《喧嚣之后》 第四章 订亲 刘爱雨和陈望春是十岁上订的亲。 解放很多年了,指腹为婚、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那一套陈词滥调,历经扫荡,斩草却没除根,在油坊门遗留了一根小辫子。 油坊门有订娃娃亲的习俗,五六岁、七八岁上就订了婚约,到法定年龄,领回结婚证,按照传统的习俗,陈设香案,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父母,之后就开始了磕磕碰碰的几十年婚姻生活。 包产到户时,不但分了土地,还分了牛羊,大集体被抖搂个一干二净。 刘爱雨家和陈望春家都分了几只羊,每天下午,他们赶着羊去蚂蚱沟。 蚂蚱沟只一个出口,沟里有草有树有泉水,孩子们把羊赶进沟里,羊在里边吃草,他们在沟口玩,从不担心羊会走丢或者偷吃庄稼。 全村的几百只羊,每天都去蚂蚱沟,沟里的草早就啃光了,光秃秃的,但孩子们只顾贪玩,从不管羊是否吃饱了肚子。 直到太阳落山,才发现羊的肚子瘪瘪的,便将羊赶到河边喝水,把肚子撑起来,好蒙哄过关。 陈望春家有只公羊,是新疆细毛羊,一身雪白的绒毛,高大威武,长着两只尖尖的角。 陈望春给公羊起名欢欢,他经常给欢欢喂窝窝头,他走哪,欢欢跟到哪。 一天,孩子们突然赛起了羊。他们喜欢看战斗故事片,喜欢战场上驰骋的战马,但油坊门没有一匹马,只能拿羊来过过瘾。 他们骑在羊背上,挥舞着柳枝,让羊像骏马一样疯狂奔跑。 这一赛,有两只羊当场就被压跨了腰,他们回家后,挨了大人的一顿毒打。 这场比赛,陈望春一马当先,他的欢欢,竟然跑出战马的雄姿,欢欢傲视群雄,孩子们都想骑一骑欢欢,任别的孩子如何恳求,陈望春一个劲地摇头,他不会让别的孩子骑欢欢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但陈望春却撺掇刘爱雨骑欢欢,刘爱雨怕摔下来,陈望春一再打包票说:“我的欢欢很乖巧,绝不会撒野。” 陈望春将刘爱雨扶上羊背,轻轻拍了一下欢欢说,走一圈。 欢欢驮着刘爱雨慢慢走,刘爱雨抓紧欢欢的两只角,趴在羊背上,陈望春说:“直起身子,像骑马一样。” 刘爱雨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了,她直起身子,轻轻拍打欢欢,欢欢善解人意,刘爱雨的巴掌轻一些,它就走慢些,拍得重些,它就走快些。 骑在羊背上的刘爱雨,有了骑马的感觉,她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东亮看着骑在羊背上的刘爱雨,又气又恨,当欢欢驮着刘爱雨再次走过来时,东亮偷偷地踹了一脚欢欢,欢欢受了惊,猛地向前一蹿,没有防备的刘爱雨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刘爱雨摔破了额头,东亮看闯了祸,假装作好人,揪了一把草药,揉碎了,按在刘爱雨的伤口上止血。 陈望春怕刘爱雨回家告状,从而挨揍,便让刘爱雨撒谎,就说是自己摔破的,刘爱雨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那天傍晚,他们赶羊回家,云游天下的刘麦秆也刚到家,他不知在哪里喝了酒,正冲着田明丽发火,一回头,看见刘爱雨流血的额头,凶狠地问:“怎么搞的?”刘爱雨一急一吓,将陈望春的吩咐忘个一干二净,结结巴巴地说了受伤的经过。 刘麦秆去找陈背篓,他不走大门,而是从墙上翻过去,界墙本来就不高,又被陈望春和刘爱雨趴过来趴过去,趴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刘麦秆就从这个豁口上,钻到了陈背篓家的院子里。 陈背篓一家正在吃饭,刘麦秆一屁股坐在饭桌前,喷着酒气说:“陈望春弄破了刘爱雨的头,女子破相了,嫁不出去,咋办?” 陈背篓被问得稀里糊涂的,刘麦秆便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背篓问陈望春,陈望春点头承认了。 何采菊关切地问:“伤得咋样,要不找老陈皮看看?” 刘麦秆挥着手,一会说蚊子叮了一下,芝麻大的疤;一会又说伤口即使好了,也会留下疤痕,额头上趴一条蜈蚣,谁要? 何采菊说:“没人要我要,就给我家望春当媳妇。” 刘麦秆拍着陈望春的脑袋说:“对,谁拉的屎谁擦屁股,你破了刘爱雨的相,她就是你媳妇了。” 刘麦秆又问陈背篓:“你啥意见?” 陈背篓说:“我没意见。” 刘麦秆说:“那就一言为定,拿酒来!” 陈背篓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酒,刘麦秆拧开盖子,赶紧给自己倒上一满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说:“这酒有劲。” 又倒了两杯,和陈背篓一碰说:“两个孩子的订亲酒,酒一下肚,永不反悔。” 三言两语的,一门亲事就成了,一瓶酒喝完时,刘麦秆感觉天旋地转的,全身都是软绵绵的,只有舌头还是硬的,他问:“彩礼呢?” 陈背篓笑着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急啥?馒头不吃在箩筐里放着呢。” 刘麦秆说:“我现在就要,我只要你十块钱。” 陈背篓问:“就十块彩礼钱?” 刘麦秆说:“对,我一口唾沫一个钉,明天后天、明年后年就不是这个价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陈背篓拿来十块钱,递给刘麦秆,刘麦秆接过来,揣在怀里说:“好,刘爱雨就是你家的人了。” 刘麦秆摇摇晃晃地走到墙根,要从墙上爬过去,陈背篓拦住他说:“走大门。”他搀着刘麦秆,出了他家的院子,刘麦秆靠在陈背篓身上唱:“家住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第五章 田满仓报恩 三十二岁的刘麦秆,人生最辉煌的是做记工员的那几年。 在油坊门,除了队长牛大舌头和保管员,就数记工员有权有势了。 那时候六爷靠边站,他老人家动不动拿孔子孟子说事,贩卖忠孝仁义那一套,被批斗了一两次,嘴巴上就挂了一把锁,像闭关修行的老僧,不再过问纠缠世俗事务。 一个村子三四百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这几个位子,不是谁想坐就能坐上的。 刘麦秆从小养成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力气活干不了,每天一收工就腰酸腿疼,躺在炕上嗷嗷叫,干不了活,挣不来工分,分不了粮食,一家人就要饿肚子。 刘麦秆家的房子有上百年历史了,三间破屋,东倒西歪、走风漏气,屋内夏天雨淋淋、冬天飘雪花。 刘麦秆躺在破席上,瞅着黑洞洞的屋顶,听着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五味杂陈 奶奶的,回到三十年前,老子就是少爷、公子哥,回家有一桌子山珍海味,困了有丫鬟捶腿捏脚,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骑马,口袋里老有一把咣当响的银元,每年光打发叫花子,也能甩出几十块。 哎,虎卧平地、龙困浅滩,此一时彼一时。 刘麦秆祖上有良田上千亩、羊几百、牛马数十。 那时候,村里一半人给他家当雇工,包括陈背篓的父亲。 据村里人说,他们家的银子用缸装,胶皮轱辘的大车,就拴了十几辆,比全县加起来还多。 刘麦秆运气不好,出生时锦衣玉食、百般溺爱,但五六岁懂事时,分化了,万贯家财随风散,此恨绵绵无绝期。 1977年,刘麦秆已经26岁,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龄青年,村里和他一般大的,不但结婚成家,而且至少有两个孩子了,大的能上学,小的能打酱油,就他还单着。 他家底不算薄,有他爹留下的半个院子,清一色的砖瓦房,是当时村里的豪宅;据说,还有埋在某处的一罐银子或镯子玉石之类的宝物。 这一年,刘麦秆身高175米,相貌端正,验兵时,体检过关,证明身体没啥毛病;按理,以这样的条件,找个媳妇不难,但他就是找不上,说到底,还是那个出身苦了他,当不了兵,招不了工,对象也难找。 刘麦秆眼看着要打光棍了,当时的队长牛大舌头找上门来说:“你光棍一条,占着这么多屋子不是白白浪费吗?腾出来,给村里最需要的人住。” 队长牛大舌头的侄子,看了几个对象,都嫌弃他一家三代七八口人住在两个破窑洞里,连个洞房都没有,这婚怎么结?刘麦秆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不敢违抗,队长牛大舌头手里有法,一不高兴了就开你的批斗会。 刘麦秆敢怒不敢言,六爷晓得了,把队长牛大舌头臭骂一通,说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刘麦秆的爹刘秉德在世时,给村里修桥铺路、抚恤孤寡、接济老人,对油坊门有恩,他现在留下一根独苗,还要赶尽杀绝? 六爷这一骂,骂醒了懵懵懂懂的村人,他们也记起了刘秉德的好来,便随声附和,反对队长牛大舌头;好屋子谁不喜欢?凭啥就由你说了算?众人拾柴火焰高,七嘴八舌地,就推翻了队长牛大舌头精心酝酿的计划。 这年秋天,辘辘把山的田满仓,推着一辆满载粮食、瓜果、蔬菜的独轮车,吱吱扭扭地走了六十多里地,来看刘麦秆。 田满仓和刘麦秆没啥交情,他是给刘秉德赶车的,人本分老实,手脚勤快,深受刘秉德喜欢。 田满仓十九岁那年相中了一门亲,拿不出彩礼钱,愁得长吁短叹,刘秉德知道了,说:“借你三十块大洋。” 田满仓问:“东家,利息多少?” 刘秉德说:“不要你一文钱的利息,拿去用。” 两年后,田满仓还钱,刘秉德知道他刚添了孩子,就说先用着,手头宽裕了再还。 接下来的几年,田满仓的爹娘陆续去世,家里又不断地添孩子,一大家人要吃要穿要住,花钱如流水,田满仓刚攒够三十块大洋,家里有点事,就花出去了,这个钱就一直没还上。 刘秉德咽气时,田满仓愧疚地跪倒在他的炕头下,要砸锅卖铁还上这笔债,再不还,就永远还不上了。 刘秉德摇摇头说:“这债不用还了,你要有良心,遇上我儿有过不去的坎,就帮衬他一把。”那时,刘麦秆还在他娘怀里吃奶。 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刘麦秆,田满仓感慨唏嘘,像是看到了老东家,田满仓对刘麦秆格外亲切,一口一个少东家地叫着,叫得刘麦秆心里美滋滋的。 得知刘麦秆婚事屡屡受挫,至今还单身,田满仓感叹现在的人眼窝子太浅了,只看到眼前头一团黑,看不到山那边的好风光。 他卸下了车上的粮食、蔬菜、瓜果,发现刘麦秆屋子里凌乱不堪,他缺的是一个加工烹饪的厨师,一个洒扫庭除的佣人,一个晚上给他暖脚、给他生儿育女的媳妇。 田满仓看透了世道人情,东家的身份不值钱了,遭人唾弃,弄不好,就断子绝孙了。 从油坊门返回,田满仓想了一路,当初,要不是老东家侠义豪爽,他田满仓哪能讨得起媳妇?哪会有现在的儿女满堂?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老东家给他借了三十块大洋,他用了几十年,没有付一分钱利息,这是山一样重、海一样深的恩情,这辈子不报,他田满仓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老东家?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田满仓说了刘麦秆的处境,当年声名显赫的一家人,只剩下了刘麦秆光棍一条,说着说着痛哭流涕。 关于刘秉德对田满仓的恩惠,田满仓已经说过不下几十遍,田家的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 目前,刘家在困境之中,田家能袖手旁观吗?田满仓生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五个儿子都已成亲,给他生了八九个孙子孙女,女儿田明丽,今年十九岁,待字闺中。 田满仓说:“刘麦秆不缺屋不缺粮,就缺个媳妇。” 老伴听他一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这是打算把宝贝女儿许配给刘麦秆还债。 刘麦秆长得咋样?人品如何?她一概不知,是不是托人打听打听再说?但田满仓一摆手:“老东家仁义,小东家差不到哪去;我们是下人,配东家,是攀了高枝。” 看样子,田满仓已经决定了,老伴说:“急啥?处个一年半载的,相互摸摸脾性。” 田满仓火了,一拍桌子:“少东家都快三十了,还等啥?照个面,年底就过门。” 第二天,田满仓便打发媒婆,领着田明丽去了油坊门。 刘麦秆看田明丽,瘦高的个子,模样虽不出众,但还端正,性子也绵软。 刘麦秆叹息一声,不娶田明丽,他这辈子就再也闻不到女人味了。就像一个饥饿许久的人,是没有资格选择食物的类型和品种的,在刘麦秆心里,他始终给田明丽贴了一个饥不择食的标签,赶着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田明丽眼里,刘麦秆倒是一表人才,腰板挺直、细皮嫩肉得像个教书先生,不像乡下的大头红脸的粗鲁汉子。田明丽满心欢喜。 刘麦秆田明丽对上眼了,田满仓一声令下,五个儿媳妇昼夜不停地给田明丽做嫁妆,从被褥到枕头到鞋袜,一件不落。 五个儿子也不甘落后,老大老二是木匠,带着学徒赶做桌子、板凳、柜子等家具;老三老四老五是泥瓦匠,带了徒弟去刘麦秆家,修补房屋、抹墙整地。 田满仓如此大动干戈,五个儿媳妇心里不满,向婆婆发牢骚,婆婆瘪着嘴说:“我管不了事,当不了家。” 媳妇们夜里吹枕头风,但都遭到自家男人拳头的威胁,几十年里,田满仓孜孜不倦地知恩图报的思想灌输,在几个儿子心里扎了根,他们和田满仓一样,要报老东家的恩。 田满仓不要一分钱彩礼,老伴说:“一个彩礼不要,显得我们女子不值钱,过门后抬不起头。” 田满仓说:“就不让她抬头,她是伺候少东家的,处处要低他一等。”老伴气得骂他老脑筋,解放都几十年了,还东家东家的。 田明丽出嫁时,田满仓叮咛:“在家,你是爹娘的心头肉;嫁人了,你就是当牛做马的命。一心一意伺候好少东家,不要犯性子耍脾气,少东家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得还嘴还手。” 田明丽那时心里阳光灿烂,她眼里的刘麦秆,帅气爽朗,怎么会打她骂她?? 第六章 苦命人田明丽 结婚成家后,一身懒骨头的刘麦秆不得不考虑一家的生计问题,他分析了自己的处境,在大集体里,要不饿死、甚至吃香喝辣,就得想个办法。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麦秆去队长牛大舌头家,恰好遇上吃饭,不过年不过节的,村长一家却吃肉喝酒。 那天,刘麦秆只喝了一碗野菜粥,肚子里像有一百只青蛙在呱呱叫,看着队长牛大舌头一口肉一口酒,刘麦秆馋得舌头差点掉在地上。 刘麦秆当上了村里的记工员。 据说他给队长牛大舌头送了礼,有人说是个银马驹,有人说是个金佛爷,有人说是几个大元宝,到底送了什么,没有人亲眼所见,都只是猜测。 但刘麦秆肯定送了重礼,刘家祖上是富豪,虽然家财没收了,但藏一点掖一点是极有可能的,否则,这个美差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记工员不参加劳动,每天到地头转一转,给每个人记记工分,天热时,和队长牛大舌头躲在树荫下乘凉吹风;天冷时,窝在暖窑里抽烟喝酒,隔三岔五的,还能杀只鸡,打打牙祭,日子过得滋润舒坦。 记工员手里有权,顺眼的多记几分,不对胃口的,少记几分,工分就是粮食,谁都不会和粮食过不去。因而,人人都巴结着刘麦秆,张口闭口叫他记工员,男人争着给他卷烟,女人抢着给他抛媚眼,恍惚之间,刘麦秆梦回三十年前的阔少时代,风光无限。 好日子在1981年到头了,这年春天,一声惊雷,天翻地覆,分田到户了,大集体解散,自己家的地自己种。 队长牛大舌头摇身一变成了村长牛大舌头,印坨子仍然吊在他裤腰带上,求他办事仍得看他脸色,他还是呼风唤雨的角儿,保管员和记工员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了。 刘麦秆家分了七八亩地一头牛,按理说,有了自己的地,只要勤奋,肯定会过上好日子的,但刘麦秆却愁坏了,七八亩地要耕种打碾,一年到头,忙得脚不点地,种庄稼得实打实,得出大力流大汗,糊弄应付,你哄地地哄你,到头来收不了斗,受罪的还是自己。 村里很多人辛勤劳动,产了很多粮食,喂猪养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又是盖新房又是添置家具,刘麦秆看得眼里冒火,手脚却像冬眠了的蛇,纹丝不动,醉眼朦胧里,满是他当记工员时的拉风场景。 刘麦秆有一副眼镜,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石头的,很名贵,他一出门就戴。 陈背篓看不惯游手好闲的刘麦秆,劝他要收心过日子,有地啥都不缺。刘麦秆挑挑眼皮,心里哼一声,我不是属鸡的,才不会土里刨食吃。 刘麦秆整日东游西逛,赶集逛庙会,外乡人看他戴着大墨镜,穿着白衬衣,以为他有什么大来头,一打听他的底细,才知他是驴粪蛋蛋上落了一层霜,只是外表好看而已,扒开皮,就是一包草。 刘麦秆做了甩手掌柜,油瓮倒了都不扶一下,家里的活都丢给了田明丽,田明丽和家里的那头老牛,担负起了耕种收割七八亩庄稼的重任。 婚后,田明丽很少回娘家,因为太忙,腾不出功夫,好不容易回一趟,正向娘和嫂嫂们哭诉委屈,就被田满仓吆喝着回油坊门去,说是苦是甜,都装在自己心里头,那是你的命。 老伴惦记闺女,去看过几次,回来后哭肿了眼睛,说:“女子太苦太累了,那个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寡情薄义、心黑手狠。” 每次,田满仓都训斥老伴,说她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老话说,苦尽甘来,没有苦,哪来的甜? 七十二岁上,田满仓病重,此时田家已是四代同堂,唯一的牵挂就是田明丽,弥留之际,他让大儿子去接田明丽,要见最后一面。 风尘仆仆赶来的田明丽,刚刚挨了刘麦秆一顿训斥,头发上沾着柴草,衣服上糊着牛屎,田满仓看到女儿这个样子,悲从心来,他知道女儿过得不好,心里装着太多的委屈。 刘麦秆的浪荡方圆几十里有名,田明丽的苦干蛮干也有名,田满仓的儿子儿媳以及辘辘把山的人赶集逛庙会,常听到刘麦秆的荒唐无赖,人人都觉得可惜了田明丽,指责田满仓糊涂,亲手把女子推进了火坑。 田明丽拉住父亲的手,跪倒在地,父女俩抱头嚎啕大哭,哭了一阵,田满仓说:“女子,委屈你了,你是替我们田家几十口人还债啊。” 田满仓好像预感到了田明丽的不幸,他叮咛田明丽,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能离婚;嘱咐几个儿子,无论刘麦秆如何待田明丽,都不许他们上门滋事。 田满仓挣扎着说:“你们要是我的儿,就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后来,田明丽早亡,走在了她娘和几个哥哥的前头,世间最痛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田明丽的娘痛哭一场,田明丽的几个哥哥虽然怒火万丈,但遵照父亲遗嘱,没有难为刘麦秆,但从此,田家和刘麦秆断绝了来往。? 第七章 田明丽撑起了一片天 田明丽是个急性子,人也好强,样样事都抢在前面,生产队时割麦子,五百米长的垄,她一马当先,猫下身子,镰刀飞舞,嚓嚓嚓,割得又快又干净,将别的人远远落在后面。 从沟底背麦子,别的女人背四五个,男人背十一二个,田明丽硬是背十四个;麦个子像一座小山,把她的人都整个罩住了。 山道又长又陡,每走一步都要喘口粗气,背上的麦捆越来越重,简直像一座山,要压断脊梁骨。 刨红薯、摞麦草、送粪,她从不耍奸溜滑,哪头重扛哪头,舍了命地干,除了落一个干巴巴的口头表扬之外,给自己种下了一身的病,年轻轻的,就胸闷气喘,老陈皮说累的,要悠着点。 刘麦秆逃避繁重的劳动,专拣大忙时节出门,借口是做生意,他兜里揣几个从陈庄买来的大洋,贩卖到李庄去,赚取差价;据他说,油水还不少,可田明丽从没见他往家拿回一分钱。 麦黄糜黄、绣女下床,五黄六月天,麦子收割在望,昨天看着刚黄了梢,今天麦穗子已经弯了脖子,麦粒眼看就要炸裂了。 村里人人上阵,家家龙口夺食,别看麦子长势好,但收割上场,打碾了装进粮囤里,才算是到手的庄稼。 往往在麦收季节,冰雹和暴雨骚扰不休,稍有个疏忽,一年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那些天,田明丽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竖着一只耳朵,站岗放哨,她在听雷声,在听风声,她担心打麦场上的粮食,有个风吹草动,得立马行动。 有时是深夜,有时是黎明,暴雨像故意和人捉迷藏,趁人不备,突然袭击。 午夜时分,一声霹雳,村子从睡梦中惊醒,人像炸了巢的蜜蜂,乱跑乱蹿,赶在暴雨来临前,掩盖好自己的麦子。 黑灯瞎火的,田明丽顾头顾不了脚,一边忙着,一边急得哭哭啼啼,好在刘爱雨能帮忙了,抱着比她还高的麦个子,摇摇晃晃,绊倒了,不哭不闹。 看到这一幕,田明丽心里一亮,手脚有劲了,一把抹去眼泪,干得更欢了。 陈背篓和何采菊来帮忙,陈背篓责怪田明丽太惯着刘麦秆了,他是个男人,得养家糊口,得是一根顶梁柱。 田明丽为刘麦秆辩解,说他做不了重活,只能添乱。陈背篓指着刘爱雨问:“他难道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懂事?” 田明丽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她扶犁耕地、扬场、铡草,所有男人能干的活,她一样不差。 一次,她借了牲口犁地,那是一对骡子,骡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尥蹶子,发起威来吓人。 田明丽赶着骡子耕地时,不想惊动了崖壁上一个马蜂窝,马蜂飞了起来,黑压压地罩住了两只骡子一个人,骡子挨了蛰,尥了蹶子,狂奔起来。 田明丽脸上身上也被蛰了几十下,但她仍紧抓绳子,两只暴怒的骡子,拉着寒光闪闪的犁头,在田野里往来奔驰,开始,田明丽还跟着骡子跑,后来撵不上了,摔倒在地,被拖着跑。 旁边地里的人看见了,纷纷围了上来,在几十个人的围追堵截下,两只骡子终于停下了。 刘爱雨哭哑了嗓子,田明丽惊魂初定,她这才想起,在她被骡子拖拽的过程中,雪亮锋利的犁头,好几次和她的脑袋擦肩而过,她暗暗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刘爱雨。 众人纷纷责备她傻,骡子惊了,怎么还抓着绳子,真是不要命了。 六爷来了,拍去刘爱雨身上的土,对田明丽说:“娃,你要悠着点,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田明丽孤苦无援、汗流浃背的时光,刘麦秆悠哉游哉地走村窜乡,他戴着个墨镜,装成一条大尾巴狼,做着他的皮包生意。 他花言巧语,贩卖假银元,引逗得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屡屡上当,赚到的钱,在兜里还没捂热,就花个一干二净,完全忘记了家里还有妻子女儿。 刘麦秆好面子,柜子里压着一件马夹,带毛的,据说是貂毛,油坊门人从没见过貂,不辨真假。 刘麦秆喜欢穿貂皮马夹撑面子,即使春天秋天,他也穿着马夹招摇过市,他故意不扣钮扣,见了人,就掀开里子,让人们摸一摸貂绒。 据他说貂皮比狼皮虎皮还保暖,即使三九寒天,老北风呼呼地刮,雪花片片飞,只要身上裹上貂皮,就会热得满头大汗,身子虚弱的,会热得流鼻血。 所以,貂皮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和它匹配。 刘麦秆显然认为自己是富贵之人,他不断吹嘘自己祖上的辉煌,富贵的人是天生的,只能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如果吃粗粮淡饭就会拉肚子、穿粗布衣服会浑身瘙痒等等。 因此,除了暴热的三伏天,他总穿着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貂皮马夹,嘴巴上总油漉漉的,表明他今天又吃肉了。 村里人摸不出他的深浅。 有一次,刘麦秆说得忘乎所以,舌头有点飘,一群吹大肚皮的牛在天上飞。他讥讽陈背篓一辈子也吃不上四个菜,穿不上四个兜的衣服,陈背篓便揭了他的老底,说你和我们一样白菜萝卜、粗茶淡饭;你嘴巴上的油,是用猪皮蹭的,那块猪皮是你从屠夫锁元肉摊上偷来的,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像女人出门描眉画眼一样,往嘴上抹抹,糊弄人的。 人们一阵怪笑,刘麦秆红涨着脸辩解,但无论他怎么解释,猪皮擦嘴的笑料烙铁一样烙在他身上,怎么也褪不掉了。 刘麦秆因此恨上了陈背篓。 1990年夏天,夏至刚过,麦子就黄了梢,性急的人已经挥舞着镰刀,开始收割。 麦子是最重要的粮食作物,需要的就是三九月的雨,这两个月要能下一场透雨,丰收便成定局。但油坊门这地方,几乎年年春旱,因此,麦子往往歉收。生产队时,一亩麦子一般只能收二百斤左右。 麦子分得少,一年到头,吃白面馒头、面条、包饺子,就成为一件奢侈的事,家里来了亲戚、婚丧嫁娶、过年时,才能见到雪白的馒头和面条。 因此,能敞开肚皮吃白面,成为油坊门每一个人的梦想。 麦子在五谷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每年开镰时,家家都要吃一顿有肉的好饭,以此表达对上苍和大地的敬意。 这天清早,田明丽在磨镰刀,刘爱雨蹲在她身边,不断地往磨刀石上洒水,磨刀石上流淌着暗褐色的水,那是镰刀上的铁锈被磨掉了。 一把生锈的镰刀,是庄稼汉的耻辱,每一个细致的庄稼人,把农具归类,一件件挂在墙壁上,整齐有序,绝不允许他们的劳动工具生锈的,他们常常擦拭打磨,让它们永远焕发着生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天天和农具打交道,有些人和农具寸步不离,譬如镰刀,不割草不割麦,只是随意溜达,也要握在手里,背在身后;譬如铁锹,只是去田野里转悠,就随手扛在肩上,农具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和农具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天阴下雨时,农具被放在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冬至时,把农具一件件摆放在院子里,敲打敲打,提醒它们,一九一芽生,九九遍地春,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开春后,农具被再次晾晒在太阳下,以驱除霉气。 但在刘麦秆家,农具被虐待、被冷落,每一件农具都显得丑陋、粗糙、肮脏、锈迹斑斑,像一个个被遗弃的、无人照料的孩子。 刘麦秆一年到头,几乎不摸一下农具,和油坊门每一个庄稼人相比,他的手上没有老茧,对此,他觉得是荣耀,而村里人认为是耻辱。 田明丽太忙,没有时间照管农具,只有刘爱雨的一把小锄头,始终明光锃亮,她用小锄头帮母亲除草,她执拗地将母亲推到田头的一片绿荫下,自己挥着小锄头,硬是锄完了一亩地的杂草。 当十岁的刘爱雨,拖着和她一样高的小锄头,骄傲地回到母亲身边时,田明丽泪眼迷离,她细心地把刘爱雨汗水沾着的头发一根根理顺,放眼整个油坊门,像她这般大的孩子,正在父亲母亲身边撒娇呢。 刘爱雨还用锄头挖蚂蚁洞,挖草药,老陈皮教她辨认了柴胡、甘草、车前子、枸杞、地骨皮、马蜂窝等中草药,让她有时间就挖,挖多少他收多少。 闲暇时间,刘爱雨提着篮子,挥着小锄,在油坊门周边的沟沟岔岔挖药材,她用药材卖来的钱,添置自己的学习用品和家里的柴米油盐。 刘爱雨卖弄着自己的小锄头,嘲笑母亲生锈的镰刀,田明丽不啃声,使劲地磨着镰刀,直到磨刀石上淌下来的水变成了铁灰色,她拿了一根草 ,试了一下,很锋利了。 田明丽磨了两把镰刀,挂在树杈上,叮咛刘爱雨千万别碰,刘爱雨又拿来一把镰刀,让母亲磨,田明丽说有两把换着用就行了。 刘爱雨说:“我也要割麦。” 田明丽胸口一热,鼻子酸溜溜的。? 第八章 拜堂 乡下农活四大苦,和泥、脱坯、割麦、生孩子。 割麦子,上被烈日烤,下被热气蒸,麦芒扎人,身子三折,在大海一样的麦田里,一步一挪,总挪不到尽头。 一天麦子割下来,腿疼胳膊酸,而腰像断成了两截,壮劳力都撑不了,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 但刘爱雨软缠硬磨,田明丽只好给她磨了镰刀。 田明丽八亩麦子,别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几亩麦子,割的割,拉的拉,碾的碾,几天就颗粒归仓了。 田明丽不行,她没有三头六臂,她得把麦子先割倒,拉回到打麦场,晴天晒着,雨天摞起来,往往是最后一个打碾。 笨鸟先飞,自己家劳力少,就得抢在前头。 镰刀磨好了,田明丽打算早饭后去地里。吃饭时,刘爱雨问:“娘,咱家咋不吃肉肉?” 两天前,刘爱雨就看见村里好多人家都割了肉打了酒,准备麦收。 昨天晚饭时,她特地站在街巷里,果然闻见了一股肉香,她追逐着飘忽不定的肉香味,那是东亮家,是村长牛大舌头家,他们家的门都紧紧关着,她趴在门缝里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股香味,调皮地往她鼻子里钻,她只能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想象他们吃肉的幸福样子。 刘爱雨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对上一次吃肉的经历,已经模糊不清了。 田明丽喉头埂塞,她咽了一口唾沫,说:“娘忘了,过两天给你补上;割了麦,打碾后,晒干就能卖钱,有了钱就有了肉。娘这回不骗你。” 割麦是一件既耗费体力又摧残人心理的苦差,二十多年后,当刘爱雨坐着宽大的波音747,即将降落在北方的某个机场时,她看到辽阔的田野里,大型联合收割机排着队,在一望无际的麦海里劈波斩浪,她突然内心一阵翻腾,没来由地热泪盈眶。 她想到了她的童年时代,掺杂着麦香味、泥土味、阳光味、汗水味的酸涩童年: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滋味、麦芒在胳膊上扎出了一片片红色的小疙瘩、腰要折断了的疼痛、看不见地头的溺水的感觉、长时间弯腰劳作,猛一起身时的眩晕。那一刻,耀眼的太阳也是漆黑的。 又瘦又小的刘爱雨,即使直立着身子,在无边无际的麦海里,也仅仅露出一个脑袋。 那时候,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麦子,是一波接一波袭来的热浪,那犹如七八十度的热水,滚烫而令人窒息。 原来,她是渴望着麦子多多,白面多多,才会常常吃饺子馒头,而现在,她不想吃白面了,因为,从麦子变为白面、变为馒头饺子和面条的过程太艰辛了。 刘爱雨的胳膊被麦芒扎得稀烂红肿,沾一点水就疼得钻心;汗滴从她的每一个毛孔渗出,然后汇聚成一条小溪,在身上流淌,它们像有毒的化学药剂,腐蚀着她娇嫩的皮肤,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要烂掉了,她有着莫名的恐惧。 刘爱雨手上磨出了几个透亮的血泡,娘用酸枣刺给她扎破,缠上纱布,血不断地渗了出来,将纱布染得乌黑。 娘让她歇着,她象征性地在地头上吹了一会风,又偷偷地溜进了麦地里,挥起她的小镰刀,她明白,只要她多割一把麦子,就能让娘少割一把麦子。 几个地块上的麦子,好不容易割完了,娘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回到了打麦场上,七八亩地里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立在打麦场上,像一个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阵。 田明丽的麦子没有碾,一是麦子晒干晒透了,才能打碾;二是田明丽要等村里人打碾完毕之后,才会有人给她帮忙,碾一场麦子,是需要五六个壮劳力通力协作的,单靠她们娘俩,想都不要想。 这个极其需要男人的关键时刻,自认为是家里顶梁柱的刘麦秆,却戴着墨镜,咬着玛瑙嘴的烟锅,穿行在遥远的村庄里,兜售着他的伪冒假劣商品,施展他坑蒙拐骗的技俩。 田明丽家是村里最后一个碾麦子的。 这一天,来了十多个帮忙的,从早到晚,碾了三场,所有的麦子碾完了,傍晚时,来了一场好风,麦粒也清出来了,剩下的就是把麦子晒干,装进囤里。 从去年秋季播种,到今天打碾,一粒种子变成麦苗又变成麦子的过程,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离颗粒归仓只有一步之遥了。 公历6月28日,距田明丽开镰收第一把麦子,只差两天就整一个月了,这一把麦子收得太艰难,但总算收完了,看着摊了一场院的麦粒,田明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希望接下来能有几个晴天,把麦粒晒干晒透。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暴烈的阳光,使田明丽身子里时刻紧着的一根弦放松了,多好的天气,没有一片云,也没一丝风,瓦蓝的天空如浩渺的海洋,大日头下,打麦场像一个滚烫的鏊子,炒得麦粒蹦蹦跳跳。 雨来得极其猛烈,午后四点,田明丽被霹雳惊醒,只见天昏地暗、狂风扑面,西边的天空,黑云滚滚。 她一下子懑了,又一个惊天霹雳,震得村子轰隆隆地摇晃起来,在陈背篓和何采菊声嘶力竭的呼喊中,村里的人都赶来了,帮田明丽收拾麦子。 但是,风太大了,一股股地打着旋,呼哨一声,麦秸堆飞上半空;咔嚓一声,手臂粗的枝条折断了,打麦场上的青石碌碡,竟然被吹得转着圈子,场上的麦粒,被风卷起来,成天女散花状。 这不是风,是猛兽是鬼魅,人根本无法站立,吹得在地上滚动;能站立又怎样?飞沙走石,眼睛睁不开,什么也看不见。 借着风势,暴雨如注,顷刻间,打麦场一片汪洋,小路变成了小河,平地积水盈尺。 一个多小时后,太阳出来了,雨点仍稀稀落落地滴着,刚才那一幕像一个噩梦,油坊村上百人,竟然没有从老天爷手里抢下一场麦子。 田明丽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了,她趴在地上,从泥水里抠着一粒粒麦子,刘爱雨学她娘的样,也一粒粒地拣着麦子。 二十多年后,远在北京、身家千万的刘爱雨,最喜欢光顾的仍是胡同和巷子里的小面馆,她要一碗面,一根根面条仔细地咀嚼,常常把面吃个精光,即使饭的味道不怎么样;她知道面条是麦子做的,她不敢、也不忍心浪费每一粒粮食。 何采菊拉起在泥水里趴着的田明丽,将她拖回家里,扶上炕,田明丽一沾炕头,就一团软泥一样,瘫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田明丽家七八亩麦子的收成,让老天爷给收走了,在六爷的倡议下,油坊门每家每户捐出了一百斤麦子,当它们像小山一样地堆在田明丽家的院子里时,田明丽却尝不到新麦的滋味了。 病根子早几年就埋下了,加之痛心,绑紧到极限的弹簧,咔嚓一声断了。 何采菊拉着田明丽的手,垂泪不止,人的心肝肺都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在滚水里煎,在苦水里泡,忍气受辱,变得伤痕累累。 老陈皮诊过脉,摇摇头说:“不行了,神仙都救不活了。” 村长牛大舌头派出几个人,四处打探,终于把游魂一般的刘麦秆找回了家。 弥留之际,田明丽有了几分精神,她指示刘爱雨从窑洞的旮旯里,找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一只手镯。 这手镯是她从娘家戴来的,新婚三天之后,她就卸了下来,藏了起来,一个忙里忙外的女人,戴个手镯干活不方便,随时都会磕着碰着。她藏得深,老鼠一样的刘麦秆居然没有找到。 田明丽对何采菊说:“这手镯是给刘爱雨的,不管是给你当媳妇还是给别人当媳妇,都算是她的嫁妆,你要照看我女女。 田明丽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念叨着:“我女女可怜的,我女女可怜的,那婚事还算数吗?” 何采菊泣不成声,抽噎着说“算,一定算数。” 何采菊让陈背篓摆放香案,请六爷做征婚人,她要田明丽亲眼看着陈望春和刘爱雨拜堂成亲。 六爷按着两个娃娃拜了天地,又让他们跪在炕头前,给田明丽磕了头。 何采菊说:“姐,你放心地走,上有天下有地,陈望春和刘爱雨从今天起,就是生死夫妻,永不分离。” 田明丽说:“给我根红头绳。” 何采菊找来一根红头绳,田明丽手软绵绵的,动不了,何采菊明白她的意思,她将红头绳,一头拴在陈望春手腕上,一头拴在刘爱雨手腕上,田明丽眼睛瞬时亮晶晶的,她咯地笑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十二岁的刘爱雨终于吃上肉肉了,田明丽的丧事无论多么简单寒酸,总是要买几斤肉的,何采菊给了她一个夹着肉片的馒头。 刘爱雨捧着馒头,却没有想象得那么馋,她在迷惑,娘怎么躺在了一块床板上一动不动,而且脸上蒙着一张纸?? 第九章 爱唱戏的何采菊 何采菊和陈背篓是在巴家嘴水库工地上认识的。 1978年秋天,酝酿已久、反复论证的巴家嘴水库工程终于上马了,开工典礼上,各级领导讲话之后,文艺节目助兴演出,来自何家畔村的何采菊一段“听奶奶讲革命家史”,技惊四座。 巴家嘴水库是全地区有史以来最浩大的水利工程,集发电、灌溉、养殖、防洪于一体,是准备献给建国三十周年的一份厚礼,工期相当紧张,采用了大兵团作战方式,全地区七个县,抽调精壮民工轮番上阵,最繁忙最紧张时,聚集了三万多人。 工地上彩旗飘扬、锣鼓震天,十几个高音喇叭,遍布周围的山梁,滚动播送各个作业面的进展速度和涌现出来的感人事迹,有擦破额头的、有砸断手指的、有被乱石砸伤腿的、工地如战场,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包扎之后,再上阵地。 来自地区广播站的播音员,每天都以激动的心情,噙着滚烫的泪花,嗓音颤抖、喉头哽咽地播送着一条条感人肺腑的事迹,在巨大的精神感召下,民工们干劲冲天,每天都创造着令人惊叹的奇迹。 工地分白天黑夜两个班,白天尘土飞扬,晚上万盏灯火,没有大型机械,一切全是落后的手工劳作。 地区一把手,在开工典礼上豪迈地宣布,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创造出一个现代奇迹来,把巴家嘴水库,打造成黄土高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何家畔村和油坊门村同属一个县一个公社,作业区紧挨着,任务是开挖土方,将挖下的土石运到指定地点,两人一组,一把铁锨、一把镢头、一辆架子车。 男女搭档、干活不累,工地指挥者为了赶进度,最大限度地调动人的积极性、能动性、创造性,善解人意地采取了这种方式。 那年何采菊十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别的姑娘都扎一根或两根辫子,唯独她只松松地扎了一根马尾巴,用一根枣红色的橡皮筋扎着,显得另类好看。 按理说,很多人应该抢着和她搭档,但工地有规定,每天必须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完不成的,减免伙食费和劳务费。 何采菊唱歌唱戏是把好手,但她细胳膊细腿,手无缚鸡之力,这么繁重的体力活,肯定吃不消,要么是完不成进度,要么等于两个人的活要一个人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小伙子们掂量了一下,都纷纷退缩了。 油坊门这边,陈背篓因为家里老父去世,耽搁了两天,到工地时,男女组合搭配完毕,只剩下他孤家寡人。 公社主任说:“就剩你俩了,搭伙开灶。” 搭伙开灶是结婚过日子的另一种说法,陈背篓和何采菊都是未婚青年,也没恋爱经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红涨了脸。 陈背篓偷看了一眼,发觉何采菊眉清目秀,又听说她能唱能跳,便感觉她有一种别样的美,心里荡起了幸福的涟漪。 一干起活来,陈背篓暗暗叫苦,感觉公社主任给自己塞了一个铁馒头,吞不下啃不了。 两人搭配的基本程序是,男的挖土,女的装车,然后男的在前掌舵,女的在后帮着推车,两人齐心合力,将一车子土推到六七十米之外。 何采菊装土的动作,像在舞台上唱戏,软绵绵似风摆杨柳,她一次只能铲半铁锨土,扔到车上,喘口气,再来下一次,整个动作像放慢了八个节拍。 看着周围的两人组,龙腾虎跃、热火朝天,陈被篓急得脑门上冒火星,他想训斥何采菊,但看见她满头大汗,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水沾住了,溜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陈背篓只好抢过铁锨自己装,装满车,双手扶住车辕,猫下腰,用力往前一窜,后面的何采菊却摔倒在地,她本来在后面推车,没有防备,来了个狗吃屎,陈背篓又好气又好笑。 两个人的活,陈背篓一个人干。 陈背篓的外号,来源于他一个冬天,用背篓背了一口窑洞。那时候,家家穷,买不起木料砖瓦,修不起房,只能挖窑洞,像原始人挖穴而居。 挖窑洞不要钱,只要有力气就行,到了冬闲时节,一把镢头、一把铁锨、一只背篓,先在平地上挖一个四方大坑,挖到十几米深时,再向四周掘进。挖窑洞,所有的土,都要用背篓背上来,倒在一边。 整整一个冬天,陈背篓像一只土拨鼠,在土坑里钻来钻去,硬是用一只背篓,背了一口窑洞的土,其坚韧的毅力和强悍的力量,令人赞叹,因此送了他背篓这个外号,大名却遗忘了。 陈背篓不缺力气,他一个人又是挖土、又是装土、又是拉车,何采菊帮不上忙,即使跟在后面推车,也撵不上。 何采菊内疚,过意不去,便殷勤地伺候陈背篓,不断地给他倒水,今天送他两个鸡蛋,明天塞他两个苹果,时间一长,陈背篓觉得何采菊除了干活懒散,别的样样拔尖,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 虽然流了许多汗、出了许多力,但眼前头晃着这样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鼻翼间清香扑鼻,他没觉着吃了亏,倒是占了大大一个便宜。 这天下午,何采菊不舒服,懒洋洋的,脸色惨白,陈背篓说你歇着,何采菊不肯,她挥着铁锨装土,用力了,一铁锨土却大半撒在车外,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肚子疼。” 这天收工时,何采菊找陈背篓,说:“我想回趟家。” 何采菊的例假突然提前了,她没有任何防备,裤子染红了,令她措手不及,她想让陈背篓陪她回趟家换条裤子。何采菊红涨着脸,吞吞吐吐地透露了这个秘密,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巴家嘴离何家畔有四十多里路,来回八九十里,那得走整整一夜,干了一天的活,腰酸背疼,不休息,再赶一夜的路,明天还怎么干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陈背篓犹豫着,何采菊说:“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咱们换着骑。” 有自行车骑,八九十里路就不是难事,陈背篓已经喜欢上何采菊了,想对她吐露心声,但白天人多口杂,现在能和何采菊单独相处,而且要走一长段路,表白的机会来了,那点劳累算什么? 陈背篓一口答应,吃过饭就走。 这天恰好是国庆节,工地上改善伙食,每人两个馒头,一碗猪肉炖粉条,何采菊只吃了一个馒头,两口菜,剩下的全归了陈背篓,陈背篓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饭菜,见缝插针地说:“难怪你干活没力气,你吃的没有一只猫多,人是铁饭是钢。” 何采菊笑吟吟说:“你吃,路上还要骑车带我呢。” 天黑不久,月亮就升起来了,月色溶溶、秋风送爽,路两边快要成熟的包谷、糜子、谷子,散发着醉人的醇香,不远处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 陈背篓骑车带着何采菊,他闻着身后袭来的一股股清香,心潮澎拜,他知道何采菊不涂脂不抹粉,每天清早一把清水洗脸,素面朝天,那么这股香就是女儿的体香了。 陈背篓嘴里找不到话说,但他动了坏心思,他有意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的,坐在后面的何采菊被晃得摇来摆去,不得不抓一下他的衣襟;有时,陈背篓一个急刹车,何采菊就撞在他身上,两人身上的的衣衫都单薄,这一撞,就有了肌肤相亲的感觉。 陈背篓身上窜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口干舌燥,他有意将车子蹬得慢些,他盼望路能再长些,天永远不会亮,他和她,就在洒满月光、铺满青草、开满野花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老地荒。 何采菊以为陈背篓累了,说歇一歇再走,陈背篓说,不累,你唱一个“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何采菊不扭捏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唱:“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何采菊父母双亡,跟着两个哥嫂过日子,两个嫂嫂刁钻蛮横,她在家里有受不完的气,整天以泪洗面,她是自愿报名去水利工地的,想逃出牢笼,透一口气。陈背篓被何采菊的遭遇深深打动,心中涌起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 返回的路上,陈背篓骑得很慢,有意拉长路的距离,但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再长的路也能走到尽头。 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工地,天也快亮了,又大又圆的月亮,仍然挂在西边的天空。 说了一路话的两人突然都沉默了,陈背篓的一颗心要跳出来,这一路上,他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说出来,说出来,但他的嘴像被胶粘住了,他的舌头像断了一截。 他们慢慢地靠近了工地,万人攒动,人来车往,大喇叭震天响,就更没有说心里话的机会了。 陈背篓一狠心,车子摇晃了几下,倒在路边的水沟里,两人摔倒在地,陈背篓赶忙去扶何采菊,何采菊抱着腿叫疼,陈背篓挽起她的裤腿,看见她的小腿擦伤了,流着血。 陈背篓在路边的草丛里,拔了一把止血消炎的草药,揉碎了,在何采菊的伤口上擦,何采菊疼得流出了眼泪,陈背篓懊悔自己认为地制造了一场血案。 陈背篓将草药敷在何采菊的伤口上,在自己的衬衣上撕了一条布,包扎了伤口。 平静下来后,何采菊整理了一下头发,摔开陈背篓,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地,这时,大喇叭响了,在放歌曲《洪湖赤卫队》:“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歌声传出很远。 第十章 一棵合欢树 第二年春三月,陈背篓将何采菊娶进了门,没有花轿没有唢呐,两人给来客三鞠躬,散了烟和糖果,仪式就结束了,简洁明快,典型的1979年的革命化的结婚仪式。 闹洞房这一环节,被认为是封建陋俗而取缔了,婚礼一结束,院子里就空荡荡的,没有迎亲的唢呐、没有花轿、没有流水席,两人只是穿了一身新衣而言,要不是炕上摞放的两床大红被,和墙壁上一个大红喜字,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结婚,太缺乏仪式感了。 深夜,六爷来了,张罗着布置了香案,何采菊顶上红盖头,两人拜了天地。 油坊门流传千百年的习俗,不认结婚证,只看拜没拜天地,只要拜了天地,就是白头到老的夫妻,棒打不散的鸳鸯。 重入洞房后,蒙着红盖头的何采菊才找到一丝做新娘的感觉,在老规矩里,这一天的主角是新娘子,她出娘家们时要哭,然而何采菊没哭,爹娘不在多年了,她对那个破落的小院子,没有丝毫的留恋,倒有冲破牢笼,获取自由的轻松和愉快。 这天她应该是害羞的紧张的,是低眉垂眼的;这天,她得蒙着红盖头,默默地坐在洞房的炕上,而她,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吃饭,没有新娘子的矜持和拘谨。洒脱豪放地令人戳戳点点。 夜深了,流泪不止的红烛即将熄灭,陈背篓喘着粗气,抱住了她,她撒娇地提了一个条件,说:“我喜欢唱戏,你不能干涉我。” 陈背篓激动地头昏脑胀,赶紧说:“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何家畔人称戏窝子,早年间,村里就有一座戏楼,据说有四五百年历史了,一根大梁,四根柱子都是楠木的,老值钱了。 听老人们说,每年唱两次戏,一次在清明,一次在重阳,村里有老带小的传统,老子给儿子教,老娘给媳妇女儿教,久而久之,人人都能唱几嗓子。 包产到户后,禁锢的秦腔解放了,何家畔一片欢腾,大伙儿兴致高涨,集资筹款修戏楼、置办戏服,到冬闲时节,锣鼓家什又敲了起来。富的唱穷的也唱,高兴唱伤心也唱,丰收唱遭灾也唱。总之,何家畔人有一千个一万个唱戏的理由。 在秦腔振兴的大背景下,十岁的何采菊脱颖而出。 那年,县剧团招收小演员,团长一心看上何采菊,要招她进戏校学习,三年出师,就能端上一个铁饭碗。 但生活费、学费、化妆费、来回的车费要一大堆,她的刚结婚的大哥,拉了一屁股债,家里还要攒钱给他二哥娶媳妇,两位兄长鼠目寸光,觉得传宗接代重如泰山,唱戏学艺则轻如鸿毛;两个嫂嫂,都是针尖大的心,最见不得别人的好,狂吹枕头风,认定是一桩赔钱的买卖,死活不同意。 何采菊的演员梦就此破灭。 何采菊嫁过来时,带了一棵树,这树长在村后的荒山上,是何采菊打柴时,偶然发现的。这树的叶子,太阳落山时就合上了,太阳出来时,就展开了。 这棵奇特的树,栽到陈背篓家门口时,引来全村人的围观,人们对这一奇异现象百思不解。 何采菊说花开了更好看,那是粉色或深红色的、壮如小扇子的花,花晒干后,泡了当茶水喝,可以补心安神,对失眠有很好的疗效。 人们啧啧称奇,都期待着它开花。 这树叫合欢树,寓意为百年合好,油坊门人嫌拗口,干脆叫夫妻树。 陈背篓问:“你怎么带一棵树来?”在他看来,一床被子、一个床单、一个暖壶、一个脸盆,哪怕是一只碗一双筷子,也比一棵不结果的树更实惠。 陈背篓言外之意,对何采菊没有带来嫁妆大为不满。 一棵树怎么就不能做嫁妆?它是一棵普通的树吗?它是象征两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情的。 黑暗里,何采菊委屈地抹眼泪。 陈背篓旺盛的欲望满足后,已翻身呼呼大睡,婚姻里没有爱情,没有罗曼蒂克,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烟熏火燎的、浸透了酸甜苦辣的、风刀霜剑严相割的日子。 在陈背篓的梦里,是等待耕种的土地、繁殖的牛羊、和即将出生的儿女。 院子很大,原先堆着破砖烂瓦,有好些年了,纹丝不动,年年长满蒿草,到冬天,陈背篓用镰刀割下来,塞进炕洞,第二年春天,野草再次长出来,冬天干枯后,做了烧炕柴。 何采菊让陈背篓把破砖烂瓦装到架子车上,倒到沟里;杂草碎石瓦砾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长发凌乱如草的人,被理发师吹吹剪剪,一番修理后,小院换新颜,变得清爽整洁。 清明前后,下了一场透雨,陈背篓要在整理过的土地上点瓜种菜,饥荒年间,瓜菜半年粮,庄稼人的饭桌上,哪一顿也离不了蔬菜。 何采菊在墙根种了几棵葡萄,在新地上栽了月季玫瑰,在她的规划蓝图上,要搭一个木头架子,几年之后,葡萄藤爬上架子,罩出一片绿荫。 炎炎夏日,在葡萄架下放一张小床,夜里看月亮数星星。 到了秋天,有月亮的晚上,在葡萄架下摆一张小桌,摘一串熟透了的葡萄,泡一壶茶,里面扔几片晒干了的玫瑰花瓣,品几口茶,尝几粒葡萄,遥望澄澈的夜空,思绪飞扬、多么惬意逍遥。 何采菊动情的憧憬和描述,没有在陈背篓的心里掀起一滴激情的浪花,倒使他沮丧和气闷,花能把人看饱?月亮和星星有啥看头?酸溜溜的葡萄有黄瓜辣椒吃着带劲? 他很失望,这个女人不是来过日子的,她是享受的,她该生在城里,而不是灰头土脸的油坊门。 因为贪恋何采菊美妙年轻的身体,因为旺盛的性欲如长江大河奔腾不息,陈背篓便迁就着何采菊,基本能听从她的意见。 于是,陈背篓家门口的空地上,原来生长小麦和包谷的地方,栽上了几十棵桃树,桃三杏四李五年,三四年之后的春天,粉红的桃花好似一片灿烂的云霞。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天晚饭后,何采菊都要唱半宿的戏,她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到了秋天,桃子和葡萄成熟,她又邀请村里人开蟠桃会,又说又唱,像城里的贵妇人开派对。 陈背篓对何采菊此举大为不满,桃子和葡萄不能卖钱吗?为啥要白白地让别人消受?何采菊惊奇地问:“卖啥钱?全村人一起热闹,不是很好吗?” 那几年,何采菊家就是油坊门的娱乐中心、开心大舞台,何采菊在这个舞台上尽情尽兴,也许因为她乐观淳朴,没有过多的私心杂念、顾虑烦恼,她整天笑呵呵的,显得比同龄的女人年轻。 一次,她去药王洞赶庙会,曼妙的背影,娇嫩的面容,竟然让毛头小伙子想入非非,跟在她身后,找借口搭讪她。 何采菊唱戏时,刘爱雨和陈望春在旁边听,听着看着,耳闻目染,能唱几个段子了,何采菊发现,刘爱雨唱戏的天赋,比陈望春更高。? 第一章 捣蛋鬼陈望春 二十多年前,陈望春和刘爱雨开始了一场有趣的长跑,是油坊门,终点是北京。 油坊门学校校长徐朝阳当裁判,他在地图上精确地计算出,这次长跑直线距离1800公里,顶40多个马拉松。 徐校长左手按着陈望春的头,右手压着刘爱雨的肩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你们谁先在北京扎下根,谁赢。” 这是硕果累累、金风送爽的1992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天,油坊门的大部分学生没有去学校,而是聚集在村子东头的池塘边狂补暑假作业。 他们有的趴在草地上、有的靠在树身上、有的骑在树杈上,五花八门、造型奇特,但都无一例外地挥笔疾书,这大概是他们一年之中最认真最专心的一天。 池塘边这一幕怪异的景象,使村里人又好气又好笑,他们说,要是每天都这么学,一个个早就高中状元了。 油坊门西高东低,每逢下雨,家家户户的雨水都汇集到路边的水沟,再由水沟排到池塘里。 油坊门虽然是个偏僻贫穷的村庄,但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完善的排水系统。 每年秋雨连绵季节,当别的村庄饱受水患的蹂躏时,油坊门却安然无恙,这都归功于刘爱雨的爷爷刘秉德,当年慷慨解囊,给村子修了两道排水沟。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即使刘秉德早在1953驾鹤西去,但村里的老人,仍然记得他做的善事,一直念念不忘。 几场大雨之后,池塘的水位猛涨,一人多高的芦苇被淹没了一大半,剩下的半截也弯下了身子,硕大的穗子轻轻地抚摸着水面,划出了一圈圈涟漪。 一群汲水的鸟雀,被孩子们惊扰地四散飞起,落在远处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发着牢骚。 只要有水,池塘便是孩子们的乐园,打水仗、捉迷藏、滑冰、堆雪人,一年四季都有精彩的节目。 村里的捣蛋鬼陈望春,看电影《闪闪的红星》时,被大江上游弋的竹排迷得神魂颠倒,想过一把劈波斩浪的瘾,他偷偷地拆了他家的门板,经过十几天的奋战,照葫芦画瓢,终于做成了一只简易的小船。 小船试水的那一天,几个男孩子吭吭吃吃地,将隐藏在小树林里的小船抬到池塘边,陈望春挥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神气活现地指挥着。 小船被推下了水,陈望春跳上船,他挥动竹杆,照着电影里的样子划起来,但无论他竹竿怎么拨,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转,一步也不往前走。 池塘边的孩子哈哈大笑起来,陈望春又羞又怒,干脆跳下水,推着小船前进,他推了一个来回,然后问:“你们想不想坐船?” 大伙齐声说:“想!” 陈望春将他们分成两组,一组推船,一组坐船,一个来回交换。 那天,孩子们玩疯了,期间,由于船小超载,发生了几次翻船事故,孩子们落水了,一个个成了落汤鸡。 池塘的水,最深处也只有一米左右,不会有溺水淹死的危险,所以,第一次翻船是偶然的无意的,后来几次则是他们人为制造的,纯粹为了追求刺激。 几天后,陈望春居然学会了划船,再也不需要下水推船了,但他又加了一个条件,坐船要买票,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糖果、瓜子、水果,总之不能白坐。 随着陈望春划船技术的提高,他已不满足在小小的池塘里扑腾了,他梦想着在大江大河、甚至大海里去乘风破浪,可惜,流经油坊门的小河,宽不到两米、深不及小腿,载不动他的雄心壮志。 晌午,天气燥热,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树上的蝉拼命地叫着。 村里的孩子们都聚集在池塘边,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暑假生活画上了句号,他们小小的心里装满了惆怅和忧伤,他们打开书包,极不情愿地写起了作业。 油坊门学校的学生,一旦放了假,就像脱缰的野马,把学习和作业都抛在了九霄云外,他们玩得昏天黑地,偶尔想起还有假期作业这码事时,便自我宽慰,再玩几天,假期还长呢。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眨眼就开学了,在父母的责骂声中,点灯熬油地狂补作业,人人恨不得再长出八只手,忙得废寝忘食、累得人仰马翻。 为彻底扭转这股歪风邪气、重塑油坊门学校良好的学风,上学期放学时,徐朝阳校长严厉地要求所有亮生要按时完成假期作业,否则不让报名入校。 由于他举例子打比方,长篇大论地阐述知识的重要性,使讲话时间显得过长,后面的学生不耐烦了,摇头摆屁股的。 徐校长面目狰狞地威胁说:“你们这帮兔崽子等着,我又想了个挠痒痒的方法,欢迎你们试用。” 油坊门是一所八年一贯制学校,一共有15个教学班,小学部6个,初中部9个,有600多名学生,40多名教师。 学生们最怕的是徐朝阳,别看他整天笑眯眯的,见到学生都亲昵地摸摸脑袋、揪揪耳朵,但他灿烂的笑容后面,或许隐藏着阴险和狡猾;滴溜溜转着的眼珠子,说不定琢磨着什么整人的损招,即使全校最调皮捣蛋的陈望春,见了徐朝阳,也要装作像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的,以免吃苦头。 陈望春常愁眉苦脸地说:“徐朝阳白天摸我一把,我晚上肯定做噩梦;他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再生硬的铁疙瘩,他都能给化成水。” 徐朝阳校长惩治学生的手段千奇百怪。 当初,陈望春趴女生厕所,被告发了,徐朝阳拍案大怒,要狠狠地教训陈望春,杀猴骇鸡。 徐朝阳把陈望春叫到校长办公室,陈望春一进来,徐朝阳就关上了门,陈望春很紧张,不知道他又要祭出什么杀手锏。 徐朝阳校长让陈望春双眼紧闭、单腿站立,陈望春一听,差点笑出了鼻泡,这太简单了,算什么挠痒痒? 徐朝阳把惩罚叫挠痒痒,挠痒痒是被挠的人舒坦,而徐朝阳的挠痒痒,却让被挠的学生痛苦不堪。 徐朝阳校长瞅着嬉皮笑脸的陈望春,挥着手里的戒尺说:“紧闭双眼、单腿站立!” 陈望春照着做了,但没有五秒钟,他就摇摇晃晃,身子不加控制地筛糠,他的脚刚一落地,徐朝阳手里的戒尺就闪电般地抽在他的脚踝上,像毒蛇咬了一口,火辣辣地疼。 接下来的一幕是,陈望春像一只在烧得通红的铁鏊上挣扎的青蛙,不断地跳跃惨叫,他的悬空的脚,只要一挨地,就被徐朝阳准确无误地击中,那把戒尺魔化成了一条训练有序的毒蛇。 那一天,陈望春的腿上添了无数条疤痕,到晚上睡觉时,肿得青紫透亮。 陈望春听说盐水能消毒杀菌,他从罐子里抓了一把青盐,用水泡了,拿一团棉花,沾了盐水擦,有的疤烂了,出血了,一沾盐水,钻心地疼,他咬牙忍着,擦完伤疤,脊梁上都出汗了。 陈望春一瘸一拐地走路,他父亲陈背篓得知详情后,专程去学校,喜滋滋地给徐朝阳敬了一根兰州牌香烟,由衷地感激:“打得好,打得好,不打不成材。” 徐朝阳校长笑眯眯地说:“不是打,是教育。” 陈背篓赶紧说:“对,徐校长教育有方。” 全校乃至全县跑得最快的陈望春,那几天成了一只蜗牛,他每天早早就从家里起身,赶往学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学生,轻盈的小鹿一样从他身边蹦蹦跳跳而过,他只能拖着两条伤腿,一步一步地挪。 陈望春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单腿站立就会那么难? 六年后,当陈望春成了高考状元后,他再一次想起这个困惑许久的问题来,他在想,到了北京后,能不能解开这个谜呢??? 第二章 一场1800公里的长跑比赛 徐朝阳的挠痒痒除了单腿站立,还有放风筝、荡秋千、蹲马步、数芝麻、捉蜜蜂等等奇葩怪招,尤其是舔脚板,让很多学生魂飞魄散。 有一段时间,油坊门学校打架成风,屡禁不绝,哪个老师都没办法,徐朝阳说我试一试,闻之色变的舔脚板酷刑便出笼了。 犯错的学生,脚板上涂上盐水,让羊舔。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油坊门八年制学校,学校不但养猪养兔,还养了几只奶羊,每到五一国庆,学校杀猪宰羊,全校师生美美地改善一下伙食,那是仅次于过大年的好日子。 羊奶专供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补充营养,徐朝阳校长宣布,学校的养羊规模还要扩大,要产更多的奶,争取有一天,让每个学生,每天早晨都能喝上一杯鲜奶。 徐校长通过研究,发现欧美日本的学生,体质之所以优于中国学生,是他们每天都喝牛奶;我们没有牛奶,但有羊奶,学生的体质是个大问题,少年强则国强,振兴中华要从娃娃喝羊奶抓起。 犯错的学生平躺在乒乓球台上,两个学生按着手臂,两个学生压着腿,两只脚伸出球台,悬空等待。 羊牵来了,伸着长长的舌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卖力地舔着犯错学生的脚心,几分钟前还凶神恶煞、号称刀枪不入的好汉们,在柔软的羊舌头的攻击之下,疯狂地大笑、难受地流泪、痛苦地哀求。 三番五次后,徐朝阳才收了刑具,观看的学生手心里都出了汗,额头上亮晶晶的。 徐朝阳老师笑嘻嘻地说,以后有打架斗殴的,如法炮制。 这杀猴骇鸡的一招,使油坊门学校在接下来的七八年里,风平浪静,波澜不兴。 陈望春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动,他是全校最懒的学生,他也背着书包,来到了池塘边。 池塘的水齐了岸,水域面积几乎扩大了一倍,这是多年未见的壮观景象,陈望春受不了水的诱惑,他放下书包,先玩个尽兴再说;他不怕受到徐朝阳的惩罚,他感觉自他参加县上的运动会后,徐校长对他温和多了。 陈望春把小船从芦苇丛里划了出来,说:“船来了,谁坐船?” 大伙都忙着做作业,没有人接陈望春的话茬,他就一个人划着小船,在池塘里晃悠,他看见了刘爱雨,便央求她唱个“洪湖水浪打浪”。 刘爱雨骑在池塘边一棵倒卧的树上,心不在焉地做作业,她既想跟陈望春玩水,又害怕徐朝阳的惩戒。 陈望春看刘爱雨不搭理他,又让她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只要刘爱雨肯唱,他就把那套《神雕侠侣》借给他看三天。 陈望春的表哥有一柜子的书,其中就有几套金庸的武侠小说,他表哥今年考上了大学,这一柜子书就全归陈望春了。 陈望春不喜欢念课本,但他喜欢看杂书,尤其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他几乎看遍了。 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课,陈望春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说武侠小说,他先说《射雕英雄传》,讲到高潮处,便不讲了。 这时候,大伙正听得入迷,胃口都被他吊起来了,他突然不讲了,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卖一个关子,背上书包回家去。 自从陈望春开讲武侠小说后,大伙的魂就被他勾走了,人人都巴结他,这个给他几颗糖,那个给他一袋瓜子,有的甚至把家里的烟和酒偷了出来,孝敬他,只求他把没说完的书说完。 刘爱雨不喜欢听书,她喜欢看书。 现在,陈望春答应借给她《神雕侠侣》,刘爱雨高兴坏了,放声唱了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 刘爱雨一唱,陈望春来劲了,他夸张地模仿着电影里的动作,当刘爱雨唱到“砸碎万恶的旧世界”时,陈望春突然一声怪叫,从船上纵身跃起,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引起池塘边孩子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陈望春的父亲陈背篓,急匆匆地赶到池塘边,对正玩得不亦乐乎的陈望春怒吼:“你个兔崽子,还不到学校去?我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陈望春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陈背篓两三步抢过来,一把揪住陈望春的耳朵,陈望春趔趄着身子,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冷气。 刘爱雨看见了,伸手去拦,被陈背篓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这时,刘爱雨的父亲刘麦秆,光着两只大脚片,也气呼呼地撵了来,攥住刘爱雨往学校走。 刘麦秆和陈背篓不同寻常的举动,使同学们觉得这里面大有名堂,他们嗷地叫了一声,看戏了,看戏了。 池塘边的孩子,匆忙地收拾了书包,往学校跑。 陈望春被父亲提溜着,脚不点地;刘爱雨的手腕差点被她父亲捏断,两个孩子摸不着头脑,挣扎着,但都遭到了痛斥。 刘麦秆和陈背篓相互狠狠地瞪着,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 令刘爱雨和陈望春惊讶的是,村里的老掌柜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也来学校了。 六爷辈分高、性子烈、脾气暴躁,村里的事做一半主;村长牛大舌头当着剩下的半个家,他腰带上拴着一个红印章,村里人叫戳子。 当兵、上学、招工、结婚、领补助,都得村长牛大舌头点头,他不识字,不会写同意两个字,但他会盖戳,戳子一盖,啥事都能行得通。 六爷快七十岁了,头发稀疏、胡子雪白、但牙齿基本完好,早几年还能咔嚓咔嚓咬核桃;这几年不咬核桃了,只能吃软柿子。 两位掌舵人同时显身油坊门学校,表明此事非同一般,现场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徐朝阳看着站在面前的陈望春和刘爱雨,叹口气,问:“真要比?” 陈背篓和刘麦秆异口同声说:“比!石头上打乌龟,来个硬碰硬。” 村长牛大舌头中午刚喝了酒,正躺在炕上睡觉,硬是被陈背篓和刘麦秆叫起来,说要当个见证人。 村长牛大舌头从家里走到学校时,仍在半醉状态,他身子软软的,困乏至极,好好的瞌睡被打搅,他不高兴地冲陈背篓和刘麦秆嘟囔:“你俩简直就是两只狗,一会好得碰头摇尾巴,一会又咬得狗毛乱飞。” 徐朝阳校长说:“那就赛,谁先跑到北京谁赢。” 一听说跑,陈望春就来了劲,问:“谁和谁跑?往哪跑?” 和刘爱雨同班的陈望春,在今年全县春季田径运动的赛场上,他裸露着黝黑的胳膊,两条细长而又肌肉饱满的腿,驰骋在跑道上,遥遥领先于其他选手,第一个冲线,勇夺3000米冠军,观众给了他热烈的掌声。 陈望春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地位直线上升,即使违纪,徐朝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会对他再施以舔脚板的酷刑。 在得知和刘爱雨比赛长跑,而是比学习、比考试时,陈望春打了一个乏味冗长的哈欠说:“没意思。” 徐朝阳校长说:“陈望春、刘爱雨,今天是初一的第一学期第一天,你们开始跑,谁先跑进大学,先跑进北京城,谁就赢了。” 十二岁的陈望春和刘爱雨懵懵懂懂的,他们完全不知晓这次长跑的目的和意义,就被撵上了漫无尽头的跑道。 徐朝阳老师遥望着北京的方向,忧心忡忡地说:“这一路,沟沟坎坎、山长水远,就像唐僧取经,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 第三章 青梅竹马 陈望春和刘爱雨从一年级起,两人就是同桌,已经坐了五年。 刘爱雨俊俏清秀、聪明伶俐,小到编织大到剪裁,手艺上的活一看就懂,一学就会。 刚上学时,刘爱雨懒得写字,一直恳求陈望春代劳,陈望春说:“行,但我要摸摸你的牙。”刘爱雨有两只小虎牙,一笑露齿,显得淘气可爱。 刘爱雨张开小嘴说:“摸就摸。”陈望春摸着她尖尖的虎牙,觉得和小狗的牙差不多。 除了不喜欢学习,刘爱雨能歌善舞,踢毽子、玩皮筋、短跑、打篮球,样样精通,算是个校园小明星;音体美老师特别喜欢她,都说可惜了,要是生在城里的有钱人家里,培养培养,就是一只金凤凰。 和刘爱雨的多才多艺相比,陈望春各个方面都显得极其平庸,毫无出彩之处,如果说刘爱雨是一朵娇艳的花,陈望春充其量就是一片绿叶。 现在,要上初一了,陈望春和刘爱雨又坐在了一起,还没等他们屁股坐稳,陈背篓和刘麦秆同时伸出一只手,分别拉起自己的孩子,对徐朝阳老师说,把他们分开。 徐朝阳老师让刘爱雨坐在第一行第二排,陈望春坐在第六行第二排,中间隔了四行课桌,陈背篓和刘麦秆才满意了。 刘麦秆家和陈背篓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多年没有过刮擦和磕碰,平常时间,你送我两把葱,我还你几个萝卜。 逢年过节时,两家凑在一起,包饺子擀长面,或者收拾热凉荤素几个菜,一块喝酒说笑,关系好得像一家人。 陈望春和刘爱雨同岁,都是属羊的,陈望春是三月的羊,刘爱雨是十月的羊。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生气勃勃;寒冬十月,却草枯叶落、冰天雪地,从出生时辰上看,陈望春的命要比刘爱雨好得多。 陈望春的娘何采菊,身材修长,丰腴饱满,像一株营养充足、水分饱满、青翠欲滴的禾苗。而刘爱雨的娘田明丽,却又高又瘦,村里人戏谑像一根麻秆上套了件衣服。 刘麦秆比陈背篓年龄大、结婚几年了,却没生出个孩子毛,去咨询村里中医老陈皮,老陈皮一瞧田明丽,面黄肌瘦的,明显地气血不足,仔细号了脉,说:“太瘦了,水浅养不了鱼虾,地薄长不出庄稼。” 老陈皮有祖传秘方,十几副草药一吃完,见效了,田明丽开始恶心呕吐,多半是有孕的症状。再次去找老陈皮,老陈皮依然捻着胡须,闭目号脉,手指一按一压,睁开眼,喜滋滋地说:“坐果了,恭喜恭喜。”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刘爱雨呱呱坠地时,在屋子外面急得团团转的刘麦秆着急地问:“男的女的?” 其时,田明丽晕了过去,刘爱雨的脐带未断,在血污中挣扎,气若游丝;帮忙接生的何采菊,摸了一把刘爱雨,暗自叹息,这个孩子还没有猫仔大,不知能不能养活? 焦躁的刘麦秆,将门挤开了一道缝,伸进了脑袋,再次问:“是男是女?” 田明丽在生死线上徘徊,刘爱雨呼吸微弱,刘麦秆却只关心孩子的性别,何采菊狠狠地将刘麦秆推出去,说:“和你娘一个样。” 折腾了一天一夜,所幸母子平安。 田明丽典型的营养不良,奶水不足,而刘爱雨又特别能吃,一会就饿了,吃不上奶就哇哇大哭。 刘麦秆满心巴望着生个男孩,传宗借代、延续香火,却没想到生了个又黑又瘦的丫头片子;比他结婚迟的,都有了俩儿子,最差的也一儿一女,他怪罪于田明丽不是一只能下蛋的好母鸡。 刘爱雨一哭,刘麦秆心就烦,就生气,顿脚大骂:“你个赔钱货,嚎你娘的丧。” 骂完刘爱雨又骂田明丽:“生了龙子龙孙了?多大的功劳,窝在炕上,让人端吃送喝地伺候?”骂得田明丽整日泪水涟涟。 何采菊常过来看望田明丽,看见刘爱雨哭,就解开衣襟,给她喂奶。 那时,陈望春六七个月大,何采菊正在哺乳期,田明丽羡慕她奶水充盈,叹息自己命薄命苦。 何采菊劝她:“你要想开些,月子里不能哭,不能受气,遭下的病剜不了根,最终受罪的是你自己。” 何采菊要田明丽多吃点肉蛋等有营养的食物,不要动冷水,不要吃凉东西,自己的身子,自己要经管好。 一席话让田明丽泪如雨下,她哪里能谈得上加营养?生了孩子,四五天就下地了,做饭洗衣;更痛心的是,她创口还没愈合,元气还没恢复,刘麦秆这个畜生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她的身子,以生儿子为借口,发泄着他的兽欲。 事完之后,刘麦秆提上裤子,去隔壁的屋子睡觉,黑暗里,田明丽身子下淌着血水,脸上流着泪,她忍痛去安抚哭得声噎气干的刘爱雨。 想起辛酸事,田明丽泪如雨下,何采菊也伤心,她硬憋着眼泪,责备田明丽:“傻瓜,你要哭瞎了眼睛?” 刘爱雨两个月大的一天中午,田明丽正在洗尿布,听外边有人叫门,她拉开门出去看,见是一个要饭的乞丐,有七十多岁了,又瘦又黑,头发胡须都花白了。 田明丽是个软心肠,见不得人受劫难,她回屋子里取了两个馒头,舀了一碗水,叫花子将馒头揣在怀里,喝了水,把碗还给田明丽,连声夸奖田明丽是女菩萨。 太阳落山时,田明丽给刘爱雨喂奶时,却没奶了,一滴也挤不出了,饿疯了的刘爱雨咬着田明丽的乳头,咬出她一身冷汗。 刘麦秆回家来,老远就听见了刘爱雨的哭声,他皱起了眉头,心里有股无名火在窜来窜去。 田明丽看见刘麦秆进门了,苦巴巴地说没奶了,她想让刘麦秆想办法,是买奶粉还是买只奶羊,但刘麦秆一口回绝,说:“饿死拉倒!” 何采菊听见这边吵了起来,赶紧抱着陈望春过来,看见刘爱雨直着脖子哭,就知道是饿的,她把陈望春放在炕上,抱起刘爱雨给她喂奶,问起原由,才知田明丽打发叫花子的事。 乡下风俗,女人生了孩子,外人上门,得带点吃的东西;离开时,则要空着两手,否则就会把孩子的奶水带走。这是个禁忌,但善良的田明丽疏忽了。 刘麦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发作了,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咒骂田明丽蠢得像一头猪。 何采菊仗义执言:“孩子没奶吃了有我,你只会冲女人发火,算个啥男人?” 从这以后,刘爱雨就吃何采菊的奶了,陈背篓有意见了,嘟囔着:“哪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何采菊说:“我奶水多,陈望春一个人吃不了,还不浪费了?” 其实,陈背篓是心里吃醋了。 有一次,他趴在墙头上偷偷望,只见何采菊给刘爱雨喂奶时,刘麦秆总有意无意地往跟前凑,眼睛贼溜溜地盯着何采菊。 如果说田明丽是一根瘦了唧的骨头,那么何采菊就是一块油汪汪的肉,啃惯了骨头的刘麦秆,是禁不起一块肥肉的诱惑的,久而久之,他或许会对何采菊做出不轨之事。 陈背篓说出了他的顾虑,何采菊想不到陈背篓的心思在这个上面,她哈哈大笑说:“你个小心眼。” 何采菊要奶两个孩子,为了使自己奶水充足,她有意识地增加了饭量,这一点令陈背篓不满,平白无故地多加了一把米一把面,他们家也没有面山米海,长此以往,不是坐吃山空吗? 陈背篓一边埋怨何采菊太心实,只要喂饱了陈望春,刘爱雨饱不饱的无关紧要,只要能吊住命就行;一边咒骂刘麦秆吝啬,自己的孩子吃着别的女人的奶,也不说送点米面补偿一下,奶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没良心的东西。 何采菊劝他看得长远些,这是积德行善的事,陈背篓却说:“行的善多,遭的难多;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刘爱雨和陈望春同吃何采菊的奶,渐渐地心气相通。 一天半夜,刘爱雨哭闹不休,田明丽诧异,临睡前何采菊奶得饱饱的,肯定不是饿的,是哪里不舒服吗? 田明丽抱起刘爱雨往外走,想去找老陈皮。 刘麦秆的瞌睡被打搅了,他恶声恶语地骂:“就不能等到天亮吗?” 刘爱雨哭得田明丽一颗心七上八下,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哪里能等到天亮?在刘麦秆潮水般的辱骂声里,田明丽抱起刘爱雨就走,怪事,一出门,刘爱雨不哭了。 田明丽虚惊一场,长出一口气,又抱着刘爱雨回屋里,一放到炕上,刘爱雨又哭。 这一晚,田明丽抱着刘爱雨出出进进,闹腾了一夜,一出门哭声就神奇地掐断了,抱回屋又哭闹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明丽就迫不及待地将夜里蹊跷的情况说给何采菊,何采菊沉吟了一会说:“写个夜哭郎的帖子试试。” 何采菊是个高中生,识文断字,她拿出纸笔就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写了七八张,贴在村口、十字路口,一连几个晚上,刘爱雨还是老样子。 一天晚上,刘爱雨又哭了起来,这一次哭得厉害,像要断气了,田明丽惊慌失措地趴在墙头上,悄声喊何采菊。 其实何采菊早就听见了,她穿好了衣服,陈望春也被惊醒了,何采菊便抱着陈望春,到刘麦秆家里来。 何采菊把陈望春放到炕上,快一岁的陈望春还不会说话,但他伸出小手指摸刘爱雨,这一摸,像摸中了刘爱雨的开关,刘爱雨的哭声戛然而止。 何采菊和田明丽互相望了一眼,惊讶不已。 陈望春对着刘爱雨叽里咕噜地,像在说着什么,一说就是一大通,而刘爱雨像听懂了陈望春的话,笑呵呵地手舞足蹈。 陈望春在说啥呢?他怎么那么多话?这一幕,惊得两个女人目瞪口呆。 从那以后,刘爱雨晚上就和陈望春睡在一个被窝里了。 每天熄灯前,照例是陈望春和刘爱雨“聊一会天”,陈望春喋喋不休地说,刘爱雨不错眼珠地盯着陈望春,之后,两个孩子睡意朦胧,睡着了,灯熄了,黑暗里,他们的呼吸平稳香甜,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简直是件咄咄怪事,难道陈望春和刘爱雨前世相识?两家人都疑惑不解。? 第十一章 人贩子巧玲 田明丽不在了,刘麦秆更是信马由缰,他一连好几天不回家,丢下刘爱雨一人 陈望春不忍心刘爱雨孤独寂寞,常常把她领回家,和她同吃同住。 刘麦秆三十出头,这一生还有长长的路要走,家里没个女人也不行,村里媒婆给她牵线搭桥,他却不理睬,自己在外边打野食,过几天领回来一个,再过些天又领回一个。 陈背篓劝他,找个老实本分的,好好过日子,刘麦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外甥打灯笼,照旧。 有一次,刘麦秆领回一个叫巧玲的外地女人,一会说是四川的,一会说是贵州的。 刘麦秆和巧玲在车站认识的,当时刘麦秆身无分文,饿得饥肠辘辘,是巧玲给他买了饭,也买了车票。 刘麦秆虽然是个懒身子,但他巧舌生花,口才好,说话幽默风趣,一般女人三两下就被他忽悠得不辨东南西北。 不到一天时间,巧玲就要以身相许,不嫌弃他是个鳏夫,刘麦秆激动地说。“找到知音了,千古知音最难觅。” 巧玲小个子,但长得圆润喜气,有六七分的颜色。陈背篓不明白,巧玲看中了刘麦秆哪一点? 刘麦秆不高兴,问:“我身上的优点还少吗?她可能闻到了我的富贵味,虎死不倒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陈背篓说:“这女人太能了,眼睛能说话,耳朵能打苍蝇,不是你刘麦秆的菜。” 陈背篓担心刘麦秆上当受骗,刘麦秆呵呵笑着说:“她骗我?我这家里有她骗的东西吗?”陈背篓想一想,是啊,刘麦秆家徒四壁,除了饿得四处乱窜的老鼠,还有啥呢? 陈背篓疑惑地问,她这么远的路跟了你,到底图啥呢? 刘麦秆恬不知耻地说:“是爱情,我们真心相爱,早就睡到一个被窝了。” 刘麦秆和巧玲的关系发展神速,认识三天就颠鸾倒凤,不到十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居然不用花一分钱彩礼,油坊门人看巧玲犹如雾里看花,越看越看不清。 都说后妈的心是蛇蝎心肠,当何采菊替刘爱雨深深担忧时,巧玲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睛,她给刘爱雨洗澡梳头、缝补衣服、给她买零食、陪她玩,油坊门人都说,即使田明丽,也没对亲生女儿如此好过。 幼小单纯的刘爱雨很快被俘虏了,她曾经藏在心里诸多的、爹娘都没有满足过的愿望:譬如她需要一个好看的发卡、需要黑夜里有人陪她、她想尝尝那个彩色的冰棍到底啥滋味、她需要一个新书包、一个新笔盒、一支带橡皮的铅笔。 如果再能奢侈点,她还想有一个时髦的铅笔旋,她削铅笔时,笔芯老是断,而铅笔旋非常神奇,从里面吐出的木纹像美丽的波浪。她的这些愿望,被这个陌生的外乡女人一一兑现。 油坊门人感慨刘麦秆有福气,打着灯笼找了一个好女人。 只有六爷忧心忡忡,他捋着胡须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要当心。”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刘麦秆受巧玲委派,去镇上采购结婚所需用品,即将新婚的刘麦秆,电压早就超过了220伏的正常值,他说话声高,走路步大,常有一些类似醉酒的癫狂症状,村里人说他是高兴糊涂了。 刘麦秆走后不久,巧玲便带着刘爱雨来找何采菊,这几天,刘爱雨和巧玲已经混熟了,对巧玲言听计从,这让何采菊有点失落、有点妒忌。 巧玲主动和何采菊打招呼,说:“我带爱雨去找她爹。” 何采菊没啃声,只是点点头,不知怎么的,她对这个过于热情,过于嘴甜的女人有点反感。 倒是陈背篓,对刘麦秆耿耿于怀,躺在炕上,气愤地说,他凭啥找个好女人?脸蛋俊、胸饱满、屁股翘,随即一声长叹。 何采菊在菜园里摘了菜,准备做饭时,陈望春突然从学校跑回来了,何采菊奇怪,不到放学时间,他怎么就回来了? 陈望春问:“刘爱雨呢?” 何采菊问:“你找她干嘛?他们一家去镇上了。” 陈望春要去镇上,何采菊疑惑地问:“你去镇上干嘛?”十二岁的陈望春表达不清,他说不出理由,只是焦躁地要立刻见到刘爱雨。 陈背篓威胁说,“赶紧滚回学校去,要不我抽你的筋。”但陈望春对父亲的恐吓不为所动,就是闹着要去找刘爱雨,他哭得鼻涕横流,好像刘爱雨遭遇了大不幸。 陈望春异常的举动,令何采菊心头一沉,她心里罩上了一层阴云,要是万一?她解下围裙,急匆匆地推出自行车说:“我去镇上看看,他这一闹,我的心里也慌得七上八下的。” 陈背篓不高兴地说:“人家三口在镇上逛,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何采菊骑着自行车,带着陈望春去镇上,这个一向慢吞吞的女人,此刻却把车子骑得飞快,陈望春不断催促母亲骑快些,何采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要累死我啊。” 何采菊在镇上见到了刘麦秆,他正赖在锁元的肉店里喝酒,喝得红头涨脸的,何采菊劈头就问:“刘爱雨呢?” 刘麦秆硬着舌头说:“不是在家吗?” 何采菊说:“早不在了,让巧玲带走了,说到镇上找你。” 刘麦秆笑嘻嘻地说:“她们娘俩亲,随她去。”据时间推断,巧玲和刘爱雨早就应该到了镇上,但他们找遍了镇上,连个影子都不见。 何采菊着急了,她问锁元:“班车过去了吗?” 锁元说:“走了有一会了。” 何采菊一把拽起刘麦秆说:“快追啊!” 刘麦秆摸不着头脑,问:“追啥?” 何采菊气恼地说:“刘爱雨被巧玲拐走了。” 刘麦秆摇摇头说:“不可能,我了解巧玲,她不是那种人。” 何采菊说:“是真是假,见到人就清楚了。” 刘麦秆不情愿地在街上抓了一辆自行车,他骑了上去,歪了几下,倒在地上,他的酒劲发作了,骑不了车。 锁元听出了点名堂,这事严重呢,他有辆四轮车,就停在店铺门口,救人要紧,他关了店铺门,摇着了四轮,拉着刘麦秆何采菊和陈望春,向县城的方向狂奔。 幸好班车走走停停,跑不快,他们在云阳镇截住了班车,何采菊上车后,一眼看见巧玲和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们中间夹着昏睡的刘爱雨。 锁元报了案,派出所扣留了巧玲和那个男人。 何采菊抱着刘爱雨去了镇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吃了安眠药,过几个小时就会醒来,没啥问题。” 何采菊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从班车上到医院,陈望春的一只手,一直抓着刘爱雨的手不放。 何采菊和刘麦秆在派出所做了笔录,警察让他们回家等消息,临走时,刘麦秆望着巧玲,恋恋不舍,何采菊轻轻踢了他一脚,说:“快走,别丢人现眼。” 几天后,村长牛大舌头去镇上开会,带回了消息,巧玲和那个男人是两口子,他们是人贩子,巧玲下诱饵钓鱼,专门勾搭单身男人,寻找机会,她男人在外围接应,两人已经作案几起,贩卖了四五个孩子到云南四川贵州的大山里,罪行严重。 刘麦秆大意失荆州,丢尽了脸面,他灰溜溜地在家里窝了几日,他以为白捡了个女人,没想到差点把他的闺女给拐走了,这件事被村里人当笑料议论了好久,刘麦秆羞得抬不起头来。 众人夸奖陈望春,要不是他神秘的心灵感应,刘爱雨不知会被人贩子拐卖到哪里去,有人说是刘爱雨运气好,有人说是人家小两口有缘分,拜了天地的,老天爷在关照呢。? 第十二章 刘爱雨死里逃生 刘麦秆只老实了几天,欲望的虫子又蠢蠢欲动,他又开始走江湖了说他是个庄稼人,他不下田、不耕作、不养牛羊,几亩地荒着,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说他是个公家人,没单位、没职业、没工资。 村里人说刘麦秆是四不像,陈背篓说他就是一条蛆虫,只喜欢在臭水坑里生存。 刘麦秆撇下的地,陈背篓不忍心荒着,幸幸苦苦地替他种上,到了秋后,给他装些粮食,不是他的面子大,而是陈背篓看刘爱雨和死去的田明丽可怜。 给刘麦秆送粮食时,陈背篓心里堵,很别扭。 陈背篓的爹给刘麦秆的爹当了几十年长工,每年辛勤耕种,到年底,领取粮食和工钱,养活一家人。而现在,刘麦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陈背篓种地养活他这个寄生虫。 陈背篓恍惚觉得世道又变回去了,他接了他爹的班,继续给刘家当长工,而刘麦秆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享受着,陈背篓心里非常不爽。 陈背篓常常唉声叹气:“我这是下贱啊,手指不疼,硬往火堆里塞。” 刘麦秆一走几天,撇下刘爱雨不管,刘爱雨便和陈望春同吃同住,何采菊认为理所当然,陈背篓却嘟嘟囔囔,认为虽然两人订了亲,但没下聘礼,没过门,怎么能住在一起? 何采菊又气又笑,说:“两个小屁孩,懂个啥?”何采菊心里明白,小气吝啬的陈背篓是嫌刘爱雨吃了他家的,喝了他家的,他心疼。 结婚后,何采菊才发觉陈背篓心眼小,看得近,婆婆妈妈的,没有男人的胸襟和大气。 刘麦秆一回家,何采菊就把刘爱雨送了过去,陈望春不高兴,但何采菊必须这么做,她不能把人家父女隔开啊。 在何采菊家,刘爱雨是公主,回到她家里,就是奴隶,刘麦秆穷得叮当响,却谱子摆得蛮大;每天早上要吃早餐,刘爱雨得早早起来,给他烧水,烤馒头,刘麦秆坐在炕头上,就着馒头喝茶,一个早晨能喝一壶水。 中午,刘麦秆吃面条,刘爱雨和面、揉面、擀面、切菜、炒菜,忙得一塌糊涂,刘麦秆却坐在树下,翘着二郎腿,唱着秦腔,等着饭来张口。如果面不筋道或者不合口味,刘麦秆便黑着脸,让刘爱雨重做。 为了能做出一顿刘麦秆满意的饭,刘爱雨没少挨打,而刘麦秆打刘爱雨时,下手很重,捞起啥,顺手就往身上招呼,刘爱雨常满身伤疤。 晚上睡觉前,刘麦秆要泡脚,要刘爱雨捏他的臭脚,一折腾就是半个多小时。 刘爱雨总盼望着她父亲出门去,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秋天时,刘爱雨肚子疼,那段时间,阴雨连绵,出村的道路泥泞不堪,刘麦秆不便出行,便呆在家里。刘爱雨肚子疼,他不放在心上,说冷水喝多了,或者说肚子里有蛔虫,过几天就好了。 几天后,刘爱雨的病严重了,先拉绿色的清水,后拉血团子,刘麦秆这才抱着刘爱雨去找老陈皮,老陈皮一号脉,把刘麦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他耽搁了孩子的病,现在神仙也难救了,让他抱回去。 何采菊闻讯,情急之下,没有走大门,从墙头翻了过去,屋里只有刘麦秆一人,不见刘爱雨踪影。 何采菊问:“爱雨呢?” 刘麦秆长叹一声:“哎,我苦命的娃。” 何采菊再问:“你把娃呢?” 刘麦秆长叹一声说:“扔到羊胡子岭了。” 此时,天已黑透,何采菊叫陈背篓,他磨磨蹭蹭地,陈望春提了马灯,陈背篓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羊胡子岭在村子北面四五里处,是个荒草滩,因中间高四面低,既不藏水又不聚气,种不了庄稼,只能荒着,是村子里扔死鸡死猫死狗的地方,也有小儿夭亡的,在岭上随便挖个坑,一埋了事。 被老陈皮宣判了死刑的刘爱雨,被刘麦秆扔到了岭上,他看她还有一丝气,就扯了几把荒草盖在她身上,等明天早晨来掩埋。 羊胡子岭上,风呼啸着,如鬼哭狼嚎,人小鬼大,据说那些夭折的婴儿,阴气最重,即使白天,羊胡子岭也阴森森的,到了晚上,则鬼火点点、鬼哭狼嚎。 何采菊头皮发麻,放眼望去,只见齐肩高的荒草,被风肆意地蹂躏着,起起伏伏,刘爱雨在哪里呢? 一盏马灯,只能照出巴掌大的光亮,何采菊陈背篓和陈望春三人分开,高一脚地一脚在草丛中摸来摸去。 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绕着一块草地飞来飞去,夜深了,怎么还会有乌鸦呢? 何采菊心头一亮,摸了过去,果然找见了刘爱雨,何采菊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虽然感觉她身体冰凉、气息微弱,但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那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潭水,又像两把钩子,牢牢地钩住了何采菊,好像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何采菊心里一酸,流下了泪水。 何采菊把刘爱雨抱到老陈皮的药店里,老陈皮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被陈望春又踢又打的敲门声弄醒了,当他看见何采菊怀里的刘爱雨,吓了一大跳问:“你怎么把她给抱来了?” 何采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开开恩。” 老陈皮说:“我是那见死不救的人吗?哎,生死有命,勉强不得。” 何采菊苦苦哀求,说她还有一口气,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老陈皮这才伸手号脉,他神情凝重,号了很长时间,号完了,摇摇头说:“脉象很不好。” 何采菊说:“你就医医,我们把心尽到,别的听天由命。” 老陈皮开了几味药,说吃去,了了心事。 第二天下午,老陈皮过来,看见刘爱雨还在喘气,他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刘爱雨的胳膊号脉,刚搭上手指,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天啊,菩萨降临了,起死回生了。 老陈皮匆匆赶回药铺,又开了几副药,亲自煎药,看着刘爱雨吃了下去。 第三天,刘爱雨喝了半碗粥,第四天,吃了半碗面条,十几天后,她出现在油坊门的村街上,陈望春牵着她柔软的手,她害羞胆怯地看着惊讶的人们,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何采菊对老陈皮说:“感谢叔,感谢菩萨。” 老陈皮感慨地说:“你就是活菩萨,是你救了娃一条命。” 刘麦秆再一次被众人的舆论鞭笞得体无完肤。 这年除夕晚上,在新修的刘氏祠堂里,六爷动了家法,抽了刘麦秆三十皮鞭,罚他跪了五柱香。 祠堂坚硬的青砖,在烧完两柱香时,就让刘麦秆的膝盖鲜血直流、疼痛难忍,他哀求六爷,但六爷的脸色比青砖更冷更硬,有好些年了,六爷没有管族里的事,不管不行了,要乱套了。 六爷哼一声,让你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六爷警告刘麦秆,再胡作非为,就开除族籍,死后抛尸羊胡子岭,不得埋进祖坟。 刘麦秆怂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不得好死,要是抛在羊胡子岭,那就成了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转不了世,真正的万劫不复。 刘麦秆咚咚地给六爷磕头,发誓说:“改,一定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第十三章 刘麦秆的艳遇 1951年夏天,刘秉德的大宅子一分为二,土改小组用尺子丈量了院子的面积,用白灰划出一条界线,并栽了一块界石,西边的刘家住,东边的陈家住。 土改组长说:“这条线就是三八线,是楚河汉界,赶紧把墙筑起来,从此,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时,还没陈背篓和刘麦秆。 陈背篓的爹给刘秉德家当了十几年长工,东家对他不错,现在他的地分了,家产也分了,成了落架的凤凰,困在浅滩的龙,他替他伤心,不愿筑一道高高的界墙。 但工作组长要陈背篓的爹和刘秉德一刀两断,要把地主和贫雇农分开。 陈背篓的爹心里嘀咕,人心都是肉长的,几十年的交情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但工作组长现场办公督战,十几个壮小伙子喊着口号,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不到一天的功夫,夯筑了一道高25米,长30米的界墙。 说起来,这界墙已经快四十年了,风蚀雨淋的,一寸寸变低变薄,界墙的根部,被雨水长期浸泡,湿漉漉的,到冬天,泛着白花花的盐碱。 1991年秋天,雨水特别多,天总雾蒙蒙的,半个月不见太阳,一起风就下雨,不打雷也不闪电,雨水哗哗地往下泼,油坊门人把这雨叫哑白雨。 每天一场大雨,家家户户房顶上的水流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水流到街巷里,几条街巷里的水,又汇聚到大池塘里。 池塘里的水满盈盈的,和地面齐平了,村里人惊呼,天爷,大池塘都满了,可不敢再下了。 老天爷才不理会小老百姓的哭爹喊娘,黑着脸,照样一天一场雨。 直到有一天,大池塘的水溢了,又倒流进街巷里,家家的院子里水满为患,人们用泥土堵了门口,愁苦的脸,一会看看阴云笼罩的天空,一会看着不断上涨的水面。 这天晌午,陈背篓一家正在吃饭,只听扑通一声,他们出门一看,吓了一大跳,界墙轰然倒塌了。 陈背篓看着土墙在积水中慢慢化为一滩稀泥,快四十年了,难为它站了这么久,一个人,绝不会在风雨里一动不动地站四十年,铁人也不行。 塌就塌了,这老天爷是存心和人赌气、要给你降灾,看着泡在积水中的房屋,陈背篓心里暗淡,今天倒塌的是界墙,明天或许是房子,地里的庄稼泡烂了、长芽了,没了粮食、没了房屋,人还有活路吗? 陈背篓望着天空,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晴天了,他从来没有觉得日头有这般重要、这般亲切,啥时候才能出太阳啊? 几天后,雨停了,但积水太多,挖下去一米多深都是淤泥,这种状况根本就筑不了墙。 陈背篓和刘麦秆商议,到农闲时把界墙筑起来,但刘麦秆心思哪在界墙上?他早就跑出了油坊门,羁绊在一个叫刘坪的小村庄,那里有个叫陈乃香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陈乃香家在村子的西头,一个靠着小山包的院子,院子旁边一小片树林子,将她家和村庄分割开来。 一年前,刘麦秆路过刘坪时,恰好天降大雨,雨来势凶猛,雨点子有铜钱大,更邪乎的是风,扑得人跌跌撞撞的,直栽跟斗。 突然咔嚓一声,一截树枝被风刮断,张牙舞爪地向刘麦秆扑来,他左躲右闪,还是被擦破了头皮,血流了出来。慌乱之中,刘麦秆看见一座院子,就一头扎了进去。 正在屋里裸着上身的陈乃香,绝没想到大雨天会有一个男人闯进来。 天太闷热了,她坐着不动,能感觉汗滴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源源不断地汇聚成小溪,从头上流到脖颈,从脖颈流到脊背,流过大腿。 她把毛巾伸进衣服里擦,却越擦越痒越热,正在难受之际,一声霹雳一阵狂风,雨点子劈里啪啦地砸下来,下雨了,她放心地脱去上衣,一股风放肆地轻拂着她的身子,令她凉爽至极。 一头撞进来的刘麦秆,被一尊女人优美的上半身惊呆了,无论是曲线还是肤色,都是上乘佳品,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陈乃香慌乱地穿上衣服,恼怒地问:“你谁啊,怎么就私闯民宅?” 刘麦秆说:“过路的,避避雨。” 陈乃香便不好责怪,谁出门也没头上顶着屋子,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雨哗哗下着,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顺带着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陈乃香是个寡妇,她男人两年前死在了煤矿上,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 刘麦秆死了媳妇,家里同样有个十岁的女儿。 刘麦秆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陈乃香,个子不高不矮,有六七分姿色;陈乃香看刘麦秆,虽然眼睛小点,时不时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但个子高、腰板挺,穿着干净,不像个邋里邋遢的乡下人,心中有几分满意。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陈乃香想留他,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刘麦秆也不想走,他便借口头疼,说可能伤了风,还憋出了几个喷嚏。 远处隐约还有轰轰的雷声,陈乃香出门望望天说:“西边的乌云还没褪尽,可能有回头雨。”显然有留刘麦秆的意思,刘麦秆便顺水推舟,说:“哎吆,我头又疼又晕,一步路都走不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按理说,陈乃香不该留一个陌生男人过夜,但她太寂寞太孤寂了,一个个漫长的夜,对于一个没有男人的青春女人而言,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压抑苦闷。 陈乃香思来想去,横下了心,她想放纵一次,就一次。 她的院子远离村庄,一般情况下都少有人影,况且现在下了大雨,而天也黑了,菩萨保佑,陈乃香脸颊绯红发烫,心里暗暗祈祷。 陈乃香出门找了一把草药,揉碎了,贴在刘麦秆的伤口上止血;又在柴房里找来一把地椒,熬了一碗汤,让刘麦秆喝。 地椒是农家必备的常用药,每年端午节前后采回来,放在太阳下晒干,收集起来,头疼闹热、恶心呕吐、不思饮食、肚疼拉稀了,便扯一把熬汤喝,效果立竿见影。 填饱了肚子,喝了药汤,这时,天已黑透了,陈乃香也不撵刘麦秆走了。 刘麦秆顿时精神焕发,他把路上的见闻趣事说给陈乃香听,其间融入了他的艺术创造,一件平常的琐事,都被讲得悬念迭起、扣人心弦,逗得陈乃香一会哈哈大笑,一会用拳头捶着刘麦秆,逼他不要卖关子。 陈乃香从来没碰见过如此风趣幽默的男人,她丈夫老实木讷,只知埋头干活,像个闷葫芦,整天说不上几句话,日子过得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 丈夫没了后,她寡居在家,除了和儿子说几句话,一半个月见不着个男人面,刘麦秆的到来,给干渴寂寞的陈乃香下了一场及时雨,让她身心酣畅愉快。 睡觉前,陈乃香送刘麦秆去茅厕,刘麦秆放胆捏了一下陈乃香的屁股,像气球一样富有弹性,陈乃香打了他一把,刘麦秆不死心,又放手去搂她,陈乃香躲过了,说:“拿二十块钱来。” 刘麦秆一下子蔫了,他捏捏衣兜,不用摸,他知道兜里只有几毛钱,他恼火地咽了一口口水。 刘麦秆进了客窑,陈乃香记起炕上没有被子,便给他送去被子,在她转身返回时,刘麦秆伸手拽住了她,一手拉灭了灯。 两人行了周公之礼后,开始进入实质性谈判,刘麦秆急着要将陈乃香娶进门,但陈乃香却冷静从容,着啥急? 两人结婚,不只是上炕睡觉,刘麦秆家境如何、有无积蓄、有无存粮、房子新的旧的、本人有何手艺、家庭收入的来源、主要亲戚里有无做官的经商的等等。 陈乃香的考察是全面的,必然要耗费较长时间,刘麦秆贪恋陈乃香的身子,建议在整个考察期,陈乃香就住在他家,这当然正中陈乃香下怀。 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后,陈乃香收拾了一个包裹,兴冲冲地跟着刘麦秆去了油坊门。 刘麦秆心花怒放,一路上又是唱情歌,又是吼秦腔,自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抱得美人归,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到村里,去炫耀一番。? 第十四章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 刘麦秆带着陈乃香回来,刘爱雨就躲到了何采菊家。 刘麦秆讨厌刘爱雨老在他眼前晃,希望她走得越远越好,但陈乃香却要刘爱雨回家。 陈乃香一来,刘爱雨就跑出去了,村里人会嚼舌头,她这个后妈怎么当?还不让人的口水给淹死了?以后怎么在油坊门抬头做人? 刘麦秆一想有道理,便御驾亲征,到何采菊家,把刘爱雨一把拎了过来。 刘爱雨嚎啕大哭,陈背篓充耳不闻,何采菊想挽留刘爱雨,但觉得刘麦秆要回他的女儿,天经地义,没有道理拦着不放。 陈望春却不依不饶,像一只小狗,扑在刘麦秆身上,又踢又咬,陈背篓甩了陈望春一个耳光,刘麦秆才把刘爱雨拎回家。 陈乃香心里有个小算盘,她打算让刘爱雨做她的儿媳,这样就省了一笔彩礼钱,等于白捡了个媳妇。 在陈乃香的计划里,刘麦秆要做牛做马,抚养她和她儿子,种地、赚钱、盖新房子,积累一笔财富;刘爱雨呢,她就当作儿媳妇培养,教她做饭、缝补衣服、伺候她、孝敬她,哪里不妥,就捶打磨练,提前进入婆婆的角色。 但刘爱雨粉碎了陈乃香一厢情愿的美梦。 陈乃香的儿子强强,和他爹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在外是块软豆腐,人见人欺,在家却是一只刺猬,见谁扎谁。 自从到了刘麦秆家,窝囊废强强,没一天安生过,在每一件事上,都和刘爱雨争来争去,整天吵嘴掐架。 一次,两人动起手来,陈乃香冷眼旁观,她觉得刘爱雨再烈,也是个女孩子,力气没有男孩子大,肯定斗不过强强,就让强强狠狠地教训她一通,驯服了她,省得以后再扎刺。 出乎陈乃香的意料,两人翻来滚去的,不知怎么,刘爱雨把强强压在了身下,骑在他身上,两手掐住他的脖颈。 强强两腿踢蹬,要使劲翻起来,但刘爱雨死死地钳住了他。 陈乃香慌了,冲上前去,扒下刘爱雨,使劲地推她一把,刘爱雨仰面倒地,后脑勺磕在台阶上,碰出了血 陈乃香气呼呼地喊:“刘麦秆,你女儿杀人了。” 刘麦秆从屋里跳出来,刘爱雨摸了摸脑袋,摸了满手的血,她委屈地望着父亲,希望父亲能为她做主,但刘麦秆拉起强强,拍拍他身上的土,然后甩了刘爱雨两个大耳光,骂道:“死丫头,你要翻天?” 陈乃香垂着阴沉的脸,气咻咻的,刘麦秆为哄她高兴,特意去买了一块猪头肉,犒劳他娘俩。 晚饭时,刘麦秆陈乃香和强强三人坐一块吃饭,没有谁理睬刘爱雨。 刘麦秆不断给陈乃香夹菜,殷勤地巴结她。 陈乃香的心病不在两个小孩打架上,而是她从刘爱雨的言行上看出来了,她懦弱的儿子,远远不是刘爱雨的对手;这个瘦弱的女子狠着呢,要是将来结了婚,强强只有受的气,没有享的富。 罢罢罢,陈乃香觉得自己的计划是空中楼阁、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残酷现实的检验,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陈乃香说:“这个家,有我没有野丫头,你看着办。” 刘麦秆赔着笑脸说:“丫头早晚是泼出门的水,不要她;你是我的观音菩萨,我天天给你烧香上供。” 此时,天已黑了,缩在院子角落里的刘爱雨,已经一动不动几个小时了,没有人管她问她,她闻见了饭菜的香味,肚子不加控制地咕噜噜响,却没人喊她进去吃饭。 刘爱雨又饿又疼,她分不清是身上疼还是心里疼,当她听到父亲这句伤心刺骨的话时,她的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泄千里。 刘爱雨站了起来,走出院子,走出村庄,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浓浓的、粘稠如墨的黑暗。 时刻挂念刘爱雨的何采菊,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刘麦秆家的动静,两个孩子的打闹她听见了,陈乃香的叫骂她也听到了,后来,那边的院子里平静了,何采菊听到了刘麦秆和陈乃香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以为雨过天晴了。 晚上快要睡觉时,何采菊不放心,让陈望春过去瞧一眼,不然,她这一夜肯定胡思乱想,整夜失眠。 陈望春拨开界墙边缠绕的藤蔓,冲着刘麦秆家的院子里喊:“爱雨!爱雨!”刘麦秆挑开门帘出来了,他有点懵,似乎才记起有好长时间不见刘爱雨了。 刘麦秆找遍了院子,哪里都没有刘爱雨,他气恼地骂着:“这个死丫头,又到哪野去了?就不让老子省省心。” 何采菊招呼陈背篓和陈望春一块去找刘爱雨,陈背篓大发牢骚:“刘麦秆没长腿吗?亲爹不急,你急啥?” 何采菊瞪他一眼,拉起陈望春的手,说:“咱俩走!”陈背篓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不知嘴里唠叨着什么。 刘麦秆提了根棍子,狠狠地说:“这次找见她,敲碎她的脚拐骨,看她还跑?” 刘麦秆骂骂咧咧地走了,陈背篓问:“我们去哪找?” 何采菊望着漆黑的夜,一筹莫展,陈望春却说:“可能在她娘坟上呢。” 陈背篓说:“放屁,天这么黑,她一个人敢去坟地?” 陈望春一口咬定说:“就在她娘坟上。” 何采菊说:“我们就去桃花台看看。” 桃花台在村子南边,其实没有一棵桃树,当然也没有桃花了,为啥叫这个名字,村里最高寿的六爷也不知道,反正他小时候,人们就这么叫。 台子方圆有三四百亩大,北高南低,这块地是油坊门旱涝保收的风水宝地,在过去几百年里,油坊门遭遇了数不清的灾荒,但桃花台稳定的粮食产量,保证了村里没有饿死过人,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在大集体时,桃花台只种庄稼,不埋坟;包产到户后,地分给了各家各户,为期盼子孙后代能升官发财,有人把死去的亲人埋在桃花台,抢占好风水。 有人带了头,家家都仿效,不到十年时间,桃花台遍地坟墓。 六爷叹息说:“好地生五谷,桃花台就是咱油坊门人的饭碗,死人抢了活人的吃饭碗,这世道颠倒了。” 大包干后,人心涣散,不管是村长牛大舌头还是六爷,他们的话都被村里人当作了耳旁风。 在陈望春有限的记忆里,只要刘爱雨受了气,有了委屈,她肯定去她娘坟上哭一场,有几次,陈望春陪着她,默默地看她哭,而不知道说什么。 清冷的月光普照着大地,收割后的桃花台光秃秃的,没有了庄稼五谷,那些鸟雀、野兔、蚂蚱、野鸡们,也都不知去向,在寒霜还没到来之际,桃花台早早地进入了冬眠。 田明丽的坟头载着一棵合欢树,是刘爱雨栽的。 油坊门人习惯在坟地里栽松柏树,即使冬天也是绿油油的,取个长春不老的意思。 田明丽下葬后,刘麦秆就没到她坟前踩过一个脚印。 第二年的清明,何采菊带刘爱雨给田明丽上坟烧纸,看着周围一片坟墓,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独有田明丽的坟上光秃秃的,何采菊便栽了一棵松树,但秋天,树苗被羊啃死了。 何采菊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合欢树,第一年死了,第二年春天,从根部又长出了新苗,长大后,成了一簇,有六七根树干。 田明丽死时,合欢树还没开花。 三年后,合欢树长大了,也开出了深红色的漂亮的花, 刘爱雨非常喜欢合欢树,她要给她娘栽上一棵,让她娘每天都能看到美丽的合欢花。 刘爱雨和陈望春挖了一根树苗,抬了一桶水,去桃花台,将这棵合欢树苗,栽在田明丽的坟头上。 何采菊知道了,说坟上栽树有讲究,开花的树不能栽,但刘爱雨执拗地栽了,她怕树再次被羊啃死,便挖了一大抱酸枣刺,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树苗。 刘爱雨果然在她娘的坟上,她靠在合欢树上睡着了,一个受了委屈的人,痛哭之后,往往会睡上一大觉。 睡梦中的刘爱雨嘴角蠕动着,似乎还在抽泣。 陈望春愤怒地说:“我要找刘麦秆算账。” 第二天傍晚,刘麦秆顶着额头上一个大包,找陈背篓告状,说陈望春用弹弓打坏了他脑袋,商议赔偿事宜。 陈望春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嘛,闹着玩的,你就高抬贵手。” 刘麦秆吃惊地说:“闹着玩?幸亏是弹弓,要是他有一把枪,还不要了我的命!” 何采菊责怪陈望春,陈望春理直气壮地说:“谁惹我媳妇,我就揍谁!” 何采菊和陈背篓都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第十五章 十二岁的新娘 午饭时,刘麦秆提了两瓶酒,一盒蛋糕,进了陈背篓家,正在吃饭的一家人都面面相觑。 陈背篓看着放在桌上的酒,心里咯噔一下,夜猫子进宅,肯定没安着好心。 刘麦秆点了一根烟,坐在凳子上,摇晃着身子,那只小凳子在他屁股下吱吱呀呀地叫着,听着马上要散架了。 刘麦秆说:“把界墙砌起来。” 陈背篓奇怪,这啥意思呢? 当初界墙倒塌之后,陈背篓要砌墙,刘麦秆一直拖着,一会说没功夫,一会又说砌那个有啥用,我又不怕你偷我,白花钱。 陈背篓心里说,你不怕我偷,但我怕你偷啊。 陈背篓家的葡萄藤和月季蔷薇,枝连蔓、蔓连枝,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月季还在开花,红的紫的黄的,姹紫嫣红;葡萄一串串的,晶莹圆润,如玛瑙似珍珠。 刘麦秆说:“你看,土墙哪有这墙好?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透风镂空,说个话,递个东西多方便。”。 何采菊也随声附和说:“咱这是油坊门最美的一道墙。” 没有界墙,陈背篓总感觉自己好像脱光了衣服,被暴露了隐私,这成了他一桩心思;他多次梦见自己在梦中光着屁股跑,众目睽睽之下,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 有时候,陈背篓不在家,便担心刘麦秆会不会吃何采菊的豆腐,他这个人,是没长尾巴的驴,啥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但现在,刘麦秆却主动提出重修界墙,这里面肯定有蹊跷,陈背篓不动声色,看刘麦秆怎么表演。 刘麦秆果然露出了狐狸的尾巴,他说:“把刘爱雨的事办了?” 陈背篓和何采菊对望一眼,啥意思?办啥事? 刘麦秆说:“刘爱雨是陈望春媳妇,让她嫁过来啊。” 陈背篓吓了一跳,问:“爱雨多大?” 刘麦秆说:“十二岁二十岁都一样,迟早是你家的人,不就早过来几年吗?你是不是怕她多吃你几年饭?小气鬼!” 陈背篓差点没气晕,明明是他不想养女儿了,还倒打一钯,说我小气。 陈乃香摊牌了,有刘爱雨在,她不会和刘麦秆上炕的,而刘麦秆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把陈乃香糊弄上炕头,钻进被窝,颠鸾倒凤,顺便给他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要留住陈乃香,就得让刘爱雨走,给她除了眼中钉肉中刺。 陈背篓问:“你为了一个女人,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 刘麦秆强词夺理:“兄弟,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夜夜搂着个杨贵妃,我可是几年没尝肉味了;当初咱俩有君子协定,刘爱雨和陈望春也拜了堂,你家的媳妇,你不养她谁养?” 刘麦秆说着,从兜里摸出五十元钱,拍在桌子上,当年订亲时,陈背篓给了刘麦秆十元钱。 刘麦秆说:“这五十块钱算刘爱雨的嫁妆,这两瓶酒一包蛋糕,也值个五十元;今天是黄道吉日,百事顺遂,刘爱雨出嫁,我不要一分彩礼钱,还倒贴一百元,你打着灯笼满天下去找,哪有这种好事?” 陈背篓还想辩解,何采菊拦住了,她怕刘爱雨听见,伤了孩子的心,如果不答应刘麦秆,刘爱雨夹在后妈和心狠的亲爹中间,必然受气受辱,怎么对得起田明丽? 何采菊说:“那就让爱雨过来,就添一双筷子的事,刘大哥何必吵吵嚷嚷的,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刘麦秆立刻眉开眼笑,冲何采菊翘起大拇指说:“豪爽,弟妹真女中豪杰。” 何采菊牵着陈望春的手说:“走,接你媳妇去。” 陈望春早巴望着这话,一蹦三尺高,他蹿到那边的院子里,抱了刘爱雨的衣服和书包,何采菊牵了刘爱雨的手,三人又回到这边的院子。 刘麦秆大功告成,忙不迭地回去给陈乃香报喜邀功,陈乃香羞答答地冲他笑了笑,刘麦秆心领神会,他蹦了起来,恨不得一鞭子,把赖在天上的太阳抽下山去。 刘麦秆去了村里,这个时候,村里的闲人都聚集在老磨坊门口,他假装神秘地说:“陈望春今天娶媳妇,你们不去喝一杯喜酒?” 牛大舌头惊奇地问:“陈望春娶媳妇?他才多大?一巴掌高就想媳妇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刘麦秆说:“你们去陈背篓家看看就知道了。” 六爷耳朵背,没有听清,牛大舌头说陈望春娶媳妇了。 六爷翻翻白眼说“这小子不是和爱雨拜过堂了吗?又娶了谁家的姑娘?” 人们相信了刘麦秆的话,跑到陈背篓家去打探消息,却见家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一毫结婚喜庆的迹象,知道上了当,都骂刘麦秆一屁三个谎。 何采菊急匆匆地推出自行车,陈背篓问:“干嘛去?” 何采菊说:“去镇上采购。” 陈背篓问:“不过年不过节的,采购啥?你怕钱烧手吗?” 何采菊说:“咱今天娶儿媳妇,天大的好事,不该好好庆贺吗?” 陈背篓却皱着眉头苦笑:“喜事?哼!只怕哭都来不及。” 何采菊回来时,大包小包一大堆,有零食、蔬菜、瓜果、酒肉,还有一长串鞭炮,陈背篓瞅过来瞅过去,估算了一下,这一大堆东西,至少得一百多元,心疼得直骂何采菊:大手大脚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晚餐极其丰盛,荤的素的共有八个菜,饭桌中央是一盘鱼,陈望春伸出了筷子,何采菊拦住说:“你去放炮。” 陈背篓不耐烦地说:“两个小屁孩弄这事,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 刘麦秆一张烂嘴,已经传得满城风雨的,能捂得住吗? 鞭炮响起来时,何采菊一把揽过刘爱雨,紧紧搂在怀里,她想起了田明丽,心里一阵酸楚。 刘麦秆听见爆竹响,站在那边问:“有没有喜糖啊?能给根烟抽吗?” 陈背篓不理睬他,何采菊找了一盒烟,让陈望春送过去。 何采菊是由衷地高兴,她倒了两杯酒,和陈背篓一碰说:“恭喜你做了老公公。” 陈背篓咧咧嘴说:“我可没那福气。”他隐隐觉得,这辈子,沾上刘麦秆这个癞皮狗,不会有好结果的。 油坊门有句古话,抓狗崽要看老狗,刘爱雨是个好孩子,但她爹不成器,陈背篓后悔了,当初订婚显得太草率,但现在反悔来不及了。 十二岁的刘爱雨和陈望春兴致勃勃地大吃大喝,自出生到现在,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吃好喝的东西,有鱼有牛肉,有巧克力有蛋糕,还有一种冒着气泡的饮料,时髦的名字叫可乐。 刘爱雨给陈望春夹一块菜,陈望春给刘爱雨倒一杯可乐,两人高兴地咯咯笑。 从不喝酒的何采菊,在两杯酒下肚后,醉意朦胧,她看着偎依在一起的陈望春和刘爱雨,恍惚看到了十多年后的他们。 陈望春不甘心,问:“娘,这就算结婚了?” 何采菊说:“对,从今个起,你们就是两口子了,仪式不重要,只要你俩真心实意地好。” 看着两个小屁孩不踏实的样子,何采菊乐了,她牵着他们的手,来到门口的合欢树下,拿出小刀,在树上刻下了陈望春和刘爱雨的名字,说:“树在长,你们的名字也在长,有一天,两个名字会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分不开。” 陈望春和刘爱雨都问:“是哪一天呢?” 何采菊抚摸着树干,没有啃声,她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第十六章 浪荡鬼刘麦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陈乃香和刘麦秆搭伙过日子,不到半年,就伤透了心,这人除了巧嘴滑舌,一无是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经历了两个男人的陈乃香,这才明白,两口子居家过日子,得靠一双有力气的臂膀,一副能担当的肩头,而刘麦秆要啥没啥。 让他犁地,他扶着犁头,随心所欲地在田里胡乱划拉,犁沟一截深一截浅,有的宽有的窄。 让他锄草,他地头上还凑合,到地中间,就裆里夹着锄头,走马观花,到头来,稀疏的禾苗,在茁壮稠密的野草里艰难地喘息。 让他扬场,一口袋麦子,他从清晨扬到太阳落山,从场的东边移到西边,还是麦子和麦衣混合在一起。 家里没一根牛毛驴毛,耕地、拉车、碾场时,满村子去借,问东家跑西家,碰一鼻头灰,最后还是用陈背篓家的牲口。 陈乃香气恼,骂:“你以前的地咋种的?” 刘麦秆委屈地说:“是媳妇种的,我哪管这事?” 陈乃香说:“我不惯你的臭毛病,你是男人,得把家撑起来;想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门都没有。” 在刘麦秆家半年,陈乃香没有添置一件首饰、一件衣服;强强没有吃过一次零食、买过一件玩具;饭桌上的菜越来越少,几个月闻不见肉味。 刘麦秆事先的种种许诺,全成了镜中花水中月,陈乃香原来把刘麦秆当作一个宝,现在却是一根草了。 年底了,家家都忙着置办年货,在外打工的人也陆续回家了,他们不但带回大笔的钱,还带回时髦的产品和稀奇古怪的见闻。 村子里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宰羊杀猪,一会这家抱回一台大彩电,一会那家拉回一台洗衣机;有的人家还买了电冰箱、录像机、摩托车,热闹是有钱人的热闹,与刘麦秆家无关。 以前,刘麦秆常和人一块喝酒打麻将,现在,他身无分文,没人给他赊帐,也没人再相信他的鬼话,他们不屑和这个既穷酸又人品低劣的家伙一起玩,那太掉价了。 刘麦秆每天照样出门,他仍然戴着他的墨镜,穿着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貂皮马甲,咬着玛瑙烟嘴,装上辛辣的旱烟,喷云吐雾。 陈乃香被他刺鼻的旱烟呛得直咳嗽,她冷冷地瞪他一眼说:“你去村里看看,谁现在还抽旱烟?” 这一年,油坊门男人们抽一块钱的白奔马,在城里打工的抽六块钱的阿诗玛,就连六爷,也不抽旱烟了,如果不是刘麦秆,旱烟在油坊门就绝种了。 刘麦秆大言不惭地说:“我只喜欢这个味,过瘾!” 陈乃香冷嘲热讽:“狗只喜欢吃屎。” 三九寒天的,屋子里冰窖一样,似乎比屋外还冷,室外如果没有风,在大晴天还能晒到太阳,但室内只有阴沉沉的冷。 这个冬天,刘麦秆没有买回一袋烤火碳,他每天从沟里背回一捆干柴,塞进坑洞;晚上,身子下面烫得像铁鏊一般,上面却冷飕飕的,冰火两重天。 刘麦秆为了让室内温度升高,不断地往炕洞里塞柴,终于有一天晚上,炕洞里的柴太多了,烧着了炕席、褥子和被子,匆忙之中,陈乃香和刘麦秆几桶水浇灭了火,看着院子里堆放的、烧得乌黑狼藉的被褥,望着天空飘洒的雪花,站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陈乃香,流下了痛心的泪水。 陈乃香和刘麦秆正式地谈了一次,是关于这个家庭的近期和远期规划。 陈乃香的近期目标是,家里要有余粮存款,一月吃两到三次肉,家庭成员每年添一件新衣。 远期目标是明年买一辆摩托车、一台彩电,后年买个大冰箱,争取三年内盖三间明光锃亮的大瓦房。 目标的实现,需要钱,钱从哪里来?天上不会掉馅饼,祖上也没栽下摇钱树、传下聚宝盆,得去赚。 陈乃香做了分工,家里几亩地,她和强强种,累死累活,也不能让地荒着,再养两头猪几只鸡,零花钱够了。 刘麦秆呢,出外去打工,技术含量高的活干不了,那就从最基本的干起,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头、筛沙子、打混凝土,每天也有十块钱,一个月三百,一年两三千,不少了。 陈乃香给刘麦秆打气鼓劲:“咱年纪轻轻的,不缺胳膊不少腿,只要勤快肯干,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陈乃香充满激情的演说,并没有打动刘麦秆,钱哪有好赚的?做生意赔本,包工程被骗,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每天要晒十二个小时的太阳,还要被工头训斥辱骂,吃的猪狗食,睡的青石板,他哪能受得了这个罪? 什么近期目标、远期计划,又不是搞国家建设,人生不满百,何必常忧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得过且过。 看着眼皮沉重,又是打呵欠又是抹鼻涕的刘麦秆,陈乃香满腔热情被冷水浇灭了,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坨屎、一根扶不直的绳子、一块糊不上墙的泥巴,她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陈乃香失望透顶,她想了整整一天一夜,总算想明白了,她不能吊死在刘麦秆这棵树上,即使吊死了,他都没有能力给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幸好当时她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和他办理结婚手续,现在她要离开,只要跟他说一声就行。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陈乃香做了在刘麦秆家的最后一顿饭。 刘麦秆一看桌上有肉有酒,眼睛一下就放出贼亮的光,他坐了下来,一把抓起酒瓶,大发感慨:有些日子没喝酒了。 看着刘麦秆的馋相,陈乃香突然有点可怜他,进了腊月门,油坊门哪家的饭桌上不是摆满了鸡鸭鱼肉?如果不是她的私房钱,这个饭桌上就只有萝卜白菜加土豆,寒酸至极。 陈乃香看着刘麦秆,百感交集,他还年轻,这一生的路还很长很长,他该怎么走下去啊? 吃过饭,收拾了碗筷,打扫了厨房,陈乃香说:“我今天回刘坪去。” 刘麦秆问;“快过年了,回去干啥?” 陈乃香说:“我今年回刘坪过年。” 刘麦秆不明白,问:“啥意思?” 陈乃香说:“我们分开,你当光混,我当寡妇,我不和你过了。” 刘麦秆以为陈乃香在开玩笑,但看她滴水成冰的脸,他不啃声了。 陈乃香收拾她的行李,刘麦秆静静地坐在门槛上,风很大,一波波地扑来,掀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刘麦秆袖着手,缩着脖子,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 陈乃香要出门时,看见了刘麦秆眼里闪烁的泪花,冷如冰窖的屋子、底朝天的米缸面缸,她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陈乃香把身上的几十块钱留给了刘麦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街巷,踏上了去刘坪的小道。 她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院子周围的大树卖掉几棵,置办点年货,在辞旧迎新之际,她将再次审视规划自己的幸福之路。? 第十七章 拜年 刘麦秆的美梦再一次破灭,和前一次相比,油坊门人没有过多的评论,他们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糟糕的结局,他就是一个低级笑料的制造者,村里人默认了他一地鸡毛式的生活方式。 这个滴水成冰、万家团聚的季节不适合外出游荡,连最擅长流浪的燕子,也都乖乖地呆在巢里,躲避风雪,等待春暖花开的时节。 距离年关只剩下两天了,饥寒交迫的刘麦秆感觉时间像停滞了,每一天每一时,都显得极其漫长,尤其是夜晚,没有了一具滚烫的肉体相伴,孤寂冷清,被窝里除了他的屁,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夜深之后,寒冷和饥饿这两只猛兽,在黑暗里咆哮着,龇牙咧嘴,他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饥肠辘辘,无法入睡了,索性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他找过的地方,老鼠也早就光顾过了,一无所获的老鼠,在所有隐秘的角落留下它们失望愤怒的粪便。 屋外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早,刘麦秆只好裹着被子,像老僧一样打坐,此刻他不是平心静气,而是心潮澎湃,他努力回忆着前半生所吃过的美食佳肴,想象着一场饕餮盛宴。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刘秉德,据说每顿饭都是四个菜,两荤两素、一壶烧酒,他很能吃,长着一个奇怪的胃,这个胃只消化肉食油腻,拒绝一切清淡的、粗糙的素食。 他有过诸多的暴饮暴食的记录:一人吃掉了半只羊,喝了大半锅羊汤;一碗清油里,泡两个油饼;他常常在晚饭时吃掉一个烤乳猪,喝一壶酒,鼾声如雷,一觉睡到大天亮。 父亲古怪而又奢侈的吃法,是建立在他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 刘秉德在院子里修了一座阁楼,高高地矗立在油坊门,他站在阁楼上,整个村子尽收眼底,无论什么苦难坎坷,他都淡然处之,他的口头禅是,我有六十顷地,我怕个球。 一顷等于一百亩,六十顷就是六千亩,在这个豪言壮语面前,油坊门人人渺小如蚂蚁。 刘秉德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刘麦秆没有亲眼所见、亲身感受,那是飘渺的、不真实的,而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和田明丽有关,这个善良勤劳的女人,短暂的一生当中,像一只蜜蜂,幸幸苦苦为刘麦秆酿造了甜蜜舒适的生活,而他却浑然不觉。 那个时候,有吃有穿,生活富足,他浑身上下不沾一星泥土,远离了原始沉重的劳作,优哉游哉地游走四方,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不管他啥时候回到家,都有一碗热饭、一个热炕、一个温软的身子在等着他。 那时候多么幸福! 刘麦秆的眼窝里渗出了泪水,在妻子去世三年之后,在他经历了不同风格的女人之后,蓦然回首,他才体会到了田明丽的好。 年关啊年关,过去是穷人的鬼门关,是地主老财的喜庆日,现在,他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却困在年关前,寸步难行。 刘麦秆从柜子里翻出田明丽一件棉衣,穿在身上,上面套上他的长褂子,他还有两件棉衣,之所以穿田明丽的,是想找点久违了的温暖。 腊月二十九的晌午,何采菊和刘爱雨来了,刘爱雨端着几个肉包子,递给刘麦秆,刘麦秆看见油汪汪的肉包子,胃里猛地一痉挛,一大口酸水涌了上来,那是饥饿太久,见到食物后的条件反射。 但他硬忍了下去,说:“刚吃过了,吃得饱饱的,刚才还撑得打了四个饱嗝。” 何采菊微微一笑说:“那就留着下午吃。” 何采菊看见了刘麦秆褂子下的枣红色棉袄,她认出那是田明丽的,没想到穿在了刘麦秆身上,她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终于脱下了他的貂皮马甲。 年三十这天,下起了大雪,中午,刘氏祠堂祭祖,按辈分依次给老祖宗磕头上香。 到下午时,人渐渐散去了,刘麦秆要离开时,看到了供桌上层层叠叠摆放的糕点果子和肉食,他偷眼望望,趁人不留意,将一只烧鸡揣进怀里。 回到家,刘麦秆掏出烧鸡,狼吞虎咽,这是他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真是吃得酣畅淋漓,要是能有一瓶酒,就锦上添花了。 他剔了剔牙缝,满足地睡去,这一觉直睡到天黑。 门被推开了,陈望春进来叫刘麦秆去他家吃年夜饭,刘麦秆问:“是你爹请我还是你娘请我?” 陈望春说:“我娘说叫你过来吃饭。” 刘麦秆摇摇头说:“你爹没叫我,我不去。” 陈望春眨眨眼说:“我爹也叫你了。” 刘麦秆一口回绝:“不去!” 刘麦秆心里嘀咕:你陈背篓算个啥?往前推三四十年,你是长工,我是东家,我是主人,你是狗奴才,你打发个小屁孩叫我,我刘麦秆是个要饭花子?是一只没眼色的狗? 刘麦秆气咻咻的,认为他的尊严被侵犯了。 他刚把陈望春撵出去就后悔了,自己不上不下的,刚好有了一个梯子,却被他一脚踹翻了。 刘麦秆闻着陈背篓家飘过来的酒肉的香味,他断定桌子上肯定摆满了美味佳肴,至少不下十个菜,刘麦秆唧着嘴,嘴巴里分泌出丰沛的口水,可惜啊,错过了一顿大餐。 陈望春回家报告说:“刘叔不来。” 何采菊催陈背篓:“你过去叫一声。” 陈背篓翻翻白眼说:“爱来不来,摆啥臭架子!” 陈背篓反对何采菊叫刘麦秆,他是他,我是我,何必要搅到一块? 何采菊觉得陈背篓太孩子气,刘爱雨是刘麦秆的女儿,只要刘爱雨和陈望春结婚,这一辈子就和刘麦秆撇不清。 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刘麦秆伸脖子一望,见是何采菊,赶忙拿起猪皮,抹一下嘴皮,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这才倒在炕上。 何采菊推门而入,说:“刘大哥,喝酒去。” 刘麦秆懒洋洋地说:“又是喝酒,刚从酒桌上下来,还晕着呢。” 何采菊笑笑,不由分说地拽他起来,刘麦秆十分不情愿地起驾东行。 看到刘麦秆进来,陈背篓勉强笑了笑,刘麦秆拱拱手说:“亲家,过年好。” 酒菜已经上齐了,人也团团而坐,何采菊倒了两杯酒说:“一年到头了,你们亲家俩好好喝一场酒。” 刘麦秆端起酒杯,和陈背篓一碰,一饮而尽。 这时,陈背篓从兜里拿出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给刘爱雨和陈望春每人一张。 过年时,大人给小孩发压岁钱,是油坊门流传已久的一个习俗,陈背篓既然出手了,刘麦秆也应礼尚往来,但他没有准备。 本来打算美美喝一顿的刘麦秆,被陈背篓的这个插曲搞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 他的兜里没有钱,他觉得浑身上下有刺,大冷天的,脊背上竟湿漉漉的。 刘麦秆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菜,便借口撒尿,溜了出去,他实在没脸坐下去了。 何采菊跟了出来,说:“天还早,再坐会,有事商量。” 刘麦秆进退两难,何采菊将两张钞票塞到他兜里说:“回去。” 有了钞票撑腰,刘麦秆再次回到饭桌上,底气十足地和陈背篓叫板,两人划拳喝酒,他居然一连赢了陈背篓三把,他乐呵呵地看着陈背篓皱着眉头,艰难地喝下了六杯酒。 刘麦秆从兜里摸出两张钞票,拍在桌上说:“给女儿女婿的压岁钱。”陈背篓吃惊地看着他。 何采菊问:“刘大哥年后有啥打算?”何采菊的意思是他得找个活,糊住自己的一张嘴。 刘麦秆说:“边走边看,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背篓撇撇嘴,心里说,一个要饭的都比你强十倍。 何采菊说:“村里的砖瓦厂缺个保管员,你有文化能算账,蛮合适的。” 刘麦秆摇头,保管啥都要管,整天忙得没点空闲的机会,等于给他戴上了枷锁,一点也不自由。 陈背篓说:“县城的工地上要个看大门的,不出力不流汗,晒不到太阳,吹不到寒风,美差事。 刘麦秆心说:美差你咋不去?看大门,我又不是一只狗! 陈背篓和何采菊帮刘麦秆谋划前程,他却心里满是气愤,你陈背篓啥出身?我刘麦秆啥血统?啥时候轮到你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了?显得你比我高明?我才不买你的帐。 刘麦秆酒足饭饱,听着屋子外接连不断的的爆竹声,他打了一个呵欠说:“哎,小雪大雪又一年,睡觉。” 刘麦秆走了后,陈背篓挖苦何采菊:“抛媚眼给瞎子看,人家不领你的情。” 何采菊叹息说:“我是看在爱雨的面上,觉得她可怜。” 陈背篓呵呵地笑:“鸡抱鸭蛋,白操心。” 刘麦秆过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年。 从大年初一开始,油坊门人开始集体拜年,他们先从六爷家开始,挨门挨户地拜,家家都准备了酒桌、糖果和压岁钱,拜年的人一到,就燃放爆竹,远接近迎。 刘麦秆害怕拜年的上门,他家里啥都没有,没法招待他们,他盘算着,如果拜年的来,他就锁了大门,到村外躲一躲。 刘麦秆蹲在门口,看着拜年的人流,从一个街巷里涌进去又涌出来。 大年初二,拜年的队伍涌进了陈背篓家,他赶紧撒脚丫子就跑,大门也没来得及锁。 他在村口躲了一会,估计拜年的人走了,这才回家。 但是,他门口的雪地上,没有留下杂乱的脚印,他很惊讶,那么一大群人,来来去去的,怎么可能没有留下脚印? 他俯下身子,仔细观察,的确没有,除了他的脚印,就只剩下两行狗的足迹,而没有人的脚印。 刘麦秆又看了看陈背篓家门口,脚印摞脚印,将雪地踩得一片狼藉。 人家压根就没来,刘麦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耻辱和愤怒,拜年的人独独忽略了他刘麦秆;不但拜年,晚上一场场酒宴,也从没人邀请他参加,他被油坊门人遗忘了或者说嫌弃了。 元宵节过后,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油坊门,每天清早,总有一伙人在村口候车,他们背着行囊去广州、苏州、内蒙、新疆,再次回来时,他们的腰包里将鼓鼓囊囊的,揣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 刘麦秆蹲在村口的麦秸堆边,晒着早春温暖的太阳,过往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像藐视脚下的一只小狗,偶尔有人调侃他:“麦秆,一块去城里淘金。” 刘麦秆微笑着,将他的玛瑙烟嘴高高地扬起,意思是,我祖上就阔过,啥世面没见过,你们才有了几个臭钱就耀武扬威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 刘麦秆脸上挂着笑,心里却使着狠,人穷遭人欺,他得弄点大事,不能让村里人小看他、骑在他的脖颈上拉屎撒尿。? 第十八章 一只秦岭来的猴子 三月的一天,村里来了一对艺人,父女俩,女的十四五岁,打扮得很妖艳,身上的衣服又少又薄,露着大片白花花的肉。 父亲表演硬气功,拿来两块砖,手心里哈一口气,大喊一声,手掌将砖一劈两半,观众鼓掌叫好。随后,还表演了梭镖顶咽喉,铁头功等。 女子又跳又唱,见个男人就热情地上去拥抱,要男女合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男人们一个个和女子拥抱了,合唱了。 表演完毕,女子开始收钱,一圈转下来,每个人都给了钱,有给一块两块的,也有给三块五块的,看得刘麦秆一颗心砰砰直跳。 艺人打一枪换个地方,他们离开油坊门,赶往云阳镇,刘麦秆急忙从褥子下翻出一盒压得皱巴巴的烟,去撵父女俩,赶了四五里路,截住了他们。 男人警惕地瞪着眼睛问:“你想干啥?” 刘麦秆赔着笑脸,给男人递上一根烟说:“大哥,我有事请教。”男人接过烟,刘麦秆殷勤地点上火。 刘麦秆打听男人一天能赚多少钱,男人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给刘麦秆透了个底,说每天平均收个三四十块。 呀!刘麦秆惊叫一声,吐出长长的舌头。 1991年春天,油坊门学校的徐朝阳校长,日工资四块钱,一个月120块。而这对父女,每天跳跳唱唱,就一个月赚上千块钱,顺便游山玩水,世间竟有这么好的工作。 男人说他们已经走了七八年江湖,家里修了五间一砖到顶的新房,有摩托车、电视机、录像机、洗衣机、电冰箱,一应俱全,一点不比城里人差。 刘麦秆奇怪地问:“你女子没上学?” 男人说:“上啥学?念了两年,认几个字就行了;上学能咋的?就是工作了,端个铁饭碗,每月百十块钱,饿不死富不了,半死不活的,有个屁意思?” 刘麦秆开了眼界,和耍艺走江湖的比起来,油坊门那些自以为是的打工者,简直不值一提。 卖艺人给刘麦秆上了一堂深刻的课,使他的人生观有了革命性的变化。 刘麦秆闭门深思,他眼前老闪现着那个卖艺的姑娘,她又蹦又唱的,短短几个小时,就赚几十块钱。 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刘麦秆的心痒痒的,受河南人的启发,他也决定走卖艺这条路。 刘麦秆没学过功夫,他的手纤细无力,不要说手劈砖头,就是一个核桃也砸不烂;至于梭镖刺喉咙、铁头功这样的硬气功,他更是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他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一只猴子在眼前蹦来蹦去。 刘麦秆见过耍猴的,也是河南人,一人、一担、一只或两只猴子,走州过县,到一个镇点集市,敲一通锣,招揽来观众,开始表演。 有猴子掰苞谷、猴子画画写字、猴子钻火圈、人猴大战等节目,表演完了,猴子端一个盘子,转着圈儿请人们打赏。 刘麦秆看过几次耍猴,但从来没有赏过钱。 他打算耍猴卖艺。 刘麦秆把这个想法说给陈背篓时,陈背篓正在喝茶,扑哧一下,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他放下茶杯,不断地咳嗽。 刘麦秆不解地看着他,耍猴难道真的这么有趣,刚一说,他就笑成这样? 陈背篓半天才缓过气,说:“亏你想得出!你真有才,应该上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让全国人欣赏你的幽默。” 何采菊说:“走江湖风餐露宿的,多幸苦,你为啥就不干个正经事?” 刘麦秆说:“我天生就是东游西逛的命。”他脱下鞋,指着脚心说:“你们看,我脚心长着毛,我不跑对不起老天爷。”陈背篓和何采菊一看,刘麦秆的脚心果然长着几根长长的毛。 刘麦秆是来向陈背篓借钱的,油坊门二百多户人家,肯给他借钱的只有陈背篓了。 刘麦秆对自己的新职业信心十足,他极力游说陈背篓,现在借钱给他投资,等于买保险买股票,将来他发了,十倍返还。 刘麦秆计算了一下,他需要一只猴子、几件道具和若干路费,他已经打听清楚了,秦岭那边满山都是猴子,泛滥成灾,要是运气好,给当地人一包烟,就能送你一只猴子,因此,他只需要二百块钱的本钱。 陈背篓咧咧嘴:“二百块!说得轻巧,我家里又没开着矿。” 刘麦秆说:“也许这二百块钱,就能改变我的人生。” 陈背篓和何采菊商议后,决定借给刘麦秆一百块钱,陈背篓断言,这一百块钱,百分之百地会打水漂。 何采菊说:“话不能说死,咱满心指望着他能找到一条生路。” 陈背篓鄙夷地说:“那是条生路吗?你看着,多半是鸡飞蛋打。” 一个月之后,刘麦秆回来了,果然牵着一只猴子,油坊门沸腾了,全村人都跑来看这只猴子。 刘麦秆出去了一个月,路上风吹雨淋的,不但没瘦削,反而胖了一圈,腮帮上有肉了。 刘麦秆是人来疯,绘声绘色地给大伙描述他传奇般的经历:他如何在途中遇到一场大暴雨,山洪爆发,他差点被激流冲走;他在一个镇子上,遭遇了几个劫匪,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但让他们放下了屠刀,还给他客客气气地管了一顿饭。 在秦岭,他果然看见了满山的猴子,这些猴子一点也不怕人,见了人就抓耳挠腮,爬上人的身,掏口袋、抓头发,那些猴子很聪明,它们不但认识钱,还能辨别出一块钱和两块钱来。 刘麦秆在一个小村庄歇宿,和主人意气相投、相见很晚,住了三天,喝了三场酒,结为异姓兄弟,他那个兄弟很仗义,听说他要一只猴子,当即拍胸脯,保证给他弄一只最好的猴子。 一堆人都围着刘麦秆,听他说,刘麦秆想起他过年时的冷遇,现在感觉一下扬眉吐气了,他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大夏天的,秦岭山顶上有雪,厚厚的雪。”哦!所有人都惊讶地叫了一声。 牛大舌头也来了,客气地说:“麦秆,走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有盘缠吗?” 刘麦秆心里哼一声,装你娘的脚,你会借钱给我吗?老子这回要出一口恶气。嘴里却说:“盘缠不缺,我刘麦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了这只猴子,我就有了一个印钞机。” 油坊门一部分人眼红刘麦秆,他怎么就能想出这般绝妙的生财之道?一部分人却等着看他的笑话,说从古至今,就没见耍猴人能发大财的,不过就是个要饭的行当。 刘麦秆开始训猴了,耍猴先得训猴,就像一个演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训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和猴子建立感情,猴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们聪明,完全能理解人的意思。 耍猴人手里始终有一根鞭子,但那只是个道具,他们不是真的打猴子,只是恐吓,逼迫猴子按照人的意愿行事,做出种种动作,逗人发笑、逗人高兴,从而把人兜里的钱心甘情愿地掏出来。 刘麦秆训猴时,紧紧关着大门,谁也不让看,村里好奇的人趴在门缝上张望,啥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他打雷一般的呵斥声。 刘爱雨和陈望春搭了梯子,爬上墙头,他们看见了那只猴子,猴子脖子上戴着铁链子,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 刘麦秆挥舞着鞭子,指使猴子做这做那,猴子稍一犹豫,刘麦秆的鞭子就搂头盖脑地抽,猴子吱吱地叫着,躲来躲去,但是,有铁链拴着,任怎么挣扎,也难逃刘麦秆的鞭笞。 刘爱雨看得眼泪汪汪的,说:“猴子真可怜。” 陈望春说:“猴子快要被打死了,怎么办?” 这一天,刘麦秆训练的科目是钻火圈,他弄了一个铁圈,上面缠上破布,浇上汽油,点燃后,让猴子钻。 也许是圈子太小,也许是火势太猛,他催促了几次,猴子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刘麦秆失去了耐心,皮鞭呼啸着,猴子颤抖着,缩成一团,刘麦秆一手拽着铁链,一手挥着皮鞭,抽打猴子,猴子发出尖利的惨叫。 突然,猴子蹿了起来,闪电般在刘麦秆脸上挠了一把,刘麦秆惨叫一声,扔了鞭子,捂住了脸。 刘麦秆脸上鲜血直流,他去药铺包扎上药,乡村医生刘吉祥说:“这爪子挠得深,得打破伤风,不打可能有生命危险。” 刘麦秆问:“你说会得破伤风,可能性有多大?” 刘吉祥说:“我也说不上,就看你的运气了,运气好,屁事没有;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刘麦秆想了一会,结合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好,破伤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死人的,他才三十多岁,还没活够呢。 打破伤风得去镇医院,刘麦秆回家取了钱,借陈背篓的自行车,陈背篓看他脸上的伤疤,问:“咋了?” 刘麦秆没好气地说:“还不是猴子挠的。” 陈背篓笑嘻嘻说:“悠着点,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爱雨和陈望春听说刘麦秆去镇上,心跳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要解救那只可怜的猴子。 陈望春去村口,看见刘麦秆远去的背影后,又跑回家里。 刘爱雨一个人拖着梯子,往墙根靠,陈望春走过去,两人把梯子扶起来,陈望春爬上墙,看见那只猴子在咬铁链,他溜下了墙根。 猴子警觉地看着陈望春,陈望春说:“猴子,我是来救你的,你可不能咬我。”他不知道猴子听没听懂他的话,不敢上前,和猴子对望着。 这时,刘爱雨从墙头上丢下一只梨,说:“你把梨给它吃,它就不会咬你了。” 陈望春把梨扔给猴子,猴子警惕地嗅了嗅,咬了一口,再咬一口。 猴子吃完了梨,冲陈望春挠挠耳朵,刘爱雨说:“它不咬你了,你给它解开铁链。” 陈望春迟疑着,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胆小,怕猴子万一翻了脸,咬他一口挠他一把,那可受不了。 刘爱雨性急,说你个胆小鬼,她从墙上出溜一下滑下来,冲猴子做着鬼脸,猴子也给她做鬼脸,刘爱雨说:“你看,它完全懂我的意思。” 刘爱雨给猴子解开了扣,拍它一下说:“赶紧跑。” 猴子大大的眼睛望着刘爱雨和陈望春,走过来,脑袋在他们的身上蹭了蹭,然后飞奔而去。 傍晚,刘麦秆回家后,不见了猴子,他找遍了院子,也没找见,铁链还在,不像挣脱的样子,看样子是有人故意放走的。 刘麦秆蹲在树下,气恼地点了一根烟抽,边抽边琢磨,他认为,肯定是有人眼红妒忌,见不得他发财。 刘麦秆走出大门,开始跺脚大骂:“哪个坏了良心的放走了我的猴子?我剜他的心、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放他的血。” 刘爱雨和陈望春被刘麦秆的咆哮声吓坏了,要是他知道了,非扒他们的皮不可,两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天大清早,派出所的摩托车开进了油坊门,两个警察找刘麦秆。 刘麦秆很奇怪,我一不赌博、二不吸毒、三不嫖娼,找我何事? 警察问:“你从秦岭买回来的猴子呢?” 刘麦秆惊奇地问:“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是来看表演的吗?” 警察严肃地说:“别嬉皮笑脸的,那不是普通的猴子,是金丝猴,国宝级保护动物。” 刘麦秆说:“我不晓得啥一级二级的,是朋友送我的。” 警察问:“猴子呢?” 刘麦秆说:“跑了。” 警察说:“你把事情经过讲清楚,你到过秦岭哪些地方、接触过哪些人、是谁送给你猴子的、猴子是怎么捉到的?要实事求是,不得撒谎、不得隐瞒。” 刘麦秆回忆了事情的全过程,警察做了笔录,让他签了字,摁了手印,说:“我们要调查取证,如果猴子真的是你买来的,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刘麦秆吓坏了,赌咒发誓说:“真的是送的,我们喝了一场酒,就成了朋友,两天后,他牵来一只猴子,一分钱也没要。”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原来这只猴子是金丝猴,人们这才想起来,它浑身长着金黄色的毛,蓝宝石一样的眼珠,怪不得和别的猴子不一样。 刘麦秆大发牢骚,说:“没打着狐狸,反惹了一身骚,晦气。” 陈背篓乐得哈哈大笑说:“还是我料事如神,他是搬石头砸脑壳,自讨苦吃,活该!” 何采菊却忧心忡忡,刘麦秆这出戏唱砸了,他下一出又唱啥呢?? 第十九章 刘麦秆和陈背篓顶牛 骨子里,陈背篓瞧不起唱戏的,他的潜意识里,戏子就是供人消遣玩乐的,是下九流,和搓背的、卖身的、吹鼓手、打更的、剃头的、巫婆是一路货色。 当初,陈背篓喜欢何采菊,可不是因为她戏唱得好,而是她脾性温柔、心地善良、容貌清秀。 当初,油坊门人评价,陈背篓娶何采菊是高配了,暗指陈背篓配不上何采菊,典型的丑汉娶好女。 陈背篓不服气,和刘麦秆探讨,不想刘麦秆说了句让他透心凉的话。 刘麦秆把自己和陈背篓,把田明丽和何采菊比较一番后,认为何采菊有才,是文艺型的,而陈背篓是个大老粗,老实愚笨,不懂怜香惜玉,他应该和田明丽才是一对,而他刘麦秆和何采菊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 刘麦秆讥笑陈背篓:“你只知道在牛屁股后面鼓捣,你知道浪漫是个啥滋味?” 陈背篓的确不知浪漫是何物,他只知道雨水节气,到什么点种什么庄稼;知道只有出力流汗,庄稼才能长得旺长得壮,囤里有粮,瓮里有米。 多年来,陈背篓起早贪黑,从春到冬,忙忙碌碌,把时间和生命都消耗在几亩地上,他关注的就是多打粮食,多养牛羊,攒了钱盖新房子。 自己的庄稼长势比别人好,他就自豪,脸上有光彩;自己的庄稼长不好,他就像做了丢人的事,抬不起头。 他的生活里,没有享受这个词,他不看电影、不看戏、不赶庙会,甚至很少和和村里的男人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在他看来,那都是不务正业,是白白消耗时间。 在油坊门,他最痛恨、最看不起的就是刘麦秆这种好吃懒做的二流子。 当然,刘麦秆也瞧不起陈背篓,在他眼里,陈背篓就是一头披了人皮的老牛而已,只知道埋头苦干,饿了吃草,渴了喝水,这种东西,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 两人互相瞧不上眼,刘麦秆惋惜何采菊一朵优雅的花,插在了陈背篓这坨臭烘烘的牛屎上;陈背篓反唇相讥,田明丽多贤惠善良的女人,被刘麦秆活生生折磨而死。 刘麦秆说:“我要是娶了何采菊,我的生活就是另一种样子;可惜,老天爷点错了鸳鸯谱,要是当初咱俩换了女人,各得其所多好,你和田明丽,一头公牛,一头母牛,搭档干活多带劲。” 陈背篓知道刘麦秆嘴疯,口无遮拦,他的话权当放屁,不放在心上。 他呵呵笑着说:“你啊,属鸭子的,死翘翘了,嘴还硬得不行;当年,要不是田家念着老东家的恩德,你能娶上媳妇、能生儿育女?你说我是披着人皮的牛,我看你就是披着人皮的狗。” 每天傍晚,何采菊家总聚着一伙人,听她唱戏,刘麦秆不请自来,拎着板胡,殷勤地给何采菊伴奏。 陈背篓很烦很讨厌,或冷嘲热讽或下逐客令,但刘麦秆脸皮比牛皮还厚,骂不疼撵不走,弄得陈背篓一肚子的怨气烦恼。 十二岁的刘爱雨,跟着何采菊学得有板有眼,何采菊唱完后,她登台亮相,嗓音又脆又甜,举手抬足大气老练,引起观众阵阵热烈的掌声。 何采菊夸奖她,要是以后再到戏校学几年,肯定能成个名角。 刘麦秆却不以为然,这几年,秦腔的热潮已过,正在走下坡路,好多地方唱戏,戏台子下面的观众,竟然比戏台上的演员还少。 唱戏的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却赚不了几个钱,有啥意思? 刘麦秆的心里,仍然做着一个江湖卖艺的梦,他拉板胡,刘爱雨跳跳唱唱,就像那个河南小姑娘,钱来得容易,人也自由轻松,一本万利的买卖。 刘麦秆让何采菊教刘爱雨唱歌跳舞,何采菊明白刘麦秆的心思,他是在打刘爱雨的主意,把她当作赚钱的工具,便不客气地回绝:“我只会唱秦腔,不会唱流行歌,更不会跳舞。” 刘麦秆说:“你聪明机灵,要跟上时代潮流。” 秋天的一个黄昏,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道人,穿着灰色的长袍,头上扎了一个发髻,长长的三绺胡须。 老道看着有六七十岁了,精瘦精瘦的,缠着裹腿,拎着一把拂尘,走路健步如飞。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半个天空,道士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盘腿打坐,这一幕酷似电影上的某个场景,触动了油坊门人的心弦。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道士和高僧,都有未卜先知、预测前程的神奇功能,不知谁带的头,一伙人围着道士要算命,道士摇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 村长牛大舌头拿出一张五十元钞票诱惑,道士也不为所动。 天黑了,人们失望地散去,因为道士没有满足人们的愿望,村里没人管道士的吃喝和住宿,看来道士要露宿村头了。 村子里静了下来,秋天的后半夜,天气很凉,蚊虫又多,道士站了起来,挥舞着拂尘,他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 刘麦秆从树后钻出来,他一直躲在后面,通过暗中观察,刘麦秆觉得道士不同寻常,肯定有过人的技能。? 第二十章 刘秉德行善改命 刘麦秆听父亲说过一桩往事。 父亲刘秉德在四十五岁上,背上突然生了一个疮,这个疮开始不疼不痒,不流血不淌脓,看着就是一个红疙瘩。 刘秉德以为是蚊虫叮咬的,没有放在心上,半年之后,他常感眩晕,吃饭没胃口,人一天天消瘦了。 有一日,他和老陈皮在街巷里相遇,老陈皮大吃一惊,刘秉德憔悴成了一个骨头架子。 老陈皮攥着刘秉德,急匆匆去了药店,给他号脉,脉象没有异常,但老陈皮的直觉是,刘秉德肯定身患大病。 老陈皮让刘秉德脱光了衣服,压肚子、捏脖子、摸胸口,最后找见了那个红疙瘩。 老陈皮摸着红疙瘩,沉默不语,在他行医几十年里,他是第二次见这种疮。 十多年前,第一个患者找他时,疮已经溃烂,流着脓血,散发着怪异的臭味。 当时,老陈皮连药都没有开,就打发回家了,半个月后,患者身亡。 老陈皮让刘秉德坐下,他去买肉打酒,两人痛痛快快喝一场。 刘秉德说:“喝酒改天,我还有件要紧的事没办。” 老陈皮按住他说:“多要紧的事,现在都不要管了,你怕死吗?” 刘秉德:“生死有命,那是老天爷管的事,我是活一天算两半天。” 老陈皮说:“你这个疮无药可治,大限到了,你我今日喝最后一场酒,一醉方休。” 刘秉德哈哈大笑,他虽然不怕死,但要说这个小疙瘩能要他的命,他是万万不信。 刘秉德说:“死活的事先搁着,脑袋掉了,也就碗大的疤,我得先办一件事,事办妥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老陈皮看着刘秉德大步而去,摇头叹息。 刘秉德的长工秦有田,奉他之命去关中买十头骡子,刘秉德给了他一百块大洋。 秦有田吃过饭就匆匆走了,他是晌午走的,到晚饭时,刘秉德发现,秦有田居然把钱袋子丢在了牲口棚。 刘秉德打个激灵,额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秦有田急着赶路,忘了钱袋子,他肯定以为是丢在了路上,一百块大洋,不是一个小数字。 秦有田老实本分,这一百块大洋,足以摧毁他的意志,压垮他的脊梁,要是他万一想不开呢? 刘秉德正急着要去追秦有田时,被老陈皮一把拽到了药铺。 刘秉德从药铺回到家,一刻也不敢耽搁,喊了两个伙计,三人三匹马,去追秦有田。 追了一路,不见秦有田踪影,刘秉德推断,他没骑马没坐车,单靠两条腿,走不了这么远。 刘秉德沉吟了一会,拨转马头,赶往秦家寨子。 秦有田走出五六十里路时,在武亭打尖,随手往身上一摸,脑袋轰的一下,像钻进了一万只蜜蜂,嗡嗡嗡地响,钱袋子不见了。 他掐着脑袋,开始回忆搜索,他清楚地记得,从刘秉德手里接过钱袋子,他给几头骡马倒了草料,他喜欢骡马,这一出门,来回半个月,他用刨子把它们的身上刷洗了一遍。 之后,他家也没回,去厨房里揣了两个馒头,让做饭的刘妈给家里捎个话,就匆匆上路了。 从油坊门到武亭,他撒过两次尿、歇过两次脚、抽过一锅烟,他能记起他撒尿的地方有几朵蘑菇,歇脚的大青石上趴着几只蚂蚁。 抽烟时,他火绒受潮了,打了十几次才打着了火,这些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却唯独想不起钱袋子的踪影。 一般出门,他把钱袋子拴在背上,外面再罩上褂子,隐蔽安全,可今天是邪乎了,他脑子里根本没有钱袋子的印象。 秦有田稍一犹豫,就掉头返回,他沿着来时的路线,一路搜索,凡是他脚步到过的地方,他一寸寸地找,最后,一直找到油坊门刘秉德家大门口,还是两手空空。 此时,已是后半夜,油坊门一片静寂,秋风飒飒、秋虫长鸣。 东家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办,他却弄得一团糟。 一百块大洋不是个小数字,他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虽然东家一向仁慈宽厚,不会让他赔钱的,但他的良心背不起这沉重的债务。 秦有田身上冷冰冰的,万念俱灰。 秦有田回到秦家寨子,家里的门紧紧地关着,他悄悄地摸到墙根,翻上墙,溜进院子里,夜很静,他听到父亲在咳嗽,听到妻子的呼吸声,心里一阵锐疼。 父亲快七十岁了,虚弱多病;妻子贤惠勤快,儿子调皮可爱,家里刚添置了几亩薄地,明年如果收成好,就有希望养一头牛犊,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啊。 秦有田从堆放杂物的破窑洞里,摸出一根绳子,往村外走去,他要找一个安静地地方,结束自己窝囊无能的生命。 就在此时,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敲碎了宁静的夜,人们被惊醒,乱嚷嚷地,秦有田以为来了土匪,在火把的映照下,他惊讶地看见了东家刘秉德。 刘秉德埋怨秦有田:“你呀,丢三落四地,把钱袋子丢在牲口棚里,拿啥去买骡马?” 刘秉德一提醒,秦有田混沌一团的脑海里,豁然开朗,清晰地出现了钱袋子搁在草料堆上的一幕。 刘秉德把钱袋子塞给秦有田,说:“好好睡一觉,明早上路。” 几天后,刘秉德背上的疮发作了,他没去找老陈皮,老陈皮已经给他判了死刑。 疼痛一阵阵袭来时,刘秉德仰头望天,天是阴沉沉的,堆满了厚重的乌云。 刘秉德一生,虽家财万贯、牛羊成群,但那都是祖上一滴滴汗水换来的,到他这一辈,早就把钱财当作了身外之物。 想想自己才四十多岁,就要撒手而去,刘秉德不甘心,他去了卧云山灵光寺。 这个寺庙,他捐过一大笔钱,寺里的主持几次请他,专意要给他祈福消灾,但他都没去,他认为积德行善,才是最好的修行和祈福。 现在他来了,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灵,他想问问,他何罪只有,为什么偏偏得了要命的绝症? 主持看见刘秉德很惊讶,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给他泡了一壶好茶。 刘秉德在神像前跪了下来,脱去衣服,露出背上的恶疮,主持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 刘秉德惨然一笑说:“老陈皮让准备后事了,我来和我佛爷告个别。” 主持敲了一下钟,钟声悠扬清远,一瞬间,刘秉德心底清明舒畅,忧虑哀怨风一样吹个干净,他想通了,走了也好,从此就没了烦恼痛苦。 主持双手合十,默诵经文,等一柱香燃尽,说:“一饮一啄,皆是前定,生死有命,善恶有果,刘施主吉祥万福,定能逢凶化吉。” 刘秉德认为那只不过是主持的套话空话,没放在心上,坦然地做了将死的准备。 但自灵光寺回来后,背上的疮不疼不痒,也不流血淌脓,两三天后,刘秉德几乎没感觉了,他让老婆看,老婆惊喜地叫了一声:“天爷,结痂了!” 那一刻,刘秉德感觉天高地阔,风清月明。 刘秉德抱着一坛珍藏的老酒,去了老陈皮药铺,老陈皮看他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大为惊讶,连声说:“转过来了、转过来了。” 刘秉德让老陈皮再号号脉,老陈皮摇摇手说:“不用了,气色上带着福气;你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硬是把厄运给改过来了。” 刘秉德将这桩事讲给刘麦秆,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存在,你种下善的种子,收的就是善果,种下恶的种子,收的就是恶果,善恶就在一念之间。切记切记!? 第二十一章 算命 刘麦秆想起了这件往事,他想让老道看看他的前程,这么多年,他瞎打猛撞,始终没有找到一条通往富裕的平坦大道。 道士不给人算命,不表示他不会算命,刘麦秆察言观色,认定道士深藏不露。 刘麦秆热情地把道士带回家,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茶,锅里煮了四个荷包蛋,热了两个馒头,款待道士,说:“太寒酸了,你凑合吃,明天请你吃酒席。” 道士说:“我粗茶淡饭惯了,这个就很好了。” 说起来,道士在终南山修行,刘麦秆听了心里一动,终南山里都是有能耐的人,姜子牙吕洞宾都在山里修行过。 他缠着让道士给他看看前程,他这前半生很不顺,处处碰壁,这人生的路咋这么难走,有没有啥捷径?道士微笑不语。 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刘爱雨闯进来了,和陈望春玩捉迷藏,她进屋瞅了瞅,看见道士坐在炕头上,便跳上炕来,撩起道士的长袍,钻了进去。 陈望春在院子里问:“藏好了吗?” 刘爱雨不啃声,刘麦秆黑了脸要呵斥刘爱雨,道士笑着摇摇手。 陈望春进了屋子,在里面找刘爱雨,找了一圈,没找见,又掉头出去了。 刘爱雨从道士的长袍里钻出来,突然伸手摸了一下道士长长的胡须,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道士捋捋胡须问:“谁家的千金?” 刘麦秆说:“我家的野丫头,顽劣无常,得罪道长了。” 道士呵呵笑着说:“你的前程就不看了,此女却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刘麦秆心里猛地一跳,他要问道士怎么个不同凡响,但道士闭了双眼,不再啃声。 听道士一说,刘麦秆隐隐觉得刘爱雨的前程贵不可言。 在刘麦秆的计划里,他想让刘爱雨辍学,学卖艺女子那一套,穿露着肉的短褂子,又跳又唱。 他拎个录音机,拉拉二胡,大把大把的钱就赚了,运气好,用不了几年,说不定就成了村里的首富,盖几间砖瓦房,买彩电摩托车,多安逸的日子。 前提是得把刘爱雨要回来,当初,为了留住陈乃香,他死皮赖脸地把刘爱雨硬塞给陈望春,一只不下蛋的母鸡,都能买十几块钱,何况一个即将变得花容月貌的丫头。 刘麦秆屈指一算,刘爱雨现在十二三岁,卖唱十年,就能给他赚回一座银山,到时候,再给她找一个富贵人家嫁了,等于在银行存了一笔定期,他躺着吃利息就行。 一棵摇钱树啊,他却栽到了别人的地里,他就是全天下的大傻瓜。 刘麦秆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他得尽快地把刘爱雨讨回来,不能自己栽树,让别人摘果子吃。 第二天,送走了道士,刘麦秆把脸一抹,提着礼品进了陈背篓家。 看见低头哈腰的刘麦秆,陈背篓的脑门就嗡嗡嗡地响了起来,他紧张地看着刘麦秆,不知道他又要耍啥花招。 刘麦秆把礼品摆上桌子,呵呵地笑,陈背篓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刘麦秆说:“刘爱雨还小,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何采菊说:“一家人,不要客气。” 刘麦秆说:“刘爱雨又长了一岁,又费粮食,又费布料,给你们添了负担,我把她领回去。” 陈背篓觉得意外,刘麦秆啥时候替人着想过?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何采菊也觉得这太意外了,她皱着眉头,琢磨刘麦秆的心思。 刘麦秆说:“刘爱雨是我丫头,她还小,就是给你们做媳妇,也得等她成人了不是?” 陈背篓不高兴,当初是你硬塞过来的,又不是我们用轿子抬来的,现在倒怨我们了。 既然刘麦秆要领回刘爱雨,那是好事啊,他已经烦透刘麦秆了,他把陈背篓家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只要刘麦秆不骚扰他们,他宁可不要刘爱雨这个儿媳。 何采菊却有点不舍,她怕刘麦秆虐待刘爱雨,陈背篓训斥她,老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 刘麦秆拽着刘爱雨就走,两分钟后,刘爱雨又笑吟吟地回来了。 两家一墙之隔,只要刘麦秆不用铁链子拴她,不用锁子锁她,她每天能来十几趟,她觉得和以前没有啥两样。 刘麦秆也不管她,只是在口头上宣示了他对刘爱雨拥有主权,明确了她的归属,刘爱雨仍然在何采菊家吃住,他心里偷偷地乐呢。 陈背篓感觉被刘麦秆耍了,他气恼地问:“这玩的啥把戏?” 何采菊说“你和他计较,就是给自己找气受。” 看着长高了的刘爱雨,刘麦秆心里有底了,女大十八变,刘爱雨肯定是个美人坯子。 从妲己、貂蝉到杨贵妃,从古至今,女子都以貌取悦于男人,漂亮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材,就是她们傲人的资本。 想着道士的话,刘麦秆脑子里天花乱坠,陈望春算个什么东西?那晚,道士没有正眼看他,就表明他稀松平常,刘爱雨是只凤凰,怎么可能嫁给陈望春? 在心里,刘麦秆单方面撕毁了刘爱雨和陈望春的婚约。? 第二十二章 一场奇怪的龙卷风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龙卷风,至今还被人们常常提起,像狗啃骨头,越啃越有味。 那是麦收之后的一个下午,天上没一片云,地上没一丝风,倒是太阳格外地红,照得人人脸上像涂了厚厚的油彩。 天异常闷热,人躲在屋子里,光着膀子,一个个硕大的汗滴,从每一个毛孔渗出来,水滴大到不能再大时,咕噜噜滚下来。 院子里的菜秧,清早还绿油油的,嫩得能掐出水来,这一会,变得灰白干瘪,拧成了一根根细绳子。 狗卧在荫凉里,热得舌头垂得长长的。 这个下午,六爷热得焦躁不安,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厌世情绪,他躺倒在角落的窑洞里,不吃不喝。 窑里安放着十几年前就给他做好的棺材,棺材每年刷一遍漆,已经刷了十几遍,六爷埋怨阎王爷没有及时勾走他的魂,让他苟延残喘十几年。 现在,他憎恨这闷热难熬的天,痛恨这乱糟糟的的人世,有了轻生的念头。 六爷扒拉着棺材盖,想躺进棺材去,早早咽了这一口气,就在这时,忽地一下,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那风竟渗骨的寒,六爷打个哆嗦。 六爷疾步走出门外,四野里仍是粘稠的闷热,就像糊了一层刚出锅的滚烫的稀粥。 六爷惊讶地发现,天地间没有一丝风,树头没有摆动,树叶也没哗啦啦地拍手,天上也蓝汪汪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个巨大的漏斗旋转着,在渐渐逼近,却无人察觉。 眨眼之间,突然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巨大的陆龙卷,上大下小,大象的鼻子一样,甩着抖着,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枯枝乱飞。 人们惊愕地看着它气势汹汹地向油坊门扑来。 村西的一个麦秸垛,被它抓起,在空中快速地旋转;几只鸡和两头猪,也在高空耍起了杂技,转着转着,扑通一声掉下来,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刘爱雨和陈望春,在门口的土堆上玩,他们在盖一间房子,陈望春用枝条搭屋顶,刘爱雨用小刀在墙壁上开门开窗。 陈望春说:“不对,你的窗子比门还大。” 刘爱雨不服气,说:“你搭的屋顶肯定漏雨。” 两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根本就没感觉到大象的鼻子已经蹭到他们身边了,他们只觉得天怎么突然就黑了,刚才太阳还像个大灯泡一样,挂在头顶,烤得他们汗水淋漓。 刘爱雨和陈望春抬起头,寻找丢失的太阳时,看见了他们这一生最为奇特的一幕: 头顶一个巨大的漩涡,牛啊猪啊羊啊鸡啊,还有桌子板凳,都在急速地旋转,他们觉得非常有趣,兴奋地蹦蹦跳跳。 就在这时,陈望春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带上了半空,他感觉自己生出了翅膀,飞了起来,他高高在上,看见房屋、麦秸堆、大树神奇地变小了,和他一般大的刘爱雨小成了一只蚂蚁。 陈望春伸手去拉刘爱雨,想和她一起飞翔,但刘爱雨离他越来越远。 刘爱雨也伸出手,想抓住陈望春,但陈望春腾云驾雾,一会就看不见了。 春天时,他们在草地上玩蒲公英,陈望春吹一口刘爱雨手里的蒲公英,蒲公英的花儿飞了,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要陈望春赔她。 看着陈望春远去,刘爱雨边哭边追着陆龙卷,她跌跌撞撞地追到村口,陆龙卷飞远了,她抹着眼泪。 太阳出来了,村子在惊悸中颤抖,家家户户清点损失:屋瓦吹落了、门窗的玻璃碎了、鸡飞了、猪丢了,门前的柴禾堆长了腿一样,从西蹿到东。 刘麦秆拴在树上的奶羊,只剩了半截绳子。 陈背篓家却没伤一根毫毛,他捻着几根羊毛,递给刘麦秆,冲他幸灾乐祸地嬉笑时,何采菊却惊慌地说,陈望春不见了。 那时,太阳已经掉到了山后头,家家屋顶炊烟缭绕,玩累了的孩子都坐在家里的饭桌前捧起了饭碗。 陈背篓和何采菊东跑西蹿,将村子几乎翻个底朝天,没发现陈望春的一个脚印。 村里人帮着找陈望春,他们打着灯笼火把,搜寻范围扩大到村外的庄稼地里、树林子里,沟沟岔岔里,那么多的手,那么多的眼睛,就是一根针也能摸到,却愣是不见陈望春的影子。 月亮升上半空,何采菊绝望的哭声,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勒得村子喘不过气来。 油坊门消失已久的黑鸦,聚集在池塘边的树上,飞起落下,像一片片乌云,而它们怪异的叫声,使人们又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参与搜寻的人们,一个个都失望而归,威力无比的陆龙卷,不知把陈望春带到哪去了,人们嘴里不说,但心里都嘀咕着,那么高摔下来,人还能有命吗? 人们聚拢在陈背篓家门口,何采菊哭得晕过去了。 陈背篓失魂落魄,这事太蹊跷了,晴天大日头的,怎么就会有陆龙卷?活了快七十岁的六爷,也从没见过这桩怪事。 这时,被刘麦秆撵回屋睡觉的刘爱雨又跑出来了,她迷糊了一觉,揉着眼睛,说要去找陈望春。 刘麦秆呵斥:“黑灯瞎火地,你到哪去找?” 陈望春离奇失踪后,刘麦秆开始心里暗暗地乐,他不是恨陈望春,而是讨厌陈背篓,陈望春不在了,陈背篓悲痛万分,刘麦秆看着高兴。 当何采菊伤心过度,晕了过去;陈背篓佝偻着身子,像断了脊梁骨一般时,刘麦秆心里又开始难受,整天和刘爱雨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来跑去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刘爱雨挣脱了刘麦秆,她直直地向前走,何采菊突然醒过来,问:“爱雨,望春在哪里?” 刘爱雨说:“在前头呢。” 刘麦秆问:“前头哪里?” 刘爱雨说不上来,两手乱指,刘麦秆拍她一巴掌说:“你说梦话呢,滚回家去。” 刘爱雨却一个劲地往前跑,何采菊紧紧跟在她身后,村里人疑惑着,犹豫了一会,也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刘爱雨穿过村子,到了村口,她站住了,人们失望了,就巴掌大的村子,人们一遍又一遍,像篦子一样里外都梳过了,哪里有个人影子。 村口的大涝池里,一个麦秸垛,像一个大大的蘑菇,飘在水面上,这个麦秸垛本来在村子西头,却让龙卷风给带到了东头。 人们摸到池塘边,打着火把,捏着手电照,只见十几只乌鸦叽叽喳喳地在麦秸垛上,夜深了,怎么还会有乌鸦? 刘爱雨指着麦秸垛说:“陈望春在那呢。” 人们将信将疑,黑乎乎地只看见麦秸垛上似乎有一团东西。 性急的陈背篓跳下池塘,深一脚浅一脚,扑腾扑腾地踩着水走过去,只见陈望春真的睡在麦秸垛上,陈背篓把他抱下来时,他还没醒过来。 何采菊以为陈望春困了,没当回事,就让他睡。 第二天早晨,刘爱雨叫陈望春走学校时,他还在呼呼大睡。 何采菊觉得不大对头了,在她印象里,陈望春不是个贪睡的孩子,他不但睡得少,而且很警觉,稍有点风吹草动,他就醒了。 这一次的酣睡,至少已经十五六个小时了,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久,这么沉过。 何采菊心里有不详的感觉,她摇了几下陈望春,感觉他身子沉沉的,像一块大石头。 何采菊又是推又是拽,都没有把陈望春弄醒,她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催促陈背篓:“赶紧找老陈皮。” 老陈皮给陈望春号了脉,脉象平稳、面色安详、呼吸均匀,就是一副熟睡的模样,但是又睡得时间太长,这完全不合常理。 老陈皮一筹莫展,他从医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种现象。 村里人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村长牛大舌头说赶紧去大医院,别把孩子的病耽搁了。 有人说这事怪得很,一场从没见过的龙卷风,把麦秸垛吹到了池塘里,而陈望春就躺在麦秸垛上,到现在昏睡不醒,太古怪了,这种病医院肯定没法看,还得求神。 陈背篓和何采菊没了主意,急得团团转。 六爷来了,从龙卷风刮起到现在,六爷几乎没睡,他一直在琢磨着这场古怪的龙卷风。 六爷摸摸酣睡的陈望春的额头,老陈皮看不出究竟,恐怕医院也看不出来,这事太怪了,怪事就得往神灵上靠一靠。 六爷说,“背篓,你们去一趟胭脂沟。”? 第二十三章 车拐仙 胭脂沟距油坊门六十多里,得翻两道沟,趟两道河。 胭脂沟是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但因为出了个车拐仙而远近有名。 车拐仙小时候很淘气,常爬树上房、穿沟过涧,即使在平路上走,也要翻几个筋斗。 七岁那一年,他爬上一棵高高的核桃树掏鸟窝,踩断了一根枯枝,掉下树,摔伤了一条腿。 当时,他还能站起来走,他怕他爹揍他,没敢说。 一个多月后,他爹偶然发现他走路时一瘸一拐地,问他,他才说出了实情。 他爹带他去药铺里,讨几副跌打损伤的药。 大夫看了,说骨头已长岔了,要治,就得把肉割开,把骨头敲断,对好茬再接上,这手术得去大医院做。 车拐仙的爹一听要去大医院,就头皮发麻。 那时候,一大家子人吃糠咽菜,肚皮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去大医院看病治伤? 车拐仙的爹问:“要是不治呢?” 大夫说:“以后就是个瘸子。” 车拐仙的爹权衡再三:瘸子怎么了?不就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吗?地上一大层呢;还有盲人、智力障碍者、听力障碍者,不都照样活吗?先把眼前头饿肚子的难关熬过去再说。 作为补偿,车拐仙的爹给车拐仙买了一碗羊杂碎,那正是三九寒天,西北风刀子一样,在车拐仙的脸上,割出了几道血口子,他一头扎在香气扑鼻的羊杂碎上,猛吃猛喝,滚烫的羊汤,使他的舌头在之后的三天里失去了知觉。 因为瘸腿,三十岁上,车拐仙还没媳妇,他这个样子,又种不了地,老天让他瘸了一条腿,就不能让他给饿死,总要给他一碗饭吃。 车拐仙跟着一个大仙学测字、占卜、风水,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师父几年,师父死了,他出山了,很快打出一片江山。 关于车拐仙的传奇很多。 有一年,他因搞封建迷信被批斗劳改,分配给他的任务是搬砖,他一个残疾人,走路都不稳当,每天要搬几千块砖,绝对是个艰巨任务。 砖厂在荒郊野外,那里整天不见一个人,工作组长去检查时,车拐仙在睡大觉,但该搬的砖已经搬好了,摞得整整齐齐的。 工作组长以为有人给他帮忙,在砖厂周围转悠了一下,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组长心里装满了疑问。 一天傍晚,组长躲在砖厂附近的小树林里,要解开这个谜。 天渐渐黑了,车拐仙仍没动静,组长又困又乏,等得不耐烦了,就在这时,车拐仙出来了,他四处看了看,吹了一声口哨,只见黑暗里涌出一伙人,蚂蚁一样地在砖厂上来往。 组长惊讶了,哪里来的一伙人呢?他悄悄往前走了几步,揉揉眼睛,这一看,吓得他头发直竖,脊梁上冷汗滚滚,搬砖的人,都没有五官,只有一张模糊的脸,他们不说话,像一群机器人一样,只知干活。 令组长更惊讶的事发生了,四个小人儿,抬着一个简易的轿子,上面坐着车拐仙,在砖场上转悠着。 组长出了一身冷汗,这地方以前是个荒草甸,几十年前打过一仗,死了好多人。 村里人一直都说这里闹鬼,平常连个脚印都不踩。 修了砖厂后,也只是白天有人,不到天黑,都撒脚丫子跑了。 组长回家的当晚,又冷又热,做了一夜的噩梦,说了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老婆说他夜里出去撞鬼了。 组长没有将这件事张扬出去,他只是在枕头上给老婆说了,并叮咛老婆千万不要说出去。 他老婆好不容易憋了两年,实在憋不住了,说给了他最好的姊妹,传着传着,人人都知道了车拐仙的特异功能。 以前批车拐仙时,总有人乘机给他下黑手,砸他的脑袋、踹他的裆。 一次批斗时,乱哄哄的,不知道谁打断了他的瘸腿,他找了几把草药,揉碎了,敷在腿上,绑上夹板,给自己做了一对拐杖。 他的秘密被发现后,人们说,他拄拐杖是个幌子,到了夜深人静时,几个小鬼抬着他,跑得比马车还快。 车拐仙能掐会算,谁丢了东西,找他问,他说个地方,一找果然就找见了。 人们传来传去的,就把他传成了一个半仙。 陈背篓背着陈望春,去胭脂沟找车拐仙。 夜深了,何采菊睡不着,和刘爱雨坐在院子里,刘爱雨问:“陈望春睡醒了吗?” 何采菊望着夜空,一弯残月在阴云里缓缓穿行,地上一会明一会暗的。 何采菊搂着刘爱雨说:“天亮了,他就醒过来了。” 陈背篓紧赶慢赶,到胭脂沟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一路上,陈望春仍然昏睡着,他已经整整一天两夜没吃没喝了,陈背篓心急如焚。 正是吃晚饭时间,胭脂沟炊烟缭绕,陈背篓打问车拐仙家,村里人给他指点,一直往东走,门口插着一面旗的就是。 陈背篓走过十几户人家,看见了那面在晚风中张扬的旗子,黄色的底子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八卦。 大门开着,门口蹲着一伙人,都是找车拐仙的。 车拐仙定的规矩是,不管看病还是问事,都在太阳落山之后,白天,他不坐堂。 陈背篓转了一圈,他前面至少有十几个人,每一个进去的人至少十分钟,轮到他就到半夜了。 因急于赶路,陈背篓竟然在路上一口没吃,这时候才觉着饿了,他兜里揣着两个馒头,已经干得裂了口子,他咬了一口,在嘴里嚼来嚼去,咽不下去,旁边一个人说,院子里有水缸。 陈背篓进到院子里,果然看见屋檐下有一个黑色大缸,揭开盖子,里面有大半缸清水,他舀了一瓢水,一口气喝干。 陈背篓睡着了,他醒来后,周围空无一人,静得可怕。 陈背篓背着陈望春,进到院子里,院子不大,北面五间瓦房,西面和东面各三间厢房,只有北面的房里亮着灯。 陈背篓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屋子里说,进来。 陈背篓推门进去,屋子里虽亮着灯,但光线黯淡,正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八卦图。 图下面有个蒲团,盘腿坐着一个老汉,头发雪白,脸上的褶子很深,看起来年纪大了,但一双眼,放着贼亮的光。 陈背篓把陈望春放在地上,兜里拿出十块钱,放在蒲团前,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车拐仙伸出一根手指,弹弹陈望春的额头说:“醒来了,醒来了。” 陈望春没有动静,车拐仙拿起酒葫芦,往陈望春的鼻子里滴了两滴。 陈望春突然打了两个喷嚏,陈背篓心里震动,他眼巴巴地看着就要醒过来的陈望春,但令他失望的是,陈望春依然昏睡着。 车拐仙让陈背篓把陈望春翻个身,面朝下趴着,然后撩起陈望春的衣襟。 陈背篓大吃一惊,他看见陈望春的背上,赫然一个青色的印记,图案古怪,看起来像一把钥匙又像一把锁。 陈背篓吓得心砰砰乱跳,陈望春身上从来没有任何印记,只能是龙卷风带来的,难道陈望春的昏睡不醒,和这个印记有关? 车拐仙含了一口酒,喷在陈望春的后背上,陈望春颤抖了一下,虽然还没睁开眼睛,但这一动,让陈背篓心里一喜,他看到了希望。 他以为接下来车拐仙该巧使妙手医治了,车拐仙却说:“回。” 陈背篓心里有很多疑问,他想再问问,车拐仙向他挥挥手,不啃声了。 回去的路上,陈背篓走得很慢,他走一会看一下陈望春,他还没醒过来。 陈背篓亲眼目睹了车拐仙的医治过程,没有用药也没有用符,就给陈望春鼻子里滴了两滴酒,背上喷了一口酒,这样就能让陈望春醒过来吗? 陈背篓深深地失望,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半仙,只是个浪得虚名的江湖骗子, 看着离油坊门越来越近了,陈背篓发愁了,要是陈望春再不醒过来,怎么办?真的要去大医院吗? 天亮了,爬上羊胡子岭时,背上的陈望春突然说:“爹,我要撒尿。” 这一声,像春雷在陈背篓耳边炸响,他惊喜地差点晕了过去。 陈望春站在羊胡子岭上,撒起尿来,这一泡尿,长得像一条小河,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红艳艳的日头。? 第二十四章 金钥匙 陈望春逃过了一劫,陈背篓和何采菊有重见天日之感。 这次惊心动魄的遭遇,吓破了何采菊的胆,使她常有神经质的表现,譬如她不放心让陈望春出门,怕他又被风吹走。 尽管稚气的刘爱雨一再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会一直拉着陈望春的手不分开,但何采菊还是放心不下,她给陈望春书包里装了一块拳头大的青石,她以为有这块石头压着,龙卷风就带不走了陈望春。 何采菊时时看云识天气,不管她在做什么,总要每隔几分钟,往天上看一眼,看有没有刮风、有没有起了乌云、有没有闪电霹雳。 她一再叮咛村里人,看见打雷闪电,看见了龙卷风就说一声,她惊弓之鸟般的惶恐,成为油坊门的一个笑料。 陈望春背上的秘密还没有公开,几天来,陈背篓一直痛苦纠结,它到底是个啥图案?预示着什么?是凶是吉?他实在心里没底。 一天晚上,陈望春睡熟了,陈背篓偷偷地溜进去,按亮手电。 陈望春侧卧着,陈望春撩起他的背心,那个奇怪的印记还在,好像颜色更深了。 陈背篓用蘸了洗衣粉的湿毛巾擦,擦了多遍,一点也没擦下来,那青色好像渗入了皮肉。 黑暗里,陈背篓点了一支烟,陷入了沉思。 一场从来没有过的龙卷风,骤然袭击了油坊门,将陈望春卷起,丢在麦秸垛上,让他昏睡一天两夜,又留下一个让人费解的印记。 这桩事,从头到尾,都稀奇古怪,上天这是要给十一岁的陈望春一个惩罚还是一个赏赐? 这个印记,像什么呢? 陈背篓苦苦思索,像不像那种旧式的钥匙? 钥匙是用来开锁的,如果陈望春背上的印记是一把钥匙,那么老天让他开哪把锁? 陈背篓叫醒了何采菊,睡得迷迷糊糊的何采菊,以为龙卷风又来了,惊慌失措地叫:“望春!望春!” 陈背篓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说:“望春好好地在睡觉,叫喊啥!” 陈背篓让何采菊看陈望春背上的印记,何采菊惊得目瞪口呆,她吓得缩成了一团,在她看来,那是个不祥之兆。 陈背篓说:“别怕,你再看,像不像一把钥匙?” 何采菊瞅了半天,摇摇头说:“不像。” 陈背篓提示说:“是那种老式的钥匙。” 何采菊想了想,好像有点像,她含糊地点了点头。 陈背篓说:“老天给陈望春一把金钥匙,这是个吉兆,咱扬眉吐气的日子来了。” 陈背篓公开了陈望春金钥匙的秘密。 这是一个礼拜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晌午饭后,无聊的人们,聚在村子中央的磨坊前,女人们做针线说闲话,男人们斗嘴打牌。 陈背篓领着光着脊梁的陈望春走过来,有人开玩笑说:“背篓,不怕风把你家望春刮走了?” 陈背篓呵呵笑着说:“怕啥?我家陈望春是文曲星下凡,老天爷保佑着,长命百岁、平安吉祥。” 呵呵呵呵,刘麦秆刺耳地笑了几声,说:“吹得牛在天上飞,都快飞到太平洋了。” 陈背篓把陈望春推到人群中间,指着他的背说:“你们看!” 人们围上来,都惊讶地合不拢嘴,有人说像个镰刀,有人说像个斧头。 陈背篓说:“你们都错了,这是一把金钥匙;那天晚上,我把他从麦秸垛上抱回家,他背上就有了这个印,胭脂沟的车拐仙看了,说是一把金钥匙。” 刘麦秆指头上蘸了口唾沫,在陈望春的背上蹭起来,陈背篓狠狠推他一把,问:“你干啥?” 刘麦秆说:“我看像染上的。” 陈背篓说:“瞎了你的狗眼。” 刘麦秆再次仔细地看了陈望春背上的印记,说:“这哪是一把钥匙?我看就是一个枷锁。” 刘麦秆在地上边画边解释,说:“你们看《水浒传》上,林冲宋江犯罪,打入死牢时,脖子上戴的枷是不是这样子的?” 大伙看着,果然有几分像,但只是心里嘀咕,嘴上却不说出来。 陈背篓恼了,说:“你放屁!” 刘麦秆一跳三尺高,说:“就是一把锁!” 陈背篓说:“是金钥匙!” 两人顶起了牛,谁也不让步,争得脸红耳赤。 刘麦秆一口咬定是一把锁,陈望春要大祸临头了,说不定要连累油坊门遭殃。 陈背篓愤怒了,上前一把揪住刘麦秆,两人打了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 六爷来了,咳嗽一声,两人住了手,站了起来,刘麦秆被掉了两颗牙齿,陈背篓被打成了乌鸡眼。 六爷训斥:“羞死先人了!争啥呢?人一落地,这一生是贵是贱,是穷是富,是短命鬼还是寿比南山,老天爷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你们斗嘴弄舌有个屁用!” 刘麦秆和陈背篓打得天昏地暗时,刘爱雨抱着陈望春的衣服跑来,给他穿上,陈望春牵住刘爱雨的手,两人站在一起。 六爷说:“两个六尺长的汉子,还不如两小孩,饭都吃到眼睛里了?” 这一架,表面上是平分秋色、半斤八两,实际上是刘麦秆完败。 陈背篓居然敢动手打刘麦秆? 往前推几十年,陈背篓的爹给刘秉德当雇农,被像狗一样地吆来喝去,现在,狗居然翻脸不认人,狠狠地咬了主人一口。 刘麦秆对着一面破镜子,看着他肿胀的嘴巴,两只掉落的门牙,留下了两个空洞,这是伤疤,是耻辱的印记。 刘麦秆谢绝了乡村医生刘吉祥给他以最低价格镶牙的建议,心里说,留着,我刘麦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背篓眼睛受了伤,何采菊埋怨他野蛮莽撞,动动嘴就行了,怎么能动手呢?几十年的邻居,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对何采菊喋喋不休的抱怨,陈背篓毫不理睬,一个女人家,懂个屁。 这次打架,他和刘麦秆划清了界限,多年来,刘麦秆总以老东家自居,处处压陈背篓一头,好像奴役他、取笑他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陈背篓用拳头表明,刘麦秆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和他不但是平等的,而且若干年后,他陈背篓要压在刘麦秆的头上。 更重要的是借车拐仙之口,宣告了陈望春背上的印记是一把金钥匙、菩萨在陈望春的背上盖了章,他这一生注定要荣华富贵。 有金钥匙撑腰,陈背篓底气足了,有点翘尾巴了,走路昂着头,看人眯着眼,说话带刺,放屁带辣,而且专意找刘麦秆的茬。? 第二十五章 魁星楼 在秋收之前的农闲时间,陈背篓有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修一座魁星楼,陈望春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得把他供起来。 陈背篓也想借此杀杀刘麦秆的威风,盖住他家的阁楼。 从陈背篓记事起,刘麦秆家的阁楼就高高地矗立在油坊门的黄金地段,在一片低矮的、灰扑扑的房子中央,像一只高大的骆驼一样神气。 在陈背篓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的做了一辈子雇工的父亲,在人面前卑微地像一只蝼蚁,回到家,却成了一个热血男儿,常有壮志未酬的遗憾。 他指着高高在上的刘秉德家的阁楼,发狠地说:“我的儿,你要能修得起这么一座楼,我下辈子投胎成一头牛,吃草也乐意。” 陈背篓没有表态,当时他十六七岁,填满了野菜和谷糠的肚子整天咕噜噜地响,所以,遥远的阁楼,只是模模糊糊的幻影。 在龙卷风事件之前,陈背篓从没想过要修一座楼,他认为那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是装脸面的样子货,但现在,他觉得修一座阁楼,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 当陈背篓合盘端出他雄心勃勃的计划时,却没得到何采菊热烈的响应,她实在搞不懂,在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下,搞这样一个宏大的形象工程有什么用? 何采菊过于现实的想法和陈背篓高瞻远瞩的战略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既然无法解释,索性就不解释,陈背篓决定拉开膀子大干。 陈背篓的家底,薄得如一张纸,一捅就破,修一座阁楼,肯定要大举借债。 笨嘴拙舌的陈背篓,开始在油坊门游说,他激情地展望了陈望春的锦绣前程,上天给了他一把打开金殿的钥匙,他将来贵不可言。 有了魁星楼,陈望春潜心苦学,有一日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那不仅是陈家的荣耀,更是油坊门的荣耀。 陈背篓问:“我们油坊门可出过什么大人物?” 熟知油坊门历史的六爷哑口无言。 数百年前的一个秋天,祖上从河南或安徽或者山西逃荒而来,一路漂泊流离,看见这一大片洼地上,野草丰茂、清水潺潺,认定了是一块风水宝地,便在此安营扎寨,开荒种地。 几百年过去了,人口繁衍了,庄稼地扩展得一望无际,但一代代人,文不成武不就,没出过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 北边十里之外的城隍庙,出过一个团长;西边七里之外的刘坪,出过两个县长;东边十五里的安沟,有过一个提督;南边十二里之外的碾子沟出过一个秦腔名角,给慈溪太后唱过戏。 这么一比较,油坊门真的是太平庸了,算起来,就老地主刘秉德有点名气,后来还早早地离世了。 六爷抹抹脸,颜面无光啊。 陈背篓说:“油坊门人只知敬神敬鬼、稀里糊涂地烧纸磕头,你得磕对了头,得给掌管文章的文曲星魁星磕啊。” 陈背篓问:“难道油坊门不该有一座魁星楼吗?” 六爷连连点头说:“该!该!” 六爷带头,给陈背篓资助50元,之后,人人都掏钱了,或多或少,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唯独刘麦秆没有捐一文钱,他仍然坚持他的枷锁论,说:“修一座楼,供一把枷锁,让油坊门人人束手就擒吗?” 此时的陈背篓,却显得异常大度,他不想再打掉刘麦秆两颗牙齿,一村的人,现在都站在他一边,支持他,只有刘麦秆一个人反对,他能掀起多大的浪? 魁星楼动工时,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都来了,六爷挖了第一锨土,村长牛大舌头挖了第二锨土,两个重量级人物的参与,使得魁星楼的开工仪式显得异常隆重。 有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的鼎力支持,工程进展顺利,而且六爷倡导,所有参与修建的砖工、木工、小工都无偿劳动,不拿一分钱报酬。 魁星楼虽然修在陈背篓家,但将来陈望春出息了,全村人都能沾他的光。 刘麦秆尽管没参与魁星楼的建设,但始终关注着它的进展,他看着魁星楼超过了他家的阁楼,而且还在一寸寸地长高。 刘麦秆沉不住气了,去找陈背篓,问:“你这楼要修多高?” 陈背篓说:“你不出一分钱,不铲一锨土,与你有屁相干?” 刘麦秆被噎了一下,说:“你不能再高了,要压过我家阁楼了。” 陈背篓正是要压刘麦秆家阁楼一头,修一座低于刘麦秆家的阁楼,卷缩在它的脚下,那不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吗?要修,就修一座高过刘麦秆家的阁楼。 陈背篓呵呵笑着说:“你家那楼还算个楼吗?” 经过几十年的风浸雨蚀,刘氏阁楼屋脊下陷、屋瓦破碎、墙壁裂缝、楼梯垮塌,屋内遮不住风雨,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像一个老了容颜的女人,面目丑陋不堪。 但在刘麦秆眼里,他家的阁楼虽然摇摇欲倒、破败不堪,但那是他家辉煌的见证,哪怕只剩一砖一瓦,刘麦秆也要誓死扞卫祖上的荣耀。 刘麦秆说:“你不能高过我家的阁楼。” 陈背篓说:“我在自己院子里修楼,想怎么修就怎么修,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刘麦秆说:“你的院子它姓刘。” 陈背篓说:“怎么?你想算老账,还想当地主恶霸,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油坊门有个讲究:白虎压青龙、子孙代代穷;东高不算高、西高杀人刀。 陈背篓家在西边,刘麦秆家在东边,正好白虎压住了青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刘麦秆找六爷评理,说:“六爷,你得主持公道,人老祖辈的规矩不要了?” 六爷很为难,当初陈背篓修楼时,他满心支持,却疏忽了这个细节,一个村子住着,老规矩当然是不能破的。 六爷出面协调这件事,说:“背篓,你去掉几层砖。” 但陈背篓执意要压着刘麦秆,他说:“六爷,我总不能把修成的楼又扒掉?” 刘麦秆插了一句:“咋不行?你少加几层砖就成了。” 陈背篓说:“你能把拉下的屎坐回肚子里,我就扒掉几层砖。” 刘麦秆被噎得脸红脖子粗,众人都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修起的楼,怎么能扒掉呢? 六爷回过头对刘麦秆:“麦秆,你这阁楼已经废了,没用了,过几年修的话,你修高些。” 六爷认为自己这个处置办法很高明,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但刘麦秆不乐意,说:“六爷,他是存心要压着我,我能翻了身吗?” 谁也不让步,针尖对锋芒,六爷生气了,脸色很难看,他当了几十年的和事佬,当年,陈背篓的爹和刘麦秆的爹都听他的,现在却一个个翅膀硬了,眼里没六爷了。 六爷怒气冲冲地甩手而去。 何采菊是不主张修什么魁星楼的,她觉得那是陈背篓心血来潮的冲动,是电压不稳的愚蠢之举。 陈望春能不能成才,与那个古怪的印记无关,与修魁星楼也无关,纯粹是陈背篓唯心主义在作祟。 修阁楼和刘麦秆有了纠纷、起了摩擦,何采菊以为陈背篓会就此罢手,但陈背篓没听六爷的话,也不把村长牛大舌头放在眼里,一条死胡同走到底了。 何采菊不明白,家里现有的房子都闲着,为何要花费一笔钱,修一座没用的楼,而且修那么高? 陈背篓轻蔑地扫了何采菊一眼说:“你懂个屁!阁楼是唬人的,越高才能压住刘麦秆的嚣张气焰。” 何采菊说:“你和他斗啥气?压住他又有啥好处?吃饭穿衣量家当,修了这个楼,咱以后喝西北风啊。” 陈背篓火冒三丈,指着何采菊吼:“你闭嘴!” 自陈望春背上有了印记后,陈背篓的脾气就像那龙卷风,大得不得了,动不动就训斥何采菊,开始独裁专制,谁的话也听不进。 刘麦秆又找村长牛大舌头,包产到户后,队长牛大舌头变成了村长牛大舌头,虽然腰带上挂着红印章,但权力和威望急剧缩水。 以前,他走到街巷里,所有人都问好,有人撵着敬烟点火;村里的红白喜事,由他主持,吃酒席时,他坐在首席,重大的场合不能没有他;他家里的活,不用吩咐,有人抢着干,一年到头,送的蔬菜瓜果吃不完。 现在呢,人们看见他不问候了,也不敬烟了,逢年过节,也不上门拜年送礼。 看着刘麦秆苦巴巴的脸,村长牛大舌头心里乐,青石板上长豆子,你不是能耐大根子硬吗?找我干啥?你去找六爷啊,我才懒得管那些破事。 村长牛大舌头板起脸打官腔:“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两人属民事纠纷,要找法院处理,我这个芝麻官可管不了。” 瞅着刘麦秆远去的背影,村长牛大舌头心里说,你们两只狗咬去,最好能打官司,法院那帮家伙,吃了被告吃原告,最终让你们弄个两败俱伤。 刘麦秆无法阻止陈背篓,眼看着魁星楼一日比一日高,最终封顶。 魁星楼竣工的那一日,陈背篓放了一万响的爆竹庆贺,贴了对联,挂了灯笼,装扮得喜气洋洋。 新楼的二三层摆满了桌子,大宴宾客,陈背篓挨个敬酒,并许诺说,过几年,陈望春金榜题名时,再大摆状元宴。 那天,陈背篓家开了流水席,全村的人都去了,爆竹声、喧哗声、酒香肉香,一股脑地涌了过来,刘麦秆心烦意乱、思绪万千。 本来,他打算在这天躲出去,不给张狂的陈背篓做背景,但最终没有躲,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吗? 刘爱雨早早就要过去看热闹,刘麦秆训斥她:“你个死丫头,还要不要脸?你是头蠢猪啊?” 刘爱雨被骂得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突然就不让她和陈望春玩了?他们大人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矛盾? 刘爱雨很委屈,她站在自己家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听着隔壁的热闹,眼泪汪汪。 陈背篓家的新楼上,挂了一块匾,上面题了“魁星楼”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是油坊门学校校长徐朝阳题的,即使黑夜里,也煜煜生辉。 徐朝阳校长说:“陈望春就是一条卧龙,十年不飞,一飞冲天。”? 第二十六章 打赌 魁星楼像是戳在了刘麦秆的心里,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它,霸道蛮横,和陈背篓一样地得意洋洋。 晌午过后,魁星楼在刘麦秆的院子里投下巨大的阴影,要是夏天,那是一片荫凉,到了冬天,就是阴冷的死亡地带。 这预示在在漫长的冬天,刘麦秆家一半的院子里,将看不到阳光。 以往,刘麦秆没觉着太阳的重要性,现在,没有了阳光,他的心里也黑暗了窒息了。 魁星楼堵在了心里,长在了眼里,无时不刻地刺激着刘麦秆敏感脆弱的神经,这让他焦躁愤怒,他要找碴,出一口恶气。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往年的这一天,何采菊在院子里唱秦腔,她家的葡萄、梨子、核桃都成熟了,大伙在一起说说笑笑、唱唱跳跳过一个热闹的节日时,陈背篓总吊着一张驴脸,摔碟摔碗、指桑骂槐地表达不满。 今年,陈背篓一反常态地支持何采菊,让她拿出压轴好戏,不在院子里唱,是在阁楼上唱。 阁楼上摆了桌子凳子,新鲜的刚下架的葡萄,水灵灵的,金黄的梨子个个有拳头大,汁水粘人的手,几十只蜜蜂绕着梨子葡萄嗡嗡嗡地飞。 油坊门几乎家家都来人了,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坐在首席上,陈背篓点名何采菊唱一出《屠户状元》。 陈背篓家这边热闹万分,院子的另一边却冷冷清清的,刘麦秆坐在台阶上,此时,一轮金黄色的月亮升起在半空,刘麦秆发现,魁星楼不只是遮挡了他的阳光,而且挡了他的月光,别处月光溶溶,他这边却一片阴暗。 阁楼上的欢笑声、唱戏声,是一根根扎入刘麦秆神经的刺,他肚子里蹿着一股火气,像一个气球,越涨越大。 第二天上午,下了一场大雨,刘麦秆就赖在炕上,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他起床后,雨还没有停息,拉开屋门,发现院子里的水满了,他吃了一惊。 他父亲刘秉德修这座院子时,未雨绸缪,地基提得比周围高了三尺,这么些年,无论下多大的雨,这个院子从来没有遭受过水灾。 刘麦秆撑起伞,去院子里查看,这一看,他气炸了,原来,陈背篓魁星楼的地基,挡住了水道,刘麦秆家院子里的水排不出去。 刘麦秆趴在墙头上喊陈背篓,陈背篓站在阁楼上问:“啥事?” 刘麦秆说:“你欺人太甚,你堵住了我的水道,要淹死我啊!” 这个院子原来是刘麦秆家的,只留有一个排水口,开在院子的西边,就是陈背篓家。 以前,刘麦秆院子里的水,通过界墙上的口,流到陈背篓家的院子里,再从水道流到街巷里去,就是说,这几十年,刘麦杆一直借用的是陈背篓家的水道。 第二次砌界墙时,刘麦秆怕花钱破费,推诿搪塞,陈背篓独自砌了墙,这次,他在墙上没有留排水口。 后来,修魁星楼,占用了原来的水道,陈背篓把水道改了,这么一来,陈背篓家的排水没有问题,而刘麦秆家的水却无路可走,只能积在院子里。 刘麦秆家水淹金山寺,他跳着双脚大骂陈背篓黑心驴,他这一叫骂,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也闻讯赶来。 雨渐渐停了,但刘麦秆家一片汪洋,要不是他挡着门口,水都进了他家的屋子,刘麦秆站在没膝深的水里,让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评评理。 大伙儿过来看了看,都不啃声,说啥呢? 刘麦秆没有留水道,多年占用陈背篓的水道,现在,人家修了楼,理所当然地改了水道,怎么能怪他呢? 但从情分上说,陈背篓明知改了水道,会给刘麦秆造成水患,但他却这样做了,既没和刘麦秆协商,又没告知,这就有点过了。 六爷背着手,蹙着眉,感觉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不知如何决断;村长牛大舌头谁也不想得罪,借口肚子疼,脚底板抹油,溜了。 刘麦秆咒骂陈背篓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陈背篓反唇相讥:“我不就是修了座楼吗?你眼红妒忌,你有本事修啊。” 刘麦秆红涨着脸说:“我稀罕你那玩意儿?我们家以前要啥没有?银元用缸装、三匹马拉的大车十几挂、良田六千亩、牛羊几百,老子把一根汗毛,都比你腰杆粗;你个穷光蛋,你爹就是我们家一只狗。” 不管刘麦秆如何炫耀刘家往昔的辉煌,但他们家是败了,只留下了那个破旧的阁楼,像一小截狗尾巴,半死不活地。 陈背篓笑嘻嘻地说:“你嫌我的楼高,你修一座压过我啊。” 刘麦秆气得咆哮大叫:“我也要盖楼,要压过你,你一丈高,我两丈。” 陈背篓呵呵地笑,像猫逗老鼠,说:“有能耐你修啊。” 刘麦秆那家底,一个筛子满是窟窿眼,家徒四壁、八面漏风;土里刨点粮食,拿去换几个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逍遥几天,就油干捻尽;没隔夜的粮,无多余的钱,屋顶透着亮,夏天落雨滴,冬天飘雪花,风是常客,窜门一样来来去去。 盖房不是动嘴皮,不是喷唾沫星子,那得硬邦邦的真金实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陈背篓这一军将得刘麦秆狼狈万状,一个念念不忘祖上辉煌,穷得却到处赊账的懒皮狗,有啥能耐修一座比魁星楼更高的楼? 陈背篓痛打落水狗:“刘麦秆,你盖楼啊,不盖就不是站着撒尿的汉子。” 当着一村人的面,刘麦秆只能嘴皮硬到底,说:“我要盖楼,盖全村全镇最高的楼。” 在两人的口水战中,臆想中的楼,从三层加到八层九层,从油坊门盖到了镇上县城,最后盖到了北京。 看热闹的人忙着加柴添火,鼓动说谁能住到北京城里,谁才是真的牛皮。 陈背篓说:“我有陈望春。” 刘麦秆说:“我有刘爱雨。” 陈背篓说:“陈望春有金钥匙。” 刘麦秆哽住了,翻箱倒柜、搜肠刮肚,刘爱雨除了能唱两嗓子,还有啥?气势上就输了,但他梗着脖子说:“那不是金钥匙,是枷锁。” 陈背篓说:“不服就打赌!” 刘麦秆说:“赌就赌!谁怕谁?” 油坊门人有爱打赌的习惯,赌粮食产量、赌牛羊的重量、赌女人生男生女、赌力气、赌下棋,输了的,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村子中央有个磨坊,门前有盘青石大磨,早些年,人吃的五谷杂粮、牲口吃的豆料,都是这盘磨子磨出来的。 好多年前,村里有个憨子,力气大,爱吹牛,一次喝醉后,说他能搬起大碌碡,没人信。 憨子恼了,说他不但能搬起碌碡,还能把天上的太阳打下来,人们哈哈大笑,有人笑得小腿抽筋、大腿痉挛。 憨子指着天上说:“打不下狗日的太阳来,我光腚推磨。”他摇摇晃晃,脚底拌蒜,大吼一声,去搬碌碡,却如蚂蚁撼大树,碌碡没动,他动了,碰掉了一颗门牙。 憨子输了,酒醒后,兑现诺言,脱个精光,拉着石磨,跑了几圈。 自那后,这一习俗广为流传,在缺少娱乐节目的年代,增添了不少乐趣。 二十多年前,扎根北京的正常渠道是读书考大学,端上铁饭碗。 那时候的铁饭碗,旱涝保收,实实在在的聚宝盆、活生生的摇钱树,人人羡慕、万人敬仰。 村里有两三个考上中专的,后来留在了县城里,回家时穿皮鞋着西装,说翘舌头的普通话,见面握手说你好,洋气得很。 陈望春和刘爱雨,要想在北京扎根,就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优秀到足够留在北京。 陈背篓有个表兄,年轻时在沈阳军区当兵,给家里寄过一张照片,是在天安门前照的,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腰里系着装满子弹的武装带,胯头上别着一把手枪。 这张照片,原本在表兄家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每次去姑姑家,陈背篓总要看看这张照片,太神气了,北京、天安门、军装、手枪,太神气了,怎么看也看不够。 一次,陈背篓受不了诱惑,偷偷地将照片拿回了家,专门做了一个精巧的相框,装了这张照片,挂在堂屋的墙壁上。 很多个夜晚,陈背篓一觉醒来,黑暗中觉得这张照片在发光。 这张照片,在油坊门热过一段时间,很多人都来看,队长牛大舌头指出了一个疑点,他认为照片上的手枪是假的,因为据他所知,一个连级军官,是没有资格把手枪带到天安门广场上的;如果手枪是真的,那么天安门就是假的,很可能是照相馆里的布景。 陈背篓坚持手枪是真的,天安门也是真的,为此,他和村长牛大舌头七八天没有说话,看着他的影子就啐口水。 北京是人人向往的圣地,前半生,陈背篓既没参军的机会,也没招工的资格,考大学更没希望,碰上十年动乱,学校停课闹革命,所有通往城市的道路,都是死路一条,理想最终成为黄粱一梦。 从目前的境况看,陈背篓的下半生,也没有到北京发展的可能性,北京对油坊门的泥腿子而言,那是太高了,太远了,在高山之巅,在云端之上,够不着,摸不到。 现在,有了陈望春的金钥匙,陈背篓开始做起了北京梦。? 第二十七章 刘爱雨和陈望春开始向北京奔跑 时间来到了1992的秋季,新学期开学了,刘爱雨和陈望春都上初一了。 去学校时,陈望春像往常一样,去喊刘爱雨,陈背篓止住了他,并明确告知他,从今天开始,他和刘爱雨不是朋友,而是竞技场上的对手,对手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陈背篓血淋淋的描述,惊呆了陈望春,他亲眼目睹了陈背篓和刘麦秆的争斗,说不上谁对谁错,再说了大人们斗,与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和刘爱雨十余年亲密无间的关系就戛然而止了? 刘爱雨受到了同样的警告,刘麦秆拧着她的耳朵叮咛:“从今天起,你给老子好好念书,要超过陈望春;以后你是你他是他,大路朝天,各走一半,要是再看见你和那个兔崽子混在一起,我打断你的腿。” 路上走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在陈背篓和刘麦秆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刘爱雨和陈望春拉开十多米的距离,怏怏不快地走向油坊门学校,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无拘无束的童年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这学期的开学典礼不同寻常,除了老师和学生,油坊门的部分群众也参加了。 升国旗、奏唱国歌、国旗下演讲之后,油坊门学校校长徐朝阳开始讲话,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罕见地打上了一条艳丽的领带,他的脸颊上、下巴上,昨天还杂草一样繁茂生长的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层铁青色的胡茬。 在以往的开学典礼上,徐校长先要抨击纷乱的国际局势、赞美国内的大好形势,最后勉励同学们好好学习,取得优异成绩。 今天的讲话别具一格,徐校长既没点评动荡的国际形势,也没颂扬蒸蒸日上的国内大好局面,而是把初一(1)班的刘爱雨和陈望春两位同学请了出来。 在整个小学阶段,刘爱雨跳舞唱歌,在全校学生面前频频亮相,所以,她大方自然地站在前面。 陈望春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他没有音体美特长,学习成绩也一般,发言、演讲、表演节目、运动会,都没他啥事。 当徐朝阳校长叫他的名字时,他的脑袋轰的一下,感觉像打了一个响雷,他胆怯地、磨磨蹭蹭地走出学生队伍,站到了前面,他偷偷地看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学生,赶紧垂下头,心里擂着鼓、头上流着汗,两腿瑟瑟发抖。 刘爱雨和陈望春天壤之别的表现,刘麦秆和陈背篓都看在了眼里,刘麦秆得意地笑,而陈背篓又羞愧又愤怒,妈的,简直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 徐朝阳校长清清嗓子,他居然使用了普通话,这令在场的师生都大吃一惊。 油坊门学校里,民办教师占半壁江山,他们习惯用方言讲课,而从来不说普通话;新调来的公办教师,开始讲普通话时,受到他们的讥笑和挖苦,之后,也不讲普通话了,所以,油坊门学校没有普通话生长的土壤。 徐校长突然讲普通话,要传递一个什么信号呢? 徐校长说:“老师们、家长们、同学们,今天,我们有幸见证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他的声调拉得很长,一字一停,一个十秒长停顿之后说:“陈望春同学和刘爱雨同学,将从现在开始,在学习上展开竞争;他们要开始一个漫长的赛跑,有多长呢?有四十多个马拉松长,需要六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两人谁先跑进北京、谁先在北京扎下根,谁赢。 这是一个创举,它将载入我们油坊门学校的历史,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鼓励陈望春和刘爱雨同学,开始他们伟大的征程。” 持久而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对于这场比赛,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陈望春赢,有说刘爱雨赢。 徐朝阳老师说,这是一次漫长艰辛的比赛,中间变数很大,啥可能都有,谁输谁赢说不准。 但陈背篓却认定这是一场龟兔赛跑,陈望春是兔子,刘爱雨是乌龟,陈望春躺着都能赢。 这天晚饭,陈背篓让何采菊做了几个硬菜,有鸡有鱼有牛肉,预祝陈望春马到成功。 何采菊看着满桌的菜,说:“把爱雨喊过来一块吃。” 陈望春刚站起来,就被陈背篓按下了,他铁青着脸,瞅瞅何采菊,又望望陈望春,痛心地说:“你们咋就不长一点记性?我们现在和姓刘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刘爱雨和陈望春是对手,怎么还能坐在一块吃饭? 何采菊和陈望春被批得哑口无言。 隔壁的院子里,刘麦秆烧了一锅稀饭,烤了两个馒头,让刘爱雨赶紧吃,吃完饭就去写作业背书。 刘爱雨闻到了隔壁的肉香,她一次次地往墙那边望,以前,如果何采菊做了好吃的,陈望春肯定会过来叫她,陈望春始终没来,刘爱雨很失望。 刘麦秆用筷子敲敲刘爱雨的手说:“跑魂了?赶紧吃;想吃山珍海味,那就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北京城里啥好吃、好玩的没有?” 刘爱雨被勒令坐在桌前写作业,小学五年里,刘麦秆根本就不过问她的学习,每天放学后,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 现在,刘爱雨被戴上了紧箍咒,她打开作业本,瞌睡虫就来了,眼皮沉重,脑袋晕乎乎的,她不停地打呵欠。 刘麦秆在旁边不断地呵斥,他手里的苍蝇拍子,时不时地在桌子上抽一下,吓刘爱雨一大跳。 陈望春住进了魁星楼,陈背篓说:“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吃饭,吃完饭就写作业,十一点准时睡觉。” 阁楼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巨幅中国地图,是徐朝阳校长送给陈背篓的,地图上,一根粗壮的黑色箭头,从油坊门指向了北京。陈背篓指着地图说:“陈望春,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开始了。” 刘麦秆出去撒了一泡尿,回来时,发现刘爱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抓住刘爱雨的辫子,把她提了起来,刘爱雨疼醒了。 刘麦秆把刘爱雨提到院子里,指着陈背篓家的魁星楼说:“你看,灯亮着,人家在用功,你却在睡觉,你能跑得过人家?楼上的灯啥时候灭,你啥时候才能睡。” 魁星楼上的灯 ,成了刘爱雨的梦魇,即使多年以后,她成了千万富翁,在睡梦中,仍能看到那盏灯,它散发着阴森刺目的光。? 第二十八章 摸底 当刘爱雨和陈望春的世纪之跑开始后,陈背篓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就是对两人的底子和实力差距,一无所知。 在过去的五年里,陈背篓对陈望春的学习基本放任自流,既没和学校老师沟通交流,也没在家督促检查。 每天放学后,陈望春要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吃饭,饭后睡觉;周末简直就玩疯了,连饭都不吃,一整天不见他的人影。 陈背篓的爹早年家境贫寒,基本靠给地主刘秉德拉长工,勉强度日,没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 到陈背篓,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他从小学一路年到了高中,但学习成绩平平,即使没有文革的干扰和影响,他也考不上大学。 他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说人一生的命运掌管在老天爷手里,是当官的还是拿笔杆子的,是要饭的还是唱戏的,包括能活多少岁、一生经历多少个坎、甚至每顿吃几碗饭、几个馒头,都是有定数的,安排好了的。 穷人就是一只蚂蚁、一条虫子,你只管往前拱,到哪天拱不动了,就一命呜呼了。 这个窝囊无能了一辈子的庄稼汉,对后代子孙的最大期望就是有吃有穿,长大后娶个媳妇,能传宗接代就行。 父亲卑微苦难的人生使陈背篓有一强烈的改变家庭命运的冲动,在油坊门,穷就没有地位,就意味着要受人欺负。 就像村长牛大舌头,当了十几年队长,又当村长,别的不说,就抽烟喝茶一项,都是别人孝敬的,从来没自己掏钱买过。 陈背篓除了眼热,又有什么办法?人的眼睛都朝天上翻,你有钱有势,他们就仰望你,你就是太阳,他们是绕着你转的向日葵;你没钱没势,他们就斜眼看你,把你当一只哈巴狗。 就像刘麦秆,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就因为祖上阔过,可以肆意地侮辱取笑陈背篓。 此前,陈背篓不甘命运摆布的信念虽然强烈,但没有具体实施的方案和计划,他像对着茫茫无际的大海,不能确定自己的航向,那些梦想最终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陈望春遭遇了龙卷风之劫,不但死里逃生,而且携带回来一个神秘的印记,那是上天的启示,陈背篓认为机会来了,他眼前的思路清晰了,彻底改变家庭落后挨打、饱经凌辱的重任,要落在了陈望春的肩上。 陈背篓和刘麦秆叫板,跑一场耗时数年、甚至十几年的长跑是有底气的,那个从天而降的印记,确切地说是一把金钥匙,给了陈背篓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想着陈望春在数年之后,将成为一个状元,这不但是陈家,而且是油坊门开天辟地的壮举时,陈背篓的心颤抖了,天啊,那是多么大的荣耀,那将会收获多少的赞誉和羡慕啊,陈背篓捂住砰砰跳动的心脏,有点难以承受。 陈背篓专程拜访了徐朝阳老师,要了解一下陈背篓和刘爱雨过去五年的学习状况,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徐朝阳老师热情地接待了陈背篓,尽管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对陈背篓漠视教育的无理和无知而愤怒,但对他现在的改变,仍抱着欢迎的态度。 这一两年,油坊门学校的学风变得浮夸,读书无用论尘嚣甚上,学生不爱学习,普遍贪玩早恋,家长也不积极配合教育,放任不管。 徐朝阳老师多次家访,阐述教育对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几代人的影响和重要意义,但家长们经不起世俗世界的诱惑,他们看到的是某某辍学后,在南方打工,每年赚好几千块钱;某某上学时,是差学生,后来竟然当了老板,开豪车住别墅,屁股后面跟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念书有个屁用,认识几个字,在城里不走错厕所就行;人生在世,关键还是要学会赚钱。 对于家长的浅见陋识,徐朝阳校长痛心疾首,鼠目寸光啊,萤火之光啊。 徐朝阳老师想了很多办法,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但收效甚微。 当刘麦秆和陈背篓进行一场豪赌,谁考上状元、谁考进北京城谁就赢,输了的,光腚推磨、转圈丢人时,徐朝阳老师颓废沮丧的情绪为之一振,他如久旱遇甘霖的禾苗,又高高地昂起了头。 油坊门有救了,中国的教育有救了,如果油坊门每个学生,每个家长都将考上大学视为荣耀,落榜视为耻辱,何愁教育不振兴? 徐朝阳感谢陈背篓和刘麦秆此举,为急速滑坡的油坊门教育,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 徐朝阳老师吩咐教学干事,从档案柜里拿出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纪的成绩册,查看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成绩。 油坊门学校,每学期考两次试,十个学期,共计考试二十次,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成绩基本紧挨着,都处在班级的中下游,刘爱雨以微弱的优势,11次领先于陈望春的9次。 陈背篓心底一片冰凉,徐朝阳校长像给他做了终极宣判一样,他有两个万万没有想到:一是陈望春的成绩在班级的下游,二是刘爱雨的成绩竟然比陈望春强。 恢复高考至今十余年,油坊门还没出过大学生,换句话讲,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也未必能考上大学,而处在后面的陈背篓,要考上大学、高中状元,是不是一个梦? 在他印象里,刘爱雨又能唱歌又能跳舞,感觉她就是个花瓶,只是好看而已,她的成绩却在陈望春前头。 陈背篓对陈望春失望愤怒。 徐朝阳老师对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成绩如此接近而惊讶,开玩笑说:“这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陈背篓想,可能是他们走得太近的缘故,几个月上,刘爱雨和陈望春就一起吃何采菊的奶,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们上学、放学、玩耍,都在一起,好像就没分开过。 陈背篓疑惑地问:“徐校长,听说学习和遗传有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徐校长手一挥说:“无稽之谈。遗传有一定因素,但关键还是后天努力。” 徐校长给陈背篓讲了伤仲永的故事,说一个天才,不学习,整天应酬,最后荒废了。 徐校长说了一句名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遗传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 陈背篓是个高中生,故事和名言他都懂,但从来没有今天这般感受深刻。 陈背篓继续聆听徐朝阳校长的教诲,徐校长说:“以我多年的教学经验,学习要好,要有三苦精神,学生苦学、老师苦教、家长苦抓;万事苦为先,就像种庄稼,你不出大力流大汗,你的庄稼就不会比别人好。” 徐校长打的这个比方,陈背篓非常赞同,就拿刘麦秆和他的庄稼来说,刘麦秆东游西逛,从不在种地上下功夫,他的庄稼春天苗稀,夏天和秋天就歉收;而他,锄草、施肥、浇水、管护、收割、打碾,每一个环节都齐全,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他的庄稼在天上,刘麦秆在地下。 徐朝阳校长说:“苦是个宝,吃不了苦百事不成,陈望春要高中状元,就得比别的学生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用辛勤的汗水去浇灌梦想之花。” 告别了徐朝阳校长,陈背篓信心十足,走路的步子大了,脚板踏在地上咚咚有力,他攥紧拳头,要像种庄稼一样,狠抓陈望春的学习。? 第二十九章 魁星楼上的灯火 陈背篓隔三岔五就去一趟学校,进校门后,他直奔初一(1)班教室。 正是上课时间,他猫着腰,悄悄趴上窗台,向里张望,他在观察陈望春和刘爱雨。 那是语文课,王老师在教《黔之驴》,她领读了两遍,让学生们读,刘爱雨用书堵着脸,望向陈望春的方向;陈望春写了个纸条,揉成团,丢向刘爱雨。 令陈背篓惊讶的是,陈望春丢纸团和刘爱雨接纸团的动作,娴熟准确,显然操练过无数遍,达到了高度的默契。 王老师叫陈望春读课文,陈望春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黔之驴,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 陈望春的朗读,感觉是在走一段崎岖陡峭的山道,而且山路上堆满了石头,磕磕碰碰的,他在不该停顿的地方停顿,引起学生的哄堂大笑,而他,没有一点羞耻感,还咧着嘴,跟着大伙一起笑。 王老师走下讲台,攥住陈望春的耳朵,咬着牙拧,陈望春龇牙咧嘴,弯下了身子。 王老师是个女的,学生们看菜下碟,故意捣蛋出洋相,尤其是东亮,上语文课时就换到前排,一会放个屁,一会做个鬼脸,教室里没一刻安静。 陈背篓想,要是个男老师就好了,两个耳光甩过去,看谁还扎刺? 陈背篓极为恼火陈望春的表现,抱怨刘爱雨,这个小妖精,上课不是对着小镜子捋她的刘海,就是给陈望春抛媚眼,有她的骚扰,陈望春怎么会安心上课? 陈望春回家后,陈背篓先罗列他上课的种种不规,然后惩罚。 在徐朝阳校长的帮助下,陈背篓制定了详细的奖惩措施,共计四十五条,陈背篓上课不专心听讲、做小动作、和女学生传递纸条、不能熟练朗读课文,违反了惩罚规定中的第四条、第七条、第八条和第十三条的规定。 院子外面的梨树下,摆放着一条三尺宽六尺长的木案,木案是张屠户卖肉的,他不想用了,在店外面闲放着。 陈背篓看上了,要买,张屠户说卖啥?拿去用。 陈背篓给了张屠户一盒兰州烟,扛回了肉案,何采菊问:“要这个干啥?” 陈背篓说:“大用!” 这是陈望春第一次接受惩罚,陈背篓将他拎到肉案前,说:“爬上去。” 陈望春趴在肉案上,按陈背篓的指使,脱下裤子,陈背篓拿出他的家法,那是一个长三尺宽五寸的板子,徐朝阳老师传授他的经验,板子越薄,打上越疼,而且不伤筋不动骨。 陈背篓本来是要打陈望春脊背的,但他看见金钥匙,就改主意了,还是打屁股。 啪啪啪,响亮声惊动了何采菊,她看着陈背篓使劲抽打陈望春的屁股,一时有点懵,撵过来阻拦。 陈背篓气冲冲地把她推回屋里,他最恼火的是,在他教育陈望春时,何采菊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地庇护和纵容。 陈望春趴在肉案上,肉案上有刀砍斧垛的裂痕,有乌黑的鲜血,有毛发肉屑,一股难闻的血腥味直扑鼻子。 陈望春先是屁股钻心地疼,后来他感觉不到疼了,只是鼻子和眼睛酸酸的,想流泪。 陈背篓的暗中观察被学生发现了,他们偷偷地给陈望春通风报信,这样以来,陈背篓就抓不住陈望春的茬。 他迅速调整了斗争策略,他戴了墨镜帽子,伪装之后,冷不丁出现在教室宿舍的周围,有时是在操场甚至厕所,经常搞突然袭击。 陈背篓之所以去厕所,听说很多学生在厕所偷偷抽烟,那么里面有没有陈望春呢? 除了自己跟踪观察,陈背篓还广泛地和老师同学接触,大范围地调查了解陈望春在学校的种种表现。 东亮开玩笑说:“陈望春,你爹简直是个间谍。” 刘爱雨说:“是个狡猾的特务。” 学校老师对陈背篓此举大为反感,上课时,他站在窗子外面偷听;下课后,他堵住老师问这问哪;跟到办公室,探讨学习方法、教育惩戒学生的手段;像校长主任一样,翻看教案、作业、试卷。 教师会上,初一(1)班的任课教师,对陈背篓的行为愤怒地谴责和控诉,说感觉是在白色恐怖之下工作,国民党的军统、美国中央情报局、苏联的克格勃也不过如此。 对老师们的意见,徐朝阳校长沉吟了一会说,年轻老师不了解历史,在座的老教师应该记忆犹新。 二十多年前,我们是开门办学,工人农民不但走上了讲台,还管理学校,这种模式到底有利还是有弊,我不做评价。 陈背篓经常性地深入教学一线,对我们的教学工作有点影响,但我们要理解他这种望子成龙的迫切期望,他的根本目的是要陈望春搞好学习,这对我们的工作有帮助,而不是破坏。 他翻看你们的教案,看你们批阅的作业,和你们交流沟通,都是对教学工作有促进的嘛,大家要包涵理解,要有陈背篓这种锲而不舍的劲头,狠抓教育、创造我们油坊门学校的奇迹嘛。 陈背篓对陈望春学习的全程监控,使刘麦秆心慌意乱,他没有陈背篓那么多的点子,也缺乏他那种钻牛角尖的劲头,他尽管对刘爱雨提了很多要求:譬如每天的课要听懂、按时完成作业、要考过陈望春等等。 但他讲过就忘了,只有计划,而不去抓落实,有时候记起来了,发一通火。 只有到了晚上,他才能亲自监督刘爱雨做题,刘爱雨一拿起书本就犯瞌睡,刘麦秆小时候也听过许多勤学苦学的故事,譬如程门立雪、凿壁借光,这些现在已没有实际意义,他最欣赏的是头悬梁锥刺骨。 刘麦秆用一根绳子,把刘爱雨的辫子扎起来,吊在房梁上,刘爱雨一打瞌睡,绳子拉紧了,拽得她头皮发疼。 等到魁星楼上的灯熄了,陈望春睡觉了,刘麦秆才解开房梁上的绳子。 刘爱雨做作业,刘麦秆在旁边监督,这个过程太煎熬太磨人了,有时候,刘麦秆自己也会昏昏欲睡。 采取了头悬梁措施后,刘麦秆放松了警惕,有时去村里转一圈,有时拉一会二胡,能偷个懒了。 一天晚上,刘麦秆从村里回来,他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趴在窗户上偷偷地望,发现刘爱雨居然睡着了,难道那根绳子都不能拽醒她? 刘麦秆感觉奇怪,他进了屋子,一查看,又气又笑,原来,刘爱雨把绳子系在了桌子腿上,而她自己摆脱了绳子的束缚,正舒舒服服地大睡,口水都流在了书本上。 刘麦秆一把拽起刘爱雨的辫子,刘爱雨只有垫着脚才能保证头皮不被拽掉。 刘麦秆狠狠地骂:“你她妈的还耍花招!”刘麦秆绑上刘爱雨双手,把她的辫子又拴在绳子上,惩罚她。 给初一(1)代课的老师,收到了徐校长和陈背篓的提醒,要阻止陈望春和刘爱雨的交往。 教室里,两人中间隔着四行课桌,以前是传纸条,现在纸条也不能传了,班上安排了好几个暗哨,一经发现,两人便罚站、罚打扫卫生。 放学上学的路上,是两人唯一的接触机会,陈望春在前,刘爱雨在后,两人虽隔着三四米,但不停地小声交流。 陈望春说:“我瞌睡的,每天都得到十一点。” 刘爱雨说:“我也一样,你的灯熄了,我才能睡觉。” 陈望春得知刘爱雨被头悬梁,关切地问:“那你瞌睡了咋办?” 刘爱雨说:“我有办法。” 刘爱雨在大门上拴了一个铃铛,刘麦秆出去时,铃铛一响,刘爱雨就把辫子解开,把绳子拴在桌子腿上。 刘麦秆回来时,铃铛又响了,刘爱雨赶紧把她的辫子拴上,假装在写作业。 有一次,她睡得太沉了,没有听到铃铛响,让刘麦秆抓了现行。 陈望春说:“你那个不保险,我给你站岗放哨。” 陈望春在三楼,他的书桌就在窗子前,居高临下,不但刘麦秆的院子,半个村子的情况也尽收眼底,简直就是一个了望哨。 陈望春和刘爱雨约定,他只要发现刘麦秆出去,就打口哨,刘爱雨就可以放松了;刘麦秆一回来,他再打一次口哨,提醒刘爱雨。 刘爱雨陈望春和刘麦秆做起了迷藏,刘麦秆偷袭几次,都发现刘爱雨在皱着眉头做题,他的心放下来了。? 第三十章 测智商 1992年的深秋,寒霜满地、秋叶飘零,初一第一学期的中期考试来了。 这是刘爱雨和陈望春的第一次登台亮相,刘麦秆和陈背篓都伸长脖颈关注着这次考试,都明白开局很重要,它会影响随后的战略走势。 为了真实测试出刘爱雨和陈望春的真实水平,这一次期中考试,初一级破例采用了匿名封卷考试,阅卷老师们看不到姓名,也看不到考号,最大限度地体现了公正公平的原则。 陈背篓早早到了学校,等待成绩汇总。 徐朝阳校长拿着成绩单,和他一块分析,成绩是按照语数外三门主课排名的,初一级一共四个班,共223名学生,刘爱雨排180名,陈望春排182名,都处在全年级的后面。 徐校长和五年级成绩对比后说,陈望春退了43个名次,刘爱雨退了40个名次。 陈背篓疑惑,怎么苦抓狠抓之后,成绩反而退步了? 这也是令徐朝阳校长困惑不解的问题。 他找科任老师了解了,两人在课堂上的表现还可以,能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不做小动作,而且之前,两人之间屡禁不绝的传递纸条的现象,也杜绝了,但是,他们的成绩,就是没有达到一个预想的高度。 第一个回合的较量,陈望春完败,陈背篓以为他有了金钥匙,就无所不能,没料到还是被刘爱雨踩在了脚下。 已经得知考试成绩的刘麦秆,趴在墙头上露出个脑袋,说开了风凉话:“我家爱雨不是念书的料,一只飞不高的鸡;你家陈望春是条龙,能翻江倒海呢。” 然后,刘麦秆掉转屁股去村里,哪里人多,他就往哪凑,将刘爱雨的成绩单亮给众人看,说:“啥金钥匙?狗屁,就是一把锁,背着这个锁,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化的孙猴子也翻不了身。” 陈背篓去找徐朝阳校长,问:“陈望春是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他问这话时心是颤抖的,害怕他的一线希望破灭。 徐校长说:“三百六十行都一样,要干好,得有一点天分;有些人笨,你就是把他的脑浆子打出来也没用。” 徐校长的观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一直强调勤奋努力,现在却谈的是天赋,陈背篓非常担心,陈望春有没有学习的天赋。 徐校长说:“可惜咱们这太落后,要是有测智商的仪器就好了,如果他的智商在160以上,那他绝对就能考上状元。” 陈背篓问:“160的智商很聪明吗?” 徐校长说:“当然了,爱因斯坦的智商就是160 ,最伟大的科学家,你说他聪明吗?” 徐校长沉思了一会说:“虽然没有测智商的仪器,但我出一套题,也能测出智商。” 陈背篓急切地说:“那你赶紧测测陈望春。” 他不忘叮咛,把刘爱雨那个丫头也测一下。 星期三下午的第七节课,学校安排的是课外活动,实际上没有组织,学生一盘散沙,打球、约会、打架、抽烟,想干嘛就干嘛,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最愉快的时段。 刘爱雨和陈望春约好,两人在操场边的树林里见面。 自从开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长跑后,他们不能公开见面,而是要像地下党一样传递暗号,秘密会面,这虽然不方便,但相当刺激。 第六节课未下,徐朝阳老师就站在初一(1)班教室门口,下课铃响了,学生一窝蜂涌出教室时,徐校长叫住了刘爱雨和陈望春,让他们跟他走。 一路上,刘爱雨和陈望春紧张地眼神交流,是不是他们有什么把柄给抓住了?他们自查的结果是,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活动少而警觉,不会有问题的。 徐校长搜肠刮肚地拟了一套题,里面包含了上至天文地理,下到生活常识,既有语文方面的基础知识,又有数学运算、英语单词短语。 几个脑筋急转弯,徐校长自认为出得很妙: 麒麟到了北极,会变成什么? 历史上哪个人跑得最快? 一只蚂蚁居然从油坊门爬到了北京,可能吗? 有一架飞机失事,现场撒满了飞机零件,令人疑惑的是没有发现一个死伤者,为什么? 在校长办公室,刘爱雨和陈望春同时做这一套题,他们间隔三米,徐校长背着手,威严的目光,探照灯一般不停地扫来扫去。 据徐校长观察,两人都不老实,你望我我瞅你,挤眉弄眼,随时准备作弊,幸好徐校长监得严,他们的阴谋才没得逞。 徐校长亲自阅卷,让他惊讶的是,两人都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徐校长测算了一下,刘爱雨的智商是162,陈望春的智商是158,相当于一根头发的差距。 和陈背篓面谈时,徐校长夸奖了陈望春,说:“一般情况下,智商在140以上就是天才,陈望春无疑就是一个超级天才,考个状元,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 陈背篓显得异常兴奋,但当他得知刘爱雨的智商竟然在陈望春之上时,他面如土色,备受打击,他小心翼翼地问:“徐校长,你测得准不准?” 徐校长说:“任何事物,包括最精密的仪器,都有一个误差和概率的问题,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的这个检测是可靠的,可以作为依据。” 陈背篓很沮丧,说:“那丫头比陈望春聪明。” 徐校长说:“毫厘之差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陈背篓不甘心,说:“那也是差别。” 徐校长再次抛出他的经验论,说:“据我多年的教学经验,到了初二,学生就进入了青春期,女孩子比男孩子发育早,会陷入早恋的泥沼;而且据可靠研究,女学生在小学阶段,比男学生成绩好,一到高中就落在了后面,男学生有后劲,会迎头赶上。” 既然如此,那么就寄希望于刘爱雨思想出轨、陷入早恋的泥沼。 陈望春今日情绪低落,沉默寡言,即使饭桌上,也很少说话,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扒拉几下就丢了筷子。 以前刘爱雨在时,吃饭像唱戏一般热闹,两人一会抢同一个菜,筷子在空中打架;一会你给我夹块菜,我给你盛一碗汤,嘻嘻哈哈地,胃口很好。 眼看着陈望春越来越消瘦了,何采菊忧心忡忡,晚上,她发愁地对陈背篓说:“陈望春最近不对劲了,是不是有病了?” 陈背篓说:“能吃能喝的,有啥病?” 何采菊说:“你看他瘦了,一顿饭只吃一点。” 陈背篓说:“是你的疑心病在作怪,小马驹刚戴上嚼子就这样,蔫头耷脑的,过几天就好了。” 何采菊很不赞成陈背篓的教育观,她认为那是摧残、是蹂躏、是拔苗助长。 何采菊赞成凡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但是,自龙卷风事件之后,陈背篓一意孤行,倔强固执地像个暴君,任何不合他心思的想法和行为,都要遭到痛斥和谩骂。 何采菊疑惑,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啊,龙卷风把陈望春带到了空中,给他烙上一个古怪的印记,陈背篓的性格却为何发生了变化? 在何采菊看来,魁星楼就是一座禁锢陈望春的囚笼,陈望春高高在上,和他的同伴隔开了,一个人深陷茫茫无际的题海里,快要淹死了。? 第三十一章 陈望春挨打 每天晚饭后,陈背篓将陈望春押进魁星楼,叮咛一番便离开。 这时,天还没有黑,油坊门炊烟缭绕,晚风轻轻吹拂,风里是浓烈的蒿草味,是饭菜的香味;街巷里,小孩子跑来跑去,鸡飞狗跳。 陈望春的目光掠过高低错落的屋顶,掠过包谷林,落在村外辽阔的田野上。 在涝池边,每天傍晚,他的同伴们在这里玩得昏天黑地,陈望春似乎听见了东亮嘹亮的喊声,他们的节目是,爬上池塘边的柳树上,然后跳进水里,谁爬得越高,谁就赢了。 陈望春刚开始玩时,胆子很小,他爬到树上,却觉得晕乎乎的,下面的水在旋转,东亮让他跳,他不敢跳。而刘爱雨却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油坊门的女生里,就她一个人敢跳。 刘爱雨在池塘里喊陈望春,陈望春还在犹豫,他在想,一头栽下去,要是运气不好,水里恰好有树桩或石头,那不是就撞坏了脑袋? 就在他左思右想时,东亮猛地一脚,将他踹了下去,那是一个漫长而又短暂、惊恐而又刺激的过程,失重下落,被温暖的塘水所拥抱,感觉无比地爽。 此后,他胆子越来越大,能从最高的枝头上跳水了。 东亮找过陈望春几次,都被陈背篓无情地驱逐。 陈背篓双手像轰麻雀一样,滚,玩啥?陈望春在学习。 陈望春有做不完的习题,那些习题,就像荒地里的野草,一茬茬,淹没了庄稼,高过了人头,嚣张得都要上天了。 陈望春做完作业,眼巴巴地看着大门外,想出去玩。 陈背篓却说:“熟能生巧,多做几遍有坏处吗?” 陈望春的头便埋进了山一样的资料里,像一只蚂蚁,一点点地啃。 一天,村里来了个收土产的商贩,拿着个电喇叭,狗一样地满村子嗷嗷叫。 陈背篓嫌他打搅了陈望春的清静,训斥了几句,两人差点打了起来。 刘麦秆恰好在门前,撇了撇嘴,奚落陈背篓:你该在门口立两块牌子,这边写“回避”,那边写“肃静”。 刘麦秆本来是挖苦陈背篓,他却当了真,向徐朝阳老师讨教。 徐老师到底水平高,在一块木牌上委婉地写:请不要打扰一颗正在思考的大脑。 陈背篓将木牌挂在大门口,每隔几天擦一擦。 陈背篓出去了,何采菊上到楼上,看见陈望春瞪着双眼,看着书本,一动不动,她走到跟前,陈望春也没察觉。 她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肩,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迷惘无神的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睛原本是多么清澈灵动啊。 何采菊心里抽搐,这还是一个十二岁孩子的眼神吗?那里面装满了迷惑痛苦和不解。 何采菊说:“望春,你歇歇。” 陈望春没有啃声,仍然在写英语单词,她看了一眼,那个单词,他写了有几百遍,整整五六页,他在机械地重复再重复。 上课时,陈望春写错了这个单词,陈背篓问:“怎么错了?” 陈望春小声说:“大意了。” 陈背篓勃然大怒,他最容不得陈望春大意马虎,这是要不得的,将来高考,任何的疏忽,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徐朝阳老师曾经说过,当年,他就是一个小数点点错了,丢掉了两分,因而没有考上本科,这引起了连锁反应,和他深爱三年的女友,因此而分手。 大专文凭和本科文凭,虽然只差了一个台阶,但这一个台阶,用一生的时间都撵不上。 年近五十的徐朝阳校长,对三十年前的错误,仍耿耿于怀。 也是徐朝阳校长说,高考时,多考一分,就会把一千多人踩在脚下,而少考一分,就被一千人踩在脚下,一分,极有可能就改变了你的整个人生轨迹。 因而,陈背篓是严苛的,他绝不允许陈望春小小年纪就养成粗枝大叶的习惯,从小处抓起,万丈高楼平地起。 因为这一分,陈望春趴在肉案上,被陈背篓啪啪啪地抽了二十竹板,陈背篓是用了力的。 何采菊躲在窗子后面看,每抽一下,她的心抽搐一下,到后来,她实在受不了精神上的宰割,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 陈望春受刑完毕,何采菊看见渗出裤子外的鲜血,她拉起陈望春就走,陈背篓问:“去哪?” 何采菊压抑着怒火,颤抖着说:“你把他的皮肉打烂了,得上点药。” 陈背篓说:“没有那么娇气。上了药,好了伤疤忘了疼,就让疼着,才能长点记性。” 何采菊还是去找了老陈皮,要了一些草药。 晚饭后,陈背篓去了村里,何采菊上了魁星楼,陈望春站着写作业,何采菊说:“我看看你的伤。” 陈望春不啃声。 何采菊褪陈望春的裤子时,陈望春疼得哆嗦着,他的裤子被血粘住了。 何采菊心疼难过,又有一点恐惧,再这样下去,陈望春不疯也会傻的,该怎么阻止癫狂的、丧失了理智的陈背篓呢? 何采菊怅然地下了楼,走出院子,时间过得很快,门前栽的合欢树已经长高长粗了。 何采菊追忆往事,想起了那年热情温和的陈背篓,现在已变得凶神恶煞一般,不由地感慨唏嘘。 站在窗前的陈望春,看见刘麦秆出门了,打了一声口哨,楼下随即也传来一声口哨,那是刘爱雨在回应。 为了教会刘爱雨打口哨,陈望春花了几个下午,在放学的路上反复给她示范演示,她终于学会了。 一进入魁星楼,好像进入了一条神秘的时间隧道,时间过得极其缓慢,甚至像停止了,真正的度分如年。 陈望春一分钟一分钟苦苦地煎熬着,除了做题还是做题,那些题目,他已经做了几十遍,是在机械地重复,毫无意义。 他认为学习的过程,和吃食物的过程非常类似,吃东西,你得先有吃的想法,其次食物能勾起你强烈的欲望,再次,整个过程应该是愉悦的享受的。 然而,他的学习,是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反复咀嚼,再吞进去,恶心欲吐,是折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即使极度排斥反感,还得进行这种反刍式的学习。 陈背篓不断地看着桌上的闹钟,不但时针分针纹丝不动,连秒针都好像慢了许多,秒针转一圈,分针才动一下。 陈背篓抓狂了,他的脑门发烫,不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用鞭子抽打闹钟,让它跑起来。 离十一点差五分钟了,陈背篓心里一阵轻松,要刑满释放了,这时,楼下传来刘爱雨的口哨声,那是一首悠扬动听的台湾校园歌曲,用口哨吹,别有一番滋味,陈望春也跟着吹了起来: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 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是轻松的,撒一泡尿,熄灯上床睡觉,当屋子陷入一片黑暗时,陈望春激动地颤栗。 原来,他是害怕讨厌黑暗的,现在,他喜欢黑暗,那是保护伞是隐身衣,在黑暗里,他的思绪是自由的,像长着翅膀的鸟儿飞翔,他可以胡思乱想,可以做梦,他庆幸的是,陈背篓控制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约束他的思想。 在黑暗的深处,他流下了幸福快乐的泪水。? 第三十二章 压跷跷板 陈望春精确测试过,从家到学校,是两千步,一步约等于05米,两千步就是一千米,合二里路。 这一千米里,除去家门口和学校门口,因避人耳目的二三百米,掐头去尾,只剩下中间四五百米,他和刘爱雨的一切交流都在这短短的距离里完成。 期末考试快要到了,又到了刘爱雨和陈望春一争高下的时候了,刘爱雨说:“中期考试我领先,期末考试该到你了。” 陈望春推辞说:“还是你领先,你考砸了要挨打。” 刘爱雨说:“你将被打得更惨。” 陈望春说:“我是男子汉,我不怕,权当搔痒痒。” 刘爱雨说:“不,这一次你在前,我在后,咱俩就像压跷跷板,你上我下,我下你上。” 陈背篓提前给陈望春下起了毛毛雨,说:“这次考不过黄毛丫头,小心你的皮。” 刘麦秆在墙那边听见了,也不甘示弱地警告刘爱雨:“这次要是输了,我吊你三天三夜。” 考完了,成绩揭晓了,陈望春总分比刘爱雨高五分。 陈望春出彩了,刘爱雨却倒霉了,墙这边,陈背篓买回来一条肉,要何采菊做一盘红烧肉犒劳陈望春,何采菊看着膘肥油厚的肉,皱着眉头说太腻了,但看着陈背篓瞪着两只牛眼睛,还是做了。 陈背篓批驳了何采菊肥肉有害健康的理论,坚持要陈望春吃完一大盘红烧肉,并不屑地对何采菊说:“你没有发言权,伟人一直吃红烧肉补脑,不然,他老人家会那么聪明能干?”墙那边,刘爱雨真的被吊起来了,不让吃饭不让睡觉。 站在魁星楼上的陈望春,看见刘麦秆出去了,打了一声口哨,刘爱雨很快回了一声。 陈望春的意思是,咋样? 刘爱雨回答说,还行。 陈望春担心着刘爱雨,便趴在窗台上,吹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这是他们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教唱的。 陈望春记得很清楚,当时,全班学生坐在操场边的白杨树下,他和刘爱雨紧挨着,他们的后面,虽然没有碧波荡漾的湖水,却有一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和翩翩起舞的蝴蝶。 看着暮色笼罩的油坊门,陈望春突发奇想,自己要是个飞檐走壁的高手,或者有一身隐身衣,就能解开捆绑刘爱雨的绳索,带着她远走天涯。 此时,陈背篓怀里揣了一瓶酒去拜望徐朝阳校长,校园里一片静寂,学生已经晚休,只有教师宿舍的灯亮着。 乡村的初中都上晚自习,晚自习下后,离学校近的学生回家休息,离学校远的,则留在宿舍。 陈望春家离学校不远不近,可以住校,但陈背篓害怕他和学生睡在一起,晚上玩耍打闹,便让他通宿;别的学生八点半就下自习了,陈望春则要学到十一点,每天比别的学生要多学两个多小时。 徐朝阳校长看着桌上的酒,不高兴地说:“你也搞这一套?我不收礼;说过多少次了,学生的成绩就是给老师最好的礼品。” 陈背篓说:“不是送礼,是庆贺,我们喝一杯。” 因为陈背篓的频繁拜访,在刘爱雨和陈望春两人比赛中,徐朝阳校长是站在陈望春这一边的,作为裁判,这一点他没做到公正客观。 陈背篓倒了两杯酒,要和徐朝阳校长碰杯,徐朝阳校长不愿和陈背篓喝酒,他是个讲究的人,和哪些人交往、和哪些人喝酒、和哪些人打骂戏闹、和哪些人敬而远之,都是有分寸的。 尤其喝酒,酒逢知己千杯醉,他一个校长,和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农民,喝什么酒?要是陈望春将来能考上状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徐朝阳校长委婉地说:“我滴酒不沾,以茶代酒。” 陈背篓喝酒,徐朝阳喝茶,陈背篓越喝越迷糊,徐朝阳越喝越清醒。 陈望春这次不但考过了刘爱雨,名次还直线上升了五六十个,简直坐直升飞机一样。 陈背篓有点膨胀了,说:“直升飞机还不够,要像火箭一样,嗖的一下,蹿上天,把那个黄毛丫头给甩没影了。” 有了几分醉意的陈背篓,嗓门很大,挥手跺脚,肢体动作丰富而又夸张。 校长办公室吵吵嚷嚷的,有人以为校长又和谁在闹事了,大家兴奋地冲着校长室指指点点,有几个教师走过来,趴在窗子上张望。 徐朝阳校长皱起眉头,说:“声音小些,学生在休息,老师在办公,影响不好。” 陈背篓捂住嘴巴,连连点头,但几秒钟后,声音又高八度了,他唾沫飞溅,有一滴贱到了徐朝阳校长的脸上,徐朝阳校长狠狠地擦掉,感觉一阵恶心。 徐朝阳校长提醒陈背篓,不能掉以轻心,以他的观察,刘爱雨智商很高,学习似乎更轻松些。 陈背篓手一挥说:“她算个啥?她有金钥匙吗?陈望春有!是玉皇大帝、如来佛、观音菩萨给的,刘爱雨要想撵上陈望春,门都没有!” 第二学期的中期考试,陈望春却意外地考砸了,语文英语勉强及格,数学则只考了30分。 陈背篓去学校看成绩,徐朝阳老师拿着陈望春的试卷,给他逐一分析,语文丢分主要在背诵上,三十分的题,只得了四五分,而且作文没有写完。 英语题目很简单,班上只有两个不及格。 尤其数学,徐朝阳老师教陈望春数学,他一看试卷,就气冲斗牛、血压飙升。 他狠狠地戳点着试卷,说:“都是讲过的题,而且不止讲了一两遍,仍然错;你看看,5+18=24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陈背篓看着满试卷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x号,感觉血液要凝固了,这个狗崽子到底怎么了? 徐朝阳老师说:“陈望春有点松懈了,你得紧紧他的螺丝。” 陈背篓走出校长办公室,他心里的怒火呼呼地向外冒着,他一次次忍住要立马把陈望春揪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 陈背篓站在校园里,望着初一(1)班教室,狞笑着:“陈望春,回家有你的好果子吃。” 中午放学的路上,刘爱雨和陈望春见缝插针,简短地交流了一下,刘爱雨责怪陈望春没必要考得太差。 陈望春呵呵笑着,说:“我怕你又让我,我干脆让到底。” 刘爱雨发愁:你这次要吃大苦头了。 陈望春说:“我就说我每天晚上学到十一点,白天一进教室就瞌睡,脑子全都迷糊了;我这么说,说不定他会给我减刑的,让我能早睡一会。” 刘爱雨说:“你要是能早睡,我也跟着沾光了。” 陈望春叹一口气说:“以前多自由啊,能一直停留在小学多好啊。” 刘爱雨说:“停在小学不如长大,我巴不得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是十年二十年后了;那时,我们长大了,不用再怕他们了。” 两人陷入了沉思和冥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在哪?在做什么? 这天午饭,陈背篓始终阴沉着脸,看见陈望春一脸无辜,没事人一样淡然地吃饭喝汤,陈背篓的太阳穴在嘣嘣地跳,他恨不得把手里的饭碗,倒扣在陈望春的脑袋上,怒骂他,吃!吃!像一头猪,只知道吃! 何采菊看陈背篓的脸色不好,闻出了呛人的火药味,她感觉空气紧张,有个火星就能爆炸,便催促陈望春赶紧去学校,快迟到了。 陈望春走了,何采菊劝陈背篓,陈望春的学习,我们尽心就行了,没必要这么逼他。 何采菊讲了一个典故,说过去有一个乞丐,他把每天讨来的米拿回家,倒进缸里,奇怪的是,他每天都往缸里倒米,但缸里总那么一点米。 乞丐怀疑有人偷他的米,那天,他没出去,躲在屋子里,一会,他看见一只大老鼠,带着一伙小老鼠,从屋角的洞里钻出来,跳进米缸,偷吃他的米。 乞丐非常生气,质问老鼠,你谁的米不能吃,为何要吃一个乞丐的米? 大老鼠说,你命里只有三斗米,讨遍天下不满仓,不吃你的吃谁的? 何采菊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顺其自然。 陈背篓跳了起来,愤怒地指责何采菊:“放屁!老鼠会说话吗?” 何采菊说:“我就打个比方。” 陈背篓说:“你这是混账逻辑,人都信了命,啥都不干,就等着天上掉馅饼,张开嘴巴接?陈望春有金钥匙,他是文曲星下凡,他必须高中状元!”? 第三十三章 陈望春光腚推磨 晚饭后,太阳还没有落山,陈背篓背着草筐,提着镰刀去村口,他每天得打一筐猪草,两头猪喂到年底卖了,就是一笔收入。 这几年,粮食越来越不值钱了,一年忙到头,如果风调雨顺,每亩地能赚一二百块钱;遇上旱灾涝灾,勉强能落个口粮。 陈背篓家里养着两头猪,两头牛,七八只羊,他得攒钱,将来陈望春去北京上学,花费很大。 涝池边聚着一群孩子,今天星期六,孩子们在玩水。 看着一帮孩子玩得不亦乐乎,连晚饭都不回家吃,而此时的陈望春正勤奋学习,陈背篓觉得自己的决策太英明太正确了,心里不由地得意。 这时,东亮从池塘里爬了上来,冲他神秘地挤挤眼睛说:“我有个秘密。” 陈背篓问:“啥秘密?” 东亮说:“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想不想听?” 关于陈望春的,陈背篓咋能不听?但东亮说:“你给我两块钱。” 陈背篓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秘密,给了东亮两块钱。 东亮说:“这次考试,陈望春是让刘爱雨的,他故意考砸的;我听见他们两个在商量,这次你考好,下次她考好。” 陈背篓撇下草筐镰刀,卷了一根烟,蹲在地上抽。 东亮说:“给我两块钱。” 陈背篓哼一声:“不是给你了吗?” 东亮说:“一码归一码,我再给你爆一个料。” 陈背篓想了一下,不情愿地拿出两块钱,东亮一把抢了过去,说:“他俩经常躲在小树林里看《神雕侠侣》。” 陈背篓问:“《神雕侠侣》是个啥?” 东亮说:“写男女乱爱的小说。” 陈背篓也当过学生,他上学时,只看课本,从不读课外书,认为那是闲书,影响学习的。 陈望春居然背着他,和那个野丫头一起看小说,而且是黄色小说。 陈背篓怒火填胸,徐朝阳校长分析得对,陈望春是故意的,他在袒护那个黄毛丫头。 陈背篓掐灭了烟头,狠狠地摁进土里,心里说,陈望春,你咋能这样啊? 陈背篓匆匆回了家,何采菊看到他没打回一根猪草,奇怪地问他出了啥事? 陈背篓将草筐摔在地上,喘着粗气,何采菊看着他阴沉的脸,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她不敢再问了,心里惴惴不安。 陈背篓仰头望着魁星楼,陈望春在里面做作业,陈背篓不知道他是真做,还是在装样子。 这时,刘爱雨吹起了口哨,在吹一首歌,陈背篓冷笑,这丫头疯了,哪有个女孩的样子,幸亏那桩婚事黄了。 楼上的陈望春也吹起了口哨,两人吹的是同一首曲子,节奏相同、配合默契,陈背篓气笑了,他一回头,逮住了何采菊嘴角的一缕微笑。 陈背篓上了楼,拿过陈望春的书包,以前,他从不翻陈望春的书包,看来,这是一个大漏洞。 陈背篓在陈望春的书包里,翻出了两本《神雕侠侣》,有的句子和段落,被红笔勾画了出来,看来是用心读过。 陈背篓随手翻着,看到了用红笔圈出来的一句话: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旁边有两行字,一行写着“不负此约”,一行是“不离不弃”两行字,明显的是两个人的笔迹,陈背篓不用想,就知道是陈望春和刘爱雨玩的猫腻。 陈背篓气炸了肺,他一手揪着陈望春的耳朵,一手提着书包下楼,何采菊看见,迎上来问:“又怎么了?”陈背篓不理她,给她说了她也不懂。 陈背篓在杂物间找出驴套子和牛鞭,他把驴套子挂在陈望春的脖子上,挥着鞭子呵斥:“走!” 何采菊拽住陈望春,质问陈背篓:“你要干啥?” 陈背篓一把推开何采菊说“推磨!” 陈望春和刘爱雨学杨过和小龙女,卿卿我我、有伤风化。 陈望春明明占了上风,却和刘爱雨媾和、甚至低头认输,让他陈背篓当着全村人的面,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这是个不详的信号,不行,得把这苗头彻底掐死。 天麻麻黑,因为月色甚好,街巷里还聚着好多人,陈背篓押着陈望春,一出门,就大声吆喝:“看戏了,看戏了,光腚推磨了。” 人们围了上来,看着陈望春脖子上的驴套子,问:“你这是干啥?” 陈背篓说:“驴推磨!” 村子中央的磨坊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磨坊有三间房,安放了两台磨面机后,门前的大青石碾子就废弃了,大太阳的时候,有人晒被褥衣服,有的小孩在上面玩,调皮的会撒一泡尿。 何采菊跟了过来,拽住陈望春,要拉他回家,陈背篓推了她一把:“你走开!” 何采菊哀求说:“他是个孩子,他要脸面呢。” 陈背篓气冲冲地说:“他有脸,我就没脸了?我这是张驴脸吗?”陈背篓将自己的脸拍得啪啪响。 六爷也来了,问陈背篓:“你吃屎了?”陈背篓垂下头,呼呼地喘着粗气。 刘麦秆挤进人群说:“陈背篓,你有气冲着我来,拿小孩子使啥狠?” 陈背篓本来有点犹豫了,在六爷的劝说下,想借坡下驴,但刘麦秆火上浇油,他一下变得冷酷绝情。 陈背篓给陈望春整理一下驴套子,腰里系上绳子,拴上青石碌碡,呵斥一声,走。 陈望春不走,陈背篓狠狠地甩了一鞭子,陈背篓一鞭子一鞭子抽着,陈望春定定地站着,他的腿上背上的衣服被抽破了,露出一道道血痕,那个金钥匙的印记非常醒目。 村里人都涌上来,有的劝解,有的抢陈背篓的鞭子,有的给陈望春解绳子,但陈背篓像一条狂躁的疯狗,他蹦跳着,挥舞着鞭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抽着,几个人挨了鞭子,人们都纷纷躲开。 陈望春突然一低头,跑了起来,陈背篓喊着:“光腚推磨,把裤子扒下来。” 人们都劝陈背篓:“教育一下就行了,别糟践孩子了。” 陈背篓说:“你们懂个屁,不让他长长记性,他还会犯糊涂。” 陈背篓看见人群里的刘爱雨,牙根酸酸的,你个小妖精还有脸来?好,就让你看看。 陈背篓一把扯下陈望春的裤子,围着的人看劝不住陈背篓,都摇头叹息地散去。 六爷也走了,丢了句:“陈背篓,你就是个吃草的畜生。” 磨坊前安静下来了,月色如水,光着屁股的陈望春,转了一圈又一圈,那盘沉重的青石磨盘,在静寂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陈背篓也不喊不叫了,安静地蹲在碾子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刘爱雨静静地蹲在月亮的阴影里,她拿着一个要给陈望春的烤红薯,滚烫的红薯已经凉凉的了,她把它揣进怀里暖着。 她感觉今晚的月亮太亮了,像长着刺,她看它一眼,眼睛就被刺得又酸又痛,不断地流泪。? 第三十四章 刘爱雨和东亮打架 陈望春月亮地里光屁股拉磨的事,从油坊门传到了学校。 放学路上,刘爱雨看看周围没人,几步撵上陈望春,塞给他一瓶云南白药,说:“回家抹在伤口上,灵验得很。” 陈望春笑着说:“早就不疼了,可惜《神雕侠侣》被他烧了。” 刘爱雨说:“烧了我再买一套,我挖药材攒了几块钱;你以后要好好学,要考过我。” 陈望春说:“我宁愿自己挨打,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刘爱雨的心咚咚地跳,她绯红着脸说:“你真是个大傻瓜。” 得知东亮是告密者,刘爱雨骂东亮是间谍、特务、叛徒。 那个时候,油坊门的孩子,最喜欢看电影,他们崇拜英雄好汉,憎恨特务间谍。 每天下午,他们聚集在涝池边,分成两拨,一拨是解放军,一拨是狗特务,东亮要演英雄时,被孩子们拒绝了,他是叛徒,怎么能演英雄? 东亮为了四块钱,把刘爱雨和陈望春出卖了,害得陈望春被陈背篓惩罚,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东亮不光彩的行为,遭到同伴的唾弃和反感。 周六放学的路上,刘爱雨截住了东亮,质问他为什么要出卖陈望春,东亮根本没把刘爱雨放在眼里,他蛮横地说:“老子想干啥就干啥?要你管?” 东亮在前面走,刘爱雨跟在后面骂:叛徒!特务!不要脸! 东亮生气了,说:“你敢骂我?” 刘爱雨不依不饶:“就骂你,你是叛徒特务!” 刘爱雨伶牙俐齿,东亮嘴上占不到便宜,便动了拳头。 刘爱雨比东亮矮了一头,还是个女的,力气比东亮差远了,但气势上,刘爱雨一点也不怂。 东亮把刘爱雨打倒,刘爱雨拽住东亮的腿,东亮踢刘爱雨,刘爱雨咬东亮。 纠缠了一会,东亮要走时,却怎么也走不了,刘爱雨就像一根藤,死死缠在东亮身上,她双腿盘在东亮的腿上,双手紧紧搂住东亮的腰,逮住机会,就咬东亮一口。 已经返回家的孩子,听说东亮和刘爱雨在打架,闻讯而来。 众目睽睽之下,东亮下不了台,他恼羞成怒,打刘爱雨的脸,掰她的手,但刘爱雨像一块打不疼打不死的石头,她的头上脸上流着血,就是不松手。 看热闹的孩子们说:“东亮,不敢打了。” 东亮也不敢动手了,但刘爱雨揪住他不放。 东亮气喘吁吁,说:“我出卖的是陈望春,关你屁事。” 刘爱雨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天快黑了,东亮再不回家,他爹就要找来了,他免不了要挨一顿揍。 东亮艰难地拖着刘爱雨,往村里走去,他不知道是去他家,还是去刘爱雨家,刘爱雨命令他,去陈望春家。 东亮想尽快卸掉这个包袱,只好往陈望春家去,陈望春一家正在吃饭,看见东亮和刘爱雨这样子,都很奇怪。 刘爱雨说:“王东亮,给陈望春道歉。” 东亮犹豫着,拉不下脸,刘爱雨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东亮惨叫一声,只好乖乖地给陈望春道歉,说:“哥们,对不起了。” 东亮说:“放手。” 刘爱雨说:“还没完呢。” 东亮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块钱,递给了陈背篓说:“欠你三块,以后还。” 刘爱雨松开手,抹一把脸上的血,出了陈望春家,进了自己的门。 刘麦秆亲眼目睹了刘爱雨和东亮的打斗全过程,一是刘爱雨的韧劲,柔弱的她最终使蛮狠的东亮屈服了;二是刘爱雨对陈望春的那份情,屁大一点的孩子,就敢豁出命去。 刘爱雨去洗脸上的污血,刘麦秆什么也没说,望着她瘦弱的身影,若有所思。 光腚推磨之后,陈望春变得胆小了,他一看见陈背篓就瑟瑟发抖。 一次,何采菊惊讶地发现,陈背篓怒吼了一声后,陈望春夹紧了两腿,痛苦地颤抖,然后,他的裤子上渗出了尿渍。 何采菊呆呆地看着,愤怒、痛苦、伤心,遍体冰凉。 何采菊去找老陈皮,说了陈望春的情况,她非常担忧,长此以往,陈望春肯定会吓出病来。 老陈皮叹息:“该吃药的不是陈望春,而是陈背篓,是他病了。” 何采菊劝陈背篓改变对陈望春的教育方式,在长期的高压和恐惧之下,他的神经会越来越脆弱,终有一天会绷断的。 陈背篓听不进去,他反过来指责何采菊妇人之见,干扰破坏了他的宏伟计划。 看着陈望春一天天失去了活力,变得迟钝、敏感、胆怯,何采菊痛苦不堪,开始失眠烦躁。 何采菊思来想去,陈望春之所以被陈背篓赶着鸭子上鸡架,完全是那场龙卷风带来的祸,它使陈望春离奇地失踪、昏睡,然后莫名其妙地给他脊背上烙一个印记。 陈背篓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一把打开富贵荣华殿堂的金钥匙,这才使他走火入魔,有了一系列癫狂的举动和想法。 那个印记就是罪魁祸首,除掉它,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六月里的一天,陈背篓去五十里外的三甲镇赶庙会,去的时候,牵走了家里的牛,他想卖掉这头老牛,再换两头牛犊。 临走时,陈背篓说他可能要呆一两天,叮咛何采菊督促陈望春的学习。 陈背篓走了,没有了他阴沉的脸和咆哮声,家里显得安静祥和。 放学回家的陈望春,得知陈背篓不在家,像摘了紧箍咒,浑身轻松,眼也亮了话也多了,身板也笔直了。 陈望春的胃口突然变得特别好,边吃饭,边把学校里的事告诉何采菊。 何采菊心里又喜又酸,这才是她熟悉的陈望春,她眼泪婆娑,要是一直这样多好啊。 何采菊下定决心,要为陈望春除去这个枷锁,刘麦秆说得对,这哪是一把金钥匙?这就是一把锁,自从陈望春戴上它以后,就没有了自由欢乐。? 第三十五章 去枷锁 何采菊领着陈望春去找刘吉祥。 油坊门有两个医生,一个是开药铺的老陈皮,一个是走江湖的刘吉祥。 老陈皮出自中医世家,医术高明、正直豪爽,口碑很好;而刘吉祥却褒贬不一,他爹是个卖狗皮膏药的,传到他这一代,又加了一样看病。 据说,他偶然得到一本散落民间的宫廷秘籍,专治疑难杂症,他治好过大医院都没法治的病。 油坊门周边的人们只信任老陈皮,刘吉祥无用武只地,他常年走江湖,他的心野,腿更野。 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一生下来,就睁着眼睛四处望,不是一盏省油灯。 刘麦秆说刘吉祥的两腿上长着又密又长的黑毛,他上辈子可能是个猿猴,因而不走平常路。 刘吉祥每年正月出去,直到腊月二十三的小年才回家,一年到头,在家只呆几天。 那几天,是他炫耀走南闯北的所见所闻的几天,他去过云南的原始森林、内蒙大草原、在天安门广场睡过觉、在西湖洗过脚、全国就青藏高原和海南岛没去过,一个是有高原反应,一个是太热了,台风刮起来要人的命。 刘吉祥说他在大江南北闯出了响亮的名头,病人都夸他是治病救人的华佗扁鹊,有人干脆叫他刘半仙,他们赠送的锦旗,连接起来,有几里路长。 村里人问他:“你是中医还是西医?擅长内科还是外科?” 刘吉祥说:“我是中西结合的全科大夫,现在大医院里全科大夫最吃香,人满为患。” 意外的是,现在才六月份,刘吉祥居然蹲在家里,村里人问他怎么回家了,他说回来休个假,现在外面太热了,整个南方就是一个大蒸笼,天天下雨,还热得喘不上来气;还是家里凉快,我们油坊门,能拿出手的就剩适宜的气候了。 刘吉祥回家的那天傍晚,村里很多人都去找他看病了,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明星登台亮相。 何采菊心里砰砰跳,刘吉祥这个时候回家,恰好陈背篓又不在,这是天意啊。 何采菊去了两次,刘吉祥家里都有人,刘吉祥说你过一会来。 何采菊看见刘吉祥家的墙壁上挂满了锦旗,上面是“救死扶伤”“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仁者医心”的金光灿灿的大字,何采菊心里有底了。 陈望春得知娘要带他去掉金钥匙,问:“娘,敢吗?我爹会发火的。” 何采菊抚摸着陈望春的头,咬咬牙说:“为了你一生的幸福,娘不怕,娘豁出去了。” 刘吉祥看见陈望春背上的印记时,说:“都说是把金钥匙,屁!就是个胎记嘛。” 何采菊说:“不是胎记,刮那场风前啥都没有。” 刘吉祥说。“有的胎记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有的胎记是后来才有的;有人十几岁上头发白了掉了,有人七八十岁上生头发长牙齿,人和人差别很大,啥奇事古怪事都有。” 何采菊半信半疑,问:“能去掉吗?” 刘吉祥说:“小菜一碟,我在城里,专门给女人去妊娠纹,大医院的高科技都没办法,我就能去掉;你不信?我给你去,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笑嘻嘻地,眼睛从何采菊的胸脯上,一直瞄到她的腰肢下腹。 何采菊红着脸,岔开话题说:“那你把这个印记去掉。” 刘吉祥从一个罐头瓶子里挖了一勺乌黑的膏药,伸到何采菊鼻子前说:“你闻。” 何采菊只觉一股浓烈的刺鼻味,一阵恶心,差点呕吐,她疑惑地问:“咋这么难闻?” 刘吉祥说:“治病的药有好闻的吗?我这药是三十二种草药炮制成的,有人掏五十万买这个方子,我不卖。” 刘吉祥给陈望春背上涂了药膏,用纱布缠上,叮咛说:“有点疼有点痒,要忍着,不能挠,三天内不要动冷水,戒荤腥辛辣物。” 何采菊问:“多少钱?” 刘吉祥摸着她的手说:“不要钱,给乡亲们服务;你晚上过来,我给你去掉妊娠纹。” 晚上,何采菊陪着陈望春,陈望春几乎一夜未睡,他的背又疼又痒,像有一块炭火在炙烤,滚热从背上传到了全身,最后,连手指尖都在发烫。 陈望春口干舌燥,满头大汗,何采菊担心地问他:“咋样?” 陈望春说:“娘,没事。” 他咬牙坚持,只要天亮了,那个可恶的印记就没有了,他就会像孙悟空一样,去了紧箍咒,重获自由。 刘吉祥叮咛三天后换药,第二天,陈望春几乎感觉不到疼痒了,他认为是药物已经起了作用,心里非常高兴。 陈背篓牵着买来的两头牛犊,从三甲镇回来了,在村口,他碰见了刘吉祥,问:“刘半仙怎么下凡了?” 刘吉祥嘿嘿一笑说:“拯救人间疾苦嘛。” 陈背篓说:“屁!” 在陈背篓眼里,刘吉祥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混混,和刘麦秆是一路货色,品行恶劣,惹人讨厌,陈背篓像躲一坨狗屎一样绕着他。 刘吉祥看刘麦秆不理睬他,心里很不高兴,说:“我为你儿子驱邪治病,你一个谢字都没有?” 陈背篓头也不回,“我儿子能有啥病?健康得很。” 刘吉祥说:“你儿子背上的药该换了。” 陈背篓站住了,问“我儿子咋了?换啥药?” 刘吉祥不高兴地说:“我去掉了你儿子身上的胎记,你不谢我?” 陈背篓头轰的一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他丢了牛缰绳,扑向刘吉祥,高声怒骂:“狗日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的金钥匙。” 刘吉祥看着陈背篓血红的眼睛,吓坏了,边跑边辩解:“是何采菊上门求我的,关我啥事?” 愤怒的陈背篓,随手捡起一块砖头,追赶着刘吉祥,两人绕着绕村子跑了三圈,村里的人都出来了,看热闹的、说风凉话的、劝解的,一时闹得鸡飞狗跳。 再不管就出人命了,村长牛大舌头吆喝几个男人,抱住了陈背篓,抢下他手里的砖头,前面跑的刘吉祥,看安全了,转过头,气咻咻地说:“烧香惹鬼叫,好心没好报。” 村长牛大舌头劝他赶紧走,陈背篓再撵他,可就没人管了。 刘吉祥家都没回,骂骂咧咧地连夜去了城里。 怒火万丈的陈背篓,一头冲进家门,正在说说笑笑的何采菊和陈望春愣住了,陈背篓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步步逼近何采菊,陈望春吓得浑身发抖,他佝偻着背,夹紧了两腿。 何采菊刚要张嘴说话,陈背篓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齿地骂:“你他妈的干得好事!” 陈望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呜呜地哭。 陈背篓怒吼:“男子汉哭个啥,起来!”陈望春应声而起,但他战战兢兢,摇晃不止。 这是陈背篓第一次动手打何采菊,结成夫妻的这十几年,两人虽然有过争吵,偶尔也脸红脖子粗的,但陈背篓没有动过手。 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居然背着他,要偷偷地去掉金钥匙,那是陈家复兴的希望,是光宗耀祖的通行证,她过分了,越过了他的底线。 陈背篓粗糙的手掌,在何采菊娇嫩的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手指印,火辣辣地疼。 陈背篓的动手超出了何采菊的预料,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黄昏,陈背篓紧紧搂住她,两人意乱情迷之际,她挣扎着说:“以后,我惹你生气了,你怎么骂我都行,但别打我。” 失去父母的何采菊,童年少年时,就是哥嫂的出气包,他们轮番上阵,经常把她揍得鼻青脸肿,那时,何采菊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个疼惜她保护她的男人。 新婚之夜,陈背篓搂住何采菊赌咒发誓:“这一辈子,我不动你一根指头,我哪只手打了你,哪只手生疮流脓。” 当十八岁的何采菊,离开何家畔,走向油坊门时,她觉得自己走出了魔窟,走向了福地,从此将会是鸟语花香、莺歌燕舞。 陈背篓显然忘了这一切。 何采菊坐在门槛上发呆,不唠叨也不哭泣,她不像别的女人,一吵嘴就哭哭啼啼地,要么跳井上吊喝药,要么絮絮叨叨,她安静地坐在哪里,受了委屈挨了打,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她要是哭出来也好啊。 陈背篓硬着心肠,没有安慰何采菊,他何错之有?在事关陈望春命运前途、家族兴衰成败的大事上,他绝不能含糊。 陈背篓撩起陈望春的衣襟,撤掉了绑带,清洗了药液,幸运的是金钥匙还在,牛皮大王刘吉祥的灵丹妙药失灵了。 陈背篓再一次坚信,这个金钥匙是上天赐给陈望春的,他的脚底板涌起了一股豪气,直透天灵盖。? 第三十六章 古塔约会 周五的体育课上,老师没有来,学生们自由活动。 男生几乎都去打球踢球了,女生们坐在树荫下,学唱一首流行歌曲《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鞭子粗又长……。 这首歌异常火爆,短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几乎人人会唱。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已经情窦初开,多变的情愫,像云像雨又像雾;每一个男生,都有他们臆想中的小芳。 坐在白杨树下的刘爱雨,望着蓝天上翱翔的白云,浮想联翩,陈望春心中的小芳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陈望春是一个体育盲,他对任何运动项目都不感兴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操场上转来转去,刘爱雨走了过去,喊了他一声,陈望春很吃惊,紧张地四处望了望。 刘爱雨说:“跟我来。” 陈望春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她身后。 油坊门学校,原来是一座寺庙,解放后,改成了学校,亭台楼阁几乎全拆了,只剩下一座七层高的砖塔,矗立在操场边上。 反右时,一个老教师吊死在砖塔上,从此,这里被学校列为禁区,平常人迹罕至,周围长了半人高的荒草。 刘爱雨要进砖塔,陈望春拉住她,指着挂在砖塔上的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严禁学生擅自进入砖塔”刘爱雨微微一笑,将牌子翻了过去,那一面画着一个黑色的箭头,写着“由此前行”四个大字。 刘爱雨说“现在可以进了?” 刘爱雨和陈望春上到顶层,放眼望去,整个学校尽入眼底,教学楼宿舍操场,都变小了,学生们像蚂蚁一样蠕动。 远处金黄色的麦田、翠绿的包谷林、村庄、公路,更远处的一道道沟,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塔内很凉爽,地面潮湿,也许因为终年照不到阳光的原因,墙壁上生着一层青苔。 陈望春感觉有点瘆,他四处张望着,想早点离开整个阴森森的地方,但刘爱雨却对墙壁上的涂鸦很感兴趣,大多数都是些xxx到此一游,墙壁上有几幅图案,古怪奇特,看不懂画的什么。 突然扑棱棱一声响,两只鸽子从头顶飞了出去,陈望春吓得靠在刘爱雨身上,刘爱雨拧了他一下,说:“胆小鬼。” 陈望春说:“咱们走,快下课了。” 刘爱雨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陈望春,“你会唱《小芳》吗?” 陈望春缺乏音乐细胞,属于五音不全的那一类,唱歌跳舞,对他是很困难的事,但这首歌太普及了,听着听着就会了,他小声说:“唱得不好。” 刘爱雨问:“你心里的小芳是谁?” 陈望春红着脸说:“我没有小芳。” 刘爱雨问:“你有小龙女吗?” 陈望春抬头看一眼刘爱雨,又垂下头说:“你是小龙女,我是杨过。” 刘爱雨笑吟吟地说:“你不傻啊。”她从地上捡起半块瓦片,在墙壁上写起来: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不负信约。刘爱雨。 刘爱雨将瓦片递给陈望春,说:“签上你的大名。” 陈望春迟疑着,说:“会被人发现的。” 刘爱雨说:“怕什么?合欢树上不也有咱俩的名字吗?咱们拜过天地,光明正大的事。” 陈望春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刘爱雨拿过瓦片,在两人的名字后面,写上到此一游,1994年6月16日。 陈望春说:“但愿十六年后,这个塔还在。” 刘爱雨歪着头想了一下,将十六年改成了十年,说:“十六年时间太长了,那个时候,我都老了。” 陈望春笨嘴笨舌,迸出了一句:“你长生不老。” 刘爱雨猛地抱住陈望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大傻瓜,长生不老不就成了老妖精?” 这猝然的一吻,吓坏了陈望春,他摸着被刘爱雨亲过的额头发呆。 刘爱雨摸摸陈望春的脑袋,给他理理凌乱的头发,说:“你记住,从今天起,你要用心学习,考试时,不能再弄虚作假,要考出你真实的水平。” 陈望春担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刘爱雨说:“你不要管我,你要好好学,要考到北京去。” 陈望春不明白,他们两人约定的跷跷板游戏多有趣,刘爱雨怎么就不玩了? 刘爱雨看他发呆,捏了一下他的手说:“记住了吗?以后只准你考好,不准你考砸,你再考砸了,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这时,下课的铃声传来,刘爱雨拉着陈望春的手说:“杨过,跟姑姑走。” 此后,陈望春感觉刘爱雨似乎变了,她不再和他玩了,上课不传纸条了,课外活动时间也不和他钻树林子里看《神雕侠侣》了。 原来他们约定,看完《神雕侠侣》再看《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他们要把金庸的武侠小说全看完。 陈背篓烧了《神雕侠侣》,刘爱雨答应买,到现在也没见影,陈背篓只看了一半,害得他一直在想另一半。 晚上回家后,负责给刘爱雨放哨的陈望春,看见刘麦秆出门去了,就打口哨,给刘爱雨报信,但没有听到刘爱雨的回音。 陈望春心里很失落,他心不在焉地做题,以至于有几道题都做错了,晚1055,离熄灯只有五分钟了。 陈背篓吹起了口哨,他吹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以往,刘爱雨会愉快地加入进来,两人一起吹。 但今晚,刘爱雨一直保持沉默,她到底怎么了?陈望春探头向隔壁的院子望着,却什么也看不见。 早晨上学的路上,陈望春跟着刘爱雨,想和她说说话,但刘爱雨和几个女生一块走着,根本不给他机会。 音乐课上,老师抽了十几名学生去会议室,排练庆祝七一的节目,其他同学留在教室做作业,刘爱雨是最后一个走的,陈望春赶紧跟了出去,东亮看见了,使劲地咳嗽。 在排球场地,陈望春叫住了刘爱雨,阳光强烈,刘爱雨眯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激动的陈望春,笑着说:“你现在的胆挺肥的。” 陈望春不高兴地问:“为啥不理我?” 刘爱雨说:“怕影响你学习,我说过了,你以后要用点心,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陈望春不知说什么好,刘爱雨说:“进去做作业。” 陈望春闷闷不乐地看着刘爱雨远去。 陈望春突然开了窍,所有的题目几乎都难不住他,他的成绩突飞猛进,期末考试时,他将所有的学生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第三十七章 陈望春是一颗彗星 放寒假的前两天,刘爱雨和陈望春都被老师叫到学校去帮忙汇总成绩,校园里学生很少,往日喧闹的校园显得静谧。 初二(1)班的教室里,刘爱雨将火炉生得很旺,教室里暖烘烘的。 中间休息时,刘爱雨从炉灰里刨出几个土豆,土豆已经烤熟了,散发着一股香味,刘爱雨磕磕灰,掰开焦黄的皮,里面冒出一股热气,刘爱雨给陈望春一半,她吃一半。 吃完了,陈望春又拿起一个,掰开来后,刘爱雨伸手,拿走了另一半,两人一共分吃了三个土豆,肚子填饱了,刘爱雨说:“唱歌。” 陈望春羞涩,放不开,刘爱雨说:“怕啥?就咱们两个人,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每一首歌,都是刘爱雨带头,陈望春跟着唱,有的歌,他只会唱开头两句,有的歌,他不知道歌词,只会哼哼,刘爱雨不但唱,还附加了表情和肢体动作,像一个歌星一样。 那天,他们从《让我们荡起双桨》唱到《军港之夜》《梦驼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了所有他们学过的歌,到后来,刘爱雨的嗓子都哑了。 算完成绩,他们走出教室时,发现竟然下雪了,细密的雪粒落在树上地上,簌簌地响,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刘爱雨惊喜地捧起一把雪,扬向天空,雪粒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她被刺激地大叫。 他们给老师交了成绩单,走出校门时,天已麻麻黑了,路上空无一人,刘爱雨蹲在地上,冲陈望春伸出双手说:“拉我。” 陈望春拉着刘爱雨在雪地上奔跑,刘爱雨故意滑脱了手,闪了陈望春一个狗吃屎,她乐得哈哈大笑。 陈望春爬起来,他不再抓刘爱雨的手,而是攥住她脖子上的围巾,那是一条枣红色的围巾,被白雪映衬得像一簇火苗。 陈望春攥着围巾,拉着刘爱雨在雪地上滑起来,他跑得太猛,摔倒了,惯性作用下的刘爱雨,撞在他身上,两人笑得喘不上起来。 刘爱雨解下围巾,拴在陈望春脖子上,拉着他跑,他们一路滑,一路笑,滑雪玩腻了,又开始打雪仗。 陈望春团了雪球,打刘爱雨,刘爱雨灵巧地躲着,总也打不准。 刘爱雨却抓起一把雪,乘陈望春不注意,猛地塞进他脖颈里,冷得陈望春跳了起来。 陈望春如法炮制,也抓了一把雪,报复刘爱雨,他追上刘爱雨,扑倒在地,刘爱雨挥舞着双手拦挡,陈望春去抓她手时,刘爱雨突然不动了,绯红着脸喘气。 陈望春这才发现他压在刘爱雨的身上,她软绵绵的胸脯,传递过来一股异样的感觉,陈望春也红了脸。 可惜这条路太短,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村口,房屋、麦秸垛、大碌碡、全都在白雪的覆盖之下。 村口的大柳树好像变矮了变胖了,一缕缕炊炊,像一片片轻纱,缠绕在树林间,饭菜的香味和蒿草燃烧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是乡村特有的味道,亲切而舒畅。 在刘麦秆家,烧炕和做饭的柴禾,都是刘爱雨打的。 在秋末冬初的那些日子里,即将枯萎的蒿草,就成为刘爱雨镰刀的收获对象。 蒿草有白蒿和黄蒿两种,春天,刚生出嫩芽的黄蒿叫茵陈,是一味药,也是一味美食,刘爱雨每天挖一篮子,大部分晒干后,卖给老陈皮;小部分嫩些的,用开水煮一煮,放点盐,倒点醋,便是一盘味道绝佳的菜肴。 夏天,刘爱雨割了白蒿,搓成一根根草绳,晒干后,在蚊虫最嚣张的晚上,屋子里点燃着一根蒿草绳,在浓烈的烟雾里,蚊虫被熏得头昏脑胀,刘爱雨却往往能睡一个香甜的觉。 割回来的更多的蒿草,一捆捆码放在院子里,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夜里,炕洞里塞一捆蒿草,能一直暖和到大天亮。 炕洞还能把雪水弄湿的鞋子烤干,顺带烤几个红薯或土豆,那是一顿美妙的晚餐。 每一个乡村孩子,都和遍地生长的蒿草,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永远刻在了刘爱雨的记忆深处。 2012年,当她从北京返回油坊门时,也是一个下着雪的傍晚,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来一捆蒿草,塞进炕洞点燃,蹲在炕洞口,看着暗红的火焰,闻着浓浓的蒿草味,任雪花在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除夕晚上,陈背篓在堂屋里挂起一张中国地图,地图是徐朝阳校长送的,他说陈望春正经历的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战役,打仗就得有地图,懂得怎么行军布阵。 地图上,一条粗壮的红色箭头从油坊门直指北京,它傲慢地穿越了泾河黄河,将太行吕梁两座大山骑在胯下。 陈背篓对跪在地图前的陈望春说:“从今以后,每年除夕给这张地图磕头,直到你进了北京城。” 陈背篓怪癖的行为,何采菊不能理解,她一贯的主张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陈背篓批驳她是无为而治,是消极是妥协,是生活的弱者。 何采菊不理他,拉过陈望春,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春晚小品《过河》: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妹妹对面唱着一支甜甜的歌,哥哥心中荡起层层的波,妹妹何时让我渡过你呀的河…… 陈背篓不满陈望春如醉如痴的表情,在他脖子上砍了一掌,陈望春疼得泪花直冒,陈背篓目光炯炯,指着地图说:“什么哥哥妹妹的,你要练硬翅膀,早日飞到北京去。” 多年后,濒临退休的徐朝阳老师,在学校举办的理想前途教育讲座上,多次提到陈望春,并对他做出了高度评价:他是我教过的最认真、最严谨的学生,他像计算机一样精确无误。 对着萎靡不振、不断打呵欠的学生,徐老师恨铁不成钢,说二十多年前,陈望春这颗伟大的脑袋,一直要到夜深人静时才上床休息,魁星楼上的灯光,划破了油坊门无边无际的黑夜,是一盏指路明灯。 徐朝阳老师敲敲桌子,问:“你们看见过彗星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有个叫王波的学生说:“我看见过,划过一道长长的线,然后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徐朝阳老师轻蔑地一笑说:“那是流星,不是彗星。” 彗星有扫帚一样的大尾巴,当它出现在夜空时,所有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彗星不常见,最着名的哈雷彗星,七十六年才现身一次,一个再长寿的人,一生也最多也只能看见两次;流星嘛,瞬间消失,放的是米粒之光。 徐朝阳老师说,陈望春就是一颗哈雷彗星、一块补天的石头。 徐老师再次回忆起陈望春来:多复杂的数学题,他都能解出来;他能记住圆周率后1360位数字,背完了新华字典和英汉词典;他做过的习题,摞起来比他还高等等。 这些,徐朝阳老师都讲过好多遍了,他的目光穿过窗户、田野、树林,爬过一座座山,趟过一道道河,沿着他的得意弟子陈望春的足迹,走进了北京城。 好久好久,他的目光才收了回来,殷切地望着台下的学生,一遍又一遍,然后,他一字一句说:“你们要做彗星,不要做流星。”? 第三十八章 荣誉碑 在油坊门,村子东边的涝池是全村孩子的娱乐场,老磨坊则是大人们的活动中心,每天总有一堆人,聚集在老磨坊前,谈天说地,从美国欧洲到南海台湾,再到油坊门家家的柴米油盐。 这里每天发布着来自不同渠道的几十乃至上百条小道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每一条消息,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块石子,总能激起一片涟漪。 陈背篓修碑子时,村里人都大吃一惊,村长牛大舌头问:“你修这个干啥?” 陈背篓说:“贴奖状。” 村长牛大舌头很不高兴,油坊门是他管的一亩三分地,现在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几十年前,就是一只老母鸡下个蛋,也得给他打招呼。 陈背篓没写申请,村委会没批准,就擅自动工,这不是违章建筑吗? 陈背篓说:“徐朝阳校长建议的,让把陈望春的奖状贴在上面,一是咱油坊门的荣誉,二能激励所有的孩子,向陈望春学习。” 村长牛大舌头还能说什么? 陈望春拿回的奖状越来越多,尽管这些奖状都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颁发的,但油坊门人没看见那个光彩的场面,奖状贴在家里的墙壁上,只能陈背篓一人自我欣赏、自我陶醉。 陈背篓不忍心一个人自娱自乐,便修了这块碑,用来张贴陈望春的奖状。 对陈背篓这个主张,徐老师双手赞成,说陈望春是油坊门的骄傲、一张金子招牌,把他的荣誉广而告之,既提高了村里的知名度,又是对所有差生的鞭策和激励,非常好的一个举措。 陈背篓把陈望春的奖状贴在了碑子上,人们都围上来看,陈背篓斜着眼睛,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刘麦秆,他有点失落,他就是贴给刘麦秆看的,一张张奖状和喜报,是陈背篓家教成功的见证,也是他射向刘麦秆的一颗颗子弹。 碑子上有三个字,仍是徐朝阳校长题的——荣誉碑。 陈背篓在炫耀陈望春的同时,也关心着刘爱雨的一举一动:刘爱雨上课睡觉了、做错了题、回答不下去问题、考试成绩直线下降,据说老师们都对她失望透顶,放弃了。 这些消息让陈背篓心情舒畅、胃口大开、睡眠质量空前提高。 陈背篓巴不得村里人天天围在荣誉碑前,夸夸陈望春,踩踩刘爱雨,但是,村里人看喜报的兴趣跳崖般地下落,想想也能理解,别人地里长出了好庄稼,自己高兴啥? 陈背篓最希望刘麦秆去看看陈望春的喜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刘麦秆打击越狠、伤害越深,他越舒坦。但喜欢凑热闹的刘麦秆却一次也不去,即使路过老磨坊,头也转过90度,瞟也不瞟一眼。 你不看,我偏偏告诉你,每次考完试,陈背篓都趴在墙头上,念一遍陈望春的喜报,然后关切地问刘爱雨的成绩。 刘麦秆装聋作哑,逼急了,咬着牙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出水才看两腿泥。”刘麦秆不认输。 陈背篓白天贴出的奖状,晚上就被撕掉,除了刘麦秆,还有谁呢?一张纸能撕碎,陈望春的荣誉能撕掉吗?就像镀金,一层又一层,金光灿灿,无比耀眼,瞎子也能看得见。 在这之后,陈背篓变聪明了,他只贴复印件,原件一张张贴在魁星楼的墙壁上。 陈背篓背着手,仰望着墙壁上亮闪闪的奖状,美好的心情像在检阅他快要丰收的庄稼,他对陈望春说,这三面墙壁都贴满了奖状时,就是你金榜题名的那一天。 刘麦秆被陈背篓刺激得火烧火燎的,他回家看见刘爱雨就来气,看着长得水灵灵的、眼珠子咕噜转、耳朵都能打苍蝇、一张赛过黄鹂鸟的能说会道的嘴,怎么学习就不行呢?你把老师讲的记在脑壳子里,就像吃馒头一样,一个个塞进去,塞上七个八个,肚子能不撑起来? 前两次考试,刘爱雨和陈望春半斤八两,智商测试时,刘爱雨是超过陈望春的,怎么就考不过他呢? 刘麦秆认定是刘爱雨不努力,要是像陈背篓那样整治陈望春,刘爱雨的成绩说不定又跑到陈望春前面去。 刘麦秆狠狠地揍了刘爱雨一顿,他的深刻教训是对刘爱雨太仁慈了,刘爱雨是属驴的,得有根鞭子,在后面抽着她,她才肯往前走。 刘麦秆在杂物间翻出了年代久远的鞭子,牛皮做的,刘麦秆试了一下,还很结实。 提着皮鞭,刘麦秆感慨唏嘘,这根鞭子,有着辉煌的历史,是陈背篓的爹用过的,他赶着刘麦秆家的牛,犁地、拉车、碾场,使得刘麦秆家藏万石粮、牛羊满山坡。 刘麦秆冲刘爱雨扬扬鞭子,说:“下次考不过陈望春,小心扒你的皮。” 刘爱雨说:“爹,我不是念书的料,我撵不上陈望春,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刘麦秆生气了,抽了刘爱雨几鞭子,鞭子抽在刘爱雨身上,明明打得她皮开肉绽,她却不叫疼,硬得像块石头。 刘麦秆还要打时,刘爱雨攥住鞭子说:“爹,你不要逼我!” 刘麦秆看见刘爱雨眼里的光,又冷又锐利,扎人呢。 刘麦秆想起了刘爱雨和东亮殊死搏斗的那一幕,他一下子软瘫了,颓然蹲在地上,抽泣起来,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刘麦秆抹一把脸问:“你知道我和陈背篓在打赌吗?” 刘爱雨说:“知道。” 刘麦秆问:“你愿意看着你爹光腚推磨、转圈丢人?”刘爱雨不啃声。 刘麦秆开导她说,别看陈望春有金钥匙,咱也不差;刘麦秆回忆了几年前,过路的道士给刘爱雨相面的事,说:“你的前程贵不可言,你要有信心。” 刘爱雨咬着嘴唇说:“爹,条条道路通北京,你何必非要逼我读书?” 刘麦秆跳起来骂:“你个丫头片子,路在哪呢?”? 第三十九章 小鸡和雄鹰 徐朝阳校长有抽查学生日记的习惯,他认为学生的日记百分之九十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查看学生日记,是了解学生思想动态的一个有效途径,尽管遭遇到学生的反对和阻力,但他坚持这样去做。 一个偶然的机会,徐朝阳校长看到了王东亮的日记:学校是一座监狱,是一个牢笼,是最不自由的地方,这是公然的诅咒和诬蔑。 徐朝阳老师找王东亮谈话,帮助他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问:“你怎么会有这样消极错误的看法?” 东亮理直气壮地说:“我说的是事实,学校就是监狱。” 徐朝阳老师摇摇头说:“我看了很多同学的日记,他们赞美学校、夸奖老师,说学校是美丽的大花园。” 东亮说:“那是假的,不是心里话。” 徐朝阳校长疑惑不解。 东亮说:“你经常看学生的日记,他们哪敢说真话?” 徐朝阳老师心里一动,这么说,学生都戴上了一副面具,你看不出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突然想到了陈望春和刘爱雨,他们的日记里也会是言不由衷的话吗? 徐朝阳老师调阅了陈望春的日记,他的日记不是长篇大论式的,很简洁:今天天气很好,我心情很愉快,我的目标是考上大学,高中状元。 从头到尾,每天的日记都是这样干巴巴的几句话,只是日期不同而已。 这大大出乎徐朝阳老实的意料,他陷入了沉思,如果一个差后进学生,为了应付检查,记这样的日记情有可原,但陈望春是优等学生,是油坊门学校的烫金名片,这个日记不仅仅是空洞无物这么简单,它背后隐藏着复杂深刻的原因。 看了陈望春的日记后,徐朝阳校长深深地自责,自己太官僚了,以前的谈话太流于形式了,浮光掠影、走马看花,他得深入到他的内心去。 徐朝阳校长找陈望春谈话,他给陈望春倒了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放松心情,准备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 陈望春端端正正地坐着,腰板挺直,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标准的军人坐姿。 徐朝阳老师走到墙壁前,指着中国地图说:“现在每过一天,你就离北京近了一天,要永葆奋斗进取的激情。” 徐朝阳老师多希望陈望春是一台机器,启动之后,就按部就班、日夜不息地朝着既定目标进发。 徐校长问:“陈望春,最近学习咋样?” 陈望春说:“好。” 徐校长又问:“吃饭睡觉咋样?” 陈望春说:“好。” 徐校长又问:“和同学关系咋样?” 陈望春说:“好。” 无论徐校长问什么,陈望春都一个字,好,他就像一台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 徐朝阳校长非常沮丧,他和陈望春面对面坐着,仅仅一尺的距离,他却感觉有千山万水,陈望春脸上表情平淡,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穿着薄薄的衣衫,但给徐校长感觉是一层坚硬的盔甲,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的身体和内心。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因为难以深入,就像水滴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滚动。 徐校长给陈望春泡的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但谈话已经宣告结束。 徐校长望着陈望春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最长的路,是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 徐校长没能打开刘爱雨的日记,刘爱雨的日记,是一个讲究的软皮笔记本,大32开的,天蓝色的封面上,有一只奋蹄奔跑的骏马,马充了气,鼓起来了,看起来更有立体感和动感。 在1995年春天,这算是一本奢华的日记本。 日记的雇页上写着几句话:小本四四方,秘密里面藏,莫要开此窗,主人会心伤。徐朝阳校长笑笑,挺押韵的。 这几句话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日记里面有秘密,日记就是人内心世界的一扇窗,徐校长迫切想打开这扇窗,从日记的厚度来看,它里面的内容,肯定要比陈望春的丰富而有深度,他能借此了解刘爱雨陈望春的情感动态,更好地为陈望春的前途命运把脉。但是,这几句话也明白地告诉他,秘密不要看,主人会伤心。 徐朝阳校长定定地看着刘爱雨,他想从心理上震慑刘爱雨,击溃她的心理防线,他自认为自己的眼神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但三分钟后,刘爱雨嫣然一笑,徐朝阳校长无比沮丧。 他这才发现,刘爱雨双眸如水、鼻梁挺直、樱桃小嘴,邻家有女初长成,一个美人胚子,女大十八变,几年之后,她必定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可惜了,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而且课任老师都反映,刘爱雨最近上课老做小动作,作业也不按时完成,批评教育时,态度很不端正,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刘爱雨能唱能跳,聪明伶俐,如果能考上高中大学,肯定会有一个不错的前程,那里有施展她才艺的舞台,可惜她自甘堕落,一两个月之前,她还和陈望春能并驾齐驱,而现在她连陈望春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红颜薄命,漂亮的女人咋都任性放纵呢? 徐朝阳校长最终没有打开刘爱雨的日记,那本日记上有一把看不见的锁,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徐朝阳校长望而却步。 刘爱雨已经没资格和陈望春比赛了,徐校长现在最大的期望,就是能让刘爱雨远离陈望春,不要干扰他,他希望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些海盟山誓,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徐朝阳校长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只小鹰,在鹰妈妈出外觅食时,不小心从巢里掉下来,正好被一只老母鸡看见,便把它带回鸡窝里,和小鸡一块生长。 小鸡一天天长大了,习惯了鸡的生活习性,在草丛里捉虫子吃,有时飞到树上,但从来没有高飞过。 有一天,小鹰意外地遇到了鹰妈妈,鹰妈妈看见丢失已久的小鹰,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快随我一起去高飞。 小鹰说,我从来没有高飞过。 鹰妈妈说,你是鹰,不是鸡,迟早是要高飞的。 鹰妈妈把小鹰带到悬崖边,教小鹰学飞,开始,小鹰很害怕,战战兢兢的,但在鹰妈妈的鼓励和带动下,它终于学会了高飞,翱翔蓝天。 徐朝阳老师问:“刘爱雨,你懂我的意思吗?” 刘爱雨说:“懂。” 在徐朝阳校长眼里,她是只小鸡,陈望春是只雄鹰。 徐朝阳校长挥挥手说:“那你去。” 走出校长办公室,刘爱雨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和疼痛,泪水夺眶而出。 此后,刘爱雨刻意地躲着陈望春,放学上学的路上,她有意和同伴们走在一起,说说笑笑。 陈望春仍然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了刘爱雨的陪伴,他好像不会走路了,走一步停三步,东张西望。 陈望春一眼又一眼,不停地看刘爱雨,刘爱雨装作不知道,心里说,以后,你就一个人走。 在教室里,他们以前传递纸条的情景也不再出现,原因是两人隔得太远,纸条经过多个学生,很容易被拦截,然后曝光。 刘爱雨后脑勺热乎乎的,那是陈望春急切的探寻的眼光,刘爱雨感觉到了,但不回应。 徐朝阳校长表扬了刘爱雨,说你这段时间很自觉,遵受纪律,要再接再厉。? 第四十章 第一次亲密接触 春天,油坊门学校组织师生去永乐林场植树造林,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师生都非常期待的一次郊游。 整天坐在教室里,上课、做作业、考试,单调乏味,日复一日地重复,谁不烦?走出学校的高大围墙,蓝天、白云、青草、野花怒放、百鸟鸣啾,呼吸带着泥土和芳香味的空气,有心旷神怡之感。 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上,徐朝阳校长通知初中部学生周三集体去永乐林场,植树造林、绿化祖国。 周三的清晨,吃过早饭,学生们出发了,以班为单位,排着队伍,打着红旗。 学生们很兴奋,从出了校门后,就叽叽喳喳地不住嘴,看啥都新鲜,一个平淡无奇的场面,都能让他们开怀大笑。 在学校里不苟言笑的陈望春,也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笑。 去永乐林场,有十五里路,要翻一道沟,过一条河,风景在路上,风景在流动在变化,触手可及的生气勃勃的大自然,令孩子们无比开心,他们对着空中飞过的燕子叫喊,捉住一只在花丛里跳舞的蜜蜂,又把它放了。 有人看见一只野兔,飞窜过田野;有人看见一只蜗牛,伸出它的触角,而一条在草丛里电闪而过的蛇,让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永乐林场很大,一共有三条沟,十八个山头,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翠绿,层层叠叠的树木都发芽了,长出了嫩叶,经过几十年的奋战,永乐林场成了濯濯童山中的一块翡翠。 任务层层分解,每个学生栽五十棵树,包括挖坑浇水。 学生们各自结伴,四散开来,星星点点地撒遍了每一条沟,每一道岭。 刘爱雨扛着五十棵树苗,她谢绝了同伴合作的要求,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干,一眼却瞥见陈望春扛着铁锨,站着发愣。 刘爱雨喊了一声,陈望春走过来,刘爱雨问:“树苗呢?” 陈望春指指脚下的沟,说:“滚下去了。” 刘爱雨探头望了一下,沟很深,而且没有路,她感到一阵眩晕,便说:“你站着看一天,树苗也不会自己长腿爬上来的。” 刘爱雨又取了一捆树苗,让陈望春扛上,说:“走,我们一块栽。” 看着笨拙木讷的陈望春,刘爱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学习好了,就变成了一个生活的低能儿? 他们栽树的地方在离小河不远的一块平台上,这里林子稀疏,可以栽很多树苗,同学们已经散得很开了,相距很远,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陈望春挖坑,刘爱雨铲土栽树,树苗扶正之后,用脚踩实,一棵树就算栽成了。 太阳当头时,负责老师吹响了休息的哨子,按事先安排的,同学们开始吃干粮,林场烧了几大桶开水,就放在山头上,有很多学生跑过去喝水。 他们已经栽了六十棵树,下午再栽四十棵树,然后浇一遍水。 他们离河边很近,取水方便,工作量不是很大,应该能轻松完成任务。 刘爱雨带了两个馒头,刘麦秆不可能给她准备丰盛的午餐,就这两个馒头,还是在学校灶上买的。 陈望春带了煎饼鸡蛋,刘爱雨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小时候,何采菊经常给他们做鸡蛋葱花煎饼,陈望春给了刘爱雨一张卷着鸡蛋的煎饼,刘爱雨一口一口慢慢吃着,眼前浮起了如烟如云的往事。 他们决定不去山头上喝开水,小河里的水,既清澈又凉快,没必要去爬一段冤枉路。 绿草如茵、野花繁茂,湛蓝的天空,飘着一片片白云,在风的魔手下,虚无缥缈、变幻莫测,一股风吹来,凉凉的,驱赶了他们身上的燥热。 陈望春说:“真不想上学了,放几只羊或一两头牛,不用上课、背书、做题、考试,多美啊。或者干脆变着一头牛,整天躺在山坡上,无忧无虑胡思乱想,谁也管不着。” 刘爱雨说:“你不上学,你爹会打断你的腿;我是真不想在学校呆了,想去流浪。” 陈望春说:“你学得很轻松,要是用心,成绩不会比我差;你要去流浪就带上我,你去哪,我去哪。” 刘爱雨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但她说:“我念得再好也没用,就是能考上大学,也念不起。” 刘麦秆这前半生,既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年纪轻轻的妻子,因劳累过度而早亡,他仍不思悔改。 他是一个农民,却四体不勤,既不养牛养猪,又不种地打工,推天度日,有钱就大吃二喝一顿,没钱了就厚着脸皮赊账,年关人家讨账时,他就脚底抹油溜了。 坐吃山空,家里既无余粮,又没攒下几个钱,家庭的规划一片空白,尽管他和陈背篓打赌,逼着刘爱雨死命读书,要超过陈望春,但刘爱雨的学费经常拖欠,这导致开学一两个月了,她还没有课本作业。 科任老师经常在上课时点名,某某同学没缴课本费作业费,还怎么有脸坐在教室里?除了学费,还有班费、资料费、补课费,按时缴不了费,刘爱雨常常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听说上高中一年需要上千块钱,而上大学一年得两三千块钱,在刘爱雨仅有的十五年的经历里,她最缺的是钱,钱让她丢尽了脸面。 一天晚上,她梦见地上全是成捆成捆的钞票,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她惊喜若狂,捡起一捆却丢了一捆,再捡再丢,像猴子掰苞谷,她一着急,醒了。 晾在被子外面的身体冰凉一片,她盖上破烂的被子,惆怅了好一会,都说人这一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不转水转,她会有那么一天吗? 陈望春知道刘爱雨的窘迫,可惜他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刘爱雨艰难地说:“我爹穷得穿着我娘的裤头。”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十五岁了,两年之前就来月经了,但是没买过一卷卫生纸,用的都是破布头、旧报纸。 虽然家境穷困,吃不好,营养不良,但没影响到她的发育,在班上,甚至在全校,她的胸是最饱满的,那些嘴损的流里流气的男生,私下里把她列为油坊门学校第一胸,她很难为情。 东亮等几个坏男生,说刘爱雨的怀里揣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 刘爱雨的脸热烘烘的,她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问:“班上很多学生都谈恋爱了,你说他们真的能成吗?” 陈望春做题行,这个问题实在答不上来,便说:“他们是胡闹。” 刘爱雨开玩笑说:“我俩结婚都有三年了,老夫老妻了。” 十岁上两人订的娃娃亲,十二岁上田明丽去世时,他们跪在炕头前拜了天地。陈望春说:“我娘说,你半岁时就和我睡一个被窝了。” 刘爱雨的脸更烧了,像有一团火似的,而她的双眼却水汪汪的,像两泓清泉。 陈望春定定地看着刘爱雨,急促地喘息,刘爱雨问:“你怎么了?” 陈望春说:“东亮他们说你怀里揣着两只小白兔,我能看看吗?” 刘爱雨惊讶,难道陈望春也堕落成了下流痞子?但见他表情严肃,不像耍流氓的样子,她便拉拉衣襟、挺挺胸脯,说:“你看我会揣着两只小白兔吗?” 陈望春摇摇头说:“肯定没有,小白兔要吃草,我知道他们在撒谎。” 刘爱雨忍不住哈哈大笑,戳了他一指头,说“嘿,你真是个大傻瓜啊。” 陈望春好像想起来一件事,问:“你额头上的伤疤还疼吗?” 刘爱雨扑哧一笑,都七八年了,怎么还会疼?但她故意说:“疼,天阴下雨时疼得厉害。” 陈望春说:“我看看。” 刘爱雨撩起她的刘海,陈望春看见了一块榆钱大的伤疤,褐色的,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问:“这要疼到啥时候啊?” 刘爱雨说:“可能要疼一辈子,只要有人揉,就不会疼。” 陈望春说我给你揉揉,他的三根手指,再次放在刘爱雨的额头,刘爱雨感觉有一股电流,穿过了她的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他们青春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太阳西斜了,负责老师吹起了哨子,让完成任务的同学向林场大院集结。 刘爱雨和陈望春的一百棵树全栽完了,不但浇了水,每一个树坑都整理得非常漂亮,有的圆、有的方、有的五边形、有的六边形;他们唯一的担心是,小树无人照看,在干旱、大风、暴雨里,能否安全地长大? 回去的路上,陈望春在前,刘爱雨在后,今天她显得娇气又调皮,一直要陈望春拉着她,她才肯走。 过一个陡坡时,她说爬不上去,要陈望春抱她上去,陈望春抱了几次,吭吭吃吃地,没有抱她上去。 刘爱雨伸出指头,在他的额头上点点,说:“你呀,太弱了,看我的。” 刘爱雨一猫腰,突然抱起陈望春,将他扔到坡上,然后伸出手说:“拉我上去。”陈望春拽着她,惊奇地说:“你的力气好大啊。” 到了林场大院,刘爱雨和陈望春发现,他们两人是回来最迟的。 林场蒸了两大锅馒头、熬了一大锅粥,款待老师和同学。 看见刘爱雨和陈望春,东亮阴阳怪气地唱: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同学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刘爱雨臊红了脸,陈望春却浑然不觉。 徐朝阳校长扫了一眼陈望春和刘爱雨说:“同学们,今天回去,每人要写一篇日记,详细如实地记录今天的植树活动,包括每一个细节。” 徐校长强调了两遍,要真实,要详细,周五的时候统一交上来。? 第四十一章 陈背篓毒打何采菊 陈背篓没料到刘麦秆的脸皮会这么厚,他每天晚饭后,要提着他那把破板胡,主动给何采菊伴奏。 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农闲农忙,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何采菊总要晚饭后唱一段。 从心底里,陈背篓看不起戏子,老人言,坏不过学生,骚不过戏子,唱戏的整天在台上打情骂俏、暗送秋波,时间久了,就假戏真做了。 当年,他实在喜欢何采菊,为哄她高兴,他不但答应让她唱戏,还给她缝制了一件漂亮名贵的戏服,何采菊很喜欢,经常拿出来看,但一次都没舍得穿。 陈背篓以唱戏影响陈望春学习为借口,不让何采菊唱,何采菊说,唱一段戏能耽搁多少功夫?再说了,学习要劳逸结合,正好让他放松一下。 陈背篓坚决反对,在陈望春学习的问题上,他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何采菊说:“那我到老磨坊去唱。” 陈背篓不高兴:“你不唱不行吗?” 何采菊委屈地说:“你当初答应我的。” 陈背篓烦了,手一挥说:“唱去。” 陈背篓很生气,这个女人,看着蛮机灵的,实际很蠢,在她眼里,戏比一切都重要,为了唱戏,她可以不做饭、不洗锅、不干家务,甚至地里的庄稼也不管,就这种女人,刘麦秆还说是我陈背篓配不上。 何采菊在老磨坊前唱戏,刘麦秆提着板胡凑过来,没事人一样问:“今天唱哪一出?” 陈背篓告诫过何采菊多次,不要和刘麦秆来往,何采菊说:“乡里乡亲的,咋能翻脸呢?” 陈背篓说:“我和他是竞争对手。” 何采菊说:“对手不是仇人啊,你看打篮球,场上是对手,场下又是朋友。” 陈背篓气极,觉得和这个混账娘们解释不清。 何采菊想起陈背篓的警告,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她是个软心肠人,她唱,刘麦秆伴奏,弄得她挺尴尬的。 有一次,陈背篓亲眼看见刘麦秆和何采菊挨得很近,何采菊的头发都蹭到刘麦秆的脸上了。 陈背篓认为刘麦秆肚子里装着坏水,那些和他鬼混的女人,看他腰包空了,一个个都离开了他,他却把手伸向了何采菊。 陈背篓既恨刘麦秆,又生何采菊的气,撇过他和刘麦秆的梁子不说,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何采菊难道不懂?你不理睬他,他能缠上你? 陈背篓决定找个机会,给刘麦秆点颜色看。 一天下午,村里人聚在老磨坊前闲聊,陈背篓看刘麦秆走过来,拽住他说:“麦秆,咱赌一把。” 刘麦秆没好气地说:“已经赌过了,还赌啥?” 陈背篓说:“再赌一个。” 刘麦秆问:“赌啥?” 陈背篓说:“我赌你穿的女人裤头。” 众人哄笑,刘麦秆涨红了脸。 村长牛大舌头逼问刘麦秆,是不是啊? 刘麦秆缩着脑袋,挤出人群要走,陈背篓逮住他问:“是还是不是?” 别的人都起哄,说:“扒下裤子就知道了。” 刘麦秆挣扎着要跑,但架不住人多,裤子被扒下来了,果然是一条粉色的、烂了几个眼的女人裤头,人们嘲笑过后,要刘麦秆买两包烟抽。 刘爱雨正好路过,她看见父亲和一帮人拉拉扯扯,以为他们在打架,就站着看,她亲眼目睹了父亲被羞辱的整个过程。 何采菊知道了这件事,和陈背篓吵了一架,说人活脸树活皮,你当众出他的丑,这事做得太缺德了。 想起那天刘麦秆毫无招架之力,落荒而逃的情景,陈背篓心里美滋滋的,像三伏天吃了一口雪糕,里外爽透了。 中秋节的早晨,陈背篓牵着两只羊去镇上卖羊肉,现在人变精了,卖羊肉要现杀现卖,以防黑狗顶熊。 卖完羊肉,天快黑了,陈背篓打算置办点零碎回家,付钱时,店主却说他的钱是假的。 一百元的钞票,刚收的羊肉钱,他不信,店主试了两次,验钞机都说是假币。 陈背篓气恼地将钱撕了,奶奶的,我卖货真价实的肉,却收的是假币,这世道,这人心。 陈背篓心里窝着一团火,往家走,这些年,家里的收入除了地里刨一点,就是羊身上薅一把,猪身上捞一把,有限的钱,填不满无底的洞。 陈望春将来上高中上大学,需要一大笔钱,他如果出去打工赚钱,何采菊肯定对陈望春放任不管,状元梦就碎了;他只能窝在家里,守着陈望春,来钱的路却越来越窄。 赚一百块钱容易吗?陈背篓心疼,一路走一路骂,牙齿将那个坏了良心的嚼成了碎末。 月亮升上半空,又大又圆,老磨坊前聚集了一大堆人,不用看,陈背篓就知道,又是何采菊嘴巴痒痒了,在过戏瘾。 令他意外的是,今晚,何采菊第一次穿上了她那件压箱底的戏服,皎洁的月光里,如飘下月宫的仙女。 刘麦秆拉着板胡,何采菊敲着扬琴,刘麦秆边拉,边摇头晃脑地和何采菊眼神交流,而何采菊是欣然应和。 陈背篓的火气上头了,他看见刘麦秆,就有说不出的厌恶, 刘麦秆流里流气地,显然是在和何采菊调情,何采菊不但不拒绝,反而报之以微笑,这不是让他蹬鼻子上脸吗? 人堆中间,是刘爱雨和陈望春,两人都化了妆,刘爱雨正在唱: 未开言来珠泪落, 叫声相公小阿哥, 深山寂静少行人, 除了你来就是我。 二老爹娘无下落, 你不救我谁救我? 你若走了我奈何? 刘爱雨演贾莲香,陈望春扮周天佑,刘爱雨嗲声嗲气,拉着陈望春的手,撒娇抛媚眼。 陈背篓脑袋轰的一声,嗡嗡乱响,他冲上前,甩了陈望春一个耳光,怒气冲冲地啐了刘爱雨一口,滚!小娼妇! 刘麦秆的板胡,何采菊的扬琴都戛然而止,愤怒的陈背篓一脚踢飞了扬琴,何采菊愣愣地看着他。 刘麦秆摇着头说:“哎,这人没一点涵养,散了,散了;何采菊,可惜了你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夜渐渐深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分外地凉,陈背篓却凉不下来,他的眼前是刘麦秆眉飞色舞的嘴脸,耳边是咿咿呀呀的唱腔。 让他难以置信、难以容忍的是,何采菊一再违反他的禁令,不但和刘麦秆勾搭在一起,还纵容刘爱雨和陈望春打情骂俏。 陈望春和刘爱雨在比赛一次长跑,陈望春有金钥匙,他负有重大的使命,玩物丧志,让他沉溺于靡靡之音,会懈怠他的意志,摧毁他的精神。 陈背篓把几十年的往事,一件件掰开揉碎,细细地想,从他爹的懦弱、贫穷、窝囊到他这一生的庸庸碌碌,他们这个家族备受欺辱轻视,而现在,上天给了一个让他们翻身的机会,他怎么能轻易放弃、辜负上天的一片好意? 对何采菊,陈背篓失望透顶,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而她和他却不一条心,甚至是胳膊肘子向外拐。 陈望春怎么能做下三滥的戏子?刘爱雨那个骚情样,早晚不把陈望春拉下水? 陈背篓忍不可忍,这个晚上,他压抑许久的火山猝然爆发。 陈背篓挥舞着镰刀,砍了院子里的月季,这些盛开的花,在他眼里一点也不好看,一个乡下女人,院子里不种菜点豆,却种些花花草草,能吃还是能喝? 陈背篓把月季抱进屋子里,铺了一层。 何采菊奇怪地问:“你咋把砍了?” 今晚的事,何采菊居然没事人一样,不知错不反思,拿着戏服,还在身上比划。 陈背篓没啃声,他出去闩上了大门,看见陈望春站在门口,呵斥了一声,睡觉!陈望春溜进了屋里。 陈背篓关了房门,何采菊正蹲在地上看她的月季花,陈背篓火山爆发了,他一把拽过何采菊,撕下她的衣服,把她剥个精光。 何采菊很吃惊,印象里,陈背篓从来没有这样粗暴过,她有点怕。 陈背篓将何采菊一把推倒在月季丛上,何采菊惊叫一声,陈背篓拿起家法,那根三尺长五寸宽的竹板,这块竹板曾让陈望春魂飞魄散、噩梦不断。 陈背篓狠狠地抽着,何采菊在月季丛上滚来滚去,她一次次要站起来,都被陈背篓一脚踹到。 静夜里,何采菊的惨叫声传遍了整个村子,狗叫声响成一片,村里的人都惊醒了。 刘麦秆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刘爱雨一把推醒了,说:“我干妈在哭呢。” 刘爱雨把何采菊叫干妈,这只是她和何采菊之间的秘密,现在一着急,叫了出来。 刘麦秆没反应过来,问:“谁哭了?” 刘爱雨狠劲地拽他一把说:“你耳朵聋啊。” 刘麦秆被刘爱雨拽了一个跟斗,说:“你等我把裤子穿上啊。” 刘麦秆走出屋子,听出是陈背篓家的动静,他来不及走大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 陈望春站在门口哭,刘麦秆听见何采菊在屋子里惨叫,推门时,门从里边闩着,他一肩膀扛开了。 屋子里亮着灯,陈背篓挥着竹板,凶神恶煞一般,何采菊赤身裸体,在地上打滚。 刘麦秆一把抱住陈背篓,将他拖出了屋子,陈背篓愤怒地挣扎,刘麦秆毫不客气地扭住他的胳膊,死不松手。 村里人来了,一会,院子里院子外都是人,刘麦秆说:“进去几个女人,男人别进去了。” 六爷也拄着拐杖来了,闻听陈背篓的暴行,火冒三丈,狠狠地甩了陈背篓一个耳光,哀叹着:“油坊门的脸面让你丢尽了。” 油坊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男人们蹲在门前的打麦场上,集体声讨谴责陈背篓。 女人们烧了热水,给何采菊擦洗身子,从她身上拨出的月季花刺,根根带血,装了一小碗,面对何采菊血淋淋的身子,即使油坊门心肠最硬的女人,也嗒嗒地掉下泪来。 老陈皮连夜熬制了膏药,送了来,让女人们给何采菊抹上,牛大舌头安排了几个女人服侍何采菊,说:“不让你们白幸苦,给你们记义务工。” 女人们说:“乡里乡亲的,谁没个难处?照顾一下应该的,记啥工?传出去丢油坊门的脸。” 牛大舌头长叹一声:“咱油坊门还有脸吗?以后出门,得把脸揣在裤裆里。”? 第四十二章 陈望春的悔过书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国旗下演讲完毕后,徐朝阳校长郑重地说:“老师们、同学们,下面,我们请一位同学,谈一下他的思想认识。” 走上来的是陈望春,他念的是一份检讨,刘爱雨听了几句就懵住了,原来是陈望春在检讨反省自己如何禁不起诱惑,辜负了老师父母的教诲,沉溺于早恋的泥沼,不能自拔。 陈望春用很大的篇幅,详细描述了植树造林那天,他和刘爱雨之间发生的事。 下面的学生炸了巢的马蜂一样,嗡嗡嗡,徐朝阳校长多次弹压,都无济于事,在精彩处,初三学生还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 陈望春说从始至终,是刘爱雨主动,他被动,是刘爱雨勾引他。 刘爱雨是个狐狸精、是妲己、是潘金莲、是红颜祸水。 陈望春怎么能这样呢? 这不是事实,刘爱雨想辩解,但她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如蚊虫一般,被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淹没。 刘爱雨浑身冰凉,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回头望着她,议论着指点着,但她浑然不觉,她眼前一片漆黑,感觉自己的魂魄飞上了高空,而她的皮囊在一群蚂蚁中间,很快将被它们蚕食。 多年以后,身在北京的刘爱雨,常常想到这一幕,她久久地站在窗口,看着北京光怪陆离、流光溢彩的夜景出神,那是她一生之中感觉到最寒冷最黑暗的一天。 这天中午,徐朝阳校长领着刘爱雨进了初三(2)班教室,说:“吴老师,刘爱雨转到你班上。” 吴老师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说:“徐校长,你不能害我啊!” 徐朝阳校长面无表情说:“全校一盘棋,要服从大局。” 徐校长走了,刘爱雨抱着她的作业书本,傻傻地站在教室里,吴老师什么话也没说,继续讲课,好像刘爱雨是一缕空气似的。 下课铃响了,吴老师走下讲台,走过刘爱雨身边时说,坐到教室后面去,然后,他带着嫌恶的表情,用力摔上了门。 在油坊门学校,学生从来没有在半途转班的先例,这就像一株生长了两个月的、已经扎了根的禾苗,硬生生地把它拔了出来,随意插在另一块地上,它能活过来吗? 转班这件事,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刘爱雨都心疼如割。 2012年夏天,刘爱雨给油坊门学校捐助了五千册图书和五十台电脑。 捐赠仪式之后,县长、教育局长、校长陪着她在学校转,当转到当年的初三(2)班教室时,刘爱雨蓦地头皮一紧,鼻子发酸,泪花闪烁。 陪同的王县长说:“刘女士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啊。” 这一天极其漫长,刘爱雨坐在教室最阴暗的角落,没有一个学生理睬她,但他们无时不刻地在议论她、取笑她。 第二天早饭后,刘爱雨的书包不见了,她找遍了教室,哪里都没有,她的桌子上没有一支笔、一本书、一个作业本,就这么从早自习,一直坐到晚自习下,期间,没有一个科任老师理睬她,甚至看都不看她。 班里的同学时不时偷偷扫她一眼,然后捂住嘴巴笑。 同学们都去休息了,刘爱雨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准备回家,在校门口,班上一个最老实的女生,悄悄告诉她,她的书包丢在厕所外面。 刘爱雨找到了自己的书包,已经污秽不堪,她掏出里面的书本,凡是脏了的,她都丢掉不要,剩下的,她抱在怀里,回了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魁星楼上照常亮着灯,陈望春肯定在灯下做题,刘爱雨的心里对他是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直到现在,刘爱雨也不敢相信,升旗仪式上那一番话出自陈望春之口。 陈背篓暴打何采菊的事件,在油坊门经久不衰地传播着,有人加油添醋,杜撰了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细节,传着传着,就像走样了的一滩水,衍生出多个版本,不管哪个版本,刘麦秆都是主角,他企图给陈背篓戴一顶草绿色帽子,惹恼了陈背篓。 人们一边倒地指责痛斥陈背篓,同情怜悯何采菊,这个脾性温和、心地善良的女人,见谁都笑呵呵地,却遭遇了油坊门历史上最残忍的家暴。 有抱打不平者,竟然偷偷给何家畔捎了话,希望何采菊的娘家人能挺身而出,为何采菊出一口气。 但遗憾的是,何采菊两个兄长在城里打工,两个嫂嫂冷漠地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生死由陈背篓说了算,口袋里的棱角乱出头,何家畔没这规矩。” 刘爱雨和刘麦秆吵了一架。 刘爱雨放学回家,看着刘麦秆翘着二郎腿拉板胡,瞪他一眼说:“还拉,嫌惹的事不够大?” 刘麦秆觉得莫名其妙,问:“咋了?惹啥事了?” 刘爱雨说:“你耳朵伸出去听听,我都羞得没脸见人了。” 刘麦秆被说得云里雾里的,跳了起来说:“到底咋了?” 刘爱雨跺跺脚说:“我说不出口。” 村里男人女人,凑在一块就议论刘麦秆,说他狗改不了吃屎的病,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不来往了,又把手伸向了何采菊,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简直是两条腿的畜生。 何采菊挨打,刘麦秆有脱不了的干系,但刘爱雨不好意思明说,就埋怨刘麦秆不该去磨坊前。 刘麦秆不服气,磨坊是他陈背篓家的?我想去就去,你不是也去了吗?你个小妖精倒怨我。 刘麦秆蛮横不讲理,气得刘爱雨转身就走。 陈望春情绪很低落,那晚上的一幕永远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父亲的冷酷无情,超出了陈望春的承受能力,每次想到他月光下狰狞的面目,陈望春都不寒而栗。 村里人的议论像剥茧子,一层又一层,剥去了外皮,露出了内瓤,使少不更事的陈望春对这起事件的背景有所了解,他怨恨刘麦秆,但对他又无能为力。? 第四十三章 一罐鸡汤 老陈皮的药方很灵,七八天后,何采菊身上的伤疤结痂了,身体上的疤愈合得快,但心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村里每天都有女人过来,给何采菊做饭洗衣,陪她说话,但陈背篓一直冷着脸,不搭理何采菊。 何采菊的那件戏服,被陈背篓撕得稀烂,挂在门口的合欢树上示众,村里人看着风中飘摇的戏服,都摇头叹息说陈背篓太狠了,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怎么就下得了黑手? 刘麦秆说:“他就是头牲口,可惜了何采菊一朵好花儿,让他给糟蹋了。” 对陈背篓的行事做人,刘麦秆半个眼睛都瞧不上,但对何采菊,他却又感激又同情。 田明丽在世时,和何采菊好得亲姊妹一样,每天忙完了,总要凑在一起说一会话。两人一块,帮衬着做家务、做针线活,一天也离不开。 刘爱雨几个月上就吃何采菊的奶水,田明丽去世后,她将刘爱雨像亲闺女一样照料,就冲这一点,他刘麦秆下一辈子也还不清这笔债。 在刘麦秆心里,何采菊就是一尊活菩萨,他对她怎么可能有不轨的念头?那不是亵渎神灵吗?可惜陈背篓六尺高的汉子,却鸡肚鼠肠,听信村里人乱嚼舌头,吃他的醋。 刘麦秆越想越气恼,我刘麦秆本就是个浪荡子,在我头上扣屎盆子我无所谓,但你别弄脏弄臭了何采菊啊。 说句心里话,你陈背篓配不上何采菊,我刘麦秆更差着十万八千里。 刘麦秆对何采菊抱有深深的愧疚之情,已经好几天了,他每天都关注着何采菊,但陈背篓一直在家,他逮不到机会,只能悄悄趴在墙头上,两个耳朵竖着、两只眼睛瞪着,捕捉界墙那边的动静。 这天清早,刘麦秆看见陈背篓牵着牛去了镇上,这几天,他那头西门塔尔牛一直不好好吃草,水也懒得喝,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了。 这头牛值三四千块钱,是陈背篓的摇钱树,只要每年能下一头牛犊,用不了年,陈望春学费的难题就解决了。 陈背篓金贵这头牛,每天割来新鲜的青草,捡尽了沙粒和枯枝,将牛草铡得很细,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陈背篓给西门塔尔牛每天三斤料,早中晚各一斤,待遇优厚,牛长一斤肉,就长几块钱。 如果农活不太忙,陈背篓大半的时间消耗在牛身上,中午这顿草料喂过后,他把牛牵出牛栏,夏天拴在树荫下,冬天拴在向阳的墙根。 他用刨子细细地梳理牛毛,把牛身上的杂草和尘土,剔除得干干净净的,牛舒服地用嘴巴亲昵地蹭着他。 牛棚不大,但很整洁,陈背篓每天都要清扫几遍,村里人夸张地说,陈背篓的牛棚比刘麦秆家的锅台还干净。 西门塔尔不吃草,陈背篓着急上火了,比自己得了病还要紧张,他买了一包烟,去请三学。 三学一直是村里的养牛大户,他养的牛多,时间也长,慢慢积累了一些经验,牛身上的小毛病,他都有办法医治,而不必去镇上找兽医。 油坊门家家养牛,牛和人一样,也会生病,不同的是,牛不能开口说话,不会告诉你身上哪里不舒服了,全凭人的经验去揣摩,所以,给牲畜看病,比给人看病难多了。 三学因此在村里地位较高,差不多要和村长牛大舌头并驾齐驱了,村里有红白喜事,他是必请的尊客。 这天,村东头一头牛不吃草了,请三学看,三学摸了摸牛的肚子,断定是吃了有露水的草,在肠胃里打结了。 他让烧两块砖头,砖头烧热了,用破布裹了,在牛肚子上熨斗一样地熨。 两块砖头轮番着熨了半个多小时,牛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拉了屎,撒了尿,牛甩甩尾巴,开始吃草喝水了。 主家盛情款待,三学多喝了几杯,刚摇摇晃晃地回了家,陈背篓就找上了门。 陈背篓搀扶着三学,去看他的宝贝疙瘩西门塔尔牛。 三学打着酒嗝,绕着牛转了一圈,摸耳朵,捏鼻子,看舌头,然后洗了手,接过陈背篓递过的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说:“背篓,你小子要发财了。” 三学说西门塔尔肚子里,可能有一块牛黄。 牛黄是牛的胆囊结石,牛肚子里有了牛黄,就不思饮食,会越来越瘦,只有死路一条。 千金易得、牛黄难求,真要是有一块牛黄,就发大财了,据三学估计,一块牛黄,能卖二三十万块钱。 陈背篓惊呆了,油坊门人也被这个消息给震懵了,他们只是听说过牛黄,从没见过,老陈皮行了几十年的医,也不知道牛黄长啥样。 天上掉馅饼了,不,是掉下了一块狗头金,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陈背篓,他难以置信,自己会有这般好运气。 三学说:“你要不信,明天去镇上,找兽医再看看。” 陈背篓激动地一夜未眠,他蹲在牲口棚,心情复杂地看着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西门塔尔,一边抽烟,一边想心思。 天刚蒙蒙亮,陈背篓就牵着牛上路了。 从油坊门到镇上有四十多里地,来回八十多里,牛走得慢,不耽搁的话,需要一整天,再耽搁点时间,回到家就半夜了。 看着陈背篓牵着牛,出了村口,拐上了去镇上的大道,刘麦秆突然心里一跳,陈背篓今天会一整天不在家,他有机会去探望何采菊了。 何采菊受伤之后,刘爱雨揣了几个鸡蛋要过去看看,被刘麦秆阻止了。 刘爱雨和刘麦秆都是陈背篓眼中的刺、肉中的钉,这一去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吗? 这几天,刘麦秆听说家家都探望过何采菊了,油坊门就这习俗,谁病了、谁家遭了大难,村里人都要带点礼品,上门安慰安慰。 在带什么礼品的事上,刘麦秆发愁了,带几个鸡蛋,太轻了,拿不出手;牛奶蛋糕,看着包装精美,里面却一团糟,不是变质的就是伪冒假劣的。 有一年,村长牛大舌头病了,刘麦秆提了一箱牛奶去看,他刚告辞出门,牛奶就被扔出了墙外,接着,牛大舌头的辱骂像一场疾风暴雨,差点揭掉了刘麦秆的脸皮。 人大病一场,最重要的是滋补,而最好的滋补就是老母鸡汤。 刘麦秆家没养鸡,田明丽在时,春天捉一筐鸡仔,养大了,母鸡下蛋,公鸡吃肉,现在,鸡窝了早就没鸡了,只有几根鸡毛和干硬的鸡屎。 刘麦秆去村里买鸡,油坊门几乎家家养鸡,但听说刘麦秆买,都找借口他的鸡不卖,刘麦秆知道,他们是怕他兜里没钱,又要厚着脸皮赊账。 刘麦秆心里气呼呼的,别把人看扁了,他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顶在头上,人们的态度有了立竿见影的改变,都争着拉他去考察自己家的鸡,刘麦秆说我只要老母鸡。 村里人问:“麦秆,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舍得吃鸡?” 刘麦秆说:“不是我吃,何采菊被陈背篓那个畜生打伤了,你们都去过了,就落下了我,我给她炖只老母鸡补补。” 村里人明白了,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麦秆是个有心人。” 刘麦秆最终买了一只乌鸡,乌鸡当然比老母鸡好,老陈皮给大病初愈的人,开的一剂补药就是买一只乌鸡炖了,吃肉喝汤,最后把骨头碾成沫,也当药喝了。 乌鸡有滋阴清热、补肝养肾、健脾暖胃、延缓衰老的功效,含有人体所需的多种氨基酸和维生素。 乌鸡白凤丸就是乌鸡做的,最适合给女人吃。 刘麦秆觉得自己这份礼品买到了心坎上,他回家后赶紧杀鸡,拔毛掏肠,煮到了锅里。 他又听说乌鸡配上几样中药,滋补效果最好,便又匆匆去了一趟药铺,老陈皮给了他当归黄芪,说搁在锅里一块炖。 慢工出细活,熬汤最费功夫,要用小火,不急不躁,刘麦秆懂这个道理,但忍不住要揭开锅看一看,直到太阳西斜,鸡汤总算熬好了,连汤带肉,满满的一瓦罐。 刘麦秆提着要出门时,又回来了,这一瓦罐鸡肉鸡汤,何采菊肯定享用不了,还不是便宜了陈背篓这个畜生? 刘麦秆把鸡汤倒出一碗,又夹出几块肉,给刘爱雨留着,女子这几天蔫答答的,像有啥心思。 刘麦秆提了瓦罐过去,恰好没有人,这时候,陈望春没有放学,陈背篓还在镇上,陪何采菊的女人也回了家。 何采菊看见刘麦秆,很惊讶,神情有些慌乱。 刘麦秆说:“我给你炖了鸡汤,你喝点补补身子。” 何采菊说:“你太见外了,我的病早就好了,你拿回去。” 送出去的礼物要被退回来,那多没面子,不是打人的脸吗?再说,从买鸡到杀鸡到炖鸡,花费了多少功夫、多少心思,怎么能又提回去? 刘麦秆坚决不退,而且一定要何采菊尝一口,何采菊推却不过,只好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块肉,鸡汤上面浮着一层油,所以,鸡汤的温度高,烫着了何采菊的舌头,当时没在意,后来却越来越疼了。 刘麦秆明知故问:“背篓去哪了?” 何采菊说:“牵着牛去镇上找兽医了。” 刘麦秆说:“不就一头牛吗?兴师动众的,三学看过了,还要去镇上?你病了他都不管,难道牛比人还要紧吗?” 在陈背篓眼里,牛能积肥、下牛犊、能卖钱,当然比何采菊重要了。 刘麦秆大发感慨:“我要是能娶上你这样的女人,我整天捧在手心里,端吃送喝,当菩萨一样供着。” 刘麦秆的话说到了何采菊的心坎上,她想起这两年陈背篓嫌弃她、埋怨她,后来发展到辱骂她、殴打她。 刘麦秆笨手笨脚、粗枝大叶的,尚且能给她熬一罐鸡汤,而陈背篓殴打了她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这几天她一直躺在炕上,他连一杯水都没给她倒过,想到这些,何采菊一阵阵心酸,不由地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第四十四章 陈背篓撵走了何采菊 陈背篓和刘麦秆打赌之后,他就开始为陈望春将来上大学的费用在做筹划了,就像高手下棋,重要的是排兵布阵、谋篇布局,而不是一味地贪吃,鼠目寸光。 刘麦秆家里的状况比陈背篓差远了,既无余量又无存款,他又信奉今日有酒今日醉这一套,根本没有短期规划和长远打算。 刘麦秆只让刘爱雨死命地学习,争取压过陈望春,但他在刘爱雨的学习上从不投资,基本的学杂费和学习用品,也无法保障,未雨绸缪这一点上,刘麦秆就已经输了。 土里刨不出黄金白银来,单单靠几亩地,要把陈望春从油坊门送到北京城去,那是痴人说梦。 时刻关注着这场意义重大的赛跑的徐朝阳校长,早就给陈背篓吹风了,吹的不是东南西北风,而是金钱风。 徐朝阳校长捻捻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说,得有真金实银,然后又指指他的脑壳说,头脑里要革命,要有搞钱的门路。 当时,油坊门人已经打工成风,他们或南下广东、东去上海苏州、西去新疆、北上内蒙,当建筑工、进工厂公司、做生意,每年都能赚回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钱。 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示范引领下,村里的青壮年几乎倾巢而出,种地成了老年人的专利。 陈背篓这种情况,最佳选择是何采菊留守,他出外打工赚钱,赚的钱,不盖房子、不买家具、不买家电,作为陈望春的教育储备金,专款专用。 徐朝阳老师对油坊门人炫富的浅薄理念,大为不满,他叮咛陈背篓,有钱了,就攒着,好钢用在刀刃上,就像伺候母鸡下蛋一样,你得给它一个舒适的窝,铺上两把麦草。 现在陈背篓拼命地赚钱,就是给陈望春铺一条去北京的金光大道。 但何采菊不配合,她年轻轻的,记性不好,丢三落四的,去赶集,菜滩上买了菜,丢到水果滩上,水果摊上买的水果,丢到杂货滩上;刚转手的东西,愣是记不起放哪了。 陈背篓最恼火的是她没心没肺,说了一万次了,不要和刘麦秆来往,她就是抹不下面子,不想得罪人。 别的不说,陈背篓出外打工,刘麦秆趁虚而入,一个常年不沾女人的饿肚子汉,他苦苦地求你强迫你,以何采菊绵软善良的性子,她能不可怜刘麦秆?不给陈背篓戴上一顶绿帽子?这也正是陈背篓不能出外打工的原因之一,身边的狗不能不防。 何菜菊不能种好家里几亩地,也不能尽职尽责地督促陈望春的学习,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认识到和刘麦秆打赌的重要意义和失败了的严重后果;她认为陈背篓和刘麦秆争那口闲气,纯粹是手指不疼,硬往磨眼里塞,没事找事。 闹革命打江山离不开根据地,油坊门是老区,在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前,它是全国仅存的一块根据地,最后成为红军长征的落脚点。 没有稳固可靠的根据地,要取得革命胜利是一句空话。 何采菊不能给陈背篓提供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解除不了陈背篓的后顾之忧,这令陈背篓无比沮丧和失望。 在陈望春考上大学之前,陈背篓是不能离开家的,他要守着,亲眼看见陈望春这棵树上,结出一枚奇异的果实。 陈背篓养羊50只、猪4头、牛6头,加之七八亩地,使得他从早到晚、从年头到年尾,陀螺一样地旋转。 那头西门塔尔牛,是陈背篓最看重的一头牛,有一两个月了,不好好吃草,眼看着瘦下去了,骨头高高地顶出来,似乎要戳破牛皮。 三学说牛肚子里结了一块大牛黄,一两牛黄三两金,真要有一块牛黄,陈背篓就像老地主一样,能躺着吃睡着喝了。 刘麦秆却挤眉弄眼地说:“宝贝和富贵人才有缘,他配吗?” 陈背篓听到这话,就牵着牛去了镇上,他要弄个清楚明白。 镇上的兽医,看看牛的嘴,摸摸耳朵,又摸摸牛的肚子,说是积食,又要吃药又要打针,一算药费五六百。 陈背篓说:“你再看看,照积食治了好多天,没效果。” 兽医不高兴地说:“我说积食就是积食。” 陈背篓说:“你摸摸牛肚子里是不是长了牛黄?” 兽医白了他一眼,心说,想钱想疯了,便戏弄他:“我可摸不出,你牵牛去医院,有x光机,一照就清楚了,像照镜子一样。” 陈背篓也听说过这种机器,但那是给人检查病的,给牛照不照? 兽医说:“人和牛一样,只要你肯掏钱。” 陈背篓听着有道理,就牵着牛去了医院,医院的门敞开着,也没守门的,陈背篓长驱直入,到了门诊楼,把牛拴在树上,进去找医生,要给牛拍个片子。 正在聊天磕瓜子的几个医生,一听愣住了,说:“哪有给牛拍照片的?” 陈背篓说:“能给人拍,咋就不能给牛拍?我出钱。”医生们骂他是神经病,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陈背篓被轰出了医院,他牵着牛在大街上走时,人们冲着他指指点点,说这就是那个毒打媳妇的二百五、神经病,陈背篓听着,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陈背篓到家时,已是半夜了,何采菊没有睡,亮着灯等他。 这两天,何采菊谢绝了村里好心的女人,说她身体已经康复,完全不需要照顾了,家家都有活,人人都忙,不能把你们当的保姆使唤。 何采菊身上的疤都脱落了,老陈皮说绝对不会留下疤痕,皮肤会和原来一样光滑,对自己的祖传秘方,他很是自信。 傍晚的时候,何采菊起来走动了,她先看见的是那件挂在合欢树上的戏服,哗啦啦在迎风招展,恍惚之间,她感觉是自己被挂在了上面,被风肆意地撕扯着。 老陈皮的确是良医,陈背篓制造在何采菊身上的累累伤痕,他可以化为乌有,但是,谁知道她心上的伤口有多长?有多深?又有谁能医治? 何采菊可怜陈望春,他夹在暴君父亲和懦弱的母亲之间,一边痛一边恨,如果不是牵挂着儿子,何采菊会依然决然地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高高的树枝上,那不正是陈背篓的想法吗? 在过去的数个深夜里,无法入睡的何采菊常常回想往事,人们都用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化之大,那时,她没有这种感受,现在,她有了,真的是锥心刺骨。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任何的山盟海誓、地老天荒,都将风吹云散,只剩下一地鸡毛。 何采菊开始料理家务了,她每天照常做三顿饭,然而,陈背篓不吃她做的饭,也不让陈望春吃她做的饭。 陈背篓把何采菊当作了空气,何采菊感觉面前是一片深邃的海。 从今天起,何采菊不打算给陈背篓做饭了,他打了她,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反而给她掉脸子,开启了遥遥无期的冷战,她何必用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但是,刘麦秆却送来了一罐鸡汤,本来何采菊是要拒绝的,但又一想,我行得端走得正,何必藏着掖着,就坦然接受了。 何采菊没有那么好的胃口,将一罐汤和肉吃个干净,从被打之后,她的胸口就憋着一股气,吃一点就发胀。 晚上,陈望春从学校回来,何采菊给他热了一碗,陈望春尝了一口说:“味道好极了。” 粗手大脚的刘麦秆能烹制出什么美味佳肴来? 只要陈背篓不在,家里的气氛就轻松活泼,好像一下从冰天雪地穿越到了春暖花开,陈望春能把窝窝头咸菜,吃出满汉全席的感觉,可见,人需要一种好心情、一个好环境,心情爽了,吃嘛嘛香。 夜深了,陈背篓终于回家了,他把牛拴在牛棚,进屋来洗手洗脸,何采菊跟了进来,抱着瓦罐,拿着一只碗,说:“你喝点鸡汤。” 半个月了,陈背篓没有和何采菊说过一句话,都是何采菊一厢情愿地和他说,陈背篓意外地开了金口,问:“哪来的鸡汤?” 陈背篓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何采菊一高兴,就说刘麦秆送的。 何采菊养病期间,村里也有人送鸡汤,要是何采菊说张三李四送的,刘麦秆就不会在乎,但何采菊是个实在人,不会耍心眼。 陈背篓一听说刘麦秆送的,脸色变了,转过身,一把抢过瓦罐,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个女人,虽然和他一个锅里吃饭、睡同一个被窝,却和他两条心。 陈望春跑不过刘爱雨,他陈背篓就得光腚推磨、转圈丢人,形势多么严峻! 可是,何采菊一直干着涨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勾当,她甘心让陈望春成为一个平庸无能的人,这个女人还能要吗? 陈背篓和何采菊摊牌了。 陈背篓说:“我和你是牛蹄子两瓣,到不了一块,咱们分开。” 何采菊半天才反应过来,问:“离婚吗?” 陈背篓说:“不离。” 陈背篓一番深思熟虑,觉得离婚不划算,一是要分割财产,这个不厚实的家底,架不住分家,得保障陈望春上学之用。二是影响不好,也有可能干扰陈望春的学习。 陈背篓说:“你搬出去,老磨坊那几间房闲着,你一个人住够宽敞的;你不是喜欢唱戏吗?你在老磨坊办一个剧团,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想和谁唱就和谁唱,没人再干涉你。” 何采菊眼里蓄满了泪水,泪滴在眼眶里打着转。 陈背篓说:“好合好散,何必哭哭啼啼的?你搬出去了,就自由了,就不用再看我脸色了。” 何采菊问:“给陈望春怎么说?” 陈背篓说:“你要记住,不管是对陈望春还是对村里人,你都要说是你自愿搬出去的,你忍受不了我的臭脾气,不想和我一个被窝里睡,一个锅里吃饭,是你一脚踢了我。” 陈背篓说完,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道线说:“从今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 何采菊以为他是一时的气话,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陈背篓就催了,他要何采菊立马搬到磨坊去。 何采菊不动,陈背篓冷笑着,说:“我有的是办法。” 陈背篓不打不骂何采菊,却在陈望春身上发泄,好端端的,陈背篓突然就劈头盖脑地打陈望春,不是把他按在肉案上,脱了裤子打他屁股,而是甩耳光,啪啪啪地,陈望春的脸上印满了陈背篓的手指印。 打完了,洗了手,陈背篓凑到何采菊耳边,威胁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每天打陈望春三遍,你不心疼就睁大眼睛看着。” 何采菊只得走了,她感觉陈背篓变了,他的身体里钻进了一只恶魔,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无缘无故地殴打陈望春。? 第四十五章 何采菊离家出走 何采菊住进了走风漏气的老磨坊。 老磨坊是油坊门的公产,前些年,有两台老式的磨面机在运行,后来,附近村庄有了大型磨面机,老机器自然就淘汰了,屋子里蛛网遍布,积了厚厚一层尘土。 何采菊搬进老磨坊,惊动了油坊门,六爷怒火冲天:“去几个人,把陈背篓给我绑了来,没王法了。” 牛大舌头也生气了,说这个陈背篓,无视党纪国法,无法无天,我写一封状子告他。 何采菊说:“六爷,村长,不怪他,是我不想和他过了,我自愿搬出来的,不是他赶我出来的。” 何采菊这么一说,大家伙都转过了话头,说搬出来好,晾着他,给他点苦头尝尝。 女人们给何采菊出主意,这一次,你要硬着心肠,他不求你,不给你赔礼道歉,坚决不回去,忙死他、累死他、急死他。 女人们咯咯地笑着,像一群兴奋的麻雀。 牛大舌头说:“陈背篓这是家暴,是违法的,这坏毛病不能给惯着,村委会支持你和他斗争到底。” 在男人堆里,陈背篓说起何采菊,委屈得鼻一把泪一把:“说走就走了,十几年的夫妻感情一风吹了。” 有人说:“你下那么狠的手,还谈啥夫妻感情?不怪何采菊,她不走,迟早被你打死!” 有人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说几句好听的,她就回心转意了,女人最好哄。”。 陈背篓说:“我跑了七八趟,赔礼了道歉了,她就是铁了心,九头牛都拽不回来,心里肯定有人了。” 大伙就猜,谁呢?真的是刘麦秆吗? 这话传到刘麦秆耳朵里,他恼了,说:“陈背篓是借刀杀人,这锅我不背;我有自知之明,我是只癞蛤蟆,何采菊是一只天鹅,我搭上高梯也够不着她。” 全村只有刘麦秆才清楚,何采菊是被陈背篓一脚给踹出去的,一墙之隔,打了多年的交道,刘麦秆算是摸熟了陈背篓底子,那人狼心狗肺,啥狠事都能做出来,但刘麦秆不能说出实情,他要给何采菊留一点面子。 家庭的重大变故,陈望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他发现母亲住进了老磨坊之后,他完全迷惘了。 在这个家里,他不但没有发言权,也没有知情权,陈背篓不屑告诉陈望春,他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陈背篓是这样给陈望春解释的:你娘嫌我脾气不好,爱发火,这些年她受够了,她不能再做一个受气包,她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搬出去找清净了。 陈背篓叹一口气说:“儿啊,从今以后,咱父子俩相依为命,我既要当爹,又要当妈,种地、放羊、喂牲口、洗衣做饭;累点苦点,我不在乎,只要你能高中状元,考进北京城,我即使累死也心甘情愿。” 陈望春听着,陡然感觉身上压上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沉重无比。脊梁骨都要断了。 陈望春偷空去了老磨坊,看见狭小黑暗的屋子里,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天下着雨,屋顶滴答滴答地漏雨,那雨点就滴在母亲身上,她不避不躲,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陈望春心里一酸,拿起地上的盆子,接在床上,让娘挪挪地方。 何采菊心里哀叹,儿啊,你只看见淋在娘身上的雨,你不知道,娘的心里在下着瓢泼大雨。 只几天不见,陈望春就明显地感觉娘憔悴了,老了,就像骤然遭遇了秋霜的花草。 陈望春问:“娘,你不回家了?” 何采菊说:“望春,好好念你的书,爹和娘的事不用管;娘虽然搬出来了,还是你的娘,你啥时候想来就来,娘还给你做饭吃。” 因毒打何采菊,陈背篓的口碑降到了冰点之下,用刘麦秆的话说,陈背篓就是一坨臭狗屎,人人懒得理他,人们声援支持何采菊,以此来表达对陈背篓的愤懑之情。 老磨坊因为何采菊的入住,而显得生气勃勃、热闹非凡。 在牛大舌头的倡议下,村里的木匠、泥瓦匠,无偿地修缮了陈旧的房屋,该换的椽子换了、该换的屋瓦换了,烟囱通了,快坍塌的炕也重新盘了,破门烂窗也收拾得焕然一新。 地面原来坑洼不平,现在铺上了一层青砖,显得平整好看。 女人们一有时间,就去老磨坊,边做针线活,边拉闲话。 吃过晚饭后,勤快的人,从井里打上两桶水,洒在磨坊前的空地上,飞扬的尘土压住了,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泥土味。 月亮上来了,磨坊前挤满了人,听何采菊唱戏,今晚《哑女告状》,明晚《秦香莲》,人们点啥,何采菊唱啥,闹腾到半夜才慢慢散去。 要在以往,刘麦秆早就拎着板胡去了,但现在,他脑子里多了一根筋,他总觉得何采菊出走这件事不同寻常,这里面有啥猫腻呢? 刘麦秆悄悄趴上墙头,瞥见陈背篓坐在门槛上抽烟,听着老磨坊方向传来的欢笑声,嘿嘿地冷笑。 油坊门人帮何采菊,不是真的要鼓动怂恿她和陈背篓离婚,毕竟十多年的夫妻了,他们只是要陈背篓低头认错。 夫妻哪有不吵嘴动手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能凑合就凑合,就像穿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人这一生很短暂,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 人们等待着陈背篓低头,但陈背篓说,我给她认错了道歉了,难道还要我给她下跪吗? 既然陈背篓认错了,给了下来的梯子,何采菊要是还僵持着,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六爷出面了,说:“媳妇子,回家去,陈背篓认错了,你有家有儿子,住在老磨坊也不是个办法。” 何采菊说:“六爷,他来接我,我就回。” 六爷说包我身上。 六爷让人去喊陈背篓,陈背篓跟着脚后跟就来了,他拉着车子,把何采菊的东西收拢一起,装在车上,笑嘻嘻地说:“回,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走,大伙都劝了你几遍,要听话呢,你不看我面,该看六爷的面子。” 六爷亲自送何采菊回了家,说牛顶麦秸垛,两家都有错,就当牙咬了舌头,还是一家人嘛,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何采菊回家了,陈望春高兴坏了,因为有陈背篓在,他不敢流露真情,但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便吹起了口哨。 以前,只要他吹口哨,几秒钟后,刘爱雨必然回应,但现在,刘爱雨不搭理他,他尴尬无趣地闭上了嘴巴。 陈背篓指责陈望春:“学习时打啥口哨?一心能二用吗?” 陈望春小心地辩解:“老师说打口哨能集中注意力。” 陈背篓半信半疑,但他知道陈望春是不敢欺骗他的。 陈背篓听过刘爱雨也吹口哨,他认为一个女孩子打口哨,是缺少教养的表现,而陈望春却在口哨声中钻研学问,这个差距可大了,只要有利于学习,吹就吹。 楼下的刘爱雨当然听到了口哨声,她的心里开始掀起了波浪,她正在和刘麦秆怄气,她说她实在学不进去,书上的字,在她眼里就是一堆蚂蚁;那些题目古怪奇特,一个个像拦路的老虎狮子,她不行,她一步都走不了。 刘麦秆探头望着魁星楼,他感觉楼越高了,灯光越亮了,追赶陈望春,他自己都有点力不从心了,何况刘爱雨,但得硬撑着,不能怂啊。 当着六爷和全村人的面,陈背篓诚恳地给何采菊道了歉,大度宽容地接她回家,一副知错就改、浪子回头的好男人模样。 但回家后,陈背篓换上了另一张面具,他瞅都不瞅何采菊,说:“你还得走,不能呆在这个家里。” 何采菊愣住了,大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她以为这一切过去了呢。 陈背篓说:“你要不走,陈望春就要吃皮肉之苦。” 何采菊领教了陈背篓的冷酷无情,他说得出就做得出,陈望春的旧伤疤上不能再添上新伤疤了,何采菊只能委屈自己。 陈背篓平缓了一下语气说:“这次,你不要去老磨坊,你出去赚钱;陈望春上高中上大学,需要一大笔钱,家里这点出产,连牙缝都不够塞。”总之,陈背篓要何采菊离开这个家。 在陈背篓不断地催促下,第二天早晨,何采菊提着个包袱,离开了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 象征着她和陈背篓爱情的合欢树长高了长粗了,三年前的夏天,就开出了一树美丽的繁花。现在,合欢树依然青葱茂盛,他们的爱却先死亡了。 树杈上,还遗留着戏服的残片,或许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寒霜和冰雪,紧张地瑟瑟发抖。 何采菊步行二里路,到了油坊门学校,她请门卫给她叫一下刘爱雨,她要见见她。 刘爱雨的座位在教室最后面,靠着右边,是整个教室光线最差的地方,如果她不出教室,一天之中,她很少能照到阳光。 一周了,班上还是没学生理她,但他们几乎能将陈望春的悔过书倒背如流,对其中的细节,进行了再创造再加工,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黄色故事。 所有的课任老师约好了似的,都不提问她,瘟疫一样躲避着她。 班主任吴老师的课上,他每隔几分钟,总要停下来,批评某某同学,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自尊自爱。 刘爱雨知道吴老师在说她,可她定定地坐着,什么也没干啊。 放学时,她走过初三(1)班教室,走过校园,走出校门,一路上,她都盼着能看到陈望春。 升旗仪式上陈望春的忏悔,让她名誉扫地,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她因此被转班。 在她最痛苦、伤心、迷惘的时刻,她觉得他应该有点表示,惊讶、不解或者安慰,哪怕一个抱歉关切的眼神,也足够了,但他毫无表示。 还有一件事令她耿耿于怀,她爹穿她娘裤头的事,她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但是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出卖了她,而且传着传着,竟然成了她爹穿了她的裤头。 八年了,洒满阳光和温暖的油坊门学校,第一次让她感到孤独寒冷。 刘爱雨心生去意,以前只是说说而已,她说不想念书了,陈望春就着急了,极力挽留她,这给了她些许安慰;而现在,她觉得这个校园毫无依恋之处,那些美好的往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学生都在教室上课,何采菊等啊等,好不容易下课了,看着学生们潮水一样地涌出了教室,她怕陈望春看到她,躲到校门口的柱子后面。 在校门口的雪松下,何采菊拉着刘爱雨的手,感慨唏嘘,这孩子,一眨眼长得和她一样高了,她想起她小时候的情景,想起她的母亲田明丽,泪水婆娑。 刘爱雨问:“干妈,你要去哪?” 何采菊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陈背篓希望她走得远远的,最好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何采菊说:“我去外面转转。” 何采菊从兜里摸出一只玉镯,那是田明丽临咽气时,戴在刘爱雨手上的,那时她小,何采菊怕弄丢了,一直珍藏着。 何采菊把手镯给刘爱雨戴上,她长大了,手镯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刘爱雨听说过这只手镯,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但刘麦秆却一直抱怨,是陈背篓私吞了这只镯子。 刘爱雨对和她一起生存了七年的母亲,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即使有,也模模糊糊的恍如梦境,现在,她从这只镯子上,似乎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她的鼻子酸了。 何采菊抚摸着刘爱雨的头说:“把镯子戴好,以后,不管你嫁给谁,这只镯子就是你娘给你的嫁妆。” 刘爱雨问:“干妈,你不见陈望春吗?” 何采菊望着校园出神,临出家门时,陈背篓严厉地警告她,不得去见陈望春,她想见,但不敢见。 何采菊说:“爱雨,陈望春就学习好,不会做事、不会做人,他被吓破了胆,你替我照看着他。” 刘爱雨像预感到了什么,拽住何采菊,问:“干妈,你还回来吗?” 何采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忍住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傻孩子,我肯定会回来的。” 何采菊在路上拦了上了一辆拉沙子的蹦蹦车,车启动了,声嘶力竭地长吼一声,喷出了大团大团的黑烟,油坊门学校和远处的村庄,一片模糊。 晌午饭时候,陈背篓高举着两只糊满面粉的手,头发凌乱地出现在老磨坊前,他装模做样地在磨坊里找何采菊,当然没找见,嘴里骂骂咧咧的,他把何采菊再度离家出走的消息广为传播。 六爷问:“去哪了?” 陈背篓哭丧着脸说:“六爷,不知道去哪了;我留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 六爷翘着愤怒的胡子说:“水性杨花的女人,咱油坊门从此没这号货。” 晚上,陈望春回家吃饭时,陈背篓端给他一碗烧糊了的稀饭,说:“你娘又跑了,啥都不管不顾了,我忙里忙外地,粥都烧糊了。” 陈背篓要极力造成一个何采菊不顾家不管儿子、去找别的男人的假象,让陈望春对何采菊由爱变为恨。 陈背篓高超的演技和丰富的表情包,使何采菊在油坊门人眼里的形象,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她由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卖弄风情的狐狸精。 油坊门每当有新媳妇娶进门的时候,婆婆给新媳妇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以何采菊为例,当初人见人爱,后来跟野男人跑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可不要学她的样。 当何采菊仁慈和善的母爱形象,在陈望春心里坍塌后,他对何采菊的思念之情,渐渐淡漠了,此后,再想到她,就只有深深的屈辱了。? 第四十六章 刘爱雨辍学 吴老师在初三(2)班教室巡查,这节课自习,没有老师来,秩序混乱,干啥的都有,他想抓几个典型,杀一儆百。 吴老师惯用的技俩是偷偷趴在后窗台上观察,下午太阳西斜,面南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学生没有发现躲在窗帘后面的吴老师。 吴老师看见有的同学偷看武侠小说,有的在制作玩具,有的小声唱歌,班里最调皮的小胖墩,竟然走上讲台,学吴老师上课的样子,隔几秒钟擦一下鼻涕,吸溜一下鼻子说:“同学们,这道题太简单了,水缸里摸鱼,手到擒来。” 小胖墩学得维肖维妙,坐在前排的学生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吴老师脸发烫了,这小狗崽子,三天不捶,皮就痒痒了。 更离谱的是,有部分学生调换了座位,和相好坐在一起,近距离地对视着,那简直是含情脉脉,时不时还互相摸一把。 不要脸!吴老师在心里暗暗地骂,这段时间,班上谈恋爱蔚然成风、屡禁不绝,前两周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发情了? 吴老师的眼光落在了最后一排的刘爱雨身上,她正拿着一面小镜子,梳理她的刘海,眼神迷离朦胧,像一个风尘女子。 秋天了,她还穿着薄薄的半袖,胸前水波荡漾,有这样一个狐狸精,班上的学生还怎么学习? 当初,刘爱雨转班时,吴老师死活不同意,徐朝阳校长给他做工作,说陈望春是学校的招牌,这块招牌要金光闪闪,不能有一星半点的瑕疵,而刘爱雨是最有可能玷污这块金子招牌的,因此,要实施隔离措施。 徐校长说:“吴老师,你要发扬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风格。” 但吴老师风格不高,徐朝阳校长答应年底给他一个先进,吴老师才勉强答应了。 害群之马、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初三(2)班良好纯洁的空气,都是被刘爱雨污染了的,不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这个班就会毁在刘爱雨手里。 吴老师继续观察,他看见刘爱雨收了镜子,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着,肯定不是写作业,吴老师心一动,只要拿到证据,看他徐校长怎么说。 吴老师轻手轻脚走进教室,看见他进来,学生们立刻进入学习状态,看书的、做作业的、请教问题的,学习气氛陡然变得浓厚,吴老师翻翻白眼,心里说,你们就装。 吴老师走到刘爱雨面前,瞥了一眼,看见一张粉色的纸,那是从留言册上撕下的,纸的背景是五线谱、月亮、星星、蒲公英,很浪漫的设计,最适合写情书。 吴老师拿起了那张纸,上面写着: 牵挂你的人是我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 离不开你的人是我哦是我 …… 吴老师嘿嘿一笑说:“刘爱雨,你跟我来。”。 在吴老师的办公室,刘爱雨站着,吴老师坐着,他手里拿着那张纸问:“是你写的?” 刘爱雨说:“是。” 吴老师问:“写给谁的?” 刘爱雨说:“写给我自己的。” 吴老师笑了,说:“肯定是写给陈望春的。” 吴老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开始外围调查,中心突破,他叫来了班里最胆小最老实的女生,说:“班上的情况刘爱雨都交代了,你还想隐瞒?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架不住吴老师的软硬兼施,女生很快就缴械了,凡是知道的,竹筒倒豆子,哗啦啦倒出来了。 初三(2)班五十二名学生,谈恋爱的就有三十多人,他们打着哥哥妹妹的幌子,开始相好了,每天晚自习下都要约会,地点就在操场边的树林子里。 个别的几对,约好时间,以上厕所为名,深夜聚会,甚至翻墙外出。 吴老师惊得差点跳起来,每天晚休前,他都去查一下宿舍,点点人数,然后就走了,他一走,学生就开始活动了。 班里流传着手抄本,专门抄一些流行的爱情歌曲,几乎人手一本。 吴老师缴获了一本,一看,都是肉麻的哥哥妹妹,典型的靡靡之音。 爱情歌曲的源头是刘爱雨,是她带到初三(2)班的。 吴老师携带歌本去找徐朝阳校长,详细汇报了初三(2)班的混乱状况。 徐朝阳校长忧心忡忡地说:“上周我查晚休,你们班的宿舍一个人都没有,被窝里塞着枕头;最后在树林子里逮了几对,教室里几对,还有几对翻墙外出,你要加强管理,不能掉以轻心,出了问题,评优选模一票否决。” 吴老师说治乱先治本,乱的根本是早恋,他用事实做论据,论证了刘爱雨是造成班级管理混乱的主因,只有严打,才会刹住这股歪风邪气,否则,早恋会像瘟疫一样传染全校。 徐朝阳校长问:“怎么严打?” 吴老师说:“早恋已是一个普遍现象,法不责众,得分清主次,区别对待。刘爱雨是首犯主犯,应从严惩戒,能给处分就给处分,能开除就开除;别的同学,教育谈心,以观后效。” 徐朝阳校长满意地点点头。 吴老师再次找刘爱雨谈话,要她认识到写情诗的危害,并在全校学生面前做表态发言。 刘爱雨不服,问:“班上三十多个同学都写了,为啥只让我一个表态?” 吴老师笑笑说:“你最具有代表性嘛。”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刘爱雨被叫了出来,站在升旗台前。 徐朝阳校长说:“目前,在我校,兴起了一股早恋的歪风邪气,使得我校教学质量严重滑坡、人心涣散、不求进取;今天,我们请一位同学,谈谈她的深刻认识。” 事隔一个学期,刘爱雨站在和陈望春一样的位置上,上次,是陈望春念悔过书,而这一次,刘爱雨要挣脱捆绑在她身上的枷锁。 看着台子下黑压压的学生,刘爱雨说:“我只不过抄了一首歌词,吴老师和徐校长却说我在大写情诗、诱惑男生,我现在给同学们唱唱这首歌。” 牵挂你的人是我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 离不开你的人是我哦是我 想着你的人是我是我 …… 刘爱雨唱了起来,吴老师变了脸色,全校的老师和学生,在这个早晨,突然听到了他们喜欢听的歌曲,一时愣住了。 在严肃的升国旗仪式上,刘爱雨居然大唱情歌,这个性质太严重了。 吴老师几次呵斥她停下来,但台子下的学生却海啸一般吼着,唱!刘爱雨,我们要你唱! 吴老师气急败坏地看着徐朝阳校长,徐朝阳校长的眼睛,隐藏在大墨镜后面,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平静地说:“让她唱。” 有几个学生跟着刘爱雨唱了起来,到最后,几百个上千个声音合在了一起。 升旗仪式结束,很多学生不愿解散,等待刘爱雨。 看着春风满面的刘爱雨,吴老师颤抖的手指着她说:“你!你!我要严厉地处分你。” 当天晚上,徐朝阳校长约谈刘爱雨。 在校长办公室,徐朝阳校长破例让刘爱雨坐下,并给她倒了一杯水。 徐朝阳校长说:“刘爱雨,你今天的言行是出格的,是油坊门学校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依你的表现,你应该被开除。” 刘爱雨不啃声,也不喝水,她今天的态度是,只听不说。 徐朝阳校长说:“学校完全可以开除你,但你还小,本着保护你的诚意,你最好自动退学,体面地离开学校。” 其实,唱完歌后,刘爱雨有点后悔了,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何会那样冲动鲁莽?已经犯错了,那就等候处分,就像吴老师说的,严厉的处分,她能够接受。 但是,徐朝阳校长却要她退学,刘爱雨困惑,她的行为真的严重到一个处分都打发不了、非要开除的地步? 还会有缓和的余地吗? 徐朝阳校长看出了刘爱雨的心思,说:“你不想走,继续留下来会很难堪;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想一棒子打死你,学校会先给你一个留校察看,期满后,还得离校。” 徐校长重复了一下:“总之,你得离开学校,方式你选择,是我们赶你走,还是你自己走?” 剩一个多学期,初中就毕业了,刘爱雨只要稍稍用心,考上高中毫无悬念,她有足够的信心;至于父亲有没有能力供,那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偌大的校园却容不下她,与其让学校开除,蒙受一次屈辱,不如自己洒脱地走。 这是刘爱雨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早晨,她收拾了一下书包,走出教室时,撞上了吴老师。 吴老师问:“你去哪?” 刘爱雨潇洒地说:“不给您老添麻烦了,闯荡江湖去。” 吴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一路平安!” 吴老师进了教室,刘爱雨听见他亢奋地说:“同学们,上课前,我们先学一首伟人的诗――《送瘟神》: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 故作满不在乎的刘爱雨,捡起地上的一片黄叶,夹在笔记本里,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校园,留给老师和同学们一个坚强的背影。 在走出校门后,她崩溃了,回头望着校园里的树木花草,听着教室里传出的歌声,操场上的欢笑声,她内心的悲伤,像一条浩荡的河流,永别了,油坊门八年制学校。 2012年夏天,北京闷热难熬,饱受失眠折磨的刘爱雨,打开一个陈旧的笔记本时,居然发现里面夹着一片黄叶,这片油坊门校园的叶子,陪伴了她整整十七年。 也是这年的秋天,刘爱雨回了一趟油坊门,参加一个捐助活动。 在油坊门学校,刘爱雨没见到徐朝阳老师,退休了的他在外地疗养,吴老师作为学校的元老,陪同参观。 在校史展览室,刘爱雨看到了吴老师的简介:省园丁奖、省级模范教师、学科带头人、优秀班主任、最美老师等等,加在他头上的各级各类荣誉称号有三十多个。 刘爱雨疑惑,宣传栏上的吴老师,和她熟知的吴老师,是同一个人吗? 接下来的座谈会上,吴老师代表学校,深情回忆了刘爱雨在油坊门学校的读书生涯,说她刻苦学习、团结同学、尊敬老师、热爱集体。 吴老师边说,边把热烈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开始,刘爱雨如坐针毡,到后来就坦然了,吴老师说的刘爱雨,和她没有一毛钱关系。? 第四十七章 刘爱雨初露锋芒 刘爱雨辍学的消息,立刻被消息灵通人士传播开来,油坊门炸锅了,尤其是陈背篓,他一瞬间晕头晕脑的,胜利来得太容易太突然了,令他猝不及防。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陈背篓,第一反应是,驱逐何采菊的策略真是太正确太及时了,她一走,时局马上有了焕然一新的变化。 陈背篓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走上街头,接受人们的祝贺和夸奖。 两年多前,徐朝阳校长宣布刘爱雨和陈望春超马拉松式的比赛之后,人们都普遍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悲观者认为,这场赛跑,只有,而没有终点,跑进北京城那么容易? 当年李自成百万大军,攻破北京紫禁城,屁股还没把龙椅捂热,就被轰了出来,流走他乡,最后渺无音讯。 陈背篓觉得陈望春有上天赐给的金钥匙,坚持认为取胜只是个时间问题,在他的鼓吹下,部分人坚定了陈望春必胜论,但他们没想到,结局会早早来到。 刘麦秆家里,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硝烟还在弥漫、战火还在燃烧,交战的双方是刘麦秆和刘爱雨。 刘麦秆得知刘爱雨辍学后,大吃一惊,这么重大的事,她竟擅自做主,没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 刘麦秆问:“为啥不念了?” 刘爱雨说:“白花钱,念不进去。” 刘麦秆暴跳如雷:“念书是件苦差事,十年寒窗九载熬油,吃不了苦、受不了累,哪能金榜题名?” 刘爱雨说:“我不想金榜题名,不想高中状元。” 刘麦秆说:“你和陈望春在比赛,你半路撂挑子了,那不是认输了?你爹我要在全村人面前光腚推磨、转圈丢人哪。” 刘爱雨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去北京不是只有考大学一条路。” 刘麦秆跺着脚问:“你想走哪条路?” 刘爱雨不啃声了,她还没想好呢,她只是要从囚笼似的学校脱身而出。 父女俩争争吵吵,暴怒的刘麦秆攥着一只笤帚,边骂边打,笤帚打散花了,刘麦秆也打累了。 陈背篓兴冲冲去学校找徐朝阳校长,恰好碰见刘麦秆跟在徐校长后面,拿着一盒烟,陪着笑脸,不管他怎么撵,总是递不到徐校长的手里。 刘麦秆是来求徐校长,再给刘爱雨一个机会,她还小不懂事。 徐朝阳校长说:“刘爱雨是自动退学的,学校并没有开除她,学校的大门随时为她敞开,你去找吴老师具体谈谈。” 刘麦秆回头时,陈背篓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笑容像冰刀霜剑,透着丝丝的寒气,要在以往,刘麦秆肯定和陈背篓唇枪舌剑地干上了,但今天,他感觉气短,腰杆子总挺不直,两腿都在发软。 刘麦秆去找吴老师,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一道缝,刘麦秆侧着身子,要挤进去,但吴老师拦住了他,问:“啥事?” 刘麦秆说:“我是刘爱雨家长。” 吴老师冷冷地说:“知道,见过一面。” 刘麦秆说:“刘爱雨她还想上学呢。” 吴老师说:“想上就上,不想上就走,学校可不是自由市场。” 刘麦秆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徐校长说能来呢。” 吴老师说:“我建议她最好不要来了,她不是念书的料。” 刘麦秆连忙打保票说:“我捶她,督促她。” 吴老师笑了,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她大了,心野了,不适合念书了;去打几年工,然后找个男人结婚生娃去。”吴老师三言两句,规划了刘爱雨的人生。 刘麦秆眼睛里泪花闪烁,说:“她就想念书。” 吴老师被缠得没办法,说:“行,那你写个保证书。” 在吴老师的口授下,刘麦秆作为刘爱雨的监护人,写了一封保证书,共有三十六条禁令,如果违反了其中一条,便自动退学。 吴老师看了保证书,说:“你再考虑一下。” 刘麦秆说不用考虑,他签了名,又在名字上摁上他的指印。 吴老师随即将这封保证书贴在教学楼前的公示栏里,好多同学都挤上来观看。 周末,东亮放学回来,专程给刘爱雨汇报,说:“那三十六禁条,全校没有一个学生能够做到,比监狱的规矩还严。” 刘爱雨淡淡地说:“三百六十条禁令,也捆不住我。” 东亮说:“吴老师让你回家抱娃收鸡蛋。” 刘爱雨死活不去学校了,刘麦秆说:“我都签了卖身契,我绑也要把你绑去。” 刘爱雨惨然一笑,说:“爹,你真的要绑,就把我的尸体绑去。” 刘麦秆突然一个激灵,他看见了刘爱雨眼里的怒火,狗急跳墙,兔子急了都咬人,他不敢再逼了,这丫头邪乎着呢。 陈背篓趴在墙头上,将刘麦秆父女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随后,兴冲冲去了学校,面见徐朝阳校长,说:“比赛结束了,该你这个裁判出来说句话了。” 徐朝阳校长不高兴,问:“啥比赛结束了?” 陈背篓说:“刘爱雨和陈望春的长跑比赛。刘爱雨辍学了,陈望春赢了,刘麦秆该兑现诺言了。” 徐朝阳校长问:“陈望春考上大学了吗?” 陈背篓说:“没有。” 徐校长又问:“陈望春中了状元吗?” 陈背篓说:“没有。” 徐校长再问:“陈望春跑进了北京城了吗?” 陈背篓摇摇头。 徐校长教训说:“那你着急干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徐校长虽然没有裁定陈望春赢,但刘爱雨已经失去了和陈望春比赛的资格,陈望春的赢,只是个时间问题。 陈背篓借此要戏耍一下刘麦秆,他大张旗鼓地找来拉磨的驴套子、绳子,前往老磨坊,晚饭刚过,老磨坊前的人流达到了一天之中的最高峰。 陈背篓边走边吆喝:“今晚有精彩节目,大家伙回去通知家人亲戚,不要错过了。” 牛大舌头追着他屁股问:“啥节目?” 陈背篓说:“刘爱雨辍学了,刘麦秆赌输了,他光腚推磨、转圈丢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油坊门人爱看热闹,这些年,娱乐活动极其贫乏,尤其像这种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刺激节目,几十年才一遇,比唱一场大戏热闹精彩。 有人调转屁股回家叫人,有人通知附近的亲戚,一时,人来人往,不明真相的狗,叫成了一片,上了架的鸡也开始慌乱地打鸣。 陈背篓往刘麦秆家走去,后面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陈背篓进了院子就喊:“刘麦秆!刘麦秆!” 刘麦秆出来了。 陈背篓说:“我以为你躲老鼠洞里了,走,大伙等着看你的表演呢。” 不等刘麦秆反应过来,陈背篓一把揪住他,将驴套子套在他脖子上,后面的人推着刘麦秆,吵吵嚷嚷的,像一股洪流一样,涌往老磨坊。 六爷和牛大舌头站在磨盘前,看见刘麦秆被推搡了来,六爷皱着眉头说:“背篓,乡里乡亲的,你这是干啥?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背篓说:“六爷,咱油坊门的男人,嘴里吐个吐沫星子就是一颗钉,说话算话;当初打赌,可是当着一村人的面,立了协议的,白纸黑字红手印,谁也抵赖不得。” 一句话说得六爷哑巴了。 油坊门是有这规矩,谁也不能破了规矩,但让一个大男人真的光腚推磨,那是在剥他的脸皮,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他还怎么在人世间混? 有人埋怨刘麦秆太草率了,当初就不该打这个赌,他是活该。 六爷问:“麦秆,你咋说?” 没想刘麦秆却是一条硬汉,他愿赌服输,说既然有协议,那就照协议办,不就光屁股推磨吗?当初韩信还能受胯下之辱,我刘麦秆算哪号人物?盼只盼刘爱雨将来能为她这个爹争一口气。 刘麦秆咬紧牙关,走向磨盘时,刘爱雨却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一把攥住刘麦秆。 刘麦秆回头一看,是刘爱雨,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都是这个小妖精害得他要脱光屁股,在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刚才,刘爱雨在人群里安静地看着,油坊门的绝大多数人,希望看刘麦秆出丑,他们脸上喜气洋洋,像等待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 而陈背篓,这个她从小尊敬爱戴的长辈,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要对落败了的刘麦秆赶尽杀绝。 刘爱雨将刘麦秆脖子上的驴套子取下来,扔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 刘麦秆赌气地说:“你不要拦我。” 陈背篓也问刘爱雨:“你拦着干啥?难道你要替你爹?”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打起了口哨,看一个裸体的妙龄少女,当然比一个老男人养眼刺激。 刘麦秆骂:“陈背篓,你说的那是人话吗?” 刘爱雨看看陈背篓,然后盯着别的人,一字一句说:“你们想看吗?想看我就脱。” 人们怔住了,在刘爱雨凛然的眼神里,垂下了脑袋。 刘爱雨拿出协议书说:“六爷,村长,这上面写得很清楚,刘爱雨和陈望春,谁先跑进北京城,谁赢,对吗?” 六爷和牛大舌头点头说:“对。” 刘爱雨问:“陈望春现在在北京吗?” 谁都知道,陈望春现在只是油坊门初三的学生,按最快的速度、最好的结果,他也要到三年后,才能跑进北京城。 陈背篓不服气,说:“陈望春现在是没有在北京城,但你就在吗?” 刘爱雨说:“我和陈望春都没有跑进北京城,表明比赛还在继续,我怎么就输了?” 陈背篓气笑了:“你连学都不上了,凭啥跑进北京城?” 刘爱雨说:“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条能让我跑进北京的路。” 陈背篓仰天大笑:“你做梦!” 刘爱雨说:“六爷,村长,比赛还没有结束呢。” 大伙又都认为刘爱雨说的在理,牛大舌头和六爷商议了一会,宣布说:“对,你们再接着跑。” 刘爱雨犀利机智的问答,将陈背篓逼进了死胡同,他不由地对这个黄毛丫头刮目相看了。 油坊门人也被刘爱雨折服了,冲刚才这几句话,就能看出这女子不同寻常,将来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浪。 但人们又替她担忧,除了学习,她还能拿什么和陈望春比? 回到家后,刘麦秆父女长久地沉默着,各怀心思。 刘麦秆没有象以往那样,对刘爱雨又打又骂,而是把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个不停,好像从来不认识她。 今晚刘爱雨的表现,出乎刘麦秆的意料之外,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能在众人面前,从容不迫、有理有力,为他挽回了一场羞辱。 破天荒地,刘麦秆在刘爱雨面前收敛了他的暴脾气。 刘麦秆轻声问:“你到底拿啥和陈望春比?” 刘爱雨干脆地说:“你不要管。” 她的霸道和无理,不但没让刘麦秆大动肝火,反而心里乐滋滋的,看样子她心里已有了主张,我刘麦秆窝囊了半世,被人当软柿子捏,八头受气,没想到却生了个能干的女儿。 刘麦秆想起了几年前,那个云游四乡的道士,给刘爱雨看相后,感慨她前程无量,当时刘麦秆半信半疑。 现在,他信了,或许刘爱雨能抢在陈望春的前面,跑进北京城,到那时,光腚推磨的,就不是他刘麦秆,而是陈背篓了。 一缕春风,吹进了刘麦秆的心里,瞬时一派百鸟鸣啾、花红草绿的大好春光。? 第四十八章 董家戏班子 宫河镇在油坊门东边六十多里地,从管辖权上说,是另一个地区了。 镇子不大,靠山临水,两条主街,七八条小巷子,大大小小上百家铺面。 镇子后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六角形砖塔,据说是北宋时修的;北宋太宗时期,杨家将在此驻守,抵抗辽国的进犯,一次大胜后,砌了这座塔,以示纪念。 陈望春按既定的计划,昂首前行时,刘爱雨的路线却发生了偏移,当刘麦秆一再追问她有何高招、有何捷径,能抢在陈望春的前面,跑进北京城时,刘爱雨说:“我去唱戏。” 刘麦秆又震惊又失望又愤怒,刚刚对刘爱雨的一点好感,灰飞烟灭了,靠唱戏能唱进北京城? 幸亏陈背篓没有两只顺风耳,要是让他听到了,还不笑掉大牙?然后大喇叭一样四处广播,村里也会有很多人,像陈背篓一样,笑得腿肚子抽筋。 刘麦秆沮丧透顶,脊梁上冷汗冒出,原以为刘爱雨有什么锦囊妙计,却原来是揪住耳朵擦鼻涕,乱扯。 刘爱雨说:“唱戏咋就不能出人头地?安沟的秧歌,不就是唱戏一直唱到了省城、北京城吗?武亭的梅子,也是唱戏的,每次回家,都被小汽车接来送去的,不风光吗?” 秧歌和梅子,都是洪河川大名鼎鼎的人物,每次回家,县长书记争着请吃饭,祖宗三代都脸上有光了。 但几十里长的洪河川,上百个村庄,几万人唱戏吼秦腔,就只出了秧歌和梅子,凤毛麟角啊。 刘爱雨却不信邪,坚信自己会是第三个红透天的角儿。 刘麦秆问:“你唱了几天戏?能唱几出戏?” 刘爱雨说:“不会就学,秧歌和梅子,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唱戏。” 刘麦秆辩不过刘爱雨,现在,当务之急得赶紧把她送出去,学唱戏就学唱戏,她要呆在家里,陈背篓一天能奚落十遍八遍的。 去宫河镇没有直达的班车,只能先到镇上,再到县城转车。 村里每天去镇上办事、购物、看病的人很多,蹦蹦车、三马子来来往往,但刘麦秆不想让村里人知道刘爱雨是去学戏。 戏子,那是下九流,上不了台面,入不了族籍,能像秧歌和梅子,唱出名堂来,就咸鱼翻身、鲤鱼跳龙门了;唱不出来,一辈子背上个坏名声,像头上顶着一个尿罐,臊气冲天。 刘爱雨不想动用她的11号交通工具,说:“搭个便车。” 刘麦秆说:“不嫌丢人?” 刘爱雨问:“不偷又不抢的,丢啥人?” 天还没大亮,天地之间蒙着一层薄雾,初冬的清早,吹来的风冷飕飕的,路边的树叶早就落光了,田野里也一片荒芜。 早起的鸟雀在觅食,它们一群群在空中盘旋落下,受了惊扰后,又突然飞起,喳喳地叫着。 油坊门学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正是早自习时间,听着学生们嗡嗡的读书声,刘爱雨心里涌上一股苦涩、伤感、依恋的滋味;刘麦秆也望着远去的油坊门学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走了十几里路,刘爱雨气喘吁吁,抱怨刘麦秆有车不坐,偏偏要用两条腿,不自量力地去丈量几十里山路。 刘麦秆说:“走几里路都受不了,还学戏唱戏?你受不了苦,咱就回去。”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刘麦秆闹不明白,刘爱雨为啥偏偏要选最下等的戏子,和最上等的状元陈望春比试? 他不搭便车,一是掩人耳目,二是特意磨练刘爱雨,一个吃不了苦的人,绝对没有大出息,他刘麦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刘爱雨赌气了,两腿使劲,一溜小跑。 刘麦秆点上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走着,心里暗笑,看你能跑多久。 太阳偏西时,他们到了宫河镇,在一个小面馆,刘麦秆给刘爱雨买了一碗炒面,他自己要了一碗面汤,就着干粮吃。 刘爱雨将饭推给他说:“你吃。” 刘麦秆假装可怜兮兮地说:“我只配喝点面汤,你是名角,炒面你吃。” 刘爱雨瞪他一眼,捧起碗,狼吞虎咽。 刘麦秆舔舔嘴唇说:“好好学,等你有钱了,每天给我买一碗炒面吃。” 董家戏班子在镇子东面的一个大院,掌柜的董瑞祥,手下有二十几号人,排了三四十本戏,走村窜巷,每年能演个二百场戏。 刘麦秆父女找到董家大院,恰好戏班子在家,他们刚从北塬回来,北塬的李世昌后人重修李氏家庙,请了七天七夜的戏,这一次,赚得钵满盆满的。 班子休整几天,之后去前川的张三万家,张家老爷过世了,订了三天三夜的戏。 刘麦秆买了两盒点心、两瓶酒、一包茶叶,这是拜师的礼品,花去了上百元,他心疼,叮咛刘爱雨,你要学出个名堂来,可不能让这钱打了水漂。 董瑞祥四十多岁,矮个子,话很少,嘴边常叨着烟锅,不含愁就带怨,心里好像装满了不痛快的事。 他瞅了一眼刘爱雨,问了问基本情况,才知道刘爱雨没一点童子功,就是会唱几句,便说:“年龄大了,练不出来了。” 刘爱雨说我能学,我肯定能练出来。 刘麦秆礼品也买了,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跟着帮腔,说这女子聪明伶俐,啥东西一看就会。 董家班子实际掌舵的是董瑞祥的老婆芳琴,董瑞祥只是个皮影人,幕后的挑线人是芳琴。 芳琴只比董瑞祥小三岁,面如芙蓉、腰如弱柳,声音细嫩清脆得像个小姑娘,看上去至少小了十多岁。 芳琴是唱青衣的,早几年也红过,这几年,班子里来了几个年轻的,她就唱得少了。 董家班子有二三百年历史了,他们不是本地人,康熙年间,从关中西府一路逃荒到宫河镇,因唱了几天戏,被宫河人所喜爱,热情挽留,就此扎了根。 班子传到董瑞祥手里,已是第十二任班主了,戏班功底好、口碑佳,在洪河川稳坐第一把交椅。 细皮嫩肉的芳琴,扭着水蛇腰,捏捏刘爱雨的脸蛋,夸奖说:“好个美人坯子,为啥学戏呢?” 刘爱雨说:“喜欢。” 芳琴身上的脂粉味很重,从没闻过的刘爱雨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久违了女人味的刘麦秆心猿意马,偷偷地往芳琴身上瞟。 董家板子的规矩是,戏班子收学徒,如果不能登台,前三年是没有工钱的,只管吃喝。 很多学徒进来,混个两三年,吃不了苦,天资又不高,迟迟上不了台,就拍屁股走人了。 刘麦秆听了,犹豫起来,刘爱雨学戏的前途,比他预料得还要糟糕,学三年戏,要是上不了台,拿不了一分钱,那不是白白地浪费了三年时间? 如果呆在家里,三年时间,养两头猪、放几只羊也有效益;在戏班子熬三年时间,长不了几斤肉,再说,人肉也卖不了钱。 刘麦秆想打退堂鼓,但刘爱雨说我学。 芳琴拿来协议,刘爱雨匆匆扫了一眼,签了名,摁了指印,就没刘麦秆啥事了。 何采菊小时候学过几年戏,说最难的是练功,每天早早起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功稍有不到,师傅的板子就打下来了,屁股每天被打得肿起老高,吃饭时只能站着,不敢沾凳子的边,睡觉时,得侧着身子睡。 背唱词,一大段一大段,得背得滚瓜烂熟,师傅提问,背不上来就罚,三伏天,光着脊背被太阳烤;数九天,头顶一盆水,跪在风道里,北风如刀,能把身子割出千百条口子来。 要是在旧年月,学徒和师傅还签生死状,学徒被师傅活活打死,也是白打。 安顿了刘爱雨,刘麦秆掉头回家,他虽然平常对刘爱雨非打即骂的,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人家的孩子在念书,她却人生地不熟的学这个苦差事,即使将来学成了,也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供人取笑的下等角色。 刘爱雨选择了漂泊无定的生活,让刘麦秆心底凄凉,难受了好几天。 三年出个状元,十年未必能出一个戏子,这是刘爱雨进董家班后,师父芳琴说的第一句话。 芳琴带她,听她唱了一段“家住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说嗓子可以,但无基本功,唱戏不只是会唱,还有许多门道。 刘爱雨却一窍不通,上台一亮相一开口,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包子皮破了,就露陷了。 芳琴惋惜,要是七八岁上练起,或许会成个名角,十五岁太迟了。 芳琴是个懒人,戏班子不演出的时候,她能睡到大天亮,演员吊嗓子、练功、背台词,全靠自觉,谁偷懒,谁就是掩耳盗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台上忘了词或唱岔了,咣当一声,饭碗就砸个粉碎。 每天清早,大家都在忙碌,唯独刘爱雨上不了频道。 芳琴教刘爱雨吊嗓子,说运气、口型、吐字如何如何,然后就靠刘爱雨自己摸索了。 刘爱雨吊嗓子时,芳琴在被窝里睡大觉,别的人各练各的,才不操闲心呢。 半个月后,芳琴记起来了,考问刘爱雨,一听,脸沉了下来,说不对啊,都练了这么长时间,还跟不上趟。 表情、动作、拿捏的分寸、眉毛如何蹙、嘴角如何挑、碎步如何走、兰花指如何翘,那都是有讲究的,得手把手,数十遍数百遍地操练,但芳琴一指刘爱雨,说你去练,然后,她就忙着在自己的脸上下功夫,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而刘爱雨在一边,瞎打瞎撞、不得要领。 董家班子只二十多个人,但人际关系复杂微妙,真应了那句池浅王八大的古话。 芳琴一直在和蓝草莓明争暗斗,芳琴仰仗老板娘的身份,把持了主角,只有她看不上的边角料,才是蓝草莓的。 舞台上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芳琴再心气旺盛,也禁不起岁月的侵蚀,再昂贵的护肤品化妆品,也掩盖不了她逐渐衰老枯萎的容颜。 为了戏班子的前途,芳琴还是让步了,蓝草莓上位了,和芳琴当年一样大红大紫。 唱须生的常贵,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在董家班子二十几年,比芳琴资历还老,据说和董润祥是拜把子兄弟。 以前的董家班子,董润祥说了算,芳琴刚嫁进来时,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花,一下子把常贵迷得神魂颠倒的。 那时,两人台上合作,芳琴演王宝钏,常贵就演薛平贵;芳琴演小青,常贵就演许仙;芳琴演梁山伯,常贵就演祝英台。 两人台上眉来眼去的,台下就搂搂抱抱,假戏真做,董润祥睁只眼闭只眼,依然和常贵称兄道弟,一块儿喝酒。 开始,常贵提防着,怕董润祥给他下药,怕着了他的道,但芳琴给他交了底,说:“他不能种的地,你替他种了,你受累了,他不该谢你吗?”此后,常贵便不怕董润祥了。 班子里的人也纳闷,武大郎都不愿戴绿帽子当王八,豁出去要和西门庆拼个你死我活,董润祥就怎么眼里能容得下沙子呢? 人们奇怪、猜忌、议论,但董润祥、芳琴、常贵,三人和谐相处,其乐融融。 几年后,在常贵的支持下,芳琴抢班夺权,开始了垂帘听政。 有常贵宠着,芳琴舞台上争强好胜的心气没了,你蓝草莓要出头就出,你唱得好,观众买座买账,我董家班子效益好,银钱滚滚而来,我何必和你争这口闲气。 芳琴看开了,心胸宽阔如大海,她时常给蓝草莓一点小恩小惠,拉拢她。 当初斗得天昏地暗的一对死敌,现在倒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好友,真是奇怪。 拉板胡的姚师,也是四十出头,笔直的身材、柔顺的长发,一个男人,却长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姚师的板胡水平堪称一绝,据说省里秦剧团的一号板胡手也不过如此。 姚师指法熟练,琴艺已入化境,很多人看董家班子的戏,是冲着姚师来的,每次到一个新地方,姚师都要拉一个秦腔牌子曲,热热场子。 有人观察过,姚师给别人伴奏,面无表情,只要蓝草莓一出场,劲头一下来了,五官手臂的动作都调动了起来,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参与了演奏。 刘爱雨一来,平衡被打破了,这个长相清秀,身体发育极其成熟的女孩子,进了董家戏班子,给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掀起了一阵波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常贵和姚师,见了刘爱雨就魂不守舍,不顾他们四十多岁的高龄,抛却了对各自恋人的誓言,争做了十五岁的刘爱雨的舔狗。 常贵,一个唱了几十年戏的须生,居然教唱青衣的刘爱雨吊嗓子,嘻嘻哈哈、摸手摸脚的。 拉板胡的姚师,教刘爱雨背唱词,两人不厌其烦地,单独对刘爱雨言传身教。 以前,他们可不这样,班子里的台柱子,大拿二拿,架子蛮大的,牛皮哄哄的,现在,居然给一个小姑娘大献殷勤。 按规矩,新来的学徒,要干班子里最脏最累的活,开演前,要给各位师傅们泡茶倒水,整理戏服、准备化妆用品;唱完戏后,要收拾摊子,演员脱下来的服装,要整理入箱,刀剑、帽子、幕布、锣鼓家什放在相应的位置,临睡前,还要给师傅们端洗脚水。 班子里开会议事时,姚师发言了,说我们都人高马大的,自己不能倒水换衣服?还要人伺候,像个寄生虫一样生活? 常贵随声附和:“对,摆啥老爷太太的臭架子?人人生而平等嘛。” 这两人一唱一和,大家都面面相觑,蓝草莓和芳琴交流了一下眼神,哎吆,他俩是心疼刘爱雨了,给帮腔呢。? 第四十九章 蓓蕾绽放 董润祥迷迷瞪瞪的,不知班子里发生了啥事,一贯耍大牌的常贵和姚师,班子里的哼哈二将,怎么突然就变得温和低调了? 戏班子传了几百年,有一套严明的等级秩序,学徒伺候师父,天经地义,现在都不要了? 晚上,上了床,芳琴气息不平、辗转反侧,董润祥问:“咋了?” 芳琴没好气地说:“老牛要吃嫩草了。” 大冬天的,北风呼啸,别的人都猫在屋子里,打牌、说笑、喝酒,唯有刘爱雨蹲在院子里洗戏服、洗幕布,没有热水,只能用冷水。 董润祥毫不在乎自己的老婆被人睡,这一点上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大气,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事上,则又吝啬得惊人。 刘爱雨蹲在院子里洗刷,芳琴和蓝草莓在窗子后面张望,一会常贵出来了,和刘爱雨叽叽咕咕一阵,进去了。 一会姚师又出来了,他居然自己动手劈柴,生着了火,烧了一大锅开水。 院子里有一个老虎灶,每天清早,老王头烧一大锅开水,供二十多个人用,去迟的,开水没有了,就只能用冷水,董润祥给老王头说了,每天只烧一锅水。 姚师在戏班子干粗活,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老王头看见老虎灶冒烟起火,匆匆跑来,一看是姚师,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在戏班子,姚师和常贵,都是惹不起的货。 常贵和姚师,都争着给刘爱雨献媚,却冷落了芳琴和蓝草莓,经常被捧在手心里,转眼间被踩在了脚下,两人当然心里不痛快,恨着负心的男人,也恨着狐媚子刘爱雨。 这样一来,就没人教刘爱雨唱戏了,她纯粹沦落成了一个打杂的。 常贵和姚师,以前的合作是愉快的默契的,一台戏唱完,能收获很多的掌声,但自从来了刘爱雨,两人之间有了摩擦、有了争斗,台下斗、台上也斗,和当年芳琴与蓝草莓一样争风吃醋。 秦腔戏中,板胡是主奏,最近几台戏,很明显姚师在给常贵出难题,姚师起的调比平常高,常贵眼看着上不去,要破了嗓子,频频给姚师示意,但姚师充耳不闻,闭着眼,假装沉醉在婉转的旋律中。 常贵的嗓子,积蓄了力量,但最终没翻过那个山头,哗的一声,台下起了嘘声、口哨声,常贵灰溜溜地退到幕后,芳琴赶紧站出来,说常贵受了风寒,望观众包涵。 这种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演员之间有矛盾和纠纷,但都在台下,到了台上,需要通力合作,尽力把戏唱好,不能糊弄观众,看戏的人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 现在,常贵和姚师,尽然公开在台上对峙了,这是砸大家的饭碗。 芳琴冷冷地问常贵:“嫩黄瓜和老黄瓜能有多大的差别?” 刘爱雨没来时,芳琴就是块宝,常贵又饥不择食,不挑不拣。 刘爱雨来了,就把芳琴给比下去了,不只是嫩,刘爱雨像一块肥瘦相兼的肉,而芳琴则是一根骨头上的筋,她太瘦了,穿上衣服,看身材还窈窕,但衣服里面,就是一副骨头架子,胸不鼓、屁股也不翘。 每次,常贵和她睡觉,感觉自己像一只狗,在啃一根骨头。 常贵笑嘻嘻地说:“没尝过嫩黄瓜,就想尝一口。” 芳琴鄙夷,说多好吃的东西,最后还不是拉出一坨屎?你和董家班子,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再说了,你年纪快半百了,得悠着点,有的东西好吃难消化,小姑娘是嫩,可那是一把火,别把自己烧成了一捧灰。 另一个屋子里,蓝草莓同样在教训姚师,老娘也年轻过,也嫩过,你新鲜劲过了,就一脚踹了,告诉你,惹怒了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这一顿唇枪舌剑,只骂得姚师脑门上淌汗珠。 蓝草莓不是个弱女子,一次到高家堡唱戏,当地的地头蛇,一眼相中了蓝草莓,每天开戏时,坐在最前面,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蓝草莓。 戏唱完了,大幕拉上了,演员在后台换衣卸妆,地头蛇溜了进来,要请蓝草莓吃饭,唱须生的常贵,有几手功夫,厌烦地头蛇的纠缠,一伸手,拧住了他的手腕。 但地头蛇不是一个人,是一伙,提着棒子,舞着刀子,堵了台口,常贵寡不敌众,董润祥急得一个劲抽烟锅。 芳琴赔着笑脸说:“朋友,多担待些,出门讨饭的人不容易,谁没有个山高水低的,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这一套类似走镖的行话,地头蛇根本不理会,搂住了蓝草莓,戏班子里的男人要硬着头皮上,眼看着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蓝草莓说:“你们不要管,我来。” 蓝草莓问地头蛇:“你想咋的?” 地头蛇说:“我想抱你亲你。” 蓝草莓张开双臂,大方地说:“来啊!” 地头蛇迟疑着,抱住了蓝草莓,蓝草莓笑吟吟的,没有反抗。 地头蛇胆肥了,得寸进尺,嘴巴凑上来,蓝草莓不躲不闪,也迎了上去,众人只听地头蛇惨叫一声,跳开了。 地头蛇捂住脸,脸上流着血,原来是蓝草莓咬了他一口。 地头蛇气急败坏,蓝草莓装着无辜的样子说:“你情我愿的,怎么就翻脸了?老娘的口味就是重,你一个大男人受不了,太娇气。” 蓝草莓说着,又凑了上来,地头蛇后退着,看着是一朵妖艳的玫瑰花,可是刺太扎人。 芳琴趁机说:“我们蓝草莓手重口重,有一次,有个混混要和他睡,她一把把蛋给捏碎了。” 地头蛇半信半疑地,下意识加紧了两腿,屁也没放一个就溜了。 蓝草莓提起往事,姚师打个寒噤,万一把她惹怒了,哪天,她照样能挤出自己的蛋黄来。 芳琴和蓝草莓站在了同一条战线,携手御敌。 敌人就是刘爱雨,她太年轻了,才十五岁,如果占据了整个舞台的c位,芳琴和蓝草莓将永无出头之日,而四十多岁的芳琴和三十多岁的蓝草莓,还想再辉煌一段。 她们的心意一致,尽快把刘爱雨挤走,不教她吊嗓子、不教她练功、也不让她背台词,而是给她安排打杂的活,让她昼夜不停地忙碌着,她受不了,就会溜走。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刘爱雨弄走了,还会来更小的丫头,戏班子这地方,常常会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 姚师和常贵的眼睛雪亮,看出了两个女人用软刀子,一刀又一刀,要活活把刘爱雨捅死。 两人都想帮一把刘爱雨,都想吃这块唐僧肉,但都心有顾忌,怕惹火烧身。 董润祥冷眼旁观,戏班子几人像在唱三国,分分合合、打打杀杀,热闹非凡。 从古至今,戏班子就没干净过,偷鸡摸狗的事常有,董润祥不管谁和谁睡在了一起,他只管把戏唱好,有人下请柬、有人包场、能给大伙每月发工资、祖传的戏班子不散就行。 对刘爱雨,董润祥认为她出道太晚,练功这一块补不上,就算从现在学起,也就马马虎虎,成不了大器,既然芳琴和蓝草莓要挤走她,何不顺水推舟?她走了,戏班子就平安了。 董润祥决定自己唱黑脸,他叫来刘爱雨,说:“学戏很幸苦的,学个十年八年的,未必就能学出来;唱戏不但苦,收入也少,这些年,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还年轻,另找个活干不好吗?” 刘爱雨不是那种一碰壁就回头的女子,她认定了的事,就非要干出个名堂不可。 芳琴说了,当学徒的,进门后头一年,基本就是打杂,磨磨性子,然后才教本事。 芳琴劝她不要着急,刘爱雨说:“我不着急,我才十五岁,有的是时间。” 所以,当董润祥劝刘爱雨打道回府时,她说:“我爱唱戏,我不在乎能不能挣钱。” 看她执迷不悟,吃了秤砣铁了心,董润祥也懒得再说了。 来戏班子一晃两个多月了,刘爱雨唱戏的水平还停留在原地,没人和她说戏的事,都是指使她干这干哪,她也不抱怨,勤快地让人都不好意思。 往年,戏班子在腊月二十三放假过年,正月十五重新开张,但今年情况特殊。 宫河镇是个大镇,镇上有张杨杜三大姓,其中杨姓占三分之二。 这些年,杨姓人外出做生意的、包工程的很多,有不少人发了财,便张罗着重修杨氏宗祠,祭奠先祖。 杨氏家族第一富翁杨修全,在外承包大工程,据说和省市级领导称兄道弟,常在一起喝酒唱歌、洗桑拿;将县级干部像使唤哈巴狗,吆来喝去的。 杨修全花钱在师范大学历史系,找了一个教授,来宫河镇转了一圈,随即考证出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杨氏族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开创了灿烂辉煌的文明。 之后,身为市政协文员的杨修全,积极呼吁抢救、保护传统文化,市县一路绿灯,红头文件批给杨修全五十亩土地的使用权,规模宏大的杨氏宗族开始修建,历时三年,今年腊月二十八日竣工。 祭奠仪式隆重、庞杂、繁琐,有大批重量级嘉宾光临,杨修全特地点了董家班子助兴。 杨氏宗祠的落成典礼,宫河镇和周边的村庄都随了礼,董家班子自然不在话下,芳琴和蓝草莓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送礼,但被杨修全拒绝,说礼免了,唱几天戏就行。 董家班子闯荡江湖,哪怕闹出多大的动静,但老巢在宫河镇,这么多年,处处受到了杨氏家族的关照;杨氏宗祠落成,董家班子唱几台戏恭喜,是分内之事。 戏班子全体人员召集起来开会,芳琴说:“那么多的戏班子人家不请,专请咱董家班,那是把面子给足了,人人得卯了劲,把戏唱好。” 董润祥罕见地发表了重要讲话:“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情况特殊,杨氏宗祠落成,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大伙儿摩拳擦掌,把戏唱好,打出我们董家班子的威风;从今天开始,晚上供夜宵,发补助。” 部分人因不能回家团聚而闷闷不乐,刘爱雨却是最高兴的一个。 几天前她就开始发愁了,过年放假她该去哪?回家,肯定免不了被油坊门人无微不至地问候和关照,而她又不愿让他们知道她学戏的事;不回油坊门,又能去哪里? 现在不用回家了,刘爱雨高兴坏了,哪怕让她天天用冷水洗衣服、洗幕布,她也乐意。 杨氏家族财大气粗,人多力量大,唱戏的台子,仅仅用一个上午就搭好了。 这个台子很别致,用全村的几百个碌碡做基础,上面铺上木板,稳当平整。 以往,戏班子出外唱戏,有的村有戏楼,有的村没有戏楼。 临时搭建的戏台,都是凑合将就的,摇摇晃晃、吱吱嘎嘎的,演员一边唱一边提心吊胆的。 有一次,他们去安堡唱戏,常贵唱包文正,他一捋胡须,一跺脚,咚的一声,人却不见了,原来是搭舞台的板子坏了,他掉下去了。 宫河镇有戏楼,在龙王庙的院子里,院内有几十棵合抱粗的苍松翠柏,每年的清明前后,宫河镇祭祀龙王爷,要在庙里唱三天三夜的大戏。 杨修全预料到观众太多,而龙王庙院子又小,便在镇子外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大台子,事实证明,他是很有远见的。 商定好唱七天七夜戏,芳琴把戏单送杨修全过目,杨修全很忙,见缝插针地扫了一眼说:“你们戏班子得改革了,不能老倒腾这些古董。” 芳琴恭谨地请示,杨修全说,加点时代特色嘛。 具体怎么加?何为时代特色?杨修全没来得及说。 芳琴带着这个稀里糊涂的指使,回了戏班子,召集大家商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二三十个人肯定能想出应对的办法。 有的说伴奏加一些西洋乐器,有的建议穿现代服装唱老戏,还有的主张改一改唱腔,一帮人不着边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乱敲。 董润祥专心致志地抽他的旱烟锅,关于这个,女演员们有意见,说被旱烟呛了,她们半个月吃饭都没胃口,而且认定,芳琴不和他睡,多半是受不了旱烟的味。 芳琴也批评董润祥,整天叼个那玩意,也不嫌累? 因此,开会时,爱抽烟的董润祥不让进会场,今天情况特殊,要开一个扩大会议,这一扩大,就把董润祥和刘爱雨给扩大进来了。 芳琴让董润祥拿主意,董润祥迷糊了一会,拿主意拍板,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已经对杀伐决断那一套生疏了。 他疑惑地瞅瞅大家,又要抽他的烟,芳琴没好气地说出去抽。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吵吵嚷嚷的,又说不到点子上,刘爱雨急得蹦了起来,说:“人家说的加点现代特色,是让咱们来点流行歌和现代舞。” 芳琴问:“你咋知道?” 刘爱雨说:“我猜的。” 蓝草莓说:“女子说得有道理,现在好多戏班子,唱戏中间总要加一场晚会,不然年轻人不买账,我们不能按老规矩打牌了。” 芳琴说:“那就准备一台晚会。” 全团所有人员齐上阵,独舞、集体舞、歌伴舞、独唱、两重唱、板胡独奏、笛子独奏、民乐合奏等等。 刘爱雨的节目是唱一首流行歌曲,姚师鼓励她,好好准备,到时我给你伴奏。 除夕晚上,演秦腔《火焰驹》,这是常贵的拿手好戏,果然博得满场喝彩,取得了开门红。 这天晚上,人们守在家里看春节联欢晚会的,远远少于看戏的。 大年初一的白天唱《金沙滩赴宴》,晚上是文艺晚会,告示提前贴出去了,太阳还没落山,附近村庄的百姓都来了,场子里坐满了人,戏班子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 观众之多,让戏班子的人瞋目结舌,在他们的走艺生涯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蓝草莓的一曲《小芳》,拉开了晚会的序幕,她唱戏是把式,唱流行歌曲也挺在行的。 这首歌很火,在1993年,无论你在中国的哪个角落,都能听到每一台录音机都在放这首歌。 蓝草莓在台子上唱,台子下万人伴唱,到后来,根本就听不见蓝草莓的声音了。 接下来是姚师表演二胡独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他娴熟的弓法令人叫绝。 常贵唱《再生缘》,谁能想到有一副穿云裂石嗓子的须生,把这首歌唱得如泣如诉,使得台子旁的芳琴泪水涟涟,又燃起了对他的痴爱之火。 戏班子全体女演员的舞蹈《冬天里的一把火》,彻底点燃了场上的气氛,所有观众全都站了起来,一边拍掌一边跟着唱。 排这个舞蹈时,芳琴要大家都穿超短裙和紧身上衣,目的就是把最美好的曲线奉献给观众。 有人质疑,大冬天的不冷吗?再说,露着白花花的大腿,我们又不是卖肉的。 芳琴冷冷地说:“演员要有敬业精神,冷点怕啥?只要有人看我们的大腿,就是对我们的奖赏,只怕过几年,你让看也没人看了。” 芳琴的预言相当准确,仅仅是三年后,秦腔便骤然降温,没人看戏了,戏班子苦撑了半年,最后树倒猢狲散,大家痛哭一场分手了。 刘爱雨上台时,芳琴才发现她没有化妆,心里隐隐不高兴,这个女子不识趣,硬赖着不走,姚师和常贵老实了几天,又开始蠢蠢欲动,这事让她头疼。 刘爱雨走到台侧,要求把灯光调暗,一束蓝色的光带,拖曳着她,音乐过门过后,刘爱雨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 心痛到哪里才是尽头 花瓣雨 像我的情衷 誓言怎样说才不会错 拥抱到天明算不算多 失去了你 只会在风中堕落 …… 台子下,一反常态,变得极其安静,刘爱雨唱完了,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令碎红等人惊讶的是,杨修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在台侧,给谢幕的刘爱雨使劲地鼓掌叫好。 演出获得极大成功,杨修全代表杨氏宗族,上台慰问了全体演职人员,特地握着刘爱雨的手嘘寒问暖,让芳琴、蓝草莓、常贵和姚师打翻了醋坛子。 因为这台成功的晚会,杨修全额外发给戏班子一个大红包,大家又高兴又辛酸,看来,秦腔要落伍了,抵不住现代舞和流行歌曲的冲击。? 第五十章 刘爱雨逃离董家班 忙完了祭奠事宜,杨修全请戏班子头面人物吃饭,大家梳洗打扮一番,出发了。 芳琴特地带上了刘爱雨,大伙不明白,带个打杂的柴禾丫头干嘛? 芳琴不解释,心里却在冷笑,杨修全啥场面没见过?今天赏脸请客,别的人都是沾了小丫头的光。 这些天来,杨修全的脑子里全是刘爱雨,小姑娘饱满性感,脸蛋又长得俊,但一双眼睛里,全是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忧郁,惹人心疼。 她的歌唱得太好了,《花瓣雨》好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她才那么大一点,哪来那么幽深的感伤?她肯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 还是芳琴眼光毒辣,她看出了杨修全的心事,当戏班子进了奢华的杨府后,芳琴捕捉到了杨修全停留在刘爱雨身上的、黏糊糊的眼光。 入席时,芳琴安排刘爱雨坐到了杨修全身边,花费了一番心思,盛装出台的蓝草莓不高兴,板着脸。 芳琴心里说,你懂个屁,一朵过时的黄花,要颜色没色,要味道没味道。 杨修全殷勤地给刘爱雨夹菜,问她家庭及个人的情况,刘爱雨不习惯被人如此关注,也不想告诉他太多,只简单地一言带过,杨修全为她的遭遇感慨唏嘘。 杨修全深情地回忆了自己艰苦卓绝的创业史,真是几多辛酸几多泪;又介绍了他公司的发展概况,展望了美好前景后,要慷慨热心地帮一把刘爱雨。 刘爱雨被杨修全的关爱弄得懵懂不解,她有点难以承受,埋着头默默地吃菜。 杨修全承诺,无论是刘爱雨继续上学,还是学唱戏学唱歌,甚至拍电影拍电视剧,他都能祝一臂之力。 别人做梦都想的好事,一下子全落在了刘爱雨的身上,但她却淡淡地说:“我只想学戏。” 杨修全以为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再一次许愿说,只要她想什么,他完全能够满足她。 刘爱雨突然冒出了一句:“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宴席后,芳琴被单独留了下来,继续谈话,这顿饭,常贵和姚师吃得很不痛快,两人都说杨修全没安好心,摆了一桌鸿门宴。 晚上,芳琴和刘爱雨谈心,主要说杨修全的好,势力大、财力雄厚,只要刘爱雨点点头,她会变戏法一样,成为万人羡慕的公主。 刘爱雨还是傻乎乎地问:“他为啥要对我这么好?” 芳琴心里又酸又恨,一个有钱男人对你好,还不是看上了你的身子,但她没说出口。 董家戏班子,在宫河镇几十年,吃着宫河的、喝着宫河的,时时处处受杨家的恩惠,芳琴心里有愧,杨修全惦记着这件好事,她只有全力帮他了。 芳琴说:“杨老板想认你做个妹妹。” 刘爱雨心里跳得厉害,社会阅历几乎一片空白的她,根本无法洞悉成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她记得六爷有句口头禅,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恨惶恐,不知怎么办才好。 芳琴说:“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只要跟了杨老板,你就一步登天了。” 第二天晚上,蓝草莓约刘爱雨到外面转,虽然下了雪,但没有风,天不是很冷。 蓝草莓亲热地把自己的一件绒大衣给刘爱雨穿上,这件大衣,蓝草莓穿上显得宽大,而刘爱雨却把衣服撑出了迷人的曲线,蓝草莓酸溜溜地想,这个小狐狸精,将来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 杨府的宴席上,蓝草莓被沦为刘爱雨的配角,这让她伤心又生气,多年来,她一直是男人们争相献宠的目标,她习惯了被男人夸奖赞美,然而,初出道的刘爱雨,一下子让她黯然失色,她不敢想象,刘爱雨如果留在戏班子里,以后,还会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杨修全的出现,让蓝草莓看到了一线希望,刘爱雨跟了杨修全皆大欢喜,姚师仍要跪拜在她的石榴裙下,而董家戏班子仍是她的舞台,可惜刘爱雨是个未开化的雏,她对杨修全一点也不感兴趣,抱着一个死心眼要学戏。 她们上了镇子后的山包,山坡上有一些低矮的树木,使得宋代砖塔显得格外高大。 砖塔下,有几处香火燃烧的痕迹,过年前后,很多人到砖塔烧纸敬神,他们把杨令公当作了神。 蓝草莓说:“爱雨,杨修全就是个黑社会头头,你别看他笑呵呵的,那是装样子的;听说他心狠手辣,把喜欢的女孩子玩够了,不是卖给人贩子,就是砍断脚筋,戴上铁链,关在黑屋子里。” 蓝草莓本来打算劝刘爱雨跟杨修全走,但想着她从此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心里抑制不住的愤怒和妒忌,便改了主意,吓唬吓唬刘爱雨。 刘爱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打了一个哆嗦。 蓝草莓说:“你个傻女子还不赶紧跑,在这等死啊?” 刘爱雨恐惧地抓抓住蓝草莓的手:“蓝姐,真的吗?” 蓝草莓说:“杨修全势力大,董家班子都听他的,老板和老板娘就是他的走狗,我冒着风险,给你透露这个消息,你可不能卖了我。” 刘爱雨感激地说:“蓝姐,谢谢你救我。” 蓝草莓叮咛刘爱雨:“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今晚照常睡觉,天快亮时,悄悄起身,顺小路回家去。” 蓝草莓热心地给刘爱雨指点了一条小路,并给了她二十块钱做路费,刘爱雨感动地流泪:“蓝姐,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我以后报答。” 刚唱罢七天七夜的大戏,演员都累坏了,加上天寒地冻,又是大过年的,戏班子的作息时间随即做了调整。 没了早饭,因为大伙都睡懒觉,起床已经是十点以后了,这几天破例烧两大锅开水,早晨九点一锅,晚上六点一锅。 十点一过,演员们陆续起床了,但发现屋子里的暖瓶空空的,以往这个时候,刘爱雨会把每一个水壶都打满了水。 有人骂,这个女子越来越懒了。 芳琴听到了,说:“你们没长着手吗?人家攀上了高枝,看你们还敢指使她?” 芳琴没看见刘爱雨,以为她去茅厕了,午饭时,还不见刘爱雨的影,芳琴着急了,说都出去找一找。 蓝草莓说:“别找了,我在她床头发现一张纸条,她回家了。”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芳琴姨,我不学戏了,我回家了,你们别找我了。 芳琴连声说:“可惜,可惜,死心眼的女子。” 戏班子平安无事了,开饭时,董润祥的烟锅抽得通畅了,蓝草莓轻轻哼起了歌,常贵和姚师互相望了一眼,旺盛的食欲,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天刚蒙蒙亮,刘爱雨就悄悄溜出董家大院,那时,院子里最勤快的老王头还在打呼噜,只有看院的小黄狗,看见刘爱雨,跑过来蹭她的腿。 刘爱雨经常用剩饭剩菜喂它,喂出了感情,小黄亲昵地摇着尾巴,刘爱雨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说:“小黄,我走了。” 小黄嘴里呜呜着,跟在她身后,她撵了几次,它才停下了。 刘爱雨顺着蓝草莓指点的那条小路,一溜小跑,她总感觉后面有人追她。 走到晌午,她感觉不对劲,问了一下人,说是走错了,去油坊门应该往西走,而她是在往南走,等于绕了一个大圈子。 刘爱雨三绕两绕,终于回到了去油坊门的大道上,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经过油坊门的班车早就过去了。 刘爱雨边走边望,希望能拦住一辆顺车,捎她一程,但她的运气不好,路上几乎看不见一辆车,可能是下雪路滑的缘故。 刘爱雨到家时,天已大黑,油坊门人习惯早睡,冬天天又黑得早,家家都关闭了门窗,村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响动。 刘爱雨推了一下大门,闩得紧紧的,她怕惊动了隔壁的陈背篓,不敢叫门,从墙上翻了进去。 刘爱雨深夜回家,刘麦秆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反应问:“碰见人了吗?” 刘爱雨说:“没有。” 刘爱雨没有撞上人,刘麦秆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很小心地趴在墙头,向那边张望,魁星楼上的灯已经熄了,陈望春和陈背篓都睡了。 陈望春被陈背篓的棍棒完全驯服,他像机器人一样,忙碌在自己的生产线上。 陈背篓不需要在陈望春的学习上操心了,他腾出了手脚,一边发展养殖积蓄财富,一面密切关注着刘爱雨的动向。 刘爱雨说得对,比赛远远没有结束,尽管陈背篓认定,陈望春的取胜已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但他还得提高警惕,因为刘爱雨不按套路出牌,原来她在陈背篓的眼皮子下活动,她的举动一目了然。 现在,她却隐身了,就像被打败了的高手,不知躲在哪个山洞里修行,某一天,突然神功练成,天下无敌了。 因此,陈背篓不得不防。 陈背篓问陈望春知道刘爱雨去了哪里吗,陈望春说不知道。 那天的升旗仪式上,刘爱雨惊世骇俗地演唱了禁曲《牵挂你的人是我》,轰动了油坊门学校,很多学生都羡慕刘爱雨的大胆和另类,小小年纪,就敢于以这种方式表达爱了。 据说事后,油坊门学校的班子会上,徐朝阳校长因为当时没有及时阻止刘爱雨的荒唐行为,而造成了恶劣影响,他深感内疚,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 学校要求各班主任、各科任老师,深入学生中间,做大量工作,消除影响,让这件事情很快过去。 但无论如何,刘爱雨此举已经载入了油坊门校史,更在全校的学生心中扎下了根。 陈望春知道那首歌是唱给他的,他内心波涛汹涌,但表面上却平淡安静。 当他得知刘爱雨辍学时,心里很难受,但仅仅只是几分钟时间,他的心思又回到了学习上,那是陈背篓长期强化训练的条件反射。 陈背篓吩咐陈望春:“你要留心,看刘爱雨和学校哪个同学在联系,打听她在哪里?在干啥?” 陈望春点点头,陈背篓感觉他神情恍惚,他的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油坊门没人知道刘爱雨去了哪里,他们议论一阵后就不关心了,但这却是陈背篓的一个心结,他得知道对手在哪里,明抢易躲、暗箭难防。 陈背篓每天都注意观察刘麦秆家的动静,刘麦秆和以往一样,有时在村里转转,有时搭个便车,去镇上放放风。 几乎每天晚上,陈背篓趴在墙头上,观察刘麦秆家的动静,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不死心,有一天,趁刘麦秆去了镇上,偷偷潜入刘麦秆家侦察,里里外外搜遍了,家里的确没有刘爱雨印迹。 一天傍晚,陈背篓转到村长牛大舌头家,给老猫递了一根烟,牛大舌头问:“啥事?” 陈背篓说:“没事,随便转转。” 村长牛大舌头说:“夜猫子进宅,不安好心。” 陈背篓说:“我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每隔几天,镇上的邮递员下一次乡,把村里的信丢在牛大舌头家。 信堆了一大堆,陈背篓一封一封翻看着,有的信居然被人拆开了,只有个信封,瓤子都不见了。 说起信,陈背篓想何采菊会不会来信呢?他翻了一遍,没有他的信,也没有刘麦秆的。 陈背篓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刘爱雨,却没想到,刘爱雨就在一墙之隔的家里睡大觉。 刘爱雨说:“我不学戏了。” 刘麦秆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就不主张刘爱雨学,学那个有啥出息?男女在一块,乌烟瘴气的;现在碰了钉子,灰溜溜地回来了,刘麦秆心里畅快。 刘爱雨很委屈,她在外几个月,受了很多气,刘麦秆却一点关心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有问她为何突然就不学唱戏了。 刘麦秆说:“你还得走,明天就走,不能留在家里。” 刘麦秆记起了自己有个远方表妹叫碎红,在镇上开理发店,具体哪家他不知道,听说这个店很赚钱,家里修了五间大瓦房,买了摩托车。 刘麦秆说:“你去你碎红姨发廊当学徒,三个月实习期满后,就能拿钱了;手艺学到家,在城里开个店,赚的不比徐朝阳校长少。” 刘爱雨压根就没想学理发,但刘麦秆说得对,先得有个落脚点。 九十年代初,辍学的女孩子,如果不想在家里种地,就只有去学理发和裁剪,而到广东当打工妹,那还是几年以后的事。 刘爱雨自己也没脸呆在家里,油坊门人的舌头太厉害了,他们加油添醋、无中生有的功夫让人叹服,刘爱雨不想被村里人过度地关注和议论。 第二天大清早,刘麦秆领着刘爱雨,贼一样偷偷溜出了村子,这时,天还麻麻黑,雪地上落了一层霜,显得更滑了。 天阴沉沉的,刮着小北风,这种鬼天气,人都缩在热被窝里冬眠,路上没人也没车。 父女俩一步三滑,比往常多用了一倍的时间,赶到镇上时,天已大亮,早起的人们,开了店铺的门,生火烧水,整个镇子烟雾缭绕。 在一个早点摊前,刘麦秆打问碎红,卖早点的女人指着对面说:“就那个‘一剪钟情’发廊。” 刘麦秆瞅瞅门窗关得严严的,便说:“都大天亮了,还睡?” 女人神秘地笑笑说:“人家做的是晚上的活,睡得迟起得迟;有本事赚大钱的,有哪个早起的?” 刘麦秆一听有道理,农民起早贪黑,一年忙到头,还是个穷。 刘麦秆破例买了两碗豆腐脑、两个油饼,冻得鼻涕横流的刘爱雨,吃得身上暖烘烘的,那种美妙的滋味,足足在她的舌蕾上停留了二十年。 这是十五岁的刘爱雨,吃过的最奢侈也是最难忘的一次早餐。 2005年,刘爱雨到北京后,总怀念着寒风呼啸中的那碗豆腐脑,那是父亲刘麦秆一生当中,给她罕见的温暖。 为此,刘爱雨吃过几十种风味的豆腐脑,但都没有吃出1996年冬天的那种滋味。 他们在街上转悠着,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刘麦秆发现,镇上的理发店总共有五家,“一剪钟情”门面最大、地段也最好,它的两边是镇中学和医院,对面是政府和派出所,典型的黄金地段。 刘麦秆说:“你只要在这个店里站住脚,不愁赚不到钱。”? 第五十一章 一剪钟情发廊 十一点多,“一剪钟情”发廊的门才缓缓打开,刘麦秆忙不迭地挤进去时,里面几个姑娘衣衫不整地洗漱,看见猛地闯进来一个男人,都吓得尖叫。 刘麦秆赶紧说:“我找碎红。” 一个叼着烟的女人,掀开里屋的门帘出来,她大眼睛、高挑身材,引人注目的是胸前澎湃汹涌。 女人就是碎红,她瞅了刘麦秆半天,才认出来,说:“哎吆,是表哥,都老得认不出了,这么冷的天,来镇上干嘛?” 碎红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七八年没见了,几乎没有啥变化,只是她怎么抽起了烟? 刘麦秆和碎红是那种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听刘爱雨要学理发,碎红奇怪地问:“咋不念书了,这么小就出来闯社会?” 刘麦秆说:“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死活念不进去,学个手艺,混口饭吃。” 碎红很爽快,说:“行,我这店里正缺人手,来了就跟着学;还是老规矩,头三个月没工资,实习期满后,每月六十元,管吃管住。” 刘麦秆心里算了一笔账,六十元不少了,徐朝阳校长每月才不到二百元,刘爱雨每月花十元,还能留下五十元,不错了。 碎红领刘麦秆和刘爱雨去对面的饭馆,要了红烧肉和鱼香肉丝两个热菜,三碗白皮面,陪刘麦秆父女吃。 刘麦秆客气地推辞,碎红说:“表哥,自家人,不要见外,好多年没见面了,边吃边叙。” 刘麦秆家的情况,碎红多少晓得一些,现在刘麦秆打着光棍,刘爱雨又辍学了,屋漏偏遇上连阴雨,碎红为表哥的遭遇而唏嘘。 刘麦秆说:“我就指望这个女子了,她姨你要好好带一带她。” 碎红说:“女子在我这,表哥你就放心。” 吃过饭,刘麦秆就回家去了,碎红和刘爱雨回到店里,碎红拿支笔,在墙上写了日期,说:“爱雨,这是你进店的日子。” 墙上写着3月6号,从离开学校后,刘爱雨就没有了时间概念。 清早,刘爱雨第一个起床,生火烧水,店里一共四个女人,轮流做饭,吃过饭,十一多左右了,就准备伺候客人。 客人来理发时,刘爱雨负责洗头,洗头有讲究,水的温度要兑合适,夏天适当地凉些,冬天则热一些,但不能烫。 客人洗过头后,坐在椅子上,披上罩巾,由小艾和小丽理发。 碎红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和客人聊天,刘爱雨站在旁边,看小艾和小丽怎样给客人剪头发。 掉在地上的头发,由刘爱雨及时清扫,如果不是逢集,客人不是太多,店里的气氛永远是平和的,空气里总有一股香味,刘爱雨觉得理发店比戏班子好,至少不吹风不受冻。 客人大多是单位上的,老师、医生、政府的工作人员、派出所的警察,他们一般在午饭后来,来了,边理发边聊天。 理完发后也不走,还要说上半天的话,时间一长,刘爱雨发现,这个发廊,其实和油坊门的老磨坊一样,是个娱乐中心。 店里没人时,碎红就教刘爱雨理发,墙壁上贴着几张发型图,客人要啥发型,就理个啥发型。 一般情况下,膀大腰圆的社会大哥,不是寸头就是光头;政府上班的、教师医生,都是偏分,学生娃普遍是毛寸。 碎红左手梳子,右手剪刀,两只手像两只蝴蝶飞舞,看得刘爱雨眼花缭乱。 闲下来时,刘爱雨拿着梳子剪刀比划,练习两只手的配合。 只有客人要求碎红理,碎红才会拿起剪子,一般的客人,小艾和小丽就打发了,两个女娃子都活泼开朗,整天咯咯地笑,有的客人,好像不是来理发的,而是和小艾小丽斗嘴的。 刘爱雨观察,经常找碎红刮胡子的是派出所的老李,四十出头,络腮胡子,他三两天就来一次,刘爱雨惊讶,一个人的胡子竟然比野草还长得快、长得茂密。 小艾和小丽,剪发的手艺已经和碎红不相上下了,但刮胡子的技艺却差得远,尤其像老李这样的胡子。 两年前,老李头一次来店里,就是小艾给刮胡子的,她给老李用滚水泡了胡子,打了肥皂沫,剃刀磨得飞快,可是,刮老李的胡子时,出了洋相。 锋利的剃刀不听使唤了,在老李坚硬的胡子上蹦蹦跳跳,小艾用了劲,胡子剃下来了,老李的脸也割破了。 那次刮胡子,小艾一边刮,一边用卫生纸蘸老李脸上的血,刮完胡子后,小艾出了一身汗,老李脸上割了八道口子,不断地往出渗血。 碎红冷着脸训斥,你这是杀人啊。 小艾羞得哭了,好在老李是个善良人,他不在乎地抹一把脸说,一回生二回熟嘛。 老李的胡子硬,不能像一般人,泡一会就刮,得多泡几次,换几次水,人和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刘爱雨见识了碎红的刮胡子手艺,那真是一个棒,泡胡子时,她慢条斯理,泡好了后,又涂上肥皂粉,然后把剃刀在布条上蹭来蹭去。 下刀时,则速度很快,嚓嚓嚓,只听见轻微而又清脆的声音,剃刀过去,干干净净的一片白,胡子刮完了,没有一道血口子。 更令刘爱雨叫绝的是,碎红的剃刀在老李的眼皮上轻轻扫过,那些汗毛,就像被风吹落的一样。 有时候,刮着刮着,老李竟然睡着了,碎红打个手势,小艾立刻就去上了门。不等碎红的剃刀收起来,老李就打起了香甜的呼噜。 老李是个老警察,派出所工作没有规律,忙起来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久而久之,出现了睡眠障碍,晚上睡不着白天老发困。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李到理发店刮胡子,也许是碎红的手艺高超,他竟然睡了一个好觉,此后,老李就经常到理发店刮胡子,借机补补瞌睡。 外界传言老李和碎红有一腿,但据刘爱雨观察,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就是在一起说说话而已,老李是个规矩人,从不在理发店说下流话,动手动脚的。 老李的老婆孩子都在城里,一般情况下一周回一趟家,如果有案子了,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连轴转。 碎红的男人在家里,人称麻将专业户,一上麻将桌,几天几夜不合眼。 碎红幸幸苦苦赚来的钱,都被她男人输在了麻将桌上,为此,碎红和男人吵过嘴、动过手,每次吃亏的都是碎红。 有一次,碎红气不过,喝了农药,但被抢救过来,没死成,事后后悔,自己死了,留下两个孩子谁管? 碎红从小就是单亲,受尽了屈辱,吃尽了苦头,她不愿她的孩子再遭她一样的罪。 碎红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算一天。 碎红其实和她男人已经没了感情,他只是孩子名义上的爹,只要碎红每月按时给他钱,让他在牌桌上挥霍,他就消停了,否则,他会跑几十里路,到发廊大闹一番。 碎红光鲜的表面下,是满目疮痍、一地鸡毛,她不断地抽烟,用缭绕的烟雾掩盖她的辛酸和悲伤。 有时候,老李晚上要加班,碎红就炒两个菜,拿半斤装的二锅头,和老李喝两杯,酒一入口,碎红的泪水就哗哗地淌,老李便叹一口气,安慰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老李劝碎红离婚,碎红问:“离了和你过吗?” 老李便哑口无言,听说老李的老婆很凶悍很强势,老李在家也很憋屈。 两个有情人未必就有缘,看着他们两个解酒消愁,刘爱雨愁思茫茫,心里下起了绵绵不尽的秋雨。 政府的赵副镇长,每次来都要揩点油、吃点豆腐。 刘爱雨给他洗头时,他就故意往刘爱雨胸上蹭,胸刚躲过了,他的手又不老实了,从罩子后面伸出来,摸屁股捏大腿。 刘爱雨跳到一边,为难地看着碎红。 碎红说:“你毛手毛脚的,到一边去,我来。” 赵副镇长不情愿,但碎红按住他湿漉漉的脑袋,猛劲地揉搓,赵副镇长哎吆哎吆地叫。 坐上椅子理发时,赵副镇长点名刘爱雨,刘爱雨硬着头皮给他剪,他在椅子上动个不停,身子扭来扭去的,总往刘爱雨身上贴。 小艾和小丽,都被赵副镇长吃过豆腐,她们骂他是一头叫驴。 吃过晚饭后,店门关上了,小艾和小丽家就在镇上,晚上回去睡,店里就剩碎红和刘爱雨两人。 碎红说:“你也看见了,男人他妈的都像驴,你要翻脸,这理发店就得关门;你得学会和他们打交道,只给他们嘴巴上一点甜头,身子可要守住了。” 碎红问刘爱雨怎么不念书了,刘爱雨说,就算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还不如早早学个手艺。 碎红说:“啥事都不好干,就拿这个理发店说,工商、税务、政府、派出所、防疫、消防、供电所都管着,都是神,你得挨个磕头送礼,才能平安;哪一个衙门不到,就给你找岔子,轻则罚款,重则封门整顿。他们看你是女人,仗着自己身上那身皮,要挟你,你和他睡了,他就大开方便之门;你要拒绝了他,秋后算账。“ 刘爱雨想起了董家戏班子,想起杨修全,真正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碎红问:“你们在学校谈对象吗?” 刘爱雨说:“有很多同学谈了。” 碎红问:“你有男朋友吗?” 刘爱雨脸红了,她想起了陈望春,现在,她还在生他的气,便说:“没有。” 碎红说:“女人一生,嫁错了人就等于投错了胎,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你将来找对象,可要认准了,宁可不嫁,也不要嫁给人渣。” 刘爱雨听了,羞答答的,她才十五岁,嫁人还是一件遥远的事。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刘爱雨竟然碰上了陈背篓,两人面对面,对峙了有一分钟。 陈背篓踏破铁鞋,到处寻找刘爱雨,刘爱雨也在尽力躲着油坊门人,却没料到,两人在理发店猝然相遇。 陈背篓是专程到镇上来理发的。 期末考试,陈望春又考了个全级第一,这次考试,全县用同一套题,徐朝阳校长把陈望春的成绩拿到全县一对比后,大吃一惊,他不但是全县第一,还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这在油坊门学校的历史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徐朝阳校长兴奋异常,决定在下周的开学典礼上重奖陈望春,并邀请陈背篓出席,向学生家长传授他的教育经验。 学校办公室的干事,为陈背篓写了发言稿,徐朝阳校长亲自把关,他细心地辅导陈背篓,念发言稿时,不能像竹筒倒豆子,要慢,越慢越能显得稳重大气,基本两个字一停,哪些地方需要长停顿,后面用括号注清了,因为此处有掌声。 什么地方声音要低沉,什么地方声音要高亢,都有讲究的,结尾时,要慷慨激昂、气吞山河,最好有手势。 徐朝阳校长善意地提醒陈背篓,把头发剪一剪,最好能染一下,才四十出头,就头发花白,显得苍老。 此外,陈背篓还演习了穿西装、打领带等事宜。 以前,陈背篓的头发长了,就自己拿个剪刀,对着镜子剪,剪得像羊啃过的草地一样,七长八短的。 这一次,是一个重要的亮相,陈背篓决定花点血本,去镇上,精心打理一下他的头发。 陈背篓在镇上打听了一下,都说“一剪钟情”的手艺好,他便慕名未来。 一推门,就撞上了刘爱雨,他都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会在理发店? 刘爱雨和陈背篓打了个招呼,陈背篓问:“你咋在这?” 小艾嘴快,说:“她学理发呢。” 刘爱雨给陈背篓洗了头,陈背篓坐上椅子,小艾走了过来,给他围上罩布,问:“理个什么发型?” 陈背篓指着墙上的发型图样说,就这个。 理完了,陈背篓要付费,刘爱雨拦住他说:“叔,不用了,欢迎你下次再来。” 陈背篓本来打算再染一染,但有刘爱雨在,他便不染了,想着到那天,抹点锅底灰,蒙混过关就行。 剪了个发型,陈背篓一下子精神年轻了,更让他心情爽快的是,他找到了刘爱雨,这个叫嚣着要和陈望春比试高低的女子,却在理发店里当学徒。 陈背篓想想笑笑,完蛋了,刘麦秆你完蛋了。 回到油坊门,陈背篓一秒钟都没耽搁,就把刘爱雨学理发的消息,传播给村里人。 他激动地说:“你们评一评,她一个理发的,怎么和陈望春比?” 村里人随声附和:“当然比不了,就像小草和大树,母鸡和老鹰,差得太远了。”。 陈背篓特意趴在墙头上,喊出刘麦秆说:“我今天见到刘爱雨了,她给我洗了头,还让我剪了发,多谢你了。” 刘麦秆心里咯噔一下,这只老狐狸,藏来躲去的,还是让他给找见了。 陈背篓满村子嚷:“发廊嘛,能是啥好地方?男女打情骂俏、揣揣摸摸,和妓院差不多。” 此后,陈背篓去镇上,就多了一件事,盯“一剪钟情”发廊及刘爱雨的梢。 程序基本是这样的:他搭一辆顺风车到镇上,吃一碗刀削面,打几个饱嗝,然后在“一剪钟情”发廊门前,来回地走,暗中观察。 从中午到黄昏,树荫子从西面倒向了东边,陈背篓抽了十三根烟,嘴巴熏成了烟囱,但收获满满。 发廊生意很好,简直谈得上火爆,出进的都是油头粉面的男女,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刘爱雨穿着开胸很低的半袖、短到膝盖的裙子,给男人洗头吹发,陈背篓看见她弯腰时,衣领里露出大半个胸部,他咽了一下口水,骂:“小浪蹄子,才十五岁,就结了好大的果子。” 从镇上回来,陈背篓热情地给刘麦秆递一根烟,抽着抽着,就开始满嘴喷粪:“麦秆,可不能让孩子干那事,丢脸啊!” 刘麦秆问:“怎么了?” 陈背篓脸上搓一把,说:“哎呀,抠抠摸摸、搂搂抱抱的,没法看,扎眼睛呢,老祖宗羞得掀棺材板呢。” 刘麦秆脸呈猪肝色,呼呼地喘气,陈背篓再加上一把火:“要不,嫁人算了?” 陈背篓的话传到众人耳朵里,每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时,又进行了加工改编,传到后来,刘爱雨就成了出卖身子的坐台小姐。? 第五十二章 刘爱雨学艺 一天早晨,刘爱雨起床洗漱后,清扫了店铺卫生,打开门,生火烧水时,却看见陈望春站在门口,刘爱雨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时,镇上的一大半人还没起床,只有一柱炊烟在孤独地飘着。 刘爱雨把陈望春拉进店里,看了墙上的日历,今天星期三,陈望春应该在学校上课,他怎么跑镇上来了? 小艾和小丽十点后才来,碎红回了家,她孩子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店里就刘爱雨一人,陈望春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 刘爱雨一摸他的手,冷冰冰的,她倒了一杯水给陈望春,轻声说:“暖一下手,你来这里,你爹知道吗?” 学校组织学生到镇医院体检,陈望春逮着个空,跑来看刘爱雨。 刘爱雨在镇上学理发的消息,传到了学校,陈望春得知她在理发店当学徒,他迷惘痛苦,他想不通刘爱雨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陈望春说:“你回去念,我知道你,只要用心,成绩和我差不多。” 刘爱雨心里一动,有一股暖流在撞击她的胸口,她把门口的小火炉提了进来,放在陈望春身边,笑着说:“回不去了,这里挺好的,我学几年手艺,到城里开个店。”。 陈望春呆呆地坐着,不停地揉搓着两只手,他像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怎么说。 他长高了,嘴唇上有了黑黑的胡子,喉结也变大了,像个男子汉了。 刘爱雨问:“在学校好吗?” 陈望春说:“好。” 刘爱雨问:“你爹还打你吗?”刘爱雨最担心的是这个。 陈望春摇摇头说:“不打了,也用不着打了,我的脑子里有固定的程序,啥时候干啥,手脚自动就去做了,不用他操心了。” 刘爱雨看着他瘦削苍白的面容,说:“你要多运动,不要老坐在屋子里,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 陈望春说:“我不想动,除了做题考试,我对啥都提不起兴趣。” 刘爱雨心里很难过,本来,她对陈望春有怨气,但他木讷沉默的样子,又让她心疼,那个活泼、调皮、开朗的陈望春哪里去了? 刘爱雨想问问陈望春,升旗仪式上为啥要把他们两人的秘密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 两情相悦、情不自禁之下的拥抱,怎么都怪在她的头上,而且说她勾引?但看着拧着眉头,抑郁不欢的陈望春,她强行忍住了,也许是他一时的冲动。 其实,这一切,都是徐朝阳老师一手导演的。 植树造林的第二天,他找陈望春谈话,开口就说,你和刘爱雨做的那些丑事,有人亲眼看见了,向学校反映了,你老实交代。 陈望春便老老实实地讲述了那天的经过,当然不敢忽略任何一个细小的细节。 徐朝阳校长立刻上纲上线,将问题严重化,说你们的行为足以处分开除了,然后,他假装仁慈,要治病救人,挽救陈望春,只需要他有一个诚恳的认罪态度。 陈望春便在升旗仪式上,一字一句地读了徐朝阳校长亲自为他写的悔过书。 陈望春当然不知道,他的言行深深地伤了刘爱雨的心,不碍人情世故、不懂儿女情长的陈望春,被徐朝阳校长当枪使,狠狠地捅了深爱着他的女子,而浑然不觉。 刘爱雨取下陈望春肩上挎着的书包,问:“啥东西,这么重?” 陈望春说:“给你的,不知你喜欢吗?” 刘爱雨说:“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要打开书包,陈望春紧张地一把捂住说,现在不能看。 刘爱雨笑了,说:“我不看,你坐下,我给你洗头理发。” 陈望春犹豫不决,刘爱雨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 刘爱雨仔细地兑了水,试了一下,不热不凉,刚合适,她将水缓缓地浇在陈望春的头上,一双绵软的手,温柔地拨开陈望春的长发,在里面缓缓穿行。 刘爱雨的十根手指,像有话要说,它们一根根极尽温柔,又含着莫名的忧伤,这一刻,他们都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刘爱雨给陈望春剪了一个很酷的流行发型,对着镜子照了照,变帅了的陈望春羞涩地笑了。 刘爱雨说:“走,我们去吃饭。” 陈望春着急地说:“我们在体检,来不及了,我得走。” 刘爱雨有点失落,说“那你走,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坐坐,边吃边聊。” 陈望春打开书包,将里面的书拿了出来,一套《神雕侠侣》,一套《笑傲江湖》,一共八本,难怪这么重。 陈望春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旧的,你不要嫌弃,等我考上了大学,再给你买新的,崭新的、全套的金庸全集。” 刘爱雨拿起书,轻轻抚摸着,她怎么会嫌弃呢?她鼻子一酸,泪眼朦胧,说:“我不嫌弃,我等你给我买新的,全套的金庸全集,你可别忘了。” 陈望春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忘不了,我的记性好。” 陈望春要走了,却不走,像忘记了一件事,刘爱雨问:“你怎么了?” 陈望春突然变得扭捏不安,说:“我要抱抱你。” 刘爱雨冷起脸,说“陈望春,你学坏了。” 陈望春身子一抖,眼里的光瞬时暗淡了,他低下头,拉开门,刘爱雨却旋风一样,扑过来,关上门,拽住了陈望春,看着他。 两人面对面、脸对脸,鼻子几乎挨在了一起,刘爱雨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垂下眼帘,头抵在陈望春的胸口上,那里,一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令她惊诧恐惧。 陈望春紧紧地抱住刘爱雨,喃喃而又霸道地说:“你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碰。” 刘爱雨意乱情迷,含混地点点头。 刘爱雨和陈望春在发廊门口分别的一幕,让碎红看见了,她看刘爱雨面如桃花,意味深长地笑着,问:“帅小伙哪里的?” 刘爱雨说:“我的邻居,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上学后在同一个班,做了六七年的同桌,他在油坊门学校上学。” 碎红羡慕地说:“青梅竹马啊,你真幸福。” 三个月之后,刘爱雨实习期满,晚饭后,碎红买了水果瓜子,几个人喝酒庆贺,正闹着,老李来了,说:“我也凑个热闹。” 小艾打开一瓶啤酒,递给老李,老李拿起来,咕咚咚一口气喝干了,他倒过瓶子,没倒出一滴酒。 碎红说“你慢些喝,也不怕噎着。” 老李说:“刚出现场回来,口渴极了,我还没吃饭呢。” 碎红白他一眼说:“迟一顿早一顿,饱一餐饥一餐,空腹喝酒,胃能好吗?” 碎红进里间,洗菜切菜,给老李做饭。 老李说:“不麻烦了,我泡一桶方便面。” 碎红说:“要吃方便面回去吃,别在我店里。” 碎红炒了一盘鸡蛋西红柿,油炸一盘花生米,拍了一个黄瓜,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对老李说:“你先吃菜。” 碎红到外边的店里,买了几个馒头,一块酱牛肉,回来切了,端上桌,说:“细嚼慢咽,别像饿死鬼投了胎。” 老李嘿嘿地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牛肉说:“这个下酒最好。” 刘爱雨喝了一瓶啤酒,她有点兴奋,也许过一两年,她也可以像碎红一样,开个自己的理发店。 碎红却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说开理发店就像江湖走镖,你得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没有人罩着,生意根本没法做。 “一剪钟情”发廊这些年一直有老李照顾着,那些地痞混混才不敢滋事;社会太难混了,生意做好了,同行妒忌;做赔了,又被人瞧不起。 刘爱雨太单纯了,碎红提醒她,这世上到处是陷阱,最黑暗的是人性的陷阱。 有碎红的精心指导,刘爱雨长进很快,不到半年,她的手艺竟然超过了小艾和小丽。 镇上人都知道“一剪钟情”发廊有个小美女,平常每月理一次发的,现在每两周就理一次发;不理发的,也找借口来理发店里转转看看。 发廊生意兴隆,碎红知道效益多半是刘爱雨带来的,便给她长了工资。 小艾和小丽不满了,她们在发廊干了三四年了,刘爱雨不到半年,却工资比她们还高,她们心理不平衡。 小艾是个直性子,心里不满,都表现在脸上和嘴上,她给刘爱雨给脸子看,大发牢骚。 小丽表面上仍嘻嘻哈哈的,但私下里,却散布碎红和老李的谣言,说发廊的坏话。 碎红看在眼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年终时,碎红给小艾和小丽塞了红包,两人才眉开眼笑了。 一天晚上,小艾和小丽回家了,碎红洗漱后,上床睡觉,刘爱雨犹豫着,说:“姨,我没惹小艾和小丽啊,她们怎么老挤兑我?” 碎红说:“这就是现实,冷酷自私,四个人的理发店,就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你想想社会该有多复杂,你以后出去混,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不到两年,刘爱雨成了镇上名副其实的第一剪,即使碎红,也要干拜下风。 碎红承认刘爱雨心灵手巧,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准备一下,到城里开个高档些的发廊,钱途不可限量,但又考虑到她只有十七岁,毫无社会资源和阅历,发廊开好了,是摇钱树;开不好,就是陷阱,还是再等两年。 小艾和小丽还是走了,她们无法接受刘爱雨凌驾于她们之上的现实。 碎红在“如意酒家”订了一个包厢,为小艾和小丽践行,她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双双在城里的发廊上班,工资每月涨了两百块,碎红真心为她们祝福。 小艾和小丽按时赴约,菜上齐后,每人倒了一杯酒,碎红端起酒杯,说:“小艾,小丽,感谢这几年你们为发廊的付出和贡献,祝你们开心愉快。” 小艾和小丽嘴唇沾了一下酒杯,就放下了,小艾说:“我们还有事,就到这了,以后再聚。” 小丽也站了起来,说她家里有点事,必须回去。 刘爱雨的酒还没喝,她端着酒杯发愣,看见小艾和小丽要走,她放下酒杯,要去拦她们,碎红一把抓住了刘爱雨。 碎红的眼圈红了,望着小艾和小丽的背影,心里无限伤感,她想起了三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包括她们的友情,咔嚓一下,就被无情的剪刀剪断了。 碎红拿起筷子说:“爱雨,咱们吃。” 两人默默地吃菜,不说一句话,心情复杂,舌头麻木,满桌子的菜,尝不出滋味。 小艾和小丽伤了碎红的心,再深厚的感情,在金钱和利益面前,薄如一张纸,一捅就破。 碎红不再招学徒了,心生退意,打算就和刘爱雨两人干着,哪一天不想干了,随时关门停业。? 第五十三章 警察老李 1997年夏天,气候极为反常,刚入夏,气温就常飙升到30度左右,往年,只有三伏天时才有的高温,在这个初夏成了家常便饭。 傍晚,西边的天空像燃烧着熊熊大火,消失多年的乌鸦,黑压压的乌云一样,覆盖了田野和村庄。 热得难以入睡的人们,坐在露天里看电视,新闻里,满是南方洪涝灾害的滚动消息,而油坊门周边地区,正经历着百年一遇的干旱和高温的烘烤。 理发店生意异常火爆,人们一波波地涌了进来,不挑剔什么发型,只要求越短越好,很多人理一个寸头,有的干脆要剃个光葫芦,就是图个凉快。 碎红和刘爱雨不能再睡个安逸觉了,她们的起床时间,提前到了早晨六点左右,再迟些,就会有人不耐烦地敲门打窗,高温使人们的脾气变得暴躁,街上吵嘴打架的人也多了,似乎人人都变成了一个随时爆炸的火药桶。 店里空间小,进去六七个人,行动就很困难,空气也会变得浑浊不堪。 更多的人呆在店外的树荫下不敢动,一动身上就流汗水。 碎红和刘爱雨忙得一塌糊涂,老李一挑门帘进来了,他凑了过来,让碎红洗头,碎红瞪他一眼,悄声说:“你瞎凑啥热闹?” 老李可怜巴巴地说:“我都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困极了。” 几天前,镇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开水果店的女子,被发现杀死在店里,身上中了十七刀,胸部和眼睛都被挖了出来,场面极其血腥。 老李协助县刑警队,现场取证、调查走访,几天几夜连轴转,熬得脑袋昏沉沉的,后面的任务更艰巨,他急需睡一觉,补充能量。 老李赔着笑说:“特事特办,照顾一下嘛。” 外间人多,吵吵嚷嚷的,碎红把老李领到后院,让他躺在一张躺椅上,她给他洗了头,按摩了一会,然后泡了胡子,抹了肥皂粉,这时,老李沉重的眼皮合上了,打起了呼噜。 碎红坐了一会,看老李睡熟了,轻手轻脚地离开,回到店里。 老李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睡了五个小时,醒来的老李,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像是吃了几根长白山野山参,他感慨几年了,从来没睡过这么通透的觉。 老李请客,感谢碎红和“一剪钟情”发廊,碎红说:“不去,又要你破费。” 老李诚恳地说:“我是真心的,我这个失眠症,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一点效果也没有;一顿饭算个啥?我贴了悬赏告示,谁能让我睡一个好觉,我重重有赏;所以,我得谢你。” 老李多年失眠是真的,但悬赏告示是他杜撰的,碎红红着脸说:“你总在我店里睡算怎么回事?” 老李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办法。” 他看看没人注意,在碎红耳边轻轻说:“大概你有催眠术。”碎红啐了他一口。 半个月后,老李又来店里,案子破了,凶手落网,他紧绷着的弦放松了,出来理个发,刮一下乱草一样的胡子,算是犒劳一下自己,当然,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在发廊里睡个透觉,那种感觉美妙无比。 老李的面容,让碎红大吃一惊,他蓬头垢面,简直就像个野人。 碎红说:“你自己去照照镜子。” 老李说:“不用照,刚才在街上,把几个小孩吓得哇哇哭。” 碎红给老李洗发,换了三次水,才把他的头发洗干净。 碎红给老李剪了个寸头,老李大脸盘,配上这个发型,显得威武豪爽。 剪完发,碎红给老李泡胡子,也许是破了案子心情好,老李今天的话特别多,饶舌还带了颜色。 老李问:“我的胡子硬吗?” 碎红说:“硬不硬你不知道?” 老李问:“泡软了吗?” 碎红摸了摸说:“还有点硬,再泡泡。”, 老李说:“快点,我要睡觉。” 碎红说“急啥?我再给你按按。”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甩了碎红两个耳光,骂:“浪蹄子,要不要脸啊?” 女人是十几分钟前进来的,一进来就坐在椅子上,刘爱雨问:“做头发吗?”她点点头,刘爱雨正在给一个女人打理头发,让她稍等一会。 碎红遭到突然打击,往后一退,一壶开水撞翻了,正浇在刘爱雨的脚上腿上,她惨叫一声。 这时,戴墨镜的女人大喊一声:“给我砸!” 门外突然涌进来几个人,横冲直撞,见东西就砸就踹,客人都吓得落荒而逃。 老李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大吼一声:“姜秀英,你疯了?” 叫姜秀英的女人说:“你他妈的才疯了。” 姜秀英一扬手,挠了老李一把,老李的脸上,顿时两道血痕。 一场混战开始,姜秀英像头母狮子,她一会挠老李,一会挠碎红,左右开弓、势不可挡。 有顾客报了警,派出所的警察赶了来,拎着手铐警棍,看见老李在,所长说:“还是老李速度快,总是第一个到现场” 老李挥挥手说:“你们去,这里的事我料理。” 所长认出了姜秀英,暗暗地伸了一下舌头,拉了几个警察转身就走。 姜秀英气势汹汹地指着碎红,威胁说:“小蹄子,我警告你,再和老李黏糊,我让你变成一把骨灰。” 理发店一片狼藉,碎红的胸脯被姜秀英挠了几道血痕,幸亏她两只手挡着脸,没有毁容。 刘爱雨被烫伤了,碎红搀扶着她,去了医院。 老李老婆大闹“一剪钟情”发廊的新闻,在陈背篓不遗余力地宣传下,油坊门尽人皆知。 老李和碎红的绯闻,被嫁接成了老李和刘爱雨的,说刘爱雨缠上了胡子拉茬的老李,公然做了小老婆;而那个老李,看起来年龄要比刘麦秆大,面相苍老,脸上的皱纹里,能卧下一头牛。 老李的老婆大闹发廊,刘爱雨脸上被挠了五道口子,缝了十八针,毁容了,成了个大花脸。 油坊人起初不相信刘爱雨会弄出这么荒唐的事,但经不住陈背篓有鼻子有眼的描述,渐渐就信了。 这女子十几岁就成了狐狸精,不但给刘麦秆丢脸,也给咱油坊门丢脸。 陈背篓说:“你看看她那两瓣大屁股,就是个勾魂的狐狸精,哎,刘麦秆完蛋了。” 陈背篓故意站在大门口,大声喊叫刘麦秆:“麦秆兄弟,你可不能眼看着爱雨给毁了啊。” 刘麦秆躲在屋子里,不敢应声。 “一剪钟情”发廊的事,闹得风风雨雨的,刘麦秆的耳朵里灌得满满的,是不是陈背篓说得那样,刘麦秆得自己去看看。 大清早的,刘麦秆就悄悄去了镇上,三十多里地,不觉间就到了。 “一剪钟情”发廊的门关着,他敲了敲,没有动静。 旁边开杂货店的女人说:“你要理发去别的店,这个店估计不开了。” 刘麦秆问:“这店里人呢?” 女人说:“在医院养伤呢。” 刘麦秆想了想,决定去医院。 镇医院不大,住院部和门诊部在同一个楼,楼只三层,一层门诊,二三层病房。 刘麦秆直接上了二楼,挨个趴在门上望,在二楼角上的一个病房里,他发现了刘爱雨和碎红。 刘爱雨躺在床上,抱着一本书看,碎红坐在床边,在织一件毛衣,刘爱雨不知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碎红放下了毛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刘麦秆心里骂:“没羞没臊,被人挠了脸皮,还笑得出来? 刘麦秆推门进去,刘爱雨吃惊地问:“你咋来了?” 刘麦秆气呼呼地说:“我来卸你的腿。” 倒是碎红,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刘麦秆要来,她平静地请刘麦秆坐,给他洗了一个苹果。 刘麦秆问:“咋就闹成这个样子了?” 碎红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内疚地说:“表哥,这事怪我,与爱雨没关系,是我连累了她。” 刘麦秆心里大为不满,心想,你自己熬不住,养野男人,却让我家爱雨背了个臭名声,现在,全油坊门人都知道是刘爱雨和老李有一腿,我就是长一百张嘴,能解释得过来吗? 但是,他不好意思责怪碎红,当初自己找上门去,人家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刘爱雨,教她本事,给她发工资,不能一出事,就翻脸,人得讲良心。 刘麦秆说:“这一闹,我看你这店也开不成了,哎,男男女女的,总在一块,迟早要出事的,爱雨得另找个活干了。” 刘爱雨为碎红辩解:“碎红姨也没做啥缺德事,是那个疯婆娘满嘴喷粪。” 刘麦秆撇撇嘴,心说,苍蝇才不盯无缝的蛋。 中午,碎红带刘麦秆去外面吃饭。 吃饭时,碎红说:“表哥,我那个男人不成器,整天东游西逛,家靠我养着,我除了供一家老小吃喝,还要供他打麻将、赌博、喝酒,我俩是上辈子的仇人,见了面就吵就打。老李是个好人,他爱到点里坐,就是一块说说话,没干啥出轨的事,被人乱嚼舌头,哎,白白担了个虚名。” 刘麦秆不相信,水有源树有根,无风不起浪,说得蛮清白的,谁信呢? 碎红好像看出了刘麦秆的心思,问:“表哥,要是有人给爱雨身上泼脏水,造她的谣,你会相信吗?” 刘麦秆被噎住了,当陈背篓在油坊门大肆宣扬刘爱雨的绯闻时,他当时就信了,急匆匆地跑来镇上,一看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来,耳朵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有时候也会骗人。 刘麦秆问过了大夫,刘爱雨的烫伤并不严重,住院治疗了几天,基本结痂了,能出院了。 刘麦秆决定把刘爱雨带回家养伤,一是老陈皮有疗治烫伤的偏方,二是他要让村里人看看,刘爱雨的脸上有没有抓挠的五道血口子,有没有缝了十八针,他要击破这个谣言,这涉及到刘爱雨的声誉,是个原则问题。 碎红还想挽留刘爱雨再休养几天,但刘麦秆态度坚决,碎红只好送他们父女回家。 碎红拿出五百块钱说:“表哥,爱雨在我店里受的伤,这是点补偿,不要嫌少。” 刘麦秆推辞了一下,就拿着了,刘爱雨多次用眼睛示意,他装作没看见。 碎红在街上雇了辆面包车,送刘麦秆父女回油坊门,刘爱雨拉着碎红的手,不忍分开,碎红叮咛她:“伤没好利索,要注意保养,千万别感染了。” 看着面包车远去的影子,碎红心里空落落的。 姜秀英这一闹,加上别的发廊、理发店落井下石、群起攻之,“一剪钟情”发廊的名声彻底臭了。 老李也因影响恶劣,调回县城,给了个虚职,提前开启了养老模式。 没了老李罩着,光是镇上的地皮混混们,每天不知要生多少的事端,碎红干脆关了发廊的门,打算另谋出路。 夜幕降临了,这是碎红在发廊的最后一个夜晚,她的东西都归置打包了,明天她将交还房子,回老家去。 桌上有一瓶酒,是老李常喝的牛栏山二锅头,碎红没用杯子,也不要下酒菜,直接拿起酒瓶,往嘴里灌一大口,酒一入口,感觉有一道火舌,在灼烧她的五脏六腑,她烫得张大了嘴巴。 碎红摇晃着酒瓶,酒瓶里无数的泡沫在飞溅,她追忆着和老李的交往,有那么一次,外面下着大雪,街上空无一人,老李进了店里,店里的铁皮炉子烧得通红,温暖如春天。 小艾和小丽都不在,就碎红一个人,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把身材撑得显山露水,让老李的眼睛直了,喉咙不停地滚动。 老李盯着挂在晾衣绳上的一件粉红色的内裤,眼光久久不能挪开,碎红的脸烧得通红,她心里春水泛滥,这个时候,要是老李扑过来抱住她,她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是,老李看了一会粉红色裤头,又把眼光转移到了镜子上,对着镜子,一会皱着眉头,一会又把眉头展开,研究起自己的皱纹来,碎红像一滩烂泥,朦胧的眼睛看着老李。 不甘,不甘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老李好一场,白白背了个偷情的名声。 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层纸,碎红后悔自己没有捅破那层纸。?? 第五十四章 刘爱雨的绯闻 刘爱雨还在回家的路上,谣言就赶在了她的前面,到达了村子,她和老李的风流韵事又改版升级了,加进去了一个包工头的角色,变为更刺激的三人恋。 刘爱雨小小年纪,脚踩两只船,在两个老男人之间巧妙周旋。 某一个风高月黑夜,她和包工头正在鬼混,愤怒的老李闯了进来,将这一对狗男女堵在了被窝里。 包工头尽管有钱,但老李是警察,他有枪,他用枪指着这对狗男女,他们跪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 刘爱雨承认自己怀了包工头的孩子,而在老李的威胁下,刘爱雨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在村里人精心地呵护下,浇水施肥,在风中摇曳着,茁壮成长。 刘麦秆领着刘爱雨,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一瘸一拐的刘爱雨有礼貌地和村里人打着招呼,她脸上的皮肤,光滑得像一件高级瓷器,没有一丝瑕疵,就更不用说伤疤了。 刘麦秆背着手说,是开水烫伤了腿脚,已经结痂了。 但村里人根本不相信刘爱雨是烫伤,他们坚信她是小产了,是刘麦秆欲盖弥彰。 村里人的眼睛像探测仪在刘爱雨的身上扫来扫去,他们敏锐的鼻子,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来苏味,关心地问,住院了? 刘爱雨说,一点小病,已经好了。 刘爱雨走远了,村里人还琢磨着她的话,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还说是个小病,哎,他们摇头叹息着,深深为刘麦秆和油坊门的荣誉担忧。 关于刘爱雨的流言蜚语,在油坊门越传越凶,刘麦秆也纳闷,明明是碎红的事,却怎么变成了刘爱雨?刘爱雨只是腿上被烫伤了,怎么就变成了流产手术?传播谣言的人简直是满嘴喷粪、蛇蝎心肠。 刘麦秆愤怒又无奈,他想挨个给村里人解释说明,可他们会相信吗? 刘麦秆只能坐在家里生闷气,而陈背篓却不消停,他常常从墙头上露出个脑袋,麦秆麦秆地喊着,一会问刘爱雨这几天咋样?一会又叮咛要给刘爱雨加点营养,滋补好身子,他殷勤的关照,不给刘麦秆喘息的机会。 老磨坊门前,人们议论着刘爱雨,平常最活跃的陈背篓,却罕见地沉默,就在人们要散去时,他突然说,刘爱雨刚出院,得去看看她。 油坊门有这个习俗,不论谁生病住院了,大家伙都要去看看,表示慰问。 有人含糊地说:“刘爱雨还是个娃娃,兴师动众地去看她,不合适?” 陈背篓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娘没得早,她那个爹又不走正路;女子遭了这么大的难,村里人不去给她长长精神,传出去,外村人不戳我们油坊门人的脊梁骨?” 大伙一听有道理,当天晚上,就有好些人提了牛奶鸡蛋,去看望刘爱雨。 人们关切地问候刘爱雨的病情,怎么住的院、哪个大夫做的手术、这才几天就走动了,千万不能做重活等等。 刘麦秆越听越不对味,心想,这是来慰问病人吗?这就是窥探,但有理不打上门客,他只能一次次地让刘爱雨把腿上的伤疤,展示给人们看,心里说,睁大你们的狗眼,看她是什么病? 但人们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腿上的伤疤,根本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而刘爱雨衣服下的肚子,那才是他们要揭开的一个谜。 村里人走马灯一般,你前脚走,他后脚进,刘麦秆家里热闹得像过庙会,即使他结婚大喜,也没来过这么多人,刘爱雨看出了这些人的不怀好意,她疑惑,我到底啥地方得罪了他们? 许多年后,刘爱雨给油坊门人整修了街道,建了文化广场。 那时,她每一次回油坊门,都由县长书记陪同着,每次到家,村里人都一窝蜂地涌来看她,她们夸奖、她恭维她,然而,刘爱雨一直忘不了她十八岁时遭遇的那一场“热情” 这一天,没有来人,刘家难得的清静,刘麦秆松了一口气,这一场雨总算过去了。 晚饭后,老陈皮却来了,刘麦秆给他敬了一根烟,老陈皮不请自来,主动上门给刘爱雨看病,刘麦秆很感动,他让刘爱雨挽起裤腿,说“叔,你看这烫伤还用不用药?” 老陈皮看了一眼说:“皮毛之伤,不足挂齿,我给你号号脉。” 老陈皮号了刘爱雨的脉说:“没啥大问题,我给你开几副药调理调理。” 刘麦秆问:“还需要调理吗?” 老陈皮说:“小产比大产更伤身子,养不好,一辈子都要遭罪。” 刘麦秆疑惑自己耳朵听错了,问:“叔,你说谁小产?” 老陈皮指着刘爱雨说:“除了她还有谁?” 刘麦秆压住火气问:“谁说的?” 老陈皮说:“村里人人都这么说。” 要是别人,刘麦秆早就动手了,他会用斧子劈了他的脑袋,但老陈皮是个热心、善良、正直的人,老汉做了一辈子的善事,一只蚂蚁都不忍心伤害,绝对不会有坏心眼,肯定是被人当枪使了。 刘爱雨说:“陈皮爷,我没小产,是他们乱嚼舌头。” 老陈皮很惊讶,他看着刘爱雨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了,他背起药箱,愤怒又无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年头是粮食发霉了吗?人心咋就坏了呢? 在那边墙根下偷听的陈背篓,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老陈皮是上了他的当。 几天前,陈背篓专程去找老陈皮,说,刘爱雨小产了,大伙都去看过了,送了营养品补品,给她补身子,你有家传秘方,给她开几副药,调理调理。 老陈皮本是个热心人,一听这事,哪里还坐得住,背了药箱,就匆匆上门了,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想想自己快八十岁了,一辈子积德行善,医人无数,却最终被人捉弄。 老陈皮的心凉透了,他医术高明,能治好他们身体上的病,却却治不了他们脑子里的病。 老陈皮失望透顶,当天晚上,他将他的偏方秘方付之一炬,捣毁了他的药柜,并发誓从此不再看病行医。 陈背篓对自己一手导演的剧情沾沾自喜,现在,刘爱雨成了众矢之的,就像一块豆腐丢到了灰里,怎么弄也弄不干净了。 周末的下午,陈望春从学校回家了,他在上高二,一年后参加高考,即将圆他的状元梦。 饭桌上,陈背篓非常开心地向他通报了刘爱雨的绯闻,她现在已经是全镇有名的破鞋、狐狸精。 陈背篓非常庆幸刘爱雨过早辍学了,不然,陈望春必然被拉下水,现在想想都后怕啊。 陈望春面如死水,内心不起一丝波澜,他已经习惯了在暴怒无常的陈背篓面前戴上一副冷漠平静的面具,面具之下,他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他的目光穿过门窗,越过界墙,他想见见刘爱雨,想听她说点什么,但他知道,这都是幻想。 就在他按照既定程序,要去魁星楼做题时,陈背篓却叫住了他,放低姿态,和他商议,刘爱雨流产出院,正在家中休养,村里家家都带了礼品去看过了,你和她是朋友同学,更应该关心关心她。 陈背篓的民主、宽厚、悲悯之心,简直令陈望春受宠若惊,太阳居然从西边出来了,他不明白,陈背篓怎么会变戏法似的,突然焕发出了人性的光彩? 陈望春想,该如何去探望刘爱雨,陈背篓说:“把咱家最肥的鸡抓一只,给送过去,鸡汤最补身子,刘爱雨还小,这次伤了元气,补不好,这一辈子就成个病秧子了。” 陈背篓脱胎换骨般的转变,让陈望春心里一暖,这是陈背篓仅有的、打动他的时刻,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两家将又回到那快乐的时光里? 陈背篓从鸡笼里提了一只鸡:“说,这是最肥的一只,给你刘叔说,吃完了还有,刘爱雨的身体要紧。” 陈望春提着鸡,去刘麦秆家,此刻,他心情舒畅,觉得天格外地蓝,云格外地白,而门口的合欢树,已经开出了一树美丽的繁花。 刘爱雨看见陈望春,愣住了,随即心扑通扑通地跳,脸上热烘烘的。 陈望春说:“我爹说你刚做了手术,身子弱,让你熬鸡汤补补。” 陈望春以为自己的这个善举,会让刘爱雨感动得热泪盈眶,却没想到,刘爱雨瞬时白了脸,扭过头去。 刘麦秆一把抢过鸡,抡了一圈,将那只鸡扔过界墙,指着陈望春说:“滚!陈背篓,你是头畜生!” 陈望春灰溜溜地回了家,他不懂,刘麦秆为什么大动肝火? 陈背篓望着陈望春说:“你看,咱的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哎,好人难做啊。” 墙那边,刘麦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刘爱雨说:“丫头啊,给爹争口气!” 陈背篓趴上墙头上说:“麦秆,我要是有这样伤风败俗的丫头,我把她溺死在尿罐里。” 陈背篓心花怒放地等着刘麦秆接招,突然,一坨牛粪飞过墙头,结结实实地盖在他身上,随即,刘麦秆的谩骂像瓢泼大雨,兜头而下。 陈望春惦记着刘爱雨,他忧郁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刘爱雨,但看不见她。 高考结束了,陈望春回家了,他终于从书山题海里脱身而出了,陈背篓也宣布他从此自由了,他头上的紧箍咒也解除了,然而,他没有一丝兴奋感。 在魁星楼上,陈望春不用再做题了,就像放下了一座背负了多年的大山,无所适从,有种强烈的失重感。 陈望春看见刘爱雨病怏怏地坐在院子的一棵树下,她脸色蜡黄、头发纷乱,真的像大病未愈。 陈望春久久地望着刘爱雨,她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陈望春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又是一年三月三 风筝飞满天 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 走回到童年 记得那年三月三 一夜难合眼 望着墙角糊好的风筝 不觉亮了天 叫醒村里的小伙伴 一同到村边 …… 刘爱雨慢慢抬起头来,向这边望过来,陈望春看见她泪流满面,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 刘爱雨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刘麦秆打听了,县里的纺织厂招工人,每个月给一百五十多块钱。 刘麦秆计划,刘爱雨在纺织厂干几年,赚点钱,给家里盖几间房,然后给她找个远方的婆家嫁出去,她这一生就这样了。 从董家班子到“一剪钟情”发廊,刘爱雨磕磕绊绊的,刘麦秆算是看透了,这女子一生注定了就是个穷酸命。 想起数年前,那个路过的老道,说她将来前程无量,那就是放屁,刘麦秆不相信那套神神叨叨的鬼话,他现在开始脚踏实地、面对现实了。 但是,刘爱雨却不去纺织厂,她对自己的前程也琢磨了很久,她坚决反对刘麦秆给她规划的人生之路,那不是她要走的。 这几年的经验教训,使刘爱雨明白了,要想不受人欺辱,就要活出个人样来。 一个纺织厂女工,仍然是油坊门人饭桌上的一道下酒菜,刘爱雨更不能接受的是,将来某一天,她嫁到某一个山沟里,做一个和她娘一样的受气小媳妇,每天将日头从东背到西,那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刘爱雨说:“我不想做一只母鸡,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吃。” 刘麦秆气恼地挖苦她:“谁都不想做一只鸡,而想做一只高贵的凤凰,可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姓名、七面相、八敬神、九结交贵人,你说说,你哪一样沾边?还是认命。” 刘爱雨偏偏不认命,她在镇上开杂货店、卖衣服、摆地摊,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累惨了,却没赚着几个钱。 有段时间,她竟然去干装卸工,背化肥、背水泥,村里人骂刘麦秆心狠,简直是要小丫头的命。 刘麦秆说有啥办法?猫不上树是有狗在撵,狗就是陈背篓,他气势汹汹,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 村里的舆论聚焦在陈背篓身上,说他逼得刘爱雨无路可走。 陈背篓差点被众人的口水淹死,不得不做出一个高姿态,他很大度地说:“麦秆,咱不赌了。” 刘麦秆气冲斗牛:“放屁!你把拉下的屎坐回肚子里去。” 整整一年时间,刘爱雨啥活苦、啥活累就干啥活,她的目的不是为赚钱,她是在打磨自己。 如果未来的路像唐僧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那么她要锤炼出一个强健的身体来。 她变黑了,也瘦了,但是长高了,健壮了,手指上磨出了茧子,小腿和小臂上竟然有了一疙瘩一疙瘩肌肉。 有了这一年汗水的淬炼,刘爱雨信心十足,她觉得有了挑战任何困难的资本。? 第五十五章 陈望春高中状元 1998年夏天来了,高考成绩尚未揭晓,陈背篓已在大肆炫耀,说陈望春考上名牌大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给刘麦秆很大的压力。 每天夜里,刘麦秆都在失眠,在思考琢磨刘爱雨的出路,只要刘爱雨在,村里人的嘴巴就一天也不闲着,总要编排一些故事来,加之陈望春要金榜题名,围绕刘爱雨陈望春两人的话题,就没个完。 陈望春高中状元,刘爱雨却在出卖苦力,这差别太大了,刘麦秆要带着刘爱雨一起出去躲躲。 刘爱雨说:“不去,比赛还没结束呢。” 刘麦秆说:“你就是个属鸭子的,浑身就剩下个嘴硬,你脸皮厚,就等着看人家的热闹。” 其实,刘爱雨一天也不想在村里呆了,她想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一辈子也不想回来。 该去哪里?刘爱雨想到了当兵,电视电影上,那些女兵们一身军装,英姿飒爽,太神气了。 听说当兵要送礼、要有关系,她在想,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当上兵,都值。 但是,她这个热气腾腾的梦想,不到几天就无情地碎裂了,她额头上和小腿上各有一个疤,这两块疤,是她当兵的最大障碍,尤其额头上的疤,体检是通不过的。 摸着额头,她想起了往事,心里恨恨地念叨,陈望春,你可把我害苦了。 参加完高考的陈望春虽然呆在家里,但他几乎足不出门,即使和他一墙之隔的刘爱雨,也见不到他的面。 十年寒窗九载熬油,陈望春终于熬出来了,刘爱雨为她高兴,又莫名地辛酸。 时间太快了,从1992年秋天,他们被撵上跑道,不觉已经六年过去了,六年前,他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六年后,却有天壤之别,造化弄人啊。 就在刘爱雨一筹莫展时,碎红居然来了,她的理发店关门后,这一年,她主要在做一件事,就是离婚,她醒悟了,不能再养那个寄生虫了,她得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 经过艰难漫长的谈判,碎红终于离婚了,两个孩子,儿子随爹,女儿跟她,女儿现在寄养在娘家,她出外打工,赚钱抚养两个孩子。 碎红的表妹苏妲己在广东那边的电子厂,说那边大量招收女工,管吃管住,每月能赚七八百块钱。 苏妲己在那边已经五六年了,还是厂里的一个小领导,过年回家时,给孩子的红包都是十元二十元的,很有钱。 碎红拉着刘爱雨的手,说:“我们一起去,干好了,赚了钱,就留在那边,再不回这破地方了,咱这里,人穷得只剩下一张糟践人的嘴巴了。” 刘爱雨很兴奋,这几年来,她一直梦想着走得远远的,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开始她的新生活,但她对远方却一无所知。 碎红的到来,为刘爱雨打开了一扇窗,她向南方眺望,听说那里有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一望无际的大海,吹来的风都是蓝色的。 这一次,刘麦秆没有反对,都说广东那边很发达,遍地都是钱,只要肯弯腰,几年就赚个富翁。 破天荒地,刘麦秆豪爽地给了刘爱雨二百块钱的路费,再三叮咛她,赚了钱就寄回家来。 一个薄雾笼罩的早晨,刘爱雨和碎红搭上一辆蹦蹦车,一路颠簸到镇上,从镇上坐班车到县上,再从县上到西安,才能搭上去广东的火车。 刘爱雨走后第三天,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陈望春考上了北京大学,他的高考成绩是极其罕见的满分,毫无悬念地摘取了全省理科状元的桂冠。 教育局长亲自给陈望春送来录取通知书,激动地语无伦次,说随后几天,县长和县委书记都将亲临油坊门陈背篓家。 县电视台、广播电台等媒体将随行并全程报道,再之后,县上将开一个隆重的表彰大会,据可靠消息,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 与陈背篓家一墙之隔的刘麦秆,听到了这一喜讯后,心如死灰,想象着接下来围绕陈望春的一系列活动、陈背篓得意忘形的嘴脸,刘麦秆有世界末日来临之感。 刘爱雨和陈望春比赛的事,又被人们抖搂了出来,已经是状元父亲的陈背篓,要求徐朝阳校长来宣布刘爱雨和陈望春长跑比赛的结果时,他才意识到六年时间已经一晃而过,摸着自己光秃了的脑门,他感慨岁月的无情。 陈背篓问油坊门人,现在,是不是该到刘麦秆光腚推磨了? 大伙都说,都等了六年了,终于等到了,他刘麦秆要是还守点信用,就该自己主动出来。 但刘麦秆不在,他家里的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子,他成功地逃避了一场羞辱, 县长要来油坊门的消息,半个月之前就层层做了传达,乡村两级班子,迅速开始布置准备。 乡上几大班子成员,亲临油坊门,吸纳了陈背篓、六爷、牛大舌头及油坊门学校徐朝阳校长等人,开了一个扩大会议,成立了指挥部,就县长视察油坊门,罗列出方方面面、期待解决的四十五个问题,每一个问题具体到人,负责包干,限期清零。 油坊门开始了一场忙碌紧张的梳妆打扮。 指挥部设在油坊门村部,每天二十四小时满负荷运转,发现问题,随时纠正,争取把一切纰漏消除在萌芽状态。 工程队的施工人员,开始对付村里坑坑洼洼的道路,他们架起了测量仪,哪里高,哪里低,一目了然。 路上用白灰做了各种记号,施工队随即开了进来,进行修补,由于县上经费紧张,加之时间仓促,要新修一条路是不可能的,只能拉点沙石,垫得平整些,以免将县长颠簸出个胃下垂。 路边的杂草拔得一根不剩,水沟被切削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 临街的破墙、杂草、烂屋子、垃圾、粪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所有临街的墙壁,都刷了白灰,由油坊门学校的专职美术老师,刷写了“知识改变命运”“勤奋铸就辉煌”等标语。 村部外面,新建了一个厕所,分成两间,挂上男女的牌子;但厕所严禁使用,每天用卫生香熏三遍,以保持一股芳香味。 家家的狗被勒令拴上了链子,鸡们也被关进了笼子,不得随意上街。 牛大舌头又恢复了几十年前的气概,他拿着个电喇叭,满街吆喝:注意了!各家各户注意了!不要随地吐痰!不要随地大小便!不要讲脏话!综合治理,人人有责! 经过半个多月的收拾,油坊门光头净脸,显得整洁美观,村道直溜溜的一根线,原来东家栽几棵树,西家倒一堆粪,占用了公共道路,使得村道不但窄,还曲里拐弯的,现在,统统削得笔直。 以前,街巷里鸡狗乱窜,这里一坨屎,那里一滩尿,现在,都不见了鸡狗的踪影。 县长来了在哪里落脚? 这个问题,争执了很久,有的说当然是在村委会,但村委会就三间破房子,年久失修,墙壁裂了口子,屋顶张开了嘴,孤零零一个小院子,在村子最边上,喝一口热水都困难,找几个坐人的凳子都不方便。 一种认为还是陈背篓家好,县长是给陈望春发大学录取通知书,自然要去他家里。 牛大舌头马上反对,陈背篓家没个女人,屋里乱七八糟,满院子的牛羊鸡猪,大夏天的,那气味都能熏死人,那不是给县长难堪吗? 乡上的书记、乡长、人大主任咬了一会耳朵,在民主的基础上集中,决定把接待点就放在陈背篓家,让县长身临其境地体会一下陈望春状元之路的曲折和艰辛,会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至于陈背篓家的牛羊鸡猪,暂时让它们挪个地方,把牲畜的粪便清理干净,大面积喷洒驱虫剂、消毒液,要绝对保证环境的干净和安全。 至于女人,到时候多调用几个,打扫卫生、烧水倒茶、搞好接待。 关于县长的吃,又是一个大难题,从县城到油坊门,来去二百里路,很幸苦,一定要让县长吃一顿饭,表达油坊门人的心意。 有人说宰两只羊吃手抓,有人说杀一头牛,有人主张去山上捕几只野鸡野兔,县长鱿鱼海参吃腻了,吃点野物恰好解馋。 乡书记乡长勉强采纳了这个建议,但仍认为美中不足,问,油坊门有啥特色美食? 村里人平常哪能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领导?更何况态度温和、面带微笑?他们争着表现,七嘴八舌地说有凉粉鱼、燕麦糅糅、豆腐脑,一下子报了十几样。 书记乡长逐项审核,觉得各有特色、难以取舍,最后决定每一样都不落下,让县长各样小吃都尝一尝。 这次重大活动的主角陈背篓和陈望春,是包装的重点。 首先是穿着,陈望春穿什么衣服?陈背篓穿什么衣服?陈望春穿西装,大热天的,捂得慌;穿校服,已经毕业了。 书记最后拍板,还是穿白半袖、黑裤子、白球鞋,现在中央领导下来视察,夏天都穿白半袖。 陈背篓呢,不能穿西装,也不能穿中山服,他的衣着应该符合一个勤劳俭朴的农民角色。 集思广益,指挥部为陈背篓设计了一套衣服,上身为灰色的褂子,下身为蓝裤子,脚上蹬一双解放鞋,解放鞋这个细节要注意,不能太新,要半新半旧的。 县长肯定要和陈望春陈背篓亲切对话,那么问题来了,陈望春是用方言还是普通话?作为全省的高考状元,马上去北京大学上学的天才,应该讲一口流利纯正的普通话。 但是,本地师生没有讲普通话的习惯,陈望春和大多数学生一样,都讲一口醋溜普通话。 徐校长当即表示,抽调学校最专业的教师,突击辅导陈望春的普通话,保证在短期内,他的普通话水平能够和中央电视台的赵忠祥和倪萍媲美。 对陈背篓,也不能忽视,他可以讲方言,但不能土得掉渣。 村长牛大舌头插嘴提醒,背篓,语言要文明,不要一张嘴就操。 陈背篓抹一把脸,呵呵地笑了。 徐校长受此启发,灵机一动说,借这个东风,应该倡导油坊门村民都说文明语,用“你好”“谢谢”“对不起”,代替那些脏耳朵的传统问候语。 为大力推广、早见成效,徐校长建议制定切实可行的奖惩措施,能坚持讲文明用语的,每天奖励两个鸡蛋;语言粗俗的,则罚其打扫街道卫生。乡书记和乡长拍掌叫好。 据六爷说,油坊门村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但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建国至今,没有来过一个芝麻官,这次县长要来,油坊门长脸了,都是陈望春的功劳。 六爷建议,油坊门应该修一部村史,记录陈望春的辉煌事迹。 紧锣密鼓地筹备,每天,指挥部都搞一次演练,发现漏洞,及时补救。 陈背篓和陈望春每天都穿着定制的服装,像时刻准备上台的演员,心情紧张而激动。 从县上到乡上再到村里,多少人都在围绕陈望春忙碌着,陈背篓的心里像吃了太多的蜂蜜,甜得不能再甜了,真是给祖宗长脸啊。 这天下午,陈背篓买了酒肉、纸钱、香烛,领着陈望春去给祖宗上坟。 陈背篓在坟头上洒了酒肉,然后点燃纸钱,刚一点着,就来了一股风,那风像一只巨大的手,一把抓走了纸钱,陈背篓感慨,祖宗都等不及了。 坟地在桃花台,居高临下,陈背篓能够清楚地看见他家的魁星楼,怎么看都与众不同,有鹤立鸡群之感。 万事顺遂,只有一点缺憾,那就是刘麦秆和刘爱雨逃之夭夭,要是让他们亲眼目睹这种百年不遇的盛况,那该有多解气啊。 十几天过去了,陈背篓五成新的解放鞋磨得剩两成新了,县长还没来,陈背篓心里沉不住气了,一遍遍问村长牛大舌头,县长是不是不来了? 牛大舌头说:“县长金口玉言,哪能放咱的鸽子?是太忙了。” 牛大舌头虽然这么说,他心里也慌了,这么多人搭台唱戏,却迟迟不能上演,哪还不被全县人笑掉了大牙? 县长在一个人人都放松了警惕的下午,突然光临油坊门。 本来,县长到乡上,乡上再通知油坊门,但县长的车队,径直开往了油坊门。 因为事发突然,设在桃花岭上的哨兵,没有及时发出信号,等看见一股冲天的烟尘时,车队已经进村了,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一派混乱局面。 等乡书记乡长获知消息,匆匆赶来时,县长已经和陈背篓、陈望春亲切交谈多时。 县长登上了魁星楼,里面布置得井井有条,三面墙壁上,贴满了陈望春的奖状和获奖证书;地上是陈望春做过的习题,一页页摞了起来,比县长还高。 书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县长在桌子上坐下来,感慨地抚摸着枣红色的桌面,这就是陈望春每天晚上勤奋攻读的书桌。 县长抬起头来,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中国地图,开始,它是挂在陈背篓堂屋里的,后来,挪到了魁星楼。 县长站在地图前,望着那根指向北京的粗壮的黑色箭头,听着徐朝阳校长绘声绘色地讲述刘爱雨和陈望春比赛长跑的故事,县长很感兴趣,说:“好!这个赌打得好!这次长跑比赛意义重大,我们跑出了一个全省状元,一个北大生。” 县长指示,对魁星楼要重点保护,把它作为一个励志教育的基地,让全县的师生参观瞻仰,吸取精神营养,为能考上更多的北大清华生,发挥重要的作用。 县长挥着手,激情地讲着,随行的各部门的领导频频点头,并将县长的一字一句,虔诚地纪录到笔记本上。 徐校长不但将县长的指示记在心里,而且雷厉风行地去执行。 一个月之后,油坊门新学期的第一课,就在陈背篓家上,所有师生列队瞻仰了陈望春的魁星楼,他们被墙壁上的奖状震撼了,被陈望春做过的两米高的习题震撼了。 每个学生,怀着虔诚崇敬的心情,屁股沾沾凳子,手摸摸桌子,似乎就此占了陈望春的灵气,从而脑洞大开,成绩猛进。 在之后的几年里,陈望春热久经不衰,从兄弟学校来的师生们,参观了陈望春在油坊门学校住过的宿舍、坐过的教室,满怀敬意地聆听徐朝阳校长深情地回忆起陈望春当年的趣闻轶事,而感慨不已。 县长下了楼,牛大舌头指着墙那边说,这就是和陈背篓打赌的刘麦秆家,县长饶有兴趣说:“去看看,听听他的感受,我们不能只把注意力放在胜利者身上。” 陈背篓说:“跑了!” 县长奇怪:“怎么跑了?” 牛大舌头说:“刘爱雨辍学了,去南方打工,她父亲刘麦秆没脸见人,不知跑哪躲起来了。” 陈背篓兴奋地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在老磨坊前,徐朝阳校长风趣地介绍了当年刘爱雨和陈望春打赌的事,给他们介绍荣誉碑。 县长背着手看着,荣誉碑上还贴着陈望春奖状的复印件。 县长夸奖说:“这个办法好,有激励作用,愿这样的荣誉碑越多越好。” 得知输了的刘麦秆要光着屁股拉磨,县长呵呵大笑说“有意思,群众的智慧不可低估啊。” 陈望春上大学后,荣誉碑因年久失修,它光滑的瓷砖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丑陋不堪的泥巴;荣誉碑上没有了获奖证书,只有一些不堪入目的涂鸦。 碑子周围长满了野草,而猫狗把这一片茂盛的野草,当作它们的方便之地,肆意地排泄。但是,十多年前,它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令人耀眼 训练有素的村民们,用得体的表情和文明的语言,向县长一行问好,令县长和他的同行们感叹不已,油坊门村民的整体素质,已远远超过了县城居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真是民风淳朴、文风浩荡,可见陈望春这个榜样的引领作用多么巨大,要是每个村庄都出一个陈望春,那全县公民的综合素质就要赶英超美了。 大家被县长的想象力和魄力征服了,到底是县长,就是站得高看得远。 县长在陈背篓家吃了一顿便饭,看着家里忙碌的几个女人,他问内当家是哪一位,他要为这位养育了状元的母亲,敬一杯酒,表达他崇高的敬意。 油坊门的人一下子愣住了,百密一漏,这个计划之外的插曲,把他们给难住了。 陈背篓叹息一声,说,她没福,早几年就因病去世了。 县长端着酒杯的脸色变得凝重,等他转换了话题,大家才舒出一口长气,幸亏他没有提出到何采菊的墓地上去看一看。 油坊门特色的美食,给县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边吃边赞不绝口,说长期以来,因为频繁的应酬,他的为消化功能已经被鱿鱼海参给废了,这一餐饭,又让他的胃回归了本色。 县长公务繁忙,在油坊门一共呆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两项议程,一是给陈望春颁发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并与之合影留念。二是给魁星楼和荣誉碑题了字,说这两处地方,将是油坊门乃至我县教育辉煌的见证,具有重大的历史价值。 油坊门人目送县长的车队消失在路的劲头,望着逐渐散去的烟尘,久久不愿离去。? 第五十六章 陈望春跑进了北京城 油坊门为陈望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升学宴。 在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的张罗下,全村人行动起来,男人杀猪宰羊、砌灶搭棚;女的洗涮、切菜、煮肉。 凉棚搭在了陈背篓家门口的打麦场上,摆了八张桌子。 宴席的标准是八个热菜、八个凉菜,荤素搭配,鸡鱼肘子几样硬菜,一个不缺。 酒是一瓶三十六块钱的宁州大曲,烟是每盒七元的紫兰州,这应该是油坊门历史上最奢华的酒席。 随着县长的造访,不但县乡两级政府有奖金,县里的知名企业也捐了款,因此,陈背篓不缺钱,他豪迈地说,哪怕穷得没裤子穿,也要办好这个升学宴。 陈望春的升学宴定在了阳历8月25日,这个日子是村里的赵阴阳掐掐算算的,说这一天,红日高照、祥云漫天、凤凰来鸣什么的。 大清早,陈背篓就起来了,往东边一望,果然一个大大的日头,滚动在山梁上,晴空万里、和风徐徐,是个好天气。 油坊门学校的老师们,在徐朝阳校长的带领下,参加了升学宴。 开席前,徐朝阳校长做了热情洋溢、感人肺腑的发言,他说陈望春考入北大,是油坊门学校的一个里程碑,是校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在他讲话时,迫不及待的人们,已经动起了筷子,端起了酒杯。 陈背篓致答谢词,稿子是徐朝阳校长写的,他一会方言土语,一会蹩脚的普通话,说陈望春能考上大学,是他本人努力的结果,也是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携手合作育出的硕果,老师们功不可没,父母劳苦功高,愿陈望春以此为,再创奇迹。 出了个小插曲,当时,陈背篓对“父母劳苦功高”,提出质疑,说何采菊在陈望春成才的过程中,不是雪中送碳、锦上添花,而是拖后腿泼冷水,她不是功臣,而是罪人,不谴责她就给足了面子,怎么能颂扬她? 徐朝阳校长说,至少她生养了陈望春?全盘否定她,难道陈望春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陈背篓才勉强同意何采菊和他并列。 狂欢和热闹,好像与陈望春无关,他坐在角落的一个桌子上,他的木讷和不善言辞,像给身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子,人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干脆不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看着一张张桌子上兴奋的人们,陈望春很迷惘,他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金榜题名了,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陈望春想起了母亲何采菊,她是最应该出场的,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两年了,她没有写回一封信,也没有关于她的片言只语,她像一滴露水,在太阳出来之前蒸发得干干净净。 陈望春也想到了刘爱雨,他和她赛跑,她中途退赛,而他却跑到了终点,捧起了桂冠,但他宁愿和她一起,永远站在起跑线上,永远在油坊门学校,因为那时候有歌声、有欢笑、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场酒一直喝到太阳落月亮升,喝醉了的人们,有的唱歌,有的吼秦腔,有的竟哇哇大哭起来。 喝醉了的陈背篓,牵来一头毛驴,上了套,用鞭子赶着,拉着空空的石磨跑,他挥着鞭子,边打边骂:“刘麦秆,你服不服?” 陈背篓要去北京了,这几天,他忙着收拾打扮,就穿什么衣服的问题,他诚恳求教于徐朝阳校长和牛大舌头。 徐朝阳校长建议穿西装,能体现改革开放下农民的新风貌;牛大舌头认为还是中山装好,具有鲜明的中国元素。 陈背篓不知道该听谁的,他站在镜子前,一会穿上西装,一会穿上中山装,人的衣服马的鞍子,同样一个人,换了一身皮,就像换了一个人。 陈背篓自己也被搞糊涂了,但那是幸福的糊涂,如果允许,他光着屁股去北京,也是蛮高兴的。 陈望春下了很大的决心,和父亲谈心,他说他已考上了大学,中了状元,背上的印记似乎应该清洗掉了。 陈背篓一瞪眼:“胡说!,中状元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更长更艰巨,没有金钥匙,你能打开京城的殿堂大门?” 然而,陈望春内心一片空旷,他高中了状元,一辈子的使命就完成了,现在他无欲无求,不知道接下来再干什么。 9月1日,陈背篓要带着陈望春去北京报到,原计划这天早晨,陈亮开着三马子,载着他们到镇上,再搭上一辆去西安的班车,然后从西安坐火车进京。 但是,半夜里却下起了大雨,陈背篓被雨声惊醒后,发现天已蒙蒙亮,看着窗外瓢泼大雨,他祈祷老天开开恩,快点雨过天晴。 从油坊门到镇上是三十多里土路,连一层石子都没铺,晴天一层土,雨天烂泥坑,来往的大车,将路面扎出了深深的车辙,三马子在这样的路上跑,一不小心,会陷进深沟里。 天亮了,雨势丝毫没有减弱,院子里的水满了,街巷里的水也满了,一脚踩下去就到了膝盖处。 村子里好多土房,经不起浸泡冲击,不时倒塌,这里扑通一声,那里扑通一声,让人心惊胆战。 刘麦秆家矗立了上百年的阁楼,再也承受不了这样一场大雨,轰然倒塌,陈背篓眼前豁然一亮,感觉眼界宽阔了许多,刘麦秆家阁楼的倒塌,是不是预示着陈望春好运临头? 早饭已经吃过,就等待雨停了上路,然而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水笼头,哗啦啦地肆意倾倒着。 陈背篓心急如焚,镇上去西安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它九点准时从县城发出,十点半到镇上,停留几分钟后就出发了。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如果天气晴好,三马子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到镇上,但是这么大的雨,恐怕路上早就积了一层水,得趁早走,以防万一。 众人七手八脚,给三马子搭了一个简易的遮雨棚,开车的陈亮,穿了一身雨衣,陈背篓和陈望春坐上车,那个装着录取通知书的挎包,被塑料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村长牛大舌头再三叮咛,人哪怕淋成落汤鸡,也不能把通知书给淋湿了。 陈亮开着三马子,缓慢地行驶在街巷里,水瞬时淹没了车轮,三马子不是一辆车,倒成了一艘船,在水中颠簸。 三马子喷吐着大团的黑烟,声嘶力竭地叫着,但走几步就熄火了,陈亮扭曲着脸,不断地打火加油,每往前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当人们赶到村口时,他们惊呆了,通往镇上的公路,已经变成了一条浊浪翻滚的大河,陈亮停下了,他煞白着脸,摇着头说:“不行,走不了了。” 雨仍哗哗地下着,如果赶不上去西安的班车,那就按时到不了北京,报名逾期,是会被取消入学资格的。 陈背篓身上的冷汗唰地就流了出来,他害怕了、恐惧了,一分钟都不敢耽搁了,他带着哭腔说:“六爷,你老快想想办法。” 六爷也急得胡子乱翘,他抬头望着阴云沉沉的天,没有一丝风,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根本就停不下来。 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六爷,六爷哗的一下,热血涌上了脑门,他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壮举,在关乎油坊门生死时刻的大事上,他从不退缩。 六爷敲响了铜锣,它像战斗的号角,使油坊门为之一震,这面铜锣,已被尘封了几十年,当人们遗忘了它,以为它将永久沉默时,它突然怒吼了。 锣声就是命令,油坊门的男人都集中到陈背篓家,六爷一把掀掉头上的草帽,认雨水哗哗地冲刷着他光秃的头颅,他大声说:“天雨路滑,但只要油坊门还有一个男人,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陈背篓父子送到镇上去。” 在六爷的吩咐下,一辆简易的轿子瞬间就扎成了,两根松木椽上,绑了两个太师椅,全村七八十个立在轿子边,听六爷号令。 六爷让陈背篓和陈望春上轿,油坊门的男人们,要把他们父子抬到镇上去。 陈背篓迟疑着,六爷不耐烦地催促着:“赶紧走,再磨蹭就赶不上车了。” 陈背篓大为感动,他眼眶湿润,拉一把陈望春,两人坐上了轿子。 六爷大喊一声:“起轿!”众人一声呐喊,陈望春只觉身子一轻,自己像飞上了半空,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家门口的合欢树上,挂着一条鲜红的头巾。 陈望春记得很清楚,那是刘爱雨的头巾。 那一年春天,他们去永乐林场植树,刘爱雨就系着这条头巾。 此时,十八岁的刘爱雨,已经去了南方。 1992年,两个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人,在比赛谁先跑进北京城,六年之后,陈望春去了北京,而刘爱雨南下广州,两人南辕北辙,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村里人八人一组,轮流抬着陈背篓和陈望春,水已经没到了膝盖,有人不小心,踩进了深沟,摔倒了,马上有人补了上去。 坐在轿子上的陈背篓,看见众人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他们糊了一身的泥水,连面目都模糊不清,但无论他们怎么摔跤,总是奇迹般地保持着轿子的平稳。 陈背篓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坐在轿子上的陈望春,感觉自己像腾云驾雾一般,此刻,他的目光向前,望着雨雾蒙蒙的远方,他在想一个问题,没有了何采菊和刘爱雨的油坊门,他还回来吗? 几十人累得人仰马翻,赶到镇上,气还没喘上来一口,去西安的班车,就鸣着号开过来了,太玄了,差一点点就错过了。 陈背篓和陈望春下了轿子,陈背篓的嘴抖索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望春望着一身泥水的油坊门人,憋了半天说:“将来,我一定给你们修一条去镇上的柏油马路。” 直到2014年,几经上马、又几度搁浅的、全县着名的稀烂公路,终于上马了。 不到二十公里的路,足足修了四年,才在冬天来临时,匆匆上了油面,而一场暴雨后,它原形毕露,路面凹陷、路基坍塌,又迅速恢复了它坑坑洼洼的本来面目。 2018年秋天,一个黄叶飘零的黄昏,从油坊门人的记忆里淡去的陈望春,走在这条坑洼不平、积水漫溢的路上,这是他1998年离开油坊门后,第一次回家,他记得很清楚,他离开时是滂沱大雨,他坐在轿子上,而这一次,他仍然走在泥泞里。 到村口时,他却看见了宽阔平整的柏油街道,他很疑惑,村外的路是一根烂肠子,而村里的路却是崭新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刘爱雨捐赠修建的一条爱心路。? 第五十七章 刘爱雨南下广州 1998年夏天,南下之路上的艰难和恐惧,刘爱雨用了整整一生都难以忘却 很多个深夜,她常常梦见,十八岁的自己被追逐、被辱骂、被殴打,醒来后,跳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黎明,村庄还在沉睡中,刘爱雨和碎红就搭上一辆顺路的蹦蹦车去镇上。 在村口,刘爱雨长久地徘徊,她将一条红头巾,拴在门口的合欢树上。 刘爱雨坐上了蹦蹦车,看着消失在视野里的油坊门,心情相当复杂。 这种农用车没有车棚,躁音很大,跑起来后突突地冒着黑烟。 去镇上的路坑洼不平,蹦蹦车像一只跳蚤,颠簸得两人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碎红一路咒骂抱怨,而刘爱雨却显得很兴奋,她有逃出牢笼的惊喜,有对一个陌生都市的向往,她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路越长离家越远,她心中暗暗地发誓,从此不再回油坊门。 去西安的班车很拥挤,司机大喊着吆喝乘客,碎红问:“有座吗?” 买票的说:“上车就有。” 上了车,却没处落座,所有的座都坐满了人,一个个板着冷漠的脸。 买票的从车座下拽出两个小凳子说:“先坐着,前面有下车的。” 车很破,连个玻璃都没有,一路走一路停,除了加水加油,司机不是掀开水箱盖鼓捣,就是趴车肚子底下摸索。 太阳当头照着,车里像个蒸笼,乘客都在车下的荫凉里呆着,车老修不好,修好了,又凑合不了几里路。 碎红和刘爱雨着急,这个样子,啥时候才能到西安? 这辆快散架的车,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终于把他们送到了西安火车站。 下了车,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西安站的喧嚣杂乱让她们惊叹,哪里进站、哪里买票、怎么上车,从没出过远门的碎红和刘爱雨懵了,像两只没头苍蝇乱碰乱撞。 突然,碎红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哎吆叫了起来:“我的娘,我的宝贝啊。” 碎红一看,撞她的是一个矮胖子,脸上一层油汗,因为胖,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胖子一把拽住碎红说:“婆娘,你把我的罐子打碎了。” 地上有一堆瓦片,胖子所说的罐子,连个形状都看不出来。 一群人马上围了上来,胖子说:“这是我家八世单传的罐子,有上千年历史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它吃喝呢,是我家的摇钱树聚宝盆,你看怎么赔?” 碎红辩解说:“是你撞了我。” 胖子瞪着眼睛问:“我撞了你?谁是证人?” 没人能证明是胖子撞了碎红,但都亲眼看见是碎红撞了男子,胖子得意地说:“赔钱。” 不赔就脱不了身,碎红问:“赔多少?” 胖子说:“三千。” 碎红吓坏了,说:“你讹人。” 胖子说:“好,我不讹你,你把罐子还给我。” 罐子已粉身碎骨,就是有观音菩萨杨柳瓶的甘露,也不能破罐重圆,这不是耍无赖吗? 周围的人都催着碎红赔钱,碎红说:“我没那么多钱。” 此时,便有和事佬出面了,说:“那就两千,痛快点。” 碎红说:“也没那么多钱。” 和事佬说:“人家那是祖传古董,黄金有价古董无价;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帮你;我看你们是外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连警察都惹不起他们,不赔钱,你们不但走不了,还会有生命危险,是命要紧还是钱要紧?” 碎红抹着眼泪说:“我真没那么多钱。” 和事佬说:“你们女人出门也不容易,有多少拿多少。” 碎红将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数一数是850块,和事佬抽出一张,递给碎红说:“给你留点盘缠,这事我做主了。” 和事佬把钱塞给胖子说:“就这么多了,人家两个女人也可怜,该饶人处要饶人,免得天打五雷轰。” 短短十几分钟,碎红身上的钱就被弄走了,就是打水漂,也该听见个响声啊,她眼泪汪汪。 刘爱雨被这一幕惊呆了。 在老家,碎红聪明能干、神通广大,好像没有能难住她的事,而到了西安火车站,就懦弱地任人宰割了,这个未知的世界,缓缓地给刘爱玉打开了一扇凶险不详的大门。 刘爱雨天真地说:“碎红姨,我们找警察,把钱要回来。” 碎红摇头苦笑,说警匪一家,他们狼狈为奸,穿着一条裤子。 果然,她们在广场上转悠的时候,看见那个讹诈了她们钱的胖子,和一个警察抽着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自认倒霉,好在刘爱雨身上还有点钱,她们不至于困在路上。 她们找不到买票的窗口,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她们很奇怪,这些人有的跑出租,有的开小卖部,有的摆地摊,长年累月在火车站广场,怎么会不知道呢? 刘爱雨说:“有事找警察,我们问警察去。” 她们看广场上有一个警察岗亭,里面坐着个警察在打盹,刘爱雨敲敲窗,警察忽地醒来,恶狠狠问:“干啥呢?” 刘爱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问:“火车票在哪买?” 警察说:“不知道!” 最后,是一个四川女人,带她们进了大厅,找到了买票窗口,排了两个多小时队,她们终于买到了两张站票。 下午五点的火车,还有两个多小时,碎红和刘爱雨打算在车站外面吃顿饭,听说火车上的饭又贵又难吃。 她们被一个热情的大嫂拽进了一家削面馆,碎红问:“一碗削面多少钱?” 老板娘笑着伸出五根手指,碎红要了两碗面,面条又粗又硬,像一根根六圆钢筋,味道也怪怪的,但她们坐了大半天的车,肚子早就饿了,再说,这一趟火车要坐三十多个小时,不填饱肚子怎么行。 吃饭时,老板娘问她们是哪里人,要去哪里,碎红说:“甘肃的,去广州打工。” 吃完饭,开钱时,碎红给了十元,老板娘却说一百块,碎红吓了一大跳,问:“一碗面五十块?你这是唐僧肉啊。” 老板娘笑呵呵地说:“我是明码标价,你觉得贵就别吃了,饭已经吃了,又不想掏钱了,想吃霸王餐吗?” 刘爱雨气愤地问:“你讲不讲理啊?” 老板娘问:“理是个啥东西?多少钱一斤?” 这时,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老板娘说:“大伙评评理,这大天白日的,吃饭不给钱,明火执仗地抢啊。” 有人说:“你们外地女人竟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不给钱,把手指头留下来。” 有人帮着说和:“出门在外也不容易,给五十块算了。” 一伙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碎红,刘爱雨还想辩解,碎红说:“又吃了个哑巴亏,咱认倒霉。” 刘爱雨扔给老板娘五十块钱,老板娘收了钱,仍骂骂咧咧地不高兴。 刘爱雨嘟囔着:“这简直是孙二娘的黑店,又挨了一刀。” 两人情绪低落,还没坐上火车呢,就被人抢走了八百多块钱,这世道也太黒了。 刘爱雨刚离家时的豪情已经消磨殆尽了,碎红苦笑着说:“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 刘爱雨遭受了打击,诅丧失落,有点后悔了。 碎红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出来了,就咬着牙一条道走到黑,半路上回去,还不让人笑掉了大牙?我哪怕在广州做了鬼,也不回咱那破地方。” 火车鸣着长笛,缓缓停靠在站台上,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就被后面的人流挤上了车。 火车上的拥挤,超出了她们的想象,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人和行李,座位下、行李架上都是人,过道里也挤得满满的,一动不能动。 窗子虽然开着,但外面吹进来的是热辣辣的风,刘爱雨前胸后背都顶着人,而且是男人,屁股后面被不明真相的东西摩擦着,面前又是一张不断喷着臭气的嘴巴。 口臭、屁臭、脚丫子臭、食物的发酵味,混合在一起,很快地,刘爱雨有了窒息的感觉,但要命的,这只是开始,即使正点运行,这趟车的时间也要三十多个小时。 这趟车像个八九十岁的老汉,吭吭吃吃,逢站必停,每一个站,都上来一伙人,背着大包小包,使车厢的空间越来越小。 刘爱雨几个小时没有挪动了,她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她不断地祈求,老天爷,快点到,快点到广州。 天渐渐黑了,车厢里亮起了灯,随着火车咣当咣当地摇晃,好多人都睡着了,有人发出了响亮的鼾声,刘爱雨觉得便意强烈,她想上一趟厕所,但用劲挤了一会,根本就挤不动,过道塞得严严实实的。 刘爱雨叹息一声,去不了厕所,又特别想去,也许是心理作用作怪,她越忍越憋不住,她向碎红求救,碎红无奈地冲她笑,扒在她耳边说,尿裤裆里。 刘爱雨脸红了,她可从来没干过这事,碎红小声说:“我已经尿过了,现在舒服了,你要憋就憋着,看你能憋到广州去。” 刘爱雨当然憋不到广州去,她连一分钟都憋不了,碎红一说,她放开了,偷偷地,慢慢地,她将尿洒在了自己的裤裆里,那一刻,她又羞涩又难过。 午夜时,车灯熄了,车厢里一片黑暗,刘爱雨的瞌睡也来了,但这时,危险才真正降临,一双手在她身上摸索着,在找她的兜。 刘爱雨感觉到了,心咚咚地跳着,紧紧捂住了裤兜,但那只手很有劲,顽强地,一点点地突破,眼看着要进去了,兜里,是她和碎红的全部家当啊。 刘爱雨着急了,她咳嗽了一声,那只手缩了一下,她不断地咳嗽,那只手渐渐远离了她。 就在她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时,又一只滑腻腻的手,在她的屁股上摸着捏着,她想躲避,但动不了,那只手在她鼓起的屁股上停留了一会,坚决地顺着她的屁股缝摸了下去,并在那里起劲地摩擦。 刘爱雨突然大叫一声,像被蛇咬了,旁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有人的瞌睡被打搅了,纷纷指责她,刘爱雨又伤心又委屈,索性放声大哭,她一哭,那些人才都不啃声了。 这是刘爱雨一生中唯一一次坐火车,当三十多个小时的漫长旅途结束,刘爱雨走出火车站时,她有死里重生的感觉。 望着身后的广州火车站,她眼里全是怨恨,暗暗发誓,这一生,再也不坐火车了。 此后,在广州、佛山、东莞流浪辗转的五年里,刘爱雨没有回过家,而碎红因为家里有孩子,年年要回家过年,当她得知刘爱雨不想回家,是因为讨厌拥挤噪杂的火车时,她淡淡地笑了,说:“你真矫情。” 碎红经历了九十年代梦魇般的春运,那简直就是在地狱里穿行,几十万人拥挤在广州站的弹丸之地,买票的队伍排出了几百米长,排了几天几夜的队,到窗口了,却说无票。 嚣张的票贩子,干脆就堵在买票窗口,阻止旅客买票。 黄牛的一张票价格翻了两番,仍被多人争抢。 碎红说因为回不了家,忍受不了拥挤和无望的等待,有人疯了,有人甚至跳车自杀,而她就在他们身边。 七年后,刘爱雨离开了她爱恨交加的这块热气腾腾的三角洲,前往北京。 她乘坐的是一家波音737,当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时,她望着脚下的山川大地一闪而过,想起坐绿皮火车的悲惨经历,心里感慨唏嘘。 广州火车站,镶着一块巨大的电子钟,楼顶有八个大字“统一祖国,振兴中华”。 广州站给刘爱雨的第一印象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蜂房,密集的人流像蜜蜂不断地进进出出。 让刘爱雨感到惊奇的是一条长长的、运送旅客的自动扶梯,人站在上面,不用动脚就走了,这种自动扶梯,当时全国只有两架,另一架在上海。? 第五十八章 遭遇 火车站广场上,碎红和刘爱雨像两只渺小的蚂蚁,茫然无措。 碎红的的表妹苏妲己,已在广州多年,她写信邀碎红来广州,约好了时间,但因为一路上班车火车晚点,出了站后,碎红没找到接站的表妹。 天渐渐黑了,四周的灯都亮了起来,璀璨的灯火只是这个城市的一面,而另一面却是陷阱和危险,西安火车站带给她们的惊恐记忆犹新,她们开始颤抖了。 路边停着许多面包车,几个壮汉吆喝着:“每人五元,上车就走。” 碎红拿出表妹的信,上面有地址和电话,但她没有打过电话,也不知道去哪打电话。 就在她们商议时,两个男人走过来,拽住她们说:“走,上车。” 碎红问:“长平镇去吗?” 男人说:“就是去长平的。” 碎红犹豫了一下,天已经黑了,再不走,就要困在火车站了,听说火车站最乱,非常危险,有时候丢了命,也不知道是怎么丢的。 碎红和刘爱雨一上车,车就发了,车很破,车窗上没有玻璃,敞开着,除了喇叭不响,浑身都响个不停。 坐上车,碎红松了一口气,只要到了长平镇,找到苏妲己就好了,心情一放松,她们开始欣赏外面的街景,马路两边都是高楼,抬头向上望,脖子发酸了,还望不到顶;每栋楼都亮着灯,比白天还亮还好看,碎红感叹,这得浪费多少电啊。 开始收钱了,每人五十,碎红问:“不是说五块吗?” 男人凶狠地说:“我说五十就五十。” 碎红还想争辩,这时,她前面座上一个河南人说:“我只给五块钱,你们简直是土匪强盗。” 司机嘎地停了车,因为急刹车,刘爱雨的脑袋撞在了前面的车座上,很疼。 一个粗壮的男人,走到河南人前面,二话不说,就是几拳,河南人顿时抠鼻冒血。 他要反抗时,壮汉腰里拔出一把匕首,顶在他的喉咙上,说:“把钱拿出来!” 河南人乖乖地把兜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壮汉拽了河南人到车门口,一脚踹了下去。 司机冷冷地说:“交钱,一人五十。” 车上的人不再吭声了,每人交了五十。 车继续走着,大概十几分钟后,停住了,碎红一看,四周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要干什么?她不禁颤抖起来,攥住了刘爱雨的手。 几分钟后,后面来了一辆中巴车,嘎地一声停在面包车边上,司机吼着:“这辆车坏了,不走了,统统上中巴车。” 面包车上的人都上了中巴车后,面包车加了一把油,眨眼跑得没影了。 走了十几分钟,中巴车又开始收钱了,车上的人说:“一人五十,刚才都交过了。” 司机说:“放屁!你坐我的车,给别人交钱,啥道理啊?” 后排站起来两个壮男,他们裸露的胳膊上各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看着就让人头冒冷汗,每人又交了五十。 一个小时后,他们又被换上一辆中巴车,每人再次被强迫交了五十元。 午夜时分,最后一辆中巴车,将他们撇在一个叫三圩的小镇。 夜深了,小镇上灯火稀落,只有两三家店铺开着门。 碎红望着漆黑的远方,不知道她们要去的长平镇在哪里,换了三次车,每人花了一百五十块钱,却没有到达目的地,她们敢怒不敢言,打掉的牙只能吞进肚子里。 碎红不知道,这就是广州本地所谓的卖猪仔,一帮人专门在火车站外,强拉哄骗外地客人,然后贩卖给别的黑车,每换一次车,都收五十元,像薅羊毛,薅了一把又一把,几乎每个到广州的打工者,都有过这种悲惨的经历。 一个妖艳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过来,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她涂着血红的大嘴唇,叼着一根烟,上下打量了一下碎红和刘爱雨,问:“妹子,住店吗?” 短短两天时间,碎红和刘爱雨被宰得毛骨悚然,似乎每一步都是陷阱,她们都不敢挪一挪了。 这个女人,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不定又在设什么圈套,碎红说,不住了,我们在外面凉快凉快。 外边的气温降下来了,坐一会天就亮了,有了太阳,他们就不敢胡作非为了,到那时,再坐车去长平,找苏妲己。 女人说:“看你们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我可告诉你们,这地方有飞贼,骑着摩托车到处蹿,专找你们外地客下手,男的拉走开膛破肚,卖了器官;女的贩卖给大山里的老光混当媳妇,你们又年轻又漂亮的,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碎红和刘爱玉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真像女人说的,还不如躲进她的店里,碎红问:“住一晚多少钱?” 女人说:“两人五十。” 碎红怕她又讹人,递给她五十元,女人找还给她十元,说“咱们都是女人,你们出门挺不容易的,少收点。” 房间里溽热难熬,人一进去,就像进了热水池子,汗就冒出来了。 屋子里有个风扇,但是坏的,怎么摆弄也不转,蚊虫也多;门锁是坏的,一推就开了,这样子根本就不敢睡,只能坐着,熬到天亮了。 她们太困乏了,天快亮时竟然睡着了,老板娘推门进来时惊醒了她们,碎红和刘爱雨坐着发愣,老板娘着急地说:“快躲到床下去,查暂住证的来了。” 一会,进来几个联防队员,老板娘跟在旁边,和他们开着玩笑,给他们每人嘴上叼上一根烟。 一个头儿,瞄瞄老板娘的胸说,咪咪又大了。 他们在屋子里瞅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老板娘回来了,拍着手说:“出来,瘟神走了。” 碎红问:“啥是暂住证?” 老板娘说:“外地人来都要办暂住证,没有的,就当盲流抓了,关起来,拿钱赎人;你们也太胆大了,没有暂住证,就到处乱跑。” 刘爱雨说:“我们有身份证。” 老板娘说:“身份证算个屁,他们只认暂住证。” 碎红说:“我有个表妹在长平镇,她在车站接我们,火车晚点了,没接着,我们被黑车拉到这了。” 老板娘说:“你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安排你们去长平;你们要记住,只能坐班车,不能坐面包车中巴车,那都是黑车,宰你没商量。” 一个小时后,老板娘送她们上了一辆开往长平镇的班车,碎红和刘爱雨冲女老伴挥手致谢,这是她们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 长平镇比老家的县城还要大,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厂房,碎红拿着地址,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了苏妲己打工的宏光点子厂。 大门口有门卫,碎红说找苏妲己,门卫问:“你们啥关系?” 碎红说:“她是我表妹。” 门卫说长得都怪心疼的,说得碎红的脸红了。 门卫说:“现在上班时间,不能会客,只能在门口等她下班。” 碎红问:“啥时候下班?” 门卫说:“晚上八点。” 碎红吓了一跳,现在才十点多,总不能在门口等九个多小时? 门卫不再理她们了,碎红和刘爱雨在大门口转悠着,她们无处可去,也不敢乱走乱动,只能在门口等了。 大门右边有个小卖部,店里的女人,冲着她们招手,碎红和刘爱雨过去,女人问:“你们找人的?” 碎红说:“找我表妹。” 女人说:“这里的厂子,分白天晚上两个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你不能傻傻地等。” 碎红问:“门卫说上班不能会客,那咋办?” 老伴娘拿了一包烟说:“你给门卫一包烟,他就给你打电话了。” 碎红问:“这烟多少钱?” 老板娘说:“十块,他们都是被喂馋了的狗,便宜的不抽。” 碎红权衡了一下,与其这样等着,不如尽快找到苏妲己,十块就十块,这一路过来,冤枉钱花得还少吗? 有了烟,门卫果然热情多了,他让碎红到门房等,他马上打电话。 门卫拨着电话,斜眼瞅着碎红,碎红被看得低下了头。 门卫打完电话,说:“等着,一会就来。”他走过来,猛地用手蹭了一下碎红高耸的胸,碎红跳了起来,双手护胸,他却没事人一样,哼着小曲。 苏妲己赶来了,一见面就抱怨她们:“哎呀,你们跑哪去了?害得我在车站跑了几趟,都没见着人影,吓死我了。” 碎红说:“我们坐的车晚点了,出了站找不见你,被拽上了面包车,敲诈了我们三百块钱,真是一伙土匪。” 苏妲己埋怨:“表姐,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地方敢到处乱跑?还坐黑车?把你们卖了都不知道。” 苏妲己长得很漂亮,腰身窈窕、面如芙蓉、樱桃小嘴,一件小褂子,把胸勒得很高,她化了淡妆,看上去光彩照人。 碎红问刘爱雨:“我这表妹长得漂亮?” 刘爱雨说:“大美人。” 碎红说:“她不光长得漂亮,还会勾男人的魂,要不怎么叫妲己呢?” 苏妲己捶了碎红一拳头,拍拍刘爱雨的肩膀说:“这个妹妹才长得俊。” 苏妲己说:“你们来了,我请了半天假,到我房间先洗漱一下,然后咱们去吃饭。” 苏妲己领着碎红和刘爱雨进了工厂,这个厂子很大,生产区和生活区的中间,是个小广场,有篮球场、羽毛球场、喷泉;有大片草坪和高大的树木,树荫下安装着许多健身器材,环境美丽优雅,碎红和刘爱雨一眼就喜欢上了。 宿舍是一栋六层高的大楼,苏妲己住四楼,房间里有六张床,两张桌子,每一层楼道有两个卫生间,卫生间带有淋浴喷头。 苏妲己带碎红和刘爱雨冲澡,这边的水居然是凉的,两人都不习惯,她们在老家洗的是热水澡。 三人去厂子外面吃饭,苏妲己说:“厂子里有四个食堂,从早晨八点开到晚上十点,饭菜种类多,价格也便宜;可惜,现在是用餐高峰,我们去外面吃,给你们接风洗尘。” 刘爱雨听说厂子有四个食堂,惊得吐了下舌头,问:“姐,这厂子有多少工人?” 苏妲己说:“八千多人。” 油坊门学校有八百多学生,这个宏光电子厂的人数是油坊门学校的十倍,太大了。 电子厂的后面就是美食一条街,不宽的街道两边,全是饭馆,各种风味的都有,每家饭馆门口,都站着一个招揽客人的妖艳的女人,苏妲己她们被围追堵截,生拉硬拽。 苏妲己说,咱们去吃川菜。 在一个饭馆,苏妲己点了六个菜,要了四瓶啤酒,等菜上桌时,苏妲己问了碎红的情况,得知她离婚了,表示为她高兴,夸奖她终于想明白了。 几年前,苏妲己就撺掇碎红离婚,然后到广州打工,在这边找一个男人,舒舒服服地过好下辈子,但碎红总有顾虑,怕孩子受影响,一直忍耐着迁就着。 苏妲己可惜碎红白白耽搁了几年的好光景,要是早点离了婚,到这边来,现在要啥有啥了。 以碎红的相貌,能找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但碎红想起这一路的遭遇,对这边的男人却毫无好感。 刘爱雨说了这一路噩梦般的经历,苏妲己说:“这边太乱了,你们还好,只是被讹了几个钱,有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当初刚来广州,差点就被人贩子给拐卖了。” 碎红说“再找不见你,我们只怕也失踪了。”, 苏妲己说:“其实,广东本地人一点也不排外,他们热情好客,人家腰包里鼓鼓的,有房有车,才不屑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为非作歹的,大多数是外地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穷疯了的人,才会铤而走险,做强盗土匪的买卖。就像你们在西安火车站遇到碰瓷的、讹人的,其实并不都是西安本地人。” 碎红说:“进了工厂感觉安全了。” 苏妲己:“刚来都这样,我那一年来广州,才十七,路上差点被拐卖,整整一年没敢出厂子的大门,以后习惯就好了。” 刘爱雨担心地问:“姐,这工厂好进吗?要不要找关系送礼?” 苏妲己笑了,说:“送礼找关系,那是咱老家的规矩,这里不兴这一套;你进厂做活,做得好奖励升职;做不好,让你走人,全看你的能力和本事,一切都是透明的,不像咱老家那么黑。” 碎红不相信,“我们已经来了,好歹得找个工作留下来,需要给哪个领导送礼,我们身上没钱了,你替我们打点,发了工资还你。” 苏妲己说:“表姐,真不用送礼找人,工厂常年招工,你们今天下午就能办手续,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碎红和刘爱雨放心了,来了就能上班,她们心情愉快,胃口大开,将桌上的菜吃个干干净净,四瓶啤酒也喝完了。 中午,苏妲己宿舍的几个女工都在上班,苏妲己说:“你们睡一觉,下午四点左右,我带你们去办入厂手续。” 室内太热,有个电风扇在转着,但吹的风都是热乎乎的,两人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便去卫生间又冲了一次澡,这才体会到洗冷水澡的好处。 她们太兴奋了,根本就睡不着,看啥都新鲜、都喜欢。? 第五十九章 宏光电子厂 苏妲己带碎红和刘爱雨去办公室报到,两人都被安排在第三车间,车间主任周海明,二十五六岁的一个年轻人,低个子,理着寸头,人显得精明能干,湖南人,大多数时间说普通话,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湖南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组长徐海凤,三十出头,皮肤较黑,瘦高个,四川人,听说老家有两个孩子。 周海明说:“给你们放一天假,休息准备一下,后天早晨八点准时上班。” 碎红和刘爱雨在后勤处领了工装,两套,一套长袖的,一套短袖的;领了洗发膏、洗面奶、香皂、洗衣液、卫生纸、毛巾、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刘爱雨抱着一纸箱的洗漱用品,心潮起伏,这个厂子太好了,啥都发,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么多洋气的东西。 她们宿舍在六楼,房间也是六张床,已经住了四个人,被褥都是铺好的。 碎红选了靠门的上床,刘爱雨选了靠窗的下床,视野开阔,能看到厂子里的风景,她很喜欢这个位置。 苏妲己又带她们去办了饭卡,说以后吃饭就刷卡,卡上没钱了自己充。 安顿好了她们,苏妲己回去上班了,临走时叮咛,暂住证没有办下来时,千万别出去。 下午六点多,碎红和刘爱雨去食堂吃饭,苏妲己说了,这个点刚好,去早了,开的窗口少,饭菜种类少;去迟了,人太多,排不上队。 她们进去后,所有窗口都打开了,每个窗口只有四五个人,餐桌上的人也不多。 食堂很大,一眼望不到头,两边是一字排开的窗口,中间是一排排整齐的桌椅;东西墙壁上,各有一个大屏幕彩电,正播放着电视剧,打了饭菜的工人,有的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有的边吃边看电视。 碎红和刘爱雨只看得眼花缭乱,上百个窗口,每个窗口都十几个菜,不知道吃哪个好,最后,她们还是选了炒菜和米饭。 这是十八岁的刘爱雨第一次吃大米饭,米粒晶莹剔透,散发着一股清香味,这么好的米饭,竟然还要配菜,有鱼香肉丝、红烧茄子、红烧肉,刘爱雨心里一阵酸又一阵甜,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 碗筷盘子都是消过毒的,干干净净的,吃完后,有专人收拾洗涮,她们抹抹嘴巴就可以走人了。 这时候,太阳偏西了,有了一丝风,没有那么热了,广场上,好多人在活动,她们坐在场边的椅子上,看人们打篮球。 这个电子厂男少女多,能打篮球的男的就更少,观众几乎是清一色女的,场上每投进一个球,场下就欢呼鼓掌,气氛相当热烈。 碎红问:“怎么样,喜欢不喜欢?” 刘爱雨当然喜欢了,想着老家破败的学校、老旧的房屋、坑坑洼洼的公路以及又穷又懒的人们,他们兜里空空,只会制造传播谣言、搬弄是非。 刘爱雨叹息,同在一片蓝天下,差距怎么这么大? 碎红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马路又宽又平,中间是绿化带;路上的汽车像不断头的蚂蚁;高楼一栋挨着一栋,到处是水,走一会就一片水面,到处是生机勃勃的绿树和红花。 碎红感慨地说:“爱雨,这才是人生活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好好干几年,赚了钱,有能力了,把孩子也接过来,将来就在这里扎根。” 晚上八点多,同宿舍的女工回来了,她们冲完澡就去吃饭,饭后和碎红刘爱雨聊了起来,陈芳和梁静是四川的,韩丽是湖南的,郭霞是江西的,都是未婚,比刘爱雨年龄大几岁,家境贫寒,早早辍学,出来打工。 短短十几分钟,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个女子就混熟了,她们都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得很起劲。 晚上十点多了,几个姑娘兴奋地睡不着觉,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零食啤酒,来了新工友,要吃个宵夜庆贺庆贺。 几个女工都来三四年了,已经是岗位上的熟练工,她们给新来的碎红和刘爱雨介绍了厂子里的情况,都是操纵机器,流水线工作,不需要耗费太多的体力,只要掌握了技艺,做起来很轻松,就是时间太难熬,一个班十二个小时。 如果订单多了,节假日加班是家常便饭的事,但有加班费,每个月加上奖金,能拿一千块左右。 刘爱雨心里砰砰直跳,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陈芳提醒碎红和刘爱雨,广州这边人很杂很混乱,出门在外,一定要多长个心眼,陌生人给的饮料和香烟不要接。 粱静说出门时不要带包,更不要戴耳环、手镯、项链,这边有飞贼,骑着摩托车来回蹿,瞅准了目标,一把拽下你的耳环、手镯、项链就跑,眨眼就没踪影了。 韩丽说出去时要几个人一块走,不要单独外出;看见那些戴着大金链子、理着寸头和光头、有纹身的,躲远远的;坐车时不要坐车门位置,看见一大群人挤上车,一定要小心,那里面肯定有扒手。 郭霞说不要乱卖东西,地摊上摆的东西,轻易不要乱动,只要你摸了,就要高价卖给你。 她们几个,你一句她一句,反复叮咛,说得碎红和刘爱雨提心吊胆,碎红说:“外面这么乱,干脆不出去了。” 刘爱雨问:“怎么就没人管?” 韩丽说:“哪管得过来?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广东,都一窝蜂涌到广州来了,流动人口几百万,三教九流,干啥的都有。再说了,那些开黑店、开黑车、诈骗抢劫的,派出所公安局都有熟人,只要不出人命,小打小闹的,警察根本就不管。有的地皮流氓气焰嚣张,连警察都打。” 梁静安慰碎红和刘爱雨:“多出去几次,情况熟悉了就好了。” 碎红和刘爱雨开始为期三天的培训,新来的工人,要熟悉工作流程,迟到早退、工作失误都是要被罚款的,规定很多,稍不注意就会被罚款,有的工人,一个月下来,工资差不多罚没了,只能去喝西北风。 操作很简单,碎红和刘爱雨都是心灵手巧之人,短短三天,就熟悉了技艺,一周下来,就能跟上熟练工人,不拖后腿。 组长徐海凤夸奖两人,好好干,实习期满了,就能长工资了。 上班已经两周了,碎红和刘爱雨对厂子已经很熟悉了,这个工作说白了就是时间长,比较难熬,但比起在老家做生意种地来,那简直就是天堂。 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的,有时候不但白忙活了,还得赔本;种地呢,一年到头,能收点口粮就不错了。而这里,管吃管住,每天都能洗澡,所有生活用品都发,只要遵守厂里的纪律,不犯错,每月就能按时领工资,真正的旱涝保收。 在老家时,碎红和刘爱雨羡慕那些公家人,他们坐在屋子里,冬不冷夏不热,看看报纸、喝喝茶、吹吹牛,隔三岔五出去打打牙祭,喝个小酒,让老百姓羡慕不已,而现在,她们也和公家人一样了。 她们的暂住证还没有办下来,无论是徐海凤还是苏妲己,都叮咛她们轻易不要出厂子,万一被联防队员逮住了,就会有大麻烦。 刘爱雨不明白,没有暂住证,犯了哪门子罪?难道她的身份证不能证明她是合法公民?这块地不归中国管? 有过这种惨痛经历的女工们,都说她幼稚,因为很多时候,没有人和你去讲道理。 一天,刘爱雨正在上班,周海明来车间巡查,他转了一圈后,停在她身边,刘爱雨有点紧张。 一般情况下,作为车间主任的周海明,每周基本巡查一次,他这个车间,下面有七个组,他基本每天看一个组。 周海明巡查时,发现问题后,不直接和女工们说,而是找徐海凤,指出她管理的疏忽,然后扣她的工资。 因此,每周的组内会议上,徐海凤总扳着脸要再三强调工作纪律,要一心一意,不能出任何纰漏。 如果因为个人的疏忽大意,而出现质量问题,那影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工资,组长、车间主任、厂长和整个厂,都跟着倒霉。 徐海凤家在山区,她老家基本没有平地,在稍微平缓一点的山坡上种一点包谷红薯,但几乎每年不是被洪水冲毁,就是被野猪拱,收获有限。 她男人没一点手艺,好吃懒做,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两个孩子全靠她。 在徐海凤出来打工前,她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孩子常穿打补丁的衣服。 在同乡好友的鼓动下,徐海凤南下广州淘金,五六年之后,她成了组长,手下管着四五十人,每月的工资加奖金,在二千块左右,这个薪资水平,比她们老家的县长都高。 有了钱,她和她的家庭,命运发生了改变,丈夫不再随意打骂她,渐渐地顺从她、敬重她;她的孩子吃穿的条件大为改善,在学校不再受人欺负;她们家盖了五间新瓦房,在村子里地位大大提高,每年她回老家过年,村长和村里人都来给她拜年,恳求她把自己家的孩子带出去发展。 经她的手,他们村有十几人在广州东莞打工。 这个厂子改变了徐海凤的人生,她和厂子的感情很深,视厂如家,对每一个新来的工人,她教育他们先要爱厂、爱工作,因为工作是饭碗,能给工人尊严、荣誉和自信。 徐海凤的家庭情况和刘爱雨极其相似,因此,她喜欢刘爱雨,帮助她、关心她,要把她培养成未来的徐海凤。 目前,在这个组,刘爱雨的技艺已经后来居上,稳稳地坐了第一把交椅。 周海明主任很能干,从普工做起,短短四五年就成了中层领导,照这样的发展速度,前途不可限量。 他对工作要求严格,一丝一毫都不马虎,因此,当周海明站在刘爱雨跟前时,她有点慌。 周海明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下班后来我办公室。” 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半小时,接下来的时间里,刘爱雨一直在想,周海明为什么要找她?是因为她工作中的纰漏吗? 她努力反省,试图找出自己犯错的地方,但没有找到,她确信她这一周的工作是完美无缺的;即使有,也应该是徐海凤组长和她谈,而不是周海明主任啊。 下班后,刘爱雨忐忑不安地去了车间办,这是她第二次去,第一次是苏妲己领她们报到,当时很紧张,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现在,她看清了这个办公室的陈设: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上放了一台电脑,若干文件夹;一组镂空的木制沙发,配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有茶叶茶具;靠墙摆着两组文件柜,一个中央空调,一个饮水机,几盆葳蕤的绿植。 办公室显得宽敞整洁,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知是花香还是别的什么香味。 周海明给刘爱雨倒了一杯水说:“你先坐,等我几分钟。”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周海明在处理一个文件,似乎很棘手,他紧皱着眉头,注意力很集中。 刘爱雨喝光了一杯水,感觉无聊,就拿起茶几上一本《读者》看起来,这本杂志,在油坊门学校极为流行,往往一本杂志,有几十人在传阅。 周海明啥时候站到她面前的,刘爱雨没有觉察,她看一篇文章正看得出神,并为之叹息,一抬头,看见了笑吟吟的周海明。 刘爱雨一下子放松了,从她进门到现在,她明白了,周海明绝对不是因为工作的事而找她的。 周海明开着车,载着刘爱雨,驶出厂子大门,往广州方向驶去。 车是桑塔纳,在广州是极普通的一款车,而在刘爱雨的老家,县级干部才能坐这种车。 刘爱雨不知道,前往油坊门、给陈望春送录取通知书的县长,坐的就是桑塔纳,只不过县长的是黑色的,而周海明的是红色的。 当桑塔纳轿车驶进油坊门时,村里人热烈议论,将来陈望春能不能坐上一辆桑塔纳? 对此,他们都心里没底,他们也绝对想不到,一个多月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刘爱雨,却坐在一辆桑塔纳轿车上,受一个年轻有为的主管的邀请,去参加一次晚宴。 傍晚的广州,灯火璀璨、车流如河,缓缓流淌的珠江,在绚丽灯光的映衬下,变得旖旎妖冶,一栋栋高楼上五彩的光带,在空中交相辉映,给人眩晕迷离的感觉。 坐在车里的刘爱雨,表面沉默而内心已是波浪滔天,仅仅一个多月,生活就发生了这样离奇的变化。 濒临珠江的一个旋转餐厅,即使放在全国,也是浪漫奢华的,据说一座难求,需要提前预订。 一个雅致的包厢里,两盆绿意盎然的花草,墙上一副名人山水图,耳边是隐约的古琴声,凭窗而立,几步外就是珠江,一条流淌着时尚富贵气息的河流。 桌上摆上了四样精致的小菜,一瓶波尔多红酒,周海明将红酒倒在醒酒器里,轻轻摇晃着,橘红色的酒液,冒起无数的细小的泡沫。 周海明端起酒杯,要和刘爱雨碰,刘爱雨说我不会喝酒。 刘爱雨撒了谎,她喝过啤酒,但心里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她怎么会和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喝酒呢? 她感觉自己有点轻率,一个男人约她出来吃饭,她怎么就不假思索地来了?这算不算轻贱呢? 刘爱雨问:“为啥要请我吃饭?” 周海明“算是对你工作的奖励。” 刘爱雨又问:“工作干得好的女工都会得到这种奖励吗?” 周海明哈哈大笑,说:“你是第一个,我这个借口不太高明,坦率说,我特别想和你坐一坐,说说话,你不反感?” 刘爱雨无奈地撅着嘴说:“来都来了,还说什么?” 周海明再次笑了起来,他感觉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说:“对头,既来之,则安之。” 刘爱雨吃了两口菜,“我必须得喝酒吗?” 周海明学着刘爱雨的口气说:“来都来了,就喝点。” 刘爱雨被逗笑了。 周海明温和地说:“你只喝一杯,剩下的全归我;红酒有助于催眠养颜,有良好的保健作用。” 在老家时,刘麦秆经常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闹,不是骂人就是打人。 在刘爱雨幼小的记忆里,母亲经常是父亲醉酒后的发泄对象,因而,刘爱雨从小就讨厌喝酒的男人,也连带着对酒很排斥。 在遥远的异乡,想起了故去的母亲和杳无音信的干妈何采菊,刘爱雨的眼眶湿润了。 刘爱雨浅浅地尝了一口,一点都不辣,有点涩有点酸,味道极其古怪。 这顿饭吃得很慢,周海明从容地叙说了他的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 第六十章 打工仔周海明 在湖南浏阳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年仅七岁的周海明被父亲所抛弃,和母亲相依为命,童年留给他最屈辱的记忆就是,同伴们都骂他是一个野孩子。 周海明的母亲有点智障,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这是他父亲抛弃他母亲、另觅新欢的理由。 周海明初中毕业后,家里微博的收入,已经无力支撑他的学业,即使他成绩优秀,是班上前几名学生,但他清楚地知道,哪怕他考上最好的大学,也没有能力缴上昂贵的学费和日渐上涨的生活费,由此可能还要搭上母亲一条命。 苦思冥想几天后,周海明决定退学,打工赚钱,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他经常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男子汉不白吃十年饭,他十几岁了,该挑重担了。 周海明退学时,他的老师伤心得大哭,极力挽留,但他去意已决。 周海明的打工之路艰难曲折,他被一个同乡所骗,误入了一家砖厂,每天干着超体力的劳动,吃的猪狗食,却没有一分钱的工资,动辄皮鞭棍棒伺候。 他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逃过几次,逃不掉,厂子里养着几只大狼狗,这几只狗只吃肉,见了人往死里咬。 这个砖厂里有十几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们一个个瘦骨伶仃的,有的脑子被打坏了,有的被打残了。 后来,有一个记者,化装成拉砖的司机,混进砖厂,冒死暗访,将砖厂非法使用童工的消息报道了出去,重要领导在内参上看到,做了严厉批示,地方政府展开营救,周海明才获得自由。 十六岁上,周海明跟一个亲戚学木匠手艺,当学徒打下手,干力气活。 师傅不上心教,学了两年,周海明只会做个凳子桌子,而且七扭八歪,不成样子。 随着时代的发展,木匠、泥瓦匠逐渐被社会所淘汰,即使手艺再好,也无用武之地,周海明的学艺也半途而废。 周海明是他们那个村第二个南下广州的打工者,第一个吃螃蟹的是他的堂兄周光明,大他五六岁,去了广州后,黄鹤一去不复返,家里人找了几趟都没见踪影。 周海明南下时,村里的好心人以周光明为例,劝阻他不要冒险,好像外面的世界是虎穴狼窝,但周海明坚持前往。 周海明同样遭遇过碰瓷、诈骗、抢劫,但一关又一关都闯过来了,进了电子厂后,他的聪明能干,很快被领导器重和赏识,从此加薪提职一路绿灯。 周海明转动着酒杯,感慨不已,他之所以给刘爱雨讲这些,是要她明白,揣着淘金梦的她,初来乍到,不要因为一点点挫折就沮丧了、放弃了、后悔了。 现在来看,他遭遇的每一次灾难,在若干年后,都将成为津津乐道、耐人咀嚼的话题。 只要刘爱雨肯干,那么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主管高管,成为一个人人仰慕的白领。 周海明站起来,走到窗前,俯瞰城市夜景,晚风轻轻吹拂,珠江上的游船鸣着汽笛,北面白云机场上空,不时有呼啸而过的飞机,这个大都市,在此刻展示出她全部的魅力,令人沉醉、不可抗拒。 周海明问:“美不美?” 刘爱雨心里叹息一声,美啊,真是不知今兮何夕。 周海明说:“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开一家自己的公司,买一套珠江边的房子,一辆宝马车,拥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周海明说完,火辣辣的眼光盯着刘爱雨,刘爱雨佯装不知,心想,你的梦想很伟大,可与我何干啊? 刘爱雨担心周海明对她有什么不轨行为,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但周海明很理智,也很有礼貌,他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很有分寸。 在以后的几年中,周海明和刘爱雨三次共进晚餐,但气氛却一次不如一次,到后来,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恰好拼在了一张桌子上,各吃各的,各喝各的,全程很少互动。 说到底,是周海明一心地爱着刘爱雨,而刘爱雨却对他毫无感觉,剃头的担子一头热。 周海明请刘爱雨吃饭的事,全车间里都知道了,徐海凤只是淡淡地说:“刚来,上位挺快的。” 只要刘爱雨工作上不出岔子,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工资和奖金不受影响,哪怕她做什么,徐海凤都不会管的。 碎红责备刘爱雨太随便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跟男人出去吃饭了?她详细询问了周海明和刘爱雨吃饭的全过程,重点是周海明又没有强迫她、动她,刘爱雨说,我们是文明就餐,他从头到尾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同宿舍的几个女子,又羡慕又妒忌,论姿色,她们也不比刘爱雨逊色多少,而且,她们早来几年,多喝了城市的水,呼吸了城市的空气,身上已经是洋味十足了,而刘爱雨身上的青草味和土腥味还没褪去呢,周海明主任怎么就喜欢上她了呢? 刘爱雨无力地解释:“就是吃了一顿饭而已,你们想多了。” 几个姑娘瞪大眼睛,珠江边的旋转餐厅,那是随意一顿饭吗? 一年多之后,刘爱雨才估算出,那顿饭,至少花了周海明两千块钱,那可是一笔巨款啊,人家花了那么多钱,连她碰都没碰一下,刘爱雨过意不去。 她是个从不占人便宜的女子,在学校,她借人一张纸、几滴墨水、一个橡皮,都要尽力偿还,对这顿饭,她的内心不安了很久。 郭霞说:“和咱们比,爱雨有过人之处。” 梁静问:“啥过人之处?” 韩丽咯咯笑着说:“两点那么突出,你有眼无珠啊。” 梁静还是不懂,韩丽比划着自己只戴了胸罩的上身说,就这两点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的确,刘爱雨的胸似乎变得更挺了,更大了,颤巍巍地,那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拒绝不了的诱惑。 刘爱雨苦恼地说:“它怎么像个气球,吹一口气就大?我也没办法啊。” 陈芳说:“傻瓜,大了好啊,一个美胸就是女人傲人的资本,只要这两点突出,再加上一个漂亮脸蛋,至少要比别人少奋斗十年,你偷着乐。” 刘爱雨埋怨碎红不给她帮腔,碎红说:“她们说得对,女人就靠身材脸蛋,哎,你爹娘给了你一个好身材。” 灯熄了,劳累了一天的女工们都呼呼大睡了,刘爱雨却失眠了,周海明邀请她吃饭的意图她自然懂,在电子厂,男女恋爱是个普遍现象,但刘爱雨却一点也没这想法和冲动。 倒是徐海凤和周海明的奋斗经历,给她注入了一股活力,她开始相信了,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要像他们一样优秀,她在想,如果她发达了以后,回一趟油坊门,村里人还会像以前一样嘲笑她吗?? 第六十一章 陈背篓逛北京 即使走在北京的大街上,陈背篓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是在北京,他感觉像在做一场梦。 火车晚点了,接新生报到的校车不见了踪影,出了火车站,陈背篓向人们打听北京大学怎么走。 早在油坊门时,他就无数次地计划演练到北京后的每一步行动,北京很大,可不是油坊门,谁家的门前有棵核桃树,谁家的院后有一棵老槐树,谁家门口卧一只黑狗,谁家门口有个青石碌碡,一眼就能认出来。 陈背篓普通话里夹带的浓厚的方言味,使得他和人们的交流变得很困难,尽管他每句话都使了劲,但北京人还是听不明白。 徐朝阳老师早就提醒过陈背篓,要练好普通话,不然在北京寸步难行。 陈背篓不以为然,北京是全国的首都,哪里的人都有,南腔北调的,国家领导人也说方言土话,他虽这么想,但还是偷偷地在练,在北京丢了人,那可打的是油坊门的脸。 临时磨刀三分快,出发前的那几日,陈背篓天天赖在牛大舌头家看电视,电视上的人都说的是普通话,陈背篓竖起两只耳朵,边听边跟着念,牛大舌头问:“你念叨啥呢?” 陈背篓说:“人家这话说得好听,黄鹂鸟叫一样。” 陈背篓看电视剧、看新闻、连广告都不落下,突击了几天,感觉自己的普通话水平有了质的提高,便跃跃欲试,有迫切和北京人交流的强烈冲动。 北京火车站是北京的窗口,是陈背篓踏进北京城的第一步,但他精心准备的普通话露陷了。他说的话,人们听了都迷惑地摇摇头,他一下子心虚了,头上出汗了,京城就是京城,刚一露头,就挨了一棒子,来了一个下马威。 陈背篓碰到一个老大爷,他寻思着老大爷一般都比较热心,喜欢帮人,他便拿出录取通知书,给他看。 大爷戴着眼镜,把眼镜往下拉了拉,说你坐地铁2号线,经过九站,到西直门站;换乘地铁4号线,经过八站,到圆明园站,再步行八九百米,就到了。 地铁?地铁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陈背篓闻所未闻,徐朝阳校长也未必见过。 来北京之前,徐朝阳校长对陈背篓父子狂补北京攻略,包括说普通话、使用礼貌用语、女士优先、不随地吐痰、不在天安门广场高声喧哗、见了黑衣人要礼让、不闯红灯等注意事项。 北京的交通工具,徐朝阳校长提到了公交、电车、出租车,他建议最好不要坐出租车,他们宰外地人狠着呢,坐一趟,陈望春一月的生活费就没了。 陈背篓惊讶,北京也有骗子?这可就让他想不通了,北京天天出现在新闻联播里,北京只有人民大会堂、英雄纪念碑、中南海,到处是高大上的警察军人,多么令人崇敬,怎么会有骗子呢? 徐朝阳校长没提到地铁,那么,它很可能是一种新型的交通工具,凡是新生事物,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它的安全系数咋样,还有待检验,陈背篓可不能冒这个险,陈望春是县长接待过的人物,万一有个闪失,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陈背篓看到一位警察,有困难找警察,都这么说的。 陈背篓问:“同志,北京大学怎么走?”警察倒是听懂了他的普通话,说:“你坐209路车,经过北京西站、崇文门、台基厂路口、正义路、前门东、供电局、和平门、宣武门、长椿街、小马厂、北京西站、皇亭子、木樨地、儿童医院一共31站,就到了北大门口。” 陈背篓听得绝望了,天啊,三十一站,那么多的站怎么能记得请?怎么知道北大就到了?中途换不换车?在哪换?陈背篓一头雾水,原来公交也不好坐。 陈背篓瞅瞅陈望春,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看不出喜怒哀乐,跟在陈背篓的屁股后面,不发一言。 北京是个大迷宫,万一坐车坐错了呢?陈背篓急得团团转,下了火车一个多小时,他还在原地转圈,什么时候才能到北京大学? 陈背篓决定走着去,这是最笨也是最稳妥的办法,走一程问一程,不会出大错的。 陈背篓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两大碗刀削面,两碗面汤,吃饱喝足,然后去北京大学。 走路是一件简单的事,油坊门哪个男人一口气不走个二三十里?油坊门那是啥样的路?不是爬坡就是趟水,而北京的马路又宽又平,走累了歇一歇,吃点喝点再走,不信走不到。 陈背篓的左手是西,右手是东,前面是北,后面是南,北京大学在他的西北面,他一直往北走,大方向就不会错。 陈背篓背着铺盖卷,陈望春提着大挎包,两人开始走了。 路上的车和人太多,不时和人蹭来蹭去的,不管是他们蹭了别人,还是别人蹭了他们,陈背篓一概说对不起。 令他欣慰的是没人和他计较,不像老家,和人蹭一下或看多看一眼,拳头刀子就招呼上了,北京人还是很文明。 只有一点让陈背篓很不爽,当他拿着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向人们问路时,人们没有表示出一点的惊讶来,像看一张晚报一样,司空见惯。 没想到北京这么大,北大这么远,陈背篓感觉已经走了几十里,还没有走到,天太热了,人和车太多了,到处一片嘈杂,轰隆隆的,脚下的地都在抖。 在乡下走路,热了,找个树荫凉快一下;渴了喝几口山泉水,这里的水都要钱,一瓶水两口就完了,陈背篓算了一笔账,光是喝水,每年都是个不小的数字。 最让他们痛苦的是上厕所,在家时,老半天撒一泡尿,到了北京,尿特别多,刚撒过又憋得慌,肚子疼,咕噜噜地叫,马上要拉在裤子上了。 好不容易找个公厕,一头扎进去,解决了,出来时要两毛钱。 什么都想到了,唯独忘了上厕所需要纸,赶紧买了一包,走不上几步路,肚子又痛了,东张西望地找厕所,这一路折腾得痛苦不堪。 最终,陈背篓还是坐了车,是一辆拉货的人力车,跟在他们后边问:“去哪?捎你们一程。” 陈背篓说:“不坐,快到了。” 拉车的问:“去哪?” 陈背篓说:“去北大。” 拉车的说:“赶紧上车,像你们这种走法,天黑也走不到。” 天黑前必须赶到,今天报不了名就会有麻烦,陈背篓停下了,问:“多钱” 拉车的说:“二十块。” 陈背篓犹豫不决,不坐,万一赶不上呢?坐,又太贵了,况且赶了一大半路,划不来。 拉车的停住了,一把拽过陈背篓背上的被褥,扔在车上说:“我是学雷锋做好事,二十块真没多收。” 陈背篓和陈望春坐在人力车上,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腿脚,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开始放松地欣赏北京的风景。 到了北大西门,已经是六点多,陈背篓和陈望春背着被褥、扛着挎包,心急火燎地往校园里走,一路走一路问,一个好心的女学生,一直将他们带到了报名的体育馆。 体育馆里,一字排开一长排桌子,流水作业,志愿者帮着拎包、倒水、领生活用品,陈背篓闲下来了,他坐在一边,脱了鞋,使劲搓他肿胀的脚。 两个小时,一切办妥当了,陈背篓和陈望春把行李搬到宿舍,收拾停当后,陈望春被同学带着去熟悉教室、餐厅、操场,满校园转悠,他像一条鱼,终于游进了大海。 陈背篓卸下了身上的担子,在一棵树下的青石板上,躺倒就睡,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送陈望春报到后,陈背篓北京之行的任务算完成了一大半,他还有几件事要做。 陈背篓是油坊门有史以来,第一个去北京的人,牛大舌头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一趟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散散步,但他一是没经济能力,二是年纪渐渐大了,出门不便,只能靠陈背篓满足他的这个心愿。 牛大舌头要求陈背篓照几张相拿回来,然后,他放在枕头边天天看夜夜看,直到咽气的那一刻。 村里很多人向往天安门、英雄纪念碑、中南海、颐和园、长城等等,他们要陈背篓一定要挨个去,摸一摸,然后他们再摸摸陈背篓的手,体味一下真切的感受。 陈背篓在北京大学西门照了张像,表明他到了北大,随后,他与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英雄纪念碑分别合影留念,尽管这花了他一大笔钱,他很心疼,但觉得花得值。 长城很远,坐车需要上百块钱,还不算门票,陈背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去了,不就是一道砖头砌的高墙吗?来回一趟,花几百块钱,太不值了。 他发现,到了北京,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了,地图上那么近的地方,有时候一整天都走不到。 北京烤鸭也在考察范围之内,但他吃不起,他站在门口,看人家怎么吃,他记住了,回去给村里人炫耀。 他买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回去和六爷、老陈皮他们喝,这可是正宗的北京货。 开始感觉啥都新鲜,后来觉得啥都没意思,北京无非就是人多、车多、楼高,遍地都是当官的,街上随便撞一个,都是处级干部,就像在鱼池里游泳,到处是鱼。 来北京之前,陈背篓幻想能在大街上碰到新闻联播里的熟面孔,和他们握手、合影、留念,这一辈子就有了吹牛的资本,活活能把刘麦秆给气死。 但是,他逛了一整天,一个也没见着,听说党和国家领导人都住在中南海里,他便鼓足勇气去了中南海。 这个院子看上去没有电视里那么高大,门口站着哨兵,门前空荡荡的,透着股神秘感。 陈背篓在门前转悠,说不定能碰上几个大人物,但他刚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两个黑衣人向他走来,客气而冷漠地让他马上离开。 陈背篓的北京之行结束了,他有深深的挫败感失落感,不但北京人,就在北京大学,也没人对陈望春感到惊讶,他们不围观、不合影、不签字,没有众星捧月的火爆场面,他可是状元啊。 回家的路上,陈背篓在忙碌地梳理思路,怎么才能直观形象地向油坊门人描述北京的伟大,他是油坊门去北京的第一人,有责任有义务给他们说说北京。 当然,有一桩糗事万万不能说。 那天,他在大街上走,喉咙痒了,咳嗽一声,一口痰习惯性地啐出,差点吐在一个妙龄女子的身上。 他的这一举动,立刻遭到人们的批评,一堆人和他论理,给他普及卫生常识。 随后,两个戴着被看标的老女人,走了过来,将陈背篓一顿教育,说随地吐痰是中国人恶劣的习俗,这一口痰,如果让鸡蛋里挑骨头的外国记者看见,肯定成为攻击中国的有力证据;这口痰含有几亿个细菌,有可能是大肠杆菌、肝炎、肺结核等,要是传染了,就是一场灾难等等。 陈背篓吓坏了,一连说了几十个对不起,两个大妈却不依不饶,罚了他五元钱,并让他捡够三十个烟头才放了他。 陈背篓非常担心,这件事,他们会不会通知当地部门?会不会在新闻联播上放?如果那样,他陈背篓不但被油坊门人嘲笑,还会被满天下的人指责,他只有去含羞自尽。 回到油坊门,陈背篓感觉村子太小太荒凉了,北京的的喧哗声还在耳边回荡,而这边如月球一样寂寞安静。 他连家都没有回,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老磨坊,乘凉的人们猛地看见陈背篓,惊讶地问:“你真回来了?都以为你就住在北京了。” 陈背篓说:“不习惯,太不习惯了,那楼高的,看一眼就晕,满大街的车像蚂蚁,主要是吃不惯,天天满汉全席,要不烤鸭子,胃都吃坏了。” 陈背篓回家的消息及时传了出去,一会,全村的人都来了,比开会都齐全,牛大舌头看着酸溜溜的。 陈背篓拿出兜里的中南海香烟,给人们发烟,已经戒烟了的村长牛大舌头,忍不住抽了一根说:“邓公就抽这个烟。” 有人说邓公抽的是小熊猫,有人说抽大中华,一时争执不下。 两瓶牛栏山二锅头打开了,不论男女,每人都尝了一口,说:“好酒,到底是北京产的。” 陈背篓说:“本来要给你们每人带一只烤鸭,但就是买不上,队排到了四五里长。” 牛大舌头好像记起了啥,赶紧攥住陈背篓的手,问:“长城去了吗?故宫去了吗?天安门城楼上去了吗?” 陈背篓一一回答:“长城去了,好家伙,人多的几小时挪不了步,想揣一块城砖回来,但人盯得紧;故宫也去了,皇上的龙椅也坐了,怪事,一坐上去天旋地转、恶心呕吐,到底不是一般人坐的;天安门城楼也上去了,我挥了挥手说,同志们幸苦了,下面的人说,为人民服务。” 他们终于问到了陈望春和他的北京大学。 陈背篓说:“一下火车,就有一伙人举着写有陈望春名字的牌子接他,接到了,把我们安排在车上,一溜烟拉到了北京大学,有专人提包、倒水、带路、领东西。 牛大舌头问:“啥车?” 陈背篓说:“当然是红旗。” 牛大舌头是大集体时的基层干部,知道红旗轿车的分量,别说县委书记,省委书记不一定能坐上,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来访时,就坐红旗轿车。 陈背篓说:“都知道陈望春呢,校园里经常有人打问他,和他握手、合影、题字。” 村长牛大舌头问:“提没提咱油坊门?” 陈背篓说:“没敢提,咱这名字提着土,怕人家笑话。”。 六爷不满地哼了一声说:“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穷。” 关于北京大学,陈背篓说:“好家伙,校园太大了,走上一整天,还没摸到一个角,有树有水、有花有草,简直就是个公园;食堂比咱村子还大,几百个窗口,上千个菜,天神,不要说吃,两只眼睛看都看不过来。” 人们都羡慕陈望春,说四年以后就是个县官了。 有人说,县官太小了,七品芝麻官,陈望春考中了状元,至少是个三四品官;而奋斗了一生的牛大舌头,却连个芝麻官都没混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第六十二章 陈背篓的花花肠子 天黑了,望着被暮云拥抱的日头,陈背篓心里一阵失落,从这个夜晚开始,院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院子大,陈望春离开之后,院子变得空阔无边,而黑乎乎的魁星楼则静得可怕。 多年来,陈望春考大学的事,像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咬牙坚持了六年,这六年没有丝毫的放松。 现在,身上的重担卸下来了,他突然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心里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夜显得无比的漫长,而瞌睡逃得无影无踪,在这个静夜里,星空湛蓝、月色溶溶,陈背篓用回忆往事的方式,一寸寸地消磨着漫漫长夜。 何采菊终于被他从如烟的往事中打捞出来,之前,当深夜里,他的身体深处涌上一股欲望的洪流时,他便格外地想念何采菊,想得发疯时,就抱着她的枕头,紧紧地搂住,使劲地嗅着她残留的体香。 然而,当欲望退潮之后,他又变得冷漠,想起她的懒惰和毫无原则,便无情地挥手,将她驱赶出自己的记忆。 陈望春考学是头等大事,他不能含糊,所以,当初驱逐她是正确的,为大局着想。 现在,尘埃落地,陈望春高中状元,这一伟大使命已经完成,那么,他可以原谅何采菊了,可以和她共度剩下的日子了,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长着腿,难道不知道回家?陈背篓埋怨何采菊。 四十三岁的陈背篓,发觉自己现在最迫切的问题居然是解决他的生理需求。 古语讲饱暖思淫欲,这话没错,他忙碌紧张时,欲望消失了,他像个坐禅的老僧;身心一闲,他就想入非非,要是何采菊在,他何至于这般火烧火燎地难受?这个女人,在该离开的时候赖着不走,需要她的时候,却杳如黄鹤。 陈背篓去油坊门学校找徐朝阳校长,徐校长对他很客气,忙着给他让座、泡茶、敬烟,说:“你现在是状元的爹,全县有名,县长都提到你呢。” 陈背篓一听,很受用,当然,他也不忘了炫耀一番北京的经历。 陈背篓找徐朝阳校长,是让他帮忙,弄一个寻人启事,找一找何采菊。 陈背篓抱怨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这女人,一走几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心真狠。孔子说,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真正的头发长见识短。” 徐朝阳校长问:“寻人启事往哪登呢?你不知道她在哪个省哪个市,咱本地的报纸电视台,她又看不到,大海捞针啊,还不是白花钱。” 陈背篓也生气了,说:“随便登一个,了了心事,算我找过她了,回不回来是她的事。” 徐朝阳校长叮咛陈背篓,家里的卫生一定要打扫好,会经常有学校组织学生参观学习,魁星楼是我们县教育的圣地。 陈背篓满口答应,说:“在我心里,魁星楼比老祖宗的牌位都重要。” 去了一趟北京的陈背篓,对油坊门极不满意,乱扔乱倒垃圾、随地大小便、狗和猫无人管理、狗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调情、猫整夜地叫春;人的语言粗俗,不文明,见人只会问吃了吗?村街上尘土飞扬,住房杂乱无章。 总之,油坊门太落后,人的素质极差,人家北京如何如何,成了陈背篓的一个口头禅。 陈背篓开始给他物色女人了,刘麦秆那样吊儿郎当的,都有女人给他暖脚,我陈背篓是状元的爹,一个人独守空床是何道理?找一个给我做饭、洗衣、暖被窝的女人不过分? 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至少得对得起状元爹的身份,可不能像刘麦秆,饥不择食,啥歪瓜裂枣都往家里领。 陈背篓开列了几个条件:一是不能太老,最好在三十岁左右,女人四十豆腐渣,脸上有了褶子、眼角有了皱纹、胸塌了、屁股也瘪了,没一点手感。 二是要懂事的,不无理取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纠缠、不耍赖;可以撒娇,但只能局限在床上,床上不撒娇的女人,不够味不刺激。 三是不要贪得无厌的女人,一会要镯子、一会要项链、一会要衣服,你不满足她,她就不让你上。 四是丈夫不在家的女人,用起来方便也安全。 按这四个条件在全村筛选,陈背篓逐渐锁定了他的目标。 刘晓菲,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有六七分颜色,温柔大方,她男人在外面搞装潢,一年到头不在家,留她在家里带孩子,伺候公爹。 刘晓菲不缺钱,因而穿得很时髦,她每天清早七点半,送孩子去幼儿园,下午四点半再接回来。 刘晓菲接送孩子时,要经过陈背篓家门口,以前见了面,她笑吟吟地打个招呼,但那时,陈背篓的心思不在女人身上,因而,对这个漂亮女人的问候只是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现在,她成了他瞄准的猎物,这条可爱的鱼能不能上钩呢,陈背篓心里没底。 这天早晨,陈背篓站在门口,等刘晓菲。 七点半,刘晓菲准时过来了,骑着一辆女式车子,后面的座子上坐着她的丫头。 陈背篓心咚咚地跳着,将已经演练多遍的笑容,抛给刘晓菲,亲切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刘晓菲点点头过去了。 十几分钟后,她又返回了,陈背篓再次问候她:“说,进来歇歇。” 刘晓菲说:“不了,陈大哥。” 虽然没有亲密的接触,刘晓菲也没给她暗送秋波,但陈背篓分析了一下,刘晓菲一直笑嘻嘻的,证明对他不反感,不排斥,那就有戏,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怎么才能获得一个女人的芳心?这对陈背篓而言是一个崭新的课题,他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也没有英俊的外表、鼓鼓的钱包、豪车、别墅,软件硬件都不合格,先天条件不足,只能后天来弥补,反复琢磨后,陈背篓觉得陈望春这块耀眼的牌子,可以拿来一用。 徐朝阳校长说,要努力挖掘陈望春的潜力,他现在就挖一挖 为了搭讪刘晓菲,陈背篓动了点歪心思,那天早晨,他看刘晓菲骑车过去了,就在路上撒了一把图钉,然后在门口守着。 刘晓菲送了孩子,返回时,车带扎破了,不能骑了,就推着自行车走,陈背篓装作恰好出门的样子,问:“咋了?” 刘晓菲说:“车带破了。” 陈背篓赶紧上前说:“我看看。” 车子的后带上,如陈背篓所愿,扎着一个图钉,他把图钉拔出来,高高地举着给刘晓菲看,说:“不知那个捣蛋鬼撒的,我给你补。” 刘晓菲说:“不用了,我回去补。” 陈背篓说:“你一个女人,细皮嫩肉的,能干这粗活?我来,工具都是现成的,不费事。” 陈背篓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钳子胶水,给刘晓菲补带,陈背篓边手里忙着边问:“你丫头学习好吗?” 刘晓菲说:“她还在上幼儿园,只喜欢玩游戏。” 陈背篓严肃地说:“好习惯要从小培养,长大了就很难纠正。” 刘晓菲表示赞同,她夸奖陈望春学习好,陈背篓教子有方,这正中了陈背篓下怀,连忙说家庭教育很重要。 陈背篓的目的,是要刘晓菲向她请教,这样,他们就有机会了。 带补好了,充气时,刘晓菲稳着打气筒,陈背篓打气,刘晓菲弯着腰,陈背篓看见了她领口里的风景,似乎比何采菊年轻时还胜一筹。 刘晓菲骑上车走了,而她翘腿上车子的那个镜头,此后很多个夜晚,都出现在陈背篓的梦里,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陈背篓主动向刘晓菲出击,他在家门口守株待兔,这一天,刘晓菲照例被陈背篓拦住,陈背篓问:“不上去看看?” 刘晓菲问“看啥?” 陈背篓说:“魁星楼啊!只要在我这楼里转一转、看一看,沾点灵气,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 刘晓菲问:“真的有那么灵?” 陈背篓说:“心诚则灵。” 关于魁星楼的神话,已经流传甚广,不仅油坊门,周边的村子,甚至县城的人,都来魁星楼蹭蹭福气。 以前,刘晓菲觉得魁星楼与她没有关系,没放在心上,现在,她的丫头快要上学了,魁星楼必然成了她膜拜的对象。 刘晓菲上了魁星楼,她被墙壁上的奖状震撼了,一个人怎么会得那么多奖状?她的眼里全是羡慕和佩服。 刘晓菲嫁过来五六年了,只见过陈望春几面,他沉默寡言,见了人木呆呆地招呼也不打一个,却没想到会这么牛。 地面上是一叠陈望春做过的试卷,刘晓菲翻了几页,每一页的习题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刘晓菲连连赞叹。 陈背篓从桌兜里拿出一支钢笔说:“这是陈望春高考时用过的笔,他就用这支笔考上了状元,我把这支笔送给你丫头,希望她将来也高中状元。” 刘晓菲仔细端详着这支钢笔,绿色的杆,银白色的钢帽,她推辞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好意思要。” 陈背篓将钢笔和刘晓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说:“你拿着,那么多人要,我都没有给,专给你留着。” 刘晓菲拿着钢笔,有点迷惘,这时,陈背篓的喘息急促了。 刘晓菲一抬头,看见了陈背篓血红的眼睛,她惊了一跳,陈背篓突然像一头猎豹,猛地蹿过来,紧紧搂住了她。 刘晓菲短暂的恍惚后,一把推开陈背篓,啪的甩了他一个耳光,转身就走。 刘晓菲早就走得没影了,陈背篓还呆呆地站着,那记耳光嘹亮的响声,绕梁未绝,似乎全村人都能听见。 陈背篓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是疼,是臊,我一个状元的爹,竟然被人打了耳光,他气咻咻地,没想到看着温柔的一个娘们,却是个小辣椒。 去她妈的,不识抬举。 陈背篓决心不理刘晓菲了,这正是没打着狐狸,倒惹一身骚。 几天后,陈背篓和刘晓菲偶然相遇,陈背篓以为她会横眉怒目,啐他一口,然后狠狠地骂他一声,流氓!却没想到她微微一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陈背篓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凉透了的心又热乎起来,黑暗的心里,投进了一道光亮。 干脆再撩拨她一把,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但陈背篓一直找不到机会,刘晓菲不会来他家,他也不敢去刘晓菲家,她那个公爹,吃饱喝足了,整天像一只老狗,蹲在大门口,尽职尽责地看着门,也守护着刘晓菲,恐怕一只公狗路过,也要遭到他的呵斥。 刘晓菲家在村子东头,恰好是四面不靠的一个独院子,她女儿大半天在幼儿园,只要她公爹不在,就有机会。 老虎都有打盹的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在陈背篓苦苦等待中,机会来了。 一天中午,陈背篓看见刘晓菲的公爹搭了顺车去了镇上,顿时心花怒放,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几个老头老太太,聚在老磨坊前拉闲话,村里很安静。 陈背篓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刘晓菲家,大门紧闭着,他趴在门口听了听,静悄悄的,肯定只有刘晓菲一个人在家。 陈背篓轻轻推开门,溜了进去,堂屋的门虚掩着,进去后不见刘晓菲,难道她不在? 这时,陈背篓听见套房里有动静,他悄悄走了过去,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蹭的一下,他的头发根根竖立起来,他趴在窗缝上往里一瞧,是刘晓菲在洗澡,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他的身子麻酥酥的,像有电流穿过。 陈背篓蹑手蹑脚地进去,猛地抱住了刘晓菲,刘晓菲惊叫一声,陈背篓赶紧说:“是我。” 刘晓菲转过身,看见陈背篓,冷冷地说:“滚出去。” 陈背篓凑上去,涎着脸皮说:“你男人常年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白白浪费了好资源,给我一次。” 刘晓菲说:“我是闲得慌,也想来一次,但不是和你。” 陈背篓问:“我怎么了?” 刘晓菲说:“你就是一坨屎。” 陈背篓愣住了,我怎么是一坨屎?我是状元的爹,配不上你个小妖精? 刘晓菲轻蔑的眼神,使他膨胀的身子,像扎了一针的气球在慢慢地漏气。 陈背篓自我良好的感觉,被刘晓菲“你就是一坨屎”无情地击穿了,在刘晓菲的眼里,没有金钥匙、状元郎这些金闪闪的招牌,它们一文不值。 陈背篓只感到遍身冰凉。? 第六十三章 公关小姐 徐海凤抽调了七八个女工,由刘爱雨负责,业余时间跳舞唱歌,先学迪斯科,有了基础后再学伦巴、探戈。 来广州快一年多了,刘爱雨和碎红跟着苏妲己去过一次舞厅。 那是周末,苏妲己请她俩吃饭,吃完饭,上了三楼,却是一家舞厅,音响咚咚咚地,能把人的心敲出来。 灯光昏暗,满场子的男女,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跟着节拍拧腰甩屁股,声嘶力竭地吼着。 刘爱雨被这种场面吓坏了。 苏妲己说:“舞厅是打工妹生活的一部分,不会跳舞,就像饭菜里缺了盐,没滋没味的;再说了,在流水线上一呆就十二个小时,和冰冷的机器零件打交道,无聊苦闷,出来跳一跳吼一吼,放松放松有啥不好?” 刘爱雨知道了这种舞蹈叫迪斯科,音乐放起来后,没有规定动作,想怎么扭就怎么扭,想怎么吼就怎么吼,没人在乎你。 在摇曳的灯光下,在震天的音乐中,大家都在发泄,把憋了一天的苦闷、痛苦、迷惘,统统排泄个干干净净,睡一觉,第二天看见太阳,又满血复活了。 以后,苏妲己邀了几次,刘爱雨总找借口推辞,而碎红欣然前往,她说:“你还年轻,我是快凋零的花了,再不野一野,就没机会了。” 碎红进了几次舞厅后,就上瘾了,几乎每个周末都去,乐此不疲。 徐海凤要求学迪斯科,刘爱雨反感,说:“我是来打工的,不是学跳舞唱歌的。” 徐海凤冷冷地说:“跳舞陪酒都是工作,我们很多订单就是在酒桌上完成的,凡是涉及到厂子利益和前途的,员工都必须无条件服从。” 徐海凤的意思很明白,要么顺从,要么辞职。 韩丽郭霞她们都劝,不就跳个舞吗,又不杀人,厂子还管夜宵。 刘爱雨想了想,就是在集市上卖几个白菜,不也得吆喝几声吗?她逐渐接受了唱歌跳舞是工作的一部分的观点。 每天晚上九点,在厂子餐厅二楼,各车间抽调的女工,接受马指导的培训,马导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扎着一条马尾辫,胳膊上纹着一条青龙,他蓝色的眼珠和高耸的鼻梁,看上去极像一个混血儿。 马导话不多,音乐走起来,他示范,整个人变得柔若无骨,刘爱雨看着,惊诧他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条美女蛇。 刘爱雨从反感排斥到欣然接受,舞蹈能让她清醒,也能让她沉醉,让她欢喜让她忧,她开始用心学了,而且学得很快。 一次排练,马导看她们跳舞,看完了,轻轻地鼓掌,并逐一评价,对韩丽郭霞她们,都说好,给刘爱雨的评价是“灵魂之舞。” 晚上练两个小时,中间休息时,一楼的炊工送来夜宵,小菜、点心、鸡蛋、牛奶和各种饮料,很丰富。 有一次,周海明陪厂长来看,厂长看了后很满意,认为她们排练得很幸苦,指示每人每晚发十元钱的补助。 一个月后,厂办通知刘爱雨她们,晚上有活动。 厂子要发展,效益要好,就得有订单;有订单了,才能开足马力,加班加点地生产,这样,大家的工资和奖金才能芝麻开花节节高。 要拿到订单,就得公关,和从全国各地来的采购员搞好关系。而目前,广州流行的人情公关就是吃饭、跳舞、唱歌、吃回扣,个别的搞异性按摩,只有采购员舒坦了,协议才能签得痛快。 宏光电子厂和所有的厂子一样,为了销售渠道畅通,获得大量订单,并能使资金及时回笼,专门设有一支公关队伍,由漂亮能干的美女和精明强干的帅哥组成。 厂子之间的竞争,明面上是质量的竞争,暗地里的手段就多了,不断地推成出新、花样繁多,永远在创新改进。 下午三点,徐海凤通知刘爱雨她们提前下班,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 刘爱雨她们回到宿舍,先美美地睡了一觉,徐海凤忠告她们,对女人而言,最好的化妆品是充足的睡眠,睡一个透觉,神清气爽,每个毛孔都是活泼精神的;而糟糕的睡眠,让人皮肤暗淡、眼圈发黑、头发干枯,多名贵的化妆品都无法掩盖。 因此,徐海凤把睡觉,放在比吃饭更重要的位置,这使得她三十多岁了,依然荣光焕发、皮肤娇嫩,看上去像二十多岁。 六点左右,刘爱雨她们洗澡、梳洗、化妆,按规定使用了香水,香水是法国进口的,工艺独特,相当高级。 七点,在厂子的小食堂,用了晚餐后,她们便出发了,一辆中巴车,将她们送到了陶陶居食府。 陶陶居简朴的外表,令几个女子大失所望,说真不会选地方,要是在旋转餐厅那才气派呢。 徐海凤说:“不懂不要乱讲哦,陶陶居可是广州最古老最豪华的酒楼之一,这个牌匾是康有为题的,值不少钱呢;这里的座位,都需提前一周预定。” 雅致幽静的包间里,是一个能坐十几个人的大餐桌,几个女孩子被分插开就坐,刘爱雨被安排在今晚最尊贵的客人龙科长身边。 龙科长是北方某省的一个业务科长,级别不高,但颇有实权,他所在的那个局,掌管着全省某个电子产品的采购和配送。 换句话讲,就是龙科长掌握着全省这一产品的采购大权,每年要从他手上出去几个亿。 这种电子产品的生产,在广州深圳东莞有十四五家,竞争激烈,龙科长成为各个厂子争夺的目标,在前几年的角逐中,宏光电子厂败北。 今年,厂长说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龙科长抓在手里,刘爱雨她们公关队的成立,就是措施之一,现在被火速投入到一线。 经多次沟通邀请,龙科长答应了和宏光电子厂接触接触,而厂长知道,这是龙科长给的机会,一定要抓住,绝不能蜻蜓点水般的接触,而是要接上火,发生化学反应。 菜一道道上来了,每上一道菜,服务员都报菜名,压轴菜是麻皮乳猪,服务员报过菜名后,厂长介绍说,这是陶陶居最有名的一道菜,当年孙中山周恩来都对此赞不绝口。 厂长向刘爱雨示意,刘爱雨用公筷叉子,给龙科长分了一块,请他品尝。 来时,徐海凤叮咛她们,在餐桌上,她们的主要任务是让客人吃好喝好,要察言观色,要会照顾客人,客人的满意,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功。 龙科长三十五六岁,精瘦结实,面相有点老,那是北方粗粝的风沙和炽热的阳光所致。 相互介绍后,才发现,从行政区划上看,龙科长和刘爱雨虽分属两个省份,但地域上仅仅隔着一条河流,算是近邻。两地语言相近、习俗相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了这层关系,龙科长抛弃了蹩脚的普通话,和刘爱雨用方言热烈地交谈,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显得轻松和谐。 桌上摆了茅台烟和中华烟,是当时待客的最高礼遇,龙科长酒量深不可测,看来是经久酒场练出来的。 他端着酒杯说:“有一次,一桌人打算灌醉我,让我签合同,一对一地敬,到最后,他们一个个溜到桌子下面了,就我一人未倒。” 龙科长说完,呵呵一笑,意思是不要给我耍花招。 厂长赶紧表态:“我们是诚心诚意和龙科长交朋友,小动作小心眼的没有,你的放心。” 给龙科长敬酒时,厂长等领导层,都是自己喝两个,龙科长喝一个。 轮到刘爱雨几个姑娘了,龙科长怜香惜玉,说:“女孩子喝一个,我喝三个,男不欺女。” 韩丽郭霞几个,都已经和龙科长熟了,一声声哥哥叫上了,龙科长也叫她们妹妹,但只有龙科长才清楚,和别人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刘爱雨才是他的亲疙瘩亲妹妹。 阅人无数、御女无数的龙科长,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刘爱雨,她蹙着眉头,即使微笑时,也有一抹淡淡的忧伤,她的心里究竟装着怎样一个故事?这激起了富有英雄救美情结的龙科长莫大的好奇。 她很安静,即使喝了酒,晕晕乎乎的,她也不狂呼乱叫,也不失态,静谧成一束高雅的兰花,你可能忽略了她,但她清幽的香味,无处不在。 看着刘爱雨明净光洁的脸庞,一向被人众星捧月的龙科长,突然自惭形秽,如果说刘爱雨是深谷中的幽兰,那么他就是水沟里的一条臭虫。 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主客角色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厂长征求龙科长的意愿,提出跳舞、唱歌、按摩之类的项目,而龙科长却看刘爱雨的眼色,说:“以刘妹妹马首是瞻,她说干啥,我们就干啥。” 厂长隐约感觉,和龙科长的订单已十拿九稳了,激动地语无伦次,他亲切地说:“下面的活动,听从小刘的安排。” 刘爱雨毫无经验,十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有点惊慌,便按既定程序办,说那就先跳舞。 迪斯科舞厅的喧哗杂乱,是龙科长所不喜欢的,他这个年龄,更合胃口的是,在一支轻音乐中,和一个心仪的美人儿,对面而坐,脉脉含情、两情相悦,有种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惆怅。 要是别的厂子,他早就拂袖而去,龙科长坐在舞池边的椅子上,大度宽容地说:“你们跳,我看。” 刘爱雨便陪龙科长坐着,其他人自然不愿当电灯泡,都滑入了舞池,扭了起来。 龙科长和刘爱雨闲聊几句,瞅着她劲爆的身材,突然想看她跳舞,便说:“刘妹妹跳一曲。” 刘爱雨像一条美人鱼,滑入了舞池,在音乐里进入忘我状态,灯光昏暗、摇晃颤抖,但龙科长一秒也没放松,努力追逐着刘爱雨的身影,她心醉神迷的表情,灼伤了龙科长的心,他遗憾他不能拥有这个可人儿。 一曲跳罢,刘爱雨回到座位上,龙科长把一杯饮料递给她,刘爱雨俯身接了,龙科长闻到了她身上的幽香,那一刻,龙科长莫名地忧伤。 龙科长谢绝了厂长去捏一捏、踩一踩的邀请,异性按摩龙科长经历过,一男一女呆在密闭的空间里,按着按着,就滚到了一起,做了色情交易。 每次到南边来,龙科长都要过过按摩的瘾,但这次,他真的谢绝了,突然就对一种自己吃了多年的美食,没了胃口,而且毫无缘由。 出了舞厅,龙科长说:“我们走一走。” 十一月的广州,街道两边是高大的木棉树,开着繁盛的花,像一片片燃烧的云霞;气温不高也不低,晚风轻拂,游人如织,高楼上的灯光在不断地变幻着,绚丽璀璨、魔幻奇妙。 龙科长和刘爱雨并排走着,依然在说他们家乡的美食风俗,这是个永远也说不尽的话题。 厂长等领导拉开十几米,跟在后面,再后面是徐海凤领着几个失宠了的美女,在刘爱雨这夺娇艳的鲜花面前,她们只能做陪衬的绿叶。 龙科长给刘爱雨留了名片,说:“有困难就找我,不要找警察。”他的幽默和风趣,博得大家愉快的笑声。 合同的签订异常顺利快捷,谁都知道是刘爱雨的面子,但又有点疑惑,按潜规则,龙科长该提出让刘爱雨单独陪他,说白了就是让他睡一觉。 厂长正发愁该怎么做通刘爱雨的思想工作,龙科长却不按常理出牌,他一点都没刁难,而是痛快地签了合同,和厂长握手告别,说:“以后常合作。” 电子厂打了一个大胜仗,接下来该论功行赏,刘爱雨和几个女工都得到了一个红包,厂子有规定,发给你的红包,都是按你的绩效给的,不能互相透露打听红包的数额,这是一个禁忌。 刘爱雨的红包是五千块,顶她半年的工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把红包压在枕头下。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这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变作了蒲公英的花,漫天飞舞,当她急得大喊大叫时,却看见陈望春在远处微笑着。? 第六十四章 暂住证噩梦 刘爱雨成了厂里的明星,一周之内,她收到了四个共进晚餐的邀请和六束艳丽喷香的玫瑰。 在宏光电子厂,男女的比例是2:8,十个工人里,有八个女工,两个男工。因此,电子厂有女追男、甚至出现几个女子追一个男人的奇观,男的因而显得傲娇。 现在,一众男子却回头追刘爱雨,这举动伤了无数女人的心,刘爱雨瞬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刘爱雨不是轻贱的女子,被男人一捧,几句甜蜜蜜的话,就轻得像根羽毛。 她对男子的大献殷勤,漠然置之,送来的花,顺手丢在桌子上,任其凋零枯萎;对宴请,则一概婉言拒绝,时间一长,男工们都知道她高冷孤僻,便望而却步。 倒是比她大好多的、已有两个孩子的碎红坠入了爱河,是苏妲己给牵的钱。 有一段时间,苏妲己带碎红频频外出,高密度地在舞厅酒打卡,尽情地享受着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 当刘爱雨还不习惯于描眉画眼时,碎红却大把大把地往脸上涂脂抹粉,她说前半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这一张脸,亏欠太多,现在她要补上。女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她的下半辈子能否精彩,全看这张脸了。 碎红透露,她将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用于修饰装潢这张脸,那是下了血本的。 对于时常加班的宏光电子厂而言,一个能休息的周末显得弥足珍贵。 周五的下午,当徐海凤通知明天不加班、正常周末时,大家一片欢呼,之后,便商议着如何有意义地打发这个周末,宿舍里一致的意见是进城逛街购物,这是女人永远不觉得疲惫乏味的事。 周六的清早,天气晴好,大家吃了早饭,就在电子厂门口坐车,现在,她们都有经验了,能够辨别哪些车是黑车,哪些车是正规车,她们的兜里装了钱和暂住证,有了这两样,便畅通无阻。 从长平镇到广州市最繁华的街区,只需要三十分钟,她们坐在车上,吹着风,唱起了流行歌。 刘爱雨惊讶地发现,城市也会像藤蔓一样地生长,不到两年时间,它们又向长平方向延申了一大截,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广州就会把长平镇一口吞了进去。 一行人直抵市中心,这里商场云集,服装城里有从香港过来的最时髦的服装,有几千上万的奢侈品,也有几块几十块的地摊货,它们地位悬殊,却挤在同一个楼层里,供各色的人们选择购买。 她们挨个地逛,不漏掉一个店,进去了一件件看,她们最讨厌服务员跟在屁股后面,一个劲地问你,遇上这样的店,她们果断地离开,然后在出店时,哈哈大笑,丢下摸不着头脑的导购员。 刘爱雨不喜欢逛街,但她一个人拗不过大伙,她们进到店里,对每件衣服进行评价,然后试穿,再然后又撇下衣服,进入另一个店。 刘爱雨只是站在店门口望一眼,然后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她们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十二点了,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刘爱雨却和碎红她们走散了。 这个商场一共有七层,服装城占了三四五三层,刘爱雨找遍了服装城,没找见。六层是电器,七层是家具,一二层是水果食品,找遍了整个商场,也没她们的影子。 刘爱雨出了商场,四周看了看,附近有小吃一条街,窄窄的一一条街道,汇集了天南海北的各色小吃,正是午饭时间,人挤得水泄不通。 小吃街上太拥挤了,吵闹不堪,刘爱雨出了一身汗,挤出了小吃街,也没发现碎红她们。 已经一点多了,刘爱雨累了也饿了,找了个云南米线店,要了一份米线吃,吃饱了,歇一歇再找。 她们会去哪呢?刘爱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事先没有商议路线和计划,只说逛完商场再做决定,是随意性的。 刘爱雨想,走散就走散,反正也和她们逛不到一块去,她想找个公园,静静地坐一会,然后买两本书,再坐车返回厂子。 广州的秋天,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花照样开,叶依旧绿,河流变得清澈安静。 雨季已过,没有了狂风暴雨,天气晴朗,广州的秋天,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不抱怨不纠结,心平气和地静默沉思。 刘爱雨在地摊上买了两本书,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看着看着,在暖烘烘的阳光里,居然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后,看见太阳已经坠到了高楼的后面,背阳的地方,光线昏暗,一转眼天就要黑了。 刘爱雨倏然一惊,加快了脚步,得赶紧回厂子去,徐海凤多次告诫,哪怕你在广州混熟了,晚上也不要一个人出来,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半个小时后,刘爱雨终于坐上了发往长平镇的班车,正是晚高峰,各条街道上都挤满了车,拥挤不堪,兜兜转转地,出了城时,天已经全黑了。 走了有一半路的时候,班车突然停住了,前面堵着黑压压望不到头的车,司机下车后,和前面的司机嘀咕了几句,上了车问:“有外地打工的吗?赶紧跑,在查你们。” 车上的人一下慌了,大多数是外地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一听说查,赶紧跳下车就跑,刘爱雨也跟着跑。 他们刚跑下公路,就听前面想起了警报声,一个电喇叭在喊:“站住,不要跑。”但没有人听,大家都疯了一样,跑得更快了。 刘爱雨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跑过一大块空地,钻进了一片林子,只听后面追的人越来越近,她不敢停下来,没命地跑。 四周漆黑一片,前面的人跑着跑着,不知去哪了,刘爱雨不择方向,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 过了一会,后面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只有无数的手电光像剑一样,划破了夜空,这表明追赶者并没走远。 林子里有一些黑乎乎的建筑,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片坟墓,刘爱雨吓得毛骨悚然。 荒郊野外,一团漆黑,又是她一个人,她想起了油坊门流传的许多鬼故事,觉得黑暗里就藏着青面獠牙的鬼,它们有一尺多长血红的舌头,有尖利的獠牙。 刘爱雨越想越怕,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了,但鬼却顽强地钻进她的脑子里,使她颤抖,她的牙齿咯咯地响着,像和尚在敲打木鱼。 刘爱雨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但静谧的夜里,传来了呵斥声、殴打声、惨叫声,手电光将夜空宰割得支离破碎。 刘爱雨又缩回来了,她宁愿被鬼抓去,也不愿落到他们的手里,她似乎听见他们朝这边围了过来,藏哪去呢? 情急之下,她靠近一座坟墓,想躲到坟墓后面,没想到,墓门竟是虚掩的,一推就开。 刘爱雨听周海明说过,广州这地方太富了,人活着,就早早修了陵墓,互相攀比,一座比一座豪华;原来这是一片活人墓,里面空空的,当然就没有鬼。 刘爱雨放下了心,推门而入,堵上门,悄悄藏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追赶的人过来了,吵吵嚷嚷地,刘爱雨倒显得冷静了,惊慌害怕有什么用?掉在虎狼嘴里,不如殊死一搏。 她心里默念着,只要他们推开墓门,她就一拳打破自己的鼻子,抹一脸鲜血,披头散发,扮着恶鬼的模样,或许能吓走他们。 一伙人在墓地里稍作停留,便撤走了。 坟墓是水泥做的,里面宽敞、干爽、整洁,是一个避风避雨避难的好地方。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刘爱雨钻出坟墓,外面没有一点动静,也许他们撤走了。 她边走边听,到了公路边上,拥堵的车流不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判断了一下方向,就大步向长平镇走去。 现在,即使有车,她也不敢坐了,从路边的景物,她推断出,大概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回到厂子里。 一辆深蓝色的破面包车,嘎地一声,停靠在刘爱雨身边,两个戴着被看标的男人下了车,操着难懂的本地口音说:“站住,查暂住证。” 刘爱雨摸出暂住证,递给他们,一个刀疤脸扫了一眼刘爱雨,说妞的盘子好靓噻。 三角眼的看了刘爱雨的暂住证,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刘爱雨的下巴,刘爱雨拨掉他的手,问:“干嘛?” 三角眼和刀疤脸相视一笑,说:“是个辣妹子。” 刀疤脸推刘爱雨上车,说:“你是盲流,得收容遣送。” 刘爱雨说:“我有暂住证,怎么是盲流?” 刀疤脸嘿嘿一笑,两把撕了刘爱雨的暂住证,往天上一撒,说:“你的暂住证在哪?你就是盲流。” 刘爱雨愣住了,他们居然会撕了暂住证? 三角眼说,现在跟我们走。 刘爱雨徒劳地挣扎辩解,但最终被推上了车,车上挨挨挤挤地有七八个人,个个垂头丧气、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一看就是从火车站上抓来的。 刘爱雨一直在解释,说我是宏光电子厂的,你们可以打电话到厂子里问,但没人理她,刀疤脸和三角眼,闭眼装睡。 面包车只有后面开着两个小窗,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要去哪里。 大概两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停在了一个农场,所有人被拽下了车,刘爱雨一看,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土地,种满了蔬菜。 他们被赶进了一个仓库,仓库很大,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材料,散发着浓烈难闻的农药味,顶棚上吊着一只小瓦数灯泡,散发着昏暗的光。 门从外面锁上了,被关的人才敢开始说话,都倾吐着自己的冤屈,有的说刚从火车站出来,就被抓了,哪来得及办暂住证? 有的说我办了暂住证,但没有带在身上,他们不听你的解释。 刘爱雨更冤枉,说:“我带着暂住证,但被他们撕了,还不是一样?” 一个四十多岁的四川人说:“认了,他们就是为钱,明天只要交了钱就会放人,不交钱,他们才不和你浪费口水。” 天亮后,仍没有人管他们,直到十点多,仓库的门打开,一个个挨着过堂,有亲戚、熟人、单位的马上打电话,每人五百块钱赎人;拿不来钱的,就在这个农场干活,三天后,赎金涨到七百块;再不拿钱的,就进收容所,遣返回原籍。 轮到刘爱雨,她给厂里打了电话,是打给厂办周海明的。 周海明拿起电话,听出了刘爱雨的声音,着急地问:“你在哪里?” 刘爱雨说:“我被扣留在花海农场,他们要拿钱赎人。” 周海明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一个多小时后,周海明的红色桑塔纳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仓库门口,周海明下了车,看见刘爱雨问:“他们为难你了吗?” 刘爱雨说:“他们撕了我的暂住证。” 周海明质问:“为啥撕她的暂住证?” 刀疤脸说:“那是假的。” 刘爱雨说:“我在公安局办的,怎么会是假的?” 三角眼挑衅地说:“我们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周海明还要争辩,刀疤脸威胁说:“别妨碍公务。” 三角眼捏着拳头说:“小子,想找不自在吗?” 周海明有过教训,好汉不吃眼前亏,算了,就当狗咬了一口。 周海明交了钱,拽了刘爱雨就走,上了车,刘爱雨觉得委屈,周海明说:“和他们无理可讲,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这还算是好的,我一个表兄,因为暂住证而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回到厂子里,徐海凤和碎红在门口等着,看见刘爱雨,急忙走过来,一把拉住她问:“你昨晚上去哪了?吓死我了。” 刘爱雨简洁地说了昨晚的经过,徐海凤说:“只要人平安,那几百块钱不算个啥,要你们警惕小心,你们就是当耳边风。” 碎红说:“赶紧去洗一下,吃了饭去上班。” 徐海凤说:“今天的班就不上了,算公假,吃过饭,好好睡一觉。” 晚上,同宿舍的女工都回来了,围着刘爱雨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碎红心有余悸,说走丢后,我们一直找你,找到晚上十点多,以为你回厂子了;跑回来一看,你不在,都急坏了,今天准备报警呢。 刘爱雨说自己被联防队员围剿,躲在坟墓里,最终还是被他们给抓住了,暂住证也撕了,分明就是讹钱,别看他们穿着制服,比黑社会还坏。 大家都发愁了,这也太可怕了,以后还敢不敢出去?分明是把我们外地人当软柿子捏。 韩丽最胆小,她庆幸自己没有遇上这件事,她说我以后可不敢出门了。 那天晚上的经历,给刘爱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着刘爱雨不放,即使多年以后,她踏上这块土地时,仍然如一只惊弓之鸟。 2003年6月20日,国务院第381号令,颁布《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8月10日起施行,同时废止了《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至此,臭名昭着的暂住证,被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一天,从新闻联播里获悉这一喜讯时,成千上万的打工仔打工妹流下了悲喜交加的泪水,几乎所有的工厂里,打工者像被解放了的黑奴,燃放起庆祝的烟花爆竹。? 第六十五章 独来独往的陈望春 在标新立异、引领时尚风气的a大校园,陈望春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成了人人瞩目的怪物。 1998年秋季的北京海淀区,日最高气温仍在30度上下,几万师生标配的服装是男的半袖体恤长裤,女的清一色长短裙,即使最古板严谨的老教授,也只穿一件衬衣,领口的纽扣开着。 从体育场归来的男生,穿着运动短裤,裸着上身,黝黑的脊梁上汗珠滚动。 据说相当部分的女生宿舍里,窗帘一拉,一个个文静的淑女,都脱光了衣服赤诚相见。但陈望春却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在校园里目不斜视、昂首阔步。 陈望春收到a大学通知书后,油坊门人就他去北京一事,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有人说,这是油坊门开天辟地的第一件大事,应该由村长牛大舌头去送,牛大舌头当即兴奋地表态,这事包在我身上,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我去过省上、市上、县上几百次,从没出过一次差错。 牛大舌头有个心愿,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广场转一圈,他这一生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徐朝阳校长说,北京不比省城县城,非常大,车多人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一定要慎重。 徐校长的言外之意是,牛大舌头不堪大用,他的思想观念太老旧;而身体健康、阅历丰富、精力充沛的他,才是送陈望春去北京的最佳人选。 再说了,好歹陈望春在油坊门学校读了八年书,这是学校的无上荣誉,他这个校长怎么能把这项殊荣,拱手让给别人?那不是和丧权辱国的李鸿章一样了? 陈背篓谢绝了牛大舌头和徐校长的好意,说来去几千里,舟车劳顿,挺幸苦的,还是他去,送儿子上学,是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他不能推辞。 徐朝阳校长在失望之余,又建议陈望春的穿衣不能太随意,应该有个状元的样子,不要把人丢在北京城。 在徐朝阳校长的参与下,陈背篓给陈望春买了一身烟灰色西装,一双三接头皮鞋,里面穿上白衬衣,打上猩红色领带。 人的衣服,马的鞍子,陈望春这一身行头,大大提高了他的颜值,用徐朝阳校长的话说,风流倜傥、相貌堂堂。 油坊门居然没有一个人会打领带,有时装模特之称的刘晓菲,尝试了几次也失败了。 最后,还是油坊门学校的一位女老师,被专程请到陈背篓家里,给陈望春打领带,女老师的丈夫在县上工作,每次出差,都要打领带。 那天,来陈背篓家看打领带的人有五六十人,女老师的手艺当然娴熟了,她三绕两绕就好了,大家眼睛一花,都没看清,徐朝阳校长让女老师的动作放慢八拍,大家还是没学会。 徐朝阳校长说,你们会不会的不要紧,关键是陈望春会就行了。 女老师教陈望春,领带不要往下取,就拴在脖子上,晚上睡觉时,松一下,第二天早起拉紧就行,示范了几次,陈望春终于会了。 村长牛大舌头说:“这不是拴狗吗?” 六爷说:“比驴戴套子还麻烦。” 陈望春一身西装,出现在一大群新生中,他脸上淌着汗,脊背上的汗水,已经将衬衣湿透,而且渗出了西装,但他浑然不觉。 他没有脱掉西装,也没有松开领带和领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自己的身体,来来往往的学生看他一眼,觉得闷热难熬,自己要喘不上气来,都替他着急。 走路时,陈望春两眼平视前方,他的步幅和步速保持不变,不管前面有无障碍,他都以正常的速度行进,大概是一秒钟两步,每一步是70公分,在随后的军训中,他的恒定不变的步幅和步速,得到了教官的夸奖。 如果撞了前面的人,他机械地说一声对不起,然后继续前行;撞着了一辆自行车、一棵树,他也说声对不起,不拐弯不减速,匀速前行,一条直线走到底。 从京师大学堂至今,a大学校园里,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走路,就连不修边幅、拓落不羁的陈独秀、梁漱溟、刘文典们,都不曾走出这样妖娆的步伐。 部分学生大感兴趣,跟在他的后面,学他的走路,但走不上几分钟,就走样了,根本学不来,只能把自己笑倒。 去宿舍、餐厅、图书馆、教室,只要陈望春一露面,便引数百人、数千人侧目,而他面无表情。 据说,他的怪异度,已经和a大学名教授辜鸿铭并驾齐驱了,当年,此公晃着一条前清遗留的辫子,在a大学校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有人很快弄清了陈望春的底细,来自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他生长的环境是黄土高原沟壑区,年降水量在四五百毫米左右,四季分明,饭食以面食为主,水果蔬菜很少。 据考证,陈望春上a大学前,没吃过面包、牛奶、巧克力,除了开水,没有喝过任何饮料。 他上学期间,坐过泥做的桌凳,教室的取暖设备是一个泥砌的炉子,烧不起碳,把煤和细土和在一起,抹平晒干,切成块烧,散热量有限。 他考的是全国1卷,语文148、数学150、英语150 、理综300、总分748,这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像古巴运动员索托马约尔,在1993年7月27日,创造的245米的跳高世界记录。 陈望春击败了三百多万考生,脱颖而出,肯定有过人的技能,他身上藏着许多未解之谜。 三天后开始军训,严厉的教官,除了对陈望春标准的步幅表扬了两句后,剩下的全是斥责。 陈望春居然是个顺拐,当他单独走路时,完全是规范的军姿,两肩后张、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迈步时,脚尖下压,两臂自然甩动。但编入队伍后,他就不会走了,不但自己顺拐,带动的周围的同学也顺拐了。 为了纠正这个,教官花费了很大力气,单独操练,一点毛病没有,进队伍里,怎么走都不顺,教官快要气疯了。 接下来的训练科目,陈望春无一达标,军姿站立,他站十几分钟,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满头大汗、胸闷气短,随时有昏迷的危险。 匍匐前进时,他头高高地昂着,像一只啼鸣的公鸡。 射击瞄准,他闭不上一只眼睛。 学军体操,他干脆不理睬,任教官怎么训斥、怎么讲解、手把手示范,他学不会,教官说你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是这里出了问题。 教官生气地敲着自己的额头,他不喜不怒,目视前方,好像教官在说一个距他八百里的另一个人。 教官无计可施,一边生闷气,一边琢磨他,而他却像老僧打坐,两眼微闭,进入忘我状态。 没有人见他笑过,也没有人见他怒过,严格地说,他没有表情,他像一个修炼了几十年的高僧,宠辱不惊、波澜不兴。 有男同学,捉了一条虫子,放在他的衣领上,虫子钻进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体上制造出许多动静;他感觉到了,伸手进去,准确地捉住虫子,把它放进草丛里。 蜘蛛、青蛙、七星瓢虫都试过了,他不惊不乍,如果有一条蛇呢?但蛇不是那么好抓的,也没人敢抓。 训练间隙,大家放松,围坐在草坪上,有人提议让陈望春唱一首歌,他不推辞不扭捏,但唱的是《丢手绢》,他一开口,大家轰然而笑,这也太小儿科了?但他不管不顾,抬着头,伸长脖子,卖力地唱着: 丢手绢 丢手绢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 …… 他唱歌的样子,像极了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有人注意到,不苟言笑的他,嘴角似乎抿着一丝微笑。 军训即将结束,实弹射击项目,鉴于陈望春的怪异表现,为安全起见,取消了他的实弹射击资格,直接填及格。 教官惭愧地说,碰上了一粒铜豌豆,嚼不烂咽不下。 军训结束,脱下迷彩服,开始了正常的教学生活,陈望春自然穿上了他的衬衣西装,领带仍打着,却扭扭歪歪地,不像那么回事,这影响了他的走路姿态。 每走几步,他总要停下来,整理他的领带,但领带也和他较劲,他不能把它恢复成油坊门学校女老师的杰作,看着一条领带把一个声明赫赫的状元折腾地没有了脾气,大家忍俊不禁地笑了。 a大学历来崇尚自由,有大海一样宽阔的胸怀,无论什么怪异的人和事,都能坦然处之,时间一长,陈望春的古怪,就变得稀松平常了。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在训练上蠢笨如牛的家伙,在学习上,可以把别人甩到北京南郊,甚至河北地界上去。 这可是藏龙卧虎的a大学,一个个都自命不凡的上天降下来的文曲星,宛如夜空里的星辰,但陈望春的出现,使他们黯然失色,他就是天空的一颗天狼星,孤独而耀眼。 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和中学枯燥乏味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多学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很快切入了大学生活模式,但陈望春仍停留在原地。 大学的社团活动非常频繁,每个人按照各自的兴趣和爱好,都归属了自己的小圈子,像鱼游进了大海,只有陈望春,不参加任何活动。 进入大学后,同学们最感兴趣的一项活动就是舞会,每天晚饭后,操场上、餐厅里、图书馆门前,一台录音机、几盒磁带,一个舞会就开张了。 班上的辅导员多次找陈望春,动员他去参加舞会,他眼神平淡、表情冷漠,说:“不去。” 辅导员说:“参加舞会能加深和同学之间的感情,便于沟通和交流,也能找到爱情。” 陈望春不动声色说:“不去。” 辅导员说不会跳不要紧,专门有一对一教,陈望春说不去,你乱箭齐发,他只举起手中的盾牌拦截,让你无功而返。 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张罗着成立一个文学社,如果能拉到赞助,争取再办一份刊物。 陈望春高考语文几乎满分,那他的写作能力肯定不错,和他们费了一大堆的唾沫,他只说不去。 不去,似乎是他的口头禅,周末大家相约去游玩,他说不去。 晚上大伙相约出去转转,喝点啤酒,吃点烧烤,他说不去。 冬天到了,说去后海滑冰,他说不去。 系里组织篮球赛、拔河赛、越野赛,反正都没他的份,时间一长,大家就忽略他了,他自得其乐地游离于集体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人能够接近他,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一只蚕,他把自己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茧里面。 他的作息规律,也和大家不同步。 早晨,别人去教室上课,他去图书馆,偌大的阅览室里,就他一个人。 下午,大家去阅览室,他则去了教室,这时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他站在黑板前,静静地看老师的板书,那是高等数学的解题过程,即使在状元云集、学霸聚堆的a大学,高等数学也是一门让人望而生畏的课程,稍不用心,就会挂科。 据好奇人士透露,陈望春在教室不是看板书,就是翻翻桌子上同学的笔记,大家都嗤之以鼻,高等数学那是要算的,得动笔,他看一看就行了?真把自己当爱因斯坦了。 当舍友们捧着《忏悔录》《苏菲的世界》《理想国》看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陈望春居然在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这让班上的同学鄙夷和嘲笑,部分人士非常气愤,a大学怎么能容忍低俗的武侠小说?而他却我行我素,看得不亦乐乎。 除了他喜欢武侠小说这点爱好外,能勾起他兴趣的就是做题和考试。 鉴于他的长期旷课行为,级上汇报到系里,系里专人找他谈话,告诉他,一门学科合格不合格,百分之七十看考试成绩,百分之三十看考勤。 陈望春经常性不上课,他的成绩能好到哪里去?如果考勤再跟不上,就挂课了,按学校规定,三门以上学科挂了红灯笼,就要劝其退学。 系主任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深知西部贫困地区考一个a大学很不容易,要他珍惜学习机会。 陈望春听完了,点点头,但照常旷课,从班级到系里,都认为他无药可救。 同宿舍的小朱,有严重的睡眠障碍,这都是高中阶段压力太大留下的病根。 到大学后,心情放松,症状缓解,但偶然仍会失眠。 一天晚上,小朱没睡着,在各种不同的酣睡声里,小朱捕捉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虽然很轻,但穿透力强,那是由叹息、啜泣组合而成,反复出现。 小朱吓了一大跳,他坐了起来,头皮发麻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宿舍里一共六人,除了他,别的五人都在熟睡中。 睡和睡不同,小朱很快发现,陈望春的睡眠样子古怪,借着外面的灯光,小朱看见他皱眉、咧嘴、抽鼻子、身体颤抖,这个在阳光下平静的躯体,黑暗中却呈现出如此复杂的形态。 小朱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个晚上,发现陈望春的症状是有规律的,午夜过后就发作了。 一天中午,在餐厅吃饭,小朱主动走过去,坐在陈望春对面,陈望春立刻感到不自在了,屁股下像扎了钉子,左顾右盼。 小朱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陈望春摇摇头说:“没有。” 小朱说:“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陈望春的口头禅出来了,说:“不去。” 小朱记起来了,入学时所有学生都体检过,陈望春是健康的,即使发病,也不会这么快,那么,他在睡梦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陈望春看到试题时,眼睛的瞳孔就放大了,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接到指令后,开始娴熟精确的操作。 这个时候,不见他皱眉叹气,不见他搔着脑门苦苦冥想,所有这些惯常的思考的动作和表情几乎没有,当他第一个交卷时,大家都在窃笑,以为他交的是一份白卷。 期末考试成绩揭晓,陈望春的门门功课竟然全优,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形成的冲击破史无前例。 所有人知道,他压根就没上几节课,仅仅凭看一点板书和同学的笔记,就能轻易地考给满分,其智商之高,令人惊叹。 陈望春现象,引起了学生和老师的关注,学生是羡慕妒忌恨,老师们则兴奋不已,难道我们真的招来了一个爱因斯坦式的天才?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不得了啊。 考完试,就要放假了,班上的同学都在商议着买回家的火车票,听说车票非常紧张,如果买不上,就要买黄牛票,那几乎要贵上一倍。 陈望春不急不躁,仍然和往常一样地规律生活,阅览室、宿舍、餐厅,三点一线,周而复始,来去的路上,依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一个学期的接触,班上的部分同学已经成双结对了,尤其是黄昏时候,在积雪的校园操场,一对对男女,牵着手,以西边天空烂漫绚丽的晚霞为背景,拥抱着偎依着,偶尔会来个拥抱和亲吻。 陈望春没有收获罗曼蒂克般的爱情,他拒人千里之外,没有一个女生走近他。 在惊诧他的怪异外,她们逐渐发现了他有许多令人不齿的毛病,譬如不喜欢洗澡,身上有一股馊味;不换洗衣服,秋天一身西装,冬天则穿着一件防寒服;不和任何同学吃饭喝酒;不参加任何活动,死板、僵化、缺乏幽默感。 女生们偷偷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冰人。 最后一个同学回家了,宿舍安静下来了,傍晚时分,陈望春去吃饭,餐厅只开了几个窗口,就餐的学生也不多,稀稀拉拉的。他要了一份菜,两个馒头,舀了一碗鸡蛋西红柿汤,坐在角落里吃,这时,外面进来吃饭的学生兴奋地说,下雪了,很多学生放下碗筷,跑出去看,他纹丝不动地坐着。 陈望春走出餐厅时,雪花变为雪粒,细密而急骤,一贯昂首阔步的陈望春,在风雪中,慢慢地走着,他没有目标地乱走,十点多,他回到静寂的宿舍楼,熄了灯,瘦薄的身影,像一滴墨,融入了黑暗之中。? 第六十六章 刘爱雨的汇款单 碎红辞职不干了,她傍上了大款,不用幸幸苦苦地上班了。 碎红和刘爱雨辞行时,刘爱雨很失落,问她去哪里,以后还能不能见上面? 碎红说:“傻丫头,我就在广州,怎么会见不上面?如果你愿意,我们每个周末都聚一聚。” 又一个周末,碎红果然来找刘爱雨了,她坐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戴着大墨镜,走到刘爱雨面前,刘爱雨也没认出来。 碎红摘下墨镜,拉住刘爱雨的手说:“跟我走,苏妲己在等我们。” 刘爱雨和许多女工一样,患了外出恐惧症,不想去。 碎红说:“放心,老韩和小狮子,黑白两道都搞得定,你怕个啥?” 刘爱雨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有了心理阴影。” 上了车,碎红介绍开车的男人说,这就是老韩,我的相好。 刘爱雨打量了一下,老韩矮胖的身材,笑呵呵地像个弥勒佛,发量稀少,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了,相貌一般,但肯定有钱。 老韩是山西人,二十来岁上就出来打工了,他自豪地说,我是深圳建设的第一批工人,是拓荒者,立下了汗马功劳。 几年前,他到广州发展,现在自己有个工厂。 刘爱雨坐在后排,坐在副驾驶的碎红,她的手一直在老韩的腿上摸索,也不在乎刘爱雨这个电灯泡,不时地秀着恩爱。 汽车驶出长平镇,向北飞驰,大约一个小时后,驶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子的最里面是一栋三层小洋楼,楼前面是一个水池,水池边上是四季海棠和金盏菊,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木棉树、凤凰树、菩提树。 院子里环境清幽,鸟鸣啾啾。 苏妲己迎了出来,她旁边跟着一个小伙子,高大帅气,天然的卷发,染成了金黄色。 苏妲己穿着一件藕色旗袍,显得优雅温婉,楚楚动人,看见刘爱雨,苏妲己来了一个夸张的拥抱。 院子的菩提树下,有一张桌子,几张藤椅,苏妲己说,咱们在外边晒晒太阳。 广州的冬天,室内阴凉而室外温暖,几个人坐下来喝茶,苏妲己介绍了她的相好,外号小狮子,官二代,现在他们住在一起。 刘爱雨吃了一惊,她知道苏妲己在老家有男人有孩子,她没离婚,怎么在外边找了男人? 苏妲己看出了刘爱雨的疑惑,说:“小妹妹真土,现在这个社会,要现实些;我们常年在外奔波幸苦,过一天就要爽一天,谁知哪天就死翘翘了,所以要及早行乐;小狮子爱我,我也爱小狮子,我们俩就生活在一起了,不管过往,不问将来,只活在眼下。” 碎红赞同苏妲己的观点,说:“老韩老家也有妻子儿女,但他在广州孤零零一个人,我也单着,我们算抱团取暖,这有啥大惊小怪的?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即使哪天分手了也是好朋友” 老韩点了一根粗大的雪茄,抽了一口,一股香味弥漫开来。 老韩说:“现在,物质极大丰富,人们思想观念大变化,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那一套过时了。” 刘爱雨默然,她不知说什么好,他们超前的理念,令她惊讶又难以接受,但又想,人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力,那是人家的自由,自己操这个闲心干嘛? 苏妲己开导刘爱雨:“你也该找一个可靠的人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身材好,脸蛋俊,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何必那么辛苦?周海明就不错,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资本,将来前程远大,嫁给她,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不担惊受怕,贵妇人的生活多舒坦。” 碎红说:“爱雨,周海明对你可是真好;我们啊,可能是逢场作戏,一场游戏一场梦,你可不要错过这个潜力股。” 刘爱雨笑着问:“你们怎么都帮周海明说话?” 碎红说:“我们是真的为你担心,一个女孩子闯荡江湖,可不容易;你遇上了龙科长,那是个谦谦君子,待你文明和气,要是碰上了丘八,来个霸王硬上弓,你哭都没地方哭。再说了,那晚上,你整夜没回,我的心一直悬着,要是有个好歹,我哪有脸回老家,见你父亲?” 说了一会子话,茶也凉了,几个人移到了室内,苏妲己说,稍等一会,丰盛的晚宴就要开始。 小狮子比苏妲己小两岁,两人是在舞厅认识的,他纠缠她,她觉得他小,就没当回事。 但某一天,小狮子突然出现在宏光电子厂门口,那正是下班时候,万人大厂的下班场面,极其壮观,就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狮子将一束红玫瑰献给了苏妲己,并当场高歌一曲《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苏妲己被感动了,和小狮子一块唱,到后来,下班的工友们参与了进来,成了一个万人大合唱。 苏妲己说,有这么一回,这一辈子就知足了。 2015年秋天,老韩将公司交给儿子去打理,自己解甲归田。 在回老家之前,他和碎红友好地分手了那时,碎红已身价千万,2002年,精明的老韩以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一块荒地的商机,他将这块二亩三分地买了下来,赠与碎红。 当时,这块地三不管,荒凉偏僻、杂草横生,人们都认为老韩昏了头脑,拿钱去打水漂,碎红也心中不快,她在意的是老韩给她买个lv包,金项链、钻戒、或者给她一笔现金,但老韩一笑了之。 2008年,一条高铁线的规划,使这块地身价飞涨,这时,碎红才体会到老韩送给她这份礼物的价值。 碎红和老韩分手后,情绪低落,经常晚上给刘爱雨打电话,那时,刘爱雨在北京的茶庄生意蒸蒸日上,正处在事业的巅峰。 碎红打算向刘爱雨倾诉她的孤独寂寞时,得知刘爱雨至今未婚,惊讶不已,倾诉模式切换为开导模式。 碎红问刘爱雨,你今年多大了?刘爱雨说,属羊的,35了。 在遥远的油坊门,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后,陈背篓就嚷嚷着说陈望春就要回来了,他破天荒地变得勤快,将村道上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 他几乎每天都到村口去张望,直到天黑才回家。 天一冷,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家了,村子里渐渐有了活气,似乎狗也叫得欢了,公鸡的啼鸣也响亮了。 老磨坊前又恢复了热闹的场景,每天午饭后,人们自发地聚集来,听打工者炫耀他们的工厂、工资、待遇、福利,也偶尔抱怨火车票的难买,火车上的拥挤等等。 陈背篓也在其中,他希望人们提提陈望春,但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这令他很不高兴。 腊月二十三过了,还不见陈望春的踪影,就连失踪多日的刘麦秆,在某个黄昏,也突然回到了油坊门,他居然胖了,也白净了许多,人们问他这半年在哪?在干嘛?他神秘地说:“到处转悠,瞎胡闹。” 陈背篓说:“你当然是瞎胡闹,你啥时候干过正经事?” 陈背篓现在有资格,居高临下地羞辱刘麦秆了,他问:“麦秆,咱们的打赌还算数吗?” 刘麦秆说:“当然算数,我刘麦秆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即使死,也要站着死。” 陈背篓心里偷笑,你没米、没面、缺油、少菜,身无分文,年都过不了,还吹牛皮。 腊月二十六,一张来自广州的汇款单,轰动了油坊门,汇款人是刘爱雨,收款人是刘麦秆,汇款金额是两千块。 村长牛大舌头第一时间把汇款单送到刘麦秆家,他一路吆喝着,把这件大事,传达给每家每户,当刘麦秆颤抖着手,接过汇款单时,他家的院子里和屋子里挤满了人。 这是村长牛大舌头见到的数额最大的汇款单,镇上邮局的小王,再三叮咛牛大舌头,千万要把汇款单亲手交给刘麦秆。 村长牛大舌头指着在场的人说:“你们作个证,汇款单我给了刘麦秆;麦秆,你可要放好了,弄丢就麻烦了;去邮局取款时,要带身份证和印章。” 油坊门人被这笔巨款撩拨得火烧火燎的,他们要刘麦秆请客。 手里攥着汇款单,刘麦秆陡然间腰杆子硬了,说话的口气也大了:“行!今晚都到我家喝酒。” 村长牛大舌头安排有亮拉刘麦秆去镇上取钱,有亮开着蹦蹦车轰隆隆地来了,刘麦秆上了车,又吆喝着再去两人,顺便在镇上买烟酒瓜子,晚上好好庆贺一下。 刘麦秆在镇上取了钱,四个人去饭馆,每人吃了一碗羊肉泡,然后在商店买了烟酒瓜子糖果,在肉店买了猪耳朵猪头肉,几个人便匆匆往家赶。 在村长牛大舌头的吩咐下,村里人在刘麦秆家忙开了,铲杂草、清垃圾、擦玻璃,几个女人将各个屋子里凌乱的东西一一归置整齐,清理出来的垃圾,该扔的扔该烧的烧,连最杂乱的灶房,也被拾掇得亮堂堂的,自田明丽去世后,刘麦秆家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 腿脚勤快的人,用锯子斧头,收拾出一大堆劈柴,堂屋里生起了炉子,火焰熊熊,浓烟滚滚,院子里一派人欢马叫的兴旺场面。 堂屋的两张大圆桌上,摆了瓜子、水果、猪头肉、猪耳朵,两箱彭阳春酒打开了,几包黑兰州撇在桌子上,刘麦秆大方地说:“放开肚皮喝,不醉不归。” 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自然坐了上席,抽着烟、喝着酒、磕着瓜子,人们异口同声地夸奖起了刘爱雨。 在昨天,他们还在赞美陈望春、讥笑刘爱雨,但仅仅一天时间,因为一张汇款单,他们对两人的评价来了一个360度的大转弯。 六爷首先感慨:“时代大变了,男女都一样。” 村长牛大舌头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刘爱雨虽然读书不多,但能赚大钱,就是本事。” 两位当家人开了口,定了调,别的人吃着喝着人家的,自然要多多美言几句。 刘麦秆趴上墙头喊陈背篓,喊了几句,不见人应声,他疑惑,是不是不在家? 村长牛大舌头说:“在家呢,哪都没去,他看你有钱了,心里不痛快,不想来捧你的场,耳朵里塞了驴毛,假装听不见。” 有亮说:“你两个有意思,像压跷跷板,一会你上,一会他上,啥时候才能分出个高低来?” 六爷已经喝了几杯酒,脸膛红红的,问:“麦秆,爱雨在哪上班?干啥大事?” 刘麦秆说:“在广州公司呢,听说制造电器的。” 村长牛大舌头问:“咱们村的电视机、录音机是不是她制造的?” 刘麦秆说:“就是她制造的。” 六爷说:“女子本事大得很,能上天了。” 村长牛大舌头说:“肯定本事大,不然不会赚那么多钱,是不是当领导了?” 刘麦秆最喜欢顺杆子爬,大家都夸刘爱雨,说她本事大,他索性就吹开了,说:“负主要责任呢,手下领着几百号人。” 六爷捋捋胡须说:“过去有杨门女将、花木兰,今有刘爱雨,真是女人能顶半边天。” 油坊门人分析研究,推断出刘爱雨的月薪至少在1000元左右,这是个令人乍舌的数目,比油坊门所有打工者的工资都高,当然,也远远高于徐朝阳校长的600元。 多年来,公家人和农民是两个待遇悬殊的阶层,公家人按月领工资,而从不看老天爷的脸色,管他下不下雨刮不刮风,都是旱涝保收;而庄稼人是靠天吃饭,光流汗不行,得老天爷照应,才有一条活路。 庄稼人常常感叹,啥时候能过上公家人的日子,这人就没白活。 现在政策放开了,鱼有鱼路,虾有虾道,不管用啥招,能把钱塞进腰包的,都算能耐。 打工者比公家人赚得钱多,这世道真的大变了。 立刻有人请求刘爱雨把自己家的孩子带到工厂去,说再念几年书,考上大学,安排个工作,大不了像徐朝阳校长那样,端个铁饭碗,吃不饱饿不着,不如早早出来赚钱,等于走了捷径。 马上有四五人报了名,还有几人要回家和女人商量,刘麦秆一一答应了,说:“那边遍地都是钱,只要你肯弯腰,不嫌累,想捡多少就捡多少,欢迎你们都去广州。” 这一场酒喝到了鸡叫,才渐渐地散去,有几人赖着不走,硬要和刘麦秆喝血酒磕头,结拜异性兄弟,同生死共患难,感动得刘麦秆鼻一把泪一把。 人去屋空时,刘麦秆感觉到凉意了,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心里有点难受,他想起自己对刘爱雨的吝啬和苛刻,有一次,她要一个风车,哭得泪水满脸的,他硬是不给买。 这个女子,从小到大,他没怎么管过,更不用说疼过,她长大的过程,他印象极为模糊。 现在,她已经赚钱养活他了。 刘麦秆百感交集,放声痛哭,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 第六十七章 拜年 刘爱雨已经寄回了钱,她肯定不会回家过年了,剩刘麦秆一个人了。 如果是往年,过年在刘麦秆眼里没有任何意义,过不过,旧的一年都会过去,新的一年都会到来,他无所谓。 但是,今年大不一样了,刘爱雨能赚钱,有出息了,他气势上压倒了陈背篓,因此,这个年不但要过,而且要过好。 腊月二十七的晌午,刘麦秆叫嚷着要去赶集,买菜打豆腐,置办年货,却被有亮拦挡了,说:“爱雨不在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烧锅燎灶?咱油坊门二百八十户,每户请你一天,能吃到明年秋天去。” 刘麦秆装样子要走,有亮一把攥住,把刘麦秆拖进了他们家,扶上热坑。 有亮给刘麦秆敬了一支烟,他媳妇殷勤地泡了一壶热茶,两人伺候着刘麦秆。 有亮媳妇说,大哥,你今年就在我们家过年,哪都别去。 刘麦秆假装客气,说,那不行,怎么能打扰你们。 有亮又递上一根烟说,刘大哥,给我点面子。 除夕的晚上,有亮媳妇做了一大桌子菜,凉热荤素共十八个,刘麦秆被安在上席,六爷和牛大舌头作陪。 有亮的丫头学习差,十六七了,他想让刘爱雨带到广州去。 有亮叫出女儿,给刘麦秆磕了头,说,以后叫干爹,爱雨就是你亲姐姐。 油坊门的习俗是,除夕晚上以家族为单位祭祖,然后在一起吃饺子聊天,看春节联欢晚会,基本要闹个通宵。 直到除夕晚上,家家门口的红灯笼亮了,爆竹响了,陈望春也没回来,陈背篓家冷冷清清的。 喝得半醉的刘麦秆,在有亮的搀扶下,回了他家,他在门口停下了,一声声地喊着,背篓,背篓,喝酒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响动,陈背篓没有露面。 刘麦秆便得意地哈哈大笑,心里快意无比,他活了四十多岁,头一次在油坊门扬眉吐气了。 刘爱雨寄回了两千块钱,刘麦秆美美地显摆了一回,气势上完全压住了陈背篓。 陈背篓的腰弯了,气短了,这时候,他急需陈望春在后面扶他一把,而陈望春居然不回家,陈背篓的情绪陡降到了冰点以下。 除夕夜里,陈背篓呆呆地站在魁星楼上,放眼望去,只见村里灯火辉煌,爆竹不断炸响,烟花升上夜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但欢乐只是人家的,他只有寂寞。 陈背篓感觉满墙壁的奖状暗淡了,不再光彩夺目,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亮带了头,从大年初一开始,村里人轮流请刘麦秆和陈背篓吃酒席。 家家都争着抢着,还吵了起来,最后商议从村子东头到西头依次来。 陈背篓是徐朝阳校长先请的,在他眼里,陈望春和刘爱雨不是同类项,陈望春是国之栋梁、国之精英,刘爱雨算啥?一个撞了狗屎运的暴发户。 由于刘麦秆的蛊惑和怂恿,油坊门很多差学生,已经无心上学,而准备跟刘爱雨去打工,真是鼠目寸光、孤陋寡闻,这是一股歪风邪气,一定要刹住,不然,油坊门将沦为文化的荒漠。 请刘麦秆还是请陈背篓,里面有很深的学问,跟着刘麦秆跑,就是坚持读书无用论;选择陈背篓,就是认定知识能改变命运,这是个原则问题,在坚持底线上,徐朝阳校长是毫不含糊的。 大年初一的晚上,徐朝阳校长备了丰盛的酒菜,专门上门去请陈背篓,村里人以为他是请刘麦秆,就说,徐校长,还轮不到你,你可不能插队加塞。 徐朝阳校长说,我请陈背篓,村里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嘴上却不说。 徐朝阳校长心里笑,你们的眼窝子也太浅了,真是鼠目寸光。 徐朝阳校长亲自来请,陈背篓很意外也很感动,患难见真情,还是徐校长仁义。 两人穿过年味浓厚的村子,一路上,徐朝阳校长给陈背篓敬了两支烟,并给他点上火。 徐朝阳校长此举,使部分人心里不安,到底请不请陈背篓?请,他儿子陈望春现在还是个学生,不但赚不来钱,还大把大把地花钱,请他能带来啥好处? 不请,人家是状元,上了a大学,将来毕业后,至少是个县长,到那时,想撵着人家屁股吃个屁,都排不上队。 权衡一番,下了决心,不就一顿饭吗?这些年不缺吃喝,添一双筷子的事,何必纠结?天晴修水路,未雨绸缪嘛。 于是,大部分人家决定请陈背篓吃饭,就当作一笔投资,买一份保险。 除了徐朝阳校长,村里所有人家都打算请刘麦秆吃饭。 牛大舌头惊叹,看来这年要过到九月九去了。 宏光电子厂春节期间继续开工生产,因为年后订单密集,领导层决定部分工人休假,部分上班,春节期间,工资加倍。 周海明年前回家的,他母亲有病,村里发来了加急电报。 周海明来找刘爱雨,磨蹭了一会,鼓足勇气说:“想不想跟我去湖南?我们浏阳就是个大风景区:相台春色、枫浦渔樵、鸿阁斜阳、药桥全食、巨湖烟雨、吾山雪霁都很有名的;有个光华寺,签很灵的,我带你去抽一个。” 刘爱雨歉意地笑笑,拒绝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她以什么身份跟周海明回他的家? 周海明很失望,他没有买到火车票,决意开车回家。 周海明走了后,刘爱雨一直替他担心,一千多公里路,他一个人开车,多危险啊。 周海明走后的这些天,刘爱雨的心一直悬着。 餐厅的饭菜质量大大提升,厂领导的号召是不但要吃饱,还要吃好。 除夕晚上会餐,每个桌子上有酒有饮料,菜很丰盛,居然上了几道海鲜。 女工们叽叽喳喳地,她们不喝白酒,打开了啤酒,每人一瓶,拿起来碰一下,一饮而尽,非常豪爽。 刘爱雨一点也不想回家,厂子里虽然只有一半人,但感觉比平时热闹有趣,再说了,不用去买票挤火车,就是最大的幸福。 听碎红说,因为春运,车站上加了闷罐车,这种货车没有窗户,封闭严实,人挤在里面十几二十多个小时,等于走了一趟鬼门关。 刘爱雨对火车的恐惧感依然没有消失,如果有一天需要回家,要么坐飞机回去,要么走回去,拥挤不堪的火车,她死也不坐了。 吃过晚饭,工人们聚在餐厅里看春晚,刘爱雨喝了点酒,感觉身上热乎乎的,她到院子里转了转。 广州的冬天不冷不热,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连外套都没有穿,到处都是炸响的爆竹声,夜空不断绽放着璀璨的烟花。 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刘爱雨的心头,无可避免地涌上一股特殊的情感,她想起了童年时代贫穷而快乐的生活,她不知道,她最好的伙伴陈望春,现在在哪里?在干嘛? 北京,一场罕见的大雪仍在持续。 十点多钟,安静的宿舍楼有了骚动,原来是校领导给没回家的学生拜年了。 寒假期间,学校只开了一个餐厅,每天只供午饭和晚饭,因为所有学生起床时,已经十点左右了。 陈望春也睡懒觉,起床后洗一把脸,坐着发呆,等到午饭时间,提两只开水壶,拿着饭盒,去餐厅吃饭。 饭后顺便打两壶水,然后窝在宿舍,一直到下午六点多再去吃晚饭。 晚饭后,在校园里走一走,回到宿舍,看几页书,十点准时熄灯休息。 暖气烧得很热,室内有件毛衣就可以了,一块暖气片在吱吱吱地漏着水蒸气,像个加湿器,使得室内空气湿润,很舒适。 陈望春觉得这样挺好的,他最喜欢假期的学校,人少,到处都很安静。 学校领导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有提饺子、盒饭的,有抱着水果的,校领导握着陈望春的手说:“同学,新年好。” 陈望春腼腆地点一点头。 领导问:“过年了,想不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学校办公室提供长途电话。” 陈望春想了一会,说:“我们村里没有电话。” 领导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即使村里有电话,陈望春也不会打的,打给谁呢?他倒是想和刘爱雨说说话。 看到厚厚的雪,他想起了那个冬天,他拽着她滑雪的情景,刘爱雨清脆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萦绕,她鲜红的围巾,似乎在他的眼前飘着。 然而,在这个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只有陈望春一个孤独的身影。 刘爱雨在广州,广州不会下雪的。 如果有她的电话,他会给她打电话吗?刘爱雨是不是很惊喜?他对她说什么?邀她来北京看雪吗?陈望春不知道。 留校的学生,都去餐厅看春晚了,陈望春没有去。 春晚里最好看的小品,恰恰是陈望春不喜欢的,他反感这类故意卖关子抖包袱、以逗人捧腹大笑为荣的节目,有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吃了几个饺子,吃了两个橘子,趴在窗台上张望。 楼下聚集着几十人,吵吵嚷嚷的,听说他们要步行去长安街,听新年的钟声敲响,可能觉得人少,组织者拿着电喇叭,挨个宿舍喊人。 陈望春缩回头,拉上窗帘,翻开《神雕侠侣》,他看到杨过在忘情谷没有找到小龙女,但在悬崖上发现她留下的话: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杨过还能找见小龙女吗?? 第六十八章 周海明结婚 周海明从老家回来,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结婚了。 中午休息时,他提着一个大挎包,挨个给员工们发喜糖,笑嘻嘻地说:“都吃一颗,喜糖吃了牙不疼、不上火、睡觉香。” 周海明去了别的小组后,女工们迫不及待地议论,他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和谁结的?太突然了。 韩丽说:“刘爱雨,周主任不是一直疯狂地追你,非你不嫁吗?怎么移情别恋了啊?” 韩丽的话里有几分嘲弄、几分幸灾乐祸,小姑娘们别的都好,就是有爱吃醋、爱妒忌的小毛病,这会子看刘爱雨被晾在一边,心里肯定比吃了喜糖还甜。 刘爱雨和她们一样,心里也装了许多疑问,周海明虽然笑着给大伙发喜糖,但他没有新郎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他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勉强的。 短短十几天时间,在他的湖南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行事谨慎、乐观自信地规划着自己未来的周海明,贸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三天后的周末,刘爱雨约周海明出去吃饭,一来还他的情,二来她想知道周海明心中的隐情。 周海明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下班后,等女工们都去了餐厅,周海明开了车,载上刘爱雨,油门一踩,去了城里。 车子在宽阔的大道上飞驰,车窗落下了一截,风吹了进来,凉爽而舒适。 刘爱雨想问周海明为何就突然结婚了呢,但看他情绪不高,又开着车,就没有问。 刘爱雨打开音响,一首熟悉的曲子响了起来:如果让我离开你,而你正当年轻,用我最真的心,换你最真的情…… 周海明减慢了车速,并最终靠路边停下,他的胸脯起伏着,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什么也不说。 一支烟抽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发动了汽车。 刘爱雨的眼眶湿润了,心潮翻动,但不是因为周海明,她是想到了她又爱又恨的油坊门。 车子驶进城区,刘爱雨说,你地方熟,找一家干净的店,我做东。 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周海明靠路边停了车,两人进了一家川菜馆,刘爱雨抬头看着“品月楼”招牌,觉得这名字起得很有诗意。 川菜馆遍布全国的大街小巷,既麻又辣,迎合了大江南北人的口味。 这个店,周海明和朋友来过多次,和老板娘很熟,老板娘直接领他们上了二楼,临街的一个小包厢,既清雅又便于观光。 周海明点了剁椒鱼头、龙井虾仁,刘爱雨点了爆炒田螺,老板娘下楼去了,周海明望着窗外的景物,轻轻说:“我以前来,一直坐这个位置。” 周海明征求刘爱雨的意见,说:“喝点酒?” 刘爱雨迟疑了一下说:“你开着车。” 周海明说:“没事,到时候叫个代驾,送我们回去。” 刘爱雨想喝点红酒,周海明却要喝啤酒,以往,周海明在细节上总照顾刘爱雨,尊重她的意见,今天却有点小霸道。 菜上齐了,周海明要了三瓶啤酒说:“不多喝,点到为止,我两瓶你一瓶。” 刘爱雨放下心来,她最怕周海明因为心情不好而酗酒,那样,或许会有难以预料的情况出现。 还好,周海明很有自制力,他对自己的情绪,管理得挺到位的。 两瓶啤酒放不倒周海明,他的酒量是在酒王和酒仙之间。 一瓶啤酒,刘爱雨也有把握拿下。 两人倒了一杯酒,碰了一下,刘爱雨说:“祝新婚快乐。” 周海明问:“是真心实意的吗?” 刘爱雨说:“是。” 周海明盯着刘爱雨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我很不甘心!” 腊月里,老家下了一场雪,薄薄地盖了一层,却很滑。 周海明的母亲去山上打柴,没想到脚下一滑,摔下了深沟。 村里的乡亲发现了,把她拉到镇医院,镇医院没法看,又转到了市医院,医生说需要做手术,村里给周海明打了电报,他匆匆赶了回去。 周海明签了字,手术做了,半个月后出院,主治大夫约谈周海明,说:“虽然手术做了,但因脊椎的神经腺断了,加上病人年龄大,体质弱,康复不理想,极有可能下半身瘫痪。” 周海明也是吓晕了,傻乎乎地问:“下身瘫痪啥意思?” 主治大夫说:“腰部以下没感觉,大小便失禁,生活无法自理。” 周海明被这个结果所震撼、所击倒,花了几万块钱做了手术,可劲地折腾了一番,人却站不起来,还不如不做手术。 周海明把母亲拉回了家,伺候母亲吃喝大小便,他一个大男人,这些年一直在工厂是管人的,哪干过这种活?做起来笨手笨脚的,母亲难受他也累。 除夕晚上,族里人聚集在一起祭祖,烧完香磕了头,开始边吃年夜饭边看春晚。 族里的叔叔问周海明啥打算? 周海明也没有主意,留在家里照顾母亲,钱从哪里来? 看病住院做手术,已经花了六七万,还有后续治疗,需要一大笔钱。 出外打工赚钱,家里老娘谁管?床前没一个人照应,喝一口水都难。 猝然降临的灾难,完全打懵了周海明,他脑子里乱糟糟得像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堂兄建议雇个保姆,周海明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但堂叔摇摇头,说出三点理由,一是现在村里根本就没闲人,年轻的出外打工了,年老的在家种地带孩子,忙得脚后跟打屁股。 二是不沾亲不带故的,不把病人当人,恶言恶语,看起来是照顾病人,实际病人成了受气包。 就像村里的秉堂,满身的病,儿女不在眼前,雇了一个保姆照顾,但保姆却好吃懒做,对秉堂非打即骂,不给吃喝。 秉堂瘦得皮包骨,他一个病人,哪受得了这罪?不到半年,就一命呜呼。 三是雇一个保姆,一个月至少一千块,一年就是一万多,物价涨工价也涨,白白浪费了一大笔钱。 堂叔说:“你爹卖了良心,早早丢下你娘俩,你娘受了一辈子的苦,到头来,却遭了这磨难。” 周海明很沮丧很无奈,雇保姆的事不成,还有啥办法吗? 堂叔又装上一锅烟,点着了抽着,他的脸在弥漫的烟雾里模模糊糊,半响才说:“我琢磨来琢磨去,你得赶紧结婚。” 周海明一时没明白,他结婚和照顾母亲有何关系? 堂叔分析说:“结了婚,你出外打工赚钱,你媳妇留家里照顾老人,这不一举两得吗?” 大伙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周海明被逼进了死胡同。 他的计划是找一个他喜欢的女孩结婚,办一个小厂子或小公司,把母亲接到广州,让她享几年清福。 他喜欢刘爱雨,认准了她是和他能过一辈子的女子,虽然刘爱雨现在对他很冷淡,但他坚信,他肯定能收获她的芳心,只要给他点时间,他就能将铁棒磨成绣花针。 堂叔的想法,和他的愿望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没啃声,堂叔说:“你再想想,我只是建议,主意还要你拿。” 想了一夜,周海明觉得堂叔说得在理,除了结婚,再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计划是空中楼阁、是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就碎了。 把爱情和母爱,放在天枰上称一称,周海明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爱情,母亲含辛茹苦,饱受屈辱,把他抚养大,他没有理由抛弃她。 周海明这么想了,但仍在犹豫,在乡下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她贤惠吗?温柔吗?漂亮吗?能对母亲好吗? 这都是问题,他得想透了看准了,瞅媳妇不像买东西,买了不称心如意的东西,可以撇掉,媳妇不行,那是一根藤,要牢牢缠在你的身上,一辈子都难以挣脱。 但是,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让周海明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十几天前,母亲一直说她晚上睡不着,让周海明买安眠药。 安定片在他们那个小地方控制不严,小药店就有,周海明买了一瓶。 几天后,母亲又让她买,周海明觉得母亲吃得太快了,说不能吃多,吃多了有危险。 母亲说,没有多吃,我攒一瓶,怕以后没有了。 周海明丝毫没有怀疑,又买了一瓶,结果,母亲吞了两瓶安眠药,幸亏发现及时,灌肠抢救。 母亲醒过来,嚎啕大哭说:“海子啊,娘不想拖累你。” 堂叔介绍的女子是一个拐了十八个弯的亲戚,女子上过高中,在外打了一年工,想在外面找对象,硬让她爹娘叫回家,说外地的不可靠,还是在本乡本土地的好。 周海明和女子见了一面,模样周正,性子绵软,最主要的优点是善良、心肠好、手脚勤快。 堂叔说:“这就是你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对象,既是媳妇又是保姆,你还等啥?” 于是便闪电般地结婚。 临走前的一夜,两人缠绵悱恻,在要紧关头,媳妇狠狠地咬了周海明肩头,咬得很深,出血了。 媳妇说,我给你留个印记,你别忘了我。 媳妇已经睡熟了,周海明却大睁着眼睛,想开了心思。 周海明告别了媳妇老娘,回了广州,他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周海明褪下衣服,露出肩头上,那是一个清晰的月牙,结了疤,暗红色的。 刘爱雨端起酒杯,和周海明碰了一下说:“由衷地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周海明瞪着刘爱雨,问:“你不对我说点什么?” 刘爱雨躲开他的眼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得知周海明结婚的消息,碎红惋惜地摇头叹息:“爱雨啊,你就是个大傻瓜,掉到眼前的金元宝都不捡,这世界上不缺男人,可要找到一个如意郎君,那是比登天还难。” 苏妲己也为刘爱雨可惜,两个已成功上岸的人,不愿看着刘爱雨还在苦海里挣扎,积极热心地为她物色人选,遍地撒网、重点捕鱼。 刘爱雨的周末,基本被碎红和苏妲己绑架,到某个地方去见某个人,不由分说。 有时候是碎红,有时候是苏妲己,开了车过来,拽上刘爱雨就走,见了不该见的人,吃了不该吃的饭,他们有的是老板、有的是高管、有的是捧着铁饭碗的教师和机关干部。 但刘爱雨都没感觉,觉得他们都戴着同一个面具,有雾里看花的感觉。 碎红烦了,问:“你是看不上,还是根本就不想看?” 苏妲己瞪着刘爱雨,说:“你不会是性冷淡?” 刘爱雨说:“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事。” 碎红和苏妲己互相看一眼,断言说,你心里肯定装着一个男人。 刘爱雨笑着说:“是吗?我自己咋不知道?”? 第六十九章 龙科长来广州 这天,正在上班,徐海凤过来说:“刘爱雨,你停一下,周主任找你。” 周海明上班时间找,当然是工作的事,他这个人很有原则,公事私事分得很清。 刘爱雨去了车间办公室,周海明礼节性地笑了笑,让她坐下。 随着厂子的发展和大气候的影响,厂领导层通过商议,决定成立一个公关部,说白了,就是搞好外来采购人员的接待,尽快地签订订单,把产品销售出去,使资金尽快回笼。 公关部直属厂办,计划从近万人里面,选拔二十人组成,由刘爱雨任部长。 这个事,厂子里早就议论过,女工们都说皇帝选美也不过如此,什么接待?就是用色相引诱,拉采购员下水,变相的三陪小姐。 女工们对此大肆鞭笞,认为是在践踏女工的尊严和权力,反对抵制,都说这样下贱的活谁去干? 刘爱雨问:“是三陪小姐吗?” 周海明搔搔头说:“可以这样理解,就是陪酒陪吃陪唱歌,但是不陪睡,犯法的事咱不能做;现在的厂子公司都这么做,我们不这样搞,谁和你签单?产品销售不出去,工人只能喝西北风了。” 刘爱雨说:“你不会害我?我听你的意见。” 周海明坦率地说:“于公,你是最佳人选,为了厂子,牺牲一点自己的利益未尝不可;于私,我不愿你去那些肮脏的地方,采购员都是吃顺了嘴的,见了女人疯了一样,能不搂搂抱抱?再干净的东西,掉进染缸里,还能清白吗?” 刘爱雨心里一暖说:“好,我听你的。” 周海明说:“你这个公关部长,比我车间主任级别高,待遇好;公关部一年,等于你在车间干五年,这么肥的差事,你放弃了不后悔吗?” 刘爱雨笑着说:“我小心脏受不了大惊喜,也有恐高症,升得太快我晕,慢慢来。” 周海明笑了,说:“聪明。贪图蝇头小利,必被利所伤;找个啥借口搪塞一下?” 刘爱雨想了想说:“我有洁癖强迫症,严重时会恶心、呕吐、眩晕,很不适合和客人待在一起。” 周海明说:“这招高明。” 同宿舍的陈芳和梁静被选入了公关部,再也不用在流水线上幸苦了,不用担心迟到早退扣工资了;公关部上班很随意,有猎物了就出击,没猎物了就休息,工作清闲,常常海吃山喝,待遇还好。 梁静和陈芳身子轻飘飘的,说话也开始嗲声嗲气地,好像被册封为贵妃娘娘了。 韩丽和郭霞很不满意,但怪谁呢?韩丽又矮又胖,郭霞皮肤黑,只能怨爹妈了,dna决定的,有啥办法? 韩丽和郭霞为刘爱雨打抱不平,说:“刘爱雨,怎么会没有你?这里面肯定有猫腻,都是厂领导看人下菜,谁会溜须拍马、谁会献媚,就选谁,太不公平了。” 刘爱雨说:“没选上不一定是坏事,选上了不一定是好事,咱干好咱的工作就行了。” 后来,碎红知道了这事,毫不客气地说:“爱雨,给你搭了梯子你不上,你真执迷不悟;你这种性子,不适合在这边干,也干不出啥名堂。” 刘爱雨笑着说:“我凭一双勤劳的双手,不相信干不出一番事业来。” 碎红问:“有捷径为啥不走?” 刘爱雨笑盈盈地说:“姨,我傻啊。” 碎红瞪她一眼说:“你无药可救了。” 龙科长来广州是八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酷热难熬,整个珠三角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不管喝多少水,都化成了汗,走出空调房一步,就会有窒息的危险。 龙科长直接来厂子找刘爱雨,当门卫打电话说有人找时,刘爱雨以为又是碎红和苏妲己,她们两个最近来得太频繁,大有不为刘爱雨找个对象不罢休的架势。 这已经严重影响到刘爱雨的工作了,徐海凤提醒过刘爱雨几次。 刘爱雨对碎红和苏妲己说:“以后我上班时,你们别找我。” 碎红说:“不就是扣工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当初去了公关部,一步登天,谁会为难你?” 苏妲己说:“罚款算个鸟,开除了更好,不逼你一把,你不会找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不给刘爱雨插话的机会。 刘爱雨到了厂子门口,却是一个男人,走近了一看,是龙科长,她感觉很意外,龙科长是厂子的贵宾福星,只要他驾临广州,厂领导肯定远接近迎的,怎么一个人呢? 刘爱雨说:“你稍等,我给厂里说一声。” 龙科长摆摆手说:“不,我这次来与厂子无关,不要惊动他们;我特意来见见你,有话要说。” 刘爱雨看看表说:“你等几分钟,我请个假。” 六点多,刘爱雨和龙科长打了一辆车去城里,龙科长让刘爱雨找个地方,说:“以前一直吃你们的,今天我请客。” 刘爱雨想了想,便带他去了“品月楼”,她熟悉的饭馆太少,而“品月楼”给她印象不错,菜的味道好,环境优雅,老板娘热情。 非常巧合,上次和周海明吃饭的小包厢正好闲着,龙科长让刘爱雨点菜,刘爱雨说:“你点,我随意。” 龙科长点了红烧甲鱼、酸菜黑鱼、香辣虾、野生菌,要了两瓶冰镇啤酒、一壶龙井。 等上菜的工夫,他们喝茶,刘爱雨说:“感觉你这次来广州挺神秘的。” 龙科长说:“我也觉得太冒失,但这关系我后半生的前途命运,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刘爱雨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正是晚饭的高峰时期,因为白天的酷热,很少有人出来活动。 现在,天黑了,气温降下来了,人都出来了,每条街道停满了车,还有很多车在不断地涌来,每个饭馆也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 菜也上齐了,龙科长倒了酒,两人碰了杯,龙科长说:“先吃饭后说事,不然我说了,你可能连饭都不吃了。” 刘爱雨拿起筷子,说:“你这一说,我压力好大啊,是不是鸿门宴啊?” 龙科长说:“咱们朋友一场,我喜欢你敬重你,绝不会害你的,放心吃。” 菜的味道真不错,现在,刘爱雨除了川菜,别的菜似乎都没了味道。 龙科长说:“还是有点辣,当时嘴巴爽了,过后痛苦不堪。” 刘爱雨不明白,问:“啥痛苦?” 龙科长笑笑说:“难言之隐,登不了高雅之堂。” 看着菜吃了一大半了,刘爱雨放下筷子:“说事,我都吃饱了。” 龙科长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沉默了一会,食指敲敲桌子说:“我要做一个重大决定。” 刘爱雨说:“我洗耳恭听。” 龙科长的妻子和他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龙科长考上了财经学校,妻子顶替其母亲到供销社上了班。 龙科长毕业后安排到县局工作,两人结了婚,过起了甜美幸福的小日子。 龙科长精明能干,升迁很快,从县城到市上再到省城,两三年一个台阶,而妻子原地不动,后来供销社改制,成了下岗职工。 以龙科长的能力,养一家三口绰绰有余,妻子干脆就当起了家庭主妇。 自打上次见了刘爱雨后,龙科长的心里就起了波澜,他的眼前时时浮现着她可爱的形象,她的眼睛、鼻梁、嘴巴、身材,就连一把随意扎起的头发,他也觉得好看的不行。 他明白,这个女子闯进了他的心里,要勾走他的魂。 龙科长思前想后,都无法摆脱刘爱雨的诱惑,他反过头审视自己的婚姻,才发现许多的不堪。 妻子和他虽是同学,但没有过多的交往,经熟人介绍,就结合在了一起。 她操持家务是把好手,但有女人爱唠叨、爱记仇、爱翻旧账的通病,而这正是龙科长极反感的。 龙科长已经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习惯了别人服从他,只能他教训别人,没有别人给他讲道理的份。 时间一长,两人感情就有了间隙,加之两地分居,感情越来越淡漠,只剩下了同事式的嘘寒问暖。 龙科长经常在外,很多厂子将美女往他怀里硬塞,他又不是柳下惠,能坐怀不乱? 妻子有所耳闻,对他厌恶,不但分床睡,还拒绝过性生活,对他远而避之。 婚姻基本死亡,只剩下一张户口本勉强维系着,龙科长一回家,感觉像进了坟墓里,他才三十多岁啊,这一生就要划上了句号吗? 龙科长说了很多,他停了下来,一口一口地喝茶,静场了,刘爱雨敏锐地感觉他要抛出问题了。 龙科长打算和妻子离婚,给一笔补偿,妻子如果要女儿,他每月会给抚养费,一直到大学毕业。 这些年,龙科长捞了不少外快,钱不是个问题,他才三十出头,他要鼓足勇气走出这一步。 龙科长火辣辣的眼光望着刘爱雨,说:“请你给我力量。” 刘爱雨明白了,她想起了周海明,他们怎么都不放过我啊,我真的是一只狐狸精,能勾男人的魂吗? 刘爱雨问:“离了婚,然后呢?” 龙科长说:“辞职。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再干了,再干非出事不可。” 龙科长谈了他的计划,离婚后到广州,利用他这些年积攒的人脉,搞一家公司,用不了几年就发了,比呆在体制里面强一百倍。 刘爱雨低下头,假装喝茶,龙科长突然伸出手,握住刘爱雨的手说:“咱们一起干,开个夫妻店。” 刘爱雨问:“你女儿多大了?” 龙科长说:“今年十岁了,上小学四年级。” 沉吟了一会,龙科长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学习一般。” 刘爱雨心里一颤,问:“你离了婚,你女儿没了父亲,她可怎么办?” 刘爱雨想起自己母亲早逝,父亲游手好闲,要不是干妈何采菊,她哪还有今天? 龙科长说:“有她妈妈,我可以多给她们钱。” 刘爱雨说:“我劝你不要离婚。” 龙科长问:“为啥?” 刘爱雨说:“两个女人,一个没了丈夫,一个没了父亲,对她们而言,都是很残酷的一件事;再多的钱,也无法医治她们心灵的创伤。” 龙科长眼里的光亮暗淡了,他是个聪明人,刘爱雨反对他离婚,就是不愿意跟他,他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 来广州之前,龙科长自我感觉良好,除了年龄大一些,其他都是优点,获得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的芳心,应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现在看来,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盘里的菜剩下四分之一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菜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再吃了;酒也剩最后一杯了,喝完,这顿晚餐就算结束了。 龙科长不死心:“我要是坚持离呢?” 刘爱雨说:“那就与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朋友。” 刘爱雨说得很坚决,不给龙科长一点希望,她希望他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希望他能迷途知返。 要分手了,龙科长住城里,刘爱雨回电子厂,龙科长怅然地看着刘爱雨。 刘爱雨心里恻然,她走过去,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龙科长说:“龙大哥,回你的家,深爱你的妻子和女儿。” 龙科长最终还是离婚了。 两年之后,在一个酒会上,刘爱雨和龙科长偶然相遇,他气宇轩昂,牵着一个妖艳的女子,两人卿卿我我,走两步亲一口,走三步,抱一下。 刘爱雨和龙科长走了个对面,想躲都来不及,正在不知所措时,龙科长却飘然而过,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刘爱雨。 那时候,龙科长已经下海淘金,成了身家几百万的小老板,他有能力重新规划自己的美好生活了。 望着龙科长渐行渐远的背影,刘爱雨松了一口气,随之心揪了起来,她想起了龙科长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还好吗? 一个父亲,怎么可以抛下自己患病的、年幼的女儿,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都不能饶恕。 在心里,刘爱雨悄悄地把龙科长划掉了,从此,这个人从她的视野里永远地消失了。? 第七十章 大学生陈望春 系团委通知陈望春,下午三时在博雅楼404室,参加一个座谈会,什么内容没有说,说了也白说,因为这种活动,陈望春根本就不会参加,系团委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但是,午休起来后,按惯例,别的同学去图书馆,陈望春则去教室,不知怎么的,他却推开了404室的门。 当时,座谈会已经开始,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长发男子,他的身份是学校心理学硕士研究生,他在黑板上出了三个题目: 你心中最大的阴影是什么? 你心中最疼痛的是什么? 你心中最爱最恨的是什么? 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二三十个学生,陈望春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一个座位坐下,他扫了一眼黑板上的题目,然后,把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 春末夏初,窗外高大的雪松生出了嫩绿的新芽,茂密的枝桠,给教室投下了一片荫凉;一根树枝上站着两只长尾巴喜鹊,喳喳地叫着,追逐嬉戏;一只蜻蜓,飞上了窗台,像一架小引擎的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嗡嗡地响着。 前面一阵骚动,有个同学和心理师在对话,陈望春这才留意到,在座的学生,一个个面色沉郁,形容消瘦,穿着灰色或蓝色的衣服。 他们表情木讷、反应迟钝,在心理师一二再再而三的启发下,才会挤牙膏似的,说一半句话,而且文不对题,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是一堂心理疏导课,每年高考之后,各地的状元如愿以偿地进入了a大学,但令人遗憾和震惊的是,这些从小就被誉为天才的学霸,从小学一年级时,就被灌输了一种理念,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他们的终点是高考,金榜题名是他们一生当中最耀眼最辉煌的时刻。 他们考上了最顶级的大学,却失去了自己该有的人生,迷惘、痛苦、低落、失眠、焦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融入最基本的生活、进行最简单的人际交流、一个自然的睡眠,对于他们而言,都艰难万分,需要靠吃大把大把的药物才能勉强完成。 心理学硕士把这些症状称为心灵感冒。 他说:“感冒,是一种最常见的疾病,吃不吃药都是一周左右痊愈;但是,心灵的感冒,却要严重得多,因为你的心受伤了。你们之前的十八年人生,被你们最亲近的父母,以爱的名义折磨,你们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考一个好分数;你们的心灵长期承受着重压,且有深深的负罪感,你们在努力奔跑,当到达大学这个终点时,你们的使命便完成了,人生也到达了终点,内心一片空白,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一切归零。” 心理学硕士挥舞着手,滔滔不绝,而台子下的众学生却呆若木鸡,他们好像不在同一个空间里,甚至不在同一个教室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陈望春看着黑板上的三个题目,心里暗自斟酌。 我心中最大的阴影是什么?他的思绪飞回了油坊门,想起了很多往事,给他心灵蒙上阴影的,无疑是他的父亲陈背篓,当着全村人的面,让他光着屁股拉磨。 我心中最疼的是,母亲何采菊躺在月季花刺上,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随后逐出家门,至今杳无音信。 心中最恨的是谁?是他的父亲吗?最恨不确切,应该是最怕,他梦里都怕他。 至于心中的最爱,陈望春咧嘴一笑,有点羞涩,那是个不能告人的秘密,得珍藏好,不能让外人知道。 这时,突然有人吹起了口哨,是一首苏联歌曲,开始是一个人吹,后来大家都跟着吹 陈望春突然兴奋起来,也跟着吹起来,令他惊讶的是,这首完全陌生的曲子,他竟然无师自通地会了。 陈望春不知道的是,今天404室的全是和他一样的、行为怪异、心理异常的学生,他们在考场上所向披靡,而在生活中,却和正常人拉开了距离。 夏天来了,宿舍里好多学生都光着膀子,陈望春却穿着长袖,扣子扣得紧紧的,大伙让他脱了衬衣,凉快一下。 陈望春犹豫着,解开了几个扣子,他似乎感觉呼吸通畅了,身体轻松了许多,他拿起一本书,扇了几下,凉风亲昵地抚摸着他禁锢多年的肌肤,令他愉悦舒服。 他鼓足勇气,脱去了上衣,坐在电风扇前,瞬间,他从炎热的夏季,到了凉爽的秋季。 舍友看见了他背上的秘密,他们好奇地端详着,询问着,陈望春讲了1992年夏天,那场怪异的龙卷风,舍友们惊讶不已。 这是陈望春入学以来,第一次和他的同学坦诚的交流。 陈望春请室友们帮忙,将他后背上的印记除掉。 这个来历不明,带有浓厚宿命论色彩的印记,剥夺了陈望春多年的自由和快乐,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舍友们和他一样,对此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 大家群策群力,想办法除去这个讨厌的印记,但他们很快失望了,那些广告上吹嘘去污能力超强的洗涤剂,居然没有让它褪一点颜色。 他们能想的办法都试了,一点用也没有。 陈望春提出用浓硫酸,他们吓了一大跳,这是万万不敢尝试的,那是要出人命的。 陈望春说水攻不行,改用火攻,他的意思是用火,将皮肤烧成疤痕,印记自然就看不清了。 室友们咧咧嘴,这是军统特务惯用的酷刑,他们可不能用在自己同学身上。 陈望春有点恼火,他不满地瞪着眼睛,意思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一群高智商,还不如几个臭皮匠。 最后,大家友好协商,分析了利弊得失,在把伤害降到最大限度的条件下,打算用一根绣花针,一针针剜掉这个印记。 这是一项耗费时日的工程,需要多个夜晚才能完成,于是,每天晚上,室友们轮番上阵,对陈望春一个小时的刑罚伺候,一针一滴血珠,开始大家心颤手抖,到后来,就习惯了。 一天下午,陈望春罕见地去逛了一次大街,以往,大家约他一块出去时,他从来都是拒绝的,他似乎觉得,呆在学校的四堵墙里面,才是安全的。 晚饭后,陈望春回来了,他花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家杂物店里,买了一把钢刷子,大家不明白他买刷子何用。 直到晚上,他脱去衬衣,把他的背亮出来时,舍友们才明白了,他嫌绣花针太慢,他要用这把钢刷子,刷去他脊背上的印记。 大家面面相觑,钢刷子刷在皮肤上,那是啥滋味?大家不寒而栗。 陈望春却坦然地笑了,说:“拜托了。” 大伙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上,最后,采取抓阄的方式,偏偏是最胆小的小朱,这个倒霉鬼,哭丧着脸,哀求大伙,放他一马,他愿意补偿,请全宿舍的吃一次大餐。 大家断然拒绝了他的诱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陈望春鼓励他:“你眼睛闭上,用力刷几刷子,就结束了。” 为以防万一,大伙儿去买了云南白药、碘伏、酒精、药棉、绷带,像要做一个大型手术。 小朱拿起钢刷子,他的手抖抖索索的,陈望春说:“闭上眼睛,用力挠,就像挠痒痒。” 两个舍友,抓住小朱的手,在陈望春背上挠了起来,一共挠了四五刷子,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印记自然看不出了。 陈望春咬牙忍着,舍友用碘伏消了毒,撒上云南白药,用绑带缠了几圈,大功告成,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陈望春破例买了一扎啤酒一大包零食,感谢舍友,这是他大学四年里,唯一一次与室友同乐。 之后,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每天午夜之后,他的哭泣、惊叫,如期而至,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陈望春不断收到陈背篓的信,每一封信,陈背篓都关注陈望春学习如何、有无获奖,如果获奖了,及时把证书的复印件寄回来,油坊门急用。 陈望春每封信的后面,都是三个大大的惊叹号,类似于过去乡间传递紧急情报的鸡毛信。 然而,收到信的陈望春并不着急,看完后,他就撇在一边,他从不回信,如果他回信了,不但会被陈背篓拿着到处炫耀,还会贴在荣誉墙上示众。 除了信,陈背篓每月寄给他500元生活费,对于社交空白、社会活动等于零的陈望春,500块已经足够生活了,他大概是班上花费最少的学生,因为除了吃饭,他不知道该把钱花到哪里去。 这天下午,陈望春坐在花园边,读陈背篓的最新来信,厚厚的五六页,不厌其烦地叙述了村里的最新情况:谁家买了一台大彩电、谁家买了一辆摩托车、谁盖了五间大瓦房、谁打工赚了多少钱、谁从副科级升到了正科级;这一月,哪个学校来参观了魁星楼、谁留了言等等。 陈望春一扫而过,当他看见刘麦秆和刘爱雨的名字时,他慢了下来,细细品味。 刘爱雨在广州打工,工资很高,给刘麦秆寄了两千块钱,因为这个,刘麦秆和刘爱雨在村里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人将刘麦秆奉为座上客,认为高考状元不如一个打工妹。 陈背篓大声疾呼,儿啊,你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你要争气,快点把获奖证书寄回来,我有急用。 急用两字是红的,是陈背篓咬破手指写的血字,可见他的心情相当地急迫。 陈望春一直坐到黑夜来临,然后去食堂吃饭。 第二天,他找出自己的获奖证书,装入a大学特用的信封,寄回了油坊门。 北京来信了!陈背篓翘首期盼的陈望春的信虽然姗姗来迟,但毕竟是来了。镇邮电所的小王,第一时间把信送到油坊门,并亲手交给了陈背篓。 陈背篓右手高高举着信,像举着一把火炬,穿过油坊门,边走便喊,北京来信了!北京来信了! 陈背篓将信给人们看,牛皮纸信封上,有红色的a大学的字样。 陈背篓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小心地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证书,展示给人们看,上面有a大学红色的印章,老百姓就认官印,红坨坨就是王法。 陈背篓眉飞色舞地向人们炫耀,根本就没意识到,信封里,除了证书,一无所有,没有给他一句话一个字。 第二天,陈背篓专程去了镇上,复印了获奖证书,他希望人们能关注一下来自a大学的获奖证书,但开店的小媳妇,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操作复印机,根本不看证书的内容,这令陈背篓很扫兴。 陈背篓将证书的复印件,贴在荣誉墙上,为了招揽观众,他放了一挂鞭炮,然而,只有寥寥几人出来,看见是他,又缩回去了。 证书的原件放在魁星楼一个紫檀木的木盒子里。 关于这个盒子,有一个曲折的来历。 一次,陈背篓去村长牛大舌头家,看见他桌上有一个盒子,很旧很老了。 这个盒子陈背篓熟悉,在大集体时,上面发了红头文件什么的,队长牛大舌头给大伙一传达,就装进了这个盒子里,锁上锁,谁都不让碰。 那时,这个盒子的神秘,使陈背篓想入非非,什么时候,能把这个盒子打开看一看。 后来,集体解散了,红头文件也失去了它神秘的光环,有时候,村长牛大舌头就把它撇在桌子上,谁都可以看,有人还撕了卷烟。 再后来,村长牛大舌头就用盒子装香表,放在祭祀祖宗的神龛前,算是派上了用场。 陈背篓看见紫檀木盒子,触动了他的心思,他想,这个盒子用来装陈望春的获奖证书,是再合适不过了。 陈背篓当即提出这个要求,村长牛大舌头歪着头想了想,居然答应了,说:“陈望春是咱油坊门的招牌,这个盒子,我无偿地捐献给你。” 村长牛大舌头连盒子带钥匙和锁,一并送给了陈背篓,陈背篓过意不去,给村长牛大舌头买了一包五块钱的兰州烟,表示谢意。 陈背篓将获奖证书放进盒子里,锁上锁,当有人来魁星楼参观的时候,他才会打开,让他们一饱眼福。 徐朝阳校长成为陈望春的铁杆粉丝,他不遗余力地宣传着陈望春的勤学和优秀,陈背篓对此感激不尽,尽管徐朝阳校长一直以陈望春的伯乐自居,而淡化了陈背篓家庭教育的作用。 每学期中期考试后,徐朝阳校长都要雷打不动地组织一次向陈望春学习的活动,有时候是优秀学生,有时候是差后进学生。 对优秀学生,徐朝阳毫不留情地敲打他们,你们比起陈望春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要虚心,要夹紧尾巴。 对后进学生,则鼓励他们,说当初陈望春也是一名差学生,在老师的教育感召下,端正了学习态度,努力追赶。其实,每个人都能创造出奇迹来。 徐朝阳校长带着学生,清除了荣誉碑周围的杂草垃圾和人畜粪便,用抹布将碑子上胡写乱画的痕迹擦掉,然后,用粉笔工工整整地写上一行字:每天晚上,我们仰望星空,默默注视着你这颗最耀眼的恒星,和你对话。 在魁星楼里,徐朝阳校长指着墙上的奖状,如数家珍,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每张奖状颁发的细节;他让学生们传阅陈望春做过的试题、记过的笔记本、摸摸他用过的笔。 在新学年的教师会上,徐朝阳校长勉励新调入的教师,要狠练教学基本功,只要能教出陈望春这样的学生,这一辈子就没白干。 新旧世纪交替时期,正是读书无用论和知识改变命运两种论调斗得脸红脖子粗、难解难分之际,在油坊门,这两种论调的代表人物是刘麦秆和陈背篓,油坊门人像看对台戏,一会往东一会往西。 陈背篓说,陈望春又获了奖,还发了奖学金,发表了论文。 刘麦秆必针锋相对,说刘爱雨又涨了工资、升了职,她们厂子的待遇好,每顿饭都有羊肉泡、四菜一汤,每天发新鲜的水果,每周旅游一次,连擦屁股纸都是厂子里发的。 刘麦秆炫耀时,马上有人出来声援呼应,说:“真真的,我们丫头来信说了,厂子美得天堂一样。” 就在年初,村里有三个女孩去了广州,在刘爱雨的介绍下,进了工厂,两个月后,给家里寄回了钱。 这个现象在油坊门有九级地震的效应,这些土里刨食吃的农民,一辈子打着牛屁股,春种秋收,早起晚睡,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幸苦一年,未必能收一把满意的粮食。 而女孩子一去工厂上班就发工资,太快了,种子撒进土里,不一定都会发芽,即使发芽了,还需要雨水、肥料、阳光和风,最终才能长成一株禾苗,结出果实。 刘麦秆所说,有人证物证,相比之下,陈背篓说的,看不见摸不着,谁知是真是假?? 第七十一章 刘麦秆的幸福生活 刘麦秆经常在兜里揣一沓钞票,票子是刘麦秆特意从银行换的,一张张崭新挺括,抖一下发出铮铮的金属声。 每天早上九点多,刘麦秆一觉睡醒,擦把脸,就站在门口喊:“谁去镇上,把我捎上,我要去吃羊肉泡。” 几乎每天都有人去镇上,给学生送饭,到政府办事,购置农资等等,打算去镇上的,已经提前约好了刘麦秆,但刘麦秆总要喊几嗓子,唯恐人们不知道,他也是有意气气陈背篓。 据刘麦秆考察,陈背篓已经大半年没闻过肉味了。 他的上一次吃肉,还是村长牛大舌头庆70大寿时,桌上的肉,几乎让他一个人吃了,他还没吃够,竟然偷偷地将桌子上的骨头,也揣进了兜里。 陈背篓一日三餐萝卜白菜、粗面淡饭,而刘麦秆三天两头去镇上吃羊肉泡、喝烧酒,这就是两人的差距,也是一个高考状元和一个打工妹的差别,是油坊门人研读人生的两本活教材。 刘麦秆在老来顺吃了一大盘羊杂碎,喝了几两烧酒,出门后,风一吹,有了几分醉意,头重脚轻、手舞足蹈,打了一路醉拳。 他带着羊肉的腥膻气,满村子晃荡,兜里厚厚一叠票子,硬扎扎的,边缘锐利得刀子一样。 陈背篓在门前的粪堆上忙乎,刘麦秆夸张地大手煽着说:“臭!真臭!” 陈背篓不理他,刘麦秆凑到陈背篓面前,响亮地咳嗽一声,说:“你闻闻,老来顺的羊汤味,我给你带回来了。” 陈背篓被骚扰,只好停下来抽烟。 以前,刘麦秆兜里装着皱巴巴的两块五的红兰州,专用于在众人面前装门面,背地里抽老旱烟解馋。 现在,他过黄河跨长江,一下升级到了十六元的黑兰州,档次在村子里首屈一指。 刘麦秆掏出烟,点着了,大口大口地抽,便抽边舒坦地哼哼,陈背篓大度地报之以微笑。 抽完一根烟,刘麦秆又拿出兜里的钱,在手上拍一拍,手指嘴里舔一舔,数钱,老是数不清,他烦恼地说:“背篓,能帮我数数钱吗?” 陈背篓将铁锨插在粪堆上说:“我觉得你那钱比我的猪屎还臭。” 刘麦秆眨巴着眼睛说:“臭?怎么人人都抢着要?你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有本事,兜里拿出两千大洋来?一千?五百也行!” 陈背篓埋头做活,刘麦秆的气顺了,一口又一口,又长又均匀。 陈背篓备受打击和羞辱,郁闷至极,只好找徐朝阳校长大倒苦水,他甚至后悔了当初和刘麦秆打赌,说:“陈望春看起来中了状元,却没个屁用,还不如让他去打工。” 徐朝阳校长被陈背篓的言论所震惊,他严厉批评了陈背篓颓废消极的思想,说:“你这么想,是急功短利,是近视眼。” 徐朝阳校长同样对油坊门人的短视和无知感到愤怒,他耐心开导陈背篓:刘爱雨充其量是一株禾苗,你看见她结了一个棒子就眼红了?但陈望春是一棵大树,参天大树,他是要做栋梁的。 要做一棵大树,就不要和一根草比。 徐朝阳校长形象生动的比喻,化开了陈背篓心中的郁闷,使他豁然开朗。 一缕春风吹进了他的心田,他觉得天朗气清、百花盛开,对啊,人的眼光还要放长远些,不要只看见鼻子尖,刘爱雨和陈望春是一场长跑,比马拉松还长,现在,刘爱雨跑在了前面,那么两年三年五年之后呢?陈望春必赢,刘爱雨必输。 徐朝阳校长坚定地站在陈背篓一边,他努力劝说着家长,不要鼓动学生辍学;他多次呼吁:不要被蝇头小利所惑,而误入歧途。 但家长们说,我们就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我们才不稀罕呢。 陈背篓不屈服于刘麦秆的压制,他顽强地为陈望春发声,徐朝阳校长说得对,忽视遗忘陈望春,是对教育的侮辱和践踏。 陈背篓开始热心地关注北京。 之前,北京是遥远的地平线上的海市蜃楼,不可触及;北京在三十三天之上,与油坊门的小老百姓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但是现在,通过陈望春,陈背篓和北京发生了亲密的关系,他关注着这个城市的一举一动。 每天晚上七点,陈背篓准时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新闻联播。 陈望春考上大学前,陈背篓家没有电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买一台电视机,怕影响陈望春学习,只是个美丽的借口。 陈望春上了大学后,陈背篓希望通过陈望春了解北京的希望破灭了,一是陈望春假期不回家,二是他从不写信。 家中收入有限,为供陈望春上学,陈背篓省吃节用,一个子都不敢乱花,以至于刘麦秆大肆宣扬说他半年没有闻过肉味,但为了了解北京,陈背篓还是咬牙卖了两只羊,换回一台电视机,至此,油坊门实现了户户有电视的小康目标。 新闻联播里,每天都有北京的镜头,故宫、长安街、长城等等,每次,陈背篓都激动地不行,说这地方我去过,那个地方我合过影,但是,电视机前只有他一个人,没人听他说,他心里难受地猫挠一样难受。 这样看北京有什么意思?陈背篓便去别人家看电视,当出现北京的镜头时,他大声说,我在这喝过水、吃过饭、照过相,无论出现啥地方,只要是北京的,他都说他去过。 陈背篓看电视时的轻狂举动,招致大家的反感,但他们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只好在晚七点前,关上门,任凭他怎么敲门,都假装听不见。 陈背篓只好一个人关注北京。 他晚上看了新闻联播后,第二天中午,便去老磨坊,这里是村里的娱乐中心,人们吃过午饭,就聚集在这里闲聊,所有的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都是从这里传播开来的。 陈背篓挤进人堆里,突然冒出一句,我们谈谈北京。 这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莫名其妙的,谈北京的啥? 当然先从北京的天气谈起。 陈背篓说,你们知道吗?北京下了暴雨,好多地方被洪水所淹;北京刮了大风,房子的屋顶被掀翻了;北京来了沙尘暴,伸手不见五指。 陈背篓问:“祸害北京的雾霾到底是个啥东西?”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上来。 陈背篓说:“北京的雾霾相当严重,单位放假、学校放学、公交车都停了,出外的人都戴着口罩,不得了。” 有人含糊地说:“是不是美国放了毒气弹?” 地震、海啸、台风、干旱、暴雨、车祸,灾难发生后,大伙第一时间先怀疑美国,都觉得肯定是美国在背后捣鬼。 徐朝阳校长辟谣说,雾霾真不是美国搞的。雾霾中含有大量的有毒成分,吸入呼吸道后,会引发严重的疾病。 雾霾是怎么来的呢?徐朝阳校长说,是人类过度的活动,譬如城市太大、太拥挤,汽车排放的尾气、工厂排放的废气等等。 雾霾于北京而言,就像漂亮女人脸上的一粒雀屎,太不雅观了,陈背篓想擦去这粒雀屎,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爱雨再没有给刘麦秆寄过大数额的钱,就连上次那两千块钱,她都有点后悔了,并不是她吝啬,而是她深知这钱就是一把双刃剑,在给刘麦秆提供了充足的物质保障的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虚荣,成了他羞辱陈背篓的道具。 在刘爱雨的记忆里,她始终和陈背篓有着一层隔阂。 记得年幼时,她和陈望春一块吃住,何采菊待她如亲生女儿,而陈背篓却不太搭理她,在他眼里,她就是只小猫小狗。 龙卷风事件之后,陈背篓觉得陈望春有了金钥匙,是上天降临的文曲星,怕刘爱雨拖累陈望春,禁止刘爱雨和陈望春来往。 之后陈背篓和刘麦秆就掐上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陈背篓毒打驱逐何采菊,使刘爱雨彻底恨上了陈背篓。 刘麦秆和陈背篓负气打赌,却把刘爱雨和陈望春当枪使,刘爱雨起初懵懵懂懂的,到后来就明白了,这一场赛跑,其实是刘麦秆和陈背篓的较量。 如果刘爱雨全力以赴,在学习上,她未必会输给陈望春,但陈望春就要大吃苦头,恼羞成怒的陈背篓会把陈望春打残打傻、甚至打死的。他输不起。 刘爱雨痛苦地纠结,最后选择退出,让陈背篓赢,以换得陈望春平安健康,但她又看不惯陈背篓的嚣张跋扈。 刘爱雨之所以使劲地折腾,不是想和陈望春斗个你死我活,而是让陈背篓和油坊门的人看一看,她这个黄毛丫头,其实能做到很多。 想起陈背篓散布的那些流言蜚语,刘爱雨就心疼就难受,一个长辈,怎么能做出如此下作龌龊的事? 刘爱雨能够想象到刘麦秆收到两千块钱后的反应,能想象到陈背篓的沮丧,那一刻,她心里很痛快,好像出了一口恶气。 当刘麦秆频频来信,催要汇款时,刘爱雨却不想再给他寄钱了,而是在信封里夹上五十元或一百元,打发纠缠不休的刘麦秆。 刘麦秆指责,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吗? 刘爱雨心里说,对,我就是打发要饭的。 在刘爱雨成长的岁月里,作为父亲的刘麦秆经常性地缺席失职,他现在居然厚着脸皮花她的钱,而且花得那么理直气壮。 刘爱雨托了很多人,在广州东莞四处打听何采菊的下落,据她分析,何采菊出走后,要生存,必须要找一份工作,而打工潮兴起的珠江三角洲,也许是她的落脚之地,说不定她就在哪个厂子里做工。 刘爱雨给碎红和苏妲己讲了他们家和陈背篓家悲欢离合的故事,说,她就是我亲娘,请你们帮我找一找。 苏妲己和碎红满口答应,现在她们的人脉关系,已经织就了一张网,两人向刘爱雨保证,只要何采菊在珠江三角洲,就一定能找到她。 半年过去了,碎红和苏妲己失望地告诉刘爱雨,大大小小的厂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何采菊的影,她要么失踪了,要么就没来过珠三角。 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追捕盲流的车辆和联防队员,如果何采菊茫然地闯进来,肯定凶多吉少。 但刘爱雨仍抱着希望,她坚信何采菊还在,哪怕是一线希望,她也要百分之百地争取。 刘爱雨跑了几家报社,登载何采菊的寻人启事,这是她的一个心结,是她在广州站稳脚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算起来,何采菊已经十年没有了音讯,她没有寄回过一封信,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干什么?还过得好不好? 没有何采菊的照片,刘爱雨便详尽地描述了她的相貌特点,留了联系电话,缴了钱,走出报社时,刘爱雨心里一阵轻松,她多希望在某一天,突然接到何采菊打来的电话,那将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第七十二章 厂办是一潭水 周海明和刘爱雨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十月初,厂领导班子调整,周海明成了主管生产和销售的副厂长,他从车间办搬到厂长办后不久,就约刘爱雨出去吃饭。 刘爱雨不想去,以前,厂子里就有关于他们两人的流言,那时,周海明还没结婚,他们都是单身,传传无妨。 现在,周海明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她和他再在一起就不合适了,那是在搞暧昧,是第三者插足。 刘爱雨不愿伤害远在湖南浏阳的女人,也不想人们往她身上泼脏水,知道的呢,是周海明在约她,不知道的呢,认为是她在勾引周海明,以色相诱,捞取好处。 刘爱雨婉言拒绝,周海明不高兴,他居然在第二天上班时,把刘爱雨叫到他的办公室,泡上一壶茶,让刘爱雨坐。 厂子的规矩是,领导找员工谈话,员工必须站着,如果坐下来,就有了私密的意味。 刘爱雨站着,周海明说:“我和你谈工作,也谈感情。” 刘爱雨吓了一跳说:“那我走。” 周海明说:“不要走,谈的是我和我妻子的感情,不是你和我。” 刘爱雨越发不安,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心想,你们夫妻的事,我瞎掺和干嘛?但又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听。 周海明说的是他的媳妇余佳萍。 这个淳朴的山乡女子,殷勤周到地伺候着瘫痪的婆婆、操持家务、耕种打碾、抚养孩子,她温柔善良,在村子里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在结婚三年之后,周海明却说她一无是处,村里人夸奖的余佳萍的那些优点,都成了周海明攻击她的靶子,说她的软弱、善良、淳朴,在这个社会里一分不值。 周海明断言,他们已经无法再继续生活下去,观念相差太悬殊了。 刘爱雨心里隐隐地疼,为这个没见过面的余佳萍,她说:“不是她不好,是你变心了。” 周海明的变化,刘爱雨和众多女工看在眼里,当小组长、车间办主任时,他能和员工和谐相处,坚持原则,关心员工疾苦,并时常倾听他们的意见。 到了厂办后,他端起了架子,换上了一副冷漠严肃、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打官腔说套话,一切围着厂长转,而不再考虑员工们的利益。 当员工和厂子发生利益冲突时,他斥责员工没有大局观,罚款、降职、开除,处理时严厉而冷酷,员工们都偷偷叫他剃刀。 刘爱雨伤心,那个善解人意、嘘寒问暖的周海明哪去了? 周海明坐在老板椅上,翘着二郎腿,旋转着身子说:“谢谢你的夸奖,变是这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穷则变变则通;我们以前就是不变,死水一潭,要是不变,哪有现在的大好局面?不但国家要变,厂子要变,我们人人都要变,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 刘爱雨问:“变作陈世美?” 周海明一愣:“陈世美不好吗?在做驸马和做秦香莲的男人里,我肯定选做驸马,我相信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想娶公主做驸马;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现象嘛。你不呆在山沟沟里,而是到广州打工,就是因为这里能给你高工资、高质量的生活,让你舒坦快乐,而那些没有走出山沟沟的女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种生活。” 刘爱雨哑口无言。 周海明得意地说:“时代在变,我们的观念也要变,不能身子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思想还在二十世纪。” 刘爱雨不耐烦了,问:“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 周海明说:“你的工作要调整一下。” 刘爱雨很敏感,马上说:“公关部我不去。” 周海明诡秘地笑着说:“别紧张,你即使想去,我也舍不得让你去。” 刘爱雨松了一口气。 周海明说:“厂办需要一个文秘,你来。” 刘爱雨奇怪,说:“文秘不是招了大学生吗?她们专业对口,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半文盲,怎么能干文秘?那不是闹笑话吗?” 周海明一摆手,说:“他们不行!” 周海明是白手起家,从员工一步步干上来的,因而对大学科班生有一种骨子里的妒忌和蔑视,他说:“文凭是个屁,关键是看能力。” 刘爱雨笑着说:“我有啥能力?操作机器行,握笔杆子差远了。” 周海明说:“小菜一碟啦,厂办现在有个大学生,你只负责给她派活,干好了,功劳是你的,干不好,责任她担着。” 这么一说,刘爱雨就更不愿意了,这也太损了,这种事她可干不出。但周海明说了,这是厂子里的决定,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办交接。 按规定,刘爱雨要是去了厂办,她的待遇就会提高,其中一条就是她可以住单身宿舍。 所有条件中,唯有这一条打动了她,住了三四年集体宿舍,她看清了复杂的、万花筒一般的人性。 当你做错了事挨批评的时候,她们会围在你身边,关心你,热情地为你出谋划策,听你倾吐口水;一转身,她们兴高采烈地消费着你的遭遇和不幸,这一点上,广州的打工妹们和油坊门的长舌妇们,惊人地一致。 权衡再三,刘爱雨选择了服从,她已经拒绝过到公关部,再不能拒绝厂办了,除非她不想在电子厂干了,而她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即使要走,也得找好下一个落脚点,否则会一脚踩空。 刘爱雨回宿舍收拾东西,消息早就走漏了,正是下班时候,宿舍的女工,有的在织毛衣,有的洗涮,有的听歌曲。 刘爱雨进来后,没有人理睬她,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刘爱雨默默地收拾了行李,东西不多,两个大包就装下了,而且也不重,她一个人完全可以扛走;但是,这不对啊,以前有工友走时,大家热情地帮忙收拾,并坚持送一程,今天,她一个人尴尬地走出了宿舍,看来她们是心情不爽了。 刘爱雨原本打算和她们聚一聚,毕竟一个宿舍五年了,但她们的无情伤害了她,算了,人走茶凉。 刘爱雨走出宿舍后,一盆水泼了出来,门重重地撞上了,她的心里揪了一下,她站了一会,然后,大踏步地走向综合办公楼。 厂办的现任秘书小雅,大学文秘专业,人才市场上招聘的,实习期还未满。 其实,厂办的工作不是太忙,一个文秘绰绰有余了,刘爱雨纯碎闲着。 周海明布置工作时,先说给刘爱雨,再由刘爱雨通知小雅,刘爱雨奇怪,周海明干嘛不直接通知小雅,何必要绕一个圈子? 周海明说:“你不懂,这是程序,从a到b再到c ,哪有领导一竿子插到底的事?” 小雅文笔好、手脚麻利,处理文案快速而高效,完全胜任了这个角色,刘爱雨闲得无事可干,只能翻翻书,喝喝茶,然后坐着发呆。 一个多月后,小雅却被辞退了,原因是她出了一个纰漏,她给周海明写发言稿时,把厂领导的排序搞乱了。 当时,稿子先是送给刘爱雨看的,刘爱雨大致扫了一眼就说行,她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辍学生,怎么能挑大学生的刺?再说,小雅能力出众,刘爱雨是完全信任她的。 但是,周海明却大发雷霆,他将这件事上纲上线,说小雅破坏了团结奋进的领导班子,损坏了厂子的形象,要辞退小雅。 刘爱雨气坏了,说:“你们那一伙乌龟王八蛋,谁在前谁在后,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排在前面的就高人一等了?” 刘爱雨认为周海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周海明说:“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别的地方可以犯错,领导排序上要万无一失,出了问题,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刘爱雨哼了一声:“天又没有塌下来,耸人听闻。” 周海明坚持要辞退小雅。 刘爱雨说:“既然要追责,那我就是第一责任人,是我把关不严,处理我。” 周海明说:“什么狗屁大学生,专业怎么学的,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小雅在离实习期满三天时,被辞退了,她哭得很伤心,刘爱雨很难过很内疚。 相处了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小雅,现在看她又拉着行囊,四处奔波,去找工作,她于心不忍。 刘爱雨给碎红打了个电话,让她和苏妲己来一下宏光电子厂。 一个小时后,两人驱车赶来,苏妲己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主动给我们打电话了?说,去哪里?” 刘爱雨说了小雅的情况,要她们马上给小雅找个工作,让她有个落脚点。 苏妲己撇撇嘴说:“哦,我还以为你想我们了呢。” 刘爱雨说:“也确实想你们了,今天正好聚一聚。” 苏妲己说:“找工作没问题,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我们先去吃饭。” 刘爱雨将小雅的行李塞进后备箱,拉她上车,说:“走,一块去吃饭,工作的事不用发愁,有她们呢。” 碎红说:“城里的菜吃腻了,没胃口了,干脆去我那烤肉喝啤酒。” 碎红开车,苏妲己打了个电话,估计说的是小雅工作的事,苏妲己打完电话,说:“小雅,宝来公司,还是文秘岗位,实习期一个月,每月1000,从第二个月开始,每月1500,有半年奖年终奖,你觉得呢?” 工资比宏光电子厂高,刘爱雨替小雅高兴,说“小雅,就去宝来公司”。 小雅刚被辞退后,发愁无处寄身,没想到几分钟,工作就有了,而且待遇不错,她很感动,说:“谢谢姐姐们。” 碎红说:“不用客气,以后都是朋友。”? 第七十三章 周海明变了 这天晚上,刘爱雨没有回厂子,周海明打来电话时,几个女人正在喝酒唱歌,周海明听到了喧闹声,问:“你在哪?” 刘爱雨说:“和朋友玩呢。” 周海明沉默着,只喘气不说话,刘爱雨挂断了电话。 小雅走了,办公室只有周海明和刘爱雨,人少了空间大了,周海明的话也多了,他端着茶杯,坐到刘爱雨的对面,似乎和她有说不完的话。 说他少年时的艰苦经历、他初来广州时的重重困难、他和余佳萍的种种不和。 周海明挥着手说:“我对她做的所有事都不满意,都令我失望愤怒。” 刘爱雨把玩着钢笔,心想,你把她从一个姑娘变为女人、在她身上发泄兽欲时,她给你生孩子时,她既要带孩子、又要种地、还要照顾你生病的老娘时,你也对她不满、愤怒? 除了贬斥余佳萍,周海明说得更多的是他的事业,原来,他打算自己创业,现在,他放弃了。 白手起家、从零开始,来珠三角的每一个淘金者,都有这个梦想,但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大多数意志消沉了,甘于接受命运的摆布,创业不是动动嘴皮子,需要的毅力、智慧、勤劳、压力和承受力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几年前,周海明尚有一股野心、一腔热血,而现在,他已经养尊处优了多年,习惯了在旋转的老板椅上指手画脚,他甚至离开空调就无法生活和工作,让他再去开拓疆土,吃二遍苦,怎么会有可能? 周海明说人脉、关系户、副厂长,这些都是资源,是他奋斗了十年的收获,到这个位置上不容易。 他伸出手指说:“再有五年,我就会成为一把手,一万多人的电子厂的主宰者。” 周海明雄心勃勃,他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副厂长了,他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图谋厂长,在厂长的位置上,图谋更高一级的职位。 周海明给刘爱雨讲述这一切,就是让她明白,他是一个前程不可限量的男人、一个绝品男人、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他愿意和刘爱雨分享他的成功,而不是余佳萍。 周海明目光炯炯,望着刘爱雨,等待她的答复。 刘爱雨打开一本书说:“周厂长,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不谈私人话题。” 周海明哈哈大笑:“在这个办公室里,就没有公私之分。” 周海明约了刘爱雨几次,说出去吃个饭,放松一下,整天蹲办公室里,像蹲监狱。 刘爱雨知道周海明说的放松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去舞厅酒,刘爱雨拒绝了,她意识到周海明已经变了,不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周海明怎么会轻易放弃呢?他居然开始动手动脚了,常有意无意地蹭一下刘爱雨,刘爱雨躲一下,也不生气,是给他留点面子。但这种接触,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一次,刘爱雨给周海明送材料,周海明攥住刘爱雨的手,细细品鉴,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刘爱雨说:“周厂长,这不合适?” 周海明说:“有啥不合适的?秘书就是为领导服务、为领导排忧解难的嘛。” 周海明说着,居然捏了一把刘爱雨的屁股,刘爱雨怒目横对,周海明却没事人一样,坐回他的老板椅里,打起了口哨。 刘爱雨变得沉默了,这么下去怎么办?忍气吞声,他会得寸进尺;翻脸,就得卷起铺盖走人,她在电子厂幸幸苦苦五六年,最后落一个两手空空。 周海明抓住了刘爱雨的软处,肆无忌惮地骚扰她。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刘爱雨在修改一份文稿,周海明进来了,刘爱雨闻到一股酒气。 厂子有纪律,上班时不得饮酒,周海明喝了酒,显然违反了这个规定。 周海明坐在老板椅上,说:“给我泡杯茶。” 刘爱雨皱着眉头,泡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周海明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了刘爱雨,一只手就在她身上摸起来,嘴里胡乱地嚷着:“亲亲,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刘爱雨使劲挣脱开,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响亮,周海明吃惊地看着刘爱雨,然后走了出去。 刘爱雨坐在椅子上,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此后,周海明收敛了,不再骚扰刘爱雨,但两人的关系破裂了,就像一个华美的瓷瓶,裂了一道口子,多么高明的匠人都难以修复。 刘爱雨在痛苦地思索,为什么龙科长周海明,一开始是好的,慢慢就都变了呢?这世间还有可以依靠的男人吗? 她的内心无比沮丧悲凉。 年底,刘爱雨交了辞职报告,不干了,周海明强烈地挽留她,赌咒发誓说自己以后绝不碰他,并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检讨忏悔,只求刘爱雨留下来。 但刘爱雨去意已绝,她说不是你的原因,是的,不只是周海明,还有别的,具体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刘爱雨是不想在这块地呆了,她想换一个环境。 刘爱雨很快办理了手续,搬出了电子厂后,她给苏妲己打电话,让她来接她。 一个多小时候,苏妲己和碎红开着车到了电子厂门口,看到行李,碎红奇怪地问:”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刘爱雨说:“我辞职了。” 苏妲己难以置信:“厂办秘书,多好的位置,怎么会辞职呢?是你和周海明闹了别扭?” 刘爱雨说:“和他无关,是我不想干了,到你那住几天行吗?” 苏妲己说:“双手欢迎,小狮子不在,正好陪陪我。” 当电子厂消失在刘爱雨的视野里时,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别了,宏光电子厂。 令她锥心疼痛的不是她失去了一份工作,而是失去了周海明这位朋友。? 第七十四章 刘爱雨离开广州 这天晚上,刘爱雨没有回厂子,周海明打来电话时,几个女人正在喝酒唱歌,周海明听到了喧闹声,问:“你在哪?” 刘爱雨说:“和朋友玩呢。” 周海明沉默着,只喘气不说话,刘爱雨挂断了电话。 小雅走了,办公室只有周海明和刘爱雨,人少了空间大了,周海明的话也多了,他端着茶杯,坐到刘爱雨的对面,似乎和她有说不完的话。 说他少年时的艰苦经历、他初来广州时的重重困难、他和余佳萍的种种不和。 周海明挥着手说:“我对她做的所有事都不满意,都令我失望愤怒。” 刘爱雨把玩着钢笔,心想,你把她从一个姑娘变为女人、在她身上发泄兽欲时,她给你生孩子时,她既要带孩子、又要种地、还要照顾你生病的老娘时,你也对她不满、愤怒? 除了贬斥余佳萍,周海明说得更多的是他的事业,原来,他打算自己创业,现在,他放弃了。 白手起家、从零开始,来珠三角的每一个淘金者,都有这个梦想,但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大多数意志消沉了,甘于接受命运的摆布,创业不是动动嘴皮子,需要的毅力、智慧、勤劳、压力和承受力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几年前,周海明尚有一股野心、一腔热血,而现在,他已经养尊处优了多年,习惯了在旋转的老板椅上指手画脚,他甚至离开空调就无法生活和工作,让他再去开拓疆土,吃二遍苦,怎么会有可能? 周海明说人脉、关系户、副厂长,这些都是资源,是他奋斗了十年的收获,到这个位置上不容易。 他伸出手指说:“再有五年,我就会成为一把手,一万多人的电子厂的主宰者。” 周海明雄心勃勃,他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副厂长了,他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图谋厂长,在厂长的位置上,图谋更高一级的职位。 周海明给刘爱雨讲述这一切,就是让她明白,他是一个前程不可限量的男人、一个绝品男人、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他愿意和刘爱雨分享他的成功,而不是余佳萍。 周海明目光炯炯,望着刘爱雨,等待她的答复。 刘爱雨打开一本书说:“周厂长,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不谈私人话题。” 周海明哈哈大笑:“在这个办公室里,就没有公私之分。” 周海明约了刘爱雨几次,说出去吃个饭,放松一下,整天蹲办公室里,像蹲监狱。 刘爱雨知道周海明说的放松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去舞厅酒,刘爱雨拒绝了,她意识到周海明已经变了,不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周海明怎么会轻易放弃呢?他居然开始动手动脚了,常有意无意地蹭一下刘爱雨,刘爱雨躲一下,也不生气,是给他留点面子。但这种接触,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一次,刘爱雨给周海明送材料,周海明攥住刘爱雨的手,细细品鉴,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刘爱雨说:“周厂长,这不合适?” 周海明说:“有啥不合适的?秘书就是为领导服务、为领导排忧解难的嘛。” 周海明说着,居然捏了一把刘爱雨的屁股,刘爱雨怒目横对,周海明却没事人一样,坐回他的老板椅里,打起了口哨。 刘爱雨变得沉默了,这么下去怎么办?忍气吞声,他会得寸进尺;翻脸,就得卷起铺盖走人,她在电子厂幸幸苦苦五六年,最后落一个两手空空。 周海明抓住了刘爱雨的软处,肆无忌惮地骚扰她。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刘爱雨在修改一份文稿,周海明进来了,刘爱雨闻到一股酒气。 厂子有纪律,上班时不得饮酒,周海明喝了酒,显然违反了这个规定。 周海明坐在老板椅上,说:“给我泡杯茶。” 刘爱雨皱着眉头,泡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周海明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了刘爱雨,一只手就在她身上摸起来,嘴里胡乱地嚷着:“亲亲,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刘爱雨使劲挣脱开,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响亮,周海明吃惊地看着刘爱雨,然后走了出去。 刘爱雨坐在椅子上,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此后,周海明收敛了,不再骚扰刘爱雨,但两人的关系破裂了,就像一个华美的瓷瓶,裂了一道口子,多么高明的匠人都难以修复。 刘爱雨在痛苦地思索,为什么龙科长周海明,一开始是好的,慢慢就都变了呢?这世间还有可以依靠的男人吗? 她的内心无比沮丧悲凉。 年底,刘爱雨交了辞职报告,不干了,周海明强烈地挽留她,赌咒发誓说自己以后绝不碰他,并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检讨忏悔,只求刘爱雨留下来。 但刘爱雨去意已绝,她说不是你的原因,是的,不只是周海明,还有别的,具体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刘爱雨是不想在这块地呆了,她想换一个环境。 刘爱雨很快办理了手续,搬出了电子厂后,她给苏妲己打电话,让她来接她。 一个多小时候,苏妲己和碎红开着车到了电子厂门口,看到行李,碎红奇怪地问:”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刘爱雨说:“我辞职了。” 苏妲己难以置信:“厂办秘书,多好的位置,怎么会辞职呢?是你和周海明闹了别扭?” 刘爱雨说:“和他无关,是我不想干了,到你那住几天行吗?” 苏妲己说:“双手欢迎,小狮子不在,正好陪陪我。” 当电子厂消失在刘爱雨的视野里时,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别了,宏光电子厂。 令她锥心疼痛的不是她失去了一份工作,而是失去了周海明这位朋友。 不上班的日子是舒适惬意的,苏妲己和碎红因为傍了大款,而衣食无忧,她们每天睡到自然醒后,就变着法子怎么吃、怎么玩,然后就是美容、减肥、购物,生活的内容剩下了一地鸡毛。 起初几天,刘爱雨感觉挺好的,但一周之后,她就烦透了,太没意思了,心里空得难受。 一次吃晚饭,刘爱雨说:“这是等死的节奏啊,咱们得找点活干。” 苏妲己和碎红也觉得每天睡了吃吃了睡,完全和猪一个模式,太低等了。 三个女人商议着,要不合伙开个店,赚钱只是其次,得让自己有事干。 苏妲己说:“开个美容店,现在有钱的女人注重打扮,下了血本地往脸上花钱,开美容店,只赚不赔。” 碎红主张开个火锅店,四川重庆打工的多,但火锅店少,要是弄家火锅店,就发了。 刘爱雨说:“美容店和火锅店都行,只要有事干就行。” 一天下午,三人开车去市内转悠,她们先去了一家美容店,果然生意不错,她们呆了一个小时,就有十几位客人,平均每位消费300元,就是3000元,每天照十个小时算,这一个月下来,都顶得上一个小工厂了。 老板娘极力向她们推销年卡,说便宜又实惠,如果不便,可以上门服务。碎红她们拿了店里的名片说,回家考虑考虑。 晚饭她们决定吃火锅,进去一看,两层楼挤得满满的,根本没有一张空桌子,问了服务员,才知道居然要提前三天预订。 无论是美容店还是火锅店,生意的火爆都超出她们的预料,这说明,广州外来务工人员仍在急剧增加,只要有人,啥生意都不会亏。 她们找了一家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夜市也不逛了,便匆匆回家,现在,她们心里燃烧着一团火,跃跃欲试着要做一番大事业。 路过书店时,刘爱雨心里一动,进去转了转,果然,她发现了一套《金庸全集》。 她想起了在油坊门学校的往事,一本《神雕侠侣》传来传去,终于传到她手里时,书的主人东亮,却只给了她一天的时间。 那天晚上,她吃过饭就开始看了,直看了个昏天黑地,但早晨上学时,只看了三分之二,还有一个精彩的带着悬念的结尾。 她央求东亮让她看完,但东亮毫无通融的余地,说:“我得讲信用,后面排着长长的队。” 刘爱雨眼泪汪汪、非常不情愿地将书还给了东亮。 后面的故事,还是陈望春给她讲的,但别人讲和自己看完全是不同的感觉,就像吃一只烤鸡,别人给你讲得再好,也不如你自己亲口去尝。 这套没看完的武侠小说,成了刘爱雨少女时代的一大遗憾,她有个愿望,将来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套。 现在,她虽然不算有钱人,但买一套书已毫无压力,她不假思索地将一套厚厚的金庸全集抱在怀里,那一刻,她的内心无比激动,她终于圆梦了。 碎红和苏妲己看见刘爱雨买书,惊讶异常,除了美容书,她们几乎不看任何书了,这个傻乎乎的女子,还抱了几本厚厚的书,难道脑壳子不疼吗? 回去之后,刘爱雨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她最想看的《神雕侠侣》: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当年见着诗词,就跳过去了,现在细细品味,别有一番滋味,刘爱雨感慨唏嘘。 这天晚上,三人商议开店的事,碎红和苏妲己各执一词,一个要开美容店,一个要开火锅店,她们都寻求刘爱雨的支持,刘爱雨却抱着书,看得如醉如痴,她们的话根本就没听进去。 这几乎是一个未眠的夜晚,夜很深了,刘爱雨实在忍受不了眼睛的酸痛,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书,熄了灯。 她闭上眼睛,想到小龙女刻在绝情谷悬崖上的字:十六年后,在次相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想着想着,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在短暂的睡眠里,刘爱雨梦见了陈望春,他走了,走向苍茫无际的天边,她怎么也喊不住他,他走得很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刘爱雨把自己喊醒了,她翻身而起时,天已大亮,碎红和苏妲己正奇怪地看着她,她们夜里也睡得不好,每人一对黑眼圈,正要上妆涂眼影。 刘爱雨突然一刻也不想在广州呆了,她要立刻去北京去,见一见陈望春,他们已经整整六年没见面了。 碎红摸摸刘爱雨的额头,问:“你没发烧?说啥胡话呢?” 刘爱雨轻率地从电子厂辞职,碎红认为她糊涂,不就是被周海明搂搂抱抱了吗?又没少一两肉二两油的,这种事都大惊小怪,说翻脸就翻脸,说辞职就辞职,那广州就别混了。 碎红的理论是,女人就是个花瓶,共男人欣赏把玩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刘爱雨突然又要去北京,这简直就是胡闹,在广州五六年了,好不容易扎了根,而北京人生都不熟,去了能干嘛?恐怕只能当个保姆了。 苏妲己也不明白刘爱雨为啥突然要走,说得好好的一块开店赚钱的,刘爱雨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她只知道,自己再在广州呆下去,不疯也会傻的。 自然要摆一桌送别宴,碎红要人多些,搞得隆重些,苏妲己不同意,说:“就咱仨,好好喝一场聊一场,我要掉好多眼泪,人多了会笑话我。”因而,老韩和小狮子也不在邀请之列,两人脸色沉沉的,很不高兴。 当她们坐在濒临珠江的一家餐馆里,望着大街上的车流和人流,都怅然若失,时光匆匆,碎红和刘爱雨来广州有六年多了,而苏妲己则有十多年了,她们都惊讶感慨,六年时间就这么一晃而过了。 她们喝下去的是酒,流出来的是泪,说着哭着,然后唱了起来:“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唱着唱着,情不能已,放声大哭。 从广州到北京,刘爱雨选择了飞机,碎红建议买一张卧铺票,睡一觉就到了,但刘爱雨坚决摇头,说:“我这一生,不会再坐火车了。” 碎红给刘爱雨一张名片说,这个赵波,在北京中关村开了一个电脑城,是老韩的表弟,到北京后,有事就找他。 当波音747在跑道上滑行加速,刘爱雨感觉到强烈的推背感时,机头高昂,飞机已飞上了天,地下的景物瞬时变得渺小。 飞机继续攀升,一会,刘爱雨便看见了云,它们水一样从机身下流过,地面上的景物影影绰绰的,渐渐地,云层越来越厚,一座座矗立的云山,像冰山一样,太阳照在上面,熠熠发光。 飞机准时在首都国际机场降落,刘爱雨随人流走出,在通道口,她看见了一个长发男人,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居然写着刘爱雨三个大字,她疑惑,北京怎么会有人接她?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看,是陌生的北京号码。 她正犹豫,男人走过来,盯着她问:“是刘爱雨女士吗?我是赵波”。 刘爱雨便全明白了,是热心的碎红怕她落地后没处可去,让赵波接她。 刘爱雨感激碎红,说真的,要不是有人接,她连东南西北的方向都搞不清。 刘爱雨跟着赵波到了停车场,赵波拉开车门,让她上了车。车子飞驰在宽阔的高速路上,刘爱雨放松了,上飞机前的焦虑和紧张一下子灰飞烟灭了。? 第七十五章 老乡见老乡 赵波已经给刘爱雨订好了房子,他让刘爱雨先洗个澡,然后带她出去吃饭。 赵波的热情,让刘爱雨不好意思,她是一个不愿麻烦人的人,也不想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得太近。 赵波好像看出了刘爱雨的心思,说:“我在北京,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搞接待工作,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第一站都在我这;我尽了地主之谊后,明天就不管你了,你得自己去找住的。” 赵波的直爽,使刘爱雨放松了,却之不恭,那就坦然享受。 北京是首都,各方面好像都好,但在吃上,比广州差远了,能拿出手的就一个烤鸭。 人是吃家常便饭的,总不能三天两头吃烤鸭,那多腻啊。 赵波似乎对北京的饮食也不满意,这个山东人自诩,就我们老家海滩上,随便扒拉一下,也能弄一桌海鲜。 但这个山东大汉,却用地道的湖南菜给刘爱雨接风。 铁板鱿鱼、干锅豆腐、永州血鸭、口味虾,油重色浓,以酸辣、香鲜、软嫩为主,制作上讲究煨、炖、腊、蒸、炒等。 刘爱雨尝了一口,酸爽的感觉很棒,就是油有点重,这半年,她感觉自己又胖了,胸罩又加了一个尺寸,以后得适量运动了。 赵波还是不大满意,说湖南菜到了京城,也变味了,他认为是食客吃坏了正宗的湖南菜。 赵波说,有机会我们去品尝真正的湘西菜。 刘爱雨一愣,心说,萍水相逢,我怎么会跟你去湘西? 赵波问她:“怎么想起到北京来了?要发财到广东,广东遍地工厂,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正是造就土豪的时机;广东人到一块,比的是存款、豪车、别墅。别的地方,是一个体制王国,仕途至上,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人脑袋扎在一起,就比谁的官大、到了多少级、退休前能爬到哪一级,实在无趣。” 他们面前是一大片摩天大楼,旖旎的灯光在黑夜里闪烁,勾画出人间天堂的美景,但是高楼的后面、灯光的阴影里,却是拥挤不堪、杂乱无章的棚户区,那里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一家三代四代,挤在里面。 赵波像一个优秀负责的向导,孜孜不倦地教刘爱雨如何去认识陌生的北京。 赵波的豁达和深刻,使刘爱雨对他充满了好感,他不像商人周海明那般精明和算计,也没有小官僚龙科长的傲慢和无理,他干净阳光,第一印象很好。 赵波问:“你来北京打算干嘛?” 刘爱雨说:“我想做个保洁员。” 赵波愣住了,以为自己的听力有了障碍,做保洁员?他又问了一遍。 刘爱雨郑重地点点头:“对,做个保洁员。” 来北京之前,刘爱雨就反反复复想过了,她要见陈望春,看看他在a大学的生活。 刘麦秆每次来信,都要提到陈望春,说他本科毕业了,又在上研究生,将来还要上博士。 陈望春在a大学,她一个打工妹,要能常常到a大学去,只能做个保洁员了。 这个工作虽然脏些,工资也低,但能随时看到陈望春,每天听听a大学教授的课,在校园里转转,也算补上了没上大学的缺憾。 刘爱雨说:“请你帮帮我。” 赵波说:“满大街都在招保洁员,你拣一个就行。” 刘爱雨说:“我只想去a大学。” 赵波惊讶地问:“啥理由?” 刘爱雨说:“我半途辍学,想看看大学是个啥样子。” 赵波对刘爱雨刮目相看,说:“你在电子厂干了五六年,心里还惦念着学校,不简单,我敬你一杯。” 赵波倒了一杯酒,和刘爱雨一碰而饮。 赵波也是a大学毕业的,分配到了国家机关,不愿当被人吆来喝去的受气包,只干了两年就辞职了,自己开了一家电脑公司,生意不冷不热,但自由随意。 在a大学找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不是难事,赵波很快就搞定了。 赵波带刘爱雨去后勤管理处报到,刘爱雨领了服装,就算上班了,她的工作是打扫一栋教学楼,楼高八层,每天早晚各清扫一次,每月800块钱,没有奖金和其他福利。 赵波说:“你考虑一下,到我电脑公司上班,管吃管住,每月1200;当保洁员,吃住开销之后,基本就没钱了。” 刘爱雨说:“谢谢赵哥,这就很好,我很满意。” 赵波瞅瞅她,说:“你不差钱,你到北京来,根本就不是为赚钱。” 刘爱雨脸一红,她的心事被撞破了,心想这家伙就是聪明,她掩饰着说:“我主要是想听听课,提高自己。” 赵波呵呵笑:“怪事啊,学生旷课、谈恋爱、泡网、通宵玩游戏,你一个打工妹却去听课,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人想出来。” 赵波要亲自给刘爱雨挑选房子,一个女子,到了陌生的城市,首要的是安全,赵波受老韩碎红所托,要对刘爱雨负责。 租房要离学校近,上下班方便,不用去挤公交和地铁;不能选小巷道里的便宜房子,那些地方,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闹不好就出事;房子周边环境要安静,不能有赌博、酗酒、打架、吸毒等乱七八糟的人,也不能有歌厅、卡拉ok、黑旅馆等乌烟瘴气的地方。 赵波以这三条标准,给刘爱雨找房子,找来找去的,竟然找不到令他满意的。 刘爱雨说:“我一个打工的,随便找个能避风挡雨的房子就行,又不是白领,哪来那么多讲究?” 赵波不同意,他认为吃穿可以随意些,但住处必须舒适安静,否则,乱糟糟的,一天到晚心情很差。 这天傍晚,孙教授打来电话,说他的电脑出了点故障,让赵波给他看看。 刚吃过饭,刘爱雨闲着没事,便跟着赵波去了孙教授家。 孙教授住的是一座四合院,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子中央有一株碗口粗的石榴树,一棵手臂粗的海棠,大门的两边,一边是紫藤,一边是爬山虎,藤蔓爬上了门楼。 院子虽在胡同里,但距离大街只有十几米,出入便利,隔绝了喧哗嘈杂,闹中求静,是一所理想的居所。 赵波说,你别看这房子旧,在北京,真正有钱品位的人才住得起四合院。 刘爱雨也喜欢这个清静幽雅的院子。 孙教授从a大学退休的,他在a大学教了三十多年书,不要学校分配的房子,而是住在自己的老宅里,他上下课,都是步行,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赵波是孙教授最后一届学生,两人关系好,时常一块聊天喝酒。 孙教授的一对儿女,远在加拿大定居,已经入了加国国籍,宣称不再回中国,孙教授对此很愤怒,骂他们是叛国者,并专程回甘肃老家,当着全村人的面,开除其村籍族籍。 孙教授的夫人几年前去世,现在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保姆,给他洗衣做饭。 赵波和刘爱雨进去时,孙教授正在生保姆的气,这个女人,竟然在孙教授外出时,约来她的相好,在孙教授的电脑上,搜索观看黄色电影,被孙教授撞个正着。 这个女人,孙教授忍无可忍,她小偷小摸,经常溜进孙教授的房间,乱翻乱动,抽屉里的零钱、购物券、一些零碎,莫名其妙地消失;她找各种借口,借孙教授的钱,而且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 更令孙教授厌恶的是,她带她的同乡,在屋子里喝酒喧哗,有时候要闹到半夜,让睡眠不好的孙教授,干瞪着眼,坐到天亮;她老家来人找工作看病办事,她便来缠孙教授,不是让打电话,就是写条子,让孙教授不胜其烦。 赵波查看了一下电脑,是因为浏览了黄色网站,中了病毒,导致系统崩溃。 赵波重装电脑系统,查杀了病毒,电脑运行回复了正常。 赵波说:“老师,你辞了她。” 孙教授叹息,一是他善良心软,不忍心;二是辞了,还得另找一个,万一找一个还不如这个呢? 刘爱雨看见房子里有点乱,就主动整理清洁,赵波看到了,眼睛一亮说:“老师,你立马辞了她,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比她强一百倍。” 孙教授说:“有那么容易?在哪呢?” 赵波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孙教授正正他的眼镜,端详着刘爱雨,迟疑着说:“这女子天生丽质,愿意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 赵波说:“老师,她太愿意了,她听说你是a大学教授,很崇拜你。” 刘爱雨正忙着,没留意他两人说什么,孙教授叫住刘爱雨说:“姑娘,你休息一下,赵波上茶。” 赵波拿出孙教授的龙井,要泡茶时,却发现没有热水,刘爱雨赶忙说:“我来烧。” 孙教授看刘爱雨勤快有眼色,很满意,问:“姑娘,老家哪的?” 刘爱雨说:“甘肃的。” 孙教授惊讶:“哦?甘肃哪的?” 刘爱雨说:“庆阳的。” 孙教授惊喜地问了刘爱雨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原来,他们的老家竟然只隔了三四十里路,两个村子的人,经常赶同一个集市,逛同一个庙会,真正的老乡。 赵波说:“老师,这就是缘分,你得谢我。” 他乡遇老乡,孙教授激动高兴,说:“太好了,值得庆贺一下。” 至此,刘爱雨才明白,赵波介绍她给孙教授当保姆,她疑惑地说:“我不是在学校当保洁员吗?” 赵波说:“早晨七点,你和孙教授一起吃了早餐,去学校上班;十一点左右回来做午饭,晚饭下班后再做,来去方便,一点也不冲突。最关键的是,你不用在外面租房子,孙教授的房子,住着舒适也安全,这不一举两得吗?” 刘爱雨也挺喜欢这院子,孙教授又是老乡,即使不开工资,她也愿意伺候这个德高望重的、有大学问的老人。 孙教授乐呵呵地,一手牵着刘爱雨,一手牵着赵波,说:“我们去下馆子,喝茅台。” 第二天,孙教授便打发了原来的保姆,刘爱雨搬了进来。 尽管刘爱雨做了心理准备,但一踏进a大学校园时,她还是不听使唤的心虚胆怯。 校园里到处是学生,踢足球的、打篮球的、打羽毛球的、跑步的、看书的、散步的,他们有的冷静沉默、有的活泼开朗、有的颔首微笑,刘爱雨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和电子厂大为不同的群体,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上。 刘爱雨主要负责楼道卫生,工作很简单,就是将楼道楼梯拖得干干净净的,这个工作主要是在上课时做,一下课,学生涌出教室,她就停下来,在杂物间休息。 刘爱雨拖着地,耳朵却搜索着教室里的声音,有的很清晰,有的模模糊糊的,她只听文科类的,像数理化这样的课,她肯定是听不懂的。 大学的课都是两个小时,中间休息时,学生们在楼道里放松,有的去楼下透透气,刘爱雨在杂物间,她不敢出去,在这些天之骄子面前,她有深深的自卑感。 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塑胶篮球场、修剪得整齐的绿化带、绿意葳蕤的草木、喷香的花、树荫下的凉椅、沉静的湖水、琳琅满目的饭菜、激情昂扬的运动场、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目之所及,都令刘爱雨感到新鲜新奇。 清凉的、鹅卵石的小道上,缓步走来的老者,他们一个个都学贯中西、满腹经纶;树林深处偎依的恋人,细碎的呓语令人砰然心动。 在这里,每个人都自由随意地展现着自己,这就是大学。 想到陈旧破烂的油坊门学校、想起拥挤杂乱的绿皮火车、想起凶狠的讹诈者碰瓷者、想起搜查暂住证的如狼似虎的联防队员、想起电子厂生产线上加班加点筋疲力尽的女工,刘爱雨觉得这是一块没有肮脏丑陋和罪恶的净土,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刘爱雨后悔了,当初要是不辍学,她也会考上大学,和这些学生一样,追逐梦想,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她深深地失落和惆怅,情绪变得低落,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工作的事安顿下来后,刘爱雨又开始寻找何采菊,这些年,北京的钟点工和保姆的需求量大,很多人忙着上班,家里的老人无人照管,或者请一个专职的保姆,或者请一个钟点工,照看老人、打扫卫生、做饭洗衣。 刘爱雨觉得何采菊有可能在北京。 刘爱雨找赵波,说了寻找何采菊的事,希望他能帮忙,赵波满口答应了,说,寻找的途径,一是打印几百张寻人启事,找个人去大街上像发广告一样去发;二是去家政公司查,不管哪里来的保姆,都有登记的底子,一查就知。 刘爱雨说:“拜托你了,一切费用我出。” 赵波属于逍遥派,工作想干就干,不想干了就约几个朋友出去喝酒,他们聊的话题是电影、唱片、艺术品的鉴赏和收藏,相当高雅。 即使干工作,也吊儿郎当地,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懒散。 刘爱雨很疑惑,他a大学毕业的,在大机关工作,有着一个景绣前程,他怎么就轻易放弃了? 赵波时常晚上来找孙教授,这往往是他醉酒之后,因为酒精的刺激发酵,他又有一个发现、一个观点,急需和孙教授分享。 孙教授的夜生活简单而富有规律。 晚饭后,他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半小时,不急不缓,匀速前行,走得身上热了,出了点汗,便去洗漱。练一会字,看一会书,十点准时上床休息。 如果有朋友来访,则另当别论。 赵波来找孙教授,两人肯定要聊个半夜,不困不散,赵波一来,本来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的孙教授,却陡地来了兴致,让刘爱雨烧水泡茶,他摩拳擦掌,一副挑灯夜谈的劲头。 一般情况下,孙教授不喝酒,即使喝酒,也浅尝辄止,从没有酩酊大醉过。 他喜欢喝茶,边喝茶,边和一二知己谈古论今,乃人生一大快事;而喝酒,喝着喝着,有人就原形毕露,夹不住狐狸的尾巴。如果茶是君子,酒就是小人。 按孙教授的吩咐,刘爱雨从院子的一个瓦罐里舀了一壶水,瓦罐是祖传的,有上百年历史了,通体黝黑发亮,口小肚子大,显得古朴厚重,一直蹲在石榴树旁。 水是玉泉山的,泡茶最佳,现在有人取了来,沿街叫卖。 烧水的炉子是泥砌的,用了好些年,孙教授要求烧水一定要用柴禾、在泥炉子上烧,否则,多好的茶叶,也泡不出味道。但原来的保姆嫌麻烦,总是偷偷用电烧,令孙教授很不满意。 刘爱雨泡好了茶,要回自己的房间,赵波留住她说:“你对孙教授的真知灼见视而不见,却去a大学偷偷摸摸地听课,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 刘爱雨红着脸说:“我怕打扰你们谈话。” 孙教授一挥手,说:“女子,坐着一块喝茶一块说话。” 孙教授用老家的习惯,称呼刘爱雨“女子”她感觉很亲切。 孙教授喜欢刘爱雨的勤快好学,热情地给她推荐了几本书,让她有时间了读,读完后交流。 孙教授忘记了刘爱雨只有初中水平,让她啃那些高深艰涩的专着,还不是盲人摸象? 刘爱雨晚上睡觉前翻了翻,看不懂,觉得还是金庸精彩有趣,便从枕头下拿出一本《笑傲江湖》看了起来。 今晚,孙教授练了一会颜真卿的《争座位贴》,觉得很满意,心情愉快,感觉睡意迟迟不来,正想着做点什么,赵波就来了,孙教授心里一喜。 赵波一脸醉意地闯进来,孙教授假装嫌恶,他挥着手说:“又在哪儿灌了一肚子黄汤,去!去!去!” 赵波转身要走,孙教授却转怒为喜,叫住他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坐一会。” 赵波故意说:“老师,我酒味大,怕熏坏了你。” 孙教授说:“没事,我有最好的醒酒茶。” 刘爱雨已经进来了,不等孙教授吩咐,就泡了一壶菊花茶,并加了蜂蜜。 走下讲台的孙教授,没有了侃侃而谈的机会、没有纵横捭阖的舞台、也没有了咄咄逼人的对手,生活是肉眼看见的枯燥乏味,那种有客不约已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寞和冷清,又有谁能体味? 因此,对于赵波的到访,他是双手欢迎的,尽管他身上有令他反感的酒味儿。 只有赵波来了,他们才会有一番酣畅淋漓的交锋,就像一个棋迷,手痒痒得难受,自己左手和右手下棋,丝毫不过瘾时,突然来了一个对手,立马痛快地厮杀起来。 赵波和孙教授的交谈话题,上知天文下到地理,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有的刘爱雨能听懂,也感兴趣。 譬如孙教授对人们都一窝蜂去打工赚钱就有看法,学生辍学进了工厂了,教授也辞职下海了,大家都去发财,学问谁来搞?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腐朽的铜臭味。 社会评价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竟然变成了存款、房子、车子,可笑之极。学识、休养、品行、良知、责任,却倍肆意践踏,这不是正常的发展。 赵波反对孙教授的观点是象牙塔理论,是闭门造车,他得走出四合院,走出北京去看看,很多地方的人吃不饱肚子,穿不上新衣,居无住所,他得赚钱,有了钱,才能改变其生活条件,才能有人的尊严。 所以说,生存是第一需要,然后才能谈别的,离开了生存,大谈什么品行良知,等于耍流氓。 孙教授勃然大怒,他指着刘爱雨说,像这样的女孩子早早放弃学业,进了工厂打工,非常痛惜。一个女孩,将来要做妻子、做母亲,对孩子的成长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一个有过良好教育的母亲,更能培养出健全人格的优秀孩子。 孙教授的老家在穷困山沟,他一边赞美乡村母亲的勤劳、朴实、忍辱负重,又鞭笞她们的狭隘、浅见、自私自利。 孙教授的结论是,现在,一群人像被人用鞭子驱赶着,向前疯狂奔跑,不辨方向,有可能集体掉下悬崖。 赵波却不赞同孙教授的观点,认为任何的发展和改革,都在摸索中进行,不可能尽善尽美,国家积贫积弱,就得大力发展经济,有了钱,才能发展教育、交通、医疗,兴修基础设施,各方面才能振兴。 赵波说:“实干兴邦,清谈误国。” 孙教授指着赵波的鼻子:“你说我清谈误国?你赵波就是个功利主义者!金钱的俘虏!变节了失贞了!” 赵波不辩解,站起来要走,孙教授正在兴头上,还没来得及发挥,哪里能让他走,便死命攥着他。 赵波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孙教授陪着笑脸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家之言,多包涵。” 赵波便坐下来,听孙教授针砭时弊,痛斥社会上种种丑恶现象。 刘爱雨看傻了,刚才两人还剑拔弩张、电闪雷鸣的,转眼就和风细雨、眉开眼笑的。她瞪赵波一眼说:“你干啥啊,吓死我了。” 孙教授呵呵笑着:“女子,我们经常这样,习惯就好了。”? 第七十六章 赵波的心事 赵波又一次喝醉了,他来了四合院,巧的是孙教授应老朋友之邀,去了京郊的一个山庄。 刘爱雨泡了一壶茶,陪他喝,赵波说,刘爱雨听,一壶茶喝完,月已偏西,刘爱雨知道赵波的心中有一个巨大的伤疤,且一直没有愈合,在流血溃疡。 四年前,赵波和他的同学及女友刘茵,一起分到了某一单位,这是一个部级单位,待遇高牌子亮,气派的门楼和森严的岗哨,令人肃然起敬,那时,京城的大学生们都能以国家部委工作为荣。 赵波优秀的成绩,足以打动该部的人事部长,简短交谈后,便签了协议。 一周后,刘茵也进来了,她走的是另一个渠道。 当时面临分配时,家庭背景深厚的刘茵对赵波说,你走哪,我去哪。 现在,两人果然到了同一个单位,心想事成。 一对热恋的男女,同时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单位上班,难度系数极高,有人穷其一生,也未必办到。 赵波开始大献身手,他的专业是顶尖的,业务能力呱呱叫,分配的工作不但超前完成而且高效,一个人的巧干顶得上一群人的蛮干。 有了点成绩,赵波有点飘了,说话行事都高调,动不动给领导提个建议,和领导谈话时,不是立正站着,而是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只要在部里,他走哪就端个水杯,一副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的架势。 机关这个地方,讲究规矩、级别、资历。 没才能的人比比皆是,但都会见风使舵、察色观人,他们不会干工作,但很会伺候领导,溜须拍马的功夫个个不含糊。 有人不像单位的人,倒像是领导家的保姆,买菜,接送小孩,陪家属购物、逛街、去医院。 而赵波最瞧不起这种小人,工作上一塌糊涂漏洞百出,领导的家务事,却精通卖力;在领导面前毕恭毕敬,在同事面前趾高气扬,真才实学没有,到处恶语中伤,打小报告。 本来,赵波的出众,衬托得别人都灰头土脸的,大家就很不愉快,现在,他又一双眼睛翻到天上,动不动就给同事瞪白眼。 机关最讲究按资排辈,譬如上卫生间,要礼让领导和老资格的同事,去餐厅吃饭、升职、评优、选模,都是一样,大家都守着这个规则。 赵波向这个潜规则发难。 第一年,部里选先进,投票时,没有赵波的份,投票是做做样子,该投谁的票,不该投谁的票,大家都心里都清楚。 但赵波却不解了,他据理力争,一件件摆出自己的工作实绩,和得票较高的同志相比较。 最后,赵波选上了,但这个先进,却给他招致了不少麻烦,此后,大家把他当作异类,像羊群里闯进了一头骆驼,远而避之。 刘茵的父亲在隔壁部任一把手,赵波和刘茵的工作就是他一手操作的,可惜赵波还傻乎乎地认为自己是凭本事进去的。 刘父拒绝了刘茵和赵波结婚的请求,说要考察考察。 刘父考察的结果,认为赵波就一楞头青,书生意气,完全不适合在机关干,他这种性子,迟早要捅马蜂窝,把自己蛰得鼻青脸肿。 而且,这种人,也没法在社会上混,他照搬书本上的东西,缺乏圆滑和变通,势必处处碰壁。 为女儿的前途着想,刘父建议女儿另觅佳婿,且提出的条件是门当户对,而赵波在山东乡下,他的父亲祖父都是种地出身,这几年,他父亲搞大棚种植,日子才好过一些。 刘茵当然不愿意,说他们热恋几年,感情很深,已经难以分开。 刘父说爱情不等于婚姻。爱情的风花雪月,是抵御不了生活的柴米油盐。 刘父建议刘茵和赵波一刀两断。 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被父亲贬斥得一无是处,刘茵很不服气。 但刘父老于世故,说象牙塔的学校和现实的炼狱是两回事,把赵波拉到社会上遛一遛,就能鉴别出他的成色。 每天下班后,赵波和刘茵一起压马路、逛街、购物、吃饭,刘茵渐渐对赵波有了意见。 赵波喜欢看书静坐,不喜欢逛街,更不喜欢刘茵一家店一家店地挨着转。 刘茵每次都要买一两件衣服,而她很多衣服根本就没穿,一问说不喜欢。 赵波奇怪:“不喜欢干嘛买?” 刘茵说:“当时喜欢,买回来就没兴趣了。” 赵波皱皱眉头,这什么逻辑? 刘茵喜欢做头发,每次非得让赵波陪着,一做就是几个小时。 她用上千元的化妆品,每天晚上贴面膜,一张面膜就五六十块;刘茵不喜欢大鱼大肉,为了保持身材苗条,她基本吃点零食;刘茵每周都要赵波去他们家,而且要带像样的礼物,这一切让赵波不堪重负,每月的工资早早花完了,寅吃卯粮,而赵波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家。 放在同一个筐子里的两只鸡蛋,难免会磕磕碰碰的,有几次,赵波忍不住埋怨刘茵几句,刘茵便大哭小叫,要赵波道歉,和好之后,又时不时翻旧账。 两人都感觉到了累,刘父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还是他高瞻远瞩。 刘父开导刘茵:古人言,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社会,没钱就没法混,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将来要是结了婚有了孩子,鸡毛蒜皮的事一大把,他后面还有个大累赘,够你受的了。 刘茵顿时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沼。 在刘父的运作之下,一个青年才俊杨先生,身世和刘家同样尊贵显赫,他不但有比赵波更耀眼的博士招牌,更有一个印钞机般的公司。 两人见了几次面,彼此有了好感,杨先生带刘茵出入的都是高级会所、高尔夫球场、配有酒窖的酒、五星级酒店,风光与赵波大为不同。 两年后,赵波和刘茵和平分手,刘茵心有愧意,说:“我可以陪你一晚。” 谈了五年恋爱,赵波拉刘茵的手用了一年,亲刘茵的嘴用了一年,摸刘茵的身子用了一年。 他思想激进、行为却极保守,循序渐进,不肯轻易越雷池一步,他要把刘茵的身子留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尽管此前,有几次,他们因为拥抱而荷尔蒙急剧分泌,意乱情迷、即将突破底线时,赵波一个急刹车。 分手在即,赵波内心满是凄凉,尽管他无数次贪恋过刘茵的身子,但对她此刻的怜悯施舍,一阵厌恶,他什么也没说,走出刘茵的视线。 之后,赵波辞职了,在中关村这条街上,租了一间店铺,所幸收入还可以,至少不比单位低。 虽然没了爱人,但多了自由和时间,他留了长发,留了胡须,这使他看起来沧桑落魄。 赵波说完他的故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有人喝醉了会撒泼打滚,有人嚎啕大哭絮絮叨叨,而赵波,却悄无声息地睡着,这种人,往往受伤最重,把全部的心事都藏在心里,轻易不会吐露。 刘爱雨看见赵波眼角的泪水,突然间无比地心痛他,不忍心撇下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宿。? 第七十七章 刘爱雨和陈望春重逢 刘爱雨看见陈望春,是一个秋雨淅沥的黄昏。 那时,晚饭刚过,刘爱雨打扫完教学楼卫生,把工具放进杂物间,准备回去。 雨不大,像牛毛,凉丝丝的,地面上落了一层色彩斑斓的秋叶。 学校高层发话了,黄叶铺道也是一种风景,不要清扫,因而,在宿舍通往餐厅的这条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长长的地毯。 吃过饭的学生,出了餐厅,去了宿舍和教学楼。 这时,刘爱雨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向餐厅走去,他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被雨水打湿了的长发,耷拉在脸上,因为太瘦,身上的衣服显得宽大。 只一眼,刘爱雨就像被电击了一般,定在了原地,她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和陈望春猝然相遇,她脑子里闪电一般地,思索着该怎么和陈望春打招呼,然而,他机器人一样直直地走了过去。 刘爱雨站在原地,望着陈望春远去的背影出神。 他的背影让刘爱雨心里疼了几天,七年多了,她以为他是个风流倜傥的成功人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事实是,他在一群俊男靓女中,那么寒酸,那么落寞,像个落汤鸡。 他的衣服早就褪色了,皮鞋也张开了口子,似乎从来就没换过。 从他的形象,刘爱雨推断出,在靓女如云的a大学校园里,上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的陈望春,身边还没有一个他喜欢的女生。 之后,刘爱雨又是几天没见着陈望春,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摸清他的作息规律。 刘爱雨买了两身衣服,一套西装,一件夹克一条牛子裤,一双皮鞋一双休闲鞋,大大的一个包。 那天,她瞅着陈望春的背影,暗暗估量着,他的身高和赵波差不多,就是比赵波瘦了一圈。 刘爱雨拉上赵波,去了商场。 试衣服、试鞋子时,赵波心里美滋滋的,心想,爱情不会来得这么快?应该是我给她买啊,怎么颠倒了? 他是想多了,给孙教授做了晚饭,刘爱雨就扛着大包去了a大学,赵波才知道不是给他买的,而是有另一个男人,他心里酸溜溜的。 刘爱雨不知道陈望春的宿舍,但他一日三餐肯定要吃饭,她便在餐厅门口等,七八个餐厅,他到底会去哪个呢?一连守了几天,刘爱雨都没撞见陈望春。 刘爱雨硬着头皮,拦住一个学生问:“你知道陈望春吗?” 男生问:“哪一届?哪个系?哪个专业?”刘爱雨一问三不知,这个校园有四五万多学生,比她们一个镇的人还多,这么找,只能是大海捞针。 直到一周后的晚饭时,刘爱雨再次看到了陈望春,他仍然是最后一个吃饭的人,和所有的人都背道而行。 他抬着头,大踏步地走,因为是逆行,他笨拙地左躲右闪,然而总是撞到别人。 和刚进校时不一样,他现在不说对不起,而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好在很多人都知道他的怪异,也就不计较了。 刘爱雨跟在陈望春后面,进了食堂,陈望春走向一个窗口,打了两个馒头一份菜,放在桌上,又舀了一碗稀饭。 他的桌上,有别人吃过的残汤冷饭,一片狼藉,他毫不在乎,心事重重地吃着。 刘爱雨走过去,放下手里的包,默默地给他清理桌子,陈望春眼睛只盯着碗里的菜,刘爱雨收拾干净了桌子,坐了下来。 现在,她和他面对面了,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油坊门学校,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坐得这么近了,她鼻子一酸,感觉眼眶湿润了。 陈望春感觉对面有人了,他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呼吸急促了,手颤抖着,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早早逃离,刘爱雨抓住他的手,笑吟吟地望着他。 陈望春的身子僵持了,被刘爱雨抓住的手,就此定格了,他皱着眉头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 他胆怯地,鼓着勇气,把眼睛移到了对面的女生身上,他愣了,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这怎么可能呢? 陈望春歪着头,瞅着刘爱雨,突然,他伸手撩起刘爱雨额头上的刘海,没错,刘海下有条伤疤,很多年里,他一直关注着那道疤,希望它能神奇地消失。 陈望春像个孩子,发现了他丢失的心爱的玩具,他高兴地笑了,说:“找到了,找到了。” 他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响,引起几个学生的注意,他们抬起头,发现了惊爆眼球的一幕,被全校所有女生拉入黑名单的怪人陈望春,竟然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站在一起,而且动作亲昵、关系密切。 号外!号外!重大新闻!餐厅里几个学生,丢下没吃完的晚餐,匆匆跑了出去,把这一重大发现,公布与众。 刘爱雨笑了,先是微笑,后是大笑,哗啦啦地笑出了眼泪。 这一次,不是刘爱雨抓住陈望春的手,而是陈望春抓住刘爱雨的手不放,像挣扎的溺水者,死命地抓着,嘴里不停地念叨:杨过找到小龙女了。 刘爱雨疼得抽了一口冷气,她咬牙坚持着。 陈望春抓着刘爱雨的手,只是傻乎乎地笑,餐厅的工作人员,停下了手里的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指点着。 刘爱雨和陈望春走出餐厅,此时,天刚刚黑,雨还在下沙沙地下着,四周的灯光,在雨雾中显得朦胧飘渺,远处,一支孤独的萨克斯在深情地演奏。 树上的黄叶不断飘零着,刘爱雨捡了一片,陈望春也笑嘻嘻地拣了一片,刘爱雨心里又酸又甜,这个傻瓜他还以为在油坊门学校呢。 到了宿舍楼下,刘爱雨把包给了陈望春,叮咛他:“回去后洗个澡,把新衣服新鞋换上。” 陈望春问:“你去哪?” 刘爱雨说:“我在学校外面住,天黑了,我得回去了。” 陈望春恋恋不舍地问:“你还来吗?” 刘爱雨说:“你回宿舍去,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陈望春满口答应着,像个听话的孩子。 陈望春背着个包回来,宿舍的人吃了一惊,他可是从不出去购物的,怎么会买回大包的衣服和鞋? 陈望春洗了澡,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穿衣服,上身是夹克衫,下身是西装裤。 小朱说,穿翻了,西装或夹克配牛仔裤可以,但夹克不能配西装的裤子;穿西装不能穿旅游鞋,只能配皮鞋。 在舍友的指导下,陈望春换上了这一身行头,在舍友的再三追问下,陈望春羞涩地说:“我的好朋友给我买的,她今天还来。” 舍友故意问:“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陈望春说:“女朋友。” 大伙儿不信,他来七年了,研究生都要毕业了,从没见过他和女生来往,但又都知道他从不撒谎,为了弄清这个秘密,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在陈望春等待刘爱雨时,悄悄地潜伏在他旁边的树林子里。 第二天晚饭时,刘爱雨果然站在原地等候陈望春,看见他穿了夹克衫和牛子裤,脚上是旅游鞋,刘爱雨松了一口气,他还知道夹克衫该搭配牛仔裤旅游鞋,她以为他会搞翻。 陈望春看见刘爱雨,异常惊喜,又要拉她的手,宿舍楼前,人来人往,刘爱雨低声说:“不行!” 陈望春的同学看见风姿绰约的刘爱雨时,都大吃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陈望春这个傻瓜,会有如此艳遇,他们妒忌得发狂。 刘爱雨在前,陈望春在后,他们向校门外走去,这一次,陈望春不昂首阔步了,他跟在刘爱雨后面,轻手轻脚地走,他反常的举动,让所有人侧目。 众目睽睽之下,刘爱雨被看得不会走路了,她小声提醒陈望春,好好走路。但陈望春仍像刘爱雨的尾巴,刘爱雨快他也快,刘爱雨慢他也慢。 路上的学生看着刘爱雨,纷纷打听,那个漂亮女生是哪个系的,怎么面生? 出了校门,陈望春被马路上的车流人流吓坏了,他牵着刘爱雨的衣襟,战战兢兢地过马路,疾驰而过的汽车,尖利的鸣笛声吓得他尖叫蹦跳。 过了马路,走在摩天大楼之下,陈望春不断地仰头望着高楼,他一直觉得大楼在晃,它会不会突然倒塌? 他迅速地测算出,假如大楼倒塌,人要逃出四百多米外,才能安然无恙。然而,四周都是高楼,它们像一根根筷子一样,密密地插在一块弹丸之地上,令人眩晕,令人恐惧,逃也无处可逃。 刘爱雨牵着陈望春的手,这只手瘦削多汗、神经质地抖着,一看他就不经常出门,他对围墙之外的世界非常陌生、也非常恐惧。 刘爱雨选了一家川菜馆,要了一个包厢,刘爱雨递给陈望春菜谱,说:“想吃啥,自己点。” 陈望春不看菜谱,说:“你吃啥我吃啥。” 他好奇地四面张望着,发现有人看他,赶紧把头低下,过一会又望。 刘爱雨点了一个香辣虾、一个红烧肉、一个鱼香茄子、一个陈醋花生,两瓶啤酒。 菜上齐了,刘爱雨倒了酒,和陈望春碰了一杯说:“他乡遇故知,干杯!” 陈望春猛地喝了一口,呛着了,剧烈地咳嗽着。 两人边吃边聊,其实是刘爱雨在说,陈望春在听。 刘爱雨问:“这几年过得咋样?” 陈望春说:“挺好的。” 陈望春嘴笨舌拙,不善表达,学习生活,无论问啥,都说挺好的。 刘爱雨犹豫了一下,问:“有女孩子喜欢你吗?” 陈望春说:“没有,她们都不和我玩。” 刘爱雨又笑吟吟地问:“有你喜欢的女孩子吗?” 陈望春看着刘爱雨,说:“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他的眼圈红了。 刘爱雨握住了陈望春的手,她了解他,这就是他最真诚最直接的表白,只有他能听懂。 刘爱雨从董家戏班子说起,她怎么在火车站被讹诈、被碰瓷、被骚、被追捕、被罚款;说起她在宏光电子厂,从打工妹一步步做到了厂办秘书,又辞职北上。 刘爱雨捻弄着陈望春的手指说:“我来a大学做保洁员,就是要找到你。” 陈望春站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他一头扎进刘爱雨怀里,一动不动。 这一瞬间,刘爱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油坊门的味道,池塘、麦秸垛、庄稼地、合欢树、磨坊、蒿草味、饭菜味,所有的味道一股脑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百感交集,轻轻地抱住了陈望春的脑袋。 吃完饭,逛了一会街,刘爱雨把陈望春送回了学校,在校门口,陈望春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刘爱雨说:“来。” 陈望春说:“我等你。” 这天晚上,刘爱雨回去的迟,她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细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感觉一阵阵的凉。 她没有想到,陈望春会变成这样,他是高考状元啊,他是大学生啊,但他的木讷、脆弱、胆怯,都令她心疼,他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刘爱雨转身往回走时,旁边的绿化带里,突然升起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蘑菇,她吓得一声尖叫,蘑菇说,我是赵波。 原来,是赵波头顶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路边等刘爱雨。 刘爱雨捂住砰砰跳动的心,埋怨说:“你一声不啃,要吓死我啊?” 两人回到四合院,赵波说:“你进去?” 刘爱雨问:“你不进去和孙教授坐坐?” 赵波说兴致不高,说:“不坐了。” 刘爱雨说:“那你回,我进去了。” 赵波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刘爱雨问:“怎么了?” 赵波问:“你今晚喝酒了?” 刘爱雨说:“喝了一点啤酒。” 赵波又问:“和谁?” 刘爱雨说:“我小时候的朋友。” 赵波说嘿嘿笑着说:“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喝高兴了。” 刘爱雨怒怼:“别阴阳怪气的。” 赵波不啃声了。 刘爱雨喃喃道:“他不快乐,他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转过身时,赵波早已走了。?? 第七十八章 蹭课 孙教授和赵波针锋相对的辩论,使刘爱雨如沐春风,受益不小,渐渐的,她喜欢上了每天晚上的小型茶会。 孙教授过足了瘾,显得和蔼慈祥,听说刘爱雨在教室外面听课,孙教授笑了,说:“你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坐在教室里听嘛,有什么好怕的?” a大学兼容包并、思想自由,教授们的课,谁都可以进去听,可以提问、质疑、辩论,甚至拍着桌子吵架。 刘爱雨决定到教室里去听课,孙教授鼓励她:“这是正当事,又不是做贼,要不要我写个条子?” 刘爱雨说:“不用,我听你的。” 刘爱雨站在楼道里观察着,她在看哪个教室学生多,人多了好浑水摸鱼,教室里只坐几个学生的,很危险的,听说有时候老师还提问,万一问到她,她啥都答不上来就露陷了。 刘爱雨转来转去,选择了一个大教室,她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个教室已经涌进了三四百学生。 她走了进去,发现是个大阶梯教室,前面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学生,她坐到了最后面的一排,坐了下来后,心里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上课了,老师进来了,所有学生都站了起来,老师鞠了一躬,学生们坐下来,开始上课了。 刘爱雨差点闹出个笑话,她在油坊门学校上学时,每节课铃声一响,老师走上讲台,同学们齐声问候,老师好,老师说,同学们好,大家都坐下,才开始上课。 刚才,她差点丢出一句老师好来,她奇怪,大学生就不问候老师了吗? 刘爱雨运气不好,她遇上的是一堂英语课,整整一节课,老师和学生之间都是英语对话,没有一句汉语,这令她异常震惊。 老师看起来就二十多岁,高挑个子,披肩发,身材苗条、活泼开朗,她英语的娴熟和流利,对刘爱雨而言,简直是天籁之音。 刘爱雨很自然地想起了她在油坊门学校上英语课时的情景,那时候,学校最缺的是英语教师,给刘爱雨教英语的是朱老师,他本来是个民办教师,考了十几年才转正的,教过语文、数学、体育等课。 朱老师这只鸭子被赶上了鸡架,学校派他到师范学院去进修,学了一个学期后,匆匆担任英语课教学。 朱老师是那种智商不够,勤奋来凑的务实型教师,为了教好英语,他想了很多办法,跟着录音机学国际音标,制作小卡片,一面写英语单词短语,一面写汉语。 学生不会念,今天念了,明天就忘,他教学生在单词后面注拼音,譬如西红柿,他后面注“他妈头”,苹果后面注“安普”,梨子后面注“派儿”,早自习时,全班学生扯开了喉咙念:他妈头,安普,派儿,非常带劲。 刘爱雨走神了,她觉得异样,抬起头来时,看见前面的学生都在回头看她,英语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她一点也没听懂,窘迫地低下头,拿笔假装在记笔记,在本子上一顿乱画。 几分钟后,课堂气氛突然轻松了,响起了音乐,英语老师在讲台上翩翩起舞,同学们热烈地鼓掌。 这节课刘爱雨虽然一句都没听懂,但她收获了许多感受,大学老师和中小学老师完全不一样,他们的水平都很棒,而且态度温和,从不训斥学生,更不殴打学生,而在油坊门学校,学生受老师的打骂是家常便饭的事。 老师和学生之间经常性地争论探讨,老师讲着讲着,会向学生询问交流,学生也大方自然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在油坊门,老师教什么,学生学什么,老师说的,就是标准答案,不允许学生反驳质疑。 大学课堂上,老师和学生和谐相处、一团和气,而在油坊门,有的老师的课,让他们胆战心惊,下课铃一响,他们像从鬼门关逃了出来。 刘爱雨心情郁闷,这就是差别,城市和乡村,中学和大学,它们之间有一道巨大深邃的鸿沟。 临下课时,刘爱雨听前面的两个学生在议论,才知道这是一节托福辅导课,只有出国留学的才考托福,刚才教室里坐得黑压压的学生,都是要出国留学的。 刘爱雨震惊了,在油坊门,很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不用说省城京城,就更不用说出国了,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阳光从树林的间隙里洒下来,地面金光点点,刘爱雨感慨万千。 刘爱雨没有去找陈望春,这是大学校园,她不想频繁地和他来往,而引来一片非议和猜测的目光,这对他们都不好。 更重要的是,刘爱雨觉得陈望春有点粘人,一个大小伙子了,却还像小屁孩一样缠人,他的个子长高了,年龄也长大了,胡子也硬了,但他的心智年龄不但没长,反而退化了,好像要退回到幼儿阶段去。 刘爱雨很疑惑,这是种什么现象呢? 刘爱雨之后又听了几节课,有的课和英语课一样,她像听天书,比如数学课,黑板上写满了奇怪的公式和复杂的解题过程,感觉比英语还难。 这节课她如坐针毡,因为思想跑门,她被老师注意到了,吓出了她一身汗,要是老师让她上黑板上去做题,那她就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惊恐不安,好不容易等下课铃响了,赶紧逃之夭夭。 刘爱雨影响最深的一节课好像是讲哲学的,一个年龄不大的教授,很随和,像聊天一样。 他说人一般情况下,只要有食物和健康,那他就是快乐的高兴的。 现在,很多人为什么烦恼不断呢?是因为心里想要的东西太多,装满了欲望,如果实现了,叫如愿以偿;如果实现不了,就万念俱灰,这就是烦恼产生的根源。 可见,烦恼是从人的心里生出来的,你站在今天,去想象筹划未来,而未来是不确定的,有变数的,你今天决定不了明天后天和未来,所以你痛苦焦虑。 老师端着一个大茶杯,还点了一支烟,他喝了几口茶,几大口抽完了烟,摁灭烟头说,大学四年的教育,不应该教学生怎么去谋一个好的职业或考研究生,而是培养学者的思维气质、具有批判性的思维、追求真理的热情。 简直是醍醐灌顶,刘爱雨像被一棒子打醒了,她原来惯有的思维,被彻底颠覆,对人生和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这也让她明白了,在大学的课堂上,最主要的不是成绩,而是思想思维。 和最优秀的人对话交流,就像听一曲激动人心的音乐,如沐浴春风,如一泓甘泉,滋润了干涸的心田。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刘爱雨正在楼道卖力地拖地,突然被陈望春一把抓住了,他开心地笑着,说:“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这个时间,学生在操场、餐厅、校园,楼道里空荡荡的,幸亏没有亮生看见。 刘爱雨说:“我在忙,不要打搅我,你先去吃饭,我到餐厅找你。” 打扫完卫生,刘爱雨来到院子里,坐在凉荫下,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用木架搭成,两边种着爬山虎和紫藤,它们的藤蔓攀上木架,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阳光,形成一条幽深的绿色甬道。 可惜现在已是深秋,紫藤花期已过,在春天,它们能开出如瀑布一样的繁花来,不过,被秋霜漂染的爬山虎的叶子,五彩斑斓,似乎胜过了春花。 甬道边的椅子上,坐着几个看书的学生,四周的环境安静优雅,只听见鸟的啾鸣。 刘爱雨坐在长椅上,思考起自己的未来,她选择在a大学当保洁员,就是为了看看陈望春,感受一下大学的氛围,补上自己的缺憾。 现在,这些都做到了,那么,她需要离开吗?她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想起陈望春还在等她,刘爱雨向餐厅走去。 去往餐厅的路上,学生们慢慢悠悠地走着,这不由地使刘爱雨想起了在油坊门学校吃饭时的盛况。 在她的记忆里,吃饭时她永远在奔跑,因为跑慢了,就没有了饭,也没有了水。 因而,在早晨第四节课的最后十分钟,他们根本无心听老师讲课,怀里揣着饭盒,两腿弯曲,做好了起跑的准备。 这节课,哪个老师下课早就是一个好老师,按时下课的一般,最讨厌的是那些拖堂的,下课铃响了,还东拉西扯的老师最操蛋。 他们冲出了教室,所有亮生都在亡命奔跑,有人摔倒了,有人跑掉了鞋,有人追尾了,都没有功夫去理论,眼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餐厅水灶。 刘爱雨和陈望春分工,刘爱雨去打饭,陈望春去打水,打饭的人多,需要挤,有时候吵嘴,有时候打架,而陈望春懦弱,他会站在一边,看大家争抢,最后空手而归。 刘爱雨很泼辣,她跑得两只小辫子能飞起来,见缝隙就钻。 他们打到了饭菜,打到了开水,在他们的专用“餐厅”就餐,那是一大丛牵牛花,它四面垂挂下来,里面可以容纳两三个人,里面的人可以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 刘爱雨先发现的,后来东亮要占,两人打了一架,刘爱雨输了,但是她没有让东亮得逞,东亮被躁扰不休,最后选择退出。 这个“餐厅”就归陈望春和刘爱雨专用。 刘爱雨常常想起他们在“餐厅”吃饭的情景,这和小龙女与杨过躲在花丛里练阴阳之功颇为相似,不知陈望春可有同样的想法? 陈望春站在餐厅门口,看见刘爱雨,着急地跑过来,要牵着她的手去餐厅。 刘爱雨甩开了,说:“别拉拉扯扯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陈望春把刘爱雨带进餐厅,在角落的一个桌子上,陈望春已经打好了饭,两个馒头,一碗米饭,一份麻婆豆腐,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红烧肉。 陈望春问:“你吃米饭还是馒头?”这也是他们在油坊门学校常遇到的问题。 那时候,米饭太少了,一周只供应一次,刘爱雨便把米饭让给陈望春吃,她自己吃馒头面条。 陈望春让刘爱雨选择,刘爱雨将米饭分为两半,一人一个馒头,半碗米饭,陈望春轻轻地鼓掌。? 第七十九章 冬至 冬至这天,刘爱雨中午和陈望春出去吃了一顿饭,当然吃的是饺子,猪肉大葱馅的。 冬至大如年,在老家,家家户户这天要吃饺子,而在刘爱雨的记忆里,她很少吃过饺子,即使吃,也是萝卜白菜馅的,最好的也只是加两个鸡蛋,猪肉饺子是她很向往的,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在广州,刘爱雨吃过几次饺子,但那些声称是西北正宗饺子的,只不过是在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在北京,刘爱雨终于吃到了纯正的饺子,只一个字,鲜。 刘爱雨想起了童年的油坊门,冬至时,天已经很冷了,冰天雪地,下过几场雪后,整个村子被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连村外的大涝池,也结了厚厚的冰,整个冬天,那就是全村孩子的乐园,他们滑冰打雪仗,每一个日子都无比快乐。 北京的冬天极其干燥,天空总灰蒙蒙的,呼一口气感觉嗓子痒痒的,像吞了一把鸡毛;蓝天很少见,而夜晚澄澈的夜空、晶亮的星星、浩渺的银河,早就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这一年快要结束了,自己又长了一岁,刘爱雨心里一股惆怅。 晚上,赵波早早来了,孙教授让刘爱雨准备了酒菜,要过一过冬至。 刘爱雨忙了大半个下午,包了猪肉大葱馅的饺子,又准备了几个下酒的凉菜,今晚,孙教授肯定要喝酒的。 孙教授拿出两瓶酒,一瓶茅台,一瓶红酒,说:“我和小赵喝白的,小刘喝红的。” 刘爱雨今晚却想喝辣的,刺激一下,红酒酸不溜溜的,像陈醋,她不喜欢。 孙教授说:“那就都喝白的,两瓶够了?” 三个人先吃饺子,都是北方人,口味相同。 有了饺子垫底,他们开始喝酒,都不会划拳,就倒在杯子里,碰一下,喝一口,说一阵话,不知不觉间,两瓶酒竟然喝了个底朝天,而三人都只是微醉状态。 孙教授说,微醉是喝酒的最高境界,据考证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争座位帖》,张泽端《清明上河图》,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都是微醉状态下创作出的神品。小赵,今后切切不可酩酊大醉。 赵波说:“刘爱雨,唱个歌助助兴。” 刘爱雨说:“孙教授,我来段秦腔。” 孙教授鼓掌叫好,在陕甘两地,没有不喜欢秦腔的,几乎人人都能唱一段。 刘爱雨清清嗓子,说,唱一段《白蛇传》: 驾彩云离了峨眉山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川 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 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苏提上杨柳丝儿把船儿轻挽 …… 孙教授闭着眼,沉醉其中。赵波从没听过秦腔,只觉得刘爱雨嗓音甜美,唱腔婉转,别有一番风韵。 刘爱雨唱完了,赵波鼓鼓掌,给她捧上一杯茶。 孙教授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赵波说:“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 刘爱雨不会说诗,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孙教授直抒胸臆,说明年打算回老家去,叶落归根、狐死首丘,这个京城实在没有意思。 孙教授是教历史的,他熟悉几千年的中国文化,他很推崇乡村自治和乡绅文化,认为一个村子,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有知识的人,那么他的潜移默化对乡村建设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现在,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到城里去打工了,剩下些老弱病残,夫妻分离、子女分离、家不像家。 孙教授痛心疾首:“人都没了,乡村还怎么发展繁荣?年轻人是气,人活的是一口气,村庄活的也是一口气,没有这一口气,就呜呼哀哉了。” 赵波反驳孙教授是一家之言,居庙堂之高,不体察民情。教育、房子、医疗三座大山压在头上,年轻人守在家里,种二亩地,一千年一万年都富不起来。就说看病,我老家的那个县,有50多万人口,全县竟然没有一台肠镜、喉镜、胃镜机器,看病不去城里咋办? 孙教授说:“这么多的人,都涌进城里,势必会造成交通、就业、住房、医疗资源的紧张甚至崩溃;应该大力发展乡村,加大基础设施的建设,改善医疗教育的条件,让年轻人就近创业,学生就近上学,人们就近看病,彻底缩小城乡差别。” 孙教授和刘爱雨的家乡都是革命老区。 孙教授十五岁上就出外求学闯荡,但对故乡感情很深,他几乎年回一趟家,回去后拜访老人看望老朋友,和年轻人打成一片。 村里人到北京看病、上学、找工作,只要找到孙教授,他都尽力帮忙,动员自己的人脉和关系,为他们打通绿色通道,提供方便。 孙教授不大赞成城市化,认为任期发展下去,有失控的危险,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赵波和刘爱雨却一致认为,还是大城市好,条件好机会多,适合年轻人发展创业。 三个人争争吵吵的,其实他们就是小老百姓,只不过是随便发了点议论,他们不可能改变什么,一腔肺腑之言,权当做了下酒菜。 孙教授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明年是要回老家的;在古代,做了宰相、太师、大将军的,退休后都告老还乡,我得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们年轻,就在城里发展。”? 第八十章 开海鲜店 这场酒喝到了十一多,孙教授早就困乏不堪,去睡了,刘爱雨和赵波收拾摊子,打扫卫生。 赵波进了刘爱雨的房子,刘爱雨问:“还不回去休息?” 赵波说:“睡不着,夜夜失眠。” 刘爱雨以为他又想刘茵了,就劝他:“过去的就让过去,想也是闲想。” 赵波说:“刘茵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她早就从我的心里抹去了。” 刘爱雨奇怪地问:“那你啥心思?” 赵波说:“你知道。” 刘爱雨更奇怪了,笑着问:“我怎么会知道?” 赵波说:“你的好朋友我见了,我和他谈了谈,他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刘爱雨反应过来,问:“你见了陈望春?” 赵波说:“他研究生都快毕业了,人际交往和社会活动能力却基本为零;他心理上离不开你这副拐杖,有很强的依赖性,你得离开他,让他长大强壮。” 这正是刘爱雨犹豫不决的地方,她感觉陈望春像小时候一样依赖他,不愿松手,但她总不能一直陪着他啊。但离开了,又不放心,想起他无助胆怯的样子,她就心酸。 赵波说:“他得长大,得适应这个社会,你像个老母鸡老护着他怎么行?” 刘爱雨说:“我感觉他有很多心事,不忍心撇下他。” 赵波说:“他得去勇敢地面对,你不能代替他;他需要长大,需要断奶。我们每个人都有病,心理的、身体的,人体有一套免疫系统,有自我修复、自我治愈的能力,你得放手让他去历练,去激活他的免疫系统。” 刘爱雨沉思着。 赵波说:“各走各的路,他上学,你做工,互不干扰。” 赵波建议刘爱雨开家海鲜店,最保守的估计,每年可以获利三十到五十万,刘爱雨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来是打算开一家鲜花店或服装店,每年能赚两三万元就知足了。 赵波说,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同样花费了时间、耗费了精力,赚个几万块的不划算。 刘爱雨觉得赵波有点言过其实,钱能那么好赚?又不是天上往下掉钞票,赵波要真有赚钱的办事,他早就发了,何至于在失恋之后,开一家半死不活的电脑部? 从第二天起,赵波开着车,带着刘爱雨转悠,他们几乎走遍了三环内的所有街道,统计的结果是,在这个范围内,有大小酒店饭庄700多家,而海鲜店却只有十家左右,严重的供求不平衡。 而这一区域,是京城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每天的人流量数百万之多,这么多的人,肯定要吃饭,而海鲜明显供应不足。 赵波坚信自己的判断,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但开一家海鲜店不是件容易的事,先要选址,既不能太偏僻,又不能在繁华地段。偏僻的地方,交通不便;繁华地段租金贵成本高,不划算。 各种手续繁多、程序发杂,要签订房屋租赁合同、消防报备、办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食品卫生许可证。 要有可靠的产品供应点,赵波坚持要从原产地直接进货,不通过批发商,这样能保证质量,即使贵一点,也值得。 赵波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刘爱雨一听脑袋就大了,嗡嗡地响,说:“太麻烦了,我还是做保洁员。” 赵波嘲笑她:“就那点出息?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你不成功不优秀,在别人眼里就一坨屎,你趁早回老家,找个人嫁了算了。” 刘爱雨绝不会以一个保洁员的身份回老家的,在他们油坊门,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恨你有,笑你无,嫌你穷,又怕你富,他们没多少知识文化,但心眼一个也不缺。 想起她在油坊门那几年遭受的屈辱,刘爱雨心中生出一股豪气,啥事不是干出来的?干了,不是赚钱就是赔钱;不感,不会赔钱,也永远不会赚钱。 赵波估算了一下,店铺租金、设备、办手续、进货,大概需要三十万元资金周转,刘爱雨一听沮丧了,她手头只有四五万块钱,赵波有五六万块钱,和预计差得很远。 赵波说:“我想想办法。” 刘爱雨说:“要不就算了?哪弄这么多钱?” 赵波说:“你不用担心,筹款在预料之中,咱们按计划执行。” 一周后,赵波竟然筹集到了二十万块钱,刘爱雨惊讶,问他从哪弄的?可千万不敢贷高利贷。 赵波说:“借朋友的,半年时间还。” 刘爱雨犹豫,万一亏本了,到时候拿啥还呢? 赵波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商场如战场,我们现在是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了,咬牙上。” 店铺做了简单的装修,各种证件在缓慢办理之中,招聘店员的启事已经张贴出去,剩下的就是联系货源了。 中国海岸线绵长达公里,从东北的辽宁到最南端的海南,都盛产海鲜,北方的海鲜生长期长,海腥味浓,深海鱼较多;南方海鲜味道清淡,口味细腻,杂味少,总体而言,南方海鲜质量远远优于北方。 赵波主张要做就做最好的,从南方进货。 太湖大闸蟹,个大体重、蟹黄肥厚、肉质细嫩、口味极佳。 南通盛产文蛤赤贝,赤贝脆爽鲜甜、热量较低,能降低胆固醇和血脂,是老年人喜欢的美味佳肴。 舟山温岭的带鱼、大黄鱼、小黄鱼、墨鱼、鲳鱼,闻名遐迩。 漳州的鲍鱼、斑节虾、午鱼、黄翅鱼誉满天下。 广东的马鲛鱼、白鲳鱼、油带鱼、兰花蟹大名鼎鼎。 赵波对着一张中国地图,开出了一长串清单,随后,两人决定南下,直接到海鲜产地洽谈、签订供货合同。 在出行方式上,赵波主张坐火车,方便便宜,但刘爱雨有坐火车的恐惧症,说既然考察海鲜产地,都在海边,坐船不更方便吗? 赵波说,坐船行,就是慢,随你。 刘爱雨不愿坐邮轮,人挤得满满的,一走就是几天,在固定码头按时停船,枯燥无趣;不如找一条货船,载三两人,随意停靠,清静又好玩。 他们在天津码头盘桓很久,才找到了一条南下的船,船载了一批货物,正好去南通,赵波和船老大商议,要搭乘这条船。 船老大说,船上就三两个人,条件差些,你们不嫌弃就坐,至于船钱,随便给几个就行。 碰上了爽快人,赵波和刘爱雨很高兴,他们买大包的肉食干果,又买了几瓶酒,海上行船,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不着村不靠店,行程寂寞难熬,喝酒成了船工们有限的娱乐。 船缓缓驶出了码头,汽笛长鸣,只见水天一色、苍茫无际,大群的海鸥在海面上飞翔。 在广州时,刘爱雨虽然去过大海边,但只是在海滩上走了走,挖了几个贝壳,捡了几只海螺,没有下过水,这一次,才算是和大海真正的亲密接触。 海鸥不怕人,它们绕着船飞着,刘爱雨在甲板上撒了一些面包屑,几只海鸥落了下来,有只胆大的,竟慢慢走到刘爱雨跟前,啄她手里的面包,刘爱雨惊喜地尖叫。 二三月的时节,春风剪刀一样,刮在身上凉凉的,刘爱雨穿得薄,在甲板上呆得时间长。 晚饭时,只感觉头昏脑沉、鼻塞咽痛,而且发起了高烧。赵波很着急,船老大说伤风感冒了,睡一觉就好了。 船老大熬了一碗姜汤,赵波给刘爱雨喝了,然后把自己的被子都裹在她身上,只要身子发热,出一身汗就好了。 也只能这样了,茫茫大海上,现在连一只鸟都看不见,到哪里去看医生?但愿她无大碍。 这天晚上,刘爱雨做了一夜噩梦,梦中的东西形状怪异、又无比硕大,芝麻有西瓜大,花生像一只小船,而她却渺小到一粒尘埃。 因为高烧,她在不断地说着胡话,她这个样子把赵波吓坏了,他拿着一条毛巾,不断地蘸上水,敷在她额头给她降温。 船舱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马达的轰鸣声,而隔壁传来船老大如雷的鼾声。赵波不断地祈祷着天快点亮,天亮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不知不觉中,赵波睡着了,天亮时,刘爱雨醒来了,她睁开眼睛,看见赵波趴在她床头昏睡,两床被子全都盖在她身上,他就这么守了他一夜,她心中一暖。 睡了一夜,醒过来后,头不疼了也不眩晕了,感觉神清气爽。 刘爱雨起了床,给赵波盖上被子,赵波突然惊醒,看见刘爱雨起床了,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样了?” 刘爱雨说:“好多了,你睡一会。” 赵波说:“吓死我了,下一个码头一定要买些常用药。” 赵波疲惫之极,上了床,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赵波这一觉直睡到太阳偏西,他醒过来后,看见刘爱雨直直地盯着他,说:“你终于醒了,真能睡。” 赵波说:“六七年了,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透觉,在城里时,一直睡不好,都快要吃安眠药了。” 船老大很不理解,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睡不着觉?像他们这些常年跑船的,站着都能睡着,如果倒在床上,响雷都打不醒。 船老大认为,一个人睡不着,是脑子没有闲下来,尤其你们有文化的人,总爱胡思乱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心没有静下来。 船老大虽然文化不多,是个粗人,但他的话很有道理,赵波和刘爱雨都深有感触。 赵波因为睡眠困难,看了很多医生,专家会诊、制定方案、心理咨询、安眠药等等,整了一大堆,弄得人紧张兮兮的,症状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 而船老大的一句静心,让他茅塞顿开,原来,最高级的智慧和医生,都在民间,掌握在最平凡的人中。 赵波肚子咕噜咕噜叫,从昨晚到现在,他没有吃东西,早就饿坏了。 船老大从水桶里捞了两条鱼,说上午刚钓的,鲜着呢;又到船舱里割了一块腊肉,取了几个鸡蛋,蒸了一锅米饭。 一个小时后,饭菜都上齐了,赵波拿出两瓶酒,几个人吃喝开了。 船老大就是南通人,家里虽然没有养殖水产,但亲戚朋友都在做,他拍了胸脯,保证给赵波介绍到价廉物美的海鲜。 船停靠南通,船老大带赵波和刘爱雨找他的表弟阿发,阿发四十多岁,家里有两条渔船,一年有七八个月漂在海上。 在阿发的船上,他们享受了一顿美味的海鲜,海鲜全是阿发从海里捕捞的,不是人工养殖的。 吃完饭,阿发教赵波和刘爱雨怎么分辨天然海鲜和养殖的海鲜。 像马鲛鱼、带鱼、鱿鱼都是天然的,不是人工养殖的;天然的虾剥壳容易、不粘连,肉质细嫩弹牙;养殖的虾,口感差、壳和肉沾在一起,天然虾的营养远远高于养殖虾。 扇贝海参鲍鱼是海鲜中三大珍品。 墨鱼有养血补脾、益肾滋阴之功效;鲍鱼能养阴、平肝、固肾、调节血压,不但含有丰富的球蛋白,其所含鲍素,能够破坏癌细胞必需的代谢物质。 咱中国最好的鲍鱼不在南方,却在辽宁渤海湾一带,野生的鲍鱼一是形状完整,二是色泽粉嫩,三是没有异味。最有名的是大连的皱纹盘鲍,食客趋之若鹜。 阿发说:“你们进鲍鱼,就进大连的。” 阿发肚子里的海鲜知识,让赵波和刘爱雨瞋目结舌,如果大学开一门海鲜课,阿发绝对会成为一位名教授。 阿发说南通的鲳鱼,扁菱形、银白色,分为河中鲤和海中鲳两种;鲳鱼含有丰富的不饱和脂肪酸,是高血脂高胆固醇患者首选美味。鲳鱼含有大量的微量元素砷和镁,对管状动脉硬化和心血管病有很好的疗效,能延缓机体衰老、预防癌症。它还能益气养血、滑利关节、揉筋利骨,对消化不良、脾虚泄泻有很好的疗效。 但是,鲳鱼属于发物,有些慢性疾病的人要慎用。 阿发还介绍了海鲜的吃法,像毛蛤,产于春秋季节,洗干净了,在开水里一烫。蘸一点调料,下酒最好。 青虾的虾皮很薄,虾肉晶莹透亮,炸、烩、盐卤、油爆、炒都行,也可加工成湖米。 梅子鱼最好清蒸,味鲜肉嫩,在我们南通,雪菜梅子鱼汤是待客的首选。 梭子蟹和白蟹,生活在海底,每年夏初开始向沿海移动,它们喜欢找沙质海滩产卵;子蟹慢慢长大,九月以后,体内开始积聚脂肪,叫膏蟹,肉肥细嫩、味道鲜美。 我们南通人一般清蒸,雌蟹红膏满盖,口味尤佳。太多了,吃不了可以腌,选膏满活蟹,将蟹黄剔入碗中,风吹日晒、令其凝固,即成蟹黄饼,口味极佳。 黄鱼治贫血、失眠、头晕、食欲不佳 文蛤号称天下第一鲜,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吃过,赞不绝口。壳面膨胀、光滑、釉质,花纹美观、肉白如玉,每年七八月间,文蛤群集,体壮腰肥、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据说对肝癌有明显的抑制作用;对哮喘、慢性支气管炎、甲状腺肿大、淋巴结核、胃痛疗效明显。吃法上爆炒最妙, 刘爱雨感叹说,开个海鲜店,等于开了个中药铺子。 阿发说,不是我瞎说,好多古老的药典里有详细记载,药补不如食补嘛。 吃了海鲜,喝了酒,船老大要告别了,赵波拿出船钱,船老大呵呵笑着说和你们开玩笑的,收啥钱?顺水的船嘛,欢迎下次乘坐“”。 赵波过意不去,再次感激船老大,说:“以后有机会,请你喝酒。” 船老大说:“好,喝酒我从来不客气,你的酒,我的海鲜,有机会再痛饮一场。” 船老大叮咛阿发关照刘爱雨和赵波,阿发说:“我们已经是好朋友。” 刘爱雨赵波和阿发签订了供货订单,缴了定金,随后,他们告别阿发,去阳澄湖。 阳澄湖大闸蟹,肉厚膏肥,蟹肉脆爽,天下一绝。 赵波想起一首诗: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赵波说,一到农历九月,母蟹蟹黄变为金黄色,十月,公蟹蟹肉白如玉,讲蟹洗干净,肚皮朝上,洒上姜丝,开水入锅蒸15分钟即可。吃蟹时,需要专用的工具,如蟹盆、刀针、勺、圆锤、斧钳、剔凳等等。 刘爱雨听了,扑哧一笑,说:“这蟹,急性子人可吃不得,太麻烦了。” 姜老板是阿发介绍的,赵波说明了来意,姜老板二话不说,先吃大闸蟹。 姜老板蒸了十几只大闸蟹,让赵波和刘爱雨品尝,他们一尝,果然味道鲜美。姜老板说,这算啥?小菜一碟,下次秋季来,让你们品尝真正的大闸蟹。” 姜老板说:“如果你们要最好的大闸蟹,那我只能九月以后供货。” 刘爱雨赶紧说:“我们就是要最好的。” 他们互换了名片,约定电话联系,之后,赵波和刘爱雨南下福建、广东、海南。 这一趟来回二十天时间,算是把沿海走了一个遍,也把海鲜产地摸透了,增长了不少见识,隔行如隔山,真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第八十一章 刘爱雨淘到第一桶金 刘爱雨去找陈望春。 她已经知道他在哪栋楼、哪一层、哪个房间,她特地挑了晚饭前这段时间,学生基本都在操场活动,不爱运动的陈望春,一般窝在宿舍。 为进出宿舍楼方便,不至让人盘查阻拦,刘爱雨仍穿了她的保洁服,顺利地进入了宿舍楼。 楼道里果然静悄悄的,偶尔从哪个宿舍传出流行歌曲,但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406室的门虚掩着,刘爱雨从门缝里张望,看见陈望春坐在靠窗的床上,双目低垂,像个老僧一样打坐,屋子里没有别的人。 刘爱雨轻轻走了进去,坐在陈望春对面的床上,陈望春抬起头,惊喜地笑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兴奋,没有倒水,也没有给刘爱雨洗一个苹果,而是把他枕头下的书,递给刘爱雨说:“你先看。” 刘爱雨接过来,是一本《神雕侠侣》,她问:“你经常看吗?”陈望春点点头。 刘爱雨给陈望春带了一份盒饭,大米饭、红烧肉、鱼香肉丝,外加两条海参。 陈望春看见海参,吓了一跳,刘爱雨说:“吃,这个营养高,补补你的身子。”但陈望春把海参拨到一边,只吃米饭和菜。 刘爱雨摸摸陈望春的床,硬硬的,好像连褥子都没有,她揭起床单一看,果然下面就是床垫,这不硌得背疼吗? 刘爱雨问:“你的褥子呢?” 陈望春想不起来,从本科生到研究生,搬了几次宿舍,他根本记不得了。 学生的床单被套一月一换,都是后勤阿姨在洗,但陈望春的被子床单比别人的脏,她捏了捏他的被子,硬硬的,这几年肯定没有拆洗过。 这种被子,夏季返潮,冬季冷如冰,盖上很不舒服。 刘爱雨心里涌上一股愧疚之情,她现在没有时间拆洗她的被子,今天有空,和他出去一趟,给他买一床新被子,一张褥子。 陈望春吃完了饭,定定地看着刘爱雨,时不时地伸长脖子打个嗝,他是吃米饭噎的。 刘爱雨说,你喝杯水,陈望春便倒了一杯水喝。 看得出来,他见到刘爱雨很兴奋,但刘爱雨却不能常陪着他,赵波说得对,他得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一个大男人。 刘爱雨说,我们出去一趟,陈望春也不问去哪里?去干嘛?跟着刘爱雨就走。 学校周边开着许多店,卖的都是生活用品,专赚学生的钱。 刘爱雨选了一条被子,她不放心,害怕是黑心棉,偷偷地撕开被角,摸了摸,还真是棉花,这年头,要买到一件真货,可不容易。 刘爱雨将被子塞给陈望春,又挑了一条加厚的褥子,两条床单,两个被套,两条枕巾。 店主放在一起,打了一个包,刘爱雨让陈望春背上,两人回了学校。 刘爱雨给陈望春的床上铺上褥子,换了新床单,给新被子套上新被套,把原来的肮脏不堪的被子床单,打了一个包。 刘爱雨拉起陈望春的手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不来学校了。” 陈望春说:“我跟你一块去。” 刘爱雨生气了,说:“不行,念你的书。” 陈望春似乎很委屈,他的眼眶红了。 刘爱雨心里一酸,说:“你要听话,你马上要工作了,有时间我回来看你。” 刘爱雨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打开了,说:“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照这个上面写的做。” 刘爱雨将纸贴在陈望春的床头,说:“你仔细看看。” 要多和学生交流,要结交朋友,尤其是女朋友。 要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要开朗、要活泼,不能像个闷嘴葫芦。 要按时睡觉,按时起床,该上课时上课,该运动时运动。 陈望春一条条看着,刘爱雨问:“记住了吗?” 陈望春说:“记住了。”然后,他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刘爱雨佩服,他的记忆力还是那么棒。 刘爱雨一把揽过陈望春,在他口袋里塞了一叠钱,亲了他一口,捏着他的耳朵说:“有时间多到学校外面去转转看看,你最终要走向社会,要勇于面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学校里?” 刘爱雨叮咛一句,陈望春点一下头,刘爱雨问,能做到吗? 陈望春说,能。 刘爱雨背起换下来的被子床单要走,陈望春跟在后面,下了楼,刘爱雨将背上的东西塞进垃圾箱,对陈望春说,你回去。 刘爱雨快步走着,她不敢回头,走过校园,走出校门,过了马路后,她这才回头望,只见陈望春站在马路边上,往来的车流,像一条浩荡的大河,阻挡了他的步伐。 他裹足不前,他眼前一片璀璨的灯火,而身后的校园,却一片黑暗,刘爱雨心里酸酸的,想痛哭一场。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五一这天“雨波”海鲜店“开张了,牌子上的字是孙教授的墨宝,刚劲厚重。 牌子几天前就挂上去了,用红丝绸蒙着,孙教授作为嘉宾,在鞭炮声中,用杆子挑开了绸布,亮出了招牌。 看着崭新的牌子,刘爱雨心里不满,这是赵波把他和她硬往一起拉,对赵波擅自起的店名,刘爱雨不高兴,但没有时间和他理论。 来客不少,都是赵波的朋友和同学,很多都是a大学的青年才俊,各个领域的领军人物,阵势不小。 刘爱雨在京城几乎没有朋友,这个热闹场面完全是赵波撑起来的。 宴请宾客、联系酒店、送货上门,忙了整整一天。因为应酬,赵波喝了太多的酒,宴席还没结束,他就倒在里面呼呼大睡了,刘爱雨惊讶地发现,才一个月时间,他就瘦了一圈。 海鲜店的生意只火了一个月,顾客的普遍心理是,一般新开的店,刚开始为招揽生意,价格公道,质量好;过一段时间就和老店一样了,抬高价格,降低质量,以好充次。这时候,他们又会把视线转向新开张的店。 头一个月盈利十二万左右,从第二个月开始,销量直线下降,有时候,整天卖个百十块钱,照这样下去,给工人开了工资,缴了房租、管理费,扣除成本后,基本就算白忙活了,再往下,就该亏本,停业关门了。 危机来临了,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但赵波和刘爱雨感觉亚历山大,愁云满面。 得让顾客记住“雨波海鲜店”,要是他们把你遗忘了,再让他们做回头客,那就困难了。 怎么留住顾客,总不能成天站在门口,把客人硬拽进来买你的货? 刘爱雨分析了一番认为,顾客零星的购买,不是销售的主渠道,应该把功夫下在那些大酒店上,它们每月的用量不但大,而且固定,要做它们的工作。 赵波说:“据我所知,那些大酒店,它们的供货渠道都是多年的关系户,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我们要挤进去,太难了。” 刘爱雨却不以为然:“开酒店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如果我们的货价格比市面上的低,而且质量又好,他们怎么会不用呢?有钱不赚,除非脑子进水了。” 赵波问“你打算怎么干?” 刘爱雨说:“酒店的声誉,是顾客吃出来的,我要让咱们的海鲜,进驻各大酒店,让顾客的嘴巴,给咱们做广告。” 但赵波认为,要打通酒店的关节很难。 刘爱雨说:“顾客不进来,我们就走出去。” 赵波心里一动,问:“怎么走出去?” 刘爱雨说:“送货上门给各大酒店,品尝,不要一分钱。” 赵波摇摇头,说:“太冒险,一次货成千上万的,送得起吗?只怕屁股上的裤子都要赔了。” 刘爱雨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我们可以选几个信誉好、口碑佳、有影响力的酒店做试点,然后逐步推广。” 赵波勉强同意,说:“车在半坡,不进则退,咬牙上。” 刘爱雨宽慰他:“咱的货是正宗的天然海鲜,中间没有任何掺假造假、以劣充好的环节,就怕他们不吃,只要吃了,肯定说好,那时候,咱的海鲜店就火了,只怕供不应求。” 赵波苦笑着说:“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 赵波要动用他的关系,搞公关外交,拉拢各酒店老板。 刘爱雨断然拒绝,说:“靠熟人打通关节,倒显得我们缺乏底气,我们只靠产品说话。” 研究斟酌了一番,赵波和刘爱雨的首选目标是凯越大酒店,五星级的,是中关村附近名气最大的。 这种饭店,顾客档次高、见多识广,口味也刁,一般情况下,食材都不会太差,怕影响饭店的声誉,因而把关极严,但只要打开了通道,之后就畅通无阻了。 凯越酒店的老板王总,很年轻,就三十出头,但在京城餐饮圈,却已混出了响当当的名头,温和礼貌,精明大度。 刘爱雨和赵波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了王总,王总开门见山说:“一我很忙,只有十分钟时间;二是我们有自己稳定可靠的供货渠道,是多年的关系户,很铁。” 赵波一听,心里凉透了,太决绝了,直接下逐客令。 刘爱雨说:“王总,您放心,用不了十分钟;我们的海鲜全是天然的,直接从捕捞船上发货的,不掺杂任何水分。” 王总笑笑说:“摆地摊的都这么说。” 刘爱雨说:“货我们已经带来了,欢迎品尝,您要觉着好,我们再谈;如果不合口味,我们不要一分钱,也绝不再麻烦您。” 刘爱雨说着,就要告辞,王总说:“用一次?砸了锅,我这生意就泡汤了,我会冒这个险吗?” 王总说着,抬手看表,意思要走人了。 赵波都放弃了,刘爱雨却说:“王总,货我们都带来了,不可能再带回去,留着让你们的厨师们尝尝,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刘爱雨和赵波把货送到了后厨,王总扫了一眼,心里一动,这可是上万元的货啊。 出了凯越酒店,赵波心情沉重,上万元的货,一句话就打了水漂。 刘爱雨却喜笑颜开,赵波不解地问:“你还高兴个啥?” 刘爱雨很有把握,说:“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赵波说:“愿闻高见。” 刘爱雨问:“你说他们会倒掉我们的海鲜吗?” 赵波说“脑子有病啊,那么好的海鲜能倒掉?” 刘爱雨说:“不倒掉就会吃掉,结果会怎么样?” 赵波恍然大悟,高兴地蹦了起来,说:“他们的嘴巴会赞不绝口,会上瘾,只认我们的海鲜。” 刘爱雨说:“凯越酒店品味高,王总也是胸襟阔达的人,我刚才看了挂在走廊里的照片,有外国政要、社会名流、影视明星就餐时的留影;如果他看上咱的货,肯定会和咱联系,从而签订供货协议;北京的饭店里,十家有七八家用的海鲜是人工养殖的,纯天然的极少。饭店竞争激烈,要留住回头客,就得在食材上下功夫,我们这么好的货,他没有不用的道理。即使退一万步,他不用咱的货,肯定会付钱的,绝不会耍无赖。” 赵波佩服刘爱雨缜密的心思和精确的推断。 接下来,他们如法炮制,几乎走遍了海淀区的所有酒店,一共送出去二十多万元的货,却只拿回区区两万块钱,那还是如意酒店的陈总,听出了刘爱雨的家乡口音,特意照顾她的。 海鲜店面临巨大困难,还进不进货?要是进货,就需要大量资金。二是继续送货上门吗? 赵波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着,刘爱雨笑吟吟地说:“再坚持十天半个月,我都看见曙光了。” 附近街上有个“香再来”海鲜店,“雨波”开张时,他们很紧张,怕抢了他们的生意,经常派个伙计,在附近转悠,察看生意状况。 现在,看刘爱雨和赵波,每天给酒店送货,便松了一口气,两个傻逼土老帽,从古至今,生意哪有这种做法?就等着关门睡大觉。 赵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那就再筹款,再进货,好歹就一锤子的买卖,赔了,就关门去卖烤红薯。” 凯越酒店的王总打来电话,让赵波和刘爱雨来一趟面谈。 在王总奢华的办公室,赵波看见了一张他和某知名大财团董事长的合影,也许刘爱雨说得对,人家不可能赖你那几个小钱。 王总给他们泡了功夫茶,是武夷山大红袍,有茶中状元之称,据说现仅存茶树六棵,被列《世界遗产名录》,曾拍出过一公斤一千万的天价。 赵波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极品好茶,却没喝出味道来。 刘爱雨却彻底放下了,她品着茶,赞美着凯越和王总,她已经预感到,今天这一趟,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果然,王总夸奖了他们的海鲜,说:“正宗美味,比凯越酒店以前进的货好,客人很满意,很受欢迎。” 王总不但结了上次的帐,还付了预订金,要求再进一批货,就一个条件,和上次的货一样。 赵波心里的石头落地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总没能和他们签个长期的供货合同,刘爱雨稍稍有点遗憾。 赵波说,你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慢慢来。 之后,赵波和刘爱雨送上门的货,都一一得到了回应,资金陆续回笼,有几家签了长期的供货合同,如意酒店的陈总,特意驱车前往“雨波”海鲜店,实地考察后,当场和刘爱雨签下了三年的供货协议,并预付了百分之二十的货款。 由于订单的大量涌入,远在大连、南通、阳澄湖、福建的水产商,深受鼓舞,主动提出先供货、后付款的优惠条件,大大缓解了资金周转的困难。 “雨波”海鲜店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这场危机的化解,使赵波对刘爱雨有了新的认识,这个没有念过多少书的女子,在关键时刻的杀伐决断,令他既佩服又汗颜。 仅仅三个月时间,海鲜店就全部收回了成本,进入了良性循环发展的模式,现在,只要按部就班地进货供货,然后等着收钱数钱就行了。 为了稳妥期间,刘爱雨建议再去产地一回,和水产商再次强调产品的质量问题,这不但是海鲜店的生命线,也是数十家大酒店的生命线,一旦源头出了问题,那就会产生多诺米骨牌效应,那将是灾难性的。赵波欣然赞成,而且夸她很有远见。 到这个时候,赵波才交了底,当初开店的资金,是他求了朋友,朋友把自己的公司抵押才贷的款,这几个月,他是天天提心吊胆,晚上又夜夜失眠,这下好了,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刘爱雨又震惊,又感动,但又为难,赵波豁出去帮她,这个天大的人情她该怎么还呢? 思来想去,刘爱雨和赵波商议,海鲜店运行良好,效益不错,要赵波关闭了电脑部,和她一块经营海鲜店,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赵波说:“当初说好的,海鲜店你独立经营,与我没有关系,我分什么股权?无功不受禄嘛。营业证上是你的名字,现在盈利了,我插进来分钱,算怎么回事?” 刘爱雨问:“那为啥要叫雨波海鲜店?” 赵波搔搔头发,尴尬地笑笑说:“随便起个名字嘛。” 刘爱雨说:“开店时你承担了极大风险,做出了贡献,现在你不受益,我没法心安。” 两人争来争去,最后,赵波说:“好,你每月给我两万块钱就行。” 现在,海鲜店每月的纯利在二十万元左右,赵波只拿了十分之一,远远不够。 刘爱雨还要争辩时,赵波说:“就两万,再多一个子也不要。” 赵波态度坚决,刘爱雨只好说:“我先给你存着,等你用钱时给你。”? 第八十二章 海鲜店关门歇业 到年底,海鲜店又扩大了规模,生意更好了,生意越红火,刘爱雨警惕性越高,每次进的货,她都要翻来覆去地看,看形状、看颜、色闻味道,就这还不放心,自己做了先尝尝,看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味。 大雪小雪又一年,不觉间又要过年了,腊月二十七日,海鲜店放假关门,整个京城也进入了停摆状态,往日熙攘的人流拥挤的车辆,全都不见了,每一条马路都空荡荡的,商场关门,酒店歇业,刘爱雨感觉天地间宽阔无比。 赵波回老家了,啥时候返回还不确定。 刘爱雨闲下来了,她想起了陈望春,他应该毕业分配了,刘爱雨立刻去了a大学,她要打听一下他分到哪个单位了,他过年肯定不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怎么过年? 虽然放了寒假,校园里的学生还是不少,今年冬天,北京没有下一场像样的雪,空气干燥,尘土飞扬,树上落着一层厚厚的土。 陈望春原来的宿舍楼静悄悄的,刘爱雨敲了敲406的门,没一点动静,她在楼道里转了转,似乎整个楼层也没有人。 她下了楼,在楼门口碰见一个男生,问406有人吗?男生说,这楼里只剩三四个人。 刘爱雨又问,知道陈望春吗? 男生说,他毕业了,分到哪不知道。 刘爱春失望而归。 忙惯了,一闲下来,觉得无所适从,平常感觉困乏,总觉得睡不够,现在,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拿出压在床下的银行卡,一共三张,合起来有120万块左右。 她有点恍惚,我已是百万富翁了? 小时候,镇上搞万元户游行,每个人胸前戴着大红花,坐在小四轮拖拉机上,游街窜巷,万人争相观看。 那时,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肚子里的野菜粥咣当咣当地响,她最大的梦想,是一件新衣,一顿饱饭,而不是当一个万元户,那遥不可及。 有钱了,刘爱雨却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她生命中三个极重要的人里,母亲田明丽,撒手归天已经二十年,如果真有转世这一说法,那么她已经投胎,变为另一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比亲娘还亲的何采菊,至今下落不明,赵波托了很多人,都没打听到点蛛丝马迹。 只剩下陈望春,已经半年多没见他了,不知他在哪。 钱有什么用呢?如果无处可花,那就是一张张废纸,什么用也没有。 孙教授原打算回老家,但身体似乎不好,听说今年冬天老家很冷,加之房子没有修缮,便打消了念头。 孙教授感叹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在京城居住了几十年的孙教授,仍固执地认为,他是流浪者,他的家在几千里之外的小山村。 年货由刘爱雨采购,她去超市转了一圈,然后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拉回年货。 孙教授惊讶:“就咱们两人,能吃得了吗?” 刘爱雨笑着:“爷,过年嘛,大气些。” 一个月前,孙教授认了刘爱雨这个孙女,他主动提出来的,今年七十八岁的孙教授,变得恋家怀旧,这是典型的老年症状。 他本该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但是,他的儿孙们都在另一个国度里,他们不但不想见,问候电话也不打一个。老人很孤独很可怜。 现在,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刘爱雨买了一本菜谱,变着法子做菜,大多数都成功了,孙教授大饱口福,夸奖说比大酒店的味道都好。 受了表扬的刘爱雨,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把做菜当作了一门技艺,不停地钻研琢磨,每顿饭都七八个菜,而且每天都不重样,孙教授过上了皇帝的日子。 除夕这天,孙教授挥毫泼墨,写了几十副对联,让刘爱雨送给左邻右舍。 傍晚,孙教授让刘爱雨在大门口和院子里都挂上灯笼,天黑了,灯笼亮了,孙教授像个孩子一样,放了一串爆竹,很开心。 刘爱雨望着夜空,可惜没有一场雪,在乡下,年节的气氛,完全是一场大雪烘托出来的,没有雪的年,没了几分趣味。 包饺子煮饺子,刘爱雨几次劝孙教授坐着,但他闲不住,他擀得饺子皮大小不一薄厚不均,包的饺子,有点露陷了,有的里面空空的。 刘爱雨偷眼瞅他,发现他是故意的,就为逗刘爱雨的抱怨。 嗨,这个老顽童。 饭菜上桌后,年夜饭算开始了,刘爱雨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孙教授,然后,跪下来,给孙教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脆脆地叫了声:“爷,过年好!”孙教授顿时热泪盈眶。 孙教授给了刘爱雨一个红包,他们老家的习俗,大年夜,长辈必须给小孩子发红包。 刘爱雨说:“爷,我不是小孩了,我快三十了。” 孙教授冷着脸说:“不管你多大,在爷眼里,永远是个孩子。” 刘爱雨也给孙教授准备了一个红包,孙教授不要,刘爱雨说:“爷,忘了咱老家的规矩?” 其实,他们都不差钱,就是一份情谊而已。 孙教授兴致高,端起杯就喝,不想往常,酒一沾唇,意思意思就行了。 一瓶酒喝完了,刘爱雨能喝三两,孙教授能喝七两,他没有尽兴,还要喝,刘爱雨断然拒绝。 第二天,孙教授病了,胸闷气短,头疼眩晕,刘爱雨要送他去医院,孙教授不让,大过年的,医院好多大夫都休假了,折腾个啥? 孙教授挣扎着,翻出手机上张大夫的电话说,你请他来一趟。 孙教授有病只看中医,从不上医院,每年学校组织的体检,他也不参加。 他是鼎鼎大名的教授,却坚信生死有命的论,认为大病看不了,小病不用看,哪里不舒服了,就请张大夫调理。 刘爱雨问了张大夫的地址,打了车去接。 张大夫七十多岁,脸色红润,双眼明亮,留着一大把黑亮的胡须,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家祖传中医,在京城享有盛誉。 张大夫号了脉,开了四副中药,和孙教授拉了一会闲话。 刘爱雨手脚麻利,短短时间里就做了七八个菜,招待张大夫,孙教授说:“你尝尝这菜,味道咋样?” 张大夫尝了,大加赞赏,问:“你哪雇了这么出色的大厨?” 孙教授说:“我孙女,自己琢磨的。”张大夫赞叹不已。 吃了张大夫的药,孙教授感觉好些了,刘爱雨夸奖张大夫的医术,孙教授神情黯然,说:“好好的中医,给糟蹋了,后继无人了。” 刘爱雨伺候孙教授洗脸、大小便、吃饭、喝水、煎药、吃药,开始,孙教授坚持自己上卫生间,但刘爱雨不让,说:“我是你孙女,伺候你是应当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孙教授被触动了心思,眼眶湿润,看着刘爱雨不嫌脏不嫌累,忙里忙外的,他心里又酸又痛,合家团聚的日子,要不是这个姑娘陪伴她照看她,他一个孤老老头子,该有多么凄凉孤独。 七八天后,孙教授痊愈了,刘爱雨松了一口气。 年过完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忙碌着,从早到晚不得闲功夫。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又大半年过去了,刘爱雨托赵波打听陈望春的消息,她该去看看他了,赵波说,记着呢,忙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去学校问问。 刘麦秆来信催婚了,这已经是他第十四次提这个问题了。 第一次还是在广州,他的建议是,既然广州遍地富翁,那就找一个嫁了,他也能多要点彩礼钱。 之后,他就像一只狗,从广州撵到北京,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每次看到信,刘爱雨都撇在一边,根本不理他。 刘麦秆提醒他,你已经三十岁了,老姑娘了,快开败的花了,还等啥?刘麦秆说我可以不要彩礼,你好歹把自己给嫁出去啊。 嫁给谁呢?刘爱雨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追求过她的男人很多,从龙科长周海明到赵波,还有好些一面之缘的,但都被她拒绝了,她到底在等谁呢?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陈望春就浮现在眼前,完全覆盖遮挡了别的男人,她等的是他吗?她不确定。 既然已经迟了,索性再等等。 这一天,伙计小戴给凯越酒店送货,装车时,不小心一只螃蟹掉了下来,落进了污水里。 小戴拣起来,又扔回车上,刘爱雨看见了,拿过螃蟹说:“弄脏了的,就不要送了。” 刘爱雨把螃蟹拿回去,洗干净,加了姜片,上笼蒸了自己吃。 一小时后,她吃这只螃蟹,一尝味道不对啊,怎么会呢?每批货进店后,她都是查验过的,怎么就变了? 刘爱雨心中有了疑惑,她赶紧叫来赵波,赵波一尝也不对,涩涩的,吃完后有点恶心。 刘爱雨赶紧驱车前往凯越酒店,王总恰好要出门,看见刘爱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问:“啥急事?” 刘爱雨说:“今天送的货有问题,有没有进操作间?” 王总吓了一跳,说:“在冷柜呢,订的餐是晚上的。” 刘爱雨说:“先不要做,我另送一批货来。” 刘爱雨赶回店里,亲自察看、亲手装了一批货,让小李送往凯越酒店。 然后,她泡了一壶茶,让自己冷静下来,琢磨这件事。 晚上下班后,刘爱雨让小戴留一下,等别的人都走了,她开始询问小戴。 店里进货是小李把关的,出货是小戴负责的,刘爱雨查过了,进货没有问题,只能是出货出了纰漏。 小戴今年十八九岁,老家在陕西的一个穷山沟里,没考上大学,出来打工,人胆小又老实。 刘爱雨不说话,盯着小戴看,小戴被看毛了,头上渗出了汗珠,两腿微微颤抖。 刘爱雨说:“小戴,你老实交代,货怎么就变了?” 小戴装着无辜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 刘爱雨问:“你是在这说,还是去派出所说?那批货有问题,人吃了会中毒,你想想后果。”小戴承受不住了,将事情的全部经过都说了。 原来是“香再来”海鲜店做的套,同行是冤家,“雨波”生意火,周边的水产店海鲜店自然要受影响,别的店在供货渠道上、货的质量上下功夫,“香再来”却使出了下三滥的招数。 冯老板买通了小戴,在他送货时,掉了包。 小戴交代了,说他收了五百块钱,钱已经汇给了老家。 刘爱雨想了一会说:“你去干活,这事对谁都不能讲。” 刘爱雨再次去凯越酒店,见了王总,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总说,幸好没造成啥后果。 刘爱雨说:“是我用人不当,给王总添麻烦了。” 王总说:“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咱们合同继续有效。以后,你要多留点神,谁让你这么漂亮又能干,抢了人家的生意又抢了风头,不惹人妒忌恨都没办法。” 王总的夸奖让刘爱雨很不好意思,她搭讪了几句,就匆匆告辞。 对小戴的处理,赵波建议放他一马,毕竟是个孩子,也没见过啥世面。但刘爱雨坚持辞退,说他刚出来在社会上混,应该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做了错事要付出代价的。这对他以后的发展有好处,现在对他残忍点,是他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 刘爱雨和小戴谈了十几分钟,给他结清了工资,又额外给了他1000元,让他另找个工作,最好能进工厂学个手艺,以后会更有前途。 小戴很感激,再三感谢刘爱雨。 按下葫芦起了瓢,那边的水产商又要坐地涨价,说别人养殖的海鲜,周期短、产量大、售价高,而他们天然的却价格低了一截,这不公平。 刘爱雨想一想,是这个理,但是,进货的价格上涨了,销售的价格不涨,这就是在做赔本生意了,譬如原来每月赚二十万,这样下去,只怕要赔好几万。 刘爱雨为难了,这个生意还怎么做? 赵波说:“咱们也进人工养殖的,大家都这么干,有什么错?” 刘爱雨说:“当初和饭店签订合同时,白纸黑字说得清楚明白,纯天然的,我们宁可做赔本生意,也不能不讲信誉。” 赵波说“那就再熬一段时间。” 一天晚上,快要关门了,来了一个人,西装革履,三十多岁,理着平头,眼神犀利冷峻。他一进来,就坐在椅子上。 刘爱雨察言观色,看他不是顾客,便让他到里间坐,他没有推辞。 来人介绍说他姓冷,刘爱雨心里一乐,名副其实。 她问:“冷先生有事吗?” 冷先生说:“你的钱赚够了,该退出了,不能你老吃肉,我们喝汤,皇帝还轮流坐呢。” 刘爱雨一听,又来个砸场子的。 以前,来过几波,都是光头大胖子,戴大耳环、大金链子,纹身,一看就是混混,但雷声大雨点小,只是恐吓而已,赵波找了几个哥们,说道了说道,就不见影了。 冷先生开口了:“给你50万,关门歇业。” 刘爱雨说:“我考虑考虑。” 冷先生说:“明天这店还开着,麻烦就大了。” 冷先生撇下一张名片,飘然而去。 晚上,刘爱雨说了这件事,赵波拿过名片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说:“惹不起,按他说的办。” 刘爱雨问:“啥来头?” 赵波说:“京城有名的衙内,背景深不可测,你明白就行了。” 刘爱雨不甘心,“就这么关门了?” 赵波忧虑:“关门是次要的,只要能平安就烧高香了。” 其实,刘爱雨已生退意。 她调查了饭店吃海鲜的食客,部分为公款消费阶层,部分为富豪,说到底,这鱿鱼海参,还是让官商享受了,普通百姓,每月一千块钱,不可能当家常便饭地吃。 刘爱雨常听街头巷尾百姓的议论牢骚,也收看新闻联播,知道从上到下,对公款吃喝深恶痛绝,国家也屡屡出台禁令,重拳打击,在此大背景下,高端饮食行业,必遭霜雪。 因此,这个时候退出来,正当其时。 刘爱雨的分析,让赵波瞋目结舌,他这个a大学研究生,对这个辍学的打工妹给心悦诚服。 赵波说:“那就借坡下驴。” 第二天傍晚,冷先生又来了,和昨天的时间分秒不差,刘爱雨打了个寒颤。 冷先生看着店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微微点头,他进了店,直奔里间。 刘爱雨说:“冷先生,恭候多时了。” 赵波说:“我们按你的吩咐做。” 冷先生按了一下电话,门口的车上,下来一个跟班,提着一个密码箱。 冷先生指着密码箱说:“五十万。”说完就走。 刘爱雨叫了一声:“冷先生。” 冷先生转回身,哼了一声。 刘爱雨微笑着说:“用不了这么多,我们只收三十万。” 冷先生惊讶了,他取下墨镜,说:“就五十万,我们讲信用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玩不转的,冷某愿意随时效劳。” 冷先生刚走,刘爱雨就叫人摘了牌子,附近店铺的人很惊讶,这么火的生意,怎么就不做了? 刘爱雨准备了一桌酒席,宴请王总陈总等几个酒店老板,酒过三巡,说店铺已经关门歇业,该和各位老板解除供货合同了。 老板们都很意外,每月赚几十万块钱,怎么就不做了? 刘爱雨说:“累了,想歇一歇。” 算起来,海鲜店开了三年另两个月,共计收入650万,加上冷先生的50万,刚好700万,和赵波平分,每人350万。 刘爱雨对赵波说:“给个卡号,我把你的转过去。” 赵波说“我现在不用,先放着。” 刘爱雨说:“要不你买套房子,你都三十多了,也该结婚了。” 赵波说:“用房子绑架的婚姻不牢靠,我花几百万买一个水泥笼子,我傻啊。” 刘爱雨说:“听说房子会升值,你买一套,比放在银行生利息强。” 赵波说:“即使再过十年五十年,一平米十万二十万,在我眼里,它还是个水泥笼子,一文不值。”? 第八十三章 刘爱雨衣锦还乡 刘爱雨想回一趟家了,从98年出来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 原来,她嫌弃油坊门的贫穷落后,讨厌村里人的愚昧和自私,她想摆脱他们,但是,他们牢牢地粘在她身上,即使在梦里,她也经常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小山村,她的身边,总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她惊醒后,又气恼又无奈,同时心里空落落地,无所依托。 赵波说:“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刘爱雨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去。” 刘爱雨从北京机场,飞到了咸阳机场,当波音747穿行在云海之上,机舱里,好多人都闭目养神时,刘爱雨毫无睡意。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打赌,她和陈望春,谁先在北京扎根谁赢。 那时候的北京,遥不可及,一晃二十年了,像做了一场梦。 从咸阳机场到老家,还要坐三四个小时的班车,整二十年了,北京从三环扩展到了六环,但回油坊门的路仍然坑洼不平,起伏颠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路上多了几辆车而已。 刘爱雨到家时,已是黄昏,她拉着皮箱,走过街巷,皮箱的咕噜声,惊动了很多人,他们走出门口,看见一个被夕阳照得通红的时髦女子,进了刘麦秆家。他们想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是刘爱雨回家了,这个消息在几分钟里传遍了村子,当刘爱雨放下皮箱,在院子里转悠时,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几天之前,刘爱雨就在考虑回家后,如何和村里人见面的问题。 油坊门的习俗,在外干事打工的人回来,至少得给村里人敬一根烟,刘爱雨带了两条软中华,最高档的香烟了。 刘爱雨给在场的每一个男人都敬了烟,接烟的看见是软中华,都小心翼翼地点着,慢慢地品尝,并赞不绝口。 从赞美软中华开始,他们开始夸奖刘爱雨了,说一看她就是干大事的样子,这个问她在哪高就,哪个问她每月赚多少钱,七嘴八舌地。 刘爱雨说:“我在北京当保姆。” 人们相信了她的话,说:“只要能赚打钱,掏茅厕也行;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都是好猫。” 六爷虽然还活着,但重病在身,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大约撑不了几日。 村长牛大舌头也卧床了,他得了严重的哮喘病,走一步路都很困难。 晚饭后,刘爱雨去看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刘爷躺在炕上,气若游丝,但看见刘爱雨,眼睛亮了一下,嘴唇蠕动着,但听不出说什么。 刘爱雨把她带来的北京烤鸭,给六爷掰了一小块,喂六爷吃,但六爷只是嘴里动了动,咽不下去。 刘爱雨想起二十年前,六爷鼓励她和陈望春,小子丫头,好好跑,到北京了,给六爷买只烤鸭吃,六爷这一辈子就圆满了。 刘爷挣扎着说:“女子,你跟了你娘,心好:何采菊对你有恩,你找找她。”刘爱雨拉着六爷的手,泪如雨下。 村长牛大舌头靠在被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脸憋得乌青,他看见刘爱雨,抬抬手让她坐,却说不出话来。 牛大舌头年轻时霸道威武。 那时候,他常将偷瓜摘桃的毛孩子,撵得鸡飞狗跳。 有一次,刘爱雨的母亲田明丽上工来迟了,村长牛大舌头当着全村人的面,将田明丽日娘捣老子地骂了一通,田明丽回家痛哭流涕。 刘爱雨和陈望春给田明丽报仇,他们藏在芦苇丛里,用弹弓将村长牛大舌头的额头打出了一个大包。 二十年前,刘爱雨和陈望春开始一场长跑时,村长牛大舌头是站在陈望春一边的,他相信金钥匙,断言黄毛丫头成不了大事。 刘爱雨看着他肿胀的面庞,他的眯成一道缝的眼睛,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记起当年的话? 刘爱雨没看见陈背篓,他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他肯定在家,但他不愿看见刘爱雨的风光,只能关上门,缩在屋子里。 刘爱雨望着魁星楼,感觉它不像当年那么高大了,难道它也像人老了一样,佝偻了腰? 刘麦秆急切地向刘爱雨问这问那,刘爱雨不搭理他,她和他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刘爱雨睡在自己的屋子里,整整一夜,她没有合眼,前半夜,灯熄了后,屋子里的老鼠便开始活动,它们追逐打闹,吱吱地叫着,蹿来蹿去。 刘爱雨从小就怕老鼠和蛇,她怕老鼠钻进她的被窝,便拉亮了灯,灯一亮,老鼠逃窜得无影无踪,但刘爱雨不敢再熄灯了。 她很小的时候,屋子就已经很破了,听说是她爷爷手里修的,一到雨天,屋子里就四处漏水。 刘爱雨最难忘的是,狂风暴雨的夜里,她被雷声惊醒后,看见母亲端着脸盆,在她的身上接雨滴。 现在,能透过屋顶看见夜空,墙壁也裂了很大的口子,刘爱雨担心蛇会钻了进来。 这么一折腾,她睡意全无,索性不睡了,到院子里。 农历十五前后,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地上一片光亮,无论在广州还是北京,刘爱雨都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亮和这么干净的星空,村子里很静,没有鸡鸣狗叫,只有秋虫的唧唧声响成一片。 第二天,刘爱雨提了篮子,里面装了香纸和酒肉,她要去桃花台祭奠她娘。 刘麦秆要一块去,刘爱雨冷冷地拒绝了,她想和她娘坐一坐,说说话。 去桃花台的路,几乎全被半人高的野草所覆盖,看出路的样子,放眼望去,除了地里的庄稼,所有的空地上都长满了野草。 刘爱雨准备了一根棍子,这么茂密的野草里,肯定有蛇,她挥舞着棍子,打草惊蛇。 要不是坟前栽着一棵合欢树,刘爱雨简直就找不到母亲的坟,嚣张的野草覆盖了整个坟地,只有拨开杂草,才能找见坟头。 跪在母亲的坟前,刘爱雨有深深的愧疚,她和父亲赌气,和村里人赌气,十四年不回家,母亲就在这里翘首而望,她坟头的几束烂漫的野花,就是她期盼的目光。 纸钱烧着了,纸灰飞上了半空,那是母亲的手吗?如果是,那么这些年,她活得太苦了,在人世间,她吃尽了苦,没有享一天的福,到了阴间;她又寂寞冷清,坟头的荒草,都无人清理。 由此,刘爱雨对父亲又多了一份怨气。 刘爱雨后悔没有带一把镰刀来,她只好用手拔,好些年不做体力活了,杂草又高又密,拔起来很费劲,但她一定要把母亲的坟头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费了好大功夫,流了一身汗,她终于拔完了杂草,手上也打了几个血泡,疼得钻心。 刘爱雨再次跪了下来,点上一把香,给母亲供上一只北京烤鸭。 母亲活着时,吃一个白面馒头都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说烤鸭了,刘爱雨现在有能力让母亲吃好、喝好、穿好、玩好了,但她和母亲却阴阳两隔,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人生最深重的无奈,刘爱雨流下了痛心伤感的泪水。 村里仍然没有何采菊的信息时,刘爱雨心里沉甸甸的,门前的合欢树又长粗了不少,睹树思人,刘爱雨又想起了夏秋的傍晚,合欢树下那一幕幕欢乐的场景,想到了挂在树上的、那件精美的、最终风化了戏服。 这次回家,刘爱雨有个重要的决定,就是在家里盖一栋楼,把原来的房子全都拆掉。 在外漂泊流浪多年,刘爱雨梦中最多的是老家,她意识到了,这一生,无论她走得多远,始终走不出故乡的梦境。 她也想让陈背篓,让油坊门的人都看看,她一个被人唾弃的弱女子,这些年做了什么。 刘爱雨去找东亮,这个和刘爱雨陈望春同班的同学,当年,他们一直打打闹闹的,那个时候,东亮就是个小霸王,现在,他在刘爱雨面前居然有点拘谨。 东亮前些年在外包工程,送了礼,走了关系,好不容易把活包到手,却迟迟不见工程款,只好从银行贷款垫资;工程完工了,要钱时,推诿扯皮,踢皮球一样,最终拿到一叠白条。 东亮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之后,只给私人干活,小打小闹。 刘爱雨拿出一张图纸,问东亮,能看懂吗? 东亮大工程都干过,一栋小洋楼的图纸对他简直是小菜一碟。 这张图是赵波按照刘爱雨的想法设计的,新颖、独特、别致,和乡下的小洋楼大不一样。 东亮眼睛一亮,连连夸奖小楼设计得真漂亮,是红河川道里第一家,和你这个比,陈背篓的那个土楼简直就是个丑八怪。 刘爱雨脸色一沉,说,不提他。 刘爱雨问:“修这样一栋楼多少钱?” 东亮打开计算器,压了一阵,说:“大概三十万。” 刘爱雨说:“行!这个活就给你做了;咱丑话说在前头,一要严格按照图纸施工,不得擅自修改。二是不得偷工减料,质量第一。” 东亮说:“放心,再糊弄谁,也不能糊弄你。” 刘爱雨问:“得多长时间?” 东亮说:“不到两个月。” 刘爱雨说:“给你三个月,活做细做好,我十一月份验收。” 刘爱雨给了东亮二十万元启动款,又加上一条软中华说:“有劳你了。” 故乡之行,令刘爱雨最伤感的是油坊门学校的关闭,和全国所有地方一样,乡村教育在大调整,地方政府打着优化教育资源的旗号,大规模地撤并学校,小学集中到乡镇,初中集中到县城,高中集中到市上,尽管群众反对、呼吁、请愿、上访,但都改变不了既定方针,油坊门学校在这次狂潮中,未能幸免。 油漆斑驳的校门上锁着一根粗壮的铁链,校门口的两棵松柏树,不知被谁挖走了,留下了两个大坑,像两个伤疤。 围墙上刷写的标语,残留不全,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标语,只剩下“穷教育苦孩子”,不知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因素。 刘爱雨爬上铁门,翻了进去,校园里杂草横生,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校园中央的国旗台还在,铝合金的旗杆歪斜着,没有了那一面迎风招展的国旗,学生时代,每周一升旗仪式的情景,再次浮现刘爱雨眼前。 本来就破败的教室,因为没有了人气的滋养,加速地衰老了,屋脊塌陷,有的屋顶还破了几个大洞,屋瓦上长着野草。 刘爱雨找到了初三(1)班教室,门锁着,但窗户开着,她跳进了教室,桌凳还在,只是落了厚厚一层尘土,上面居然也长了草。 在最后面的一排,刘爱雨找到了她的课桌,拔了一把草,擦去桌面上的土,于是,一行小字露了出来: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简陋的学生灶前,那栋烟囱还高高地矗立着,操场上,唯一的篮球架子倒了,满目所及全是荒草。 刘爱雨用手机疯狂地拍照,一张又一张,每一个勾起她回忆的景物都不放过,一连拍了有几十张。 刘爱雨在家呆了四五天就回了北京。 她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去了他们老家设在北京的办事处,这里的王主任和她有一面之交,她请他吃过饭,互相留了电话。 老家的市长、市委书记、县长、县委书记,经常到北京来,来了后的吃住,大多是办事处安排。 刘爱雨找王主任,想让他介绍认识一下家乡的领导。 王主任说:“啥领导?在老家是个官,在北京就是只蚂蚁,有机会,一定让你们一起坐坐。” 机会来了,两个多月后,县里居然在北京搞了一个书画展,借此宣扬书画之乡的魅力,书记县长带头,领了几十名各部门的负责人,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老乡都被请了去捧场,王主任给刘爱雨搞了一个名额。 刘爱雨准时去了,场面非常壮观,先后有十几人发了言,都是肉麻到骨子里的、捧场的话,然后送了纪念品。 在贵宾名单上,刘爱雨居然发现了陈望春的名字,家乡人没有忘记他,但刘爱雨却没有见到他,也无法知道他的联系电话。 刘爱雨戴着嘉宾的胸牌,和家乡的李县长认识并互留了电话。 第二天,刘爱雨便邀李县长吃饭,地点在凯越大酒店,菜当然是海鲜了。 刘爱雨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李县长夸奖刘爱雨逆境中成才,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创造了一个奇迹,书写了一段传奇,是一个异常经典的励志故事。 刘爱雨委婉地请求李县长,能不能把荒废不用的油坊门学校卖给她。 投桃报李,刘爱雨打算为家乡做点贡献,李县长欣然同意。 这是一次愉快的会见,分手时,李县长热情相邀她常回家看看,下次回家,一定要说一声。 办妥了这件事,刘爱雨的一个愿望了却了,轻松了许多。? 第八十四章 刘爱雨的小洋楼 这一段时间刘爱雨闲着,除了给孙教授做三顿饭,白天,她满街逛着,她在观察在思考,在寻找一个新的商机。 有时候她去电脑部,帮赵波打打杂。 赵波还是老样子,想干就干,想睡就睡,很懒散。 刘爱雨搞不明白,赵波有一颗智慧的大脑,只要他肯干,肯定能赚大钱,不知他为什么不? 东亮打来电话,向刘爱雨汇报工程的准备情况,说完了正事,便扯一些闲话,说她白手起家的创业故事,传播了开来,现在一提起她,人人都翘大拇指夸奖。 几天后,东亮又打来电话,说受到刘麦秆的干扰,他凭自己的爱好,指手画脚,一会要在楼顶加个烟囱或亭子;一会又说没有魁星楼高,再往高里加几尺,完全压住陈背篓。 刘爱雨说:“王东亮,你不要听他的,你照我的图纸修,差一点儿,你也休想拿到剩下的钱。” 但是,东亮打来电话,说刘麦秆要在小洋楼里盘炕,不盘炕,就不让施工。 刘爱雨气极,说:“你把电话给他。” 一会,刘爱雨听见了刘麦秆的声音:“雨儿,你花钱雇的人不听我的话,要翻天了。” 刘爱雨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你要想断绝咱父女关系,你就胡来。” 刘麦秆没听懂,问:“你说啥?” 刘爱雨说:“少管闲事少操闲心。” 农历七月十八日,黄道吉日,百事顺遂,早晨六点零六分,一阵长长的鞭炮声惊醒了油坊门。 尽管这些天来,这栋拔地而起的小洋楼,经过东亮的大肆渲染,已成为压倒一切的热门事件,其热度一度超过了伦敦奥运会,但人们还是被吓了一跳,刘麦秆家真的要盖一栋豪华气派的小洋楼了,都感慨万千,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挂着两泡眼角屎就来看热闹了。 两挂一万头的鞭炮还在爆响,又有两捆雷王被点燃了,直冲云霄,在高空砰然炸响,一时间,硝烟弥漫了整个油坊门。 开工的习俗要用麦麸、谷草、糖果和钱币,混在一起,撒在地上,图个喜庆吉祥。 以往,村里人都撒的是一毛钱两毛钱,东亮让刘麦秆去包钱,老家伙从柜子底翻出来一些皱巴巴的毛票。 东亮说:“不行,人家盖个牛棚都比这大方,撒的是一块钱五块钱,多包些钱,图个吉利嘛。” 但刘麦秆蒿子秆里捋油、二两汗毛想擀毡的吝啬货,说什么也不肯拿出钱来,东亮便自掏腰包,包了几十块钱,这个楼他修,他要图个平安吉祥。 轮到给村里人敬烟时,刘麦秆拿出了一包发霉的两块半钱的兰州,东亮一把抢过来,扔进了水沟,掏出自己兜里的黑兰州,给人们敬烟。 人们抽着烟,议论着,这栋楼光主体就得三十万,之后还要装潢、置办家具,下来得五六十万,天爷爷,这女子干的啥大事,哪来这么多钱? 有人说,在北京当保姆呢。 马上有人质疑,一个保姆能赚那么多钱?除非去抢银行。 东亮说:“咋不行,北京啥地方?首都!过去的京城里,一个宰相府上的看门人,一年也能弄几万两银子。”人们一片羡慕的赞叹声。 刘麦秆高兴地合不拢嘴,他总觉得这件事太不真实了,像做梦一样,他这个全村最穷、最没出息的流浪汉,竟然要盖一栋全村乃至全镇最豪华的小洋楼? 当推土机喷着黑烟,将上百年的房屋,夷为平地时,刘麦秆心里一阵凄凉,这个陪了他爹、陪了他大半生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但又一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便抹去眼泪,哈哈地笑了出来。 真长脸啊,真是人不可貌相,人们一面夸奖着刘爱雨,一面揣测着她神秘的、特能赚钱的保姆职业,她到底给哪个申通广大、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当保姆,从而赚下了一座金山呢? 陈背篓躲在自己的屋里难受着,隔壁闹得天摇地动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长着一双耳朵一双眼睛,看得到也听得清。 他听见了鞭炮声、喧哗声、推土机的吼声,看见了硝烟飘过他的屋顶,纸屑像雪花一样,簌簌地落在他的院子里。 他的胸腔里,蹿着一股股的无名之火,但这个时候,他只能藏在阴影里,他如果出去了,就会成为众矢之,成为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几天前,他听说隔壁的丫头回来了,又听说她发了,在村里,见人就发钱,见了猫狗,也给塞一把糖。 他吓了一跳,赶紧关紧大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如果刘爱雨失魂落魄地回来,满身尘土,满脸沧桑,或者被人骗了,或者被人凌辱了,那么,他陈背篓肯定第一个迎上前去,嘘寒问暖,而现在,他得躲着她。 那几天,陈背篓白天不敢出门,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偷偷地出来透一口气,望着碧蓝清澈的夜空,他暗暗地骂:“老天爷,你他妈的瞎了眼,我有金钥匙的儿子一分钱都赚不了,一个芝麻官也当不上,一个辍学的黄毛丫头却在呼风唤雨、尿金拉银,你是个啥球天!” 陈背篓捡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扔向天上,表达他的愤懑。 陈背篓的心情糟糕透了。 一个雾蒙蒙的早晨,陈背篓溜出村子,去找徐朝阳校长,徐校长退休了,搬到了县城住。 当陈背篓埋怨陈望春还没赚到一分钱时,徐校长愤怒了,严厉地批评陈背篓目光短浅,说陈望春的价值,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像过去的钱学森、邓稼先等,他们是国家的栋梁。 听说刘爱雨正在修一栋小洋楼,徐朝阳校长鄙夷地说:“她就是修一栋摩天大楼,也没有陈望春的贡献大。” 一天中午,陈背篓从窗子的缝隙里,看见刘爱雨正朝他家的院子里张望,她在看啥呢? 陈背篓躲在窗子后面偷偷地看,只见刘爱雨长高了,更漂亮了,尤其那胸脯,高得吓人。 陈背篓心里泛上一股酸水,哼,多半是个大卖货。 陈背篓马上把自己对刘爱雨的推断公之于众,当啥保姆?不是给老板当小三就是做二奶,做皮肉生意的,不然三十多了,咋还不结婚? 陈背篓的言论,得到大部分人的赞成和拥护,却被一小部分人批驳。 这小部分人家里的女子,被刘爱雨介绍去广州东莞打工,她们不但赚了钱,还变得时尚洋气,眼界高了、眼珠子向上翻了,过年回家时,抱怨油坊门的土太多,风太大,村里人粗野无礼,宣称将来要在南方安家,死也不嫁给本地男人。 按陈背篓的经验推断,刘爱雨先在南方做鸡,后又到北京重操旧业。 她赚的钱非常脏,如果他是刘麦秆,他早就买上二两棉花碰死了,哪里还有脸皮,揣着几张钞票,横着一张油漉漉的嘴四处炫耀? 陈背篓的诽谤,并没有能够阻止刘麦秆家的世纪工程,从第一天开挖地基开始,这栋小洋楼便像一粒神奇的种子,在破土发芽。 它见风就长,在人们惊叹的目光里,在陈背篓暗暗的诅咒里,一天天长高,在东亮等一批能工巧匠的精心装扮下,一天一个模样,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刘麦秆家逐渐长高的小洋楼,成了陈背篓心中的一根刺,他吃饭不香、睡觉失眠,他眼巴巴地望着北京,希望得到陈望春的好消息,像大旱时节盼着一场及时雨。 油坊门掀起了一场关于刘爱雨巨款从何而来的议论。 人们问刘麦秆,刘麦秆说刘爱雨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每天坐着飞机国内国外地飞,和人喝一杯酒,就签个几百万上千万的单,修一栋小洋楼,简直就是毛毛雨。 刘麦秆的话让村里人无比眼热羡慕,那些在广州打工的女孩的父母,马上不高兴了,刘爱雨去北京赚大钱了,却把他们的孩子丢在广州,听说那边的工厂都是资本家,像旧社会一样剥削压迫工人。 他们立刻向刘麦秆提出要求,要刘爱雨把他们的孩子也带到北京去发展。 刘爱雨董事长的身份,遭到陈背篓强烈的质疑:“简直是放屁!一派胡言!刘爱雨能当董事长,那母猪就要上树,公鸡就会下蛋;你们想想,她一没靠山,二没关系,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女子,凭什么当董事长?用屁股都能想出来,那是谎言,你们居然就信了。” 大伙一听,对啊,北京啥地方?藏龙卧虎啊,刘爱雨这个黄毛丫头凭什么能当上董事长?考了状元、上了a大学的陈望春,进北京都十多年了,尚且默默无闻,何况她? 大伙觉得陈背篓分析问题还是深刻,看事情看得透,他们问:“依你说,刘爱雨在干啥?” 陈背篓说:“你们长的是猪脑壳吗?你们的脑袋进水了还是让化肥烧糊涂了?一个女子,最大的资本是啥?还不是她的身子?只要她肯,啥事办不成?但龌龊啊!脏啊!羞祖先啊!陈背篓呸呸地啐着。 对于人们的进一步追问,陈背篓说:“你们晚上躺炕上去想。” 很多人晚上便睡不着了,掐着脑袋想,随即,关于刘爱雨在北京的发展轨迹,被油坊门人上百颗老朽的大脑想象出来了,并绘制出了路线图。 刘爱雨在广州打工时,结识了来自北京的一个阔公子,这个公子,家庭背景相当深,他将刘爱雨带到北京,刘爱雨等于给他做了妾,供他玩乐。 后来,公子哥玩腻了,便给了刘爱雨一大笔钱,一脚踹了她。 再后来,刘爱雨又傍上了一个大款,大款有三妻四妾,玩了刘爱雨后,又给了她一大笔钱。 这样,刘爱雨就成了京城里混混、地皮、少爷们的玩偶,击鼓传花般在一群男人之间传来传去的。 这话传到了刘麦秆的耳朵里,他气坏了,站在还没竣工的洋楼上跺脚大骂:“谁污蔑我丫头,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刘麦秆骂得声嘶力竭,大伙儿都不出声,陈背篓躲在屋子里,乐得咯咯地笑。 谣言继续疯传,刘麦秆也骂累了,他不能堵上人们的嘴,拔掉他们的舌头,打掉他们的牙。 到后来,他自己也疑惑了,是啊,刘爱雨怎么会赚这么多钱?她有啥本事?他心里虚虚的,脊梁上冒冷汗。 刘麦秆的气焰被压下去了,陈背篓摇着蒲扇出来了,深秋的天气,两头凉,中间只一会地热,他摇扇子,和诸葛亮一样,纯属虚张声势、装逼而已。 陈背篓时刻担心着北京的空气,京城应该是有身份、有文化的人住的地方,那些三教九流都涌去北京,把北京弄得一团糟。 刘爱雨就是个下三滥,她把北京的风气搞坏了,也把北京的空气给弄脏了。 陈背篓神秘地说:“你们知道霾吗?” 村里人说知道,徐朝阳校长解释过,汽车的尾气、工厂里的废气,排到空中就成了霾。 陈背篓摇着说:“不!不!据科学家探究,北京的霾是那些不正经、没教养、没廉耻的人呼出的空气,它们覆盖在城市的上空,谁沾上谁倒霉,粘哪烂哪,像杨梅大疮。” 哦,村里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陈背篓对刘爱雨去北京一事,极其不满,他担忧,再过几年,陈望春会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喝不到纯净的水。 刘麦秆在琢磨刘爱雨,他屈指算了一下,刘爱雨已经三十二岁了,他倏然一惊,怎么一晃就三十多了?村里这个年龄的女人,娃都长得和当妈的一样高了。 女子大了,就该找对象嫁人,要是刘爱雨早几年就嫁了人,村里人还会嚼舌头吗?还会有这么多谣言吗? 以前,刘麦秆只是在信里提醒刘爱雨,她当作了耳旁风,现在,得当面锣对面鼓,在她耳门上死命地敲打。 小洋楼竣工后,东亮给刘爱雨去电话,让她回来验收。 刘爱雨说,你做的活我放心,装潢也交给你了,按年底前装修完毕,我要住进去。 刘爱雨给东亮转了三十万元,说装修完毕后算账,长退短补。 这三十万元,再次在油坊门掀起万丈狂澜,人们惊叹,刘爱雨肯定有个聚宝盆或者摇钱树。 陈背篓冷笑一声说,公共汽车嘛,人们开始没想明白,后来一琢磨,明白了。 公共汽车,谁想上就上,虽然上一次便宜,但架不住人多,积土成山,积水成海嘛。 刘麦秆私下里问东亮:“你说她哪来那么多钱?” 东亮呵呵一笑说:“你女儿咋赚钱的,你不知道?” 一个月后,东亮有事去北京,他在北京站下车后,便成了一只没头苍蝇,乱碰乱撞,只好给刘爱雨打电话,刘爱雨让他就在车站门口,不要胡乱走动,她来接他。 刘爱雨打了一辆车,匆匆赶往车站,但众所周知的原因,北京的车太多了,出去买一包烟、吃顿饭都要开车,条条马路都塞得满满的。 司机自作聪明地绕道而行,结果被堵死了,不能前也不能后,只能操爹骂娘,刘爱雨不断打电话,让东亮耐心等待。 四个小时后,刘爱雨才接到了东亮。 东亮说,这北京太大了,四个多小时,都能从油坊门跑到兰州了。 东亮是第一次来北京,被北京的庞大和繁华所震惊,他一路上都伸着脖颈,张望着街道两边的景色,见了一栋摩天大楼,就数有多少层,数着数着,眼花了,数乱了。 北京复杂的立交桥,更让东亮大开眼界,好家伙,简直像一个万花筒,这怎么绕得出去?而高楼后边的棚户区,则让东亮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北京居然还有这么破烂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 东亮是来看病的,现在乡下人有病了,都去城里,因为乡镇医院只能量个血压、做个心电图,稍大一点的病就看不了,因而大城市的医院人满为患,没有关系,很难排得上队。 刘爱雨先给东亮接风洗尘,这一次,刘爱雨去了如意酒店,陈老板殷勤地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临街的雅座,酒店内的豪华,让东亮彻底闭上了嘴巴,他已经没有词语来形容了。 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停放的小汽车,东亮又来了兴趣,念叨着:宝马、奔驰、奥迪、阿顿斯丁、陆虎、兰博基尼,居然有辆劳斯莱斯sweptail。 刘爱雨惊讶:“你懂这么多车?” 东亮说:“我能认出一百多个品牌,就像这辆劳斯莱斯,售价将近一个亿。”刘爱雨惊得吐吐舌头。 东亮感慨说:“北京人太有钱了。” 东亮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这车底盘高、皮实耐用,最适合跑乡下坑洼不平的路,哪里都能去。 东亮指着楼下的豪车说:“这车要是在咱老家,跑几步就趴窝了,中看不中用。” 东亮问起了陈望春,作为一块上学长大的同伴,他一直惦记着他,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来北京前,东亮去找陈背篓,说他要去北京,要陈望春的电话。 陈背篓一口拒绝,东亮现在是刘爱雨的奴才,而他陈背篓,是绝不和刘麦秆父女同流合污的。 东亮嘻嘻笑着说:“你看,他说我是你的奴才。” 刘爱雨大度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随他的大小便;我也没有陈望春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东亮遗憾地说:“我以为咱三人能在北京相聚呢。” 刘爱雨心里一动,安慰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在刘爱雨的安排下,东亮顺利地挂了专家号,检查了病,这个过程只用了一个上午,而一般情况下,最快也要一半天,有的甚至要排几天几夜。 东亮回了油坊门,村里的人都围了上来,听他讲述北京的见闻。 东亮深有感触地说:“老少爷们,没钱就不要去北京了;北京吃一顿饭得好几千块钱,住一晚店,最便宜的也要四五百;马路上停满了车,闭着眼睛随便摸一辆就是上百万块钱的;北京的楼都几百米高,上半截戳在云里头,上下坐电梯。” 油坊门人关心的是陈望春和刘爱雨。 东亮说,陈望春不知道在哪,联系不上;刘爱雨能耐大,要没有她,我在北京就是一只瞎瞎雀。 东亮动情地描述了自己的北京之行,受到刘爱雨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医院,队伍排到了大街上,里面到处是黑压压的人,一看那阵势,还有啥心情看病?马上产生了厌世自杀的念头,要么从楼上一跃而下,要么出门被车撞死算了,太麻烦太糟心了。 但有刘爱雨照顾,东亮的病看得异常顺利,当他检查完,走出医院时,他心里无比轻松。而这时,楼道里、楼梯上、树荫下到处躺着等待看病的人,他们从天南海北而来,为了挂个号,几天几夜地熬着。 据刘爱雨说,票贩子一个号买到了几百块。 东亮观察了刘爱雨在北京的衣食住行后,得出的结论是,她已是一个成功人士。 人们忍不住问东亮,刘爱雨到底在北京干啥?真的是当保姆吗? 东亮说,她啥都不干。 东亮说的是实话,在北京的那几天,刘爱雨的确整天闲着,当然也没有给人当保姆。 啥都不干,却有那么多钱? 东亮的实地考察,进一步证明了刘爱雨的神秘,北京深不可测,这个女子也深不可测啊。? 第八十五章 刘爱雨做公益 刘爱雨和东亮商议,说:“我看咱村里的路好些年没修了,大坑小坑的;变压器太少,电压不够;也没有自来水,基础设施差,我想先把村里的路修一修。 东亮说:“这是好事。过去,那些有钱人不是铺路架桥、就是修庙,这都是积阴德的事,肯定人人欢迎。” 得到东亮的赞同,刘爱雨有了信心,说:“我年底回一趟家,把手续办好,开春就修,越快越好。” 东亮随即宣布了一条重大决定,刘爱雨要给村里修路。 嗬,修路?人们自然想起了刘麦秆的父亲刘秉德,他当年可是做了不少好事,铺路、架桥、修庙、抚恤孤寡,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孙女现在发达了,又要给村里修路了,还是人家祖坟上的风水好,出人才啊。 在夸奖刘爱雨的同时,人们又有一个疑问,何以状元公陈望春一直杳无音信?他都十年不回家了,现在是做官还是做生意? 陈背篓出面解释说,陈望春在国家一个秘密机构里,这个机构警卫森严,外面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岗,里面有穿黑衣制服的便衣,一共要过十八道门,每一道门都要指纹验证。 这个机构为国家研制一种秘密武器,一旦成功了,在五分钟内就能让美国和日本磕头下跪、举手投降。 从事秘密工作的陈望春,不能写信、不能打电话、更不能见外人。 陈背篓说的话,虽言过其实,但大家觉得陈望春肯定是在做大事。 刘爱雨家的小洋楼成了油坊门标志性的建筑物,相当于伦敦的白金汉宫、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上海的东方明珠塔。 几天后,徐朝阳校长来油坊门,他专程声援陈背篓,给他鼓劲打气的。 徐朝阳校长拜访了魁星楼和荣誉碑,充分肯定了陈望春的价值和作用。 徐校长对陈背篓说,我正在写一部油坊门学校的历史,要把陈望春大书特书一番,让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人,都知道我们油坊门发射过一颗卫星。 陈背篓感动得鼻涕横流。 当东亮等人要徐朝阳校长对刘爱雨和陈望春做个高低评判时,徐朝阳校长说,小草和大树,母鸡和老鹰,大伙一听,这差别可够大的,但徐朝阳校长并没有明确地说谁是小树、谁是大树;谁是母鸡谁是老鹰。 东亮说:“你们真笨!徐校长看了魁星楼,而没有瞅刘爱雨的小洋楼一眼,他心里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 村里人就糊涂了,说:“徐校长年龄大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刘爱雨的富贵摸得见看得着,陈望春呢,就是个虚名儿,哎,一只没线的风筝,放上天就不见影了。” 刘爱雨这次回家,是李县长陪同。 刘爱雨在北京和李县长通了电话,说了打算给油坊门村修路的事,李县长非常高兴,说县里财政极其困难,每年只能勉强给财政人员发半年的工资,另外半年要挪用或借贷,基础设施欠账大。 由于交通落后,又制约了经济的发展,和兄弟县市相比,面貌没有发生变化。 李县长说:“我大力支持你,希望在你的带动下,关心家乡建设的有志人才都能出一把力。” 刘爱雨先回到县里,和李县长见面,李县长给刘爱雨接风洗尘,请她吃了手抓羊肉,然后,一同去油坊门。 当刘爱雨和李县长并肩出现在油坊门村时,村里的人惊呆了,以为在看电视剧。 在乡里领导的陪同下,李县长查看了油坊门的村容村貌,的确落后太多,这几年,县里的钱都花在了县道边的乡镇,因为那是县里的门面,上面领导经常检查,油坊门由于偏远,被冷落了多年。 刘爱雨乘机向李县长反映了油坊门的电力设施和用水问题,李县长当场拍板,将油坊门列入了农网改造的名单,责成水利部门,抓紧实施油坊门的自来水工程,力争明年面貌大变样。 这一幕让人们自然地回想起十年前,县委书记来油坊门,给陈望春送录取通知书的情景,人们感慨唏嘘,油坊门出了两个牛逼的人物。 李县长行程匆匆,告别了刘爱雨和村里人,去了下一个检查点。 这天晚上,村里人聚在老磨坊前面,村里电路老化、电压不够、用水困难的问题,从村里反映到乡上再反映到县上,嚷了有好七八年,都没有动静。 现在,刘爱雨一句话,李县长就点头答应了,可见这个丫头的能量非同一般。 因为是刘爱雨出彩的机会,陈背篓很知趣地没有露面。 刘麦秆却把刘爱雨骂了个狗头喷血:一个丫头片子,逞啥能?咱有钱不会自己花,去填那无底洞?刘麦秆的父亲刘秉德,当年一心积德行善,灾荒年间赊粥,平常铺路修桥,最后落了个人人戳脊梁骨的结局。 刘爱雨看不惯父亲的小家子气,也懒得理他,说钱是我赚的,我想怎么花我说了算。 刘麦秆哑口了。 三天后,供电所就来规划线路,按油坊门村民的居住情况,一共设计了一条主线,四条支线。 线路确定后,为安全通电,供电所的人要求,线路经过的地方,树头要削掉。 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都栽着树,杏树、桃树、梨树、核桃树、榆树、柳树、杨树、槐树,啥树都有,没有规划,想怎么栽就怎么栽,随意性很大,布局极其混乱,好多树都枯死了,但舍不得砍掉,就那么戳着。 人人都想通电,但只要触及到他们的利益,便寸步不让,有的不让削树头,有的不让在自己地界上栽电杆、安置变压器。 这样吵吵嚷嚷的,施工队没办法干活,供电所所长说:“你们自己协调,如果能协商一致,把影响供电线路的树头砍掉、能栽电线杆、安放变压器,立马给你们施工通电;如果协商不通,这个项目就给别的村了。 晚上,每家每户来了一个主事的,聚在刘麦秆家新盖的小洋楼里议事。 东亮对部分人的自私自利很愤怒,说通电是好事,谁阻拦谁缺德,大家要柠成一股绳。 东亮搞基建,由于电压低,他的搅拌机、电夯等设备无法运转;村里的磨面机、粉碎机启动不起来,只能到五六里外别的村子去;村里有的人想办个加工厂,也没办法搞。 东亮说:“不就是个树头吗?又不是砍你们的脑袋!” 没人吭声,谁先出声,谁就是挨枪的靶子,就都垂着脑袋抽烟,屋子里烟雾笼罩。 东亮气恼地问:“这个线路到底改不改?” 有人说改也行,不改也行,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凑合。 有人问东亮:“你急得上火,是不是从中捞了点好处?” 东亮气得甩手而去。 众人的表现,刘爱雨都看清楚了,她心里愤怒悲哀,但又无可奈何,这个项目是她争取来的,现在半路夭折了,不但丢了自己的脸,也扫了李县长的兴。 刘爱雨说:“这样,需要砍的树头给点赔偿,钱我出。” 刘麦秆一下子跳了起来:“凭啥你掏钱?你常年住在北京,用不上村里的电,他们自己都不着急,你急啥?弄不成就拉倒,你当啥冤大头?” 刘爱雨白了他一眼,转头对大伙说:“就这样,钱我赔,树你们砍。” 众人马上活跃起来,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人问:“一棵树赔多少钱?” 刘爱雨问:“你想要多少?” 几个人咬了一阵耳朵说:“大树每棵200 、中树100 、小树50。” 刘麦秆火了:“狮子大开口,你们是土匪,是趁火打劫!” 有人说:“砍了树头,就等于砍了树,人没头能活吗?” 在确定赔偿标准上,又吵成了一锅粥。 树和树不一样,松树柏树比杨树柳树值钱;核桃树、杏树、苹果树、梨树有经济效益,赔偿要高;有的树早就死了,能烧柴火了,就该一分钱不赔。 于是重新核定赔偿标准,但新标准又引发新一轮争议。 重新回来的东亮,苦笑着对刘爱雨说:“看看,就这素质,给他们自己办事,却不知好歹,漫天要价,真是贱骨头,活该让他们点着煤油灯,吃着红薯干,过苦日子。” 刘爱雨叹口气,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商议了大半夜,终于达成了方案,众人散去,有人喜欢有人抱怨。 第二天,开始砍树头了,量尺寸时,有的说尺子拉歪了,差一苍蝇卵就是大树,少了一百元。 争吵不休,撒泼打滚,闹得不可开交,劝的劝骂的骂,没有一家省事的。 整整一天,才砍了十几棵树头,而整个线路上,需要砍掉200多个树头。 刘麦秆阴沉着脸抽烟叹气,刘爱雨真正后悔了,可惜买不到后悔药,只能咬牙坚持。 磕磕碰碰的,线路改造终于完成了,全村安置了四台变压器,电压足了,电灯亮了,啥机器都能转动了,大家伙都兴高采烈的。 刘麦秆家没有一丝喜庆的气象,刘麦秆因为刘爱雨乱出头,不但花了冤枉钱,还挨了骂,太亏了。 刘爱雨却想的是,做件事怎么就这么难?以后还做不做?怎么做? 接下来的自来水管道的铺设,村道的改造,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自来水公司召集村民开会,说主线支线的管道和配件是的,进户以后的水表和相应配件需要用户自己承担。 有人算了一笔帐,说花下来得四五百块钱,还不如吃井水河水,便不愿意压自来水了。 有人则拒绝自来水管道从自己家的地界上通过,说会坏了风水,要赔钱。 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像一群狗乱咬。 东亮看得清,说:“他们闹的目的,还是为了钱,他们像狗一样,尝到甜头了,你不给根骨头,他们就乱咬,这事也就弄不成。” 刘爱雨便掏自己的腰包,让大家心满意足。 通水的那天,村里响了鞭炮,有了自来水,好多人家就能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像城里人一样,天天洗澡了。 东亮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用上了方便干净的自来水,应该感谢谁啊?” 人们说:“感谢政府。” 通电和通水,刘爱雨一共赔偿了十多万,却没落个夸奖,刘麦秆心里有气,说:“前几年哭爹喊娘的,咋不见政府?还不是享我闺女的福。” 陈背篓顶了一句:“她有钱了,给大伙半点事就亏了?就有功劳了?还不知道她那钱是不是干净的。” 此时,刘爱雨正在回北京的路上,她搭了去咸阳的班车,然后从咸阳机场飞往北京,本来她没有急着要走,但是通电和通水这两件事,让她心身疲惫,苦不堪言。 第二年春天,村里的路如期动工,村里人又故伎重演,线路如果沾上了自己的地界,就耍赖、要求赔钱,不赔钱就不让动工。 有的躺在挖掘机前面,有的抱着卡车的轮子,吵着吵着打了起来,有两个重伤。 派出所来了,乡政府来了,这次,政府来硬的了,该拘留的拘留,该罚款的罚款。 乡政府派驻了工作组,施工队划了白线,白线之内的建筑、树木、障碍物,无条件拆除,无理取闹的,立即拘留。 看政府动真的了,村里人这才老实了,没有人再阻挠,工程进展顺利。 很多人因此没有拿到赔偿,而怨恨刘爱雨,都说她逞能显摆,修什么路?刘爱雨新修的洋楼上的玻璃,被人晚上砸了。 刘爱雨将老家的事说给孙教授和赵波听,孙教授沉默了好久说:“大多数人自私、短见、狭隘、愚昧,鲁迅批判的国民的劣根性,任重道远啊!” 赵波说起了他做过的一件事。 他给家乡的小学校捐了十台电脑,但这些电脑根本就没打开,而是转手卖了出去,用卖得的钱,支付了学校的招待费。 他捐了1000本书,学校都懒得拆包装,管理图书的老师抱怨要登记要借阅,太麻烦了,不如捐成现金实惠。 赵波说:“我们看起来是富了,但是人的素养没有根本性的提高,这是个畸形的现象。” 刘爱雨伤感地说:“我们逃出了老家,但又忘不了老家,我们爱它,又恨它,该拿它怎么办?”? 第八十六章 孙教授告老还乡 孙教授的骨子里,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七十岁之后,他一直做着一个归乡梦,常常念叨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他对喧哗嘈杂、拥挤不堪的城市,厌恶到了极点。 城市很大,但找不到一个宁静的角落,每一条街道的每一个店铺,不论是服装店,还是食品店、药店,无一例外地、循环往复地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推销广告,店员站在门口,给每一个路过的人散发传单。 夜晚,则是灯光污染,不知从何时起,城市之间在攀比上演灯光秀,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遮掩着普通人悲欢离合、柴米油盐的艰辛,虚造着繁华的盛世景象。 孙教授院子的周围,都是摩天大楼,天一黑,楼上的灯光就亮了,小院子亮如白昼;孙教授的生物钟,分辨不清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紊乱了,孙教授无法安眠,他心浮气躁、坐卧不宁。 秋天的时候,孙教授回了一趟老家,整修了老屋,打算归园田居。 那个小山村,因为年轻人的远行,而显得异常地安宁,即使白天,都很少看见人影;到了夜里,则是漆黑一团,如一潭幽深安静的湖水,孙教授往往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早,叫醒孙教授的不是闹钟,而是鸟,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枝头上、在屋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 孙教授自然醒,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这样透彻的觉,他这个前列腺炎患者,甚至连一泡尿都没撒,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孙教授兴奋地将从北京带来的安眠药,扔进了垃圾袋。 还不到午饭时候,这家送菜,那家请吃饭,热情地拉着手不放,孙教授做了几次客,发现家家都剩下了老人,大多身体不好,在苦苦地熬着,他们看淡了生死,不怕阎王爷来勾魂,却最怕的是孤独,没有人说话。 孙教授和他们一块玩大的,在一起便回忆年轻时的往事,一壶茶,从午后喝到傍晚,阳光灿烂、秋风飒飒,远处是静默的山,近处是潺潺流淌的小河,孙教授感觉无比地惬意。 孙教授从老家回来,赵波和刘爱雨去看望他,他说:“我打算回老家定居了。” 赵波和刘爱雨说老家条件差,偶尔回去住几天可以,长期定居会有很多问题。 孙教授问:“有啥问题?” 赵波说:“看病不方便,乡里医疗水平差。” 孙教授说:“我今年都78岁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都不能违背,活一天算一天,绝不过度治疗。” 孙教授对现在的医院和医学的过度干预、过度治疗,持反对态度,人体是一个阴阳磁场,内部有它复杂的调节系统,它能自动防御病毒的攻击。 现在,药物改变了一切,人体的免疫系统被破坏,人成了医生和药物随意宰割的奴隶。 孙教授是推崇中医的,中医固本、重在调理,符合天人合一原理。 中医让人稀里糊涂地活着,西医让人明明白白地死亡,很多人其实是被西医的诊断活活吓死的。 人其实不需要活得太长,健健康康的七十多岁就行了,活得再长,就成了累赘。 人生要看厚度和高度,而不是一味地追求长度。 很多人被病魔折磨十几年二十几年,躺在病床上痛苦不堪,那是罪过。 刘爱雨劝说:“爷,夏天还行,冬天没暖气,受不了。” 孙教授却摇摇手,为他们描述了村里人猫冬的情景。 现在村里最不缺的是柴禾,枯死的树、灌木丛、落叶、杂草,到冬天了,炕洞里塞满柴,炕烧得热热的。 屋子里再架上个火炉,几个老朋友在一块烧茶温酒,一盘花生米、两个烧土豆,就是绝美的下酒菜,窗外漫天大雪、北风呼号,屋子里谈鬼说狐,追忆往事,何等快意。 孙教授憧憬的生活方式,从乡村出来的刘爱雨和赵波非常熟悉,这也成了他们的回忆,快活自在,令人向往。 孙教授感叹说:“几十年后,当你们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小村庄,让你们养老?” 除了这个四合院,孙教授几乎没有家产,他的工资,大部分资助了家乡的孩子,生活简单清贫,屋子里的家具用了几十年,破旧得收废品的也许都看不在眼里;他的书很多,各个屋子里都塞得满满的,许多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孙教授让赵波和刘爱雨帮他处理藏书,他们喜欢的可以留下,剩下的捐给学校图书馆。 孙教授把房子要买给刘爱雨,说:“你乡下来的,在北京落脚不容易,眼看着房价一天比一天高,你要不嫌弃,就把我这个破院子买去。” 这一年,像孙教授这样的院子,大概能卖个四五千万,刘爱雨苦笑,她哪来那么多钱?孙教授却硬逼着刘爱雨买下,要求当即签卖房合同,刘爱雨说:“爷,我没钱啊。” 孙教授怒了:“一百万没有吗?我只要一百万。” 刘爱雨和赵波面面相觑,一百万,这简直是白菜价啊,孙教授是糊涂了。 刘爱雨说:“爷,先放着,过几年再说。” 孙教授却要刘爱雨立马签字,刘爱雨了解孙教授脾性,他从来说一不二,看来他是真心实意,要把这个院子送给她了。 刘爱雨给孙教授当了三年多保姆,伺候他一日三餐,给他洗衣做饭,即使海鲜店多忙,她都牵挂着他,宁可把门关了,不做生意,也要给孙教授做饭。 孙教授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女,他供他们上学,让他们留学,不但没有给他做过一顿饭,好些年了,一句问候都没有,令孙教授寒心。 刘爱雨说:“爷,给个账号,我给你转钱。” 孙教授一会说没有银行卡,一会又说找不见了,刘爱雨着急,说:“爷,你这样,这房子我不要了。” 孙教授狡黠地说:“你叫我啥?你叫我爷!孙女住爷的房子,需要付钱吗?” 孙教授耍起了无赖。刘爱雨气恼无奈地摇摇孙教授的肩膀,说:“爷,你咋是这么个爷?” 孙教授叹口气说:“傻女子,爷快八十岁了,能活几年?要钱有啥用?只求爷死了,你能到爷坟上盖一把土,磕个头,爷就知足了。” 孙教授说着,眼睛湿润了,刘爱雨泪花闪烁,抱着孙教授的肩膀说:“爷,我会常去看你的,你百年了,我给你送终,爷,你放下心。” 三天后,赵波和刘爱雨送孙教授回老家,孙教授说,到机场就行了,但刘爱雨执拗地把孙教授一直送到他的老家板桥村。 七八十户人家,背山面水,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村子前潺潺流过,一座古老的石桥,跨在小河上,清静幽雅,刘爱雨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村庄。? 第八十七章 刘爱雨筹办茶庄 这个冬天,北京没下雪,尽管每次天气预报都报近期有降雪,但是,漫天脏兮兮的乌云,被风一吹就散了,雪,赖在了遥远的西伯利亚。 刘爱雨请赵波喝茶。 在广州时,刘爱雨喝过几次茶,广州人的茶喝得惊天动地,太铺排太张扬。 一次,桌上上了三四十个小菜,从午后一直喝到傍晚,这哪是在喝茶,简直是一桌满汉全席。 他们去的这家茶楼,在苏州街,黄金地段,人来人往。 刘爱雨和赵波坐了一个雅座,要了一壶碧螺春,点了肉丁馒头、艾窝窝、蜂糕、排叉几样茶点。 赵波打量了一下,茶楼里顾客很多,人来人往的,服务员忙着接待、安排就座。 这顿茶喝了两个小时,消费了480元。 刘爱雨问:“感觉咋样?” 赵波说:“有点贵,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刘爱雨说:“现在的茶楼变样了,早不是老北京那时候的大碗茶了,一把香片,一壶开水,从早喝到晚,听听相声聊聊天,说说家长里短。茶楼成了上层精英消遣放松、老板谈生意的场所。” 刘爱雨说:“咱们这个消费是低档的、普通阶层的,有钱人一顿茶就喝去几千块钱。 赵波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他和刘爱雨无生意可谈,为啥要花几百块钱喝一壶茶? 刘爱雨打算开家茶楼,据她这两个月来的考察,一个茶楼办好了,每月赚个几十万是小菜一碟。 赵波沉吟着,茶楼是赚钱的,但不是所有茶楼都会赚钱;开一座茶楼,先期的装修费就要几十万上百万,每年的租金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万一搞砸了呢?风险太大了。 刘爱雨批评他悲观主义,凡事瞻前顾后、疑虑重重,总考虑最坏的结果,这种思维要不得。 赵波说:“我担心你万一搞砸了,损失惨重,这口气就缓不过来了。” 刘爱雨说:“不用另租房子,孙教授这个院子就挺好的,花几十万装修一下;别的茶楼都是在闹市中、在高楼里,咱在巷子里,四合院风格独特,而且巷子口就有停车场,很便利的。据我考察,现在酒楼茶楼,附近没停车场的,生意一般都不大好。” 赵波沉吟着,刘爱雨说:“我刚来北京时,手头只有五六万块钱,就算赔本了,大不了回到五六年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波攥紧拳头说:“对,咱本来就一无所有,怕个啥?再干一票。” 一旦想通了,就没有可顾虑的,只有一个劲地往前冲。 孙教授的这个院子,正房五间,坐北向南,东西各三间厢房,院子中央有二百平米的空地。 刘爱雨规划了一个凉亭,四面环水,种植紫藤和爬山虎,搭建一个抄手游廊,曲径通幽,直达室内。 整个茶馆的设计,要中式花,材料全部用原木,不加工、不刷油彩、不用现代的装饰材料,一切保持原生态。 十一间房子,搞出几十个小包厢,每个包厢的装饰风格,绝不雷同,刘爱雨已经给它们想好了名字:小桥流水、大漠孤烟、巴山夜雨、茶马古道、萧关渔鼓、雪拥蓝关等等。 一切用最贴近自然的方式构建。 一句话,就是要新颖、独特、别致,和京城的茶楼,无雷同之处,在视觉上,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还没有尝到茶就有了饮茶的惬意。 刘爱雨的理念,也启发了赵波,他提了很多修改完善的意见。 赵波有个同学叫张磊,搞装潢的,赵波一个电话,他来了,看了四合院,听了他们的方案,表示赞同,说:“我做出来的效果,肯定要比你们想象的还美。” 三个人在图纸上画画改改,直到一周后,找不出一点毛病了,才算定稿。 张磊装修过许多高档会所、足疗店、私房菜等,他技术好、理念超前,他说茶楼是个很有前景的生意,关键是能不能做大做强。 据他所知,京城的茶楼,三分之一在盈利,三分之一只能保本,另有三分之一即将关闭。 张磊的话,既让赵波和刘爱雨深感压力,又催生了他们的信心和力量,既然有三分之一在盈利,那我们新开的茶楼不会差到哪里去。 装修开始了,张磊夜以继日地赶工。 与此同时,茶馆的服务员也开始招聘了,招聘启事发出去了,前后一共有三十多个应聘的,有大学茶道专业的,有在别的茶楼干过的,还有对茶一窍不通的。 刘爱雨和赵波选择的标准是:一人品要好,诚实守信、性格温和。二是要懂点茶道,会沏茶、赏茶、闻茶、饮茶。三要懂茶德,廉、乐、甘、香、和、清、敬、美八德。四要懂点琴棋书画的常识,懂茶叶茶具的鉴赏知识等。当然,必须是相貌清秀、性格温和的女子。 经初步考察,一共招聘了八名服务员,每天集中在赵波的电脑部里培训,收看视频,听老师讲课。 有时候,刘爱雨带她们去各大茶楼喝茶,让她们观察服务员的表情动作等等。 两个月后,茶庄开张了,“问雨轩”的牌子挂起来了,破例地没有燃放爆竹,没有乐队演奏,也没有歌星助兴演唱,一切都是安静的,和茶庄的风格一样。 早在一个月之前,刘爱雨就找了一家资深广告公司,对茶庄进行宣传,广告公司印了许多传单,派人去发。 人们看到的是:“问雨轩”茶庄,中式茶楼,融小桥流水的江南美景和天高地阔的塞北风光与一体;这里是你沉思冥想的港湾、是你精神的栖息地、心灵休憩的驿站。“问雨轩”茶庄就要来了。 一周后,广告词是:“问雨轩”茶庄开张倒计时了,从此,喧嚣的都市里,有了一方宁静的田园。 又一周后,人们看到的是:“问雨轩”在一场风雨之后,款款而来,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真的就要来了。 散发广告传单的是茶馆新聘的服务员,她们都穿着特色鲜明的民族服装,瑶族的、苗族的、蒙古族的、回族的,走在街上,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引起众人围观、合影、留念,而她们斜挎着的彩带上,都印着“问雨轩”的字样。 悬念,不断地制造悬念,吊起人们好奇的胃口,一时间“问雨轩”茶庄,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热点。 因此,当3月12日,茶楼开张时,尽管没有闹出大动静,但顾客已经足够地多,人们都想见识一下,这座自称京城第一家的茶庄的真实面目。 在经营方式上,刘爱雨和赵波的思路分歧太大,刘爱雨将茶庄定位在中高档以上,而赵波认为面向普通消费者,薄利多销。 赵波还主张,茶庄开张的前三天,对所有人开放,无偿喝茶,遭到刘爱雨的断然拒绝。 刘爱雨认为让所有人都喝茶,是降低门槛,会对后期的营运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就像五星级酒店,宁可空着,也不能降到白菜价,它得矜持,得端着架子。 高端茶庄,不能像超市促销一样,领几个鸡蛋,从而让一帮老太太老大爷,没命地狂奔,那不是她要的经营思路。 院子的入口,原来是两个墩子一个铁门,现在,两棵攀龙虬曲的古木,在两旁矗立,两棵树的枝条在空中缠结在一起,并吐露着浓浓的绿意。 进门后便是一座假山,流水潺潺,水珠迸溅,透着丝丝凉意;小桥横卧,如一弯新月;潭水清澈见底,金鱼在碧绿的水草和莲叶间游弋嬉戏;一道绿色的走廊,分别通向北、西、东三面的茶室。 进去以后,别有洞天,三十个茶亭各具特色,门楣上都是着名书法家的题名,室内的墙壁上,或挂一幅山水画,或挂一副书法,都是名家墨宝,弥漫着浓浓的书香味。? 第八十八章 生意火爆的茶庄 由于刘爱雨的坚持,开张时没有闹腾,“问雨轩”生意冷清,顾客稀少,一开始就遭遇了当头一棒。 刘爱雨仍然推行走出去战略,她制作了一百张年卡,凭借此卡,可以喝茶,但不是随意赠送,而是有特定目标。 在4s店,刘爱雨请求把年卡赠予宝马、奔驰、奥迪、沃尔沃的车主,经理当然欢迎,自己请客、别人埋单,何乐而不为?车主也高兴,喝茶的年卡,就是个额外福利。 刘爱雨又去了高档会所、高档足疗店、高尔夫球场,如法炮制。能一起打高尔夫的,哪个不是年入几百万上千万的?哪有一个打工的去打高尔夫球的。 100 张年卡送出去了,就等于这一百个人,要喝整整一年的茶。 赵波说:“完了,这一百个人肯定会把茶庄喝倒闭的。” 刘爱雨说:“帐不是这样算法。这一百人尽管是的,但哪有一个人独自喝茶的?到茶庄茶楼里都是谈生意、商议事情的,他肯定会带几个人来,那不就是消费?再说了,表面上看我们好像亏了,但他在给我们做宣传、做广告,这些人的圈子,都是成功人士、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富翁,一传十十传百,客源就争取过来了。” 刘爱雨的解释似乎有点道理,但赵波觉得还是玄乎。 刘爱雨说:“咱们这个茶庄,不仅仅是卖茶,还可以有许多延长的利润链:譬如在茶馆里悬挂名人字画,可以供客人鉴赏,也可以买卖;古董、文玩、茶具、茶叶,都可以卖;可以让珠宝行在茶庄设个专柜,陈列一些珠宝,客人有满意的,可以现场交易。还有艺术品的鉴赏收藏、贷款业务的拓展、婚姻中介,总而言之,让这些大款们,在喝茶的同时,能办一切要办的事。” 刘爱雨的大手笔,令赵波惊讶,和开海鲜店时相比,她显得更成熟更大气,她出乎意料的想法,独劈新径的思路,不知能不能让“问雨轩”起死回生。 一周之后,客流上来了,果然如刘爱雨所料,来客都是高收入阶层,有的约朋友来放松,有的商谈生意,有的办理业务,每个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茶亭。 有的茶室,有古琴古筝等民乐演奏;有的茶室说评书,有的谈资本的运作,有的谈养生大道,有的讲解法律常识。 客人很满意,回头客就多了。 “问雨轩”的名气大了,每天都宾客满座,节假日和周末,还需要提前预约订座,刘爱雨送出去的一百张年卡,已经收到了数倍几十倍的回报,茶庄的生意蒸蒸日上。 令刘爱雨兴奋的是,孙教授居然来北京了。 刘爱雨打了车,去火车站接孙教授,这次,他坐高铁,比飞机更便捷。 孙教授进了胡同口,就感觉不对劲,难道是走错了地方?他疑惑着,看见“问雨轩”茶庄几个大字。 刘爱雨说:“爷,我开了家茶庄。” 孙教授转了一圈,然后在“平沙落雁”茶室就坐,他翘起大拇指,夸奖刘爱雨:“女子,你真能干!” 孙教授是回来参加校庆的,他本来厌烦这种虚套做作,但架不住校方的再三邀请,便来了。 孙教授对刘爱雨没有请他为茶庄题名,而耿耿于怀,说:“这个字太俗太媚,缺少筋骨,茶庄啥都好,就这个题字逊色。” 刘爱雨知道他犯了孩子气,连连保证说爷,下次装修,一定恭请你的墨宝,孙教授这才展开了笑颜。 刘爱雨说:“爷,为报答你的赠房之恩,你可以邀请你的老朋友来茶庄喝茶聊天,一切。” 孙教授笑着,指点着刘爱雨:“你这个女娃子,脑子太机灵了。” 孙教授的朋友同事,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们个个都是各领域的精英,有着极强的话语权,有的甚至给决策层献策献计,他们要是能来茶庄喝茶,那绝对是茶庄最好的广告、具有最轰动的名流效应。 急性子的孙教授一一给朋友同事打了电话,请他们来“问雨轩”轩喝茶,时间定在晚八点,只有这个时候,这些忙碌的人们,才能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出屋子,放松一下。 “问雨轩”别致新颖的装修,令教授学者们大加赞叹,他们点评墙上挂的名人字画,欣赏橱窗里摆放的精美的工艺品,聆听着经典民乐演奏,对“问雨轩”极其满意。 碧螺春、龙井、大红袍、铁观音,一罐罐名茶,摆在柜台里,让客人选择,刘爱雨跑前跑后,安排客人们就座。 茶泡上了,茶道专业的大学生,娴熟地表演茶艺,屋子的角落里,一妙龄女子,轻抚一张古琴,演奏传统名曲《雨打芭蕉》,清如溅玉、颤如龙吟。 茶水滋润了客人们的心灵,他们一个个谈笑风生,喝茶品茶,纵谈人生,快意盎然。 教授们品出茶的清冽芳香,问煮茶的水从哪来的?像玉泉山的水,又不大像。 刘爱雨说:“茶庄里泡茶的水,是泉水,但不是玉泉山的水,质量检测部门做了鉴定,我们这个水比玉泉山的还要好。” 教授们大感兴趣,纷纷问是哪里的水,居然比玉泉山的水好。 刘爱雨嫣然一笑说:“涉及商业秘密,恕不奉告。” 教授们说:“老孙,你有福气,你这个孙女,玲珑剔透、刁钻可爱。” 孙教授说:“你们觉得这茶庄好,就多来几次,照顾我孙女的生意。” 第一个月运营下来,茶庄净赚20万,比刘爱雨预料得要好,赵波由衷地夸奖:“刘爱雨,你是个商业奇才,巾帼不让须眉。” “问雨轩”茶庄,成了京城最火的一座茶楼,刘爱雨现在有底气了,她约珍宝斋的陈老板,到茶馆面谈,专门在茶馆开一个艺术品专柜,陈列古董艺术品,供顾客鉴赏,有购买意愿的,可以当场成交。 陈老板欣然赞同,茶庄是各界名流大款云集之地,是奢侈艺术品的消费对象,这样做,等于给艺术品的买卖,拓宽了渠道。 陈老板和刘爱雨签订了协议,“问雨轩”卖出的艺术品,刘爱雨抽百分之八的利润。 一些海外留学归来的青年美术家,他们接受了最时尚的西方美学理论,在国外声名显赫,但在国内遭遇冷落,刘爱雨主动和他们联系,为他们的作品,开辟了一个展台。 一次,几个香港客人在“问雨轩”喝完茶后,随意转悠,他们观看了陈列的古董,挂着的字画,最后被一副油画作品所吸引,它迥异于国内的主流风格,新奇、大胆、野性,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香港客人驻足不前,最后买下了这幅作品。 一年后,在香港苏富比拍卖出1000万美元的高价,它的作者,旋即由岌岌无名无名变得炙手可热。 这一事件,直接让“问雨轩”声名鹊起,更多的高质量的艺术品涌入,顾客喝茶之后,往往要鉴赏一下琳琅满目的艺术品。 珠宝等奢侈品,也摆上了柜台,进一步拉动了茶庄的消费。第二个月下来,纯收入竟然翻了一番,达到了40万,盘点完账目后,赵波和刘爱雨被这个数字惊呆了,原来钱居然这么好赚。 刘爱雨仍然开动脑子,不断地改善经营茶庄的办法,譬如给客人送纪念品、送茶叶、送贵宾券,邀请他们参加茶庄开办的高级讲座。 这些办法,使得顾客对茶庄产生了一种粘性,不管啥时候,都忘不了茶庄,惦记着茶庄,这就是刘爱雨的经营理念。? 第八十九章 孙教授的忧虑 6月2日,孙教授78岁生日,本来孙教授参加完校庆,就要回乡下去,是刘爱雨软缠硬磨地留下来了,她要给孙教授过一个生日。 孙教授一向低调,不喜欢张扬,生日这天吃碗面,意思意思就行了。 孙教授扭不过刘爱雨,便提了条件:一是就他们仨,不再通知别的人;二是不去大酒店,也不吃山珍海味,就在茶馆里,泡一壶碧螺春,弄几样茶点就行。 上午十点多,茶馆里还没来客人,孙教授的生日宴开始了,没有蛋糕,没有生日礼物。 刘爱雨动手,做了手擀面,用廋肉、鸡蛋、黄花菜做了臊子,孙教授尝了一口,点头称赞说:“多年没吃过臊子面了,还是咱老家的面味道好。” 孙教授一说到老家,话就多了。 板桥村原来有一所小学,后来撤并了,孩子都到城里去上学,家长也跟着去陪读,村里人就更少了。 孙教授认为,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了一所学校,就成为文化的沙漠。 孙教授非常怀念村村有学校的那个时代,那时,人们吃不饱穿不暖,但穷得开心、穷得精神;现在呢,还没有真正地富起来,就有一大批人衰老了颓废了,不工作了、不恋爱了、不结婚了、不生孩子了,无欲无求,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孙教授做了近60年的教育工作,他这一生最痛心的是,他的一个极其优秀的学生、被给予了厚望的精英,却患上了抑郁症,最后割腕自杀。 孙教授的忧虑是,现在,相当一部分优秀的人,不同程度地患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饱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而痛不欲生,他们中的少数人,或许会走上极端之路。 刘爱雨听得心惊胆战,她突然想起了陈望春,她托赵波找人打听他的行踪,听说分到了某个研究所,但他最近请假了,没上班。 刘爱雨沉吟着,陈望春干嘛请假?他请假去了哪里? 刘爱雨看孙教授长吁短叹,心情不好,便说:“爷,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孙教授一瞪眼说:“不要搞那些庸俗的把戏。” 刘爱雨说:“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几个精美考究的证书,是孙教授给某某乡村学校捐献的图书室,孙教授接过证书,看了看说:“你们为啥要替我做?” 刘爱雨说:“爷,没有你赠的房子,就没有问雨轩茶庄,现在生意好,我们理应回报社会。” 孙教授感动地说:“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孙教授夸奖刘爱雨和赵波有良心、有责任、有担当,他顺便也谈了一下他的故乡之行,作为知名人士、政协委员,他回去后,地方上的领导前呼后拥,要项目的、跑官的、套近乎的,围得水泄不通,都被他毫不客气地驱逐了。 乡下垃圾污水随处乱倒,年年栽树年年无,国道县道村道,一个比一个烂;每个街道都在大开挖,今天埋污水管道,明天埋电缆,后天铺光缆,你挖了他挖,没有一个统一的长期的规划,只知道搞形象工程,县道省道两边,全是粉饰墙,挂着建设美丽乡村的幌子,里面却一团糟。 把家乡治理成这个样子,还厚着脸皮要官要项目,真是无耻。 孙教授去的最多的是学校,以他的观察看,乡村学校的学生,已经被网络游戏所俘虏,人人一部手机,沉溺在虚拟的世界里,王者荣耀就是他们的全部;这个样子,怎么做接班人? 孙教授说着说着就愤怒了,刘爱雨给孙教授续上了茶,说:“爷,喝一口,败败火。” 孙教授喝了几口茶,心情渐渐平静了。 孙教授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刘爱雨和赵波问:“你俩咋不结婚?” 赵波和刘爱雨懵了。 赵波喜欢刘爱雨,刘爱雨已经印在了他心里,但他是个内向的人,明明喜欢,却羞于表达,他勇气欠佳,怕遭到刘爱雨的拒绝。 刘爱雨和赵波相处融洽,他脾气温和,凡事都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他有想法有思路,但暮气太重,缺乏进取,似乎还没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 这几年,刘麦秆不断催婚,刘爱雨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婚姻了,谁是可以和她共度一生的人呢?她接触过的龙科长周海明,他们起初都有闪光点,吸引过她;尤其周海明,让她砰然心动过,但最终,他们露出了肮脏丑陋的嘴脸,令她失望和厌恶。 赵波显然要比前两位优秀,和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两人从没有过不愉快,但在她心里,赵波更像兄长和朋友,她和他在一起,还没擦出火花呢。 孙教授直白的建议,令两人都神情尴尬,这张纸捅破了,今后该怎么相处? 孙教授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俩都三十多岁了,还等啥?爱情不等于婚姻,爱情是花前月下,婚姻是柴米油盐,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不会生活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幻境里,你俩考虑一下,我做征婚人。? 第九十章 茶客何力 茶庄名气大了,水涨船高,刘爱雨也成了名人,再加上她相貌出众,又是单身,这就招来了一群爱好者。 来茶庄喝茶的,大多是谈事的,但每天总有几个客人,独自一个人来,点上一壶茶,要和刘爱雨说说话,刘爱雨借口忙,极力躲避,但有的人就躲不开。 譬如三洋集团的总裁何力,四十岁上下,是京城有名的大佬,据说身价数十亿,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来茶馆七八次了,每次都带五六个人,对茶馆的生意很照顾。 何力只喝碧螺春,看重它形美、色艳、香浓、味醇。 为此,刘爱雨专门购了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为他保存着。 何力一般是下午六点多过来,用他的话说,是躲酒的,他几乎每天都周旋于各种酒宴之中,频繁的应酬,使他身体亮起了红灯,年纪轻轻的,人快要报废了。 何力不是那种话多的人,正应了贵人言少那句俗语,他惜字如金,说一句就顶一句,金口玉言。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两道眉毛浓黑,眼睛大而有神,说话时紧盯着你,眼神有一股摄人的魄力,不能直视。 何力喜欢刘爱雨,像喜欢艺术品一样,抱着欣赏的态度,可以远观而不亵玩,他品着茶,长久地注视着刘爱雨,刘爱雨被他看得不好意思。 何力了解刘爱雨的背景,母亲早亡,父亲不成器,辍学出来打工,经历坎坷而曲折,足可以写一部悬念迭起的长篇小说。 何力自己,却是沾了父母的光,是典型的红二代,到哪都是绿色通道。 和别的官二代不同的是,何力彬彬有礼,温和稳重,他不说脏话,更不对女人动手动脚,身上没有痞子气和衙内气,这也是刘爱雨对何力产生好感的原因。 当然,对于何力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人而言,他早就结婚了,婚姻门当户对,妻子强势能干,儿女乖巧。 在了解了何力的背景后,刘爱雨清楚,她和他之间有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渗进骨子和血液里的差距,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刘爱雨其实对一切男人都抱有戒心,远在广州的碎红和苏妲己,经常打来电话,一面催促她早点结婚,一面提醒她,远离那些有钱有背景的人,他们就是陷阱深渊灾难,千万千万谨慎。 何力深谙商道,侵淫商界数十年,反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个充满了虚假欺诈的圈子里,戴着一张面具周旋,难得地保留了一颗善良的心。 有时候,他在深夜里醒来,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有不认识自己的感觉,失眠、焦虑、恐慌,身体透支。 当何力向刘爱雨诉说这些的时候,刘爱雨惊讶,一个亿万富翁,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在她的老家,好多人只要有一顿可口的饭吃,就心满意足了,高兴得像过年。 就像她的父亲刘麦秆,即使明天没有了一粒米,也丝毫不影响他今天夜里的睡眠。 人和人的差别太大了,刘爱雨深深地同情何力。 何力从刘爱雨的脸上看不出疲倦、忧愁、抑郁,她笑呵呵的眼睛里也是笑意;她皮肤光洁红润,那是身心健康的标志,而不是任何高档的化妆品能打磨出来的,同样是在创业,她却把这个当作乐趣,尽情地享受着。 刘爱雨说:“那你应该去旅游啊,你赚那么多钱不花干嘛?” 何力问:“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怎么办?” 刘爱雨说:“我要是你,把公司卖了,周游列国去;人一生短短的几十年,应该享受生活,不能做生活的奴隶。” 何力赞赏刘爱雨鲜明简单的人生态度,羡慕她的断舍离,但他学不来;像他这种人,整天整夜地琢磨着怎么赚钱,心里已经住进了魔鬼,就像一辆高速失控的车,一头往前闯,踩个刹车都不行。 何力坐一个多小时,看看天色晚了,就回去了。 赵波板着脸问:“你和他说什么?” 刘爱雨说:“没什么。” 赵波不信,隔几天来一趟,每次来坐一两个小时,怎么会不说什么? 赵波闷闷不乐,他搞不清刘爱雨的心思,有些男人,明明是想吃她的豆腐,她却不拒绝,不给脸色看,还笑脸相迎,真不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 赵波心里吃了醋,再次看见有男人单独和刘爱雨聊天时,他就找种种借口打扰。 刚开始,刘爱雨没留意,后来看出他是故意的,被他的孩子气逗乐了,想一次笑一次,心里却是暖暖的,毕竟,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渴望着被人关注被人爱。 孙教授点了鸳鸯谱后,赵波变得积极主动了,每天下班后,都到茶庄来,如果客人多,他帮着照应;客人少,他就找刘爱雨说话。 刘爱雨给他泡一壶龙井,上两道茶点,赵波只喜欢喝龙井,别的茶喝不习惯,两道茶点也是他喜欢吃的松茸软膏、梨花落。 最近一段时间,赵波的形象变化较大,他留的长发剪短了,络腮胡子也剃了,人显得精神清爽,好像年轻了七八岁。 眼睛也亮亮的,不再朦胧迷蒙,刘爱雨心里微微泛起了情感的涟漪,如果要在这世上要选择一个人终老,那赵波无疑是最好的。 刘爱雨这么想着,她抬起了头,正好碰见了赵波火辣辣的眼睛,两双眼睛像阴阳电流,擦出了劈里啪啦的火花。 赵波喝了一口茶,掩饰了一下,问:“你理想中的生活是啥样子的?” 刘爱雨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安定的死水一样的生活,将来有钱了,就到处走走;每到一个地方,租个房子,住一半个月,吃尽当地的美食,看完当地的风景,再去下一站。” 赵波说:“我也喜欢流浪的生活。小时候,我一直梦想着骑一匹马,在大草原上随心所意地走,走到哪个帐篷,歇到哪个帐篷;四周只有望不尽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天很蓝云很白,一条无名的小河,河水清澈;我躺在草地上,没有喧哗吵闹,没有密集的人流和车流,更没有呛人的空气。”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刘爱雨说:“现在不需要买马,有一辆房车就够了,开着它不但能走遍全国,也能走遍全世界。” 他们没有谈结婚的事,但彼此都想往一块靠,而且志向相同,有这些就够了,不一定非要领一个证书,搞一个仪式,人为地拴在一起。? 第九十一章 刘麦秆催婚 刘麦秆给刘爱雨打电话,说三十三岁了,再不结婚就嫁不出去了。 刘爱雨说:“我就没想着嫁人。” 刘麦秆说:“你不嫁,那些闲话谣言就断不了根。” 刘爱雨说:“随他们去嚼舌头。” 刘麦秆急着要把刘爱雨嫁出去,一是女子大了不能再留了。二是想得一笔彩礼,刘爱雨能赚钱,彩礼应该比一般女子高几倍。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刘麦秆急着把刘爱雨打发出去,好办他的事。 刘麦秆和他多年前的老相好陈乃香又勾搭上了。 陈乃香跟过一个男人,但这家伙是个二流子,出外赚不来钱,在家吃不了苦,陈乃香有一儿一女需要抚养,不能再养个吃白饭的,便一脚踹了。 去年,刘麦秆逛庙会,偶遇陈乃香,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刘麦秆觉得四十多岁的陈乃香还有几分风韵,?陈乃香是久旷之人,这些年一个人过,冷清孤独,需要有人关心抚慰,便旧情复发,两人在野地里疯了一回,久旱逢甘霖,两人一番云雨,堪比《红高粱》里的我爷爷和我奶奶。 刘麦秆有娶陈乃香的打算,他现在腰杆子硬了,远不是当年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陈乃香也听说了刘爱雨的能耐,尤其当刘麦秆家盖起了小洋楼之后,陈乃香觉得这门婚姻太棒了。 当刘麦秆跑了几十里路,要和陈乃香睡一觉时,陈乃香招待刘麦秆好吃好喝,但就是护着裤腰带,不让他解,说:“结了婚再给你,现在这个样子,村里人笑话。” 刘爱雨当然不知道刘麦秆心里的猫腻,她不急着结婚,赖在这个家里,挡了刘麦秆的好事,刘麦秆着急上火,一夜之间,嘴上起了大小十几个燎泡。 刘麦秆来了北京,刘爱雨接到他电话时,他已经到了火车站。 当时是下午四点多,茶馆的客人正多,刘爱雨抽不出空,给赵波打了个电话,麻烦他到车站去接一下。 赵波听说是接刘爱雨的父亲,当然乐意了,他没有开那辆老掉牙的桑塔纳,而是借了一辆奔驰,兴冲冲地去了火车站。 流浪了大半生的刘麦秆,去过最繁华的地方是县城,尽管东亮给他详尽地介绍了北京的大,并给他画了一张简易地图,但是一下车,他拿着地图,比对了半天,却看得一头雾水,真的连东南西北的方向都搞不清了,他只好给刘爱雨打电话求救。 为了迅速地找到刘麦秆,赵波特意拿了个牌子,上写“刘麦杆”三个大字,他站在出站口,对着黑压压涌出的人流,高举着牌子。 等到人流都散尽了,赵波四下里望,只见一个人,提着个挎包,手搭在眉眼上,向他这边望。 赵波走过去,问:“你是刘麦秆吗?” 刘麦秆点点头说:“你是谁?” 赵波说:“大叔,我是小赵,替刘爱雨来接你的。” 刘麦秆一下子放松了,说:“这个死丫头咋不来?害得我找了半天的路。” 赵波扶刘麦秆上车,刘麦秆神色紧张地问:“小赵,有厕所吗?” 几十米外就有公厕,赵波领他去上了厕所,刘麦秆出来,嘟囔着:“撒个尿得五毛钱,贵得很。” 其实,刘麦秆没有撒尿,他的尿在火车上已经撒尽了。 来北京时,东亮说火车站很乱,有小偷,也有飞贼,要把钱装好。 刘麦秆认为东亮给北京抹黑,伟大的首都,怎么会有小偷飞贼?但他还是把钱缝在了内裤上。 刚才他去厕所,没有撒尿,而是把内裤里的钱拿出来,白白缴了五毛钱,他心里很不爽。 刘麦秆坐在车上,两只眼睛不够用了,他一会摸着车里的座椅说,这家伙是羊皮的?软和得很。 一会又看着车窗外面,楼又高又多,街上的车像一窜蚂蚁,刘麦秆不由赞叹,北京真大真好。 刘爱雨不喜欢刘麦秆来北京,按理说,她现在有钱了,就该让刘麦秆享享福,但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就生气,她和他之间总有一层隔阂。 赵波不了解刘爱雨和父亲之间的芥蒂,他对刘麦秆很热情,给他订了酒店,让他洗了澡,看他穿的衣服有点旧,就带他去商场,从头换到脚、从里换到外。 赵波的殷勤得到刘麦秆的夸奖,他也猜出了赵波和刘爱雨不同寻常的关系,一般的人,会像个仆人一样伺候你个乡下土老鳖吗? 晚上,在一家特色美食店,刘爱雨父女和赵波一块吃饭,由于刘麦秆十多年前和陈背篓打了一架,门牙掉了两颗,这使得他的面相难看,吃饭也费力。 刘爱雨看见了,不高兴地说:“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把牙补一补?” 刘麦秆说:“不碍事,花那个钱干啥?” 和父亲坐在一起,刘爱雨没有多的话要说,这正是她内心伤感的地方,母亲早逝,爱她疼她的何采菊失踪了,而她和父亲的关系又别扭。 在她内心深处,她最想报恩的是何采菊,如果她在,她会带着她逛遍名山大川,吃遍天下美食,但她找不到她,而她讨厌的父亲,却坐在她的对面,以劳苦功高自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刘爱雨没时间陪刘麦秆,即使有时间,她也不愿陪,和他在一起,她非常尴尬。 刘爱雨对赵波说:“明天找辆车,拉着他好好转转。” 赵波说:“你忙你的,我安排。” 之后的几天,刘爱雨在茶馆忙,刘麦秆在北京的衣食住行,由赵波全权负责。 刘麦秆在北京呆了十几天,只和刘爱雨见了三面,一块吃了两顿饭,看来,他这个丫头,心里还恨着他呢。 刘麦秆这次来,不是旅游观光,而是要向刘爱雨汇报一件事,啥事呢?就是他和陈乃香的婚事。 刘麦秆一个人住着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刘爱雨又在北京做大事,将来出嫁时,会有一笔彩礼钱,因而,陈乃香被刘麦秆美好的前程所激动,不断向他发出攻势。 她的办法是,憋一段时间,然后像狐狸精一样,使出妖媚手段,让刘麦秆爱不释手,癫狂之后又是一半个月高挂免战牌,不理刘麦秆。 陈乃香冷热相兼的招式,刘麦秆都要被逼疯了,他下定决心,去北京和刘爱雨面谈。 当刘麦秆吭吭吃吃地说了他和陈乃香的事时,刘爱雨脸若冰霜,鄙夷地说:“狗改不了吃屎的病,是不是我娘活着时,你们就勾搭在了一起?” 刘麦秆急赤白脸地发誓:“绝对没有,你娘活着时,我就没闻过别的女人的味。” 刘爱雨当然能看出没见过面的陈乃香的心思。她问:“你和她结了婚,靠啥养活她?” 这几天,通过自己的观察和赵波的介绍,刘麦秆弄清了刘爱雨以前开过海鲜店,现在又开了一家茶庄,闷声发大财,根本没有当保姆。 他心里不乐意,你赚那么多钱,就不养老子了? 刘麦秆赌气地说:“我有力气,种几亩地,养几头牛,凑合着过。” 刘爱雨心里凄然,她小时候,刘麦秆游手好闲,作为父亲,他没有给她买过玩具,买个零食;作为丈夫,他没有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把里里外外的活,全丢给妻子,致使她积劳成疾,早早地去世了。 现在,他都六十多了,为了一个女人,却心甘情愿地当牛做马。 刘爱雨心里被刺疼了。 刘爱雨郑重地告诉刘麦秆:“你们要结婚,我不拦着,但我修的楼,不能让外人住。” 刘麦秆希望的火苗被浇灭了,他瞪了刘爱雨一眼,这丫头心狠啊,陈乃香图的就是能住小洋楼,她可好,打蛇打七寸,一下子就掐在了要害上。 刘麦秆深知刘爱雨的脾性,她说得出就做得出,看来和陈乃香没戏了,这剩下的十年八年,只能硬憋着了。 赵波送刘麦秆去机场,和十几天前相比,刘麦秆最大的变化是,他嘴里两个洞补上了,赵波带他去做了种植牙,刘爱雨发现了,像赵波投去感激的一笑。 机票是刘爱雨买的,本来赵波买了软卧,但刘爱雨坚持退了火车票,买了飞机票,这可能算是对父亲的一点情感补偿。 坐在飞机上,刘麦秆看着外面的云海,有一种走出去的冲动,不知道那些云层,能不能撑住他的身子? 坐飞机,给刘麦秆最大的享受不是有的饭菜饮料,也不是一日千里的快捷,而是空姐的服务。 空姐一个个身材高挑、脸蛋漂亮、温柔体贴,刘麦秆不会系安全带,立马就有一个空姐,蹲在他面前,给他系上安全带,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刘麦秆当然有,但不是头晕心跳、胸闷气短,而是被空姐身上的香味迷得像喝醉了酒一样,被她露出的一抹酥胸所诱惑,他口干舌燥、小腹下蹿着一股邪火,但这个难言之隐,能给空姐说吗? 人们哈哈大笑,都骂刘麦秆是头叫驴,刘麦秆说:“那能怨我吗?哎呀,那个白啊那个香啊,我的姥姥,好东西都让城里人、让有钱人享受了。” 刘麦秆重点讲述了坐飞机的感受,嗖得一下,就钻到云里去了,云层下,大雨瓢泼、电闪雷鸣,而云层之上却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人们认为刘麦秆是在撒谎吹牛,这怎么可能呢?任刘麦秆怎么解释,人们仍然头摇得像拨浪鼓。 刘麦秆气急败坏,说:“等你们坐上了飞机就知道了。” 这句话的侮辱性极强。 他们一生当中,有人连汽车火车都没坐过,更不用说飞机了,那不是寒碜人吗? 从繁华的京城,一下子坠落到冷清的油坊门,刘麦秆有从地球到月球的感觉,他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缓慢而小心,这种怪异的姿势,就像走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湖水很深,而冰是不是结得很厚?会不会一脚踩破,而掉了下去? 刘麦秆急于和村里人分享他在北京的美妙感受: 北京人很有钱,男人脖子里都拴着大金链子,比拴狗的铁链还粗;女的从头到脚,都戴金挂银,一个个香喷喷的。 北京的厕所比咱厨房都干净,地面又光又亮,能照镜子,拉了屎,水一冲就干净。更神奇的是会有机器给你擦屁股,用纸擦了,用水冲了,还给你烘干,拉一坨屎很享受。 北京的鸟会说人话,嘴一张你好,欢迎光临;而人却说鸟语,叽里咕噜的,听不懂。 北京人的吃饭,都是满汉全席,每一桌子上几十个菜。 北京的街道上,小狗都穿着皮夹克戴着项链,它们吃牛肉喝咖啡。 刘麦秆向人们展示了他的牙,他张大嘴巴,赫然四颗亮白的牙,光滑坚实,闪烁着蓝莹莹的光,和周围东倒西歪又黑又黄的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麦秆说:“这牙是种植的,每一颗一万多块钱,结实得很。”他当众表演了咬核桃,咔嚓咔嚓,异常锋利坚硬。 村里的人都惊呆了,一颗一万多块,四颗牙就是四万多,天爷爷,一份不大不小的家当。 有人疑惑,牙怎么会种出来? 刘麦秆说:“把原来的牙根拔掉,里面滴几滴药水,几天后就长出了新牙。” 这种高端神秘的技术,油坊门人闻所未闻,听所未听,他们摸着自己的牙,感觉它又酸又疼。 人一上年龄,牙就不行了,油坊门人看牙治牙,从不去医院,他们赶集逛庙会时,去镶牙的地摊上,让江湖牙医看,钻一下,填点东西,能凑合个几年,花费不过几十块钱。 刘麦秆一万块钱的种植牙,再一次颠覆了他们有限的认知,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刘麦秆的描述,将人们带到一个遥远的飘渺的世界,那里祥云缭绕、金碧辉煌,那或许就是天堂了。 刘麦秆郑重宣布:刘爱雨在北京,先做海鲜生意,掏了人生第一桶金,现在经营茶庄,生意火爆、日进斗金。所谓的她当保姆、做鸡、当小三二奶,都是污蔑、陷害、是泼脏水。今后,谁再乱嚼舌头,我要拿起法律武器,起诉他,让他坐牢。 人们肃然一惊,去了北京的刘麦秆,大不一样了。 有人拍刘麦秆的马屁,刘爱雨那么有钱,你该在北京享福啊。 刘麦秆说:“我就是贱,福气薄。” 在北京十余日,刘麦秆要么跑肚拉稀,要么便秘,不是口舌生疮,就是失眠,严重的水土不服,折腾下来,足足瘦了十几斤。 刘麦秆说:“还是咱油坊门好,我想喝咱的罐罐茶,我想吃咱的浆水面。”马上就有人拽他去家里喝、罐罐茶,有人邀请他晚上去吃浆水面。? 第九十一章 刘麦秆催婚 刘麦秆给刘爱雨打电话,说三十三岁了,再不结婚就嫁不出去了。 刘爱雨说:“我就没想着嫁人。” 刘麦秆说:“你不嫁,那些闲话谣言就断不了根。” 刘爱雨说:“随他们去嚼舌头。” 刘麦秆急着要把刘爱雨嫁出去,一是女子大了不能再留了。二是想得一笔彩礼,刘爱雨能赚钱,彩礼应该比一般女子高几倍。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刘麦秆急着把刘爱雨打发出去,好办他的事。 刘麦秆和他多年前的老相好陈乃香又勾搭上了。 陈乃香跟过一个男人,但这家伙是个二流子,出外赚不来钱,在家吃不了苦,陈乃香有一儿一女需要抚养,不能再养个吃白饭的,便一脚踹了。 去年,刘麦秆逛庙会,偶遇陈乃香,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刘麦秆觉得四十多岁的陈乃香还有几分风韵,?陈乃香是久旷之人,这些年一个人过,冷清孤独,需要有人关心抚慰,便旧情复发,两人在野地里疯了一回,久旱逢甘霖,两人一番云雨,堪比《红高粱》里的我爷爷和我奶奶。 刘麦秆有娶陈乃香的打算,他现在腰杆子硬了,远不是当年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陈乃香也听说了刘爱雨的能耐,尤其当刘麦秆家盖起了小洋楼之后,陈乃香觉得这门婚姻太棒了。 当刘麦秆跑了几十里路,要和陈乃香睡一觉时,陈乃香招待刘麦秆好吃好喝,但就是护着裤腰带,不让他解,说:“结了婚再给你,现在这个样子,村里人笑话。” 刘爱雨当然不知道刘麦秆心里的猫腻,她不急着结婚,赖在这个家里,挡了刘麦秆的好事,刘麦秆着急上火,一夜之间,嘴上起了大小十几个燎泡。 刘麦秆来了北京,刘爱雨接到他电话时,他已经到了火车站。 当时是下午四点多,茶馆的客人正多,刘爱雨抽不出空,给赵波打了个电话,麻烦他到车站去接一下。 赵波听说是接刘爱雨的父亲,当然乐意了,他没有开那辆老掉牙的桑塔纳,而是借了一辆奔驰,兴冲冲地去了火车站。 流浪了大半生的刘麦秆,去过最繁华的地方是县城,尽管东亮给他详尽地介绍了北京的大,并给他画了一张简易地图,但是一下车,他拿着地图,比对了半天,却看得一头雾水,真的连东南西北的方向都搞不清了,他只好给刘爱雨打电话求救。 为了迅速地找到刘麦秆,赵波特意拿了个牌子,上写“刘麦杆”三个大字,他站在出站口,对着黑压压涌出的人流,高举着牌子。 等到人流都散尽了,赵波四下里望,只见一个人,提着个挎包,手搭在眉眼上,向他这边望。 赵波走过去,问:“你是刘麦秆吗?” 刘麦秆点点头说:“你是谁?” 赵波说:“大叔,我是小赵,替刘爱雨来接你的。” 刘麦秆一下子放松了,说:“这个死丫头咋不来?害得我找了半天的路。” 赵波扶刘麦秆上车,刘麦秆神色紧张地问:“小赵,有厕所吗?” 几十米外就有公厕,赵波领他去上了厕所,刘麦秆出来,嘟囔着:“撒个尿得五毛钱,贵得很。” 其实,刘麦秆没有撒尿,他的尿在火车上已经撒尽了。 来北京时,东亮说火车站很乱,有小偷,也有飞贼,要把钱装好。 刘麦秆认为东亮给北京抹黑,伟大的首都,怎么会有小偷飞贼?但他还是把钱缝在了内裤上。 刚才他去厕所,没有撒尿,而是把内裤里的钱拿出来,白白缴了五毛钱,他心里很不爽。 刘麦秆坐在车上,两只眼睛不够用了,他一会摸着车里的座椅说,这家伙是羊皮的?软和得很。 一会又看着车窗外面,楼又高又多,街上的车像一窜蚂蚁,刘麦秆不由赞叹,北京真大真好。 刘爱雨不喜欢刘麦秆来北京,按理说,她现在有钱了,就该让刘麦秆享享福,但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就生气,她和他之间总有一层隔阂。 赵波不了解刘爱雨和父亲之间的芥蒂,他对刘麦秆很热情,给他订了酒店,让他洗了澡,看他穿的衣服有点旧,就带他去商场,从头换到脚、从里换到外。 赵波的殷勤得到刘麦秆的夸奖,他也猜出了赵波和刘爱雨不同寻常的关系,一般的人,会像个仆人一样伺候你个乡下土老鳖吗? 晚上,在一家特色美食店,刘爱雨父女和赵波一块吃饭,由于刘麦秆十多年前和陈背篓打了一架,门牙掉了两颗,这使得他的面相难看,吃饭也费力。 刘爱雨看见了,不高兴地说:“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把牙补一补?” 刘麦秆说:“不碍事,花那个钱干啥?” 和父亲坐在一起,刘爱雨没有多的话要说,这正是她内心伤感的地方,母亲早逝,爱她疼她的何采菊失踪了,而她和父亲的关系又别扭。 在她内心深处,她最想报恩的是何采菊,如果她在,她会带着她逛遍名山大川,吃遍天下美食,但她找不到她,而她讨厌的父亲,却坐在她的对面,以劳苦功高自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刘爱雨没时间陪刘麦秆,即使有时间,她也不愿陪,和他在一起,她非常尴尬。 刘爱雨对赵波说:“明天找辆车,拉着他好好转转。” 赵波说:“你忙你的,我安排。” 之后的几天,刘爱雨在茶馆忙,刘麦秆在北京的衣食住行,由赵波全权负责。 刘麦秆在北京呆了十几天,只和刘爱雨见了三面,一块吃了两顿饭,看来,他这个丫头,心里还恨着他呢。 刘麦秆这次来,不是旅游观光,而是要向刘爱雨汇报一件事,啥事呢?就是他和陈乃香的婚事。 刘麦秆一个人住着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刘爱雨又在北京做大事,将来出嫁时,会有一笔彩礼钱,因而,陈乃香被刘麦秆美好的前程所激动,不断向他发出攻势。 她的办法是,憋一段时间,然后像狐狸精一样,使出妖媚手段,让刘麦秆爱不释手,癫狂之后又是一半个月高挂免战牌,不理刘麦秆。 陈乃香冷热相兼的招式,刘麦秆都要被逼疯了,他下定决心,去北京和刘爱雨面谈。 当刘麦秆吭吭吃吃地说了他和陈乃香的事时,刘爱雨脸若冰霜,鄙夷地说:“狗改不了吃屎的病,是不是我娘活着时,你们就勾搭在了一起?” 刘麦秆急赤白脸地发誓:“绝对没有,你娘活着时,我就没闻过别的女人的味。” 刘爱雨当然能看出没见过面的陈乃香的心思。她问:“你和她结了婚,靠啥养活她?” 这几天,通过自己的观察和赵波的介绍,刘麦秆弄清了刘爱雨以前开过海鲜店,现在又开了一家茶庄,闷声发大财,根本没有当保姆。 他心里不乐意,你赚那么多钱,就不养老子了? 刘麦秆赌气地说:“我有力气,种几亩地,养几头牛,凑合着过。” 刘爱雨心里凄然,她小时候,刘麦秆游手好闲,作为父亲,他没有给她买过玩具,买个零食;作为丈夫,他没有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把里里外外的活,全丢给妻子,致使她积劳成疾,早早地去世了。 现在,他都六十多了,为了一个女人,却心甘情愿地当牛做马。 刘爱雨心里被刺疼了。 刘爱雨郑重地告诉刘麦秆:“你们要结婚,我不拦着,但我修的楼,不能让外人住。” 刘麦秆希望的火苗被浇灭了,他瞪了刘爱雨一眼,这丫头心狠啊,陈乃香图的就是能住小洋楼,她可好,打蛇打七寸,一下子就掐在了要害上。 刘麦秆深知刘爱雨的脾性,她说得出就做得出,看来和陈乃香没戏了,这剩下的十年八年,只能硬憋着了。 赵波送刘麦秆去机场,和十几天前相比,刘麦秆最大的变化是,他嘴里两个洞补上了,赵波带他去做了种植牙,刘爱雨发现了,像赵波投去感激的一笑。 机票是刘爱雨买的,本来赵波买了软卧,但刘爱雨坚持退了火车票,买了飞机票,这可能算是对父亲的一点情感补偿。 坐在飞机上,刘麦秆看着外面的云海,有一种走出去的冲动,不知道那些云层,能不能撑住他的身子? 坐飞机,给刘麦秆最大的享受不是有的饭菜饮料,也不是一日千里的快捷,而是空姐的服务。 空姐一个个身材高挑、脸蛋漂亮、温柔体贴,刘麦秆不会系安全带,立马就有一个空姐,蹲在他面前,给他系上安全带,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刘麦秆当然有,但不是头晕心跳、胸闷气短,而是被空姐身上的香味迷得像喝醉了酒一样,被她露出的一抹酥胸所诱惑,他口干舌燥、小腹下蹿着一股邪火,但这个难言之隐,能给空姐说吗? 人们哈哈大笑,都骂刘麦秆是头叫驴,刘麦秆说:“那能怨我吗?哎呀,那个白啊那个香啊,我的姥姥,好东西都让城里人、让有钱人享受了。” 刘麦秆重点讲述了坐飞机的感受,嗖得一下,就钻到云里去了,云层下,大雨瓢泼、电闪雷鸣,而云层之上却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人们认为刘麦秆是在撒谎吹牛,这怎么可能呢?任刘麦秆怎么解释,人们仍然头摇得像拨浪鼓。 刘麦秆气急败坏,说:“等你们坐上了飞机就知道了。” 这句话的侮辱性极强。 他们一生当中,有人连汽车火车都没坐过,更不用说飞机了,那不是寒碜人吗? 从繁华的京城,一下子坠落到冷清的油坊门,刘麦秆有从地球到月球的感觉,他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缓慢而小心,这种怪异的姿势,就像走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湖水很深,而冰是不是结得很厚?会不会一脚踩破,而掉了下去? 刘麦秆急于和村里人分享他在北京的美妙感受: 北京人很有钱,男人脖子里都拴着大金链子,比拴狗的铁链还粗;女的从头到脚,都戴金挂银,一个个香喷喷的。 北京的厕所比咱厨房都干净,地面又光又亮,能照镜子,拉了屎,水一冲就干净。更神奇的是会有机器给你擦屁股,用纸擦了,用水冲了,还给你烘干,拉一坨屎很享受。 北京的鸟会说人话,嘴一张你好,欢迎光临;而人却说鸟语,叽里咕噜的,听不懂。 北京人的吃饭,都是满汉全席,每一桌子上几十个菜。 北京的街道上,小狗都穿着皮夹克戴着项链,它们吃牛肉喝咖啡。 刘麦秆向人们展示了他的牙,他张大嘴巴,赫然四颗亮白的牙,光滑坚实,闪烁着蓝莹莹的光,和周围东倒西歪又黑又黄的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麦秆说:“这牙是种植的,每一颗一万多块钱,结实得很。”他当众表演了咬核桃,咔嚓咔嚓,异常锋利坚硬。 村里的人都惊呆了,一颗一万多块,四颗牙就是四万多,天爷爷,一份不大不小的家当。 有人疑惑,牙怎么会种出来? 刘麦秆说:“把原来的牙根拔掉,里面滴几滴药水,几天后就长出了新牙。” 这种高端神秘的技术,油坊门人闻所未闻,听所未听,他们摸着自己的牙,感觉它又酸又疼。 人一上年龄,牙就不行了,油坊门人看牙治牙,从不去医院,他们赶集逛庙会时,去镶牙的地摊上,让江湖牙医看,钻一下,填点东西,能凑合个几年,花费不过几十块钱。 刘麦秆一万块钱的种植牙,再一次颠覆了他们有限的认知,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刘麦秆的描述,将人们带到一个遥远的飘渺的世界,那里祥云缭绕、金碧辉煌,那或许就是天堂了。 刘麦秆郑重宣布:刘爱雨在北京,先做海鲜生意,掏了人生第一桶金,现在经营茶庄,生意火爆、日进斗金。所谓的她当保姆、做鸡、当小三二奶,都是污蔑、陷害、是泼脏水。今后,谁再乱嚼舌头,我要拿起法律武器,起诉他,让他坐牢。 人们肃然一惊,去了北京的刘麦秆,大不一样了。 有人拍刘麦秆的马屁,刘爱雨那么有钱,你该在北京享福啊。 刘麦秆说:“我就是贱,福气薄。” 在北京十余日,刘麦秆要么跑肚拉稀,要么便秘,不是口舌生疮,就是失眠,严重的水土不服,折腾下来,足足瘦了十几斤。 刘麦秆说:“还是咱油坊门好,我想喝咱的罐罐茶,我想吃咱的浆水面。”马上就有人拽他去家里喝、罐罐茶,有人邀请他晚上去吃浆水面。? 第九十二章 陈背篓的难言之隐 就在刘麦秆眉飞色舞地炫耀他的种植牙时,陈背篓正饱受着牙疼的折磨,已经有两年了,他右边的槽牙酸疼,不敢咬东西。 老陈皮给他诊了脉,说是心火太盛所致,开了几副汤药,他吃了后,没有效果。 他又听说蜂窝能治,便到处找蜂窝,找到了,里面滴几滴白酒,咬在槽牙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后,依然肿痛,连带着腮帮子也鼓起老高。 老陈皮说得不错,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两天前,陈背篓接到一个电话,说陈望春病了,需要家属来一趟,而且要带一笔钱。 陈背篓放下电话后,浑身冰凉,陈望春怎么就病了?得的什么病?如果一般的病,肯定不会把电话打回家里,陈背篓心急如焚,团团地转着圈子,像一头蒙了眼罩的驴。 陈背篓得马上去北京,但是他不能空着手去,陈望春病了,要住院,需要钱,那是一大笔钱。 现在的医院和古时候的衙门一个球样,没钱根本就跨不过那道门槛,即使在镇医院,一个感冒也得上百块钱,更不用说北京了。 现在,只有医院的生意最红火最赚钱,从早到晚,人挤得满满的,医院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从不讲价。 陈背篓要出门,家里的牛羊鸡猪就没人照看,就得卖了。 陈背篓叫来牛羊贩子三旦,三旦说好了价钱,给陈背篓付了钱,全盘接受了陈背篓的养殖业。 村里人听说陈背篓卖了牛羊,要去北京,以为他从此要住在北京了。 这些年,尽管村里人从来都不知道陈望春在北京干啥,但肯定差不了,刘爱雨一个黄毛丫头,在北京都挖了一座金山,就更不用说陈望春这个状元了。 说不定陈望春早就做了大官,娶妻生子了,只是陈背篓太吝啬,他怕油坊门人沾陈望春的光。 相比之下,刘麦秆父女却大方得多,油坊门人去了北京,不管是上学、看病、打工,只要说一声,刘爱雨就热情接待,全程陪同,办事一路绿灯,走得时候,送到车站,仁义有礼。 关于此行的目的,陈背篓解释说,陈望春要订婚了,我去看看。 三十四岁,放在油坊门,已经是婚龄十年、两个孩子的父亲,但陈望春还未婚;城里人结婚迟,那些伟大的人物,结婚更迟,这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而很光彩。 有人马上举例说,有个大科学家,四十多岁才结的婚,刘爱雨也没结婚呢,这更证明了,结婚早的,都是没出息的。 有人恭喜陈背篓,说:“把北京的喜糖带回来。” 陈背篓笑着说:“肯定的,我带一大包。” 再次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陈背篓思绪万千,想起了十六年前,送陈望春上大学的情景。 只是此时的心情和那时的天差地别,他的心惊慌地跳动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陈望春的单位位于城郊,陈背篓倒了几次车,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个单位。 一片宽阔平展的土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周围,全是一排排密密的白杨树。 一个高高的水塔和烟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建筑物,也没有村落,远离了喧哗和拥挤。 门口有两个站岗的,其中一个背着枪,腰里的武装带上,别着亮晶晶的子弹。 陈背篓感觉嗓子又干又痒,像塞了一把鸡毛,他声音嘶哑地说:“我找陈望春。” 一个卫兵进去打了电话,五六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握着陈望春的手说:“我姓段,办公室副主任,你一路幸苦。” 院子里有花有草,树都高大得遮天蔽日,有喷泉、有假山、有小桥,像个公园。 段主任把陈望春带到一栋白色的小楼里,给他泡了一杯茶,递给他烟,陈背篓喝了一口水,很烫,他的牙突然钻心地疼,他吸了一口冷气,问:“陈望春怎么了?他得的啥病?” 段主任说:“抑郁症,正在住院治疗。” 陈望春问:“哪里不舒服?” 段主任犹豫着说:“心理疾病。” 陈背篓着急了,说:“他年轻轻的,怎么会得心脏病?” 段主任说:“是心理疾病,不是心脏病。” 段主任说:“这个病,身体各个器官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精神心理因素,情绪低落,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能和人正常地交流。” 陈背篓听了,心咚地一下放下了,这些天来,他愁眉苦脸,担心陈望春得了什么大病,搞得他也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只要身体没毛病,心情不好算个啥病。 陈背篓说:“他从小就胆小,就蔫,话也少,没啥大不了的。” 段主任却忧心忡忡,刘麦秆对抑郁症一无所知,根本不了解它的严重性。 段主任不敢告诉他,抑郁症患者,悲观厌世、自虐自残,有一部分人最终会自杀。 陈背篓乐观地说:“养几天就好了,咱乡下孩子,没那么娇气。” 段主任说:“这个病的治疗,要医院、家属、社会全力配合,多管齐下,才会有效果。” 陈背篓说:“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肯定配合。” 下午,在一家康复中心,相隔了漫长的十六年之后,陈背篓见到了陈望春。 他瘦削沉默,佝偻着背,脸上没一丝笑容,见了陈背篓,似曾相识地点点头,他望着墙角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陈背篓脑子轰的一下,变得无限地大,这不是傻了吗?傻子就这个样啊。 陈背篓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攥住他的心在掐在拧,他的额头上冷汗滚滚,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十六年里,陈背篓做过无数的梦,幻想过无数次陈望春的精彩演出,他或许能任一个要职,或许在研究发明。 徐朝阳校长说,他是能登上天安门城楼、坐进人民大会堂的人,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成了一个傻子。 陈背篓泪眼模糊,他先是小声地啜泣,然后压抑不住而放声大哭,段主任不断地安慰着他,而陈望春,却把眼光抬起,望着远处苍茫的山脉出神、浑然不觉身边的陈背篓,已经悲伤成河。 对陈望春的治疗,心理咨询和药物干预在同步进行,他的病情一会轻一会重,始终不能稳定。 陈背篓在康复中心呆了五六天,每天都和陈望春见一两面,但是,两人之间无话可说,面对面沉默着,像隔了千山万水。 陈背篓留下了钱,离开了康复中心,从北京回来,他像丢了魂。 村里人问陈背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好好逛逛北京城?” 陈背篓说:“还是咱油坊门贴地气,在北京,拉泡屎都不利索。” 陈望春订婚了,女方家在北京,老丈人一家很有背景 ,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陈背篓这样向村里人介绍陈望春,村里人羡慕陈望春攀上了高枝,以后陈背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陈背篓心烦口苦,咧咧嘴笑了。 东亮问:“叔,你咋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背篓说:“我牙疼上火。”? 第九十二章 陈背篓的难言之隐 就在刘麦秆眉飞色舞地炫耀他的种植牙时,陈背篓正饱受着牙疼的折磨,已经有两年了,他右边的槽牙酸疼,不敢咬东西。 老陈皮给他诊了脉,说是心火太盛所致,开了几副汤药,他吃了后,没有效果。 他又听说蜂窝能治,便到处找蜂窝,找到了,里面滴几滴白酒,咬在槽牙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后,依然肿痛,连带着腮帮子也鼓起老高。 老陈皮说得不错,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两天前,陈背篓接到一个电话,说陈望春病了,需要家属来一趟,而且要带一笔钱。 陈背篓放下电话后,浑身冰凉,陈望春怎么就病了?得的什么病?如果一般的病,肯定不会把电话打回家里,陈背篓心急如焚,团团地转着圈子,像一头蒙了眼罩的驴。 陈背篓得马上去北京,但是他不能空着手去,陈望春病了,要住院,需要钱,那是一大笔钱。 现在的医院和古时候的衙门一个球样,没钱根本就跨不过那道门槛,即使在镇医院,一个感冒也得上百块钱,更不用说北京了。 现在,只有医院的生意最红火最赚钱,从早到晚,人挤得满满的,医院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从不讲价。 陈背篓要出门,家里的牛羊鸡猪就没人照看,就得卖了。 陈背篓叫来牛羊贩子三旦,三旦说好了价钱,给陈背篓付了钱,全盘接受了陈背篓的养殖业。 村里人听说陈背篓卖了牛羊,要去北京,以为他从此要住在北京了。 这些年,尽管村里人从来都不知道陈望春在北京干啥,但肯定差不了,刘爱雨一个黄毛丫头,在北京都挖了一座金山,就更不用说陈望春这个状元了。 说不定陈望春早就做了大官,娶妻生子了,只是陈背篓太吝啬,他怕油坊门人沾陈望春的光。 相比之下,刘麦秆父女却大方得多,油坊门人去了北京,不管是上学、看病、打工,只要说一声,刘爱雨就热情接待,全程陪同,办事一路绿灯,走得时候,送到车站,仁义有礼。 关于此行的目的,陈背篓解释说,陈望春要订婚了,我去看看。 三十四岁,放在油坊门,已经是婚龄十年、两个孩子的父亲,但陈望春还未婚;城里人结婚迟,那些伟大的人物,结婚更迟,这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而很光彩。 有人马上举例说,有个大科学家,四十多岁才结的婚,刘爱雨也没结婚呢,这更证明了,结婚早的,都是没出息的。 有人恭喜陈背篓,说:“把北京的喜糖带回来。” 陈背篓笑着说:“肯定的,我带一大包。” 再次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陈背篓思绪万千,想起了十六年前,送陈望春上大学的情景。 只是此时的心情和那时的天差地别,他的心惊慌地跳动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陈望春的单位位于城郊,陈背篓倒了几次车,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个单位。 一片宽阔平展的土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周围,全是一排排密密的白杨树。 一个高高的水塔和烟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建筑物,也没有村落,远离了喧哗和拥挤。 门口有两个站岗的,其中一个背着枪,腰里的武装带上,别着亮晶晶的子弹。 陈背篓感觉嗓子又干又痒,像塞了一把鸡毛,他声音嘶哑地说:“我找陈望春。” 一个卫兵进去打了电话,五六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握着陈望春的手说:“我姓段,办公室副主任,你一路幸苦。” 院子里有花有草,树都高大得遮天蔽日,有喷泉、有假山、有小桥,像个公园。 段主任把陈望春带到一栋白色的小楼里,给他泡了一杯茶,递给他烟,陈背篓喝了一口水,很烫,他的牙突然钻心地疼,他吸了一口冷气,问:“陈望春怎么了?他得的啥病?” 段主任说:“抑郁症,正在住院治疗。” 陈望春问:“哪里不舒服?” 段主任犹豫着说:“心理疾病。” 陈背篓着急了,说:“他年轻轻的,怎么会得心脏病?” 段主任说:“是心理疾病,不是心脏病。” 段主任说:“这个病,身体各个器官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精神心理因素,情绪低落,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能和人正常地交流。” 陈背篓听了,心咚地一下放下了,这些天来,他愁眉苦脸,担心陈望春得了什么大病,搞得他也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只要身体没毛病,心情不好算个啥病。 陈背篓说:“他从小就胆小,就蔫,话也少,没啥大不了的。” 段主任却忧心忡忡,刘麦秆对抑郁症一无所知,根本不了解它的严重性。 段主任不敢告诉他,抑郁症患者,悲观厌世、自虐自残,有一部分人最终会自杀。 陈背篓乐观地说:“养几天就好了,咱乡下孩子,没那么娇气。” 段主任说:“这个病的治疗,要医院、家属、社会全力配合,多管齐下,才会有效果。” 陈背篓说:“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肯定配合。” 下午,在一家康复中心,相隔了漫长的十六年之后,陈背篓见到了陈望春。 他瘦削沉默,佝偻着背,脸上没一丝笑容,见了陈背篓,似曾相识地点点头,他望着墙角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陈背篓脑子轰的一下,变得无限地大,这不是傻了吗?傻子就这个样啊。 陈背篓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攥住他的心在掐在拧,他的额头上冷汗滚滚,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十六年里,陈背篓做过无数的梦,幻想过无数次陈望春的精彩演出,他或许能任一个要职,或许在研究发明。 徐朝阳校长说,他是能登上天安门城楼、坐进人民大会堂的人,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成了一个傻子。 陈背篓泪眼模糊,他先是小声地啜泣,然后压抑不住而放声大哭,段主任不断地安慰着他,而陈望春,却把眼光抬起,望着远处苍茫的山脉出神、浑然不觉身边的陈背篓,已经悲伤成河。 对陈望春的治疗,心理咨询和药物干预在同步进行,他的病情一会轻一会重,始终不能稳定。 陈背篓在康复中心呆了五六天,每天都和陈望春见一两面,但是,两人之间无话可说,面对面沉默着,像隔了千山万水。 陈背篓留下了钱,离开了康复中心,从北京回来,他像丢了魂。 村里人问陈背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好好逛逛北京城?” 陈背篓说:“还是咱油坊门贴地气,在北京,拉泡屎都不利索。” 陈望春订婚了,女方家在北京,老丈人一家很有背景 ,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陈背篓这样向村里人介绍陈望春,村里人羡慕陈望春攀上了高枝,以后陈背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陈背篓心烦口苦,咧咧嘴笑了。 东亮问:“叔,你咋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背篓说:“我牙疼上火。”? 第九十三章 刘爱雨陷入情网 陈望春订婚的消息,传到了刘麦秆耳朵里,油坊门两个大龄青年,就剩下了刘爱雨。 刘麦秆是个好强的人,他不愿刘爱雨落在陈望春后面,他当即给刘爱雨打电话,说:“陈望春已经订婚了,媳妇是北京的有钱人家,你要抓紧了。” 刘爱雨说:“你胡说!” 刘爱雨认为刘麦秆是信口开河。 刘麦秆说:“陈背篓从北京回来了,都给村里人发了喜糖。” 刘爱雨在电话那边沉默了。 刘麦秆催促说:“我看小赵脾气好手脚勤,你俩挺般配的,找个媒人说和一下,结了算了,都三十四了。”不等刘麦秆啰嗦,刘爱雨狠狠地摁了电话。 这一天,刘爱雨情绪糟糕,看什么都不顺眼,训斥了两个说笑的服务员。 晚饭时间到了,她肚子里空空的,却无一点食欲,赵波变着法子哄她,却碰了一鼻子灰。 都是因为陈望春订了婚。 陈望春三十多了,找到了意中人,那是好事,她也祝愿过他早日结婚成家,可是,一听到他订婚的消息,她失落、伤心、甚至愤怒,为什么呢? 这一晚,刘爱雨又失眠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失。 后来,她开了灯,拿出枕头下的《神雕侠侣》,翻来翻去,找到了小龙女和杨过依依惜别的那段文字,看到了小龙女刻在无情谷悬崖上的字: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 茶楼的生意一如既往,客流稳定且在缓慢地增加,据说,“问雨轩”已成为京城三大茶楼之一。 以往,京城的高级会所、酒店、茶楼,都是有背景、有雄厚财力的人经营的,而刘爱雨来自穷乡僻壤,既没有关系后台,也没有资金,甚至连一张文凭都没有,硬是在京城地面上,经营着一家生意火爆的茶楼,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何力越来越粘她了,原来隔三岔五地来,这段时间,他是每天都来,来了就让刘爱雨陪她,刘爱雨不情愿,但又不忍心拒绝。 何力的妻女已移民加拿大,他一个人留在国内赚钱,像他这种人,身边根本不缺女人,却何以要缠着刘爱雨不放? 何力说:“那是因为你的清纯,别的女人是路边的野花,而你是空谷幽兰。” 自赵波接待了刘麦秆的京城之行后,至少在刘麦秆的眼里,赵波已经是一个准女婿了,赵波觉得自己和刘爱雨的关系更进了一步,虽然他没有表白,但店里的员工和朋友们,都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当刘爱雨陪何力聊天时,赵波心里酸酸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何力都要比他强很多,看着他们面对面聊得火热,赵波只能心里埋怨刘爱雨了。 赵波说:“你别理何力了。” 刘爱雨说:“他是顾客,我怎能对他冷眼相待?” 赵波问:“茶庄每天五六百客人,每个客人你都陪吗?” 刘爱雨被问得无话可说,她看着赵波气呼呼的样子,不但没生气,心里还暖暖的。 何力邀请刘爱雨去打高尔夫球,刘爱雨拒绝了,说:“茶庄脱不开身,这个球我也不会打。” 尽管何力表示,球场专门的教练,很快会学会的,但刘爱雨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后来,何力又邀她去夜总会,刘爱雨都找借口推辞了。 何力再一次来茶馆时,脸上是不快的表情,刘爱雨假装不知道,给何力上了他最爱喝的碧螺春,两道茶点,找借口离开,何力叫住了他。 何力盯着刘爱雨问:“你讨厌我?” 刘爱雨说:“没有。” 何力说:“只要我点点头,就会有成百上千的女子缠着我,你信吗?” 刘爱雨说:“我信。” 何力说:“那你躲着我?” 刘爱雨问:“你要我咋样?” 何力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刘爱雨说:“我不愿意。” 何力说:“你要啥我都能办到。” 刘爱雨说:“我啥都不需要。” 何力定定地打量着刘爱雨,他眼里充满了疑惑、愤怒、沮丧、迷茫,面前这个女孩子,在他凌厉的眼光逼视下,神情自若,她脸上只敷了淡淡的胭脂,唇红齿白、明眸皓齿,这种不施粉黛的自然美,令何力着迷,不能自己。 这个来自乡下的女子,十多岁上甚至吃不饱,辍学打工,但她对财富和奢侈却没有丝毫的兴趣。 有一次,何力拿出一个镶钻的戒指,价格在五十万左右,给了她,她却看都不看一眼,又推了回来。 何力端起茶杯,深深地叹了口气,刘爱雨问:“何总,茶不可口?” 何力说:“我最想品的是你,不是茶。” 刘爱雨窘迫地转过头。 赵波恰好过来了,他看见何力又在纠缠刘爱雨,便鼓起勇气走了过来,从兜里拿住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 ,揭开枣红色的丝绒,拿出一枚戒指,戴在刘爱雨的手上。 刘爱雨没有拒绝赵波,何力不动声色地看着,赵波戴好了戒指,在刘爱雨额头上亲了一口,飘然而去,刘爱雨脸上一片绯红。 戴在刘爱雨手上的戒指很普通,充其量只值一万块钱,但刘爱雨却心花怒放、含情脉脉的,何力的手伸进兜里,紧紧攥住一个戒指盒。 刘爱雨问:“何总,还续水吗?” 何力怆然地摇摇头,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这天晚上,赵波一直等刘爱雨下班,刘爱雨说:“你先走,客人多,下班都到十一点了。” 赵波执拗地说:“即使到天亮,我也等你。” 十二点左右,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刘爱雨吩咐服务员打扫卫生,然后叫醒熟睡的赵波。 赵波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刘爱雨说:“走吃饭去。” 刘爱雨说:“你不看啥时间了?都明天了。” 赵波不说话,抓着刘爱雨的手就走。 他们找了一家大排挡,要了一盆麻辣烫,刘爱雨最爱吃这个,赵波知道她的口味,叮咛老板,花椒多放、辣椒少放 ,要麻而不要辣。 两瓶啤酒,两人边撸串边喝酒,刘爱雨说:“你今天很鲁莽。” 赵波说:“我再不莽撞,你要被人抢走了。” 刘爱雨说:“动手动脚不好,影响生意。” 赵波说:“下不为例。” 赵波暗喜,既然已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不妨捅得再大些,能够看到更多的风景。 赵波的胆子大了,脸皮也厚了,不但在桌子上摸刘爱雨的手,还在桌子下蹭刘爱雨的腿,开始说起了肉麻的情话。 刘爱雨说:“赵波,你变了。” 赵波说:“变得太迟了。” 夜深了,灯火依旧灿烂,街上行人稀落,也许喝了酒的缘故,刘爱雨身子发软,摇摇晃晃的,赵波搀扶着她。 在一个拐角处,赵波突然一把抱住了刘爱雨,疯狂地亲她,刘爱雨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滩水,四处满溢,她浑身瘫软,走不了路,赵波一把抱起她,兴冲冲地走过灯火阑珊的长街。 他们租的是一套复式公寓,上下两层,刘爱雨住上层,赵波住下层,两人虽关系融洽,一起探讨商议茶庄的生意,但一到晚十二时,就各回各屋,界限森严互不侵犯。 第九十三章 刘爱雨陷入情网 陈望春订婚的消息,传到了刘麦秆耳朵里,油坊门两个大龄青年,就剩下了刘爱雨。 刘麦秆是个好强的人,他不愿刘爱雨落在陈望春后面,他当即给刘爱雨打电话,说:“陈望春已经订婚了,媳妇是北京的有钱人家,你要抓紧了。” 刘爱雨说:“你胡说!” 刘爱雨认为刘麦秆是信口开河。 刘麦秆说:“陈背篓从北京回来了,都给村里人发了喜糖。” 刘爱雨在电话那边沉默了。 刘麦秆催促说:“我看小赵脾气好手脚勤,你俩挺般配的,找个媒人说和一下,结了算了,都三十四了。”不等刘麦秆啰嗦,刘爱雨狠狠地摁了电话。 这一天,刘爱雨情绪糟糕,看什么都不顺眼,训斥了两个说笑的服务员。 晚饭时间到了,她肚子里空空的,却无一点食欲,赵波变着法子哄她,却碰了一鼻子灰。 都是因为陈望春订了婚。 陈望春三十多了,找到了意中人,那是好事,她也祝愿过他早日结婚成家,可是,一听到他订婚的消息,她失落、伤心、甚至愤怒,为什么呢? 这一晚,刘爱雨又失眠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失。 后来,她开了灯,拿出枕头下的《神雕侠侣》,翻来翻去,找到了小龙女和杨过依依惜别的那段文字,看到了小龙女刻在无情谷悬崖上的字: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 茶楼的生意一如既往,客流稳定且在缓慢地增加,据说,“问雨轩”已成为京城三大茶楼之一。 以往,京城的高级会所、酒店、茶楼,都是有背景、有雄厚财力的人经营的,而刘爱雨来自穷乡僻壤,既没有关系后台,也没有资金,甚至连一张文凭都没有,硬是在京城地面上,经营着一家生意火爆的茶楼,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何力越来越粘她了,原来隔三岔五地来,这段时间,他是每天都来,来了就让刘爱雨陪她,刘爱雨不情愿,但又不忍心拒绝。 何力的妻女已移民加拿大,他一个人留在国内赚钱,像他这种人,身边根本不缺女人,却何以要缠着刘爱雨不放? 何力说:“那是因为你的清纯,别的女人是路边的野花,而你是空谷幽兰。” 自赵波接待了刘麦秆的京城之行后,至少在刘麦秆的眼里,赵波已经是一个准女婿了,赵波觉得自己和刘爱雨的关系更进了一步,虽然他没有表白,但店里的员工和朋友们,都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当刘爱雨陪何力聊天时,赵波心里酸酸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何力都要比他强很多,看着他们面对面聊得火热,赵波只能心里埋怨刘爱雨了。 赵波说:“你别理何力了。” 刘爱雨说:“他是顾客,我怎能对他冷眼相待?” 赵波问:“茶庄每天五六百客人,每个客人你都陪吗?” 刘爱雨被问得无话可说,她看着赵波气呼呼的样子,不但没生气,心里还暖暖的。 何力邀请刘爱雨去打高尔夫球,刘爱雨拒绝了,说:“茶庄脱不开身,这个球我也不会打。” 尽管何力表示,球场专门的教练,很快会学会的,但刘爱雨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后来,何力又邀她去夜总会,刘爱雨都找借口推辞了。 何力再一次来茶馆时,脸上是不快的表情,刘爱雨假装不知道,给何力上了他最爱喝的碧螺春,两道茶点,找借口离开,何力叫住了他。 何力盯着刘爱雨问:“你讨厌我?” 刘爱雨说:“没有。” 何力说:“只要我点点头,就会有成百上千的女子缠着我,你信吗?” 刘爱雨说:“我信。” 何力说:“那你躲着我?” 刘爱雨问:“你要我咋样?” 何力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刘爱雨说:“我不愿意。” 何力说:“你要啥我都能办到。” 刘爱雨说:“我啥都不需要。” 何力定定地打量着刘爱雨,他眼里充满了疑惑、愤怒、沮丧、迷茫,面前这个女孩子,在他凌厉的眼光逼视下,神情自若,她脸上只敷了淡淡的胭脂,唇红齿白、明眸皓齿,这种不施粉黛的自然美,令何力着迷,不能自己。 这个来自乡下的女子,十多岁上甚至吃不饱,辍学打工,但她对财富和奢侈却没有丝毫的兴趣。 有一次,何力拿出一个镶钻的戒指,价格在五十万左右,给了她,她却看都不看一眼,又推了回来。 何力端起茶杯,深深地叹了口气,刘爱雨问:“何总,茶不可口?” 何力说:“我最想品的是你,不是茶。” 刘爱雨窘迫地转过头。 赵波恰好过来了,他看见何力又在纠缠刘爱雨,便鼓起勇气走了过来,从兜里拿住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 ,揭开枣红色的丝绒,拿出一枚戒指,戴在刘爱雨的手上。 刘爱雨没有拒绝赵波,何力不动声色地看着,赵波戴好了戒指,在刘爱雨额头上亲了一口,飘然而去,刘爱雨脸上一片绯红。 戴在刘爱雨手上的戒指很普通,充其量只值一万块钱,但刘爱雨却心花怒放、含情脉脉的,何力的手伸进兜里,紧紧攥住一个戒指盒。 刘爱雨问:“何总,还续水吗?” 何力怆然地摇摇头,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这天晚上,赵波一直等刘爱雨下班,刘爱雨说:“你先走,客人多,下班都到十一点了。” 赵波执拗地说:“即使到天亮,我也等你。” 十二点左右,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刘爱雨吩咐服务员打扫卫生,然后叫醒熟睡的赵波。 赵波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刘爱雨说:“走吃饭去。” 刘爱雨说:“你不看啥时间了?都明天了。” 赵波不说话,抓着刘爱雨的手就走。 他们找了一家大排挡,要了一盆麻辣烫,刘爱雨最爱吃这个,赵波知道她的口味,叮咛老板,花椒多放、辣椒少放 ,要麻而不要辣。 两瓶啤酒,两人边撸串边喝酒,刘爱雨说:“你今天很鲁莽。” 赵波说:“我再不莽撞,你要被人抢走了。” 刘爱雨说:“动手动脚不好,影响生意。” 赵波说:“下不为例。” 赵波暗喜,既然已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不妨捅得再大些,能够看到更多的风景。 赵波的胆子大了,脸皮也厚了,不但在桌子上摸刘爱雨的手,还在桌子下蹭刘爱雨的腿,开始说起了肉麻的情话。 刘爱雨说:“赵波,你变了。” 赵波说:“变得太迟了。” 夜深了,灯火依旧灿烂,街上行人稀落,也许喝了酒的缘故,刘爱雨身子发软,摇摇晃晃的,赵波搀扶着她。 在一个拐角处,赵波突然一把抱住了刘爱雨,疯狂地亲她,刘爱雨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滩水,四处满溢,她浑身瘫软,走不了路,赵波一把抱起她,兴冲冲地走过灯火阑珊的长街。 他们租的是一套复式公寓,上下两层,刘爱雨住上层,赵波住下层,两人虽关系融洽,一起探讨商议茶庄的生意,但一到晚十二时,就各回各屋,界限森严互不侵犯。 第九十四章 彩云之南的浪漫之旅 转眼间,又到了年底,赵波本来想打算回家的,但刘爱雨不回,他就留下来陪伴她。 茶馆的开业一般要到元宵节之后,那么他们有两周的时间,过去几年,刘爱雨一直呆在北京,而春节期间的北京冷冷清清,毫无趣味,度日如年。 赵波和刘爱雨翻看一本中国地图册,寻找一个理想的度假地,北方太冷,冰天雪地的,不适合;东南一带的城市,因为潮湿,在春节期间,也显得阴冷无比。 赵波建议去三亚,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可以整天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但刘爱雨觉得人太多了,她看过新闻,沙滩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刘爱雨选来选去,选中了云南的普洱,经营茶庄一年多了,她特别想去普洱茶的产地看一看。 赵波迅速百度:普洱常年无霜,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有绿海明珠、天然氧的美称;森林覆盖率超过70,负氧离子含量高达七级以上,是动植物王国的缩影。 普洱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有哈尼、彝族、傣族等14个民族。 特产有普洱咖啡、墨江紫米、普洱瓢鸡。 传统节日有佤族木鼓节、彝族火把节、傣族泼水节。 有无数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各种特色小吃。 赵波拍拍手说:“好,我们就去普洱。” 他们预订了从北京飞往昆明的机票,开始准备一场浪漫的旅行。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问雨轩”茶庄关门歇业,刘爱雨和赵波查看了店里的设施,关锁好门窗,安排了值班人员。 天快黑了,街上行人熙攘,比平常多了几倍,马路上的车堵得水泄不通,有脾气暴躁的车主,长时间地按着喇叭,像是传染病一样,整条街的车都响起了喇叭。 明天这个时候,大街上将变得空荡荡的,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人,将离开这座城市,每年的春节期间,是北京最冷清最没人气的时刻。 因为明天早晨要去机场,吃过晚饭,刘爱雨和赵波早早地睡了。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后,空客350-1000xwb平稳地降落在长水国际机场,一下飞机,刘爱雨就被昆明温暖的阳光拥入怀中,她看到了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高原城市。 他们乘坐大巴进城,所经过的街道上,刘爱雨看到了比树还高的铁树,怒放的花,那是樱花,粉红似霞、花团锦簇。 刘爱雨惊叹了,在她的老家,这个时候百草凋零、万物枯萎,只有冰冷的雪花,而昆明烂漫的花,人的心都被陶醉了。 本来昆明只是路过,但因为樱花,刘爱雨坚持要在昆明住两天,他们看到的是红塔西路上的樱花,一问之下才知道,昆明,竟然是一座樱花的城市。 他们登记了个酒店,放下行李,吃了久负盛名的过桥米线,然后去看樱花。 圆通山、昆明理工大、云南大学、云南师大、昆明学院,所到之处,樱花怒放,像极了一片片绚丽的晚霞。 春城无处不飞花。 黑龙潭、龙泉路、盘宁寺的梅花。 金殿昆明植物园的茶花。 无处不在的炮仗花、玉兰花。 其实,昆明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花城。 之后,他们去了翠湖公园,去了滇池,那里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围观红嘴鸥,它是冬天昆明最美的一道风景。 自1985年秋天,来自遥远北方的红嘴鸥,将昆明当作了家,此后的每年秋天,数万只红嘴鸥准时到昆明过冬,城区的水域里,到处都有红嘴鸥,它们飞翔着,落在人们的肩上手上,上演了人鸟和谐的一幕。 刘爱雨买了一袋面包,掰了一小块,放在掌心里,一会,就有一只红嘴鸥飞了过来,落在她的手上,啄起了面包,令刘爱雨发出刺激的大笑。 昆明的阳光太温暖了,天空蔚蓝,没有阴云,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擦拭过的一样,明净澄澈,湖水一样透亮。 刘爱雨感慨:在冬天,居然有这么舒适的地方。 赵波说:“普洱比昆明还温暖。” 除夕的下午,刘爱雨和赵波坐上了去普洱的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五六个人,他们坐在窗前,贪婪地欣赏着路上的风景。 普洱的游客还是不少,背着包,悠闲地走着,到了云南的小镇,人不知不觉地就慢了下来,不像在北京,走路匆匆,吃饭匆匆,一切都是快节奏的。 他们租了一家民居,傣族的,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出他们淳朴热情,他们拿着树枝,蘸了花瓣水,轻轻地洒在客人身上,祝福吉祥。 刘爱雨他们住在二楼,木制的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屋子里很整洁,有一张木制大床,摆着几盆花,刘爱雨认出来了,是茶花和梅花,这里的茶花居然有碗大,而梅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 他们尝了傣族特色的美食。 香茅草烤鱼:将洗净的鱼,裹上味道芬芳的香茅草,放在火上烧烤,香气扑鼻。 包烧:用天然的芭蕉叶子,把食物裹在一起,在炭火里烤熟。 菠萝紫米饭:紫糯米和猪肉搅拌后,放入挖空的菠萝内,蒸上一个小时即可,清甜润肺。 竹筒饭:在新鲜的竹节内,放入糯米,用芭蕉叶塞住口,放在火塘上慢火煮熟。 酸笋煮鸡:将酸笋煮熟再和鸡肉一起煮,又酸又辣,特别开胃。 一道道菜,看得他们眼花缭乱、馋涎欲滴,主人捧上来一罐米酒,度数不高,但香甜可口。 饭后,刘爱雨和赵波品尝了竹筒茶,感觉滋味鲜爽、甘甜、解渴解乏,舒畅惬意。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便去了茶马古道。 这里已开辟成一个景区,有水映茶马区、缆车观光区、古道朔源区、马帮寻迹、古树问茶、野美湿地等景点。游人络绎不绝,听口音,来自天南地北。 刘爱雨和赵波参观了制茶工艺,作坊里,艺人详细讲解了制茶的过程,分为采茶、品茶、揉茶、踩茶、烘干等环节。 街上有好多家茶店,店主教客人分辨生熟普洱。 生普洱颜色墨绿色偏青,熟普洱因为经过人工发酵,颜色多为褐色或红褐色;冲泡以后,生普洱为金黄色,熟普洱为红色。 生普洱有一山一寒一味的特点,层次感强,有意犹未尽之感;熟普洱温和平淡,无苦涩味。 刘爱雨买了两块极品熟普洱,她打算过段时间,去看看她的教授爷。 2000多年前,从这里出发的一条古道,延申到了东南亚南亚,将普洱茶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那柯里便是茶马古道上一个重要的驿站,傣族的意思是小桥流水、土地肥沃,放眼望去,这里到处是绿油油的茶园,低矮的茶树和傣族的竹楼相间,顺着山势,层叠铺开。 刘爱雨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普洱茶,好像听到了山道上叮当的马铃声,面容黝黑的马帮人高亢的歌声,不断延申进云雾深处的青石板小道。 在普洱,赵波和刘爱雨参加了一个傣族婚礼。 婚礼上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拴线仪式,傣族把拴线叫拴魂。在一张小桌上,放着两个用芭蕉叶做成的帽子,下面各放着一只煮熟的公鸡母鸡,新郎新娘并排跪在地上,听老人的祝福。 主婚人拿起桌上的白线,从左至右,绕过新郎新娘的肩,将线的两头搭在桌子上,意思两个人的魂已经拴在了一起,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接着,在座的老人,每人拿起一根线,拴在新郎和新娘的手腕上,祝福他们幸福吉祥,生的儿子会耕田会盖房,生的女儿能织布能栽秧。 婚礼当天,男方的亲朋好友陪着新郎,敲着象脚鼓,一路喜气洋洋地来到女方家。 女方家的门口铺着花毯,上面摆着小供桌,放着鲜花和酒,和尚念完经后,用彩色丝线,拴在新郎新娘的手上。 婚后,男方一般要在女方家住满三年,才能带着妻子回男方家,住满三年后,再回到女方家,称作三年去三年来。 夫妻如果离婚,由提出离婚的一方给对方一对腊条,或双方拉一块白布,从中剪断,表示从此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刘爱雨瞅瞅赵波,赵波也正在看她,两人心意相通,刘爱雨走到主持婚礼的老者面前,要他为她和赵波,也来一个拴魂仪式,老人欣然同意。 赵波和刘爱雨并排跪着,老者拿着一根白线,绕过两人的肩头,将线的两头搭在桌上。 在座的傣族人,每人也拿起一根线,拴在刘爱雨和赵波的手腕上,祝福他们白头到老。一群傣族青年男女,围着他们跳起欢快的舞蹈。? 第九十四章 彩云之南的浪漫之旅 转眼间,又到了年底,赵波本来想打算回家的,但刘爱雨不回,他就留下来陪伴她。 茶馆的开业一般要到元宵节之后,那么他们有两周的时间,过去几年,刘爱雨一直呆在北京,而春节期间的北京冷冷清清,毫无趣味,度日如年。 赵波和刘爱雨翻看一本中国地图册,寻找一个理想的度假地,北方太冷,冰天雪地的,不适合;东南一带的城市,因为潮湿,在春节期间,也显得阴冷无比。 赵波建议去三亚,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可以整天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但刘爱雨觉得人太多了,她看过新闻,沙滩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刘爱雨选来选去,选中了云南的普洱,经营茶庄一年多了,她特别想去普洱茶的产地看一看。 赵波迅速百度:普洱常年无霜,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有绿海明珠、天然氧的美称;森林覆盖率超过70,负氧离子含量高达七级以上,是动植物王国的缩影。 普洱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有哈尼、彝族、傣族等14个民族。 特产有普洱咖啡、墨江紫米、普洱瓢鸡。 传统节日有佤族木鼓节、彝族火把节、傣族泼水节。 有无数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各种特色小吃。 赵波拍拍手说:“好,我们就去普洱。” 他们预订了从北京飞往昆明的机票,开始准备一场浪漫的旅行。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问雨轩”茶庄关门歇业,刘爱雨和赵波查看了店里的设施,关锁好门窗,安排了值班人员。 天快黑了,街上行人熙攘,比平常多了几倍,马路上的车堵得水泄不通,有脾气暴躁的车主,长时间地按着喇叭,像是传染病一样,整条街的车都响起了喇叭。 明天这个时候,大街上将变得空荡荡的,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人,将离开这座城市,每年的春节期间,是北京最冷清最没人气的时刻。 因为明天早晨要去机场,吃过晚饭,刘爱雨和赵波早早地睡了。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后,空客350-1000xwb平稳地降落在长水国际机场,一下飞机,刘爱雨就被昆明温暖的阳光拥入怀中,她看到了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高原城市。 他们乘坐大巴进城,所经过的街道上,刘爱雨看到了比树还高的铁树,怒放的花,那是樱花,粉红似霞、花团锦簇。 刘爱雨惊叹了,在她的老家,这个时候百草凋零、万物枯萎,只有冰冷的雪花,而昆明烂漫的花,人的心都被陶醉了。 本来昆明只是路过,但因为樱花,刘爱雨坚持要在昆明住两天,他们看到的是红塔西路上的樱花,一问之下才知道,昆明,竟然是一座樱花的城市。 他们登记了个酒店,放下行李,吃了久负盛名的过桥米线,然后去看樱花。 圆通山、昆明理工大、云南大学、云南师大、昆明学院,所到之处,樱花怒放,像极了一片片绚丽的晚霞。 春城无处不飞花。 黑龙潭、龙泉路、盘宁寺的梅花。 金殿昆明植物园的茶花。 无处不在的炮仗花、玉兰花。 其实,昆明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花城。 之后,他们去了翠湖公园,去了滇池,那里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围观红嘴鸥,它是冬天昆明最美的一道风景。 自1985年秋天,来自遥远北方的红嘴鸥,将昆明当作了家,此后的每年秋天,数万只红嘴鸥准时到昆明过冬,城区的水域里,到处都有红嘴鸥,它们飞翔着,落在人们的肩上手上,上演了人鸟和谐的一幕。 刘爱雨买了一袋面包,掰了一小块,放在掌心里,一会,就有一只红嘴鸥飞了过来,落在她的手上,啄起了面包,令刘爱雨发出刺激的大笑。 昆明的阳光太温暖了,天空蔚蓝,没有阴云,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擦拭过的一样,明净澄澈,湖水一样透亮。 刘爱雨感慨:在冬天,居然有这么舒适的地方。 赵波说:“普洱比昆明还温暖。” 除夕的下午,刘爱雨和赵波坐上了去普洱的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五六个人,他们坐在窗前,贪婪地欣赏着路上的风景。 普洱的游客还是不少,背着包,悠闲地走着,到了云南的小镇,人不知不觉地就慢了下来,不像在北京,走路匆匆,吃饭匆匆,一切都是快节奏的。 他们租了一家民居,傣族的,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出他们淳朴热情,他们拿着树枝,蘸了花瓣水,轻轻地洒在客人身上,祝福吉祥。 刘爱雨他们住在二楼,木制的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屋子里很整洁,有一张木制大床,摆着几盆花,刘爱雨认出来了,是茶花和梅花,这里的茶花居然有碗大,而梅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 他们尝了傣族特色的美食。 香茅草烤鱼:将洗净的鱼,裹上味道芬芳的香茅草,放在火上烧烤,香气扑鼻。 包烧:用天然的芭蕉叶子,把食物裹在一起,在炭火里烤熟。 菠萝紫米饭:紫糯米和猪肉搅拌后,放入挖空的菠萝内,蒸上一个小时即可,清甜润肺。 竹筒饭:在新鲜的竹节内,放入糯米,用芭蕉叶塞住口,放在火塘上慢火煮熟。 酸笋煮鸡:将酸笋煮熟再和鸡肉一起煮,又酸又辣,特别开胃。 一道道菜,看得他们眼花缭乱、馋涎欲滴,主人捧上来一罐米酒,度数不高,但香甜可口。 饭后,刘爱雨和赵波品尝了竹筒茶,感觉滋味鲜爽、甘甜、解渴解乏,舒畅惬意。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便去了茶马古道。 这里已开辟成一个景区,有水映茶马区、缆车观光区、古道朔源区、马帮寻迹、古树问茶、野美湿地等景点。游人络绎不绝,听口音,来自天南地北。 刘爱雨和赵波参观了制茶工艺,作坊里,艺人详细讲解了制茶的过程,分为采茶、品茶、揉茶、踩茶、烘干等环节。 街上有好多家茶店,店主教客人分辨生熟普洱。 生普洱颜色墨绿色偏青,熟普洱因为经过人工发酵,颜色多为褐色或红褐色;冲泡以后,生普洱为金黄色,熟普洱为红色。 生普洱有一山一寒一味的特点,层次感强,有意犹未尽之感;熟普洱温和平淡,无苦涩味。 刘爱雨买了两块极品熟普洱,她打算过段时间,去看看她的教授爷。 2000多年前,从这里出发的一条古道,延申到了东南亚南亚,将普洱茶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那柯里便是茶马古道上一个重要的驿站,傣族的意思是小桥流水、土地肥沃,放眼望去,这里到处是绿油油的茶园,低矮的茶树和傣族的竹楼相间,顺着山势,层叠铺开。 刘爱雨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普洱茶,好像听到了山道上叮当的马铃声,面容黝黑的马帮人高亢的歌声,不断延申进云雾深处的青石板小道。 在普洱,赵波和刘爱雨参加了一个傣族婚礼。 婚礼上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拴线仪式,傣族把拴线叫拴魂。在一张小桌上,放着两个用芭蕉叶做成的帽子,下面各放着一只煮熟的公鸡母鸡,新郎新娘并排跪在地上,听老人的祝福。 主婚人拿起桌上的白线,从左至右,绕过新郎新娘的肩,将线的两头搭在桌子上,意思两个人的魂已经拴在了一起,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接着,在座的老人,每人拿起一根线,拴在新郎和新娘的手腕上,祝福他们幸福吉祥,生的儿子会耕田会盖房,生的女儿能织布能栽秧。 婚礼当天,男方的亲朋好友陪着新郎,敲着象脚鼓,一路喜气洋洋地来到女方家。 女方家的门口铺着花毯,上面摆着小供桌,放着鲜花和酒,和尚念完经后,用彩色丝线,拴在新郎新娘的手上。 婚后,男方一般要在女方家住满三年,才能带着妻子回男方家,住满三年后,再回到女方家,称作三年去三年来。 夫妻如果离婚,由提出离婚的一方给对方一对腊条,或双方拉一块白布,从中剪断,表示从此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刘爱雨瞅瞅赵波,赵波也正在看她,两人心意相通,刘爱雨走到主持婚礼的老者面前,要他为她和赵波,也来一个拴魂仪式,老人欣然同意。 赵波和刘爱雨并排跪着,老者拿着一根白线,绕过两人的肩头,将线的两头搭在桌上。 在座的傣族人,每人也拿起一根线,拴在刘爱雨和赵波的手腕上,祝福他们白头到老。一群傣族青年男女,围着他们跳起欢快的舞蹈。? 第九十五章 陈背篓借钱 陈背篓四处借钱,说陈望春要结婚了,需要一大笔彩礼钱。 在油坊门,娶个媳妇的彩礼钱一般是二十万,彩礼高过了全国大部分地方,为此,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过;越是穷的地方,彩礼越高,不是嫁女子,是卖女子。 陈望春的媳妇在北京,听说家里都是干大事的、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他们怎么也要彩礼呢? 陈背篓解释说,人家就是图个面子,要了三十万,将来赔六七十万,我们还是赚了的,这钱就是倒个手,在桌子上走走过程。 这几年,油坊门人的思想观念大变样了,男女平等,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出嫁女儿时,不但不收彩礼,反而倒赔钱,但仪式还要在,名义上要二十万彩礼,但女儿出嫁时,赔一辆车或一套房,看来北京人和油坊门人想法一个样。 陈背篓说:“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钱,你们帮一把,婚礼办过后就还你们,我付利息。” 他这么说,村里人就不好意思了,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七紧八慢处?帮人就是帮自己。况且陈望春在北京干大事,人家借你的钱,是看得起你。 有的人脑子里拐了几个弯,陈望春去北京上学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念研究生读博士,分到国家保密单位,研究秘密武器,这些都是陈背篓的一面之词,没有人亲眼所见,不知是真是假。 陈望春结婚,钱不到位,村里人应该帮一把,众人拾柴火焰高,每人伸一根指头,他这一个难关就过了。 但是,陈背篓要是借了钱去干别的呢?譬如陈望春吸毒赌博,这种概率虽然极小,但不能完全排除,因而还得小心谨慎,不能把钱打了水漂,毕竟,现在赚钱不容易,每一张钞票都浸透了酸涩的汗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种观点像一滴墨,在宣纸上洇了开来,原先打算借钱的人,现在也疑神疑鬼的,不肯借了。 此时,新任村长东亮站了出来,他是去年接任的。 村长牛大舌头病得快咽气了,村长一职仍没有人接,村里五十岁以下的就东亮一人,他每天忙着包活揽工,对当村长根本就没兴趣。 现在的村长也不好当,事情多报酬低,关键是老百姓的脾气大,不像前些年顺从听话,村里栽一根电线杆子,都要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有时候还大打出手,东亮自然不愿趟这股浑水。 乡上书记乡长来探望村长牛大舌头的病,说:“找不到接班的,你就挺着。” 一天,东亮去看望村长牛大舌头,村长牛大舌头攥着东亮的手,嘴唇抖索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亮正悲戚难受着,感觉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村长牛大舌头将那个红坨坨塞到了他手里,东亮要拒绝时,村长牛大舌头已咽了气,手却紧紧地抓着东亮不放。 东亮就当了村长,他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在群众大会上,他说,你们要不听话,我这村长随时撂挑子。 东亮说了一件往事。 两百年前,村里有个姜殿武,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后来,村里人凑钱,给他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姜殿武聪明伶俐,苦读成才,高中进士,做了一任巡抚,每年过年,他都在村里大摆流水席,宴请全村人,家家都有礼品。 这桩事,成为美谈,使油坊门名声大。 后来,到了民国,一个县长听说了这件轶事,亲笔给油坊门题写了“沐仁浴义”的匾,使油坊门人走到哪里,脸上都觉得光彩。 这故事大伙儿都知道,油坊门老人们把这桩事当作一个宝,一代代往下传着。 东亮说:“过去,油坊门人穷得吃糠咽菜,都能让一个孤儿成才做官;现在,家家都有余粮存款了,一个高考状元,却因为彩礼结不了婚,让人怎么看?那丢的不是陈背篓陈望春的脸,而是咱油坊门人的脸,老祖宗积德行善,攒下的老本,就让咱给挥霍个一干二净了。家家拿一点,积少成多、滴水汇集成海,咱今天帮了陈望春,他肯定有回报,这就像往银行里存钱,有利息的,一举两得的事。” 东亮说:“我先来,我借一万。” 东亮这么一说,大伙儿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加上东亮带了头,大伙儿你一千他两千,陈望春彩礼的难题解决了。 全村就刘麦秆没有借钱给陈背篓。 刘爱雨每月给刘麦秆的生活费是一千块,给多了怕他胡搞,刘爱雨很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兜里有几个子,他既想喝酒,又想赌博,还在想女人。 为避免刘麦秆惹出麻烦,刘爱雨一个子也不多给,这令刘麦秆心里大为不满,但只限于在家里一个人发发牢骚,在外面,他还是蛮维护刘爱雨面子的,常夸她孝顺,三天两头就给钱,让愁得钱没地方去花。 按理说,这个钱够刘麦秆吃喝的了,但刘麦秆浑身上下不只有一张嘴巴,吃饱喝足了就能安稳。 刘麦秆娶陈乃香的如意算盘被刘爱雨识破后,陈乃香便不理睬刘麦秆了,但刘麦秆仍然去缠陈乃香,他把嘴巴里抠下的钱,给了陈乃香,让他解解馋败败火。 陈乃香原来打算弄一笔彩礼钱,再住进刘麦秆的小洋楼,但这个愿望落空了,批发变成了零售,她不大情愿,但自己的身子里也关着一头情欲的魔兽,便半推半就。 事成之后,刘麦秆有时撂二百三百,一月要是有个四五回,这个月的生活费就亏空了,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像乡村干部一样,给陈乃香打了几张白条。 陈背篓借钱的事,给刘麦秆出了一个难题,刘麦秆深知姜殿武的典故,如果村里别的人有灾有难了,刘麦秆肯定二话不说,倾囊相助,但这个人偏偏是陈背篓,和他打赌,谁输了就光腚推磨。 现在,刘爱雨虽然有钱,但并没在北京扎根,他劝刘爱雨在北京买房,有了房就算扎根了,就算她赢了,但刘爱雨不理睬他,还劝他少操闲心。 陈望春要结婚了,肯定有了房,就算扎根了,就是赢了,这是刘麦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给陈背篓借钱,少了拿不出,多了他没有。再说,他也不情愿。但不借,堵不住村里人的嘴,人们会说他刘麦秆不仁义,落井下石、见死不救。 思来想去,刘麦秆想把这个难题丢给刘爱雨,她不是能吗,看她怎么去处置。 刘麦秆给刘爱雨打了电话,说了陈望春结婚、陈背篓借钱的事,刘爱雨说:“你在村里随个份子,北京这边你不用管。” 听刘爱雨的意思,她准备给陈望春随份子钱,哪有一家随两份的?既然刘爱雨要随,刘麦秆索性就不管了。 陈背篓心急火燎地去了北京,那时,正是麦收时节,他连熟透的麦子都不管不顾了,还是东亮找了几个人,帮他割了麦子。 半个月后,陈背篓回来了,人整个瘦了一圈,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提着一个包,挨个给人们发喜糖喜烟。 东亮说:“结婚是件大喜事,你该高兴才对。” 陈背篓说:“我很高兴啊。” 东亮说:“高兴个啥?你那张脸苦巴巴的,像哭丧的。” 陈背篓特意给刘麦秆送去喜糖喜烟,刘麦秆因为没有借钱给陈背篓,脸上难堪,他以为陈背篓会借此嘲弄他戏耍他,但陈背篓只是给了他一把喜糖,敬了他一根烟,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使刘麦秆捏着下巴,揣摩他的心思。 陈背篓借钱时说得好好的,陈望春结了婚,这个钱就退回来,只是过过手。 现在,陈背篓给人们发喜糖喜烟,却丝毫不提还钱的事,有些人就沉不住气了,去找东亮问。 东亮生气了,骂:“给人借钱是帮人的忙,钱还没暖热呢,就想要,眼光能看长远些吗?” 东亮把要钱的人骂回去了,但村里有了议论,有人对陈背篓借钱的动机持怀疑态度:陈望春要结婚,肯定得有房子,而北京随便一套房子就四五百万,他每月挣多少钱,能买得起北京的房子? 这个疑问,越放越大,到最后,大伙儿都怀疑陈望春结婚的真实性。 东亮听了,也搔着脑袋想不明白了。? 第九十五章 陈背篓借钱 陈背篓四处借钱,说陈望春要结婚了,需要一大笔彩礼钱。 在油坊门,娶个媳妇的彩礼钱一般是二十万,彩礼高过了全国大部分地方,为此,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过;越是穷的地方,彩礼越高,不是嫁女子,是卖女子。 陈望春的媳妇在北京,听说家里都是干大事的、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他们怎么也要彩礼呢? 陈背篓解释说,人家就是图个面子,要了三十万,将来赔六七十万,我们还是赚了的,这钱就是倒个手,在桌子上走走过程。 这几年,油坊门人的思想观念大变样了,男女平等,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出嫁女儿时,不但不收彩礼,反而倒赔钱,但仪式还要在,名义上要二十万彩礼,但女儿出嫁时,赔一辆车或一套房,看来北京人和油坊门人想法一个样。 陈背篓说:“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钱,你们帮一把,婚礼办过后就还你们,我付利息。” 他这么说,村里人就不好意思了,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七紧八慢处?帮人就是帮自己。况且陈望春在北京干大事,人家借你的钱,是看得起你。 有的人脑子里拐了几个弯,陈望春去北京上学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念研究生读博士,分到国家保密单位,研究秘密武器,这些都是陈背篓的一面之词,没有人亲眼所见,不知是真是假。 陈望春结婚,钱不到位,村里人应该帮一把,众人拾柴火焰高,每人伸一根指头,他这一个难关就过了。 但是,陈背篓要是借了钱去干别的呢?譬如陈望春吸毒赌博,这种概率虽然极小,但不能完全排除,因而还得小心谨慎,不能把钱打了水漂,毕竟,现在赚钱不容易,每一张钞票都浸透了酸涩的汗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种观点像一滴墨,在宣纸上洇了开来,原先打算借钱的人,现在也疑神疑鬼的,不肯借了。 此时,新任村长东亮站了出来,他是去年接任的。 村长牛大舌头病得快咽气了,村长一职仍没有人接,村里五十岁以下的就东亮一人,他每天忙着包活揽工,对当村长根本就没兴趣。 现在的村长也不好当,事情多报酬低,关键是老百姓的脾气大,不像前些年顺从听话,村里栽一根电线杆子,都要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有时候还大打出手,东亮自然不愿趟这股浑水。 乡上书记乡长来探望村长牛大舌头的病,说:“找不到接班的,你就挺着。” 一天,东亮去看望村长牛大舌头,村长牛大舌头攥着东亮的手,嘴唇抖索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亮正悲戚难受着,感觉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村长牛大舌头将那个红坨坨塞到了他手里,东亮要拒绝时,村长牛大舌头已咽了气,手却紧紧地抓着东亮不放。 东亮就当了村长,他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在群众大会上,他说,你们要不听话,我这村长随时撂挑子。 东亮说了一件往事。 两百年前,村里有个姜殿武,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后来,村里人凑钱,给他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姜殿武聪明伶俐,苦读成才,高中进士,做了一任巡抚,每年过年,他都在村里大摆流水席,宴请全村人,家家都有礼品。 这桩事,成为美谈,使油坊门名声大。 后来,到了民国,一个县长听说了这件轶事,亲笔给油坊门题写了“沐仁浴义”的匾,使油坊门人走到哪里,脸上都觉得光彩。 这故事大伙儿都知道,油坊门老人们把这桩事当作一个宝,一代代往下传着。 东亮说:“过去,油坊门人穷得吃糠咽菜,都能让一个孤儿成才做官;现在,家家都有余粮存款了,一个高考状元,却因为彩礼结不了婚,让人怎么看?那丢的不是陈背篓陈望春的脸,而是咱油坊门人的脸,老祖宗积德行善,攒下的老本,就让咱给挥霍个一干二净了。家家拿一点,积少成多、滴水汇集成海,咱今天帮了陈望春,他肯定有回报,这就像往银行里存钱,有利息的,一举两得的事。” 东亮说:“我先来,我借一万。” 东亮这么一说,大伙儿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加上东亮带了头,大伙儿你一千他两千,陈望春彩礼的难题解决了。 全村就刘麦秆没有借钱给陈背篓。 刘爱雨每月给刘麦秆的生活费是一千块,给多了怕他胡搞,刘爱雨很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兜里有几个子,他既想喝酒,又想赌博,还在想女人。 为避免刘麦秆惹出麻烦,刘爱雨一个子也不多给,这令刘麦秆心里大为不满,但只限于在家里一个人发发牢骚,在外面,他还是蛮维护刘爱雨面子的,常夸她孝顺,三天两头就给钱,让愁得钱没地方去花。 按理说,这个钱够刘麦秆吃喝的了,但刘麦秆浑身上下不只有一张嘴巴,吃饱喝足了就能安稳。 刘麦秆娶陈乃香的如意算盘被刘爱雨识破后,陈乃香便不理睬刘麦秆了,但刘麦秆仍然去缠陈乃香,他把嘴巴里抠下的钱,给了陈乃香,让他解解馋败败火。 陈乃香原来打算弄一笔彩礼钱,再住进刘麦秆的小洋楼,但这个愿望落空了,批发变成了零售,她不大情愿,但自己的身子里也关着一头情欲的魔兽,便半推半就。 事成之后,刘麦秆有时撂二百三百,一月要是有个四五回,这个月的生活费就亏空了,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像乡村干部一样,给陈乃香打了几张白条。 陈背篓借钱的事,给刘麦秆出了一个难题,刘麦秆深知姜殿武的典故,如果村里别的人有灾有难了,刘麦秆肯定二话不说,倾囊相助,但这个人偏偏是陈背篓,和他打赌,谁输了就光腚推磨。 现在,刘爱雨虽然有钱,但并没在北京扎根,他劝刘爱雨在北京买房,有了房就算扎根了,就算她赢了,但刘爱雨不理睬他,还劝他少操闲心。 陈望春要结婚了,肯定有了房,就算扎根了,就是赢了,这是刘麦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给陈背篓借钱,少了拿不出,多了他没有。再说,他也不情愿。但不借,堵不住村里人的嘴,人们会说他刘麦秆不仁义,落井下石、见死不救。 思来想去,刘麦秆想把这个难题丢给刘爱雨,她不是能吗,看她怎么去处置。 刘麦秆给刘爱雨打了电话,说了陈望春结婚、陈背篓借钱的事,刘爱雨说:“你在村里随个份子,北京这边你不用管。” 听刘爱雨的意思,她准备给陈望春随份子钱,哪有一家随两份的?既然刘爱雨要随,刘麦秆索性就不管了。 陈背篓心急火燎地去了北京,那时,正是麦收时节,他连熟透的麦子都不管不顾了,还是东亮找了几个人,帮他割了麦子。 半个月后,陈背篓回来了,人整个瘦了一圈,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提着一个包,挨个给人们发喜糖喜烟。 东亮说:“结婚是件大喜事,你该高兴才对。” 陈背篓说:“我很高兴啊。” 东亮说:“高兴个啥?你那张脸苦巴巴的,像哭丧的。” 陈背篓特意给刘麦秆送去喜糖喜烟,刘麦秆因为没有借钱给陈背篓,脸上难堪,他以为陈背篓会借此嘲弄他戏耍他,但陈背篓只是给了他一把喜糖,敬了他一根烟,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使刘麦秆捏着下巴,揣摩他的心思。 陈背篓借钱时说得好好的,陈望春结了婚,这个钱就退回来,只是过过手。 现在,陈背篓给人们发喜糖喜烟,却丝毫不提还钱的事,有些人就沉不住气了,去找东亮问。 东亮生气了,骂:“给人借钱是帮人的忙,钱还没暖热呢,就想要,眼光能看长远些吗?” 东亮把要钱的人骂回去了,但村里有了议论,有人对陈背篓借钱的动机持怀疑态度:陈望春要结婚,肯定得有房子,而北京随便一套房子就四五百万,他每月挣多少钱,能买得起北京的房子? 这个疑问,越放越大,到最后,大伙儿都怀疑陈望春结婚的真实性。 东亮听了,也搔着脑袋想不明白了。? 第九十六章 陈望春的秘密 东亮去陈背篓家,绕着弯子打听陈望春的事,干的啥工作?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对象是哪里人?老丈人和丈母娘是干啥的? 东亮查户口般的询问,让陈背篓很不高兴,但他还是一一做了回答:陈望春在国家绝密单位,他年薪几十万,不但他住的房子,就连牙膏牙刷都是国家配发的;他媳妇和他一个单位,也是搞研究的;丈母娘在某部当局长,老丈人是个部级干部。至于陈背篓没有按时还钱的原因是,老丈人临时出国了,事情有了变化。 陈背篓拍着胸脯说:“大伙儿放心,你们的钱我绝对还。” 东亮将陈背篓的话传达给村里人,大伙一听,陈望春运气真好,找了一个有背景有权势的靠山,在权力面前,金钱就是个屁,人家缺那几个钱吗?借你的钱是给你面子,帮人帮到底,再啰啰嗦嗦的,显得咱太小气,丢人。 一晃就到年底了,陈背篓仍不提还钱的事,人们又开始议论了,自古以来,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陈望春一个祖上三代都土里刨食吃的泥腿子,怎么就能攀上了权贵?他尽管是一个状元,但在藏龙卧虎的京城,比他出色优秀的人多了去,凭啥他能撞上狗屎运? 人们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现在这世道太势利,一个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乡里娃,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件容易的事。 质疑声越来越大,有人耐不住性子,就绕过了东亮,直接找陈背篓讨债,陈背篓还是那句话,我砸锅卖铁也会还你们的钱。 这话听着铿锵有力,但越琢磨越不是味儿,陈望春真的攀龙附凤了,还这几个钱还不是小菜一碟?用的着陈背篓砸锅卖铁吗?话又说回来了,陈背篓那家底,早就抖搂精光了,能值几个钱? 大伙越想漏洞越大,几个人相约去陈背篓家,他们查看了每一间房子,发现陈背篓现在是家徒四壁,一根咸萝卜、两个馒头、一碗开水,就是他一顿饭。 他的牲口棚里、羊圈里,没有一根牛毛羊毛了,他连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能相信他的那些鬼话? 那座魁星楼,在二十年前,它高大气派,但现在它灰头土脸,楼顶上长满了杂草,说不尽的凄凉落寞。 东亮问陈背篓:“陈叔,你说实话,陈望春到底在干啥?你借村里人的钱用到哪了?” 陈背篓毫不松口,说:“陈望春就在保密单位,他结婚用钱,我欠了大伙的情,你们放心,借你们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话是这么说,可他拿啥还钱呢? 其实,陈望春早已淡出了油坊门人的视野,他在北京做什么、有没有对象、收入多少,他们都一无所知,村里人向陈背篓打探,他总说在给国家研发什么武器,高度保密。 刘麦秆说:“借口,打肿脸充胖子,鸭子煮熟了嘴巴还是硬的。” 近些年,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在北京上学、打工、看病求医,他们都得到了刘爱雨的热情接待,她神通广大,一个电话,就轻松地化解了他们在京城遇到的难题。 油坊门的几百张嘴,早就把刘爱雨夸上了天,刘麦秆顺带着也被多次地口头表扬。 而陈望春呢,油坊门人在北京见不着他的人影,更不要说喝一杯水、抽一根烟、吃一碗饭了。 和他有关的那场龙卷风、荣誉碑、魁星楼,以及诸多的传奇,像霜降之后的叶子,哗啦啦地一片片坠落。 只有一个人深信陈望春还是行的,他就是徐朝阳老师。 徐朝阳老师早就不当校长了,他越老越犟,对刘爱雨曲折艰难的奋斗史,充满质疑和愤慨;对刘爱雨从一只毛毛虫变成蝴蝶、灰姑娘成了头顶璀璨皇冠的王后这铁的事实,视而不见。凭什么呢?一个半文盲的丫头。 刘爱雨,这个在徐老师课堂上抬不起头、直不起脊梁、从没出彩表现的学生,却对徐老师礼貌有加,每次回家,都要给他奉上厚重的礼品,茶叶、香烟、咖啡、红酒,时尚而昂贵。 但彬彬有礼的刘爱雨,却熨不平徐老师脸上因忧虑和激愤而生出的道道沟壑。 徐老师拒收礼品,刘爱雨笑盈盈地问:“徐老师,我哪里得罪你了?”徐老师无言以对。 刘爱雨离去了,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徐老师有点懊悔,当初应该对她好一些。 他很想问问陈望春的情况,但羞于出口,他的这个最出息的、天天挂在嘴上的得意弟子,已有多年不曾问过他一个好字。 陈背篓父子反常的举动,使村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对陈望春的猜测和怀疑:陈望春勾搭有夫之妇、诱骗女学生、贪污受贿、盗取国家机密、贩卖情报,在肮脏的口水里,陈望春身上的镀金一点点地褪去暗淡。 刘麦秆却跳了出来,大骂村里人缺德,陈望春是砸了你家的锅,还是掐死了你家的娃,那么咒他?众人口里有毒,你们都积点口德。 刘麦秆意外的表现,让人们摸不着头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陈背篓是针尖对锋芒,冰火不容,南辕北辙,唱了二十年的对台戏,现在,怎么反帮陈背篓说话了?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村里人一窝蜂地群起围攻陈背篓父子时,刘麦秆想起了他和刘爱雨的艰苦岁月。 那时,人们肆意地往年幼的刘爱雨身上泼脏水、造谣污蔑,刘麦秆父女就是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叶孤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好在他们挺过来了。 现在,陈背篓父子又被人们吐口水、戳脊梁骨,刘麦秆对村里人有利了就一拥而上,无利可图了便落井下石的技俩极其愤怒,因而站了出来,主持正义。 刘麦秆隐隐觉得陈望春出了事,具体啥事,他说不清,因为,有几个晚上,他被一阵哭声惊醒。 深更半夜哪来的哭声?他很奇怪,拉开门,站在楼上侧耳倾听。 刘麦秆住在二楼,三楼是刘爱雨住,但她只用了边上两个房子,中间的大房子,里面摆了考究的沙发、双人床、桌椅,布置得很好。 刘麦秆以为是让他住的,却不料刘爱雨毫不客气地将他撵到二楼,说这个房间是给她娘留的,不允许刘麦秆进去,她不在的时候,门是紧锁的。 有时候,刘麦秆趴在窗子上,望着里面的席梦思大床和软绵绵的沙发,心里嘀咕:白白地闲放着,不让老子享受,可惜了。 刘麦秆连续几晚上都听到了哭声,哭声细细地,却极有穿透力,像一根钢丝戳进他的耳朵里。 他睡不着了,仔细听了听,哭声一会在街巷里,一会在村头,一会又在旷野里,风一样忽来忽去的。 听人说,鬼在夜里出来时,就这样哭,它们跑得比风还快,一会东一会西的,刘麦秆脊梁骨一麻,头发根根竖起来。 一天晚上,刘麦秆出来撒尿,忽然听到哭声就在他身边,他吓了一跳,半截尿也收了回去,就在他要撒脚丫子跑时,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脚像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刘麦秆听见陈背篓家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一直响到了屋子里,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刘麦秆打了个激灵,难道是陈背篓? 第二天晚上,刘麦秆没有睡,他一直坐在院子里等天黑,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升上了半空,村里静悄悄的,人们早就睡熟了。 刘麦秆平常睡得早,一般九点多就睡了,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他有点瞌睡了,不断地打着哈欠,就在他昏昏欲睡时,他听到隔壁院子的门吱呀响了一声,他立马清醒过来。 刘麦秆悄悄跟在陈背篓后面,他不知道他到哪里去,陈背篓在前面慢慢地走着,走两步叹息一声,走出村口,走向大涝池,然后坐在涝池边,他开始哭了,哭得很伤心。 刘麦秆惊呆了,他和陈背篓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从来没见过陈背篓如此伤心过。 刘麦秆见陈背篓如此悲痛,心里肯定装着心事,他怕他万一想不开,或者跳了沟或者跳进涝池里,所以跟在后面,以防不测。 陈背篓只是到处乱走,毫无头绪,也许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时而叹息啜泣,时而嚎啕大哭,在鸡叫时分,他才慢慢地回了家。 在老磨坊前,人们纷纷议论着,说这几天晚上,总有鬼在哭。 油坊门人相信,人死之前的几天,其实魂灵早就脱离皮囊而去,在深夜里号哭。 因此,夜里听到鬼叫,就预示着村里又要死人了,会死谁呢 ? 大伙儿猜测着,黄泉路上无老少,不一定那些病魔缠身的就会去阴曹地府,有人红光满面的,一得病就是绝症;有人白天还好好的,一夜就睡死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刘麦秆蹲在人群里,听人们说鬼时,他心里笑了,要是以往,他早就跳了出来,会指出是陈背篓在装鬼,但现在,他什么也不说,埋头抽着烟。 刘麦秆感觉到了世事的无常,想起自己和陈背篓斗了几十年,有什么意义?不管身无分文还是腰缠万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终不都是得到一个土馒头? 刘麦秆想起了刘爱雨的婚姻,该给她念叨念叨了,三十五了,找个本分的人结了婚,踏踏实实过几天日子,人生还能有几个三十五岁? 他打定了主意,这次,要劝说她就近嫁人,不管她多么犟,都得劝劝她。? 第九十六章 陈望春的秘密 东亮去陈背篓家,绕着弯子打听陈望春的事,干的啥工作?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对象是哪里人?老丈人和丈母娘是干啥的? 东亮查户口般的询问,让陈背篓很不高兴,但他还是一一做了回答:陈望春在国家绝密单位,他年薪几十万,不但他住的房子,就连牙膏牙刷都是国家配发的;他媳妇和他一个单位,也是搞研究的;丈母娘在某部当局长,老丈人是个部级干部。至于陈背篓没有按时还钱的原因是,老丈人临时出国了,事情有了变化。 陈背篓拍着胸脯说:“大伙儿放心,你们的钱我绝对还。” 东亮将陈背篓的话传达给村里人,大伙一听,陈望春运气真好,找了一个有背景有权势的靠山,在权力面前,金钱就是个屁,人家缺那几个钱吗?借你的钱是给你面子,帮人帮到底,再啰啰嗦嗦的,显得咱太小气,丢人。 一晃就到年底了,陈背篓仍不提还钱的事,人们又开始议论了,自古以来,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陈望春一个祖上三代都土里刨食吃的泥腿子,怎么就能攀上了权贵?他尽管是一个状元,但在藏龙卧虎的京城,比他出色优秀的人多了去,凭啥他能撞上狗屎运? 人们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现在这世道太势利,一个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乡里娃,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件容易的事。 质疑声越来越大,有人耐不住性子,就绕过了东亮,直接找陈背篓讨债,陈背篓还是那句话,我砸锅卖铁也会还你们的钱。 这话听着铿锵有力,但越琢磨越不是味儿,陈望春真的攀龙附凤了,还这几个钱还不是小菜一碟?用的着陈背篓砸锅卖铁吗?话又说回来了,陈背篓那家底,早就抖搂精光了,能值几个钱? 大伙越想漏洞越大,几个人相约去陈背篓家,他们查看了每一间房子,发现陈背篓现在是家徒四壁,一根咸萝卜、两个馒头、一碗开水,就是他一顿饭。 他的牲口棚里、羊圈里,没有一根牛毛羊毛了,他连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能相信他的那些鬼话? 那座魁星楼,在二十年前,它高大气派,但现在它灰头土脸,楼顶上长满了杂草,说不尽的凄凉落寞。 东亮问陈背篓:“陈叔,你说实话,陈望春到底在干啥?你借村里人的钱用到哪了?” 陈背篓毫不松口,说:“陈望春就在保密单位,他结婚用钱,我欠了大伙的情,你们放心,借你们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话是这么说,可他拿啥还钱呢? 其实,陈望春早已淡出了油坊门人的视野,他在北京做什么、有没有对象、收入多少,他们都一无所知,村里人向陈背篓打探,他总说在给国家研发什么武器,高度保密。 刘麦秆说:“借口,打肿脸充胖子,鸭子煮熟了嘴巴还是硬的。” 近些年,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在北京上学、打工、看病求医,他们都得到了刘爱雨的热情接待,她神通广大,一个电话,就轻松地化解了他们在京城遇到的难题。 油坊门的几百张嘴,早就把刘爱雨夸上了天,刘麦秆顺带着也被多次地口头表扬。 而陈望春呢,油坊门人在北京见不着他的人影,更不要说喝一杯水、抽一根烟、吃一碗饭了。 和他有关的那场龙卷风、荣誉碑、魁星楼,以及诸多的传奇,像霜降之后的叶子,哗啦啦地一片片坠落。 只有一个人深信陈望春还是行的,他就是徐朝阳老师。 徐朝阳老师早就不当校长了,他越老越犟,对刘爱雨曲折艰难的奋斗史,充满质疑和愤慨;对刘爱雨从一只毛毛虫变成蝴蝶、灰姑娘成了头顶璀璨皇冠的王后这铁的事实,视而不见。凭什么呢?一个半文盲的丫头。 刘爱雨,这个在徐老师课堂上抬不起头、直不起脊梁、从没出彩表现的学生,却对徐老师礼貌有加,每次回家,都要给他奉上厚重的礼品,茶叶、香烟、咖啡、红酒,时尚而昂贵。 但彬彬有礼的刘爱雨,却熨不平徐老师脸上因忧虑和激愤而生出的道道沟壑。 徐老师拒收礼品,刘爱雨笑盈盈地问:“徐老师,我哪里得罪你了?”徐老师无言以对。 刘爱雨离去了,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徐老师有点懊悔,当初应该对她好一些。 他很想问问陈望春的情况,但羞于出口,他的这个最出息的、天天挂在嘴上的得意弟子,已有多年不曾问过他一个好字。 陈背篓父子反常的举动,使村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对陈望春的猜测和怀疑:陈望春勾搭有夫之妇、诱骗女学生、贪污受贿、盗取国家机密、贩卖情报,在肮脏的口水里,陈望春身上的镀金一点点地褪去暗淡。 刘麦秆却跳了出来,大骂村里人缺德,陈望春是砸了你家的锅,还是掐死了你家的娃,那么咒他?众人口里有毒,你们都积点口德。 刘麦秆意外的表现,让人们摸不着头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陈背篓是针尖对锋芒,冰火不容,南辕北辙,唱了二十年的对台戏,现在,怎么反帮陈背篓说话了?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村里人一窝蜂地群起围攻陈背篓父子时,刘麦秆想起了他和刘爱雨的艰苦岁月。 那时,人们肆意地往年幼的刘爱雨身上泼脏水、造谣污蔑,刘麦秆父女就是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叶孤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好在他们挺过来了。 现在,陈背篓父子又被人们吐口水、戳脊梁骨,刘麦秆对村里人有利了就一拥而上,无利可图了便落井下石的技俩极其愤怒,因而站了出来,主持正义。 刘麦秆隐隐觉得陈望春出了事,具体啥事,他说不清,因为,有几个晚上,他被一阵哭声惊醒。 深更半夜哪来的哭声?他很奇怪,拉开门,站在楼上侧耳倾听。 刘麦秆住在二楼,三楼是刘爱雨住,但她只用了边上两个房子,中间的大房子,里面摆了考究的沙发、双人床、桌椅,布置得很好。 刘麦秆以为是让他住的,却不料刘爱雨毫不客气地将他撵到二楼,说这个房间是给她娘留的,不允许刘麦秆进去,她不在的时候,门是紧锁的。 有时候,刘麦秆趴在窗子上,望着里面的席梦思大床和软绵绵的沙发,心里嘀咕:白白地闲放着,不让老子享受,可惜了。 刘麦秆连续几晚上都听到了哭声,哭声细细地,却极有穿透力,像一根钢丝戳进他的耳朵里。 他睡不着了,仔细听了听,哭声一会在街巷里,一会在村头,一会又在旷野里,风一样忽来忽去的。 听人说,鬼在夜里出来时,就这样哭,它们跑得比风还快,一会东一会西的,刘麦秆脊梁骨一麻,头发根根竖起来。 一天晚上,刘麦秆出来撒尿,忽然听到哭声就在他身边,他吓了一跳,半截尿也收了回去,就在他要撒脚丫子跑时,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脚像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刘麦秆听见陈背篓家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一直响到了屋子里,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刘麦秆打了个激灵,难道是陈背篓? 第二天晚上,刘麦秆没有睡,他一直坐在院子里等天黑,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升上了半空,村里静悄悄的,人们早就睡熟了。 刘麦秆平常睡得早,一般九点多就睡了,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他有点瞌睡了,不断地打着哈欠,就在他昏昏欲睡时,他听到隔壁院子的门吱呀响了一声,他立马清醒过来。 刘麦秆悄悄跟在陈背篓后面,他不知道他到哪里去,陈背篓在前面慢慢地走着,走两步叹息一声,走出村口,走向大涝池,然后坐在涝池边,他开始哭了,哭得很伤心。 刘麦秆惊呆了,他和陈背篓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从来没见过陈背篓如此伤心过。 刘麦秆见陈背篓如此悲痛,心里肯定装着心事,他怕他万一想不开,或者跳了沟或者跳进涝池里,所以跟在后面,以防不测。 陈背篓只是到处乱走,毫无头绪,也许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时而叹息啜泣,时而嚎啕大哭,在鸡叫时分,他才慢慢地回了家。 在老磨坊前,人们纷纷议论着,说这几天晚上,总有鬼在哭。 油坊门人相信,人死之前的几天,其实魂灵早就脱离皮囊而去,在深夜里号哭。 因此,夜里听到鬼叫,就预示着村里又要死人了,会死谁呢 ? 大伙儿猜测着,黄泉路上无老少,不一定那些病魔缠身的就会去阴曹地府,有人红光满面的,一得病就是绝症;有人白天还好好的,一夜就睡死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刘麦秆蹲在人群里,听人们说鬼时,他心里笑了,要是以往,他早就跳了出来,会指出是陈背篓在装鬼,但现在,他什么也不说,埋头抽着烟。 刘麦秆感觉到了世事的无常,想起自己和陈背篓斗了几十年,有什么意义?不管身无分文还是腰缠万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终不都是得到一个土馒头? 刘麦秆想起了刘爱雨的婚姻,该给她念叨念叨了,三十五了,找个本分的人结了婚,踏踏实实过几天日子,人生还能有几个三十五岁? 他打定了主意,这次,要劝说她就近嫁人,不管她多么犟,都得劝劝她。? 第九十七章 山东之行 夏至前后,在赵波的一再请求下,刘爱雨跟他去了一趟他山东的老家,为此,“问雨轩”茶庄歇业五天。 赵波开车,他们早晨出发,一路走高速,每隔两三个小时,刘爱雨就要赵波休息半个小时。 赵波归心似箭,表示不困,完全可以一口气开到烟台,但刘爱雨强制他休息,他不得不听。 走走停停,到烟台时已是晚上十点半,赵波的家还在七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坐了一整天的车,刘爱雨累了,想在烟台城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去,但赵波说已经通知了家里,他们肯定在等。 去乡下的道,虽然平整宽阔,但因为路边的人家多,岔路多,刘爱雨严格要求赵波把车速控制在60码以下,到家时,已经是十二点之后了。 赵波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包括他出嫁的姐姐一家也来了,刘爱雨受到了最高礼遇的接待,尽管已经到凌晨了,但一家子都忙里忙外的,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 葱烧海参、红烧大虾、红烧藕丸、拔丝苹果、醉螃蟹、丹桂粉肠、玉龟炸油糕、白菜心伴海蜇皮、鱼锅片、烟台焖子,桌子上摆得满当当的,一根针都插不进,后来上的几个菜,只好摞了起来。 刘爱雨觉得太晚了,随便吃点就行,但赵波说,我们老家的待客之道是,第一顿饭一定要吃好,不能有一丝的马虎。 吃过饭,大家都散去睡觉了。 赵波家院子正北面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西边和东边还有几间平房,院子宽敞房子多,刘爱雨来了,整个小楼的三层就让她住了。 刘爱雨在车上时就疲惫不堪,不断地打瞌睡,但现在躺到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站起来,站在窗前张望。 这是一个临海的小村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庄里一大半人从事捕鱼或养殖,这几年海鲜卖得好,村子里人有钱了,道路硬化了,基础设施搞得不错,家家都是小洋楼。 听赵波说,从他家到海边,只有四五百米,刘爱雨听到了海浪声,闻到了浓浓的海腥味,这一瞬间,她有点恍惚,这个院子,将来就是她的家吗? 刘麦秆经常像只麻雀一样,在她的耳边聒噪,要她回家来,在老家找个对象。 刘麦秆的心思,刘爱雨摸得一清二楚的,他想让刘爱雨照顾他,他怕他晚年卧病在床、孤苦伶仃没人管。 刘爱雨上无兄长,下无弟妹,赡养刘麦秆是她不能推辞的责任,但她不愿回油坊门去,刘麦秆现在还不算老,走一步算一步,她一下子还想不了那么远。 赵波的父母对刘爱雨这位准儿媳,殷勤备至、嘘寒问暖。 赵波的父母给刘爱雨各塞了一个红包,刘爱雨推辞时,赵波说:“这是我们这边的规矩,一定要拿上。” 赵波的姐姐和姐夫,伯父叔父,都纷纷给了刘爱雨红包。 赵家是一个大家族,没出五服的有十五六家,五六十人。 第二天,在赵波家的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全族的人都来了,和新媳妇隆重见面,当着这么多人,刘爱雨变得促不安,她私下里埋怨赵波,见个面就行了,干嘛搞得兴师动众的?赵波抱住她,亲了一口说,稀罕你啊,刘爱雨羞得一扭身,溜掉了。 第三天,赵波带刘爱雨去了贝壳沙滩,这里的海滩上,到处都是大大的贝壳,淡淡的粉色,非常漂亮,刘爱雨拣个不停,看哪只都漂亮,哪个都不舍得丢,赵波呵呵地笑,给你拉一车。 在赵波的撺掇下,刘爱雨穿了泳衣,两人在浅海处游泳戏水,赵波经常在水下做小动作,刘爱雨一生气,上了沙滩,不玩了,赵波又厚着脸皮来哄。 他们游了长岛,养马岛,在九丈崖看了壮丽的日落。 晚上,他们就住在了海边的民俗,打算第二天早晨看峰山的日出。 晚上,自然少不了一场恩爱,这几天,赵波已经憋得难受了,完事后,听着窗外的海涛声,刘爱雨美美地睡了一觉。 峰山下有一座仿清的园林,精美典雅,峰顶有一个雄鹰的雕塑,站在峰顶,对面就是蓬莱阁,而整个长岛的景物尽收眼底。 太阳还没出来,看日出的人不多,就四五十人,海风很大,刘爱雨感觉有点凉,赵波把她拥在怀里。 东边的天空渐渐地淡白,在深蓝色的大海边,冒出了太阳的脸,血红血红的,只一瞬间,太阳就跳出了海面,大半个天空,红霞漫天;那红颜色越来越深,连海水都染红了,刘爱雨被这奇异的一幕震撼了,同时,她感觉赵波紧紧偎依着她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吃遍了烟台的特色美食,游遍了境内的美景,刘爱雨又跟着渔船出了一次海,烟台之行便结束了,短短几天时间,她爱上了烟台的美和这里淳朴热情的人。 临走时,赵波的车里塞满了土特产,赵波的父母特意强调,是给他们亲家的,他们要刘爱雨给她父亲带个话,他们准备找个时间,去油坊门拜见亲家。 回北京的路上,赵波问:“我啥时候拜见老丈人?” 刘爱雨说:“不急。” 赵波说:“我现在一点也不急,我怕你露陷了,纸里包不住火。” 刘爱雨明白了,红着脸,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赵波变正经了,说:“家里想让我们年底办了婚礼。” 刘爱雨一口回绝:“太仓促了,不要那么急。” 赵波不明白,问:“为啥啊?” 刘爱雨默然,多年来,她的心里总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现在,因为她接纳了赵波,这个男人的影子开始变得模糊,但他仍在,他常常躲在她的梦里哭泣。 刘爱雨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在普洱,刘爱雨和赵波央求傣族老人,给他们主持拴魂仪式时,刘爱雨恍惚看见了他的影子,她认为那是幻觉。? 第九十七章 山东之行 夏至前后,在赵波的一再请求下,刘爱雨跟他去了一趟他山东的老家,为此,“问雨轩”茶庄歇业五天。 赵波开车,他们早晨出发,一路走高速,每隔两三个小时,刘爱雨就要赵波休息半个小时。 赵波归心似箭,表示不困,完全可以一口气开到烟台,但刘爱雨强制他休息,他不得不听。 走走停停,到烟台时已是晚上十点半,赵波的家还在七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坐了一整天的车,刘爱雨累了,想在烟台城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去,但赵波说已经通知了家里,他们肯定在等。 去乡下的道,虽然平整宽阔,但因为路边的人家多,岔路多,刘爱雨严格要求赵波把车速控制在60码以下,到家时,已经是十二点之后了。 赵波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包括他出嫁的姐姐一家也来了,刘爱雨受到了最高礼遇的接待,尽管已经到凌晨了,但一家子都忙里忙外的,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 葱烧海参、红烧大虾、红烧藕丸、拔丝苹果、醉螃蟹、丹桂粉肠、玉龟炸油糕、白菜心伴海蜇皮、鱼锅片、烟台焖子,桌子上摆得满当当的,一根针都插不进,后来上的几个菜,只好摞了起来。 刘爱雨觉得太晚了,随便吃点就行,但赵波说,我们老家的待客之道是,第一顿饭一定要吃好,不能有一丝的马虎。 吃过饭,大家都散去睡觉了。 赵波家院子正北面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西边和东边还有几间平房,院子宽敞房子多,刘爱雨来了,整个小楼的三层就让她住了。 刘爱雨在车上时就疲惫不堪,不断地打瞌睡,但现在躺到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站起来,站在窗前张望。 这是一个临海的小村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庄里一大半人从事捕鱼或养殖,这几年海鲜卖得好,村子里人有钱了,道路硬化了,基础设施搞得不错,家家都是小洋楼。 听赵波说,从他家到海边,只有四五百米,刘爱雨听到了海浪声,闻到了浓浓的海腥味,这一瞬间,她有点恍惚,这个院子,将来就是她的家吗? 刘麦秆经常像只麻雀一样,在她的耳边聒噪,要她回家来,在老家找个对象。 刘麦秆的心思,刘爱雨摸得一清二楚的,他想让刘爱雨照顾他,他怕他晚年卧病在床、孤苦伶仃没人管。 刘爱雨上无兄长,下无弟妹,赡养刘麦秆是她不能推辞的责任,但她不愿回油坊门去,刘麦秆现在还不算老,走一步算一步,她一下子还想不了那么远。 赵波的父母对刘爱雨这位准儿媳,殷勤备至、嘘寒问暖。 赵波的父母给刘爱雨各塞了一个红包,刘爱雨推辞时,赵波说:“这是我们这边的规矩,一定要拿上。” 赵波的姐姐和姐夫,伯父叔父,都纷纷给了刘爱雨红包。 赵家是一个大家族,没出五服的有十五六家,五六十人。 第二天,在赵波家的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全族的人都来了,和新媳妇隆重见面,当着这么多人,刘爱雨变得促不安,她私下里埋怨赵波,见个面就行了,干嘛搞得兴师动众的?赵波抱住她,亲了一口说,稀罕你啊,刘爱雨羞得一扭身,溜掉了。 第三天,赵波带刘爱雨去了贝壳沙滩,这里的海滩上,到处都是大大的贝壳,淡淡的粉色,非常漂亮,刘爱雨拣个不停,看哪只都漂亮,哪个都不舍得丢,赵波呵呵地笑,给你拉一车。 在赵波的撺掇下,刘爱雨穿了泳衣,两人在浅海处游泳戏水,赵波经常在水下做小动作,刘爱雨一生气,上了沙滩,不玩了,赵波又厚着脸皮来哄。 他们游了长岛,养马岛,在九丈崖看了壮丽的日落。 晚上,他们就住在了海边的民俗,打算第二天早晨看峰山的日出。 晚上,自然少不了一场恩爱,这几天,赵波已经憋得难受了,完事后,听着窗外的海涛声,刘爱雨美美地睡了一觉。 峰山下有一座仿清的园林,精美典雅,峰顶有一个雄鹰的雕塑,站在峰顶,对面就是蓬莱阁,而整个长岛的景物尽收眼底。 太阳还没出来,看日出的人不多,就四五十人,海风很大,刘爱雨感觉有点凉,赵波把她拥在怀里。 东边的天空渐渐地淡白,在深蓝色的大海边,冒出了太阳的脸,血红血红的,只一瞬间,太阳就跳出了海面,大半个天空,红霞漫天;那红颜色越来越深,连海水都染红了,刘爱雨被这奇异的一幕震撼了,同时,她感觉赵波紧紧偎依着她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吃遍了烟台的特色美食,游遍了境内的美景,刘爱雨又跟着渔船出了一次海,烟台之行便结束了,短短几天时间,她爱上了烟台的美和这里淳朴热情的人。 临走时,赵波的车里塞满了土特产,赵波的父母特意强调,是给他们亲家的,他们要刘爱雨给她父亲带个话,他们准备找个时间,去油坊门拜见亲家。 回北京的路上,赵波问:“我啥时候拜见老丈人?” 刘爱雨说:“不急。” 赵波说:“我现在一点也不急,我怕你露陷了,纸里包不住火。” 刘爱雨明白了,红着脸,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赵波变正经了,说:“家里想让我们年底办了婚礼。” 刘爱雨一口回绝:“太仓促了,不要那么急。” 赵波不明白,问:“为啥啊?” 刘爱雨默然,多年来,她的心里总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现在,因为她接纳了赵波,这个男人的影子开始变得模糊,但他仍在,他常常躲在她的梦里哭泣。 刘爱雨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在普洱,刘爱雨和赵波央求傣族老人,给他们主持拴魂仪式时,刘爱雨恍惚看见了他的影子,她认为那是幻觉。? 第九十八章 陈望春病了 从空旷的海边,回到喧闹的北京,他们都有点不适应了,看着拥挤的人流和车流,感觉堵得慌。 刘爱雨说:“最多再干两年,我们就关门,找一个偏僻的村子,过简单清静的生活。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每天早早地起来,梳洗后就匆忙去茶庄,这一忙起来,就到了深夜。 当最后一个顾客离去时,刘爱雨觉得一阵轻松,剩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自由了,听音乐、看电影、看书,或者发呆冥想,可惜,这点时间太短了。 每天清早,她一睁开眼睛,就莫名地情绪低落、心情沮丧,心上压上了无形的巨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刘爱雨让赵波打听一下陈望春,赵波不太情愿,找借口推诿,他怕陈望春纠缠刘爱雨。 刘爱雨说:“你吃的哪门子的醋,人家早就结婚了。” 赵波感到惊讶,说:“他会恋爱?有女子和他好吗?” 刘爱雨说:“别把人看扁了,人家好歹是个状元郎。” 得知陈望春结婚的消息,刘爱雨心里一阵惆怅,好像丢掉了什么。 她不明白,为何陈望春结婚了,她却不高兴?想起在a大学校园,他孤独瘦削的身影,他的木讷胆怯,他对她的依赖;她曾经担心他,怕他被骗,被欺辱被戏弄,她要像个姐姐一样保护他;可没想到,短短的两三年时间,他不但恋爱了,还结婚了,这让刘爱雨出乎意料。 赵波辗转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陈望春病了,正在医院疗养,所谓的订婚、结婚纯属无稽之谈。 向阳康复中心,其实就是一座精神病院,它远在北郊,只有一路公交车抵达。 刘爱雨怎么也想不到,陈望春会和精神病联在一起,她觉得肯定是搞错了,她当即要去看他,赵波说:“过几天,这几天生意正忙。” 刘爱雨一点也没耽搁,打了辆车,前往向阳康复中心,赵波见无法阻拦,便开车过来,要载刘爱雨,刘爱雨不坐,赵波只好扔下车,上了出租车。 刘爱雨在生赵波的气,她几次托赵波打听陈望春的情况,却被他以种种借口搪塞。 刘爱雨也生自己的气,开了茶庄后,因为忙着赚钱,再没和陈望春联系。 这是一段遥远的距离,出了五环,驶上便道,路边栽着两行白杨,这种树在城内几乎绝迹,只有偏僻的郊区才能偶尔看见。 司机是个热心人,得知他们要去向阳康复中心,便友好地建议,病人要是没有暴力倾向、自残自虐的行为,最好在家疗养,所有的病都是七分养三分治;在那里面,每天吃几大把药片,活活把人给吃残了。 刘爱雨心里沉甸甸的,她眼眶已经湿润了,赵波想安慰她,却不敢。 他们在医院碰了钉子,今天不是会见的时间,门卫拒绝入内。 赵波劝刘爱雨改天再来,刘爱雨冷冰冰地说:“你要回就回,没人请你来。” 刘爱雨翻开通讯录,找到了高博,他经常来茶庄喝茶,有刘爱雨赠送的年卡,是卫生局的一个头头,所有的医院应该归卫生局管? 刘爱雨给高博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个中年人出来接刘爱雨,自我介绍说:“我姓童,是这个院的副院长。” 童院长领他们去了他的办公室,给他们泡了茶,问了情况后,打电话叫来张护理,说:“陈望春具体是她负责的,让她给你们介绍一下病人的情况。” 张护理三十来岁,是一个俊俏的少妇,性情温柔;在精神病院,因为很多病人有暴力倾向,他们常有攻击性行为,因而配备的护理,基本都是五大三粗型的,像张护理这种,是一个例外。 童院长看出了刘爱雨的疑惑,解释说:“陈望春是个研究员,胆小懦弱,因而让小张照看他。” 张护理微微一笑,她笑起来很妩媚,她撩撩额头上的刘海说:“陈望春主要的症状是恐惧,他老怀疑有人会暗害他,不敢吃饭、不敢喝水、不敢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吓醒。” 因而,陈望春的饭菜,张护理尝过后,他才会吃;晚上,在陈护理的安抚下,他才能放心地入睡。 他还有一个毛病,总怀疑自己光着屁股,没有穿衣服,每天起床,他要无数次地穿裤子脱裤子,多次验证后,才能走出房间;在短暂的几分钟后,他又会照镜子,看看自己穿了裤子没有。 陈护理说:“这表明,他小时候心理肯定受过创伤,伤口没有愈合,一想起来就犯病。” 在一个小会议室,张护理领着陈望春进来了,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垂着头,不敢看人,更不敢和人的眼睛对视;很明显的,他瘦了黑了,像一根竹竿,衣服在他的身上晃荡着。 陈望春坐了下来,张护理给他倒了一杯水,把杯子端起来,在唇边沾了一下,然后递给陈望春。 陈望春双手捧着杯子,也许因为水烫,他慢慢地嘬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像个小孩一样,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刘爱雨伸出手,握住了陈望春的手,陈望春一惊,要缩回手,但刘爱雨紧紧地攥着,他挣脱不开,便抬起眼睛,偷偷地看着刘爱雨。 陈望春的瞳仁在变大,他认出了刘爱雨,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笑了,问:“你去哪了?” 刘爱雨鼻子一酸,她强忍悲痛说:“我在,我一直在,哪都没去。” 接下来,便是陈望春一直攥着刘爱雨的手,像一个孩子,找到了自己丢失的玩具,再也不舍得松手。 这是一个不为人熟知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在演绎着人生百态。 一个白发如雪的老者,在向人们讲述他妻子的偷情史,他两眼放光,手舞足蹈:他在外地上班,一月回来一次,却不料妻子和人勾搭上,趁他不在,他们夜夜颠鸾倒凤。 有一次,他借出差的机会,夜里突然回家,打开门时,两个人正在床上纠缠一团。 老者详细地描述了床上的细节,令人耳红心跳,旁边听的几个人抓耳挠腮。 老者暴跳如雷,唾沫飞溅,骂着,妲己!潘金莲。 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工,将老者拽了出去,老者边挣扎边喊,女人都是狐狸精。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像一根枯萎的芦苇,她因失恋而病,两人上学时,好得山盟海誓的,男的当了官就抛弃了她。 女人一直笑着,说:“他要睡我,我不让,他就硬来;我怀孕了,他让我去打了胎,我打了胎,他又不要了。” 我现在还在流血呢,女人的手伸进衣服下面,摸了一把,伸出来让人看,果然一手的血。 一个大汉,挥着拳头砸墙,一下又一下,手背撞破了,流着血。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留着长发,咬着自己的手,咬得鲜血淋漓。 一个领导模样的,挥着手在演讲:“同志们,面包会有的,牛肉也会有的;土豆烧牛肉,不须放屁;起来,全世界被压迫的奴隶们!” 刘爱雨和赵波,走过长长的走廊,目睹病人们各种形式的表演,心情沉重。 回到童院长的办公室,刘爱雨询问陈望春出院事宜,童院长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刘爱雨说:“我的朋友。” 童院长说:“有高局长关照,可以随时出院,但手续得直系亲属办理。” 刘爱雨说:“请你联系他家里,尽快办理出院手续。” 回城的路上,刘爱雨不断地抹着眼泪,她想起了在油坊门学校的时光。 晚上,刘爱雨一夜没合眼,她怕童院长耍花招,想了一下,还得找高博。 第二天晚上,刘爱雨邀请高博吃饭,说了陈望春的事,请他和童院长说一声,让陈望春家里尽快办理出院手续。 高博笑着说:“我这是拆医院的墙根啊,像这样一个病人,每月的花费都在几万块钱左右,等于断了人家的财路。” 刘爱雨勉强笑着说:“所以要请你帮帮忙,拜托了!” 高博说:“没问题,我现在就说。” 高博打童院长的电话,说:“陈望春这个病人,病情基本稳定了,就让回家去修养;他一个农民家庭,哪有那么多的钱治病?我们也得为病人考虑嘛。” 童院长满口答应,高博又叮咛了一句:“催一下,尽快!” 高博放下电话,说:“现在可以吃菜了吗?” 刘爱雨说:“多谢高哥,高哥请吃菜。”?? 第九十八章 陈望春病了 从空旷的海边,回到喧闹的北京,他们都有点不适应了,看着拥挤的人流和车流,感觉堵得慌。 刘爱雨说:“最多再干两年,我们就关门,找一个偏僻的村子,过简单清静的生活。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每天早早地起来,梳洗后就匆忙去茶庄,这一忙起来,就到了深夜。 当最后一个顾客离去时,刘爱雨觉得一阵轻松,剩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自由了,听音乐、看电影、看书,或者发呆冥想,可惜,这点时间太短了。 每天清早,她一睁开眼睛,就莫名地情绪低落、心情沮丧,心上压上了无形的巨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刘爱雨让赵波打听一下陈望春,赵波不太情愿,找借口推诿,他怕陈望春纠缠刘爱雨。 刘爱雨说:“你吃的哪门子的醋,人家早就结婚了。” 赵波感到惊讶,说:“他会恋爱?有女子和他好吗?” 刘爱雨说:“别把人看扁了,人家好歹是个状元郎。” 得知陈望春结婚的消息,刘爱雨心里一阵惆怅,好像丢掉了什么。 她不明白,为何陈望春结婚了,她却不高兴?想起在a大学校园,他孤独瘦削的身影,他的木讷胆怯,他对她的依赖;她曾经担心他,怕他被骗,被欺辱被戏弄,她要像个姐姐一样保护他;可没想到,短短的两三年时间,他不但恋爱了,还结婚了,这让刘爱雨出乎意料。 赵波辗转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陈望春病了,正在医院疗养,所谓的订婚、结婚纯属无稽之谈。 向阳康复中心,其实就是一座精神病院,它远在北郊,只有一路公交车抵达。 刘爱雨怎么也想不到,陈望春会和精神病联在一起,她觉得肯定是搞错了,她当即要去看他,赵波说:“过几天,这几天生意正忙。” 刘爱雨一点也没耽搁,打了辆车,前往向阳康复中心,赵波见无法阻拦,便开车过来,要载刘爱雨,刘爱雨不坐,赵波只好扔下车,上了出租车。 刘爱雨在生赵波的气,她几次托赵波打听陈望春的情况,却被他以种种借口搪塞。 刘爱雨也生自己的气,开了茶庄后,因为忙着赚钱,再没和陈望春联系。 这是一段遥远的距离,出了五环,驶上便道,路边栽着两行白杨,这种树在城内几乎绝迹,只有偏僻的郊区才能偶尔看见。 司机是个热心人,得知他们要去向阳康复中心,便友好地建议,病人要是没有暴力倾向、自残自虐的行为,最好在家疗养,所有的病都是七分养三分治;在那里面,每天吃几大把药片,活活把人给吃残了。 刘爱雨心里沉甸甸的,她眼眶已经湿润了,赵波想安慰她,却不敢。 他们在医院碰了钉子,今天不是会见的时间,门卫拒绝入内。 赵波劝刘爱雨改天再来,刘爱雨冷冰冰地说:“你要回就回,没人请你来。” 刘爱雨翻开通讯录,找到了高博,他经常来茶庄喝茶,有刘爱雨赠送的年卡,是卫生局的一个头头,所有的医院应该归卫生局管? 刘爱雨给高博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个中年人出来接刘爱雨,自我介绍说:“我姓童,是这个院的副院长。” 童院长领他们去了他的办公室,给他们泡了茶,问了情况后,打电话叫来张护理,说:“陈望春具体是她负责的,让她给你们介绍一下病人的情况。” 张护理三十来岁,是一个俊俏的少妇,性情温柔;在精神病院,因为很多病人有暴力倾向,他们常有攻击性行为,因而配备的护理,基本都是五大三粗型的,像张护理这种,是一个例外。 童院长看出了刘爱雨的疑惑,解释说:“陈望春是个研究员,胆小懦弱,因而让小张照看他。” 张护理微微一笑,她笑起来很妩媚,她撩撩额头上的刘海说:“陈望春主要的症状是恐惧,他老怀疑有人会暗害他,不敢吃饭、不敢喝水、不敢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吓醒。” 因而,陈望春的饭菜,张护理尝过后,他才会吃;晚上,在陈护理的安抚下,他才能放心地入睡。 他还有一个毛病,总怀疑自己光着屁股,没有穿衣服,每天起床,他要无数次地穿裤子脱裤子,多次验证后,才能走出房间;在短暂的几分钟后,他又会照镜子,看看自己穿了裤子没有。 陈护理说:“这表明,他小时候心理肯定受过创伤,伤口没有愈合,一想起来就犯病。” 在一个小会议室,张护理领着陈望春进来了,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垂着头,不敢看人,更不敢和人的眼睛对视;很明显的,他瘦了黑了,像一根竹竿,衣服在他的身上晃荡着。 陈望春坐了下来,张护理给他倒了一杯水,把杯子端起来,在唇边沾了一下,然后递给陈望春。 陈望春双手捧着杯子,也许因为水烫,他慢慢地嘬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像个小孩一样,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刘爱雨伸出手,握住了陈望春的手,陈望春一惊,要缩回手,但刘爱雨紧紧地攥着,他挣脱不开,便抬起眼睛,偷偷地看着刘爱雨。 陈望春的瞳仁在变大,他认出了刘爱雨,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笑了,问:“你去哪了?” 刘爱雨鼻子一酸,她强忍悲痛说:“我在,我一直在,哪都没去。” 接下来,便是陈望春一直攥着刘爱雨的手,像一个孩子,找到了自己丢失的玩具,再也不舍得松手。 这是一个不为人熟知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在演绎着人生百态。 一个白发如雪的老者,在向人们讲述他妻子的偷情史,他两眼放光,手舞足蹈:他在外地上班,一月回来一次,却不料妻子和人勾搭上,趁他不在,他们夜夜颠鸾倒凤。 有一次,他借出差的机会,夜里突然回家,打开门时,两个人正在床上纠缠一团。 老者详细地描述了床上的细节,令人耳红心跳,旁边听的几个人抓耳挠腮。 老者暴跳如雷,唾沫飞溅,骂着,妲己!潘金莲。 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工,将老者拽了出去,老者边挣扎边喊,女人都是狐狸精。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像一根枯萎的芦苇,她因失恋而病,两人上学时,好得山盟海誓的,男的当了官就抛弃了她。 女人一直笑着,说:“他要睡我,我不让,他就硬来;我怀孕了,他让我去打了胎,我打了胎,他又不要了。” 我现在还在流血呢,女人的手伸进衣服下面,摸了一把,伸出来让人看,果然一手的血。 一个大汉,挥着拳头砸墙,一下又一下,手背撞破了,流着血。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留着长发,咬着自己的手,咬得鲜血淋漓。 一个领导模样的,挥着手在演讲:“同志们,面包会有的,牛肉也会有的;土豆烧牛肉,不须放屁;起来,全世界被压迫的奴隶们!” 刘爱雨和赵波,走过长长的走廊,目睹病人们各种形式的表演,心情沉重。 回到童院长的办公室,刘爱雨询问陈望春出院事宜,童院长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刘爱雨说:“我的朋友。” 童院长说:“有高局长关照,可以随时出院,但手续得直系亲属办理。” 刘爱雨说:“请你联系他家里,尽快办理出院手续。” 回城的路上,刘爱雨不断地抹着眼泪,她想起了在油坊门学校的时光。 晚上,刘爱雨一夜没合眼,她怕童院长耍花招,想了一下,还得找高博。 第二天晚上,刘爱雨邀请高博吃饭,说了陈望春的事,请他和童院长说一声,让陈望春家里尽快办理出院手续。 高博笑着说:“我这是拆医院的墙根啊,像这样一个病人,每月的花费都在几万块钱左右,等于断了人家的财路。” 刘爱雨勉强笑着说:“所以要请你帮帮忙,拜托了!” 高博说:“没问题,我现在就说。” 高博打童院长的电话,说:“陈望春这个病人,病情基本稳定了,就让回家去修养;他一个农民家庭,哪有那么多的钱治病?我们也得为病人考虑嘛。” 童院长满口答应,高博又叮咛了一句:“催一下,尽快!” 高博放下电话,说:“现在可以吃菜了吗?” 刘爱雨说:“多谢高哥,高哥请吃菜。”?? 第九十九章 陈望春回家 陈背篓带陈望春回家了。 至此,陈背篓已经为陈望春治病花去了八万块钱,这些钱都是打着陈望春订婚结婚的旗号借的。 陈背篓认为只要这八万块钱花了,陈望春的病就会好起来,他就能去工作能赚钱,也能谈对象结婚,像一个正常人生活。 因此,当康复医院打来电话,让他办理出院手续时,他兴冲冲地以为陈望春病好了,那一刻,他感觉天高地阔,身子轻飘飘的。 医院却告诉他,这种病急不得,让回家去慢慢修养。 陈背篓兜头被浇了一桶冷水,里外都凉透了,当初进来时,医院拍着胸脯保证说药到病除,现在住了快两年了,钱花了一河滩,却说治不了,让回家去。 八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陈背篓发了一通牢骚,但没有人和他吵和他辩,他们都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让你憋了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 坐了火车坐汽车,倒了几次车,回到镇上时,太阳偏西了,如果这个时候上路,到油坊门正好是晚饭前,人们都在老磨坊前说闲话,正好被他们逮个正着。 陈背篓在镇上磨蹭着,他希望天早点黑,然后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 陈背篓咬咬牙,要了两碗羊肉泡,现在,他已债务累累,但头烂了不在乎再添一个疤,先吃饱肚子再说。 然而,陈望春只拨拉了几下,就放下了筷子,陈背篓不高兴,有病难道连饭都吃不下吗? 这一路上,陈背篓对陈望春极其不满,压了一肚子火气,幸幸苦苦地供他上学,对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跑赢刘爱雨,让刘麦秆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但他上了大学上研究生,上了研究生又上博士,最后好不容易工作了,又病了,没见挣几个钱,倒把家底掏空,还欠了村里人一屁股债。 陈背篓一肚子的怒火,他生硬地说:“吃!” 陈望春哆嗦了一下,又拿起筷子,但他实在难以下咽,一筷子一筷子,硬往喉咙里塞,塞着塞着,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全吐了。 店里的客人看见了,一个个捂住鼻子跑了,店主走过来,不高兴地训斥,陈望春呆呆地坐着,陈背篓怒气冲天,一把拽起陈望春就走。 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圆,照得如白昼一般。 从镇上通往油坊门的路,是一条沙石路,当年,陈望春去北京时,天降大雨,路上泥泞不堪,油坊门人硬是把他从村里抬到了镇上,坐上了去西安的班车。 当年,一向沉默寡言的陈望春说,我以后一定给你们修一条柏油马路。 快二十年过去了,这条稀烂公路,被人们吐槽嘲弄,无数次地投诉反映,最后终于铺上了一层石子,风雨无阻了。 因为车少,除了路中间的两道车辙,全都长满了野草。路边开着各色的格桑花,陈望春似乎对这些野花大感兴趣,他摘了一朵又一朵,陈背篓看着,鼻子不满地哼哼着,一个大小伙子,喜欢花花草草,像个娘们一样。 夜里十点多,陈背篓和陈望春悄悄地进了村,尽管这个时候,村子早就睡熟了,连一只醒着的狗和猫也没有,但陈背篓不敢大意,他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走,唯恐遇上人。 关紧大门后,陈背篓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弦松了,他把陈望春安置在魁星楼上,楼上僻静,即使有人来了,一般也不上楼上去。 随着徐朝阳校长的退休,再也没有师生记得魁星楼,它耀眼的光环已经完全褪去,没有一点光亮的色彩了。 除了吃饭上厕所,陈背篓不让陈望春轻易下楼,陈望春潜回油坊门,是一个秘密,他必须守住这个秘密,等陈望春康复之后,再让他悄悄回到北京去。 陈望春的病,陈背篓琢磨了很久,既然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办法,那只能试一试偏方了。 陈望春的偏方,就是走神鬼之道,有时候,现代医学解决不了的难题,求神问鬼,就通了。 几年前,村里的德成,肚子上长了一个疙瘩,这疙瘩越长越大,开始不疼不痒,到后来就溃烂流脓,疼不可挡。 去城里的医院看医生,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上了各种仪器,最后检查的结果是恶性肿瘤,已经扩散,失去了医治的意义,医院开了一点药,让回家去修养。 这实际上是下了最后通牒,德成还不到四十岁,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顶梁柱,从医院回来,一家人抱着嚎啕大哭。 村里人听说了,都纷纷上门看望,实际上是和德成告别。 六爷也来了,他不相信一个拳头大的疙瘩,就会要了一条精壮汉子的命,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如去求一下神灵,死马当作活马医。 德成家里人听了六爷的话,四处打听,最后听说七十里外的荞麦梁,有个乔老汉,懂天文、识阴阳、能预知祸福,人称乔半仙。 病急乱投医,德成一家雇了车,匆匆忙忙地去了乔麦梁,见了乔半仙,跪倒在地,哭得鼻涕横流,求乔半仙救德成一命。 乔半仙焚香祷告后,拿出一对阴阳卦,念念有词,卜了三下,给德成开了几副中药说,只是一劫,过了就好了。 德成吃了七副中药,明显地感觉不疼了,溃烂处也结疤了,胃口也好了,能吃能喝了,人精神多了。 半月后,德成又去了一趟荞麦梁,去感谢乔半仙,乔半仙说:“死生有命,不是我的功劳。” 德成求乔半仙再开几副药,巩固一下,以防复发;乔半仙说:“药只是个引子,治好病的不是药,是你的命。” 德成感激涕零,小心翼翼问:“我还有几年寿命?” 乔半仙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件事,油坊门人人皆知,陈背篓也去看过德成,他患病时,那个疮疤有拳头大,像一只腐烂的桃子;德成病好了后,疮疤不但没有留下疤痕,反而光滑,那里的皮肤,比别的地方还白还嫩,简直是个奇迹。 在潜意识里,陈背篓一直认为陈望春是有金钥匙的,他的命运系于上天,他不是凡夫俗子,医院自然治不好他的病。 想起金钥匙,陈背篓突然心里一动,他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金钥匙了,陈望春历经劫难,难道是金钥匙也褪色了,不灵光了? 本来已经睡了的陈背篓,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心惊肉跳,他起了床,向楼上望去,只见楼上还亮着灯,这表明陈望春还没睡。 陈背篓上了楼,推门进去时,陈望春正盯着墙上的奖状看,因为魁星楼年久失修,屋顶漏雨,雨水在墙上蜿蜒成一条条丑陋的蚯蚓,使许多奖状面目模糊不清。 陈背篓一直想着要翻修一下屋顶,擦去墙上和奖状上的水渍,但因为囊中羞涩,这个事就一直搁着。 陈背篓小声责问陈望春:“让你别开灯别开灯,你的耳朵塞了驴毛?” 陈望春被陈背篓气势汹汹的黑脸吓坏了,他赶紧去关灯,陈背篓却说:“等一下。” 陈背篓要陈望春撩起衣襟,他要看看他背上的金钥匙。 陈望春迟疑着,陈背篓冲上前,一把拉起他的衣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望春的背上,没有了金钥匙,只有一片溃疡,在流脓充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陈背篓凝视着陈望春的背,慢慢地,他看出了,陈望春的背像被钢刷刷过的一样,血肉模糊。 金钥匙不见了,陈背篓看着看着,悲愤交加,他想起了那一年,何采菊背着他,领着陈望春去刘吉祥药铺里,用药液除掉金钥匙的事。 他气恼不解的是,明明能带来吉祥富贵的金钥匙,为什么被何采菊和陈望春痛恨、欲除之而后快呢? 陈背篓明白了,陈望春之所以病魔缠身,是因为他亲手毁掉了他的金钥匙,陈背篓狠狠地踹了陈望春一脚。 陈背篓想起了胭脂沟的车拐仙,当初,陈望春困在树杈上,救下来后,昏昏大睡,不能醒来,就是车拐仙医治好的,解铃还需系铃人,陈背篓决定去找车拐仙。? 第九十九章 陈望春回家 陈背篓带陈望春回家了。 至此,陈背篓已经为陈望春治病花去了八万块钱,这些钱都是打着陈望春订婚结婚的旗号借的。 陈背篓认为只要这八万块钱花了,陈望春的病就会好起来,他就能去工作能赚钱,也能谈对象结婚,像一个正常人生活。 因此,当康复医院打来电话,让他办理出院手续时,他兴冲冲地以为陈望春病好了,那一刻,他感觉天高地阔,身子轻飘飘的。 医院却告诉他,这种病急不得,让回家去慢慢修养。 陈背篓兜头被浇了一桶冷水,里外都凉透了,当初进来时,医院拍着胸脯保证说药到病除,现在住了快两年了,钱花了一河滩,却说治不了,让回家去。 八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陈背篓发了一通牢骚,但没有人和他吵和他辩,他们都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让你憋了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 坐了火车坐汽车,倒了几次车,回到镇上时,太阳偏西了,如果这个时候上路,到油坊门正好是晚饭前,人们都在老磨坊前说闲话,正好被他们逮个正着。 陈背篓在镇上磨蹭着,他希望天早点黑,然后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 陈背篓咬咬牙,要了两碗羊肉泡,现在,他已债务累累,但头烂了不在乎再添一个疤,先吃饱肚子再说。 然而,陈望春只拨拉了几下,就放下了筷子,陈背篓不高兴,有病难道连饭都吃不下吗? 这一路上,陈背篓对陈望春极其不满,压了一肚子火气,幸幸苦苦地供他上学,对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跑赢刘爱雨,让刘麦秆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但他上了大学上研究生,上了研究生又上博士,最后好不容易工作了,又病了,没见挣几个钱,倒把家底掏空,还欠了村里人一屁股债。 陈背篓一肚子的怒火,他生硬地说:“吃!” 陈望春哆嗦了一下,又拿起筷子,但他实在难以下咽,一筷子一筷子,硬往喉咙里塞,塞着塞着,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全吐了。 店里的客人看见了,一个个捂住鼻子跑了,店主走过来,不高兴地训斥,陈望春呆呆地坐着,陈背篓怒气冲天,一把拽起陈望春就走。 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圆,照得如白昼一般。 从镇上通往油坊门的路,是一条沙石路,当年,陈望春去北京时,天降大雨,路上泥泞不堪,油坊门人硬是把他从村里抬到了镇上,坐上了去西安的班车。 当年,一向沉默寡言的陈望春说,我以后一定给你们修一条柏油马路。 快二十年过去了,这条稀烂公路,被人们吐槽嘲弄,无数次地投诉反映,最后终于铺上了一层石子,风雨无阻了。 因为车少,除了路中间的两道车辙,全都长满了野草。路边开着各色的格桑花,陈望春似乎对这些野花大感兴趣,他摘了一朵又一朵,陈背篓看着,鼻子不满地哼哼着,一个大小伙子,喜欢花花草草,像个娘们一样。 夜里十点多,陈背篓和陈望春悄悄地进了村,尽管这个时候,村子早就睡熟了,连一只醒着的狗和猫也没有,但陈背篓不敢大意,他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走,唯恐遇上人。 关紧大门后,陈背篓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弦松了,他把陈望春安置在魁星楼上,楼上僻静,即使有人来了,一般也不上楼上去。 随着徐朝阳校长的退休,再也没有师生记得魁星楼,它耀眼的光环已经完全褪去,没有一点光亮的色彩了。 除了吃饭上厕所,陈背篓不让陈望春轻易下楼,陈望春潜回油坊门,是一个秘密,他必须守住这个秘密,等陈望春康复之后,再让他悄悄回到北京去。 陈望春的病,陈背篓琢磨了很久,既然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办法,那只能试一试偏方了。 陈望春的偏方,就是走神鬼之道,有时候,现代医学解决不了的难题,求神问鬼,就通了。 几年前,村里的德成,肚子上长了一个疙瘩,这疙瘩越长越大,开始不疼不痒,到后来就溃烂流脓,疼不可挡。 去城里的医院看医生,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上了各种仪器,最后检查的结果是恶性肿瘤,已经扩散,失去了医治的意义,医院开了一点药,让回家去修养。 这实际上是下了最后通牒,德成还不到四十岁,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顶梁柱,从医院回来,一家人抱着嚎啕大哭。 村里人听说了,都纷纷上门看望,实际上是和德成告别。 六爷也来了,他不相信一个拳头大的疙瘩,就会要了一条精壮汉子的命,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如去求一下神灵,死马当作活马医。 德成家里人听了六爷的话,四处打听,最后听说七十里外的荞麦梁,有个乔老汉,懂天文、识阴阳、能预知祸福,人称乔半仙。 病急乱投医,德成一家雇了车,匆匆忙忙地去了乔麦梁,见了乔半仙,跪倒在地,哭得鼻涕横流,求乔半仙救德成一命。 乔半仙焚香祷告后,拿出一对阴阳卦,念念有词,卜了三下,给德成开了几副中药说,只是一劫,过了就好了。 德成吃了七副中药,明显地感觉不疼了,溃烂处也结疤了,胃口也好了,能吃能喝了,人精神多了。 半月后,德成又去了一趟荞麦梁,去感谢乔半仙,乔半仙说:“死生有命,不是我的功劳。” 德成求乔半仙再开几副药,巩固一下,以防复发;乔半仙说:“药只是个引子,治好病的不是药,是你的命。” 德成感激涕零,小心翼翼问:“我还有几年寿命?” 乔半仙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件事,油坊门人人皆知,陈背篓也去看过德成,他患病时,那个疮疤有拳头大,像一只腐烂的桃子;德成病好了后,疮疤不但没有留下疤痕,反而光滑,那里的皮肤,比别的地方还白还嫩,简直是个奇迹。 在潜意识里,陈背篓一直认为陈望春是有金钥匙的,他的命运系于上天,他不是凡夫俗子,医院自然治不好他的病。 想起金钥匙,陈背篓突然心里一动,他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金钥匙了,陈望春历经劫难,难道是金钥匙也褪色了,不灵光了? 本来已经睡了的陈背篓,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心惊肉跳,他起了床,向楼上望去,只见楼上还亮着灯,这表明陈望春还没睡。 陈背篓上了楼,推门进去时,陈望春正盯着墙上的奖状看,因为魁星楼年久失修,屋顶漏雨,雨水在墙上蜿蜒成一条条丑陋的蚯蚓,使许多奖状面目模糊不清。 陈背篓一直想着要翻修一下屋顶,擦去墙上和奖状上的水渍,但因为囊中羞涩,这个事就一直搁着。 陈背篓小声责问陈望春:“让你别开灯别开灯,你的耳朵塞了驴毛?” 陈望春被陈背篓气势汹汹的黑脸吓坏了,他赶紧去关灯,陈背篓却说:“等一下。” 陈背篓要陈望春撩起衣襟,他要看看他背上的金钥匙。 陈望春迟疑着,陈背篓冲上前,一把拉起他的衣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望春的背上,没有了金钥匙,只有一片溃疡,在流脓充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陈背篓凝视着陈望春的背,慢慢地,他看出了,陈望春的背像被钢刷刷过的一样,血肉模糊。 金钥匙不见了,陈背篓看着看着,悲愤交加,他想起了那一年,何采菊背着他,领着陈望春去刘吉祥药铺里,用药液除掉金钥匙的事。 他气恼不解的是,明明能带来吉祥富贵的金钥匙,为什么被何采菊和陈望春痛恨、欲除之而后快呢? 陈背篓明白了,陈望春之所以病魔缠身,是因为他亲手毁掉了他的金钥匙,陈背篓狠狠地踹了陈望春一脚。 陈背篓想起了胭脂沟的车拐仙,当初,陈望春困在树杈上,救下来后,昏昏大睡,不能醒来,就是车拐仙医治好的,解铃还需系铃人,陈背篓决定去找车拐仙。? 第一百章 陈背篓为陈望春求医治病 为了避人耳目,陈背篓打算天一黑就上路,天亮前赶回来。 现在上年龄了,已经走不了远路,再说,现在的路况好多了,陈背篓决定骑自行车。 陈背篓家有一辆自行车,他又借了一辆,他和陈望春每人骑一辆,轻便快捷。 这几年,油坊门好多人买了小轿车,最差的,家里也有电动车,用来接送小孩上下学,自行车成了个别老年人的健身器材。 准备妥当,陈背篓等着天黑,太阳落山不久,陈背篓先出去侦察了一下情况,如他所预料的,村巷里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 为了预防万一,陈背篓要陈望春戴上口罩,顶上草帽,两人骑着车子,往胭脂沟去了。 一轮月亮,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他们的骑行速度很快,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陈背篓和陈望春到了胭脂沟。 站在村口时,陈背篓却迷糊了,二十年没来,胭脂沟已经大变样了,新修的街道两边,全是崭新的四合院,房子盖得漂亮,但屋瓦的颜色是蓝色的,一点也不好看。 街道上静悄悄的,所有的屋子都黑着灯,不是人们睡了,是根本就没有人。 胭脂沟和许多村庄一样,人们赚了钱,修了新房,然后锁上门,又去城里打工了。 陈背篓和陈望春走到街道的尽头,终于看见了一星灯火,也听到了吵嚷声,原来是一家小卖部开着门,里面聚集着七八个老年人在打牌下棋。 陈背篓进了小卖部,他已经有了经验,买点东西,打听情况,人家就会详细地给你说。 陈背篓买了一包烟,他早就戒了烟,这包烟他拿着也没多大的用处,便撕开包装,给里面的人敬了烟,有接了烟的,表示感谢,也有说不抽烟的。 一根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他们亲热地问陈背篓是哪来的,陈背篓说油坊门,人们说有好几十里地,大晚上的,骑个自行车不容易啊,有啥要紧事?不能等到天亮吗? 陈背篓说:“找车拐仙,问个事。” 店老板说:“车拐仙早几年就死了。” 陈背篓心里一凉,他万没想到车拐仙会死,他精通阴阳地理,怎么就会死呢? 一个老人说:“天机不可泄露,他知道得太多、说得太多了,老天爷把他收回天上了。” 白白跑了几十里路,陈背篓心里一阵失落,那个白胡子老头说:“岘口有个老婆婆,比车拐仙法力还大,你去问问嘛。” 陈背篓和陈望春又匆匆往回赶,来去折腾了大半夜,陈背篓累得腰酸背疼,看看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他迫不及待地上了炕,三秒钟之后,就打起了呼噜,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的晌午。 此后的每天清早,陈背篓胡乱地肚子里塞点东西,锁上大门,就匆匆出去了,他走村窜巷,专意打听哪里有能人异士,打听到了,便上门去请。 这些身怀绝技的半仙们,问清了陈背篓家的地址,收了车马费之后,便让他回家去,他们午夜准时到达。 陈背篓焦急地等候在村口,看看午夜将到,这时,一阵细琐的脚步声,半仙驾临油坊门,戴着礼帽墨镜,看不清面目。 在陈背篓的引导下,直抵魁星楼,相一相陈望春的面,烧几张香表,拿蘸了朱砂的笔,龙蛇大草地画三道符,一道贴在村口的大柳树上,一道贴在陈背篓家的大门上,一道用布包了,缝在陈望春的衣服上。 半仙捋捋花白的胡子,轻声说,符到病除,七天后大愈。 陈背篓心情激动,连连给半仙磕了几个响头。 七天之后,陈望春还是老样子,吃饭时间到了,他坐在饭桌上,看见饭菜就开始恶心,像怀孕女人的妊娠反应。 他走路非常吃力,慢慢地挪着,浑身没一丝力气,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他就像一个鬼魅。 陈背篓花了六百元,换来了三道屁事不顶的鬼画符,他气得心口闷闷地疼。 懊悔愤怒了几天,陈背篓再次踏上了求医治病之路。 这一次,他去了岘口,找到了法力无边的刘道婆,刘道婆大概六十出头,瘦瘦的,个子很矮。 陈背篓去时,是早晨的十点多,刘道婆家的门口停满了车,都是来找她看病问事的:媳妇结婚五六年了还不开怀的,母牛下了三条腿的牛犊的,灶台上每天总有一窝蚂蚁的,夜半屋子里有女人哭泣的…… 问啥的都有,专门有人负责排队登记,热闹的场面,堪比医院的专家门诊,陈背篓心里暖暖的,这么多人慕名而来,证明刘道婆有能耐,碰上这位真神,陈望春或许有救。 轮到陈背篓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令他惊异的是,几个小时里,刘道婆没吃没歇,一口水也没喝,但始终精力充沛。 她看见陈背篓,张口就说:“你那病不是医院治的,钱打了水漂?” 陈背篓一听,脊梁上麻酥酥的,不由自主地跪倒,哭着说:“求神婆婆救我儿一命。” 刘道婆叹口气说:“治得了病,改不了命,就看有没有缘分了。” 刘道婆拿一支笔,在纸上快速地画着,不知画些什么,她边画边问:“你儿子属啥的?哪年哪月生的?啥时候得的病?” 陈背篓一愣,他以为刘道婆能未卜先知,便一一做了回答。 刘道婆停下笔,给陈望春开药方:三条河里的水各取一瓶、五座山头上的土各抓一把、白公鸡冠子上的一撮毛、三粒喜鹊屎,把三道符烧化,用四样药引子口服。 陈背篓小心翼翼地问:“能治好吗?” 刘道婆说:“心诚则灵。” 陈背篓接过符,装进衣兜里。 刘道婆说:“我替观世音菩萨坐堂,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你上个随心布施。” 陈背篓看见桌子丢了好多钱,有十元二十元的,也有五十元一百元的,他便丢了一张五十元的。 回家的路上,他给自己宽心,即便不灵验,不过就跑了几十里路,花了五十块钱而已。 找齐刘道婆开的药引子,费了一番周折。 三条河的水和五座山的土都好办,不过就是要多跑跑腿,但三粒喜鹊粪害苦了陈背篓,他已经几年没有见着喜鹊了,他找遍了油坊门的每一棵大树,没有见到一个喜鹊窝,喜鹊都哪去了? 油坊门没有,陈背篓便去附近的村庄找,能找见喜鹊窝,就肯定有喜鹊粪。 三天后,在陈庄的一棵大核桃树上,陈背篓终于发现了三个摞在一起的喜鹊窝,而且他看见几只喜鹊站在枝头上喳喳着,陈背篓激动坏了,他跑到核桃树下,扒拉着眼睛找喜鹊的粪便。 核桃树下是一片荒草,荒草里又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陈背篓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寻找,他发现了几个褐色的黄豆大的东西,闻了闻,似乎有点臭味,他不能断定是不是喜鹊的粪便,便装进兜里。 陈背篓花费了三个多小时,搜集了七八样他认为是喜鹊粪便的东西,才算把核桃树下的一块地搜索完毕。 这棵核桃树,在一栋小洋楼的旁边,小洋楼的前面有一棵柿子树,树下坐着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人。 陈背篓问候了一下老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形状各样、颜色各异的东西,向老人请教哪个是喜鹊粪。 老汉扒拉了一下,挑出了几粒说:“这就是喜鹊粪。” 老汉奇怪地问:“你要喜鹊粪干啥?” 陈背篓说:“做药引子。” 老汉哦了一声,说:“前几年,有人来找喜鹊毛,说做药引子,还没听说过喜鹊粪能做药引子。” 但陈背篓却对刘道婆深信不疑,既然喜鹊毛可以做药引子,喜鹊粪怎么就不能做药引子?越是法术高的,越喜欢用稀奇古怪的方子。 陈背篓将三道河的水、五座山头的土、白公鸡的毛、喜鹊的粪便混在一起,分作三份,拿出一份,烧化了一道符,让陈望春用水冲服。陈望春看着来路不明的可疑物,迟疑着不肯吃。 陈背篓焦躁地催促:“快吃,药吃了,病就好了。” 陈望春小声说:“我没有病。” 陈背篓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病成这个样了,还说没有病?就像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硬说他没有醉一样。 在陈背篓的被迫下,陈望春艰难地吃药,他打着嗝,使劲地咽了下去,然后,一阵咳嗽,流出了两滴眼泪。 陈背篓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没有盼来奇迹,却等来了陈望春深夜里的哭声。 当时,陈背篓做了一个梦,他被人追杀,在亡命逃跑,慌乱中,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一串哭泣声,像一根纤细的钢丝,刺穿了陈背篓的梦,扎进了他的身体。 哭声是从楼上传下来 的,细细的,却无处不在,像一场细雨覆盖了整个院子,下得陈背篓心里湿漉漉的。 那是陈望春的哭声,他宣告了刘道婆法术的失败,又在陈背篓的创口上撒了一把盐,再揉搓几下,疼痛难忍。 陈背篓的脑门突突地跳着,迸溅着失望仇恨的火星,他想冲上去,痛打一顿陈望春,出出一口恶气,但他忍住了。 他想起了半年之前,他走投无路时,每一个夜晚都难以入睡,只能到狂野里痛哭一场。 在深夜里哭泣的人,都有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口。 陈背篓没有放弃,也不能放弃,哪怕有万? 第一百章 陈背篓为陈望春求医治病 为了避人耳目,陈背篓打算天一黑就上路,天亮前赶回来。 现在上年龄了,已经走不了远路,再说,现在的路况好多了,陈背篓决定骑自行车。 陈背篓家有一辆自行车,他又借了一辆,他和陈望春每人骑一辆,轻便快捷。 这几年,油坊门好多人买了小轿车,最差的,家里也有电动车,用来接送小孩上下学,自行车成了个别老年人的健身器材。 准备妥当,陈背篓等着天黑,太阳落山不久,陈背篓先出去侦察了一下情况,如他所预料的,村巷里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 为了预防万一,陈背篓要陈望春戴上口罩,顶上草帽,两人骑着车子,往胭脂沟去了。 一轮月亮,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他们的骑行速度很快,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陈背篓和陈望春到了胭脂沟。 站在村口时,陈背篓却迷糊了,二十年没来,胭脂沟已经大变样了,新修的街道两边,全是崭新的四合院,房子盖得漂亮,但屋瓦的颜色是蓝色的,一点也不好看。 街道上静悄悄的,所有的屋子都黑着灯,不是人们睡了,是根本就没有人。 胭脂沟和许多村庄一样,人们赚了钱,修了新房,然后锁上门,又去城里打工了。 陈背篓和陈望春走到街道的尽头,终于看见了一星灯火,也听到了吵嚷声,原来是一家小卖部开着门,里面聚集着七八个老年人在打牌下棋。 陈背篓进了小卖部,他已经有了经验,买点东西,打听情况,人家就会详细地给你说。 陈背篓买了一包烟,他早就戒了烟,这包烟他拿着也没多大的用处,便撕开包装,给里面的人敬了烟,有接了烟的,表示感谢,也有说不抽烟的。 一根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他们亲热地问陈背篓是哪来的,陈背篓说油坊门,人们说有好几十里地,大晚上的,骑个自行车不容易啊,有啥要紧事?不能等到天亮吗? 陈背篓说:“找车拐仙,问个事。” 店老板说:“车拐仙早几年就死了。” 陈背篓心里一凉,他万没想到车拐仙会死,他精通阴阳地理,怎么就会死呢? 一个老人说:“天机不可泄露,他知道得太多、说得太多了,老天爷把他收回天上了。” 白白跑了几十里路,陈背篓心里一阵失落,那个白胡子老头说:“岘口有个老婆婆,比车拐仙法力还大,你去问问嘛。” 陈背篓和陈望春又匆匆往回赶,来去折腾了大半夜,陈背篓累得腰酸背疼,看看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他迫不及待地上了炕,三秒钟之后,就打起了呼噜,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的晌午。 此后的每天清早,陈背篓胡乱地肚子里塞点东西,锁上大门,就匆匆出去了,他走村窜巷,专意打听哪里有能人异士,打听到了,便上门去请。 这些身怀绝技的半仙们,问清了陈背篓家的地址,收了车马费之后,便让他回家去,他们午夜准时到达。 陈背篓焦急地等候在村口,看看午夜将到,这时,一阵细琐的脚步声,半仙驾临油坊门,戴着礼帽墨镜,看不清面目。 在陈背篓的引导下,直抵魁星楼,相一相陈望春的面,烧几张香表,拿蘸了朱砂的笔,龙蛇大草地画三道符,一道贴在村口的大柳树上,一道贴在陈背篓家的大门上,一道用布包了,缝在陈望春的衣服上。 半仙捋捋花白的胡子,轻声说,符到病除,七天后大愈。 陈背篓心情激动,连连给半仙磕了几个响头。 七天之后,陈望春还是老样子,吃饭时间到了,他坐在饭桌上,看见饭菜就开始恶心,像怀孕女人的妊娠反应。 他走路非常吃力,慢慢地挪着,浑身没一丝力气,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他就像一个鬼魅。 陈背篓花了六百元,换来了三道屁事不顶的鬼画符,他气得心口闷闷地疼。 懊悔愤怒了几天,陈背篓再次踏上了求医治病之路。 这一次,他去了岘口,找到了法力无边的刘道婆,刘道婆大概六十出头,瘦瘦的,个子很矮。 陈背篓去时,是早晨的十点多,刘道婆家的门口停满了车,都是来找她看病问事的:媳妇结婚五六年了还不开怀的,母牛下了三条腿的牛犊的,灶台上每天总有一窝蚂蚁的,夜半屋子里有女人哭泣的…… 问啥的都有,专门有人负责排队登记,热闹的场面,堪比医院的专家门诊,陈背篓心里暖暖的,这么多人慕名而来,证明刘道婆有能耐,碰上这位真神,陈望春或许有救。 轮到陈背篓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令他惊异的是,几个小时里,刘道婆没吃没歇,一口水也没喝,但始终精力充沛。 她看见陈背篓,张口就说:“你那病不是医院治的,钱打了水漂?” 陈背篓一听,脊梁上麻酥酥的,不由自主地跪倒,哭着说:“求神婆婆救我儿一命。” 刘道婆叹口气说:“治得了病,改不了命,就看有没有缘分了。” 刘道婆拿一支笔,在纸上快速地画着,不知画些什么,她边画边问:“你儿子属啥的?哪年哪月生的?啥时候得的病?” 陈背篓一愣,他以为刘道婆能未卜先知,便一一做了回答。 刘道婆停下笔,给陈望春开药方:三条河里的水各取一瓶、五座山头上的土各抓一把、白公鸡冠子上的一撮毛、三粒喜鹊屎,把三道符烧化,用四样药引子口服。 陈背篓小心翼翼地问:“能治好吗?” 刘道婆说:“心诚则灵。” 陈背篓接过符,装进衣兜里。 刘道婆说:“我替观世音菩萨坐堂,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你上个随心布施。” 陈背篓看见桌子丢了好多钱,有十元二十元的,也有五十元一百元的,他便丢了一张五十元的。 回家的路上,他给自己宽心,即便不灵验,不过就跑了几十里路,花了五十块钱而已。 找齐刘道婆开的药引子,费了一番周折。 三条河的水和五座山的土都好办,不过就是要多跑跑腿,但三粒喜鹊粪害苦了陈背篓,他已经几年没有见着喜鹊了,他找遍了油坊门的每一棵大树,没有见到一个喜鹊窝,喜鹊都哪去了? 油坊门没有,陈背篓便去附近的村庄找,能找见喜鹊窝,就肯定有喜鹊粪。 三天后,在陈庄的一棵大核桃树上,陈背篓终于发现了三个摞在一起的喜鹊窝,而且他看见几只喜鹊站在枝头上喳喳着,陈背篓激动坏了,他跑到核桃树下,扒拉着眼睛找喜鹊的粪便。 核桃树下是一片荒草,荒草里又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陈背篓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寻找,他发现了几个褐色的黄豆大的东西,闻了闻,似乎有点臭味,他不能断定是不是喜鹊的粪便,便装进兜里。 陈背篓花费了三个多小时,搜集了七八样他认为是喜鹊粪便的东西,才算把核桃树下的一块地搜索完毕。 这棵核桃树,在一栋小洋楼的旁边,小洋楼的前面有一棵柿子树,树下坐着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人。 陈背篓问候了一下老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形状各样、颜色各异的东西,向老人请教哪个是喜鹊粪。 老汉扒拉了一下,挑出了几粒说:“这就是喜鹊粪。” 老汉奇怪地问:“你要喜鹊粪干啥?” 陈背篓说:“做药引子。” 老汉哦了一声,说:“前几年,有人来找喜鹊毛,说做药引子,还没听说过喜鹊粪能做药引子。” 但陈背篓却对刘道婆深信不疑,既然喜鹊毛可以做药引子,喜鹊粪怎么就不能做药引子?越是法术高的,越喜欢用稀奇古怪的方子。 陈背篓将三道河的水、五座山头的土、白公鸡的毛、喜鹊的粪便混在一起,分作三份,拿出一份,烧化了一道符,让陈望春用水冲服。陈望春看着来路不明的可疑物,迟疑着不肯吃。 陈背篓焦躁地催促:“快吃,药吃了,病就好了。” 陈望春小声说:“我没有病。” 陈背篓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病成这个样了,还说没有病?就像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硬说他没有醉一样。 在陈背篓的被迫下,陈望春艰难地吃药,他打着嗝,使劲地咽了下去,然后,一阵咳嗽,流出了两滴眼泪。 陈背篓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没有盼来奇迹,却等来了陈望春深夜里的哭声。 当时,陈背篓做了一个梦,他被人追杀,在亡命逃跑,慌乱中,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一串哭泣声,像一根纤细的钢丝,刺穿了陈背篓的梦,扎进了他的身体。 哭声是从楼上传下来 的,细细的,却无处不在,像一场细雨覆盖了整个院子,下得陈背篓心里湿漉漉的。 那是陈望春的哭声,他宣告了刘道婆法术的失败,又在陈背篓的创口上撒了一把盐,再揉搓几下,疼痛难忍。 陈背篓的脑门突突地跳着,迸溅着失望仇恨的火星,他想冲上去,痛打一顿陈望春,出出一口恶气,但他忍住了。 他想起了半年之前,他走投无路时,每一个夜晚都难以入睡,只能到狂野里痛哭一场。 在深夜里哭泣的人,都有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口。 陈背篓没有放弃,也不能放弃,哪怕有万? 第一百零一章 是金钥匙还是枷锁 村里终于有人发现了陈背篓家不同寻常的动静,有人晚上出来撒尿,听到隐约的说话声,随后,就看见了魁星楼上的灯光。 村里人都知道,自陈望春去了北京上学后,快二十年了,魁星楼上一直黑着,难道是陈望春回家了? 白天,人们聚集在老磨坊前,议论着陈背篓家的反常情况,有人看见,晚上他们家经常有人出没,有人听见魁星楼上有人说话,便问陈背篓,你晚上神神叨叨地在干啥? 陈背篓说:“最近感觉心里不安,请个阴阳念念经,可能是犯了土,安安土。” 人们对陈背篓的话没有怀疑,不管谁家,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不顺乎,不是打碗摔碟,就是无缘无故地腿疼,或者被窝里钻进一条蛇,有了这类现象,便是阳宅不安,需要请阴阳禳解,这是件很平常的事。 但是,刘麦秆心里却明镜似的,他知道陈背篓夜里在干嘛。 那天晚上,刘麦秆闹肚子,夜里上了几次茅厕,他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听到了陈背篓家有人说话,他很好奇,都半夜了,在说啥呢? 他悄悄趴上墙头张望,看见院子里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木剑,穿着长袍,披头散发地在院子里走着八卦,走几步,吹一口火,念一句咒语。 刘麦秆没有进屋去睡,他一直听着墙那边的动静,后来,大门吱呀一声响了,几个人出去了。 刘麦秆也轻轻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前面三个人走向村口,刘麦秆也跟到村口,三个人跪了下来烧纸。 借着火光,刘麦秆认出了陈背篓,另一个穿道袍的自然是法师,当刘麦秆的目光落在那个瘦削的年轻人的脸上时,他的心忽地一下,要蹦出了嗓子眼,尽管快二十年了,但刘麦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陈望春,他虽然长大了,下巴上有了胡子,但刘麦秆对他太熟悉了。 刘麦秆心里波涛翻滚,陈望春怎么不声不响地回家了?看他们这个样子是在做法事禳解,想起不久前,陈背篓夜里游魂一样地哭泣,刘麦秆断定陈背篓家肯定有事了。 此后的几天晚上,刘麦秆留心观察,基本每隔天,就会有一个神秘的人,深夜进入陈背篓家,搞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会是什么不幸的事呢? 有一天晚上,刘麦秆睡不着,在村子里转悠,淡淡的月光下,村子熟睡着。 刘麦秆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每走过一家,他都要停下来,这是谁家、谁谁不在了、剩下的人去了哪里,一笔笔的,他心里都清楚。 从今年起,刘麦秆突然变得怀旧,他总要把过去的人和事,像放电影一样地过一遍,每次都感慨唏嘘,物是人非、白云苍狗,怀旧表明一个人老了。 人老了之后,就会不争不斗,啥事都看透了、看明白了,为年轻时的孟浪和轻率而懊悔,这就是孔夫子说的五十知天命。 刘麦秆现在已不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也不做落井下石的事了,他变得慈祥、温和、大度,这是油坊门人给他的评价。 这天晚上,在家门口,刘麦秆居然和陈望春猝然相遇,两个人谁都没有预料到,因而都愣住了。 陈望春向刘麦秆家的院子里张望,刘麦秆咳嗽了一声,想找一个合适的话头时,陈望春却像受惊的兔子,嗖得一下,跑进了他家的院子。 刘麦秆没有透露陈望春的秘密,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发现了魁星楼上的灯光和动静后,终于忍不住好奇。 一天晚上,几个人搬来一架梯子,靠在魁星楼的后墙上,东亮爬了上去,他趴在后窗上,看到他童年少年时的伙伴陈望春,这个高考状元,杳无音信近二十年后,却呆在魁星楼上,把贴在墙上的奖状,一张张撕下来,撕得如一堆雪花,他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陈望春回家了的消息传了开来,陈背篓知道瞒不住了,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了陈望春,便说:“他回来休假,不能见人。” 村里人奇怪:“都回家了,怎么就不能见人?” 陈背篓说:“陈望春是保密单位的,不管到哪,都不能随便见人。” 那时候,《暗算》电视剧正在热播,村里人把陈望春和电视里的神秘人物对号入座,原来,传说中的怪异天才,就在我们身边。 人们抑制不住好奇和激动,一窝蜂拥去,想见见陈望春,陈背篓一一挡驾,说:“孩子累着呢,让他好好歇息。” 人们不吃陈背篓这一套,他用保密这个借口糊弄了人们好多年,给陈背篓借了钱的人心里不踏实,他们要亲眼见见陈望春,亲耳听听他在北京哪个单位?在干嘛?他们借出去的钱还能不能要回来? 但陈背篓执意不让人们进去,说:“陈望春真的在忙,他的脑子里思考着国家大事,你们不要打扰他。” 关于陈望春的消息越传越远,连在县城的徐朝阳老师都知道了,开始,他很激动,他有近二十年没有见陈望春了,他这次回来,肯定要来拜访他这个启蒙老师的。 徐朝阳老师做着精心的准备,如何招待陈望春?做什么菜?喝什么酒?喝什么茶,他都再三斟酌,包括茶具、酒具、筷子等细节也不放过。 徐朝阳老师翻遍了柜子,找出了一瓶茅台,是他的一个学生送的,现在已是市级领导了。 陈望春来就喝茅台,两人一瓶,不多不少,徐朝阳老师一般酒喝到半醉时,口才才能超常发挥。 徐朝阳老师左等右等,陈望春始终不上门,他有点生气。 陈望春怎么就忘恩了呢?徐朝阳老师心里堵了一口气,但又吐不出来,学生不看望老师,说出去丢人。 后来,徐朝阳老师听说陈望春病了,在北京的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现在回家休养,他有唱歌、梦游、哭泣、撕东西的怪诞的症状。 徐朝阳老师心情异常沉重,陈望春看样子病得不轻啊。 尽管徐朝阳老师认为老师去看学生,是本末倒置,太掉价了,但他还是去了,特殊情况,情有可原。 现在,他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心里满是疑问,满是火,他不马上去找陈望春问个清楚明白,不是憋死,就会被活活烧死。 徐老师很隆重地出场了,西装、皮鞋、领带、冷峻的发型,夕阳给他苍白消瘦的脸上,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掩盖了他几分衰老和哀伤。 陈背篓的脸硬硬的,显然是不欢迎徐老师来访,他把门开了一道缝,两手搭在门上,像一道闩。 徐老师看着那道窄得只能溜进一只小狗的缝隙,感慨万千。 多年前的无数次家访,总是在黄昏时分,不管是霞光漫天,还是刮风下雨,甚至下雪,在徐老师眼里都一样美好,他走进这个破烂的小院子,走近一个伟大的天才。 那时,屋子里还是油灯,晕黄的一团光,浓茶淡酒,一盒廉价烟,一把炒花生,坐着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徐老师鼻子一酸,他强硬地拨开陈背篓的手,在众目睽睽下,走进院子,仰头望着魁星楼。 村里人在大门口或蹲或坐,像早几年看戏看电影一样,翘首而望。 徐老师和陈望春的会面场景,人们一无所知,只觉得时间好长,又好短,大概有一顿饭或几顿饭的功夫,徐老师出来了,他咬着七块钱的紫兰州,烟只剩下了烟蒂,长长的一截烟灰,奇迹般地没有脱落;他在理发店精心修剪的发型,软踏踏地乱成了一团枯草。 大门在徐老师的身后关上了,人们围了上去,急切地问这问哪,徐老师看都不看他们,直直地走了,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吃了闭门羹。 这太有意思了,老师的热脸,没有贴上学生的冷屁股。 夜幕拉上了,月牙挂在西边的枣树上,魁星楼的灯光晕黄一团,像生锈了的日光,在海水一样寂静漆黑的夜里,显得暗淡渺小,毫不起眼。 陈望春这种灰头土脸的回家方式,令油坊门人深深地迷惑不解。 村里人几乎彻夜未眠,他们坐在陈背篓家门口的打麦场上,追忆着着二十年前的时光: 那场怪异的龙卷风,何采菊每晚在这里举办秦腔晚会,刘爱雨和陈望春表演《虎口缘》,陈背篓毒打何采菊,合欢树上开满了粉色的花、以及悬挂的何采菊的戏服,陈望春考上大学,一村的人把他抬到了镇上…… 月光皎洁,幽深碧蓝的夜空,划过一道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不知坠向哪里。 东亮突然想起了彗星、伟大的哈雷彗星,想起了陈望春,心里像起风的海面,浪涛澎湃。 东亮虽是个包工头,但对知识和文化充满了崇敬,他教育儿女,影星、歌星、脱口秀、美女直播、王者荣耀,统统都是屎,一坨坨的屎,唯有陈望春,是一座令人仰止的山,有喜马拉雅的雄壮和珠穆朗玛的巍峨。 正当东亮鼓励儿女们追赶陈望春时,陈望春却掉过头,从金碧辉煌的京城,回到了破烂穷酸的油坊门,光芒四射的彗星悲壮地坠落了。 东亮面前雾茫茫一片,他这只小船,原地转着圈子,不知该往何处去。 陈望春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蝉,总有一天会蜕皮羽化,引吭高歌、自由飞翔? 陈望春再次成为村里人议论的焦点,人们回忆了刘麦秆和陈背篓打赌的整个过程后,都夸奖说,还是刘麦秆有眼光,是火眼金睛。 当年,他一眼就看出了陈望春背上的印记是枷锁而不是金钥匙,陈望春这二十年的经历,验证了他是一个苦难者,而不是上天的宠儿。 有人说陈背篓还欠着我们的钱呢,要知道这样,当初把钱存在银行里,还能吃点利息,现在是肉包子打狗,没了。 大家一下子愤怒了,陈望春这个大尾巴狼,欺骗了我们这些年,他不是有金钥匙吗,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有人说:“什么金钥匙?就是个枷锁!麦秆早几十年前就看透了,眼毒啊。” 被拍马屁的刘麦秆却一点也不高兴,倒显得愁绪满怀,人们奇怪,除了刘爱雨还没结婚、他没有孙子可抱,他还有啥不知足的? 人们安慰刘麦秆,能干的女人结婚都迟,刘爱雨是只金凤凰,凤配龙,慢慢来。 刘麦秆深深地叹口气说:“我的忧伤你们不懂。” 这一场长跑,一跑就是二十年,不容易啊,刘爱雨是赢了,谁能看透这个黄毛丫头?要是往前再推一千多年,她说不定又是一个武则天。 有人提示,老磨坊前的青石老磨还在,它像一个寂寞的舞台,日夜等待着陈背篓登台表演,那将是油坊门最热闹的事件,到时候,说不定别的村子的人,都会慕名而来。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一年到头冷冷清清的,人都憋坏了,都期待着看陈背篓出丑。 刘麦秆却淡淡地说:“有屁的意思。” 人们吃惊,屁的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沸沸扬扬的一场长跑,至此尘埃落定了,刘麦秆全胜陈背篓,现在该陈背篓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 人们恭喜刘麦秆,他却眯缝着眼睛,毫无胜利者的喜悦,说:“什么打赌?就是个屁!”人们惊讶,当年,两人如何斤斤计较,如何斗智斗勇,你来我往的,现在怎么就成了个屁? 善于拍马屁的人,啥时候都能见缝插针,话头一转又恭维上了,说刘麦秆现在境界高了,胸怀开阔了,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人们为陈望春的遭遇议论着叹息着,真是人生如棋,当局者迷。 有人发愁,陈望春年纪轻轻的,这辈子该怎么过?他或许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陈背篓该断子绝孙了。 有人纠结,自己借给陈背篓的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能吃能睡,这是油坊门人衡量一个人健康与否的标准,老祖宗流传的数百年上千年的经验是,只要有胃口、睡得香,就没啥大病,但现在,陈望春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好像对啥都失去了兴趣。 村里人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陈望春,这家做了凉皮米粉、那家包了饺子、还有人杀了羊,做了羊肉泡;酸菜、山楂、酸枣,所有他们认为能开胃的办法都想到了。 每天,有好多人进出陈背篓家,他们轮番劝说着陈望春,让他开口吃东西,陈望春被过度关注,这令他更加地烦躁不安。 刘爱雨回家了,一辆气派的轿车,像一艘船,悄然驶进油坊门村,人们疑惑这车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东亮说:“咬人的狗不叫,豪华车都没声音。” 刘爱雨推开车门,人们眼前一亮,一个时尚漂亮的女人,立在斜阳里,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她光彩照人,像突然从电视里跑出的一个女明星。 人们挪挪屁股,又集中到了刘麦秆家,刘爱雨亲切地和人们打着招呼,刘麦秆从刘爱雨的皮箱里,拿出一条软中华,笨拙地撕开包装,给人们发烟。 这一次,他足够大方,没有把软中华揣在怀里,而偷梁换柱,用一包五块钱的兰州糊弄人们。 至此,二十年前,一场万人瞩目的长跑比赛的主角,陈望春和刘爱雨都回到了起跑线上,但他们的境遇却千差万别,一个落魄不堪,一个春风满面,很多人心里都期待着观望着,刘爱雨和陈望春会不会有一场面对面的交锋? 当天晚上,北京时间二十点钟,刘爱雨走进了陈背篓的家,在院子里的陈背篓,看着突然现身的刘爱雨,惊诧万分,他愣愣地站成了一截木桩,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木呆呆地看着刘爱雨一步步地走上楼梯,走进魁星楼。 人们蜂拥而来,伸长脖颈,仰着脑袋,捕捉着楼上的动静,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什么也没听见,楼上静悄悄的好像空无一人;这两个人见面后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人们猜疑着,推断着。 月亮升上了半空,楼上传出了口哨声,是在吹一首《三月三》的歌,开始是一个人吹,后来是两个人一起吹,吹完《三月三》,又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歌声把人们带进了遥远的往事里。 第二天,刘爱雨给了东亮三千块钱,让他找人立即拆除老磨坊、荣誉碑,把磨盘和大碌碡,最好能扔到深沟里去。 几年前,刘爱雨捐资修建村里的道路时,老磨坊、磨盘、大碌碡就碍眼,当时,有人建议拆除,拓阔道路,但刘麦秆执意不肯,说他和陈背篓打赌,谁输了光腚推磨,没有了磨盘和大碌碡咋行? 刘麦秆反对,村长东亮也没法坚持,因为修路是刘爱雨自己掏腰包,就得听人家的。 此后,整治村容村貌,又涉及到老磨坊、大磨盘和大碌碡,它们太老太旧了,就像村子脸上的疤痕,影响观瞻。 但刘麦秆又发话了,他假传圣旨,说刘爱雨要把这些永远留着。 刘爱雨是县长书记的座上客,镇上乡上得罪不起,老磨坊和磨盘、碌碡,就留了下来。 刘麦秆大张旗鼓地要拆除老磨坊、磨盘和碌碡,人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刘麦秆的脸色,也不敢多问,这两年,刘麦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让人们有点不认识他了。 刘麦秆一声招呼,东亮开来了铲车,现在,村子里的基建活,基本实现了机械化。 铲车轰隆隆地,不到一个小时,荣誉碑、老磨坊被夷为平地,磨盘和碌碡,被铲车推下了深沟,随着一声闷响,一个时代便结束了。? 第一百零一章 是金钥匙还是枷锁 村里终于有人发现了陈背篓家不同寻常的动静,有人晚上出来撒尿,听到隐约的说话声,随后,就看见了魁星楼上的灯光。 村里人都知道,自陈望春去了北京上学后,快二十年了,魁星楼上一直黑着,难道是陈望春回家了? 白天,人们聚集在老磨坊前,议论着陈背篓家的反常情况,有人看见,晚上他们家经常有人出没,有人听见魁星楼上有人说话,便问陈背篓,你晚上神神叨叨地在干啥? 陈背篓说:“最近感觉心里不安,请个阴阳念念经,可能是犯了土,安安土。” 人们对陈背篓的话没有怀疑,不管谁家,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不顺乎,不是打碗摔碟,就是无缘无故地腿疼,或者被窝里钻进一条蛇,有了这类现象,便是阳宅不安,需要请阴阳禳解,这是件很平常的事。 但是,刘麦秆心里却明镜似的,他知道陈背篓夜里在干嘛。 那天晚上,刘麦秆闹肚子,夜里上了几次茅厕,他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听到了陈背篓家有人说话,他很好奇,都半夜了,在说啥呢? 他悄悄趴上墙头张望,看见院子里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木剑,穿着长袍,披头散发地在院子里走着八卦,走几步,吹一口火,念一句咒语。 刘麦秆没有进屋去睡,他一直听着墙那边的动静,后来,大门吱呀一声响了,几个人出去了。 刘麦秆也轻轻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前面三个人走向村口,刘麦秆也跟到村口,三个人跪了下来烧纸。 借着火光,刘麦秆认出了陈背篓,另一个穿道袍的自然是法师,当刘麦秆的目光落在那个瘦削的年轻人的脸上时,他的心忽地一下,要蹦出了嗓子眼,尽管快二十年了,但刘麦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陈望春,他虽然长大了,下巴上有了胡子,但刘麦秆对他太熟悉了。 刘麦秆心里波涛翻滚,陈望春怎么不声不响地回家了?看他们这个样子是在做法事禳解,想起不久前,陈背篓夜里游魂一样地哭泣,刘麦秆断定陈背篓家肯定有事了。 此后的几天晚上,刘麦秆留心观察,基本每隔天,就会有一个神秘的人,深夜进入陈背篓家,搞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会是什么不幸的事呢? 有一天晚上,刘麦秆睡不着,在村子里转悠,淡淡的月光下,村子熟睡着。 刘麦秆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每走过一家,他都要停下来,这是谁家、谁谁不在了、剩下的人去了哪里,一笔笔的,他心里都清楚。 从今年起,刘麦秆突然变得怀旧,他总要把过去的人和事,像放电影一样地过一遍,每次都感慨唏嘘,物是人非、白云苍狗,怀旧表明一个人老了。 人老了之后,就会不争不斗,啥事都看透了、看明白了,为年轻时的孟浪和轻率而懊悔,这就是孔夫子说的五十知天命。 刘麦秆现在已不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也不做落井下石的事了,他变得慈祥、温和、大度,这是油坊门人给他的评价。 这天晚上,在家门口,刘麦秆居然和陈望春猝然相遇,两个人谁都没有预料到,因而都愣住了。 陈望春向刘麦秆家的院子里张望,刘麦秆咳嗽了一声,想找一个合适的话头时,陈望春却像受惊的兔子,嗖得一下,跑进了他家的院子。 刘麦秆没有透露陈望春的秘密,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发现了魁星楼上的灯光和动静后,终于忍不住好奇。 一天晚上,几个人搬来一架梯子,靠在魁星楼的后墙上,东亮爬了上去,他趴在后窗上,看到他童年少年时的伙伴陈望春,这个高考状元,杳无音信近二十年后,却呆在魁星楼上,把贴在墙上的奖状,一张张撕下来,撕得如一堆雪花,他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陈望春回家了的消息传了开来,陈背篓知道瞒不住了,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了陈望春,便说:“他回来休假,不能见人。” 村里人奇怪:“都回家了,怎么就不能见人?” 陈背篓说:“陈望春是保密单位的,不管到哪,都不能随便见人。” 那时候,《暗算》电视剧正在热播,村里人把陈望春和电视里的神秘人物对号入座,原来,传说中的怪异天才,就在我们身边。 人们抑制不住好奇和激动,一窝蜂拥去,想见见陈望春,陈背篓一一挡驾,说:“孩子累着呢,让他好好歇息。” 人们不吃陈背篓这一套,他用保密这个借口糊弄了人们好多年,给陈背篓借了钱的人心里不踏实,他们要亲眼见见陈望春,亲耳听听他在北京哪个单位?在干嘛?他们借出去的钱还能不能要回来? 但陈背篓执意不让人们进去,说:“陈望春真的在忙,他的脑子里思考着国家大事,你们不要打扰他。” 关于陈望春的消息越传越远,连在县城的徐朝阳老师都知道了,开始,他很激动,他有近二十年没有见陈望春了,他这次回来,肯定要来拜访他这个启蒙老师的。 徐朝阳老师做着精心的准备,如何招待陈望春?做什么菜?喝什么酒?喝什么茶,他都再三斟酌,包括茶具、酒具、筷子等细节也不放过。 徐朝阳老师翻遍了柜子,找出了一瓶茅台,是他的一个学生送的,现在已是市级领导了。 陈望春来就喝茅台,两人一瓶,不多不少,徐朝阳老师一般酒喝到半醉时,口才才能超常发挥。 徐朝阳老师左等右等,陈望春始终不上门,他有点生气。 陈望春怎么就忘恩了呢?徐朝阳老师心里堵了一口气,但又吐不出来,学生不看望老师,说出去丢人。 后来,徐朝阳老师听说陈望春病了,在北京的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现在回家休养,他有唱歌、梦游、哭泣、撕东西的怪诞的症状。 徐朝阳老师心情异常沉重,陈望春看样子病得不轻啊。 尽管徐朝阳老师认为老师去看学生,是本末倒置,太掉价了,但他还是去了,特殊情况,情有可原。 现在,他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心里满是疑问,满是火,他不马上去找陈望春问个清楚明白,不是憋死,就会被活活烧死。 徐老师很隆重地出场了,西装、皮鞋、领带、冷峻的发型,夕阳给他苍白消瘦的脸上,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掩盖了他几分衰老和哀伤。 陈背篓的脸硬硬的,显然是不欢迎徐老师来访,他把门开了一道缝,两手搭在门上,像一道闩。 徐老师看着那道窄得只能溜进一只小狗的缝隙,感慨万千。 多年前的无数次家访,总是在黄昏时分,不管是霞光漫天,还是刮风下雨,甚至下雪,在徐老师眼里都一样美好,他走进这个破烂的小院子,走近一个伟大的天才。 那时,屋子里还是油灯,晕黄的一团光,浓茶淡酒,一盒廉价烟,一把炒花生,坐着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徐老师鼻子一酸,他强硬地拨开陈背篓的手,在众目睽睽下,走进院子,仰头望着魁星楼。 村里人在大门口或蹲或坐,像早几年看戏看电影一样,翘首而望。 徐老师和陈望春的会面场景,人们一无所知,只觉得时间好长,又好短,大概有一顿饭或几顿饭的功夫,徐老师出来了,他咬着七块钱的紫兰州,烟只剩下了烟蒂,长长的一截烟灰,奇迹般地没有脱落;他在理发店精心修剪的发型,软踏踏地乱成了一团枯草。 大门在徐老师的身后关上了,人们围了上去,急切地问这问哪,徐老师看都不看他们,直直地走了,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吃了闭门羹。 这太有意思了,老师的热脸,没有贴上学生的冷屁股。 夜幕拉上了,月牙挂在西边的枣树上,魁星楼的灯光晕黄一团,像生锈了的日光,在海水一样寂静漆黑的夜里,显得暗淡渺小,毫不起眼。 陈望春这种灰头土脸的回家方式,令油坊门人深深地迷惑不解。 村里人几乎彻夜未眠,他们坐在陈背篓家门口的打麦场上,追忆着着二十年前的时光: 那场怪异的龙卷风,何采菊每晚在这里举办秦腔晚会,刘爱雨和陈望春表演《虎口缘》,陈背篓毒打何采菊,合欢树上开满了粉色的花、以及悬挂的何采菊的戏服,陈望春考上大学,一村的人把他抬到了镇上…… 月光皎洁,幽深碧蓝的夜空,划过一道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不知坠向哪里。 东亮突然想起了彗星、伟大的哈雷彗星,想起了陈望春,心里像起风的海面,浪涛澎湃。 东亮虽是个包工头,但对知识和文化充满了崇敬,他教育儿女,影星、歌星、脱口秀、美女直播、王者荣耀,统统都是屎,一坨坨的屎,唯有陈望春,是一座令人仰止的山,有喜马拉雅的雄壮和珠穆朗玛的巍峨。 正当东亮鼓励儿女们追赶陈望春时,陈望春却掉过头,从金碧辉煌的京城,回到了破烂穷酸的油坊门,光芒四射的彗星悲壮地坠落了。 东亮面前雾茫茫一片,他这只小船,原地转着圈子,不知该往何处去。 陈望春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蝉,总有一天会蜕皮羽化,引吭高歌、自由飞翔? 陈望春再次成为村里人议论的焦点,人们回忆了刘麦秆和陈背篓打赌的整个过程后,都夸奖说,还是刘麦秆有眼光,是火眼金睛。 当年,他一眼就看出了陈望春背上的印记是枷锁而不是金钥匙,陈望春这二十年的经历,验证了他是一个苦难者,而不是上天的宠儿。 有人说陈背篓还欠着我们的钱呢,要知道这样,当初把钱存在银行里,还能吃点利息,现在是肉包子打狗,没了。 大家一下子愤怒了,陈望春这个大尾巴狼,欺骗了我们这些年,他不是有金钥匙吗,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有人说:“什么金钥匙?就是个枷锁!麦秆早几十年前就看透了,眼毒啊。” 被拍马屁的刘麦秆却一点也不高兴,倒显得愁绪满怀,人们奇怪,除了刘爱雨还没结婚、他没有孙子可抱,他还有啥不知足的? 人们安慰刘麦秆,能干的女人结婚都迟,刘爱雨是只金凤凰,凤配龙,慢慢来。 刘麦秆深深地叹口气说:“我的忧伤你们不懂。” 这一场长跑,一跑就是二十年,不容易啊,刘爱雨是赢了,谁能看透这个黄毛丫头?要是往前再推一千多年,她说不定又是一个武则天。 有人提示,老磨坊前的青石老磨还在,它像一个寂寞的舞台,日夜等待着陈背篓登台表演,那将是油坊门最热闹的事件,到时候,说不定别的村子的人,都会慕名而来。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一年到头冷冷清清的,人都憋坏了,都期待着看陈背篓出丑。 刘麦秆却淡淡地说:“有屁的意思。” 人们吃惊,屁的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沸沸扬扬的一场长跑,至此尘埃落定了,刘麦秆全胜陈背篓,现在该陈背篓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 人们恭喜刘麦秆,他却眯缝着眼睛,毫无胜利者的喜悦,说:“什么打赌?就是个屁!”人们惊讶,当年,两人如何斤斤计较,如何斗智斗勇,你来我往的,现在怎么就成了个屁? 善于拍马屁的人,啥时候都能见缝插针,话头一转又恭维上了,说刘麦秆现在境界高了,胸怀开阔了,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人们为陈望春的遭遇议论着叹息着,真是人生如棋,当局者迷。 有人发愁,陈望春年纪轻轻的,这辈子该怎么过?他或许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陈背篓该断子绝孙了。 有人纠结,自己借给陈背篓的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能吃能睡,这是油坊门人衡量一个人健康与否的标准,老祖宗流传的数百年上千年的经验是,只要有胃口、睡得香,就没啥大病,但现在,陈望春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好像对啥都失去了兴趣。 村里人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陈望春,这家做了凉皮米粉、那家包了饺子、还有人杀了羊,做了羊肉泡;酸菜、山楂、酸枣,所有他们认为能开胃的办法都想到了。 每天,有好多人进出陈背篓家,他们轮番劝说着陈望春,让他开口吃东西,陈望春被过度关注,这令他更加地烦躁不安。 刘爱雨回家了,一辆气派的轿车,像一艘船,悄然驶进油坊门村,人们疑惑这车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东亮说:“咬人的狗不叫,豪华车都没声音。” 刘爱雨推开车门,人们眼前一亮,一个时尚漂亮的女人,立在斜阳里,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她光彩照人,像突然从电视里跑出的一个女明星。 人们挪挪屁股,又集中到了刘麦秆家,刘爱雨亲切地和人们打着招呼,刘麦秆从刘爱雨的皮箱里,拿出一条软中华,笨拙地撕开包装,给人们发烟。 这一次,他足够大方,没有把软中华揣在怀里,而偷梁换柱,用一包五块钱的兰州糊弄人们。 至此,二十年前,一场万人瞩目的长跑比赛的主角,陈望春和刘爱雨都回到了起跑线上,但他们的境遇却千差万别,一个落魄不堪,一个春风满面,很多人心里都期待着观望着,刘爱雨和陈望春会不会有一场面对面的交锋? 当天晚上,北京时间二十点钟,刘爱雨走进了陈背篓的家,在院子里的陈背篓,看着突然现身的刘爱雨,惊诧万分,他愣愣地站成了一截木桩,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木呆呆地看着刘爱雨一步步地走上楼梯,走进魁星楼。 人们蜂拥而来,伸长脖颈,仰着脑袋,捕捉着楼上的动静,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什么也没听见,楼上静悄悄的好像空无一人;这两个人见面后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人们猜疑着,推断着。 月亮升上了半空,楼上传出了口哨声,是在吹一首《三月三》的歌,开始是一个人吹,后来是两个人一起吹,吹完《三月三》,又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歌声把人们带进了遥远的往事里。 第二天,刘爱雨给了东亮三千块钱,让他找人立即拆除老磨坊、荣誉碑,把磨盘和大碌碡,最好能扔到深沟里去。 几年前,刘爱雨捐资修建村里的道路时,老磨坊、磨盘、大碌碡就碍眼,当时,有人建议拆除,拓阔道路,但刘麦秆执意不肯,说他和陈背篓打赌,谁输了光腚推磨,没有了磨盘和大碌碡咋行? 刘麦秆反对,村长东亮也没法坚持,因为修路是刘爱雨自己掏腰包,就得听人家的。 此后,整治村容村貌,又涉及到老磨坊、大磨盘和大碌碡,它们太老太旧了,就像村子脸上的疤痕,影响观瞻。 但刘麦秆又发话了,他假传圣旨,说刘爱雨要把这些永远留着。 刘爱雨是县长书记的座上客,镇上乡上得罪不起,老磨坊和磨盘、碌碡,就留了下来。 刘麦秆大张旗鼓地要拆除老磨坊、磨盘和碌碡,人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刘麦秆的脸色,也不敢多问,这两年,刘麦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让人们有点不认识他了。 刘麦秆一声招呼,东亮开来了铲车,现在,村子里的基建活,基本实现了机械化。 铲车轰隆隆地,不到一个小时,荣誉碑、老磨坊被夷为平地,磨盘和碌碡,被铲车推下了深沟,随着一声闷响,一个时代便结束了。? 第一百零二章 我一直在你的身边 刘爱雨和陈背篓摊牌了。 刘爱雨一回家,陈背篓就躲着她,但终究没有躲过。 那天,刘爱雨牵着陈望春的手,从魁星楼上下来,聚在大门外的人们涌了进来,他们大多站在院子里,只有东亮几个人和刘爱雨一起进了屋子。 陈背篓发现,他平常胆怯懦弱的儿子,在刘爱雨面前,似乎直起了腰杆。 刘爱雨盯着陈背篓,心情极其复杂,她曾尊敬他,把他当作恩人一样看待。 但后来,他似乎走火入魔了,他毒打何采菊,将她驱逐出家门。 他捕风捉影,不遗余力地制造刘爱雨的谣言,使她身败名裂,被迫辍学,远走他乡。 为了和刘麦秆争个高低,他殴打、辱骂、强迫陈望春,使他度过了长达七年的黑暗时期。 刘爱雨有理由相信,陈望春现在的病,就是陈背篓给种下的因。 然而,看着憔悴苍老的陈背篓,她只有同情和怜悯。 刘爱雨说:“陈望春的病很严重,如果不干预不治疗,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犹豫再三,刘爱雨没有说出自杀二字。 屋子里摆满了坛坛罐罐,里面装着陈背篓到处搜罗的、所谓偏方秘方熬制的、味道难闻、颜色可疑的灵丹妙药。 对陈背篓一味地求神问鬼的愚蠢做法,刘爱雨又好气又好笑,这些瓶瓶罐罐,激起刘爱雨的愤怒,她操起一根棒子,乒乒乓乓地砸了个粉碎,陈望春看刘爱雨砸,他也来了兴致,跟着砸了起来。 刘爱雨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今后,陈望春的病由她负责治疗,陈背篓不要插手。 刘爱雨此举,是打了陈背篓的脸,他想反对,但想到陈望春回家的半年里,他使尽了一切办法,陈望春的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这令他急躁不安,而他的急躁暴怒,反过来又让陈望春胆怯害怕,他惊恐如一只惊弓之鸟。 接下来的一番话,惊得人们目瞪口呆。 刘爱雨说:“陈望春治病,借了大伙的钱,这笔钱由我来偿还,利息比银行的高一倍。” 刘爱雨向陈背篓要账本,陈背篓万万没有想到,刘爱雨会替陈望春还这笔债,他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刘爱雨怎么说,他怎么做,机械地拿出了帐本。 刘爱雨拿着账本,和人们一一核对,问有无出入,大伙都说错不了。 刘爱雨说:“东亮,这件事还得麻烦你,明天,就把大伙的钱给还了。”东亮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陈背篓垂下头,他认输了,对陈望春,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既然刘爱雨要管,就让他管去。 村里人都大为惊讶,陈望春如今站在悬崖边上,刘爱雨不但没有推他一把,反而把他拽了回来,这个女子的心胸之大,令人们汗颜。 刘爱雨将陈望春带到了她家里,住到了二楼,她每三天赶一趟集,购买大量的水果和蔬菜,亲手负责陈望春的一日三餐。 刘爱雨的举动,让一村人迷惑不解,她是什么意思呢? 人们猜不透这个在外漂泊了二十年的女子的心思了,她要么是变着法子戏耍陈背篓父子,要么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降临人世。 刘麦秆非常不满刘爱雨的决定,陈望春现在就是一坨屎,人们都躲着他,刘爱雨却傻乎乎地往上凑,闯荡江湖二十年,还缺点心眼,刘麦秆抱怨刘爱雨和她娘一样老实愚蠢。 刘麦秆阻止刘爱雨把陈望春带回家里,说刘爱雨三十多岁了,不婚不嫁,和陈望春白天黑夜地呆在一起算怎么回事?村里人说啥的都有,他臊的都不敢出门了。 刘爱雨也不愿在家里住,尽管整栋楼房都闲置着,但刘麦秆像只麻雀一样的聒噪,刘爱雨不胜厌烦,陈望春的休养,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刘爱雨在思考对策,今后,她要照看陈望春,而刘麦秆年龄渐渐地大了,也需要有人照料一日三餐。 刘爱雨和刘麦秆谈判,她同意刘麦秆和陈乃香结婚,他们可以住进小洋楼。 刘麦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马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陈乃香。 刘爱雨冷冷地说:“别急,再等一个月,我从这里搬出去,你的相好才能住进来。” 刘麦秆搓搓发烧的脸说:“我不急。” 刘爱雨想到了油坊门学校旧址,当初,她通过李县长买了来,只是不想它沦为养鸡场或养猪场,留住她童年少年的记忆。 现在,这个被遗弃的学校派上了用场。 刘爱雨找来东亮,和他一起去了油坊门学校,实地考察,谈了她的想法,她要把油坊门改造成她和陈望春的家。 同为刘爱雨和陈望春同学的东亮,为陈望春的不幸遭遇而悲伤,为刘爱雨不计前嫌、治病救人的善举而感动,他说:“我们是朋友,工程改造算我的一份。” 刘爱雨计划将其中的一栋教室改成卧室,里面搞个隔断,像城里的家属楼一样,分三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书房、一个卫生间;另一栋教室改成厨房、餐厅、活动室,这两栋房子,用围墙围起来,装上门,成一个独立封闭的小院子。 院子里修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砌一个水池;屋子门口,用方木搭一个长长的走廊,栽植爬山虎和紫藤,成为夏秋两季的绿色长廊,既挡阳光,又遮风雨。一条青砖铺就的三米宽的道路,从院子一直通向校门口。 东亮拿着设计图,拍着胸脯说,放心,一个月就搞定了。 东亮带着几个人在油坊门学校夜以继日地忙着,村里人都知道了,那将是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新家,他俩到底啥关系呢?朋友?夫妻?还是情人?人们说啥的都有,见了刘麦秆,便笑嘻嘻地给他一个暧昧的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在离开北京时,刘爱雨就在反复考虑她和陈望春的事,尽管她和赵波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热恋,两人也设计好了婚后的浪漫生活,但是,一听到陈望春病了,刘爱雨就丧魂落魄,一颗心全在陈望春身上了。 是因为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长结下的感情?还是为报答何采菊的养育之恩?抑或是内心的善良和悲悯?她说不清,种种的想法像一团乱麻,缠裹了她,令她理不出头绪。 她只清楚一点,陈望春和她在一起,才能安静,向阳康复医院的张护理说的对,只有她,才能救陈望春。 在油坊门的日子,刘爱雨也常常想起北京的喧嚣、拥挤、热闹,想起“问雨轩”茶庄里结交的各路朋友,想起和赵波的卿卿我我,想起和他的云南之行,刘爱雨心底隐隐地疼,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赵波,他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赵波来过几次电话,催刘爱雨回北京,经营她的茶庄,刘爱雨说他在照看陈望春,一时半会回不去。 赵波很惊讶,问:“你和陈望春是友情还是爱情?你照顾他是因为爱还是同情?”刘爱雨自己也不知道。 一周后,赵波居然追到了油坊门,刘麦秆看到赵波,异常兴奋,他有意领着赵波,在村里转悠,逢人就介绍说:“赵先生,在北京发展,是刘爱雨的好朋友。” 不用刘麦秆提醒,大伙就明白,能跑几千里路来看望刘爱雨,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人们自然恭维刘麦秆:“这个赵先生,才和刘爱雨是一对,并蒂莲花、交颈鸳鸯。” 刘麦秆盛情款待赵波,杀鸡宰羊,请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作陪,宴席之上,刘麦秆深情回忆了自己去北京时,赵波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刘麦秆指着嘴里的牙说,这几颗牙就是赵先生给我种的。 刘麦秆此举,是向油坊门人公开刘爱雨和赵波的关系,刘爱雨的人生应该是在北京,而不是油坊门;她对陈望春的好,纯粹就是一个贵人对乞丐的施舍,和爱没有一毛钱关系。 在人们的追问下,赵波稍稍透露了一下刘爱雨在京城的生意,夸她是个经商天才,她开办海鲜店、茶庄,每月的收入在几十万,人们被惊得合不拢嘴,油坊门再次被震动,刘麦秆说刘爱雨没有当保姆,而是在做大事,他们以为他是在吹牛。 现在他们信了。 刘爱雨一个月赚的钱,比他们一辈子赚的钱都要多,那她就更应该回到北京去,而不是荒废在油坊门,除非她真的傻了。 刘爱雨给陈望春制订了严格的作息制度,早晨七点起床,吃过早餐后,他们俩一起跑步,从村里跑到油坊门学校,再返回来,大概是两公里,两人身上都微微出了汗。 九点钟,刘爱雨带着陈望春去桃花台,一人一把镰刀,割厚厚的野草,割倒后,捆成一小捆。 小时候,在秋末冬初的日子里,每天放学后或礼拜天,他们拿着镰刀,腰里拴着绳子,到山沟沟里割野草,然后背回去,晒干后烧炕做饭。 那时候家家都穷,烧不起炭也没有电,就靠打的柴禾,才能做熟一顿饭,晚上睡一个热炕。 刘爱雨和陈望春经常合作,在打草的间隙里,他们摘酸枣、掏鸟蛋、逮野兔。 现在,村子里早就不烧柴禾了,他们割草是为了锻炼,每天进行足够的体力劳动,能增加食欲。 在刘爱雨的监督下,陈望春割一个多小时的野草,出一身汗,胃里就空了,有了吃食物的欲望。 这几天,眼看着陈望春的胃口开了,只要他有旺盛的食欲,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而一个健壮的身体,能抵御疾病的侵袭。 午饭后,一个小时的休息;在下午三点左右,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刘爱雨给陈望春读书,令赵波奇怪的是,不是心灵鸡汤,也不是励志文章,而是《神雕侠侣》,但陈望春听得入迷。 下午六点吃晚饭,饭后是散步,两人绕村子转三圈,耗时两个小时,转完了,太阳便落山了,天也黑了。 这个时候,属于两人交流的时间,基本是刘爱雨说,陈望春听,有时候他还插进几句,咧嘴一笑,开心的样子。 十点整,音乐想起来,大多是古琴古筝,悠扬婉转,音乐的声音在逐渐变小,到最后,像溪水的潺潺,像泉水的叮咚,而陈望春渐渐闭上了眼睛,刘爱雨关了灯,消失在黑暗里。 赵波亲眼目睹了刘爱欲照料陈望春的全过程,耐心、细致、周到,体贴入微,他心里泛起浓浓的醋意,这个不久前还和他拥抱、亲吻、肉体交融的女子,现在的心思却全在另一个男子身上,这令他妒忌不满。 月色溶溶,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秋虫在吟唱,已经后半夜了,陈望春在熟睡中,刘爱雨才能忙里偷闲,和赵波说说话。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月光透过树叶,给他们身上洒下一层斑驳的光点,赵波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家里一直在催我。” 刘爱雨说:“赵波,我们分手。” 赵波忽地站了起来,压抑着愤怒问:“就因为他吗?” 刘爱雨说:“赵波,你别急,你听我说。” 刘爱雨打开了话匣子,她从几个月上,她吃何采菊的奶水、和陈望春睡在一个被窝里说起: 她和陈望春分开就大哭大闹、睡在一起就眉开眼笑。 十岁上,陈望春教她骑羊,她摔破了额头,她爹刘麦秆以十块钱的聘礼,把她许配给陈望春为妻。 十二岁上,她娘死了,临咽气时,她和陈望春跪在娘的炕头前,拜了天地。 她拉肚子,奄奄一息,她爹把她丢在乱坟岗子上,是何采菊把她抱了回来。 她差点被人贩子拐走,是陈望春救了她。 陈望春被龙卷风刮没了,是她找到了他。 她和陈望春的名字,被刻在门口的合欢树上,现在,已经融为一体。 在此之前,他们两家关系和谐密切,亲如一家。 都怨那场龙卷风,给陈望春背上烙了一把金钥匙,陈背篓才修了一座魁星楼;她爹刘麦秆因为挡了他们家的风水,和陈背篓吵了起来,然后打赌,她和陈望春,谁先跑进北京城,谁赢;而输了的,要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此后,她和陈望春被人为地分开。 再后来,陈背篓毒打何采菊,逼她出走;临走时,何采菊叮咛她,要照看陈望春。 …… 刘爱雨讲了整整三十六年的往事,她讲完时,天已亮了,整个讲述过程中,她不断地擦眼泪,身边,已丢了一大堆纸巾。 赵波默然了,他的内心掀起了狂涛巨浪,他知道刘爱雨的心里装着故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曲折迂回、哀婉凄恻的故事。 刘爱雨说:“赵波,对不起了,真对不起,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赵波的眼里也涌出了热泪,他埋下头,整个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刘爱雨心如刀割,她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肩头,但伸到半途的手,又缩了回来,就这样结束,所有的疼都会过去的。 二十多天后,刘爱雨和陈望春搬进了他们的新居,随即宣布,她将和陈望春结婚。 这在油坊门掀起了一场九级风暴,它带给村子的震撼,绝不亚于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怪异的龙卷风。 好多人这才记起来,刘爱雨和陈望春早在几个月大时,就睡一个被窝;十岁时就订了婚,十二岁上拜了天地,两人一南一北地折腾了几十年,最终,又走到了一块,这就是缘分,早就被上天注定了的。 好日子订在了老历的九月初八日,刘爱雨将婚礼一应事宜,全都托付给了东亮,她不主张大操大办,也不要司仪,只和陈望春来一个传统的拜天地的仪式。 作为这起万人瞩目的婚礼的当事人,刘麦秆和陈背篓,两人处境尴尬、心情极其复杂。 陈背篓对刘爱雨感激不尽,她不但替陈望春还了欠债,还嫁给了他,陈望春不用打光棍了,陈家也不会断子绝孙了,想起他曾经对她的恶意诽谤,他羞愧难言。 刘麦秆呢,心凉如水,刘爱雨从十五岁上就四处闯荡,好不容易打下了一片江山,现在却回到油坊门,照顾一个废人,并和他结婚;她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哎,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王母娘娘法力无边,也没有能分开牛郎和织女,他刘麦秆又有什么办法? 刘爱雨和陈望春简朴的婚礼,却有着轰动效应,县上的李县长,亲自参加婚礼,并宣读了两人的结婚证。 因为县长大驾光临,许多县直部门和乡镇一级的领导,也参加了婚礼,油坊门学校门口,停了两行长长的轿车,有人数了数,竟然有一百多辆,这个记录将载入油坊门的历史,而且不可能被打破。 徐朝阳老师也参加了婚礼,这么些年,徐朝阳老师对待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态度是爱憎分明。 徐朝阳老师一直认为刘爱雨的成功只是投机取巧而已,没有含金量,而陈望春才是栋梁,因而,徐朝阳老师多次冷落刘爱雨,即使她给学校捐款捐电脑,他也是冷漠的蔑视的。 但今天,徐朝阳老师紧紧握住刘爱雨的手,抖动着,眼眶湿润,他什么都没说,但感激和赞美之情,不言而喻。 在婚礼上,徐朝阳老师被邀请讲话,他再一次肯定了陈望春的优秀,说他现在是卧薪尝胆,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徐朝阳老师最后感谢了刘爱雨,在陈望春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她伸出了她的双手,大美无言!大爱无疆!,她是一块金子。 陈望春和刘爱雨跪在一起拜天地,距他们上一次拜天地,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村里人说,陈望春这病,冲冲喜,也许就好了。 晚上,东亮几个人闹了一会洞房,就走了。 一身新婚礼服的陈望春,坐在炕头上,局促不安,像上学时,做错了事,挨了老师的批评一样。 刘爱雨穿着枣红色的旗袍,她窈窕的身材,令每一个男人都馋涎欲滴,即使患有抑郁症的陈望春,目光也长久地在她的身上徜徉。 他们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刘爱雨打开床灯,关了大灯。 刘爱雨拿起《神雕侠侣》,开始为陈望春读:杨过眼望石屋,看着这些自己从小就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又带着许多伤感…… 刘爱雨读到小龙女伤势很重,自觉不久于人世时,心里一酸,流下泪来,陈望春看见,轻轻地给她擦去了眼泪。 刘爱雨也想和杨过一样,寻找一块安静的乐土,带着她心爱的人去种田养鸡,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想起了云南,那些四季如春、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的小镇是多么安逸,看着枝头已经泛黄的树叶,她想,在冬天来临时,她和陈望春就去云南。 刘爱雨继续给陈望春读书,陈望春听着听着,眼睛变得朦胧,刘爱雨的声音变得更轻了,柳絮般地飘落,陈望春闭上了眼睛,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陈望春这只疲惫的船,安静地在刘爱雨的港湾里休憩,刘爱雨摸着他湿漉漉的额头,他安恬睡眠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婴儿。 全书完结。 第一百零二章 我一直在你的身边 刘爱雨和陈背篓摊牌了。 刘爱雨一回家,陈背篓就躲着她,但终究没有躲过。 那天,刘爱雨牵着陈望春的手,从魁星楼上下来,聚在大门外的人们涌了进来,他们大多站在院子里,只有东亮几个人和刘爱雨一起进了屋子。 陈背篓发现,他平常胆怯懦弱的儿子,在刘爱雨面前,似乎直起了腰杆。 刘爱雨盯着陈背篓,心情极其复杂,她曾尊敬他,把他当作恩人一样看待。 但后来,他似乎走火入魔了,他毒打何采菊,将她驱逐出家门。 他捕风捉影,不遗余力地制造刘爱雨的谣言,使她身败名裂,被迫辍学,远走他乡。 为了和刘麦秆争个高低,他殴打、辱骂、强迫陈望春,使他度过了长达七年的黑暗时期。 刘爱雨有理由相信,陈望春现在的病,就是陈背篓给种下的因。 然而,看着憔悴苍老的陈背篓,她只有同情和怜悯。 刘爱雨说:“陈望春的病很严重,如果不干预不治疗,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犹豫再三,刘爱雨没有说出自杀二字。 屋子里摆满了坛坛罐罐,里面装着陈背篓到处搜罗的、所谓偏方秘方熬制的、味道难闻、颜色可疑的灵丹妙药。 对陈背篓一味地求神问鬼的愚蠢做法,刘爱雨又好气又好笑,这些瓶瓶罐罐,激起刘爱雨的愤怒,她操起一根棒子,乒乒乓乓地砸了个粉碎,陈望春看刘爱雨砸,他也来了兴致,跟着砸了起来。 刘爱雨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今后,陈望春的病由她负责治疗,陈背篓不要插手。 刘爱雨此举,是打了陈背篓的脸,他想反对,但想到陈望春回家的半年里,他使尽了一切办法,陈望春的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这令他急躁不安,而他的急躁暴怒,反过来又让陈望春胆怯害怕,他惊恐如一只惊弓之鸟。 接下来的一番话,惊得人们目瞪口呆。 刘爱雨说:“陈望春治病,借了大伙的钱,这笔钱由我来偿还,利息比银行的高一倍。” 刘爱雨向陈背篓要账本,陈背篓万万没有想到,刘爱雨会替陈望春还这笔债,他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刘爱雨怎么说,他怎么做,机械地拿出了帐本。 刘爱雨拿着账本,和人们一一核对,问有无出入,大伙都说错不了。 刘爱雨说:“东亮,这件事还得麻烦你,明天,就把大伙的钱给还了。”东亮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陈背篓垂下头,他认输了,对陈望春,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既然刘爱雨要管,就让他管去。 村里人都大为惊讶,陈望春如今站在悬崖边上,刘爱雨不但没有推他一把,反而把他拽了回来,这个女子的心胸之大,令人们汗颜。 刘爱雨将陈望春带到了她家里,住到了二楼,她每三天赶一趟集,购买大量的水果和蔬菜,亲手负责陈望春的一日三餐。 刘爱雨的举动,让一村人迷惑不解,她是什么意思呢? 人们猜不透这个在外漂泊了二十年的女子的心思了,她要么是变着法子戏耍陈背篓父子,要么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降临人世。 刘麦秆非常不满刘爱雨的决定,陈望春现在就是一坨屎,人们都躲着他,刘爱雨却傻乎乎地往上凑,闯荡江湖二十年,还缺点心眼,刘麦秆抱怨刘爱雨和她娘一样老实愚蠢。 刘麦秆阻止刘爱雨把陈望春带回家里,说刘爱雨三十多岁了,不婚不嫁,和陈望春白天黑夜地呆在一起算怎么回事?村里人说啥的都有,他臊的都不敢出门了。 刘爱雨也不愿在家里住,尽管整栋楼房都闲置着,但刘麦秆像只麻雀一样的聒噪,刘爱雨不胜厌烦,陈望春的休养,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刘爱雨在思考对策,今后,她要照看陈望春,而刘麦秆年龄渐渐地大了,也需要有人照料一日三餐。 刘爱雨和刘麦秆谈判,她同意刘麦秆和陈乃香结婚,他们可以住进小洋楼。 刘麦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马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陈乃香。 刘爱雨冷冷地说:“别急,再等一个月,我从这里搬出去,你的相好才能住进来。” 刘麦秆搓搓发烧的脸说:“我不急。” 刘爱雨想到了油坊门学校旧址,当初,她通过李县长买了来,只是不想它沦为养鸡场或养猪场,留住她童年少年的记忆。 现在,这个被遗弃的学校派上了用场。 刘爱雨找来东亮,和他一起去了油坊门学校,实地考察,谈了她的想法,她要把油坊门改造成她和陈望春的家。 同为刘爱雨和陈望春同学的东亮,为陈望春的不幸遭遇而悲伤,为刘爱雨不计前嫌、治病救人的善举而感动,他说:“我们是朋友,工程改造算我的一份。” 刘爱雨计划将其中的一栋教室改成卧室,里面搞个隔断,像城里的家属楼一样,分三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书房、一个卫生间;另一栋教室改成厨房、餐厅、活动室,这两栋房子,用围墙围起来,装上门,成一个独立封闭的小院子。 院子里修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砌一个水池;屋子门口,用方木搭一个长长的走廊,栽植爬山虎和紫藤,成为夏秋两季的绿色长廊,既挡阳光,又遮风雨。一条青砖铺就的三米宽的道路,从院子一直通向校门口。 东亮拿着设计图,拍着胸脯说,放心,一个月就搞定了。 东亮带着几个人在油坊门学校夜以继日地忙着,村里人都知道了,那将是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新家,他俩到底啥关系呢?朋友?夫妻?还是情人?人们说啥的都有,见了刘麦秆,便笑嘻嘻地给他一个暧昧的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在离开北京时,刘爱雨就在反复考虑她和陈望春的事,尽管她和赵波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热恋,两人也设计好了婚后的浪漫生活,但是,一听到陈望春病了,刘爱雨就丧魂落魄,一颗心全在陈望春身上了。 是因为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长结下的感情?还是为报答何采菊的养育之恩?抑或是内心的善良和悲悯?她说不清,种种的想法像一团乱麻,缠裹了她,令她理不出头绪。 她只清楚一点,陈望春和她在一起,才能安静,向阳康复医院的张护理说的对,只有她,才能救陈望春。 在油坊门的日子,刘爱雨也常常想起北京的喧嚣、拥挤、热闹,想起“问雨轩”茶庄里结交的各路朋友,想起和赵波的卿卿我我,想起和他的云南之行,刘爱雨心底隐隐地疼,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赵波,他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赵波来过几次电话,催刘爱雨回北京,经营她的茶庄,刘爱雨说他在照看陈望春,一时半会回不去。 赵波很惊讶,问:“你和陈望春是友情还是爱情?你照顾他是因为爱还是同情?”刘爱雨自己也不知道。 一周后,赵波居然追到了油坊门,刘麦秆看到赵波,异常兴奋,他有意领着赵波,在村里转悠,逢人就介绍说:“赵先生,在北京发展,是刘爱雨的好朋友。” 不用刘麦秆提醒,大伙就明白,能跑几千里路来看望刘爱雨,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人们自然恭维刘麦秆:“这个赵先生,才和刘爱雨是一对,并蒂莲花、交颈鸳鸯。” 刘麦秆盛情款待赵波,杀鸡宰羊,请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作陪,宴席之上,刘麦秆深情回忆了自己去北京时,赵波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刘麦秆指着嘴里的牙说,这几颗牙就是赵先生给我种的。 刘麦秆此举,是向油坊门人公开刘爱雨和赵波的关系,刘爱雨的人生应该是在北京,而不是油坊门;她对陈望春的好,纯粹就是一个贵人对乞丐的施舍,和爱没有一毛钱关系。 在人们的追问下,赵波稍稍透露了一下刘爱雨在京城的生意,夸她是个经商天才,她开办海鲜店、茶庄,每月的收入在几十万,人们被惊得合不拢嘴,油坊门再次被震动,刘麦秆说刘爱雨没有当保姆,而是在做大事,他们以为他是在吹牛。 现在他们信了。 刘爱雨一个月赚的钱,比他们一辈子赚的钱都要多,那她就更应该回到北京去,而不是荒废在油坊门,除非她真的傻了。 刘爱雨给陈望春制订了严格的作息制度,早晨七点起床,吃过早餐后,他们俩一起跑步,从村里跑到油坊门学校,再返回来,大概是两公里,两人身上都微微出了汗。 九点钟,刘爱雨带着陈望春去桃花台,一人一把镰刀,割厚厚的野草,割倒后,捆成一小捆。 小时候,在秋末冬初的日子里,每天放学后或礼拜天,他们拿着镰刀,腰里拴着绳子,到山沟沟里割野草,然后背回去,晒干后烧炕做饭。 那时候家家都穷,烧不起炭也没有电,就靠打的柴禾,才能做熟一顿饭,晚上睡一个热炕。 刘爱雨和陈望春经常合作,在打草的间隙里,他们摘酸枣、掏鸟蛋、逮野兔。 现在,村子里早就不烧柴禾了,他们割草是为了锻炼,每天进行足够的体力劳动,能增加食欲。 在刘爱雨的监督下,陈望春割一个多小时的野草,出一身汗,胃里就空了,有了吃食物的欲望。 这几天,眼看着陈望春的胃口开了,只要他有旺盛的食欲,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而一个健壮的身体,能抵御疾病的侵袭。 午饭后,一个小时的休息;在下午三点左右,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刘爱雨给陈望春读书,令赵波奇怪的是,不是心灵鸡汤,也不是励志文章,而是《神雕侠侣》,但陈望春听得入迷。 下午六点吃晚饭,饭后是散步,两人绕村子转三圈,耗时两个小时,转完了,太阳便落山了,天也黑了。 这个时候,属于两人交流的时间,基本是刘爱雨说,陈望春听,有时候他还插进几句,咧嘴一笑,开心的样子。 十点整,音乐想起来,大多是古琴古筝,悠扬婉转,音乐的声音在逐渐变小,到最后,像溪水的潺潺,像泉水的叮咚,而陈望春渐渐闭上了眼睛,刘爱雨关了灯,消失在黑暗里。 赵波亲眼目睹了刘爱欲照料陈望春的全过程,耐心、细致、周到,体贴入微,他心里泛起浓浓的醋意,这个不久前还和他拥抱、亲吻、肉体交融的女子,现在的心思却全在另一个男子身上,这令他妒忌不满。 月色溶溶,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秋虫在吟唱,已经后半夜了,陈望春在熟睡中,刘爱雨才能忙里偷闲,和赵波说说话。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月光透过树叶,给他们身上洒下一层斑驳的光点,赵波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家里一直在催我。” 刘爱雨说:“赵波,我们分手。” 赵波忽地站了起来,压抑着愤怒问:“就因为他吗?” 刘爱雨说:“赵波,你别急,你听我说。” 刘爱雨打开了话匣子,她从几个月上,她吃何采菊的奶水、和陈望春睡在一个被窝里说起: 她和陈望春分开就大哭大闹、睡在一起就眉开眼笑。 十岁上,陈望春教她骑羊,她摔破了额头,她爹刘麦秆以十块钱的聘礼,把她许配给陈望春为妻。 十二岁上,她娘死了,临咽气时,她和陈望春跪在娘的炕头前,拜了天地。 她拉肚子,奄奄一息,她爹把她丢在乱坟岗子上,是何采菊把她抱了回来。 她差点被人贩子拐走,是陈望春救了她。 陈望春被龙卷风刮没了,是她找到了他。 她和陈望春的名字,被刻在门口的合欢树上,现在,已经融为一体。 在此之前,他们两家关系和谐密切,亲如一家。 都怨那场龙卷风,给陈望春背上烙了一把金钥匙,陈背篓才修了一座魁星楼;她爹刘麦秆因为挡了他们家的风水,和陈背篓吵了起来,然后打赌,她和陈望春,谁先跑进北京城,谁赢;而输了的,要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此后,她和陈望春被人为地分开。 再后来,陈背篓毒打何采菊,逼她出走;临走时,何采菊叮咛她,要照看陈望春。 …… 刘爱雨讲了整整三十六年的往事,她讲完时,天已亮了,整个讲述过程中,她不断地擦眼泪,身边,已丢了一大堆纸巾。 赵波默然了,他的内心掀起了狂涛巨浪,他知道刘爱雨的心里装着故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曲折迂回、哀婉凄恻的故事。 刘爱雨说:“赵波,对不起了,真对不起,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赵波的眼里也涌出了热泪,他埋下头,整个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刘爱雨心如刀割,她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肩头,但伸到半途的手,又缩了回来,就这样结束,所有的疼都会过去的。 二十多天后,刘爱雨和陈望春搬进了他们的新居,随即宣布,她将和陈望春结婚。 这在油坊门掀起了一场九级风暴,它带给村子的震撼,绝不亚于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怪异的龙卷风。 好多人这才记起来,刘爱雨和陈望春早在几个月大时,就睡一个被窝;十岁时就订了婚,十二岁上拜了天地,两人一南一北地折腾了几十年,最终,又走到了一块,这就是缘分,早就被上天注定了的。 好日子订在了老历的九月初八日,刘爱雨将婚礼一应事宜,全都托付给了东亮,她不主张大操大办,也不要司仪,只和陈望春来一个传统的拜天地的仪式。 作为这起万人瞩目的婚礼的当事人,刘麦秆和陈背篓,两人处境尴尬、心情极其复杂。 陈背篓对刘爱雨感激不尽,她不但替陈望春还了欠债,还嫁给了他,陈望春不用打光棍了,陈家也不会断子绝孙了,想起他曾经对她的恶意诽谤,他羞愧难言。 刘麦秆呢,心凉如水,刘爱雨从十五岁上就四处闯荡,好不容易打下了一片江山,现在却回到油坊门,照顾一个废人,并和他结婚;她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哎,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王母娘娘法力无边,也没有能分开牛郎和织女,他刘麦秆又有什么办法? 刘爱雨和陈望春简朴的婚礼,却有着轰动效应,县上的李县长,亲自参加婚礼,并宣读了两人的结婚证。 因为县长大驾光临,许多县直部门和乡镇一级的领导,也参加了婚礼,油坊门学校门口,停了两行长长的轿车,有人数了数,竟然有一百多辆,这个记录将载入油坊门的历史,而且不可能被打破。 徐朝阳老师也参加了婚礼,这么些年,徐朝阳老师对待刘爱雨和陈望春的态度是爱憎分明。 徐朝阳老师一直认为刘爱雨的成功只是投机取巧而已,没有含金量,而陈望春才是栋梁,因而,徐朝阳老师多次冷落刘爱雨,即使她给学校捐款捐电脑,他也是冷漠的蔑视的。 但今天,徐朝阳老师紧紧握住刘爱雨的手,抖动着,眼眶湿润,他什么都没说,但感激和赞美之情,不言而喻。 在婚礼上,徐朝阳老师被邀请讲话,他再一次肯定了陈望春的优秀,说他现在是卧薪尝胆,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徐朝阳老师最后感谢了刘爱雨,在陈望春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她伸出了她的双手,大美无言!大爱无疆!,她是一块金子。 陈望春和刘爱雨跪在一起拜天地,距他们上一次拜天地,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村里人说,陈望春这病,冲冲喜,也许就好了。 晚上,东亮几个人闹了一会洞房,就走了。 一身新婚礼服的陈望春,坐在炕头上,局促不安,像上学时,做错了事,挨了老师的批评一样。 刘爱雨穿着枣红色的旗袍,她窈窕的身材,令每一个男人都馋涎欲滴,即使患有抑郁症的陈望春,目光也长久地在她的身上徜徉。 他们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刘爱雨打开床灯,关了大灯。 刘爱雨拿起《神雕侠侣》,开始为陈望春读:杨过眼望石屋,看着这些自己从小就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又带着许多伤感…… 刘爱雨读到小龙女伤势很重,自觉不久于人世时,心里一酸,流下泪来,陈望春看见,轻轻地给她擦去了眼泪。 刘爱雨也想和杨过一样,寻找一块安静的乐土,带着她心爱的人去种田养鸡,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想起了云南,那些四季如春、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的小镇是多么安逸,看着枝头已经泛黄的树叶,她想,在冬天来临时,她和陈望春就去云南。 刘爱雨继续给陈望春读书,陈望春听着听着,眼睛变得朦胧,刘爱雨的声音变得更轻了,柳絮般地飘落,陈望春闭上了眼睛,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陈望春这只疲惫的船,安静地在刘爱雨的港湾里休憩,刘爱雨摸着他湿漉漉的额头,他安恬睡眠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婴儿。 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