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玉满京华》 1.金风玉露一相逢(一) 安业十三年春,关中大旱,朝廷开关放民,允许百姓往诸州逐食。 这个时候,阮明婵正跟着自己的奶娘在回长安的路上。 寥寥一队马车缓缓驰在蜿蜒偏僻的小道上,后面是茫茫无际的一片荒原,与天际接壤处绵延着一道深黄,风吹枯草低,扬起阵阵沙石,再往后便又是不见尽头的黄土。只要撩开车帘,必是迎面而来干燥呛人的风,吹得人灰头土脸。 马车占了道,流民们只能走在路两边的沙土里,深一脚浅一脚行路艰难。他们或拖家带口,或孑然一人,或驻足看着这辆从他们面前驶过的马车,无不衣衫褴褛,形销骨立。 阮家给她安排的马车小巧精致,帷裳垂地,车壁上刻着鎏金印记,与这一片萧瑟之景格格不入,仿佛一块落入黄沙中的金玉石。 越是接近长安,这些人便越多,明明应是百草权舆,杨柳生烟的季节,现下尽是一片萧瑟。 坐在一边的梅娘已经紧张了一路,不停吩咐车夫道:“行慢点,行慢点,莫要误伤了路人。”其实是害怕有人趁机打劫。 马车行得很慢,本该一个时辰前便可以到长安,现在连十里长亭都没看到影儿。 “幸好快要到了,郎君应该也会来接应。” 阮明婵生母早逝,全是梅娘一手将她带大。她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将她的衣襟抹平了,慈爱道:“再忍一会儿,总算是要回京了,这一路可真够我担心的。” 靠在她怀里的女孩约莫只有十四岁年纪,穿一件蜜粉色镶银丝锦缎长裙,外罩藕荷色对襟半臂,一对玉芙蓉耳铛,乌发如坠,从肩侧倾泻而下,一直垂到腰际,衬得骨架纤细秀弱,肤色莹白稚嫩,没有像大人们那般涂脂描眉,也没有佩玉比簪,却流动着一番天然的艳逸瑰姿,皓质呈露。 闻言,阮明婵笑了笑,反握住梅娘的手,“天子脚下,怎么会出事呢?嗯……这次回家,我们就一直住在长安了吗?” 最后一句,她并不抱什么希望,只开玩笑地一问,果然梅娘也只是笑而不答。阮明婵的父亲是陛下亲封的左武卫大将军,任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一直待在黄沙漫漫的西北凉州,也算是封疆大吏,不过这次皇帝陛下突然下了一纸诏书,让他回长安。她的父兄早在半月前便回来了,阮明婵忙前忙后,整理她敝帚自珍的家当,直装了整整一辆马车,才开始上路。 她向来是阮家的掌中宝,阮父并未训斥她的任性,反而特意安排了家仆一路护送,还让长子半路去接应。 约莫又行了半柱香.功夫,马车悠悠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道:“行了大半天路,马该歇歇了。前面不远处有一座亭子,女郎大可下来休息休息。” 梅娘下意识拉住她,“等一等,外面有……” 阮明婵知道她要说什么,顺从地靠在车内的软塌上,“我知道,我不出去,就在车里休息。” 话虽如此,她忍不住撩开车帘往外看。 细风吹拂,柳絮纷飞,愈是临近长安,春意便愈浓。这里倒有片嫩绿的草地,车队便停在这里安静地休息片刻。阮明婵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小凉篷,有模有样地往前方一指,“我是不是看到长安城门了?” 少顷,她指的那个方向果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先是天边冒出的几个小点,靠近后才发现是数人拍马而来,他们也在这处凉亭停了下来。 这些人都是不过十六七的少年郎君,打马疾驰,衣袂翻飞,眉宇间尽是挥斥方遒的风发意气。为首一人身着石青色翻襟圆领袍,足踏高腰靴,腰间系着镶玉革带,白晃晃的玉玦,在阳光下仿佛一块水豆腐。他手里拿了根柳条充作马鞭,身姿利落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这边走来。 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只是行动间都慢了那少年一步,且有意无意地跟在他身后,应该是个领头羊式的人物了。 而且看衣着,应是长安来的。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那少年懒懒地掀起眼朝这边看过来。这算是个正正好的照面,阮明婵才发现他长得很好看,长眉入鬓,轮廓分明,肤色白皙,但又和她所见过的那些小白脸不一样。他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瞥了她,或者说她们的马车一眼,有一种贵胄子弟特有的孤傲懒散,却又不失少年人的机警敏捷。 “三郎,我的马跑不动了……哎哟,我得在这多休息一会。”他身后,另一名少年捂着屁股,一撅一拐地在地上坐下。 所有人应该都看见了阮家的马车,只是少年人自有追求,没有兴趣问她们的闲事。梅娘大松一口气,她觉得这帮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不来找她们捣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那为首的少年背对着阮明婵,大约是和众人一同笑了起来,颀长的背影在众人中十分显眼。 “果真是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阮明婵想。 这个时候,被她们甩在后面的流民们似乎跟了上来。这条道恰巧在这边分为两路,一路直通长安,一路继续往南。灾民自然是不敢去达官显贵云集的长安的,便十分默契地拐了个弯,弯腰驼背地往南继续走。 少年郎君们的光鲜亮丽同他们的灰败狼狈形成强烈的对比,仿佛就是纸醉金迷的长安城和饿殍遍野的关中旱地之别。 流民中有个头发蓬乱的老人,胸前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身上的衣服零零落落,由一层一层的碎布条包裹起来。 “行行好吧,小郎君们。”她走到少年们面前,讨求道。 少年郎君们摸着自己的马,嘴角挂着看戏般的笑。一人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全身上下,最终摸出一枚玉佩,那上面刻着他的大姓,“老婆子,这东西,你敢去当吗?” 另一人一唱一和似的假意骂道:“使得一手好阴招!” 言罢,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方才那为首的少年也笑了笑,但这并没能令他的神情生动多少。他一手执缰绳,一手背在身后,微微扬起下巴。 老人自知无戏,又跛着脚朝阮明婵她们走来。车帘开了条缝,她知道里面是有人的。阮明婵犹豫了一下,回头道:“梅娘,我们剩下的一块饼呢,给她吧。” “哎!我知道了!”梅娘连声应道。她到底也是淳朴人家,再怎么防备流民,看到这种人,总是不自觉会心软。 车夫接过饼递给那老人。 “谢谢,谢谢。小娘子善心,自有天佑 。” 她一边道谢,一边把饼扳碎了,一块大一块小,阮明婵从窗口里看着,以为祖孙俩一人一块,未想老人将小的喂给了孙子,把大的塞回兜里,嘴里喃喃道:“别人都把孩子卖了活命,这真是畜生不如啊!我一个老婆子,死了就死了,无论如何都得让孙子活下去。” 或许这一席话叫阮明婵想起了她那早早便撒手人寰的母亲,不禁有些感慨,脱口道:“梅娘,你再给她些钱,这样或许还能沿路换些吃的,总比不明不白地囫囵给个玉佩好!” 最后一句她提高了声音,就是故意说给那些纨绔子弟听的。 少年眯起眼,眼底却毫无戾色,反而带了些许揶揄和讽刺。 那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阮明婵松了口气,正欲放下帘子,外头却突然窜来好几个流民,皆是有手有脚的青年模样。他们扒拉在车窗上,扯着车帘不让她放下去,甚至有人将手伸了进来,嬉皮笑脸道:“原来是个小娘子!” “也给我一个行不行?” 车夫和其他几名家仆及时赶过来,大喝着让他们滚,但双拳难敌四手,流民们七手八脚将他推了个踉跄,一窝蜂涌过来。 阮明婵被这突生的变故惊呆了,一只手竟然堂而皇之地要去抓她的腰带,亏得梅娘帮忙才挣脱开。她虽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但也是将门之后,父兄没少在自己面前耍大刀,刀光剑影算是见过了。然而被一帮穷途末路的流民严严实实地包围还是第一次,相比紧张到手抖的梅娘,她倒算不上害怕,只是一时愣住了。 “这个给你们行不行,你、你们快走!”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扯下自己头上一根镶玉发簪扔出去,那帮人立刻一拥而上,宝贝似的摸了个遍,然后又重新挤到了窗口。 阮明婵有些后悔了,她明白过来,要是方才自己没有给那老人饼和钱,或许那些流民还以为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不好惹的人物。结果她不仅慷慨解囊,还不怕死地探出头。 好嘛!原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有什么好怕的! 她们的马车仿佛被包围了一般,车厢被拱得似乎摇摇欲坠。加之马有些受惊,焦躁不安地动了起来。这般里应外合地折腾,阮明婵一个头两个大,欲哭无泪。 “喂!” 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年轻而又明亮。 “朝廷让你们沿路乞讨,可不是沿路抢劫。” 先是一人被踹在地上,抱着肚子呕血,然后少年捏着手走了过来,他人高腿长,往那一戳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后面原本看着好戏的少年郎君见老大插手了,一个个蹲着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垂了垂眼角,冷声道:“滚。” 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些人见得不到什么好处又吃不着豆腐,威胁自己的又是一群身板结实、一招定胜负的少年人,看样子还是权贵人家,这般一比自己就跟排骨精似的只能欺负人家小姑娘,而且家仆们也纷纷捡起地上的木棍,严阵以待,只好讪讪地松开扒拉着马车的手,连地上那首当其冲的人也默默擦了擦嘴角,嘀嘀咕咕地走了。 至此,马车才安稳下来。 “没想到裴三居然会管这个……” 方才那屁股疼蹲地上的少年说了句,惹来众人一哂。 原来他叫裴三。阮明婵想。 “饥民变流民,流民变乱民呐!”梅娘态度拐了个大弯,后怕地说道:“这群少年人倒是机灵。” 阮明婵则突然撩开车帘走了下去,梅娘连她的衣角都没来得及抓住。 2.金风玉露一相逢(二) 阮明婵方才在窗口只露半张白生生的脸,本就引人遐思,现如今二话不说露出庐山真面目,倒叫那伙少年惊了一惊。 少女身量娇小,长眉秀目,延颈秀项,站在与为首的少年相距不过几尺处。柳絮飘过来粘在她的眼睫上,仿若两把鸦羽小扇飘了几朵雪花,眉眼婉约,转眄流精。 阮明婵低着眼,垂首盈盈一拜,“多谢几位郎君出手相助。” 少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眼底暗暗地浮现一抹惊艳之色。他又习惯性地眯起眼,这次他是真笑了起来,轮廓一下子便柔和在潋滟春光中,仍谈不上温和,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他突然上前,略略低腰,凑近了阮明婵,“小娘子,你胆子大得很。” 少年郎君身上清冽的气息迎面而来,阮明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瞪大眼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这车里就一老妪和你这漂亮小娘子,你还下车来,就不怕我们翻脸劫持你?” 他在“漂亮”二字上加了重音,仿佛自己真是个见色起意的歹徒。 阮明婵收起了方才感激的神色,被他说得面色一白,身子不由自主偏了偏,下一刻就要夺路上车。 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少年却笑了起来,因背着阳光,他深邃的眉眼埋没在阴影里,显得比同龄人老成几分。 阮明婵心里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被他耍了。 因方才他出手相助的缘故,她谈不上有多生气,心道:这世上,哪有救命恩人喜欢扮事后豺狼的道理? 留在车里的梅娘却听明白了,联想方才的前车之鉴,心中后怕之余还真担心他说到做到,忙下车把阮明婵拉回来,“明婵,快走吧,别多事了。” 她们要上车时,突闻身后有人道:“哎哎哎,等一下。” 这是那屁股痛少年在喊。只见他一个鱼跃从地上站了起来,大约见她是个女儿家,有模有样地一拱手,放低声音道:“你别听方才裴三瞎说,我们不干这档子事。我们是京城来的,小娘子是哪家人?” 大约觉得这搭讪方式太过落伍,况且方才裴三滴水之恩还未得报,便办了回恶人把人家吓跑了,谁会傻乎乎地报出自家名号?众人摇摇头,甚至有人憋笑出声。 那裴姓的少年微微挑了下眉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阮明婵撩着车帘,刚要出声婉拒,后面梅娘将她扯了一把,并摇了摇头,她了然,头也不回地进去,车帘落下,遮住了一切视线。 车夫不敢多作停留,扬鞭赶路。身后少年们的身影愈来愈小,像是几根挺拔的竹竿矗立在没膝的草丛里,融化在融融春光中。 …… 约莫行了一炷□□夫,阮明婵远远便能看见一人骑马朝她们迎过来。 阮明琛已过了加冠的年纪,是阮家独子。与方才那群少年不同的是,他戴着青黑色交角幞头,石青色十花绫罗圆领袍,系着银銙细腰带,看样子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来了。 “阿兄,阿兄!”不待他开口,阮明婵已经趴在车窗上先喊了起来。 阮明琛策马靠近,把帘子掀了起来,“怎么样,这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梅娘心有余悸地接话道:“说来是有惊无险,方才我们还碰到流民打劫,可把我和娘子吓坏了,幸而碰上了一群懂事的小郎君相助。” 阮明琛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人上了年纪,说起事来不由添油加醋,梅娘唠叨了半天,尽说的是乱民们如何如何无法无天,加之临走前还被那群少年开玩笑吓了一下,倒将他们的功劳一笔带过了。 阮明琛脸色稍缓,道:“早知如此,我便应该早来一些接应你们。这次旱灾,关中以北的地区无一不被殃及,几十万灾民背井离乡,朝廷又开了关,免不了会遇上一些,不过幸好现在也没事,以后也不会碰上了。” 梅娘也是经历过天灾的人,连连说是,颇有所感。阮明婵托着下巴,突然出声,“阿兄,你知道京城里有个叫裴三的人吗?” 阮明琛一愣,锁紧眉头重复了一遍,“裴三?” 阮明婵道:“就是方才救了我们的那个。” “裴、三。”阮明琛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她那兄长的性格和父亲一脉相承,都是直来直去、毫不内敛,实打实的武将之后。此番阮明琛迁兵部职方郎中,在阮明婵看来,动刀动枪的都用拳头说话,即便他长得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面书生样儿。但现在他的语气,分明是想将那人摁在地上揍一顿的意思。 “阿兄,怎么了?” “我就说,今日怎么没在大街上见到他那帮子人,原是出城去了。”阮明琛冷嗤一声:“你说的裴三是裴家三郎裴劭。他在长安城可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数年前一直混到如今,无人能出其右。连太子都差点被他带坏,陛下将他爹责问了一顿,大约是他爹也看不下去了,后来就靠着自家关系向陛下讨了个散官给他做,以为朝廷责任加身,就能让他收收性子,结果,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仅如此,反而变本加厉,不过从一个无名混混变成衣冠禽兽而已。” 阮明琛对于不喜欢的人,向来什么贬损的话都说得出来,而且会刻意加重语气。阮明婵知道“偏听则信”这个道理,不过终归觉得那什么“无名混混”“衣冠禽兽”也有些言过其实了,至少他之前的表现,不大像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吓唬人倒是一把好手。 她沉吟片刻,问:“他和太子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能把太子带坏?” 阮明琛静了半晌,才道:“裴家那老……”他本来想说“那老贼”,话到舌尖生生转了个弯,“——那老头儿,娶了陛下的亲妹妹襄阳长公主,所以算下来,裴三是太子的表兄,和常人比起来,自然接触得多一点。” 阮明婵常年住在凉州,又是个只会读些诗歌词赋的闺中小娘子,自然对京城的事情一概不知,于是便凭着以前从阮明琛那翻出的话本子上描写的片段和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脑补了一出外戚专断、佞臣弄权的大戏来。 “所以见了裴三,一则,你不要嫌麻烦,一定记得绕远路躲他。”阮明琛一本正经道。 哪会呢?君是黄河水,吾是水中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裴三郎也没空招惹他们。后面的话阮明婵姑且当自己这不靠谱兄长满嘴跑马,“然后呢?” 阮明琛伸出第二根手指,“二则,告诉我,你哥去打断他的腿。” 阮明婵:“……” 3.金风玉露一相逢(三) 马车在阮府前停下的时候,阮明婵的父亲阮敬元还没有回来。 阮府空置已有大半载,一个月前阮敬元便派人加紧修缮,把被虫蛀坏的红木家具全都换了一批,又从胡商那购置了好些西域的小玩意儿供她玩赏。 舟车劳顿,阮明婵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侍婢们七手八脚给她换了身衣裳,因在自己家里,便没怎么仔细打扮。 将近傍晚的时候,阮敬元回府,阮明婵一得知消息便赶了过去。 “阿耶!” 阮敬元早年跟着当今陛下南征北战,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将了。他年过四十,但满头发丝漆黑,气骨俊朗,丝毫看不出已入不惑之年。正脱下鹖冠,转首看见阮明婵进来,阮敬元便招手大笑道:“婠婠回来了,快来阿耶这。” 婠婠是阮明婵的小名。 阮敬元在主座的圈椅上盘腿坐下,下人们却搬来了一张凭几和蒲团,又架上了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这是家中来客时才会搬出来的。 “姨父不必麻烦,我站着说话便可。” 一出声,阮明婵这才发现,堂中背对着她还站了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和阮明琛差不多年纪。在那一声不吭的,不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厮。 他说完,转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阮明婵,挺有礼貌地向她拱了拱手,“表妹,近来可好?” 阮明婵没敢受他这个礼,移了半步,“表兄来了。” 话说回来,她这次回京城,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让人塞了牙缝般膈应——表兄家也在京城。 “同韫,跟我客气什么,快坐。”阮敬元又道:“正好婠婠也在这,你们俩有一阵没见了吧?” 虞同韫微微一笑,“有大半年没见了,上一次还是在姨父的都督府。” 他的唇很薄,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一条细线,看上去是个刻薄寡恩的人。 阮明婵靠着阿耶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接过仆从们递过来的茶。 虞同韫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亲姐妹,他是虞家次子。虞家在京城任官,而阮家大部分时间在遥远的凉州,逢年过节,阮敬元和阮明琛会回京一段时间,阮明婵就懒得回去,故而和这个表兄家没有多少交集。 其实早在阮母早亡后,便鲜有往来。本来两家应该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只是去岁阮敬元从长安回来后,居然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表兄家要向她订亲!说得还挺有模有样的,虞郑氏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旧帕子,抹着眼泪说这是当年她阿姊跟她作的约定,绣于帕上为证,姐妹之情可鉴日月。如今阮明婵也大了,该是到嫁人的年纪,不若两家重归于好,也好告慰阿姊在天之灵。 对此,阮明婵和阮明琛不谋同辞地表示拒绝。阮明琛冷笑道:“我不信阿娘会做这狗屁约定——当年对我们家落井下石,现在天下大定,觉得有利可图,就想蹬鼻子上脸了?” 这里面,自然还有一段故事,只是阮明婵生的晚,可以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太平盛世了,只知道当年阮敬元跟着阮家祖父不遗余力打江山时,虞家便跟在后头靠着卖弄笔墨捡了许多小便宜,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到最后阮母去世也没来看一眼。 现在虞家靠着这些便宜成了朝廷当轴,封齐国公,别人还要尊称一声“阁老”,自然有底气来求娶阮明婵。 虞同韫一边跟阮敬元谈论朝中事,一边偷偷打量阮明婵。 出来得匆忙,她未施粉黛,但因刚沐浴完,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味儿,和他家中女眷身上的全然不同,清幽淡雅,让人沉醉。她端坐在那儿,像一朵粉嫩嫩的花,光润玉颜,华容婀娜。 虞同韫想,要能娶到她,可真是捡了便宜了。 一年前他因公差出使滨州,想起父亲的叮嘱,顺途去了一趟凉州都督府。落花时节,当逢佳人,他载了一车厚礼等阮敬元回府时,正看到凉亭边的垂柳下,阮明婵手执一把六菱纱扇,靠着欹案睡着了。光影婆娑,香风细细,人面桃花相映红,可真应了明媚春光,连凉州粗粝的风都显得格外柔润。 几个月后,他借着公事又跑了一趟,是专门为了见阮明婵,可惜没有见到。待阮敬元好不容易回京,他便立马下手求娶了。 就这样神游天外地谈论了近半个时辰,虞同韫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阮敬元又告诉了他哪些东西。 他突然道:“以前多亏了姨父扶持,家父才得以实现抱负。此番听闻姨父要在京中长住,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提便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阮敬元喝茶的手一顿,而后微微点头,“这些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我如今赋闲在家,一个人都忙得过来,劳虞公挂心。“顿了顿,他又道:“二郎也是在秘书省做事吧?” “刀笔吏而已,不足为提。”虞同韫谦虚地说道。 阮敬元大笑起来,举起酒樽,虞同韫也连忙回应。 阮明婵暗中连翻三个白眼,纤长的手指刮着青璃茶盏的面,突然将它整个翻了过来,茶水便全泼在她衣裙上,她装模作样地惊呼了一声。 虞同韫比她亲爹起得都快,“表妹,没事吧?” 阮敬元责道:“婠婠,你也太不小心了!” 阮明婵歉疚一笑,“你们讲得我都听不懂,倒是听得我昏昏欲睡,一时便拿不稳茶杯了。阿耶,表兄,我去换一身衣服吧,先告退了。” 虞同韫的目光跟了她老远,一直待那背影消失。 …… 阮明婵故意慢条斯理地回去,还跟着侍女们赌了一盘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重又回到正堂,此时天色已晚,虞同韫不得不回去,朝着阮敬元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神色里难掩几分失望,大约因阮明婵没有再出现而觉得扫兴。 阮明婵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由心道:伪君子。 “伪君子长什么样儿?”旁边突然出现一声音,吓了她一跳。 阮明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指着虞同韫,一本正经道:“这就是。” 果真是亲兄妹,连腹诽都到了一块儿。 阮明琛说完,仍觉不解气,狠狠补了句,“娘娘腔。” 阮明婵忍不住笑出声。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阮家的曾祖父是前朝威名赫赫的柱国将军之一,是陇西阮氏最显赫的一支,及至本朝,虽相隔近五十年,但在河北一带仍旧留有余威。而皇帝陛下当年为了收服天下人心,不仅仅只招募了这些关陇旧子弟,同样留了高官厚禄给那些新兴的江南氏族,其中便有河东虞氏一脉。 吴侬最软语,江南多文弱,跟河北老牌氏族比起来,江南氏族中真正能上战场打仗的名将并不多。而虞氏最擅长舞文弄墨,靠写得一手绝妙的讨贼檄文得到重用,不过也因此得了不少诟病。 兄妹俩正笑着,又一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笑什么呢?” 阮明琛下意识道:“我是说虞同韫那小子是个娘娘腔……” 话说一半,二人方觉不对劲,转身只见阮敬元背着手站在身后,面色肃然。 “阿耶。”阮明婵先喊了声。 她看了眼瞬间噤声的阮明琛,道:“阿耶,能不能不要受虞家的婚约……” 阮敬元面色柔和许多,摸摸她的头发,一言不发地走了。 …… 虽然父亲没有表态,但阮明婵向来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加上这事儿八字没成一瞥,兄长又是和自己一条船上的人,她便没怎么放心上。 长安的春光令人不觉慵懒下来,阮明婵在家中窝了半个月,这日她收到邀请去长安城北的凌云阁观马球赛。 作为将门之后,阮明婵虽长得柔弱,其实小时候也是一直在和阮明琛棍棒相交中一路过来的,更别提凉州地处塞北,本就有一股子“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苍凉感,再怎么弱柳扶风的人也能被吹成一支硬秸秆。只不过用阮明琛的话说,她资质浅薄,肌骨纤细,习武打仗作巾帼英雄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便从一而终地练马术,虽谈不上炉火纯青,但骑马打球已是不在话下。 这也是长安贵女们一项消遣的活动,阮明婵自然求之不得。 她换上了一身男装,青衫玉带,皂罗折巾幞头,骑着马出门。一眼望之,还以为是哪个俊俏的年轻小郎君,但细看她眉眼秀丽,丹唇外朗,佳侠函光,比之簪花佩玉之时更显出几分英气来。 梅娘叮嘱道:“此番出去只是结识京中贵女,又不是像平常那样和郎君闹着玩,切记要小心一些。” “知道啦。”阮明婵笑吟吟道。 4.金风玉露一相逢(四) 凌云阁球场外有观球的亭子,阮明婵到那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均是差不多的的打扮。她们彼此之间已是十分熟悉,都聚在一起谈着话,阮明婵从马上下来,向她们走过去。 众女中有一身着宝蓝色圆领袍的女子看见她,笑着迎上去,执起她的手,“你就是阮家娘子吧,我是杜家九娘,叫我令蓉便好。” 她看上去和阮明婵一般年纪,长着一张圆脸,香腮若雪,笑起来唇边两个梨涡,目光澄澈,甚是可爱。 杜令蓉第一个上来,应该就是给自己发匿名邀请函的人了,阮明婵也笑了一下,一一给众人行礼。 那些贵女最大的也不过刚满二九,一时间叽叽喳喳地谈起来,她们只知道阮明婵是从凉州过来的,看上去又十分讨人喜欢,都簇拥在她身边。一人看她身板小,好心道:“阮娘子娇滴滴的,待会就看我们打吧,你去那边亭里坐着就是,小心别被误伤。” 打马球时,要一边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策马灵活地阻挡追逐,许多人因刹不住马而摔倒受伤,甚至因此丧命者也有。不过这些出事的一般都是男子,女孩子们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大都只图一乐,友好为先,然后才分输赢荣誉,折腾不起什么风浪。如果阮明婵答应了,反倒显得小家子气。故而她摇摇头,“令蓉盛情相邀,我怎好拂了大家的意?不用担心。” 有豪爽一些的抚掌叫好,大家又谈了一会,却没有上马开始比赛的意思,阮明婵不由问了。杜令蓉答道:“还有一人没来,我们再等等。” 她话说完,便听一个声音伴着马蹄声由远传来,“大家久等了。” “虞三娘每次都是这样,得罚酒一杯!” 姓虞? 阮明婵心中一动,抬目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人一眼。 一身竹青色云纹锦绣圆领长袍,佩镶珠嵌玉的义襕蹀躞带,带上林林总总配了不下十余件玉器,仿佛一条玉骨短裙。那一双上挑的凤眼倒有些熟悉,似乎和某人挺相似。 虞同缈也看到了她,牵着马走过来,扫了众人一眼,对阮明婵道:“罚酒就算了,今日作为补偿,我就放点水好了——正好表妹也在,我更得照顾照顾。” 杜令蓉瞪大眼,“明婵,你和三娘是表姊妹?” 阮明婵唇边淡笑不减,“是表姊。” 话音未落,大家都和杜令蓉一个表情。虞家是长安出类拔萃的显贵,怎么都想象不出她还有一个亲戚曾在凉州。 虞同缈只瞥她一眼,没多少反应。 靠着父亲的地位和嫡女的身份,虞同缈向来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要不是兄长一回来便吵着要求娶阮家那个小娘子,她是不怎么在意阮家的,在她的观念里,凉州是个穷山恶水之地,穷山恶水出刁民,没什么出息。 不过话说回来,细看阮明婵还确实有几分姿色,在场的都是达官贵族的小女儿,头冠金爵钗,腰佩翠琅玕,天生吹着京都温柔的风,但偏偏从那飞沙走石里出来的,倒是容曜秋菊,华茂春松。 虞同缈眼珠转了转,牛头不对马嘴道:“听闻凉州遍地都是马场,凉州人都是马上英雄,表妹在那儿待了十几年,想必马球之术比我们都厉害吧。” 阮明婵忍了忍。 她这是变相地说自己像塞北人、讽刺自己粗鲁? 还真以为姓“阮”便是服软? “不敢当,不过表姊让大家伙儿等这么长时间,想必比我更有底气。这样吧,我就不跟表姊一队儿了,省得我初来乍到,就落了个抱人大腿无耻赢得比赛的臭名。”末了,她笑眯眯加上句,“表姊,你不会为难我吧?” 众女中有对她故意姗姗来迟这种行为敢怒不敢说的,这会偷偷掩嘴笑了,连杜令蓉嘴角都弯了起来。 虞同缈哼了一声,翻身上马。 马球场的地面新涂了油料,亮堂得如同镜子。而这里的马也是经过精心修理的,马尾都被打了结,马鬃被编成“线絣”,这是防止普通马在飞速奔驰中和其他马缠上。 阮明婵和杜令蓉是一队,两人冲对方笑了笑,不约而同握紧手中的雕有彩绘纹饰的木质球杖,随着一阵鼓声,场上数十匹马已经奔了起来。 球门旁放置着二十四根绣旗,每队击中一筹,便在架上插一面旗子。裹着朱红色皮革的马球如流星般在人马中穿行,球杖左萦右拂,盘旋宛转,仿若流星逐月,电光相击,尽是飒飒挥舞的风声。 “明婵,这边!”杜令蓉扬起球杆,往阮明婵这个方向挥来。 阮明婵得了意,勒转马头去接,未想面前突然窜出一人。 虞同缈的球杆却不是打向马球,而是打向了阮明婵的马腿,她反应极快,急忙抓住缰绳,马跃起前蹄嘶鸣一声,躲过了这不怀好意的一击。虞同缈“啧”了一声,懒洋洋地将那无人可要的马球挥给其他人。 杜令蓉离得近,当下赶过来,问:“明婵,你没事吧?” 阮明婵心道:以前和阮明琛打球的时候,果然还是他放水了。 这是男子打球的时候惯使的阴招啊!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当下一粒球飞到阮明婵这边时,她使了点劲儿,用力朝上一挥,那马球居然真如天外飞星般以一个十分大的弧度飞了出去,飞到了球场的围栏后。 “……” 她之前显示出来的水平平平无奇,力道也不是很强,算是中等,现在这么惊天动地地一挥,众人目光都随着那球看向了围栏外,满脸诧异,连虞同缈都有些哑然。 杜令蓉动了动唇,柔声道:“没事,我去让人再……” “大家等着,我去捡。” 阮明婵二话不说,策马奔向围栏后。 原本她以为围栏外应该只是一片平坦的草地,未想却是另一个赛马场,大小是她们的两倍有余,东西石门高丈余,其下还有卫士持小红旗唱筹,擂鼓阵阵,气势如虹。 这是郎君们的球场。 所幸他们都在场中忙着打球,没多少人注意到阮明婵,她也很容易地便发现马球掉入了灌木丛中,在细细的枝桠上摇摇欲坠。伸手欲拿之时,一支球杆不知从哪伸了过来,只轻轻一勾,马球被勾飞起来,落入一人手中。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匹银蹬金鞍的紫骝马,红鬛锦鬃,黄络青丝,其上坐着的少年郎君身着白色窄袖服,足蹬黑靴,一手执偃月形球杖,另一只手里把玩着拳头大的马球。 裴劭扫了眼阮明婵,明知故问:“这是你的?” 阮明婵想起自己兄长的话,只点了点头。 他“哦”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眼,“我听着旁边球场也有挺大的动静,原来是你们在打球。” 大周朝男女不设大防,男女各组一队比马球的多了去。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经他口说出,显出几分揶揄。 阮明婵不说废话,朝他伸出手,“不小心掉了进来,既然郎君捡到了,就还给我吧。” 她刚刚打完球,额上一层薄汗,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和几日前初次相遇的模样略有差别,眉目间姝色峥嵘。 裴劭微微眯起眼。 他一见面便认出了她,而她却跟个陌生人似的爱理不理,傲娇得很。他脑中一转,作势将马球递给阮明婵,待她伸手欲接时,突然反手往空中一抛,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自己另一只手里。 “我裴三有个习惯——到了我地盘的东西,不论原主人是谁,都得归我,除非拿珍奇玩意儿和我交换。不过我看你身上也无甚值钱东西,这样吧,若你能从我手里抢到,这马球就还你,省得我裴三落个欺负人家小娘子的骂名。” 后面的话他其实是说给一旁围观的郎君们听的,那些人不嫌事儿多,笑嘻嘻地抱着手看热闹。 阮明婵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5.五陵年少争缠头(一) 至此,阮明婵终于体会到裴劭身上一丝无赖味儿了,还真如阿兄所说的那般欠揍。 不过让她楚楚可怜地装柔弱获怜惜以讨要马球,阮明婵可没这个老脸,当下一拍马,先追了上去。 “喂,裴三,手下留情一点!”围观群众中有人喊。 偌大的球场上,渐渐只剩了两道互相追逐的身影,翩若惊燕踏飞龙。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几尺之内,若即若离,方要追上,裴劭又突然往前跃了一大丈。拐弯之时,便更拉开了距离,但往后阮明婵却又能莫名其妙地追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裴劭在让着她。或者在阮明婵眼里,这是对方在戏耍自己。 就这样绕了球场一圈,伴着周围人的口哨声叫好声,她抽空想了想,动了点小心思,趁着下一个近距离接触,拿球杆往前一扫。 月牙形的球杆,仿佛不是为了接球,而是天生给人使阴招用的。 阮明婵觉得,裴劭马术高超,远在她之上,她这轻轻一绊,只是让他趔趄一下放慢速度,但她没有料到的是,他胯.下那匹通身紫红、贵气十足的紫骝马其实是数日前才得的,桀骜不驯,倔强冲动,还没怎么调.教服帖,也亏得裴劭这样心大的人才敢骑着它若无其事地打球,现下冷不防被球杆扫到后腿,紫骝马气焰暴涨,猝不及防地扬起前蹄,横冲直撞起来。 裴劭心中一惊,但他现在想的居然不是如何制服这畜生,而是被阮明婵的举动震惊了! 他还记得那日阮明婵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柔柔弱弱的,说话也像那天漫空飞舞的柳絮儿一样软糯娇嫩。因生气而提高声音的时候,仿佛是娇嗔一般,遇见流民,也毫无防备之心,是个地道的闺阁小娘子,仿佛从没有跟外人打过交道。 但是——她居然会使诈! 谁教她的?! 他哪曾想得到,阮明婵只不过现学现用了一把而已。 裴劭因这事分了神,大意失荆州,连人带马侧翻在一旁灌木丛里。 方才还在看热闹的其他郎君们呼啦啦涌过来。 “裴三,你没事吧?” “裴三……” “快把这畜生制服了!” 裴劭冷声吩咐一句,捂着后脑坐起来,下意识去看阮明婵,她正下了马,拿着她那根险恶的凶器朝他走来,眼角不觉抽了抽。 “嘶——小娘子真凶悍,那可是裴三啊……”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忐忑地等着裴劭翻脸。 裴劭神色如常,从头上摸下一片草叶来,索性屈起腿席地而坐,心里默默道:行啊,还真有一手! 是他大意了。 阮明婵也没料到让他当众出了丑,一则两人不熟,只有一面之缘,二则他之前也帮过自己,不免有些愧疚。但转念一想,若他乖乖将马球还给自己,也就没后来这事儿了,不由暗道:就事论事,我有什么好亏欠的! 于是她蹲下来,这次底气十足地伸出手,“愿赌服输,球呢?” “这不算,这不算。”有人道:“你使诈了,要不然裴三怎么会输呢?” 众人纷纷点头。若论长安城谁是骑马的一等好手,总落不了裴三的名号,人家小时候骑着马从东市蹦跶到西市,跟一阵烟似的,通常还能看到后面举着根狼牙棒的裴家老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三郎。”一身着石青色窄袖袍服的少年推了推裴劭的肩,看样子两人关系很好。他满脸憨厚,一副经常和稀泥的老好人模样,对着众人道:“这点小插曲大家莫要较真了,继续打球,继续打球哈。” 裴劭仍大爷似的坐在地上,微微蹙起眉。他多看了几眼阮明婵伸在他面前的手,五指纤细玉白,在阳光下仿若五根玲珑剔透的玉笋。心底琢磨少顷,道:“罢了,不玩了,还你。” 裴大爷不再胡搅蛮缠,阮明婵如释重负。 他彬彬有礼地把球递给她,收手时微聚五指,极轻地扫过她掌心。阮明婵手心痒痒,差点接不住球,道是自己心中多疑,也没多想,对他拱了拱手,眉宇间有一种冰释前嫌的利落。 “裴三郎,多谢了。” 裴劭看着她娴熟地翻身上马,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对身旁那青衣少年道:“杜五,我忘了件事儿。” 被称作“杜五”的少年侧目看来。 “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杜五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这我知道,她是阮家独女……对,就是原先一直在凉州的那个阮家。” 裴劭睨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杜五道:“说来话长,舍妹喜好交友,那日发生的事我回家当个奇闻跟她说了,也没想到她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人家的身份,还写了帖子将她约了出来,喏,就在隔壁打球呢。” 话音未毕,他猛地回头看着裴劭,“三郎,你打听这干甚?你不会想来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我跟你说,人家小娘子可受不得你乱搞……” 杜五从小与裴劭一起长大,但比他年长一岁,由于家风甚严,在别的小郎君光着屁股跟裴劭满长安浪的时候,他被自家老父摁着脖子啃四书五经,所以向来奉崇举止得当、三思而后行这种长者们常挂在嘴边的道理,算是挺靠谱的一个人。 其实杜五这次的担心真是多余了。 裴劭算不上是怜香惜玉的人,早年他还处理过一个对他纠缠不止、设计想攀上裴家的女孩子,弄得人家声名狼藉,再没脸出门。不过,脚踩娇花毕竟不是男人干的事,裴劭在长安翻云覆雨了十几年,虽常有赫赫臭名傍身,偶尔会被讨好地夸一句“风流倜傥”,但他最享受的并非是摧兰折玉,也谈不上拈花惹草。 但是这个阮小娘子…… 裴劭扯起嘴角笑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马鞭,“阮家么?” …… 虽然中间出了些是非,但阮明婵一来一回,总共也不过半盏茶功夫。 只是打到一半,虞同缈说是没了心思,众人无可奈何,只好纷纷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阮明婵的身子许久没这么大动干戈,回府后腰酸背痛,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梅娘给她揉着腿,阮明婵眯着眼,只着中衣,整个身子舒舒服服地陷进被褥里。 梅娘心疼地责备道:“说了悠着点,怎么还是拼了命地去打球。你看这都磨破了……” “我没事,大不了休息几日。”阮明婵道。 梅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会,才进入正题,“这次出去,都碰到了谁啊?” “杜家九娘杜令蓉,和我意趣相投,还有其他人,也都不错。”阮明婵支着下巴想了会,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过那虞同缈,真是叫人不舒服。梅娘,我肯定是不会嫁给表兄的,连阿兄都这么想,但是,为什么阿耶上次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呢?” 她侧过身半坐起来,泄气道:“表兄家有这么厉害,我们一定要言听计从吗?可阿耶也是朝廷命官啊,官官相欺,这不是犯法的吗?还是说,阿耶他别有所求?那我怎么办?” 梅娘也是知道两家曾经有过不合,但听她一本正经地猜测,可怜兮兮地一连抛出数个问题,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复杂,你爹他虽然暂时一声不吭的,但这心里啊,定然明镜一般。虞师道是齐国公,又是左仆射,也是有一些分量的,你爹现在应该是琢磨着怎么拒绝才好。” “嗯……” 有了梅娘的担保,阮明婵心中放下不少,轻轻应了声。房内绿釉狻猊香炉里又被添了香,在一片烟雾袅袅中,她阖上眼睫,昏昏欲睡,突然想到什么,又睁大眼,“梅娘,还有一事,我跟你说,别告诉我阿兄……” 这话从小到大她不知说了几次,梅娘笑着应下,阮明婵才道:“我把裴三郎打下了马……” 本想着梅娘大约与阿兄一个反应,未料她却面露疑色,“裴三郎,这又是哪个小郎君?” 阮明婵涌到嘴边的话纷纷咽了回去。 她想起来,梅娘和自己一样终年待在凉州,长安的事肯定也不知道,于是便安了心,躺下来,闭上眼道:“嗯,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自以为,裴劭既然当时没有为难自己,事后也不会再找自己秋后算账。 但是,她想错了。 裴劭何许人,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贵手一抬,便能激起半个长安的波澜壮阔,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下马,还摔了个四脚朝天,不用说,过了一晚,这消息便能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长安了。 然而阮明婵暂时一无所知。 6.五陵年少争缠头(二) 阮明琛一到兵部,便发觉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 司城员外郎和他身份相似,都是贵胄子弟,在一帮胡须斑白、沉默是金的正经老叟中分外能说。现在,他面前摊了本书,只瞟了寥寥数眼便跟一旁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不知怎地谈到了近日京中发生的事,话题稍显轻松,却见他眼珠一转,带了几分笑意道:“听闻一个月前陛下赐给郑国公一匹紫骝马,诸位知否?” 一人埋头奋笔疾书,大约是他好友,头也不抬接话道:“郑国公是金印紫绶的堂堂宰相,还是陛下的亲妹夫,送匹马怎么了?有功夫关心这个,还不如好好干活儿。” “哎,怎么没问题啊?”司城员外郎兴致勃勃地凑到他身边,“你可知任淮王是天下皆知的伯乐,嗜马如命,而紫骝马是马中赤兔,陛下不赐给他这个兄弟,倒赐给了自己妹夫,这其中滋味,可得好好品品了。” 今日是休沐日,兵部里一干位高权重者都不在,只留了他们这帮初入宦海的年轻人,沉不住气,趁着没有旁人谈天论地起来。 阮明琛在一边默不作声,笔尖蘸了点墨,肚里却细细琢磨起来。 郑国公就是裴忠,谈起他,整个大周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年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单是封号也有洋洋洒洒几十字的一大串,地位威望自然不用多说。不过即便到了这地位,陛下给什么,他总得先自贬十分、推脱再三,才诚惶诚恐地拜谢天恩,一副“富贵而不淫,威武却能屈”的模样。 司城员外郎见那人闭口不答,压低了几分声音,阮明琛不得不竖起耳朵才听见,“还听说,任淮王本是闻讯而来想观摩一番,结果听到已经赐给了大臣,颇有些……闷闷不乐的。” 那人笔猛地一顿,拿手肘戳了司城员外郎一下,看了眼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们,才道:“亲王与国公同阶,赏罚亦同等,我看这些事都是别人风声鹤唳,你莫要瞎胡说。” 司城员外郎摸摸鼻子,也觉得这次嘴巴漏风太严重,打了个哈哈,“我人微言轻,不过瞎说说而已。……但是吧,那紫骝马还有后续——郑国公听闻任淮王喜欢,本来想讨个旨意,送过去做个人情,结果人家自然是拒绝了,陛下也不同意,只好一直放在马厩里晾着,可怜紫骝马这种良驹,终日无所事事地吃了睡、睡了吃,肥膘长了一身,都跟猪差不多,哪还有马中赤兔的叱咤模样。 后来一日,陛下突发兴趣去看了一眼,回来后玩笑似的责问了郑国公,说紫骝不似紫骝,倒是紫瘤了!最后嘛,也不知郑国公怎么想的,总之这马成了裴三郎的新坐骑,啧,可真叫一个威风。” 阮明琛跟他们只隔了一张书案,勉强听见几个关键词,眯了眯眼。 司城员外郎突然提高了声音,“……结果昨日啊,裴劭骑着那紫骝马摔了个狗啃泥,哈哈哈哈……” 话题拐了个十万八千里的弯,阮明琛百无聊赖地转了转笔,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方才屏气凝神偷听那么久,也觉得口渴,喝了口茶。 “裴劭居然被马甩了?” “可不是么?据说是跟着他那帮狐朋狗友打马球时,惹上了谁家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二话不说,一球杆将他给掀翻了。哦,你问我那小娘子是谁,我想想,听说好像姓阮来着……” “噗——” 阮明琛一口茶喷出来。 两人这才注意到他,面面相觑了一会,道:“阮郎中,这不会是你家那……” 阮明琛目光阴郁,慢慢将案上纸揉成了团,“不、是。” 他们谈话的这会,阮明婵正乘着马车出门,为了几天后的元巳之日上街挑花去。 路旁两侧摊位上的花色彩纷繁,既有从枝上新鲜摘下,也有用丝绸做成以假乱真的,素馨含笑,牡丹瑞香,争奇斗艳,灼灼其华,看得人眼花缭乱。一路挑拣下来,也又饿又累,她到一家店铺买了只金黄酥脆的芝麻馅儿胡饼,本来想让老板打包带回去,结果忍不了那诱人的香,拆开一角咬了一小口。 大户家的子女,总得要顾及一下自身形象,官员们当街狼吞虎咽都能被御史参上一本吃相不佳,就更别提阮明婵这种小娘子了,她咬完一口,虚掩着嘴,还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眼四周,迅速吞了下去。 接下来,她如法炮制。 一旁店铺老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吞掉了一整只饼。 阮明婵拿帕子擦了擦嘴,冲他略带羞涩地一笑,“再来两只,打包。” “哎……哎!好嘞!” 阮明婵舒了口气,让一名侍女留下,自己准备回去,正这时,她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抬目,裴劭正站在一花摊后面,抱着手看她。 和之前两次会面不同的是,他这次形单影只,后面一个跟班都没有,一身窄袖翻领的胡服,手里提着一把刀,让他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更显得锋利起来。 阮明婵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站在这很长时间了,而且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观赏着她吃胡饼,完了还要嘲笑一声。 她还算镇定,当不认识他,移开目光,正欲举步离去,却见裴劭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 阮明婵愣愣地顺着他的动作摸了摸自己唇。 ……碎渣子。 对面隔了五步远的裴劭肩膀一抖一抖,憋不住笑了起来。 阮明婵再也淡定不下去,羞愤交加,双目喷火地瞪着他。 身后她的贴身婢子凑过来悄声道:“女郎认识他么?” “不认识!”阮明婵断然道:“我们走!” “哎,等等,小娘子,你的饼……”老板大喊。 阮明婵这会也顾不上理他,步间生风。她有些后悔让仆从将马车停在市坊外,不然这会直接钻进去,眼不见为净,还能扑那裴劭一脸灰土。 身后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裴劭追了上来,靠着腿长的优势一步跨到她面前,他怀里抱着装胡饼的袋子,在她面前一晃,“你这个还没拿。” 阮明婵不答话,只埋头往前走,但她人矮,蹭蹭往前走三步,人家只用退一步。就这般一人向前走,一人向后退,中间始终隔了那么一小段距离,不多不少,和那日一样。阮明婵突地停了下来,裴劭很有默契地收住脚步,倒是一众婢子们差点撞在一起,惹来街上行人频频侧目。 裴劭一手提刀,一手拿着纸袋,眉宇间笑意淡然。这么一看,他高了她一个头,面部轮廓比其他少年更犀利几分,更像是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一样。 “你要干什么?”阮明婵耐住性子问。 她想,总不会来报上次的落马之仇吧…… “美人大快朵颐的场面我不是没见过,放心吧,你比她们好看多了。” 废话。 见他答非所问,阮明婵转身欲走。 一条长臂挡住了她,手里还握着把刀,直愣愣地带着风声横在阮明婵身前毫厘之处。她身后婢女齐齐惊呼,阮明婵握了握手,抬眼看着他,眼睫略略颤抖。 阮明婵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却在胡思乱想。 难道真是来寻仇的?果然阿兄说的都没错,大魔王还是大魔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应该听阿兄的话,见了他就要绕道,真是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她面前那把刀朴素无华,刀鞘上没有任何金玉装饰,显得干净利落,和裴劭这种世家子弟骚包的品味大相径庭。 对付她们这干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应该不用拔刀吧,不过这沉甸甸的刀鞘劈头盖脸打下来也挺痛的……她现在喊一嗓子“救命”,会不会有人出手相助? 正这么杂七杂八地乱想,裴劭突然手指一转,那瞬间将阮明婵唬住的刀不知怎么一下子便到了他腰间,他道:“你什么表情?我裴劭这拳头专揍无赖的脸,这刀专取恶徒的命,可不会对一个小娘子下手——何况还是你这种标致的。” 阮明婵:“……” 一晃眼,裴劭方才握刀的手里多了根白玉嵌珠翠玉簪。 阮明婵一愣。 她很快认出,这是那日自己遇见流民打劫时,慌忙间扔给他们的一根簪子。 阮明婵不缺发簪,所以回家后并未怎么在意,现在才回想起有此事。 发簪光洁如初,白璧无瑕,应是被仔细擦拭了一遍。 她心道:莫非是他从流民手里夺回来的? 但是这发簪终究经了他人的手,阮明婵迟疑了一下,没有去接。 裴劭冷冷一笑,“你敢不要?” 这算什么,强买强卖吗? 阮明婵满心感激之情溺毙在他这句恶狠狠的要挟里。 她看了眼他的刀,细声软语地说:“其实,我们女子的首饰……” 裴劭打断她,“哦,你觉得这簪子脏?” 阮明婵脸一白:“不是,我……” 裴劭软下语气,慢吞吞道:“这簪子上的纹饰,长安东市里没有,所以我等了十来天,才等来那个胡商,托他做了。” 阮明婵突然便觉得自己心里颤了颤,手也颤了颤,乖乖去接那簪子。 裴劭嫌她动作慢,索性把她的手拉过来,大咧咧地把簪子望她手心一放,他的掌心又暖又干燥,骨节分明,五指修长,仿佛一把就能将她的手包起来。 “你如何谢我?” 他如果不急着邀功的话,阮明婵对他好感维持的时间可能更长一点。 阮明婵指着他手里的纸包,一字一顿道:“你吃那个去吧!” 言毕,带着一众婢子扬长而去。 这次裴劭没再追上来,他捏着那纸袋,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仿佛两侧熙熙攘攘的行人全都消隐而去,长而悠远的市坊街道,铺满了漫天余晖。 一直待阮明婵上了马车,最后一片衣角缩进车里,他才低下眼,看着自己方才握过她的手,五指动了动,似乎还残留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 7.五陵年少争缠头(三) 长安城南的曲江园扩修已有一年,引漳水、渭水于此,又修了一条湖。岸边栽植杨柳,落有几座小凉亭,各家的家仆们拿彩色帷幔将整个河岸围了起来,贵族子弟自享其乐,以隔绝对岸的百姓。 少年羁络青纹玉,游女花簪紫蒂桃。三月三这日,五侯七贵咸集于此,香车宝马,玉勒雕鞍。小娘子们或寻了块空旷的草地结伴放纸鸢,或三两成群地聚于树下赌棋斗花。倒是鲜少看见郎君的身影,大都骑着马去打球或者比赛射箭。女孩子们衣袂飘飘地穿梭于园林之间,一眼望去,尽是罗衣璀璨,裙袂翩跹,绮绣张筵,粉黛争妍。 阮明婵和杜令蓉对坐在凉亭里,两人皆是空着肚子前来赴宴,所以不忙着玩,而是先解决掉了她们面前一盘子的雕花玉露团。 这些下人们很贴心,即便凉亭里没人,也在果盘里放了番石榴、桑葚、樱桃、枇杷这些时鲜水果,以供过客随手采撷。阮明婵一招手,便又有人捧了个错金螭兽香炉过来,还给凉亭四围挂上透明的纱帐,成了个小小的空间。 杜令蓉拿帕子擦了擦嘴,突然看往外面一指,“哎,你看那!” 阮明婵闻言转头望去,只见老远处浩浩荡荡地走进来十几名侍女,都身着鹅黄色襦裙,手里举着步障。她只能看见步障后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露出被托在地上的一角石榴红的衣摆,裙摆的主人虽看不清面容,但必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没想到襄阳长公主也来了。”杜令蓉解释道:“听闻这曲江园本是皇家宫苑,后来作为生辰礼赐给了襄阳长公主,足见陛下对他这位妹妹的喜爱。不过以往上巳节长公主都是入宫赴宴,没想到这次居然来了这。” 阮明婵心道:这么说的话,裴劭也在。 未想杜令蓉跟她想到了一块,话锋一转,“明婵,我听闻你和裴劭起了些过节,就是和我们打球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面露关切,看上去并不是只为了八卦。 “没什么问题啊,都是误会。”阮明婵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奶酥,一脸酒足饭饱后憨态可掬的模样。她眨眨眼,装作义愤填膺道:“马球掉进了隔壁球场,我去捡的时候,他正好策马经过我面前,结果那马不知怎地受了惊,他就摔下了。至于什么我一球杆掀倒的他,那都是别人以讹传讹,你不能全信。” 她是实在不好意思承认…… 杜令蓉终于露出真面目,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我就说,堂堂金门郎居然被你扫下了马,这以后面子往哪儿搁啊,不仅如此,陛下的面子也不好放。” 阮明婵正捧起茶杯,吹着雪白的茶沫,闻言愣了愣,“怎么,这事儿还牵扯到陛下吗?金门郎又是谁?” “我忘了,你初到长安,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杜令蓉敛起笑,道:“我也是听家兄说的——那是安业八年的时候,陛下带着臣子们去狩猎,那时候太子和裴劭也跟着去了,也不知是谁先提的建议,总之两人居然出了围猎的屏障,结果遇上了山林里的老虎,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裴劭当机立断,带领两三个随从骑马引开那大老虎,还一箭射中了它的右眼窝,最后几人合力将其击毙,带到了陛下账前。陛下倒没怎么责怪裴劭贪玩,以致于差点误伤了太子,反而夸赞他少年英勇,有乃父遗风。不过,当时裴劭尚且年幼,还没到入仕的年纪,所以陛下特意给他封了个金门郎官,以作褒奖。” 阮明婵心道:阿兄果然是在骗自己,什么顽劣不堪,特意向陛下讨要官职,分明是人家自己争取来的。 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裴劭小小年纪就能虎口逃生,说明他也很厉害,是不是不用怕她哥了? 杜令蓉前一刻说的绘声绘色,后一刻又叹了口气,“不过,他英勇归英勇,不学无术也是事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我听闻你将他打落马的时候,震惊倒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担心。” 杜令蓉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所以说起话来有一种长辈评判小辈的感觉,至少比阮明琛靠谱许多。 阮明婵又觉稍许失落,心道: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不说这个了,我们去那边斗花玩吧。”杜令蓉建议。 “我再坐一小会,你去吧。” 杜令蓉也不勉强,“那你别乱走,我待会再来找你。” 阮明婵倒不是假意推脱,而是真想再坐着吃点东西,方才那三个玉露团还没填饱她的肚子,又不好意思在只有芝麻大胃口的杜令蓉面前再叫一盘。现在她干劲十足地挽起袖子,专心致志对面前果盘下手。 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袖口堪堪擦过她的脸际,然后拿了一颗樱桃。 阮明婵转过头,那人背着光站在她后面,阴影笼罩她身上。 “裴劭?” 裴劭跨了一步,盘起长腿坐在她右侧,嘴里含了颗樱桃所以说话含含糊糊的,“你怎么是一个人?” 他一说这个,阮明婵便有些警觉,往四周看了好几眼。 裴劭看她略显惊慌地瞪大眼睛,眼角一簇睫毛翘得高高的,不觉笑了一下,大掌盖在她头顶,摁住她焦躁不安的脑袋,“别看了,我那帮狐朋狗友打球去了。” 阮明婵:“……”这世间大言不惭说自己朋友是“狐朋狗友”的大约只有他一个了。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就让她联想到别人对他的那些负面评.价,心里生出一股气,但转念一想,初见面时他给自己解围、后来留了心替自己找回发簪,此等行径又不输于话本里那些风度翩翩的世家郎君,不免自相矛盾起来。纠结之余,还颇有些怒其不争的失望。 阮明婵偏过头,不去理他,樱桃已经没了,她便拿了颗枇杷剥着。 裴劭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慢悠悠道:“兵部那司城职方郎中阮明琛是你兄长?” 阮明婵剥枇杷的手一顿。 “官不大,口气倒挺大,居然扬言要揍我一顿。”裴劭屈起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案面,淡淡道:“我和他没什么过节,想来想去,也只有因为你了,明——婵。”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遍。 阮明婵咬了咬唇。 她心里有些紧张,不是紧张自己跟兄长撒了谎,而是紧张阮明琛会真去打断裴劭的腿。阮明琛常年跟着阿耶习武,看似俊秀单薄的一个年轻人,实则单手就能捏死一只鸡。裴劭虽然人模狗样地佩把刀,但估计也只是卖卖样子而已,肯定打不过阮明琛……这怎么了得? “那你没事吧?” 裴劭本来侧目看着远处,闻言愣了一下。 少女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脸上担忧之情不似作假。瞪大的双瞳,仿若两颗光彩熠熠的黑葡萄。 手里的枇杷早被遗忘了,那枇杷上挂着新鲜的露水,沿小指滑过,滑至蜜粉色衣袖下露出的一截如霜皓腕,在透过帷幔铺洒进来的游弋光束的映照下,仿佛一块羊脂白玉,玲珑剔透。 裴劭的目光定在那滴汁水上,嘴角的笑慢慢凝固。 阮明琛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不知道,只不过想说出来吓唬她一下,但没想到她居然信以为真,还替自己着急。 他没答话,而是撑着案面盯着她看,目光灼灼如烈火,烧得她脸颊滚烫。 阮明婵也有些后悔方才脱口而出那句话,感觉自己被对方钓上钩了。她将那颗剥了一半的枇杷轻轻放在案上,擦了擦手,垂下眼,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我看你也不像有事的样子,那你还待在这做什么?这亭子我和杜九娘承包了,到时候她回来,你也不能厚着脸皮再待下去。” 裴劭反唇相讥:“你搞清楚,整个曲江园都是裴家的。” 阮明婵哑口无言。 跟他比无赖,果然还是自己高估自己了。 “那,我要去找令蓉……” 她话没说完,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扯了自己一把,仰面往后倒。原来是她的裙摆被裴劭压住了,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压了整整一大截,他早做准备似的张开两条长臂,将她圈进了怀里。 “我们还没谈完。” 阮明婵慢慢瞪大眼。 “阮明琛那厮终有一日会找我干一架,在此之前,我干什么还装君子,有便宜不占岂不是亏大了?” 裴劭垂下头,看到她如云发鬓间一支镏金点翠钗,其上一只金翅蝴蝶,栩栩如生。他伸手拨了拨,状似无意道:“我昨日还给你的发簪呢?为何不戴?” 他不提还好,一提,阮明婵气得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亏她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他的两条手臂,一只环在她腰间,一只搂着她的肩膀。而她的后背靠在他胸膛上,不时还有鼻息喷在她裸.露的颈间。十分亲昵的姿势,更何况又是在四面挂着帷幔的半封闭凉亭里,举目四望,外面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唯有身后人的接触十分真切。 在此之前,阮明婵从未与异性有过这般密切的接触,连兄长这些年都不再抱她。她眼眶一热,瞬间觉得委屈,这委屈化为悲愤的力量,连同方才夺樱桃的恨,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她扒着裴劭横在她下巴下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8.五陵年少争缠头(四) 襄阳长公主到了之后,命人围了一圈帷帐,仆从们端上酒水吃食,拿来蒲团,侍女们站在她身后,随时等候吩咐。 她穿了一件簇金海棠花鸾尾石榴裙,单丝罗红地银泥搭臂披帛,挽高髻,上面簪一朵牡丹,两支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唇上一点朱色,眉细而长,珠翠辉辉,佳侠函光。 她一个人坐着,看其她人斗花的斗花,放纸鸢的放纸鸢,嘴角露出一抹笑,对一旁侍女道:“几年前这园子里人迹罕至,现在热闹了许多,这些女郎们也是一个比一个生的漂亮。” 那侍女回:“长公主挪出这个园子给这些富家子弟们设宴,才真是气度雍容。” 襄阳长公主笑了笑,并未答话。 少顷,一人过来禀报道:“太子来了。” 太子穆元酂刚过十四岁,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襕袍,腰佩双瑜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姑姑。” 襄阳长公主笑道:“快坐着。” 穆元酂撩起衣摆坐下来,他脸上稚气未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姑姑怎么想到要来曲江园,我原以为您会和阿耶他们在一起。” “宫里太闹腾了,还是这里清净一些。” 穆元酂生母早逝,早年父亲忙于打天下,自记事起便一直由襄阳长公主照顾着,对她亲近之情不甚于亲生母亲。他还记得,每当父亲和姨父一起出征时,长公主会让他和两位表兄待在一起,自己彻夜不眠地照顾着三个孩子,仿佛外面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噩梦,而他们安稳地休眠于坚固的广厦之下。 后来他的两位兄长不幸战死,那段时间父亲痛不欲生,也许是出于对亡妻的愧疚,不久便立他为太子。而那个时候,长公主也并不好过,她的那个年方十七的大郎也没能活生生的从疆场上回来。 长公主性情温和,宽容大度,潜移默化之下,穆元酂也生了一副如水的好性子。因她的悉心庇护和照料,金戈铁马的岁月并未他的幼年里留下什么过于痛苦的痕迹,反而是和两位表兄玩得热火朝天。 这里面,年长一些的二表兄裴宣随了长公主,沉稳寡言,鲜少和他们闹腾,加冠之后外放任洛州别驾,一年之内见不到几次,更加少有往来。而三表兄裴劭则留在了京城,与他年龄相近,又极度地活泼好动,时常带着他一起翻墙爬树,若不是穆元酂骨子里还有一些腼腆羞涩,恐怕这个时候早跟着他一起称霸长安了。 穆元酂举目望了一圈,道:“咦,三表兄怎么不在?” 长公主无奈一笑,“三郎大约又去什么地方玩去了,锦枝,派人去找他,说是太子也在这。” 那叫锦枝的婢子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 穆元酂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抱怨道:“话说回来,我好久没见过表兄了,以前他出去玩的时候都会带上我一起,现在我整日闷在宫里,听老师讲那些枯燥文章和长篇大论的,真是好不无聊。” “你这么说,你阿耶又该教训你了。”长公主假意责备了一句。 穆元赞道:“姑姑说的是。” 他方才也不过是发发牢骚,阿耶对他管教甚严,但也不失慈爱,要真不读书,被教训是小事,主要是不想让对自己寄予厚望的阿耶失望。 不过片刻功夫,裴劭便来了。 他看上去有些狼狈,衣服皱皱巴巴的,捂着自己的右臂,“阿母。” 穆元酂看到这个小时候一直替自己上树掏鸟窝儿的表兄便十分激动,眼前一亮,“表兄!” 裴劭要了张凭几,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自顾自地喝了口茶,神态蔫蔫,活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斗鸡。 他一碰右臂,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天知道那小娘子有多么牙尖嘴利! 长公主仔细看了看他,道:“三郎,怎么了?打球输了吗?闷闷不乐的。” 裴劭难得正儿八经地扯起一个笑,“哪有?阿母和元酂今日怎么来这了?” 没办法,谁叫自己手贱去抱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他裴劭以后还怎么在长安城混下去? 同时又回想了一下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似乎还残存着她身上的香味。这么一想,裴劭觉得自己脸皮够厚,至少下次有机会还是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穆元酂眉飞色舞道:“表兄,趁今天有时间,你教我射箭吧!” 裴劭正喝茶,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心不在焉道:“不教,宫里一大帮人,你不会找他们吗?” “他们哪有你厉害?”穆元酂边说,边张大手臂比划着道:“我听宫人们说,你骑马射箭可厉害了,百发百中,比我阿耶当年都厉害。” 长公主不失时机地插话进来,“别一直跟着三郎野。元酂,姑姑多嘴一句,现如今陛下偃武扬文,注重文治,你应该多读书,别整天想着骑马射箭。” 穆元酂摸摸脑袋。姑姑的话,他从小到大不敢不听。 裴劭一笑,“有这功夫,还不如多读书。” 穆元酂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三表兄居然劝他静心读书,合着那整日在长安上蹿下跳的不是他裴劭本人一样。 …… 阮明婵咬完裴劭后,逃也似的跑到了园子后的一片桃林里,生恐他会追上来。 这个时候,裴劭在她心里好不容易竖起来的亲近形象悉数崩塌,她心里骂道:不要脸!耍流氓!得寸进尺! 她抓了满满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往湖面中扔,咕咚咕咚溅起水声,想象着每扔一粒,便是扔在裴劭脑袋上,应该把他砸出一头包才解气。 阮明婵心道:什么“有便宜不占岂不吃亏”,这么不要脸的话他都说得出口? 白瞎了她一开始的担心了! 真应该让阿兄去揍他! 扔完一把石子后,她慢慢平静下来,靠着栏杆叹一口气。 “明婵,你怎么在这?” 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阮明婵举目看去,只见一人加快脚步朝她走过来。 虞同韫没想到阮明婵会一个人来后山这片桃林,心中不觉喜出望外。 她穿着一身蜜粉色宝树缀蝶纹的短袄,下着雪纱绫裙,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和身后一片灼灼其华的桃林几乎融为一体。 虞同韫又走近了一步,细细打量着她。但见少女蹙紧了眉头,双目含嗔,眼圈微红,好似受了委屈,忙问:“明婵,谁欺负你了?” 阮明婵暗道今日不宜出门,揉了揉眼,不情不愿地回一句,“表兄想多了,不过是柳絮吹了眼里,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等等。” 虞同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只觉得掌下肌肤犹如美玉般细腻柔滑,柔弱无骨,一时间不知道该拿出什么理由留下她。 阮明婵脚步猛地顿住了。 因这猝不及防的接触,她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不适,比方才给裴劭“投怀送抱”还要难受,她没细想,转头挣扎着把手腕抽出来,“虞同韫,你放手!” 虞同韫本来想的是,自己家权大势大,他又是嫡子,跟阮明婵的这门亲事是说定了,心里便默许了她是自己未婚妻,没想到只牵了一下手,她便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连名带姓地吼他。 他一愣,差点便真松手了,但在她抽出来的前一刻又抓住了她的手,整个包在自己掌心,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什么事让表妹这么生气,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表兄为你出头去如何?” 阮明婵便愈发觉得他脸上虚浮的笑恶心至极,心道:行,那你自己打自己耳刮子吧! 她火气正冒,如今更甚,偏有人要来火上浇油,她手上发了力,就跟那日把马球打上天际一样,往上一挥,正打在虞同韫光洁的左脸上,而且是“用”他自己的手打的,虽然力道不大,没留下什么丢脸的红印,但足够打得人大脑一空。 虞同韫这下真的愣住了。 阮明婵抽回手,揉了揉,甜甜一笑道:“说了有朋友等我,表兄怎么还纠缠不休?” 此话确实不假,因杜令蓉这会还在游船上和别家女郎斗花,她离开了凉亭有一会时间了,若再不回去,杜令蓉也会找不到自己。 言毕,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饶是虞同韫再怎么装谦谦君子,这下铁定也装不下去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那还未走远的袅袅身姿,举步欲追,一支箭“嗖”地从他眼前飞过,深深地扎进了一旁桃树上,入木三分。 片刻之内,虞同韫心态大变,冷汗“唰”地冒了出来,转头见另一处假山旁站着两名少年,其中高一点的那人手里举着一把弓,目露戾色。 9.五陵年少争缠头(五) 这两人,虞同韫不会不认识。 那张弓搭箭对着他这个方向的是裴家那以游手好闲为著的三郎裴劭,站在他身旁的那人是太子,虞同韫年纪轻轻便官至秘书丞,颇有些心高气傲,认为裴劭这类人不成什么气候,只是靠着他老子的威名而已,裴忠一死,裴家便逃不了坐吃山空、家道没落的命。 所以当两人走过来的时候,他理了理袖口,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只朝着穆元酂略略一拱手,“巧了,在这遇到太子。” 穆元酂有模有样地背着手挺起胸膛,沉声道:“虞同韫,你方才干什么呢?怎么抓着一个小娘子的手不放呢?”身为朝廷官员,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言行,特别是慎独,在曲江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调戏人家小娘子,太不像话了! 自然的,这番过激之语,穆元酂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两人拿了箭矢经过这,才正巧看见的这一幕。穆元酂一边说,一边又想起方才裴劭射箭时眼里那股狠劲儿,仿佛箭端一偏,就要把虞同韫射个透心凉。 虞同韫满不在意道:“太子误会了,方才那人是我的未婚妻,只不过闹了点小脾气,让太子见笑。” 虞同韫有点小才,皇帝陛下也蛮喜欢他,时常让穆元酂多向他学学,不免会有些文人特有的恃才傲物。穆元酂脾气好,闻言有些尴尬,以为自己方才误会了他,摸摸鼻子,“哦,嗯……是这样啊。” 说着偷眼去瞥裴劭。 裴劭面无表情,站着没动。 虞同韫指着那没入树干的箭矢,笑道:“太子真是好兴致,在人来人往的曲江园中射箭,方才可真是吓着我了。” 一旁裴劭突然接过话,“元酂他要跟我学骑马射箭,不过我学艺不精,与他半斤八两,一不小心手抖射偏了。”又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可惜啊,再偏一点,你就不能站这了。” 他虽然比虞同韫小了六七岁,但身材颀长,比之同龄人还要高一点,两人面对面地站着,虞同韫居然觉得有一丝压迫感。 “你……”虞同韫一时语噎,心里又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没必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一甩袖子,对穆元酂说了句“告辞”,疾步离去。 他若是回头看一下,便能看到裴劭又朝他搭起了弓箭,像在看一头不知死活的猎物。弓弦被拉到紧致,再紧一分,便要应声而断,如若放手,弓箭便能呼啸着穿透血肉之躯。 裴劭慢慢眯起眼。 “表兄!” 穆元酂有些慌,连忙出声提醒。 虞同韫这态度确实欠扁,不过裴劭脾气不大好也是真,他倒真怕他这位神射手表兄真给他来一段“百步穿人”。 好在裴劭只搭了一会便放下了,神色恢复如常。 “这几日你怎么有空找我?” 穆元酂一愣,继而有些闷闷道:“老师被阿耶革职了,我听其他人讲课无聊,便溜了出来。” 太子少师便是右仆射吏部尚书,自穆元酂八岁起便担任太子府属官,虽算不上光风霁月,但为人低调,不露圭角,不大像会随随便便触犯龙颜之人。裴劭思索片刻,罕见地犹豫了一下,道:“他犯了什么错?” 穆元酂摇摇头:“我未曾问过阿耶,所以也不知道。” 他又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道:“话说回来,这几日我看朝里的动静,还有阿耶的意思,是想要左仆射做我的少师。” 左仆射虞师道便是虞同韫的父亲,一提起他,穆元酂便头疼,“他讲起道理来,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而且还特别严格。好几次我忍不住睡着了,他就在阿耶面前告我的状,一想到以后时刻不离地被他管着,我就头疼。” 裴劭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穆元酂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什么,道:“不说这个。方才那虞同韫,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我怎么不知道他看上了谁家的小娘子,进展还这么……哎?表兄你怎么了?” 裴劭攥紧手里的弓,咬着牙道:“看清楚了,那是你表嫂!” 出了这么一个岔子,穆元酂没怎么练上几回箭,顶多骑着马转了一圈,兴致缺缺地回来了。 裴劭则让人去仔仔细细地查虞同韫和阮家的关系,最好是把家底翻个底朝天儿。 他想,若不是阮明婵干净利落地打那一巴掌,他指不定会把虞同韫的手给废了。不过这么一细想,自己被咬那么一口,也算是“物有所值”。 只要他愿意,就算被咬穿手臂也依旧能牢牢箍着她,哪怕是漏网之鱼也能一把抓回来。但那时候阮明婵反应激烈得有些出乎他意料,他心里一软,便松了手。裴劭向来不是一个有耐性反复无常的人,但杜五一直挂在嘴边那些虚道理也懂一点,诸如“发乎情,止乎礼”这种。 他想:她想慢慢来,那他就陪着。 …… 虞同韫不知道太子为什么来这曲江园,但他明白太子和裴劭是少时玩伴,要真和裴劭较劲儿,吃不了兜着走的定然是自己。 倒是阮明婵让他有些意外。 回了虞府后,他没把这事儿跟妹妹和父亲说,而是一头扎进了书房,连晚饭都没用,翻着书却什么都看不进,写了两个字,又将纸捏成一团,扔了一地。 这阮氏女…… 他谈不上心中是喜是怒,只想赶紧将这门亲说成了。 次日天一亮,他要去秘书省当值,因昨夜没怎么睡好,脑袋昏沉不已,进了马车便忍不住睡了过去。 大约过了片刻功夫,马车停了下来,虞同韫模模糊糊地拉回意识。虞府在长安城东侧,平日去皇城正门需要整整一刻钟,现在好似到得太快了些。 耳旁又响起莺啼鸟语,娇声婉转,言笑晏晏,间或夹杂着醉酒者大着舌头吟诵着的淫词艳句,让虞同韫太阳穴跳了又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掀起帘布下车。 眼前这哪是皇城门,分明是城东平康坊久负盛名的狎妓之所! 怪不得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大周没有官员不准嫖妓的规定,虞同韫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但在这事儿上也不怎么坚持洁身自好,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明目张胆结伴而行,而是宣称听歌赏舞、吟诗作赋,但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也成了熟客。 他抬头看看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又看看一脸讨好笑的车夫,怒斥:“混账!谁让你来这的?” 车夫年纪不大,长着两只一看就挺喜庆的招风大耳,跟了他两三年多,做事也算机灵。他搓搓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郎君不是,每个月的初四,都要到这来放松一下的吗?” 虞同韫忍了忍。 他说得倒是不假。 因这里有个姑娘琵琶弹得极好,堪称冠绝长安。这姑娘艺高人美,只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在前半个月露面,加之虞同韫本人稍有强迫症,又好面子,不想和别人撞上,便定了每月初四来。 只不过今日恰逢他当值,他得先去宫里。 这之后嘛,可以考虑再来。 车夫马屁虽拍在了马腿上,但至少没拍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虞同韫念在自己事先没提醒他的份上,便只责骂了一句,道:“还不离开!”说着回身准备上马车。 “哎,郎君,来都来了嘛。” “临阵退缩,这叫什么话啊!” 一条条滑腻光裸的手臂伸了过来,亲昵暧昧地勾住他的胳膊。云堆翠髻,榴齿含香,蛾儿雪柳,香粉扑鼻,胸前轻衣半掩,好似皑皑白雪。 “玉芙姑娘又谱了新曲,二郎,听完了再走也不迟,也不差这一会而么。” “二郎近日不怎么来,大家等你好久了!” 虞同韫转头,看到一双波光盈盈的眼,那眼角微微挑起,眼尾一簇睫毛翘着,一派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好似小女儿含羞嗔怪,垂下眼的时候,浓密的睫毛覆上来,楚楚可怜般的妩媚,又是另一番撩人的风情。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阮明婵。 “你闭上眼。” 那人听话地阖上眼眸,嘻嘻笑道:“二郎要干什么?” 虞同韫伸手抚上她的肩头,细腻柔滑,白皙剔透,和那日他抓住阮明婵的手腕一样的感受。 他低下头,在她颈间轻嗅。现下她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平日里让他频频蹙眉的脂粉味现下也成了沁人的幽香,一缕一缕地钻进四肢百骸,让人浑身酥软。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都以为虞二郎陷在了浮花浪蕊温柔乡,早将那劳什子公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虞同韫心里的那根弦,确实断了。 被心心念念的女孩打了耳光,还要费力维持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不去放纵一把,还真是委屈了他这个娇生惯养的虞家嫡子。 他虚咳一声,理了理衣襟,对车夫道:“你去谢府一趟,让他顶我的班。” “哎,好嘞!” 身边的女郎们彩蝶拥花似的簇拥上来。 “二郎,二郎,我们上楼去。” 三两步上了二楼,纤纤素手往左一指,虞同韫也往左拐弯,踹开了门。 疏忽间,迎面而来一个灰影,然后除了落在身上雨点般的拳头,他便什么都不看不见了。 10.五陵年少争缠头(六) 裴劭靠着凭几,盘着两条大长腿,随意坐在那。 杜献略显紧张,面色微红,正襟危坐。 屋里香炉熏烟袅袅,暖意融融,一架青鸾牡丹团刻琉璃屏风,地上铺着金丝菱纹绒毯,红纱帐床榻,大红底鸳鸯戏水被,是妙龄少女的闺阁,却又多了一丝风尘味。 他面前跪坐着的少女身着粉红百蝶花抹胸襦裙,外披薄如蝉翼的纱衣,肤色如雪,两颊却毫无血色,抱着一把琵琶,瑟瑟发抖。 因为害怕,她平日最拿手的曲子,也破了不少音。 “叫什么?”裴劭突然发问。 “奴、奴名玉芙。”她手一抖,又错了一个,咬着唇快要哭出来。 裴劭撑着下巴,恶劣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等你的二郎?” 杜献尴尬地咳嗽一声:别太过分了。 玉芙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角的泪都快滴到腮边了。 一盏茶功夫前,她正在房中调着琵琶,想到今日该是虞同韫来的日子,心中便格外期待。在一群油光发亮的油腻中年官员间,虞同韫这样温文尔雅又英俊多金的世家郎君少之又少,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要说不倾心于他,那定是昧了良心。 哪知琵琶弦调了一半,闯进两名少年,逼着她弹曲子。 少年英气勃发,眉目英挺,不输于虞家二郎,只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可怜小娘子久居深闺,根本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方神圣,战战兢兢地被迫弹了一曲《绿腰》。 一曲终了,裴劭侧头道:“虞同韫品味不过如此,这都弹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玉芙:“……” 杜献绝望地捏了捏眉:要是让他老爹知道自己来了这么个地方,他有十条腿都不够打。 “三郎。”他凑过去悄声道:“差不多可以了,我们走吧。” 裴劭难得善解人意地没有勉强,走了几步,又转头冷冷道:“不许对别人说,我们来过。” 小姑娘明显是惊吓过度,颤抖了一下,才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裴劭鲜少来这种花街柳巷,大约也只有这点品质能在他“恶贯满盈”的生涯里堪称“出淤泥而不染”。杜献大松一口气,空气里残余的脂粉味让他打了个喷嚏,心道:莫非裴三开窍了?想要找点不同寻常的乐子? …… 次日,继“裴家三郎被一球杆掀下马”后,虞家二郎在青楼被人蒙头揍了一顿的事在朝野里迅速传开。 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麻烦的在后面。 御史台连夜写了弹劾奏折,雪片一样飞到了陛下书案上,控诉堂堂秘书省秘书丞不思公务,私自翘班狎妓。 彼时,皇帝正为了关中大旱一事悬而未决、旁枝横出而烦躁不已,朝堂上当众责备了左仆射虞师道。虞师道今早才知道这件事,被弄了个猝不及防,打在儿子身上的棍棒仿佛都成了迎面而来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好不尴尬。 回去后敲着拐杖破口大骂整整半个时辰,虞同韫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听完。 虞师道骂到中途,喝了杯茶,看了眼形容狼狈的儿子,斥道:“回去!躺着去!” “是。” 虞同韫敛下怒气,收了逆鳞,一撅一拐地回到塌上,背部五花十色挂了大彩,连躺下都痛得龇牙咧嘴,他只能趴在塌上,裸着上身,让人拿浸了药水的热毛巾敷着。 虞同缈这会虽手脚不能动,但心里却清楚得很。 原以为那车夫只是为了讨好自己,现在看来,是给人做了走狗,事一出,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一辆马车停在坊里。 虞同韫自诩为人谦和,至少表面文章做得滴水不漏,但朝中嫉妒自己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他想了又想,那些人官职不大,忌惮于虞家势力,敢怒不敢言,断然不敢下如此毒手。 这等小人行径,怕是只有裴劭做得出了。 将他围殴了一顿不算,还特意引自己进了青楼,给了那些御史言官口诛笔伐的机会,将他参了一本,闹得满城风雨,连陛下都出口指责。 玩忽职守——要是普通人,乌纱帽早没了。 想到这个,虞同韫心中一阵暴躁,狠狠锤了一拳,“不过是一些刀笔小吏,也敢弹劾我!” “你还有脸说!”虞师道怒道:“今年开春,陛下便下令整治各部,主持考核,要求朝廷官员奉公克己,反躬自省,特别是现在关中大旱,大小诸事多如牛毛,更是忙得连洗脸吃饭都没时间,此等多事之秋,你倒好,自己逍遥自在不说,还偏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去、去那种地方,落人口实,为人耻笑!刀笔小吏……你现在倒是去和那些刀笔小吏理论去,你看陛下会听谁的?!” 虞同韫没脸说实话出来,半晌后才幽幽道:“儿子知错。” 虞师道长叹一声:“本来我是想举荐你去做江州敕使,现在看来,你没被贬职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虞同韫不语。 江州是长安门户,人口密集,地理险要,颇受朝廷瞩目。他记得,正月末的时候,陛下下令开放安业十年所设的义仓,资助当地灾民,却不想整整三万多石的粮食,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波澜,饿肚子的仍旧饿着肚子,白骨满地,哀鸿遍野。 朝廷亲自前去查探,发现义仓内早已空无一物,哪还有一粟一粒的影子? 后来派人一查,原是那江州太守私下将粮食贱价卖给了当地豪绅,只短短几日,几乎是洗劫一空。陛下大怒,下令革去那人的职务,又为确保敕令能彻底落实,特意下旨派敕使监督。 而虞同韫记得,那江州太守上任不足一年,此前与阮敬元有一些往来。 他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去年他去凉州都督府赴宴,看到席上一人颇为殷勤地向阮敬元敬酒。现在想来,那人短短一月便荣迁太守,恐怕与这位封疆大吏的推荐脱不了干系。 一个念头若隐若现地浮在脑海里,虞同韫不动声色地看了父亲一眼,“江州与凉州相隔十万八千里,阮敬元不愧是开国功臣,人脉倒是挺广。不过现在谁去做这个敕使,都是一个烫手山芋,不如父亲就举荐阮明琛如何?” 虞师道捋了捋胡须,略带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二郎,莫要胡言乱语。” 虞同韫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御史台别的不会,捕风捉影最是擅长了,儿子深有体会,又哪里胡言乱语了?” 虞师道不置可否,在屋里踱了几步。虞同韫忐忑不安地等着,却听他老父道:“说起阮家,既然人家不愿将女儿嫁过来,我看你就别巴巴地等着了。陛下倒是有意将公主嫁给你,不过这事一出……哼!” 言罢,他又来了气,话说到半途,自己先气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虞同韫和给他敷药的侍女。 他瞥了眼空无一人的门口,喊了仆从过来。 “去。”他眯起眼,慢慢道:“去把昨日那女子赎回来,多少钱都可以。” 11.风流肯落他人后(一)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阮府后挖了一片人工湖,阮敬元买了鱼种洒在湖里,到了春天长得飞快,能看到湖水下黑乎乎的一团簇在一起。 阮明婵手里抓了把鱼食,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投。 一旁阮明琛崩溃道:“明婵,别投了,鱼都到你那边去了!” 阮明琛和阮敬元父子俩一人一顶草帽,坐在湖边钓鱼。鱼篓里一汪浊水,几根水草,映着头顶太阳的光斑,游弋晃动。 阮明婵听话地收回手。 半个月前,本就受诏入京、赋闲在家的阿耶遭御史台弹劾盘查,彻底晾在了家里。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举荐了阮明琛去做江州敕使,这一上奏,背后一连串事情令人目不暇接——凉州都督阮敬元察人失当,蒙蔽朝廷,有结党营私之嫌,由此过失,剥夺一切官职,回府待命,兵部司城职方郎中阮明琛连坐。 阮明婵道:“阿耶与他至多不过交情甚笃,哪来的结党营私一说。再者,那人后来自己找了门路去巴结吏部尚书,当时吏部的考核也顺顺当当地过了,这责任,怎么也得由吏部尚书担吧。” 阮明琛凉凉道:“吏部尚书一个月前就在家蹲着了。” 阮明婵:“……” 江州太守名周立德,对于此人,阮明婵还有一点印象。 他原是阿耶好友,几年前因一点小事惹陛下不快,外放至凉州隔壁一个下州任官,逢年过节哐当哐当拉着辆载满美酒的马车来都督府寻阿耶喝酒,酒至酣处,常痛哭流涕,大有“天公不识人才,朝廷奸佞妒我”的愤懑。一次酒席间,阿耶谈起吏部尚书与自己有些交情,不过往来不多,但此人爱才,常为陛下举荐忠良,或许可以去他那碰碰运气。周立德脑子灵活,在心里暗暗记下,转头送了几百金的礼,重又当上了中州太守,虽不比天时地利的京官,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阮明琛长嗟短叹,转而怒道:“这杀千刀的周立德,挪用义粮巴结豪强官绅,真是胆子比天还大!” 害得他们陪他一起家里蹲。 谁都看得出来,这次关中大旱是天下初定后第一场天灾,事关中原民心,陛下有多么重视不遑多说。 “剥夺一切官职,回府待命”,敕令上短短几个字,却不知要忍受多久才能官复原职。 “这倒正合我意。”闻言,阮敬元却摸着胡子笑了笑,突然一抬手臂,一条约莫两指长的鲤鱼破水而出,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阮明婵撑着下巴,“阿耶,这鱼还太小,吃不得。” “谁说要吃了?送给婠婠养着。”阮敬元假意剜她一眼,把鱼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道:“我总共就买了数十条鲤鱼种,本就不准备吃,现在捞出来正好给你当宠物。要是等长大了,和那些大青鱼混在一起,届时一张网洒下来,岂不是都要沦为盘中餐?” 阮明婵心道:……把鱼当宠物,她才不要。 她和阮明琛对视一眼,两人都读出了对方神色里的无奈。 近日阿耶常神神叨叨的,一句正常话偏要说得跟春秋老子一样微言大义,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 这些个御史,危言危行的有,刚毅起来连皇帝都指着鼻子骂,贪官污吏则被扒到了祖宗十八代,是朝廷里一股光明磊落的清流,要说官报私仇者也有,遇到他们就跟凉水塞了牙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此番受无妄之灾,只能自认倒霉。 阮明琛两手空空如也,只好收起鱼竿,正这时,一家仆跑来禀报道:“郎君,虞府又派人来……” “滚!”阮明琛大怒,一脚踢翻了鱼篓,“落井下石的东西,想乘人之危,没门!” 在虞家家仆被拳打脚踢赶走之前,阮明婵也被兄长赶回了屋子里。 阮明琛打定了主意,谁都不能碰自己妹妹一根手指头,虞家的那些人,包括请来的媒婆,连看她一眼都是罪不可恕的亵渎。 在那之后,不知觉间已入了草长莺飞四月天,阮明婵准备去长安城外五里处的永安寺。 能在战火纷纭里存活下来的,大可算是前朝的遗物,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以佛教安民心,拨款修缮,重耀门楣。 阮明琛拿马鞭指着远处,“你说的这些都是拿来骗人的,永安寺能得到陛下的注意,是因为住持手里有一样东西,可谓镇寺之宝,天下达官显贵为了一睹真容,纷至沓来,都把寺庙的门槛都踏破了。” 阮明婵头戴垂纱,一直垂到肩部以下,只能看到一个绰约的轮廓。她策马慢慢走着,闻言撇了撇嘴,意识到阮明琛看不见,道:“你又从哪本野史外传里看来的?” “什么野史外传?”阮明琛摇摇头,唏嘘道:“镇寺之宝可是前朝大书法家崔左相的的遗笔,哀帝听信宠臣,荒淫无道,致使社稷飘摇,生灵涂炭。崔相洋洋洒洒写下这篇《谏忠疏》,额扣高殿,声泪并下,并非妄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而是借之以明其志,以彰其道。那之后不久,哀帝自杀,各地军阀、草寇纷纷举兵,崔相抱着年仅三岁的皇太子从东都洛阳城门上跳楼自尽,文章流落民间,算是绝笔之作。这篇文不过百余字,文后刻有崔相相印,据闻他写作此文之时,因悲恸过度,最后一段涂涂改改,墨迹氤氲开,已难以看清。” 前朝的事,阮明婵多少听过一些,她面色凝重,问:“后来呢?怎么到了永安寺?” 阮明琛道:“崔相死后,其文内容由其夫人复述,让他人又抄了一份,很长一段时间,在文人墨客间争相传阅。不过,这等文章,就算誊写的字游云惊龙,纸面再怎么地整洁易阅,也没了那份撼天动地的风骨。后来不知怎地到了永安寺,被我们陛下千方百计寻得了,重金购买,供在宫里,永安寺只留了一份拓本。那些慕名而来者去不了皇宫,看不了真迹,便仍去寺庙观摩拓本,还有那力透纸背的气节。又听闻,郑国公当年为此事出了大力,陛下赏了他一块尺牍,也算是无价之宝了,真真羡煞旁人。” 在家闲置了半个月的阮明琛,受不了每日和父亲早起打一套“五禽戏”的老年生活,借着“护花使者”的名义,陪妹妹出去,一路上跟出了笼子的鸟一样,比菜市场的砍价大妈还能说。 永安寺门口停了辆马车,鞍勒佩以金属玉石,帷裳垂地,数名侍卫守在马车四围。 近日,游人又多了起来,一个个摩肩接踵得把那包上了铁皮的门槛磨得发亮,听那守在门口的小沙弥说:“是襄阳长公主将自家尺牍拿了出来,着人临摹复制了好几份,再高价卖出去……” 明婵瞪大了眼:郑国公府这么缺钱的吗? 那小沙弥听她轻轻“咦”了一声,笑道:“女施主莫要误会,长公主并没有借鄙寺的名声贱卖大家遗物,这些钱没入郑国公府,也没入鄙寺的钱库,而是全都募捐给了关中灾地。长公主一片善心,真是令我等敬佩。” 阮明婵不自觉的便想起那日在曲江园看到步障后的一角石榴红衣裙,虽没能一睹长公主尊容,但这般听起来,是个心怀天下之人,便连带着对郑国公也多了些好感。 她让阮明琛等着,自己又去了寺庙后院,这里只矗立着一棵百年老树,大约两个大汉才能合抱起来,也不知具体活了几年,经历了几个朝代。 除了风吹树梢的飒飒声,林间流水潺潺声,几乎没有他人。阮明婵摘下垂纱,垂首闭眼,合拢了掌心。 阮明婵在凉州时,仗着父亲是凉州都督的身份,无忧无虑,每天烦恼的也只是今日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花,要和哪一家女郎一起出门。但是自回了长安,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出来,令她措手不及。先是表兄家不择手段地求娶,而后她又惹上了裴劭,现在连带着父兄官都做不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知到底触怒了两家中的哪一家,还是他们合谋起来对付她们。 她越想越觉得,这些事都是自己一人惹出来的,然后连累了父兄。 以往她难受的时候,便去找梅娘或是阿耶倾诉,再不济去找阮明琛。现在她一个人站在佛寺的后院里,人烟全无,万籁俱寂,只林间一只杜鹃泣血似的啼叫,寻不到一个人,胸腔中积蓄了一大股委屈无处倾泻。 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 突然间,她头顶好像被砸中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又掉在地上,是个刚被啃干净的果核。 阮明婵抬起头,便看到少年郎君坐在枝桠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后背靠着树干,冲自己风骚地挑眉一笑。 12.风流肯落他人后(二) 阮明婵一汪酝酿已久的眼泪瞬间被逼回去了。 裴劭突然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身后,吓了她一大跳。 他拍了拍手,将地上那煞风景的果核踢远,道:“你怎么在这?” 阮明婵愣了半晌,大怒:“你在这看了多久?” “你一来我就在了。我就说,谁在下面念念叨叨得吵我睡觉,嗯,原来是你。” 裴劭一身茶褐色的翻领窄袖胡服,头裹幞头,足蹬皂靴,镶玉革带。巨树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地投下浓郁的阴影,树影婆娑间,偶尔洒落几缕阳光,显得他五官深邃,脸上轮廓更分明了几分。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阮明婵眨眨眼,眼眶依旧红着。 她睫毛颤抖,长眉紧蹙,看裴劭的目光既像是愤怒,又像是委屈。 两束乌发贴在她脸侧,有一小簇卷起微微拂动,仿佛挠在裴劭心上。 吃一堑长一智,他忍住了没伸手碰。 裴劭以为她还在为那天自己轻薄她的事生气,还算温和地笑了下,但本性难移,依旧贫嘴道:“怎么,这地方全是僧人尼姑的,我一没偷听你告白,二没偷看你沐浴,你哭什么?” 阮明婵最后一滴眼泪被他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彻底逼回去了。 他问话的时候,不自觉靠近,阮明婵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你走开!” ……没推动。 裴劭索性将两手都背在身后,挺了挺胸膛,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原地,眼神好像在说:你倒是推啊! 阮明婵暗暗用力了一把……还是没动。 她的脸本来就微微红,现在耳朵尖也粘了粉色。 她忍不住叫起来:“裴劭,我要喊我阿兄来,我要让阿兄打断你的……” 裴劭眼中一沉,迅速捂住了她的嘴。阮明婵只觉得肩上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撞到了身后的树干上。树皮粗糙坚硬,她只着一层薄薄的春衫襦裙,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佛家清净之地,你也敢喧哗,不怕被人棍棒交加打出去?” 阮明婵内心给他一个白眼。 也许是又想起了自己来这的目的,她便突然没了与他争吵的力气,肩膀耷拉下来,像是放弃挣扎一般。 她一身鹅黄色齐胸蜀锦襦裙,露出曲线流畅的脖颈和大片如雪肌肤,裴劭不知怎地想到那日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少女肌体柔软清香,被他铁臂箍着,叫人生怕会留下什么於痕来。现在裴劭只是想吓唬一下她,看看她反应较之那日如何,未想阮明婵蔫蔫地,全无抵抗。 裴劭心道:不会被我吓傻了吧? 这般想着,便放开了她,低下头,她眼神定定看着一处,眨也不眨一下。 向来没心没肺、无所顾忌的裴三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明婵?” 阮明婵不语。 他鲜少去琢磨别人的心事,但阮明婵不一样。裴劭低下头,用称得上温柔的语气问她,“告诉我,你遇上什么事了?” 永安寺现在全都是来求尺牍拓本的人,谁会没事干特意来后院傻愣愣地在树下站半个时辰? 阮明婵迎上少年郎君的目光。他认真起来,眉眼又变得带刃一样锋利,嘴唇紧紧抿起又微微往后扯,这样看他,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人平日里却是个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 但他的目光却是柔软如水,和着耀眼成一团的日光,从上而下地笼罩着她。 阮明婵不自觉想起自己曾经幻想过的夫君。 她从没有离开过凉州。凉州有绝壁关山,千叠乱云,江北江南雪,长安却是纸醉金迷温柔乡,乌丝百幅,酒色朱颜。 长安的郎君,那该是五陵轻薄儿,金鞭美少年。 她垂下眼,羞于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遐思万千,看着别处,不自觉道:“不是我的麻烦,是父兄……” 裴劭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阮敬元父子皆被罢职一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虞同韫明白,石头碰石头必是两败俱伤,便去挑软柿子捏。 他双手捧起阮明婵的脸,道:“这事交给我,我替你们解决。” 阮明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明婵,你听我说。”裴劭缓缓道:“让你父兄什么都不要做,不要递奏呈,也不要求别人替自己申冤。” 阮明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本不指望他会帮自己,因为她觉得,裴劭整日花天酒地的,朝中事务,怕还没她兄长知道得多。现在裴劭满口答应,将责任悉数包揽,倒教她吃了一惊。 裴劭笑了一下,没坚持一会,又回到了之前那轻浮模样。他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的脸侧,突然道:“我帮你,你怎么谢我?” 在阮明婵好不容易对他起好感的时候,他总能一句话让之前的努力化为泡影。 阮明婵没好气道:“你滚!” “那不行。我说过,我裴三从不做白白便宜他人的事情。”他说着,低下头,额头与她差之毫厘,“要不你让我亲一下吧。” 阮明婵忍无可忍地去踹他腿。 裴劭轻而易举地躲过,而且借机又靠近了一步,“回话。” 阮明婵心道:要脸吗?先前谁说这是佛家肃穆之地? 她这般想,内心却动摇了一下。这一瞬间的动摇里,裴劭已经低头凑近,伸手将挠了他许久的那缕发丝拨到一边。 两人离得极近,他连她眼尾一颗小巧精致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阮明婵头抵在树上,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裴劭,你等……”她轻轻出声,唇绽樱颗,气若幽兰,暖橘色的光,静静流淌在她瓷白的脸上。 蓦然间,身后扫过一道风。 裴劭几乎立时将她护在怀里,转头一把接住了朝自己脑袋劈过来的一截粗壮的秃头甘蔗。 13.风流肯落他人后(三) 阮明琛守着两匹马等得心烦。 问了那小沙弥,说是有个年轻女郎径直去了后院,便知道那是阮明婵,把马往树上一牵,就去找她了,毕竟人多,出了意外可就麻烦。 结果一到那,竟看到一人把自己妹妹压在了树上,高大的身躯挡在前面,只隐隐露出一小片嫩黄色的衣角,仿佛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压住了园里精心栽植的娇花。 那又臭又硬的石头就算被碾成灰阮明琛也认得! “裴劭,你好大胆子!” 被他这一喝,阮明婵浑身打了个颤,还没反应回来,便被裴劭往后一推。 少年反应敏捷,一手拽着她的手臂,一手横着挡下,当发现那凶器是一截甘蔗后,他也愣了一下,随即冷冷一笑,反手握住,以手为刃用力往下一斩,甘蔗脆生生断成两截。 碎屑纷飞中,阮明琛一脚踢过来。若是未曾习过武的平常人,底盘不稳,大约能被绊个狗吃屎,回去后还要肿好几天。 阮明婵心道:完了!她兄长至少还有一截不知从哪顺过来的粗甘蔗,偏偏今天裴劭那把人模狗样的刀没带过来! 不对,就算带来了也没用。 她阿兄早加冠成年了,被阿耶逼着练武的时候裴劭应该还在光着屁股掏鸟窝,再怎么能折腾,也不过翻墙爬树的三脚猫功夫。 她心中着急,又不好胳膊肘外拐,明着替裴劭说话,不然兄长得不依不饶地追他两条街,更何况这地方容不得放肆,便冲阮明琛道:“阿兄,你下手轻点,别打脸!” 少年郎君虽然平日里言行欠扁,但至少一张脸是能看的。 阮明琛一听,“心有灵犀”般接下来便全冲着对方的脸去,一根平平常常的甘蔗被他搞出了十八般武艺来,而且专门把折断后刺头的那一面对着人家,一戳上去,不留疤也得流点血。 裴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毁容,堪堪躲过,忙里抽闲对阮明婵道:“你闭嘴!” 全是在煽风点火没看到吗?! 阮明琛呵呵冷笑:“王八蛋,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脸勾引我妹妹?” 他想,自己那日在兵部放言要打断这厮的双腿,现下看来,还不如直接戳花他的脸。更何况,现在自己无官一身轻,殴打区区一个金门郎,也不必受那些言官的弹劾,至多去京城大牢吃几日牢饭,出来后还能博个为民除害的美名。 他招招咄咄逼人,裴劭则一边后退,一边闪身有惊无险地躲过,发丝不乱,衣衫整齐,脚步回旋间有一股子优雅从容。阮明琛不由有些刮目:“有两下子!” 就是花里胡哨的,大丈夫对打讲究快准狠,像他这样一步分为两步歪歪扭扭地走,跟个花拳绣腿一样。 阮敬元是驰骋过疆场、闯荡过血雨腥风的老将,教习武艺时,更注重实用性,所有晃眼虚招都不许他学,每一出手,都必须像手中握了万钧重的大剑长戟,乘千里赤兔马,一挥一砍,于瞬间取敌人项上首级。阮明琛自幼学他,亦是如此。而裴劭则不同,手长脚长的少年郎,仿佛更适合配一把软绵绵的细剑,自鞚玉花骢,出手行云流水,回招收放自如。 阮明琛不屑:不过是骗小娘子的把戏,绣花枕头,嗤—— 危机临头,泰山崩于前,裴劭不忘调笑,“过奖,是兄长留手了。” 阮明琛大怒:“谁是你兄长?!” 裴劭扭头,见阮明婵安安静静地立在树下,因离得远,只看见她扬着白生生的脸,也不知到底在看谁。又想起方才近在咫尺时差一点就能做的事,心里瞬间便没了耐性。一改之前防守之势,徒手抓住已经变得毛毛糙糙的甘蔗头,阮明琛自然不能让他得逞,这唯一还像点样子的武器是他从一个挑水的胖和尚那抢来的,将近寿终正寝,还是不能还了,但主要的用途不能忘。 阮明琛下意识往回一收,准备用另一只空出的手去抓他,未料裴劭方才是个虚招,身形一晃,瞬间便到了阮明婵面前。 “跟我走!” 阮明婵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只觉得方才他能和自己心目中无人能敌的兄长过这么多招,已经十分厉害了。 毕竟她曾想象过裴劭被兄长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连连求饶的模样…… 裴劭不知道在她内心,自己已经沦落成这副怂样,见她呆愣愣地不说话,当机立断拦腰抱起她一跃三丈高,跳上了寺院的墙头。中途顺了把地上的石子往后一甩。他头也不回,衣袂偏飞,在墙头短暂地停顿一下,便立刻跳了下去。颇有古时大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 阮明琛下意识伸手去挡石子,就这短短一瞬,让他失了先机,面前早便没了人影。 这回,他心里真的急了。 永安寺是朝廷亲自拨款修缮,布局错综复杂,只消这短短一会,他便有可能再寻不到两人的踪影。 更何况还隔了不知道几堵的墙。 阮明琛第一次记恨起“花拳绣腿”里的飞檐走壁来。 而另一边,却并不如他看到的那般顺畅,裴劭那短暂的停顿,实则是两人的手忙脚乱。 无故被牵连的阮明婵,慌乱间紧紧抱住裴劭的脖子,一边不敢放开,一边又想把他脖子掐断,“你要带我去哪?” “……你放手!”裴劭快被她勒断气了。 裴劭心想,她看上去瘦骨伶仃,怎么抱起来不是一般的重? 若不是他方才猛地提一口气,恐怕中途就能被她拽下墙。 阮明婵宁死不从,甚至更紧了几分。 裴劭崩溃:不要勒脖子,抱腰行不行,抱腰! 她到底懂不懂? “你别动……喂!” 脖子上挂了活生生的一个阮明婵,裴劭在翻了三道墙后,终于不堪重负摔了下来。 脸朝地。 摔下之前,他还算冷静,手脚用力,两人便借冲劲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阮明婵最后是摔在他身上的姿势,虽然身下有个人肉垫子,但这个垫子不仅一点都不柔软,反而膈应得很,她浑身如同四分五裂一般。 裴劭捂着后脑睁开眼,痛得轻轻抽着气,沉默地盯了她一小会,“明婵,你是不是天生来克我的?” 他被她一球杆掀下马,被她咬了一口,现在两人双双摔了个狗啃泥……他居然还好声好气地问一句“是不是来克我的”,换做以前,早省了废话把拳头往对方脸上招呼了。这才是长安赫赫有名的裴家三郎该有的模样。 但那人是阮明婵。 若是杜五在,该摇摇头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阮明婵把脑袋从他胸前抬起,刚想回嘴,看到裴劭,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的脸上一层灰扑扑的土,连发际都不能幸免于难,白一块黑一块,仿佛一只花脸猫。 比之方才的从容不迫,现在简直是狼狈不堪。 她笑完了,想到自己脸上可能也挂了彩,颇有自知之明地擦了擦,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侧,道:“你别逃了,再怎么逃,阿兄还是会追上来的。” 裴劭躺着没动,冷笑:“谁逃了,我就带着你做一件事,省得你兄长打扰。” “何事?” 裴劭不语。 阮明婵并非那么想知道,她现在更想去找阮明琛,而不是被他带着去翻寺院的墙。 “你不说就算了。” 见裴劭高深莫测地闭口不答,她轻哼一声,未想他突然坐了起来,直接欺身凑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靠近,指尖慢慢地摩挲,慢慢道:“方才说亲一下的,你好好想想,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很认真的语气,眉目间收敛了往日的嬉皮笑脸,显得十分有侵略性。 阮明婵一愣,“什、什么先来后来的?” 裴劭森森一笑,“你先来我就温柔一点,我先来就由不得你了。” 这还有没有脸了? 怕不是没被揍疼? 阮明婵推了他一下,义正辞严地拒绝:“都不行!” 裴劭纹丝不动,一手扣住她的腰间。他不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摒除了一切喜怒哀乐的表情,眼神冷静幽深,让人猜不透到底在心里琢磨些什么。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她不说话,裴劭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两人一惊,双双往后看。 一个眉毛雪白、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应是这寺里的住持,正双手合十,缓缓叹了口气。 阮明婵脸一红,连忙拍拍裙子,站了起来。 听他这口气,该不会以为自己和裴劭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吧? 而那老和尚的身后,还站了一位身着金泥簇蝶裙的盛装妇人,云髻峨峨,裙摆曳地。她缓步走上前来,头上金钗步摇微微晃动。那妇人先看了眼阮明婵,细细打量着她,而后才望向坐在地上没起来的裴劭,道:“三郎,这是怎么回事?” 三郎? 想起寺院前停的那辆贵气十足的马车,阮明婵惊讶地看向那国色天香的美妇人。 还没等她冷静下来去思考,身后突然一声闷响。 阮明琛慢了几步赶过来,毕竟是有过硬底子的习武之人,几丈高的墙他看也不看一跃而下,借着手里的甘蔗撑了一下地面,那甘蔗原本断为两截,顶部炸裂,现在彻底寿终正寝。他见妹妹衣冠整洁地站着,心中先是松了口气,正欲继续教训裴劭,又见阮明婵不停地朝自己比着噤声的动作,才看了一下四周。 两人面色都变了。 很好,人都来齐了。 一片诡异的寂静下,那白眉苍苍的寺院住持闭着眼幽幽说了句:“诸位郎君不知为何,都喜欢翻鄙寺的墙?” 14.风流肯落他人后(三) “诸位郎君不知为何,都喜欢翻鄙寺的墙?” 罪魁祸首裴劭挑眉不答。 阮明琛的脸色有些尴尬,整理衣襟,给两人都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是某的过失,还请住持海涵。” 寺院住持瞥了眼他手里惨遭蹂.躏的甘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阮明琛又肃然道:“冲撞了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 除了裴劭,谁都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亲自莅临永安寺。 方才,长公主正在后院与住持闲聊赏字,不过才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一小沙弥哭哭啼啼地走过来说有人抢了他的甘蔗,跑去和另一人打架了,他远远看着,生怕被伤及,不敢上去劝架,连忙跑来跟住持说。 好巧不巧的,一出来,就看到墙上摔下两个人。 少女青涩稚嫩的衣裙和郎君的深色衣袍混在一起,仿佛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扑棱棱地从墙上坠下,让长公主急促的脚步一顿。她在原地驻足片刻,直到住持出声询问,才拉回思绪。 自家三郎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何曾见过他跟哪家小女儿混在一起,联想前几日长安少年之间关于他的流言,她心下有些明白过来。 相较于还算冷静的兄长,阮明婵显得有些紧张。 她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襦裙的系带,眼睫一颤一颤地不停眨动,脸侧氤氲出一片粉色。 好了,现在这些人都不说话,长公主一脸无可挑剔的笑,也不知内心在想些什么,阿兄紧锁眉头,完全和方才两副模样。 她下意识抬目看裴劭,却发现他侧着脸,懒散地抱着手,也在看自己。见她配合地对上他的目光,还笑了一下。 儿肖母,裴劭的眉眼与长公主十分里像了七分,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的时候,带着零星半点的揶揄,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但一旦收敛起来,眉眼便一下子带了刃一般,所有少年心性的冲动与顽劣都被割得一丝不剩。 阮明婵隐晦地瞪他一眼。 两人私底下的眉来眼去就像是偷吃糖的小孩受大人的教训,而少年正一脸坦然地告诉她,没必要害怕。 阳光从树叶间筛在几人身上,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长公主突然迈步走近阮明婵,伸手用柔软的袖口擦了擦她的脸,笑着问:“你是阮家的孩子吗?怎么脸上脏兮兮的。” 走近了,阮明婵才发现她脸上妆容浅淡,不知是今日来永安寺的缘故,还是平日里就喜欢敷淡妆,看上去温婉可亲,并未因方才的事而生气。 她心中镇定了许多,点了点头。 长公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语气平静,看阮明婵的眼神如长辈般柔和,甚至还有些欣慰,“阮家……竟有你这般女儿。” 阮明婵本想解释方才的事,现在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没想到长公主紧接着又道:“方才三郎做事冲动,定然是他的不对。这样,我赠一份拓本给你,权当是谢罪礼。” 襄阳长公主何许人,当今陛下的亲妹妹,就算下嫁,也是嫁给了位高权重的郑国公,她要谢罪,还真是折煞了阮明婵。阮明琛也愣了一下,不待劝阻,她已经低首道:“长公主言重了。” “把案上那盒子拿来。”长公主不容她否认,回头吩咐。 片刻功夫,一人拿着一个漆木长盒碎步跑来。 方才一直在一旁抱着手,擦着脸上尘土,一言不发的裴劭目光终于动了动,他略显诧异地看了眼长公主,然后凝目看着那盒子。 长公主只说了一句话,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但平和的表情之下,又显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庄严肃穆。 阮明婵推脱不得,只好双手接下,也不敢当面打开看。 兄妹俩都没料到,只是忙里偷闲地来一趟永安寺,竟能误打误撞地遇见襄阳长公主,还亲自赠给了他们一份拓本,多少权贵不远万里迢迢赶来,一掷千金附庸风雅,只为了一睹百年大家手笔的风采,他们两个从没研究过什么字,居然能被赏这么大的一份脸。 怕是对牛弹琴,只能将其供奉起来。 最后,阮明琛还是没能打断裴劭的腿,回去的路上愤愤不平。又谈起长公主,他沉吟半晌,道:“要说起来,我小时候也见过长公主。那时,长公主方嫁与郑国公……” 这事儿阮明婵也听父亲提起过一次。 那时候她还没出生,而阮明琛也才八九岁,正逢上父亲与郑国公一同出征,时裴忠任行军总管,父亲为其副将,陛下坐镇东都洛阳,为两人摆宴送行,彼时长公主方嫁为人妇,一袭细钗长裙,盛装出席,站在潇潇秋雨中,目送着夫君离开。 那后人口中贤良高雅、知书达理的长公主,那时候显露出来的也只是一个新婚妇人对丈夫的不舍和对连绵不绝的战事的恐惧。阮明琛年少轻狂,胸有凌云志,只顾着惊叹战士们精壮的马匹和嗜血的刀锋,羡慕着那些上阵杀敌的英雄,这其中自然有父亲,也包括裴忠,对于那伤春悲秋的长公主,倒是没那么关注。 回到府上,正逢上阮敬元打完一整套五禽戏。他身着宽大的麻布长袍,一条青巾裹着头发,若是胡子再长点,就是个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阮明婵跳下马,故意卖了个关子,只告诉父亲有一件无价之宝。将盒子打开,那里面果真是一份拓本,而且是极贵的蝉翼拓,纸张轻薄,颜色清浅,透彻典雅,仿佛鸣蝉的翅膀,对着光还能看到隐隐绰绰、纤细蜿蜒的纹路。 不过在拓本下面,还压了一张纸,纸页泛黄,大约已经放了许久,所写的内容却与拓本上的不同。 阮明婵和阮明琛对视一眼:这莫非是又临摹的一份? 阮敬元与那些大字不识、只懂拳脚的武将不同,他小时候也喜爱读书,对书法颇有研究,手指点着纸面,赞叹道:“点化从容,神气怅然,紧密有度,筋骨具备,转承勾勒间圆润流畅,笔法奇崛多变,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字,不过依我看,字里行间又多了些阴柔气,似是女子所作,婠婠,你什么时候练了这么一手好字,还特意做成拓本来骗我?” 阮明婵无缘无故被夸,羞涩之余,不忘实话奉上:“阿耶,别嘲笑我了,这是襄阳长公主赠的,这字应该也是她写的。” 她话音未落,阮敬元拿起茶杯的手顿了顿。 “阿耶,怎么了?” 阮明婵看着她的父亲。他下颌的短髯微微颤动了一下,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放到案上,俯下头眯起眼仔仔细细地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什么。沉默许久,他道:“你俩怎么遇到了襄阳长公主?” 阮明琛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中间受阮明婵眼神威胁,略去了裴劭的事。末了,阮明婵又补充道:“长公主忧国忧民,现在裴家可是立了一份大功。” 阮敬元摇了摇头,看了眼阮明琛,“你说。” 阮明琛摇头失笑道:“明婵,这你就不懂了。长公主嫁给郑国公,但她归根究底还是陛下的亲妹妹,代表的是穆周皇室,裴忠脸再大,也受不起这份功,你没看到,今日来永安寺的,只是长公主一个人吗?罢了,这些说与你也不懂,你还是好好待在闺阁里吧,省的又遇见流氓无赖——”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嘴巴就是把不住关,说了三句便藏不住了。阮明婵暗中踹他一脚时,那些话已经流水似的顺畅无比地淌了出来,阮敬元正色道:“明琛,还有什么事没说?” 阮明琛面不改色地受了一脚,拍拍脏了的衣袍,转着茶杯:“哦,是裴家那小子,简直是……” 阮明婵心里一跳。 兄长这颠倒是非地一说,若是父亲误会了,那以后裴劭岂不是要受到父兄的混合双打? “阿兄!”于是阮明琛没说完,就被她拿盘里的果子塞了满嘴,一口茶差点没呛在喉咙里。阮明婵提起裙角倏地站起来,瞪了他半晌,一本正经道:“阿兄,莫要欺负人!” 她有些心虚地移目看了眼阮敬元,转身先离开了。 阮明琛牙疼地咬了口果子,心道:他有欺负她么? “父亲,那个……” 兄妹俩拌嘴不是一两天的事,阮敬元也没在意,抬了抬手,将那泛黄的纸放到阮明琛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听他语气肃然,阮明琛忙敛起笑意,稍一浏览,他已经惊讶地叫起来,“这是崔相写的……” 阮敬元倚着凭几,缓慢地点点头,脸上的沟壑仿佛一瞬间密集了许多。 15.风流肯落他人后(四) 凉生岸柳,暑气渐长。 裴劭坐在栏杆上,面前河水被风吹起褶皱,阳光洒落,仿若揉碎了的一地金子。 他心不在焉地拿柳条轻轻抽着与他靴子只毫厘之遥的湖水,问:“那人还在吗?” 身旁仆从答:“陆大夫还在等着。” 裴劭抬眼,从那仆从身后照射过来的日光让他眯了眯眼,而后将柳条一扔,抬腿从半人高的栏杆上翻下来。 主厅里一个身着青绿色圆领官服、头戴交角幞头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蒲团上,紧靠着一架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那屏风将他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从他身侧一只金兽熏炉嘴里飘出来的屡屡烟雾。裴劭走进来的时候,那人侧过头看了看,连忙站了起来。 裴劭道:“家父不在,陆公择日再来吧。” 那人受宠若惊般,忙朝他拱了拱手,“某怎担得起郎君亲自来说,既然不方便,某这就离开。” 裴劭盯着他,突然道:“家父与凉州都督曾是战友,听闻近日阮公因故被废职赋闲在家,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此人姓陆,名效贤,年前为裴忠提拔指点,升任至谏议大夫,此番过来,应该是为表谢意,不料裴忠有事出门,他扑了个空,只好离开。 只是眼前这个在长安久负“盛名”的裴家三郎居然向自己问起朝廷里的事,好比一直荒废学业的人突然想去读书,陆效贤心里一阵失笑。他先前三次上门亲自拜访裴忠,只有一次看到裴三乖乖待在府里,但也是带着一帮仆从踢蹴鞠而已,裴忠当时摇着头对他道:“犬子游荡成性,他不去外面给我惹事,我已是谢天谢地,哎,让你见笑了。” 陆效贤有求于他,自然是不敢笑的,只在心里叹了口气:人人都言郑国公久负圣宠,年轻时是陛下麾下第一员猛将,如今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更何况还娶了追封先皇之嫡女襄阳长公主,如此得天独厚之人,两个儿子却都资质平庸,一个甘愿外放地方,任一个下州别驾,一个干脆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只霸占着一个陛下兴起所赐封的金门郎的头号,到如今早已泯然众人,不禁让人念起仲永之伤,哪还有他父亲当年意气风发的威风模样? 陆效贤家境贫寒,全靠悬梁刺股考取功名,如今才挣得两分薄面,虽不得不对着这些炊金馔玉、乘坚策肥的世家儿郎摧眉折腰,但内心还是免不了鄙薄他们的不思进取。这种想法只在他心中一划而过,陆效贤讪讪一笑,“我上任不久,并不是十分了解,只听说事情的起因是有人举荐了阮公家的郎君,司城职方郎中阮明琛为江州敕使,江州为重灾之地,兹事体大,御史台仔细盘查,却发现阮公与前任那假公济私的江州太守有故交,陛下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便革了所有相关人员的职务,连吏部尚书也在此之列……” 这些事,裴劭都知道,他抱着手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想知道,谁好心举荐了阮明琛?” 他在“好心”这两个字上咬了重音,陆效贤一愣,迟疑道:“这……我就不知了。” 裴劭沉默下来,端详着他。少年身着竹青暗纹的翻领锦袍,人高腿长,虽是随意的站姿,但站得笔直,如同一棵郁郁苍翠的松柏。他慢慢笑起来,“陆公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陆效贤额上陡然沁出冷汗,“郎君误会了,我确实不知……” 他说谎了。 他知道举荐者是刑部侍郎,那日和陛下说起此事时,他作为谏议大夫当然也在场,但他同时也知道,刑部侍郎是左仆射的人,他入仕十多载,从七品县官做起,到如今,谏议大夫是个良好的转乘点,断不能因胡言乱语而断送前程。 “算了,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裴劭伸了个懒腰,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拿起果盘里一只青李咬了口,含含糊糊地道:“我只是听父亲提了一下,觉得好奇而已。陆公不方便说,我也就不厚着脸皮问了。” 陆效贤脸上的笑有些僵了,拱了拱手,“那某走了。” 裴劭嘴角的笑逐渐消失,而后泛出了冷意。 他将咬了一口的青李随手扔了,站了起来,“备马。” 下午有和杜献他们约好了去赛马。 紫骝马经了上次的事,被他不知疲累地训了整整三天,才彻底驯服。 已近傍晚,少年们从赛马场上回来,又骑马冲进一条巷道里。巷道狭窄,只容得下两匹快马并驾齐驱。虽是临时起意的赛马,也要讲究规则,少年们各不相让,裴劭似乎兴致恹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冲过一个拐角时,面前突然出现一辆马车,一马当先的少年正和后面的好友谈笑风生,待看见时已然收不住缰绳。高大的骏马径直往前冲去,那辆马车的车夫也是倒霉,好好地走路,未想后面飞来横祸,来不及回避,其实也是避无可避。 一马一车相撞,人仰马翻,惊叫声共嘶鸣声混而为一。 马车整个翻在一边,那少年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一边,正捂着后背叫痛不迭,一时半会起不来。 “又惹事了?”杜献已经见怪不怪,冷静地下马,指挥道:“看看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那少年灰头土脸地叫道:“是他们占了道,才害我摔下马!杜五,你别每次都为别人说话!” 裴劭驱马慢吞吞赶过来,揉了揉额角,翻身下马,冷声道:“闭嘴!” 他说完这话,马车的帘子动了动,被一只玉臂撩开,百合花暗纹的菱纱袖摆垂落在臂肘处,而后,从里面探出一小截乌黑发髻,上面簪一朵粉白的珠玉小花。 众人的争吵声立时小了许多。 裴劭盯了半晌,突然大步流星上前,抽出腰侧长刀,一刀砍向车窗。 木屑纷纷落下,车中少女丹唇素齿,翠彩蛾眉,身下迤逦长裙铺散了整个车厢,宛如灼灼盛开在泥中一般。她发髻散乱,正惊恐地睁大眼,瞪着那差点劈到自己头上的长刀。 阮明婵糟此人祸,真是无处言苦。 她受杜令蓉之邀,与一众贵女去杜府赏花,将近傍晚回来,特意让车夫走近路,没想到半路被人撞翻了马车。她来不及跳出来,随马车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失了倚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困在车里,只勉强伸出条手臂。 哪知这缺心眼的居然直接一刀砍了过来。 阮明婵瑟缩了一下,支起身子,迎上他的目光,“你你你,你要灭口吗?” 裴劭错愕地愣住。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半晌,他挑唇一笑,把刀收了起来,道:“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不待阮明婵做出决定,他一脚踩上马车的车轱辘,手伸进来,抱住她的腰往上一提。 他的手臂强劲有力,阮明婵觉得自己轻飘飘被托了起来,不得不攀着他的肩,瞥见一旁好几名少年驻足围观,面色一红,低声道:“我自己可以……” 裴劭理都不理,手臂用力,轻而易举把她抱了出来,还旁若无人耐心地替她拂去头发上的木屑。 一旁围观的,大约都没见到裴三露出这等堪称温柔的神色,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就连那方才在地上滚了一圈的调皮少年,也默默站了起来,走到杜献身后,悄声道:“杜五,这小娘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杜献抽了抽嘴角,“是挺眼熟。” “就是上次把他掀下马那个?” 两人的谈话声传到裴劭耳中,他转过身,看着众人直愣愣的眼神,将阮明婵挡在身后,对他们道:“你们继续赛马吧,我就不奉陪了。” 平日里玩得最好的几个弟兄齐齐发出一声暧昧的感叹。 “裴三,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愧是裴三,下手真快!” 阮明婵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衣服,听见他们的话,又好气又好笑,拉了拉裴劭的衣角,却发觉这厮乐在其中似的,嘴角微微挑起,她心中一急,迫于逼他自证清白,轻轻踢了他一脚。 裴劭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脚,转身朝她挑挑眉,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别闹。” 少年们顿时起哄。 阮明婵:“……” 她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吗? 众人脸上挂着了然的微笑,纷纷上马,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拱手朝裴劭道别。 狭长的巷道里只剩了裴劭和阮明婵两人。 裴劭道:“上马吧。” 阮明婵不明所以地看他。 “我送你回去。”裴劭拉了拉自己马上的缰绳。 他方才逞一时口舌之快,在言语上占了阮明婵一把便宜,还把她的马车砍了个稀巴烂,现在却装个没事人一样。阮明婵心里哼了一声,侧目道:“我没有马车,只能走回去,不劳烦你了。” 裴劭从善如流:“甚好,我陪你。” 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的阮明婵闻言一顿。 16.风流肯落他人后(五) 少年郎君眉目俊朗,一手牵着马向她走过来,身后是漫天余晖,如同葳蕤巨大的火焰一般燃烧在这条狭小的巷道里。他逆着这片火光,投下的人影一直拉长到她的足下。 阮明婵迈不开脚步,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走啊。” 他手握缰绳,步履悠悠,牵着的那匹紫骝马已全无上回那般气焰嚣张,而是乖顺地跟在他身边。 阮明婵反而没他这么气定神闲了,“前面就是我家,被阿兄看到,你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裴劭粲然一笑,扶了扶腰间的长刀,“无事,我今日有武器傍身,他若来,便让他来好了。” 他这语气,说得阮明琛像个棒打鸳鸯的恶人,阮明婵一则埋怨兄长管太多,二则又认为裴劭挑衅的本事也是一流,总会有自食恶果的一天,于是索性不去理他,转过头,加快脚步走在前面。 她觉得,若是和裴劭并肩走很奇怪,但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便更奇怪了。 果然,裴劭在后面拉长语调道:“你这样走那么快,就像赌气的小娘子离家出走,为夫我亲自策马来追。” 阮明婵:“……” 她有时候真的好想堵上他的嘴。 她犹豫再三,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他跟上来。裴劭两条大长腿,这会步子迈得格外小,两步路他要分四步走,这短短的几丈距离等得阮明婵手心里攥出了汗。 两人并肩走在巷道里,前后都是不见尽头的路,迢迢通往布满霞光的璀璨天际。 裴劭突然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长安城的郊外,策马驰骋,比这无聊的小巷子有趣多了。” 他素来在这时和好友出去,或比赛马,或比射箭。而且,两人初见面时,便是傍晚时分的城外。阮明婵也想起了这个,余光看着他的衣角,并未答话,只是觉得西天的云霞仿佛也烧到了自己脸上,瞬间烫红了一片。 过了片刻,裴劭轻笑一声,“你不愿意,那便算了,以后有时间,你可以和我说。” 阮明婵抬眼,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高高扬起的下颌,察觉到她的目光,裴劭也低下头。 “你不舒服吗?” 阮明婵一时没回过神,“啊?” 在离阮府只有几步路的时候,裴劭适时停了下来。他一下子凑近许多,身上清冽的气味迎面而来,让阮明婵不自觉退后一步。 “你红光满面,是高兴坏了?” 阮明婵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刚生出的一丝悸动被他一句颟顸的“红光满面”浇灭,怒道:“谁高兴了?你……” 她很快又说不出话来。 裴劭双手捧起她的脸,乘她防备最虚弱的这会,欺身过来,这般迅速,令她措手不及。 他炽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侧,仿佛身边咫尺之处燃烧着一只火炉,那一片空气被烧得分外灼烫。他一手按着她的脖颈,双唇与她若即若离,却始终没有吻上来,好似在压抑着什么。 阮明婵没料到他突然出手,腿软了一下,连连后退,最后被他捞在怀里。 越过他的肩膀,她还能看到他身后因这突然沉闷的氛围而有些焦躁的紫骝马,紫骝马身后布满青苔的斑驳墙面,以及墙面后悠远的西天。 阮明婵偏了偏头,他的唇便正好擦过自己的脸颊,仿佛带出一小簇火。裴劭哑着声音道:“够了吗?” 他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慢慢地摩挲,指腹有一层薄茧,刮过娇嫩的肌肤,但她却并不觉得疼。 裴劭笑了,“我觉得不够。” 一瞬间,脸畔的火倏忽蹿升。阮明婵猛地推开了他。 裴劭很想吻下去。 她小巧湿润的唇近在咫尺,呼吸中带着一股芬芳,一定也如花瓣一样娇嫩。 但现在还不行。他若强行为之,她一定会觉得他孟浪,那他岂不是真坐实了这纨绔的臭名? 裴劭精神不集中,被这么一推,后退好几步,停在原地,“你不要打我吗?” 说着,他很配合地侧过脸。 阮明婵对他有了新认识,“你有病?” 裴劭道:“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咬了我一口,现在疤痕还在。如今我都这样了,你不甩我一巴掌,我怕你自己被自己气坏了。” 他说得很认真,以往总是带着点揶揄和调笑的眼神现下居然显出几分专注。 阮明婵端详他半晌,直到脸上的灼烫感慢慢消失,只剩下方才他的唇擦过的地方留着一小片的余威。 阮明婵觉得自己应该呼裴劭一掌,奈何心乱如麻,一触上他的目光,到嘴边的话便悉数吞了下去。 于是她很窝囊地临阵退缩,趁他侧着脸的那会,提起裙角跑了。 裴劭反应过来,忙去抓她,却只抓到一片织绡衣角,流水一般滑过他的掌心。他往前追了一小步,最终停了下来,摸了摸自己劫后余生的脸,笑了起来,在原地伫立许久,才翻身上马,高扬马鞭,空旷的巷道里,很快响起一阵擂鼓般的马蹄,紫骝马如一道紫色闪电,破云般冲了出去。 阮明婵匆匆忙忙往自己闺房赶的时候,她脸上好不容易熄灭的火又开始密密地灼烧起来。阮明琛正在练剑,剑光划得呼呼作响,见她回来,往路中央一站,低头仔细看了她一眼,道:“明婵,不舒服吗?脸这么红。” 结果,他便见自己妹妹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脸,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直接绕了路离开了。 阮明琛摸摸鼻子,心道:莫非她还记着仇? …… 次日,长公主派人来传话,让阮明婵去裴府。 早便听闻,当年陛下起兵之时,长公主一介女流之辈,却以睿智雍容的风度为兄长募集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如今她为人母近二十载,也依旧好客,时常邀请长安城的显贵夫人们去府上小聚,或赏花或品茶。阮明婵以为,大约是因为上次在永安寺的事情,长公主殿下终于要寻她问话了。但那传话之人语气舒缓,态度良好,阮明婵不觉放下了心。 马车载着阮明婵走了许久,才慢慢停下,她出了马车,有一名穿豆绿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婢子迎上来,请她在主厅等候。 主厅外束着画有四季狩猎图围屏,阮明婵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后,又有人拿了张素色的琉璃插屏放在她不远处,那婢子站在她身边,道:“娘子稍候,长公主她很快就来。” 阮明婵安静地等着。 她不知道,那琉璃插屏后,正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裴劭屈腿就地而坐,身旁摆着笔墨,屏风上贴着一张画纸,时不时探头出去看一眼,然后捏着细毫毛笔轻画几笔。很快,一个正襟端坐、臻首轻垂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 少女身着玉粉色齐胸襦裙,迤逦地铺散在海兽葡萄纹地砖上,芙蓉花子缀眉心,水滴一般的玉耳铛微微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她低垂着头,双手捧一盏莲纹青花茶盏,轻轻吹着茶水上漂浮的白沫,裸露在外的脖颈白皙柔嫩,腰如灼素,透过门外竹帘透进来一束束轻薄的光,仿佛柔柔一握,袅娜多姿。 他画得十分认真,连鬓上细簪、眉间花子这等最细微的细枝末节都一丝不苟地勾勒出来。 阮明婵手里一盏茶变凉,身旁那侍女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禁问:“长公主,是还没有回来吗?” 那婢子忙回,“娘子再等一会,快了,快了。” 屏风后裴劭憋笑憋得辛苦。 她哪知道,是他特意让侍女将她引至主厅来,而并不是立刻向长公主禀报。 那得追溯到他很小的时候,学了一手飞白之余,又和太子一起向工部尚书卢文静学习过绘画,虽曾在一众少年人之间备受欢迎,但这终归是娱乐耳目的奇淫技巧,这些年并未再动过笔,只不过这次,他突发兴致。 屏风上的美人栩栩如生,侧身而坐,小巧如玉的下巴,脖颈纤细,线条流畅,微微侧头,仿佛在看着画外人一样。 阮明婵这个时候,也正好偏过头,百无聊赖中看着那张琉璃屏风。从她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后面的裴劭。 但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而且她从方才便觉得奇怪,既然已经摆了圈屏,为何再摆一张插屏? 阮明婵站了起来,那婢子果然有些慌了,“娘子要到哪去?” 她指着圈屏道:“我是在看这屏风上的画——你看,春夏秋冬四季,每一面都各有风格,且运笔圆润自如,用色典雅秀丽,写意气韵盎然,但拼接在一起,又浑然天成,相映成趣。长公主的品味,可真是高雅。” 阮明婵厚着脸皮极近奉承地说出这番话来,边说便移了一小步,那婢子听得一愣一愣,接不上话,只好点头表示同意。阮明婵趁这间隙,绕过圈屏,走到另一扇屏风后。 裴劭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他方才听阮明婵一本正经地评价自家屏风,心中觉得好笑,因这屏风上的画正是当年卢文静为贺郑国公五十大寿所作,她能看出来,也算是慧眼识珠,没想到这却是一招声东击西,转眼间她已经到了自己眼前,不免也愣了愣。 “裴劭?!” 阮明婵惊讶地脱口而出后,将目光移到屏风上的画纸。 画中美人只用寥寥几笔勾勒,但气骨俱全,且带了些少年笔法的风流倜傥。 她差点忘了,裴家三郎是长安赫赫有名的膏粱子弟,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郎君。布衣卿相自可吟诗作赋弄风骚,少年游侠却喜一舞剑器动四方,又何论工笔书画、拈毫弄管? 阮明婵先是觉得羞涩,却莫名没有愤怒的情绪掺杂在里面,想起昨日那他差点压上来的吻,她胸腔便仿佛被人锤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噗通噗通跳了起来。她指着裴劭,“你……” 裴劭见她这阵势,还以为恼羞成怒到要干出什么事来,结果少女气红了脸,“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东西来,不禁一笑,将那画纸撕了下来,拿在手里嘚瑟道:“你骂我无耻可以,但先说好了,画中人是我所作,自然归我所有。” 他一语双关,耳聪之人都听得出来,连那婢子都偷偷掩嘴笑了。 阮明婵去抢他手里的画纸,裴劭先是将手背在身后,又抬起手臂,仗着身高优势逗她。阮明婵自知拿不到,索性自暴自弃,意思了两下便收手了。 “怎么,这就生气了?” 裴劭正欲放下手臂,未想她突然又抬起头,跳了一下,趁他松懈的那会去抢。裴劭于电石火光间反应过来,勾唇嘲讽,“就凭你……” 阮明婵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可惜出师不利,慌乱之间自己绊倒了自己,直直往前倾去,将大意轻敌的裴劭也推了个踉跄,两人一起摔在了冰凉又硌人的地砖上,连带着身旁屏风噼里啪啦全倒了下来,正压在阮明婵身上。 一旁站着的那婢子发出一声惊呼。 裴劭身后,还放着他作画用的笔墨,幸而被他眼疾手快地拿在了手里。少女娇软的身躯贴上来,他又下意识去搂她的腰,却发现她的手还不死心地去抢画纸。 裴劭一脚踢开屏风,搂着她转了个面,道:“你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阮明婵的身体立刻僵住了。 裴劭以为自己的威胁立竿见影,哼哼笑道:“明婵,你怎么这么会搞事情……”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感觉到阮明婵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左臂,她的面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表情中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羞愤。 裴劭左手拿着的砚台往下倾斜,浓黑的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阮明婵的襦裙上,很快,她的整个右肩被染得漆黑。 17.风流肯落他人后(六) 裴劭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要完的预感。 砚台“啪”地掉在了地上。 阮明婵的浅绿色对襟半臂和齐胸襦裙的上沿无一没有被殃及,罔论露在外面的肌肤。浓稠漆黑的墨水分为四股八叉,有一小股顺着锁骨倒流,爬上她的颈间,仿佛雪地里开了蜿蜒虬曲的墨梅。梅花本是圣洁之物,但开在少女肌肤上,却多了些暧昧的意味。 “裴、劭……”阮明婵被压得又痛又闷,都快喘不过气,艰难地喊他的名字。 心头突地一跳,裴劭才恍惚地回过神。他隐约觉得,自己胸前仿佛多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略一低眸,他的脸罕见地烫了起来。 那大约像平日摆在冷盘里的玉露团,粉白柔嫩,被压扁的时候还泛着盈盈的粉光,现在那两团压在他身下,一大部分隐没在襦裙里,却叫人遐思万千。 他想起上次和弟兄们去胡人酒馆,有人指着胡女半露的胸脯猥琐地吟了句诗,当时他不以为意,引以为淫词艳句,现下却应景的很。 那诗曰:温软新剥鸡头肉,润滑初凝塞上酥。[1] 裴劭触类旁通,遐思万千,很快又想到什么“紫禁葡萄碧玉圆”…… 打住! 他很清晰地感觉到,先是一股热血冲到了脑门,而后迅速往下汇集,变得胀痛难忍,裴劭豪放不羁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叫拘谨的词。 “郎君,郎君,快起来,别弄疼了阮小娘子。”那婢子的声音响起来。 裴劭不敢做多停留,在她察觉之前迅速翻身坐起,扶着阮明婵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帮她揽了揽有些凌乱的半臂。 阮明婵揉了揉后脑勺,在婢子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衣衫被泼了墨水,多少有些狼狈。 她怒目看着裴劭,却发现他目光看着另一处,棱角分明的脸上罕见地飘起一朵红云。 阮明婵心里好受了一些:好歹还有些良心。 追根究底,是她不小心绊倒了自己,压倒了他,还刮倒了那架名贵的屏风,阮明婵便也垂下眼。 幸而长公主不在,不然可惹了大麻烦。 “娘子,快去换衣裳吧。”那婢子出声提醒。 阮明婵下意识去看裴劭,正巧他也看了过来。 “去吧。” 裴劭终究还是裴劭,没过多久,阮明婵随婢子匆匆离开,他神色又恢复正常。 世家子弟,舞文弄墨算作风雅,宿柳眠花也不失为风流。裴劭尽心尽职纨绔了这么多年,和他一帮狐朋狗友虽谈不上夜夜徘徊花街柳巷,寻欢买笑,但隔三差五的宴席间,总少不了酥胸半露的舞妓歌姬。 他郁闷,那时候自诩坐怀不乱,怎么现在怂成这样。 怂就怂了,还什么都没看到! 裴劭疾步踱了两圈,慢慢平复下来。他拿起那张画纸,对着门口阳光,画中美人仿佛一瞬间失了墨彩,空留下一副娇妍的皮囊。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被他压在身.下的阮明婵。 …… 襄阳长公主近日头疼,时常睡到晌午才醒来。 这些天,她去宫里看望安业帝的时候,时常听他絮絮叨叨的,谈的尽是当年戎马之事。那时候因种种原因,阮敬元并未像其他功臣那般在京城或是关中任官,而是主动请缨,去戍守凉州。而他的妻子阮郑氏与襄阳长公主素有交情,离别之时却正病重,阮郑氏是大家闺秀,通书达理,深明大义,隐瞒了病情,二话不说跟着自己丈夫千里迢迢赴凉州任职。可是凉州离长安十万八千里,更别提民风教化落后,还时常有塞北人侵犯。所以明面上,阮敬元是威风凛凛的上州大都督,实则与流放无异。襄阳长公主不忍,屡次三番劝安业帝下诏,任命其他人去,然这两人却似周瑜跟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之谁都不愿听她的。 今载,安业帝终于诏阮敬元入京,襄阳长公主还以为是他态度软化,哪料上次猝不及防被人扒出了江州太守的事,鬼使神差地牵连到了阮敬元,安业帝一怒之下罢了阮家父子俩的官职。襄阳长公主一介妇人,不便过问朝事,便旁敲侧击,动之以情,徐徐图之,但安业帝向来刚愎自用,她只好作罢,走一步算一步。 当年安业帝得到崔左相的《谏忠疏》后,让朝中的书法大家抄写了好几份,互相传阅,借前人气节风骨以正朝纲,到了郑国公府,襄阳长公主自己也誊写了一份,与尺牍拓本放在一块儿。未想那日在永安寺,她一眼便瞧出了阮家的小娘子,女孩眉目清婉,一颦一笑,好似她早逝的母亲,一瞬间,往事历历在目,十几年前军帐中枯坐至天明,祈祷着夫君平安归来,互相宽慰,那种唯有两个新婚妇人才能理解的忐忑情绪又充满了她的胸膛。 后来慢慢发现,三郎似乎和她玩得挺好,心中甚慰。 只是现下看来,好像玩得太好了些。 听到婢子将方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禀报一遍后,她失笑,问:“那她现在如何?有没有受伤?” 婢子回:“阮小娘子毫发无伤,就是被泼了一肩膀的墨水,现在去换衣裳了。” 长公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笑,“换好衣裳,让她来我这吧。” 少顷,阮明婵便被婢子领了进来。 她换衣服的时候,顺便拿热水擦了肩膀上的墨水,这墨水功力深厚,仿佛渗进了她的皮肤一般,把那块地方擦红了,仍是留下了一块暗渍。 前方带路的婢子揭开门口挂帘,鎏金镂花的流苏香球互相撞击,发出清越的声响,迎面而来一阵淡香,暖意融融。 襄阳长公主挽着简单的发髻,未簪珠玉,只在两颊贴了翠色花钿,身着一袭烟青色广袖蜀锦长裙,比之在永安寺见到的妆容更为朴素平淡。 阮明婵行礼的时候,她已经站起来亲自扶起她。 “真是让你受委屈了,今日三郎在家,我也没想到他会想出这整人的法子来。” 即便阮明婵心里对这番话有多么赞同,又有多么想把裴劭千刀万剐,这会也只能挂上淡笑,“长公主言重了,我没事。” 襄阳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谆谆教导:“要是以后三郎再欺负你,就和我说,我替你主持公道。” 阮明婵笑一僵。 这话听上去分外奇怪。 她连忙道:“没,不会的,裴劭并没有欺负我……” 她语无伦次地否认,内心欲哭无泪。 为什么越来越奇怪了? 正这时,一个婢女慌张地奔进来,惊叫道:“长公主,长公主,郎君出事了!” 18.风流肯落他人后(七) 裴劭亲自将满地狼藉的主厅收拾干净,然后把父亲那扇最喜爱的屏风从地上扶了起来,幸而并未摔坏,不然他已经能想象出裴忠怒发冲冠和卢文静悲恸欲绝的表情了。 他走到后院,正看到两个婢女手里拿着衣服赶来,瞥了眼,随口问:“这是谁的?” 那婢女答:“是阮小娘子换下的衣服,因被墨水弄脏了,长公主命我们洗干净。” 裴劭的脚步一顿,目光滑向她们手里的衣服。 已入初夏,衣物并不多,一条襦裙,一件对襟半臂,而在半臂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角桃红色的绸缎,绸缎上还有细细的带子。 至于那是什么东西,裴劭要是不知道,那还真是愧对了弟兄们硬塞给他看的春宫图。 不用琢磨,他已心领神会,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哦,嗯……你们快拿走。” 那两只玉露团又颤啊颤地在脑海里颤了起来,他瞬间觉得,方才那股血流又开始汩汩流动,冲上脑门,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而后,好似有什么流了下来。 裴劭没多想,下意识一抹,心道:今天这怂样以后绝对不能再出现了! 结果手上一片殷红。 那两个婢子惊呼起来。 “郎君,你怎么流鼻血了!” “快、快喊人!” 她们的大呼小叫很快引来了其他人,那些人慌慌张张去禀报长公主。 阮明婵听说的时候,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下意识站了起来,正欲问怎么回事,意识到长公主还在,她便定了定神,忍着没动。 相比下来,长公主这个亲娘显得十分从容,她瞥了眼如坐针毡的阮明婵,柔声问:“三郎怎么了?” 那婢子喘口气,回:“郎,郎君不知怎地,流鼻血了。” 她说着,眼神却不住往阮明婵身上飘。 她的动作太明显,长公主顺势看向阮明婵。阮明婵不明所以,回以无辜的眼神,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这很可能与自己有关,忙问那婢子,“到底怎么回事?” 阮明婵心道:莫非方才那一摔把裴劭摔虚了 但他有这么脆弱吗? 那人支支吾吾地不答,连长公主也催促,“到底何事?快说。” 她们哪知道,郎君是因为看了…… 到现在还想为自家小主人留一份薄面的小侍女急红了脸,心中连连叫苦:这事儿怎么说?阮小娘子也是要名节的啊!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不小心撞了案角而已,阿母莫要担心。” 阮明婵循声而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劭鼻子塞着两坨棉花,抱着手过来了。 他瞥了眼捂着嘴偷笑的少女,面无表情。 襄阳长公主显然也听到了阮明婵这声微弱的笑,却并未表现出怒色,而是淡然一笑:“无事就好。” 阮明婵并不敢笑太久,很快又正襟危坐,但她看着这幅样子的裴劭,仍是觉得滑稽至极。他平日里板着脸有多拽、笑起来有多欠扁,与现在的反差感就有多强烈。 裴劭倚在门上,盯了她一会,冷冷一笑,抬脚走了。 他过来解释本也是为了遮掩,幸而她们没有说出去,见阮明婵浑然不觉地嘲笑他,心道:今次母亲在,暂且放过她,下次可就要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阮明婵则仰起头回视:身子不怕影子歪。 襄阳长公主将这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裴劭走后,她便又继续方才的话,“当年我听闻你母亲一到凉州便诞下了一名女婴,却不想你一住便是十几载,直到那日在永安寺我才看到你。可惜那阵子整个国家百废待兴,我屡次想去凉州,屡次又因冗事延迟,一拖再拖,没想到……” 也许是觉得自己不该提起往日伤心事,襄阳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阮明婵脸上方才雀跃着的光暗淡下去,她知道长公主要说什么:没想到阿母不过短短一载便去了。 她从来不知道阿母长什么样,阿耶请来画师凭着记忆为她作画留念,但那终归只是模糊的记忆而已,更何况还是由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主笔,阿耶每每看到那张画像,总是摇着头,喟叹一声,叹那画中人神.韵全无,眉目陌生。 长公主柔声道:“明婵,我倒是很希望,你以后多来我这儿。” 阮敬元许久未归京城,如今朝中无人,受人排挤,长公主这是在暗示她,她随时愿意在安业帝受人蒙蔽之时出言挽救。在这之前,阮明婵只知道她与母亲有交,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人又有几个十几年?而现在,她有些恍惚,仿佛羁绊重重的长安才是她们真正的归属,凉州不过容纳了她短暂的十几个春秋而已,终归要回到故人之地。 她眼眶一热,叩首道:“多谢长公主。” 这小女儿,眉眼与阮郑氏不大像。阮郑氏温婉内敛,她的丽质却显得十分张扬,正值豆蔻之龄,但一举一动间,却处处有她亡母的影子。 襄阳长公主是个重情之人,当年军帐中的手帕之交,若是换做别人,定会忘得干干净净,但唯有她记到如今。 她一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不过蝇营狗苟,利来利往,明婵,我是羡慕你母亲,早将这些看透彻了。” 阮明婵不解,长公主却没有再说下去。 她告退上马车的时候,长公主在门口站了会便进了屋,而裴劭正从树荫下走出来,光斑流转在少年脸上,眉目仿佛上了一层浓墨重彩。 “三郎,你过来。”长公主说着,给了婢子锦枝一个眼色,锦枝立刻拿出了那幅美人图来给她。 裴劭欲拿,锦枝一偏手让他抓了空,偷笑着走到长公主身边。 他脸色尴尬地收回手,“阿母,这画怎么到了你手里?” 长公主慢慢展开画轴,慢条斯理地从上往下一一看过去,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端庄的笑。自裴劭幼时起,这笑仿佛长在她脸上似的,生气也罢,高兴也罢,一尘不变却又意蕴重重。 许久,长公主放下画卷,道:“卢公擅画山水,你承其笔法,却以美人图见长,这点阿母倒是现在才知道。” 她话中并没有责怪儿子另辟蹊径、笔法风流的意思。裴劭琢磨着怎么从母亲那拿回画作,却听长公主又道:“堂堂男儿,求娶别家女儿应当光明磊落,哪有像你这样妄图对着一幅空洞无物的画伤春悲秋的?这画我替你收着,以后不许动这种歪主意。” 一旁参与这次计谋的婢子都掩嘴笑了。 还是长公主有办法,每次都能说得郎君哑口无言。 裴劭张了张嘴,无奈道:“阿母说的是。” 19.别是娇酣颜色好(一) 自虞同韫上次被不明不白围殴一顿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朝中风浪差不多已经平息。其实,那些起哄的除了整日没事找事的御史,便是同他年龄差不多的官员而已。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对于安业帝来说,他仍是值得信任的年轻干将。后来的一招不可谓不漂亮,不仅转移了集中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反而将污水泼向了阮敬元一家。 当然,他心里还装着其他的心思。 阮敬元本就是常年在外的地方官,现在又被罢官,地位声望一落千丈,自己再派人去催促,必然顶不住压力,他与阮明婵的婚约不就顺水推舟地成了么? 但是,过了一个多月,一批一批的家仆灰头土脸地被赶回来,阮家丝毫不买他的账。 他们难道还有余力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兄!” 仆从给他穿衣服的时候,虞同缈闯了进来。 她面色因生气涨得通红,怒气冲冲。 虞同韫整整袖子,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把她带进来!”虞同缈一挥手,身后一婢子便将一名女子扯了过来。 那女子弱不禁风,踉跄着扑倒在地上。衣衫凌乱,一袭淡红色合欢斓裙,发髻上的簪子掉了,头发松松垮垮地落了下来。裙下露出一双白如豆腐的玉足,瑟缩着躲进裙底。她抬起头,撑着手臂往虞同韫身边爬,试图抓住他的衣角,“二郎,二郎,救我……” 虞同韫整理袖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往旁边移了一步,仿佛在躲什么脏物一般,抬眼看向自己的妹妹,“同缈,你这是何意?” 虞同缈不理会他,道:“将这贱人衣服扒了!” 身后一群婢子涌上来,一人按住那女子的手脚,不容她挣扎。外面罩着的衫裙剥落,露出雪白皮肤,而那上面青红交加地布着刺眼的於痕。 “阿兄,你这几日在干什么?”虞同缈这时候才正面质问他,她指着地上的女子,“私养娼妓,若是被阿耶知道,你该如何解释?” 虞同韫泛出一抹僵硬的笑,“同缈,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虞同缈上前几步,疾声道:“阿耶说陛下有意将一位公主许配给你,此等良机,放眼满朝文武,除了郑国公,孰人能配?你为何要在这时候给自己留下把柄?这种人本就不该进我们虞家的门,来人,立刻将她赶出去!” 那女子掩面低声哭泣,闻言立刻爬了几步拽住虞同韫的衣角,哭喊着不要离开,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可怜。 虞同韫这次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她一个月前被他买回来金屋藏娇,平日里便穿着侍女的衣服掩人耳目,连虞师道都不曾知晓。对于这女子来说,能攀上虞二郎这等数一数二的贵胄,等虞老爷子百年之后,虞同韫继承爵位,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自然是求之不得。今日早晨,她披了件衣服想出去摘花,好给尚在沉睡的虞同韫一个惊喜,未想居然误打误撞被经过的虞同缈发现。 她衣着神色,处处透露着妩媚风尘,怎能不叫虞同缈生疑。严刑之下,她没受几下板子便全交代了出去。 本以为虞同韫定然能轻而易举地处理此事,现在听闻要被赶出去,她既惊且惧,拼命拉紧了虞同韫的衣角。 虞同韫抬手制止了正欲上来抓人的婢子,冷冷吐出一句话,“同缈,不要逼人太甚。” 虞同缈震惊地瞪大眼。 静了半晌,虞同韫才冷哼一声:“你就不要装腔作势了。你不过想让我娶了公主后,加之父亲任太子少师,好近一步接近太子不是?太子年纪小,懵懂好欺,不过你也不要忘了,娶不娶是我的事,嫁不嫁却由不得你做主。” 虞同缈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确实,她把这风尘女子带到虞同韫面前,演这样一出戏码,并非全是为了兄长和虞家的颜面考虑,还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她想借此威胁兄长助她。 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兄长感官敏锐,所以早早便崭露头角,得到父亲器重。她眼高于顶,觉得金枝玉叶的公主可以委身于臣子之后,她为什么就不可以成为太子妃?现在被虞同韫毫不留情地戳穿心事,她不禁面露尴尬。 虞同韫着人将那女子带下去,拂了拂衣袖,一言不发离去。 自上回事后,他颇有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车夫早换了其他人,不仅如此,他身边的侍从也全都换了一批。 也不知道裴劭那厮究竟花钱买了多少人。 虞同韫的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他时常受命入宫面圣论事,陛下也常夸他能言善辩,口才滔滔。 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却伸手拦住了他,“秘书丞且留步。” “何事?” “陛下让您不用来了。” 虞同韫愣了一下。 小黄门抬头笑道:“陛下仪驾去了芙蓉园,今日秘书丞本不必拨冗过来。” …… 几日前,阮敬元写了一封辞呈。 他虽无官一身轻,但爵位未除,仍然可以上书。辞呈中道:“臣膺浩荡天恩,承父辈余荫,忝居高位。今四夷臣服,边陲安定,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而臣不思察举,江州一事,有负陛下,万死不辞其咎,请陛下准臣乞骸骨,告老还乡。” 据闻安业帝看了之后,久未语,今日借去芙蓉园游玩的机会,顺道来了趟阮府。 先前因江州的事革去他的职务,安业帝后来也十分后悔,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官复原职,未想阮敬元一道辞呈上来,请求告老还乡,安业帝这才亲自来看望他。 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身着宝蓝色横襕圆领袍的少年,少年约十四岁上下,面若敷粉,眉清目秀,寡言少语,看上去谦逊有礼。 阮敬元知道,这便是人言早闻睿哲、允兹守器的大周太子穆元赞。 安业帝早年精力充沛,时常和臣子们一同外出狩猎,有时碰上感情好的,还会住在那臣子家里,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只可惜之前打仗时染上的旧疾一直久治不愈,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从去年起,便已时不时地让尚且年轻的太子辅佐朝政。 他低下头,拜道:“陛下身体不适,召臣入宫即可,何必……何必亲自来臣家里。” 安业帝近日风疾复发,面色比往日憔悴,香炉缭绕的烟雾让他咳嗽了几声,“朕近来一直想起以前的事。人生过半,便总是忍不住回忆往昔,所以想来看看你。” 他年近半百,鬓角冒出星星白发,两撇胡须末端微微耷拉着,脸上沟壑纵横,早已不复当年血雨腥风里亲自上阵、以一挑十的叱咤模样。天下太平了十几年,他便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几岁,倒显得和他差不多岁数的阮敬元年轻了许多。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美人惧白头,天子又何尝不是? 他静了会,道:“先前,朕命虞师道为少师,李释戚为少保,想来想去,少傅之职,由你担任,再合适不过。” 话落,阮敬元脸上表情一滞。 等太子即位,便是太傅,是帝师。 这是何等殊荣! 穆元酂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站了起来走到阮敬元案前,恭敬地递给他,甚至微微弯下腰,“阮公。” 他走出第一步,阮敬元已经站了起来,他弯下腰的时候,阮敬元也跪在了地上,额头贴到光滑的地面,“臣恐不能胜任,更无颜受太子殿下之礼。” 穆元赞的手一僵。 安业帝靠着圈椅的扶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坐着。而后,他用一种意料之中的语气,道:“为何?” “原因,臣已在辞呈中写得清清楚楚,陛下也应该看过了。”阮敬元直起身,道:“请陛下准臣乞骸骨,告老还乡。” 安业帝倾了倾身子。他那浑浊的眼中,隐隐折射出一抹光。 因这抹光的存在,他病容满面的脸仿佛重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紧紧盯着阮敬元,然阮敬元纹丝不动地低着头,他看到的唯有正对着他的乌青色的幞头。 一时间,满室寂若空谷。 三人中,年纪最小的穆元赞最先感到坐立不安。他看了眼眼中布满血丝的安业帝,又看了眼顶着万钧目光而岿然不动的阮敬元,悄悄动了动。 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亲带自己来这,其目的并不是为此。 他是第一次来阮府,进来的时候举目四望,阮府建得极小,占地不过几亩。庭院里简陋地栽植着几株花草,枝叶稀疏,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怕是才栽植了几个月,为了装点门面而已。而同为身负功勋的老臣,虞师道的宅院建有梯桥架阁,岛屿回环的园林,厅堂之华丽,钟鸣鼎食,以芸香和泥涂壁,琉璃、沉香为饰,满室生香。 穆元酂不由暗自唏嘘:阮公真是算得上清廉。 就这般僵持了一盏茶功夫,在一片寂然中,门外突然想起了一清脆的声音,如珠玉落盘,“阿耶?” 穆元酂循声望去。 一只凝霜般的玉臂撩开门帘,露出曳地的密合色纱裙,少女明眸善睐,从她身后透出的光线勾勒出姣好的身姿。 “参见陛下,太子。”阮明婵将碗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又抬起头,对阮敬元道:“阿耶,该服药了,别误了时辰。” 阮敬元眼睛动了动。 安业帝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敬元,这就是你那掌上明珠?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她还只是躺在襁褓里的小小一团啊,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皇帝一笑,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似乎是回想起了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慈祥起来,像个和蔼的邻家老人。 “敬元,我记得你身体硬朗,怎么也喝起了药?” 未等阮敬元接话,阮明婵忧心忡忡道:“陛下有所不知,之前在凉州的时候,阿耶身体便发觉了不妥,一直拖着,久而久之愈发严重,每至阴冷潮湿的季节,腿部便疼痛不已,犹如针扎一般。后来一云游道士给阿耶开了一副药,且必须是在每日申时一刻的时候服用,才能见效。” 安业帝姿态放松地靠在圈椅上,频频点头,听到最后笑着道:“什么申时一刻服用才能见效,敬元,我看你是上了那云游道士的当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敬元面露尴尬,“陛下见笑了,其实不过是民间偏方而已。” 阮明婵不以为然,一本正经道:“那道士又说,此药有长生之效,可延年益寿。” 这会不仅是安业帝,连太子都笑了起来。 穆元酂“噗嗤”一声,差点喷出一口茶,“阮公向来明辨是非,怎么也落了俗套,去信什么长生不老?” 阮敬元摇头道:“臣一孤陋匹夫,分辨不得什么草药长生药,听他吹得天花乱坠,便忍不住买了。如今服用已有二三载,似乎是成了瘾,如同魏晋年间时人吸食五石散一般,要让臣戒,臣怕是戒不了。” 安业帝连连摆手,“这可不行,此药有害无益。这样吧,朕明日让太常医人送几服药来。” 阮敬元连忙拜谢。 阮明婵心里松了口气,抬目却见对面太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穆元酂看到她的目光,也连忙避开了。 心虚倒是谈不上,因为他方才笑着笑着,想起那日在曲江园看到虞同韫调戏的人,不就是阮家的小娘子吗? 三表兄让我叫她什么来着? 表嫂? 穆元酂借着茶杯遮住脸,做了一个牙疼的表情。 酸的。 安业帝何等的眼神如炬,这小动作自然也被她尽收眼底。 接下来的话,便是君臣间的闲聊。不多时,安业帝便带着太子离开。临走前,他再没提太子少傅的事情,笑着指着自己心窝处,说了句:“你我都老了。”阮敬元携了阮明婵,诚惶诚恐拜送二人离去,一直待车驾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内安业帝闭着眼,突然道:“四郎,你认识那阮氏女?” 穆元酂道:“上次在曲江园恰好碰见而已,要说认识,三表兄裴劭好像和她更熟一些。” 安业帝点了点头,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他全身放松下来的时候,便显得愈加颓丧衰老。穆元酂看着自己的父亲,鼻尖一酸,拿车里的毯子轻轻给他盖好。 20.别是娇酣颜色好(二) 马车早了无踪影,阮明婵便站了起来,捶了捶磕痛的膝盖,偏头却见父亲还一动不动地跪着,连忙去扶。向来身体强健的阮敬元,现下却倚着阮明婵的手臂才颤颤巍巍站起来,布满粗茧和疤痕的手剧烈颤抖着。 阮明婵道:“阿耶,是不是跪的太久了?快去堂中坐着,我替您捶腿。” 她方才所说腿疾之事并不假,至于那拥有长生之效的丹药便全是杜撰的了。她若想不出这一招,也不知道父亲该怎么回绝,陛下是否会一直坚持下去。 阮明婵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阿耶,你为何拒绝去做少傅?” 更何况还是陛下携太子亲自前来。 阮敬元停下了脚步。他方才有些灰白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笑着摊开手道:“这般两袖空空,不好么?” 阮明婵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次日,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 遂了阮敬元的愿,圣旨中,安业帝撤了他凉州大都督的职务,亦只字不提太子少傅的事,只给了他一个太常卿的清闲官职,又象征性地封了个文散官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便随时进宫与皇帝论政。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要是将“平章事”这三字去掉,便位同裴忠、虞师道等人,是权倾中央的宰相,至于现在,便落得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局面。 别人这般看,但阮敬元并不在意,父亲不在意,阮明婵便更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圣旨最后,安业帝给了阮明琛一个恩旨,提升他为吏部郎中,加封朝议大夫。 当日,阮明琛的一位同僚亲自来府上道喜。那人憨厚地提了壶酒来,阮明琛道:“提什么酒?走,咱去酒肆!” 阮明婵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仔细打量了一眼,惊讶道:“你、你不是……” 杜献朝她做了一揖,“某杜家五郎杜献,舍妹一直提起你。” 阮明婵又看了眼兄长,一时说不出话。 对于这个一直在裴劭身边有条不紊地打圆场的老好人,阮明婵还是有些印象的,但从未听杜令蓉提起,上次拜访杜府时也未见到,没想到居然和兄长是老相识? 兄长和裴劭不和,他这种一根筋到底的,难得分得清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敌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敌人。 许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阮明琛冷笑一声,“你这什么眼神?没听过‘君子同而不和,小人和而不同’?” 阮明婵:“……”这是骂了裴劭,也骂了杜献吧? 杜献笑而不语。 “我听闻,醴泉坊一家酒肆不错,咱们去那如何?” 阮明琛提议,他自然答应,阮明婵表示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去,飞快地换了身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翻领袍,戴上幞头,足踏短靴,腰系玉带,面如冠玉,唇若点脂,倒还真是个“青黛画眉红靿靴”的小郎君。 一入酒馆,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头戴翡翠花冠、身着长袖紧身舞衣、碧眼高鼻的胡人女子穿梭其间,她们腰间束着佩带,下着绿裤、红皮靴,斑斓轻盈的纱巾回风乱舞,宛如白雪当空霰。屏风后,风流郎君身着轻薄縠衫,醉倒在业火般摇曳耀眼的石榴裙下,高举酒樽,口中仍喃喃唱着酒令。案上摆满美酒水果,白嫩的酪酥用以嫣红的樱桃点缀,脂粉混着酒香,充盈着整座小酒馆。 有道是“胡姬招素手,醉客延金樽”。 “这是胡人的酒馆?”阮明婵不由惊讶。 阮明琛得意道:“如何,开了眼界吧?” 杜献笑得有些尴尬,偏头低声道:“阮兄,带令妹来这里好像不合适吧。” 阮明琛摆摆手,丝毫没有压低声音避嫌的觉悟,“你别被她骗了,她胆肥着呢。” 阮明婵觉得新鲜,四处张望,闻言欲回嘴,忽闻身后穿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人齐齐望过去,原是最里面一架巨大的琉璃屏风突然倒了下来,一个身着紫色销金云玟圆领袍的少年仰面倒在屏风上,幞头也从脑袋上掉了下来,大约是喝多了酒。 与他同席的一帮人见状,连忙拥上去将他扶起来。却听那少年大叫一声,面色涨红,从地上跳将起来,怒道:“哪个不长眼的踩了我的手?” 原是一旁胡女被突然倒塌的屏风吓到,不小心退后了一步,正踩在那少年的手上。见对方穿着华贵,奴仆众多,同僚如云,她吓得面色惨白,忙不迭地跪下道歉。 阮明婵他们站得近,为了不惹事上身,特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就这几步距离,阮明婵无意间瞥见那乌压压的人群中一人正直起身来,侧脸对着她,之前见着时一直束着玉冠,现在戴了长脚幞头,反而有些陌生了。 她不知道那紫袍少年是何身份,但这人她却认识。 那是虞同韫! 转念一想,人家来酒馆喝酒本就无可厚非,她倒没必要特别注意。 身旁杜献却出声道:“那不是英王吗?” 英王是谁? 还未等阮明婵问出声来,那紫袍少年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形摇曳,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显然是喝多了酒。他一手拿着幞头,一手指着那胡女,厉声斥道:“贱种胆敢冒犯孤,左右,还不拉她下去!” 胡女一声惊呼,磕头求饶。 少年大呼小叫的声音惹来了酒馆内其余人的瞩目,他身边有人劝道:“大王,为了一个胡人没必要这般大动干戈,臣替您办了便是。” 英王眯起眼,怒极反笑:“你配管孤” 那人面色一黑,却不敢多说,立刻噤声,慢慢缩到后头,安静如鸡。 虞同韫应是和他们一伙儿的,但此刻他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站在一圈人外头,表情漠然,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 很快有几名侍卫上来,一左一右架起那胡女。胡人身份本就低下,更何况她们这些在酒馆中任人戏狎的陪酒女郎。那胡女虽力不能敌,仍拼命挣扎哭喊,扑腾不止。 阮明婵微微皱了皱眉。一只手按在她肩上,阮明琛朝她摇了摇头。 “那是谁?”她低声问。 阮明琛道:“英王穆元礼,圣上的第三子。”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些嘲讽,“还真如传闻中那般。” 阮明婵不由多看了几眼。 她这才发现,这位英王殿下与阿兄年纪差不多大,眉宇间与安业帝有几分相似,只可惜现下戾气满目,就算是作为弟弟的太子穆元酂看上去也要比他沉稳。 待胡女被拉远了,先前那劝诫过英王的臣子又凑上来说了什么,这次英王没有暴跳如雷,而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戴好幞头,剧烈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平静,他偏过头,极缓慢地又带有警告性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臣子身材肥胖,裹在一身青色的衣袍里,是个低等的九品小官。他唯唯诺诺地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英王身后,走了两步却突然一顿,回头扫视一圈,他那与面相极不相符的鹰隼般的目光最后在二楼短暂停留。 阮明婵被这判若两人的眼神骇了一跳,抓紧了兄长的手臂。 “怎么了?”阮明琛问。 阮明婵咬了咬唇,“没事。” 酒馆老板见差不多已经息事宁人,连忙上来打圆场,指挥下人将地上的杂物整理干净,又抬上来一架更大更结实的屏风,将那一帮人包围得严严实实。他也看得出来,这些人非富即贵,都是不好惹的人物,所以方才一直躲在一边做鹌鹑。 至于那无辜的胡女,他方才偷偷让人给那几名行刑的侍卫塞了点钱,希望能保住一命吧。 管弦声乐又热闹地响了起来,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这片轻歌曼舞中,阮明婵鬼使神差地抬眼望向二楼。 身着象牙白圆领缺骼袍,腰系蹀躞带的少年郎君长身玉立,修长的手指握在栏杆上,另一只手里握着酒杯,正望着一楼最里面的方向处。他身后房间的门洞开着,那门里飘出一阵娇声软语和轻盈悠扬的琵琶声,恍若沸腾的热浪里骤然拂过一缕清风,不紧不慢地撩拨着心弦。随这琵琶声一同出来的,还有一名身着合欢薄纱斓裙的女人,水蛇似的手臂从背后环上少年的肩,一路抚下去,最后用纤纤素指勾走了他手里的酒杯。 慌乱间,阮明婵收回了视线,仿佛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她觉得眼睛不舒服,还拿袖口揉了揉眼。 “怎么了?”已经走上楼梯的阮明琛回头问。 阮明婵眼眶被揉得粉红一片,懒洋洋地抬起眸子,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在了他前面。 21.别是娇酣颜色好(三) 三人落座,阮明婵心不在焉,看着满桌佳肴,只用牙齿轻轻咬着筷尖,过了许久,才稍微吃了点作为茶食的樱桃,听兄长他们谈话。 她听明白了些许,原来方才那少年是圣上三郎,英王穆元礼,但他并非已故懿德皇后所出,母亲只是小小的五品才人。安业帝与懿德皇后伉俪情深,怀有三子,痛失其二,自然对嫡子穆元酂疼爱有加,没有按祖制立作为长子的穆元礼为太子,反而力排众议,让幼子取而代之。 当时朝野上下,以时任左仆射的宰相裴忠这一股庞大势力带头支持,无人敢反对,加之安业帝本就有偏爱之心,储君之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杜献还在滔滔不绝地道:“据闻前几日陛下下令让英王前往涿州封地,想必方才那一伙人是为他送别。” 阮明琛拿酒的手顿了顿,“都是几品臣?胆子挺肥的。” 杜献摇了摇头,笑道:“阮兄不知,英王有一段时间喜爱读书,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时常向宫里文臣们虚心请教问题,后来却被陛下斥责一顿,他便再不敢随随便便与其他臣子来往了。方才那些人,一半是英王府属官,另一半则是他后来结交的文人雅士。” 他虽没有明说,但两人都知道所谓手不释卷只是做给安业帝和其他人看而已,目的在于太子之位,哪想适得其反,反而给自己戴了顶“私谒朝臣,其心不轨”的帽子,据闻安业帝斥责英王时,负责记录的起居大臣也在场,看到英王殿下双手颤抖,后背的汗湿了一大片,几欲瘫软在地,离开时步履蹒跚,走都走不稳。 此后,英王只敢结交一些布衣隐士。 杜献继续道:“圣人曰:久居鲍鱼之肆,与之同臭。今日他命人杖打那无辜的胡女却无一人出来劝阻,可见那所谓‘文人雅士’也不过徒有虚名耳。” 阮明婵沉吟半晌,道:“不是有一个人出来了吗?就是那个……大胖子。” 说到那青衣胖子,她眼前又浮现出他阴冷警惕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冷战。 阮明琛道:“哦,你说的那人是英王的舅舅,在朝中连个官位都无,不过在英王府挂名了一个小小属官而已。” 阮明婵不由真有些同情穆元礼了。 她喝了口茶,心道:这英王自幼失了父爱,母亲原本又是个目不识丁的宫女,自己嫡出的弟弟享御尊称,含着金钥匙长大,从太子三师到太子宫属臣都是朝中的四品以上大官,而英王府却寒碜到这个地步,无怪乎养成这副暴脾气了。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但久而久之无人引导,难免就成了方才那跋扈模样。 这般想来,裴劭和他一比,居然纨绔得风度翩翩。 想起裴劭,她拿着茶杯的手捏紧几分,重重放在案上,茶水溅出来泼在她手指上。 正在畅谈的阮明琛和杜献被她吓了一跳,双双看过来。 阮明婵拿帕子擦了擦手,扯出一个森然冷笑,“你们继续。” 阮明琛见妹妹表情怪怪的,不敢自讨没趣地问她,杜献自然也不敢。 事实上,他有些心虚。 裴三做梦想和她待一块儿,要是知道自己与她同案而食,岂不是要妒火攻心? 见两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阮明婵只好以一个洗手的理由出去。 她虽身着男装,但一个人走出去的时候,便不自觉用手去扶幞头,把它往下拉了又拉。 胡人的酒馆不分尊卑,骚人墨客可与市侩白丁同席而座,图得便是一片热闹。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她能看到方才英王一席人,觥筹交错间,虞同韫却不见了踪影。 她伸长脖子看了又看,仍是没有看见。 方才听杜献说,英王结交的都是些平民或是官职卑微之人,如若她没看错的话,虞同韫岂不是犯了忌讳? 阮明婵一手搭在栏杆上,一手撑着下巴,蹙紧了眉头。 正冥思着,身旁突然响起一声口哨,而后一只手伸到自己耳边,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她肩膀一抖,吓了一小跳,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流氓,如临大敌地转过身。 少年郎君斜倚在柱子上,金钿宝粟的蹀躞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他永远这样一副散漫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看她的目光却又不失专注。 他笑得若无其事,但阮明婵可还记着方才那香艳的一幕。她轻轻“哼”一声,“好巧,裴三郎也来喝花酒。” 裴劭挑眉:“何以见得?” 阮明婵一句话都不搭理,转身欲走。裴劭不依不饶地拦住她,她鼻尖差点撞上他胸膛,只好蹙起柳眉,忿忿道:“香粉味儿。” 裴劭立马举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好像是有点。而且,是好几种味儿混在了一起。我闻闻,有玫瑰香,还有青禾香……” 阮明婵气结。 他居然还有脸一一说出来! 她大怒,这回不跟他废话,头也不回噌噌往前走。裴劭见她眼角笑意全无,这才意识到她确实生气了,惊慌之余,便不敢再开玩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生气了?” 走廊上来往的人便见两个小郎君一前一后走着,前头那个眉清目秀,肤若凝脂,脸上带着嗔怒的神色。大周女扮男装者不少,她一看便是个小娘子。众人于是纷纷投来了然的视线,掩嘴吃吃笑开,好事一些的拉住裴劭的袖子,唯恐天下不乱道:“小郎君,怎么了呀?不如来我这。” 裴劭慌乱间抽出手臂来,见她要下楼梯,这酒馆她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能走到哪去,焦急之下直接踩着扶手凌空跃至她面前,落地时趔趄了一下,差点儿便要摔下二楼。阮明婵吓一跳,怕他摔了,下意识伸手扶他,又觉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妥协,便松了手。 裴劭有惊无险地落地,上前一步堵住她去路,道:“美酒是喝了点,品花可算不上,不过是些推脱不掉的应酬而已,你若不信,闻闻我这衣袖便是。” “谁要闻你的玫瑰香青禾香……” 裴劭一笑,“骗你的话也信?” 说着跨了一大步,身上却是郎君惯用的沉香。阮明婵被他挤得靠在栏杆上,忙道:“你……你别过来。” 裴劭这会也不想逗她了,认真道:“我那个时候在看底下热闹,没注意到那女人悄悄走到了我身后,不过我立马把她甩开了。” 说着还举起双手,表现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凛然正色。 他向来不喜欢锱铢必较、拖泥带水,什么口角误解到他手里皆是快刀斩乱麻的命,不过和阮明婵一起,他倒沉迷于与她争长论短而乐在其中。 至于谁长谁短,谁对谁错,她高兴就好。 阮明婵垂眼咬了咬唇,心猿意马地看着楼下胡人跳舞。酒馆天顶上漏下的一束天光如玉般流转在她双颊,长而浓密的睫毛恍若两把黑色小扇,在莹白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方才走了一大段路,心里气也消了一半,“哦”了一声,装作不感兴趣随口一问的样子道:“又是哪个美貌胡姬?” 裴劭察言观色,笑道:“这酒馆里除了胡姬就没男人了吗?” 阮明婵微微张开唇,瞠目结舌。 他……他要自嘲,也不用把话说这么狠吧? “想什么呢你?我要是断袖,那你怎么办?” 阮明婵心中唾弃:说得她没人要一样。 正欲出言,却见他侧头往对面看了几眼,突然仿佛看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神色逐渐变得冷峻。 对面楼上一间房内走出两人,一人服绯罗衫,一人着青绿袍,不是别人,正是虞同韫和英王穆元礼的舅舅。 “是他们?”阮明婵显然也看到了。 虞同韫并未离开酒馆,而是和英王的人在一起。 方才她听兄长和杜献谈话,知道那胖子就是英王的舅舅,接下来她主动离席,便没有听到之后的话。现在见两个应该毫无干系的人神秘兮兮地碰了面,不禁生出了疑心,也顾不上闹什么别扭,指着下头那笑容可掬的胖子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为什么跟我表兄在一起?”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看,等了许久,没听到裴劭接话。他两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捏着她下巴,淡淡一笑:“那厮有什么好看的?” 阮明婵不知怎地竟听出他语气里有微微冷意,拽开他的手,道:“那又关你何事?” 裴劭被知道她气还没消,打了手也不气恼,只微微一笑。瞥见她垂下头时露出的一小片雪白后颈,几缕碎发轻轻拂动。他慢慢将手臂环在她身侧,怀着恶意低头吹了一口气,含笑看着她身子抖了抖,“自然和我有关——你再看,我就把他抓来再揍一顿。” 22.别是娇酣颜色好(四) 阮明婵不知道先前他派人在平康坊围殴过虞同韫的事,所以没注意到他话语中“再”字的含义。只觉得身后贴上一个滚烫的胸膛,她大脑一空,已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倏地转过身,紧紧靠着栏杆,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裴劭的胸膛,妄图以这点杯水车薪的力道让他退后一点,“你让开。” 她双眸因受惊而瞪大,反而显得像娇嗔一般,若春日横波。裴劭心里一痒,忙抓住她不知好歹的手,捞到自己手心,另一手搂着她柔软的腰肢,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兰香,连喉结都动了动,哑声道:“你别动。” 阮明婵感觉到他的身体猛然绷紧,同时离自己远了些,便不敢轻举妄动,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 四周嘈杂人声重又灌入裴劭脑海,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左手摸到她衣袍上的腰带,借着腰带上银銙钩的凉意让自己冷静了些。她的手柔弱无骨,正正好能被他包在手里。裴劭轻轻揉捏了一会,默默放下,“阮明琛也在?” 阮明婵被他一提醒,还想起来有这茬,“我阿兄在……” 她说这话时,视线越过他肩膀,正巧看到阮明琛从一旁拐角处绕了出来,四处张望似乎在寻她身影,推他的力道便大了些。 裴劭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往后看了眼,道:“那你回去吧,时间长了他要来寻你,若是看见我又得是一场恶战。” 这是两人独处以来裴劭第一次下“逐客令”,阮明婵自然谈不上死缠烂打要和他在一起,也觉得自己出来的时间过长,于是理了理弄乱的头发,准备离开。 还没迈步,她又被裴劭拽了回来,压在栏杆上。阮明婵腰背一痛,小声抽了口气,道:“你又作甚?” 裴劭端详着她的眉眼,有些后悔自己在这胭脂俗粉之地遇见了她,若是清风徐徐的凉亭,或是一望无际的城郊,只他们两个人,那便什么都不用顾忌了。他心里这般想着,终究有些压抑不住,往前倾了些。 阮明婵随之往后仰,因紧张和焦急,声音都发抖了,“你你你让我走吧,阿兄在等我回去呢。” 裴劭不慌不忙,懒懒一笑,“你总得给我些留念。” “什、什么?”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执起自己的手在手心吻了一下,眼中带着揶揄的笑。一道又酥又麻的感觉便从她手心留至全身,到最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急忙抽回手,第一次抽的时候还没抽出来,被裴劭趁机拉了一下,拉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他俯下身,将头埋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少年身上有干燥好闻的沉香味,那应该是最纯粹的气味,毫无庸脂俗粉的沾染。阮明婵分心想到:他果然没有骗自己。 她慢慢松开拽着他衣服的手,耐心地等了会,才道:“好了吗?我,我要去找阿兄了。” 她的细声软语如同一片羽毛,轻柔地挠着他的心。脸侧便是她洁白如玉的耳垂,捂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上露出一小截柔嫩的脖颈,裴劭手紧了紧,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你再让我抱一会,舒服。” 阮明婵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将他猛地一推,大怒:“抱柱子去吧你!” 裴劭垂眼笑了笑,抓住她的手,偏不让她走似的。阮明婵用尽力气才甩掉,逃也似的离开。 走了几步,她回首,却见裴劭仍伫立在那,抱手侧倚着柱子,身材高挑,站姿不如之前那般随意,而是挺直了脊背,丝毫不显懈怠。从远处看,他雪白衣衫在一片花红柳绿中格外惹眼,芝兰玉树,惨绿少年,显得和往日里的风流倜傥截然不同。 这般挺拔的身姿,兼有少年风致,仿佛天生便让人忍不住投怀送抱。她不自觉又想起了那红衫女人从背后环住他的场景,手心被吻到的地方也重又变得滚烫起来。 阮明婵走得远了些,才慢慢踱到兄长身后,拍了下他的肩,“阿兄,你找我?” 阮明琛转头见是她,打趣道:“怎么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被谁拐去了。” 他往她身后看去,阮明婵连忙移了一步挡住他视线,“阿兄,等一下!” 阮明琛看向她,“怎么?” 阮明婵琢磨着裴劭这会应该走了,慌乱间随意道:“我方才看到两个人,所以站得久了些,并无大事。” “两个人?”阮明琛看她一眼:“是谁?” 阮明婵定了定神,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一个是你说的那个英王的舅舅,一个是虞同韫,方才正从对面那房间出来呢,你看——咦?”她伸手一指,却发现那两人早不见了踪影。 阮明琛走到栏杆旁,从这角度正好能看见底下英王那些人的雅座,只不过被挡得严严实实。他蹙起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居然还有这等事。” 阮明婵眨眨眼,背着手乖巧地站在他身后,“什么事?阿兄,和我说说吧。” 虽说父兄现在都在朝中任职,但除了这些她便一概不知,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了,自然想问个清楚。 阮明琛道:“那胖子之前官虽低,但好歹也是在六部做事,只是运气不好得罪了虞师道——听说是经过虞府门前没有下马,被参了一本不敬之罪,这才贬到英王府挂个虚职。那人虽说是皇帝岳父,但因妹妹和侄子都不受宠,也只能在王府里任一个无名小官,此番跟随英王前往封地,便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大约是想趁机巴结一下虞同韫,将这笔账购销,好让自己有条出路吧。” 他又一笑,带了些讽刺,自顾自分析道:“不过虞师道是个老狐狸,虞同韫也差不到哪去,那胖子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能给他什么好处?——不过是钱和女人,但虞同韫不差钱,也不差女人,他为何要在自己头上扣屎盆子?更何况,之前他在值期间狎妓还被御史参了一本,这阵子给他十个胆也不敢给人抓住什么小尾巴了。” 阮明婵想起虞同韫和那胖子一前一后距离拉得很开,恐怕也是想极力与他撇清关系,也明白自己这表兄可恨归可恨,但也终归不是个糊涂蛋。 她走了几步,突然拉住阮明琛袖子,低声道:“阿兄,我问你一句话。” 阮明琛见她神色肃然,一愣,“何事?” 阮明婵道:“你今日请杜献出来,是不是也叫私交党羽?” 阮明琛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什么跟什么,你别胡白,也别说那么大声。” 因平日和杜令蓉处得好,阮明婵自然也知道京兆杜氏在长安的地位,便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阮明琛一眼。 阮明琛无奈,搂过她的肩,“结党我没这个胆,营私我还不够格,只是杜献与我同在吏部,互相有个关照而已。对了,你可别告诉父亲,他那脾性,你懂的吧?” 阮明婵知道他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不知为何竟又想到了裴劭,禁不住回头看一眼,他果然已经不在那了,只余一根空荡荡的柱子。 …… 裴劭听到身后声音消失,才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疾步穿梭过走廊上的行人,拿了壶凉茶水猛灌,水流过他不停滚动的喉结,沾湿了一大片衣襟,引来胡人舞妓的频频侧目。 至此,他心里燃起的一股火差不多被浇灭。 自上回那事起,每次离阮明婵过近,他便抑制不住地想做些什么。这次吻了她掌心,下次…… 裴劭擦了擦嘴角,闭上眼复又睁开,侧首看向底楼,因方才他一时失神,那两人已不见踪影。 一名酒馆打杂经过,见他衣襟处尽湿,又一动不动地站着,以为醉了酒,道:“客官可是要些醒酒汤来?” 裴劭斜睨着他,“可有看到两人,一人穿青,一人服绯,其中一个还是大胖子?” 那人思索一番,道:“小的没记错的话,郎君说的这两人,已经出了弊店……” 裴劭没等他说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走至中途一跃而下,吓了那人一跳。他辅一跑下去,那胖子正巧进来,耷拉着眼皮,愁眉苦脸的搓着手,胖得下巴都陷进了脖子里,一双倒挂八字眉,满脸苦相,这种面相的人看上去憨厚可欺,可要是阴森森地盯着人看的话,也能把人盯出一身汗来。 裴劭默不作声地转身走进另一间屋里,正碰上胡女袅袅婷婷地捧来酒壶。他避开那胡女的手指,捏着酒瓶的细脑袋提到自己手里,偏了偏头,示意她走,然后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23.别是娇酣颜色好(五) 裴劭推门进去,屋内声乐偃旗息鼓,屏风后几名身着轻薄合襕纱衣的乐妓抱着琵琶轻轻拨弄着弦,低声唱咏,一名头戴帛巾、身着褐布圆领袍的中年男子醉倒在乐妓怀里,身后靠着的凭几翻到在地。他身边还坐着一名身着荔枝红缠枝葡萄纹的合欢斓裙的女子,臻首轻垂,轻轻抹着泪。 裴劭挥挥手,让那些乐妓都下去,而后把酒凌空倒在那人脸上。 那人正满足地咂着嘴,陡然间被不明液体泼了满脸,一个激灵坐起来,双手胡乱撑着地,惊慌失措地环顾着四周:“谁?谁?”待看到裴劭,他又立刻改为跪坐的姿势,抹了把脸,讪讪笑道:“三郎回来了,我这等了好久,来,咱继续喝酒,喝酒!” 此人正是负罪革职的江州太守周立德。 他应该早过了寻欢作乐的年纪,可偏要请裴劭来这座酒馆,此刻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而不知。 见他如此模样,裴劭不由皱了皱眉头。 阮敬元光风霁月,才兼文武,只可惜眼瘸交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损友。 他把玩着酒杯,端着不说话。 周立德的脸黑了黑。 他将义粮私自卖给豪强官绅的事捅出去后,在江州已经有不少人提着刀准备割他的项上人头,他每日活得胆战心惊,睡觉都怕小妾们勒死自己,后来那事捅到了朝廷里,朝廷派人缉拿他归案,一路有侍卫押送,反而让他觉得安全了许多。入狱后,他将全部家产拿出来买通了大理寺和邢部的人,上上下下打理一番,将责任悉数推卸给属下,才免除一死。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堂堂的江州太守,朝廷正四品大官,一夜之间变得一穷二白,之前攀炎附势的人作鸟兽散得一干二净,这才是真正的噩梦开端。周立德思考数日,准备再去求个官职。这些年,他虽人在江湖之远,但庙堂上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朝廷当轴,属虞、裴二家最贵,他见过虞师道,一干瘦老朽,看上去便不好应付,果然送上去的一箱子黄金原封不动退回,无奈之下只好转头去求裴忠。 实在不是他脑子简单,孤注一掷,而是怕走访虞师道的消息走漏,给裴忠留下个首鼠两端的印象。未想这看似云淡风轻的郑国公居然笑纳了他的礼物,在那之后一连数日竟没半点回复。周立德急了,这一箱子黄金可是他变卖了自家老婆所有首饰才得来的,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郑国公收钱不干事,这算哪门子道理? 难不成真欺负两人地位悬殊无处申冤了? 周立德寻了个日子又去拜访了一遭,不过这次裴忠不在,他只看到那人言游手好闲的三郎裴劭带着一帮人打马球。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老子讳莫如深装没事人一样,那我去找他儿子,让他把事情说出去,岂不正是一招以夷制夷? 反正据闻那裴劭作天作地无事不作,只要稍加利诱,这事儿到他手里,还能不立竿见影地捅破窗户纸? 所以他特意选了这地方,有火辣奔放的胡女舞妓,也有温婉可人的琵琶女郎,差点儿就把自家女儿拱手相让。 裴劭果然很配合,周立德与他谈天说地,想到近日来的仕途不顺,自己先被灌得酩酊大醉,半途醉眼惺忪地醒来,发现他早不见踪影,周立德酒醒了一半,以为自己考虑不周,适得其反,想来这种金鼓馔玉之家的郎君看不上酒馆里的低等舞妓。连忙暗中让人将自己一名长得花容月貌的女儿寻来,结果她也被灰头土脸地赶回来了,跪在自己身边痛哭流涕。 在周立德心里,他应该是把那缺心眼的傻小子耍得团团转,而不是让他给自己添堵,看着他脸色行事。 他不禁在心中大骂:这登徒子,玩个女人居然还要挑三拣四! 现在裴劭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还把酒水泼在自己脸上,周立德脸涨得通红,忍下这口恶气,道:“三郎方才去哪了?” 酒樽在裴劭指尖转了一圈,往案上一放,撑着下巴看别处,倚着凭几一摇一摇的没个正经坐姿。 周立德心道:这小郎君还真不好伺候! 裴劭坐直身子,道:“家父的意思,是调任你为涿州司马。” 周立德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就、就这样?” 州司马历来是朝廷为贬谪中央高官所设,虽品秩不低,但既无实权,又无油水可赚,更何况涿州为英王封地,有个亲王压在自己头上当刺史,他哪还有出头之日? 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裴劭冷冷一笑,“你罪当至死,如今好歹能有一个正六品的官,称得上品高俸厚,你还想怎么得寸进尺?” 周立德忙拜道:“哎哟,郎君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裴公不弃周某,周某感激涕零,恨不得结草衔环以报,断不敢有得陇望蜀之念。” “是么?”裴劭扬了扬下巴,道:“你要谢的话,还是面圣的时候说吧。” 周立德愣了一下,忽然似明白什么,骇然跌坐在地。 裴劭已然不想继续待下去,站起身准备出门,听身后一声娇呼,原是那女子跪坐太久,腿一酸瘫软在地。她勉强撑坐起来,因身子压得低,还能从抹胸内看到一抹雪白的沟壑,她粉腮挂泪,媚眼含春地看着他,嗫嚅道:“郎君……” 她心中忐忑,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仍打算要把父亲交给她的任务贯彻到底,期待着裴劭能动一下恻隐之心。 裴劭果然停下脚步。 少年风流眼神中带了些她看不懂的冷峭笑意,他低下头,微微弯下腰,待她准备伸手时,目光却不留痕迹地从她脸上滑过,冷冷瞥了她一眼。 …… 出酒馆时已近傍晚,霞光悠远,似舞女臂弯间轻盈的彩纱,同杜献道别后,阮明婵骑上马,忽闻身后有人喊自己,“明婵!” 原是虞同韫策马慢慢靠近,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番,笑着拱了拱手,“阮兄也出来喝酒,方才居然没碰上?” 阮明琛故意横在他面前挡住视线,皮笑肉不笑道:“秘书丞今日不在朝中当值?可别又记漏了。” 他含沙射影,指的是上次虞同韫在平康坊被围殴的事,阮明婵暗暗一笑,果不其然地见他脸黑了黑,这次笑里带了些阴郁,“某来祝贺阮兄荣迁吏部郎中,阮兄何必来寻不快?” 秘书省和六部隔了一道门,两人鲜少碰上面,现在虞同韫毫不避讳地上来打招呼,倒让他信了方才阮明婵所见。他自觉与虞同韫没什么好说的,便忍下想挖出他盯着妹妹看的双眼的冲动,偏头对阮明婵道:“咱们走。” 大约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阮明琛才偶尔觉得裴劭那小子还不错。 虞同韫冷眼看着两人离开,过了许久,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嗤道:“一家子都是榆木脑袋。” 他身边还跟着虞府的一个谋士,躬身给他准备马鞭,道:“郎君,那人的东西……”他指的是英王舅舅送的。 “扔了。他什么东西,敢借英王名义找上我来……”虞同韫不耐烦道,话到中途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那周立德如何了?” 谋士回:“听闻去找裴忠了。” 还未等虞同韫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笑,便听他继续道:“……但是裴忠亲自将那箱子黄金拿到了陛下面前,说是让陛下定夺。郎君,小人觉得,我们是不是也要向陛下说明一下,不然恐有误会……” 这次虞同韫的脸已黑如锅底,狠狠一抽马鞭,“这老狐狸!” …… 裴劭下了马,将马鞭交给仆从。府中静得有些反常,只剩下几名侍女打扫地上的落叶。他大步走进屋中,也是空无一人,正巧锦枝捧了一盘子嘉庆子过来,见了他忙道:“郎君回来了,婢子替你把要换的衣裳拿来。” 裴劭微微抬手,捏了粒在手中抛了抛,“父亲没回来?” 锦枝四下看了看,才悄声道:“长公主和阿郎生气呢,阿郎现在正在书房。” 裴劭一愣,微微侧目,心中却明白了几分。 周立德找他的事,长公主并不知情。自小到大,她从不对自己多加管束,由得他斗鸡走狗,游手好闲。长公主谨小慎微,这些年一直游走于陛下和父亲之间,操劳平衡。或许是为人妻,为人母,她年轻时广揽天下豪杰的敏锐风发逐渐磨成了内敛容忍,自大哥战死后,她便逐渐淡忘于众人视线之中。 二哥身不由己,卷入宦海,她无计挽回,便不喜自己参与政事。此番会周立德,他与父亲将计就计,没有告诉长公主,想来是她迁怒于父亲了。 裴劭将嘉庆子放了回去,目色沉重。 锦枝道:“郎君不去见见公主吗?” 裴劭微微一笑,“我暂时无颜见阿母,你且先去安慰几句吧。” 24.蜂争粉蕊蝶分香(一) 安业帝旧疾复发,这几日一直在含凉殿休息。 长公主一进去, 便听得潺潺水声夹杂着幼鸟细嫩的鸣叫幽幽传来, 水流从屋檐处落下,恍若白练, 激起片片朦胧的水汽。现下已是夏日炎炎,稍一运动便汗黏满身, 这里面却是一阵舒爽的凉意迎面而来, 水汽沾上裸.露的肌肤, 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令人忍不住想打一个酣畅淋漓的冷战。 安业帝身着赤黄圆领袍,头戴幞头,半阖着眼皮,侧倚在一美人怀里。 长公主认出, 那是前不久被封的一个美人,入宫大约才一年不到, 眉目婉约, 似一个故人。 懿德皇后。 她静悄悄走进来,跪坐在蒲团上。 过了一会, 安业帝睁开眼, 拂开美人为他揉捏肩膀的纤纤素手,靠着她半坐起来, 疲惫地道:“襄阳, 你来了。” “兄长的病, 好些没?” 安业帝半耷拉着眼皮, 笑了起来,“我之前去阮敬元府上,他跟我说,他腿疼起来,像针扎一般,实在忍不了,居然去买劳什子长生不老仙丹,当时我嘲笑了他一番,嘲笑他上了那个云游老道的当,却没想到自己到这份上,也心甘情愿地入了套。你说,我是不是糊涂了?” 长公主轻轻一笑,“自古雄才大略如秦皇汉武,也都上了这长生药的当,更别提那些荒淫无度之主。兄长尚且有自知之明,哪算得了糊涂?” 安业帝笑着指了指她,“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长公主笑道:“兄长别忘了,自小我就是最能逗阿耶阿母开心的那一个,你们闯祸总得由我包庇着啊。” 安业帝微微眯起眼,似是陷在了回忆里。半晌,他突然道:“改日,让四郎来我这下棋吧。” 四郎便是裴忠。 长公主手脚一僵,扯出一个笑:“兄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安业帝道:“就是想下棋了,看看四郎棋术退步了没?我还没好好赢他一局,之前让他入宫也一直推三阻四的,难不成还要我亲自过来?” 长公主道:“让他来便是,何必劳烦兄长。” 正说着,外头禀报:“左仆射来了。” 长公主便站了起来,“那我先告退了。” 一离开含凉殿,喷薄的日光便洒下来。她走向自己马车的时候,陡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回首时正见虞师道背影慢吞吞走进含凉殿。她不断催促着车夫疾驰,看到裴府的大门心中才似落下一口气。 裴忠正翻看着一卷兵书,见她神色戚戚地进来,道:“怎么了?” 透进窗牖的日光白得耀眼,襄阳长公主看到他依旧刚毅的脸上开始出现纵横的沟壑,他没有裹幞头,几根白发在光下晃动着她的眼。 这个男人也曾意气风发驰骋战场,也曾与当今天子称兄道弟走马游猎。那大约是很久以前的事,久远到她还是个懵懵懂懂待字闺中的小女儿。 她想,自己的丈夫比自己的兄长年轻一些,但终归是都老了。 她又何曾没有老? 她自诩老天待她不薄,生在帝王之家,嫁与当轴之臣,可这两样东西既可以让她成为最幸福的人,也可以让她从最高处坠落,尸骨无存。她习惯于去揣摩人意,习惯于笼罩在草木皆兵的阴影下,因此而变得越来越消沉,再不复当年广揽天下能人异士时的敏锐风发。 长公主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裴忠。 半晌,她抬脚走进门。炎炎夏日烤炙着她的后背,让她额角出了层黏腻的细汗。裴忠从婢子手里拿过帕子,亲自为她拭汗,抚过她眉间金粉花子。两人沉默无言,昨日冷战了一天,此刻却仍温存脉脉,如同结为少年夫妻之时,双双懒起画娥眉。 长公主拉下裴忠的手,“是你让三郎去做的?” 裴忠盯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长公主不由抓紧了他的手,“你知道我……” 裴忠叹口气,道:“三郎知道的,不比你知道的少。襄阳,你要明白,裴家的儿郎,怎会如此无能?” 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她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她垂下眼,将冰凉的帕子和裴忠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掌都捂在自己脸上,缓缓道:“二郎在洛州的任期快满了吧,我盼着他能早些回来。” 裴忠目光移向手里的兵书,“你别太担心,他只是磨炼几载,总归会回来的。” 她家的三个儿子,大郎英勇善战,屡立战功,可惜刀剑无眼,应了那句“马革裹尸还”。二郎沉稳善谋,谦谦如玉,却只能在地方任官,不得抒其才志。唯三郎挂着一个虚衔,可以像其他少年人一般无所顾忌,挥洒自如。 裴忠又笑了笑,“今日三郎又和太子去赛马了,他们这帮少年生龙活虎的,倒叫我羡慕得很。你也别太愁了。” 长公主点点头,眼泪漫出眼眶,晕开了她两颊处的面靥。 …… 日头西斜之时,长安西郊的赛马场上站满了人。 十几丈远处分别立着四五个靶子,少年郎君鲜衣怒马,拍马疾驰,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落日的余晖。为首压低了身子伏在马背上、头戴进贤冠者正是太子穆元酂,其后紧紧跟着另一道身影,姿势却不如太子那般剑拔弩张,远远地甩出后人一大段的距离。 太子携了一众世家子弟来到西郊赛马场比试骑马射箭,侍卫随从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在少年们的外头。再里圈则站了一群身着鲜艳衣裙、头戴帷帽的女郎,她们游园而归,路过马场,看见一众龙精虎猛的少年比试骑马射箭,纷纷驻足观赛。 穆元酂张弓搭箭,对准了近处一个靶子,一道劲风从他耳旁倏地窜过,闷声扎进了红色靶心。他猛地回首,却见裴劭从自己右后方赶来,两手脱了缰绳,只用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保持平衡,松手后又是一箭射入了更远处的另一个靶子。 穆元酂心中暗暗赞叹,大声道:“表兄,你不用让我,走前面去吧!” 说着一抽马鞭,让自己的马避开一条道来。 裴劭冲他笑了笑,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穆元酂心中疑惑,见后面人追了上来,很快又走到了头,只好又加快速度。 比试终了,他控着马慢慢停下,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突然袭了过来,他心里一跳,当空抓住那物,却是一朵粉嫩的花。 穆元酂偏过头去,见外围那些身披五彩霞披、满头金饰翠钿的女郎们纷纷朝他扔花过来,有的甚至将自己腰间香囊解下。他被扔得有些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去接,香粉味儿扑鼻而来。 这是大周民风开放的产物,若是某家郎君与他人比赛夺了魁首,女郎们便可将花束香囊一类的东西扔给他以示爱慕之意。不过这些小娘子也忒大胆,当着金吾卫的面就敢往当朝皇太子头上扔东西,拦都拦不住。金吾卫的人一上,她们便挑起长眉娇嗔,倒让这些大男人红了脸。 那厢裴劭慢悠悠走近,冲穆元酂暧昧地啧啧啧。 穆元酂金尊玉贵的大周储君,长到十五岁,却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子,骤然间被扔了花,还受到调笑,不由红了红脸,索性下了马,将头上和衣服上的花瓣都拂干净,对裴劭道:“以后表兄就别承让了,说不定这花扔的就是你了。” 裴劭看了眼后面牵着马走来的其他几名郎君,笑道:“你就好好享受吧,我去寻人。” 表兄素来是我行我素,穆元酂便也没拦着,正欲用袖口擦净脸上的汗水,面前却突然递上来一块杏子红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素色牡丹,隐隐兰香袅袅绕在鼻尖,让他呼吸一滞。 穆元酂抬起眼,见面前站了一位小娘子,身着九破色的石榴红长裙,眉间一点梅花花心。她伸过来的手微微举着,袖口便落到了手腕处,露出一截雪白丰腴的臂膀。 “太子,擦擦汗吧。” 穆元酂一惊,连忙后退一步,问那金吾卫道:“这是谁?” 那小娘子掩嘴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带了三分妩媚,“太子,我是虞家二娘啊,我叫虞同缈。” 虞二娘他到没怎么听说,但虞同韫和虞师道他是知道的,想来这应当是虞家的女儿了。穆元酂迟疑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鬓角的汗,随口道:“我知道你父兄。不过这赛马场地危险,你去外头看着吧。” 少年储君金冠璀璨,罗衣锦绣,瓷白的脸上覆了层夕阳的暖辉,将眉眼都氤氲得温和起来。如此高贵不容亵渎的一人,现在正拿着她的帕子擦汗,虞同缈心中滋生一片甜意,低头抿唇一笑。 早听闻太子殿下谦和有礼,风度翩翩,今日见了,果真如此。她自动忽略了穆元酂略显随意的态度,耳中只剩下他方才一席“关怀备至”的话,垂首轻声道:“我无碍的,多谢太子关心。” 穆元酂让金吾卫把马牵走,转眼见虞同缈还站着,道:“你没人来接吗?” 虞同缈点点头,眼波盈盈地看着他。 穆元酂压根没注意到虞同缈话中的意思,他方才不经意间瞥见人群中似乎有阮明婵的身影,只不过茕茕独立,身边并无他人。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裴劭所说“寻个人”是什么意思,心道:表兄方才一定是去找阮小娘子了,只是没找着,待我先把他喊来便是。 见穆元酂心不在焉,虞同缈心中不免失望,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阮明婵,带着一顶帷帽,大约是风太大的缘故,她将帷帽两侧的薄纱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素净雪白的脸,就算是在这么多打扮艳丽、灼灼动人的小娘子中间,也十分惹眼。 虞同缈自然不知穆元酂心中所想,只是以为他被引走了注意,不由掐紧了帕子,暗暗啐了口:真是不知羞耻。面上则扯出一抹天真灵动的笑,胆怯似的拽住穆元酂的袖口,“太子在看谁呢?” 穆元酂被她一说,惊觉自己刚刚一动不动盯着人看有些失礼,又不好怪罪她这般莽撞地问出来,于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 虞同缈眼珠转了转,笑道:“太子是在看明婵表妹吗?她已经许给了我二兄,今年大约就能完婚了。” 穆元酂不知她是急于给阮明婵一个莫须有的“夫家”以杜绝自己对她同样莫须有的“幻想”,但他知道阮明婵和虞同韫根本没有任何暧昧的瓜葛,不由微微冷了冷脸,“莫要乱说。” 虞同缈被他骤然转冷的语气唬了一跳,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在她追悔莫及的这会,又一人高马大的少年走了过来,穆元酂同他说了几句话,拍拍他的肩走了。那少年笑嘻嘻地同他告别,又突然凑过来道:“虞三娘?” 虞同缈又被吓了一跳,抬头没好气道:“怎么是你?” 面前这浓眉大眼、露出两颗虎牙的少年是李家大郎,因李家宅院与她家只一墙之隔,自幼便多有往来。 李大郎挠着脑袋笑道:“三娘,你怎么也在?” 虞同缈毫不掩饰地给他一个白眼,正欲离开,突然想到什么,歪了歪脑袋,对李大郎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 阮明婵来的时候没找着一个好位置,全程都在最外面围观,看着这些小娘子们疯狂地扔花束,觉得无聊,准备先回去。 她动了脚步,一颗石子便砸在她脚边。 之前被裴劭神出鬼没地吓了那么多次,阮明婵现在内心毫无波澜,甚至以为又是他在搞鬼,转过身时,却看见一帮面生的少年,皆身着缺胯圆领的骑装,足蹬皂靴,朝气勃勃。她目光在他们当中逡巡了两圈,并未见到裴劭身影,便不打算理他们。 一粒石子又砸了过来,这次砸上了她的裙角。大约不是每个纨绔子弟都像裴劭这样讲道理,阮明婵脚步一顿,忍下这口气,将帷帽上的薄纱放了下来。 其中一名少年见她惊得放下了薄纱,抚掌大笑起来,还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似有调.戏之意。 阮明婵出门游玩,向来不喜带太多的仆从,对方人多势众,不怀好意,她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想要重新回到姐妹身边,这样就不怕流氓们来找麻烦。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闪到了她面前,双手叉腰,“你就是阮家娘子?” 阮明婵没想到他会突然上前来,不由攥了攥衣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大郎看到她在帷帽后若隐若现的轮廓,便给另一个少年使了个眼色,那少年伸手去揭那层薄纱,嬉笑着道:“遮这么严实干甚?” 阮明婵后退一步,紧紧抓住薄纱,“有话直说。” 李大郎与其他人对视一眼,似是佩服她的利落爽快,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哪是你这等陋妇可以觊觎?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长成哪副样子?” 阮明婵:“……” 其他人:“……” 李大郎见她身子微微一僵,说不出话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分得意:方才虞同缈告诉他的话,应该没有学错吧? 一人扯扯他的袖子,“大郎,你、你这是何意?” 李大郎不耐烦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那人嘴角猛烈抽搐了一下,默默闭嘴。 众人听了李大郎的命,去找阮小娘子的茬,以为李大郎对她有意思,想用这种清奇的方式吸引她注意。 没想到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个? 这口气,这语意,真的不是和她争风吃醋,而且吃醋的对象还是堂堂太子吗? 李大郎是太子少保李释戚长子,平日里和太子殿下接触得不算少,难不成他真的…… 众人一阵恶寒。 出于伦理纲常,出于对圣上的敬畏,都不敢再想下去。 夕阳余晖灼灼,阮明婵被这一记唇枪舌剑砸得目眩良久,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试探着问:“你、你说什么?” “你别跟我装傻,你来这不是想看太子,又想看谁?” 李大郎见她话语中带了几分迷茫,但丝毫没有惧怕,便不想再与她废话,打算直接吓退她,却忽闻身后响起一个比他还嚣张的声音。 “她看谁,你这獠奴也配管?!” 獠奴是骂蛮族人的话,而李大郎祖上沾了些胡人血统,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提起这个,顿时勃然大怒:“谁?” 辅一转头,却见是裴劭大步流星走来。 李大郎内心还没成形的熊熊怒火有熄灭之势。 自小到大,两人没少打架,皆是负多胜少,渐渐地懂了君子能屈能伸的道理,见了他便绕道,所以现在下意识心里一阵瑟缩。 他眼珠一转,却瞥见虞同缈还站在不远处,正跟着其他娘子谈话,也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又鼓起勇气来。他注意到裴劭只一人过来,身后并无跟班,便多了几分自信。 裴劭脸上湿漉漉的,眉睫上挂着水珠,浑身上下一股凛冽之气。他一身浅绿对虎纹的圆领长袍,腰间蹀躞七事互撞之声在一众人屏息中显得格外清越,明明是和周围少年一般的打扮,但在阮明婵眼里,却又如鹤行鸡群似的走到她面前来。 他方才下了马便迫不及待想去找阮明婵,又怕她嫌弃自己大汗淋漓的,先去找水冲了脸,却不想有人过来告诉自己,李大郎堵了一个小娘子,他心中存疑,水都没来得及擦干便风风火火赶来,正看见众人中有条咸猪手伸出来欲去掀阮明婵的帷帽,不由火冒三丈。 裴劭挤开人群,对准了李大郎的脸就是一拳。李大郎被打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你不讲理?” 这简单粗暴的打法和阮明婵之前见他和兄长相斗时比毫无章法可言,更没什么行云流水的美感,却带着一股戾气呼啸而来。 阮明婵现在才知道:他的花拳绣腿真的只是拿来骗小娘子的。 李大郎趔趄地爬起来,却不想裴劭还不解恨似的,一声不吭地捏着他的肩膀往地上一撂,顺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出手之雷厉,招式之狠辣,众人来不及反应,俱是一惊。 李大郎惨叫一声:“裴劭,你疯了不成?” 裴劭将阮明婵带到一旁,嘬唇一声长哨,引来一匹紫红骏马,对阮明婵低声道:“你先走。” 阮明婵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局冲晕了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等等,他们人多,你别硬上……” 裴劭懒懒一笑,眉眼中的戾色皆淡做绕指柔,捏了捏她的脸,“我替你出头,见好就收,不行吗?” 李大郎见他目标分明,利落地教训完他就要走,不由大怒,“别让他逃了,打他!” 两人上来去捉裴劭肩膀,被他抽臂一震,震开老远。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原来是杜献带着一帮人赶来。他见裴劭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去,生怕他吃亏,保险起见先喊了平时一起玩的一帮弟兄过来。他边跑边大声道:“住手!住手!” 他跑得急,后面一众人跑得更急,蹭蹭几步上去,抓住李大郎的人就是一拳,嘴里道:“反了你!嫌之前揍得不够疼,敢调戏嫂子!” 杜献不会打架,被李大郎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住,背上受了几拳,疼得他连连道:“打错了打错了,我是来劝架的!” 一人帮他还了手,回头道:“杜五,这边交给我们就是,你瞎凑什么热闹?” 杜献以手掩面。 ……不是,我让你们劝架,不是让你们火上添油。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今日在场的金吾卫中的勋贵子弟,唯恐天下不乱,谁都没听见他徒劳的话,不一会已经扭打在了一起。 李大郎见形势扭转,急得眼红,解了腰间的珊瑚马鞭,他学艺不精,用力过大,反而偏了准头,金鞭尾呼啸着朝阮明婵这边劈来。裴劭目色一凛,情急之下直接拿手去接鞭子,“啪”一声,那鞭子抽在他掌心。他手心火辣辣一烫,略略松开,才觉一阵撕裂般的痛。 在场诸人俱是一惊,都停了手上动作。李大郎愣了一下,抽了抽,发现鞭尾竟还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不由道:“裴三,你手是铁做的吗?” 裴劭面不改色,将鞭子一扔,道:“怎么,你想试试?” 李大郎额角受的一拳还在作痛,闻言心中悚然。 裴劭松开手,手心赫然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任谁看了都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感同身受地哆嗦一下。 李大郎众人目瞪口呆。 两拨人自小斗殴无数,偶有小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些血气方刚、吃硬不吃软的少年,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绝不求饶一声。 但逞能逞到这份上,也就只有裴三一个了。 看他面色,已然不似方才那般云淡风轻,而是露出几分戾色。又想到今日赛马场人多眼杂,况且太子也在,裴劭和他关系铁,倒是好说,自己就不一样了,要真闹大了,就算能免于责罚,必然也逃不了老爹那一关。 李大郎心中不由有些投鼠忌器的俱意。再一想,那一鞭被裴劭空手接下,打得他满手是血,也不算亏,便拦住了后面跃跃欲试的众人,笑道:“罢了罢了,都是误会,你手没事吧?改日我请你作赔礼?” 他鼻血糊了一脸,笑起来像个傻狍子。 裴劭道:“谁要你这獠奴的赔礼?” 李大郎听他一口一个獠奴猖獗得很,不觉又恼怒起来,作势要上。 杜献好不容易抓着两拨人停手的间隙,忙上前道:“诸位,诸位,听某一言,今日咱们陪太子赛马,不是来打架斗殴的,都且住手吧。这事儿闹大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静默片刻,面色中都带了些迷茫。唯李大郎顺坡下驴,忿忿道:“今日且饶你。走!” “手下败将,谁饶谁?” “你再说一遍?” …… 李大郎那众人骂骂咧咧走远,剩下的人才围了上来。 杜献问:“三郎,你今日怎么在这地方就和李大郎打起来了?” 裴劭道:“你不带人来,我一人也能解决。” 杜献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不说话了。 一人又问:“裴三,你怎地又和他搞上了?” 裴劭不答,锁紧眉头盯着手心那道伤口。 众人中有最先心领神会的,嘿嘿笑道:“这都不懂,喏,冲冠一怒为红颜呗。” 阮明婵掏出一块丝帕,欲给裴劭绑上,却见他的手心伤口鲜血淋漓,皮肉都翻了出来。而且那鞭子不知在马身上抽了多少次,沾了尘泥,混在伤口里更觉狰狞肮脏。她也顾不上去纠正众人的调笑和口中那几声“嫂子”,对裴劭道:“去找些水来,我给你洗洗?” “这本来就是小伤嘛,谁没破个皮什么的,裴三哪这么弱……”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敲了一脑袋,“多嘴,要你瞎掺和!” 裴劭慢慢站起身,笑眯眯看了那人一眼,“那你替我寻块布来绑上吧。” 那人这才领会,忙道:“这不有嫂子的丝帕吗?” 众人都识趣地跟他道了声别,回去收拾自己。阮明婵将帕子松松地绕在他手上,狐疑道:“疼吗?” 她听这些人阴阳怪气地一说,倒有些怀疑起来。 裴劭摊着掌心,斜睨着她道:“怎么,弹尽弓藏,兔死狗烹。闹事的走了,你就不管我了?” 阮明婵:“……” 这小媳妇语气什么情况? 裴劭一笑,抬了抬下巴:“去那亭子给我包扎。” 阮明婵拿丝帕浸了水,轻轻敷在裴劭手上。他靠着柱子,不时哼哼几声。 “轻点轻点,你以为我多皮糙肉厚啊?” “别用力擦,擦进肉里了!” “你会不会处理伤口啊?” 阮明婵一怒,“闭嘴!” 裴劭淡淡一笑,果真不说话了。 阮明婵将丝帕绕了两圈,打完结,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要是没杜献带一帮人来,你要如何脱身?” 裴劭往远处一指,懒懒道:“他们追的上我的紫骝吗?” 阮明婵不由抿唇一笑。 裴劭也笑道:“我问你,你来这为了看谁?” 阮明婵一愣,偏过头支支吾吾道:“你说呢?” 裴劭步步紧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阮明婵嗔怪似的飞快瞥他一眼,像是在嫌弃他明知故问。 她微微低着眼,粼粼湖光流在她莹白如玉的面上,靠得又是这般近,她头顶被风吹拂起来的发丝飘到裴劭脸上,轻轻骚动,眉间翠钿在阳光下也显出几分妩媚。 凉亭偏僻,四下无人,裴劭反握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胸前。阮明婵一惊,下意识将手抵在他胸口,瞪起双眸警惕道:“你干什么?” 刚刚果然不该给他甜头! 裴劭忍了忍,面无表情道:“我手疼。” 阮明婵以为会错了意,羞愧之余,愁道:“就这般包扎好了也不行,这附近有药铺吗?我着人给你买些来。” “不用。” 他眼眸沉静如水,可说出的话却沙哑喑沉。他慢慢伸出手,捏住阮明婵的下颌,察觉到她只是眼睫颤抖了几分,却不躲开,内心不由一喜,试探着凑上去,轻轻蹭着她嘴角。 阮明婵撑着身下玉栏杆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差点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她感觉到裴劭的手臂环过她,扶着她的腰。 她大约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忐忑地等着。 裴劭原本是靠着栏杆的姿势,现在他不由自主坐了起来。他贴上阮明婵的唇,由一开始的试探逐渐变成了入侵,直到搜寻到那一团柔软,不依不饶地穷追不舍,恍若品到琼浆玉液而无法自拔的醉汉。大约觉得这姿势不能尽兴,他抱着她转了一圈,压到柱子上。 阮明婵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被乘虚而入,她起先还能因新奇而产生兴趣,让自己沉浸其中,现在便只剩了难受。她拼命推着他胸膛,艰难地侧过脸,断断续续道:“等等,等……等……” 多日的念想终于成真,她这一副泪光莹莹、香腮染脂的模样反而更叫裴劭兴奋起来,他追逐着去啄吻她的唇,反复再三,再细细地舔舐一遍。阮明婵往后退,他便低低地笑着,到最后,这些吻早已没了章法,像是猫逗弄着鼠,挑逗戏狭,显出几分少年郎君鼎镬如饴的邪气来。 阮明婵嘴麻了,心中骂裴劭:她这三天里一定不再理他了! “表兄,听说李大郎找你茬……诶?!” 一个声音横插进来,仿佛当头泼了阮明婵一盆冷水,让她浑身一个哆嗦。她突地意识到,他们两个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现在有人来了。她脸颊滚烫,手脚却冰凉,而裴劭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抓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怀里,欲再凑上来。 阮明婵颤声道:“有、有人。” 裴劭随口道:“不管他!” 阮明婵耳旁没声音了,但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手足无措地站在光下,她心中一急,用力推了把裴劭。裴劭双腿跨坐在栏杆上,因急着去吻着她,重心全在靠岸一侧。少年初尝此事,只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意乱情迷惹人沉醉,怎么都不够,还没从旖旎辗转中回过神,突然被猛然一推,“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25.蜂争粉蕊蝶分香(二) 这声音也彻底惊醒了阮明婵,她倏地站了起来, 望着慢慢平静的水面, 有些慌了,“裴、裴劭?” “表兄!” 身旁一个声音立刻接了上来, 穆元酂三两步走到岸边,急得大喊。 他方才听人说裴劭跟李大郎干了一架, 还觉得不可思议。李大郎明明不久前还好好地和自己打了招呼, 怎么转眼又死性不改惹起麻烦了? 穆元酂一边赶来一边搜肠刮肚思寻原因, 想到阮明婵身上,恍然大悟。 定是李大郎这脑袋被驴踢的惹了表嫂! 他已经将阮明婵默认成了裴家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却见那凉亭里两道如胶似漆的身影。 穆元酂脸腾地红了。 他向来知道表兄不羁,但这也太不羁了。 没想到自己的出现惊了阮明婵, 他还没看清楚,裴劭不知怎地往后倒进了水池里, 话都结巴了, “表表表表兄?” 阮明婵见水面下一道若隐若现的黑影,顾不上向太子行礼, 喊道:“裴劭, 你可以吗?” 那黑影一动,“哗”一声带出一股水, 少年衣衫尽湿, 头上一根水草, 淌着水朝岸边走过来。 裴劭看了眼手足无措的阮明婵, 又看了眼同样手足无措的穆元赞,抹了把脸上的水,又将水草拿下来,沉默叹口气。 他手上的伤浸了水又裂开,晕出一片血色。 阮明婵试探着伸出手去,怯怯道:“你抓着我的手上来……” 裴劭没等她说完,伸臂撑住栏杆,一个翻身上了岸,又欺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拽过来,朝她一笑,阮明婵分明觉得那笑里有些森然。裴劭淋成了个落汤鸡,这会却依旧面不改色地玉立着,若无其事地对着穆元酂道:“无事——你怎地还不回去?” 穆元酂目光一转,见到脸色绯红,站在裴劭身后一声不吭的阮明婵,讪讪道:“我本想来看看你有没有事,那李大郎实在太不像话,我回去定然向阿耶和李释戚告状去……既然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你和表嫂,啊不,和阮小娘子先谈吧。” 裴劭又喊住他:“有干衣裳吗?” 穆元酂胡乱点头,“我叫人拿来,你等着。” 说着避之不及地疾步离开。 笑话,到底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人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表兄表嫂俩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他杵在这找堵呢! 阮明婵被他湿淋淋的手握着,手心的温度却是滚烫。低眸看见他衣袍下摆沾了污泥,手上的伤口崩开又出了血,小心翼翼拉了拉他衣角,“你没事吧?” 裴劭终于转头好好打量了她一眼。少女红润的嘴唇微微肿了起来,显出几分妩媚诱人的光泽,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杰作,内心所有起伏不平的情绪全都平静下来,咧嘴一笑,循循引导:“为什么推我?” 他说得再怎么温柔,阮明婵仍觉得这笑显得有些毛骨悚然,瑟缩了一下,“你都不听我说话……太子又来了,我想提醒你……” 裴劭面上笑意不减,从他额上流下的一滴水珠沿着眉角滚落,勾勒出锋利的棱角出来。 一个仆从手里抱着干衣物小步跑来,阮明婵忙去接了,却是外袍中衣裤子都十分齐全,她让那仆从退下,见马场上稀稀拉拉还剩几名晚归的小娘子结伴而行,想让裴劭找个遮挡物,忽闻身后轻轻“啪”一声,似是腰带机括解开的声音,一回头发现他已经三两下脱了圆领袍,露出里头雪白里衣。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沾着污泥的衣袍,却不发一语。少年郎君站在夕阳余晖中,湿透了的衣物贴在身上,更显得身量修长挺拔,甚至隐隐露出肌肉的轮廓。 阮明婵在他手指搭上中衣前惶惶然开口:“等等,住手!” 裴劭抬眼:“怎么?” 阮明婵定了定神,劝阻道:“你别在这换……” “这里又怎么了?” 他问得坦坦荡荡,阮明婵噎了一下,底气有些不足,“你、你别在这,人多眼杂。” 裴劭恍然一笑,“那你要我去哪?这里光秃秃一片,没遮羞地方,难不成要我裹着湿衣服回家去?” 阮明婵咬了咬唇,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般道:“去我马车里?” 裴劭微微侧目,凝视了她一会,缓缓道:“这可是你说的。” 两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找到阮明婵停在外头马车,守在那的婢子以为自家娘子终于玩尽兴要回家了,却见她身边跟了个衣着狼狈但英姿勃发的少年,不禁都懵住了。 阮明婵硬是将裴劭塞进了马车,自己站在外面,板起脸对下人们道:“今日这事,谁都不准说出去。” 裴劭听她一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语气,不由笑了一声。又环顾一圈,见她车里铺了层柔软的菱纹波斯绒毯,窗帘下挂着一只小巧的莲花型镂空香球,一派温婉娇软的小女儿风格。车顶太矮,他索性盘腿坐下,利索地脱下中衣,待他手搭上袴裤时,却发现手上血迹更多,已经将帕子染得通红。 车外传来阮明婵鬼鬼祟祟的声音,“好了没啊?” 他失声笑了起来,将手上帕子解开,从窗外抛出去,“被泡烂了,再拿一块来。” 阮明婵见一样东西从窗口飞出来,定睛一看,是她给裴劭包扎伤口的那块手帕,湿哒哒血淋淋的,心头一蒙,这才想起来他手上受了伤,想伸手去撩门帘,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一红又收了回去。问一旁婢子要了一块新的干手帕,从窗口里送进去。 车里静了会,才道:“你让我一个大男人躲你香车里换衣服,就不能好人做到底,替我包扎一下?” 阮明婵听他受了伤还没个正经的,想回堵又不知从何说起,估摸着他这会应该换好衣服了,便掀开车帘,提起裙子一脚踏进了车内。 车里少年大大咧咧地光裸着上身,屈腿而坐,低头活动着受伤的右手。方才那湿衣服描摹出来的瘦削却强健的肌肉线条现在气势磅礴地冲进眼帘,阮明婵一愣,千言万语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面色一点一点变红,好半晌才想起来非礼勿视。她移开目光,不可置信叫道:“你、你不穿衣服……唔!” 她话音未落,裴劭长臂一伸将她捞了过来,捂住她的嘴,她欲脱口而出的惊叫声也被扼杀在了半途。他斜目一瞥,又顺手扯下小香球一扔,打落了车帘,车内光线一下子便暗了。 阮明婵被压在车壁上,因惊惧而扶住他肩膀的手仿佛被灼烫了一般,倏地收了回来。鼻尖全是少年身上清冽的气息,但又和往日与他接近时不同。她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她不能出声,也不敢乱动,只能羞愤欲绝地瞪着一双水眸。 “娘子,娘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婢子被阮明婵安排到马车后面守着,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呼,心中不放心,便出声询问。 “你侍女还真麻烦。”裴劭挑了一下眉,微微松开手,将她露在外头的裙角拉回来。 阮明婵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正面看他,从他手里夺过裙子,偏过头,哆哆嗦嗦对窗外人道:“没、没事,你看好了便是。” 然后她撑着地板往后缩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伸手捂住了脸,闷声道:“裴劭,你穿好衣服我再帮你包扎……” 她目的单纯,相比下来裴劭便显得居心不正。他嗤了一声,“怎么,没见过男人光着身子?” 阮明婵仔细想了一下,认认真真道:“在凉州的时候,有个脑子不大正常的流浪汉经常不穿衣服上街,被人以伤风败俗之名抓起来捆到了我阿耶都督府上,阿耶把他杖责二十,关了几天……” “……行了行了。”裴劭脸黑了黑,默默抓了中衣穿好。 阮明婵听到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放下双手。面前裴劭衣衫雪白,受伤的右手搭在膝上,撑着下巴眼神无奈地看着她。 她默默拿起那块干净的帕子,动作轻柔地给他裹上。经过方才那一番蹂.躏,裴劭手心那道血口愈发狰狞了起来,但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声不吭,只紧紧盯着阮明婵。 马车狭小,虽是傍晚,但阮明婵觉得闷热,额上浮出一层薄汗,抬手去擦时,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裴劭难得细腻了一回,神色专注,不似往日那般促狭。阮明婵抿了抿唇,道:“我们下车去吧。” 裴劭垂眼看着她,淡淡道:“我是怕你又受不了,将我推开了。” 阮明婵又想起自己做的好事来,尴尬一笑,中途觉得不对劲。 什么叫“又”? “你滚下去……” 阮明婵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上车的目的,忙偏过头,拿手捂住嘴唇,一脸誓死不从。 裴劭已经欺身过来,压着她双手,见她抗拒得厉害,嘴唇依旧红肿着,动作便顿了一下,转而在她手心吻了一下,笑道:“那饶你这一次。” 在阮明婵粉拳打过来之前,他挑眉一笑,捞起一旁的湿衣服,撩开车帘,跳下了车。 他哪里像是受伤的模样,或许因尽情撩拨了喜爱之人而觉得快意,又或许是想故意想看她打不到人而气急的模样,裴劭踩着车辕,一阵影一般到了外头。衣服随随便便搭在身上,带子都没系好,站在车外,却显出几分潇洒落拓。 晚风徐徐,身上没擦净的水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站在外头,回味着车内的温软,又后悔自己出来的太早,便对着阮明婵伸出手。 阮明婵撩开车帘,还未反应过来,她的脸被他轻轻抚了一下,他的手按着她细嫩的脖颈,然后又压了过来。 阮明婵气得发抖:“你不讲信用!” 她怎么能忘记,这厮最是擅长油嘴滑舌。 站在马车后的那婢子大约猜出了几分,羞得躲着不敢出来。听自家小娘子断断续续地哀求要回家,好半晌,才听两人结束的声音。裴劭像个餍足的猎人,这次是真的放过她,一下子上了马。紫骝马高至他肩膀处,他却不用踩着马镫便一跃而上。 阮明婵的脸被夕照染得瑰红,缩回车里,对着婢子道:“回家,别理他。” 26.蜂争粉蕊蝶分香(三) 八月初的时候,穆元酂终于得知自己三皇兄动身前往封地的消息。 大约他稳居储君之位, 深受陛下宠爱, 朝中诸臣对于这位不受宠的落魄皇子并无多少关注,只寥寥一队马车出了长安城门, 身后稀稀拉拉跟了几名府军,一同前往涿州以保卫英王路上安全。 过了长安城外的霸亭, 便是一处密林, 许是走的人多了, 林间许久未修的官道上无半点儿杂草,与边上草地泾渭分明。 夜里下过一场雨,路上泥泞一片,道阻艰难,载着辎重的马车缓缓停下。穆元酂勒住缰绳, 赶到他兄长面前,“皇兄, 且等一下。” 他自小便与这位三皇兄接触甚少, 只在一些宴席间碰过面,谈不上有多亲密。但他兄妹稀少, 这份手足之情便显得难能可贵。他也听闻这位兄长脾性暴躁, 时常动不动就殴打宫女侍从,但他又天资聪颖, 若是好生学习, 必能成大才。只可惜因母亲不受宠的缘故, 安业帝对他也并不上心, 便一日日荒废成了这般模样。 穆元酂曾一度觉得,是自己命好,投了母亲的胎,将安业帝作为一个皇帝的宠信和一个父亲的宠爱悉数灌注到自己身上,而给穆元礼的则所剩无几,他将这话说给先前的太子少师听时,老师忙用苍老的手捂住他的嘴,“太子以后切莫说这样的话,陛下不会爱听的。” 此番英王赴封地,他向安业帝请命,去送一下英王。虽然因上次酒馆闹事一事,安业帝对这儿子越发不喜,但太子懂得兄友弟恭,孝悌恭顺,安业帝自然乐意。 穆元礼回首,见是穆元酂策马而来,除了几名侍卫,身边还跟了一个锦衣玉带的同伴,心中虽不大舒服,但还是扯出一个漠然的笑:“何敢劳烦太子送臣?” 穆元酂喘了口气,听他话语间如此生疏,不由也有些伤感,道:“阿兄,此去涿州,路途遥远,我来送你一程。” 穆元礼未回话。他沉着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阴蛰,穆元酂竟仿佛看见了自己父亲。恍惚间,他记起小时候被册封为太子之前,身边年纪大点的黄门悄悄谈论着:“四王长得像懿德皇后,可是三王更像陛下一些。” 穆元酂见兄长不答话,也不气恼,淡然一笑,着人拿来一壶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他,道:“阿兄,来,咱们共饮此杯。” 穆元礼眼神中微微露出讶异,看了那酒杯半晌,终是接了过来,回首望着长安方向,慢慢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一直见不到阿耶,听闻阿耶近来身体不大好,你时常去太极殿谒见,可知到底如何?” 穆元礼一改以往生疏漠离的称呼,倒叫穆元酂心中微酸,道:“阿耶服着药,也有宁姨妃照顾着,不会有大碍。” 穆元礼点点头,盯着手里那盏酒杯,犹豫了一下,却一手撩起袖子,慢慢将它洒在地面,声音哽咽,“我一别长安,便是年末才能回来。阿耶身体有恙,我却不能服孝左右,为臣为子都有过错。” 他又对着穆元酂和他身后几人做了一揖,勒转马头,忽见穆元酂身边那一言不发的少年郎君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少年腰金衣紫,华服璀璨,既不是太子宫侍卫,又不像是安业帝派来跟着的臣子,他那抹似有些懒散纨绔笑,反而显得像是洞察一切一般带着不屑,让穆元礼心中不悦。 穆元礼目光移向他,拱手道:“这位是裴家的表弟?” 裴劭颔首,回以一礼,道:“殿下有礼。” 穆元礼看了眼穆元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抽了马鞭。车队不紧不慢地启程,小道狭长,逐渐消失在树林尽处。 穆元酂眺望半晌,待那背影全然消失,才调转马首。这时,他身后一名身着深绿色十花领袍、佩银銙细腰带的人低头听一名从宫里赶来的羽林卫说了什么,笑着走过来,躬身对穆元酂道:“太子辛苦了,陛下让您赶紧回宫去。” 这人是现在负责记录起居事务的谏议大夫陆效贤,此番也跟着穆元酂一同来送英王。名义上是送别,但穆元酂明白,他是受父亲之命,看英王临行前态度如何,他还知道,不久朝里还会派敕使赴涿州行监察事。他的心里不觉有些沉重起来,一面上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一面上愈发觉得三皇兄离去时的背影寂寥如斯。 穆元酂最后望了眼树林,叹道:“走吧。” 陆效贤上前道:“此路偏僻,由臣来为太子引路。” 穆元酂冷睨他一眼,突然间竟觉有些恶心,直接从他身侧越过。 裴劭也从后面跟上来,慢悠悠道:“太子不喜人跟得太近,你去后面跟着吧。” 陆效贤脸色一僵,只好自己上马。 穆元酂心情沉重,木着脸一直到长安城内,表情才有了一丝变化。他经过时,羽林卫给他开路,街上行人纷纷回避,一行人便这般招摇过市。 少年心事来的快去得也快,喧闹繁华的长安撞入眼帘,离别的感伤也重新被新奇事物取代。他问裴劭:“表兄,你那日没事吧?” 裴劭微微侧头,“我怎么了?” 穆元酂既想顾全他面子,又想听到后续,尴尬地解释:“就是……掉下水那事……” 裴劭故作深沉地沉默了会,笑道:“还能如何?” 穆元酂被他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弄得一怔,两人年龄相近,但在情.事上的历练相差万里,他肚子里思索了一番,自觉无果,挠了挠脸,突然想起一事,道:“李大郎的事被阿耶知道了,你没问题吧?” 裴劭道:“无事,不过罚俸半年,各打五十大板而已。” 穆元酂放了心。 他听到的传言是这样讲的——李大郎前些日子和裴劭打架,惊动了自己,不知被哪个好事的一状告到了安业帝面前,安业帝将当时参与闹事者都罚了半年俸禄,半年俸禄对这些勋贵子弟倒是不足为奇,只不过惨了作为太子侍读的李大郎。据闻李释戚在朝中听人说起此事,整张脸立时拉得老长,于是李大郎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手执一根狼牙棒等着自己,一顿猛打,直打得屁股都脱了一层皮,李释戚才肯停手。李大郎屁股上红紫一片,上了大约有两三层药,一连数日不能出门。 穆元酂讲到这,忍不住笑道:“……要不是老师相劝,也不知道李大郎屁股该成哪副模样。” 裴劭饶有兴趣地问:“老师?你说虞师道?” 穆元酂解释道:“老师的家与李大郎家只隔了一道墙,离得近,李大郎叫声惨烈,被老师听见,伸援手助了一把。” 他说起这个,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又一路畅谈,直至经过宫门,才与裴劭道别,入宫见安业帝。 别了穆元酂后,裴劭一勒缰绳,从巷口出来,往日里这都是臣子上朝必经之路,偶尔还能看见红绯披身的臣子在路边买烧饼,边吃边骑马匆匆赶路。此刻刚过了早晨的饭点,街上人影稀疏,偶尔几名金吾鲜衣怒马,嬉笑着跟裴劭打招呼。 他一一应了,转进东市,鼎沸人声朝气蓬勃地迎面而来。卖香粉首饰的胡姬倚靠在路边,露出雪白的胸脯和修长大腿,涂满红豆蔻的纤纤素手仿若上下翻飞的红白浪花,一刻不停地招呼着路人。裴劭驻足,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好一会,他一名金吾好友才见他慢吞吞绕出来,笑道:“三郎,你去香粉店作甚?” 裴劭目不斜视:“多管闲事。” “别这样嘛,喝一杯?” “你们忙去。” 那金吾也就没多问,笑嘻嘻和其他朋友勾肩搭背走了。 又走了一段,路边一个馄饨摊上冒出滚滚热气,边上一名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正俯身看着那玉耳朵一般的馄饨,发簪上的珠子垂下来贴在她额角,在日照下显得仿佛泛着玉一般润泽的光。她身边还有一名婢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少女身后,像是生怕她回遇到什么危险。 也许是想起之前见过她因饿得难耐,在路边狼吞虎咽的模样,这样子更显娇俏可爱,裴劭不由挑起嘴角,仿佛不想打破这份静好,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一旁默默看着。 小娘子付了钱,提起裙角正欲上车,大约也意识到了谁在看着自己,目光盈盈地往裴劭那边看来。 少年郎君身着丹色圆领袍,足蹬皂靴,骑在高头骏马上,把玩着马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路上行人如织,但他站在那,便仿佛那些人都成了用来衬托的背景,眼里只剩下了对方。 阮明婵于是又想到了几天前他咄咄逼人的吻,害得自己唇肿了好几日,只能对父兄谎称是喝茶烫了口。她下意识转身给他一个后脑勺,又怕他真的误会,偷偷回头,借眼角的余光去瞥他。裴劭仍是站在原地,既不上前也不走开。 少年攥着什么东西,捏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神情中竟有几分前所未见的犹豫和局促。他的马被嘈杂的人群惹得焦躁不安,躁动地甩了甩尾巴,拿蹄子刨地,似是催促着主人放开手来驰骋。裴劭低下头,顺了顺鬃毛,低声说了句什么,紫骝马竟很快安静下来。它四条腿笔直健长,让骑在它身上的少年高高在上,惹得行人频频回头,似是在猜测会是哪家女郎让他在路边静静等待。 “娘子,我们该回去了。”那婢子让人将包好的馄饨收进马车,见阮明婵忽然间神游天外似的,问:“娘子在看什么?” 阮明婵收了目光,“在看路边捏糖人的呢——咱们回家吧,阿耶在等我。” 她提起裙角钻进了马车,将车帘卷起来往外看,少年策马慢慢走了过来,她一惊,“啪”地将帘子摔下来。 裴劭眼疾手快,将帘子接住,俯身笑道:“怎么,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阮明婵睨他一眼,“这还是在街上,而且……”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住了嘴,好半晌才道:“阿……阿耶?” 裴劭回头,便看见阮敬元和阮明琛父子各乘了一匹马过来。 阮敬元对他视若无睹,招手道:“婠婠,别玩了,该回去了。” 27.蜂争粉蕊蝶分香(四) 难得的休沐日,阮明婵是和父兄一起出来的, 哪想半途遇到了裴劭。 她一双杏眼在三人间逡巡了一回, 默默住嘴。 阮明琛耳朵尖, 听到他方才挑逗的话, 又见阮明婵缩在车里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以为这小子几日来死缠烂打终于让妹妹厌烦了, 幸灾乐祸地替她回道:“她就是不愿意见你, 裴三, 你还想怎么烦她?” 裴劭好脾气地笑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眼怂怂的阮明婵,道:“还在怪我那天欺负你了?” 阮明婵:“……” 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想了想,把下巴搁在窗口上, 只露一双惹人怜的眼睛,看也不看裴劭一眼, 道:“阿耶,阿兄, 我们回去吧。” 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阮明琛被裴劭那一句暧昧无比的话弄皱的眉峰又松了开来, 从他身边经过时还拍了拍他的肩,大约这会对他充满了同情,所以先前的恩仇都化为烟云,语重心长呵呵道:“棋差一招。” 裴劭好整以暇地看了阮明婵一眼, 嘴角笑意不减。 女孩子嘛, 闹些小脾气很正常, 等她闹完了,他再要回来不迟。 他对着身后阮敬元恭恭敬敬一拜,“久闻阮公大名,裴某有礼。” 阮敬元宽袍缓带,虽年过半百,但坐姿笔直,精神矍铄,丝毫不显惰态。 臣子间,也常有把自己儿子搬出来攀比奉承的,对于裴家三郎的作风,他也有所耳闻,但相比于儿子对裴劭明显的敌意,他倒是并不把这些传闻放在心上。面前少年身着窄袖翻领袍,衣冠楚楚,腰佩长刀,作为在疆场驰骋了半生的老将,他一眼便能瞧出那刀并非大周所产,而是蛮族人所用。 大周的世家儿郎,不乏有学女人涂脂抹粉的,也有在腰间佩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充作门面的,但裴劭却和这两类人都不一样。 阮敬元看着少年,不觉有些恍然,竟叫他想起一些往事来。 他亲眼看见裴家大郎战死的场景。 带着援军赶到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身上零零落落插了几根箭,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死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 他的牺牲换来的是河北的陷落,传言中人人皆兵、英勇枭悍的河北人群龙无首,不得不缴械投降。正值梅雨之际,久攻不下的聊城终于被迫向大周军敞开了怀抱。那天下了雨,从花团锦簇的洛阳到断垣残壁的长安,皆被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中,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剑戟地上泥水混着血水四处漫延,一脚踩下去,还能踩到被埋在瓦砾下的残破尸体。 好多人的靴子破了,脚底也被磨破,血泡黏着袜子,一抬脚便是一阵剧痛。顺着一片绵延的军帐,长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重重雨幕,让每个人心里刚滋生出的雀跃感又被一股冰水浇灭。裴忠垂头丧气地搂着她的肩,却无颜说出一句话。 这是一场本没有必要的惨烈之战。 若不是安业帝背弃不杀降的诺言,也没有河北人的背水一战,裴大郎也毫无必要去为了攻下那座城池白白丢了性命。 他没忘记,当年劝说安业帝的,除了虞师道一伙人,便是在军中已极有声望的裴忠,唯他自己一人坚决反对,却是孤掌难鸣,甚至遭受猜忌。也就是在那时候起,所有熟悉的好友在他眼里开始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唯他孑然一身站在外头,既不表态,也不想黯然退出。 阮敬元不由叹一口气。 现在想来,那年轻人若是还在世,该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比阮明琛还要大好几岁了。 一晃眼就像换了个人世一般,他身处歌舞升平的盛世,却总觉故人凋零的缺憾。数十年下来,当年那些战友死的死,分的分,有隐没与乡野之间甘做闲云野鹤之人,也有身居高位逐渐成为肱骨之臣的人,剩下的,又或许像他一样领了哪一州的都督职务戍守边疆。 不过这些,他们这些长在盛世温柔乡的小辈是不会感同身受了。 阮敬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裴劭,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接话。 裴劭之前在帮忙处理周立德一案时,了解过一些阮敬元的事,知道他曾为安业帝麾下一员猛将,跟随十多年,多次于万骑中孤身一人冲锋陷阵,只不过此人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天下一安定,他便到了凉州自己做自己的封疆大吏,落得逍遥。 他心里琢磨半晌,看了眼在两人中间摇摆不定的阮明婵,御马向前走了几步,笑意矜持,“久仰都督大名——听闻公与家父是旧相识,何时也来裴府坐坐,叙叙旧。” 瞬间被遗忘的阮明婵瞠目结舌地听他居然一板一眼地跟自家老父谈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模样。 阮明琛差点吐血:“这厮怎地没脸没皮到了这程度?” “我现在不是什么都督。”阮敬元笑了笑,眼中仍波澜不惊,看了眼阮明婵。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说话,又是个追求自己女儿的小郎君,他的语气便没那么客气了,“你也不用拿这些陈年往事跟我套近乎。” 阮明琛毫不给面子地笑出声,阮明婵则有些同情裴劭了,拉拉父亲的袖子,“阿耶……” 裴劭面上毫无悻悻之色,反而正色道:“阿母赠给阮公的拓本,阮公可还记得?” 阮敬元神色微微一动。 他想起来,自己结发妻子倒是和长公主义结金兰,是手帕之交。 他脸冷了下来:“《谏忠疏》,乃是忠臣谏明君,阮某算不得忠臣,本就不该持有这份拓本。明琛,你明日便着人将那物送回去吧。” 阮明琛愣了一下,连忙答应。 阮敬元拉了拉缰绳,径直从裴劭身边走了过去。 阮明婵从窗口探出头,看着少年孤零零站在原地,那身影离自己愈来愈远,很快只成了一个小点,突然很同情如此吃瘪的裴劭了。 “还是咱父亲厉害,见招拆招,三言两语打得他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阿兄,你少说两句!”阮明婵闷闷说了句,待阮明琛探头过来时,摔下车帘,差点摔到他脸上。 回去之后,阮敬元并没有怎么质问她,反倒是罚了阮明琛扎一个下午的马步,阮明琛哀嚎:“父亲,这没道理啊!为何罚我?” 阮敬元背起手,漠然道:“你这见谁都目中无人的脾性该改改了。” 他注重礼节,裴劭好歹是长公主家郎君,阮明琛上去就讽刺,以后要是碰到太子,难不成也要勾肩搭背吗? 对于裴劭,他谈不上无缘无故地冷眼相待。甚至觉得,这少年或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顽劣无知。裴忠文韬武略,如今也是位极人臣,宰相之位坐得稳稳当当,他的儿子,会是平庸之辈吗? 他偶尔见过这些孩子,太子腼腆,总是跟在一人身后满地跑,想来这人便是裴三郎了。 阮敬元长叹一声,想到今日裴劭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起的那份《谏忠疏》拓本。 说回来,还是自己太过固执,不喜权力纷争,便自甘情愿跑到凉州那么远的地方,到头来还是又回到了长安。但这长安已与当年大不相同,不再欢迎他这种日暮西陲之人。 他挂着一个太常卿的闲职,自觉两袖空空。今天过后,他忽然有一种错觉。 自己这样做,到底是让人毫无把柄可握,还是成为他们的待宰羔羊? …… 已入深夜,阮明婵闺房的仍亮着一片暖暖的橘光。 阮明婵称臂靠在案上,身侧的烛光被窗户里透进的风吹得跳动不止,将她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投到墙上。 她突然觉得裴劭不简单了。 第一次觉得他不是寻常草包,是在他轻轻松松地接下兄长力拔山兮、大开大合的招式后,第二次便是他面不改色地和父亲打招呼。 阮敬元对她自是不用说,素来温和,从不责罚,对阮明琛便不一样,板起脸来,能叫兄长吓得汗透衣衫。 想起被殃及的兄长,她还有些歉意。 忽闻窗外一声猫叫,她偏头仔细听了听,打开窗,地面被皎洁月光照得如霜一般白,却并无猫的身影。又一声细弱的叫声传来,阮明婵生了兴趣,提起裙角走出门,她只着一身单薄纱裙,刚沐浴完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晚风一吹便不由打了个冷战。 那声音是从墙上传来的。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墙头,合身的衣服勾勒出那人修长的身姿。 阮明婵张了张嘴,磕磕巴巴道:“裴、裴劭,你不要命了?” 他居然私闯民宅? 为什么她每次对他有一丝好感,他就能用实际行动推翻她美妙的妄想? 裴劭手里拎着一只猫,也不知从哪找的,又脏又瘦,被他捏着脖子后的皮毛甩了甩,笑道:“总算出来了。” 他把猫往下一扔,阮明婵都没来不及去阻止,虚惊一场地看着它柔软地落到地上倏地蹿走了。她瞪他:“你怎么这样?” 裴劭道:“你这地儿真偏僻,还有流浪猫呢!” 他话说得大声了些,远远传来对面阮明琛崩溃大喊:“谁啊,大半夜的玩猫?还让不让人睡了!” 阮明婵连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却见他对着自己伸出手,“过来,我拉你上来。” 她无语片刻,“我才不要——太高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面前落下一道黑影,裴劭已经跳了下来,凑近她捏了捏她的脸,“傻子,我怕你掉下去,脸摔残了。” “……” 他摔过一次吧? 也没摔残啊! “你来这干什么?” 夜风习习,稍有冷意。阮明婵抱住手,微微打了个冷战。裴劭将外袍披在她身上,一只手臂搭在她肩上,十分自然道:“冷不冷?去你屋里说。” “不行!”阮明婵拨下他的臂膀,当下否决,“我的闺房,你不能进!” 裴劭见她反应突然变得激烈,愣了一下,转而笑了起来,“那你说,我何时才能进来?” 阮明婵方要回答,陡觉中了他的套,转身欲走,便被裴劭长臂一伸,搂进他怀里。她扒了一会他的手臂,知道两人力量悬殊,也就随他去了。 阮明婵侧过头,问他:“你要说什么?” 她微微挑起眉峰,未施粉黛的脸素白一片,在夜里竟像发着光一样。她沐浴完后,身上还有些凉意,摸上去也比平时更加滑腻一些,更有淡淡的花香袅绕在他鼻端。月光铺洒在她身上,照得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若浓密的海藻,裴劭竟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臂弯间的人随时都可能消失似的。 “快说啊。”大约是怕有人来,她语气中略显着急,仿佛他接下来若是说什么平淡无奇的废话,就要甩手走人。 “别急。”裴劭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盒子来。 阮明婵兴致勃勃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一枚金箔制成的花钿,被剪成梅花形状,在月光下,金箔泛着光,恍若灼灼燃烧的一个小白点儿。她抬眼问:“你来,就是为了送花钿给我?” 裴劭一笑:“白日里我想给你,未想你和你父兄一起,也就没机会拿出来。” 他这般一说,阮明婵又想起父亲只言片语将他杀得片甲不留的模样,少年意气蓬勃,从不服输,永远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自若神色,哪会像那般愣怔?她低头笑了一下,“如何?尝到被堵的滋味了吧?让你在我阿耶面前耍嘴皮!” 裴劭自嘲道:“是啊,见你那么难,三天见不到一次,我难受,所以我只能晚上偷偷来了。” 阮明婵听他这么看似无意却又认真的一说,脸上不觉有些发烫,正欲说话,被他按住唇,他低声道:“闭眼,我替你贴上去。” 28.蜂争粉蕊蝶分香(五) 裴劭垂着眼, 月光下眉眼温润如水。风从后面吹来,将他幞头的展角吹到肩膀上。他一身月白竹叶暗纹的圆领袍, 也在月色下晕出一片柔和。 阮明婵发现,他穿白色衣服的时候, 便显得格外翩翩如玉, 一点都不像横行长安的大魔王。 “你……你真的要给我贴?”她咬咬唇,越发觉得他今天大约被父亲打击到了,忍住笑,“你会么?” 裴劭轻轻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拈起那枚金箔花子, “怎么, 你不信我?我可是看锦枝贴了好几回。” 阮明婵将信将疑,突然眉头一皱,“锦枝是谁?” 裴劭意识到自己说得有歧义,忙不迭解释道:“那是我阿母的婢女, 她服侍阿母好几载了, 我自然从小便看得……” 阮明婵不多问, 由着他垫起自己下巴, 拈了那枚花子,在她光滑的额间轻轻一摁, 却发现又粘在了他指尖。裴劭看上去有几分懊恼, 她笑了一声, 道:“你到底会不会啊?” 裴劭突然凑近, 将她被风吹到额前的刘海拨开,然后在她额间吻了吻,阮明婵陡然一惊,一连退后好几步,“你你你——这是我家,你作甚?”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那花子已经正正当当地贴在她眉间。 平日里由梅娘替阮明婵打扮,贴花钿时,或指尖粘了黏腻香膏,或轻呵一口气,从没像他这样。 裴劭干燥温暖的手捧起她的脸,“你知道我们这样像什么吗?” 他额头与她相抵,拇指摩挲了会她脸颊,俯首在她耳边道:“父亲早上起来,就是这样替我阿母贴花子的。” 阮明婵母亲早逝,父亲也没有再娶,这般温存的场景竟从未见过。被他这么一说出来,一开始望向他的目光里还有几分迷茫,现下脸上已滚烫一片。 除了娇羞,居然还有几分憧憬。 如果现在不是在外面,也不是黑漆漆的晚上…… 然后她的脸被抬了起来。 阮明婵反应及时地推开他,“你不能碰我了!” 危机来临前她的力气便匪夷所思地大,幸好裴劭这回有准备,退后一步立稳,没有仰天摔一跤。他不可思议:“为什么?” 他大半夜的冒着被他父兄乱棍交加打出去的生命危险偷偷翻她家的墙,就为了亲自给她贴花子,这等浪漫的事,也就只能存在于天马行空的诗词歌赋里。 她居然不领情!还让他别碰她! “你要是克制一点,温柔一些,别把我嘴巴弄肿就好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语气软了下来。裴劭低下头,信誓旦旦应道:“那是自然。” 阮明婵“啪”地拍掉他的手,“但是我不信你!” 裴劭:“……” “我要回去睡了,你也走吧,别被婢子们发现。” 裴劭:“……” 历经这一番大起大落,他的反应反倒没那么大了,而是平静一笑,环腰将她抱了起来,压在身后墙上:“你当我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少年面色沉静,语气温和,但是他方才为自己贴花钿时显露出来的几分柔色已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愈显锋利的轮廓,几乎在沉沉夜色中凸显出来,以毫无悬念的优势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阮明婵扶着他的肩,试图与他商量:“太晚了……” 她受惊似的语气让裴劭又笑了,那些虚张声势的利刺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你。”他抬手敲了敲那面厚实的墙,“这地方够偏僻了,我的马还停在外面,若是有人来,直接翻过去便是。” 阮明婵方要松口,便察觉到自己的脖颈贴上了一个滚烫又柔软的物体,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背后又是一堵冰冷的墙,她在如水的夜色里微微打着冷战,却觉得他蹭过的地方都在熊熊燃烧。 在她的观念里,吻在脸上是长辈对自己的疼爱,吻在唇上是恋人间的喜欢,那这又算是什么呢? 小娘子养在深闺,平日里只和同性好友交往,兄长还未娶妻,她平日里偷偷从朋友那借来的书上看到这些,便已经羞得面红耳赤了。 裴劭移至她颈侧,那是少女从未被人碰过的地方,贴在上面还能察觉到薄薄一层肌肤下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想到她之后还要回去,他抑制住自己去吮吻的冲动,尽量不在她皮肤上留下痕迹,若即若离地吻了吻。 他心道: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在这个时候逼她呢? 阮明婵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脖颈上痒痒的,便侧过头去,不安地动了动肩,那漂亮的锁骨便凸显出来,盛满了一片月光。 “你好了没啊?”她又转过头来,嗔怪地瞪着他,“你是小狗吗?一直蹭我!” 裴劭愣了一下,继而乐了,“你……” 她连恋人间挑逗取悦的耳鬓厮磨都不知…… 他想笑她单纯可欺,想了想,又觉得不必去告诉她,话锋一转道:“你身上涂了什么,怎的那么香?”他借着月色想再在她颈间撷一把香,却听不远处隐隐传来一人唤声,大约是阮明婵的婢子来寻她了。 阮明婵推搡着他,忙道:“你翻墙出去。” 裴劭皱眉嘟哝,“你怎么说得我鬼鬼祟祟的……”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扒住墙头,回首朝她笑道:“婠婠,我明日再来。” “……!” 还来!他还真不怕死! 但是,他如何知道她乳名? 阮明婵一口气堵着差点被呛到。 树影婆娑,墙外轻轻响起落地的声音。她整整衣服,从那阴暗处走出来,空旷的地面上如霜雪一般皎洁。一人背着手立在那,恍若一纸深沉的剪影。 阮明婵轻声道:“阿耶,你还没睡啊?”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不知父亲为何在这。 阮敬元颔首,看到她素白的脸上只眉间一点金箔,侧目往墙那边瞥了眼。 风吹树木的飒飒声响中,一阵极轻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很快融入沉沉黑夜,轻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他收回目光,对阮明婵道:“早点睡吧。” 因白日里父亲对裴劭的事不提一词,她不由有些心虚,什么都没多说,乖巧地“嗯”了声,猫步走回屋。 她心事重重,走了好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 糟,花钿还在! 那阿耶…… 阮敬元伫立不动,幽幽叹口气。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女儿长大了。 就是不知,那满嘴花言巧语的裴家三郎到底是不是虚与委蛇。 …… 阮明婵为这百密一疏提心吊胆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次日早起,阮明琛还留在禁中当值,而阮敬元已从朝堂上回来,正换上一身常服。 他每日上朝,也就走个过场而已。以往在凉州时,虽说天高皇帝远,但临近边陲,教化落后,事务也繁杂,每每京中来了敕使,阮明婵便知道这又意味着父亲房中的灯得亮一整夜,如今他闲云野鹤的,没事便除除草种种地,也没人上门来烦,倒也落个清闲。 他回头见阮明婵出来,摸摸她的头,“今日和谁出去?” 阮明婵经了昨日的事,已经不敢随意出门了,谁知道哪里又蹿出来一个裴劭,又正好跟她父兄打了照面,便摇摇头,“哪都不去,我陪阿耶钓鱼吧。” 她是真心诚意这样想,虽然父兄好像都不怎么喜欢裴劭似的,可是她觉得,裴劭哪有别人口中的那么落拓不堪。兄长不必说了,一见他就嚷嚷着要打断他的腿,结果自己被罚扎了一天马步,说起来,还真让人对他有些自作自受的幸灾乐祸。父亲的话…… 阮明婵怯怯的,他昨晚应该看出来了,怎么到现在都一言不发? “阿耶?” 阮敬元“嗯”了一声,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鱼食。 “那个,昨天晚上……” “你帮我拿个大点的鱼篓来。” 阮明婵愣愣道:“啊……哦哦,好的。” 结果她来回一趟,门口不知怎地又进来一人,高声喊着:“阮公!” 那是个身着绯红圆领袍、四十上下的男子,面白无须,也没着人通禀,便十分熟稔地自己进来了。 阮敬元一惊,认出那人是安业帝身边最受宠的一名黄门,妹妹便是近来皇帝新宠宁美人。他祖上原是弘农杨氏,没落已久,曾为前朝宫监,当初安业帝起兵之时,他有言献言有计献计地出了不少力,如今平步青云,比那些个囫囵男人有出息得多。他服饰朱红,乃是四品,安业帝自登基来,规定了内侍省不设三品以上官,四品便已是封顶了。 原是安业帝近日闲来兴起,和羽林们比试射箭。他年轻时亲自和武将入深林游猎,如今因大病初愈,也就只能就地取材,在狭小的宫苑中满足一把弯弓射大雕的豪情壮志。只可惜那些羽林大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平日里训练懒散,叫安业帝扫了兴。 阮明婵明白自己父亲的性子,他下了朝通常走得飞快,人家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唯他为了回府除草钓鱼浇花,一眨眼便没了影,安业帝找不到他人,无奈之下,便着人亲自来把阮敬元请来。 阮敬元只好收起刚刚准备好的鱼竿,跟着那杨中使走了。 阮明婵拿剩下的鱼食喂着塘中的鱼儿,日头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耀眼的粼粼波光。她对身旁婢子招招手,“我们也走吧。” 29.金鞭络绎向侯家(一) 黄罗华盖,御撵香车。 数十名羽林卫排成一队, 皆脱了铠甲, 卸下武器, 只着中衣, 炎炎烈日下, 被汗水浸湿的轻薄衣衫上映出几道暗黄的痕迹。 安业帝自觉病好了些,携众人来曲江园一游,又突发兴致,着人在空旷草地上竖了几块靶子,拿来他那把紫檀木弓箭。 这把紫檀木弓是他昔年作战时所用, 这些年无用武之处, 一直在寝殿内挂着,时常将其擦拭一番,抹上鱼胶, 丝毫不见其破旧,反而愈发焕然如新。安业帝想起当年戎马岁月,枯槁的脸上重又充满生机, 不顾宫人劝阻亲自张弓搭箭。待双手搭起弓时, 陡觉手臂一阵酸软无力, 竟无法拉开弓弦。 他心头竟生出一股英雄暮年之伤,满腔豪情仿佛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失神地看着自己青筋凸起、暗疮满布的双手, 挥了挥手:“罢了, 拿走吧。” “阿耶是累了吧, 坐下歇歇。”穆元酂亲自拿来圈椅,服侍他坐下。 安业帝脸色不大好地坐下来,径直靠在圈椅上。 即便有华盖挡着,日头仍照得他头晕目眩。 襄阳长公主道:“今天日头强烈了一些,兄长要不早点回去。” “朕又不累。难得出来一趟,怎么说走就走。”安业帝不满,朝那数十名败了他兴致的羽林卫抬抬下巴,道:“朕喊了敬元来,他当年可是一等一的神射手,也让这帮废物开开眼界。” 那些羽林纷纷下跪请罪,却让安业帝眉头皱得更紧,长公主忙道:“都下去,还杵在这干甚?” 那把紫檀木弓箭还摆在架子上,穆元酂观摩半晌,执起来试着拉了拉,却是纹丝不动,他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看自己,脸色一红,用了点力气,勉强拉了开来,举到与肩膀齐平的时候,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箭歪歪扭扭地射在靶外。 “阿耶这把弓箭实在是厉害。”他咧嘴笑了笑。 安业帝嗤一声,“李释戚怎么教你的?” 穆元酂忙道:“这不关老师的事,是我没好好习武。”他眼珠一转,道:“阿耶,表兄的话肯定可以,是吧,表兄?” 裴劭没认真听,抬起头,目色迷茫。 长公主笑道:“三郎,元酂说你呢。” 安业帝饶有兴趣地看过来,“是了,四郎的骑马射箭也是向你学的,你要不也来试一下?” 裴劭瞥了眼一旁那把鎏金闪闪的紫檀木弓箭,心里明白了几分,拱手对安业帝道:“舅舅谬赞,我学艺不精,只能拿出来摆摆门面,顶多算个滥竽充数而已,就别让我出丑了吧。” 安业帝笑道:“什么出丑不出丑,这都是自己人。”又板起脸,对一旁内侍宫女道:“朕外甥要是射得比太子还差劲,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 他虽是开玩笑,但也同样得到一片战战兢兢的回应。 安业帝坚持,裴劭便也不好多加拒绝,站起身,先是单手掂了掂拿弓。正搭起弓时,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大嗓门。 “陛下!” 不远处走来两人,一人身着华贵紫袍,三十上下的年纪,上嘴唇两撇胡须微微翘起,腰间一对双瑜玉佩,是个郡王级别的。他步履匆匆,还未走近便对安业帝诸人遥遥一拜,笑道:“听闻这把弓须得一力大无穷之人才能拉开,小郎君怕是没这个力气,且让臣一试。” 裴劭循声望去,认出那人正是近日奉命在京的任淮王。 任淮王穆祁和安业帝两人的父亲是拜把子的兄弟,原是河南郑氏,后因立大功被赐姓为穆,封为郡王。他大步流星走来,作势去抓裴劭手里的弓,“长公主家的小郎君是吧?来,给我试试。” 裴劭手一收,反应极为敏捷,让他一根汗毛都没碰上,笑道:“郡王可有陛下之命?” 任淮王一愣,面上闪过一丝不满,转身对着安业帝一拜,“请陛下让臣一试。” “什么芝麻小事,”安业帝忍俊不禁,“你用就是了,三郎,给他吧。” 任淮王踌躇满志,将衣服下摆别在腰带里,露出雪白的袴裤,把弓在手里抛了抛,赞了声“好弓”,又对裴劭低声说了句:“裴小郎君,可看着点。” 然后深吸一口气,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箭便呼啸一声,如一道黑色闪电,扎进漆红靶心。 同为用惯弓箭的人,裴劭也不得不承认任淮王箭术非凡。整个大周,阮敬元若能排第一,他不排第二,怕是说不过去。 穆元酂率先赞道:“小叔真是厉害!阿耶你说呢?” 他转头去看安业帝,却发现他脸色静若止水,花白胡须下的嘴角微微往下耷拉,只一瞬间,他笑了起来,抚掌道:“你要是早些来,朕也不用让人跑那么远去喊敬元了。” 跟着任淮王一起的另一人,便是奉命前来的阮敬元。 他半途碰上任淮王,两人之前也有一些交道,便一起过来。 任淮王看着那在满是射偏的箭矢中独中靶心的一支,志得意满地笑了笑,“阮公是前辈,我应该让他先来,不然岂不白跑一趟?” 阮敬元已经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摆手道:“郡王抬举我了。” “是阮公谦让,不过这倒是显得我欺负裴小郎君了。” 这地方也就裴劭和太子两个小辈,他自然不敢拿太子开玩笑,但凭他身份,皇帝的外甥还是可以捉弄一下的。 这捉弄里又带了些刻意。他没忘记,安业帝先前将那匹万里挑一的紫骝马赐给了谁,最后又成了谁的坐骑。他自诩少年英勇,矢志不渝地跟随安业帝数十年,抛头颅洒热血,虽然名义上被封了个异姓郡王,但现在也只能被圈禁在长安,遥领一个州都督之职。反观裴忠,因娶了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一路扶摇直上九万里。 裴忠倒也罢了,这裴三郎有什么能耐,方才竟跟他抠字眼?亏得陛下仍旧偏爱于他,不为其挑拨。 任淮王搭上裴劭的肩,“如何,你现在试试?” 裴劭没必要去拉那又重又硬的大弓,正抱着手落得轻松,陡觉肩膀一沉,仿佛压了千钧铁石。 任淮王膀大腰圆,体格大了整整一倍,状似亲切地跟他说话,实则借机报私仇和他较劲。 裴劭撑住不为所动,淡淡道:“郡王神力,我不丢人现眼了。” 穆元酂见不到两人各怀鬼胎的神色,还以为十分友好,插科打诨道:“表兄别谦虚了,露一手又何妨?” 裴劭:“……” 他余光瞥见安业帝饶有兴趣的神情,略略一想,道:“听闻郡王反应速度之快,无人能及,常于万军从中夺人长矛。射箭这项,郡王方才已经夺了魁首,既然非要和我比,那便比我能否从郡王手中抢得这弓箭吧。” 说着不待任淮王是否同意,右手已然出动。任淮王一惊,下意识与他错开数步距离。心中有些讶然:难不成他斗鸡走狗还斗出一身武艺不成? 少年与他同高,出手敏捷雷厉,他分了会神,此刻显得左支右绌,还未反应过来,被他拽住左臂,往后一扯,脚下不稳一连往前冲出好几步路,另一只手里一空,那把紫檀木弓已被他易如反掌抽走。 一旁正襟危坐的阮敬元微微颔首。 他听阮明琛说,曾与裴劭交手时,尽出一些歪歪扭扭的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的风骚走位,现下看来,区区几招中却并无什么太过让人眼花缭乱的成分,如同上回他在少年腰间看见的那把刀,朴实无华,单凭锋利的刀刃取胜。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安业帝抚掌大笑,指着呆若木鸡的任淮王道:“我看你得放谦虚一些了,惹怒朕的外甥不好受吧!” 裴劭将弓箭还给他,学着他方才低声说话的语气,又带着些少年心性道:“郡王,承让了。” 任淮王冷冷笑了几声,将弓劈手夺过,“你方才都没让我准备好,这不算!” 一旁穆元酂出声:“小叔,你耍赖啊!” 安业帝目光在两人间逡巡,最终道:“好了任淮王,你和孩子教什么劲儿,只许你一枝独秀,就不许朕外甥赢一把吗?”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严厉,任淮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讪讪一笑,面上仍有几分不甘心的强硬,道:“既然陛下都这般说了,那臣只好从命了。就是以前一直看不出,裴小郎君这般厉害。” 裴劭心平气和:“哦,翻墙翻出来的。” 穆元酂尴尬地抽着嘴角:表兄就一直这套说辞! 安业帝来曲江园本就也只是为了休沐,那中心的一条长河如同楚河汉界将整座园林分为两半,一半供普通人家的子女游玩,一半是王公贵族的专享。因他不愿扰了还在园畔徘徊的人,只潦草地拉了一圈帷幔将他们那处遮起来,倒也有几分与民同乐的样子。 君臣间又畅谈了会,便让裴劭和太子两人先干自己的事,长公主也去和外面那些贵女夫人们唠嗑些家常,只留了阮敬元和任淮王两人。 近日朝中也有消息放出,说是安业帝有意整改大周的府兵制,这是战时的一套军队制度,一直沿用至今,前些年大刀阔斧地改了些制度上的问题,现在看来他是准备从军队下手。阮敬元为将多年,自然也有自己的见解,一一解答,安业帝也频频点头表示认可,只是任淮王却一言不发地坐着,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在那研究酒樽上的纹路。 等日头大晒,而安业帝发觉身体不适,暂时去曲江园阁内休息一会时,任淮王忽然将他拉了过去,“阮公,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套话套得太明显,阮敬元模棱两可道:“陛下的意思,郡王方才没听到吗?” 任淮王见他装糊涂,冷笑一声,扯住他胳膊,“我便直说了吧,若改了军制,接下来是不是要削藩了?” 言下之意,他连郡王也做不成了。 联想近日来安业帝对自己细枝末节处抠问题责问,比如他哪日又娶了一房小妾,比如他去酒馆喝酒,底下家仆又狐假虎威打了谁…… 见微知著,任淮王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他今日特意跑来,想勾起安业帝对往日战时与子同袍的回忆,哪想反倒惹得一身不快。 任淮王更觉有些悚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阮敬元背过手,一言不发,“阮某只一介掌管祭祀的小小文官,这等事我不知。” 任淮王静默一会,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得了吧,若无人排挤,若非你这太常卿是自己想做的?我猜猜是谁,那靠着一个女人上位的裴忠,还是那摇笔弄舌的虞师道?” 他都把话讲这么明白了,他就不信两人此刻还不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确实是阮某本意,犬子才疏学浅,小女年幼未嫁,家中无内人操应,我只得多分出点时间照料一下了。” “……” “阮某今日且当郡王一时心急,才作此牢骚之语,不会告诉他人。” “……” 任淮王木着脸,嘴角抽搐,好半晌才道:“阮公果真是冰心一片,好吧,且当是我多说了。不过我也得提醒您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话毕,他们身后的树丛间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有人走了过去。任淮王摸了摸胡子,识相地道了声“告辞”,匆匆走远。 阮敬元循声看去。 少年羔裘如濡,玉带皂靴,仿佛他们才是这芳菲红紫的曲江园的座上宾。 是裴三郎和太子。 一宫人小步跑来跟他们说了什么,穆元酂面色有些焦急,跟着他走远。裴劭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驻足片刻,然后侧脸看了过来。 他不慌不忙一笑,毫无当日在街上被挖苦时的窘态,拱手道:“阮公。” 30.金鞭络绎向侯家(二) 阮敬元看到他, 心里头一次生出几分警惕。 裴劭直接越过半人高的树丛穿过来, “上次见面时说的话唐突了,还请公不要见怪。今日不巧, 那份拓本我没带在身边,改日亲自上门送还, ” 都说阮敬元固执执拗, 没想到真是名副其实, 次日就派人在郑国公府前守了大半天,偏要将其完璧归赵。裴劭懊恼自己失算,没敢跟长公主实话实说。 这帮前辈……真是把什么都看得重如泰山。 阮敬元脸依旧冷冷的,“不必了。” 说着转身便要走开, 裴劭移了一步,“阮公冷眼待我,是因我不知好歹想追求明婵吗?” 见他不语, 裴劭再接再厉,“明婵对我并无不满,只是兄长大约对我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阮敬元听他一口一个“明婵”“兄长”,忍了忍。 难不成接下来要叫他“岳丈”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 盯着少年踌躇满志的脸,缓缓道:“裴三郎,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这副模样, 如何能护她周全?” 裴劭一愣, 他本打了满肚子的草稿欲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甚至想好了从说媒到大婚的一切程序,准备一一从容应对。 现在看来,阮敬元是嫌弃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也是,像他这般前半生建功立业,赢得身前生后名的人,怎能忍得了未来女婿是个草包? “我虽比不得阮公功勋煌煌,封狼居胥,但是阮公又如何这般确信,我给不了明婵她要的一切?” 少年自信从容,阮敬元神色中却是洞若观火的不屑,“我并非看重名利功勋之人,裴三郎,你误会了。我告诉你,就算是一个街头卖豆腐的郎君,诚心诚意地求娶小女,我定然不会鄙夷他一穷二白。” 他不要求女儿嫁入簪缨世家,也不要求她未来夫君高官厚禄,所以不管裴劭以后是否继续义无反顾地扎进红尘紫陌做那风流王孙,还是浪子回头桑弧蓬矢,风风光光将她明媒正娶了,都与他真正担心的无关。 清者自清,而浊者愈浊,他早便明白,长安不是当年那个长安,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党同伐异,泾渭分明,这一切都在这少年身上初露端倪。 他能够看清,少年看似落拓潇洒的眉宇间的一股阴戾桀黠。他非池中物,终有得云雨之时,而他现在又似初生牛犊,意气蓬勃却眼空四海,或许多年以后,裴氏若是平步青云,他无非也能受万人景仰,若一着不慎,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裴劭神色专注,微微一笑:“原来阮公是想解甲归田,大不了我做个入骜女婿,陪着她便可……” 还未说完,阮敬元便失声一笑,却不是笑他那句“入骜女婿”,“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说大不了如何,但你为何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句‘大不了’?” 裴劭神色一滞。 阮敬元淡淡道:“这些,本应由你父亲告诉你,罢了,就当我今日胡言乱语了一番吧。” 他说这话时,转过头,看到河对岸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仿佛是曲江园姹紫嫣红的画轴上最为浓墨重彩的几笔。 语笑吟吟间,阮明婵替好友鬓角别上石榴花,挽着各自的胳膊走下台阶,不经意回首,差点脚下一个趔趄摔下去。 那那那……阿耶怎么跟裴劭在一块?! 裴劭背对着她,背影显得十分僵硬。 她满脑子都是“裴劭这倒霉催的又被怼了又被怼了”,想赶紧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桥上站了两名披坚执锐的侍卫,拦住她,“圣人在内,娘子不可进去。” 阮明婵:“……” 裴劭,你自求多福吧!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裴劭转过头,看到亭亭玉立于桥边的少女。因隔得太远,日光照得一切都白晃晃一片,阮明婵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约而同朝她这边走过来。 一前一后,默不作声,气氛诡异。 侍卫认识他们,自觉地让开。 “回去吧。” 阮明婵暗暗瞟了眼裴劭,“阿耶,他……” 然后她便听父亲一本正经道:“我发现昨日有人翻墙,不知偷了何物,以后再有此事,我见谁便打断谁的腿。” “……” 裴劭反倒笑了起来,“婠婠,别担心,我没事。” ……这小子!“婠婠”也是他能叫的吗?! 阮敬元自诩淡定平和不易动怒,但裴三郎总能一次次挑战他底线。 阮明婵见平日里云淡风轻的父亲面色阴郁,忙推着他离开,不忘回头安抚性地朝裴劭笑了笑。 她的小动作落在阮敬元眼里,让他内心更加惆怅起来。 他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仿佛给少年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将他还未丰满的羽毛淋得七零八落狼藉遍地,只是想让他明白,既然选了这条波云诡谲的路,便看清楚前方路障,而不是贸贸然往前冲,而最重要的,是他不许因此牵连了别人。 但是明婵又仿佛和他相处得十分亲密,就连她在凉州和女郎们玩闹的时候,也没露出这般娇俏的表情。 “阿耶,你们方才谈了什么?”身旁阮明婵问。 阮敬元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问她:“你觉得他如何?” 阮明婵脸飞红,“阿耶,你说谁啊……” 阮敬元没继续问。 他觉得自己老了,问这些有点奇怪,于是让儿子出手。 所以当晚上阮明琛回来后,又问起阮明婵时,她拍案而起,“阿兄,你逃不讨厌啊!你与其管我的事,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婚事?” 阮明琛喷出一口茶,“我……?” “你也老大不小啦,该成家了。”阮明婵笑嘻嘻地撑着下巴,“也没有看中的女郎,何时给我找个嫂子。” 阮明琛觉得,自从妹妹和裴家那小子相处久了之后,也变得狡猾起来,居然懂得反将一军。 不过他也不是好对付的,擦了擦案上的茶水,笑道:“说起来,你亲嫂子没有,表嫂倒有了一个。” 阮明婵想了想,发现她名义上的表兄只有一个,“你是说……” 阮明琛道:“就是虞同韫,听闻陛下要将公主下嫁与他,婚期都定了,就是过年后。啧啧,好多人都忙着祝贺呢!” 阮明婵揶揄他:“阿兄,你是不是也羡慕啊?” “说什么呢你!”阮明琛睨她一眼,“我告诉你啊,这世上就两类事情不好做,一是太子陪读,二是公主驸马。你想想,成婚当日公主入门,虞府上下不论老幼都得对她行礼,以后还得看她的面子,一不小心让她受委屈,人家一状告到陛下那去,不仅得腆着脸赔礼道歉,还要提心吊胆担心降罪,这哪是夫妻过的日子,岂不憋屈透了?” 因娶了公主,虞同韫便不能再纠缠阮明婵,身为操碎了心的兄长,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放一半心了。 他说的消息确实无误,阮明婵跟其她女郎在一起时,也听她们讨论着这事。 未出闺的小娘子都在幻想着自己的夫君,虞二郎年轻有为,自然是梦中情人的不二人选。阮明婵便听着她们或语带遗憾或带着羡慕,心里微微嗤讽。 “明婵,听闻虞二郎追过你一段时间。”众人说着,突然又想起她来。 “是啊,他还是你表兄。” 阮明婵不知道话题怎地突然牵扯到了自己,赶紧否认,“没有的事,你们怕是道听途说了。” 众人也就不再开她玩笑。 虞二郎要娶公主了,怎么会有空和他这个表妹私相授受,岂不是要惹怒皇家?再说,她们听到的也只是一些微弱风声而已,阮虞二家来往并不密切,恐怕真的只是毫无根据的捕风追影。 阮明婵一人吹着茶沫,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目光投向空阔的路面,往日里总是鲜衣怒马招摇过市的郎君现下却不见踪影。 她在想:裴劭现在会在哪? 是跟着其他郎君一起打球,还是一起赛马? 阮明婵寻了个理由离开。 她一身蜜合色的半臂襦裙,在初冬一片光秃秃的枝桠间显得格外惹眼,仿若一只从南方误入萧寒之地的粉蝶,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她不知道,不远处两双眼正看着自己。 虞同韫兄妹俩正站在楼上,看着底下弯腰去捧水面落花的小娘子。 “兄长不日就要迎娶公主,碗里的饭不好么,怎么还盯着一口破锅呢?”虞同缈凉凉地挖苦他。 两人本就不是一母同胞,做不到同心同德,又因上回为了那风尘女子的事,互相看不顺眼好几天。 虞同韫不屑出声。 自家妹妹这脑子里,整日装的就是太子,上回唆使李大郎去找阮明婵麻烦,结果那李大郎反而被人被揍了一顿,虞同缈是铁青着脸色回来的,李释戚揍李大郎的时候她都不敢出门,生怕被出卖,好在李大郎那人敦厚老实,硬是咬着牙没将罪魁祸首说出来。 所以说,女人的心思,说阴险,确实阴险,说蠢,也蠢得可以。 他站在楼上,一眼便能看尽底下“桃红柳绿”。 他想:公主,他是要娶的,但是表妹他也不会放手。 只是要做正妻便不可能了。 不过他也明白,阮敬元和阮明琛这两人将她护得那么好,舍不得潦草将她嫁出去,更别提让她连个妾室也做不了。但是现在的阮家,如泥菩萨过河,是个没了壳的鸡蛋而已,上面刻着皇帝陛下的亲笔印章,实则外强中干,任人揉捏。真到了那一天,指不定得卖女求生。 他看到扶手上慢悠悠爬过一只蚂蚁,伸手将它弾开,蚂蚁便被弹得老远,影儿都没有。 要是在之前,虞同韫应该早凑上去了,但现在不可以。在娶到公主前,他必须得洁身自好,不能与任何女人有瓜葛。 他伫立半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而楼下阮明婵面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指尖夹着花骨朵,那是她看到的唯一一朵忍过了初冬瑟瑟寒风依旧在枝头挺立的了。 她站起来,回头想看看哪个人这么无情没雅趣! 而后,她便看到少年郎君弯着腰站在自己身后,微微往前倾,俯下身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拂在她一侧的脸颊上。 他贴在她耳畔低声:“想我没?” 想个鬼啊! 阮明婵因受惊而前倾,身体也往前倒,差点便要倒进池塘里去。 31.金鞭络绎向侯家(三) 裴劭长臂一勾, 将她勾进怀里, 笑道:“怎么回事, 见着我太兴奋了?” “……!”阮明婵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 裴劭正欲笑她受惊的模样, 却见她乌黑眼珠滴溜溜一转,抱膝在自己面前蹲下,一手撑着下巴,“你那天, 和我阿耶说了什么啊?” 他浅笑:“没什么。” 见她露出埋怨与不信的神色, 他又补充了句,“就一个约定。” 阮明婵问了父亲, 他每次都是一带而过, 她又不好意思将自己的那份小心思暴露得太充分,现在见了裴劭,他居然也跟她打太极! 她深吸一口气, 拉拉他的袖口,好声好气:“什么约定啊?” 她微微仰着头,身后貂绒斗篷帽子四围的一圈雪白绒毛蹭着她的脸,目光盈盈若开春化开的融融暖流。裴劭半蹲在地上, 而她抱着膝盖仰望着他,看上去像蜷缩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团,稚嫩而又精美, 让人忍不住拥之入怀好好揉捏一番。 他伸出手, 将她脸侧两绺乌发拨开, 温暖的指尖刮了刮她鼻尖, “你亲我啊。” “啊?” “男人间的约定,怎么能轻易告诉你?”裴劭凑近了些,“你亲我一下,我便告诉你。” 阮明婵手一抖,“你妄想!” 问谁不好,非要问这不正经的! 裴劭在她从地上跳起来离开前,拉住了她斗篷后摆。 好不容易偶遇,他不能因自己一点贪欲全毁了。 而且那日,他确实和阮敬元约法三章,至少现在,不会碰她。 少女身娇体软,被他轻轻一拽,便又回到了臂弯间,她五指纤纤,毫无力道,扒拉着他的手臂就是在给他挠痒痒。 裴劭想,她终归还是太小了,对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她的兄长,父亲,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可终究不也要转交给别人的吗?而他不会将这个位置交给他以外的人。 裴劭道:“你这几天闷在家门都不出,无聊吗?我带你出去,如何?” 阮明婵被他拉得撞在他硬邦邦的胸口,正揉着脸,闻言白他一眼,“不行,我这几日要和梅娘一起剪窗花,上街买新料子和彩绸……哪有空和你玩?” 她扳着手指一一数过去,裴劭这才想起来,再过一个多月,便是要过年了,他讶然道:“你家里没仆人吗?这些事还要你亲自操持?” 仿佛是谈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阮明婵忘了方才的小打小闹,得意道:“这些事,我在凉州的时候便会了,那些跟着一起过来的婢子们也是跟我学的。” 凉州地方偏远,风俗和中原之地有天壤之别也很正常。 裴劭突然又对她有了些改观。 听她说的,她操持起家务来还真有一套是一套的,那以后也正好…… 他觉得自己又想远了,于是咳了声:“那你有想好给我做些什么了吗?” 阮明婵笑意一僵。 完了,她和梅娘两人忙里忙外,想的都是给父兄准备些什么新奇玩意,上上下下一番打点,早就混乱得不成样子,今日忙里偷闲和其他人出来赏梅玩雪,完全把其他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裴劭,便是这其他人中的一个。 裴劭笑意显得十分耐人寻味,“忘了,嗯?” 之前的经历告诉阮明婵,他这语气有点危险。她抿了抿唇,摇摇头,“怎么会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事实上她什么都没准备! 裴劭看上去信以为真,阮明婵心存愧疚,主动环过他的肩,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抚。 可怜的裴三郎,是她疏忽了。 到时候随便准备一个,应该没关系吧。 她温软的躯体靠上来的时候,裴劭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那最先贴上他胸膛的两团,好似比之前更软,触感又更明显了些。他垂下眼,仔细看了眼少女胸脯,虽包裹在厚厚的冬衣中,但仍然可以看出微微鼓起的轮廓。他心里思忖:她来长安也有大半载了,个子没长,那两只倒是…… 裴劭不再是半年前那个瞥一眼就要流鼻血的少年,所以他毫不避讳地盯着看,仿佛在看一件自己宝贝的持有物。 阮明婵见他目光定定的,还拿手挥了挥,“你怎么了?” 裴劭云淡风轻地一笑,“没事——你长大了。” 阮明婵眼睛一亮,跟他比划了一下,却发现还是矮他大半个头,“没有啊。” “小矮子,又不是说你身高……” 她随着裴劭大胆放肆的目光往下看。 脸爆红! “流氓,你滚!” 那片枯树林里,少女追着前面的郎君打,她巨大的斗篷扬起来,如同春临寒冬,铺散了一地的花团锦簇。 虞同缈站在楼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想提醒先一步离去的兄长,他要占据阮明婵,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裴氏可是不好惹的。 同时,她又觉得不甘。 什么人都围着阮明婵转,太子、兄长,现在还有那裴三郎。可是她只肖想自己追求的荣华富贵,便被冷嘲热讽。 她涂满鲜红蔻丹的十指,慢慢抓紧了栏杆。 晚上沐浴的时候,阮明婵突然想到白日里裴劭说的话,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没有变化啊。 她脸红红的,热水蒸腾出雾气,将她的肌肤也染得剔透。少女乌黑长发垂到水面下,仿佛子时长夜,只白皑皑的肩膀露在外面,透着一点红,一旁给她擦澡豆的婢子也看得呆愣愣:“娘子,怎么了呀?” 阮明婵没听见。 她心道:裴劭怎么知道她“长大了”?他以前也看过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 阮明婵羞愤之下,猛然一拍水面:“他可真讨厌!” 他想要礼物,做梦去吧! …… 尺璧寸阴,一眨眼已是到了年末。按照惯例,皇帝在这个时候必会在宫中摆下盛宴,宴请臣子。 长公主和裴忠夫妇俩也赴了宫宴。今年宫宴似是比往年要萧条一些,早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安业帝便突然下令,将一些郡王国公的爵位削了一级,这其中,一大部分的人因此赴往各地任州刺史,不得陛下命令不能回京。 除此之外,裴家二郎裴宣因洛州有事,得了安业帝批准,这个新年也没有回来,据说要过了来年三月,才能入京回禀事务。而英王穆元礼所在的涿州突遇山匪骚扰,无暇他顾,不用他自己请命,安业帝也已下了命令让他好好剿匪。 虽说来的人少了一倍,但百官云集,仍是满室朱紫煌煌,灯火辉辉,火树银花,照得整片夜空明明如昼。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安业帝神情恹恹,有气无力地靠在身旁宁美人身上,由着她喂自己酒喝,遇到臣子上前来阿谀祝贺,也只敷衍地点点头。 安业帝病情忽好忽坏,太常医人开的方子用了一段时间,反而让那病得了韧劲儿,无奈之下,只得再服用丹药。病情的反复无常,让他没有精力去处理三省繁杂的事务,也因为这个,太子穆元酂自上个月起,在左仆射虞师道、中书令裴忠和兵部尚书李释戚三位太子少师的协助下,又开始代安业帝处理政事。 裴劭百无聊赖地晃着杯中酒水,盯着上方老态龙钟的安业帝,心中想着:他比上回在曲江园里见到的,更加衰老了。 他又看着裴忠和长公主,两人自是相敬如宾,父亲说了什么,惹得母亲嫣然一笑,化了盛装的面上恍若重又有了二八少女的光彩。 歌舞演奏到一半时,尚且滞留在京中的任淮王忽然上前,说要进献祥瑞。 那是一只通体莹白的巨龟,龟壳上刻着八个大字“圣人万年,帝业永昌”。满堂文武啧啧称奇,他们惊叹震惊的表情下,实则是对这种俗套手段的不屑一顾。 《易经》云:河出图,洛出书。自古以来,祥瑞多的去了,老天爷不给降祥瑞,谁不会自己去做一个,说白了,无非是想讨皇帝开心而已。 如果说就这一个目的,那么任淮王确实是成功了。这祥瑞让安业帝枯槁的面容上重又露出满意的微笑,满堂烛光似乎将他的脸也照得生机勃勃,称赞:“任淮王,还是懂朕的心思的啊!” 任淮王有些醉了,趁此良机天花乱坠地奉承了一通,行了一礼,又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他算是异姓郡王,不似其他皇族的人,位置在边上,身侧坐了一绯衣臣子,笑道:“郡王还真是有心了。” 任淮王醉眼惺忪地一抬眼皮,见是虞同韫,嗤了声,没应话。 多日来的提心吊胆,到现在他终于松了口气,自己还是堂堂三品郡王,便愈发看不惯虞裴二人。 “虞某算是晚辈,先在这里跟郡王道一声别,届时事务繁杂,可能没时间来送郡王了。” 任淮王打了个酒嗝,不耐烦道:“什么?” 虞同韫盯着案前舞女香袖翩翩,淡淡道:“自然是郡王赴巴州任职一事,父亲先得了消息,应该是无误的……” 任淮王猛然一惊,倏地从凭几上坐起来,“谁说我要走,谁——” 虞同韫冷笑:“这我便不清楚,郡王何不自己想想?” 任淮王背后冷汗密布! 他本就怀疑,为何陛下将其他人都借口折腾了一番,单留了自己没动分毫,原来自己才是那压轴的重头戏,留到年后慢慢处理。 巴州那鬼地方,谁要去啊! 若是去了,他先前的军队,岂不都成了泡汤。 他手指慢慢捏紧,在脑中搜索着挑拨离间之人,思来想去,终是想到了一人。 定是阮敬元无疑了。 什么光风霁月,都是装出来的,这些老狐狸都一个样,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呸—— 他脸色阴沉,摔了手中酒杯,冲虞同韫道:“你配管?” 虞同韫遭了骂,也不恼,重又看向殿中回风起舞的粉袖。 舞姬身段婀娜,殿内觥筹交错,众人看不到,那厚厚的帷幔后面,还坐了两个身着粉色襦裙,梳着双环髻的少女,一人约二八年华,一人则年轻了一些,脖子上挂了喜庆的红璎珞,看上去娇嫩可爱。 这正是安业帝的两位小公主。 她们偷偷从后宫跑出来,也想看看热闹。 小一点的金澜公主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指头,指着帷幔前那一片模糊成一片的人影,因殿内人声嘈杂,她不得不说得很大声,才能让姐姐听到:“阿姊,那个送祥瑞的任淮王阿叔我知道,听闻他前些天和一人比试射箭,居然必输了,嘻嘻,任淮王阿叔那么厉害,连阿耶也一直夸,谁还能赢他啊?” 她身旁贴身侍女提醒,“公主,不是比射箭,是比夺弓呢!” 金澜公主一挥手,“那都一样啦!” 大一点的安定公主坐姿端正,一点都不像是在帷幔后偷窥。她在人群中找自己的未来夫婿,没怎么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 金澜公主自顾自地撩开帷幔,大眼睛转了一圈,指着次席上那少年道:“那是三表兄,好像就是他哎!” 金澜公主是懿德皇后的最幼女,故而和太子关系很好,时常听他回来讲一些三表兄的事迹,故而很容易便能认出他来。安定公主是妃子所出,不大熟络,跟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少年身着丹绯色圆领袍,正襟危坐,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执酒杯,微微俯首,似是在品闻杯中酒香。他脊背挺得笔直,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身姿修长,玉树临风。他面上表情淡然,抹胸轻衣的舞女从他跟前略过,他看都不看一眼,自是岿然不动。 安定公主长居深宫,没怎么听说过这位表兄,不禁问:“我要嫁的就是他吗?” 金澜公主“啊”了一声,“真的吗?” 她没听太子阿兄说啊! 一旁贴身侍女听这两位小主人口无遮拦,忍不住扶额:“公主,错了,错了,那是长公主家三郎,公主要嫁的是左仆射家的郎君,喏,在咱们这一侧坐着的便是。” 安定公主这门婚事,本就是安业帝定的,根本容不得她提什么意见。她也无心去计较,既然是左仆射家的郎君,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去。 金澜公主却又撩开帷幔看一眼,只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那位置上却空荡荡的,早没了郎君的身影。 32.金鞭络绎向侯家(四) 阮明婵一时心软给裴劭准备的礼物, 和父兄的比起来,简直潦草得不能再潦草。 管他呢, 反正他要在宫里待到很晚才能回来,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指不定他收礼收到手软,就忘了她那一份的呢? 时光飞逝,她还能记得在凉州度过的上一个新年, 好友们言笑晏晏的脸庞,一晃眼竟已在长安待了大半载,新人来把旧人替。 除夕夜, 安业帝在宫中摆宴, 宴请百官, 一直要到戌时后才允许他们回家各自团聚。大周休沐制度与前朝相比较为宽松, 可一直到上元节后。 在凉州的时候, 父亲每到年前时分,便得压着日子快马加鞭进宫, 等到了正月初五后才能回来, 若那一年有什么特殊情况,或许还得留到更晚。每次她都是和兄长还有梅娘她们一起守岁,如今一家人都在长安, 团聚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真切万分,所以即便父兄从宫中回来时, 夜色已深, 阮明婵还是辞了其他女伴的邀请, 软磨硬泡地拉着他们去上街。 长安的除夕就是和凉州不一样啊, 连脚下的雪都是柔软的。 街上人流如织,亮如白昼。前天下的雪还没化,路两旁的墙上、树上都覆了层薄薄的残雪,映着头上一轮冷月清辉,幽幽泛着白光。到了更热闹的东市,人一下子翻了倍一般,摩肩接踵。一连半月将都没有宵禁,店前都挂起了灯笼,幽幽明明地亮着,从远处看,宛如一条蜿蜒的红色巨龙。 “婠婠,走慢点。”阮敬元在后面道。 他穿的是阮明婵给他做的棉裤,又软又暖,每到冬季便隐隐泛痛的腿疾也似乎好了许多。 阮明琛抱着手笑:“她啊,还没好好见识过长安,父亲你就让她玩去吧。”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手里被塞了一堆吃的东西,糖葫芦、糖人儿、蟹黄胡饼、樱桃饆饠……阮明琛都忍不住抱怨,“行了行了,我和父亲在宫里吃过了……” 俩男人怀里抱着一堆甜食,即便别人不注意,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阮明婵反问:“你们在宫里吃饱了吗?” 阮明琛哑口无言,摸摸肚子:确实没饱,忙着应付其他人,哪有功夫吃饭。 他一个区区五品都忙得脚不沾地,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别的小娘子都是穿着漂亮衣裳,打扮得光彩照人,和其她女郎欢欢喜喜地结伴而行,恐怕唯她一人身着男装,跟着父兄一起出门。 阮敬元看着她背影,因常年征战而变得刚毅如铁的内心竟被软化了一般,就连迎面而来的冷风都成了吹面不寒杨柳风。 他就这一个女儿,绝对不能不明不白地交给一个不可靠的人。 两侧表演杂耍的人从口中喷出熊熊火焰,烧得阮明婵面颊滚烫,她走在前面,英勇开路,从迎面而来的行人的间隙中挤过去,还不忘回头看一眼父兄是否在后面。她跑到一个捏糖人的小贩前,惊觉自己跑得快了些,后面父兄的身影被层层叠叠的人群挡住了,便站在原地等他们。 “噼里啪啦——” 突然,她耳边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就在离她不远处,炸开的红纸纷纷扬扬地洒在路面,行人捂着耳朵退避,一层薄薄的烟雾弥漫开来,空气中皆是淡淡的火药味。阮明婵从未离鞭炮这么近过,不由退后几步,只觉得那巨大的声音震得自己胸腔都痛了,一时忘记捂住耳朵。 “谁啊,当街放鞭炮?” “好棒啊,是哪家店明天开业吧?” 众人或埋怨或惊喜的呼叫声中,一个带着笑意的,低沉的声音穿透重重夜色,轻轻落在她耳边,那应该是如今还在宫中的人。 “你呆吗?耳朵不痛啊?” 而后,一双温暖的手真就捂住了她的耳朵。 阮明婵转过头,因空气中弥漫着的涩涩的火药味,她鼻子也酸酸的,眼中也因此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眼前人面容糊成一片,只看到一袭鲜艳的丹绯衣袍,下巴高高扬起,似是在嘲笑她方才泥塑木雕的神情。 “哎呀呀,我特意为你从宫宴上回来,你就感动哭了,你真是——” 阮明婵内心呵呵一笑,抹了抹眼角。 这真的是被烟雾熏的,爱信不信,自恋鬼! 那一长串鞭炮放尽之时,裴劭终于放下手,周围嘈杂的人声重新灌入她耳朵。 这其中,少年的声音尤为显耳,他伸出一手,问:“我等不及了。” 阮明婵:“……什么?” “你说要送我的东西,过了今晚可就没用了。” 阮明婵:“……” 她现在撒腿逃还来得及吗? 她有些歉意地一笑:“没有带出来……” 裴劭问:“没带出来,还是没有?” 他语气倏地变得冷硬起来,嘴角的笑意如蒙了一层冰霜,让阮明婵的心肝颤了颤,差点便要迫于他的淫威而承认,不过她也很快板起脸,“我又不知你今晚出来找我,我自然没带。” “行吧,我信你。”裴劭牵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牵起她欲走,她却站在原地不动,“我在等人。” 裴劭见她一身郎君打扮,必然不是和女伴一起出来,心中了然,笑道:“不远,就一段路,而且等到了那,你不用怕等不着人。” 他拉着她往前走,一手始终牵着自己,阮明婵感觉自己就像他手里的一只风筝,在汪洋人海中浮浮沉沉,分花拂柳,逆流而行。前方灯火将深巷一一照亮,恍若雾里看花,朦胧缥缈。 大约走了许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巷深人稀,灯火阑珊,地上一堆黑乎乎的灰烬,灰烬中还有一点火星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是刚刚结束的傩祭。借着一点微弱的光,阮明婵看见坊市屋檐廊宇割据着头顶红彤彤的天空,再远处是一片片连绵不绝的绣闼雕甍,那是皇城方向。 她转头看裴劭,想问他带自己来这作甚。他嘴角却是一抹微微弯起的弧度,胸有成竹,“看好了啊。” 还未等阮明婵问“看好什么”,他打了个响指。而后远远地,突然响起一声尖啸,从那片巍峨宫阙后,在隐隐透着红光的西天上,忽地炸开一朵璀璨的烟花,占据了大半片的夜空,它还在慢慢放大,仿佛要将整座长安城都笼罩起来,停顿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才宛如仙女散花一般,纷纷撒撒地空中凋谢。 然后又是一阵尖啸,接二连三地绽放在半空,将路人的脸映得五光十色。他们纷纷驻足,天边挂着的清月、行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杂耍艺人手中的火棍,都在一瞬间失了色彩。 往年的烟火表演,都只在皇城外的芙蓉园,是给宫中贵人看的,平民百姓只能远远看一眼,沾不得太多的光,可他们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观赏,皆忍不住停下脚步,屏息凝神抬首惊叹。 定是哪个京中贵人家的,才有如此雅致。 他们脑海中那“京中贵人家的”此刻正拥着怀里少女,小心翼翼地吻着她漆黑长发。 裴劭慢慢摸到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贴着她柔嫩的一侧脖颈,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光华流转的侧脸。 “如何?我送你的礼物。” 阮明婵翘起的睫毛上也染上一层光彩,她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道:“比方才那鞭炮好看。” 裴劭笑了起来。 这一整条黑漆漆的深巷都被空中烟火映得通亮,也一下子变得如头顶夜空一般寥廓。 她流光溢彩的眼里倒映着灿烂烟火,而他眼里,有她便足够了。 沿着这条小巷,随后赶来的阮敬元父子看到了这片惊艳绝伦的夜空,也看到了郎君从背后抱着少女的模样,他们互相依偎的身影被火光投到地上,已然分不清彼此。 而远处的皇宫里,安业帝携着百官,身侧跟着襄阳长公主和裴忠,登上阁楼。几名年幼的公主皇子兴奋地攀着汉白玉栏杆,又笑又叫。金澜公主和安定公主挽着各自的手臂,趴在栏杆上,眼中满是憧憬。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卸下了勾心斗角,宫宴上的暗流涌动悉数平静下来。长公主站在安业帝身侧,挽着丈夫裴忠的手臂,温婉一笑:“一直这般,便是我所求的了。” 裴忠往日里冷硬的面容此刻也覆上了一层暖意融融的光辉,他盯了朝中诸臣数十年的目光,如今终于再一次放到了妻子身上,也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在明亮的火光中一览无遗。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 安业帝凝视着宽阔天地,他浑浊双眼中模糊地倒映着人间烟火,憔悴的病容仿佛也因此重又变得矍铄。 “这是哪?” 身旁黄门禀答:“回陛下,是在东市里。” “东市啊……”他喃喃道:“再爬高一点,我想看,朕想……” 他扶着栏杆的手忽然剧烈颤抖着,身体往后倒,靠在那小黄门身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从方才的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喊御医。 “阿耶!阿耶!” 那是他爱子的声音。 朕没事!朕好着呢! 安业帝想着,但是浑身乏力,很快,他觉得自己眼皮沉重,无法睁开。 33.金鞭络绎向侯家 (五) 那一阵烟火过了, 小巷又重归平静, 偶有几个行人路过。 阮明婵还被他搂着, 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低声道:“好了,结束了。” 言下之意:别抱得那么紧了。 裴劭果真放开了她, 又抬起她的脸,少年衣服上熏的沉香混着清冽的夜里寒意迎面而来,惊得阮明婵退后一步。 “你别躲我。”不容置疑的语气。 阮明婵想:他为自己放了那么久的烟火,他想干点什么, 也不过分啊。 她在原地立定了,垂首以待。 “咳!” 好不容易做好准备,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将她又吓了一跳, 猛地推开裴劭, “阿阿阿阿兄, 阿耶?” 她差点儿忘了,自己今晚是陪着父亲和兄长出来的。 夜色深深,阮敬元偏着头看不清表情,阮明琛脸皮厚, 这回他却客客气气地对裴劭拱了拱手,“裴三郎啊, 好巧。我妹妹走失了, 原来在这。” 他心道:念在这小子费这么大心讨明婵喜欢的份上, 就不为难他了。 裴劭木着脸, 心心念念的都是方才温香软玉在怀,而现在娇人要投入“他人怀抱”。 握住阮明婵的手还没放开,他报复性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又用指甲边缘轻轻擦过,明显地感觉到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 “郎君,郎君!” 不远处跑来一名仆从模样的人,看他穿着是长公主府上的,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郎君,您,您快回去吧,陛下……” 裴劭眉峰一皱,“陛下如何了?” “陛下……突然晕了过去……” 话音方落,在场几人皆闻之色变,阮敬元也猛然转过头,下颌胡须颤抖,似是要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裴劭来不及多做告别,简短一揖,便朝着皇城方向奔去。 他连马都没有骑,从东市到皇城那么远的一段路,让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朱雀门的守卫认得他,他便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太极宫。襄阳长公主和太子都在,还有一些太常医人进进出出,皆面色惶惶,不可终日,但除此之外,便无他人。 裴劭在门外喘了喘气,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这才迈步走入。 他小时候,一直跟着长公主来宫中玩,这里一切的摆设都了如指掌。但现在,一迈入内殿,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一种安神的香,将屋内熏得烟雾袅袅,真如那传闻中说的太虚仙境一般,只是那本应成仙的人正躺在塌上,让人给他喂药。 长公主跪坐在蒲团上,身侧穆元酂神情恍惚,两人见了他,都有些意外。 “表兄,你来了?” “谁来了?”重重纱帐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裴劭对现场诸人察言观色,心道:他还能说话。 舅舅他还能说话,母亲眼神清明,太子面色虽悲切,但没有到了嚎啕大哭的地步,他自小性子孱弱,若是舅舅有事,必然悲恸欲绝,如何能镇定地坐在这? 那便是并无大碍。 他的步子,在内殿门口猛然顿住了。 裴劭试图回想方才那来喊自己的人的模样,因夜色浓重,只记得他衣着是自己府上的人,至于长什么样,他也记不大清了。 只这短短一瞬的电石火光间,他内心已打定了主意。 待穆元酂再欲喊他时,他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出声,穆元酂见他不愿进来,不好勉强,也不愿扰了刚刚歇下的父亲,便没有再说话。 裴劭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悄无声息,并未被人察觉。而殿内,隐隐又传来安业帝的咳嗽声,母亲和太子的慰问声。 因这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宫内的盛宴匆匆停止,整片皇城,似乎都笼罩在沉沉死寂之中,与热闹的东西二市天差地别。冷月清辉下,地上还残留着后宫妃子、宫人和各位夫人们身上掉下的首饰,反射着稀淡的光。 阮明婵和父兄回去的时候,那道小巷里,也铺满了这般薄如金纸的光。 她回想起上回唯一一次见到安业帝的模样,虽然业已苍老,但至少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子魄力,不久前在曲江园的时候,还邀请父亲和他一同比试射箭。 那这个新年还真是……有些不好过了。 她幽幽然叹一口气,眼角瞥见父亲神色沉重。 那不是她该担心的事。 这一连几日,都没听宫里放出什么消息,只不过裴劭这几日没再攀她家墙头,她落得清闲,同时也没忘记要给他准备的东西。 几个知道隐情的婢子笑着打趣她:“娘子是给那个裴小郎君准备的?” 阮明婵作势去捂她们的嘴,“胡白!” 她想了想,珍奇古玩他应是见多了,荷囊这一类东西太过脂粉气,宝刀长剑她又没有,总不能拿了父兄的去送,便跟着梅娘学打络子。一连数日,没有和女伴们出去玩的时候,她便坐在窗边,不厌其烦地做这项精细活儿。 梅娘奇道:“娘子以前最烦络子了,怎地今年突然要学这个?” 阮明婵抿嘴一笑,“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不久之后,从父兄口中带来的消息,安业帝并无大碍,昏迷那日,太常医人急得满嘴是泡,最后居然是那神神叨叨的道士一粒丹药的事儿。臣子们于是不再提心吊胆,整日大清早的到皇城门口跪拜探望,个个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去享受天伦之乐。 再几日后的上元节,长公主亲自在曲江园设宴,邀请京中诸女,不知有谁提议,去河中放花灯,众人便兴致昂扬地提着裙子,争着抢着在花灯上写字,一眼望去,一整条河流上飘满了幽幽花灯,将河水照得染了墨一般,还能看见微微荡漾的涟漪。 长公主也来凑了把热闹,安业帝这几日病情又好转了许多,她便许了家人安康、子女和睦的愿,将掌心小巧的莲花型花灯轻轻放走。一回头,却发现不远处一名着浅绿短袄襦裙的少女,少女雪肤乌发,香腮若雪,腰间挂着的如意结轻轻晃动,心中越发喜欢。 她笑了笑,正欲走过去唤她,忽然又有人过来提议,说上街看真的花灯去。长公主虽觉得今晚街上拥挤,但也不忍打击众人热情,便由她们去,自己则准备入宫。 锦枝道:“阮小娘子走了啊,要不婢子把郎君叫回来吧?” 长公主知道她的心思,笑着去点她的脑袋,“三郎在陪着元酂,他来凑什么热闹?随他去吧。” …… 以往出去游玩的时候,女郎们也大都结伴而行,虽说今晚人山人海,但长安城巡逻的金吾卫也加了一倍,让她们安心了许多。这些蛾儿雪柳,金钿翠彩,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小娘子们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语笑盈盈间,拂过袖底暗香。为首的女郎买了面具遮在脸上,面具狰狞的面容配上她璀璨罗裾和婀娜身段,竟显出一股子俏皮和娇媚。不少人便学着她去戴面具,阮明婵弯下腰,准备也在摊子前挑一个。 “娘子要什么啊?这有傩公傩婆的,西域昆仑奴的,还有……” 阮明婵一一打量,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一转头,一张黑黝黝的丑脸正对着自己,怒发冲冠。 她骤然见此,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手里拿着的面具也掉在了地上。 那丑脸的主人肩膀一抖一抖的,似是乐得不行,然后不紧不慢地将面具摘了下来,旁边摊子上的花灯正正好照亮他浅色衣袍,腰带上难得挂着的玉佩此刻也流转着莹白的光,将少年衬托得翩翩如玉,可他含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便显出几分轻佻的意味。 阮明婵:“……” 每次神出鬼没的,她就知道会是裴劭! 她睨他一眼,“你不是在宫里吗?” 裴劭道:“我来陪你。” 阮明婵想说,她好着呢!她和女伴们一起上街,谁要他来了! 因为她至今不好意思将东西给他,能拖一天便是一天。 正说着,一旁却突然响起一阵醉醺醺又不怀好意的笑。 十来个大汉站在两人四围,头戴毡帽,这般寒冷的天气,他们仅着薄薄的缺胯布衫,敞着领口,腰间别着酒壶,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人。他们目光黏在她身上,完全忽略了其他人,正盯着她笑。 “哪来的美貌小娘子?一个人?” “这里离酒肆不远,陪咱们喝几杯不?” 要是以往,阮明婵必定立马去找其她女伴来壮胆,但现在有裴劭在身边,她内心毫无波澜。 面具铺的老板先前见这小娘子一个人,后来不知怎地又冒出一个锦衣玉带的郎君,看上去两人关系亲密,此刻也心想:这些胡人是真的喝得酩酊大醉,当街调戏女郎,也不怕得罪人啊! 最近长安城胡商多了起来,这些胡人有自己的风俗,不像汉人那般要迎新年,见长安非同寻常地热闹,都挤破了脑袋混进来。 在这些人继续猖獗地说出其他□□之语前,裴劭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找死?” 他手慢慢摸上腰间的长刀,随时准备拔出。 他摘了那滑稽的面具,便和方才开玩笑时完全不同,加之身姿挺拔,仿佛劲松一般,冷冷出声的时候,任是在汪洋人海,也不容人忽视。那帮人也注意到了他,见是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轻蔑一笑,为首者醉眼朦胧:“我道是谁,原是个乳臭未干的……” 他身后一名小弟模样的仿佛酒醒了一半,骤然间浑身打了个哆嗦,忙挤到前面来,将那大汉拨开,“这位小郎君,咱们粗人不懂事,不知道名花有主了,得罪得罪……” 这人头裹幞头,礼节到位,是本地人,但和一帮胡人饮酒作乐,还低声下气地给他们跑腿,怎么看都有些臭味相投的猥琐,这句“名花有主”从他口中说出来,从“名”到“花”都挨字儿玷污了一番。 大汉露出不满的神色,手指捏得咯吱作响,那人又转头说了什么,大汉表情转而变得愤愤然,瞪了裴劭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阮明婵这才从他身后探出头,“奇怪……” 裴劭垂下眼,捏捏她的手,开玩笑似的:“怎么,怕了?” 阮明婵若有所思:“看他们样子,像是认识你。” 裴劭被她这么一说,松懈下来的神色又变得严峻,盯着那帮人的背影,慢慢眯起眼。 34.节物风光不相待(一) 静了半晌, 裴劭淡淡道:“那些胡人是来做生意的,不知道长安的行情怎么行?” 阮明婵觉得在理,又听他道:“你是和其她人出来的吗?跟紧些,别再被人占便宜了。” 她乖巧地点点头, 准备跟上女伴之时, 又将这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向来对自己“纠缠不休”的裴劭他居然放过自己了! 一定有隐情! 难到他觉得方才没有将那帮人好好揍一顿觉得不爽, 想支开自己,然后跟踪他们, 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阮明婵心惊肉跳, 想到那帮人肌肉虬结的手臂和伤疤横亘的脸,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可不是上回李大郎那一伙人, 这是实打实的壮汉,裴劭体型连他们的一半都算不上, 又孤零零一个人, 贸贸然冲上去, 这怎么行? 巷子幽深, 月色黯淡, 裴劭押着步子缓缓跟在那一帮人身后, 一手扶在腰间长刀上。走了几步路,陡然回头,身后小娘子反应不及他, 来不及躲回去, 就这般立在薄纱一般的月光下, 脸色发白,像是有些心虚般,手足无措地抓紧了裙角。 “……” 他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安分! 他朝阮明婵勾勾手指,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示意她过来。她迟疑片刻,终是提起裙角,小步跑了过来,仰起脸,“你冷静!” 裴劭:“……冷静什么?” 他这副样子,难到还狂躁不成? 阮明婵压低声音,“你别上去揍他们啊,他们人多势众,你就一个人,不怕被围殴成猪头吗?” 裴劭先是一头雾水,听到后面才反应过来——她是以为自己忍不下这口恶气,特意找上门去。 他哭笑不得地将她搂入怀里,“你别乱想——罢了,你来也来了,好好跟着我,别出声。” 他冷静的语调让阮明婵稍稍安心,她忽然觉得,现在这个腰佩长刀,神情肃然的裴劭,和先前总是以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从自己面前打马经过时的裴劭,完全不一样了。从前她只觉得那把刀是郎君作摆设臭美用,现在看,那冷月清辉下,他仿佛也变得和刀一般锋利起来。 两人静悄悄地跟了两个巷口,到了一家酒肆的后院,院中隐隐传来靡靡之音,那伙人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啪”地将门关上,先前那贼眉鼠脸的汉人还不放心,探出头警惕地环视一圈,不忘将门锁好。 墙后,阮明婵看了眼裴劭:现在该如何? 裴劭侧头探视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没有一个人,而后一手攀住墙垣,一手揽着阮明婵的腰,一用力,阮明婵只觉耳旁风声呼啸而过,眨眼间便到了里头。 “哦,是这里啊。”裴劭自言自语了一句。 阮明婵也认出来了,这里她先前和兄长他们来过。 只不过现在,酒肆的后院里灯影憧憧,却并无多少人声。 裴劭解释:“有大人物在这。” 他拉着阮明婵,在一堆干柴边蹲下,头顶上方正是一扇窗户。 脚下是没腿的杂草,角落里有没融化的雪,柴火里头还爬过几只小虫子,在月光下像黑乎乎的几个小点。环境比较恶劣,阮明婵将裙摆撩起来,小心翼翼地收成一团抓在手里,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裴劭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后悔了吧?让你跟着我。” 阮明婵心道:她才没那么娇气。索性将裙子放了下来,大大咧咧往地上一蹲,换来裴劭诧异的一瞥。 她心里有些激动: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听墙脚? “你怎么知道那些人在这?” 裴劭一边留神听着屋内动静,一边道:“猜的。” “……” “若不是,那就找下一个。” ……她还是高估他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那屋里,除了琵琶羌笛,隐隐地还传来女子娇声浪语,十分大胆,听得方才那几个大汉神骨酥软,也让阮明婵脸红了起来。 裴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笑,“你别害羞啊,学学人家。” 阮明婵狠狠捏了他一把。 都这时候了还不正经! 屋里忽地传来极大的开门声,一人道:“诸位,我来晚了,罚酒罚酒!” 裴劭眉目一凝。 “小的们哪敢,哪敢,请坐。”接下的语气,让人忍不住在眼前浮现出那人低声下气的模样。 阮明婵也猜出了此人是谁,她没裴劭大胆,怕扰了屋内人,不敢开口说话,只用眼神示意:是他? 那个给胡人办事的汉人? 裴劭微一点头,不置一词。然后那里面隐约传来几个模糊的字眼,那些胡人商客正在跟那屋的主人就什么东西讨价还价,胡人嗓门大,喊得震天响,一字不差全清晰地落入两人耳朵。他心里逐渐清晰下来,已然有了几分打算,神色便没方才那般肃穆。 两人靠得近,一呼一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在这个冷夜里,让人觉得十分暧昧。 裴劭不经意间看到她腰间挂着的如意结,突然出声:“怎么带了这个?” 阮明婵随他的目光看过去,显得有些局促。 “唔……这个……” 她本想鼓起勇气,告诉他那是自己给他准备的,转念一想,现在两人正严肃地听墙脚,不能因此事打扰了他,于是摇摇头。 裴劭一心想捉弄她,促狭一笑:“歪歪扭扭的,丑得不行!” 一腔好意喂了狗,阮明婵也气得不行,冷笑:“本就没你的份!” 裴劭一愣,陡然间反应过来,求生欲让他思维风驰电射。 这次,阮明婵并没有使女孩子家家的小脾气,破罐子破摔,趁他这会也跟她一样窘迫,落落大方道:“送你的呀,你嫌丑,那便扔了。” 她手脚麻利地将如意结从腰带上解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敢真扔,毕竟不能在这种地方留下踪迹,便硬着头皮捏在手里,作势往外伸着手,却又不能扔,她孤注一掷,已无路可退,心道:裴劭,你要不救场,以后真没你的份了! “等等!”裴劭抓住她的手,“好看,好看着呢!” 阮明婵“噗嗤”一声低低笑开,“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裴劭一本正经道:“对你要什么骨气?” 他半蹲着身子靠得很近,说起话来像是贴着她的脸颊一般低声絮语。莫名地,阮明婵觉得脸上又变得烫了起来。 他又低头去扒拉自己的腰带,他蹀躞带上系了不少东西,马鞭、玉佩、汗巾……简直像开了小商店一般琳琅满目,占尽了地方,让人无从下手。 他三下五除二,那些没用的累赘一下子都被他毫不留情地解了下来,团成一团兜在衣摆里,连那块名贵的螭纹青白玉也没能幸免于难。在他手忙脚乱扔完这些东西后,才看到阮明婵无语的目光:“你也不用那么急啊。” 裴劭则低声道:“无事……这样的话,你想系哪,就系哪。” 说话间,裴劭手里又多了几个香囊,上头绣着粉嫩嫩的小花,还有几只是戏水的鱼儿,针脚细腻,出自闺中女子之手,还带着女儿家身上的余香,一拿出来,这香便更明显了。 “……” “……” 小轩窗下,两个“梁下君子”相顾无言。 阮明婵见怪不怪,最先镇定下来,心平气和道:“说吧,冰清玉洁的裴三郎,这些又是谁强塞给你的?” 裴劭许久没体会到冷汗涔涔,衣衫尽湿的惊悚感了。 他居然忘了! 他还明目张胆地拿了出来! “这是那些小娘子送给太子的,太子脾气好不会拒绝,收下来又不敢给陛下看到,就都转交给我了。” 阮明婵笑眯眯道:“那就是你来者不拒喽?” 她瞪了他一眼,自以为气势十足,但在他眼里,和娇嗔没什么两样。 裴劭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长而蜷曲的睫毛,紧张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懒懒一笑:“你说呢?” 阮明婵拿着如意结的手被他捉了起来,摸向他腰间。 她脸涨红,抽又抽不回来,瞬间没了方才的气势:“你,你干嘛?” 裴劭故意似的,黑灯瞎火地引着她软弱无力的手,在腰带周围胡乱摸索。少年身强体健,隔着一层厚厚的衣裳,还能摸出硬邦邦的腹肌,阮明婵眼前便浮现之前他脱了衣服的模样,瞬间又觉得自己不仅在气势上,就连在体魄上也低了一大截,腿一软坐在地上,后背紧紧贴着墙,这个时候,屋里还传来十分应景的琵琶曲,乃是教坊中惯用来招客的绿腰,她抽抽鼻子,能屈能伸:“你别乱来。” 裴劭:“……” 自己那么像流氓吗? 他将那如意结挂在右侧的钩上,见她已是围在怀里的模样,便凑上去,贴着她的耳朵:“下回不要做如意结。” 阮明婵缩了缩肩膀:“嫌丑吗?” “我是说,做同心结。”裴劭懒洋洋道。 阮明婵心道:这人还真是得寸进尺的典范! “啪”一声,门突然被推开,两人走了出来。 35.节物风光不相待(二) 裴劭几乎在同时抱着阮明婵躲到柴垛后, 紧紧贴着身后冰冷墙面。 那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大着舌头。 “那小小郡王还真是大手笔,光定金便是一千两, 嘿嘿……沈七,你哪来这么个大金主?” “这你莫管, 干好自己的事……” 阮明婵听到现在,只听出了他们在谈一笔大买卖, 至于这买卖的是什么惊为天人的东西,能值一千两定金, 都讳莫如深, 闭口不提。 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身后裴劭却是心猿意马。他垂下眼, 看到的便是少女小巧如玉的耳垂,底下是泛着盈盈水色的玉芙蓉耳铛,像是一片挂着水珠的栀子花花瓣。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全然不觉他的目光。 裴劭心里一动, 吻了上去,顺便也含住了那枚被夜色浸泡得冰凉的耳铛。 “你……唔!” 阮明婵浑身一个激灵, 差点要喊出声, 便被裴劭一只手捂住嘴。 她能察觉到, 他滚烫的呼吸扑在自己颈间, 轻轻啄吻着自己耳垂, 也许是不想乘人之危让她太过紧张羞愤, 他只吻了两三下, 就放开了她。 阮明婵仍被他捂着嘴,报复似的咬了口他的掌心。裴劭手一抖,竟没缩回去。 里面两人僵持着,外头两人唠完嗑,一个回去继续喝酒,一个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走来。 阮明婵一惊,顾不上和裴劭较劲,用眼神示意他:怎么办? 第一次听墙脚就被发现,出师未捷啊! 裴劭气息平稳,慢慢松开捂住她的手,身子微微外移,另一手去摸腰间的刀。 “嗝!” 那人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根本就没发现两人,意识松散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解裤腰带准备小解,到两人面前时已经解了大半,陡然间面前闪过一道寒光,然后一个冰冷的东西贴在他脖颈上。 “啊——”他惊叫声被这刀生生逼了回去。 两名少年,一男一女。 裴劭挡住阮明婵视线,冷声道:“穿上。” 那人求饶:“我……我实在尿急,能不能……” 少年将刀下移。 那人噤若寒蝉,哆哆嗦嗦将裤子穿好,两股战战。 他的脸慢慢在月光下显露出来,阮明婵这才认出,这正是那个被叫做“沈七”的汉人。 沈七显然也认出了他们,见两人都年纪轻轻,是太平温柔乡里堆砌起来的少年少女,料想也干不出什么来,干笑两声,“这位小郎君,萍水相逢都是客,何必——诶诶诶,等等等等……” 他又立刻住嘴了,因裴劭刀锋一转,瞬间将他脖子割出一丝血来。 裴劭抽出他腰间一把短刃,牛皮刀柄,上有刻字,应是哪个制刀坊所作。他将短刃一转,瞥了眼,笑道:“哪来的胡商,竟有如此好刀?” 沈七额上汗如雨下,嘴硬道:“我们南来北往做生意,总得有一件武器傍身,小郎君莫非是官家人,怎地问得如此详细?” 裴劭道:“里面那位也是生意人?” 沈七听他顺着自己思路走了下去,窃喜道:“是个胡人,西面儿来的,大家糊口都不容易。小郎君诶,上元佳节,娇人在侧,不好好陪着,干什么来调查我们?”一边朝阮明婵抛了几个媚眼,一边伸手去拨开裴劭的刀。 阮明婵看见他小动作,方要去提醒裴劭,却见他抓住对方小臂往下一撂,一脚踩住他咽喉,那人便不能喊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来。 屋内琵琶婉转,羌笛悠扬,屋外三个人,如同夜色里深沉的剪影。 “到哪了?” 沈七被他用靴子踩着咽喉,脸色涨红,眼球突出,手臂乱舞,却无法喊出一句话来求救。 谁能想到,这个年纪尚小、华服璀璨的小郎君竟是个玉面修罗! 阮明婵站在一旁,插不了手,却觉得自己呼吸也变得一样艰难起来,她看着裴劭微微含笑的侧脸,竟显出几分森然。 裴劭将刀往沈七脑袋右边一插,将他吓得一阵抽搐,“滁州?”又往他左侧轻轻一点,“还是快到长安了?” 沈七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 裴劭道:“那便是还在半途?” 沈七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又杵米似的点头。 最后,他轻声问:“你们说的那小郡王,可是任淮郡王?” 沈七猛然瞪大眼。 阮明婵则倒抽一口冷气,联系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一切便都如一粒粒珠子一般串了起来。她先前也听阿耶和阿兄提到过此人,说这位异姓郡王年纪轻轻,军功赫赫,但性子焦躁,不是个牢靠的人,还嘱咐阿兄以后见了他莫要搭讪,怎么一转眼,居然敢把脑袋别裤腰带了? 裴劭又想起那日他偷偷摸摸去找阮敬元,冷冷笑了一下。 陛下病倒的消息一出,任淮王便迫不及待想搞点动静,就差在脸上写四个大字:我要造反。不过他花重金买来的军械还在十万八千里外,仍是晚了一步。 他舅舅天命未竟,活得好好的,可惜了他这番筹谋。 大周兵制,太子府守军一千,亲王府七百,郡王府次之,只有五百不到,且刀枪剑戟都有固定数量的配置。任淮王在京城的势力连千牛卫都比不上,也不知他从哪找那么多人做帮手,还特意千里迢迢让胡商替自己偷运兵甲器械。 只不过那帮胡商忒不靠谱,如此容易便露了马脚。 裴劭这才回头看了眼阮明婵,轻声道:“你别看。” 一眨眼的功夫,他把刀在那人脖子上轻轻一擦,刀刃仿佛女子白嫩的柔夷抚摸过他脖子,血泉水一般涌出来,不过多久,那沈七便咽了气,尸体用木柴草草掩盖。 虽然被他身体挡着看不见,但那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是让阮明婵浑身血液冰凉,突觉一双温暖的手包裹住自己,裴劭低声道:“赶紧走,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发现了。” 阮明婵犹豫了一下,拉住他衣角,“你何时发现的?” 裴劭慢慢走过来,捧住她的脸。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揉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句道:“明婵,你听我说——我们先离开这,然后你先回家去,不要出来。” 他手里提着的刀刃上仍淌着血,在沈七衣服上擦了擦,收回刀鞘里。阮明婵看了眼沈七灰白狰狞的脸,捂住嘴,阻止自己腹内不适。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在瞒着自己做他的事。 “那你呢?” 他一笑,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散漫神色,“我进宫去。” 裴劭轻车熟路,不知从哪又牵来两匹马,看样子对此地十分熟悉。已至半夜,行人稀疏,万籁俱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让人觉得仿佛身处荒郊野岭的墓地之中,马蹄声便显得如踏碎了这片冷夜一般。 他突然道:“等等。” 裴劭面色凝重,抓住阮明婵手臂,“你回去后,去通知你父亲,让他也进宫。” 阮明婵被他一扯,脚步不稳靠在他胸膛,“这和我阿耶有关?” 裴劭盯她半晌,“你父亲和任淮王有过接触,恐遭连坐,索性去了,陛下反倒不会生疑。” “你怎地知道?” 裴劭道:“你若信我,便去。” 阮明婵一愣。经了先前的事,她隐隐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一勒缰绳,转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巷子尽处,出现一抹飘忽的火光,那火光愈来愈大,瞬间将一小片天空都燃得明亮。那是一队披坚执锐的千牛,手执火把,分为两列站在阮府四围。她心里咯噔一下,懵懵懂懂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去喊裴劭回来,可她知道,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为首者骑着高头大马,见到前方一个小娘子策马赶来,看模样有些眼熟,便放下了摸上腰间佩剑的手,对她道:“是阮小娘子吗?外面危险,还请赶紧回府。” 阮明婵打量着他,道:“我阿耶呢?” 那人笑了笑,侧身让开一条道,“不巧,两位前脚方进宫,娘子后脚便来了。我奉命来保护阮府安全,请娘子进去吧。” 他的话,阮明婵半分没信。她匆匆跑了进去,里面的景象却让她脚步呆滞在原地。 那些千牛将她家翻天覆地捣鼓了个遍,前厅里屏风横七竖八地倒了好几扇,茶盏碎了一地,婢子们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低声啜泣,哭声低微,却让人心心中惶惶。梅娘还算镇定地安抚着大家,她一见阮明婵回来,登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娘子,你怎地回来了?”冲上去想拉她,却被一旁看守她们的千牛拦住。 阮明婵攥紧了手,心里思维飞转:能让千牛卫出动,恐怕只有任淮王一事,是谁捷足先登了一步?那又和她们何干? 她知道此刻自己无能为力,仍道:“你们一众禁军,擅闯民宅,可有手令?” “哟,还挺懂的。”为首那千牛卫笑了几声,似是不想与她这个娇弱的小娘子浪费口舌,“奉命搜捕反贼,长安大户,一处也也不能落下!” 阮明婵再欲说话,被梅娘扯了一把,“娘子冷静些,阿郎和郎君入宫面圣,想必就是为了这事。咱们这又没藏什么歹徒,还怕他不成,让他搜便是!” 36.节物风光不相待(三) 裴劭没有入宫。 他心里琢磨:母亲这会应该还在曲江园, 父亲或许回了府。他犹豫片刻, 决定不去找父亲,而是去了京兆府。 从明日起, 亲王官吏们陆陆续续地都得回到地方去,任淮王必然借机请命去他的老巢滁州, 顺势拿下那批军械。滁州既为他掌中之物,届时趁着天高皇帝远, 旁边的一些州县必然也逃不了沦落的命运。 不过这个如意算盘,过不了多久便会落空。 他杀了沈七, 那众胡商必然立刻就能察觉, 惊骇之下,则会贸贸然出动。今此, 要想将这个消息悄无声息地放出去,又不用自己出面,只能借助他人之手,而那帮仍在花天酒地的胡商便是一个契机。 待他到了朱雀大道附近, 才陡然察觉几分怪异——煌煌大道,此刻还未到宵禁, 竟无一人!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 几点火光顶破了黑夜。 那些金吾远远见一人在蒙蒙月色中独行, 以为是个不知情的平民百姓, 大喊道:“京城戒严!京城戒严!速速回避——” 裴劭心道:这帮金吾卫那么快就发现了? “京城戒严——” 那人不仅不退避, 反而拍马疾驰而来, 金吾大怒, 正欲拔剑斥责,那人一手伸过来,揪住他领子,“到底怎么回事?” 那金吾差点被提得从马上栽下来,定睛一看,“裴劭,怎么是你啊?” 裴劭神色冷峻,“少废话,怎么回事?” 那金吾四下看了一眼,将他拉过来,神秘兮兮的,“听说有人私运军械,数量还不少,就在天子眼皮底下。是个小县令连夜上奏的,陛下正大发雷霆,让我们把街上那些看花灯的都赶回家,连南衙的人也去了,挨家挨户搜那贼人……” 禁中守卫严密,若是安业帝不肯放出消息,半点风声也走漏不出去,这人怕是还不知“那贼人”是谁。他还没说完,便被裴劭扯着领子一扔,差点栽个跟头,正欲发作,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裴三你等等,郑国公派人四处找你……” …… 千牛卫们进了内室,所过之处,遍地狼藉。 阮明婵手脚冰凉,紧紧握着梅娘的手。她心想:若是裴劭在,怎会容这帮人为所欲为? 她眼前又浮现出他跟踪那众胡商时的敏锐,手刃沈七时的果敢,定了定神。 父兄都不在,这里所有人为她是瞻,她不能露出半分怯色。 她心道:若只是搜人,他们应该能发现这里除了满院婢子仆从,再无他人,除非是想找什么其他东西。 一名千牛卫掏出一个木制长盒,面色一喜,迫不及待地往地上一倒,一块尺牍应声落下,紧接着一张泛黄的纸也慢吞吞飘落。 他拿起来看了眼,面色微妙,朝阮明婵看过来。 阮明婵朝他一笑:“识字么?” 那千牛面容一滞。 “这是襄阳长公主所赠尺牍,你摔坏了,就去给公主赔礼去吧。” 他讪讪然默默把尺牍和纸收好。 阮明婵拢袖玉立,火光将她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衣着因赶来匆忙而显得微微凌乱,表情却无丝毫惧怕。她跟在千牛后面走入父亲的房间,看着他们翻箱倒柜,就连床榻后也仔仔细细查了一通,拿出了一个乌木匣子,匣子边缘已有些磨损,但没有一点灰尘,应是被经常擦拭。 这匣子阮明婵竟也从未见过,不由多看了几眼,待那千牛郎问她时,她移开目光,冷冷道:“是我阿母的遗物,你也要看?” 匣子被刀撬开,里头却只孤零零躺着一块玉佩,上书一字,阮明婵离得远,看不清,却感觉身后梅娘忽然抓紧了自己,她安抚道:“梅娘莫怕,阿耶阿兄快回来了,等他们回来,这些狐假虎威之人谁都逃不了!” 梅娘忽然扑了上去,劈手夺过,“那是夫人的遗物,你们看够了,快些放下!我们是清白人家,偌大府邸,只我们这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疑犯若在,早便暴露无遗,你们还想怎样?” 她像个护着小鸡仔的母鹰一般,将一众男人骂得狗血淋头,诸人停了手中动作,面色悻悻然看着首领,“赵郎将?” 那被叫做“赵郎将”的千牛卫正挑开里头帘子查探,闻言冷笑了一声,大步走来去夺她手中匣子,梅娘紧紧护着不给他,他挥掌将她扇倒在地。 盒中玉佩掉了出来,骨碌碌滚至阮明婵脚下,那玉佩上刻着一个“茴”字,她捡了起来,捏在手里。 她的母亲,小字茴娘。 赵郎将朝她伸出手,道:“皇命如此,得罪了。” 阮明婵看了眼梅娘,将两手背到身后,道:“皇命欺人,还是你欺人?” 赵郎将神色一凛,“小娘子慎言!” 阮明婵挑眉道:“怎么,我阿耶还没被革职呢?你们这帮人便迫不及待来落井下石?连我阿母遗物都不放过,竟还殴打我府中人。我不知你们要调查何人,但阮府中从不窝藏疑犯,陛下圣明,定能查明此事,届时你们一个个都是犯了不敬之罪!” 那些人大约都没见过这么个口齿伶俐的小娘子,皆面面相觑,加之他们来时接到的命令只是搜查长安各家,而不是逮着一户进去翻天覆地,此刻便有些心虚,都看向赵郎将,等他下命令。 “继续查!”他眼中寒光一闪,一手悄悄摸向腰间一把短剑。 这把短剑是从那县令处拿来的,因又重又钝,外形缺乏美观,长安世族不屑使用,常为胡商所佩。 若是今夜遗留在这,又“恰巧”被他们所发现,那么阮敬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更何况,陛下本就纵容着他们…… 他心道:对不住了,阮公。 正这时,忽闻外头一阵雨点般的马蹄,一人竟径直冲了进来,他大惊:莫非阮敬元父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马上却坐了个少年,一身浅绿色的对虎纹圆领袍,腰间长刀上的金属配饰在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光。 阮明婵循声望去,双眸微微睁大。 赵郎将认出他来,放下摸着短剑的手,上前道:“三郎怎地到了此处?” 两人先前在一起比试过马球,故而也认识。 裴劭跳下马,四周乱糟糟的,他看也不看,目不斜视地朝他走过去,道:“东市平康坊里头一个胡人酒馆你知道不?” 赵郎将一愣,“知道,怎么了?” “那帮胡商头领找着了,就在那里头,赵郎将赶紧过去,早一步人赃俱获,晚一步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环顾了一圈,众人面色一震,皆跃跃欲试。他们挨家挨户查了那么久,任淮王的人影儿都没看到一个,不由都有几分烦躁,乍闻有个唾手可得的大功劳,心中又燃起了一股希望,还有几分焦躁,因今晚金吾卫那帮子纨绔子弟也来瞎凑热闹,被他们捷足先登,恐怕谁心里都不好受。 赵郎将伸手拦住众人,“我等奉命搜查,任务还没完成,恐不能抽身。” 裴劭一笑,道:“怎么,还信不过我?你们在这闹了这么久,别说一活生生的人,连只苍蝇都没看见,你还要查什么?” 赵郎将一怔,冷硬道:“郎君可有陛下手令?” 裴劭道:“此事十万火急,凭我身份,只能先跟我父亲说了,他让我来找你们南衙的人,再进宫禀报陛下。对了,他还怕我年少位轻,不足以取信于你们,特意让我带来他的金印。”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抛给赵郎将,沉甸甸的分量不轻,赵郎将定睛细看,月色中那几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确是郑国公、裴左相的亲印,他似是有些惊讶地瞥了眼裴劭,转了转眼珠道:“既然裴相公说了,我等必然奉命。只是陛下的命令还得顾着,这样吧,我派几名兄弟去,再留几人下来,如何?” 裴劭听出他弦外之音,心里冷冷一嗤,道:“你们这才几个人?那些胡商人数是你们五倍有余,就不怕届时功败垂成,有漏网之鱼逃出来,赵郎将,这算是功还是过?” 那赵郎将带来搜阮府的,确实也才十个不到,其他的去了另一条街上。他没亲眼见那些胡商到底有多少,被裴劭这么一说,心底不由有些犹豫。正琢磨着,裴劭指着他腰间短剑,状似无意道:“诶,赵兄,你这剑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赵郎将心中一个激灵,连忙将那剑遮住了,道:“前些日子从一个胡商身上夺得的……好了,别废话了,都跟我走!” 他一挥手,大马金刀带着身后众人离去。 裴劭放下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转头看向阮明婵。她正扶着摔在地上的老妇人,迎上他的目光中带着迷茫和惧意,水光潋滟,让他心里也微微一抽。他伸出手,欲扶起她。 阮明婵克制着发抖的声音,道:“我自己可以站……” 还没说完,她腿一软,重又跌坐在地上。 37.节物风光不相待(四) 阮明婵像是淌过了一条几尺宽的湍急河流, 浑身脱力。 在裴劭来之前, 她孤身一人质对那一帮千牛卫,看似傲然不屈,实则内心已然害怕到极致。她不知道那伙人到底要搜到什么才肯罢休, 只能在他们找到任何一样有嫌疑的东西前出声澄清。 她心想:他一定是半途折返了。 阮明婵哽咽了一声,双手抱膝,似乎觉得这样更加安全。她觉得自己在一众人面前哭很难为情, 便顾不上去掏帕子,直接用袖口抹掉泪水,努力瞪大眼, 更多的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滚落, 把她的袖子都浸湿了。 “他们, 还会回来吗?” 裴劭半蹲在她面前, 擦了擦她眼泪,温声道:“不会。”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去宫里吗?” 裴劭愣了愣, 苦笑道:“我晚了一步。” 阮明婵泪眼朦胧, 睫毛湿漉漉一片,“那,那你现在快去吧。” 裴劭道:“我现在过去也于事无补。” 阮明婵点点头,也就没有再问。 方才经了太多事情,让她心绪万千,不知从何处打理, 只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 失神地看着地面。 她一只手里还捏着那枚玉佩, 因用力过度,指甲陷入肉中,掐出道道红痕,手心破皮,又被冷汗一泡,才觉得一丝丝疼痛。裴劭将她握紧僵直的手慢慢颁开,直至看见那块玉佩,在月色下泛着莹莹白光。他也注意到了那上面的字,不由多看了一眼,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那块玉佩拽走了。 梅娘将其放入那匣子里,道:“阿郎从不将此物示以外人,还是由我来收着吧。” 阮明婵尴尬地看了眼裴劭,道:“梅娘,他……不算外人……” 后面四字,她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已经细弱蚊蝇。梅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并未说话,招呼其他仆从们将府邸整理干净。 “不算外人?”裴劭意味深长道:“那是什么?” 他半蹲在自己面前,一手搭在膝上,投下的阴影笼罩她。 阮明婵飞快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往回走,给他下了个无声的逐客令。 她这脾气,裴劭也习惯了,他心里想着,或许她今晚受了惊,该好好休息,有下人照顾,他也不便待在这打扰她。 还有一点便是,裴劭拿了他父亲的金印狐假虎威,若不赶着还回去,明早遭殃的便是他了。 阮明婵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用一种委屈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走吗?” 裴劭:“……” 阮明婵急道:“你不是说好不走的吗?” 裴劭木着脸:你这样子不就是赶我走吗? 她见他不答,软下语气,“我父兄还没回,我怕他们再来,你留下行不行?” 她眼角因哭过,晕出一片红痕,似一枝沾了露水的桃花,艳艳其华。 裴劭手指动了动,心中长叹:罢了,遭殃便遭殃吧。 …… 上元佳节,安业帝一道诏书,召集五品以上官员入宫,留他们吃了一顿汤圆,然后慢吞吞地说出任淮王谋反一事。 在座诸公皆大惊失色,汤圆滚了一地。 就在这个时候,南衙的千牛卫和北衙的金吾卫同时出动,一个负责挨家挨户搜查反贼,一个负责保卫京城治安。而滁州那边,任淮王世子得到消息,见父亲暴露,迫不及待地起兵,然而刚出了滁州,便被早有准备的李释戚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任淮王扮作一个老妇人准备偷偷出城,同样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朝堂上,当着衮衮诸公之面,卸下了象征着他郡王身份的腰带衣物,还姓为“郑”,且将郑氏一族剔除河南大姓,永为奴隶之身。 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政变被扼杀在摇篮里,望着依旧高坐于皇位之上的安业帝,众臣心中都不免生出一股敬畏之感。 他们都隐隐猜出,陛下想就此事,好好借题发挥一番了。 除了名正言顺地削其他郡王国公的名号之外,他也想借机探一探诸臣的底。 众人的目光,投向了首座的三位宰相。 此事的发现者是滁州的一个小县官,由虞师道引荐,这件事他可算是头功。其次,李释戚讨贼虽仍在滁州,但依目前状况看,估计最迟后天便能带着任淮王世子的头颅回京,功名状上他也有一笔。所以,最耐人寻味的一个,便是陛下的妹夫、左相裴忠了。 众人心道:这裴相公,军功太大了,陛下怎能还让他建功呢? 这事上,裴忠半分好处没捞着。 也有人心多了个心眼,转而注意到了默默无闻的阮敬元。 他在担任凉州大都督期间,也在中央挂名了一个刑部尚书的官职,但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回来后主动请旨讨了个清闲的太常卿,照说这么个再熬几年就能退休的人,安业帝应该也没有顾忌了,但据说千牛卫搜查的时候,也将阮府翻了个底朝天。 虽然什么都没查出来,也够一众人嚼烂舌根了。 这一谈,便是到了月上柳梢头,待诸人回去时,街上寥落一片,不知谁落下的花灯兀自燃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毫无上元佳节的热闹氛围。 阮明琛和他父亲慢慢策马走着,心道:陛下今晚此举,实在太过让人心寒。 下令挨家挨户搜查以探知朝臣底细的主意,便是虞师道这老贼出的。都说人至暮年,猜忌之心愈重,如果说早年安业帝还能作好表面功夫的话,那么现在他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众臣身上,而忽视了更长远的东西。 此番查出来的共犯,除了那些平时与任淮王交往甚密的臣子,也有上过奏表反对安业帝削藩的,一夜之间,都如雨后春笋般被禁卫军揪了出来,无一不被关押待审。 距离阮府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时,他心想:明婵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曲江园,曲江园在长安城西南角,离这老远,又有长公主安定人心,但愿她不知道此事。 府上灯火阑珊,收拾狼藉的下人告诉他,“娘子很早便回来了,有些劳累,先休息下了。” 阮明琛一怔,看着那处被树影掩盖的小院,想了想,还是没过去打扰她,又问:“那些人待了多久,可有查出什么?” 那人回:“后来一位小郎君赶来将那些人调走了,便没有继续为难我们。” 至于他说的是谁,阮明琛自然知道,心里道:裴劭要调走千牛卫,必然动用了长公主或是郑国公的金印,怪不得回去后有人跟裴忠说了什么,他一副不安又极为震怒的模样。 明明已是风平浪静,他却觉得湍急的暗流仍在涌动,甚至才刚刚开始。 他将身上朝服换下,对着同样坐在一旁的父亲道:“他们哪是查人,分明是查证据……”又冷笑了一声,“或许也不能称之为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跳跃的火苗将两人脸照得半明半暗,阮敬元看到本在他塌下的匣子被放到了案上,不由疾步过去,看到那枚玉佩还在,才松了口气。 阮敬元捏着那枚玉佩,盯了许久,用指腹将那小小一个字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抚过。这上面的纹路,不用眼睛看,他已然烂熟于心,一闭眼便能从脑海浮现出来。 阮明琛低声道:“这么多年了,陛下对父亲仍怀有疑心,这分明……” 他想说,这分明,是安业帝当年反复无常失信于人。他看到父亲在烛光下一瞬间苍老下来的脸,鬓角似乎闪着几根银发,喉间不由哽了一下。 …… 阮明婵被梅娘催着去休息,半睡半醒间,她被前厅父兄回来的声音吵醒,这一醒,便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梅娘俯身在一旁给香炉添香,透过薄薄的窗纱,她看到外头没有一点灯火,黑漆漆一片,仿佛之前的骚动只是她的错觉。 黑暗里,她翻了个身,拉住梅娘的袖子,轻声道:“梅娘,你没摔疼吧?” 梅娘坐在她塌边,给她盖好被子,柔声道:“我骨头硬得很呢,娘子快睡吧,今晚真是受惊了。” 说到这,她也心有余悸,摸摸她的脸,“娘子今晚出言训斥那帮千牛卫,倒有些夫人的风采。” “我阿母?”阮明婵半支着身子坐起来,柔顺的长发从削薄的肩膀倾泻而下,将她裹得娇小孱弱,“她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吗?” 梅娘缓缓道:“是啊,夫人硬骨比起阿郎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曾将那些不讲道理的衣冠禽兽骂得狗血喷头……” 她说着,声音里竟有几分哽咽,握住阮明婵的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阮明婵之前倒是从未从长公主口中听到过这样子的阿母,长公主跟她说起的,只是阿母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阿耶,她这样一个江南大家的女儿,端的是一副如水温柔,却又坚韧不屈的性子。她又想起梅娘护住那枚玉佩的时候是那般拼命,不由也有些伤感,“我阿母……” 梅娘比了个小声的动作,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娘子早些睡吧,明天不是要去找裴小郎君吗?” 阮明婵脸一红,往被窝里缩了缩,“谁说的啊,我才不去找他……梅娘你也早点休息吧。” 门外人影晃了晃,随着烛光的熄灭,也融入了黑暗中。阮明婵闭上眼,因放下了心,不一会便沉沉睡了过去。她在朦胧中,听到门帘被放下时挂钩相撞的清越之声,以及梅娘一声轻轻的叹息。 38.犹是春闺梦里人(一) 入了皇宫, 约莫走了两炷□□夫,才远远看到含凉殿一角。 落雪无声,偶有鸟雀从枝头飞起, 一团雪便簌簌抖落, 而后又重归平静。 裴劭对这里的唯一感受,便是静。 太静了,仿佛前天夜里滁州那一场叛乱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的一切。唯一的变化,便是昨晚从一些朝臣府上搜出了与任淮王往来的证据, 多为书信,偶有珍玩,轻者流放, 重者问斩。 任淮王只是这众多心有不满的郡王国公中的一个,迫不及待地亮出刀刃, 也同样摧枯拉朽般被剿灭。 这是一场无声的血雨腥风, 风雨之后, 万马齐喑。 他看到那个半躺在塌上的老人, 道:“陛下。” 安业帝眯着眼, 微微响起呼噜声。 裴劭看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 “兄长, 三郎来了。”长公主轻声道。 安业帝这才醒了过来, 长出一口气, 瞥了他一眼, 见少年向来整洁的衣袍上多了两处污渍, 笑道:“可是被你父亲罚了?”他睡眼惺忪, 若忽视他身上的赤黄龙袍, 看上去像一个平常老叟。 昨夜因裴劭私自拿了郑国公金印的事,裴忠已然勃然大怒,命他在祠堂跪了一整夜,那地面积雪未消,半夜温度剧降,滴水成冰,他忍着冰天雪地里的寒意和汹涌袭来的睡意,直至次日安业帝召他,才不得不站起来入宫去。起身之时,衣袍竟和地面冻成一体。 裴劭低头,敛去了一身的乖戾,道:“是。” 安业帝抬起眼皮,道:“朕想问,你是如何发现那些胡商的?” 裴劭不假思索道:“那帮胡商喝醉酒找我的麻烦,我心里气不过,便跟上去教训他们,没想到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事……” 还没说完,安业帝大笑:“得亏你这瑕疵必报的少年心性,不然谁能想到,那些人居然明目张胆地在朕眼皮底下饮酒作乐?” 他又缓缓道:“只是你不该急功近利,私拿了你父亲的金印……” 裴劭道:“是臣无法无度,求陛下降罪。” 安业帝瞥了他一眼,嘴角浮现一抹笑,“朕自然也知道,你是为了大局着想,难得你如此清醒。朕也知道,二郎他这回也出了不少力,洛州毗邻滁州,却分毫未伤,这是二郎未雨绸缪的功,洛州刺史已经和朕说了,朕想着,这次二郎回来,定要好好赏他。” 长公主笑了一下,出声道:“这是二郎他的本分而已,兄长将他们都看得太高了,终归都是年轻人,还不足以担大任。” 安业帝微微点头,“确实都还年轻啊……”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又要睡着。但很快,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静谧,“阿耶!阿耶!” 金澜公主穿了一条金缕的碧罗笼裙,挽双螺髻,额前华胜熠熠生辉,挽在臂间的云锦广绫披帛被风吹拂得微微扬起,后头跟着一众手忙脚乱的侍女,生怕她不小心被裙子绊倒。这小公主最受安业帝宠爱,进来的时候无须内侍通禀。她眼睛转了一圈,朝长公主走来,“姑母!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将她搂入怀里,金澜公主嘻嘻笑了一下,又看向裴劭,“表兄,你也来了?” 裴劭淡淡“嗯”了一声,对安业帝道:“陛下若无事,我先走了。” 金澜公主伸手拉住他袖子,“你怎么看到我就走啊?” 裴劭瞥了眼她霜雪般的小手,那手还带着金臂钏儿,一动起来,叮叮当当甚是好听。他将袖口从她手里慢慢抽出来,道:“并非是看到公主,而是臣确实有事。” 长公主也道:“金澜,过来,来姑母这,姑母今天又给你带了胡商那买来的小玩意儿呢!” 裴劭不同于长公主,鲜少入宫,故而和这位公主表妹相处甚少,只是金澜公主时常听太子说起,潜意识里便以为两人十分亲近。 她嘟起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长公主身边,“还是姑母好!” 她还瞪了他一眼,两腮气鼓鼓的。 金澜公主年幼可爱,惹得安业帝和长公主都笑了起来。直到她又抱怨了句“和阿兄说的不一样啊”,安业帝笑容才顿了一下,看着他背影,道:“三郎也该历练历练了……” 大周年轻子弟入仕,除了参与科举,还有靠着家族功勋入朝为官。如虞二郎,杜五郎,李大郎……都多多少少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只素有纨绔之名的裴劭仍游手好闲。 长公主抬起头,脸色有些白,“兄长也知道,他向来野惯了,担不起大任……” 安业帝摇头,两人是亲兄妹,这里又没外人,他说起话来,似是显得推心置腹了些,“你最近怎么总是顾忌这顾忌那的,朕记得,你以前并非如此畏首畏尾。三郎难得在今次的事情上立了功,你说不该赏,朕便想着让他担个实职,你又不愿意,莫非是裴忠的意思?” 长公主一惊,忙道:“兄长想哪去了?” “那便对了。”安业帝笑了起来。 那边裴劭还未走出宫门,便被一人喊住了,他认出来,那人是安业帝身旁最受宠的内侍杨中使,杨中使满脸笑意地喊住他,特意传来了安业帝的旨意——提拔他入飞骑营,为五品下骁骑卫。 飞骑营是在安业初年设立,属于皇城十三禁卫之一,但不在长安城中,而是在长安西南,渭水以北。那里面,大都是虎将之后,可以说是禁卫军的精锐所在,将那些由好逸恶劳的膏粱子弟组成的金吾甩出老远。 裴劭听到这道旨,脸色头一次变了。 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一道恩旨。 照理说,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一跃至五品郎官,不用付出多大的努力便能进入深受皇帝重用、十三禁卫之首的飞骑营应该是一件令人嫉妒眼红的事,但这种时候突然下命,不得不让他多想一层了。 裴劭思来想去,终于意识到,表面的原因是昨夜他私拿了郑国公金印,且谎报陛下旨意调遣千牛卫,实则安业帝真正顾忌的,是自己和太子走得过近了。 而他现在为人臣,一旦与太子往来,随时便能受人猜忌。 昨晚的事便差点让他铸成大祸,所幸报应都是冲着他去的,安业帝这时候还不会把他看得太重。 他站在皇城中央,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朱墙黛瓦,飞阁流丹,一片片殿阙巍峨绣闼雕甍绵延不尽,一直隐没在蒙蒙天际。这般巨大的皇城,也只是太极宫的冰山一角,他站在这里,不由觉得这些庞然大物随时都会铺天盖地朝自己倾塌而来。 恍然间,他想起阮敬元对自己说的话——“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说大不了如何,但你为何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句‘大不了’?” 裴劭骑着马,不知走到了哪,回过神来时,他已身处一条幽深的小巷。傍晚云霞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犹如泼了一层彩墨,墙头和墙垣下草堆里点点残雪反射出点点银光,犹如星辰漫布。他认出来,这是明婵与众女游玩归来抄近路时会走的巷子,他还在这里撞翻过她的马车。 他微微笑了起来,心里那一点郁闷随着余晖铺洒,一扫而光。 身后突然响起车轱辘碾过潮湿地面的声音,他侧身,便看到一辆马车悠悠然停在了自己身后,帘子被一只凝霜般的皓腕撩起,阮明婵探出半张脸,见了他也十分惊喜似的,她眼瞳里倒映这西天那片亮堂的光,即便在车帘的阴影下,也仿佛光彩熠熠。 她提着裙角下了车,脸上微施淡妆,起先疾步跑过来,而后又放慢了脚步,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来。 阮明婵道:“裴劭,你怎么在这?” 裴劭看着她明艳如春的脸,心道:他总有一天,能有资格说出那句话,届时谁都不敢再让她像那晚那样哭了。 意料中的挑逗并没有从少年口中说出来,阮明婵反而看到他大步流星地朝自己靠近,不说一句话,表情无喜无怒,眼睛是看着她的,但目光却仿佛洞穿她一般,小巷寂静,这个时候,除了她偷懒抄近路,没人愿意走这般狭窄的路,这寂静便让他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更加显耳。她脚步一顿,甚至有点想后退一步。 “裴劭?” 她喊了声,便再没能说出话来。 因他没真正走近她,便搂着她的腰将她带了过来。阮明婵只来得及看见他一双幽深的眼眸,然后便被稀里糊涂地压到了墙上。他的吻不同于上次在凉亭下带着初涉情.事时的生疏和挑逗,从一而终,十分认真。他将她的背托了起来,似乎对他来说这般便更享受一些,但阮明婵却有些受不了,用尽了力气去推他的肩,这点软绵绵的力道无济于事。 他放开她的唇,又去吻她的唇角和通红的脸颊,阮明婵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却不得不先喘了好几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她鼻端皆是他身上的沉香味,又掺杂了些其他清苦的味道。她往后退了步,也感觉到他紧跟上来,忽地抓住自己肩膀的手紧了一下。 阮明婵视线下移,看到他雪白衣袍的下摆,竟染了点点鲜血。 她惊呼:“你的腿怎么了?” “你别喊,我没事。”他短暂地在她身上靠了会,又直起身,抵着她的额头,也将她的脸捧了起来。 他感到膝盖上的伤又开了裂。 也难怪,去宫里走了一遭,又在这巷子里徘徊着不肯回家,只上了一层药,再厚实也能四分五裂。 他轻声,几不可闻,“不小心摔了一跤。” 阮明婵将信将疑,“你?你怎么会摔跤?” 裴劭一笑,“想你想得太过了,不留神没看地上。” 阮明婵脸涨红,好半晌,她才道:“我不信,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劭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以后不能时时见你……” 他说着,又低头去含住她的唇,她的话也因此零零散散地溃不成军。这样温存旖旎的时刻,哪怕遍体鳞伤,四面楚歌,他也觉得如饮甘怡了。 39.犹是春闺梦里人(二) 安业十四年年初, 大大小小的出了不少事情。 任淮王“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和他并肩作战过且一同响应举兵的战友仍在滁州负隅顽抗,零零落落地只剩了个把,其中一人,连夜逃到了河北, 据闻正死心不改地召集残将。 这人在众人看来, 已经不足为惧,便将目光放到了手头事情上。 其余两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能搏得世人瞩目。一为天子嫁女,二为英王回京。 安定公主嫁给当朝右相嫡子,成婚当日,长安万人空巷, 从虞府到皇宫门前的那一段路,几乎是人山人海, 不论是平民抑或是世家大族, 皆能一睹天子之女的风采,年后那场风波似乎也从众人脑海中淡去了。 而英王平定涿州山匪一事, 也让朝中诸臣频频点头称赞。这位以前一直默默无闻的皇子, 到了地方之后竟像变了个人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跟他前后回京的, 还有洛州别驾, 裴家二郎裴宣。 过了正月, 已经有了些开春的暖意,河面上飘着浮冰,一些早春的花也悄然绽放。英王穆元礼从太极宫拜过了安业帝和母妃回来,又顺道去了曲江园,去看望长公主。他和这位姑母不亲,但面子的事还得做好。 安业帝难得夸了他,说明他这个亲王,做得还不赖。 穆元礼慢慢踱着步,心里将这些天其他人告诉自己的事情捋顺一遍,自觉朝中几位权贵仍自岿然不动,牺牲的只是一些没眼见又固执己见不会变通的愣头而已。 他背过手,站在远处。他来之前没通知长公主,此刻她身边却坐了个面生的小娘子。宫里的几位公主他都见过,也都留了个心眼记住了各自的外貌,此女绝不是宫中的人。他摸了摸下颌,心道:和姑母感情这么好? 他不由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谁?” 本不奢望有回应,身后突然有人答:“这好像是太常卿家的女儿。” 穆元礼一回头,看到的便是他舅舅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太常卿,那是谁?” 安庆显是经历过战乱的那辈人,有点小聪明,凭这点小聪明逢事化吉不在话下,但也有翻船的时候,早年有一次得罪了一大户人家,差点小命不保,靠穆元礼母亲借着关系周旋才留了条命,是以对他这个姐姐言听计从。后来她入宫为妃,又生下了皇子,便更加谄媚讨好依附于她。他半生的荣华富贵,离不了英王母子,自己侄子好不容易有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好不容易在地方干出了点政绩,他便更加不敢违抗于他,故而英王时常有不敬之处,他也不以为意。 英王目光里含着对他的厌恶,安庆显仍笑道:“大王不知,就是原凉州都督阮敬元啊!” 穆元礼这才记了起来。 这个时候,小娘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庞。穆元礼想着要不要改日再来,却忽闻身后那人笑了声。 穆元礼不耐烦道:“笑什么?” 安庆显道:“臣看那小娘子有些熟悉。” 穆元礼静了静,几乎以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身侧假山后的草丛动了动,他陡然一惊,喝道:“谁在那?!” 那草丛里冒出来一个年轻女郎,身着及胸的大袖蜀锦长裙,臂间七破色的披帛拖曳在地上,光彩照人,朝他盈盈一拜,“小女虞家二娘,扰了英王殿下,还请恕罪。” 穆元礼打量她半晌,这次倒是记了起来。 她垂着眼,粉面含羞,目光盈盈,时不时飞快抬眸瞥他一眼,在这早春的春光里便显得更加妩媚动人。穆元礼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她此刻出现在这的用意,不由起了些逗弄的意思,伸手帮她拈起头发上的花瓣,状似无意道:“有花落你头上了,孤帮你捡去,你不介意吧?” 虞同缈意料之中地脸红了,娇俏地摇摇头,抿唇一笑。她感觉英王突然靠了过来,不由轻呼一声,抬起手臂欲去挡他的胸膛,却听他轻声在自己耳边道:“你当孤是太子替身吗?” 那细嫩的花瓣在他指尖碾碎了,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被他踩在脚下。 虞同缈脸色发白,颤声道:“小女断没有如此想法……” 穆元礼冷冷笑了一声,“呵,你兄长娶了我妹妹,你还想嫁我弟弟,虞家这如意算盘打得好啊。不过说你们精明,实则愚蠢至极,你知道为什么吗?” 虞同缈白着脸摇了摇头。 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能懂些什么,穆元礼自然也不屑于告诉他,自顾自地走了。 安庆显却仍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待迈步时,虞同缈忽地喊住了他,指了指凉亭里那小娘子,面上不复尴尬神色,“关于她的事情,詹事知道多少?” …… 阮明婵已经好久不见裴劭了。 他那天跟自己说,不能时时相见,她还以为这“时时”指的是每时每刻,现在看来,却是三天都见不到影儿。后来她听闻,裴三郎竟是去了飞骑营,她心道:飞骑营……那也实在有些远了,要出了长安城才能到。 她撑着下巴在家中枯坐的时候,婢子们便来打趣她,她只好和其她人出来游玩,以消遣这段无聊透顶的时光。 “阿母。” 这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让众女静了片刻,不知谁又说了句“这便是裴二郎”,她们中便有人轻轻抽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喟叹了一声。阮明婵下意识抬眸去看,在她脑海里,裴家的郎君竟只有裴劭一个。 那人身着石青色团花纹缺胯襕衫,镶玉革带,长身玉立,正微微俯首,站在长公主面前说着话。阮明婵认出来,他应该就是任期已满而刚从洛州归来裴宣了。 那两人说了几句话,竟不约而同朝她这里看过来,长公主招了招手,“明婵,来。” 阮明婵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在长公主这,她仿佛比其他人有了更多的优势,比如时不时地将她单独喊过去,或品茶或赏字,就差没宣告众人“这是我裴家的媳妇儿”,让她十分受宠若惊。 现在,长公主又对她道:“二郎要去飞骑营看三郎去,你俩这阵子也好久没见着了吧?一同过去如何?” 阮明婵抑制住几欲脱口而出的“好”,矜持地点了点头。 要是以往裴劭在京城里跑得没影,她才不屑于去找他呢!但现在不一样,飞骑营在长安城外,那么远的地方,出城还要有令牌,就算出了城,她也不能进去。 裴宣笑了笑,道:“阮小娘子倒是爽快人——既然如此,喊我兄长便可。” “……”阮明婵可不像裴劭那样刚见面就腆着脸叫上兄长,所以她仍只是默默跟着,戴上帷帽骑上马。 “三弟脾性有些古怪,和他在一起,也真是为难你了。”裴宣转头道:“他没欺负你吧?” 他问的话简直和当初长公主的有异曲同工之妙,阮明婵无语半晌,摇了摇头,心道:裴劭是有多不得人心啊,连他母亲和亲兄弟都不向着他。 裴宣又道:“去飞骑营,对他来讲也挺不错,把这桀骜的性子好好磨砺磨砺。哎,他被父亲罚得太多了,性子又执拗,叛逆期到现在都没结束……” 阮明婵:“……” 她突然想到那天在小巷遇到他时,他膝盖上受的伤。 她撇撇嘴,心里却有些沉重。 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定是被郑国公罚了。但是像他这般的不驯的人,居然能乖乖受罚…… 说来也怪,裴宣眉眼也随了长公主,温润如水,真正的谦谦如玉,裴劭就不一样了,他就算是和颜悦色,亲吻着她的时候,也隐隐藏着一股锋芒,一有风吹草动,便十分张扬地显露出来。 阮明婵自然而然地又想,她有好几天没见他了,草长莺飞二月天,郎君们都在打球射箭,这几人中唯独不见他的踪影。以前是他千方百计爬树翻墙来寻自己,如今她也应该去寻他。 裴宣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出城,又走了许久,才看到绿树掩盖中的大营,手持长戟的侍卫听了裴宣的话,想都不想明确拒绝。裴宣苦笑道:“这李大将军定的规矩也太严了些……”阮明婵正琢磨着要不要搬出长公主名号,便听闻身后传来一阵鼓点般的马蹄声。 数十个人手执弓箭,策马扬鞭,皆着翻领窄袖的黑色骑装,应是打猎归来,马鞍上还挂着兔子山鸡一类的猎物。裴劭就走在这些人中间,一眼便看到那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他目光一瞥,又落到他兄长裴宣身上,笑着迎上来,“兄长何时回来的?” 裴宣道:“前天刚从洛州马不停蹄地赶来,要是我知道你在这,就顺道来了。怎么,我和母亲思你不得,你倒好,优哉游哉地出去打猎?” 他一说,一旁几人便听出他的身份,纷纷上前打招呼,有熟一点的喊他“二郎”,不熟的便称他“裴侍郎”。裴宣此次回京,一来洛州别驾任期已满,二来抵挡任淮王叛军有功,升为兵部侍郎。 他们又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阮明婵,因她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只是见她身段婀娜,薄纱下露出的一段脖颈软白细腻犹如凝脂,好半晌,才有人干笑:“我怎么不知道裴家还有个小娘子啊?” 阮明婵掀开薄纱,露出一张浅施粉黛的脸,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面容之娇妍,让围观众人都禁不住一滞。她径直朝着裴劭走去,嘻嘻一笑:“想我没?” 40.犹是春闺梦里人(三)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不知道, 新来的裴三郎居然还有个未婚小娘子? 在裴劭来飞骑营前, 这些人都听过他的大名, 百闻不如一见, 这常人口中只会斗鸡走犬的纨绔子弟居然能一下子打趴他们三个,这次打猎, 也是满载而归, 一跃而为营中的风云人物,他们摸摸下巴, 心道:没听过裴三有什么风流韵事, 或许是真的心有所属。 裴劭看着阮明婵, 没有下马, 而是朝她伸出一手。阮明婵觑了眼面带暧昧的围观众人和笑得无奈的裴宣, 有些犹豫。众人也想:这是要她上马, 共乘一骑吗?这裴三也太不矜持了, 小娘子脸皮薄,怎么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和他走了呢? 有好事一些的, 还帮腔道:“裴劭, 你这也太不厚道了,我说应该……” 他想说,追求女孩子, 应该这般这般,循循善诱, 而不是直愣愣地伸出一手, 等她上钩。 他话没说完, 便张大了嘴——阮明婵只稍稍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裙摆翩跹如彩蝶般,翩翩然落至少年马上,顺便也放下了薄纱。 众位单身汉目瞪口呆:这也能撩到小娘子? 裴劭扫了眼众人,十分不厚道地笑了笑,解下挂在马鞍上显得碍手碍脚的猎物,抛给裴宣,“给你了,回去改善一下伙食。” 裴宣抽抽嘴角,笑而不语。 他又一勒缰绳,将马调转了个头,众人见他要走,不怎么正经地笑了两声,“你俩干什么去?” “体味自然。”裴劭扔下一句话,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阮明婵被他不由分说劫走,还美名其曰“体味自然”,简直是哭笑不得。 她捂住面前垂纱,不让它被风吹得扬起来。裴劭控马将速度降下,笑着将她面纱撩起来,阮明婵一惊,连忙抓紧了,他又一扬手,薄纱便仿佛水一般从她手中流走,那帷帽也不知被扔至何处了。 阮明婵怒嗔:“你干什么呀?” 裴劭道:“有我在,谁敢偷窥你?” 说着,他专注地盯着她熏红的脸,突然意识道,出了长安城,再外是一片密林,又是将晚时刻,人迹罕至,她便只剩自己可以观赏了。 他停了下来,将她抱下马,脚下却趔趄了一步。 阮明婵被他摇摇晃晃的步伐弄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不小心和她一起摔个狗啃泥。事实上,平素神通广大的裴劭确实绊了一跤,合身将她扑倒在草地上,阮明婵惊呼声还没来得及诶出口,已经被他压得差点吐出一口血,“……你是故意的吧?” 裴劭埋首在她颈间,低低笑道:“故意的,你能奈我何?” 地上已经冒出了一片嫩绿的草,垫在身下比那毯子还要软上几分。他身上没有平日里的袅袅沉香,而是方才从林间带出来的树木阳光的蓬勃气息,让阮明婵有些无措。 她不知道,裴劭这是太激动了。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他这几日没有回府,自然也没有去找她,只隔了短短几日,便仿佛过了好几个春秋。他正准备着择个日子回城,便看到她突然出现在面前,颜色亮丽,明明生辉,这枯燥闷人的早春也真正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 这时候他才发现,心里那股占有欲越来越强,不想让其他人看她分毫,哪怕是两人在一起也必须四周万籁俱寂,无人打扰。 裴劭要面子,在好友面前不便太过于激动,便将她带了出来。 他的唇从她颈侧一路往上,吻过腮边和耳垂,又移至她唇上,若即若离地碰了碰,在她开口说话前,又将其堵住了。他手肘撑在地面,将她小小身躯笼在身下,投下一整片的阴影。迷离的飞花和柳絮在脸侧略过,提醒着他,这里没有一个人,身下这具横陈着的娇躯,可以任他采撷。 裴劭不由有些心旌荡漾,更加专注了些,但他不会再迈出一步,因为他早便下了决心,在他有能力保护她之前,不会碰她一分一毫。 这个时候,阮明婵的手忽然触上了他腰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什么。他浑身都绷紧了,立刻抓住她不知好歹的手,哑着嗓子道:“……你不要命了?” 阮明婵很无辜。 他腰间有带刀吗?她一碰就会死? 淫威之下,她弱弱开口,“你的刀柄膈应……” 裴劭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默默把刀朝外移了个位,同时离她远了些,“嗯……好了……” 阮明婵看到他眯起眼,嘴角的笑变得有些邪气和调戏意味,一推他胸膛,自己一滚,滚至一旁。裴劭伸手压住她衣摆,凑上来,道:”还没够,婠婠,再让我吻一会……” 他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连同这迷人的春光一同扑在她耳侧,差点让她神情恍惚地答应下来,好在她立刻抽回裙角,义正辞严地拒绝:“我要回去!” 她与意料之中相同的拒绝方式让裴劭忍俊不禁,而很快,他嘴角的笑意倏地凝固了,转而被眼神中的警觉所替代。他目光凝固在她脸上,但又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听着周围的动静。阮明婵正欲问一声“怎么回事”,便被他纵身扑倒,耳侧是锋利之物擦着衣袍而过的声音。 一支箭将他衣袖划破,破了些皮肉,而后扎进了树干,入木三分。 裴劭顾不上臂上的伤,半蹲起来捏住那箭的尾端看了看,又往后一瞥,林间草木微动,隐隐可以看得见几个黑衣人的身影。就在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没多想,直接拉起阮明婵一跃至马上。 “那是什么人?山匪吗?” 阮明婵也是一惊,但经了上次差点被抄家的事,她居然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惊慌。她突然想起最近京中流言说,长安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县有一些土匪隔三差五地袭击,离这里也不远,莫非就是那帮人? “别探头。”裴劭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而后拿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回身拉开,他本也没想着射中那些人,果然只听得身后脚步声骤乱。仿佛也察觉到了不安,他的紫骝也愈加暴躁地飞起双蹄,直冲着不远处大营奔去。 “山匪怎会有如此精良的箭?” 他说着,看向阮明婵。她正在怀里掏帕子,想给他的手臂伤口处裹上,又不放心似的频频看向他们后方,提醒他:“我们好像把他们甩开了……” 阮明婵抬眸,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眉峰深深皱起,额角还有些细微的汗。这副严肃的神情在他脸上少见,让她也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后面那帮人见他手中有弓,就算怀中带着一人也丝毫不显狼狈,加之其他人也随后赶到,不敢再追上来,早已在林木间消失。裴劭控马放慢速度,微微松了口气。 “裴劭!是你们在那吗?”很快又传来一阵马蹄,几人策马赶来,是方才和他一同出去打猎的一众人,连裴宣也在其中。 “我们看到附近有些人鬼鬼祟祟的,便赶出来想查探一下。”裴宣看到他小臂上的伤,道:“你没事吧?” 裴劭脸色冷峻,微微一点头,并不说话。 众人以为他忍痛不好开口,道:“这些人是山匪吗?好大胆子,竟敢在飞骑营外探头探脑!看我不把他们一锅端了!” “等等,别冲动。”一人阻止道:“他们不知逃哪去了,现在天色已晚,你贸贸然冲出去,在林间迷路了怎么办?要不禀报将军去?” 他们口中的将军便是李释戚,但此刻不在营中。 “李大郎,你父亲呢?” 一开口,阮明婵才注意到,出来的人中间还有李大郎,就是那日和裴劭干了一架的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子。 李大郎心不在焉的,别人问他也只是愣愣地“啊”了一声,目光躲闪,看了眼阮明婵,支支吾吾道:“不知道啊。” 众人一哂,唯裴劭淡淡抬了抬眼。 “不早了,回去吧。”众人提议,“裴劭,你伤口如何,要不要包扎一下?” 裴劭道:“我无事。我今日回去,明早再来。” 不用其他人劝阻,阮明婵已经开口了,“不行,你得留在这……” 裴劭道:“这点小伤不足挂齿,我确实有要事处理,你们先回去。” 看他起色依旧正常,应是确无大碍,既然这般坚持,众人也不好多劝,纷纷与他告辞。 阮明婵看着他右臂潦草地裹着一圈帕子,染了血又干涸,转身上马的时候,却依旧不用踩着马镫便一跃而上,挺拔如松地坐着,不由心想:他还真是个喜欢逞强的人。 “李大郎!” 李大郎魂不守舍落了单,正匆匆忙忙准备追上众人,忽闻身后裴劭喊自己,下意识准备不去理他,裴劭鞭子一甩,抽在他马蹄前,“站住!” 他目光如刀刃一般,“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41.犹是春闺梦里人(四) 李大郎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裴劭威胁道:“你不说, 我便告诉你父亲去!” 李大郎想起那天那一顿狼牙棒,更加惶恐, 仍嘴硬道:“我确实不知, 你让我说什么?” 阮明婵见他突然质问看似毫不相干的李大郎,又想起他方才心绪不宁的模样,不由也生出几分怀疑。一旁裴宣沉吟了会,上前道:“李大郎,此事事关长安百姓安定, 天子脚下有贼寇作乱, 若真是那些无法无天的山匪, 不仅要禀告将军, 重者还得上奏陛下。你若知晓几分内情,不妨说出来, 如有苦衷, 这只我们四人, 我以裴家名义担保,定不会将你的话说出去。” 裴二郎说话,有几分在宦海浮沉里打磨出来的圆滑和从容,对付李大郎这样的毛头小子不在话下。李大郎见他说得这般严重,还牵扯到了陛下, 面色里透出彷徨和挣扎。 阮明婵就这样看着裴家两兄弟一本正经耸人听闻来吓一个少年, 不由想以手掩面。 裴家人果然一个个都是狠角色。 李大郎有些动摇, 松口道:“方才追那些人时, 我看到有个人挺眼熟的, 好像在长安城里混迹过似的,也有可能是一些混混……” 裴劭追问:“混混,你哪里看到的?” 李大郎又是一阵支吾,摇了摇头。 裴宣温和地笑了笑,似是放过了他,“那便好办了,趁那伙贼人还没跑远,我们现在便去禀明陛下。” 李大郎忙道:“只一些混混,哪用得着这般小题大作,指不定他们被我们吓跑了,不敢再来骚扰了……” 阮明婵蹙眉道:“一些混混怎会如此行动统一,身着黑服,还佩弓箭?李大郎,你——” 她拉长了语调,心道:你想欲盖弥彰些什么呀? 李大郎被三面夹击,毫无还手之力,欲哭无泪,只好道:“我要是知道还能在这和你们纠缠不清的,我要回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这么点芝麻小事,陛下怎么会管……” 裴劭突然上前,一把扯过他衣领,将他拽得差点一头栽下去,李大郎叫道:“你又来……裴劭!你别以为我怕你!” 裴劭却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盯得他暴涨的气势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水的火,瞬间灭了下去。李大郎抽空心想:见鬼了!明明自家老爹发起脾气眼睛瞪得铜铃大,怒发冲冠暴喝如雷,他能熬好一会才张口求饶,被裴劭这么森森然盯着,任谁都免不了心里发悚。 好半晌,裴劭才放开了他,微微一笑,冷峻的面容里带了些让他安心的调侃,还不忘在他肩上锤了拳,一副握手言和的姿态,“还想打架,你是怕揍得不够疼?” 李大郎不忘占一下口头便宜,哼哼道:“你知道就好!” 他退后几步,朝裴宣拱手道别,便策马撒腿狂奔,不一会便没了影。 他走远了,阮明婵才轻声问道:“你不追问?” 她还以为依裴劭的性子,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不会罢休,哪会这么容易便放走了他。 裴劭“嗯”了一声,道:“走吧。” 裴宣亦没有多问,若有所思地最后看了眼李大郎离去的方向。他鲜少回京,对这位少年郎君的事情了解不多,只知道前些日子裴劭和他干了一架。 嗯,好像也是为了阮小娘子来着。 他不由笑了笑,慢慢跟在两人后头。 两人并肩而行,投在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最后合二为一,难以分离似的。阮明婵微微垂眼,目视前方,裴劭全程侧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也不在意有他人在旁。 不一会便看到了长安城门,裴宣出示令牌,一旁正巡逻至此的金吾认出他来,道:“裴二郎吗?可算找到你了,陛下正急宣你呢,赶紧入宫吧!” 裴宣一愣,简短地和两人道了别,拍马匆匆赶去。 大街上行人稀少,空阔寥落,偶有几辆走了一整天赶至长安的马车疲累地从他们身侧驶过,卷不起一丁点儿的尘土。后面赶来几名身着甲胄、身后插着旗帜的士兵,一阵风似的疾驰而过,这是这几日来往于滁州河北及长安的传令兵,路上行人见怪不怪,纷纷避让。 阮明婵道:“那我也……” “我送你。”裴劭断然道。他注视着那些绝尘而去的骑兵,面上毫无笑意。 阮明婵认真道:“你的伤没事吗?赶紧回去吧,我又不是不识路。” 裴劭专注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都柔和下来,“明日又见不到你了,多待一会,不行吗?” 过了许久,城外树林间扑棱棱飞出一群晚归的鸟,这陡然响起的声音间,还混着少女一声极轻的“嗯”。 …… 夜幕降临,郑国公府里的灯火几已熄灭。这几日长公主头疾再犯,郑国公裴忠便令下人们早早灭了灯火,让她好好休息。 仅剩的一点油灯的光被一粒裹挟着晚风呼啸而过的石子擦灭,“吱呀”一声窗户被打开,一个身影从窗台跳下,抛了抛手里的石子,步履如飞,继续攀着府内短墙跳下。 墙后,裴宣一身白衣幽幽站立,“三郎,你去哪?” 裴劭落地后踉跄了一下,似是有些惊讶,“你为何在这?” 裴宣道:“睡不着出来散步,你呢?” 裴劭扫了眼他的衣着,静默了会才道:“去恭房。” “去解手要穿这么整齐?”裴宣指了指他的衣着,窄袖衣袍,束带皂靴,还不忘佩把刀。 “……” 他这位兄长性子确实和母亲一脉相承,谈起话来,心平气和,不慌不忙,三言两语间抓人七寸,从未失手。 裴劭自知瞒不过,道:“出去办事,你别拦我。” “什么事?” 裴劭看了他一会,缓缓道:“今日那伙所谓山匪,李大郎说他们面似京城里的混混,这话你信?” 裴宣揉了揉眉心,倚在一旁墙上,“最近确有流民,明日我去找金吾的人……” 还未说完,裴劭便嗤了一声,冷冷道:“事关虞氏,他自然是舍不得说出来。” 他也索性靠在墙上,抱起手。裴宣问:“你如何看出?” “那支箭,不论是制箭的材料还是规格,都与我们府上侍卫所用无异,那必然不是普通的混混,或许是花钱雇来的。再者,李大郎承认自己见过他们,却吞吞吐吐不愿意说出来,必定是有所顾忌,他顾忌的么……”说到这,裴劭揶揄地笑了一下,继续道:“自然是他那个青梅竹马,所以一再劝我们没必要小题大做地告诉陛下,因为查到了虞氏,于他内心肯定也不好过。” “不过呢,我现在去也于事无补,到时候他们只消一个随意的借口,任是金吾卫也不能奈他们几分。”裴劭淡淡说着,忽地抬眼道:“你今日入宫,又说了什么” 裴宣一愣,随即咳了声:“没什么,就是洛州的一些小事。” “如果是阿母不让你告诉我,我还能接受,若是父亲……”裴劭顿了顿,往西南角忘了眼,那是郑国公夫妇的房间,“我自己也会查出来。” 裴宣竟被他说得一噎。 他也知道,自上次盗金印一事后,裴劭和郑国公之间的关系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自小到大,他也是见怪不怪了,只好松口道:“似乎是河北有变,那叛将没抓着,反倒惹了一身腥。” “怎么说?” “你知道,陛下一直对河北多有关注……这次,随李释戚一同去的还有一个宦官,向来与他不合,私自捉了好些平民严刑拷打,惹得那些人怨声载道,可真是受了任淮王牵连,随他一起倒霉。陛下便想派几人去安抚一下,免得又……”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裴劭知道——免得又像安业五年,大周立国不久,河北又发生叛乱。 他讥诮地笑了笑,“不会又派你去” 裴宣道:“这倒没有。陛下这几日病情反复,听说得去终南山行宫修养。” 两人静默了会,不待多说,已不宣而明:接下来又会是太子监国,不过这次监多久,可就难说了。 裴劭道:“父亲怎么说?” “阿母陪着一起去,父亲留在长安。” 这是好事,说明陛下仍想让他辅佐太子。 “其他人呢?” “虞师道和英王随行伴驾。” 裴劭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明白过来。 无非是一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一个陪着聊聊天。 裴宣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踱回去,“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幸好他特意在这堵到了,不然这小子又得被父亲一顿好罚。 裴劭突然道:“我在想,何事去向阮家求亲。” 裴宣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裴劭却觉得,安业帝命不久矣,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届时天下得守孝三年,这三年有多难熬,不惶多言。 他若再不出手,变数很可能接踵而至。 裴劭看着被乌云遮蔽了的一轮月,微微眯起眼。 这黯淡的月光,也同样投至阮明婵窗前,她半夜被冻醒,不想打扰其他人,便披衣下床去关窗。 她揉了揉眼,似乎看到有人影从树梢略过,那定然不是裴劭。 长安一片月,四下静谧无声,街上已毫无人影,这月光透过乌云,也变得格外混沌。三更时候,有一片蒙蒙雾气,不一会,听得远处城门大开的声音,从雾气中冲出一人,疾驰而过。 42.咸阳古道音尘绝(一) 安业帝病情加重。 他刚到终南山脚下行宫的含光殿, 便有一骑轻骑快马加鞭赶过来,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滑州被叛军占领了! 任淮王的旧部不知又从何处凭空寻得的兵力,短短一天之内,重又聚集两千精兵,那两千人迅速占据了防守空虚的鱼阳,连夜烧了他后方粮草, 聊城里,任淮王旧部趁机深挖沟濠, 加固壁垒,秣兵厉马, 与其互为掎角之势。 而彼时, 李释戚与自己军中的行军宦官闹内讧, 再者一开始便对那些乌合之众多有轻视,认为他们龟缩在小小聊城成不了气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重新夺回, 未想现在形式竟逆转了过来, 被两面夹击的成了他自己! 李释戚自然知道此时断不能迎战,只能据守,奈何本就与他不和的行军宦官本末倒置,抓住机会威胁他, 若不应战, 便要去禀报陛下。惧于安业帝降罪, 他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果不其然大败而归, 不得不退守颍州。 而令安业帝勃然大怒的是,这两千人竟是鱼阳守军,也就是意味着,叛乱的不止这一人。 聊城是滑州心脏,滑州又占据着关隘险要,乃整个河北门户。滑州一丢,本来快要熄灭的战火很快在整个大周北部窜延开来,成燎原之势。 这一幕竟与九年前如出一辙,彼时大周建立不过短短五载,河北平定不久,世代盘踞于此的萧梁世族方被剿灭,便有其残部举兵造反,那个时候安业帝正值盛年,无疾病缠身,身边文臣武将云集,即便如此,那些反叛势力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仍然不容小觑。这些世世代代盘踞于此的关陇子弟中,萧梁只是他们推选出来的一个代表而已,萧梁灭了,不代表他们会诚心诚意地投降。 那之后又过了整整一载,河北的烽火才稍稍有了偃旗息鼓的势头,大周军有江淮粮草供应,而河北军只能负隅顽抗,也许是那些将领觉得再这般拖下去捞不到什么好处,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给谁卖命也都是一样,不过将城头的旗子从“梁”换成了“周”,便都装作忘了当年盟誓,不约而同呈上一纸降书,表示愿意归附大周。 为示安抚与大赦天下的决心,安业帝命他们为各州节度使,只不过加派了自己人作为行军司马监督。同时他也不放松警惕,这些年里一步一步地暗中削夺他们的势力,到了时机成熟,彻底将这些世族从河北赶出去。 但是他竟没有想到,这时机竟比自己预料的提早了这么多,而且这诱因竟是因为朝廷内部的兄弟阋墙。 安业帝缠绵病榻,无法正常处理国事,太子年幼,内有悍臣,外有强敌,李释戚毕竟是后起之秀,行军打仗不如裴阮二人得心应手。 他内心不由升起一股深深的恐惧感。 长公主在一旁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兄长莫急……” 安业帝拂开她的手,喟然长叹,“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长公主默然不语,陪他静静坐着。过了许久,安业帝才哑声道:“朕明明采取了他们的建议,对河北施以怀柔政策,可为何那帮人还是不安分?” 当年那伙贼寇首领,他只象征性地砍了几个头颅,以杀鸡儆猴,而其他人无一不被赦免,以示皇室仁心。只不过短短几年,他们死心不改,一有风吹草动便纷纷响应。 他重重拍在案上,手上青筋根根凸起,陡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 恍惚间,安业帝听到襄阳长公主惊慌的呼喊声,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无事。又有人上前禀报,说英王前来探视。他定了定神,缓缓在案后坐下。 英王照例来探望他,而后又说起战况,不由有些激动,侃侃而谈,最后直接跪下,眼中闪着热忱的光,“请父皇允许儿臣请缨出战!” 安业帝眯着眼审视般静静看了他一会,似是道:“你太年轻,李释戚都惨遭失败,你又有何资本说这样的话?” 穆元礼一愣,他本以为安业帝定会慷慨激昂地为自己披上战袍,让他随李释戚出征,现在安业帝冷冰冰一番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将他浇得浑身战栗,也猛然间从梦中惊醒。 太子寸功未建,他便也只能袖手旁观。 穆元礼木然站起来,在安业帝严厉的目光中,灰头土脸地告退。 安业帝盯着他背影,喃喃道:“襄阳,我是不是对这孩子太过冷漠了?” 他眼角忽地有些湿润,抬手抹了抹,又道:“回去吧,回去,朕还得去长安看着……” 襄阳长公主正俯身给香炉添香,轻声道:“陛下,你才刚来这,况且你的身子还没好。” 他摆摆手,“朕没事。” 又有内侍禀报:“陛下,虞相公求见。” 那内侍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安业帝接话,一抬头,却见他倚在塌上没好气地瞪着自己,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说错了什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长公主手中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给那小宦官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退下。 “让他进来吧。” 安业帝因他打断了自己的冥思而生气,本想拒不见人,考虑到是虞师道,还是让他进来了。 安业帝与臣子谈论的时候,向来不喜旁人在侧,长公主主动告退,走到外面,突然发现一人跪在殿门中央,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脊背挺得笔直。 “英王?”她上前细细看了他一眼,“你为何在这?陛下不是让你回去吗?” 穆元礼抬起头,忽地又俯首伏在地上,拜道:“是儿臣逾矩,求陛下降罪。” 长公主笑道:“英王又哪里逾矩了?” 她心思玲珑,稍一思考,便明白过来,这孩子一定是为了方才的事担惊受怕,所以默默跪在这,等着被人发现禀报给安业帝。 长公主见过他那个在深宫里不受宠的可怜母亲,不由对他也多了几分同情,但除此之外,也不乏戒备。 这小小亲王,自去年处理了涿州流寇一事被陛下赞赏后,朝中讽刺他的声音便小了许多,甚至还有一些人私底下偷偷去巴结,着实是打了一把漂亮的翻身仗。 此番他主动请缨却又吃了闭门羹,虽说也是少年一时疏漏行事冲动,但他事后不仅毫无怨恨之色,反而一副惭愧难忍的模样。 长公主心道:若无人教导,那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往远处略略一瞥,看见一个身着青袍的胖子,因身份低微,不能入殿,只能站在殿外等着。明明早春寒意料峭,他却热得摘下了幞头当扇子使。 长公主看了会,对英王道:“快些起来吧,想来陛下也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你又何苦如此呢?” 穆元礼茫然道:“但是,公主,我……” 长公主笑了笑,“去吧。” 穆元礼这才拜谢离去。 她徘徊少许,迎面走来正从内殿退出的虞师道,两人打了照面,虞师道颤颤巍巍行了礼,欲言又止,唉声叹气。长公主点了点头,还没迈步进去,便听殿内一阵茶具被扫落在地的声音,吓得一众宫女内侍皆跪在地上。 “岂有此理,他们怎敢如此大胆!” 安业帝大发雷霆,须发喷张,双眼血红,一手抓着一张被揉皱了的纸,一手拔出剑来欲砍,让长公主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息怒。” 宦官杨中使也瑟瑟发抖地跪在一旁,抱住他的腿,“陛下,陛下莫要伤了自己……” 安业帝喘了几口粗气,面色由红转白,“砰”一声,手中剑无力地滑落在地,他自己也跌坐在圈椅上。半晌,才冷笑道: “好一群反贼,这时候了,竟还替他鸣不平!” “梁帝死了九年了,他们难不成要把他坟墓掘开了再卖命不成?” 安业帝登基不久的那段时间里,河北反将用以名正言顺举兵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中,都有一条,便是他当年背弃盟约,杀了聊城降军。这些年来,所有人都对此缄口不言,一则安业帝平定人心,需要将这个污迹掩盖,二则他的两个儿子也因此命丧聊城,大周一日之内失了储君,也让他痛苦不已,而现在,那帮反将旧事重提,其用意昭然若揭。 他们不过是一帮跳梁小丑,只能在河北折腾,人心所向安业帝并不担心。他将纸反压在案上,喟然长叹:“朕留不得他了。” 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说谁?” “那群反贼说,朕暴虐恣睢,背信弃义,唯他当年愿意只身一人站出来,为梁帝求一条活路,谓之为大忠大义之士。”安业帝笑了两声,道:“朕差点忘了,梁贼与他交情深着呢!这些个叛将提他当年之勇,难道没有暗通款曲之嫌?” …… 外头还很早,一场春雨昨夜方停。窗牖外透出的光让阮明婵微微眯起眼,拥被坐了起来。 她是被前院的动静吵醒的。 门帘被掀起,梅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拿着衣服胡乱给她套上,“快,来不及了,娘子赶紧穿好衣服随我来。” 阮明婵稀里糊涂地披上衣服,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便被拖了出去,远远就能听到宦官尖细的嗓音——“……谪为巴州长史,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43.咸阳古道音尘绝(二) 天早得很, 雾蒙蒙的,唯一轮淡月悬在空中。 阮府上下, 连金银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只一辆青油纸顶的简陋马车, 停在府门口。 一名身着绯色圆领袍、裹幞头的宦官擦着额上的汗, 白面无须, 看上去是匆匆赶来,“郎君赶紧上路吧,阮公这会该是出城了,郎君晚了惹人非议。” 大周贬制归定:凡遭贬谪,自朝受责,弛驿出城, 不得归宅。 阮明婵远远听着, 心不住下降:父亲今早上朝,竟连家都不能回,便被这帮狗仗人势的押送出城了吗? “阿兄,怎么回事?” 阮明婵一身单薄的春衫,站在晨雾中, 凉意袭来,让人不由想打个冷战。她披头散发, 面上未施粉黛, 便显得更加苍白。 “明婵, 你怎么出来了?”阮明琛疾步上前, 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快回去,别着凉。” 那宦官急得跺脚,“哎哟郎君你还磨蹭哪?晚了就来不及了,趁陛下还没改主意,快上路吧,上路啊!” 阮明琛正色道:“杨中使,可否告诉在下到底出了何事,陛下为何突然下令?” 那身着尊贵绯袍的人正是安业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杨中使,他紧赶慢赶从宫里赶来,就是为了提前告知他们这事儿,抹了把脸上的汗,道:“郎君这些日子尽量少与人往来,河北那些叛将唯恐天下不乱,打的是伪帝的旗号,还替阮公打抱不平,说什么定是朝中奸佞排挤,所以才郁郁不得志,陛下登时大怒……” 阮明琛道:“那些人我们连名字都不知,如何能暗通款曲?”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明白,自上元佳节那一晚千牛卫的人来搜查阮府时,他们身上就有洗脱不了的罪名了。而此次河北动乱,这些萧梁旧将伙同任淮王旧部破釜沉舟,准备搅个翻天覆地,朝中有敏感一些的,立刻就能联想出一些往事来——阮敬元当年与萧梁有交情,而且还为他们求过情,此番萧梁旧将叛乱,硬是要把他拉下水,只消几人几张嘴的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用他们添油加醋,安业帝本人也已经能想到这一层了。 只是贬为巴州长史,而没有掉脑袋,实在是阮氏之庆幸,又或许是陛下看在昔日同袍而泽的情分上才放过他们。巴州位于岭南之地,一南一北,就算是想暗度陈仓,除非八百里加急,不然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接触。 这其中,必少不了长公主和杨中使的周旋。阮明琛掀起衣袍便要跪下拜谢,杨中使忙扶起他,“郎君也莫要气馁,阮公人格,我与诸公都看得清清楚楚,与河北叛将暗通款曲一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必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我观陛下神色,只是一时气愤而已,现在河北战事胶着,朝廷急需猛将,等陛下回了长安,其他人一起上奏相劝,说不定半路又会将你们召回?” 阮明琛扯了下嘴角,“多谢中使了。” 他心里清楚,安业帝猜忌一日不消,他们便一日不能回京,等来的不过是一纸更远的贬诏而已。 父亲过家门而不入,马不停蹄地出城,也是为了不加重安业帝的猜疑,他若是晚一刻出发,或是想回家带上他们,说不定此刻来的便不是杨中使,而是大理寺的那众人了。 他回头,看到阮明婵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一字不落地将两人对话全听了进去,在这片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支柔弱却□□着的玉兰花蕊。他朝她伸出手,轻声道:“明婵,走吧。” 阮明婵木然立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她想:她或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死在贬谪途中的官员数不胜数,巴州距此万里之遥,就算风餐露宿三个月抵达至那儿,也得忍受岭南瘴气之害。 梅娘将她搂进怀里,也低声道:“走吧,赶紧追上阿郎去。” 阮明婵被拉着动了两步,忽地抽出自己的手,却只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墙外被风吹动的树梢不说话。梅娘被她这副讷讷的模样吓了一跳,道:“娘子怎么了,是还忘了什么东西吗?” 她摇摇头,慢慢挽上她胳膊,朝马车走去,又顿了脚步,道:“陛下是真这样想的吗?” 梅娘连忙捂住她的嘴,“千万别这样说。” 阮明婵向旁边一瞥,杨中使低着头面露哀怜之色,不似作假,而府门外还站着另外几名宦官,身着绿袍,鼠目中光芒闪烁,暗暗地观察着他们。 她这才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漫布至全身,竟将一开始初闻此讯的震惊与悲恸都生生压了下去。她咬了咬唇,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这住了一年不到的府邸,草木都似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可这雾不是雾开见日之雾,而是浓雾作雨,如蔽日浮云,沉闷压抑。 杨中使道:“我身份使然,不便多送。郎君出长安西门便是,阮公应该还在那儿。” 阮明婵便不再多看,撩开车帘坐了进去。她在一片不安与悲伤中,盼望着一个人出现,又希望他永远不知道才好。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那日已经冒大不讳之罪私自支走朝廷禁军,她还奢望着这次让他直接冲撞天子吗?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她却觉得浑身乏力,依偎在梅娘身上。马车开始起行,犹如一头风烛残年的老牛,一步三喘,三步一晃。 长安西门古道历来是从各地入京的官员必经之道,这其中,有迁入中央任官者,虽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也有从中央贬至地方者,不管之前是权倾朝野的宰相,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官,都被迫拖家带口地黯然退出长安,等待他们的,或许是穷山恶水之地,也或是一贬再贬的诏书,前路渺茫。 安业初年,有人在此修了一座小亭,没有霸亭杨柳依依,春水荡漾,连草木都是杂乱无章,喧宾夺主。走了半个多时辰,在解差的允许下,马车才稍稍停了一下。这是给那些德高望重官员的优待,允许他们在此与好友话别。 阮敬元在这等候了一阵,无一人来送,不由自嘲地笑了声,又叹了口气,摇头道:“走吧。” 正说着,远处却有一人拍马而来,径直到了一行人面前。一身鲜艳绯袍,玉带皂靴,面如冠玉,“我来送一送姨父。” 阮明婵从窗口望过去,那人竟是虞同韫。 “可真是苦了表妹。”他的目光照例轻飘飘地飘到她身上,道:“姨父,你也明白我对明婵表妹的心思,此去巴州九万九千里,栉风沐雨日夜兼程,恐也得走两三个月,表妹娇弱,怕是受不得半点苦,不如……” 梅娘最先反应过来,啐了口:“没脸没皮的衣冠禽兽!” 她将阮明婵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如何受得了他趁火打劫。既然已经娶了安定公主,若是阮明婵再嫁过去,怕是连位分最低的妾都做不了。 虞同韫还未说完,一道鞭影便迎面抽来,忙往后退了一步,马也受了惊。 阮明琛脸色铁青,“滚!” 也许是仗着朝廷解差在旁,他不敢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虞同韫换上一副从容的面色,“表弟还是这么冲动,我来这只想告知一句话,姨父此番自保不成,罔论以后再能回来。朝中人谈起当年公义无反顾离京的事,都以为你是看不惯某些人的做法,不过,最近一些日子,我才了解到,真相好像并非如此。” 虞同韫又往马车这边看过来,嘴角带着讳莫如深般的笑,拱手道:“姨父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我也不必多说了。路上小心,某就此告别。” 他未多做纠缠,拍马而去。 他阴阳怪气的似是在故弄玄虚,讽刺阮敬元私通敌军,令阮明婵心生反感,见父亲不慌不忙地骑到瘦马上,毫无被威胁的模样,心里安定了几分,道:“他又在胡说些什么没根据的话?” 阮明琛收起马鞭,转头道:“无事,你莫要放在心上多想。” 值此多事之秋,阮明婵自然也不想生出些不必要的杞人之虑,点点头缩回马车。 长亭外古道边,三五个朝廷解差押着一辆马车两匹瘦马,在晨辉中缓缓上路。 要去巴州,得先过了渭水,而此刻,正是船家开始渡人的时候。 就在他们从西门出了长安城,上船刚刚起行之时,阴云密布的天终于又开始下起了雨,雨幕悬在天地间如同一条白练。阮明婵记不清这是开春以来的第几场雨,她也不知道,远在长安城东门外五里处的飞骑营里,冲出一骑快马,马上之人未着蓑衣,如同一把利剑破开了这重重雨幕。 他浑身湿透,雨水混着汗水沿着下颌低落,来到那昔日他攀过墙偷偷进入过的府邸,府门洞开,草木依然,却空无一人。 44.咸阳古道音尘绝(三) 虞府外站了几个身披蓑衣的黑衣打手, 都是虞同韫从长安召集的一些能舞刀弄棍的人。 他背着手, 身旁小厮则给他撑伞。他扫了眼众人, 道:“……等他们到了驿站,你们便趁机动手, 驿站里的官兵不用担心,届时我另会派人处理。” 那帮人只懂得给钱卖命, 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失手。虞同韫又道:“记住, 一定得跟到永州境内才能动手, 还有那个小娘子,你们不许伤她, 把她带回来便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阮敬元现在虽永无翻身之日,但毕竟是战功赫赫的功臣, 若是无缘无故地死在赴任路上, 难免引人猜疑,不如等到了永州这瘟疫横行之地, 再趁机除之,也好有个借口。 那帮人对视一眼,连连说是。 今早阮敬元被贬至巴州一事轰动了整个长安,但也仅限于那些达官显贵之间,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更在意的是阮家那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此番虞同韫特意下令让他们留她一命, 让人不由浮想联翩, 看来这位刚娶了公主的驸马爷不满足于天子之女。 这些天家的事, 果然如街头坊间所言,既复杂,又龌龊。 他们各自领完任务,摩拳擦掌准备上路,方走了几步,便看到墙后拐角处站了个郎君。那郎君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毫无遮挡地站在雨幕里,浑身衣物湿透,看上去狼狈透顶,唯腰间系着的蹀躞七事彰显着他显贵子弟的身份。他就明目张胆地站在那,既不懂得躲藏,也不懂得伪装成不小心经过的路人。 他们第一个反应便是:谁站在这偷听! 一个个都摸了摸腰间的短剑。 虞同韫显然也看到了他,大惊失色。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争锋相对,没有旁人来搅和。 虞同韫手脚冰凉。 他快速地回忆,自己召集了这帮打手之后,还没有看到任何人,但他又是何时来的这?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昔日他在平康坊被人蒙头围殴了一顿的屈辱又涌上心头,他横下心来,心道:绝不能让他把这事说出去,一个字都不行。 郑国公就等着自己露出把柄,放走了这小子,回头肯定会将他的事抖出去。 他一声怒喝,“还等什么,动手!” 一名大汉不等他下令,已经率先冲了上去,裴劭顺势捏住他手腕借力将他掀翻在地,手中长刀一挥,一颗头颅便滚了下来,咕噜噜沿着路面斜坡滚远,血水被雨水冲刷开来,整片地面都仿佛蒙了层红色的薄油纸。 其他人骇然了一阵,蜂拥而上。 虞同韫站在伞下紧紧盯着他们,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得不杀了裴劭以灭口,所以他已经在构思用什么理由来解释郑国公家三郎君的死。他是长公主的幼子,长公主知道此事,必定会出动一切力量寻到真凶,麻烦就麻烦在,长公主又和陛下关系亲密,这件事陛下一定也会插一份手…… 他思维飞转,想着该如何掩盖过去,嫁祸在何人身上才行。 虞同韫一时失了神,突然反悔想让那帮打手先留他一命,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形势和他想象的完全相反。裴劭身上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处,甚至已经能见到露出血肉的伤口,但他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满身的骇然杀意,而那十来个打手,现在还能勉强站立的只三四来个,颤颤巍巍的举着剑,脸上全无方才轻蔑神色。 裴劭身形晃了晃,开始一步步朝虞同韫走过来。 虞同韫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想杀他,但他更想杀了自己。他心中悚然:裴劭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不是应该在飞骑营吗? 他强装镇定,道:“你想清楚,对朝廷命官下手的后果!” 裴劭抓住他衣领,一把将他掷在地上,“是你捣的鬼?” 虞同韫后背剧痛,仍是咬牙笑道:“你是说阮家的事?那是陛下的旨意,怎么能会是我一人能左右得了,裴三,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他还没说完,腹部已被揍了一拳,差点没吐出血来,眼前顿时黑了黑,“你……你以为你是郑国公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陛下已然可以治你的罪!” 裴劭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虞同韫手上又是一阵痛,尖锐的,是利物刺入的痛,他艰难抬头一看,只见刀尖已经没了进去,将他手插在地上。虞同韫疼得简直要蜷缩起来,但被他压着腿,无法动弹分毫,冷汗湿了后背。给他撑伞的小厮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扔了伞往外逃,大喊:“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巨大的痛楚反而让虞同韫笑了起来,“你为了我表妹,还当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你就不怕郑国公治你罪,陛下治你罪?”他往后缩了缩,靠在墙上,一只手仍被血肉模糊地钉在地面,“你可知陛下为何一直容不下阮敬元?你以为真的只是因为陛下疑心他与河北叛军勾结吗?” 裴劭又是一脚踹在他心窝处,雨势更大了些,哗哗地冲刷着耳际,将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冲得更弱了下去。 “住手,住手!” 雨幕中,又冲出一个身着襦裙的女子,她提着裙角一路跑过来,雨水将她面上的妆容冲得模糊一片,眉心的花子掉了下来,落至鼻翼旁,显得格外滑稽,她却无心去除,一边哭一边跪在半昏迷的虞同韫身侧,搂着他脑袋,抬头央求道:“我夫君没有做错什么,你饶了他吧,三表兄!” 裴劭认出来,这是刚嫁进虞家不久的安定公主。 他笑了笑,轻声道:“谁是你表兄?让开。” 安定公主既惊且惧,搂得更紧了些,合身伏在他身上,因为惧怕,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太子阿兄,你想想太子阿兄!你想想姑母,想想舅舅!” 裴劭明白,她这是在变相地威胁自己。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虞府的侍卫,甚至还有弓箭手,围在他们身侧,严阵以待。 安定公主见他默不作声,继续央求道:“你饶了他,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是你干的!” 她发鬓散乱,一绺绺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无助而可怜,她心中战栗:这还是除夕那晚她在宴席上看到的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吗?这还是太子阿兄和金澜公主口中那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少年吗? 他若杀了夫君,她就只能守寡了,可她还这么年轻! 她不知道,裴劭看着她孱弱的脸,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手中的动作便不由凝固了一般。 安定公主试探着,去抓住他刀尖,那刀突然抬了一下,她柔软的手被刀锋割破,血液在刀身的纹路上蔓延,又被雨水冲散开来。她惊叫了一声,“表兄!” 这一声后又是僵持的沉默,裴劭突然意识到,现在离她们走时已经过了那么久,她该到哪了? 刚出长安,还是已经过了渭水? 因这片刻的失神,他左小腿一痛,低头看去,一支箭深深扎了进去,几乎要贯穿整条小腿。 持箭侍卫中,有人动手了。 这痛楚将他从万千思绪中拽了回来,并牵动着方才与打手相战时受的大大小小的伤,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衣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晕染了血迹,将褐色的衣袍染成了黑色。 但他只稍稍弯了弯膝盖,又站得笔直。 在安定公主的惊叫中,他拔出刀在虞同韫右手一抹,四根手指应声而落,原本昏迷着的虞同韫又被疼醒,手上又凉又麻,他废力看了眼,又昏了过去。 裴劭环顾一圈身后的侍卫,刀尖仍指着安定公主咽喉,慢慢后退。剑拔弩张中,一阵马蹄盖过了雨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攀着马鞍翻身上马,只一会功夫已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别让他跑了,追——” “住手!”安定公主声嘶力竭地吼了声,哽咽不止,“别追了,把二郎带回去啊,带他回去……” 马拐进一条隐蔽的巷道,裴劭摸索着抓住箭尾,咬牙拔了出来。 他第一次觉到蒙头盖面的迷茫,长安城长长短短的纵横阡陌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笼盖其中,竟一时辨别不清自己要去何处。 他废了虞同韫右手,让他此生不能执笔,也等同于毁了他仕途,对于一个仕途得意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安定公主会不会将此事放大其词地说给安业帝听他不知道,金吾卫会不会立刻搜遍全城来逮捕他,裴劭也置身事外似的兴味索然。他手中唯一可供辩驳的筹码,便是虞同韫私自派人刺杀阮敬元。 但是这筹码和他因冲动犯下的罪相比微不足道,只会让人哂笑讥讽,因为他又何曾知道,所谓的“私自”是否又受了他人之命。 裴劭眉眼皆被雨水打湿,受伤的小腿血污晕开了一片。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日安业帝明赏暗罚将自己调入飞骑营时的束手无策,现在,他同样无可奈何地看着阮府被朝廷的人掏却一空。 到了这地步,他竟仍不能快意恩仇。 伤口淋了雨,让裴劭感到一阵晕眩,他攥紧了缰绳,踌躇片刻,突然转身反向奔去,而那巷子尽处,忽地出现了两抹人影,伴随着一声怒喝:“站住!” 45.长安不见使人愁(一) 裴劭看清那两人之后, 缓缓勒住了马。 那是郑国公裴忠和他仲兄裴宣, 两人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众府内的侍卫。 裴忠身着御赐紫袍, 腰配金鱼袋,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他满面怒容, 怒喝道:“混账!你犯了错,还想逃不成?” 裴劭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断了虞同韫四指的事, 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怕是要大义灭亲。安业帝此刻还在终南山行宫,还未知道此事,父亲是想让自己负荆请罪。 裴劭心里笑了一声, 从马上下来,腿上的伤让他踉跄了一下, “谁说我想逃?” 裴忠面色好看了一些, “那赶紧随我进宫, 先跟太子禀明此事……” 裴劭打断他的话,“虞同韫欲遣人加害贬谪不久的巴州长史阮敬元,那些人的尸体,应当还横陈在那巷子里。陛下不会拿我们怎样, 他只会给虞师道一个交代而已, 届时若是陛下降罪, 你悉数推在我身上便可, 就说我一时冲动,想杀了这背后捅刀的小人。” 裴忠和裴宣皆是一愣。 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似是失了智,但此刻分析的话,依旧头头是道。 裴宣心里松了口气,以为他终于明白过来,准备补救了,不想又听他继续道:“到时候流放也好,砍头也罢……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束手就擒,我要南下去巴州。” 裴宣心里颤了一下,几乎拿不稳伞,果听片刻沉默之后,裴忠暴怒道:“你可知你这是私谒罪臣,你想违逆圣意吗?” 雨幕后那个模糊的身影靠近了些,缓缓跪下,磕了个头。 郑国公目眦欲裂,一声怒喝:“抓了他!” 身后侍卫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家主是要让他们抓住裴劭,对视一眼,冲了上去。 裴劭已经站了起来,他虽身负重伤,围于千军万马四面楚歌,仍自岿然不动,等一人抓上他肩膀时,他侧了侧身,顺势抓住那人小臂,一下将其撂倒在地。 裴忠见他居然还敢还手,火冒三丈,“反了你!” 那群侍卫这才又将他团团围了起来。裴劭本就受了伤,平日里再能打现在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被他们按着又跪了下来,但他抽臂一震,又将一人震了出去。抬起一腿,半跪在地上。 裴宣看得胆战心惊,又怕父亲气晕过去,忙道:“父亲,三郎他……” 裴忠一挥袖,“他要走,把他腿断了!”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裴劭抬起头,嘴角紧抿。 裴宣心里叫苦:三郎断了虞二郎四指,父亲这是要替他断了三郎的腿吗? 事情怎么到了这地步? 他暗中给裴劭使眼色:快道歉!道歉! 但他也知道,裴劭从小到大和父亲叫板,哪怕打得屁股开花也绝不喊一声屈,想让他低头,怕是铁树也要开花。 裴劭突然便停止了反抗,“打完这顿,你便让我走?” 裴宣脱口而出,“什么话?你疯了不成?” 裴劭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那群侍卫对视一眼,纷纷拔出了腰间配剑,拿铁硬的剑鞘当板子,但仍然不敢下手。 上次他们这般做还是在六年前,裴劭差点害得太子丧身虎口时候。他们见裴劭小腿伤口狰狞,还在流血,出声道:“三郎,三郎受伤了,这……” 裴忠不为所动,“死不了,就打!” 裴宣强笑道:“父亲,三郎他也大了,怎么还打……” 裴忠一瞪他,“就算你娶媳妇儿后犯错,也要打!” 裴宣:“……” 剑鞘挥了下来,第一下打在腿弯处,裴劭咬牙没吭声。这些侍卫与他有些交情,避着那条受伤的腿,只打在一侧,裴忠怒斥:“你们也反了?!” 侍卫们不敢再放水了,只好雨露均沾。冷硬的铁剑鞘打在伤口上,裴劭终于有些受不住跪在了地上,仍是撑着一条腿。 哗哗雨声中,这沉闷的打声也沉甸甸地撞击着所有人的耳膜。裴劭双手抓紧了衣角,身体忍不住地往前倾,似是要匍匐到地上,这一下下仿佛天边的雷都劈在了腿上,劈得血液从打烂了的肤下渗了出来,燎原一般的痛,但他还是忍住了,咬紧牙关,不喊也不叫。就这样接连打了二三十杖,受伤的腿血肉模糊,没受伤的也打出了血迹, 侍卫默默数够了五十下,停了停,巴巴望着裴忠,盼着他能叫一声停。裴忠站在伞下,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看,侍卫中有人看向裴宣,裴宣道:“父亲,够了吧?” 裴劭出声:“打完我便走,省的你气晕,你想好了!” 裴忠现在就要起晕过去,咆哮:“继续打!” 裴宣微微张嘴,他算是明白了,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怒不可歇非要教训一顿发泄怒火,一个便让他发泄,发泄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但是到那个时候,他还走得了吗? 父亲这样子,真的是要打断他的腿! 裴忠下命,侍卫们不敢违逆,又执起了剑鞘,看到自家郎君衣裤上沾满的血,手都抖了起来,终究还是挥了下去。剑鞘上纹路凹凸不平,此刻都成了一片片刀刃,后面几下打上去,竟然溅出了血,侍卫吓得剑都抓不稳,“阿郎,不、不能打了……”郎君的腿真的要废了。 大雨激起一片蒙蒙雨雾,裴劭眼睫上豆大的雨珠随他轻轻扎眼而滚落。他的双膝仿佛长进了青砖路面,而两条腿却架在火上烤一样。侍卫象征性的打几下也能让他眼前黑了黑,过了许久,他忽然听见父亲长叹一声,却并不叫停,于是那剑鞘又接二连三落下来。 “够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侍卫汗如雨下,擦着脸上的雨水。 仿佛是永夜中透出了一抹光,虽然这不是令人欣喜的曙光,但足以让人因苦难到头而喜极而泣,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前,或许这后面是刀山剑林敲骨椎髓的阿鼻地狱,他也毫无怨言。 裴劭缓缓动了动,他两条麻木的腿重又有了感觉,这感觉是所有伤口再次寸寸崩裂的痛觉。他第一次没有站起来,第二次才勉强支起一条腿,旁边有侍卫来搀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上污迹和血迹交混在一起,红黑交加,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裴劭解下腰间蹀躞带,掷在地上,那上面一块玉佩应声而碎,仿佛碎了一地的明晃晃的白光。他一语不发,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马,缓缓踩着马镫,滑了一下才踩了上去。他扬起马鞭,很快便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来到水边,因大雨倾盆水势漫涨,已经见不到一条船。裴劭骑在马上,对一戴着斗笠的老翁道:“阿翁,可还渡人?” 那老翁一边收绳子,一边摆手:“不行不行,雨太大了,得过一会,郎君在这等着,等雨势小了再走如何?” 裴劭听罢,调了马头。 他想,过不了渭水,便从旁边绕过去,快马加鞭,总是能赶上的。 …… 北方烽火纷飞,江淮之地仍一片祥和。只短短一天,阮明婵一行人已经走了五个驿站,每至一处,皆得签字画押。这一整天,天都是灰黑一片,也分不清是昼是夜。到了最后一处,她们终于得以歇了口气,在驿站休息了会。 他们与解差分开坐成两拨,梅娘细心带了些细软出来,塞给那些人,一路上也就没有多加为难。阮明婵也振作了些。 正这时,门口帘子被人掀了起来,那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一袭青布衣衫,头裹皂巾,打扮朴素。 “阮公,好久不见。” 阮敬元正襟危坐,没理他。 这人指了指自己鼻子,笑道:“我是周九啊,不认得了?” 阮明婵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时候来,总不是嘘寒问暖的吧? 一旁解差中有人站了起来,“你是谁?要做甚?” 那人一边作揖,一边往他们腰带里塞了些物什,“某涿州司马周立德,来这送送老友,各位军爷,不介意吧?” 自然是没人再阻拦了,周立德便走过来,直接跪坐在地上,换了一副戚戚然的神情,“公怎么到了如此地步……” “你有话便直说吧。” 周立德愣了一下,放下作势抹眼泪的手,正色道:“我是来报答公当年知遇之恩的。”他看了眼那帮正在喝酒的解差,压低声音道:“公的事,我也一早便听闻了,实在是替您不值。这些年公在凉州向来安守本分从无动作,回了京城也只是挂个闲职而已,陛下却……实在是……” 阮敬元瞥他一眼,“这事无需你来长吁短叹。” 周立德讪讪一笑,“公现在受困于这帮宵小之徒,到了巴州便更是楚囚对泣,你想想,咱们身后难到就没有第二批天子使臣,第二批带来贬诏,那第三批就难保不是赐死诏书。既然河北那些将军替公打抱不平,那说明他们也有意拉拢您,不如趁此机会……”他瞥了瞥那帮解差,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阮明婵心里一惊:这是要他们杀了朝廷的人,破罐子破摔,去投靠河北叛将! 阮敬元却重重将茶盏放到案上,“周九,朝廷有何亏待于你,你安敢作此乱语!” 周立德被他骤然怒喝吓得摔坐在地,转眼见解差看了过来,疑神疑鬼地看着自己,一下子站起来蹿到门边,慌慌张张道:“阮公,我坦诚相待,你又何必如此啊?” 他身后,门帘骤然被风吹起,利箭破窗而入,那些解差还没看清外面是何人,已经纷纷被穿肠破肚。 46.长安不见使人愁(二) 几乎同一时刻, 阮明婵被兄长挡在身后。 大门口走进一人, 披坚执锐,一派行伍打扮,环视一圈确认碍事的都死了后, 拱手道:“久仰阮公大名,某渔阳留后刘锐。” 阮敬元不为所动:“叛乱之将,也敢自称留后?” 那刘锐笑了笑,“此番来的目的,想必周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阮公经天伟地之才, 蹉跎在巴州实属可惜, 不若与我等一同举旗,公又和我主公素有交情,此去必能更加振奋军心!” 他说着,侧了侧身, 身后赫然是密密一众人站在驿馆外面,皆身着甲胄,从狭小的门内一眼望去, 剑戟如林,粗算也有百来人。 他一番话说得谦逊有礼,手却一直搭在腰间佩剑上。 这已经是在威胁了。 阮敬元此前一直端坐着, 这时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悠悠然道:“你们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 世代据于河北, 所拥有的不过区区三州而已,这些年高枕无忧坐食山空,不夹紧尾巴偏安一隅,又有何胆量螳臂当车,与朝廷大军对抗?” 若不是安业帝削藩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唇亡齿寒之感,他们这些个封疆大吏还当得十分安稳,陡然间从安逸梦中惊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年安业帝时不时派行军司马观察史驻扎在各州,慢慢蚕食他们军权,陡然惊出一身冷汗,趁着安业帝病弱太子冲幼,索性随着任淮王一起举兵。 刘锐被他三言两语戳穿短处,脸上已然毫无笑意,冷冷道:“阮公的意思,是不想与我们一道了?莫非哪一日被兔死狗烹也无怨无悔吗?” 阮敬元道:“今日我若与你走,在青史上留下的便是通敌叛国的骂名,何不如身老巴州?” “迂腐!”刘锐骂道:“那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帮士兵冲进了狭小的驿馆,阮敬元回头喝了一声,“你们先走!” 阮明婵刚要脱口而出的“不”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在这无非只是个拖后腿的而已,便看了眼父亲,小声说了句“阿耶小心”,跟着阿兄跳窗而走。 一些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又散开来去堵他们,阮明琛此刻终于知道父亲为何天天罚自己扎马步,三两下将他们砍得七零八落,但毕竟是人多势众,还护着拖油瓶,阮明琛也有些吃力了,这时候居然有人放箭,他单手举起一张大案挡在三人头上,一路躲着出去。 阮明婵回头看了眼,见父亲还没出来,不由提心吊胆,刚一探头,又被阮明琛压了下去,他镇定道:“小心射成筛子——你别担心,咱父亲当年厉害着呢,现在也是宝刀未老。” 话虽如此,他语气里也带了些惴惴不安,一个分神,一把明晃晃的剑当头砍来,阮明琛拿大案一挡,大案被劈成两半,他挥剑又砍下一颗头颅,但因没了遮挡,他胳膊也中了一箭,慌乱中忍痛拔了,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快走,别磨蹭!” 阮明婵恨自己不能武,环顾一周,见她们的马车还停在驿馆外,突然夺了兄长手中剑。阮明琛一惊,“你干什么?” 她挥剑砍断了马车之间的缰绳,又在马屁股上狠狠刺了一下,马吃痛撒腿朝那众人冲过去。那些人皆是步骑,知道怒马的厉害,第一反应竟不是砍断马腿,而是纷纷抱头躲避,一下子便如洪水冲散了蚁穴溃散开来。阮明婵看在眼里,心中嗤笑了一声,趁着这间隙猫腰躲到马车后,甫一转头,那刘锐居然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抽出腰间佩剑准备砍过来。 饶是阮明婵再怎么强装淡定,也大惊失色,不得不往后退去。梅娘一直陪在她身边,此刻奋不顾身地挡在她前面。 刘锐却不急着灭口,忽地怪笑了一下,“你这妇人,我看得好眼熟。” 阮明婵以为他在调戏,回道:“你这獠奴我看得也眼熟!” “獠奴”一词,自是从裴劭那学过来的。想起裴劭,她又是一阵心酸。 刘锐大怒,“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 这回真的拔了剑,却正好叫阮明琛赶上。刘锐被牵制着不能离开分毫,朝其他人怒喝:“将这两人先绑了!” 阮明婵拉起梅娘便走,一把剑挥在两人面前,将她脸映得惨白惨白。面前伸来五六双手,推搡拥挤,似是在抢头功,阮明婵偷偷拿出藏在袖中的尖利簪子,刺在一只手上,一人立刻惨叫了声,但其他人前仆后继地上来抓住了她胳膊。 阮明婵慌乱中摸着地上的石块当凶器,摸得指尖都流了血。 待一人快要抓住自己时,一把刀刃从那人腹部探出了鲜血淋漓的头。 阮明婵心脏剧烈跳动,忽地被人一把拉起来,是梅娘的声音:“娘子快随我走!” 大部分人已经被她父兄牵制住了,就连那刘锐也是左支右绌。阮明琛或许看到了这边,大喊道:“快走!我随后来追你们!” 真正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阮明婵才觉到一股撕心裂肺的不舍。她看着里外都混作一团的小小驿站,脸上已经湿润一片,“阿耶!阿兄!” 她踉踉跄跄地被梅娘拖上马,扬鞭奔向林子里,一下子如堕烟海一般,只凭着直觉横冲直撞。 身旁射来好几支箭,射箭人大约箭术不精,皆歪歪扭扭地射在一边,但足以让马受惊。马突然往前扑倒,将鞍上两人也甩在地上。阮明婵滚了好几圈,腰部撞在树干上,口中一阵腥甜。 一个多了心眼的士兵追了出来,而阮明婵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只能勉强支撑起来,靠在树上。 那人解下腰间马鞭之时,一阵马蹄突然由远至近传来。阮明婵下意识循声望去,马背上的人逆着光,待靠近之时,一把掷出手中长刀,整把刀借着冲力便都插入了那人腹中,从前方露出老长一段。 她看清来人,陡然瞪大了眼。 他怎么来了涿州?! 从马上下来的郎君衣上泥斑点点,尘土满面,淋了一整天的雨,衣服还没干,就这般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狼狈不堪。这个曾轻剑快马过五陵的少年只不过短短一日不见,便迅速惹了一身憔悴尘埃,将他所有锐气都消磨殆尽,他从尸体上拔出那把刀时,仿佛支撑不住一般,一下子跪了下来。 阮明婵这才发现他两条鲜血淋漓的腿,呼吸一窒,伸手环住他,“你,你怎么来了?” 裴劭轻声道:“我来找你。” “你的腿……” “不小心摔了。” “你又骗我!”阮明婵本想厉声斥他,看到他连说话都不似往日里有力,鼻子一酸,便有些哽咽起来,“你应该好好待在长安……” 裴劭一手抬起她的脸,指腹摩挲着她湿润的脸侧,笑了起来,“待在长安,做个连媳妇都保护不了的窝囊废吗?明婵,见到你我才能安心。” 若是平日里他这般认真地说话,阮明婵必然会不好意思地低头不语,但现在却叫她更觉难受。她知道,他一定是又忤逆了郑国公,才能追上自己,长安到涿州这么远的距离,他拖着两条受伤的腿,到底是如何一路坚持过来的? 裴劭道:“趁现在没人追上来,我带你走。” “我父兄他们呢?” 裴劭缓了缓,道:“我方才先来到驿站找你们,阮公让我追上你先带你走,再在附近的雍县相会。” 阮明婵再怎么不舍与担忧,也只能咬紧牙。她若傻乎乎前去营救,且不谈裴劭现在筋疲力竭浑身是伤,她自己也会重新成为累赘,便横了心。裴劭腿上伤口尽数黏在布料上,一动便是万剑锥心,他几乎又要跪了下去,忍住痛勉强站了起来。 雍县离这不远,此刻将晚不晚,淫雨霏霏,便显得比往日里暗了一些。二人找了处还亮着火的农家,由阮明婵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见二人衣着容貌似是大户人家,其中一名郎君浑身是血形似修罗,话都没说便想关门。 裴劭拿刀横在他门上,威胁道:“让我们进去。” 阮明婵:“……”多么熟悉的不讲理作风。 这年头有刀便是爷,他哆哆嗦嗦地放了二人进来。 阮明婵想了想,解下腰间一块玉佩,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大伯,我们是从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只是在路上遇到了土匪,车马辎重都被劫了去,九死一生逃了出来,还望通融一个晚上。” 尖刀在前,利诱在后,那老农也管不了这二人到底是谁,指着另一间屋子道:“你们去那边吧。” “那边?” “就是柴房……” 裴劭刀已经拔了一半,“你说什么?” 阮明婵忙把他挡在身后,“可以可以,多谢了。” 同时瞪了他一眼:就算是茅房,他们也得忍了! 两个向来锦衣玉食的少年忍下一肚子气,一开门,迎面而来感人肺腑的刺鼻霉味,柴垛堆了满屋,根本没有落脚处。阮明婵提起裙角拨开一些,留出一片空地,刚想回头招呼裴劭过来,却见他靠着墙,慢慢地滑坐了下去,轻声道:“你过来扶我一下,我实在是……太累了。” 47.长安不见使人愁(三) 变数接踵而至, 阮明婵无力再去一惊一乍,握住他的手, 而裴劭则顺势靠在她肩上,感受到她手剧烈颤抖和手心凉意, 轻声道:“你别慌, 我就是有点累。” 他的手竟是火烧火燎一般滚烫, 阮明婵吓了一跳, 连忙去探他额头,也是一样的烫手,仿佛燃了一片火在上头。 裴劭在雨里驰骋了一天, 此前和一众人干了一架,到了之后也不消停,先砍了刘锐麾下几个人的脑袋, 又追上阮明婵,腿上还受了伤只草草处理了一下,自然是筋疲力尽, 他撑着到现在才松了口气,眼皮打架, 浑身都发烫。 阮明婵起身要走,“我替你喊医师来。” “我可以的,过了一夜就行。”裴劭撑着道:“这鬼地方哪来什么医师, 你小心出去被豺狼叼走塞牙缝去……” 这个时候还在逗她……阮明婵想回嘴却说不出话来, 俯首在他肩侧。 很快, 他便察觉到颈窝处一股热流漫开, 又变得冰凉,滚进衣衫内。 裴劭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她头顶,“你又哭什么,我没缺胳膊少腿啊。” 阮明婵哽咽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裴劭想起之前她当着自己面哭的一次,是受了惊吓,但这次的泪却是为他流的,身体的不适也好受了许多,又见她伏在自己身上,头发从她肩头垂下来,铺散在他胸前,像是迢迢银汉一般,十分乖顺的模样,不由想苦中作乐调侃她,“你先前说我为何不好好待在长安,因为我想,你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回来,短则几月还好,要是长达几年,正好在那片穷乡僻壤遇到个小白脸把你拐走了,我岂不是一个人在长安苦巴巴的?” 他话没说完,腰部就被阮明婵轻轻掐了一下,就像在挠痒痒一般,他笑着继续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他嘴上这般逞强,心里却又苦涩起来——此番追来,他只能见她短短一面,护她短短一路,他还要为他犯下的罪接受惩罚,虽这样想着,他却不觉得后悔,甚至希望安业帝罚他罚得重一些,最好也把他流放了,这样就能和她一起待在巴州。 “有小白脸我也看不上的,”阮明婵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厚着脸将后半句接上了,“我是你的人了,我就得守妇道啊。” 她说完,脸就红了,滚烫程度不亚于此刻正发着高烧的裴劭。等了半晌,竟等不到他半点反应,一抬头,却见他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 阮明婵怒从心头起:她都豁出去表白了,他居然跟个没事人一样! 裴劭心里在想着事情,只听到她声音极轻的说了句话,关于“妇道”什么的……他愣了半晌,看到她因羞愤更显光彩熠熠的眼瞳,骤然反应过来,“你……你再说一遍?” 鬼才再说一遍! 裴劭哀求似的:“婠婠,再说一遍……” 阮明婵心肠毕竟不是铁做的,他千里迢迢来找自己,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她不能这么无情。但那句羞耻的话,阮明婵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抬起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裴劭:“……” 阮明婵觉得自己在吻一块木头一样,对方毫无反应。她心道:他现在不舒服,又心烦意乱的,自己这样做,好像是不大好。于是讪讪地退后一些,“你……休息吧。” 裴劭拉过她,“不对。” 阮明婵不明所以:“什么不对。” “你吻得不对!” 他仿佛突然间又回了力气,把阮明婵压在了柴垛上,欺身压下,一下子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但他身上仍是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春衫,将阮明婵烫得一个激灵,“你不是不舒服吗?” 裴劭道:“我现在好了,被你治好了!” 阮明婵郁闷地发现,就算他看上去软绵绵的没力气,自己还是打不赢他,只能由他压着自己,承受着他来势汹汹像岩浆一样灼人的吻,仿佛要把这些天天各一方的万千相思和千里奔袭的孤独苦闷都发泄出来。阮明婵也知道他的疲累,又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所以在他的引导下十分配合地迎合着他。但他压得太紧,身后的柴垛硌着她的背,让她不由自主地从喉间泄出一声婴宁。 裴劭腹中那股火又“噌”地窜得老高,他现在从内到外都成了个火人似的,将她包裹其中找不到一处出路。他抓住她下意识摸他腰间的手,离得远了些,那吻也变得柔和下来,在她嘴角亲了几下,道:“你又在摸什么?” 阮明婵想说还是膈应啊,但她余光一瞥,裴劭的刀好好地躺在一边。 她瞪着一双单纯的眼,似是在质问他一般。 裴劭缓缓道:“你不是说要做我的人吗?” 他抓住阮明婵的手,沿自己胸膛慢慢往下滑,滑至他块垒分明的腰间时,阮明婵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流氓!” 她抬腿一顶。 正中伤口,裴劭闷哼一声,翻倒在一侧,与她并排躺着,“嘶嘶”抽着凉气,“你可真会挑地方!” 他原是大大咧咧仰躺的姿势,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翻了个身,背对着阮明婵,不让她看见。阮明婵踹完那一脚也十分后悔,她知道裴劭向来只会虚张声势地逗自己,而她却总是大惊小怪地当真,不由觉得歉然,又见他默默给自己一个后脑勺,以为他真生气了,忙凑过去,软声软语道:“你没事吧?还痛不痛?” 痛!哪里都痛! 裴劭攥紧了手,不觉已经出了一身汗,心道:可以,他这烧明天肯定能退了。 阮明婵推了推他的肩,“裴劭……” “闭嘴!” 阮明婵很听话且毫无怨言地闭了嘴,两人静了下来,唯有窗外淅沥沥的小雨声,这杂乱逼仄的柴房现在居然也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她估摸着裴劭这会应该好一些了,便试探着握住他的手。他手心湿乎乎的全是汗,额头上也是一层,她摸了摸身上,没带帕子,便拿袖子给他擦拭。 裴劭原本闭紧的眼睁开,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你还敢撩我?” 他语出惊人,阮明婵刚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慌忙抽回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你放心,我现在就是有心也无力了。”他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这般天时地利。” 阮明婵:“……”他真的好欠抽! 她静了半晌,道:“我们明日……” 裴劭听出她担忧心思,道:“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找你父兄,你放心吧,就刘锐那帮人奈何不了他们。” 阮明婵点点头,又道:“裴劭,我……” 她潜意识里将裴劭当成了唯一的依靠,便想一股脑向他倾吐,奈何她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太多,思绪也如一团乱麻一般理不清,茫茫然不知从头说起,就近寻了一事道:“今日,那些人来找我阿耶,想让他投奔叛军,我不知道那帮人到底和我阿耶有何关系……” 阮明婵说了一半,发现裴劭双手垫在脑后,阖着眼,以为他要睡了,只好住了嘴。 不消片刻,他出声道:“你知道你父亲和梁帝有交情吧?” 原来他在听着。 阮明婵心里暖了一下,连忙点点头。 这些事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她父亲当年和安业帝同在前朝为臣,直至后来中原各地封疆大吏纷纷自立,也有人怂恿他们举兵,安业帝不形于色,阮敬元自然也不会答应,彼时他受命南下督运粮草,还未到达江淮一带,各路军阀已蜂拥至洛阳城下,小皇帝被宰相抱着跳楼身亡,尸首消失在茫茫江河之中。 阮敬元带着的饥肠辘辘的将士被叛军围困在天山脚下,日暮穷途,只剩下区区几百的残将,正是梁帝萧继回带兵经过解了围困之忧。萧继回祖上乃兰陵萧氏,没落已久,实际上算是农民出身,彼时他正在招募义士壮大起义军的规模,听说是一代儒将的阮敬元在此,拔刀相助了一回,事后想召其入伍,被婉拒后也只是一笑置之。 现在听来,倒是一段英雄惺惺相惜,只可惜后来一个自称梁帝,一个投靠了大周,战场刀剑无眼,便势如水火。但之后安业帝食言,下令杀尽聊城守军和梁帝,实在是不像一位即将建立新朝登基为帝的天子。 裴劭道:“外人的说法,是陛下的两位皇子先后死于河北人手中,他是为子报仇,才作了这一时冲动的愚蠢之举。” 阮明婵道:“外人的说法?那就是说,另有隐情?” 裴劭坐了起来,“一个人,若是出身低微,却乐善好施,宽以待人,荣登九五却仍记得当年诺言,不记前仇任人唯贤,你说这等人,声望如何?” “自然是很得人心了。” 裴劭微微一笑,“那便对了。你父亲,包括其他人,甚至是各州百姓都为其求情,是因为他得人心,陛下食言杀他,也是他太得人心。” 阮明婵“啊”了一声。 “若是放虎归山,难保他不会凭着威望再度举兵,况且他出身草莽,陛下出身关陇贵族,你见过谁会容忍一个平民有篡位当皇帝之心吗?” 阮明婵有些不服,“你的意思是,我阿耶错了?那你说,你该怎么做?” 裴劭一笑,“我有这么说吗?你别偷换概念啊。” 他舌灿莲花,阮明婵哑口无言。 正说着,外头突然“砰”一声巨响,阮明婵近日发生的事被吓成了惊弓之鸟,下意识一惊,以为是谁跟踪他们找上了门。裴劭抓住她手,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将窗户阖上,道:“没事,你别担心。” 有他这句话,阮明婵心里已十分安定,就仿佛有他在身边,所有惊涛骇浪最后都将化为风平浪静。 裴劭回到原地,拿起刀盘腿端坐,道:“很晚了,你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那你呢?” 他理所当然似的:“我守着。” 阮明婵盯他半晌,突然摁着他的肩狠狠一扑,裴劭一个走神,便被她按了下去,所幸背后是蓬蓬松松的柴垛,才没伤着。他愣了愣,转而笑了起来,摸了把阮明婵的脸,“怎么,夜深人静的你想趁火打劫?” 阮明婵认真地抚了抚他被弄皱的衣领,道:“我守,你睡。” 48.手把芙蓉朝玉京(一) 阮明婵威逼利诱, 软硬兼施,终于将裴劭哄得休息了下来。现在已近半夜, 他又实在太累,不消片刻就睡了过去。 阮明婵全身完好无损, 就坠马时在树上磕了一下,自觉精力充沛,没想到到了后半夜,上下眼皮受不住地打架, 连何时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 次日醒来的时候, 裴劭便发现她侧身倒在自己边上, 从破败窗牖里筛进的天光流在她脸上, 犹如细腻的羊脂玉一般。他心里一动, 趁她还睡着,捏了捏她的脸。 阮明婵只皱了皱眉头, 没其他反应。 裴劭心道以后两人若是同床共枕,早上起来也应是这幅景象了, 便也似乎忘了这处并非是锦绣端丽的闺房,而是杂乱肮脏的柴房,又想去吻她。这回阮明婵被吵醒了,微微抬了抬手。裴劭不忍吵醒她,但还是轻轻推了推她, “明婵, 我们该走了。” 阮明婵睁开眼, 看到他踔厉风发的面庞, 摸了摸他额头,是凉凉的,少年人体魄好,休息了一晚上已经好的差不多,便下意识笑了笑,“你没事了?”又察觉到自己昨夜居然支撑不住睡了过去,连忙坐了起来,“我……我怎么……” 裴劭道:“我没事了,咱们快走。” 他站起来的时候,仍有些踉跄,阮明婵注意到他草草处理的箭伤处,皱眉道:“要不我们先找人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裴劭不想节外生枝,“我没事,咱们先离开再说。” 他不准备让任何人发现两人行踪,开了门缝,见外面无人,带着阮明婵找到他们牵在树下的马,共乘一骑。 裴劭和阮敬元约好再遇的地方仍是昨天那处驿馆,见父兄二人完好无损地等在树下,只不过一身圆领袍上沾了些乌黑血迹,阮明婵从裴劭马上一下子跃了下去,裴劭怕她摔了想去拉她,她倒是一点都不怕,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哪还有今早蔫蔫的神态。 裴劭脸黑了黑:这白眼狼。 早知如此,他就该和她在柴房多待一会。 昨日一场争斗的确令人胆战心惊,好在几人都命大活了下来,梅娘护着阮明婵受了些伤,暂时在雍县一行脚医家修养,阮敬元父子则出来与裴劭他们相会。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裴一眼,见少年虽模样狼狈,但英气蓬勃,阮明婵一路与他一起过来,气色也恢复了不少,不由对他刮目了几分。 阮明婵出声:“那些人是不是不会来了?” “涿州与河北隔得远,刘锐带那么多人,必定是偷渡进来的,他不会把动静闹得太大,既然甩脱了他们,一时间不会追上。”裴劭顿了顿,道:“现在当务之急,倒不是这个。解差遇害,朝廷一定立刻会发觉,再派人来,阮公准备如何应对?” 阮敬元微微颔首,却道:“这我自有安排,不劳你费心——倒是你?” 他瞥了眼裴劭受伤的双腿,目光中的含义不言而喻。裴劭笑了笑,“那我也自有安排。” 两人打着暗号似的,将阮明婵孤立在外,她原以为裴劭只是忤逆了郑国公所以才受罚,现在听他苦中作乐的语气,竟有些担忧,拉住他袖子,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裴劭不想让她多想,关于虞同韫的事,匆忙间只和阮敬元和阮明琛提了一下,三人说好不告诉她,便沉默不语。 裴劭知道,她若知道此事,必然不会因虞同韫的残废而幸灾乐祸,只会因担心自己而徒增烦恼。 阮明婵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他双肩,“你别又冲动!” 裴劭被她陡然的靠近逼得后退一步,看了眼她父兄二人,乖乖的,一身授受不亲的凛然正气。 阮明琛善解人意地上前拉开她,“诶,你别对人家动手动脚的。” 阮明婵眨了眨眼,眼中水光粼粼的,吸了吸鼻子,认真道:“你们都瞒着我,我其实都是懂的,你们说出来,我能承受,你们不说,我也能理解。但是裴劭,你不要再这么意气用事了,我会……” 她想说“我会很担心的”,突然意识到父兄在场,后面的话变成了一声模糊的嘟哝。 裴劭本被她说得心中偷乐,面上却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色,只觉得她话说得语无伦次也变得十分悦耳,忽闻她将后面关键的话草草带过,不由脱口问:“你会怎样?” 他破功的瞬间,阮明婵就识破了他心思,眼泪缩了回去,“我便让阿兄打你。” 阮明琛“噗”一声十分不厚地笑了,又赶紧捂住嘴憋着。 裴劭:“……” 行吧,他们一家和睦,他就别想着占便宜了。 想起成婚之后前路未卜,他不由叹了口气。 阮明婵自然不知道他已经恬不知耻地想了这么远,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无情了些,便道:“反正你……别把自己搞残啊。” 裴劭木着脸。 什么话啊这! 阮明琛这回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太同情这小子了! 阮敬元也觉得有些歉意,毕竟是长辈,不露声色地咳了声。 阮明琛笑完了,正色道:“裴三郎,你的腿伤得处理一下,不然容易发炎感染。这样,我们先去县城找医工,顺便填个肚子,反正都是往南走,也不算是抗旨。”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劭一眼,朝他点点头。 阮明婵则面色忧虑,怕他不答应,又戚戚然看向他。 裴劭:“……”她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啊! 他们离京时,辎重本也没带多少,现在就骑马向县城走去。江淮乃朝廷重赋之地,虽不比长安富庶,但也算是人流如织。 医馆里,老医工面色凝重地检查了一番伤口,道:“小郎君怎地伤得如此严重?”说罢环顾了一圈众人,似是在怀疑他们是逃犯,下一刻便要抡起家伙将他们赶出去。 阮明婵镇定道:“北面来的。” 只要不是闭目塞听的,任谁都知道河北有动乱,她的意思便很明显了——被误伤的难民,出来避难的。 老医工这才点点头,或许见她是个小娘子,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阮明琛倒有些惊奇地看着她,“行啊你,懂行道了。” 阮明婵看着裴劭,甜甜一笑,“我跟着他学的啊。” 裴劭被她笑刺得眼睛疼:“……”他有些怕她了。 待要拆纱布时,他正欲将沾着血污的圆领袍脱下,想起阮明婵还站在一边,便停了手中动作。阮明婵却上前一步,接过他外袍,小媳妇似的乖乖站在一边,直勾勾盯着现在身着同样沾满血污的里衣的裴劭,一点都没有非礼勿视的觉悟,眼里尽是担忧。 裴劭想了想,往后一靠,捂着腰腹,面上浮现痛楚神色,“好痛……” 阮明婵连忙跑上去,“哪里痛?要我帮忙吗?” 默默围观的阮明琛看他装得惟妙惟肖的欠抽样,抽了抽嘴角,心道你是腿伤还是腰伤?绝不能让他把妹妹这么容易就骗了。便推开阮明婵,挽起袖子道:“他待会还要脱裤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看什么看,一边去,放着我来!” 裴劭脸一黑,“什……什么?” 阮明婵反应过来,涨红了脸,默默收回手,又有点不放心似的。 阮明琛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吃了他?!” 裴劭道:“兄长,你这也太不厚道了,明婵她了解我,还是你出去吧。”有多远滚多远!别碍手碍脚的! 阮明琛冷笑:“她了解你,她了解你什么了?” 说着还上下看了看他,阮明婵不知怎地就明白过来,大叫:“阿兄你过分了!” 最终她还是被赶了出去,出来后不久,便听到里头传来“砰”“砰”两声巨响,还有老医工老而弥坚的怒骂:“不想治伤给我滚出去!” 阮明婵在外面如坐针毡,想进去一看究竟,又怕看到不该看的,踌躇了好一阵,连眉头都皱在一起。阮敬元一直待在外间喝茶,悠悠道:“还是少年人啊。” 阮明婵颇有微词:“是啊,阿兄明明都加冠了,还跟我们计较。” 她又想到什么似的,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指甲划着凭几,“我本来不希望他来的,他怎么就来了呢?” 她口口声声埋怨裴劭千里迢迢追来,表情却一点都不像这么回事儿。 “……我觉得,是我连累他了。” 阮敬元放下茶杯,道:“其实当年,你阿母随我去凉州的时候,我也觉得是我连累了她,她一个大家闺秀,却要跟着我备尝辛劳,我愧疚不安,劝她回一阵娘家,她说与所爱之人相处,温柔乡里的朝朝暮暮是最平淡无奇,如若是环堵萧然凄风楚雨,那才是真正的甘之如饴。婠婠,你现在不应该愧疚,你应该谨记,不只是今日的事,更是今日的赤子之心。” 阮明婵抬起头,默默冥思一阵,突然一笑,“我知道了。” 阮敬元微微颔首,又端起茶杯。 此刻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是初春润物细无声的小雨,沙沙的声响,似也是蹭在人心上一般。 “哗啦”一声,有人撩开了医馆门口的竹帘,却是个身着青袍、头裹短脚幞头官员模样的中年人,见两人在这,愣了一下,随即欣喜拜道:“是阮公临此,下官可找着您了!” 49.手把芙蓉朝玉京(二) “某雍县县令陈儒,久闻阮公大名。” 这和前不久刚闹事的刘锐几乎一模一样的开场白让阮明婵皱了皱眉, 下意识站了起来。 那陈儒仿佛看出她的不安, 忙道:“我听闻叛将刘锐潜入涿州欲图挟持阮公,昨日已经派人去抓他们了, 也上禀了朝廷, 不日应该会下达旨意。阮公现在滞留于此,不如在鄙县待上数日, 等等朝廷的意思。” 阮明婵见他衣冠端正, 言辞侃侃, 镇定了几分。 “你一个小县令上奏?走的是哪道啊?” 一个声音突然横插进来, 是裴劭。他外面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袍, 额上出了些汗, 显得有些虚弱的样子,但衣襟敞开, 又是一副欠揍的语气, 反倒让人觉得不大正经。 陈儒不知道他身份,答:“听闻陛下不在长安,而是去了终南山行宫,又带了右相,我便向右相禀了。” 裴劭笑了声,“就这样?” 陈儒愣了愣。 裴劭道:“太子监国你不知道?这等小事还去麻烦陛下,到时候折子被扣留下来, 等得望眼欲穿都等不到, 指不定事后想起来还要找你算账, 顺便也把我们拉下水。”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在指责这直脑子做事不多想一层,右相虞师道弹劾阮敬元弹劾得最起劲,奏折经了他手基本就没戏了,陈儒还没意识到似的,怪不得到了这年纪也只能当当县令,怕是以前得罪不少人。 陈儒见他说得一板一眼,转向阮敬元,“这位是——” 裴劭一指阮明婵,“她护卫。” 受宠若惊的阮明婵:“……” 陈儒有点不大信,但见阮敬元不出声,也就没问,道:“既然如此,我再递一份上去。” 阮明婵看一眼裴劭,心道:这不速之客本来是公事公办,居然被他绕着弯耍,说成了雪中送炭的。 递给太子,指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呢? 她不由看了眼阮敬元,却发现他盯着裴劭若有所思。 裴劭伤口敷了药,又换了身衣裳,显得干净利落许多,也跟着一起去了雍县县衙。 这陈儒原来在户部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为人太过耿直不屑于看人脸色行事被排挤了出去,虽然只当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但将雍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听闻阮敬元被贬经过此地,本就想着要来送一送,所以立刻亲自来请他们了。 裴劭悄悄凑近阮明婵,“这人挺老实,可惜……” 阮明婵道:“可惜什么?” 裴劭道:“官太低,人微言轻,你别抱太大希望。” 阮明婵:“……”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对人家冷嘲热讽的说得大概就是他。 骑马走在后头的阮明琛咳了一声,示意他注意言行。 两个少年人共乘一骑,裴劭有恃无恐,将她搂得更紧了。 小小县衙倒也办得有模有样,陈儒敬佩阮敬元,将他奉为座上宾,还命人摆了宴。席间他突然道:“还有一事,那人我派人追捕叛军时,逮到了一贼人,查出他身份竟是涿州司马,官位在我之上,现关押在牢。我听闻此人是公昔日旧友,便想跟公说一下。”顿了顿,他又愤然道:“出卖好友,通敌叛国,罪当万死,若非有朝廷律法,我现在就应当将他就地处死。” 他话音方落,便有两人同时出声道:“带我去见他!” 裴劭和阮明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此人可以算是一行人在涿州的线索了,自是要去会会。 周立德坐在阴暗牢房里,破口大骂:“你个小小县令有什么能耐,居然敢抓本官!” “我自然是没这个权力,所以不用过多久,你去和陛下说去吧。”陈儒不卑不亢,侧了侧身,示意让其他人上前去。 周立德岔腿坐着,见牢门外站了几人,光线阴暗,看得不大清楚,以为是州衙的官差,不由有些心虚,喊骂声低了下去。待那几人走近时,他才倒抽一口冷气,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趴在牢门上,“阮兄,是那帮人找上的我,我若拒绝,哪还能活到现在,求你看在当年情谊上,也体谅一下我……” 阮明琛“嚯”了声:“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裴劭和阮明婵站在后面,他因要隐瞒身份,一直没有出声,皱着眉头似是在琢磨事情。 半晌,他突然靠近阮明婵,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阮明婵有些迟疑,“你确定?” 她虽这么问,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便上前道:“那些人不找别人,为何偏偏找你?” 刘锐一众若是在涿州都督府找到的他,必定会引起其他人注意,那也就说明,那个时候他不在州府。 周立德支吾道:“我有公务在身,北上经过一片密林,正好被他们埋伏了。” 阮明琛抓住重点,“你这闲司马还有公务?说来听听。” 周立德眼睛转了一圈,挣扎一番,豁出去似的,“我若说了,能不能从轻发落?” 陈儒没说话,就点了个头。 周立德也顾不上他是否在敷衍自己,压低声音道:“我发现,英王豢养死士。” 在场诸人神情一震。 “你们不知,那前些日子被他剿灭的山匪,对外说是悉数斩首,实则留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在他府上,整日来无影去无踪的。” 这还是年前的事了,阮明婵记得,英王因此还得到了不少赞誉,难不成他并没有如实上禀,留着这些人有其他用处? 涿州的守军有朝廷派下的观察史监管着,兵印也还在中央,亲王不得随意调动。想起之前任淮王的所作所为,众人不免多了个心眼。 陈儒面色也不大好看,与阮敬元交换了个眼神,问:“你又如何知道?” “我?”周立德磕磕巴巴的,讪讪道:“我那个时候还在他手下干事,我说出来,要是信我还好,要是不信,我乌纱帽不就又没了吗?现在不一样了,河北叛将举兵,本就扰得咱们不得安宁,若是内忧再起,不更是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吗?更可况这离河北三州又不远,要是被殃及,也不大好……” 见他将理由说得如此堂而皇之,到最后竟将自己说成了个忧国忧民的父母官,阮明婵不由想笑,悄悄道:“我从未见识过这般实诚的人,他脸皮比你还厚。” 裴劭瞥她一眼,心道:行啊,居然可以反过来调侃他了。 陈儒厉声将他打断:“你还有面目替百姓考虑?你自然早便知道内情,却隐瞒不报,是何居心?” “不是,我、我……”周立德百口莫辩,心道他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一抬眼看到站在最后默不作声的裴劭,突然愣了一下,正欲喊出口,却见他抬起手朝外侧挥了挥,只好住了口。 陈儒又命人将牢门锁上,匆匆赶去写上禀的奏折,连同阮敬元那一份一同呈上去。 阮敬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待几人离了牢房,慢走了几步,对裴劭道:“他为何认得你?” 裴劭淡淡道:“物尽其用,各取所需。” 阮敬元道:“原来那事是你们做的。” 裴劭笑了笑,“我与阮公道不同,但却殊途同归,敢问是否也能与公同谋了?” 少年身形颀长,与之相比竟也不相上下,牢狱昏暗,反衬得他双瞳奕奕发亮,锋芒毕露。 阮明婵走了几步,见两人落在后头,又跑了回来,“你们谈什么?” 裴劭微笑道:“谈如何把你卖出去。” 阮明婵:“……” ……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外的雍县暗流涌动,长安同样是风起云涌。 虞师道痛心疾首地将儿子被人差点暗杀的事情上禀圣听,顾忌着裴家的身份,他并未指明是裴劭,但言辞中却处处暗示其身份。裴忠也在一侧,听他义愤填膺控诉完毕,冷冷一笑:“这畜生被我打断了腿,不再是裴家儿郎,你尽管派人去抓,尸首不必送我面前来,最好将他碎尸万段!” 虞师道噎了一下:“你……”他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安业帝倚在塌上,术士刚刚给他做完法,殿内一片烟雾缭绕,他咳了几声,被两人吵得头疼,道:“行了!” 虽然声音虚弱,但威严不减,足以让这两人住嘴。 “右仆射,朕听闻你家二郎被断了四指,是因为他欲图派人谋害朝廷官员,可有这事?” 虞师道一惊。 安业帝语气平淡,但他能听出这平淡中暗藏的锋机。虞同韫那日不经他同意便贸然动手,若是事成倒还好,只是事不成反倒给了人可乘之机。特别是安业帝,虽然在削藩一事上,他几乎全盘采取了自己的建议,看似恩宠有加,但实则,自己不过是他手中一柄可供驱使的利刃,自古唯有人主操纵利刃的份,怎能容忍利刃自己杀人?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臣不知还有此事,臣只知道二郎他……” 安业帝笑了声,“那些被查出与任淮王暗通曲款的乱臣,朕这几日想了想,其实也没必要一竿子都打死,有几个是翰林学士,整日写诗作赋,也搅不出什么风浪来,有他们在,朕还觉着挺能解闷的,右仆射,你择个日子,去吏部安排一下,别让这些人走太远了。” 他又挥了挥手,似是不想再继续说话,示意他下去。 虞师道表情僵了好一会,半晌才从蒲团上站起,行礼退下。 等到了京城,已近傍晚。他脚步虚浮,被人搀着下了马车,反反复复琢磨着安业帝那番话的意思,越想,后背的冷汗便越多。 府门口站着一个青衣胖子,见了他,笑容可掬地迎上来,“虞相公。” 虞师道正心烦意乱,没好气道:“你是何人?” 胖子笑道:“我家殿下等您好久了。” 50.手把芙蓉朝玉京(三) 行宫建在终南山上, 从山脚往上,皆是手执剑戟的禁军侍卫。 穆元酂卸了腰间佩剑,从马上下来,准备一路步行上去。一侧侍卫道:“太子, 陛下允许您骑马进宫。” 他摇了摇头,坚持下了马。 收到安业帝旨意, 他不敢耽误一刻功夫, 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仍是早晨, 山脚下弥漫着一片单薄的雾气,脚下踩着的草木上沾着露水,他徒步走了会,靴子已经湿了一片。 待进了宫,由宦官引领着走至安业帝寝殿外时,他双手不觉抖了起来, 眼里漫起一股酸涩。 安业帝这时候召他,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九五之尊此刻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叟, 半躺在塌上,秃冠散发,由宫人们喂完丹药,擦着从嘴角留下的浑浊药水, 连日来无节制地服用丹药让他掏空了身子。 “父亲。”穆元酂跪在塌前, 轻声唤道。 安业帝微微睁开眼, 颤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他。那手犹如枯树一般, 沟壑纵横, 斑痕遍布,青筋凸起,穆元酂连忙紧紧反握住,道:“父亲,我来了。” 安业帝闭了闭眼,“长安如何?” “有老师帮我,没什么大事情。”穆元酂顿了顿,又道:“我命羽林都来了行宫,行宫外很安全,父亲您不用担心。” “你这么懂事,我便安心了。”安业帝点点头,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又咳了几声,他似乎知道自己说话废力,便直奔主题而去,“有几件事,我一定得跟你讲清楚,才能放心。” 穆元酂声音哽咽,“父亲千秋万年,不会有事的。” “那些号称千秋万年的人都做了一抔黄土了。”安业帝勉力笑了笑,正色道:“你听好了——随我起兵的那些臣子,到现在还剩下的不过裴忠、虞师道和阮敬元三人,裴忠是你姑父,你姑母又极疼你,对他,我倒是没什么担心的。 虞师道此人,投机取巧者也,我借其手削藩,到现在几已完成得差不多,他趁机排除异己我并不是不知道。他以后若是再不收敛,你随便寻个理由,将他贬黜即可。 那些没什么功劳却还霸占高位的人,也已被我悉数贬往地方,朝中复又清明,你可擢升一些翰林学士任谏官,这些人有傲骨,肯说实话,要时常放在耳边听着。河北的那些叛将,悉数斩首,一个不留,三州收复后,继续派行军司马和观察史行监督事。” 他说了一大番话,喘了口气,穆元酂一边听一边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安业帝语气沉缓下来,“就是阮敬元啊,他太深藏不露,为了避嫌,竟然自愿辞去凉州都督之职,朕让他当你的太师,他也不做,不结党不受贿,他不像裴忠,有时朕还能看出他想要些什么。这种人无缝可寻,朕也看不透,索性将他先贬去巴州。” 穆元酂闻言讶然抬头:“父亲,您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他私通叛军吗? 安业帝摇摇头:“他若是与河北叛军勾结,就不会这般安分守己地任我宰割了。朕要是连这些都看不清楚,枉为人主。我只是不放心,担心他另有所图,所幸的是,我听闻他当日离京之时,连随身衣物都未收拾,甚至过家门而不入。所以,你听好了,我贬他是我做了这恶人,你即位后,立刻以你的名义将他召回,以仆射之职拜相,正好,河北叛乱将定未定,若有需要,你可令其为行军道总管,让他建军功以服众臣,这样,你便对他有大恩,他定会永远忠于你,知道了吗?” 他紧紧抓住穆元酂的手剧烈颤抖,穆元酂连连点头,哽咽道:“我明白了,那……三皇兄……” 安业帝仿佛想到了什么,眼角滑过一滴浑浊的泪,“这孩子,是我荒废了他。你即位后定要立刻收了他掌兵权,他若安分,让他永远待在京城,让他当个闲散亲王,他若有何不轨之举……” “如若如此,我该怎么做?”穆元酂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 安业帝苦笑道:“我不忍你背上弑兄恶名,他若有不轨之举,立刻跟你姑父姑母商量,你的两位表兄,也都会帮你。” 穆元酂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 “该交代的,我差不多都说完了,还有一些都是细枝末节——李释戚是虞师道的朋党,但此人还算老实,也有些军事才能,这次大意败北,战事结束后,你以此罪将其贬为陇西节度使。千乘之君不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故而宰相不宜设过多,也不宜让他们在相位上待太久,三五年之后,若无功绩,便让他们去地方任刺史……明白了吗?” 穆元酂泣不成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父亲……” 安业帝轻轻抚了抚他鬓角,他眼里最后一抹桀黠的光跳动了一下,“你不要慌,该布的网我替你布了,不用你动手,自有各路诸侯替你收网。” …… 阴雨连绵多日,终于有了放晴的兆头。 裴劭和阮明琛出了一趟县城,到晌午才回来。 陈儒背着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见两人回来,忙迎上去问道:“两位郎君,情况到底如何啊?” 阮明琛喝了口茶才道:“确实如他所言,涿州有问题。” 他们在城门口守了将近一个晚上,待凌晨开城时分,便见一队士兵模样的拉着马车出城,络绎不绝,连绵不断,看样子是给河北运送粮草的将士。守城将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检查马车,只看了寥寥数眼便让他们过了。裴劭他们因听了周立德的招供,多了个心眼。 “那些马车的外观看似正常,车上面堆着粮草,但底部却厚了一层,若不细看还不易察觉,我怀疑这里面应是装了军械。而且,应是借着运粮之由来往了好几日,所以守城人到后面也懒得检查,就放他们过了。” 陈儒闻言,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这虽然不是在他县内所发生的事,但雍县毕竟地处涿州,涿州有事,他们必然也难辞其咎。这些天,作为朝廷肥得流油的赋税重地,江淮一带一直源源不断地给河北提供粮草,但谁又能料到,他们会趁机将军械夹带在粮草中? 陈儒颤声道:“督运粮草的也是朝廷的人啊……他们疯了吗?” 他焦急地走了几圈,又拿起笔墨铺开奏折,准备再写一份。 裴劭突然出声:“昨日的上书,有回应了吗?” 阮明琛也看了过来,他们因在外头待了一夜,没来得及知道今早的事情。陈儒忙道:“有,有,说是让阮公继续启程,直至到达巴州,沿途章印,各州刺史皆会各自处理。” 虽然还是要去山长水远的巴州,但众人的面色都缓了下来。 如若安业帝对此生疑,必定不会就这般了事,而会加派人手,甚至再降旨贬得更远。 裴劭倚在门边,看陈儒手忙脚乱地写完奏折,走过去将奏折拿了过来,略略一浏览,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陈儒一愣,哭笑不得,“郎君,你这是干甚?这是我要上奏朝廷中央的……” “没用的。”他连往日似笑非笑的神情都收了起来,也压根儿没想跟他用谦和的语气说话,“你写这些个白纸黑字,还不如别人动动嘴皮子来得有用。且不说他们是否会信你一个小小县令,就算信了,也要派人来查,至少得两到三天,打草惊蛇不说,查完了这帮人走得也差不多了,你说呢?” 陈儒被他一说,敛起了笑意,“那我该如何做?” 裴劭这会却没搭腔,而是皱着眉,似是在犹豫。 “若是涿州境内再出乱子,一则,江淮供给河北的粮草之路会被阻断,二则,涿州临近长安,难保不是个近忧啊。”陈儒话音方落,满堂的人都沉默下来。这压抑的气氛让他静了好一会,才又说道:“更何况,雍县是涿州门户,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在下了。” 裴劭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明白,在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那一步前,他作为当朝左相之子,秘密将这消息带回京是最合适不过。 …… 当天夜里起了雾,天色阴沉,浮云蔽月,似是又要下雨。 因为梅娘不在,阮明婵只简单擦了擦身子,便准备早早歇下,听父兄的意思,过不了几天,朝廷应该会再派人来,到时候也该继续上路。 只是她想起那份圣旨中不轻不重的语气,与一开始的贬诏截然不同,不由觉得疑窦丛生,仿佛他们只是手中任人揉捏的棋子一般,被一双翻云覆雨手颠来倒去。 她方脱下外袍,便听窗户外有人敲了敲。 她骤然警觉,“谁?”同时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发簪。 敲窗户的声音顿了顿,那人道:“你若没歇下,我进来了。” 听出他声音,阮明婵花容失色,忙上去关窗,但是已经晚了,裴劭手一抬便将窗户开了大半,一脚踩上了窗缘,没得她将其扫地出门的机会。 阮明婵悲愤道:“你出去!” 51.手把芙蓉朝玉京(四) 裴劭看她双手抱胸的防备姿势, 鄙夷地笑了两声, “衣冠端正, 你欲盖弥彰些什么?” 他从窗缘上跳了下来, 同时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也从他衣襟里掉了下来。 两只手同时去捡, 阮明婵俯下身的时候,看那纸上落笔处写的是裴宣的名字,愣了一下, “这是你家中的书信?” 裴劭将那纸捡起来, 重新折好了放进衣襟, 淡淡“嗯”了声, 并不想多说什么。 阮明婵轻声道:“你家里,一定也很担心你吧?” 裴劭没好气:“他巴不得打断我的腿。” 阮明婵:“……” 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她兄长尚且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郑国公倒是落至实处。 片刻后, 裴劭道:“二兄来信说,长安城不大安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缓缓道:“陛下病重, 还在终南山行宫, 太子这几日一直在御前侍奉。” 他声音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极为平淡的事实, 而阮明婵却听出了他平淡语气背后乱云飞渡一般的波涛。 郑国公是太子的姑父, 又是大权在握的宰相, 且不论是作何身份, 他必然是要拥护穆元酂为储君, 而英王这时候开始露出觊觎储君之位的端倪来,无疑会引起他的警觉。 阮明婵嗓子有些干涩,艰难出声:“你是不是,应该回长安了?” 她话音刚落,裴劭已经走了过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声音喑哑:“……我不知道。” 这是阮明婵第一次听他说不知道。她心想,他总是这么胸有成竹睥睨无双的模样,何曾肯对哪件事低头,敛了一身的乖戾,低声下气说一声“不知道”。她盯着他的眼,几乎只想了电石火光的一寸,便明白过来,“那你回去便是了,不用顾忌其他的。” 裴劭道:“他们还没来得及知道涿州的事,只是在未雨绸缪,顺便提醒我一句而已。” 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裴宣给他的纸上只寥寥数字——“长安有变,尽快回京。” 他现在明白,安业帝为何让他入飞骑营了——不仅仅只是让他远离太子,飞骑营在长安城外,不论是入长安进皇城,还是出长安进行宫,若是轻骑快马,都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若是两处中哪一处有变,他便可凭父相金印带人前去营救。 因裴劭年少位低,别人只当是他凭着门荫才入得飞骑营,不会多加在意。而这一切,若说是无意安排,恐怕连裴劭自己都不信。 “我跟你一起去。” 裴劭被阮明婵的话呛了一下,“你……你别捣乱。” “我怎么就捣乱了?”阮明婵睨他一眼,“我问你,你去长安解近忧,那远患改怎么办?” 裴劭听她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由饶有兴趣地问:“什么远患?” 阮明婵解释道:“涿州风雨欲来,陈县令一人必定难以独挽狂澜,他必然也知道,除了自己,涿州这些地方官一个也靠不住。在朝廷派人来之前,那就只有两条路,第一,去其他州县,借邻州兵力,但你也说了,他人微言轻,那些高枕无忧尸位素餐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八成不会信我们的鬼话。那就只能求我阿耶相助了,不然你以为他这几日为何冒着忤逆朝廷的险,对我们这帮早便从云端跌入泥潭的遭贬之人好生相待呢?” 她不慌不忙地说出这话,裴劭慢慢正色起来,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阮明婵便挺了挺胸膛,一脸“快来夸我吧”的骄傲之色。 “谁告诉你的?” 阮明婵皱眉,不悦道:“我就不能自己分析出来吗?”然后小声说了句,“当然也是问了我阿兄的。” “和我回京?”裴劭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抱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阮明婵道:“这是我提出来的,阿耶逗留在雍县不走,我担心陛下猜忌,跟你一起回长安,无非是当个人质,以安人心。” 裴劭一惊,正欲说话,却被她按住唇,“你听我说。我现在在赌,太子不日便将继位。” 她咳了声,觉得咒皇帝死有些不大好,“再者,长公主不是也在吗?她一定能护好我的。” 阮明婵的声音很轻,说完就像一片羽毛飘到地上,房间便很快归于沉寂。她腰上一重,便被人揽了过去,撞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他一定在外面徘徊了许久,所以衣服上沾了些许冰凉的雨屑,但他怀里又是滚烫的,于是阮明婵便着着实实感受了一回“冰火两重天”。 她不客气地捶了他一拳,“放手——”她都快勒得喘不过气了。 那力道松了些,她脸颊贴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裴劭低笑起来,“既然你信我,我便带你走,不会让你受半分伤害。” 阮明婵:“……”为什么这话听上去两人像是要私奔一样? 裴劭又道:“明婵,其实你没必要不让我为难,让自己跑来跑去的……” “行了行了,”阮明婵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婆婆妈妈的,裴劭,你今晚吃错药了?” 裴劭愣了一下,转而搂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一张胡桌上,垂首道:“我一直挺敬佩你父亲的。”他似乎在想如何说才显得自己不是在讨好未来丈人,咳了声:“我冒险回京,不过是担忧新君安全,若储君易主,这些年我裴氏满门所得的一切也当付之东流,但……你父亲不同。” 阮明婵静静看着他,在等他说下去。房间里只燃着一簇微小的烛光,这是她晚上害怕特意亮的一点灯火,此刻悠悠然地跳动着,将两人眼瞳都覆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暖光。 他却忽然不说了,目光缓缓往下,移至她唇上,等阮明婵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欺身将她往下压了一半,后背与桌面只一拳之隔。 阮明婵无意识地僵直着腰部,这会终于坚持不了,“咚”一声撞了下去。 她后脑疼得眼泪都快被逼出来,支着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你怎么不拉我一把?” 裴劭目光从她脸上流连到颈上,见她方才匆忙间穿回外衣,领口被撑得歪在一侧,露出一小片白腻的肌肤,在灯光下仿佛涂了一层蜜一般,不由又觉得口干舌燥。他紧了紧拳,说道:“我和你保证,你们不会有事的。” 阮明婵微微笑了笑,“希望如此。”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裴劭捧起脸。他眉目一半都被埋没在阴影里,也掩去了平日里的一切玩世不恭,竟显得有些局促和犹豫。 他专注地看着她,缓缓道:“事情落定了,我们便成亲吧。” 阮明婵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今晚两人说着说着,怎么就说到了这事上。 她的父兄,甚至包括梅娘,都从未问过她这方面的事,在凉州的时候,遇到上门来提亲的,无论是否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几乎都推了。她身旁的女眷也都是豆蔻之龄的小娘子,有几个订了娃娃亲的也因不好意思,鲜少明面上跟大家提起这事。所以在阮明婵的人生里,似乎还未留出一块地方,专供她好好冥思一下自己的婚嫁之事。 阮明婵舔了舔干涩的唇,道:“这个……我得问问我父兄……不是说,要那个什么、明媒正娶嘛?比较麻烦,我们,我们还在这鬼地方……” 裴劭一开始说出来,还怕说得太突兀吓着她,所有很是忐忑不安,现在见她吞吞吐吐的,倒没了耐性,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合身覆在她身上,“那我们算什么?全长安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想甩手走人,呵——” 他说到最后,眯起眼冷笑了一声,仿佛他不是在向喜欢的人求亲,而是穷追不舍来讨债的一般。 “你别生气啊,慢慢来。”阮明婵这次并没有被他吓到,细声软语地颁开他握成拳的五指,“你那么紧张,就别装恶人了。” 裴劭:“……” 比起外强中干的裴劭,阮明婵显得实在了许多,“就我一人答应肯定不行的啊,你这样想不代表别人和你一样离经叛道,且不说我梅娘,还有长公主殿下,那些长辈最是看重礼数,所以你得慢慢来,循规蹈矩地把该做的都做了,让那些长辈们满意了才行。” 她后面说的一长串话,裴劭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听到她一开始说的,握住她肩膀疾声问:“什么叫你一人答应不行?” 阮明婵瞪他一眼,懒得理他。 裴劭小心翼翼问:“你……答应了?” 怀里的人没应话,只垂下头,耳尖上一抹莹莹粉红。 一瞬之间,裴劭仿佛感到心里有只沉寂了许久的钟磬又被狠狠撞了一下,那声音撼天动地地漫开来,将他震得懵了一下。他现在很想将她压着好好亲一顿,又怕把她嘴唇吻肿了,或是留下什么其他暧昧的痕迹,让她明日不能出来示人,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复又握紧,最后猛地直起身来,在屋里疾步走了一圈。 阮明婵看着他先是走到窗边,又走到她塌边,又走了回来,手足无措地看了她一会,又转身…… “你累不累啊?” 裴劭又从那扇窗户里跳了出去。 阮明婵:“……” 她伸手去阖窗,未想他又回来了,“让我再进去……” “滚!”阮明婵“啪”地关上窗。 那窗户差点砸到裴劭脸上,他知道她定然不会再开了,也不想去勉强,只站在微雨蒙蒙的夜风里,憧憬地笑了起来。 52.章台走马著金鞭(一) 阮明婵入京前, 她兄长还是十分担心。 阮明琛没好气地打量了裴劭一眼,不情不愿地放开缰绳, “你若是让她磕了碰了,以后就别想再和她碰面。” 阮明婵不由就想起昨夜里两人私下订了终生,脸上飞起一朵红霞,幸而戴着帷幔看不出来。 昨晚她说得豪气万丈, 但等真到了出发前,她心里还是有些虚。两人上了渡江的船时, 因还是早晨, 又刚刚下过一场雨, 江面上笼着一层薄雾, 远远望去, 这烟一般的雾与江水水乳交融似的, 将周围的一切都蒙了重重纱帐,只能勉强看清岸边垂柳的轮廓。 “你在担心?” 阮明婵这会也不想逞强,有些虚弱地点点头。她摘下了帷帽,在这片白茫茫的晨雾里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你放心,有我在, 没人敢找你麻烦。”裴劭在船上坐了下来,见她面色苍白,定定地看着江面, 笑道:“话说回来, 你就不怕我把你骗走, 咱俩去哪个山里生一堆孩子去?” 阮明婵没吭声, 倒是那划船的老伯咳了一声,惊恐万状地瞥了两人一眼。 裴劭察觉到不对,碰了碰她的肩,手一放上去她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正被他接在怀里。她身上衣衫被冷汗浸湿,乌发贴在脸上,唇色煞白,捂着腰腹微微喘着气。 他心里一惊,连忙将她在怀里扶正了,手下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你怎么了?” “你、你别动我。”阮明婵嘴上这么说,但腹内翻江倒海,难受得很,便只能任他摆布。等姿势好受些了,才道:“我好像……晕船,你动我,我要吐你身上了。” 裴劭:“……” “你怎么这么娇气?” 阮明婵瞪他一眼,瓮声瓮气道:“我没走过水路,自然难受了,谁像你!” 她身子虚弱,就算想装出狠腔,也只能适得其反变成娇嗔的语气。 她因晕船而难受,裴劭倒是因她此刻心甘情愿的投怀送抱默默在肚里窃喜了一番,耐心地将她遮到脸上的碎发拨至一旁,又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道:“我来的时候,没有乘船。” “你不乘船是怎么来的?” “从旁边的州县绕。”裴劭道:“大雨下了一整日,我实在等不及了,便走了回远路。”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阮明婵已经脑补了一出在凄风苦雨中拖着一身血口跋山涉水而来的艰苦场景,眼眶一酸,轻轻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劭感觉到她一双温软的玉手包裹上来,心旌荡漾之余,有些收不住嘴了,“……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不装苦装累装惨,如何能骗得佳人归呢?”说罢得意忘形地“哈哈”了两声,笑完了才察觉到怀中身躯僵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阮明婵脸上感动之色荡然无存,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裴劭本就没用力,由她握着,一个不注意手“哐当”一声砸到船板上,正磕到了前几日受的一处剑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阮明婵幽幽怨怨地瞥了他一眼,“昨晚的事,我改主意了。” 裴劭心中大叫不好。 “梅娘说得对,你们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衣冠禽兽。” 裴劭大感冤枉:“什么狗屁道理?你若觉得我禽兽,现在倒是别赖在我怀里啊?就不怕我动手动脚吗?” 他这么说的时候,阮明婵却将他外袍裹得更紧了些,然后往他怀里蹭了蹭,俨然是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样子。 此时,船正行至低势处,行得飞快,迎面而来带着雾气的微凉江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岸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不知是哪位郎君在给心爱的女郎的送别,随风送至两人耳边。 …… 亥时一刻,街上半点人影也无,只一辆马车踏着月光清辉辚辚驶进长安城。 裴宣看了眼面前两人,一个脸色还有些苍白,蔫蔫地靠在一边,一个倒是精神焕发,抱着手气定神闲地坐着,无半点那日强行出走时的颓色。 他眼神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低声对裴劭道:“你这次回来,我是瞒着咱父亲的,被他知道,你……” 他目光在他腿上停了会,裴劭会意,冷笑道:“上次是给他面子,他再来,我便不客气了,就他那把老骨头难不成还能把我撂倒第二次?” 裴宣:“……” 他咳了声,道:“不说这个了。父亲昨日刚被宣至终南山行宫,太子这两日也在那侍疾,我看新君登基是过不了几日的事了,如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今晚是否就该……” 话音落,裴劭并未接话,四周沉沉黑暗包围上来,仿佛他们这辆马车是要行进浓雾中去一般。 阮明婵静静靠在一边,晕船的感受好一些了,马车也行得极平稳。他们俩低声絮语一字不落全进了她耳朵,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道:她猜得没错,郑国公这般步步为营之人断不会想与他们牵扯上什么关系,果然是不赞成裴劭来找自己的,但现在裴劭又将自己这个罪眷带了回来,她该怎么说?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想问一句,又怕打断他俩的思绪,便轻轻拉了拉裴劭的袖子。 因力道太轻,裴劭想对策想得出神,起初还未察觉,她又拉了一下,裴宣坐在两人对面,倒是看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侧了侧脸,示意他看看自己身边人。 阮明婵哪想让自己这小动作落入旁人眼里,不由有些娇羞,缩回手窝在角落里不说话。 裴劭转过头的时候,便看到她抱膝安静地坐着,一双清澈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着他身影,溶溶月色如玉般流转她脸上,像个听着大人谈话的小孩子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来,凑过去低声问:“怎么,你还觉得不舒服?” 说着就要去揉她胃部。阮明婵脸一红,连忙去打他的手,又偷偷瞟了眼一旁全程围观的裴宣,示意他还有其他人在。 裴宣只当没看见,笑了笑,“没想到,咱俩最先成家的居然是你。” 这话说到裴劭心坎里去了,所以他表现得更殷勤了些,揉了揉阮明婵脑袋,仿佛两人真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在被她忍无可忍地推了一下后,他也不以为忤,一下子将腰板挺得笔直,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他欣喜若狂的事,眼里亮了起来,但还是故作神秘道:“这事嘛……等见了阿母再说。” 裴家向来是母慈父严,两兄弟深有感触,特别是裴劭,所以他对裴忠向来是苦大仇深,对长公主则是尊重有加言听计从。听他提起长公主,裴宣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三人下了马车,夜风徐徐,将阮明婵睡意也吹散了许多。她下意识挨着裴劭站着,打量着眼前宅邸夜色中,往日司空见惯的屋檐廊宇竟显出几分狰狞。 裴宣道:“父亲自昨日进了行宫便没有再回来,阿母倒是在,你不用担心。” 裴劭沉吟半晌,才举步进门,边走边道:“行宫那边一直有谁往来?” “无非就是虞师道和英王等人。不过自从太子来了之后,陛下仿佛不想再见旁人了。” 阮明婵跟着两人走,也许是预料到今夜会有人来,四周墙壁上挂着的灯还亮着,在夜风里显得幽幽明明的。 原本万籁俱寂的宅邸,渐渐响起人声,府内家仆像是压抑了许久,见了他们这行人,撕破嗓子一般吆喝起来,“三郎君……三郎君回来了!” 裴劭皱了皱眉,“我又没死,瞎嚎什么?” 裴宣面色不大好,偷偷离他远了些,道:“你好自为之。” 还未等裴劭和阮明婵两人弄明白这句“好自为之”是何意,墙角便出现一簇火光,这簇火光逐渐便亮,从不远处朝他们靠近。原是一众侍卫簇拥着一人走来,为首妇人一身的簇金泥广袖裙上的亮箔在夜色中闪着点点银光,头上珠钗还未脱下,眉心缀着翠钿,面上浅施粉黛,不怒自威。 她向来是和颜悦色平易可亲的,阮明婵方要喊一声“长公主”,便见她疾步走来,厉声喝道:“跪下!” 长公主平日里温声软语,发起怒来却丝毫没了妇人柔态,不愧是皇室中人。 裴劭见她这阵仗,便知定然又是因自己的事,一撩衣袍就地跪下,低头低得很利落,“阿母息怒,儿子知错。” 长公主早便听闻了自己夫君一怒之下下的狠手,下意识看着他膝盖处,见他身上衣服都换了,无半点血迹,仍像离家前那般英气勃勃的样子,心头怒火稍稍熄灭,又见阮明婵站在一旁,多日未见,竟已清瘦了许多,这怒火又转为酸涩,将她搂进怀里,“可怜的孩子。” 她眼中泪光点点,也让阮明婵心里一堵,想到近日来经历种种,如今虽偷得一日安逸,命途却仍是前路未卜,不由埋首在她怀里。 长公主抚着她肩头,“莫怕,莫怕了,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裴劭腿伤还没好,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这寒意渗入骨髓,不免疼痛异常。他心道母亲刚从行宫回来,可能还不知道他为何带阮明婵回来,便试图解释:“阿母,我……” “住口!”长公主面上戚戚然的神色瞬时又被怒容替代。该悲的她搂着阮明婵好好悲了一顿,剩下的便只剩下连日来因担忧而起的怒意,想着反正裴劭看上去已经没事了,便道:“让他跪着,我们进屋去。” 裴劭错愕:他连晚饭都没好好吃一顿,这便要在外头喝一晚上冷风了? 裴宣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上回劝阻父亲时差点也挨了板子,这次他是断然不会求情了。 唯阮明婵出声道:“长公主息怒,裴劭他是为了我,而且他腿伤还没好,坚持不了那么久的。您要罚,连我也一并罚了吧。”说罢也要下跪,自然是被长公主扶住了。 裴宣摸着下巴道:“哟,倒还真有几分患难夫妻的模样,阿母,你可别做这个恶人。” 裴劭怒目而视。 长公主被他这么插科打诨,心里最后一丝怒火也没了,见阮明婵咬着唇,目光中皆是忧虑,怜爱地摸了摸她头发,“饿了吧?我命下人热了饭,咱们进屋去。” 阮明婵见她松口,忙朝裴劭眨了眨眼。他站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阮明婵便又去扶他。长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这才微微有了些笑意。 53.章台走马著金鞭(二) 安排好一切后, 已至半夜, 一抹月光也无, 只黑丝绒般的夜空上闪着几点星子。阮明婵被带着去歇下时路过前院, 见裴劭一人站在院内, 便慢慢走过去, 唤了他一声。 许是刚沐浴过, 他已经换了件赤色销金云纹的圆领袍,鬓角微湿,负手立在树下, 正盯着夜色下暗沉沉的树丛出神, 听到阮明婵的声音, 才转过身来, 朝她一笑, 方才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立刻又变成了为她所熟知的揶揄,“这么晚了不去睡, 来找我幽会?” 阮明婵瞪他一眼, 懒得回他。她方才在用膳时,听长公主和他们谈了很久的话,皆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记忆里,长公主温婉可亲, 若是什么事能让她这般严肃对待,必然非同小可。她心思稍稍一转, 便已猜到了什么, 上前一步, 道:“你明日便又要走了吗?” 她指的是之前商榷过的事。 其实早在雍县的时候,父兄和裴劭便已制定了一份计划以防不备之需,他们俩碍于身份不能过分插手京城事务,但涿州的变动还能探知一二。裴宣写了信让他回来,想必已经知晓了英王的不安分,也开始准备计策了。 如此,京城和涿州,都能有力量来牵制住他。 裴劭深深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却只道:“阿母不做无把握的事,这点你放心。” 阮明婵点点头,走到他身侧,面上透出一份喜色,“如若事成的话,将功抵过,我们是不是可以洗清嫌疑了?” 她觉得,安业帝无故怀疑父亲,无非是因为他与梁帝有交,如若现在这紧要关头能查出英王图谋储位,那也足以说明父亲绝无二心了。 “没有如果,是绝无失败的可能。”裴劭先是安了她的心,顿了顿,仍是狠心道:“你要记住,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都是凭道理就能讲清的。你们此番千里迢迢赴往巴州,一路上遇到这么多的地方官僚,除了那雍县县令陈儒,可曾有一人为你们鸣不平?这朝中素日里标榜正道的衮衮诸公,也可曾有一人为你们上奏求情?” 阮明婵微微瞪大眼,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让她不由生出几分依赖感。 “我那日说敬佩你父亲,还有一句话没说完——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忠于社稷者,大抵如此。他和我阿母是这类人,急流勇退,做了布衣闲士,虽马放南山,依旧是殚精竭虑。”裴劭似是想到什么,讥诮地笑了一下,“而我此番冒险回京,说得好听,是为了助太子一臂之力,但实则呢,不过是为了裴家继续在朝中站稳脚跟,让其他人看到,我们不是尾大不掉的外戚,而是助新君登基的功臣。此之谓忠君,实则最为人所不耻。” 他没说完,阮明婵便轻轻搂住了他,摇了摇头,“其实你何必想这么矛盾呢?你那日不也和我阿耶说了吗,道不同而殊途同归,也可与公同谋。”她抬起头,眸中倒映着一片星光,笑道:“反正,不管你是一片冰心,还是一己之私,我都是不会介意的。” 裴劭愣了一下,不由也搂上她的腰,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快贴上她的唇,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幽幽袅袅地缠绕在鼻尖,手下肌肤清凉沁人,怀里这具温香软玉让他身上没由来地一阵燥热,一想到那日她答应自己事情一结束便要嫁与他,胸膛里那股火便更旺盛了些。裴劭暗道不能再近了,连忙将她推了开来。 阮明婵还是第一次遭此拒绝,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尴尬万分又诧异无比地看着他。 裴劭咳了一声,看着她孤零零地立在月下,咬了咬牙,道:“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阮明婵委屈巴巴又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走了。 走至半途,她突然回想起方才贴近他身体时觉察到的一丝异常,脸顿时涨得通红。 …… 次日,阮明婵与长公主一同去往终南山行宫。 山谷间晨雾弥漫,好在车行在官道上仍是十分平稳迅速。待到了山脚下时,她从窗中看过去,见前方林间守了三两人,细看这几人都只是站在近处,与他们隔了几步距离还有其他人按剑把守着,粗算下来,只这山脚下,也应该守了不少人。 她心中暗暗惊叹。 正这时,马车前方却突然有人道:“车内何人?” 这声音有些熟悉,阮明婵想撩开车帘看一看,突然想到自己此时不宜露面,只好又放了下去。 长公主问:“怎么了?” 阮明婵沉吟着道:“我听这人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守在这儿的是千牛卫,那人便是赵郎将。” 电光火石间,阮明婵立刻记了起来,道:“就是那日来我府上抄家的人。” 虽说已经隔了许久,但因那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阮明婵仍旧记得十分清楚。这个时候,随他们同行的府卫答了赵郎将的话,马车又继续前行。车帘被风微微吹起,阮明婵果然见那背对着自己之人身形与那日那赵郎将别无二致。 因此人在的缘故,她对这些侍卫竟生出一份怀疑之心,面色不由凝重起来。正想着,她手突然被人握住了,一抬头,见长公主温和地注视着自己,朝她摇了摇头,道:“别胡思乱想,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会没事的。” 阮明婵仿佛吃了颗定心丸,目色又变得坚定起来。 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她才明白他们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是有多么艰险。 马车在上了山后,没有进行宫宫门,而是拐了个弯,消失在葱茏树林间。 守在山下的赵郎将见马车消失,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低声对属下道:“人都来齐了吗?” “长公主和太子都是前后脚刚到的,唯郑国公还留在京中。”那属下回:“不过有玄武门那边的人把手,想必也逃不到哪去。” 赵郎将挥手让他下去,自顾自笑了起来。 满朝文武,十有八九皆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唯郑国公称得上老谋深算,更重要的是,襄阳长公主也是不好对付的人。不过现如今,这两人一人将身陷囹圄,一人将死于乱军从中,内外都无人把持,那朝中便只剩了右相虞师道一人宣布陛下传位诏书,届时不明所以的诸臣匆匆赶到之时,事情差不多已收锣罢鼓,只能唯其马首是瞻。 储君之位,无论是智取还是强夺,只要穆元酂还没坐上这个皇位,到时候都由不得任何人摆出质疑了。 荣华富贵,全在于是否站对了阵营而已。 他这么想着,远远瞥见山下行过一辆牛车,上面盖满了草垛,赶车人戴着个斗笠,悠悠然挥着牛鞭,车轱辘碾过泥泞地面的吱呀声回荡在山谷里,留下悠远的余音。 身旁属下道:“哪来的老农,不晓得这山上行不得吗?” 说着便要下去盘问,却被赵郎将拦住了,道:“别节外生枝,好好把守这便是。” …… 靴子踩在地上枯枝的声音十分清晰,行宫外的侍卫,包括殿门口守着的内侍,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血流蜿蜒,仿佛生在地上虬枝百节的树干。 寝殿内外死一般寂静。 穆元礼身着甲胄,手执长剑,脚步极缓地进了内殿,边走边道:“穆元酂他人呢?” 安庆显也身着软甲,但因体型太臃肿,反而像个裹着皮甲的刺猬,显得十分可笑。他环视四周,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这小子感官倒是敏锐,匆忙间先逃了,但应该还在山上。” 穆元礼倒是并不在意。 他的主要目的,无非是逼迫安业帝退位于他,至于他那个合法皇位继承人的弟弟,到时候随意给他安个预谋不轨的罪名,命其自尽,而自己此举,便也顺理成章成了大义灭亲的清君侧。 至于名正言顺,皆是成王败寇之言。 他心里嗤了声:名正言顺,他这个长子做不成太子,才真叫名不正言不顺。 穆元礼不由讥讽地想:他父亲百密一疏,自以为将他牢牢掌控在眼皮底下,便能让他抱头缩项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就范。但他精明一世,居然让虞师道也跟来一同侍疾,必定也想不到此刻作为左膀右臂之一的右相也成了自己的人。想来也是安业帝没有办法,不放心让虞、裴二人共理朝政,怕自己不在,朝中便起党同伐异之虞,给年幼的太子留下后患。 说到底,安业帝倚重虞师道,不过是想让他去打压那些不安分之人,但安业帝又是何等心机,等朝堂上看不顺眼的走了一大半,而他也行将就木,虞师道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 他一人缓步走近内殿,宫女宦官皆已逃窜得一干二净,唯一个老内侍捧着一样明黄色的东西哆哆嗦嗦地躲在床后。他认出来,这是安业帝最宠幸的宦官杨中使,到了这地步居然还不离不弃,这半个男人也算是个汉子。 穆元礼拿剑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54.章台走马著金鞭(三) 杨中使自知躲不过, 抱着圣旨从床后走出, 向来笑容可掬的面孔变了一副脸色, 不卑不亢道:“殿下不受传召,擅闯陛下寝殿,难道就不怕日后史书工笔, 给殿下安个逼宫罪名吗?” 穆元礼冷笑了两声, 道:“你这老奴倒是伶牙俐齿,若非你如此冥顽不化, 非要给太上皇陪葬,我倒是挺想让你继续在御前侍奉。” 杨中使听他言语间称安业帝为“太上皇”,不禁大惊失色。穆元礼猜出他所想,笑道:“百姓最乐意看到的, 无非是父慈子孝, 兄友弟恭, 父亲你说是不是?” 他一挥手,身后人一拥而上将杨中使压在地上。杨中使仍不肯放开手中圣旨,将其紧紧护在怀里,冷不防背上被刺了一刀, 他痛得一阵抽搐, 花白头发混着鲜血蹭在地上,放声哭道:“陛下,陛下啊, 老奴对不住您——” 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扑鼻而来, 那床上人一动不动地缩在被褥里, 只露出半个斑白头颅。穆元礼知道,这里面的人便是自己那万人之上的父亲了。他一步步走过去,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盯着那露在外面的一蓬凌乱的白发,他想:这就是平日里金口玉言威风八面的大周天子,他不过也是个肉体凡胎,此刻疾病缠身,离了他身边的一众侍卫,便只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而他最喜爱的幼子,也不过是个胆怯无能的窝囊废,听闻他带军突袭,早撇下他不闻不问,自己逃之夭夭。 穆元礼接过从杨中使手中夺过的圣旨,明知里面写着的是什么,却仍想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再当着安业帝的面将其烧成灰烬。 圣旨是潦草写就,也未用铜管装封起来,慢慢打开了一半,仍未见上面写有一字,穆元礼心中不由疑窦丛生,慌忙将其全部展平,陡然一惊。 这竟是份空白的圣旨!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那杨中使,这老宦官背上受了伤,奄奄一息,侧目回视着他,眼中尽是讥讽与怜悯。他心中警铃大作,突然想到什么,将被褥一把掀起,床上人一身暗黄中衣沾了血迹,背对自己纹丝不动。 穆元礼瞪着那人,目眦欲裂。 不用将其转过身来,他已知道此人定不是安业帝。 “谁?” 身后安庆显突然叫了声,他回头望去,只听得外面响起箭矢划破长空的凛冽之声,守在殿外的士兵断没料到会有人执□□至此,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侥幸未中箭的也不敌随之而来的短兵交接,只片刻功夫,便纷纷与地上那些尚有余温的尸体倒在了一处。 安庆显脸上的肥肉吓得一抖一抖,“大王,是飞骑营的人,我们中计了!”他急得团团转,低声道:“怎么回事,这些人何时来的?” 还未等他从始料未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杨中使放声大笑道:“陛下早已龙驭宾天了!” 他笑了几声,又是嚎啕大哭,向北而拜,白发沾血的模样竟显出几分可怖,让在场诸人打了个寒颤,“郑国公派人在此久候多时,太子也早已带了陛下遗体回京,想必现在已平安到了京城,正考虑着该如何处置殿下您了。”说罢又唤了声“陛下”,一头撞向了床角,霎时咽了气。 安庆显听得手脚冰凉,他经历了不少血雨腥风,此刻不用多想也能知道,这老东西还留在行宫里,怕也是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的。杨中使向来与安业帝形影不离,他不离开终南山行宫,谁能料想到安业帝已然驾崩,且遗体也已悄悄运出了山。 “大王,我们快走!”安庆显当机立断。 殿外厮杀声愈来愈咧,穆元礼仍是纹丝不动,阴沉沉地瞥他一眼,“走?去哪里?” 自己这外甥什么样的心性安庆显自然清楚,看这样子他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安庆显压低声音疾声道:“臣在渭水边备了船,咱们先杀出条路,回涿州再说。”虽是如此,他心里已然不抱什么希望了,且不说能否在禁卫军之首的飞骑营手里逃脱还是个未知数,就算九死一生回了涿州,难保那些人临阵叛变,反过来咬他们一口。 安庆显心中狠狠叹了口气:罢了,走一步,是一步。 没想到穆元礼猛地挣脱了他的手,“你瞒着我作此安排,是何居心?” 安庆显心道这小子怎么和他父亲一个性子,疑神疑鬼的,这时候居然还怀疑他怀有二心,忙道:“我是以防万一,断没有逾越之想。”听殿外马蹄声愈来愈密集,心知那帮人快要闯进来了,连声道:“大王,请快跟臣走……” 穆元礼盯着他因焦急而泛出红光的脸,只觉可笑至极。 他到底是一心为了他坐上皇位,还是为了自己荣华富贵?此人藏巧于拙,老奸巨猾不亚于郑国公安业帝之流,自己事事对他言听计从,到底谁为主,谁为臣? 穆元礼断然喝道:“要滚你滚,今日事不成,我便死在此处!” 他想起幼时目不识丁的母亲教自己识字的场景,想起她因被安业帝冷落受人冷嘲热讽后颓废模样,紧接着,是被安业帝斥责“结交朝廷官员,其心可诛”时,自己汗湿衣衫的唯唯诺诺的样子,画面一转,自己那幼冲之年的弟弟头扎两髻,懵懵懂懂地坐在储君之位上,身旁是安业帝替他精挑细选的一众太子宫属官。 他身体晃了晃,双眼通红,大步跨向龙床,连同那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挥剑将它们砍得稀巴烂,而后屈指成环,长啸一声。 安庆显先是觉察到四角开始冒出一阵淡淡的烟雾,而后才敏锐地嗅出一份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四周早已变得如同火炉一般,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汗如雨下,盯着穆元礼侧脸,见他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禁后退几步,慌不择路地去找门。 打开门之时,冰凉的刀刃已架在了他脖子上,执刀的少年从窗户跳入,被烟雾呛得咳了声,笑道:“安詹事,可让我好找!” …… 穆元酂由人带路,很快便从一条偏僻小道到了山脚处,长公主的马车正在那候着。 他心里松了口气,见一人掀开车帘下车,上前道:“姑姑,我……” 随即一怔,见阮明婵也跟在后面,先是惊讶,而后带了些歉意地笑道:“阮娘子也在此处。”见她起身要解释,忙道:“你回长安的目的,我已经听说了,也听闻此事是你们在涿州的时候先察觉的,这实在得归功于阮公,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前往涿州去增援陈儒他们了。” 阮明婵听他虽一路走来有些狼狈,但安排得还是有条不紊,便点点头,“太……” 说了个头,她意识到穆元酂此时已经不是太子了,但还未登基,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长公主看出她犹豫,笑道:“你直说便是了。” 阮明婵感激地看她一眼,道:“家父此前糟河北叛将劫持,朝廷的解差因此丧命,不得不停留在雍县,雍县县令陈儒自觉不能独挽狂澜,故而请求家父再多停留一阵,等朝中波澜过了再上路,是故家父现仍在雍县,不知陈县令的上书……” 穆元酂笑了一下,“我都知晓了,此事我自有安排。” 他却没再说下去,阮明婵也不便追问。 长公主面露满意之色,道:“既然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不宜久留,先走吧。” 穆元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父亲驾崩是在昨晚,虞师道并不知道,他今日称病在家,未曾来行宫处。姑姑,那我们该以何理由处置他们?” 阮明婵闻言,下意识抬眼看向长公主。 她勾起唇微微一笑,将手轻轻放在穆元酂肩膀上,“从此刻起,你便是大周天子,你若是想赏罚一人,只要心中有数,便放手去做,不必事事都来询问我了。” 穆元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三人正欲上车,阮明婵却敏感地闻到了类似于木材烧焦的味道,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心中思忖了片刻,下意识抬眼望向山顶的行宫方向处,却发现那里竟冒出了滚滚浓烟,隐约能看到冲天火光。 不用她开口说话,长公主和穆元酂也看到了。穆元酂咬牙道:“居然还来个玉石俱焚!”他心中暗道幸而将安业帝的遗体早早藏于牛车中先行运走,事发突然,也只能如此了,不然此刻只能任其蹂.躏。 说话间,已经从山上下了一队骁骑卫,皆手执长弓,腰佩长剑,脸上都被烟熏得黑了一片,为首者下马拜道:“殿下,英王自尽了。” 三人对视一眼,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他本是想着先发制人,无论是行宫,长安还是涿州,处处安排妥帖,未想反而被人先下手为强,既然同是死路一条,以他的脾性,定是不愿被押解至京城。 他马背上还驮着一人,身着绯色宦官衣袍,垂着脑袋,一眼望去便知早已没了气息。 阮明婵认出这是那日她们被贬出京时,特意来提醒兄长的杨中使,没想到他居然没跟着一起撤离行宫,而是特意留下来掩人耳目,侧目看向穆元酂,果然见他也红了眼眶,心里也微微沉了一下。 他颤声道:“回去后,将他葬于父皇陵寝侧吧。” 只几句话的功夫,那片火光已有暴涨之势,就连站在山脚处的他们也觉得有些灼人。阮明婵被催促着上车离开,她环视了这一众骁骑卫,却并未见到裴劭,不由有些担心,抓住为首者的马辔,道:“裴劭呢?” 那人忙勒住马以防伤到她,“三郎应该来了吧,我看到他进殿去了……” 安庆显是谁阮明婵顾不上去问,她心里一瞬间也像那火光一般,轰一下万分焦急,想到他身上伤口还未痊愈,这帮人五大三粗的也不懂得照应,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他为什么进去?他就不能不要这么逞强吗?” 话音落,远远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背着我说我坏话,不懂得压低声音?” 一个手脚被捆的大胖子被扔到地上,咕噜噜滚到阮明婵脚下,她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然后便被人扯住衣领,扔到了马上,听他没好气道:“不想摔下去就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