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南京》 第1章 序 来,让我们在人类的历史坐标中戳一个点。 1887年,东经8度24分,北纬49度。 德国小城卡尔斯鲁厄。 这里是郁郁葱葱的黑森林北大门,莱茵河从这里静静地蜿蜒而过,它是一座古朴的小城,阳光下零零散散的建筑坐落在林木苍翠之间,错落有致。 在这个安静祥和的下午,阳光透过卡尔斯鲁厄大学某栋建筑窗帘的缝隙,落在年轻人的脚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地板上摆着一条木质长桌。 长桌那头横向放着一个圆筒,圆筒上细密地缠绕着层层叠叠的铜线,这是个电感线圈。 长桌中央则横向架着一副杠铃——至少看上去像杠铃。 这东西两端各有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空心铜球,两个铜球之间用细细的实心铜管相连,有两米来长,乍一看仿佛是个拉长拉细的杠铃,但又和杠铃不一样,因为它中间那条铜棒是居中断开的,有两厘米的间隙把这东西一分为二。 两个空心铜球分别用导线接着后面的电感线圈。 而电感线圈用导线接着桌子底下的电池。 再加上年轻人手里拿着的开口铜环,那么这一套设备就齐活了。 他很清楚这套设备中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是干什么用的,那卷线圈,是台升压器,它能将孱弱的电池电压升到足够高,而那俩铜球,是电容器,用来积蓄电荷,一边是正极一边是负极,当两边电容器中积蓄的电荷达到一定量,那么高压电流就能在瞬间击穿间隙的空气—— 年轻人合上电路开关。 轻轻的“啪”地一声响。 电光石火般的,铜棒中央的间隙里跳动起淡蓝色的电弧。 还没完。 这不是实验的目的。 他举起手中的c形铜环——那铜环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慢慢地走近桌子,然后屏住呼吸。 一步,两步,三步…… 一阵极细微的“啪”地一声脆响,像鬼魅般响起,只不过它并非来自桌上的实验装置,而是来自年轻人手里的铜环。 透明的、像精灵一样的微弱电火花在c形铜环的开口里迸发。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抓住了这漂浮在空气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秘的推手,把能量从桌上的电火花发生器里传递到了他手里的铜环上,没有导线,没有介质,没有任何联接,这独立在外的小小铜环上就跳动起了火焰,真是奇迹。 麦克斯韦的理论得到了完美验证。 这一天,人类有意识地朝宇宙主动发出了第一道电磁波。 这个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大学的年轻人,名字叫海因里希·鲁道夫·赫兹。 这一年,他三十岁。 · · · 让我们再在人类的历史坐标中戳一个点。 1998年7月11日。 由白震,王宁,赵博文组成的南京短波小组参加iaru短波世界锦标赛,他们使用一台i725短波电台,顶着炎炎烈日,把电台和天线架在紫金山上,树荫底下的草地上支张小桌子,从当天的上午八点开始,对外呼叫。 天线用的是南北方向水平架设的偶极天线,用拉绳绑在两棵树之间,远看像是晾衣绳。 “cq!cq!cq!”白震一手握着手咪,一手捏着笔,操着他那口咸菜缸里泡过的英语,坐在频道里摆摊,“bravo-golf-four-ike-xray-hotel ntest!bg4xh!qsl?” “juliet-alfa-one-delta-charlie-kilo!ja1dck!qsl?”很快耳麦里传来清晰的回复。 白震比了个ok手势,开始记录通联日志。 对方的呼号是ja1……1…… 后面是什么来着? “juliet-alfa-one……aga?”白震只好叫他再报一遍。 “juliet-alfa-one-delta-charlie-kilo!ja1dck!” j开头的呼号,是个日本人。 难怪英语比我还差。 白震心里默默地想,同时回复:“ror!ror!you are 59!qsl?” “qsl!thank you!” “thank you!73!” “73!” 日本人讲英语真是一笔吊糟。 这是他们通联到的第六十九个电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iaru短波锦标赛是世界上最大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盛会,根据通联到的电台距离和数量计分,通联到的电台数量越多,距离越远,得分则越高,通联到日本电台能得三分,如果能通联到欧洲或者美洲,那么就能得五分。 “cq!cq……” 马上开始呼叫下一个,他们的目标是在48个小时的比赛期间通联五百个电台。 可白震话还没说完呢,一松开手咪,频道中就响起一阵极其尖锐的噪音,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耳膜。 “我叼!” “怎么了?”蹲在一边打牌的王宁和赵博文扭头。 “好像有干扰……”白震扒拉开头上的耳麦,“怎么搞的啊?” “山上哪来的干扰。”王宁把手里的健力宝放在桌上,伸手接过耳麦,往头上一戴,“卧槽!” “有鬼在叫。”赵博文也听了听,“看看6米波?” “6米波里有个贞子。” “12米?” “12米里有个栗子。” “栗子是什么鬼?” “哪个频道里都是鬼叫。”白震随意扭了扭电台上的调频旋钮,有些诧异,“我们被什么东西全频段压制了。” 王宁和赵博文下意识地往天上看,没什么飞行器过境? 碰到这种事比赛算是砸锅了,可白震不甘心,他把音量调低,慢慢扭动旋钮,在各个业余频道里扫地。 或许是附近真的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干扰源,那个干扰源在任意一个频道上都表现出了无差别的压制,噪音盖过了所有有效信号。 “没辙了。”王宁蹲回去接着打牌,“老白你别管它了,来来来,打牌!” “打牌!”赵博文说。 白震没搭理这二货,他趴在桌上努力调试电台,折腾了十几分钟,仍然毫无效果,饶是以白震这样经验丰富的ha,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况——他甚至暗暗怀疑不会是南京市遭到ep袭击了?打仗啦?美帝打过来啦? “老白你别守啦……没戏了,你吃冰棒不?咱们去买冰棒啊。” 王宁蹲在树荫底下有气无力地喊,撩起白背心的下摆扇风。 七月中旬的南京热得狗都提不起精神。 白震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忽然振奋起来,“等等……等等!我听到有声音了!” “什么声音啊?”王宁和赵博文俩人远远地蹲在树下,牌也不打了,吐着舌头,热得跟狗一样。 “有人在说话……”白震缓缓地转动旋钮,皱起眉头,“声音很微弱,我听不太清楚。” i725无法过滤掉所有的噪音,在嘈杂的背噪里,白震能听到微弱的人声,他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 “cq……” “你怎么证实你的身份?” “……抬头往天上看,它在你的头顶上!” “流星,你看啊,是流星!” “我们必须把这东西放在预定位置,否则炸不死它,核武器的威力也是有限的。” “它们从天上下来了。” “救我,求求你,救我……” 男男女女混乱的声音嘈杂在一起,白震听得莫名其妙,这都是谁在频道里胡扯? “我们还会再见的。” “啪!”地一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白震抬起头,原来赵博文关掉了电台的开关。 他摘掉白震头上的耳麦,“别搞了别搞了,咱们下山去买吃的!去买老冰棍!老——冰——棍——哟嗬——!” 这一年的世界赛,白震三人由于遇到莫名干扰而以失败告终。 次年,白震高考失败参军入伍,在北海舰队观通站作为通信兵服役十二载,至2012年退役复员,复员后一直在南京市区开滴滴。 赵博文在白震参军的同年考入南京大学物理系,博士毕业后留校工作,现任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副研究员,从事空间物理和电磁学研究至今。 而王宁则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兜兜转转,最后进入南京无委会办公室工作,担任无线电监测站负责人,直到今日。 · · 让我们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戳一个点。 现在。 此时此刻。 你正在看着手机屏幕——无论是苹果,华为,小米,三星还是ov,它们在根本上和当年赫兹手里的c形铜环并无不同,所有的文字、图片、声音和视频都被调制成电磁波,经由通信基站和无线路由器,被手机天线接收,再被解调成人类能理解的信号,进入你的眼睛和耳朵。 这个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长波穿过幽深的大洋,短波在电离层上震荡,uv波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它们组成了另一个世界。 如今距离1887年人类第一次捕捉到电磁波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多年,理论上来说能量守恒,当年人类主动发出的第一道电磁波仍在这个宇宙间震荡,虽然它已经衰减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捕捉到,它像个小小的幽灵,游荡在这个嘈杂的人间,或许会引起你手机集成电路里某个元件中电子的倏然一跳,像火花那样一闪,微弱到除了这个宇宙,再也没人能注意到。 那一刻,你揉揉惺忪睡眼,不会意识到自己隔着一百三十年的漫长时光,收到了那个名为赫兹的年轻人的问好。 这是个关于无线电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2019年,至今已过去近两年时间,在这两年间笔者花了很大精力四处走访,整理各方材料,才稍有信心把它汇成书稿公之于众,力求做到不出大谬,若有当事人看到拙作,望笑涵。 文中出场人物皆为化名: 第2章 半夏 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梅花山庄中沁苑。 这儿是市里少有还能住人的小区,设施老但还完整,早年间这块的房价三万多一平,现在是没人买了。 小姑娘背着包穿过小区门,两边居民楼的墙面上藤蔓肆意地疯长,重重叠叠的圆绿叶子缝隙里是粉色的大理石墙面漆,很多年没人打理了,一只海鸥扑棱扑棱地飞过来,停在窗沿上好奇地歪着脑袋。 她住在11栋二单元,进小区门左拐二十米。 八楼,804。 老楼没有电梯,得一级一级地踩着楼梯上去,爬楼还是挺累的,女孩一口气上了五楼,接下来就放慢了步子,她背着包,手里拎着沉重的布袋子,一路滴滴答答。 到七楼时她拍了拍703的门,喊了一声:“黄大爷!老黄!我回来啦!你老父亲半夏我回来啦!” 门里也没人理她,可能是睡了还没醒。 老黄向来昼夜颠倒。 半夏气喘吁吁地上楼,手里拎的布袋子一晃一晃的,猩红的黏稠液体浸透了布料,撒在台阶上。 她没注意到,就这么一路滴答地上了楼。 八楼是顶楼,一楼两户,门对门,一扇门能打开,另一扇门已经被杂物封死了,楼梯间里拉着绳子晾着湿衣服,半夏从黑色的外套底下钻过去,摸了摸头发。 到自己家门口,袋子换了个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嘎吱——”一下拧开门,然后进门放下东西换鞋。 “爸妈,我回来啦。” 爹妈都坐在沙发上,半夏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一天过去又落了些灰尘,于是过来给他们掸了掸落灰。 有些灰尘是从窗外吹进来的,昨晚客厅的落地窗忘了关,地板上甚至还有一点新鲜的鸟粪。 “我去老师那儿了,老师还是一样严呢,我跟她聊了一下今天的学习成果,其实没有多少进度,自学真的好难。” 半夏轻快地脱掉身上的外套和长裤,只留一件背心和短裤,舒展修长的手臂和大腿,然后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老旧的沙发顿时被压塌了脊背,发出吱嘎吱嘎的弹簧声响,女孩瘫在那儿休息片刻,然后一把抱住老爸的肩膀,“要是有谁能教我就好了,求上天赐予我一个大神,长得帅一点最好。” 上天依旧没有搭理她的请求。 她祈求过好多次了,她站在楼顶上朝天大喊:老天爷呀——!求求你赐给我一个大帅哥——!能当牛做马帮我背野菜的那种帅哥——! 遗憾的是老天只答应了她一半的要求。 帅哥没有。 牛马管够。 不知道多少野水牛一边拉屎一边成群结队地从门前的苜蓿园大街上晃过,还甩着尾巴把屎撒得到处都是。 “苜蓿园大街上多了好多鹿粪,不知道是什么鹿,但肯定有一大群鹿到这儿来了,明天我再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来的那群鹿。” “月牙湖的水越来越少,湖底都是淤泥,我觉得再过不了多久湖就要干啦,我今天从那边路过,还在湖底的泥里看到了一堆铁罐头,不知道谁扔那儿的。” 女孩给父母一边捏肩,一边说。 双亲一动不动地坐着。 “今天依旧没有碰到什么人,只能晚上再用电台呼叫试试,你们说真的会有人听到么?虽然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但老师说还是要坚持下去,她说一定会有人听到的,今天是多少号来着?九月……九月五号?啊不,是九月六号。” “我去做饭,今晚多一个人吃饭,我把老师带回来一起吃啦。”半夏爬起来,拖着门口的布袋子拉进厨房,拖出一条暗红色接近凝固的痕迹,“哎呀!漏了漏了,把地板搞脏了。” 她赶紧把袋子拖进厨房,然后“砰”地一声把厨房的门关上了。 半晌,厨房里传来菜刀用力剁骨头的咚咚声。 “好难剁。” “这么硬,是脊椎骨么?” “哎呀头掉水池子里了。” “剁不动,爸!妈!今天晚上吃排骨没意见?没意见我就煮排骨啦!” 很快屋内弥漫起浓郁的肉香,厨房里的汤锅咕嘟咕嘟地作响。 一只老鼠从天花板上溜下来,顺着地板爬上沙发,又顺着沙发爬上父母的肩膀,撕咬他们的衣服。 半夏在厨房里听到吱吱叫,探出头来看到老鼠,连忙抄着勺子冲了过来。 “死老鼠!” 她一勺子就挥了过来。 老鼠一声急叫,钻进沙发底下不见了。 老鼠真的很烦人,而且这些老鼠不怕人,一到晚上就出来作妖,半夏晚上躺在床上能听到它们在楼板上开运动会,窸窸窣窣的,吵得人睡不着觉。 如果你睡着了,那它们就更无法无天,它们会钻进被窝里,钻进衣袖里,钻进头发里,半夏不止一次一大早醒来发现头发里有东西在动,一梳头掉下来一只小老鼠,在地上扭着吱哇乱叫。 得,早饭有着落了。 几十分钟后,满脸油烟汗流浃背的半夏端着滚烫的铝锅出来了,用抹布裹着把手,一路弯弯扭扭嘶嘶地倒吸着凉气把锅顿在茶几上。 锅里乳白色的汤汁溢出锅沿,洒落在案上。 “烫烫烫烫烫!好烫。”女孩把手指含在嘴里,用力跺跺脚,好像跺脚能加快降温散热似的,她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汤,再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叠碗,一共四只。 她把四只碗分别摆在桌案上,一边摆一边说: “这是爸的。” “这是妈的。” “这是我的。” 最后一只碗推到没有人的桌沿。 “这是老师的。” “老师是客人,所以老师先来。”半夏嘿嘿一笑,用筷子从汤锅里捞出一只煮烂的小小手掌,放到那个碗里,“喏,煮得很烂了,不要客气。” 说罢,她双手一合,深吸一口气: “那么爸,妈,老师,我开饭了!” 第3章 白杨 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梅花山庄中沁苑。 这里到紫金山步行一小时,到月牙湖步行十分钟,有山有水有城墙,是块风水宝地,小区房价三万多一平。 白杨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碾过苜蓿园大街的路面,从一盏路灯底下蹿进另一盏路灯底下,然后左拐进入小区门禁,冲过减速带时震得车轮悬空,然后重重地顿下来,在保安惊讶的目光中一溜烟骑进夜色里不见了。 “你骑慢点——!” 保安大叔探出头来喊。 “知道啦蔡叔!” 他赶时间。 下晚自习就到十点半了,一路骑车回家即将十一点,高三生活总是这么紧凑,老妈要求白杨每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睡觉,如果他想见缝插针地在睡觉之前做点什么,那就必须尽快回家。 家在11栋二单元,进小区左拐二十米。 八楼,804。 白杨把自行车停在楼下上锁,然后背着书包一路腾腾腾地上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在他踏进单元门的那一秒就从下往上一路亮到了楼顶。 一口气蹿到八楼,白杨掏出钥匙开门,在玄关放下书包换鞋,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但是这个时候老爹老妈都已经睡了,白杨探头看了一眼他俩的卧室,果然房门紧闭。 老妈做好的夜宵通常会放在电饭煲里保温,而电饭煲就放在饭桌上,插着电。 如果白杨晚自习回来肚子饿,那就有东西吃了。 夜宵通常是面条或者米饭,晚饭白杨并不回家吃,所以老妈就会把晚饭的饭菜单独留一份放在电饭煲里热着。 他揭开锅,热腾腾的炒面条。 白杨试着摸了摸碗,不太烫,于是端起碗回到自己房间。 “小杨?” 经过父母卧室时,隔着房门传来老妈迷迷糊糊的声音。 “嗯,我回来了。” 白杨回答。 “哦,回来了,早点睡。” 老妈又睡过去了,老爹的鼾声一如既往的响亮。 白杨端着夜宵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不大,进门是被单人床和墙壁挤出来的过道,书桌抵着飘窗,桌子右边是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教辅。 三下五除二干掉夜宵,擦了擦嘴,白杨深吸了一口气,从桌子底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十一点半。 白杨在椅子上坐直了,把窗帘一拉,台灯一开,再郑重其事地掏出一卷卫生纸放在桌上,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先放一卷手纸总是没错的,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单身青年,孤身一人,他有些白天不方便做的手艺活要干。 从此刻开始,他就要转换身份了。 除了高三学生,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老色批。 当然不是。 · · · 是火腿。 什么是火腿? 火腿就是ha,全称叫做:业余无线电爱好者。 白杨伸手揭下书架上的塑料布,“唰”地一下,露出底下的黑色电台。 i725短波电台,看上去有点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cd机。 老爹留下来的传家宝。 能进博物馆的老古董。 他探身打开书架另一端的外接电源,按下电台面板上的power键,电台开始通电,淡黄色的老式液晶屏与小小的电平表亮起,频道停在72750hz,白杨在插孔上分别插进耳机与手咪,按下ssb键进入单边带通信模式,按下tuner键开启天线调谐器,几秒钟后调谐完成,绿灯亮起,再慢慢拧动旋钮进行调频。 动作麻利,这一刻他仿若《潜伏》中的地下党员余则成。 当然也像是睡前拿着收音机听广播的老大爷。 今天晚上,白杨要进行自己火腿生涯中的第一次远距离通联。 所谓无线电通联,其实就是找人通话,但它与手机通话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你不知道自己能联系上什么人,也不知道无线电波会被几十公里之上的电离层反射到何方,无线电台没有电话号码,没有运营商,没有穿越大洋的光缆,无法一对一拨号——用人话来说,这是正儿八经的“通话基本靠吼”,只不过吼声经过调制用无线电波发射了出去,然后被电离层反射向十万八千里之外,如果十万八千里之外有人能听到你的吼声,那么他们也会吼回来。 由于设备条件有限,利用短波进行远距离通联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工作——用行话来说,这叫远征,缩写叫dx q,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火腿,dx失败也是常事。 为了今天晚上的尝试,白杨在下午爬上楼顶天台,确认了天线没有问题——老爹年少轻狂时在楼顶天台上架设了两架天线,一条六米鞭,一架dp天线,为此没少被邻居投诉。 如果不出意外,在晚上八点半之后的14195hz频段上,他可以联络上俄罗斯或者欧洲的电台。 然后跟外国友人们打声招呼,跟他们说自己来自cha。 白杨拧动旋钮,液晶屏上的数字跳动。 14195兆赫兹。 白杨戴着耳机守听了半分钟,频道中无人说话,于是他按下手咪上的transit键,电台面板上的绿灯亮起。 这是发送状态。 白杨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还未考b证没有资质的非法小ha,他喊出了自己火腿生涯中的第一句呼叫: “cq!cq!cq!this is bg4xh, bravo-golf-four-ike-xray-hotel,callg cq and waitg for a call!” 他的声音会在电台内被调制成有规律的无线电波,接着被天线内部的振子发射向空中,在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南京市秦淮区,像是有人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荡起肉眼看不见的微微涟漪,以光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在五十公里高的电离层被反射向地平线之外,跨越大江大河与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被每一个守在这个频道上的人听到。 “cq”是所有无线电通信中的通用短语,意思是seek you。 类似于打电话时所说的“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而bg4xh则是他的呼号。 上面的呼叫翻译过来,就是“喂!喂!喂!这里是bg4xh!bg4xh正在找人聊天!我等你回复啊!” 在中国,业余无线电是一项受到严格管控的爱好,想使用无线电台进行通联必须证件齐全,操作员需要经过考试获得执照,而每一座合法的电台都会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呼号,就像是人们的身份证号码,白杨手中的这台ic725,呼号就是bg4xh,其中开头的b字母代表中国,g字母代表业余电台的级别——白杨的是个三级台,所以是g,数字4则代表地区,江苏地区的呼号都是4。 当然也有不合法没呼号的电台,那叫黑台。 就好比没上户口的黑户。 白杨的电台是老爹留给自己的,老爹是个腌制了二十年的老火腿,曾经在北海舰队观通站服役,专业的通信技术兵,转业后在市里开嘀嘀,当年老爹在南京市火腿圈子里叱咤风云,正儿八经的技术大佬,最后还是退出了江湖。 用老爹的话来说,这年头哪里还有人玩这个,聊天用微信不香么? “cq!cq!cq!this is bg4xh, bravo-golf-four-ike-xray-hotel,callg cq and waitg for a call!” 白杨再次呼叫,然后略微紧张地等待回应。 他希望几秒钟后会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那可能是个j开头或者r开头的呼号,来自日本或者俄罗斯。 但频道里仍然无人应答,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噪音。 白杨有点失望,是哪里出了问题么?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短波通联出问题其实再正常不过,任何因素都有可能导致失败,无线电波本身就是不稳定的,而电离层也是不稳定的,两个不确定的玩意凑在一起能得出确定的结果那才是见鬼了,更何况如今外界的电磁环境愈加复杂,城市内遍地的干扰,一辆电动车对电台来说都是反辐射武器。 要么是这个频道上根本就没人,所以他怎么呼叫都没有回应。 白杨把手机翻了出来,其他人明明说过是个菜市场。 他重新找到了那条帖子。 一看时间。 妈的,2012年。 老爹说得没错,玩无线电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玩短波的人那就更少了,目前还有活人的是uv频段,市内的车友们靠这个讨论周末去哪儿撸串,用短波电台进行远距离通联这样费时费力的事早没人干了。 所以老爹把这电台当收音机用。 在2019年的今天,少有人能感受到无线电台通联的浪漫,没人再愿意架起十几米高的天线,把自己的声音送向世界各地,这东西太复杂太繁琐太缓慢,即使作为业余爱好也不够有趣不够刺激。 越来越多的老ha退出江湖,老爹就是其中一员。 白杨把功率从2w提升到5w,再试着呼叫了一次。 果真是没人。 频道里空空荡荡的。 老爹年轻时,有些频道里热闹得像菜市场,来自全国各地的无线电波在夜空中交汇,又飞往世界各地。 现在连菜市场里的人都散光了。 白杨慢慢拧动调频旋钮,液晶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地变动,从14195hz变成14120hz,又变成14125hz,他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其他频道里会有人在说话呢? 14126hz。 14128hz。 14130hz。 白杨撑着脑袋,每个频道都听个十几秒,然后拧动旋钮。 14131hz。 14132hz。 14133hz。 他是个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旅人,举目四望都碰不到第二个同类。 白杨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的通联宣告失败,他久久地看着电台,随手拨了拨电台调频旋钮,把旋钮转过来又转过去,跟玩收音机似的,红色的tx指示灯一直亮着,液晶屏上的数字飞速跳动。 他忽然一愣,手指停住了。 等等! 白杨小心翼翼地把旋钮慢慢地往回拨,皱起眉头,凝神聆听,在嘈杂的噪音中有人在模模糊糊地说话,不知是在唱歌还是在念经。 有人!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频道。 14255hz。 折腾了一晚上,白杨终于碰到了第二个人。 还是个姑娘。 白杨等对方的声音停下来,开始呼叫:““cq!cq!cq!this is bg4xh, bravo-golf-four-ike-xray-hotel!callg cq and waitg for a call!” 频道里静默了几秒钟。 然后耳机中爆发出诧异的惊叫: “活人?” 第4章 你还有妈 这一声“活人?”也让白杨懵了。 根据无线电短波通联规则,标准的回应是表示自己抄收到信号,然后再自报家门,汇报自己的呼号。 这跟见了鬼似的反应是几个意思? 几秒钟后,对方又出声了,惊喜地高喊:“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在吗?” 白杨听得皱眉头。 玩通联最怕碰到这样的人,对规则一无所知,不守规矩,不报呼号,不报信号,不报位置,乱入频道一通瞎咋呼,白杨顿时一阵嫌弃,这是哪来的新手?怎么通过考试的? 尽管他也是个新手。 也没考证。 “这里是bg4xh,qth南京市秦淮区,抄收您的信号,您的信号是59,over。” 看看,这才是专业回应。 白杨松开手咪上的按钮。 对面又说话了。 “什么什么?你是活人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那边有多少人?有人伤亡吗?伤亡情况如何?缺乏什么物资?” 对方兴奋得几乎大喊起来。 白杨吓一跳,我的妈诶,哪来的姑奶奶,你这么瞎咧咧是真不怕无委会上门吗? 无线电通联中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章制度,不得在频道内大声喧哗,不得在频道内胡言乱语,不得在频道内口吐脏话,不得随意打断他人交流,要五讲四美三热爱,四海之内皆友台。 如果你敢频道里骂街—— 无委会:马上就到你家门口! 白杨下意识地就想避开这个奇怪的人,就好比走在马路上突然撞见一个人冲上来对你胡言乱语,谁都会避开。 “73!再见!再见!” 慌忙中白杨这个菜鸟就想跑路。 “等等!别走!别走啊!” 对方一听他要走,立马就急了。 “不……不好意思这位友台,我妈喊我睡觉了,73送给你。” 白杨说。 “你妈?你还有妈?” 对方大震惊。 “啪”地一下,白杨关掉了电台,心说神经病。 · · · 翌日。 白杨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老妈正在拖地,电视柜上的电视正开着,在播早间新闻,老爹坐在桌子边上刷今日头条。 “脚让让。”老妈用拖把碰了碰白杨拖鞋,她得等白杨起床了才能进房间拖地,“昨晚几点睡的?” “十二点。”白杨拐进卫生间里洗漱,他把洗脸台上属于自己的那只淡蓝色牙杯拿在手里,然后腾出两根手指挤牙膏,挤完牙膏把洗脸台上的水龙头打开,“哗——”地一声白花花的水柱冲进杯子里,溢出满口的泡沫。 “晚上早点睡哦。”老妈对白杨的睡眠时间很不满,“晚上不睡觉,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一上午大好的时光,全都被你睡过去喽……” “好好好我知道了!”白杨含着一嘴的牙膏沫子,“一定早睡一定早睡。” “马上要高考了,还有一年时间,你把那个收音机放一放,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最后的十个月时间查缺补漏,巩固一下学过的东西,半年时间也还有提分的空间……” 老妈又开始絮叨。 她一句话里高考的剩余时间就能从一年减少到十个月再减少到半年,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明天要考。 “那不是收音机!”白杨含糊不清地说,“那是电台!” “那就是收音机。”老妈说,“不就个头大点吗?个头大点就不是收音机了?” “那是短波电台!”白杨把嘴里的牙膏沫子呸地一下全部吐掉,咕噜咕噜漱了一下口,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大声辩解,“无线电台在极端环境下能救命的,如果我们家发生地震,洪水,海啸,或者其他自然灾害,甚至世界末日什么的,手机电视信号全部断绝,所有人都失联,那只有无线电台才能……” “只有无线电台才能联系上外界是不是?”老妈给接上了。 白杨愣愣,“是啊。” “这跟你高考有啥关系?”老妈说,“世界末日了轮得到你来操心?只要地球不爆炸,高考你就得参加,少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白杨洗漱完毕,无奈地从洗手间出来,老爹还坐在那里刷头条。 在他据理力争的时候,老爹躲在边上全程装死。 爷俩对视一眼,对中年家庭妇女的固执都表示无奈。 想当年老爹也是南京ha圈里的一把好手,用老爹的话来说,天底下蛤蟆那么多,能修炼成精的屈指可数,能修炼成欧阳锋的只有他一个。 白杨问那赵叔呢? 老爹说你赵叔修炼成了欧阳克。 遗憾的是如今老爹四分之一隐退四分之一躺平二分之一入土,早已淡出ha圈子,留着电台也就是当收音机用,不复当年激情岁月。 白杨相见恨晚啊。 要是他早点认识他爹就好了,就能一起打比赛了。 “昨晚啊通上了?” 白杨坐上饭桌开始吃早餐,盘子里有四个鸡汁灌汤包,老爹压低声音问。 “14兆赫上通上了一个。”白杨也低声回答,“。” “哪儿的?” “不知道。”白杨说,“黑台。” “对岸敌特啊?啊说给你美金让你归顺?”老爹说,“如果有赶紧答应,拿了钱再报警,不光有美金还有五十万。” “是个姑娘。”白杨说,“神神叨叨的姑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姑娘?敌特这么舍得本钱?说不定是潘西哦。” “潘西又怎么样。”白杨一口一个灌汤包,“连呼号都不报一个,也不知道qth,爸你给我推荐的几个频道上根本没人。” “呢?” “没人。” 老爹叹了口气:“早些年还挺热闹的,跟菜市场一样,不过现在玩这个的人越来越少,要不你买个手台?uv段人多,买个宝峰的uv5r,一代神机,一百块钱,还能打卫星。” 业余无线电如今的冷清白杨算是亲身体会到了,空荡荡的频道就像是无人的大街,任由白杨在街道上大喊,连回声都没有一个。 “刘老师把数学作业发群里了,小杨你记得看啊。”老妈拖完地出来了,白杨和老爹立即止住话头,在老妈面前聊收音机——在老妈眼里那就是收音机——是危险的,老妈没有把那老古董挂上咸鱼卖了就已经是大发慈悲,老白小白父子俩不能不知好歹。 “我知道了。”白杨低头喝了一大口豆浆,心里盘算着晚上怎么也得再试一次,他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万一成功通联上了大洋彼岸呢?那还能让老妈看看自己的正当理由——我玩这个其实是为了学英语!练口语!对高考是有帮助的! 只要不联上日本人就行。 因为老妈不承认他们说的是英语。 第5章 塑料铁三角 吃过早饭,何乐勤打电话过来了,问白杨去不去给严芷涵过生日,今天九月七日。 何乐勤是白杨死党,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还是同学,他家三代在南京,本地有六套房,属于典型的二代分子,房二代。 白杨说房二代是一个新崛起的二代群体,所谓手里有房心里不慌,何乐勤年纪轻轻就过上了退休老大爷的生活,酷爱周末去公园遛鸟——穿裤子的那种,这厮表示他那腐朽的八旗子弟生活习惯是跟着他舅爷爷学来的,他舅爷爷每周拎着鸟笼子外出溜达,把幼小的何乐勤也带坏了。 从初中开始,何乐勤每周固定的购物场所就是新街口和河西的金鹰,那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大厦白杨连门都没踏进去过,但对何乐勤来说就是家门口的菜市场,他经常发些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朋友圈,但配文是“这人均两千块钱的法国菜吃上去其实还不如路边摊”。 腐败,太腐败了! 白杨痛心疾首。 你觉得不好吃,可以带回来给我吃啊! “谁过生日?”老爹问,“严什么来着?” “严芷涵。”白杨回答。 老爹在他那不大的海马体中搜刮了一下,勉强找到了这个名字,然后把它和一个有着细长软发皮肤白净的小姑娘联系起来,“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啊。 白杨:你知道她? 老爹:不知道。 白杨:那你怎么知道她是个长发细软皮肤白净的小姑娘? 老爹:现在满大街都是长发细软皮肤白净的小姑娘。 严芷涵是南航附中鼎鼎有名的校——级——班——组花,对,小组的组花,白杨他们小组一共八个人,七男一女,俗称七叶一枝花。 其中又以白杨、何乐勤、严芷涵三个人关系最铁,俗称塑料铁三角。 何乐勤这个阔少本着兼济天下的博爱精神,班上任何一位女生过生日都要送礼物,更何况是关系向来很铁的严哥,严芷涵作为课代表,平日里交作业时没少给何乐勤开绿灯,数次拯救何少爷于危难之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十八岁生日事关重大,成人之礼岂可儿戏? 于是何乐勤就在电话里找白杨做参谋,问送什么好。 “白羊!小白羊!你说送什么合适?” “少爷你那么有钱,送辆兰博基尼呗。”白杨慢悠悠地说,“要不宾利法拉利阿斯顿马丁也成啊,严哥喜欢车。” “滚犊子,跟你说正经的。” “要不你在新街口地铁站门口给她塑个像。”白杨说,“姿势摆成龟派气功波或者斯派修姆光线,反正新街口地铁站底下大转盘都是你家修的,立个雕像轻轻松松?” “那严哥要先杀了你,再奸杀我。” “为啥我是直接杀,你是被奸杀?” “因为我帅,啊晓得了?”何乐勤在电话那头说,“我死了躺那儿别人不辱尸都觉得自己吃亏了,好了好了你快过来,不要废话了,中午请你吃饭,我在新街口地铁站等你。” “去哪儿吃?” “科巷诶。” 白杨挂了电话,换鞋出门。 “小杨你中午回来吃午饭吗?”老妈从房间里探头出来问。 “不回来啦!” “那下午早点回来!你还有两套卷子没做呢!” “知道了知道了!” 白杨打开门下楼,腾腾腾的脚步声远了。 · · · 从梅花山庄到新街口需要坐二号线,从苜蓿园站上车,到新街口站下车,白杨一路从小区大门出来,沿着苜蓿园大街往地铁站走,路边都是碗口粗的樟树。 都说南京满城遍种梧桐树,但梅花山庄这一块只有樟树,又矮又细,沿着苜蓿园大街人行道走一公里,到中山门路上,一人合抱那么粗的法国梧桐就多起来了,绿化带里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都是几十年的老树,跟白杨比都是爷爷辈。 九月份的南京仍然很热,白杨穿着一件白色体恤衫和一条米色的八分休闲裤,拐到中山门大街上时已经晒得满身是汗,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行人,今天周末不上学,但仍然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骑着自行车,短袖的大爷大妈拎着超市里发的布袋或者菜篮子,袋子里塞着鸡蛋大葱,还有换成短裙和热裤的年轻姑娘,露着白得耀眼的大长腿。 当白杨穿行在人群之中时,他觉得这是个年轻的城市,满大街都是漂亮的长腿。 但看到法国梧桐白色粗糙的树皮,他又很清楚它的古老。 手机嗡嗡地响,白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何乐勤在微信上又来催了: 你到了没啊?我等得花都谢了。 白杨低头给他回复: 马上到! 对白杨而言,只要出了家门,那无论身处哪个位置,都是马上就到。 何乐勤:你快点,我刚刚看到一个潘西漂亮得一逼! 白杨:来了来了。 他熄灭手机屏幕,把手机揣进口袋里。 苜蓿园地铁站入口到了,白杨挤进下行的自动扶梯,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二号线是南京市最繁忙的地铁线之一,是这个城市的交通主动脉,人群就像血液一样在动脉中流动,他们是城市的生命力来源,而白杨则是这百万血细胞中的一份子。 南京,是一颗巨大的心脏。 第7章 取火的方法 “吱——” “吱——吱吱——吱——吱吱——” 半夏闭着眼睛都听乐了,一大清早的,这群老鼠,叫得比唱得好听,此起彼伏,抑扬顿挫,跟交响乐团似的。 她睁开眼睛,第一时间把手伸进乱糟糟的头发里,还好,昨晚没有老鼠钻进来。 她从床上爬起来,压得床嘎吱一响,床底下的老鼠声立即就顿住了,半夏都能想象出这群正在开音乐会的啮齿动物一齐抬头惶恐地盯着头顶,担心那块黑色的板子会突然塌下来,女孩清了清嗓子:“各位贵客,我数三下,三下之后还不走的……” 她话还没说完,老鼠们就在女孩的眼皮子底下蹿了出去,几秒钟内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就抽取几位幸运客人留下来做早饭。” 半夏揉了揉头发。 “跑得真快。” 以前呢,半夏还尝试过封堵老鼠,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把房间搜过一遍,把一切有可能通过老鼠的缝隙全部赌了起来,确保针都插不进去,可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一对黑漆漆的小眼珠子正盯着她呢,尖尖的湿润小鼻子探来探去。 半夏当时暗暗叹了口气,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早饭解决了。 如今半夏已经不再尝试堵老鼠,这些小东西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出现,又消失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 她一个挺身跳下床,从椅背上拉过衣服套上,然后在墙上的九月七日画个圈。 不出门的时候,她也就这么一件肥大的白色衬衫,衬衫里只有一条短裤,光着两条长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到冬天,其实没有穿衣服的必要。 半夏其实是愿意裸奔的,但老师制止了她,老师说衣服不仅仅具有保暖装饰等功能性的作用,它把你和野兽区分开,如果你不穿衣服,总有一天你会融入这个野性的世界,忘记自己人类的身份。 半夏说那样不也挺好么?人从大自然中来,又回到大自然中去,我们都是无毛裸猿! 老师笑笑,说你不是裸猿,你是姑娘。 半夏问姑娘怎么啦? 姑娘就要漂漂亮亮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不穿衣服的话就让这个世界占了便宜。 老师这么说,一边把她的脸揉圆搓扁。 “漂亮么?”半夏对着卫生间里脏兮兮的镜子龇牙咧嘴,“我又不知道自己漂不漂亮,我脸盲。” 洗脸台上的高露洁牙膏已经被卷成了一层皮,半夏还不死心地压榨它,把最后一点点泛绿的牙膏涂在牙刷上。 看来这支牙膏明天没法用了,到时候就用刀剖开,里边总还能刮点儿下来。 第一,坚持养护牙齿! 这是老师给她定下的规矩,纵然世界毁灭,每天必须刷牙! 老师曾经带着半夏搜刮干净了半个秦淮区的超市和便利店,获得了堆积如山的牙膏牙刷,全部都堆在楼下的屋子里。 半夏觉得这些牙膏自己至少能用二十年。 刷完牙洗脸,女孩从卫生间角落里的大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塑料脸盆里,接着蹲下来洗脸。 卫生间自带的陶瓷洗脸台是没法用的,早几年就破损了,底部一条大裂缝,手指都能插得进去,所以只能另用脸盆。 用来储存淡水的大红桶是老师找到的,一共两个,并排放在卫生间里,占用了卫生间里一半的空间——那里本来是淋浴间的位置,这俩塑料桶有一米高,还带盖子,储存淡水正好合适,无论是喝还是用,半夏都从这桶里打水,平均一桶水能用三到五天时间。 洗完脸后女孩随意地把水倒在卫生间外的地板上,冲洗地上的泥土和灰尘。 她无须节约用水,因为南京市不缺淡水。 半夏主要的淡水来源是降雨,南京是个多雨的城市,一年之中有八个月的时间会有规律降水,湿润的温带气旋会从海上来,同时带来充沛的雨水,从三月份开始,一直到十月份,这么长的时间都是南京的台风季。 洗漱完毕的半夏把头发扎起来,扎成马尾辫,接下来该做早饭了。 “爸!妈!今天早上吃什么?”半夏嘴里衔着皮筋,哼着模糊的调子,“煮粥好不好?煮蒲公英粥?昨天采来的,应该还新鲜,你们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啊!” 果然没人说话。 那就代表全票赞成,今天早餐就喝蒲公英粥。 半夏对父母的心理总是把握得很准。 厨房就在卫生间一墙之隔,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一主卧两次卧,一客厅一餐厅,最后一厨房一卫生间。 做饭的时候必须关好厨房的门,再把厨房的窗户全部打开,确保通风没有问题,半夏才把灶台底下的炉子吃力地拎了出来。 “这东西真沉。” 老式蜂窝煤炉子,天知道这东西老师是从哪儿找到的,炉子有半米高,是个圆柱体,炉子底部有个通风口,用盖子盖着,这玩意本来是用来烧蜂窝煤的——蜂窝煤就是短圆柱体,可以一个叠一个地放进垂直的炉膛里,但是要保证从上到下所有蜂窝煤的孔洞都要对齐,孔洞是保证空气流通的,空气从炉子底部的通风口进入,再通过蜂窝煤上下对齐贯穿的孔洞,最后从炉膛出来,有空气流通煤才烧得着。 很显然半夏现在手里没有蜂窝煤。 但她有一面墙的柴火。 每一根木柴都是手掌那么长,两三根手指那么细,靠着厨房的墙壁重重叠叠地堆起来,堆了整整一人多高。 这些柴都是半夏劈的,南京市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满大街的樟树橡木枝繁叶茂,她把树砍倒锯断,再一点一点地劈成小柴火,堆在阳台上晾干,新鲜的湿木柴没法烧,烧起来浓烟滚滚,所以柴劈完了得晾,先放在阳台上晾,再放进厨房里晾,先劈的先烧,后劈的后烧,无论是哪一根柴,等到半夏要烧它时,它也该晾干了。 在这个没有天然气没有煤炭的世界,半夏唯一的燃料就是汽油和木柴。 她舍不得用汽油。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烧木头。 半夏把稍细一点的柴火和干枯的草叶卷成一团,这是极好的引火物,一点就着。 但光有引火物是不够的,还得点着它。 怎么点? 从人类掌握火焰的那一天开始,点火方式就在迭代更新,钻木取火太费时耗力,人们就学会了使用矿物制造火石和火镰,每次取火太麻烦,人们就学会了用木炭保存火种,只要把烧到一半的木炭用细灰掩盖起来,就能大幅度延缓火焰熄灭的时间,暗火永远比明火要更持久,这样的火种甚至能装在盒子里随身携带,随取随用。 半夏从灶台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金属盒子。 这就是火种。 永恒的火种。 她打开盒子,取出打火机,“啪”地一下把火点着了。 第8章 生命的力量 蒲公英既是食物又是草药,煮成汤后尝起来稍带些苦味,老师说蒲公英又叫尿床草,有利尿的作用,如果你有肾结石呢,可以多吃蒲公英。 煮粥和煮汤时主要用蒲公英的嫩叶,昨天半夏从楼下小区里采来了一大捆蒲公英,这些蒲公英放一晚上花都蔫掉了,于是半夏把叶子全部摘下来放进锅里煮。 但不能只用蒲公英,因为它和中药一样难喝还缺乏热量,所以得再倒进去剥好的莲子,加盐加油,煮成糊糊。 女孩一手拿着蒲扇,一手往炉膛里添柴,蹲在地板上。 火烧得很旺,厨房里烟雾缭绕,半夏觉得野菜汤煮得差不多了,起身咳嗽着从橱柜里掏出最后两块咸鱼,用手撕成丝,加上切碎的马齿苋凉拌。 大火快煮几分钟,香味就起来了。 “煮好喽……”半夏端着滚烫的锅子从厨房里出来了,“蒲公英莲子粥煮好了!配菜凉拌马齿苋咸鱼丝!” 她兴奋地把铁锅放在茶几上,“爸,妈,来吃早饭!” 她把野菜糊一份一份地分在碗里。 “爸妈,老师说的没错,昨天晚上我居然联系到了活人!活人!你们知道么?还是个年轻男性!上天终于听到我的祈求,终于给了我一个可以帮我背野菜的帅哥!” 对于昨天晚上联系到的人,半夏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这仍然让她大为惊喜,此前她从未联系到过任何人,难道老师说的是真的么? 这世上不止她一个人?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第二个人,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这个城市那么大这个世界那么大,两个人何其渺小,就像是大海里仅有的两条鱼,这两条鱼在它们有生之年能与对方相遇么? 半夏用勺子缓缓搅拌瓷碗里的野菜糊,仔细思考昨天晚上的经历。 但好在她不是鱼,她有先进的通讯工具,i725短波电台! 半夏不清楚这台短波电台的来源,在她很小的时候,被老师捡到带到这里来时,那台古老的电台就在房间里了,她能用电台全是老师教会的,但她并不像老师那样擅长短波通联,按照老师的叮嘱,她每天晚上都坚持对外呼叫,但从未想过真能联系到其他人。 老师的末日生存守则,第二条,坚持对外求救! “今天晚上我再和他联系试试,他的频道在14255hz。”半夏舀了一勺野菜糊塞进嘴里,然后皱起眉头,吐了吐舌头,“哇,又苦又咸。” 半夏舔了舔嘴唇,然后撑着脑袋趴倒在茶几上,鼻子里哼哼唧唧。 “可是他马上就关了电台,为什么?我有那么吓人么?我都来不及都说几句,唉……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他那里有多少人呢?他缺不缺食物啊?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没鱼吃了,我真想待在家里用电台喊一天,不过他会不会在频道上呢?我也不知道。” 半夏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他还有妈,真好啊……真令人羡慕。” · · · 吃过早饭,半夏穿好衣服,套上一件淡蓝色卫衣,一条厚牛仔长裤,再从墙上取下弓箭。 弓是自制的,用手腕粗细的橡木削成弓臂,热处理后稍稍扳弯,弓弦用三根鱼线拧成,不用时弓臂和弓弦分开保存,使用时半夏则需要给弓上弦。 她从弓箭袋里抽出一根长箭,面对墙壁,深吸一口气,然后双脚分立!转身!搭箭!轻微的“吱——”地一声响,力量从腰腹传递到肩臂,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标准地中海指法,弓弦被稳稳地拉开。 半夏的目光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锐利,气势像矛尖一样不可逼视,瞄准——弓虚靶实,放! 女孩心里一声短促的“放!”,手指应声松开,离弦之箭从脸颊旁边擦过,撩起几根发丝,一声破空声响,木箭稳稳地钉在了对面墙壁的厚牛皮上。 “铮”地一声,箭镞深入牛皮近一寸。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半夏面无表情地放下长弓,弓弦此时仍在颤动。 弓还能用,女孩长呼了一口气,看状态这把弓还能再坚持几个月。 半夏是个射箭高手,在射箭造诣上她甚至超过了老师,但老师枪法很准,半夏经常想如果让她用弓箭与老师对决,那么十步之外,枪快。 十步之内,还是枪快。 “爸妈,今天我要去玄武湾,家里的鱼吃完了,没有吃的了,得去再抓一点回来腌着,大概太阳落山之前就会回来,你们在家里等我。” 半夏把弓箭和箭袋背在身上,弓箭可以用来打猎也可以用来防身,如果在半路上遇到马鹿,那么可以用弓箭猎杀,如果遇到野猪,那么可以用弓箭驱赶,如果遇到棕熊,那么可以用弓箭给它表演一个垂死挣扎。 “应该不会碰到熊?我没那么倒霉。” 接下来把匕首插进胸前的刀鞘里,无论何时,刀都必须随身携带。 再从电视柜里掏出一把仿54式手枪,退出弹匣,确认弹匣内的子弹数量,一共十七发,颗颗不少,最后把手枪塞进大腿上的枪套。 半夏问为什么这把枪叫仿54式呢? 老师说所有的手枪都叫仿54式。 刀,枪,弓箭全部都准备好,最后半夏把单肩包挎在身上——老师的末日生存守则,第三条,无论何时,出门必须带包! 这是铁则。 就算你只是出门打个汽油……半夏会定期去加油站打汽油,也必须把包带上。 包是急救包,包内常备药物、绷带、地图、引火物、照明灯、备用刀具,无论半夏去哪儿,去多久,都得随时携带这个包,老师为了给半夏养成这个习惯,可是花了老大精力,老师曾经跟她说,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离开庇护所就意味着面临生命危险,你踏出这个门,就要做好被这个世界吞噬的准备。 那时的半夏还不懂。 现在半夏懂了。 一切准备就绪,半夏用力拥抱沙发上的父母,然后在玄关处换上鞋子。 “爸!妈!我出门啦!天黑之前一定回来!一定要等我哦!” 女孩挥了挥手。 “如果我回不来的话……嗯,一定会回来的,我晚上还要去找那个帅哥呢,不能让他久等了。” 说完她关上门,然后飞奔下楼,一口气连下八层,从单元楼的大门跑出去。 “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女孩一边跑一边大喊,她有这种习惯,不知道是喊给谁听,可能是喊给楼上的父母,也可能是喊给这个小区,喊给这个世界,仿佛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话,她就能如约安全地按时归来。 可她眼前是一个狂野的、绿色的世界,灰黑色的混凝土被植物逐渐覆盖,破碎的路面上长出齐膝高的野草,所有的高楼都变成了庞大的、身披绿衣的巨人,只要踏出单元楼的大门,你就会触摸到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生命力和野性,人类消失的岁月里,空出来的生存空间被大自然疯狂涌入。 半夏小小的淡蓝色身影钻进草丛里,很快就被这个世界吞没。 南京是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尸体上长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第9章 到了中午,何乐勤拉着白杨在商场里找了家店吃日料,和牛寿喜烧。 “我居然和一个屌男的一起吃日料。”何乐勤说,“达成人生新成就。” “什么成就?” “左右为男男上加男直男而进大男临头面有男色!”何乐勤一口气说完了。 “你是挺色。”白杨点点头。 “哪有!”何大少登时不忿。 “你看那边有个白色短裙的妹子,皮肤白,有点像赵露思。”白杨扬起筷子一指。 “哪儿?”何乐勤猛一扭头,“赵露思在哪儿?” 白杨顺势下筷子,把他碗里的肥牛夹走了。 购物中心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两人进来就不想出去了,在这个夏天越来越热的年代,他们的狗命都是空调救的。 水磨石地板拖得锃光瓦亮,头顶上的灯光反得晃眼,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孩个子都高挑,或挽着挎包或挽着某个年轻男人的手臂,鞋跟踩在地板上清脆地响,他们汇聚起来不是人流而是潮流,白杨和何乐勤两个学生穿过这弥漫着香水味的亮眼潮流,就像傻乎乎的狸猫过大街。 何大少当然不是狸猫。 白杨才是。 这里是整个南京市乃至全国最繁华的商圈,每天都有数十万的人流量,两人站在新街口步行街上,抬头看四周高楼像巨人一样耸立,围得密不透风,而他们脚下的新街口地铁站也是全国最大的地铁站,一共有二十四个出入口。 何乐勤站在新街口总是很骄傲,因为当年这座地铁站里的转盘就是他家承包修建的。 “要不搞套盲盒送给严哥怎么样?”何乐勤问。 “什么盲盒?”白杨稍有点心不在焉。 “泡泡玛特新款。” “泡泡什么?”白杨问。 “泡泡玛特。” “什么玛特?” “泡泡玛特。” “泡什么特?” “你好像很跳蛮?”何乐勤用筷子戳过来,“你看《夏洛特烦恼》的电影票还是我请的。” 白杨往后缩躲过他。 “你在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何乐勤问,“碰到什么烦心事了?有什么情感问题都可以给哥讲诶,让南航附中第一情圣来开导开导你。” “我蓄谋已久的短波通联失败了。”白杨说。 “哦哦哦你是说那个收音机……”何乐勤一拍脑门,他当然知道白杨在捣鼓什么,从一个礼拜之前白杨就密谋要进行一次远距离通联,为此他花了大量空余时间来准备,从检查天线到检查电台,再到确认自己对外呼叫不会被人上门查水表,可以说是费尽心机。 “那不是收音机!” “电台,好?电台。”何乐勤改口,“你不是说那东西能听到广播么?有没有听到?有没有你说给你美金的?有没有说给你美女的?” 白杨摇摇头。 “既不给美金也不给美女,他们就想策反你?”何乐勤对抠门大为震惊。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白杨说,“你俩都想要美金和美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乐勤说,“美金美女……” “美国?” “要是他们总统给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我什么都没联系上。”白杨叹了口气,“可能是短波频道里真没人了,也可能是时间太晚人都去睡觉了,反正我的计划彻底失败了,用短波进行远距离通联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白杨想起来昨晚其实联系上了一个人,“不,有一个人。” “男的女的?”何乐勤问。 “女的。” “潘西好啊。”何乐勤点点头,“长啥样?” “我怎么知道?”白杨翻白眼,“你以为电台上带显示器的么?” “好好好,你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白杨回忆昨晚的通联情况,“她是个黑台,没有呼号,也不报位置,上来就在频道里一通瞎咋呼,神神叨叨的。” 当时白杨确实是被吓了一跳,作为一个初次对外通联的菜鸟,第一次呼叫就碰到了一个完全不守规矩的人,对方问的问题让他一头雾水……什么有多少人,是否缺乏物资,是否存在伤亡——按理来说听到伤亡两个字就该是紧急通讯,根据业余无线电的使用规则,紧急通讯是所有业余无线电通联中优先级最高的行为,当处于紧急情况下,使用者可以越过所有的条条框框。 可以说业余无线电存在的最终意义就是紧急通讯——当发生重大灾难,例如地震、海啸、洪水、火山爆发,森林大火等天灾,正常对外通讯手段全部失效时,无线电台将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它能将求救信号通过电离层反射送往外界,它粗糙、脆弱、嘈杂不清,但永不失效。 但昨天晚上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不是紧急通讯呢? 此前一直没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回想起来,白杨深深地皱起眉头。 遗憾的是白杨着实是个欠缺经验的菜鸟,碰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处置,如果当时在场的是老爹,应该就能妥善处理了? 想到这一点,白杨心里又暗暗地担心起来。 不会真的是紧急通讯? 那个姑娘会不会是碰到了什么麻烦? 她或许身处困境,正在用无线电台对外求救呢? 那自己岂不是办了一件坏事?错过了一次救人的机会? “失败了就失败了呗,反正机会多的是。”何乐勤安慰他,“你今天晚上可以再试试其他频道,一个一个地试下去,总会碰到其他人的。” “。” “?” “今天晚上我再试试14255hz,看看能不能联上其他人……” 白杨决定今天晚上再试着通联一次,他还记得那个频道,很多老蛤蟆都有自己固定的惯用频段,白杨希望是那个女孩的惯用频道,今晚再上线还能碰到她。 可万一要是昨天是她最后一次对外呼叫呢? 何乐勤看白杨脸色不太对,轻轻捅了捅他的肩膀,“小白羊?你没事?” “没事。”白杨摇摇头,“吃东西吃东西,锅都煮干了。” 冒着热气的寿喜锅在眼前沸腾,可白杨忽然就没了胃口,这大夏天的,吃什么火锅? 第10章 水下的城市 从梅花山庄到玄武湾,如果坐地铁,那可以先坐二号线,从苜蓿园站上车,到新街口站换一号线,再到玄武门下车,全程二十分钟,骑自行车的话要四十分钟左右。 半夏骑着她那辆破山地车,沿着马路飞驰,道路两旁都是黑漆漆的汽车壳子。 地铁是没法坐了,很多年前就没法坐了,现在地铁站是非常危险的地方,半夏不敢踏足,这些黑暗、潮湿、食物丰富、四通八达的城市地下空间,早已被危险的生物占据,老师曾经告诫她,没有光的地方不要进入。 站在黑洞洞的地铁站入口往下望,长满青苔的湿滑台阶一直延伸进肉眼不能及的黑暗中,半夏可以隐隐嗅到阴冷空气中夹杂着腥臭的味道,潜意识告诉她必须远离,那是千万年来进化出的生物本能,作为猎物的本能。 女孩在明故宫门口停下来休息,顺便吃点东西。 说是故宫,其实不剩下几栋建筑。 早在世界毁灭之前,南京的明故宫就只剩下遗迹了,老师说明故宫在明末清初时被拆一道,太平天国时又被拆一道,最后民国时再被拆一道,于是只剩下几座石墩子,围起来变成了公园。 现在半夏看到的是遗迹的遗迹。 她把车停在明故宫遗迹公园的门口,公园大门是座仿古建筑,建在十级高阶之上,金瓦飞檐,正门四根朱红色的大柱子,一个成年人抱不住的粗细。 如果它还完整,那想必是座宏伟的建筑,但遗憾的是半夏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它完整的样子,有一架坠毁的战斗机从天而降削掉了大殿的半个屋顶,破碎的砖瓦石头落了一地,要说半夏为什么知道是一架战斗机把它撞成了这样?因为那架战斗机现在就倒栽葱似地插在大殿后门呢。 老师曾经带着她从公园门口过,指了指那个烧黑的空壳子说是苏27。 半夏在台阶上坐下来,从包里掏出干粮和水壶。 干粮是动物油脂混合的淀粉块,动物油脂来自鹿和兔子,半夏在猎杀到这些动物之后会很注意地把油脂保存下来,淀粉则主要来自藕和莲子,梅花山庄附近的月牙湖里有大片大片的荷花,藕和莲子都很容易得到,半夏把它们煮熟后捣碎,再混合鹿油捏成丸子,用塑料布包好。 这东西热量相当高,可以提供户外活动必需的能量。 天空是蔚蓝色的,宽阔的马路对面是浓烈的绿色,对面本来也是一片公园,叫午朝门公园,是明故宫遗迹的一部分。 在人类消失的这些年里,大自然以惊人的恢复能力无孔不入地钻进了这个城市的每一处空间,有时候半夏想,人类未必要做什么来压制大自然,他们本身存在所占据的巨大空间就挤压了其他生物的繁衍,只要人类这个庞大的种群一直存在,那么大自然就永远不可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千百年来,可能是人类压制得太狠,自然界像弹簧一样积蓄了巨大的力量,所以人类一消失,它就迅猛地反弹了。 它们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绿色的山崩和海啸从群山和大海上来,铺天盖地地吞没了整个城市。 半夏啃了一口干粮,远眺马路对面,公园边上是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在半夏这个角度上,隐约能看到的是11号楼,那栋土灰色的混凝土建筑坐落在一片苍翠掩映之间,大概是水泥表面不太好长植物,所以它仍然保持着原样,但半夏知道过去的路肯定都被杂草给封了。 11号楼运气好,但它边上的兄弟12号楼就不好了,在沿着中山东路过来的时候,半夏看到它只剩下半截,可能是被航弹给炸的。 微风拂过,马路对面的灌木丛簌簌地动起来。 半夏立即把干粮咬在嘴里,抓起长弓,抽出一根箭搭上。 马路对面距离自己有二十米以上的距离,这是个足够安全的距离,够她射一箭再拔枪。 到目前为止她没有用过那把仿54式手枪,需要使用枪的情况很少,这主要是因为半夏足够警惕足够聪明,她懂得如何避开大型掠食动物的活动区域,南航附近这一块没有老虎和熊,最危险的猫科动物是花豹,因为花豹的存在,半夏从不长时间待在树下。 豹子的敏捷性惊人,它们整个大家族除了猎豹,其他都是致命的捕猎者,这个世界的生物大多数都没见过人类,说白了就是它们已经不记得这世上曾经存在过一个统治性的物种叫做人类,半夏在它们看来只是稀有的直立猴子,能不能吃,要咬一口才知道。 一对大角率先从灌木丛里突了出来,女孩松了口气。 是马鹿。 一头高大的雄性公鹿“嗒嗒”地走到马路上,脖子上长着漂亮的白色斑纹。 这是一头庞然大物,马鹿的存在可以颠覆大多数人对鹿类的想象,这东西有两米高,加上雄伟壮观的鹿角能有近一层楼那么高,强壮得可以顶翻小汽车。 “吓我一跳。”半夏把弓放下,坐下来接着吃东西,同时望着马路对面的马鹿一头接一头地上路。 这是一个马鹿群,半夏估计了一下数量,大概有二十多头。 它们很轻易地昂起脖子就能够到树上的嫩叶,除了长颈鹿和大象,这东西真的是半夏见过最高的玩意了。 哦,对了,南京有长颈鹿。 观察到的大概有五六头,主要活动在紫金山半岛那一带。 南京本来是不产长颈鹿的,老师怀疑目前南京市区里生活的长颈鹿,是早年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个体后代。 由于气候变化,那些长颈鹿生活得还挺惬意。 马鹿对四周环境比人类更敏感,只要它们还在悠闲地觅食,那半夏就不担心周围有掠食者。 雄鹿注意到了马路对面有个奇怪的生物,不过它并不在意,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往这边转了转,又偏头去找吃的了。 根据体型判断,那东西不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吃完干粮,女孩拍拍屁股起身,她不搭理马鹿马鹿也不搭理她,半夏骑上自行车,接着往玄武湾去了。 破山地车的车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半夏肆意地骑在马路中央,张开双臂,像风一样飞驰。 · · · 玄武湾是半夏最大的食物来源。 老师曾经说如果你只看到大自然危险的那一面,那你必然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别忘了人类也是大自然的孩子之一,自古以来人类就是依靠自然界的馈赠才存活至今,它们危机四伏,但同时又为你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资源。 自然界从不偏袒任何人。 每次来玄武湾半夏总能满载而归,抓的鱼塞都塞不下。 从大路到海边需要钻过一道城墙,南京的城墙特别多。 过了城墙,就到了海边,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渺无边际,零零落落的高层建筑矗立在远处蔚蓝色的海水里,它们还没有被完全淹没,半截在水下半截在水上,像是从海底生长起来的水泥柱子。 最醒目的是紫峰大厦,它还没倒塌,远远的笔直立在海水里,过去只能坐船。 如果站在高处,能透过澄澈的海水看到海底,那里也有一个世界,那是另外半个南京城。 上涨的海水淹到了以前残存的人行道和花圃上,现在已经变成了滩涂,在滩涂上半夏可以抓到螃蟹和沙蚕。 浪潮“哗啦哗啦”地一波一波涌上来,泛起白色的泡沫,半夏赶紧把鞋子脱了拎在手里,蹦蹦跳跳地踩下去了。 “哇啊——太舒服啦——!” 女孩在咸腥的海风中高喊。 她决定,无论昨天晚上联系到的那个人在哪儿,一定要让他搬过来,搬到梅花山庄中沁苑11栋2单元,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半夏的小窝更适居的地方呢?有山有水还能到海边抓鱼!简直是风水宝地! 一定要让他搬过来,无论有多少人,都可以搬过来! · · · (作者君闲话:在此推荐一本书《八点零五之剑》。 不能光被奶,咱也得奶回去。 另:大眼珠子和我是老熟人了,他的毒奶奶不死自己人,所以诸位同学尽管放心。) 第11章 双月之城 半夏沿着玄武湾沿岸踱步,找到好吃的就塞袋子里,在岸边斜坡的潮间带上往往结满了牡蛎、海虹和藤壶,多得吃不完,还有遍地的海蟑螂,发现有人走过来就四散逃开,还有海鸥,它们在天上盘旋,偶尔落下来跟在半夏身后,拣她不要的东西吃。 独自一人在这个空旷的世界上生存,什么最重要? 吃的最重要。 遗憾的是夏季很难长时间保存食物,半夏找不到能用的冰箱,也没有充足不限量的电力,所以大部分食物都只能熏制或者腌制,用盐或者用糖,半夏会把海边抓到的小鱼打包回去,用来做鱼露。 用废弃的蚊帐做地笼可以网到大量的小鱼小虾,这些小鱼大多都没有手指长,半夏把没法单独烹调的小鱼虾加大量盐,然后密封在塑料桶内封存发酵,鱼虾的尸体在无氧的环境下分解,最后析出棕褐色的液体,就是鱼露。 老师说那就是鱼虾的化尸水。 化尸水尝起来又咸又鲜,可以代替酱油。 在这个世界,聪明人总是不会缺吃的。 在靠近岸边的浅滩上,半夏经常能钓到比目鱼,鱼饵就用抓到的沙蚕,钓具就在海边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藏好,随取随用,反正除了她,也不会第二个人来这里,如果半夏不来取,那钓竿能一直放到几千万年后碳纤维和塑料都被自然分解。 在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如果不被动物干扰,那只有时间能抹消半夏的活动痕迹,有时候半夏在路中央立一只装满水的塑料瓶,一个月后来看,那只塑料瓶还原样站在那里。 两个月后来看,它还立在那里。 五个月后来看,它还在。 真寂寞啊。 如果它动一厘米就好了。 太阳西斜,黑月已经在地平线上露了个边,白月还没出现,半夏该回去了,她把时间估得很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天就会黑,天黑之前她刚好到家。 老师的末日生存守则,第四条,双月升起之时,绝对不可外出! 这个世界白天很美丽,但晚上很危险。 不知多少次,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夜间绝对不可出门,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待在她的堡垒里,拉好窗帘,闭眼睡觉,梅花山庄中沁苑11号楼,看上去是老旧的小区楼,实际上早已被老师改造成了安全的堡垒,她用高压电网把单元楼围了起来。 “心要飞,留也难留不用去追,梦要碎,就让我再多一点睡……”女孩哼着歌骑着车,披着橙红色的夕阳钻过城墙,“山水苍茫,天地尽头彩云归,这一生一世的奔波很累。” “小小年纪就要学会面对,有些事想起来真让我们惭愧。” 自行车的车架有节奏地嘎吱响,仿佛歌声的伴奏,半夏把音量提高了,唱得很快乐。 “小小年纪就该学会无畏——!” 她一直都是个很快乐的人。 · · · 半夏推着自行车踏进小区正门的时候,那轮银色的玉盘才刚从远方漆黑的群楼里露出半张脸,白月刚刚升起,时间正好。 今天满载而归,回来的半路上她还顺手采了一大把羽衣甘蓝,这东西在南京满大街都是,可以吃。 她把自行车停在小区雨棚里,然后拎着沉重的袋子穿过电网,进入单元楼。 “我回来——” 半夏忽然收声,警惕地回头望,月色下小区群楼黑影幢幢。 刚刚那一刻,女孩的头皮骤然发麻,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视线像是捕食前的蟒蛇,阴冷、血腥又危险,那感觉让她的鸡皮疙瘩从脚下一路爬到头顶。半夏站在原地保持不动,一只手悄悄地握住枪套里的手枪,然后盯住对面的居民楼和草丛,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是什么? 女孩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听动静。 她一边缓缓地把手枪拔出枪套,打开保险。 她不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但半夏能肯定那东西在盯着自己,视线一直没有移开,这是长年以来锻炼出的直觉,她对背后的目光极为敏感,尤其是捕猎者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夏的四肢逐渐绷紧,她在脑中迅速规划对应手段,虽然隔着电网,但电网只有她回到屋子里之后才会通电,所以此时此刻电网起不到保护作用,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她并不吝惜子弹,正当女孩考虑是否要朝对面开一枪吓唬吓唬那东西时,笼罩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悄然移开了。 半夏松了口气,捏捏自己身上的衣服,才发现短短两分钟冷汗出了一身。 她拎着袋子上楼,把抓到的鱼都倒进一张大塑料盆里,用剪刀处理干净,再倒进大量的盐腌上。 做好这一切,就到晚上九点了。 一身鱼腥味和汗味的半夏还得先洗个澡,在海边吹了一下午的风,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她三下五除二把脏衣服全部扔在沙发上,然后钻进卫生间冲洗,淋浴早就没法用了,对女生而言不能舒服地洗澡简直是莫大的折磨,所以她和老师曾经也费劲心思,想在楼顶上安装一个水箱和水泵,不过最后还是没成。 如今半夏想用热水只能现烧,用蜂窝煤炉子烧,烧开之后倒进保温瓶里。 痛痛快快地洗完澡,女孩穿上衣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进房间里,她急匆匆地搞定这些琐事,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就是因为要尽快联系昨天晚上的那个人。 “爸妈,等我的好消息!” 简单地拥抱了一下父母——父母摸上去还是那么硬邦邦啊。 黑色的i725电台摆在桌上,这东西很老了,它的年龄比自己要大,甚至比老师的年龄还要大,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长时间,移动电台时半夏能听到里面有叮叮的金属碰撞声,可能是有什么零件脱落了。 但半夏也不敢拆,她不会修这东西,怕拆开了修不好。 女孩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披散着浓密乌黑的头发,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嗒”一声,按下电源。 电台通电,淡黄色的液晶屏亮起。 14255hz。 再按下ssb键进入单边带模式。 按下tuner按钮,开启天调。 半夏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操作,她要把一切都恢复到昨天晚上的状态。 再戴上耳机,插上手咪。 手有点抖,手咪的插头插了好几次都没能进去。 越到这里,半夏的心里越紧张。 她有可能再次联络上这世上的其他幸存者,也有可能与他们失之交臂,作为大海里仅有的两条鱼,如果就此错过,那此生将无缘再见。 “老师保佑。” 半夏握住胸前的吊坠,那是一枚硬币,老师留给她的。 再戴上耳机,握住手咪。 耳机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噪音。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我是半夏,请问有人能听到我吗?听到请回答。” 呼叫一句,等五分钟。 呼叫一句,再等五分。 再呼叫一句,再等五分钟。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我是半夏,请问有人能听到我吗?听到请回答……有人吗?请回答。” 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久,半夏也不记得自己呼叫了多少次,可能五十次,可能一百次,也可能一千次,直到她在耳机里再次听到那声音响起: “cq!cq!cq!this is bg4xh, bravo-golf-four-ike-xray-hotel,callg cq and waitg for a call!” 眼泪一下子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第12章 明天见 昨天晚上通联到其他幸存者时,半夏是震惊的,甚至来不及喜悦,频道里那个人的声音动摇了她多年来形成的世界观。 虽然老师叮嘱说不能放弃对外联络,但半夏实际上没有抱过什么希望,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第二个人么? 当半夏独自一人穿过这生机勃勃的废墟世界,她不相信。 昨天晚上被切断联络之后,女孩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其实从来都不曾接收过其他人的信号,她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对外呼叫中精神分裂,自己的大脑幻想出了第二个人,电台一关,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个人真的存在。 可今天晚上再次联系到他,半夏就像是被一柄名为惊喜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脑袋上,砸得她头昏眼花,在接下来的十几秒内失去语言能力,一句话说不出,只有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cq!cq!cq!this is bg4xh!qsl?” “在!我在……” 半夏担心再把对方吓跑了,这次回复地小心翼翼。 “呃……这里是bg4xh,qth南京市秦淮区,抄收您的信号,您的信号59+,over。” 对方的回复她依旧听不懂。 半夏捏着手咪踌躇,几次想张口又闭上了嘴。 她从未预料到过当前的情况,虽然联系上了其他人,她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bg4xh是什么? qth是什么? 59又是什么? “这位友台?能听到我说话么?qsl?” 对方看她一直不出声,又问了一句。 “抄……抄收您的信号!您的信号59+!over!” 半夏急中生智,照葫芦画瓢。 “收到,这里是bg4xh,感谢您给我59的信号报告,请问您的呼号是?” “呼……呼号是?” “您的呼号,如果您通过了业余无线电操作证的考试,那他们就会给你分配一个呼号,比如说我的呼号就是bg4xh,没有呼号对外进行无线电通联是违规的,这位友台,您应该有个呼号?over” “有有有有有有!”半夏忙不迭地回答,“我的呼号是bg4sr。” 当场编一个。 “收到,bg4sr。” 这对话真是奇怪的展开。 半夏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手咪,戴着耳机,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电台,哭都忘了。 世上硕果仅存的人类第一次互相联系,谈论的第一个话题居然是呼号。 “bg4sr,这里是bg4xh,您那边是否有什么麻烦?over” “麻烦?”半夏回复,“没什么麻烦呀,over” “没事就好。” 对方很显然松了口气。 “bg4xh,这里是bg4sr,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你那边有多少人?”半夏学得很快,拿着瞎编的呼号就用上了,“你是否缺乏食物、燃料和药品?over” “呃……bg4sr,这里是bg4xh,我在南京市秦淮区,我这边有多少人……我这边有三个人,我父母和我,我不缺食物燃料和药品,over” 南京市秦淮区! 半夏差点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屁股上装了弹簧似的。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们居然就生活在秦淮区!简直近在咫尺啊!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都没碰到呢!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半夏下意识地问。 这一下把对方搞懵了,这就要眼球了? 这进度也太快了?网恋奔现还得先聊几个月呢? “是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半夏接着问,“你那边情况安全么?需要多长时间做准备?有足够的干粮么?手上有武器和弹药么?好规划路线么?需要过河么?” 女孩倒豆子似地一口气问了一大堆问题。 对方沉默许久,才说: “bg4sr,这里是bg4xh,我社恐,over” “你选择一个见面的地方!”半夏显然没搭理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选择一个见面的时间!我也在南京市秦淮区!我在苜蓿园大街这里!选一个我们都好到的地方,越快越好!” “那……那就苜蓿园大街到中山门大街那个路口?” 鬼使神差的,对方居然答应了。 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被这个女孩的兴奋和激动感染了。 “时间!” “呃……明天下午六点?” “好!” “bg4sr,这里是bg4xh,麻烦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手机号微信号qq号什么的,到时候方便联系?over” 手机号? 微信号? qq号? 都是些什么玩意? 半夏摸不着头脑,这还需要什么联系方式?走到那儿不就见到了? “你没有手机号和微信号?” “没有。” 对方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他居然在频道上碰到了一个摩登原始人。 这年头还有人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没有qq? “bg4sr,bg4sr……那你告诉我你明天会穿什么衣服,有什么醒目的特征,到时候我好找你,over。” 没有联系方式,只能选择一个折中的方法。 “好,bg4xh,我到时候会穿一件蓝色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扎马尾辫,背黑色的包,哦对了,我还有一辆山地自行车。” “bg4sr,这里是bg4xh,我记下了,那明天见,over。” “明天见!一定要注意安全!over!” “73。” “7……请问73是什么意思?” “73的意思是美好的祝愿送给你。” “好!73!最美好的祝愿送给你!” 结束通联,半夏放下手咪,摘下耳机,向后仰靠在座椅上,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 真像是做梦一样。 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疼,不是做梦。 半夏站起来,掀开面前的窗帘,双手撑着桌面,深吸口气对着外面的夜空大喊:“啊啊啊啊——!太棒啦——!老天爷我感谢你八辈祖宗——!感谢你八辈祖宗——!” 女孩的声音在寂静的漆黑夜色下传得很远。 然后她转身跑出房间,鞋都来不及穿,打着赤脚一路飞奔下楼,踩进单元楼边上的花圃里。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土坡,土坡上种着一朵小花,土坡前的泥地上还插着一柄小铲子。 半夏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土坡前,汗流满面,头发散乱,她嘿嘿地笑着抬起头,吐出嘴里的发丝:“老师老师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找到其他人啦!” 第13章 千里姻缘无线牵 第二天半夏起了个大早,哼着歌收拾东西,在屋子里蹦蹦跳跳。 她心情很好。 早餐吃甘蓝莲子粥搭配马齿苋凉拌熏鹿肉丝,抹盐腌制的熏鹿肉口感有点硬,所以要撕成细丝,搭配莲子野菜粥吃起来才很香。 今天要出门!要去完成一次历史性的会面!人类文明毁灭之后,仅剩的幸存者们第一次重新相见。 假如人类未来还能延续下去,那今天必将是载入史册的日子——九月八日,人类文明重新发端的日期,如果未来世界仍有宗教,那今天就是《圣经》里的创世纪第七日,是出埃及记里摩西带领族人分开红海之时,在数百年后的《新圣经》里,会这样记载:半夏一开电台,麦克斯韦便用电磁波,使幸存者们一夜知晓,城市苏醒,人类重获新生。 “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到我的马背上。” 半夏哼着歌,手里拎着包,所有需要随身携带的装备都依次平摊在地板上,摆了满满一客厅。 她一个一个地清点。 有打火机,也有引火器,引火器是一根镁条和半根锯条,点火时用锯条把金属镁刮在干草或者纸面上,即可点燃取火,这样的引火器结构简单,且不怕水。 “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 这次半夏往背包里放了两倍的干粮,每一块干粮都用塑料布包好,如果以后这里的人数增加,那食物压力也会增大。 好在南京市从来不缺吃的。 “你头也不回的你,展开你一双翅膀!” “寻觅着方向,方向在前方。” 女孩哼着歌一步步下楼,打开楼下703的门。 这一户空空荡荡,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了,随着半夏打开门的“嘎吱”声,一张毛茸茸的小尖脸从卧室里探出来。 “早上好啊黄大爷。”半夏跟它打招呼,“没打搅你睡觉?” 黄大爷显然对她习以为常,它在卧室门口蜷起来,用前脚挠了挠痒,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这只黄鼠狼在这里住了好些年,半夏对它有印象的时候,黄大爷就是这里的住客了,它住在703,后来703被半夏和老师征用为配电室,也没把它赶走,反倒经常给它带吃的,这只黄鼠狼的晚年生活过得相当惬意。 半夏反手把门合上,抬脚踏进客厅,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的白色pvc管子,这一户的所有杂物都被清理了出去,只有一个巨大的金属架子和一座锈迹斑斑的银色机柜靠墙而立,架子上摆了整整一墙的汽车电瓶。 一共四十个。 四十台汽车电瓶,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缆从电瓶上接出来,然后分流束进几十根白色的pvc管道里,从客厅的落地窗出去,看上去蔚为壮观。 当年老师带着她,把所有找到能用的汽车电瓶全部搜刮到了这里,从此她们的所有用电都依靠这四十台汽车蓄电池,一台电瓶的电压是12伏,把四十台电瓶串联起来,就是一个五百伏的高压电源,这个庞大的蓄电池组接入架子旁的银色机柜,那机柜是一台eps,全称叫紧急电力供应系统,是老师从附近的南京农业大学校医院里找到的,它本质上是个变频器,可以把500伏的电压逆变成220伏。 eps再走线进入楼梯间,220伏的交流电沿着楼梯上行,进入楼上的804,给半夏的日常生活供电。 电瓶组上一共接了三组线,两组输出,一组输入。 除了输出eps的一组线,另一组输出线不经过eps机柜,而是直接从落地窗出去,沿着外墙下落,接入高压电网。 高压电网其实就是一道篱笆,差不多一人高,用绝缘的木头做支架,每隔两三米竖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棒子,再用金属线沿着木支架把中沁苑11栋整栋楼都圈起来。 金属线是剥掉外皮的室外电话裸线,它是三根铜线四根钢线拧成的双绞线,其中钢丝保证强度,铜线保证导电,是做电网的绝好材料。 木头支架上的电线从上往下数一共有六道,每两道电线之间的距离十厘米,彼此绝缘,互不接触,其中一接的是正极,二四六接的是负极——正常情况下它们之间泾渭分明,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一旦有入侵者触碰到电网,将相邻的正负线路接通,那么五百伏的电压就能劈死不速之客。 与许多人想象不同的是,高压电网在正常接通状态是不耗电的,因为这个电路的正负极是开路,只要没有东西撞上来,那它在那儿摆一年也不耗什么电。 下雨怎么办? 半夏问。 下雨它也不会导电么? 不会的,老师摸摸她的头,只要电压不高于一千伏,我们就不用考虑雨水问题。 负责给电瓶组充电的是太阳能板,太阳能电池板是老师带着半夏从路灯上拆下来的——在人类消失之后,太阳能路灯仍然在工作,它们在天黑之后准时亮起,在这个死寂的无人城市孤零零地亮着,像是人类文明死去之后残留的灵魂。 太阳能板全部挂在阳台外壁上,不平铺在房顶上是为了防鸟粪,一块太阳能板十几伏的电压,刚好一块太阳能板接一台电瓶,相当简单粗暴,但设计上的简单就要付出实际操作的代价,这乱麻似的电缆她们接到手抽筋。 电缆接好之后屋子里跟盘丝洞似的,为了方便整理,半夏和老师又把电缆全部分类收拢,束进白色的pvc塑料管里,这样可以防老鼠咬。 老鼠贼喜欢咬电线。 这是为什么半夏和老师要把黄大爷留在703,有黄大爷在,老鼠不敢那么猖獗。 每隔两天半夏都要下来检查电源,她在电瓶组前驻足良久,又蹲下把架子底下的汽油发电机拖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 “黄大爷呀黄大爷,你说如果其他人到这里来了,让他们住在你这里好不好?” 半夏扭头问。 黄大爷趴在地板上,纽扣似的小小黑眼睛盯着她,两条前肢蒙着湿润的鼻子,眼神无辜。 “好啦好啦不会赶你走的。”女孩噗嗤一笑,“这里也没法住人,让他们住到对面那户去。” 黄大爷歪了歪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 · · 白杨打着呵欠从房间里出来,老妈趁机进房拖地。 她只有等白杨出来了才能进去,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老爹坐在桌子边上刷头条,电视开着,tv13频道正在放新闻直播间,主播的声音向来是这个屋子里的背景音乐: “据信,我国将于明年正式启动觅音计划,这是我国第一个主动对外寻觅地外宜居行星乃至外星文明的探测活动,觅音计划或将为系外行星探测活动注入新的活力……” 白杨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指着电视里的画面说:“要是我们也有那么大的天线就好了,用它来搞无线电通联不是爽到爆炸?” 老爹抬头瞄了一眼,“那是fast,射电望远镜。” “那它可以发射吗?” “它只能接收,不能发射。”老爹说,“这口大锅能听到外星人说悄悄话,用它搞业余无线电,简直暴殄天物,你昨天晚上熬夜是又玩电台了?” 白杨扭头看了一眼老妈,悄悄地点头。 “情况咋样?” “有一个,就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黑台,我又通联到她了,其实不是黑台。”白杨回答,“bg4sr。” “bg4sr?”老爹皱眉。 “她的呼号。” 老爹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听过这个呼号,莫非是最近新考证的人……最近crac也没举办考试?唉,我也不太清楚,智障谱我都给卸了。” “智障谱我也卸了。” “为什么?” “又打不开了。”白杨说,“不说这个了,爸你给我出个主意,bg4sr约我眼球呢,今天下午六点,在苜蓿园大街到中山门路那个路口见面,这怎么办?” 现在回想起来,白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答应她了,答应得是干净利落,可接下来一整晚他都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这大概就是纯情小男生的纠结? 白杨这么想。 “哦?”老爹倒是很淡然,“她也是南京人?” 白杨点点头。 “那挺好,你就去呗,蛤蟆之间经常线下聚会的,你们可以交流一下技术。”老爹处事不惊,“你知道我和你妈怎么认识的吗?” “怎么认识的?”白杨一愣,心说莫非是千里姻缘无线牵?靠无线电台认识的? “相亲认识的。” 白杨:…… “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跟我一样。”老爹解释,“我当年是在部队里,没有条件,没有办法,只能相亲,我要不是搞得没办法只能去相亲,我能和你妈这样……” “我怎么了?”老妈从卧室里鬼探头,室内气温陡降五度。 “……和你妈这样完美又优秀的女人结婚吗?”老爹说。 老妈冷哼了一声,又缩回去了。 爷俩都松了口气。 “杨!”老妈在卧室里喊,“我不反对你和谁见面,你要是想去那可以去,不过你今天得给我把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全部做完!刘老师在群里强调了,明天要讲评!” 白杨叹了口气,在今天下午六点到来之前,他还有能把人碾死的书山题海要跨过去。 世上还有比这更艰难的事么? 第14章 今天是9月8日 这天下午四点,半夏就早早地出门了。 她背着包,推着自行车,悠然地踏出小区大门,走在齐膝高的草丛里。 女孩心乱如麻。 就真奇怪,一直到刚刚下楼的时候,她还兴奋又激动,可随着一步步靠近中山门大街的路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六点,半夏的心脏居然跳得越来越快,心里越来越紧张。 他们会来么?会来几个人? 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长什么样?是像吴彦祖彭于晏还是汤姆克鲁斯? 好不好打交道? 待会儿见面了该怎么打招呼? 半夏一边推着车,一边幻想面前有人,她对着空气挥手,模拟待会儿可能会发生的情景: “您好您好!我是半夏!等你们很久啦!” 不对,女孩皱眉,不够庄重。 那么不如抱拳? “诸位兄台,在下半夏,恭候许久了。” 也不对,半夏摇摇头,不说人话。 破破烂烂的山地自行车“嘎啦嘎啦”地作响,半夏孤零零地走在马路中央,硬化过的沥青路面比人行道好走,人行道上早就长满了杂草,草丛里可能还有蛇。 她随脚把路上干裂的牛粪踢开,牛粪破碎成小球滚到路边的草丛里。 从梅花山庄的小区大门到中山门大街路口,步行只要十分钟,中山门大街宽阔的道路两边都是一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的法国梧桐,这么多年没人打理,路面上积累的落叶差不多有膝盖那么深,一脚踩下去,底下都是梧桐落叶腐烂成的黑色烂泥。 半夏推着自行车穿过马路,然后在路口对面站定。 这里是个视野极好的位置,往左边望那是紫金山半岛的方向,往右边望是玄武湾的方向,正对面就是空荡无人的苜蓿园大街。 从背包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四点二十。 到六点还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女孩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都是落叶和泥土的味道,她低头看看脚下,又抬头看看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昏黄的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梧桐叶,落在半夏的肩上。 她轻轻地哼起歌来。 远远的,有梅花鹿带着幼崽横穿马路,它注意到有人出现在视野内,那个瘦削的白色影子立在马路边上,站在公路高架桥底下,身姿挺拔,脖颈修长,像一只白鹭,可它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那儿许久也一动不动。 风一吹,树冠的叶子簌簌地动起来,女孩身上细碎的光斑像是涟漪。 · · · 二次函数真乃人生大敌。 当白杨完成模拟试卷上最后一道二次函数题时,已经到了下午五点五十分。 一看时间,白杨心说坏了,要来不及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误我!他抓起桌面上的手机就冲出房间,急匆匆地到玄关换鞋。 “杨,卷子做完了吗?”老妈在房间里问。 “做完啦!我要出去了,马上到六点了,再不走来不及了!”白杨一边喊一边把运动鞋拔上,用力顿了顿脚,“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他想怎么也得请对方吃个饭,不能让人家姑娘白跑一趟。 “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 白杨匆匆地出门,下楼一路飞奔。 从梅花山庄小区大门跑到中山门大街的路口,偶尔有路人侧目,这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跑得跟屁股着火了似的。 白杨扶着路口处的红绿灯灯杆大口喘气,然后抬起头四处张望。 中山门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特别是在有高架桥的路口,各种各样的人,男女老少,两腿走路的,骑自行车的,骑电动车的,开老头乐的,从各个方向来去往各个方向,还有一大群人挤在斑马线这一边正在等红绿灯,吵吵闹闹乱糟糟的一大片。 白杨站在人行道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刚好六点,还好没迟到。 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马路上的汽车都开着车灯,白杨抻长脖子,努力张望,他在找那个姑娘,那个穿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背着黑色背包,推着山地车的马尾辫姑娘。 穿着白衬衫的姑娘很多。 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姑娘也不少。 背着黑色背包的女生也有。 推着自行车的姐姐也存在。 但把它们融合成一个人白杨就找不到了。 莫非还没到? 白杨忖度了一下。 那自己就站在这里等她一下。 红灯变绿,马路两边正在等红绿灯的人群同时动了起来,交错着横穿马路,一个接一个地与白杨擦肩而过。 半分钟后绿灯变红,一分钟后红灯又变绿,人群在马路两边聚聚散散,唯独白杨一个人站着一动不动,像颗钉子那样钉在原地,人流在他面前左右分开,白杨站在红绿灯底下,目光从人群中一个一个地扫过去,可就是找不到符合要求的人。 他有点后悔没留个联系方式,到了打个电话或者在微信里说一声就好,这样干等着算怎么一回事嘛,可再转念一想那姑娘连手机号码都没有,真就离谱。 “姐姐呀,你究竟在哪儿呢?” 白杨叹了口气,再看了一眼手机,六点半了。 莫非是下班高峰期堵车了? 那也有可能。 不过不知道坐地铁么? 如果坐地铁的话,那她有可能从苜蓿园地铁站那个方向过来。 白杨朝地铁站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夜色下的城市和街道灯火通明,汽车川流不息,这个城市一半的人在回家,一半的人在出门,他希望接下来会有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那个人背着黑色背包,穿着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推着一辆自行车。 · · · 夜色越来越深了。 半夏看了一眼怀表,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半,她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等到两个月亮都已经升起。 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老师叮嘱她切不可在夜间外出,今天是半夏第一次违反老师的规定,她为了联系其他幸存者,顾不上那么多了。 但对方却爽约了。 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碰到什么危险了么? 半夏很担忧,她担心对方是在赶来赴约的路上遇上了不测,可她又不敢离开这里,害怕走了之后自己会与对方失之交臂。 自行车靠在法国梧桐的树干上,夜色漆黑,月色却很明亮,远方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嚎叫,女孩站得累了,于是抱着弓箭慢慢蹲下来,蹲在高架桥粗大的立柱底下。 她从没在外面待到过这么晚,此刻有些惶恐不安,半夏远远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路面。 “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这一天,在中山门大街与苜蓿园大街交叉的路口,半夏终究也没等到那个本该赴约的人。 那个小小的影子蹲坐在黑夜里,手指轻轻地一秒一秒敲击着地砖,时间在整个宇宙和她的心里流逝。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 今天是2040年9月8日。 · · · “喂?妈?好啦好啦我马上就回家,我知道到八点半了,我知道……” “人?没有,啥都没有,她根本就没来,放我鸽子了。” “我一个人傻乎乎地在路口等了两个半小时……饭?没吃饭,什么都没吃。” “家里还有晚饭吗?好好好,我马上回家,马上回家。” 白杨挂掉电话。 靠在路灯上挠了挠头。 这事要是被何乐勤严芷涵他们知道,准得被他们笑死。 被人叫出来在大马路上等了两个半小时,结果还被放了鸽子,这叫什么事嘛。 “白杨啊白杨,你真是蠢到家了。” 白杨用力戳了戳路灯杆。 “回家!现在就回家!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泄愤似地用力踩着人行道的地砖。 这一天,白杨在苜蓿园大街和中山门大街交叉路口也没等到他要等的人。 他沿着来路返回,背影逐渐消失在城市的灯火里。 这里是南京市秦淮区。 今天是2019年9月8日。 第15章 我来自两洞四洞 第二天是周一,一大早到学校后就是考试,一场接一场,考完数学考英语,一进高三如堕炼狱,尤其何大少分外煎熬,他有事没事就引用季羡林老先生的名言表示强烈不满: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就是!***说过,考试可以交头接耳,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以有些心得的嘛! 身边的白杨和严芷涵两人鼓掌赞成。 那小白杨你把卷子给我抄呗?何乐勤探头问。 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白杨整日沉迷学业不可治拔,晚上回到家就是堆积如山的英语阅读和数学卷子,ic725短波电台一直放在那儿没法碰,渐渐的,就把自己曾经通联到一个奇怪的电台给抛到脑后去了。 被放鸽子晾在马路上两个半小时的事,他也谁都没说,一开始还耿耿于怀,想找回去兴师问罪,但随着被卷入繁杂沉重的学业中,忙于应付各路考试,时间一天一天地推移,很快也就淡忘了。 心里只剩下一个教训:网上……啊不,无线电里的东西都是虚拟的,他把握不住。 直到大半个月后,老爹说本地有个猎狐比赛,比赛场地设在紫金山,时间在十一国庆假期,问他想不想去看个热闹。 所谓猎狐狸比赛,就是无线电测向运动比赛。 无线电测向,是业余无线电运动中的重要成员,说白了它是个寻宝游戏,比赛主办方提前把数座无线电台藏在山林里的不同地方,这几座电台会不间断地对外发送信号——“我是狐狸一号!我是狐狸一号!”“我是狐狸二号!我是狐狸二号!”,而参赛的ha要做的,就是用手里的电台接收信号,确定狐狸台的位置,把它们全部找出来。 在找狐狸的过程中,ha需要使用八木天线。 八木天线是一种方向性极强的天线,最简单的八木天线就是三横一纵,一个丰字形,这东西稍微偏离一点就接收不到信号,所以用它就能探测信号的来源方向。 手持八木天线的ha就是一台人肉扫描雷达,用八木天线转啊转啊转,转到哪个方向信号最强,那狐狸台就在哪个方向,跟寻龙尺似的。 听上去挺意思的是? 老爹说这是老蛤蟆扎堆,相比于比赛,其实还是比赛结束后的喝酒撸串有意思。 老爹一席话,把白杨从书山题海里拉了出来,拉回了ha圈,他又蠢蠢欲动了。 这天是周五,明天是国庆前的最后一个周六。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万籁俱寂的晚上,白杨坐在桌前,拉上窗帘,接上电源,打开电台,戴上耳机,想调频率,但犹豫了几秒,又没调频率,最后在14255hz的频道上发出了呼叫。 站在上帝视角,笔者和诸位读者如今已经可以得知,如果说一百三十年前赫兹在德国卡尔斯鲁厄发出的那道电磁波第一次改变了世界。 那么在2019年9月27日,南京市秦淮区梅花山庄中沁苑11栋二单元里那台古老的ic725发出的电磁波,就第二次改变了世界。 白杨又联系上了那座奇怪的电台。 bg4sr。 · · · “2040年?” 当白杨听到这个年份,第一反应是脑子瓦特了。 要么她脑子瓦特了,要么自己脑子瓦特了,反正两个人中必有一个人脑子瓦特了。 “bg4sr,这里是bg4xh,你刚刚说什么?麻烦您重复一遍?20多少?两洞多少?over” 松开手咪。 对方很快回话了。 “bg4xh,我是bg4sr,重复一遍,两洞四洞!今天是2040年9月27日!over” 白杨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和时间,再歪头看着书架上贴的花花绿绿的sql卡片,他在心里沉思许久,尽管上次放我鸽子是姑娘你不对,但您也没必要想出这种扯淡理由来敷衍我?你可以说自行车堵车了地铁因为大雨延误了微信支付碰到假币了,也比说现在是2040年听上去更令人信服? 一时间白杨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他在今天晚上再度通联到了bg4sr,本着天下ha一家亲的原则,他也不想追究对方晾着自己放鸽子的责任,这么长时间过去,白杨的气早就消了,连道歉也懒得要,但令他惊异的是——这姑娘居然问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赴约?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究竟是谁没有赴约? 天可怜见,自己从六点开始站在路口那儿一直等到八点半,晚饭都没吃呢! 贼喊捉贼,反咬一口是? 于是双方开始争辩,两边都一口咬定自己那天在路口等到很晚,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到场。 白杨: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在路口等到了八点半,但是我根本没有看到一个白色衬衫黑色背包推着自行车的人。 半夏:我也用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在路口等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亮,但是我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来赴约。 白杨:那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当中必然有一个人在撒谎。 半夏:我没有撒谎。 白杨:你真的是你所说的装束么? 半夏:当然。 白杨:那我可以确认六点钟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你没有搞错位置?苜蓿园大街到中山门大街的那个路口。 半夏:我在高架桥底下。 白杨:对,高架桥底下……这是怎么回事?位置没错,你不会睡过头了?比如说一觉睡了两天,你其实是隔天去的。 半夏:你才睡过头了呢!我作息一直很规律,而且出门前确认过日期的,9月8日!反倒是你,你没有搞错日期? 白杨:没啊,当天确实是周日,9月8日。 半夏:2040年9月8日? 白杨:2019年9月8日。 半夏:什么? 白杨:什么? 这姑娘脑子一定是瓦特了。 这年头玩短波无线电的难道没个正常人吗? 白杨不想再交流下去了,明天还得上课呢,他犯不着整晚在这儿扯淡,国庆假期的周末被调休了,要上两天的课。 “bg4sr,这里是bg4xh,咱们今晚就到这里,我该去洗澡了,over” “bg4xh,这里是bg4sr,你说你那边是2019年,请问你如何证明你所说的话?你怎么证实你的身份?over” 白杨都听笑了,这个问题难道不应该自己来问么? “bg4sr,这里是bg4xh,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怎么证实自己的身份?你如何证明你那边是2040年?要不你告诉我下一期双色球的中奖号码,说对了我就相信你,over” “bg4xh,请问什么是双色球?over” “bg4sr,如果不知道双色球,那也可以告诉我明年的高考答案,over” 白杨随口胡扯,你不是来自二十年后么?那请你证明这一点,有本事就告诉我彩票的中奖号码,或者明年的高考答案。 同时他又胡思乱想,万一对方说的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自己这个世界的未来对她来说是过去,那么她可以把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诉自己,那自己岂不是可以预知未来?一夜暴富不成问题,上清华北大也不是问题,自己将开挂走上人生巅峰。 但这也就想想,用屁股思考都知道不可能。 “bg4xh,高考又是什么?over” “bg4sr,连高考都不知道?你可以问问你父母,或者其他朋友,他们肯定知道,over” 白杨懒洋洋地说,他倒要看看对面这个拙劣的谎言要兜到什么时候。 “bg4xh,这里没有其他人,over” 没有其他人? 白杨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几秒钟后,对方又补充: “在2040年,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16章 没有证据 “2019年?” 听到这个年份,半夏第一反应是脑子瓦特了。 要么他脑子瓦特了,要么自己脑子瓦特了,反正两个人中必有一个人脑子瓦特了。 2019年是什么时候? 半夏扳着指头算,她今年19岁,2019年她还没出生,那个时候天上还只有一个月亮?玄武湾还只是湖,紫金山还只是山,这个世界还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听上去像是上个世纪的事。 人死了不能复生,城市死了也一样,一个诞生万年的伟大文明毁灭了,就像沙子堆起来的城堡,垮塌之后再不可能复原。 那些年里半夏还太小,不能理解老师的痛苦,老师总是抚摸着路边只剩下骨架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跟她说你能想象么?以前我们有强大的机械,要建造这样的高楼速度快得肉眼可见,她经常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大概旧时代的人——老师就是旧时代的人,总会有这种感叹。 人们总是对陪伴他们长大的旧事物很不舍。 半夏这么想。 可半夏不是旧时代的人,虽然她出生在旧时代的末尾,但她成长于末日后的年代,对于那个辉煌的城市,半夏只有很模糊的回忆,对于人类文明的尸体,她才习以为常,这个六千平方公里大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大地上,在漫长岁月中化成苍白的骸骨。 南京市正在缓慢地沉入地底,它在逐渐回归自然的怀抱,在更大的时间尺度上,坚硬的土地其实是柔软且流动的,它覆盖包裹着无人的南京,把它一点一点地拉进地下,如果有人能把时间流速快进十倍,那么用肉眼就能看到城市被吞噬的过程,老师曾经说某些古老的城市地下一层压一层,一城压一城,新城就是建立在旧城头顶上的。 如果你有一把长刀,把它们纵向剖开,就能看到这页岩一般的文明化石。 地球在忠实地记录历史。 一千年以后,南京市将被彻底掩埋,不光是南京市,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城市都会被掩埋,到时候地球又重新恢复成人类从未到来过的样子,动物在草地和森林里跑跳,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脚下十几米的地方,沉睡着一座曾经辉煌的城市。 老师为此落泪,大概就是哀痛自此以后一直到宇宙的尽头,再也没有人能记住人类的存在。 那该是怎样的荒芜? · · · “在2040年,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话让白杨吃了一惊。 就算是胡扯,它也够吓人的。 今年是2019年,距离2040年不过二十年,二十年后全世界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显而易见,自己才刚刚十八岁,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正常人均寿命,自己活到二十年以后肯定毫无压力,包括老爹老妈,何大少严哥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他们,活到二十年后都没有问题——那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再大的天灾,就算打核战争,也不至于二十年时间人类都死得干干净净了? “bg4sr,这里是bg4xh,玩笑话到此为止,你也别编了,上次你没来我也不怪你……或者说你确实来了,但我们没有碰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也不想追究了,我该休息了,祝你今晚有个好梦,73,over” 一听到对方要结束通话,女孩立马就急了。 “bg4xh!bg4xh!这里是bg4sr,我可以证明我是在2040年!我可以证明我是在2040年!你先别走!over!” 频道里沉默了许久,白杨的声音再次响起,才让半夏松了口气。 “bg4sr,你刚刚说什么?你可以证明你是在2040年?over” “bg4xh,对对对,我可以给你证明!over” “bg4sr,那你要如何证明?over” 白杨也好奇,听到对方这么说,他也不急着去睡觉休息了,莫非真能告诉自己彩票中奖号码或者高考答案? 这么明摆着的胡扯,对方还真能给出证明? 那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要一起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bg4xh,我这就去给你找证明!你稍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over” 半夏放下手咪摘下耳机,坐在椅子上环首四顾,视线扫过书桌,扫过书架,扫过房间里的一切陈设。 她起身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急得挠头。 究竟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所说的话? 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 半夏竟然发觉自己束手无策,这个世界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粒尘土都毫无疑问地身处2040年,可半夏却无法向无线电波那头的人证明这一点,她手里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无线电台又不带摄像头和显示器,没法传输图像,连张照片都发不过去。 要如何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呢? 就算有张十几年前的旧报纸也好啊,可是她手里连张旧报纸都没有。 这怎么办呢? 这怎么办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半夏又坐回椅子上,戴上耳机,对面的白杨已经在说话了: “bg4sr,这里是bg4xh,请问你找到证据没有?over” “bg4xh,这里是bg4sr,我……我……” 半夏捏着手咪捏了老长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松开手咪,白杨的声音响起在耳机里。 “bg4sr,找不到证据对?over” 白杨心说何必如此?干嘛要一口咬定自己在2040年?为了这么一个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言,还要去找证据? 这姑娘的行事方式和思维都挺奇怪的,细想还有点吓人。 不会是精神有点问题? 有癔症? 臆想自己生活在一个人类全部灭绝的未来? 白杨知道这世上有一个群体名字叫生存狂,他们坚信世界迟早会发生大灾变,所以为了应对大型灾难或者世界末日,他们喜欢在家里囤积大量食物装备,以备不时之需,是一群重度仓鼠党和避难所爱好者,莫非这姑娘是个中毒极深的末日生存狂?整日幻想自己生存在末世? 那她确实应该去看看医生。 白杨心想自己这运气真不太好,好不容易通联到其他人,可通联到的人还不太正常,下次得换个频道。 以后不来了。 “bg4sr,这里是bg4xh,我要下线了,73,over” “我明天一定找到证据!” “bg4sr,你说什么?你明天能找到证据?over” “对,我明天一定给你找到证据,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所以……拜托你,求求你,明天晚上继续上线好不好?在这个频道等我?” 第17章 腌咸鱼的明代景泰青花仕女罐 结束通联,半夏立即从抽屉里翻出陈旧发黄的地图,这是一张2020年版的南京市交通旅游图,老师留下来的,二十年的老地图,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被翻折得破破烂烂。 她把地图摊开在床上,然后手持小台灯,凑近了用手指着地图上的字,一点一点地找。 她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 在地图上,被填充成淡粉色的区域是秦淮区,秦淮区是个不规则的四边形,秦淮区北边一大块椭圆形绿色是紫金山,紫金山西边的蓝色菱形是玄武湖,半夏首先找到了自己住的地方——苜蓿园大街66号,梅花山庄。 在比例尺1:的地图上,梅花山庄小区只是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梅花山庄紧挨着一条一毫米宽,五厘米长的南北向直道,那是苜蓿园大街,再往北苜蓿园大街与中山门大街相交,中山门大街是粗壮的主干道,有两毫米宽,被填充成淡黄色,蜿蜒着横贯半个南京地图。 半夏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挪动,从梅花山庄出发,沿着大路一直向北,一个一个地认着那些地名: 江苏中华文化学院。 这是什么地方?看上去不像能帮得上忙,下一个。 海月花园。 不对,这是个小区,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如今被一大群猴子占据了。 东南眼科医院。 不对。 苜蓿园地铁站? 不对。 卫桥新村。 不对。 下马坊遗址公园。 不对。 省地震局?地震局里会有证据么? 还是不对。 女孩跪坐在床上,趴得累了,直起身子休息片刻,用力眨了眨眼睛。 房间里光线昏暗,仅有的光源是吊在书桌上空的小节能灯,以及她手里的小台灯,小台灯蓝色的塑料外壳,底座上有一块小小的太阳能电池板,把它放在阳台上晒一天就能充满电,是老师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小玩意,见还能用,就一直留下来用了,这东西有一圈led灯泡,一共六个,但是能亮的只剩下一半,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认字很困难,特别是地图上的小字只有蚊子腿那么大,能看清很不容易。 半夏决定换一条路线。 从梅花山庄开始,往南走,到月牙湖。 再到君安东苑。 接下来是明湖大酒楼。 最后到光华路。 一无所获。 半夏舒了一口气,偌大的南京市,肯定有什么地方保留有足够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但遗憾的是南京市太大了,大到很多地方都鞭长莫及,靠一双腿和一台破自行车,半夏最多离开居住地二十公里远,再远就没法保证一天之内能来回,她不敢在外面过夜,那很危险。 如果有汽车就好了,或许在秦淮区的某个旮旯里还有那么一两辆能动的汽车呢?总会有车逃过了自己和老师的搜索,没有被取走电瓶。 半夏默默地想。 不过有车她也不会开。 这个世界经历过一段混乱的日子,那个时候她还很小,所以印象不深,如今回想起来,半夏只模模糊糊记得猩红色的夜空,月光下巨大的黑影像蜘蛛一样在大地上游走逡巡,老师带着她东躲西藏,她见到的人类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一个都没有了。 “究竟什么地方能有证据呢……” 半夏接着趴下去,睁大眼睛。 地图上的主干道是女孩的主要移动轨迹,为了安全起见,半夏只能沿着大路行动,不能深入小巷道或者居民区。 从梅花山庄出发! 苜蓿园大街! 中山门大街! 南京博物院! 南京博物院里会不会证据?毕竟里面都是老古董,没有餐具的时候,老师曾经去南京博物院里找过锅碗瓢盆,那些放在玻璃柜子里的陶器瓷器,如果能用,老师就全部搬了回来,比如说有一个“明代景泰青花仕女踏青图罐”,现在就摆在厨房里用来腌咸鱼,还有一个“洪武釉里红岁寒三友纹梅瓶”,现在用来放熏肉。 还有一件银缕玉衣,老师当初也想搬走,说这宝贝放在那儿让老鼠啃实在可惜,但她又不知道这东西带回去能干什么,只好找了个玻璃柜把它装进去,然后立在南京博物院大门口当门神,希望能吓走闯进去的动物。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动不动的银缕玉衣吓不退动物,动物只把它当雕塑,除非它能走起来。 但它走起来就吓到半夏了。 这些东西年证明她在2040年么? 恐怕不行,因为2019年它们也存在。 下一个。 “明故宫。” 不行。 再下一个。 “中山宾馆。” 中山宾馆?半夏仔细回忆了一下。 哦,原来那一片焦黑的地基是中山宾馆。 南京总医院。 西安门。 毗卢寺。 半夏的眼睛都要看花了,也没找到能起作用的地方。 究竟什么样的地方会保存有大量证据? 首先得有明确的时间标记,其次要有明确的事件记录,然后时间和事件还得一一对应,这样才是有说服力的证据,可以证明她生活在2040年——只有足够数量的杂志、年鉴和报刊才能证明半夏所说的是真的。 哪里有大量杂志和报刊?书店?不对,书店不会保存大量多年前的旧报纸,书店里只有垃圾小说。 半夏的目光沿着地图上那条土黄色的主干道缓缓移动,那是中山东路,她很熟悉,半夏经常坐在明故宫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水牛和鹿浩浩荡荡地经过中山东路。 “你想不想去看书?多看书对你有好处。”脑子里又回响起老师的话,“杂志报刊什么的都有,你要是想看我们就去搬一点回来……” 半夏忽然就看到了它,一行小小的黑色仿宋字,它悄悄地躲在繁杂的地图中,毫不起眼,但半夏知道自己找到了。 总统府。 不,在它下面。 “南京图书馆。” · · · (作者君闲话:有同学在书里问我关于填报志愿的问题:爱好文学,但是被家人要求填报理工科志愿,该如何选择呢? 作者君只能在这里分享一点点个人经验,仅供这位同学参考: 如果是热爱写作,那么填报任何专业都不影响写作,大学里的文学专业反倒不培养作家,他们培养文学研究者、鉴赏家、评论家,作者君本人就是理科出身,网文作者里大把的理科生。 如果是单纯热爱文学,例如文艺学、比较文学等等,这个就得在文学专业里进行系统学习,那就要和父母家人好好沟通了,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学习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一定不会快乐。) 第18章 南京图书馆与末日神殿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半夏从床上醒来时,窗外哗哗地响。 南京的雨来得急促且暴烈,初始时只听到啪啪地响,一秒一下,落在窗棂上,不出半分钟,频率就陡然增大,顷刻间倾盆而下,最后已经听不到雨滴的声音,只觉得是天空中拧开了高压水龙头。 往常这种天气条件是不适合出门的,但今天要去南京图书馆。 半夏拎着两只白色塑料桶下楼,放在单元楼门前的大雨里,在桶口上倒扣两把撑开的黑色破伞,就今天这个降雨量,等她回来的时候,两只水桶已经接满了。 半夏的日常用水就是这么来的,雨水比湖水要干净,但仍然要净化,她通用的做法是在水桶里放点明矾。 接下来,背着包,披上雨衣,换上凉鞋,打着伞,推着自行车出发。 “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 “记得当初你侬我侬,车如流水马如龙!” 下雨天得换歌,根据不同天气切换不同歌曲。 半夏唱得很大声,一首哀怨婉转柔情似水的情歌唱得荡气回肠。 必须得唱歌,不放声唱歌,你的声音就要被这个世界压下去,老师曾经说每个人都有at力场——半夏也不明白什么叫at力场,她理解成阳气,每个人都有阳气,有的人阳气旺盛有的人阳气虚弱,阳气旺盛者就不畏惧邪魔作祟侵蚀。 有一段时间半夏笃信这个理论,所以到处找能壮阳的食物。 暴雨下得冒白烟,走在苜蓿园大街上,往远方眺望,暗沉沉的雨云底下高楼林立,但无一处灯火,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走光了,但是城市还留在原地。 “情深深雨蒙蒙,世界只在你眼中……” 半夏逐渐唱不下去,因为她走得愈发艰难。 这个城市很快就内涝了,路面上的积水淹没到了脚踝,浑浊的水流从街道上哗哗地流过,女孩穿着凉鞋踩在水里,水流夹杂着泥沙冲刷脚趾,她只能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抖抖鞋子,把泥冲干净。 风大起来之后伞就没法打了,于是半夏把伞收起来夹在自行车的行李架上,靠着塑料雨衣硬顶扑面而来的暴雨,雨衣的作用有限,不多时就被雨水浸透黏在胳膊和大腿上,好在出门前穿的是短袖衬衫和短裤,预防的就是这种情况。 其实大雨天真不如裸奔呢。 半夏默默地想。 不穿衣服一丝不挂地出门,就不用担心会被雨水打湿衣服。 她甚至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么做的可行性,现在停下来把衣服脱掉行不行?把衣服包在防水的塑料布里,再塞进背包,这样她就不用怕雨了。 只要我不穿衣服,就不用担心会被打湿,我甚至能趴在路面上游泳! 还是算了,怪蠢的。 女孩摇摇头。 南京图书馆到梅花山庄有差不多五公里远,步行要一个小时,天气情况差时间还要延长甚至翻倍。 老师说过,恶劣天气少出门,能不出门就别出门,着凉了就要感冒,感冒了就要发烧,发烧严重了就会引起肺炎,肺炎治不好哎哟! 半夏忽然一脚踩空了。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体歪着陡然往下一沉,半夏上一脚还踩在坚实的路面上,下一脚就踩进了深不见底的水里,一声惊叫还没喊出喉咙,女孩的腰就狠狠地撞在了坚硬的井沿上,剧烈的疼痛从撞击处向四周放射,疼得她无力地呜咽一声,整个人都反射性地蜷了起来。 疼! 但呻吟仍然没出口,浑浊的脏水就漫上了口鼻,女孩大半个身子“咚!”地一声沉进水里,猝不及防地吞了几大口脏水,才明白自己这是一脚踩进了窨井里。 大水冲跑了下水道井盖,路面上浑浊的积水又掩住了井口,井下的空间已经灌满了水,就是一个死亡陷阱。 半夏差点没在这口井里淹死,她下意识地抓住井口,拼命地爬出来,瘫倒在路面上剧烈咳嗽。 这下好了,一身脏兮兮的泥水,连人带包全部湿透了。 半夏捂着腰苦笑,疼得笑容都变了形,雨水在脸上哗哗地流。 自暴自弃地坐在暴雨里休息了半晌,女孩起身去扶自行车,发现车上的伞不见了。 “伞呢?我伞呢?” 半夏愣了一下。 莫非是掉井里去了? 她弯腰看了看井口,窨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此时头顶上忽然传来“吱吱——”的喧闹声,半夏抬头一看,好家伙,法国梧桐茂盛的树冠上爬满了猴子! 一大群猴子在树冠下避雨,它们手里一把蓝色的折叠伞抢来抢去。 “把伞还给我!” 半夏怒喝,张弓搭箭。 “不准撕!不准咬!不准咬——!” 那把伞传来传去,半夏移动准头也不知道该射哪一只,最后雨伞被一只灰色的小猴子抢了过去,正把伞骨折来折去地玩,一支箭铮地一下钉在了它屁股底下的树干上。 这可把猴子吓坏了,雨伞从它手里掉下来,落在绿化带里。 半夏过去把伞捡起来,悲凉地看着它碎成了破布。 猴子们在头顶上窜来窜去,对着树底下的女孩大吵大闹做鬼脸,可是它们说的话半夏听不懂。 人与猴子的悲欢是不相通的,我只觉得世界吵闹。 也罢。 她也懒得跟一群猴子置气,女孩默默地把自行车扶起来,把破伞夹在车上,背上湿透的背包,带着满身的泥水,就这么在暴雨中走远了。 · · · 南京图书馆在中山东路189号,是国内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它的主体是七层高的玻璃幕墙大楼,这栋建筑如果放在某个拜知识的宗教异世界,那是妥妥的神殿。 半夏推着自行车穿过神殿前的广场,在图书馆的台阶下有巨大的大理石,大理石上有烫金的大字,无人清理,落满了干燥的鸟粪。 女孩抬头望着深蓝色的玻璃幕墙,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像是最后一位造访神殿的朝圣者。 图书馆的大门仍然开着,旋转门被砸烂,但侧门可以随意进出,最后一个离开它的人肯定再无心帮它锁好,半夏穿过玻璃门进入大厅,才发现这座往日的藏书大殿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遍地的垃圾。 图书馆三层南侧是报刊区,可半夏什么都没找到,她孤零零地穿越昏暗的大厅,一路留下滴答的泥水,成排的书架上落满了灰尘,能找到的只有些许废纸。 图书馆六至七层是文献库,仍然空空荡荡。 半夏花了三个小时在这栋大楼内搜索,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白跑了一趟。 图书馆被搬空了,在早年最动荡的年代里,书籍报纸杂志都是燃料,被人们成捆成捆地运回去烧了,什么都没剩下。 女孩在书架前驻足,她在偌大的图书馆里最后找到了两本书,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她踮脚把它们取下来,拂去厚厚的落灰,勉强看清了书的封面。 “死在……火星上?” “泰坦无人……声。” 半夏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逃过一劫,可能是因为这两本书是不可燃垃圾。 她默默地下楼,在休息区生了一堆火,刚好把刚刚找到的两本书当引火物烧了,再把被泥水浸透的衣物全部脱下来,挂在旁边的椅子上晾着。 女孩赤裸着身体烤火,火堆在地板上噼啪作响,透明的玻璃幕墙外是倾盆的暴雨,听着雨声,她把头埋进膝盖里,未干的头发上泥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深深的疲惫从心里涌上来。 半夏很累。 累到一句话都不想说。 · · · (作者君闲话:南图没去成。) 第19章 一千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大雨,比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的雨还要大,今天整个城市都潮湿且闷热,白杨结束一天的课程和晚自习,回家先洗了个澡,然后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了桌前,打开空调,再打开电台。 根据约定,他今天晚上要继续上线。 而对方应该要给他证据了。 “bg4sr,这里是bg4xh,我在等你给出证据,over” “bg4xh,这里是bg4sr,我……我没有找到证据,over” 不出所料。 白杨愈发相信对方是一个有重度臆想症状的精神病患者,幻想自己生活在二十年后的末日世界。 “bg4sr,我是bg4xh,找不到证据是正常的,因为你不可能找到证据嘛……今年明明是2019年,你要找2040年的证明,这怎么可能办到呢?over” “bg4xh,我是bg4sr,今天我去了南图,南京图书馆,我以为南京图书馆里会保存有过去几十年的所有文档和资料,就能证明今年是2040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南京图书馆里被搬空了,所有的资料都消失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找到……” 南图? 南图被搬空了? 白杨吃了一惊,心说这姑娘脑子里幻想的世界越来越离谱了,那么大一座南图,想搬空得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呀。 “今天南京还在下暴雨,下的雨好大,我在去南京图书馆的半路上掉进了下水道井里,浑身都湿透了……” 白杨愣住了。 频道里的女孩还在自顾自地说,越说越委屈。 “差点淹死在窨井里,好容易从井里爬出来,伞又被猴子抢走了,它们撕坏了我的伞,那是老师给我的伞。” “bg4sr,这里是bg4xh,南京市里有猴子吗?over” “bg4xh,有,好几群呢,它们盘踞在中山门大街和中山东路那一条道上,经常聚众斗殴,有打架受伤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半个月前我还捡回来吃了一只,over” 白杨挠了挠头,中山门大街到中山东路那条道上有好几群猴子? 这是什么动物世界。 “bg4sr,你接着说,over” “我在暴雨里走了两个小时才到南图,人都被风吹傻了,衣服背包全部被浸透了,结果图书馆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到,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找不到证据证明我生活在2040年?” 白杨在这边听着,心说因为大姐你生活在2019年啊,当然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明今年是2040年。 不过他没说出口,因为对方很委屈很伤心。 是真的伤心,尽管这姑娘臆想严重,但她仍然沉浸在自己幻想出的悲伤与痛苦中难以自拔。 “我真的在2040年……” 白杨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医生在倾听精神病人的哭诉,精神病人哭着说自己作为一朵蘑菇居然无法向外抛洒孢子,这怎么办不能生产孢子他就要绝后了。医生此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没事,你只是年龄不到还未性成熟,等你和我一样秃了就能生产孢子了,迟早子孙满天下。 另一方面,白杨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对方是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才搞得这么伤心狼狈——无论是不是真的狼狈,可她在频道里说起这些,是真的无助又可怜。 “我真的在2040年,我用我的一切担保,我用我的人格发誓……” 女孩已经找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她只能在频道里一遍一遍地重复强调,可声音越来越低。 “bg4xh,你能不能相信我?over” “bg4sr,呃……” 白杨这下犯了难。 他要怎么回答呢? 说相信? 显然不可能相信,说相信就要按不住物理老师的棺材板了。 物理老师在棺材里锤盖:我特么活得好好的! 也按不住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的棺材板。 任何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智商正常高中生都不可能相信,一台短波电台可以穿越时间,通联到二十年后的人,人类已知的所有物理规则都不支持这种事情的发生,这又不是小说世界,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 如果这世上有一千万亿个平行世界,平行世界里有一千万亿个白杨,那么其中九百九十九万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白杨都会选择不相信。 说不相信? 那对方势必又要想方设法来证明她自己的说辞,今天为了去南图与井盖和猴子斗智斗勇,明天又不知道要历经怎样的艰辛磨难,白杨不想再折腾了。 要说把电台一关就此不再搭理,白杨狠不下这个心,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少女,天知道没人看着以后会发生什么?不认识倒也罢了,认识了他就没法放着不管。 唉……真是麻烦。 “bg4xh,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再去找找其他的方法,除了南图,其他地方肯定也有证据,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帮你找到,行不行?我明天再去找,你明天晚上接着上线等我,这样可以吗?over” “bg4sr,这里是bg4xh,你也别去找了,南图都找不到,其他地方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over。” “我……” 对方沉默下来。 “bg4sr,你说你用人格担保,你所说的是真的?over” “我用人格担保。” “bg4sr,我有一个办法,咱们这么着,如果你无法找到证据证明你在2040年,那我来协助你,帮你找到证据,你看如何?over” 白杨也决定戏精一把。 该配合你的表演我不能视而不见。 一千万亿分之九百九十九万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这少女脑壳有点问题,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闹剧,但这不妨碍一个大胆的高中生去验证最后那一千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 一千万亿个平行世界里,总会有一个白杨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bg4xh,我是bg4sr,你说什么?你能帮我找到证据?over” 白杨把物理老师的棺材板先钉死了,然后回复: “bg4sr,这里是bg4xh,没错,我能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证明你真的在2040年,over” · · · 结束通联。 白杨掏出手机,打开淘宝,开始搜索。 零点一秒后页面刷新。 归功于现代社会强大的搜索、电商和物流能力,白杨只花了一分钟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20章 时光慢递 时间胶囊。 白杨想买这东西好久了。 他的计划显而易见,bg4sr自称生活在2040年,那么只要白杨送过去一份跨越二十年光阴的慢递,对方若能收到,则证明她所说的是真的。 听上去好像简单又直接,但细想之下,实操起来却困难重重,要防作弊,防做假,防撒谎,防丢失,又要区区一个高中生力所能及。 下单! 白杨买了个小号的时间胶囊,不锈钢制,还附赠两把扳手和一支铲子,六十八块钱一个。 好贵,要肉疼一阵。 那该送什么呢? 时间胶囊里应该放什么? 食物?药品?纪念品?一封信?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计时器,是一只表,白杨需要一只可以计时的钟表,当时光胶囊被人从地下挖出,那只钟表重见天日,它可以告诉人们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没有任何钟表可以在时间胶囊内静置二十年还能正常运行,电子石英表的电池寿命不过五到十年,自动机械表不用电池,利用陀飞轮上紧发条,但依赖外界震动提供能量,长期静置就会指针停走。 这怎么办? 以人类目前的先进科技,想制造一台持续工作二十年的计时器肯定是分分钟的事情,但白杨做不到,他只是个普通高中生,能力和财力都很有限,他最大的依仗是购物网站淘宝和京东。 白杨试着在淘宝上搜索“计时器”,可得到的结果大多是普通电子钟表,用脚趾头想它们也不可能在时间胶囊内续航二十年,白杨这个需求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刁钻,他只需要一台钟,什么花里胡哨的功能都不需要,只需要计时——听听,这多简单,作为一台钟表要计时那不是份内的事儿么? 但要续航多久? 至少二十年。 这就不简单了,再简单的功能想要做到极致都不容易,白杨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目标。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机屏幕,陷入沉思。 二十年时间太漫长了,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自家住的房子,房子里用的家具,很少有什么东西是以二十年为时间单位设计用途的。 “二十年……” 白杨皱着眉头喃喃,手里把玩着一枚硬币。 那是一枚莫尔斯码练习币,白杨之前练习等幅报的时候买的,和普通一元硬币一般大小,但是正反面都刻着摩尔斯电码和它们对应的字母,看上去金灿灿的,其实是不锈钢制,镀铜。 不过最后白杨也没把发报能力练出来,老爹说他这么自己瞎练肯定练废,练出来的坏习惯改都改不了,白杨不相信,最后果然练废了,但白杨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他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在闲鱼上买的常熟k4电键是盗版货。 “二十年呢,怎么才能坚持熬过这二十年时间?” 这问题乍一想没那么复杂。 仔细一思索才发觉难度上天。 当时间本身变成拦路虎横亘在你面前时,你要面对的就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既然人工造物靠不住,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世界自身的物理法则了——自然界的变化,向来是以百万年为单位,区区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白杨第一个想到的是氧化。 “氧化?” 铁的氧化,或者铜的氧化。 铁氧化成三氧化二铁,颜色是红色,铜氧化成氧化铜,颜色是绿色。 如果白杨能利用金属氧化导致的颜色变化,比如说当bg4sr把时间胶囊挖出来时,她就会看到放置于胶囊内的金属时间标记物。 而白杨此时只需要询问对方,那个标记物的颜色——这个东西没法作假,而对方不知道颜色所代表的意义,所以也没法撒谎——就能知道那姑娘说的是不是实话。 “这个方法能不能行得通?” “行不通。” 白杨摇摇头。 行不通。 时间胶囊是严格密封的,根本不透气不通风,哪来那么多氧气。 白杨第二个想到的是蒸发。 他想到秦始皇陵内传说灌满了水银,有水银的江河湖海,江河湖海上还能行船——其实以水银的可怕密度,只要不怕死,人人都能是铁掌水上漂,汞的自由挥发速度极慢,如果他在时间胶囊内放05克水银,那这点水银完全挥发可能需要十几年的时间…… 当二十年后,bg4sr打开时间胶囊,她会看到——高浓度的汞蒸汽。 这个也不行。 这不是害人么。 白杨挠了挠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该怎么办呢? 很遗憾此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能与他一起讨论这个问题,两个大脑肯定比一个大脑好用,白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可惜他是灵长类哺乳动物而非大型爬行动物,否则他屁股上还能长个脑子来帮他思考,寂静无声中,书桌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走,夜很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还在下。 当天晚上白杨躺在床上睡不着,双眼瞪得老大,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 他希望能找到一种手段,一种无法作假的手段,它不受任何外力干扰,不被任何人篡改结果,只有这个世界的铁则能控制它的变化,就像树木死亡化成煤炭,岩石被侵蚀形成溶洞——让这个世界自身作计时器,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铁证。 说是这么说,可是做起来谈何容易。 作为一个高中学生,想找到这样的方法还是太难,白杨默默地想,或许换一个人来,换一个年龄更大、生活经验更丰富的人来,脑子一拍方法就出来了,自己说到底还是年龄太小见识太少……换严哥来她能不能想到好办法?换何乐勤来能不能想到好办法? 何大少从小见多识广,出国次数比自己出省次数都多,说不定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呢? 还是算了,白杨摇摇头,何乐勤物理考试次次不及格,化学考试分数比物理还低,日常作业要靠白杨和严哥拯救,整日沉迷绝地求生守望屁股全面战争刺客信条黑暗之魂欧洲卡车微软模拟飞行半条命……半条命真是个烂翻译,堪称十大糟糕中文游戏翻译之首……当初是谁把它翻译成了半条命……半条命原名是什么? 白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半条命原名? 好像是半…… 半衰期? 白杨一愣,垂死病中惊坐起。 半衰期! 第21章 氚管 什么叫半衰期? 半衰期是一个拥有二进制大脑的胖子所开发的一款游戏呸。 半衰期是放射性元素的原子核一半发生衰变所需的时间,根据放射性同位素碳14的半衰期判断历史年代,是考古学上常用的研究手法——只要测定放射性元素的衰变含量,就能得知目标物有多大年龄。 听上去相当高大上,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仿佛没什么关联,和白杨一介普通高中生更八竿子打不着,我们平民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和放射性同位素能扯得上什么关系?和半衰期又能扯得上什么联系? 能,请抬起你的左手。 挽起你的袖子。 在黑暗中看看你的手表表盘——如果你是一个老色……绅士,拥有一块老式夜光表,那么它的表盘上就涂有一种常见的放射性同位素。 氚。 白杨觉都不睡了,当即从床上爬起来,掏出手机打开淘宝。 有万能的淘宝相助,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氚管! 氚管是一种常见的夜光管,全封闭玻璃材质,小的几毫米长,大的一两厘米,玻璃管内壁涂有磷质荧光粉,而管内则填充氢的放射性同位素氚,稀薄的氚气有微弱放射性,激发荧光粉发光,这东西常用在夜光手表、军用指南针以及枪械的照门准星上,有时也会被永不空军的钓鱼佬拿来做浮标指示灯。 氚的半衰期是十二年,也就是说一坨坨氚元素过十二年会死一半,一根氚管过十二年亮度会下降一半,过二十年就会接近熄灭。 时间刚刚好! 正好用氚管来做时间标定物。 白杨打算在淘宝上买两根全新的氚管,再到咸鱼上找一根用了五年的氚管和一根用了十年的氚管,两新两旧——但因为都没到半衰期,所以四根氚管都还在发光,肉眼其实看不出太大区别。 他是这么计划的: 把四根氚管都用uv胶粘在透明的塑料盒里,以新、五年、十年、新的顺序排列,当bg4sr把时间胶囊挖出来之后,白杨就会让她找到胶囊内的时间标记物,并让她回答氚管的发光情况——如果四根氚管都在正常发光,和自己埋进去时没区别,那说明对方在扯淡。 什么末日什么2040年,都是屁话。 如果四根氚管在黑夜中都几乎不发光,那证明女孩说的是实话,时间确实过去了至少二十年。 如果五年或者十年的氚管熄灭了,但是新氚管仍在发光,那证明bg4sr确实生活在未来,但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年代。 白杨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坚硬更站得住脚的铁证了,这就是所谓的以力破巧,抓住本质,直指大道,不玩那么多弯弯绕绕花里胡哨,就算对方是詹姆斯·邦德,是007,是飞天大盗,有一万种方法偷偷挖出地下的时间胶囊看清里面藏的是什么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原样埋回去,也无法改变氚管的发光结果。 而只要自己不提前透露那是时间标记物,不提前透露那是氚管,对方就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更不可能撒谎骗到自己。 用人力触及范围之外的力量来验证,就杜绝了一切虚假和谎言。 这就是白杨的手段。 我把氚管埋这儿了,来! 不怕你用任何手段,随便你怎么折腾,只要你开盖看过了,我就一定能知道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下单! 三十块钱一根,两根花了六十块钱。 又要肉疼好一阵了。 但白杨跃跃欲试,作为一个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好好学习的高中生,他很少有机会干这么一件大胆的、荒诞的、离经叛道的事,而白杨却愈发兴奋,他无聊如白开水的平淡生活终于闯进了一丝不一样的颜色,在小说和电影里,这往往是一场盛大冒险的开幕,这货一直到凌晨三点都没睡着,满脑子都在想自己的计划,结果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 · · · 半夏放下耳机和手咪,慢慢地趴在书桌上。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以帮我提供证据?帮我证明今年是2040年? 可他不是自称生活在2019年么? 一个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人,要如何协助我呢? 女孩脸颊贴着冰冷的木质桌面,右手手肘支在桌子上,食指上挂着护身符,像钟摆一样轻轻地摇晃——那是老师留给自己的硬币,硬币上打了个孔穿了一条红绳,平时可以挂在脖子上,半夏的目光追着硬币来回摇晃,百思不得其解。 肥肥的塑料小台灯就放在半夏的脑袋边上,这是房间里仅有的光源,女孩的脸被灯光照亮,身体则坐在黑暗中,她喜欢坐在黑暗中思考,静谧的黑夜能让她的大脑足够冷静。 他如何要跨越二十年的时间为我提供证据? 把它埋起来?藏起来?然后静待二十年? 半夏很容易就想到了这一点,对方生活在二十年前——姑且认为他真的生活在二十年前(其实半夏也不相信,但她别无选择),那么他在那个时代挖个坑,把他要送的东西往土里一埋,然后再通过无线电台通知自己,让自己去挖出来。 如果自己能找到,那就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他将知道她生活在2040年。 她也能确定他生活在2019年。 听上去很美好。 半夏盯着悬挂在手指上的红绳和硬币,那枚硬币在摩擦中逐渐失去动能,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停住不动,以挂绳为轴心缓缓旋转,把绳子绞成双螺旋。 这听上去很合理,但老师曾经说过,听上去和看上去是不一样的,看上去和做起来又是不一样的,判断某件事是否可行,只靠耳朵是不够的,要把耳朵、眼睛、双手和大脑全部调动起来。 女孩的眉头缓缓皱起,她隐隐有些担心。 如果对方真的要这么做——真的要有目的性地把某个东西跨越二十年的漫长光阴送到自己手上,那么这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一旦有了目的,那么障碍自然也就接踵而至,这个世界总是让你在不经意间抵达你不想去的终点,同时在你想去的目标前设下重重阻碍。 它绝对——绝对——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第23章 痛经 第二天早上半夏在床上多赖了一段时间,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双手揪着床单蜷成一只大虾,脸色发白,额头挂汗。 因为她痛经。 “疼……” 半夏的生理期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周,她并不常痛经,但今天却疼得起不了床,可能是因为昨天去南图时淋了暴雨,又落进了窨井里,在冰冷浑浊的泥水里泡了一整天,老师曾经叮嘱说生理期时不能着凉不能淋雨,现在来看果然对的。 一阵一阵的绞痛从下腹传来,仿佛有一把尖锐的锥子在里面搅动,半夏无力地趴在床上,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这姑娘独自生活这么多年,带着刀枪背着弓箭,风里来雨里去,进出狼窝虎穴如入无人之境,但此刻脆弱得像是玻璃,仅剩的力气只够缩紧脚趾头。 半夏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体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一点力气,身体只像是灌满了冰水的皮囊,冰冷、沉重、瘫软,不受大脑控制。 为什么我是女生呢? 为什么女生一定要有生理期? 疼啊……疼死我了,来个人帮我把下半身砍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半夏在做思想斗争,要不要去吃止疼药。 在这个时代,任何药物都是非常珍贵的不可再生资源,抗生素、阿莫西林,利巴韦林等广谱抗菌药和抗病毒药,以及布洛芬、阿司匹林这样的止疼药,都比金子更宝贵。 无论它们有没有过期,无论它们是不是人用药物——老师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囤积了大量宠物和禽用消炎药和抗生素,当时所有人都在搜刮空空如也的药店,老师就往宠物商店里钻,扛着成袋成袋的青霉素四环素和猫罐头回来了,那个时候老师得挂着自动步枪保护自己的物资,好在老师太厉害,也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宠物药在成分上和人用药没有太大区别,在药物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它们仍然远比土法熬制的草药见效快。 女孩慢慢地爬起来,她决定去吃药。 药物再珍贵,也没身体重要。 半夏拖着步子,一点一点地挪进客厅,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摸出一盒对乙酰氨基酚片。 这些药都过期了十多年,但总还有点用。 她摁出两粒对乙酰氨基酚片,放在木茶几上,然后转身从壶里倒出热水。 热水只剩下一点点,勉强半杯,散着腾腾的热气。 半夏双手捂着逐渐热起来的水杯,把它贴在脸上,好像舒服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把止疼药用水送服下去,半夏闭着眼睛,蜷着双腿趴在破旧的沙发上,静待药物生效。 希望它们还有用。 半夏很害怕,她不畏惧外面吃人的世界,不畏惧几百公斤重的猛兽,只要她待在庇护所里,在坚固的建筑物和高压电网保护之下,她就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但疾病能轻易摧毁她,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病死更绝望。 那个时候,她连扣动扳机自我了断的力气都不会有。 她发誓以后不会再在大雨天出门,希望自己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求求你们了……快点好起来。 半夏在心里默念。 大概是药效逐渐发挥了效力,痛感在减弱,体温在升高,女孩觉得自己在发热,迷迷糊糊的,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 · · 下了早上第一节课,白杨赶紧补觉,打了个哈欠,把头埋进臂弯里。 补觉的不止他一个,全班鸦雀无声,放眼望去都在补觉,唯有课代表在来来回回地收作业,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的课间,就是所谓的早睡时间,用来补充睡眠。 而第二节与第三节的课间,就是早午睡时间,用来补充早睡时间没有睡好的睡眠。 那第三节与第四节的课间,自然就是预午睡时间,用来为午睡做前置铺垫。 第四节课后是名正言顺的午睡。 班主任刘老师在班上问,你们平时学习任务也不重啊?哪来那么困? 一同志举手回答——此同志就是何乐勤,在班上当场念诗一首:老师,古语有云,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过了秋天冬天到,欢欢喜喜过大年。 对何大少这样语数英平均分不过六十的学生,老师能有什么办法呢? 骂是骂不得,罚是罚不得,搞不好要被家长投诉。 拉也拉不动,别人学习是在吃墨水,何乐勤学习是在吃秤砣,一套千斤坠绝世神功练得出神入化,六个特级老师都抬不动。 只能让他欢欢喜喜过大年。 市教育局一再强调素质教育快乐教育,虽然在此思想指导下全市高中都被苏北的县中打得溃不成军,南大附中考不上南大,南航附中考不上南航。很显然何大少就是此类思想的典型产物,他很有素质,看到老人摔倒了敢只身去扶——虽然主要原因是他有钱,也很快乐,每天都在欢欢喜喜过大年——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有钱。 白杨说你要不是因为手里有八套房…… 何乐勤纠正他说只有六套。 手里有六套房的何乐勤同志并不需要考南大,也不需要考南航,但白杨就不行了,老妈对他寄以厚望,目标南大,最不济南科大。 白杨私底下吐槽说自己要是能上南大,就不会到南航附中来了,能上南大的人都在金中南师附呢。 一本《小题狂做》从后脑拍了过来,把白杨拍醒了,他一抬头,就看到何乐勤那张凑过来的大脸。 没等他张嘴,白杨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在一起混迹这么多年,这呆逼屁股一撅白杨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中午吃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过了早读何乐勤就要开始思考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他能思考一上午。 “去吃牛肉汤,我在美团上看到新开一家。”何乐勤说,“我请客。” “远不远哦?” “打的来回啵。”何乐勤说,“就在新百那边,也不远。” “严哥呢?严哥去不去?” “严哥不去,她说她不舒服,肚子疼。” “不舒服?要不咱们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药?” 白杨就这样把中午吃什么定下来了,在接下来枯燥无聊的三节课里,他好歹有了一个能令人快乐的盼头和目标——这时他能理解为什么何乐勤过了早读就开始思考午饭,因为在难捱的环境里,想快乐的事总是能让时间过得特别快。 第24章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淘宝上买的时间胶囊到了。 棕色的纸盒子,塞着缓冲震动的白色珍珠棉,拆开来乍一看有点像热水瓶的瓶胆,圆柱体,锃光瓦亮的不锈钢外壳,但实际上要比瓶胆结实得多,它有二十厘米长,直径差不多八九厘米,立起来大概一只矿泉水瓶子那么高,两边都有盖子,每个盖子用八只螺栓拧紧。 随着时间胶囊附赠的还有两把扳手和一把铲子,可谓装备齐全,从盖棺到钉钉到入土一条龙都给你安排妥当了。 用扳手把一侧的螺栓全部拧下,取下盖子,可以看到盖沿底下压着橡胶密封圈,以及空空如也的内部,时间胶囊内的容积只有06升,白杨握紧拳头可以伸进去,一直容纳到小臂中部。 这是最小号的时间胶囊,再大一号的就要八十多块钱,最大号的要两百多块,白杨太穷,买不起。 这东西真能在地下埋二十年么? 白杨轻轻敲了敲时间胶囊的外壳,光滑的不锈钢反射着灯光,再用力捏一捏,捏不动,挺结实。 不是易拉罐。 他怀疑这东西就是一段粗无缝钢管制成的,把一条十厘米直径的不锈钢管切成许多段,每一段都能做成一个时间胶囊,只需要在两边分别扣个盖子,用螺栓拧上,结构相当简单,也没甚黑科技。 好家伙,这么个玩意要卖六十八,这钱真好赚。 白杨心想自己以后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去淘宝上卖时间胶囊。 从今天开始,往后算二十一年,是bg4sr的时代——如果她真的生活在那个时代的话,根据女孩的说法,这二十年间地球会遭遇一次灭世级别的灾难,所有人类都会在这次灾难中灭绝,白杨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能让整个人类文明都彻底消亡,《圣经》里的大洪水么?小行星撞击地球也不至于如此。 他掂量着手里略有些沉的不锈钢胶囊,不确定这枚胶囊是否能抗得过去,时间胶囊的生产厂商大概也只是把它设计成玩乐性质的纪念品,没有想过让它肩负保护人类文明遗物的大任,抵抗毁天灭地级别的超级灾难。 不过这已经是白杨手里能拿到的最好装备了。 这胶囊里放些什么好呢? 因为容积相当有限,所以能放进去的物品不多——除了用做时间指示器的氚管,白杨希望在里面放点能用得上的东西。 他坐在椅子上,往四周环顾一圈。 吃的? 这么小的胶囊,连压缩饼干都放不了几块,杯面最多放两桶,康师傅老坛酸菜牛肉面一桶塞不下。 喝的? 更不可能,液体不好保存,要是漏了连带着胶囊也得跟着完蛋,而且对方也不缺水,白杨摇摇头。 药物呢?末日世界应该挺缺药。 “妈——!家里的药放在哪里呆?”白杨起身穿上拖鞋,踩着木地板拉开房门,对着客厅喊。 “在你床底下。”老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找药干么斯?” “晓滴啦。” 白杨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塑料筐,筐子里是家里的常备药品,有清凉油、风油精、地塞米松软膏,还有氟氧沙星,头孢克肟,布洛芬和阿莫西林,他把药品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塞进时间胶囊,刚好合适。 行,就给她送点药。 让她吃点苦头。 白杨很满意,现代制药工业生产的成品药状态都相当稳定,虽然说明书上写着有效期十二个月或者三十六个月,但只要避光保存,不浸水,不受高温影响,它们能保存很多年,二十年后取出来应该还能用。 除了时间指示器,药物,还要什么呢? 白杨看了看时间胶囊里剩余的容积,又从书桌底下的抽屉里摸出来一颗不知道哪年的水果硬糖,丢了进去。 再送一颗糖。 不能光吃苦头,也得给一点甜头。 最后,还需要一点仪式感,应该写一封信。 于是白杨取出一张白色信纸,拧开笔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在纸面上落笔: “尊敬的bg4sr小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这话看上去像是电影里孤身拯救世界的英雄在最终一战前给家人朋友的遗言,略有些豪气,意外的带感。 当然,按照那女孩的说法,二十年后自己确实已经死了,全世界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这是一封亡者的来信,它穿过二十年的漫漫光阴到了你的手里,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还未出生,而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 一个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一个没有人的夫子庙、新街口、南航附中和月牙湖公园,一个没有人的南京,那肯定没有高考,没有数学试卷,也没有《小题狂做》。 另外,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希望你能告诉我我的死因,以及其他人的死因,如果你知道的话。” 给未来人写信,这事怎么看都离谱,但白杨想起大科学家霍金也曾经搞过一次类似的行为艺术,在2009年开了一场未来人聚会,霍金秘密地选择了一个房间作为聚会场地,但是在聚会结束的第二天才对外发出派对通告——如果未来人有穿梭时间的能力,就能在通知发出的前一天抵达派对场地。 结果毫无疑问,霍金在那个房间里空候一夜,不知道是未来人没有能力穿梭时空,还是未来人没有看到霍金的通告,那么白杨的这封信是否能让未来人收到呢? “——当然,如果我的死因太惨,希望你斟酌一下,不要太直白地告诉我,以免给我造成太大的精神压力,二十年后我还不到四十岁,一想到世界将会失去一位如此年轻有为的人物,我就深感痛惜。 祝你身体健康,下雨出门永不忘记带伞,吃黄焖鸡时永不夹到生姜,73。” 白杨顿了顿,最后落款: “此时此刻与你通联的、身处二十年前的bg4xh。” 等氚管到了,他就把信连同氚管一起密封进时间胶囊里。 然后埋进地下,让它静待二十年。 第25章 时光慢递的第一个要点 接下来,白杨打开ic725短波电台,与bg4sr取得联系,对方果然一直在上等他。 “bg4sr,bg4sr,这里是bg4xh,我准备好了一颗时间胶囊,计划过两天给你送过去,希望你能收到,如果你能收到时间胶囊,那我就相信你所说的一切,over” “bg4xh,时间胶囊?” “bg4sr,就是一个不锈钢罐头,可以密封,在里面放东西可以保存很多年,我需要你提供一个地址,给我一个qth,可以让时间胶囊安全地埋藏二十年不受损,能办到吗?over” “安全的位置……让我想想……” “bg4sr,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好,有气无力的,出什么问题了吗?over” “哦……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疼。” “肚子疼?生病了吗?bg4sr你有药么?over” “没事,只是痛经。” “痛……”白杨捏着手咪,作为一个单纯的男高中生,他倒是从未考虑过女生还有这种问题,白杨欲言又止,“那……那那那那你有那个……那个……” 他支吾半天。 “卫生巾?” “……是的。” “哦,有。”女孩回答,“我不缺这个。” 白杨松了口气,看来不需要自己去帮忙买了。 “bg4sr,bg4sr,咱们言归正传,回到正题,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足够安全的位置,可以用来埋藏时间胶囊,明白么?”白杨接着说,“我记得你就住在苜蓿园大街附近?那么最好在这附近找一个地点,确保它能安全地到你手上,over” 这个地点只能由女孩来找,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哪些地方仍然保持完好,哪些地方被破坏殆尽。 频道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方说话了。 “bg4xh,你知道梅花山庄吗?” 白杨一愣,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当然知道梅花山庄,他岂止知道梅花山庄,他就住在这里! “bg4sr,我知道梅花山庄,over” “我住在梅花山庄,梅花山庄在我这个时代仍然保持完好,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所以你可以在梅花山庄里找一个地方埋藏时间胶囊,over” 白杨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居然也住在梅花山庄,这未免也太巧了? 这真不是小区里的某个姐姐在整蛊戏弄自己? 白杨努力寻思,也没发现自己认识这样的邻居。 “bg4xh?” “我在我在……bg4sr,这里是bg4xh,那咱们来核对一下位置,你住在梅花山庄,那应该对梅花山庄很熟悉,咱们来挑一个地点,如果你我都认为能行,那就把时间胶囊埋在那里。”白杨回复,“你觉得如何?over” “好,over” “bg4sr,梅花山庄大门,就苜蓿园大街那道门进来,面朝小区内人行和自行车道左手边的草坪,草坪上立着一排宣传栏,你知道么?over” 白杨对小区内的布置烂熟于心,他今天放学才刚刚从那条路上经过。 “草坪我知道,现在是很高很高的草丛,但是没有宣传栏,over” “宣传栏呢?” “没了,应该是被蒸发了,over” “那草坪上的树呢?树还在么?” “树?”耳机里顿了顿,“没有树啊。” 从梅花山庄的大门进来,居中是保安岗亭,岗亭两边是两条宽阔的行车道,行车道再两边是人行和自行车道,都铺着白色的方形小地砖,人行道外侧就是绿化带,绿化带里种着草坪,草坪上种着粗壮的樟树,枝繁叶茂。 白杨闭上眼睛,那熟悉的景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 “树哪儿去了?” “大概跟着宣传栏一起蒸发了,over” 蒸……蒸发。 好家伙,这个词用得真是叫人心惊胆战。 “bg4sr,你知道当年地球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么?over” “嗯……它发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不太清楚,我只记得被老师带着跑来跑去,还有红色的夜晚,黑色的月亮,巨大的影子在高楼之间爬来爬去,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来自哪里,那些年世界很混乱,大部分时候我都藏在很深的下水道或者防空洞里,很少到地面上来。”女孩说,“那段日子晚上睡觉能一直听到轰轰的声响,像打雷一样,老师说是军队。” “后来呢?” “后来……到了某一天,是一个大晴天,老师带着我从地下出来了,可是整个城市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女孩接着说。 “你老师呢?”白杨问,“她现在在哪儿?” “埋在楼下了。” 白杨愣愣。 “bg4sr,你说有巨大的影子在高楼之间爬来爬去,那些东西现在到哪儿去了?” “消失了,人死光之后它们就消失了。” 白杨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原以为会是什么超大型的自然灾害,比如冰山融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淹没陆地,或者全球超强地震,引起大规模海啸或者火山喷发,乃至于全球核战争爆发,核弹把城市都给犁平了——但这些在白杨眼中最糟糕的设想,都远不如bg4sr描述的恐怖和诡异。 她说的根本不可能是自然灾害。 此时此刻,白杨只能希望这姑娘是在戏弄自己,他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花了这么多钱,却宁愿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宁愿时间胶囊不被任何人收到——只要能验证对方在撒谎,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bg4sr所说的一切为真的概率有多高?一千万亿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这么低的概率,自己不会踩中? 真能踩中就该去买彩票,明年高考闭着眼睛蒙选择题。 “bg4xh?bg4xh?我们接着找吗?over” “好好好,我们接着找,那咱们再往里走一点,从大门进来,行车道走到头是一片花圃,种满了紫叶小檗和红花檵木,花圃后面是小区广场,广场上还有一条散步乘凉用的白色长廊,你知道吗?over” “知道,长满了杂草,over” “那里保存还完好么?” “完好,over” “没有被什么东西犁过地?”白杨问,“或者被炸出过大坑什么的。” “没有。” “那好,就把时间胶囊埋在那里,不过详细位置只有等我埋好了才能再告诉你。” 按理来说,对方是未来人——如果她真是二十年后的未来人,那么在她那个时代,时间胶囊已经埋好等了二十年,bg4sr甚至今晚就能去挖时间胶囊,虽然白杨此时还没把时间胶囊埋下去。 白杨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可真到操作层面了,他才意识到这事办不到。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详细位置在哪儿。 要在小区草坪上挖个深坑埋时间胶囊,毫无疑问是破坏行为,不能在大白天干,否则会被保安抓住,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去,还得注意不能被人发现,所以这事儿得随机应变,如果条件不允许,临时更换埋藏地点都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白杨如何提前告知对方确切位置呢? 只有等自己埋下时间胶囊,尘埃落定,他才有了胶囊准确的位置信息。 这是白杨第一次察觉到运送时光慢递的要点,也是第一个要必备要素,那就是双方中至少有一方必须掌握确切信息,这个信息包括准确的时间坐标和空间坐标。 可后面发生的事实证明,他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第26章 前夜 当天晚上,白杨躺在床上睡不着。 最近这些天他总是晚上睡不着。 今天是9月29号,明天是国庆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后天就开始放假了,尽管是高三学生,但教育局给他们放满了七天假期,还严令不许补课。 今晚没有月亮,雨天之后没有放晴,挂在墙外的空调外机在“嗡嗡”地响,室内的温度被设置成25摄氏度,虽然不燥热,但却憋闷,可能是门窗关闭太久,二氧化碳浓度上升了,白杨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搭在额头上。 他穿着白色短袖体恤,黑色的大短裤,曲起一条腿,身体瘫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思想在信马由缰。 等明天氚管到了,他就可以开始动手制作时间标记物,再把它塞进时间胶囊,埋到小区广场边的草坪里。 该埋到哪儿呢? 白杨在眼前勾勒出梅花山庄小区广场的平面图。 那一片广场老大了。 就时间胶囊这么个二十厘米长的小东西,如果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那想找到得用翻土机把地都犁一边。 如果她有金属探测器就好办了——就战争片地雷战里日本鬼子工兵用来对付地雷的探雷器,像割草机一样在地上扫来扫去,找到地雷就滴滴地响,它的原理是简单的电磁感应,只要女孩手里拎着金属探测仪,在草坪上扫一圈,就能找到自己埋下去的时间胶囊。 当然也可能挖到未爆的迫击炮弹。 所以得有个标记物。 埋在长椅后面? 或者埋在树下? 白杨忖度着,毫无疑问标记物是很重要的,但他又不能把时间胶囊埋在过于显眼,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毕竟那东西要安全地藏二十年时间。 如果藏在太容易被找到的地方,那说不准未来哪一天就被某个程咬金半道杀出来截胡了。 人类文明毁灭的大灾变,世界将变得多混乱,白杨根本想象不出来。 他决定明天白天再到实地踩个点,找几个备选位置,这个位置必须具备以下条件: 第一,隐蔽。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内不能被人发现。 第二,安全。 不能在灾难中遗失或者遭到破坏。 第三,确保对方要能找到。 所以得有一个准确的坐标,即使过去二十年,对方都能根据坐标找到埋藏地点。 等自己把时间胶囊埋好了,就把位置告诉bg4sr,让她去挖出来。 白杨长吁一口气。 这事真有趣。 电台辐射出的电磁波真有能力穿越时间吗?i725短波电台发出的14255赫兹短波——光也是电磁波,光有能力跨越时间吗? 光或许有能力跨越时间,在任意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睁开眼睛往天上看,你所见的整个星空都很古老。 对你而言,它们是过去,对它们而言,你是未来。 但你是否能和它们实时通话呢? 未来与过去是否能实时通话呢? 物理老师在棺材里锤板:不可能!信息传递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 白杨在物理老师的棺材板上翻了个身,侧着身子,望向书架上那台黑色的老i725,别人老说它是收音机,实际上它的结构比收音机确实也复杂不到哪儿去——无线电台的核心不过是一组简单的lc振荡电路,而lc振荡电路的基本构成不过是一个电感和一个电容,电感在淘宝上花两块钱可以买一把,电容花两块钱可以买一大把,这俩东西串一起就能产生高频振荡电流,而像725这种用石英晶振的电台更省事,晶体通电就能震,就像踩了电门的何乐勤,只不过何乐勤一秒抖几次,晶振一秒抖几百万次,抖出来的高频振荡信号再通过功放和天线发射出去,这就是无线电台发射机的原理……如此简单的结构,说它能穿越时间,倒不如说用木板和钉子能造出宇宙飞船。 这世上许许多多看上去玄之又玄的东西,只要把它的壳子揭开,就会发现它们不过是草台班子。 白杨再翻了个身,仰躺着望着天花板。 房间里光线很暗,卧室的白色房顶已经没法漫反射出足够的光线进入白杨的眼里,所以在白杨看来那不是白色,但也不是黑色,就像闭上眼睛之后看到的景象,你很难说那是某种颜色,它是模糊的、昏暗的,仿佛跳动着老黑白电视机噪点。 白杨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对着天花板打开手电。 卧室里一下子亮起来了,天花板上一个巨大的白色光斑,此时光线的路径是清晰可循的,白杨想起无线电台的电磁波传播途径,无线电波从电台的天线辐射出来,往上几十公里触碰到电离层,再被反射下来——就像此刻白杨手里的手电筒,灯光从led中发出,往上触碰到屋顶,再被反射到一双睁开的眼睛里—— 女孩眨了眨眼睛。 半夏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光斑。 她晃了晃手中的小台灯,天花板上的光斑也跟着晃动,这游戏说实话挺无聊的,她又不是猫,对晃来晃去的光点不感兴趣。 可她也没其他事可做。 晚上睡不着。 半夏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她上身一件白色的小背心,下身穿着黑色睡裤,抱住枕头把脸埋进去,然后两条小腿扬起来一下一下地拍着床板,拍得很用力,“砰砰”地响。 拍了几分钟,她又不动了,直挺挺地趴在床上,脸闷在枕头里,像一具尸体。 好烦。 明天——最多后天,bg4xh就会告诉自己去哪儿挖宝。 这个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如果不能成功,就取他项上狗头! 哼! 半夏抬起手来虚空一划。 不行,他是唯一知道我的人呢,这个没了下一个去哪儿找? 于是半夏又伸出双手把头虚空装了回去。 果真是生理期来了,平时就不见得有这么焦躁,半夏把脸抬起来,长叹了一口气,把嘴里的发丝吐掉,然后翻过身来仰躺在床上,把台灯举在手里。 她有规律地按动手里的台灯开关,让灯光闪烁。 老师教过半夏怎么发cw等幅报,也就是摩尔斯电码,但半夏用得不甚熟练,因为很少派得上用场。 长长短,嗒嗒嘀。 “g。” 半夏在心里默念。 长长长,嗒嗒嗒。 o。 长长长,嗒嗒嗒。 o。 长短短,嗒嘀嘀。 d。 “再接下来是……” 短长短短,短短长,长短长短,长短长。 ck “good ck” 短短短短,短长,短长长短,短长长短,长短长长。 “happy。” 半夏用手指在黑暗中划出两条短弧线,再划出一条长弧线,组成一张小小的笑脸。 第27章 小区花园行动 9月30日,氚管终于到了。 白杨放了学就直奔菜鸟驿站,取了氚管回来,用小小的棕色纸盒包裹,拆开来里面是白色泡沫和包装纸,氚管只有两厘米那么长,细细的一根玻璃制品,非常脆弱,在黑暗中发出绿色的幽幽荧光。 四根氚管的亮度都差不多,在漆黑的房间里,把氚管放在课本上,能看到它周边纸面上的字迹,有一根看上去好像稍微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确实是使用时间最长的一根氚管。 白杨把四根按顺序依次排开在桌面上,再把书架上的一只木质小相框拿下来,相框里是一幅小小的《向日葵》,梵高的真品的复制品的盗版的缩小复印版。 接下来,他把相框拆开,把有机玻璃和相框里面的画都取出来,再用uv胶把氚管按照预定次序顺时针一个一个地粘在木相框内侧,一条边上粘一个,粘好之后再用紫外灯照一遍,确认粘牢了不会掉下来。 最后把《向日葵》换成《初音未来在斯大林格勒》,小心翼翼地装回去,把相框扣好。 关上房间里的灯,白杨可以清晰地看到支在桌上的相框,氚管刚好照亮初音未来。 大功告成。 只要他不说,没人知道这东西是个时间指示器,只会觉得它是一幅画。 白杨把相框塞进时间胶囊里,再在胶囊的内部空隙里塞进珍珠棉填充,最后用扳手把螺栓全部拧紧,用力摇了摇,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剧烈晃动。 至此为止,白杨的时光慢递就全部做完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把它埋进地下。 晚上取完快递回来的路上,白杨已经进行了精确的踩点,他找到了四个备选位置,都适合埋藏时间胶囊。 白杨长出了一口气,往床上一倒。 他嘿嘿笑,总算完成了这项大工程,这在心里不得夸自己几句牛逼? 牛逼! 牛逼! niubility! 白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他预定的行动时间是凌晨两点,所以定了凌晨两点的闹钟,时间胶囊和铲子都放在床底下呢,用背包装着……等时间一到,他就背起包悄悄下楼,在夜深人静中挖个深坑,把时间胶囊埋进去,白杨把这次计划取名为“小区花园行动”,此次行动的要点是隐蔽!隐蔽!还他妈的是隐蔽! 万一要是被小区保安给抓住了,那他这一世英名啊,可就晚节不保了。 待会儿再和bg4sr通个气,说今晚要去埋胶囊。 如果她愿意等,可以等到自己埋好了胶囊再回来通知她,白杨估计了一下时间大概凌晨三点能搞定,如果不想等到太晚,也可以明天通联时告诉她具体位置。 白杨躺在床上,注视着手机屏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凌晨两点越来越近。 少年的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动,腿边就是黑色的背包。 背包鼓鼓囊囊的,拉链没能完全合拢,突出来一截铲子柄。 · · · [采访实录节选·艰难的时光慢递: 为什么叫时光慢递,而不叫时光快递? 快递的意思,是快件发出之后它的运输速度一定比你本人快,假如有一份快件从杭州发往上海,你通过四通一达中国邮政在两天之内送到,这就叫快递。 但如果是你自己拎着快件,沿着高速公路一步一步地走到目的地,你和货物同时抵达,那就不叫快递。 可空间上的移动能加速,时间上的移动无法加速。 当白杨在草坪上挖出一个深坑,把时间胶囊放进去,再把土填平,胶囊的时间流速与他并没有任何区别,坑里并没有一条时间隧道直通二十年后,在时间轴上,白杨和胶囊的移动速度是一模一样的。 两者在同步前进,明天白杨来看时胶囊还会在原处,明年来看时它还在原处,十年后来看它仍然在那里。 它走得并不比你快,把它送往二十年后,你也需付出二十年光阴。 等它抵达目的地,要等到天荒地老。 从头到尾纵观整个事件,对白杨而言,第一次运送时光慢递毫无疑问是最困难的,由于摸不清楚规律和机制,完全盲人摸象,他做了许多无用功——尽管白杨当时自认为自己相当缜密,已经把能考虑到的影响因素都考虑进去,避免了一切可能的干扰,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对方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当时摆在他面前的唯一理由就是半夏在撒谎,所以第一次运送时间胶囊失败之后,白杨对半夏的怀疑上升到了最高点。 所以你当时在想什么? 我问。 半夏在撒谎么?捉弄你? 坐在对面的男生沉吟了几秒钟,然后把头扭向窗外,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点了点头: 第一反应是这个。 2020年下半年,十月国庆节假期的某一天,笔者第一次登门拜访了当事人,此时距离一切结束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梅花山庄11栋是一座很老的楼,一共八层,没有电梯,从单元楼门进去,能看到墙壁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邮箱,靠墙停着一辆破旧的公路自行车。顺着阶梯一级一级地爬上去,八楼在顶层,楼道里还拉着晾衣绳,绳子上挂着湿衣服。 我在804那户的铁门上敲了敲,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男生——此时他已经是大学生了,身上穿着简单的黑色短袖衬衫,头发有点蓬乱,脚下踏着拖鞋,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因为这个年轻人和我脑中想象的白杨完全相符,但他有些疑虑地盯着我看了半晌,可能是在思考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是否就是昨天晚上和他在微信上长谈的作家。 白杨带着笔者进入他的房间,他说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父母丢下他出去旅游了。 房间同时是书房和卧室,空间不大,坐两个人刚好够转身。 笔者的目光很快被书架上的一台黑色庞然大物吸引,看上去像是某种大型收音机。 那就是…… 我问。 笔者还未见过那台可能拯救了世界的功勋业余无线电台,不由地好奇。 啊,那不是拐两五。 白杨笑了笑。 那是icr8600,无委会的人送我的,拐两五被南大的人拿走了,说要研究。 当采访中提及到第一次时光慢递时,白杨思索了许久,向笔者抛出了一个问题: 天瑞老师,你想象中的时光慢递是什么样的? 我愣了一下。 时光慢递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把东西埋进去,埋二十年,然后对方再挖出来? 就这么简单么?白杨问。 那还能有多复杂呢?不就这么简单吗? 那天瑞老师,咱们来设想一种情况,白杨说,假设你生活在二十年后,我要给你送东西,我现在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决定今天晚上把时间胶囊埋在楼下,但是我在还没埋的时候,就用电台通知你,让你去挖,你觉得能挖到么? 我皱起眉头,细细思索。 天瑞老师,你是不是有这种想法:对于二十年后的人而言,现在发生的事已成历史,所以尽管这个时代还没埋下去,但在未来人看来胶囊已经埋了二十年? 白杨笑了。 我一愣,点点头。 实际上这不可能发生,因为根本就挖不到。白杨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摸索和尝试,总结出的第一条规律——我叫做时光慢递三定律第一定律,就是“时光慢递要成功的第一个前提条件,是发件方必须知道快件位置的确定信息,或者说快件的状态必须是确定的,包括空间坐标和时间坐标。” 在操作层面上,就是发件方必须把胶囊切实埋好之后,才具备时光慢递的前提条件。白杨说,而在埋好之前,它的状态是不确定的,只要存在不确定性,时光慢递就有概率失败。 说完,白杨又总结了一句: 总而言之,胶囊埋好之前尝试运送的都免谈,一票否决,就像我刚刚举的那个例子,尽管我准备晚上埋胶囊,在我在行动之前有一万种原因把这事耽搁掉,比如说我临时改主意了,或者下楼时摔一跤不幸骨折。 笔者消化了一会儿这几句话,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第一次时光慢递的时候,是把胶囊埋好之后再通知半夏的,这完全满足条件,为什么还是失败了? 白杨轻吁了一口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天瑞老师,你再设想一种情况,你仍然生活在二十年后,而我生活在现代,你用电台跟我通话,让我把胶囊埋在某个地方,然后你再去挖……你能挖到它么? 他没有留给笔者插嘴的时间,径直往下说:假如能挖到,这里就存在一个悖论呀,天瑞老师你看,你生活在未来,我生活在现代,你的要求是因,我埋胶囊是果,因怎么可能发生在果的后面呢?这因果关系不就颠倒了吗? 笔者此时完全沉浸入思考中。 而白杨再把这个问题往更荒诞的方向上推进了一步: 天瑞老师,你在室外的草坪上挖个坑,然后用电台通知我,让我在同样的地点埋个胶囊,那会发生什么呢? 原本空空如也的坑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胶囊吗? 笔者愈发吃惊。 这个问题确实荒诞,但又难以解释。 假如我生活在二十年后,我面对着一堵白墙,用电台穿越时间通知白杨在同一堵墙上画一幅画,那么我眼前的白墙会发生什么变化? 突然变出一幅画来? 我摇了摇头,表示想不通,无法解释。 只能等待白杨解密。 无须解释。白杨解密了,因为这一切不会发生,不会发生悖论,你生活在二十年后,用电台通知我去埋胶囊,但是你不会挖到它,你挖个坑让我在同一个位置埋胶囊,那个坑不会有任何变化,仍然是个空空如也的坑。 照这么说,如果我生活在二十年后,看到一面白墙,再用电台通知你在同一面白墙上画画,我看到的白墙仍然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问。 是的,仍是一堵白墙。白杨点点头,不会发生突然凭空变出一幅画这么离奇的事情。 为什么会这样? 笔者相当诧异。 没有悖论,这确实让人稍微好理解了,但那面墙为什么不会有任何变化?二十年前画上去的画到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的原因,和我第一次时光慢递失败的原因是同一个。白杨叹了口气,他忽然正了正色,用很严肃的语气对笔者说: 因为它违背了时光慢递三定律的第二定律。] · · · 当天晚上,半夏开着电台等到了凌晨三点,她才不去睡觉,这么紧要的关头,怎么能睡觉? 她一刻都不想等。 女孩趴在桌子上,戴着耳机,听着细微的电流噪音,就像坐在海边听着无边无际的浪涛,在那电磁波的无边大海里,半夏踮起脚眺望,她希望能看到一艘小船的桅杆出现在地平线上,而那艘船会带来一条重要的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在频道里,半夏陡然来了精神。 对方喘着粗气,也不废话,直接报位置: “小区广场长廊靠西这边尽头,居中的那块地砖下面!” 半夏摘下耳机就狂奔而出。 凌晨三点,她带着铲子和小刀,钻进齐人的草丛里,梅花山庄小区广场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白杨所说的长廊也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老师叮嘱过她不要往里钻,因为里面有蛇,有全村吃饭蛇,可半夏管不了那么多,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块地砖。 白杨提供的位置足够准确,半夏很快找到了那块转,用小刀的刀刃插入砖块缝隙,果然是松动的。 她顿时惊喜。 女孩用力把地砖撬起来,再挥起铲子开挖,越挖越兴奋,会是什么呢? 吃的? 可我不缺吃的。 喝的? 喝的保存不了太久? 药物? 是止疼药就好了,多给我来点止疼药。 半夏一边兴奋地默念,一边用力往下挖,挥铲如风,可是挖着挖着她意识到不对劲了。 挖得很深了,可是什么都没有。 东西呢? 难道是自己搞错了位置?或者是他记错了位置? 半夏又开始挖周边的地砖。 把紧挨着的第二块地砖撬起来,气喘吁吁地挖到齐膝的深度,除了石头,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再挖第三块。 第四块。 半夏把长廊的地砖一块一块地撬起来,接着用铲子深挖。 没有。 没有。 没有。 都没有。 为什么都没有? 这一夜半夏发疯似地挖遍了半条长廊所有的地砖,挖得浑身是泥,狼狈不堪,双手十指鲜血淋漓,最终一无所获。 她筋疲力尽地靠着长廊的柱子,望着高楼之间升起的一缕朝阳,目光茫然又绝望。 第28章 女人的嘴 从第二天开始,就是一个漫长的十一黄金周假期,老爹提过的猎狐比赛白杨也没去,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这么大热的天跑到山里去晒太阳,那不叫火腿,应该叫火腿肠,火腿嫌命长。 南京年年都是大火炉,狗都热死。 然后成为热狗。 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老爹对白杨提起昨天下午出车的时候碰到你王叔。 “你们没喝酒?”老妈非常敏锐。 “没有没有。”老爹连忙否认,“我开车呢,哪敢喝酒。” 老爹其实好酒,但是不敢喝。 因为他酒品极差,而且喝酒必断片,喝得迷迷糊糊一觉醒来绝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根据老妈的说法,刚结婚那阵子,他曾经借着酒劲把家里的长虹电视机给拆了——说来也奇怪,喝懵了的老爹别的不记得,但是怎么拆电视机他记得清清楚楚。 酒醒之后报警说自己家里遭贼了。 贼把电视机拆了。 “你王叔跟我说前段时间听到你在频道上叽叽歪歪。”老爹说,“他说你还没考证呢,先把电台放一放,专心对付高考。” “哦。”白杨低头扒饭。 老爹口中的王叔自然是王宁。 当年老爹、王宁和赵博文三人号称苏南铁三角,在ha圈里鼎鼎有名,后来赵博文考上大学研究物理去了,如今在南京大学教书,老爹高考落榜,于是参军入伍,在海军当通信技术兵,转业之后没有要分配,待在市里开滴滴。 而王宁呢,则在南京市无委会摸鱼,无委会是个非常清闲的单位,一包烟,一杯茶,一张报纸坐一天,小时候老爹经常带着白杨去他们那边玩,办公点就玄武区龙蟠中路的无线电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是一栋不起眼的灰色水泥大楼。 理论上来说无委会有能力监听市内所有的无线电通信,无论是不是业余频道,他们是官方的无线电监测机构,担负着维护南京市电磁环境和通信秩序的重任,但这个年代业余无线电愈发冷门,所以无委会武备废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业余频道随他去了,重点是广播和警用频道。 那业余频道还监不监呢?监还是监,那听不听呢?听是不听了。 大不了有人举报去倒查录音。 只要你不在业余频道上超功率放炮,或者无差别骂街,基本上不管你了。 用王宁的话来说,谁愿意一天到晚听一群年近四五十的油腻中年男咋呼? “还有,你上次说bg4sr这个呼号,是bg4sr?” 白杨点点头。 “就没这个呼号。”老爹说。 白杨一怔。 “人家编了个呼号来糊弄你呢。”老爹说,“你这碰到的都是些什么人,真是女人的嘴……” “女人的嘴?”老妈眉毛一扬。 “……柔情似水。” 白杨点点头,他有点心不在焉,呼号不重要,编的就编的。 此刻白杨没心思想什么呼号的问题,他只希望尽快收到那女孩的回复,他想知道时间胶囊是否被成功接收。 如果她挖到了时间胶囊,那白杨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判断那姑娘所生活的年代,相框内的氚管是隐蔽而又绝对可靠的时间指示器。 但是白天联系不上bg4sr,上午的时候白杨就打开电台试着在上呼叫过,无人回应,可能是没上线。 往常他们通联的时间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白杨也只能等到今天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得知结果。 一想到晚上十点才能出结果,白杨就巴不得现在吃的是晚饭。 可下午还约好了一起去看《中国机长》。 白杨叹了口气,难得有空闲去看电影,他却没这个心思,在今天晚上十点通联之前的一切活动他都提不起兴趣,白杨是如此惦记那颗时间胶囊,以至于满脑子都是它,下一次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上心和记挂,大概就是明年高考后的分数。 高考分数或许都不会令他如此忐忑。 毕竟南航附中考不上南航。 · · · 下了楼,拐个弯,远远地看到两人骑着自行车在小区门口挥手,共享单车进不了小区,所以严芷涵和何乐勤就在门口等他。 “小白羊!你搞快点诶!” 下午三点的场,着什么急啊。 白杨心说。 何乐勤穿着一件李宁的蓝色t恤衫,下身黑色七分裤,屁股坐在自行车的坐垫上,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驻地,正在低头看手机。严芷涵则穿着白色的短袖和牛仔热裤,纤细白皙的长腿下是白色运动鞋,头上戴着一只宽沿草帽,手里拎着两瓶冷冻过的农夫山泉,两人都躲在树荫下躲避毒辣的阳光,看到白杨过来了,女孩把自行车靠在小区的围栏上,小跑着过去把矿泉水塞进他手里。 “你好慢。”严芷涵说。 “我们家吃饭晚嘛。”白杨无奈地耸耸肩,“你知道的,理解万岁。” “小白羊去扫一辆车。”何乐勤抬起头说。 “靠,骑车去?”白杨吃了一惊,“万达在新街口呢?” “骑车去地铁站啊呆逼。”何乐勤说,“这么大的太阳你想步行去地铁站啊?你啊是蠢啊?” 白杨扫了一辆哈啰单车,三个人挤在自行车道里往地铁站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看完电影到几点了?” “五点了?” “咱们晚上吃什么?哎哎哎……严哥你别挤我呀,你要把我挤倒了。” “谁让你骑那么慢?那让开我到前面去。” “晚上在新百找个地方吃饭,吃蛙怎么样?好久没吃蛙了,我就是世界第一蛙杀手!人称蛙见愁。” “石锅牛蛙?” “哎两位,小白羊,何大少,新百上有猫咖诶!我想去撸猫。” “撸猫有什么意思?我跟你说,那些猫咖里味道都臭烘烘的,因为他们不能打开门窗,所以味道就很重很难闻。” “《中国机长》好看吗?” “美团上评分不错。” “美团上那评分能看?” “我其实想看《攀登者》,《攀登者》里有吴京,一拳打死狗汉奸!哈!” “严哥,《我和我的祖国》里也有吴京。” “那就去看《我和我的祖国》!我的祖国——!” “严哥,票都买好了,马上开场了。” “骑快点!骑快点!前面的绿灯还有十秒钟!冲过去!快快快!” “哎哟,你们赶着投胎呀?” “冲——!” 第29章 拜拜您内 半夏靠着长廊坍塌的柱子,一直坐到了天亮,清晨的阳光下荒草丛生,微风中带着泥土的味道,万物都在苏醒,但唯独这个城市没有跟着醒来,也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铲子和小刀扔在地上,女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沾满泥土,关节刺痛。 她仰起头,让后脑靠着粗糙的水泥柱子,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粗壮的架子,由预制板横竖穿插搭建起来的格子是镂空的,架在立柱上搭成一条长廊,不能遮风挡雨,但是能用来爬藤萝,想来在世界未毁灭的年代里,这条长廊顶上应该覆着厚厚的绿色盖子,那是植物茂密的藤蔓和枝叶。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长廊塌了一半,被烧得焦黑,这个世界哪里都是杂草,唯独这条长廊上光秃秃。 手很疼。 一阵一阵的刺痛,两只手的食指中指都红肿得和馒头一样,用力怼石头怼成了这样。 昨天晚上挖得太狠,太急,太疯狂,手受伤了都没顾上。 她从凌晨三点开始一直挖到早上六点,挖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把所有的地砖都翻了个遍,挖到后面半夏绝望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并非身处2040年的南京,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平行宇宙,除了无线电波,她什么都送不出去,除了无线电波,别人也什么都送不进来。 现在她冷静下来,开始沉默地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颗时间胶囊到哪儿去了? 是在过去二十年里被什么人挖走了么? 女孩坐在长凳上,歪着身子倚着立柱发呆,并着双腿,低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歪着脑袋看女孩,毛茸茸的像一只球,半夏在脑子里估算了一下把它抓住带回去煮汤的难度,然后放弃了计划,抓鸟要用网,徒手太困难了。 半夏对时光慢递没有概念,在她的想象中,这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双方约定好位置,对方把时间胶囊埋藏好,然后自己去挖出来。 就这么简单。 但事实证明,这个简单的过程失败了。 这说明时光慢递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唉。 半夏叹了口气。 想不出来。 她一向不是个很聪明的人。 去问问老师。 老师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能得到什么启示呢? 女孩捡起地上的铲子和小刀,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干燥的泥土和灰尘,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 · · 当晚。 白杨洗完澡,还没擦干头发就坐到了桌子前头,一手揉着毛巾在头发上搓,一边利索地打开电台。 今天下午可累得够呛,在万达影城看完《中国机长》,严哥执意要去猫咖逛逛,于是三人又去找猫咖——说是猫咖其实又养猫又养狗还养鸭子,在猫咖里白杨碰到了一只骄傲的英短,在别的猫都追着金枪鱼猫粮罐头打架的时候,那只英短蹲坐在猫爬架上稳如泰山目不斜视,它是如此的高傲,以至于让白杨等人都觉得它才是店长,严哥说这些喵星人看似是咖啡厅养来吸引客人的,说不定它们才是主人,它们在晚上关店之后就开大会,讨论今天的营业情况和哪个人类最温顺,而这只英短就坐在高高的猫爬架上发言:下面我简单地喵两句…… 严芷涵话还没说完,那只英短就一跃而下,把桌子上服务员送来的柠檬茶打翻了。 湿了何乐勤一裤子。 “bg4sr,bg4sr,这里是bg4xh,怎么样?收到时间胶囊了吗?over” 白杨捏着手咪呼叫。 “……什么?没有?没有时间胶囊?” 白杨一愣。 “姐姐,你确认你挖对地方了吗?over” “没错,没错,就是小区广场那条长廊底下,地砖下面,over” “没有?” “全挖了都没有?” “bg4sr,是一个不锈钢的罐子,大概矿泉水瓶那么长,over” “没看到?” 白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捏着手咪说了一句:“bg4sr,麻烦你稍等我一下,over” 然后他摘下耳机,穿好裤子就冲了出去。 “杨?干嘛去啊?” “马上回来——!” 在玄关换好鞋子,白杨一路飞奔下楼,急匆匆地冲到昨天晚上埋时间胶囊的地点,顾不上踩踏草坪,直接横穿花圃。 脚踩在长廊的地砖上,气喘吁吁地蹲下来查看,这里还保留着昨天晚上被白杨恢复好的样子,他在埋好时间胶囊之后为了防止被其他人发现,非常仔细地把泥土都埋了回去,把地砖恢复成了原样,还把地面都清扫干净了……白杨没有发现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甚至地砖上浅显的划痕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坐在长凳上大喘气,擦了把汗。 没人动过。 时间胶囊还在。 为什么她没挖到? 白杨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一边走一边思索。 莫非是在未来二十年里,真有人横叉一杠子,把这枚时间胶囊给截胡了? 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有多大? 他已经向bg4sr确认过,小区广场没有遭到摧毁,没有炸出过大坑,地皮也没有被翻起来过,那么时间胶囊就不可能主动暴露在世人的眼里,除非有人主动去挖它,但是谁会去挖它?白杨精心选择的隐蔽地点,谁能知道那里埋着时间胶囊? 白杨走进单元楼,慢慢地拾级而上。 他想起某些凶案,凶手把尸体骸骨埋在地下几十年,都没被人发现。 所以时间胶囊被人半路截胡的概率很小很小。 所以另一个可能性就很大很大了。 那就是对方压根没去挖。 只要用奥卡姆剃刀,把一切不靠谱的推测全部斩除干净,最后剩下的、最合理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白杨被玩弄了。 这一切都是扯淡。 短波电台发出的无线电波根本不可能穿越时空(爱因斯坦和麦克斯韦欣慰地躺好了),bg4sr就住在梅花山庄小区某栋楼里,这戏精姐姐就是想整蛊白杨,所以编了个故事出来,把他玩得团团转,说不定此刻她正靠在阳台上饶有兴趣地望着白杨忙前忙后呢,真是恶趣味。 白杨很有些懊恼。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些事,无论这次的时间胶囊,还是大半个月之前的见面,多明显啊,对方就是在演戏,他之前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他觉得很对不起棺材里的物理老师,作为一个物理考试次次都能及格的高三生,他居然会轻信超时空通联这种鬼话! 这么多年读的书都被何乐勤给吃了。 果然是一听到人家姑娘清脆的声音就迷糊得找不到北了? 亏自己还郑重其事地给她写信。 太中二了。 太羞耻了。 白杨捂脸。 好在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事,否则是社死结果。 他叹了口气,到此为止了,待会儿回去,那姑娘恐怕会揭露谜底了,她不揭露谜底自己也要揭露谜底,这戏再演下去也没意义了。 他不想再奉陪了。 暗戳戳地躲在暗处搞事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明天出来见面拼刺刀。 再见! 73! 拜拜了您内! 第30章 《文明》才是真正的时光机 白杨决定把这事儿放下了,他觉得再相信那台破i725能超时空通联就是在侮辱智商。 尽管戏精姐姐还不死心,仍在妄图争辩,可白杨没有耐心了,自己陪她玩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头,他这次意志坚定,多拖一秒钟都对不起自己的物理老师。 我可是高三学生诶,看上去有那么闲么? 第二天晚上,白杨把时间胶囊重新挖了出来,既然决定不再管这事,那么时间胶囊也没必要再留在那儿了,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白杨背着铲子小刀和手电筒下楼,撬开长廊下的地砖,悄悄地把时间胶囊挖了出来,他把这次行动命名为“凹陷部”,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不锈钢罐头,白杨叹了口气,自己之前怎么就相信了这些离谱的鬼话呢? 还既花时间又花钱地准备时间胶囊。 他踮起脚把不锈钢的胶囊放在书架顶上,束之高阁。 再往床上一躺,摊开手脚摆成大字。 有这个空闲干什么不好……不如上stea看一眼有没有新游戏促销打折,难得的国庆假期,爹妈特许可以碰电脑的时间。 这么想着,白杨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爬起来打开电脑,想看看《骑马与砍杀》有没有打折。 他要去当领主了。 把敌人的头盖骨当碗使! ——248一份。 好,领主当不成了。 他要把g胖的头盖骨当碗使! 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正是精力和体力都旺盛且充沛的年龄,注意力向来是转移得极快的,业余无线电只是白杨诸多爱好中的一个,在有时间打《文明6》和《骑砍》的时候,显然是游戏的吸引力更大。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白杨都在与何乐勤联机打《文明6》的快乐虐菜中度过,何大少人菜瘾大,热衷于建造奇观,白杨盘盘斯基泰马其顿,游戏到中局就大兵压境,何乐勤拆东墙补西墙,次次被打到崩盘。 何乐勤悲愤地大吼:你哈能让老子把奇观建好啊! 白杨:奇观误国啊陛下。 《文明》才是真正的时光穿梭机。 电脑一开机,一关机,一抬头天就黑了。 直到十月四日这天中午,白杨被老妈使唤下楼丢垃圾,刚刚走出单元楼门,就迎面碰到了王宁。 王宁个子不高,但是中年发福明显,太阳一晒全是油,还秃顶,为了掩盖锃光瓦亮的脑门,他把几捋头发从一侧向另一侧横向梳过头顶,是经典的全国中学政教处主任通用发型。 “王叔!” “哟,小白。”王宁跟他打招呼,“你爸回家了吗?” “刚出完车回来。”白杨手里拎着垃圾袋,“在家呢。” “丢垃圾啊?还晓得帮家里做事,小杆子真听话。”王宁说,“国庆节放几天假?” “我妈让我出来扔的,国庆节放七天。” “高三了要好好学习,努力一把上南大,别像我和你爸一样。”王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少折腾那台拐两五,最近我听到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二十米上自言自语,背噪还大得很,听不清楚说的什么……马上高考了,这不好,休息要紧。” “南大不可能的,考不上,南航都够呛。”白杨尴尬地笑笑,随即他又一怔,“自言自语?王叔,我在自言自语?” “是啊,你在跟谁说话?”王宁反问他,“有人跟你说话吗?” · · · 白杨把垃圾袋扔进分类垃圾桶,心事重重,有些发愣。 他扭头望了一眼王叔,王宁那胖胖的背影已经进楼了,他上楼准是找老爹唠嗑,白杨对王宁很熟悉,他并不经常与自己开玩笑,而且那语气也不是在开玩笑。 白杨站在垃圾站一动不动,皱起眉头,久久地注视着垃圾桶,看似是发呆,脑子里实则一团乱麻,有清垃圾的环卫工人拎着袋子过来就侧身避让,环卫工人多看了他两眼,大概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站在垃圾桶边上面壁。 白杨怎么也没想到,他自认为已经回归的正常生活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突然打破了,王宁一句无心之语,在白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让他头皮发麻,原本被白杨抛到脑后的那座古怪电台又回来了,而且是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王叔说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难道无委会监听不到bg4sr的信号? 冥冥中白杨听到了尖锐的刮擦声,那是物理老师在棺材里用力推棺材板的声音,安详沉眠未久的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又睁开了眼睛。 环卫工人从垃圾桶里清出空矿泉水瓶,正拧开瓶盖倒水,倒着倒着愣住了。 这小伙子瞪着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瓶子盯了好久了。 于是她尝试着把矿泉水瓶往前递了递: “你也要?” 白杨丢完垃圾上楼回到家,王叔已经和老爹坐在那里唠上了,老妈正在桌边摆餐盘。 “杨,你王叔来了……杨?你王叔在这儿呢,怎么不打个招呼?” “没事没事,小文,刚刚在下面已经打过照面了。” “这孩子真没礼貌。” 白杨充耳不闻,只是愣愣地穿过客厅,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把房门关上,靠在门上。 目光落在黑色的i725业余无线电台上,这事绝对有蹊跷! 无委会有能力监听市内一切的无线电活动,无论是业余还是非业余,除非你是军用电台使用加密通话,要不然所有的正常无线电活动都在无委会的监测之下,可业余无线电活动中使用加密手段是严格禁止的,业余无线电通联必须使用明语,且如果对方加密了通话,那白杨也没法接收和破译。 没道理自己这台破i725能接收到的信号,无委会专业的无线电监测仪器接收不到。 白杨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自己精神状况没出问题?bg4sr不会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不可能,自己精神状态一切正常。 那问题出在那儿呢? 难道她真的生活在二十年后? 那为什么没有收到自己的时间胶……白杨忽然呆住了。 他看到了书架顶上的不锈钢罐头。 第31章 我是天上一颗冰冷的星 半夏把咸鱼用绳子一条一条地串起来,都是细长的青条鱼,钓这种鱼不需要饵,只需要串钩,它们分不清鱼钩和鱼饵,看到亮晶晶的鱼钩就咬,有时候一竿能上来四五条,每次到出门打鱼的那天,半夏都能吃上两顿新鲜鱼,把青条内脏清理干净,擦干水,再下到烧热的油锅里,炸得金黄,外酥里嫩,这个季节的青条鱼极肥极嫩,入口即化,味道鲜甜。 剩下的鱼就用盐腌好,再挂在阳台上晾。 迎着晨光,女孩汗津津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曲线,在阳光下白皙的皮肤近乎半透明,可以看到微红的血管,她踮起脚挂鱼时伸长手臂,黑色的短袖短裤下脊背腰肢就像是初春新抽的柳条。 真是个美好的软妹子。 但这软妹子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从眼前振翅飞过的美洲大蠊,用拇指和食指硬生生地捏死了。 半夏七十二绝技·金刚指! 晾完咸鱼,女孩抱起地板上的塑料盆,把血水倒进厨房的下水道里。 客厅里那台破旧的老立式电风扇在“咔啦咔啦”地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头摇下来,这台电风扇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老师从垃圾堆里找到的,居然凑合着还能用。 “爸妈,我先把衣服洗了,再做早饭啊。” 半夏踩着蓝色塑料拖鞋,嗒嗒地走进卫生间,把搭在洗脸台上的脏衣服抓起来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半夏皱着眉头一下子把它拉远了。 美少女也是有体味的。 “肥皂在哪儿……肥皂呢?” 女孩踮起一只脚在卫生间里翻来翻去,动作轻快。 洗衣服用棕黄色的硬肥皂,这东西半夏储存了很多,但洗澡用的香皂不好找,特别是长期储存在空气湿度大的地方,潮湿的环境会让香皂酸败长霉。 “爸——!妈——!你们看到肥皂放哪儿了吗?洗衣服用的肥皂……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有一块非常耐用的木质搓衣板。 先把脏衣服泡在水里,半夏搬来一条小板凳,开始搓衣服。 “爸妈,我已经三天没联系他上了,你们说,他是不理我了么?” 女孩低头看着手里的蓝色牛仔裤,泡沫和脏水沿着手指缝隙流下,有些出神。 “他今天晚上会上线吗?” “他说他生活在2019年,爸,妈,你们说这究竟是真是假呀?i725有这种功能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他就住在秦淮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碰到过呢?” 在人类文明完全毁灭的世界里,时间从原本清晰细密可数的格子变成了流淌的河水,半夏每过一天就在纸上记一笔,画一个圈,她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后一个计时的人,全宇宙的时间都由她说了算。 半夏说,今天是2040年9月5日。 那么这个可观测半径四百五十亿光年的巨大宇宙就是2040年9月5日。 半夏用来计时的纸张有厚厚一沓,等什么时候纸用完了,她就把时间刻在墙上,柱子上,地板上,树干上,乃至马路上。 在只剩下一个人的世界里,保留日历还有必要么? 半夏不知道。 她只是跟着老师在做,老师不在之后她就延续老师的做法,这个孤独的姑娘,孑然一人地往前走,把人类存世的历史一点一点地拉长。 半夏有一块机械怀表,每天都要上发条,但是机械表总会越走越不准,所以她找了好几块表,互相对时——而真正最准确的标定物是黑月,每天晚上六点半,黑月必然准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从不迟到。 对时的时候半夏只要手里拿着表,远远地望着地平线那头升起的黑月,就能知道表走得准不准。 老师说黑月这么准时,每天都一分不差,它的运动轨道肯定是一个标准的圆形,而这么标准的圆形轨道,说明它不是一颗自然的卫星。 半夏当然知道它不是自然的卫星。 在她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还只有一颗月亮。 那是白月。 女孩把裤子搓洗干净,用力拧干,然后抖开了串在衣架上,挂在客厅的晾衣绳上,左右拍打。 “如果我能向他证明我确实生活在2040年就好了。” “可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能证明我所说的话呀。” “爸,妈,你们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 · · 吃过早饭,半夏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周都得做一次大扫除,先把父母搬到阳台上放好,再用抹布把沙发和茶几统统擦洗一遍,实木茶几很沉,很难搬动,这屋子原本的茶几是玻璃的,不过早就被打碎了,所以老师把它换成了木的,想当初老师和她两个人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这东西抬上来。 “我是天上一颗冰冷的星,悄悄注视着你。” 女孩哼着歌。 “你是人间一个流传的谜,撼动苍茫天地……” 半夏会唱很多歌,都是老师教的,老师唱歌很好听。 在老师还活着的那些年里,她带着半夏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靠歌声驱赶附近的野兽。 女孩把沙发擦洗干净,然后在水桶里洗抹布,擦完沙发再擦柜子,还把柜子里的手枪拿出来擦一擦,大扫除是个相当耗水的工作,好在半夏并不缺水,把客厅打扫完毕,半夏再去阳台上将父母搬回来,最后把爸妈也擦干净。 她一步一步地让这间屋子干净亮堂起来,每次把屋子打扫干净,半夏的心情都会随着变好,看着阳光从落地窗里透进来,好像照进了她的心底,这是她的家,她的堡垒。 偌大的世界,整个城市都是她的,但她只要这小小的一隅。 她是一只蜗牛,这是她的壳。 每当太阳落下,双月升起,女孩就蜷在那张小小的床上,手里捏着胖胖的塑料小台灯。 “问一声你可会知道,我的心在与你回应……” 半夏把手枪的弹匣退出来,检查弹匣里的子弹,把9毫米钢芯弹一颗一颗地退到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最后她把手枪调转过来,闭上一只眼睛从枪口往里看。 扳机上的食指一扣,“咔”地一声,女孩一笑。 “问一声你可曾听见,我的心被什么感动。” “不知不觉中你已经……” 半夏轻声哼着。 “温暖我孤独生命。” 第32章 与全世界独处 把屋子打扫干净,吃过早饭,半夏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带上弓箭,插好匕首和手枪,全副武装。 对着镜子照照,淡蓝色的无袖连衣裙,清爽的单马尾,右腰别着手枪,左腰插着匕首,手里拎着长弓,身后背着双肩包和箭袋,好一个英姿飒爽的武装少女。 棒! 半夏伸出大拇指,眼睛一眨。 “爸妈,我出门啦,晚上一定回来。” 把门关上,女孩下楼。 外头太阳正毒辣,半夏撑起一把红色的伞。 储存的干粮快要吃完了,她得去采集干粮的制作原料。 从梅花山庄到月牙湖公园距离很近,近到不需要骑自行车,出门拐个弯就到,半夏从单元楼一楼楼梯后面拎出来一辆行李小拉车,两个小轮子,可以立起来停住,也可以斜拉着走,就像拖行李箱,女孩把背包挂在小拖车上,轮子碾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骨碌骨碌地响。 十月份的南京,是气温正高的时候,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在地面上,热浪腾腾地滚上来,空气里能嗅到艾草的味道,半夏知道附近有一大片艾草,长得比她还高。 她撑着红伞,拖着小车,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从苜蓿园大街拐上月牙湖桥,这道桥从狭窄的湖面上横跨过去,正对一座巨大的城门,女孩沿着栏杆行走,大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和裙摆,站在桥面上,能看到正前方展开的灰黑色古城墙,古城墙掩映在翠绿的树冠里,城墙下有三道拱门,这座城门叫后标营门,老师说月牙湖是古南京城护城河的一部分,所以城墙和湖靠在一起。 女孩站在桥上驻足,偏头往湖面上眺望。 这些年以来,月牙湖的水域面积缩小了不少,原本它的水域形状是一弯细长的月牙,和护城河水域连在一起,依附在古城墙外,但数十年来湖水逐渐干涸,月牙已不成月牙,夏天丰雨季节湖水充沛些,但到了冬天,水域就会向湖中央萎缩,露出沿岸的泥地。 “西湖的水,我的泪……” 半夏哼着歌,在后标营城门前右拐,施施然地踏进月牙湖公园。 入口旁的草坪上立着公园的概览图,它坐落在茂密的杂草从里,只剩下“览图”两个金色的字,一人高的牌子被截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上留有几个熔融烧黑的弹孔,粗得能把拳头伸进去,估计是穿甲弹打的。 入园是一片小广场,细密地铺着白色的方形小地砖,还有一座高大细长的立塑,横倒下来砸成了两段,棕色的大理石柱,顶上立着一只黄铜大鸟。 老师说那不是大鸟。 是公鸡。 (实际上是朱雀) 半夏的干粮原料主要从月牙湖里来,鱼可以在海里钓,肉可以捕猎鹿类,但淀粉类食物只能从月牙湖里采集。 女孩打着红伞,走在城墙底下,穿过浓密的树荫,透过柳条往湖面上望,沿岸都是绿油油的浮萍。 她的淀粉来源是湖里的莲子、莲藕和菱角,夏季正是湖里的荷花开得茂盛的时候,原本月牙湖就有一片观赏用的荷花池,后来这池子没人管了,荷花反倒越长越多,越长越繁茂,七八月份时半夏到湖边来,莲花开得争奇斗艳,满满的一大片,脸盆那么大的荷叶交叠起来都看不到水面。 沿着城墙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夜上海酒店的宴会厅,白墙红瓦的建筑,矗立在湖边,被绿油油的荷叶环绕包围。 它们是建在湖面上的餐厅,但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剩下打在湖水里的地基立柱和水上平台,平台上是断壁残垣,勉强能看出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壁。 半夏从这里下水。 她脱下鞋袜,换成凉鞋,把装备都留在岸上,翻过铁链围栏,用力“嘿”地一下,跳到了距离湖岸两米远的大混凝土块上,这块水泥一半沉在水里,一半露在外头,是一座小小的孤岛。 这是她的御用下水点。 每次下到湖里半夏都从这里过,这一片水域比较浅,脚踩下去最多只没到膝盖,而且大大小小的建筑垃圾沉在湖岸边,随时能爬上来休息。 半夏试探性地把脚踩进水里,慢慢沉进湖底的淤泥里,湖水非常清澈,被女孩的脚丫子搅起淤泥才开始变得浑浊。 淤泥能完全掩埋脚踝,半夏用力踩了踩,踩稳了,才把第二只脚放进水里,两条长腿都被清凉的荷叶掩住。 半夏在胸前挂了个大袋子,用来装挖出的莲藕或者菱角,如果有莲蓬也丢进去,歪着脑袋用脖子夹着红伞的伞柄,伞是用来遮阳的,这么毒辣的太阳长时间直晒会把皮肤晒伤,半夏在荷叶里慢慢地探,用脚探,她把脚探进松软的淤泥里,在复杂的荷花根茎之间摸索,如果碰到疑似是莲藕的膨大根节,她再弯下腰来,用手慢慢地挖开淤泥,缓慢而沉稳地用力,把整根藕从淤泥底下挖出来。 这是个技术活,藕出水的过程中不能挖断,挖断了就不好保存,完整的藕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半夏必须把整条半米长的莲藕完整地从泥里拔出来,再到水里洗净。 快的话五分钟能挖出来一根,遇到难缠的也有十几分钟搞不定的,这个时候女孩就恼火地把它直接掰断,洗干净了塞嘴里大嚼,权当做泄愤,让它死无全尸。 刚出水的莲藕并不好吃,味道相当涩,所以女孩嚼嚼又苦着脸吐了。 半夏在碧绿的荷叶里慢慢地逡巡,扛着鲜艳的红色雨伞。 女孩柔嫩的脚背和脚趾很敏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莲藕。 “这个是不是?不是。” “这个是不是?不是。” “这个呢……这个是,哇,这个绝对是,又粗又长!还硬!” 半夏弯下腰用力一拔,拿出手一看,皱起眉头。 拔错了。 这黑乎乎的圆柱体是什么玩意? 无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莲藕。 女孩摇摇头,随手扔到湖边的干泥地上去了。 月牙湖湖底的淤泥里有不少垃圾,这是为什么半夏下水时要穿好鞋子,除了石头、砖块、碎裂的混凝土,湖底还可能存在破裂的玻璃、生锈的铁钉以及其他锋利的金属碎片,赤足下去可能会被割破脚掌。 等把脖子上的袋子塞满了,她就返回到湖岸上卸货,同时坐在树荫底下休息。 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喝一大口水。 “哇偶——!好爽!” 半夏大喇喇地坐在湖边的石板上,眺望对岸的绿荫,悠悠地吹风。 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是简单而慵懒的,从未有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半夏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想什么时候不做就什么时候不做,她可以今天下午继续挖藕,也可以坐在这里哇偶,她可以数树上的叶子,也可以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甚至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任凭微风和时间悠悠而过。 那是她和全世界独处的时光。 第33章 我标题呢 “杨!出去玩不?去散步去?” “不去啦,你们去。” 老妈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听到白杨的回答,给玄关处的老爹抛了个眼神:他不去! 然后两人快乐地出门去了。 白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他撑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书桌上摆着时间胶囊,光滑的不锈钢外壳把他的脸拉得老长,像是一面哈哈镜。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白杨抿着嘴,沉默地和时间胶囊外壳上那个拉扁的自己对视。 自己原本已经认定bg4sr是在扯淡,那个戏精姐姐在整蛊自己,根本不存在什么穿越时空的通联——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爱因斯坦和麦克斯韦先生想必也一定会赞成这种说法,白杨都准备坚定不移持此看法一百年不动摇了,可今天王叔的拜访又让白杨迟疑了。 王宁说他听不到bg4sr的声音。 这倒未必能证明bg4sr真的生活在二十年后,但它说明这事没有白杨想的那么简单。 “小区花园”计划是失败了,对方没有收到时间胶囊。 但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己把胶囊挖了出来。 也就是说,是自己一手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如果说白杨的尝试是盲人摸象,那么此时的他才隐隐触摸到时光慢递这头大象真正的模样。 当天晚上,他关上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时间像紊乱的水流一样从漆黑中无声地奔涌而过,他像个溺水的小人,在寂静的狂流中打转。 白杨睡不着了。 爬起来接上电源,打开电台。 这一刻的时间坐标是公元2019年10月5日晚22时33分43秒,距离人类诞生已经过去440万年,距离第一只脊椎动物爬上陆地已经过去36亿年,距离地球诞生过去了46亿年,距离宇宙大爆炸过去了138亿年。 这座电台的空间坐标是东经118度49分53秒,北纬32度1分54秒,位于双鱼-鲸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猎户座旋臂太阳系第三颗类地行星亚欧大陆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苏省南京市秦淮区804卧室的那台旧书桌上。 如果存在一个超文明,超脱四维时空,它就能根据上述的坐标找到白杨手里的i725,但庞加莱回归是这样可怕的数学怪物,它让宇宙像是一盘无限循环播放的录影带,在过去无限漫长的时间和未来无限漫长的时间中,此时此刻坐在桌前呼叫的白杨可能是第一个,也可能是第一万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个。 当超文明停下来思考,无限往前追溯,它也找不到究竟是哪个白杨第一个做出了上述选择。 当你凝望宇宙时,它已经在循环播放了,过去宇宙大爆炸发生了一万亿次,未来还要发生一万亿次。 在无限漫长的时间里,白杨还要再叫住那个女孩一万亿次,把同样的话说一万亿遍: bg4sr,我要再试一次。 · · · 他要再试一次。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白杨学聪明了,已经踩过的坑不能再踩一遍,上次时光慢递运送失败是因为自己把它给挖出来了,这让白杨意识到——在寄送时光慢递的过程中,最大的干扰可能来自于他本人。 一看国庆节假期,还有两天时间。 两天时间,足够他折腾这颗时间胶囊了。 白杨狠狠地瞪着桌上的不锈钢胶囊:你给我等着!我不把这事搞清楚誓不罢休。 犟脾气上来了,谁来都不好使,他一定要找到真相。 时间胶囊:怪我咯? 白杨决定再把时间胶囊埋回去——当然不可能是埋在原处了,因为bg4sr说她没有在长廊的地砖下挖到时间胶囊,假设她说的话属实,那说明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埋在那儿的时间胶囊一定会丢失,到不了对方手上,所以他得换个位置。 上次埋藏时间胶囊时,他选了四个预备地点。 这次埋时间胶囊,就在剩下的三个位置中随机选一个。 这次,白杨效仿鲁迅先生在桌上刻早字,先在纸上写下“不准挖出来!”,然后贴在自己的书桌上。 他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准把时间胶囊挖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挖出来,被人用枪逼着都不准挖出来,白杨在心底赌咒发誓:如果我在未来把时间胶囊给挖出来了,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如果我把时间胶囊挖了出来,我以后吃的黄焖鸡必都是生姜!硬币掉地上必滚进下水道!手机没电时必找不到充电宝!淘宝京东上买东西必被大数据杀熟! 这誓够毒的。 先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确保自己一定不会再去碰时间胶囊,白杨再悄悄地背上胶囊和铲子下楼。 这次选定的位置是小区广场草坪石头假山的底下。 夜深人静,快凌晨两点了,小区居民楼亮着灯的窗户寥寥无几,白杨像个做贼的,背着包穿过路灯的灯光。 他左右张望寻找监控摄像头的死角,然后趁摄像头不注意窜进茂盛的灌木丛里。 只要躲进灌木丛里,监控就拍不到他了。 白杨把背包放下来,躲在灌木丛的阴影里,跪坐在草坪上开始挖坑,他先把草皮小心翼翼地完整挖下来一块,放到一边,到会儿埋好时间胶囊之后还得把草皮盖回去恢复原样,再抄起铲子开始挖坑,草坪下的土质初入较软,但深入不到一拃就开始变硬,铲子用力插进去,能清晰地感觉到坚硬的石头。 要把二十厘米长的时间胶囊完全掩埋,且不被人轻易发现,这个坑起码要四十厘米深,白杨用铲子在地上先划出一个直径十多厘米的圆,再在圆内往下挖坑,挖到三十厘米的深度,最后把时间胶囊垂直塞进去试试是否合适。 白杨正干得热火朝天呢,草坪外的小路上突然传来粗重的嗓音: “谁在那儿啊?” 这一嗓子把白杨的魂都吓掉了。 “谁在那儿?干什么的?” 紧随着响起脚步声,白杨抬头一望,手电筒明亮的光柱扫了过来。 我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 白杨暴汗。 保安! 惊动保安了! 只顾着挖坑了,丝毫没注意到附近有人! 脚步声正在接近,夜巡的保安跨进草坪,一边出声质询。 “有人在那儿吗?出来出来!” 白杨来不及收拾了,手忙脚乱地把铲子往包里一塞就往后退,远离石头假山,时间胶囊留在坑里都没来得及取出来,这个时候他管不了那么多,要是被保安抓住他就社死了,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小区草坪上挖坑,明天都能上南京本地新闻了,先保狗命要紧。 白杨溜之大吉,扭头望一眼,保安没有追上来,他的手电光停在了假山边上,显然发现了地上的坑和时间胶囊。 此时此刻,白杨心里只有两个字: 我操。 (审核别瞎删我正文内容!) 第34章 第三次行动 埋藏时间胶囊的计划被小区保安大叔给搅和了,白杨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暗自担忧,他把时间胶囊留在案发现场,毫无疑问被人发现了,只是不知道保安会怎么处理胶囊。 第二天早上白杨下楼扔垃圾,特意往广场草坪绕了一圈,却注意到草坪被踩踏得严重,周边的小路上散落着明黄色的隔离带。 这是怎么了? 回到家里,白杨问起老爹。 老爹正在埋头喝豆浆,他抬起头来说:“我跟你讲不得了哦,今天早上业主群里都炸锅了,说是夜里在楼下发现了疑似爆炸物。” 白杨正在喝粥呢,这一下呛到了喉咙。 “咳咳咳……什么?爆炸物?” 老爹点点头。 “说是保安发现的,还报了警,警察都来了。” “今天早上的事?”白杨目瞪口呆。 “今天早上的事。” “然……然后呢?”白杨问。 “没得屌事,警察来过了,说不是炸弹。”老爹说,“估计是恶作剧,不知道是谁在草坪里埋了个铁疙瘩,给物业吓死的了。” 白杨默默地吃饭不说话。 他要是敢说这篓子是自己捅出来的,那不得被老妈判无期徒刑终身禁足。 一方面,他庆幸自己多留了一个心眼,没让监控摄像头拍到自己,要不然真就社死了。 白杨都能想象,今天凌晨警察叔叔和小区物业坐在监控前头,心里纳闷那个从摄像头视野里一闪而过的小子究竟是谁。 另一方面,白杨准备送出去的时间胶囊被收缴,现在不知道在哪儿,计划自然落空,时光慢递没法送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再准备一颗时间胶囊给她送过去? 也只能如此了。 白杨心事重重地吃完饭,返回房间,掏出手机再次下单,从时间胶囊到氚管再到相框,把上次买过一遍的东西全部再买一遍。 花钱破费倒是小事,但行动计划免不了要就此推迟,再拖两天国庆节假期就要结束了。 一旦回到学校,接踵而来的繁重学业毫无疑问会占用他的大量时间,分走他的主要精力,白杨在心里估摸一下,回学校就是月考,一连考好几天,想起来就叫人头大。 那时光慢递起码要等到下周周末才有时间送。 这一推,就是一个礼拜。 就当白杨以为这事必然得推迟的时候,转机发生了。 当天下午,白杨被老妈支出去找五金店买俩固定插座,厨房里的插板接触不良,得买新的来换上,他骑着自行车回来的时候,路过小区门口的保安亭,擦身而过的瞬间惊鸿一瞥,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不锈钢圆柱体就横放在保安亭里的桌子上。 卧槽! 他当即一个刹车,双脚撑地,下意识地就把车子停住了。 “小杨?” 坐在里面的是蔡东,小区多年的老保安,看着白杨长大,白杨的老熟人。 “蔡叔!” “从哪儿来啊?”蔡叔探出头来问。 “给我妈买插座呢,厨房里的插座坏掉了。”白杨扬起手里的袋子晃了晃,一边回答蔡叔的问题,一边暗暗盯着岗亭里的时间胶囊。 简直天助我也! 如果时间胶囊被警察带走了,那白杨就注定找不回来,只能花时间准备新的。 但它居然没被带走。 如果现在值班的是其他保安,那白杨想把它拿回来的难度也很大,但好巧不巧此刻坐在岗亭里值班的是蔡叔。 “蔡叔,那是啥子哦?” 白杨用下巴指了指时间胶囊。 “这个?你说这个啊?”蔡叔把时间胶囊拿起来,晃了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昨天晚上老刘找到的,他还以为是炸弹呢,吓他一大跳,还报了警……老刘一直胡里八涂的,迟早老年痴呆,结果警察过来一看,根本就不是,警察说是装东西的容器,里面装的是感冒药之类的杂物,没什么大不了,就留在我这里等失主来认领。” “我晓得那是什么。”白杨说。 “小杨你晓得呀?”蔡叔一愣,“那你说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个时间胶囊。” “时间胶囊?” “时间胶囊,就是你把东西装进去,然后往地里一埋,埋好多年,再把它挖出来。”白杨回答,“最后你把它打开,就能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把东西往地里埋做什么?它能下崽啊?” 蔡叔显然不能理解这是在做什么。 “哎哟,纪念品嘛,啊纪念品你晓得不啊。”白杨解释,“就好比蔡叔你年轻的时候,把自己写的情书藏起来,等很多年后再挖出来,那不是很有意思吗?借此怀念一下自己那逝去的青春。” “那我老婆要跟我打架,一把年纪还作怪。” “蔡叔我帮你还给失主。”白杨说,“我晓得那是谁落下的。” “你晓得这是哪个的?” “那边十号楼有个老哥,他就喜欢搞这些二五郎当的,我认得他。”白杨随手一指,“你给我,我帮你还给失主。” “哦哦哦,那顶好,那顶好。”蔡叔闻言大喜,“物业经理在业主群里发了好多道通知,一直没人来领,我还发愁怎么处理这东西呢,一直放我这儿也不是个办法呀。” 保安大叔把时间胶囊交给白杨。 “送到失主手上哈。”蔡叔叮嘱。 “包在我手上。”白杨拍拍胸脯,“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放心!放心!”蔡叔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白杨的肩膀,哈哈笑,“这小杆子。” 就这样,白杨把时间胶囊拿了回来,他把这次成功的行动称之为:“费尽心机,花言巧语智取老同志;不讲武德,小小白杨哄骗蔡东叔”。 · · · 当天晚上,白杨百折不挠矢志不渝再次犯案。 他再吃一堑再长一智。 前两次埋藏时间胶囊踩过的坑,这一回他不会再踩了,拆开时间胶囊,一一确认内部的药品信纸和时间标记物都还完好无损,于是再次封装,准备行动!下楼之前,白杨先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默念:天上地下,绝不挖坑! 如佛陀苦行那样意志坚定地克制把胶囊再次挖出来的念头,此刻他就是亚当,任何引诱他再次挖出胶囊的人都是魔鬼,一旦他把胶囊挖了出来,他就会被赶出伊甸园!失去和夏娃快乐裸奔的机会! 白杨觉得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已经有迪拜塔那么高了,再背上装备悄悄下楼。 一路躲避摄像头,同时注意观察四周环境,躲开夜巡的保安,挑选预定的位置。 好一通折腾,累得满头大汗,白杨才把胶囊埋好。 然后兴冲冲地回来通知bg4sr,让她可以去挖胶囊了。 而这次行动的最后结果呢—— 意料之中,失败了。 第35章 第四次尝试 但失败是一件好事。 “bg4xh,为什么失败是一件好事呀?over” “bg4sr,因为失败能排除某些可能性,这就跟做实验一样,不过大多数科学研究都是理论先于实践,而我们是实践先于理论,不断的失败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相,over” “那么你现在排除了哪些可能性呢?over” “我现在确认了一件事,心里有了一些推断,但是还不能确定是否靠谱和可行,还需要尝试,over” “什么事?” “暂时不能告诉你,我准备明天去咨询更大佬的人,over” “告诉我嘛。” “不行,等我去找大佬请教一下,over” “bg4xh,更大的大佬是谁?” “南京大学的物理学教授。” “南京大学的……物理学……教授?” 对面那颗小脑袋瓜里显然不明白这三个词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 · · 第二天上午,白杨坐地铁2号线转1号线,从苜蓿园站上车,到鼓楼站下,到南京大学鼓楼校区——老妈以前带着白杨从南大北门经过,总是指着灰色大理石上那四个金色大字说你要努力考进这里,不过那时候的白杨还在纠结自己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对家门口的南大并不上心,颇为高傲,哪像现在的白杨,要是南大肯给他录取通知书,他能从紫金山一路磕头磕到玄武湖。 循着记忆,白杨沿着小路前行,路过体育场右拐,再经过西南楼和研究生院,七拐八拐,最后找到了物理楼,一栋灰色的老建筑,大门口的门额上挂着三个金色的大字“物理楼”。 然后在赵博文办公室门口把他堵了个正着。 “哎呀,杨杨!”赵博文有点诧异,他正要出门,腋下夹着一本书手里拎着玻璃水杯,“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啊?” “赵叔!” 白杨的目光在赵博文的头顶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虽然赵博文是南大物理学教授,拥有一颗高智商的脑袋,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能保持一头浓密的黑发,尽管赵叔和老爹王叔年龄一般大,但赵叔在三人中看上去是最年轻的。 “你爸还好么?” “好着呢。”白杨开门见山,“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有问题要问我?咱们边走边说。”赵博文一把揽住白杨的肩膀,带着他一起走,两个人穿过明亮的走廊,“有什么问题在微信上敲我就可以了,怎么还兴师动众地来找我呢……哎刘老师您好您好,上课去啊?” “问题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哦?不是高三物理卷子?” “不是。”白杨摇头。 “那你说。” “赵叔,你觉得超时空通信有可能发生吗?”白杨问,“比如说现代的人联络到未来人,或者联系到过去的人?” 赵博文皱眉,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在写科幻小说?” “不是不是,我就是想问问。” “嗯……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刘电工更合适,毕竟我不是搞科幻问题研究的。”赵博文摸着下巴思索,“根据我的一点粗浅理解,我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人类现在掌握的所有理论依据都不支持这种事情的发生。” “一定不可能发生吗?” “这倒也未必,你要是把问题涉及到更高的维度,更怪力乱神的、人类无法理解的领域,那就说不准了。”赵博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镜,“你知道我们现在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探索还是很粗浅的,不过那是科幻领域啦,是《回到未来》和《星际穿越》,我只是一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副教授,连升正教授都遥遥无期呢,哪里知道这种事?” “那赵叔,咱们假设这种情况是存在的。”白杨说,“你如果和一个未来人联系上了……” “那我希望他能告诉我哪儿的房价要暴涨。” “你如果和一个未来人联系上了,你们间隔二十年的时间,你需要给他送东西,送一颗时间胶囊。”白杨说,“赵叔,你会采用什么方法?” “埋到地下去。”赵博文说,“你小学的时候有没有学过一篇课文叫《科利亚的小木匣》?人教版的语文书,讲的就是一个孩子躲避战乱的时候把木匣子埋在地下,战争结束之后再挖出来的故事……这篇课文现在删了?” 白杨愣了一下。 “没这么简单。” “没这么简单?” “会失败。”白杨点头,“对方收不到。” “你怎么知道会失败?你试过啊?” “赵叔,假设你在埋好之后,再和那个未来人取得了联系,但是对方告诉你她没有挖到。”白杨说,“你会怎么办?” “那可能是在未来被施工给搅和了。”赵博文说,“就挖出来换个地方埋……”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顿,然后慢慢摇头。 “不对。” “哪里不对?” “这里倒果为因了。”赵博文说,“你是因为对方没有找到胶囊,才把它重新挖出来的,但正是因为你重新把它挖了出来,才导致对方没有找到它……看到没有?这是为什么超时空通讯在我们这个不可超光速的宇宙内不可能发生,我们的宇宙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除非你能超光速运动,突破这个宇宙的基本规则。” “假设超时空通讯已经发生了,宇宙的基本规则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突破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嘛。” “我就胡搅蛮缠了,赵叔,让你给未来人送胶囊,要确保成功,你该怎么办?” “那这就是个口胡问题。”赵博文看他不是在问正经问题,索性也不正经了,“我就准备一万枚时间胶囊,全世界到处埋,总会有一个能让他收到。” “要有可操作性。” “那就排除一切可能的干扰。”赵博文说,“你是埋下时间胶囊的人,所以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其实是你自己,为了防止自己手贱把它再次挖出来,防止它被铺路施工什么的干扰,就挑一个自己挖不出来,也不会被别人挖的地方,把时间胶囊埋进去,把它固定住,固定二十年。” 白杨慢慢点头。 “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赵博文问,“杨杨,你联络上未来人了啊?” “是啊。”白杨点点头,“但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赵博文一愣,哈哈大笑。 “好好好,记得让他告诉你明年哪儿的房价会涨!” 自己挖不动。 不会被人挖。 这是白杨第四次尝试时奉行的宗旨。 他把昨天晚上埋下去的时间胶囊重新挖出来,准备进行第四次尝试——当他把胶囊挖出来时,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又给挖出来了。 白杨怔怔地看着手里沾满泥土的不锈钢胶囊。 难怪昨晚尝试的失败了。 看来再怎么做心理建设都没用,这就跟命中注定似的,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自己——白杨以为让自己行动的是本人的自由意志,是他的主观能动性,但他的主观能动性刚好让事情向预定好的结果发展,就算没有人逼迫白杨去挖,白杨也会自己去挖。 靠自己是没用的,只能靠外力了。 当天下午,白杨坐两个小时的车大老远跑了一趟家具建材城,买了一桶粘玻璃和木材用的白乳胶,他本来想买水泥的,但是市内着实难买到水泥,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小桶白胶。 当天晚上,白杨挖完坑,埋好时间胶囊之后,把调好的乳胶倒了进去,让浓稠的胶水完全淹没不锈钢胶囊。 待乳胶固化,胶囊就被完全固定在坑里了,据说日本的黑道会把仇家用水泥浇成人桩,沉进东京湾里毁尸灭迹,神仙都找不着,白杨找不到水泥,只能用白胶达到类似的效果,他要浇个胶囊桩,等到白乳胶完全凝固,白杨自己都没法把胶囊挖出来。 这下就不怕自己以后手贱了,他以后就算想挖,都挖不出来。 这下该万无一失了。 这是白杨的第四次尝试时光慢递。 那么第四次尝试的结果呢—— 毫无疑问,自然还是失败了。 第36章 骗过这个世界 半夏大概已经习惯了失败。 她慢慢地把泥土推回坑里,把坑填平,用手掌把土压实,然后垂头跪在草地上,双手撑着身体,愣愣地看着十根手指侵入松散的棕色泥土里。 女孩长吐了一口气。 夹在手指间的枯黄杂草被她轻轻捏碎,揉在掌间变成一个小小的球。 她拍了拍手,从草地上起身,掸了掸衣服和裤子,今天晚上月光很亮,寂静的南京浸在冰冷的银色月光里,锋利的银光把夜色下的城市切割得黑白分明,黑月挂在天空的另一边,它之所以叫黑月,是因为它很暗,远比白月要暗,望上去是一轮灰色的圆盘。 老师叮嘱说双月升起之时切不可外出,因为夜晚危险。 女孩挺直了身体站在月光里,抬头遥望星空,无人的城市没有光污染,璀璨深邃的银河从头顶上横跨而过,在遥不可及之处落进地平线以下,她穿着一袭淡色的睡裙,露出光洁的大腿和手臂,两条胳膊和漆黑长发都自由柔软地垂落下来,十根手指微微蜷曲。 这姑娘的身体其实相当单薄,平日里她从骨子里榨出气力,撑起强大的末日生存者形象,但去除武装,半夏一下子就变得伶伶仃仃——她仍然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如果不握着刀枪,她的手比成年男人要纤细一大圈。 月光下女孩的肤色极白,远远地看,像是幽幽的鬼魂。 偶尔半夏会想,或许自己就真的是个鬼魂呢? 她只是一个不愿离开这个世界的幽灵,当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唯有她还固执地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如果那些动物有智慧,会交流,它们可能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可怕的女鬼,野水牛成群结队地从苜蓿园大街上路过时,会这样交头接耳: 老屁股你知道吗,那边楼上有一个女幽灵! 真的吗大粪袋,什么样的女幽灵? 她不经常出现,有时候会出现在顶楼上,一下子就不见了。 不会是活人大粪袋? 活人早就死光了,哪里还有活人哦?那就是鬼魂啊老屁股。 哇好可怕好可怕,赶紧走赶紧走。 拉完屎再走。 半夏把手张开,对着月亮。 自己还活着。 “哈!” 女孩一声大喝,用力攥紧拳头。 同时想象月球爆炸。 · · · “bg4xh,亲爱的bg4xh先生,我什么都没挖到哦,没有看到你所说的时间胶囊,计划又失败了,over” 半夏屁股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头上戴着耳机,手里握着手咪,闷闷地说。 “bg4sr,这是好事,over” 对方答复。 “bg4xh,为什么又是好事?over” “bg4sr,因为失败是成功她other,通过实验,我正在一个一个地排除可能性,我相信自己正在逼近真相,over” “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你在糊弄我,姐姐。” “嗯——?” 半夏从鼻子里发音,音调越提越高,眉毛也越扬越高。 “好咱们暂时不考虑这个真相,把它搁置,bg4sr,我有一个推测,但是我目前还不清楚是否属实,over” “你说,我在听。” “你听清楚,我的推测是:只要是我本人亲自埋下的时间胶囊,大概率都送不到你手上。”耳机里传来清晰的年轻男声,“能明白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它还有待验证,但我有这种直觉——在时光慢递中,我作为寄快递的人,绝对不能亲手把它埋藏起来,否则运送就会失败,over” 半夏沉思了片刻。 “bg4xh,为什么会这样?over” “bg4sr,因为只要时间足够长,那么任何人都是不足信的,包括我自己,over” “你是说你会把它挖出来?” “不仅仅是如此,你知道人就是这么犯贱的生物,有什么东西你越不能碰,你就越想去碰,有什么东西你越不能去想,你就越要去想,所以把时间胶囊埋起来的那个人,对胶囊造成干扰是迟早的事,今天我去问赵叔,赵叔很直接地说要把胶囊放在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人都够不着的地方,所以我去买了白胶灌进坑里,但事实证明灌胶都是不够的,它不足以抵抗未来二十年里你本人或者其他人对它造成的干扰。” “赵叔?” “就是那个很大的大佬。” “好,很大的大佬,接下来呢?” “所以我进一步总结,依靠我自己的能力,很难把时间胶囊放到任何人都够不着的地方,除非我现在坐船,把时间胶囊扔到玄武湖中央去——但那样你就找不到它了,问题就在这里,时间胶囊埋藏的位置要确保你能挖出来,一昧地把它丢远是没有意义的,可那样我必然也能挖出来,所以,我绝对不能知道时间胶囊的准确位置!” 半夏愣了一下。 “你不能知道位置?” “是的,我不能知道位置。” 耳机顿了顿,那个声音接着说: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们的计划得逞,冥冥之中,它肯定会设下重重阻碍,所以我们要骗过它,不能被它发现,但要骗过世界的前提……是要骗过我们自己。” · · · 翌日。 国庆节假期的最后一天,白杨买的第二颗时间胶囊和氚管都到了。 埋起来灌胶的时间胶囊他没去管,就算已经知道那颗胶囊最后没成功送到bg4sr的手上,他也不去挖了,手再贱就该剁了。 那颗时间胶囊就随它去。 在未来二十年的动荡与漂泊中,那颗时间胶囊最终究竟会流落到何方,就看它的造化。 白杨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装好了氚管,这次用的画是《马保国偷袭珍珠港》。 接下来他原样复制了信件,还在信纸的背后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把药品、信件、时间指示器全部装进不锈钢胶囊,白杨再用不透明的防水塑料布将胶囊层层缠绕起来,缠绕了很多层,用绳子系上绑紧,看上去像是个包裹。 全部准备妥当,白杨掏出手机。 在通讯录里翻了翻,然后打通了严芷涵的电话。 “喂?严哥?你现在有时间不?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个忙?” 第37章 白杨的斯大林格勒反击战 严芷涵很快就赶到了,她家住在四方新村,距离梅花山庄不远,坐59路公交车,路上最多花半个小时。 女孩穿着白衬衣和牛仔短裙,打着伞站在楼下。 “怎么了呀?这么着急找我过来。” 看到白杨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下楼,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严哥往前走了两步,同时开口问。 “严哥,麻烦帮我一个忙。”白杨郑重其事,“江湖救急,人命关天。” “好,你说。”严芷涵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白杨把怀里抱着的塑料包裹递给了她,严芷涵把伞放在地上,伸手接过来掂了掂,好奇地上下翻看。 “这是什么呀?” “飞机杯。” “啊?” 女孩手一抖,塑料包裹险些掉在地上,她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开半天合不拢。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可是这和人命关天有什么关系?” 严芷涵心说莫非是这东西里死了你太多子孙? “我妈在清查我的房间,这要是被她发现了,我不就死定了?”白杨解释,“这还不叫人命关天吗?” “那……那我要做什么?”严芷涵问,“帮你保管它吗?” “不不,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把这东西放在家里?被你爸妈发现了怎么解释?”白杨摇头,“你帮我把它藏起来就好。” 严哥怀里抱着塑料包裹,仔细想了想,这东西确实不好存放在自己家里。 如果被父母发现了,那该怎么解释? “那把它藏在哪儿?” “月牙湖。” 女孩略微吃惊:“把它丢到湖里去吗?” “对,严哥你要在湖边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把它藏起来,以免被其他人发现,你看我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完全密封,不怕水的,不过你不能扔到太难捞的地方,因为我以后还要把它拿回来。” “你——以后还要把它再拿回来——?”严芷涵一字一句地说,“难道还要接着用吗?” “是的,劫难过后,我还要和它重新相逢,毕竟用了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白杨点头,“它记住了我的样子。” 女孩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被叫过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简直离谱。 “把它藏好之后,严哥,你就用微信告诉我具体位置,但是不能打字,千万不能打字。”白杨又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一定要用语音。” “为什么呀?”严芷涵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妈会查聊天记录。”白杨把所有的锅都扣在了老妈头上,“被我妈发现我就死定了,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你一定要发语音条。” “发语音条?”严芷涵确认了一遍。 “对,发语音条。” 女孩点点头,她也没细想小白羊这离谱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更没想过微信可以删除聊天记录,只觉得奇怪,藏个飞机杯搞得如此兴师动众。 大概男生都是这么奇葩的生物? “好,我把它藏好之后就用微信告诉你位置。” “这件事完成之后,严哥,这个秘密你一定要帮我保守,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提起。”白杨双手合十,“否则我就社死了,那我就要站在紫金桥上跳湖自尽。” “好,好,过了今天我就把这事忘掉。”严芷涵翻白眼,“事成之后记得请我喝奶茶啊。” “一定!一定!严哥,此事务必靠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白杨口袋里的手机此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我妈又在叫我了,我先上去了,严哥,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你就放心把女朋友交给我!” 白杨急匆匆地返回单元楼内,踏上楼梯拐个弯,就伸手按停手机的闹钟,他爬上三楼,站在楼梯间通过窗口往外望,目送严哥打着黑色遮阳伞的背影逐渐远去。 这事只能由严芷涵来做。 小姑娘脸皮薄,帮忙藏飞机杯这种事不会到处宣扬,以白杨对严哥的了解,今天过后,此事她肯定绝口不提。 如果换成何大少来办,那就完蛋了。 何乐勤比白杨还没节操,这厮年龄不大,阅片无数,一双慧眼,臻至化境,何大少曾经曰过:三流老司机根据女优辨认番号,二流老司机根据场景辨认番号,一流老司机根据男优辨认番号——但他是老司机中的歼鸡机,他能根据丁丁识别番号。 普通人不过是—— “这个女优我见过!” “这个剧情我见过!” 但何乐勤一拍桌子: “这根丁丁我见过!” 如果让何乐勤来帮忙藏时间胶囊,他说不准要让白杨拆开来看看,品鉴一下型号。 望着严芷涵消失在小路的拐角,白杨转身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他心里依旧没底,但今天的计划是他的最终计划,是他的斯大林格勒反攻战役,如果这次都失败,那他可就真没辙了,斯大林要被赶进白令海峡和西伯利亚棕熊一起捕鱼了。 在本次行动中,白杨不知道时间胶囊的具体位置,而严芷涵不知道包裹内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白杨还不知道,这其实就是时光慢递的第二个关键要素。 白杨后来把它总结成双盲原则。 所谓双盲原则,是白杨等人在时光慢递尝试中逐渐总结归纳出、需要遵循的要素,即运送方不可掌握货物的所有确切信息——无论那是时间胶囊还是其他东西,此原则体现在操作层面,那就是至少需要两个人来埋藏时间胶囊,知道胶囊是什么的人不能知道它在哪里,知道它在哪里的人不能知道它是什么。 把时光慢递的运送方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一分为四,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运输者本人对胶囊的影响。 很久以后,赵博文把它解释为削弱“目的性”的一种手段。 把“目的性”削弱得越低,时光慢递成功的可能性越高。 双盲原则只是达到这个效果的其中一种方法,当然还有许多方法可以削弱时光慢递的目的性,以骗过这个世界的大过滤器,有些方法非常强大,但耗资甚巨,靠个人力量根本无法完成——在后续的日子里,国家紧急情况应对小组为了对半夏进行确保成功的超级战略支援,就实施了史上最强大的削弱手段。 只不过这是后话了。 第38章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月牙湖老大了。 它是老南京城护城河的一部分,所以是一片非常狭长的水域,绕湖走一圈差不多有三公里。 烈日炎炎的,严芷涵打着遮阳伞,怀里抱着包裹,走在环湖的小路上。 女孩心里直犯嘀咕。 自己是有什么毛病,来干这么离谱的事儿。 小白羊叮嘱她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以免这东西被其他人抢走了,可是除了钓鱼佬谁会要这东西?还会有其他人把这玩意认作千年灵芝吗? 但又不能随随便便往湖中心一扔,因为他以后还要再捞回来。 居然还要捞回来? 莫非男生对自己捅过的东西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严哥摇摇头。 她把目光投向月牙湖波光粼粼的水面,湖水很深,如此广阔的水域,如果她真就随手把包裹往水里一投,那谁都找不回来,小白羊将痛失他挚爱的女朋友,所以想找一个不为人知又能让人够得到的位置,还真不是太容易。 从月牙湖公园大门进来,严芷涵先右拐,逆时针方向绕着湖行走,月牙湖沿岸的植被很茂盛,女孩走在葱葱茏茏的树荫里,都不必打伞。 一边走一边观察环境,月牙湖是个公园,平时来这儿散步的人不少,所以在湖岸上找个能长期藏东西的地方有点困难,要藏只能藏在水下,小白羊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都做好了防水措施。 可是沿岸的水域也不太合适,因为水深都较浅,容易被人看到。 严芷涵走得累了,就爬上湖边的观景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月牙湖公园里有这么个设施,就建在荷花池的边上,类似体育场的观众席,从下往上有十排座位,都是白色的塑料座椅,头顶上还有白色的遮阳大篷顶,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塑料座椅都被晒得滚烫。 该把手里这东西藏到哪儿去呢? 严芷涵抻长脖子四处张望。 湖对面是灰黑色的古城墙,城墙下有红瓦白墙的建筑,有些建在湖岸上,有些建在湖面上,严芷涵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心想能不能把包裹扔到人家屋顶上去——屋顶扔不上去,那就藏到它们脚底下去?女孩盯着它们看了许久,那地方是干嘛的来着? 掏出手机打开高德地图,原来是家餐厅。 名字叫“夜上海酒店宴会厅”。 那地方能藏包裹么? 严芷涵一拍脑门。 把包裹丢那房子脚下的水里去! 这足够隐蔽了? 而且距离岸边不远,想捞也能捞得出来。 说干就干,女孩抱着包裹沿着小路绕过半片月牙湖,悄悄地到了夜上海酒店宴会厅的门前,这栋建筑大门开在湖岸的路边,主体则坐落在水面平台上,平台下有柱子打进水底撑起来,严芷涵左右张望几眼,餐厅大门紧闭,四周鸦雀无声,这大中午的果然没人出来。 她沿着斜坡下到湖边,歪着身子往餐厅地基底下望了望,底下很黑。 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平时没人会到这底下来,清垃圾的人都钻不进来。 严芷涵最后确认一次附近没人,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抛铅球一样“嘿!”地一声,把手里的包裹扔了进去。 包裹入水“噗通”一声,很快就沉底看不见了。 严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装作路过的没事人,打起遮阳伞,迅速离开了现场。 回到城墙底下,她再掏出手机,用微信给小白羊发语音条: “我把它扔在月牙湖边夜上海宴会厅那个平台底下的水里了!从里往外数第三根柱子!包裹就在那里!” 大功告成。 · · · 当天晚上。 白杨打开电脑,再打开网易云音乐。 插上耳机,把软件和电脑的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播放汪峰的《怒放的生命》。 汪峰沙哑的嗓音开始狂嚎“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每一个音符都在碰撞白杨的耳膜和心脏,白杨脑子里轰轰作响,就像是两只耳朵都分别贴着一台低音炮,声波在颅腔内共振跳舞,声音大得在房间里敲锣白杨都听不到。 白杨赶紧把耳机取了下来,再听下去要命了。 “bg4sr,bg4sr小姐,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务必要听清楚,over” 白杨拍了拍耳朵,还在耳鸣。 “好,我在听,over” “听好,bg4sr,接下来我将为你播放时间胶囊的具体位置,但是这条信息只有你能听,我不能听,所以我会把耳朵堵起来。”白杨说,“播放完毕之后,我会问你听清楚了没有,如果你听清楚了位置,就说听清楚了,然后我就会把时间胶囊的位置消息删掉,如果你没有听清,就说没听清,我会再给你播一遍,明白么?over” “明白,over” “有一点一定要切记,你绝对不可以向我透露时间胶囊的确切位置。”白杨叮嘱,“我知道时间胶囊在月牙湖,所以你最多只能说它在月牙湖,但是绝不能进一步透露更详细的消息,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明白么?over” “明白,over” “好,你准备好了么?我接下来要为你播放时间胶囊的具体位置,over”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我准备好了,over” 白杨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进入严芷涵的对话页面。 那条语音信息还在,白杨没有打开。 白杨深吸一口气,戴上耳机,刹那间满脑子都是汪峰的声音。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紧接着他握住手咪,把手机的音量调至最大,凑近手咪按下语音条播放! 白杨什么都听不见,他仿佛变成了一个空腔,被汪峰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灌满,在声嘶力竭的歌声中,那条至关重要的信息正从手机传播至电台,再被调制成二十米长的短波,在空无一人的频段上,穿越二十一年的漫漫时光,被另一双正在安静聆听的耳朵收到。 此时此刻,从古至今,除了半夏,只有宇宙听到了那句话。 往前看一万年,往后看一万年,全世界唯有半夏一个人知道时间胶囊的全部确切信息。 白杨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按着手咪。 汪峰还在唱,唱得无比有力。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第39章 穿越时空的微笑 2019年国庆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白杨返回学校参加本学期的第一次月考。 第一场照例考语文。 预备铃响,监考老师带着卷子踏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拆开试卷。 “现在准备开始考试,请大家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左顾右盼,如果带了手机,请同学们把手机放到讲台上来。” 白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捏着黑色中性笔,他用大拇指把笔盖慢慢推上去,又让它落下来,虽然置身考场,但心不在焉。 他在想那颗时间胶囊。 计划能成功吗? 时间胶囊会被bg4sr找到吗? 监考老师沿着过道依次发卷,她把语文试卷和答题卡放在白杨的桌面上,纤细有力的手指在试卷边缘上微微一按,以免卷子被风吹落,再给下一个学生发试卷,白杨愣愣地在发呆,他看到老师指尖上沾着白色的粉笔灰沫,试卷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拿到卷子的考生都开始看题,唯独白杨还在出神。 老师发完卷子,踏上讲台,在上课铃响中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现在可以动笔了!” 话音一落,一时间整座考场里都是翻动卷子的簌簌声,白杨游离的思绪重回肉体,他下意识地把中性笔倒转过来,然后开始看题。 可卷子上黑色的方块字印在视网膜上,又从天灵盖上飞了出去,怎么抓都抓不住,白杨心想这种状态考试岂不铁定完蛋?他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语文试卷的题头反复看了好几遍,可只记住了“南京市”“高三年级”“学情调研”这几个词组。 自己的计划还有其他纰漏么? 时间胶囊还会遭到干扰么? 这些问题从脑子里层出不穷地冒出来,白杨按都按不住,跟打地鼠似的,按下葫芦浮起瓢。 昨天下午他让严哥帮忙把胶囊带去月牙湖藏了起来——bg4sr曾说月牙湖公园仍然保持完好,地貌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那么把不锈钢胶囊藏在湖里躲过未来的二十年概率应该是很大的。 如果这次行动还失败,那他可真没辙了。 以白杨区区一个普通高中生的能力,再万全的计划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白杨偏头望向窗外,远处教学楼的楼顶上停了一排鸽子,天空蔚蓝,万里无云,此时此刻,那个姑娘在做什么呢? ——那个姑娘在飞奔。 半夏跑得从没这么快过,地面好似烫脚,足尖沾地就蹦了起来,她起床后吃过早饭就一路狂奔直至月牙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是一身白色的睡裙,由于月牙湖距离太远,而夜间离开居住地太不安全,所以半夏没法昨天晚上就到这里来,她只能第二天一大早动身。 女孩气喘吁吁地停在夜上海酒店宴会厅废墟的门前,弯下腰来擦汗,把沾在头发和衣服上的草叶摘掉。 那颗胶囊在哪儿? 半夏扔下背包脱掉鞋子下到湖里,她没想到bg4xh会把时间胶囊藏在这里,藏到夜上海酒店宴会厅的废墟底下,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因为这个位置她很熟悉,她经常在这里挖莲藕和菱角。 柱子。 从里往外数第三根柱子! 女孩屈膝弯腰,小腿膝盖都浸没在湖水里,慢慢地摸了过去。 近些年来月牙湖的湖水在逐渐干涸,今天的月牙湖肯定比二十年前的湖水要浅,半夏估计当年bg4xh埋藏时间胶囊时,夜上海酒店宴会厅建筑平台下的水深能淹没到大腿,但现在只在膝盖以下。 水浅了是好事。 水浅王八多,不缺吃的…… 呸。 水浅了好找胶囊。 半夏双手都沉在淤泥里,一点一点地往前挖,可是她也有些疑虑。 宴会厅废墟这一片水域她并不陌生,这里荷花莲蓬多,半夏常在此处觅食,岸边甚至还有她的御用下水点。 但来这么多次,为什么她从未发现过时间胶囊? 在指定的那根柱子底下摸了一圈,女孩往下挖得很深,没有发现时间胶囊,于是她转移向其他柱子,一路摸索,钻进平台底下,一根一根地摸过去,直到半夏找得累了,找得腰酸背痛,于是从平台另一边钻出来,直起身子,叉着腰活动了一下全身关节。 女孩抬手撩起耳边的发丝,擦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水,望着眼前的湖面。 这是为什么? · · ·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古文又是考《滕王阁序》。 白杨不假思索,提笔忘字。 完蛋。 穷睇眄于中天的“眄”字怎么写? 考场里一片寂静,偶尔有咳嗽声和翻动试卷的声音响起,语文考试已经进行了九十分钟,一共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到这里大多数人已经结束了基础题的解答,要开始着手对付作文了。 本次语文考试的作文题是“不小心睡着了的光阴”。 白杨皱了皱眉。 他是个作文苦手,每次碰到这种材料作文都大皱眉头。 “在成长的途中,或许你偶尔打一个盹儿,就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事情。而更令人失落的,是你原本并不想睡,只是装睡,或只想眯一会儿,可竟真的睡着了……” 白杨默默地读作文材料,后座和前座正在奋笔疾书的沙沙声让他有点紧张,考试中不怕时间走得快,就怕别人写得快。 可是作文这玩意,越着急越憋不出来,跟便秘似的。 什么时候他也能像前后座那样,文思如尿崩啊。 白杨深呼吸冷静下来,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了一个椭圆,笔尖沿着已有的笔迹不断地打转,盯着看,越看越像时间胶囊。 时间胶囊就是圆的。 ——对,时间胶囊是圆的。 半夏站在水里忖度。 它是个胶囊,应该是圆滚滚的柱体。 女孩在湖水里捞了两个小时,把餐厅地基的每一根柱子下都搜了一遍,挖上来的淤泥能堆出巴别塔,剩下的余料还能搭个胡佛大坝,仍然一无所获。 她捞到了不少垃圾,空易拉罐、破玻璃酒瓶、大鹅卵石,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时间胶囊,有时半夏以为自己摸到了,圆圆的,硬硬的,表面光滑,可捞上来一看是不知道谁扔在湖底的头盖骨。 谁家头盖骨也乱丢? 这么多年了失主也没来认领。 心真大。 她带着一身星星点点的水迹和淤泥,一身白裙立在齐膝深的湖里,像一只落在这里的黑背白鹭,左右环顾。 莫非这次计划也失败了? 太阳越来越毒辣,半夏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遮阳伞,再晒下去要中暑脱水。 她决定先上岸休息,补充水分。 慢慢找,一定能找到的,反正时间来得及。 半夏安慰自己。 “下了一整夜的雨,早起就是好天气。” 女孩低声哼着歌,一步步地往岸边涉水行走。 一边走一边思考——二十年前时间胶囊被藏在餐厅的地基底下,它二十年前就在这儿了,如果没有被其他人取走,那么自己怎么会找不到呢? 自己经常来这里采莲藕莲蓬和菱角,如果真的存在时间胶囊,那早就应该被自己发现了才对…… 半夏扒开沿岸的杂草,把一只脚从水下的淤泥里抽出来,踩在岸上。 自己有没有见过那东西? 她一只脚踩在岸上,再用力把另一只脚抽出来。 圆圆的,滚滚的,黑糊糊的一颗胶囊? “又在昨晚梦到你,我们快乐地游戏……” 女孩忽然愣住了。 “快乐地游戏……” “游戏……” 圆圆的,滚滚的,黑糊糊的一颗胶囊! 那就是时间胶囊! 她找到它了。 仿佛有闪电从女孩的脑中划过,紧接着她的全身开始颤抖。 她早就见过它了,她早就见过它了!就在上次采莲藕时,半夏从湖底的淤泥里挖出来一个满是淤泥的圆柱体,但当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随手到了沿岸的浅滩上——不,不,她能肯定那绝对不是自己第一次与时间胶囊见面,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半夏成百上千次路过月牙湖,成百上千次下水采莲藕,在淤泥里摸索的双手也曾成百上千次触摸胶囊。 早在半夏还不认识bg4xh的时候,那颗时间胶囊就在等着她了。 成百上千次擦肩而过,只为了最后的一次邂逅。 · · ·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监考老师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出声提醒,“还没有答完题的同学抓紧了。” 白杨埋头写作文。 这是什么见鬼的作文题? 不小心睡着了的光阴? 每次语文考试,要绞尽脑汁东拼西凑地写满八百字,对白杨来说就像便秘一样痛苦,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数答题卡上还剩下多少空格子,恨不得一个省略号当六个字用。 “综上所述,时间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俗话说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定会长眠,我们一定要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秒……” 天呐,我这是在写些什么东西。 白杨心说。 白氏作文技巧之一!就算自己写的是一摊烂泥,也必须拔高作文立意。 白杨审视了一遍自己写的文章。 不够高。 这还不够高,还要再高!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当今世界,努力奋斗是主旋律,作为当代青年,我们一定不能睡懒觉,要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不懈努力奋斗!” 白氏作文技巧之二!无论你写的是什么四六不沾的东西,最后必定要以“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不懈努力奋斗!”结尾,看在这句话的份上,批卷老师会多给你两分。 下课铃响。 考试结束。 白杨长舒了一口气,合上笔盖,静待老师收走试卷和答题卡。 他注视着卷面上的字迹,心里忽然微微一动,这么多年语文考试,从没有过一次像今天这样,作文完成之后还想再写点什么。 他想写什么呢? 他想写时间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力量,究竟有什么可以抵抗光阴的流逝和岁月的侵蚀?就好比是把一枚胶囊藏在湖底,让这艘脆弱的小纸船在滔滔的时光长河里随波逐流,历经艰辛,最后准确地停靠在某个人的手上—— 在干裂的泥滩上,女孩找到了被自己丢弃的圆柱体。 那东西仍然安静地躺在原处,被浸透淤泥的塑料布层层包裹,半夏把它抱在怀里,用手指、用匕首、用牙齿把干结的塑料布一层一层地拆下来,最后露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金属胶囊。 女孩的双手开始发抖,抖得抓不住刀柄。 半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小刀一点一点地清除螺栓上的锈迹。 在水里浸泡二十多年,这枚胶囊早就锈死了,制作时间胶囊的不锈钢也扛不住如此漫长的岁月和恶劣的环境,费了好大的力气,半夏才拆下来第一颗螺栓。 胶囊盖子上一共八只螺栓,把它们全部拧下来,半夏就能打开盖子。 被封存整整二十一年的时光慢递将重见天日。 螺栓是烂了,好在橡胶密封圈仍然在发挥作用,胶囊内没有进水,原本白色的橡胶早就变成棕黄色,一捏就碎,半夏把胶囊内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有一袋药品,有一只木质小相框,还有一张信纸。 微微发黄的信纸。 半夏把信纸在草地上摊开,纸上的笔迹还很清晰。 “尊敬的bg4sr小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他真的已经死了。 半夏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这是一封亡者的来信,它穿过二十年的漫漫光阴到了你的手里,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还未出生,而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 一个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一个没有人的夫子庙、新街口、南航附中和月牙湖公园,一个没有人的南京,那肯定没有高考,没有数学试卷,也没有《小题狂做》。 另外,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希望你能告诉我我的死因,以及其他人的死因,如果你知道的话。” 我可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就算知道,我也不一定告诉你—— 绝对不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 绝对绝对不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 绝对…… 不告诉你…… 你为什么死了呢?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信纸上,半夏下意识地摸脸颊,才发现眼泪流了满脸,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呢。 你为什么死了呢? “当然,如果我的死因太惨,希望你斟酌一下,不要太直白地告诉我,以免给我造成太大的精神压力,二十年后我还不到四十岁,一想到世界将会失去一位如此年轻有为的人物,我就深感痛惜。” 呸! 女孩哭着哭着又破涕为笑。 呸呸呸呸呸! “祝你身体健康,下雨出门永不忘记带伞,吃黄焖鸡永不夹到生姜,73。” 最后落款: “此时此刻与你通联的、身处二十年前的bg4xh。” 微微泛黄的信纸背面,是一个大大的微笑。 第133章 值得零点一试 翌日。 连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进门,呼啦啦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全部倒在地板上,老白和老王凑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白震蹲下来摆弄,“摄像头?太阳能板?” “无线路由这是?”王宁弯下腰来,随手提溜起一条粗电缆,“搞这些东西作甚?” “我让小连买回来的。”坐在沙发上的赵博文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蓝牙耳机,“另外,邱小姐出动了。” 在场的众人一惊。 “这么快?” “兵贵神速。”老赵起身过来,“项目组争分夺秒,邱小姐正在去文昌的路上。” “文昌?” “文昌卫星发射中心,我们用长征五号把邱小姐送出去,载具用第二代飞船,它将是全世界第一枚乘坐载人飞船上太空的核弹,论待遇,比它的兄弟姐妹们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宽敞明亮的载人飞船,比起逼仄狭小的洲际导弹弹头,那不是超级头等舱?”赵博文在白震身边蹲下来,伸手拿起地板上的摄像头,这是连翘按照他的要求淘来的旧货,老赵掂量掂量,把电池拆了下来。 能赶上长五遥三发射纯属巧合,只能说中国足够大,只要你想找,总能找到你想要的。 “长五哪天发射哦?”白震问。 “这个月27号。”赵博文回答,“时间非常紧张,日子不等人,搞到这枚大火箭可不容易啊,手里有尚方宝剑都撕扯了很久。” “哪天回来?” “以我们为坐标系原点,飞船的返回舱会在二十年后的12月27号晚上十点左右再入大气层,它会降落在梅花山庄附近,一个直径一公里的大圆,不载活人,降落可以稍微粗暴一点。” “核弹是送到了,问题是后续要怎么搞?”王宁问。 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此时仍然悬而未决。 核弹已经出发了,火箭就矗立在发射塔内,看似一切准备就绪, 可那枚核弹要如何触发?如何精准地消灭大眼睛? “先把邱小姐送过去!赶上末班车,后面走一步看一步。” 老赵说是这么说, 但他心里其实有一个计划。 他要赌一把。 “有百分之十的概率就值得一试, 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就算有把握,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就叫十拿九稳。” 赵博文在省委的会上这么说,他的计划只是基于一个猜想——猜想不要紧,黎曼猜想也是猜想。 “那你心里的计划有多大成功概率?”有人问。 “值得零点一试。”老赵回答。 百分之一的概率。 与会的人们互相对视,交换目光, 就当前这个基本上没辙的形势,还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几率, 那可真是了不起。 “百分之一的几率就敢试?”白震帮忙撕开太阳能电池板的外包装, “你这可着实冒险, 负得起这个责吗?” “负不起。”赵博文干脆利落, 他坐在茶几对面埋头干活, “要不这个责任你来担?” “不不不,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老赵。”老白连忙摇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老赵, 组织上看重你信任你是有原因的,就冲你这强大的心理抗压能力, 万中无一。” “扯屁,我头发都要掉光了。” 赵博文冷哼一声。 一边的王宁抬头瞄了一眼老赵黑发浓密的头顶, 也冷哼一声。 “捆好了,你该告诉我们这摄像头干什么用了。”王宁用透明胶带把太阳能电池板紧紧地缠在一起,往茶几上一推, “搞两个摄像头能做什么?它能解决大眼睛?” “百分之一的概率能解决大眼睛,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不能。”赵博文回答,“不过无论百分之多少的概率都是虚的,如今计划碰到了没法解决的难题,所有人都寸步难行,当所有人都停下来时是最麻烦的……重要的是不能停,这么庞大一个团队, 停下来就会冷却凝固,再启动就难了, 我们需要一个突破口,让大伙儿看到希望,让所有人保持精力、热情和活力。” “您就是曹操?”王宁说。 “曹操?” “望梅止渴了您这是。”王宁解释, “只是不知道这梅子是不是真的存在?” “老赵你究竟有什么计划啊?”白震也问,他把第二台摄像头用胶带捆好,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这摄像头是什么灵丹妙药?” 赵博文神神秘秘的,老卖关子,就让两个老伙计极其不爽。 “接下来我们要把这俩玩意放到新街口去。”赵博文把两个摄像头叠起来,每只摄像头都用透明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绑着天线和太阳能电池板,硕大一只,他扭头让连翘帮忙拎着无线路由器,“测试一下能不能用725远程连接这俩摄像头,技术部的人跟我说可以,我们还是得试试。” “用725电台远程连接两个摄像头?用同轴电缆或者光纤吗?”连翘跟在他屁股后头问,“从新街口拉五公里长的电缆到指挥部……” “信号衰减太厉害,不行。”赵博文说,“你见过五公里长的网线啊?一百米到头了。” “用光纤!” “多模光纤最多两公里,不够。”赵博文又说,“咱们用无线传输,你怀里抱着的无线路由可以刷成信号中继。” 赵博文要把两台摄像头放在新街口,看行为他仿佛是要用摄像头当做诱饵——这令所有人都难以理解,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大眼睛会对摄像头感兴趣,如果它对摄像头感兴趣,那南京市区里有数十万计的摄像头,大眼睛不得在市区里看花了眼? 这是什么奇怪的战术? “不是什么奇怪的战术,这叫大眼瞪小眼计划,如果我的猜想没有出错,那么这东西就是干掉大眼睛的关键。” 赵博文拿起一卷透明胶带,用牙齿咬住胶带,恶狠狠地往下一扯。 “嘶拉——” 半夏将最后一条胶带撕下,层层地缠绕在摄像头上,捆好之后拿起来晃晃,确认摄像头的所有外设都固定住了,将它们扔进背包里。 “bg,我这边一切准备就绪。” 再把包背上,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挂好手台,推门出发。 天边挂着一弯明亮的月亮,黑色的城市像是沼泽,女孩离开单元楼,站在楼前的空地上望了一眼月亮,转身几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第134章 指挥部的灯光 今天晚上月光很亮,半夏径直往新街口去了,背包鼓鼓囊囊,装着摄像头和无线路由,这一次她可当心了,不能再走过头。 “哼哼”号合成孔径雷达成像遥测卫星在今天正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重新返回大气层烧毁,算起来它算是超期服役了,卫星项目组给它设计的寿命只有160个小时,而它顽强地多存活了一个昼夜,并在坠毁之前最后一次汇报了大眼睛的位置。 它在紫峰大厦一带转悠,抓住这个机会,半夏直奔新街口。 第二次出动已经比第一次更有经验,指挥部坐镇梅花山庄,后勤支持团队紧密配合,白杨连翘盯得死死的,相较于第一次行动,今晚的行动更简单更直接,半夏不需要再前往第一第二基地,她只需要在新街口打个转就回来。 本次行动的宗旨是“快”。 一个字,就是“快”,兵贵神速,越快越好,尽量缩短在外活动的时间。 “她就……只需要去扔两台摄像头?” 白震仍然难以理解这是要做什么。。 “对。”赵博文点点头。 “摄像头能起什么作用?”王宁问,“你真把这东西当诱饵?我不觉得它有什么吸引力。” 赵博文不说话了,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去,背着双手,留给众人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老王冲他狠狠地竖起中指。 “bg,我看到了新百大楼……新街口到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各组注意,抵达新街口,完毕!” “注意,抵达新街口!完毕!” “抵达新街口!完毕!” 半夏掏出背包里的摄像头,一手一只,每一只都用透明胶带和细布条把摄像头、电池板、无线路由紧紧地捆在一起,这是她在指挥部指导下拼凑起来的远程监控摄像头,从新街口到梅花山庄有五公里远, 这么远的距离要做到图像传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技术部门认为利用线缆不切实际, 沿路安置两至三台无线路由勉强可以支持图像数据传输, 半夏从垃圾堆里淘出来几台华为无线路由,指挥部立即找华为改写固件传过来刷机——当初女孩洗劫了珠江路, 拖回来大量有用没用的电子垃圾,在后续的工作里这垃圾山就变成了宝藏,摄像头、主板、电源、网线,常见的电子元件应有尽有。 新街口广场是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 东西向的中山东路与南北向的中山南路在此交汇,形成一个大转盘, 转盘的中心则矗立着孙中山先生的铜像。这里是全国最繁华的商圈之一, 世界毁灭之前每日游人如织, 以广场为核心, 世贸中心、国金中心、南京中心一圈的超级高楼, 也难怪大眼睛老喜欢在这里盘踞。 谁都喜欢繁华的地儿, 不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连地外系外也不例外。 半夏在马路这边放下一台摄像头, 又跑到马路对面放下一台摄像头。 这是赵博文叮嘱的。 半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老赵千叮咛万嘱咐, 两台摄像头一定分开放, 离得越远越好。 且两台摄像头的视线不能平行, 必须交叉。 半夏趴下来调整摄像头朝向,确保两只摄像头的视线可以在广场对面交汇, 至此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此外还有一个小插曲。 打道回府的时候半夏从科巷那边经过,路过自己前两天被追杀的那条街, 吃了一惊。 明亮皎洁的月光下,路面上铺满了细碎的绿色枝叶, 女孩站在路口,从街口望向尽头,那一整条街上的植物都被切成一米多高, 断面整齐划一。 · · · 半夏的工作基本完成,咱们暂时按下不表。 话分两头,另一边二十年前,指挥部这边正在紧锣密鼓地安排邱小姐的出嫁事宜,从古至今嫁女儿都是件麻烦事,更别说跨时间跨星系跨种族跨文明的四跨婚姻,作为娘家, 为了让大眼睛这个新郎官能成功地与邱小姐共度春宵,一爆泯恩仇, 指挥部里上百个老丈人可是操碎了心—— 当老赵找到中核工业的工作组说要派出邱小姐时,工作组激动地紧紧握住老赵的手,说你可总算来了, 我们已经在计算机里把南京炸了一千四百遍。 “这里是新街口,南京市区里高楼密度最高的区域,邱小姐当量一万吨, 如果在新街口广场用地爆的方式引爆,能炸出一个直径八十米深度二十米左右的弹坑,核火球直径能达到两百米……也就是说,以邱小姐为圆心画一个直径两百米的大圆,这个圆内的一切东西全部报销。” 大屏幕上是秦淮区的3d地图,放大至新街口,主讲人打了个响指,新街口中央膨胀起一个深红色的大球。 这个大球直径有两百米,可以预见的是,在核弹爆炸后的零点零零一秒内,新街口广场周边的一圈高层建筑——世贸中心、国金中心、南京中心,这些玻璃幕墙摩天大楼都会瞬间融化人间蒸发。 钢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摄氏度,玻璃到六百摄氏度就会开始软化,它们在核爆的高温面前就像蜡塑的。 “核火球内部有一千万度的高温和2000psi的超压,这就是一颗小太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主讲人的语气相当狠厉,“在核弹爆炸后的一秒内,爆轰波会席卷整个……” “打住,打住,它的威力我们已经够清楚了。”有人打断他,“我们现在需要知道它会不会对sr造成危害。” 主讲人沉吟了几秒。 “那我们接着说,邱小姐爆炸后方圆五百米内的建筑物会被彻底夷平,这个范围内超压可以达到20psi,人造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基本上扛不住这样的冲击,但是到了三公里以外——也就到解放路这儿,爆轰波的超压就会下降到1psi,也就是震碎窗玻璃的程度,可能会伤人,但是不致命,而梅花山庄距离新街口有五六公里远。” 大屏幕上的红色火球外又套了一层更大的半球,这个半球直径三公里,它是邱小姐冲击波的杀伤范围。 “这么说,它爆炸时的冲击波不会对梅花山庄造成严重损坏?” “是的。”主讲人点点头。 “别忘了第一和第二基地,它们能抗得过核爆吗?” “不用担心,第一和第二基地距离核爆中心足够远,爆轰波抵达它们的位置时,超压大概是5psi,这个威力可以摧毁大多数民居,但是对地下的三防设施无可奈何,我们在设计两座基地时,第一个考虑的就是防核。” “那么辐射呢?” “辐射的危害比冲击波要大,我们设计这枚核弹时在尽量降低辐射危害和放射性沾染,核爆之后,在核爆中心八百米范围内,电离辐射剂量能达到50sv,普通人在这样的辐射环境下五分钟内就会死亡……不过他在因为辐射死亡之前就会因为高温或者冲击波挂掉,到核爆中心1公里以外,辐射剂量还有5sv,这样的辐射剂量完全可以导致人类死亡,就算命大幸存下来也会患上辐射病,所以在核爆发生时一定要做好自身防护,躲起来,躲在建筑物里,躲得越远越好。” 与会者们互相交换目光,有点担忧。 “还有放射性沾染呢?” “根据赵主任给我们的数据,sr过去一周多记录的天气和风向,我们认为那边这个季节主要是东北风。” 主讲人继续按ppt,地图上以新街口的核爆为中心,往西南方向拖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尾巴。 这条尾巴是如此之长,一直拖到了地图之外。 “它要吹到哪儿去?” 主讲人不说话,把地图缩放,一直缩放,最后南京市整个市区都变成一个巴掌大小,众人才发现这放射性尘埃一直吹到了芜湖。 “它会形成一片近千平方公里的放射性沾染区。”主讲人说。 “往这个方向吹,那二号基地就在沾染带内。”有人提醒。 主讲人点点头。 “是,所以核爆后只能去北边的第一基地。” 赵博文在会议室里坐在第二排,其实按身份地位他该坐在倒数第二排,作为一个有权无职、被临时任命的战时前敌指挥,论资历论能耐论肩膀上扛的星星,他比在座的可都差远了,老赵能压得住场子大多数时候靠的是他本人的气势,癞蛤蟆瞪眼睛,见谁都不怕,如果换成老白老王站在这里,对面大领导一为难,多半就不敢再强逼了。 你推诿我妥协,最后扯皮扯到明天早上。 而老赵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老中二,万年副教授,就算面前坐的是碇司令,他也敢抢了对方那副用502粘在脸上的墨镜,让他睁大狗眼看看还剩多少时间。 时间啊时间,赵博文在心里暗暗叹气,明明隔着二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却每一秒都要争抢。 “散会!” 主讲人结束了自己的规划布置。 所有人起身离席,省委大楼里只剩这最后一间会议室还亮着灯,凌晨一点二十,组织部都该下班了,指挥部还在开会。 自己回去也该写篇文章,叫《指挥部的灯光》。 老赵坐在那里,默默地想。 第135章 安全屋 一大清早,白杨就被老妈轰起来跟着连翘出去跑五公里,练了这么久,白杨已经练出一身边跑边睡的绝技,人类没法像海豚那样左脑工作右脑休息右脑工作左脑休息,但白杨可以在跑步时让大脑处于放空状态,在此状态下他六亲不认,认不出来。 他换好鞋子,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还没踏出门槛,一群蓝衣大汉夺门而进。 “早上好。”打头的汉子粗声粗气地打了个招呼。 “哎哎哎你们这……你们谁呀?” 白杨大惊,睡意都散了一半。 这群大汉并不理他,成群结队地往客厅里涌入,手里拎着工具箱、抬着成捆的银色金属线,拎着腻子粉、油漆桶,最夸张的还有扛着一大叠瓷砖的……沉重的高帮长靴踩在老妈刚拖过的地板上,一脚一个黑脚印。 白杨立马明白了这是群什么人,心说你们换便装怎么不把鞋也换了? 哪有一群人齐刷刷地剃板寸还穿07式作战靴的。。 “来啦?来得真早,啊黄队您好您好。”老爹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他还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嗒嗒”地跑过来和人握手,“材料都带齐了吗?” “带着呢,白组长。”王队拍拍手里的红色工具箱,又指指身后队友们肩抗手抬的材料,“赵主任回来了吗?” “没呢,昨晚去省委开会,开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在那边打地铺了。”白震回答,“咱们事不宜迟,赶紧开工。” 白杨站在边上,懵懵懂懂。 施工队直扑白杨卧室,小小一间卧室挤进去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们把椅子、被褥、书包、书架上的书,以及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堆在客厅的墙角,不能移动的物体,就展开透明的塑料布,把它们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这……这是在干嘛?” “施工。”白震说, “你怎么还不下去跑步?连翘在底下等你呢,今天上午你们不是要去紫台办公楼和莫愁湖地铁站吗?” “哦哦哦。”白杨一步三回头, 出门下楼去了。 施工队在地板上、书桌上、书架上都铺好塑料布, 然后开始铲墙皮,铲完墙皮就用油性笔在砖块上画方格, 往格子里打膨胀螺丝,他们关上房门叮叮当当一阵猛敲,毫不手软。 偶尔有拎着锤头凿子壮汉出来,把堆在过道里的材料提进去。 这是在干嘛呢? 这是在构建安全屋。 施工队带来了镀银的粗铜线和4毫米厚的铅板(白杨以为是瓷砖), 甚至还有淡黄色的含铅防辐射玻璃,他们把铅板严密地铺在北边和西边的墙壁和天花板上, 互相嵌合, 不留缝隙, 再用镀银铜线铺在房间的内壁里, 一圈一圈地铺设, 铺成网格——很显然, 铅板是辐射屏蔽墙,而铜线可以构成法拉第笼。 尽管中核工业的工作组表示这枚核弹是专门设计的, 针对辐射和放射性沾染做了优化,距离爆心三公里以外辐射剂量就会下降至001sv, 而在核爆后的二十四小时内, 核辐射沾染区域空气中的辐射剂量会自然下降至最初的百分之一, 也就是说,梅花山庄在核爆发生一昼夜后, 空气中的辐射剂量只有01sv,还赶不上医院里做一次ct。 工作组的专家说放心, 咱们的邱小姐干净得很,当年苏联用核弹炸水库, 原子能部部长第一个跳进去游泳。 尽管如此,指挥部仍然不放心,老王说单看数据是赶不上做ct, 但你能天天在医院里做ct啊? 01sv的辐射剂量持续照射,相当于天天站在x光机前做胸透,短期内不致命,长期来看准不行。 核工作组里的小年轻暗戳戳地说这还能有长期啊? 王宁当场就暴起要打人。 他这体重老白一个人还拦不住,老赵一起拦才拦下来。 于是指挥部规划着要把白杨的卧室改造成安全屋,可以防辐射,可以防电磁脉冲, 以免核弹爆炸摧毁i725电台,拐两五这一大把年纪的老身子骨可经不起核武器的折腾, 电磁脉冲一来,内部电路要被烧得乱七八糟。 所以他们用镀银的铜线沿墙面铺设,构成法拉第笼, 以保护电台不受核爆炸影响。 铺好辐射屏蔽墙和法拉第笼,施工组再给墙面糊上水泥,抹好腻子, 泥瓦匠手法娴熟老道,相当了得,白震评价说这一抹,是二十年的抹功啊,水泥和腻子都是特制的,里面掺了硫酸钡,最后施工组把窗玻璃给卸了,换上铅玻璃。 做完这一切,把地板上的塑料布一卷,所有垃圾都被卷走。 干净利落。 “喔……黄队,你们做得很好啊,效率很高。” 赵博文探头进来望一眼,白杨卧室内部陈设如初,只是四面墙壁和天花板焕然一新,跟重新装修了一遍似的。 “赵主任,你回来了。” “刚刚从省委回来,开了一夜又一上午的会。”赵博文打个哈欠,“最近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 “客厅和其他地方需要改装吗?” 老赵扭头望了一眼乱糟糟堆满文件和电脑的客厅,摇摇头: “算了,这边不适合大规模动工,改客厅改到明天都搞不完,把卧室改造一下能保电台周全就行,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那我们就回去复命了。” 黄队“啪”地一下立正敬礼。 施工队列队鱼贯而出,最后一个走的人顺带把地板给拖了。 临近中午,白杨回来才发现自己的房间好像变了样——其实什么都没动,唯独墙壁变干净了。 · · · “是明天吗?” “是的,大小姐,飞船会在明天发射,也会在明天返航,并在你家……呃,我家附近降落,over” “它会落地?” 女孩有点惊奇。 “当然,它当然会落地,不落地怎么把核弹送到你的手里?”白杨解释,“会有一个很大的返回舱落地,落地的时候反推火箭点火,轰地一下,蛮壮观的,邱小姐就坐在里面呢,你把它接出来就好啦,over” “bg……它……它不会砸到我?” 女孩又有点担忧。 白杨一愣,他可没想过这个,不过仔细一想真有这个可能,往常载人飞船的返回舱都是在内蒙古四王子旗的着陆场降落,那地方地广人稀,可从没飞船在南京市中心着陆的,于是他摘下耳机扭头喊:“爸——!她问飞船会不会砸到她,有这个可能吗?” “有——!”老爹回答。 “什么?”白杨吃了一惊,“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机灵点,看到它落下来就躲远些,剩下的靠佛祖和菩萨保佑,你王叔已经去栖霞寺烧香了。” 第136章 联合国秘书长卡卡罗特 老王说栖霞寺的佛祖和菩萨比鸡鸣寺的就要灵通,鸡鸣寺的神佛把法力都点在姻缘上了,一个个都是姻缘破坏神,在这个邱小姐出嫁的关键档口,绝对不能去鸡鸣寺烧香,老王还下令整个指挥部所有人近期都不能去鸡鸣寺,连路过都要绕道。 “bg呀bg,我现在还不能明白为什么要扔两个摄像头过去,这是要做什么呢?” “诱饵。”白杨回答,“它可以吸引大眼睛,我猜是这样,over。” “它为什么可以吸引大眼睛?” 女孩很好奇。 “你之前不是说它总和你对视吗?我估摸着这玩意应该有追踪人类视线的机制,你盯着它看的时候它也会盯着你看,这就是用摄像头的视线作为诱饵,吸引大眼睛踏进伏击圈,over” 白杨想到了一个自认为靠谱的答案。 “可是摄像头哪会有视线?”半夏更不解了。 摄像头是信息单向传播的链路,是信息传播的单向阀门,监控者可以看到被监控者,被监控者不可能看到监控者,全南京市满大街的摄像头,谁能通过摄像头看到监控后面坐着的人? 如果这一点可以做到,那结果是很可怕的,电视里的人可以看到电视外的人,《新闻联播》的主播可以在晚上七点同时看到几亿中国人。。 几亿中国人同时出现在瞳孔里,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白杨挠了挠头,他也觉得这不可能。 “他还让我尽量把两个摄像头的距离拉远,视线交叉,这又是为什么呢?”半夏闷闷地问。 “或许是要确定核弹的起爆点?就像战斗机上的机枪弹道交汇点那样, 视线交叉的位置就是核弹引爆的位置。”白杨又想了一个自认为靠谱的答案, “我们必须把这东西放在预定位置,否则炸不死它, 核武器威力也是有限的……你觉得呢?over” “嗯……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我不想讨论这些,我好累啊——!”女孩瘫倒在椅子上,捂着后脖子努嘴, “我昨天晚上爬了好久的路灯杆子挂无线路由, 可是我腰背还在疼呢,上次掉进下水道里身上的伤还没好,就冒着生命危险出去干活儿,我这么辛苦, 要听一些好听的话!” “大小姐辛苦了, 我谨代表2019年的七十亿地球人对您表示诚挚的感谢与问候,over” “还要!” “大小姐,我们对你的感激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一泻千里, 千里迢迢,over。” 白杨老直男了。 “我不要感激,夸我夸我夸我夸我!” “今天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论语》,随手一翻, 看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子曰大小姐天下第一。” “还要!” “我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庄子》, 随手一翻,看到庄周说他梦到你了。” “换一个!” “我为你带来了联合国秘书长的口信, 他说全世界人民都不会忘记你所做出的伟大贡献, 他们要在阿尔卑斯山上给你塑像,over” “联合国秘书长?他是谁?” “他叫卡卡罗特,over。” “哦……”半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那代我谢谢卡卡罗特, 塑像的时候要塑好看一点啊。” · · · 结束通联, 白杨在椅子上沉默地坐了许久, 一双有力而纤细的手落在他的肩上,帮他捏了捏。 “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开心, 却要在通联时装出精力充沛情绪高涨的模样,还要给她讲笑话。”身后的人一边捏肩一边说, “累不累?” “翘姐。”白杨轻声说, “能帮我把灯关上吗?” “好。” 连翘把卧室里的灯关了,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窗外还有昏黄的路灯灯光,但路上没有行人车辆,此时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这个城市已经睡下了。 白杨默默地坐在黑暗里,在窗前留下一个一动不动的模糊背影,仿佛失去灵魂的空壳, 连翘走过来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连翘手心的温度和力量, 白杨才动了动,他抬起手盖在连翘的手上,用力握紧了。 连翘拍了拍他的手背。 “计划能成功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 明天核弹就要发射,还想这个?”连翘轻笑。 “可是我们一路狂奔到现在,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 哪有空档留给我慢慢思考呢?”白杨盘起腿来,“再说思考又有什么作用?思考只是浪费时间,多思考一秒,末日就逼近一秒。” “大家都是在蒙眼狂奔。”连翘点点头,“谁知道能不能成功呢?先做了再说。” “可是……” “可是那个小姑娘究竟能不能因此得救呢?核武器真的不会伤害到她吗?”连翘说。 白杨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小白啊,这个问题谁都给不了你答案,无论是谁都想救她,你爸也好,王叔也好,赵主任也好,又有哪个老父亲不想救自己的闺女。”连翘弯下腰揽住他的肩膀,细软的发丝垂落下来,“但任务的成败高于一切,全人类的利益高于一切。” “我们好残忍。” “是的,你是主犯,我是帮凶,我们所有人都是帮凶。” 白杨的身体慢慢地前倾,额头磕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他不敢思考。 一旦思考,就心乱如麻。 假使他们真能完成任务,那么未来会得到改变吗? 假使未来能得到改变,那么大小姐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果真如连翘所说,不要思考,蒙眼狂奔,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百米短跑,没人有时间停下来慢慢思考,你要做的就是盯住目标,然后拼尽全力。 先拼尽全力,再看是非成败。 白杨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静谧的夜晚,对面的楼里寥寥还剩几盏灯光,明天长五遥三火箭将带着那枚核弹发射升空,此时此刻,那枚纯白色的重型火箭正安静地屹立在两千公里外的勤务塔里,头顶上一片璀璨的星空。 无论是2019年还是2040年,这都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平静。 “累了就睡觉,好好休息。” 连翘拍了拍他的后背,转身拉开房门,忽然又回过头来说: “明天记得早起。” · · · 2019年12月27日20时45分,长征五号遥三运载火箭在中国文昌航天发射中心点火升空,飞向二十年后的漫漫未来。 第137章 等啊等啊等到天亮 在使用核武器之前,半夏必须保护好自己,中核工业给出了详细的自我保护指南(专家组仍然认为邱小姐爆炸在可预见的未来不会给女孩造成实质性伤害,但他们拗不过指挥部的三个老爹),在指南里细致地说明了如何在核爆后生存,半夏逐条逐条地排查,检查门窗的密封性,用塑料布把物资严密地包裹起来,但无论怎么做防护——用专家组的话来说,都不如跑得远。 中核工业建议半夏在核爆后的一周时间尽量远离梅花山庄,往东转移,到南理工或者农科院附近躲一个星期,如果条件允许,躲到紫金山背后的栖霞区去当然更好,这个季节刮的是东北风,栖霞区是上风口,不受沾染的影响,所以半夏是在做转移前的准备。 这可是个大工程。 半夏把睡袋帐篷雨披都卷起来,用绑带紧紧地扎在自行车的架子上,吃的喝的用的都塞进背包里,她蹲在地板上,用力拎了拎包,真沉,再把它重重地放下来。 包后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要搬家了呀黄大爷。” 女孩伸手拍了拍黄鼠狼的小脑袋。。 黄大爷昂起脑袋,一扭头跑掉了。 “别跑远了——!”半夏喊,“别到时候找你找不着!” 黄大爷没回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女孩叹了口气,真不让人省心。 她起身坐到椅子上,慢慢地舒了口气,又觉得应该再喊一声,于是她冲着房门喊: “别跑远了啊!” 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 能带走的都打包了, 不能带走的都封存了,比如说厨房里的明代景泰青花侍女踏青图罐, 还有洪武釉里红岁寒三友纹梅瓶,以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带不走统统在楼下挖个深坑埋起来。 这么多东西临时来收拾肯定是来不及的,半夏必须提前准备。 现在的时间是12月27日下午三点。 女孩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面前的桌上挤得满满当当, i725业余无线电台、赛扬3150工控主板,显示器、电源、键盘,摄像头,各种凌乱的电子元件堆积成山, 桌子底下还堆着电瓶, 横着三脚架,烧报废的液晶屏,这都是她过去几个月的劳动成果,就半年之前, 她还不敢想象自己能搞定这么复杂的系统, 瞧瞧,时间要改变一个人是多么简单,它用不了多久,就能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半夏拿起耳机戴上, 脸上不自觉地挂上微笑。 再把耳机摘下, 脸上又恢复成面无表情。 再戴上,又在微笑。 再摘下, 又面无表情。 她把耳机放回到桌上, 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双眼一点一点地眯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己也学会了伪装? 伪装成一个永远精力充沛、意志坚强、快乐开朗、不可打倒的姑娘。 你明明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半夏轻声说。 你怯懦,你害怕, 你畏缩, 你想逃避, 你不敢直面那么大的困难和危险,你害怕核弹, 害怕大眼睛,你快撑不下去了。 “你演给谁看呢?” 女孩对着桌上的耳机说。 可是耳机保持沉默。 · · · 当天晚上长五遥三火箭发射时指挥部里正在看直播, 当然不是央视那糟糕到家的直播, 而是另外专门线路, 贵宾机位中的贵宾机位,长五脸上的毛孔都能看见清清楚楚,从早上吃完饭开始老赵老白老王他们就在蹲守,与文昌中心远程保持同步,他们可以说是全世界对本次发射最紧张的一伙人,指挥部很清楚机会难得,成败在此一举——一旦发射失败, 就算长五有备用箭,邱小姐也没备份的了。 中核工业反复强调说你们只有一次机会, 这枚核弹我们只有一颗,想再搞一颗一模一样的最快也得两个月后,我知道你们等不起。 老赵说闭嘴, 你们把我搞紧张了! 于是一下午老赵都在和发射中心联系,反复确认步骤,几乎到了骚扰程度, 直到发射中心忍无可忍,怒喝你能不能闭嘴?再打电话过来干扰我们的工作,这枚火箭要是出了岔子你负全责! 这话听得——那叫白震和王宁心里一个舒坦呐。 总算有人能治治老赵这个王八羔子了。 赵博文被怼了回来,颇为无奈,他郁闷地坐在沙发上,远远地望着两千公里之外的火箭屹立在灯光下冒白烟。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干,对?”白震对王宁说,“不懂的外行就别去添乱,这是最基本的工作原则。” 王宁点头称是: “我从来不在别人忙的时候打搅人家,讨人嫌。” “这是素质问题。”老白说。 “是,素质问题。”老王也说。 当晚八点四十五分,长征五号遥三火箭点火,指挥部里众人的目光追着那个大白胖子在空中逐渐远去变成一个发光的小点,说实话谁的心里都相当忐忑,长五技术还不够成熟,两年前遥二火箭发射时就出过问题,氢氧发动机工作异常导致任务失败,指挥部几百号人一点大气不敢出,死死地紧盯着不放,这是没办法,要是有办法跟着一起上天,指挥部里肯定会有人去的,别人不说,赵博文就要第一个报名,他要从火箭发射一直跟到打开整流罩才肯放心。 好在长五团队和栖霞寺的佛祖都靠得住,当晚八点五十分,星箭分离,指挥部确认载荷成功入轨,运控大厅里那块久违的大红屏幕亮起,所有人起立鼓掌。 新载人飞船原型机搭载邱小姐进入轨道,并在一个小时后切断与地球的一切联系,它将是人类世界发往未来最庞大的时光慢递,飞船的运行轨道被设计成一条前往太阳与地球的l4拉格朗日点的路径,在l4点飞船将以晕轨道转悠二十年,同时和地球保持公转周期上的同步,直到返回日临近,再重启发动机返回地球。 这同时也是迄今为止最复杂的时光慢递任务。 比之前的哼哈二将还要复杂,主要复杂在再入大气层上。 哼哈二将的轨道设计最复杂,但它们不需要进入大气层,不需要面对这个人类航天史上最大的难题,一头扎进稠密的大气对任何航天器都是生死关,而邱小姐从一个天文单位外的l4点返回地球,再入大气层时的速度远超近地轨道——这也是为什么指挥部需要把新载人飞船借过来,新载人飞船是为了登月甚至登火任务准备的,它拥有高速返回地球大气层时仍然保证自身安全的能力。 “成了!发射成功!”白震拍案而起,“谁去买瓶酒,咱们庆祝一下?痛饮庆功酒——” “买什么?”老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没没没没什么……不过这可是大喜事,就不能破例……” 白震还想挣扎。 “喝酒误事!”老妈一点面子不给,“你们的工作全部完成了吗?就想着要喝酒了。” 老白萎了。 站在事后的角度上看,白震这口庆功酒确实想早了,火箭成功发射仅仅只是成功了一半,而另一半,得要等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见分晓,按照原定计划,飞船将于二十年后的12月27日晚上十点左右重返地球——于是一群人挤在白杨的房间外头等消息,等那艘飞船返回地球的消息。 白杨跟女孩说,载人飞船返回地球非常壮观,是超大号的流星,从夜幕下划过,全世界都能看到,所以女孩就开开心心地做好准备看流星。 她坐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了第二天天亮。 第138章 责任在王宁 赵博文的心脏慢慢地沉了下去,沉进了腹腔,沉进了大肠,沉进了膀胱,沉到了楼下,沉进了地底。 一群人坐在客厅里沉默,频道里也沉默,整个团队陪着bg4sr熬了一宿,直到早上太阳升起,指挥部才确认任务失败——没人愿意直面这个事实,可事实是这样的东西,无论你看或者不看,它都在那里,它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人们心里的侥幸,从东方红计划开始直到如今,所有人都在心存侥幸,烟花成功了,哼哈二将也成功了,那么邱小姐没道理不成功——可是这里面能有什么道理? 回去翻翻时光慢递三定律,这个世界本就会阻挠任何人逃离大过滤器,远离地球是最稳妥的手段,但不是百分之百成功的方案。 就算是普通的航天任务都有失败概率,遑论是跨越二十年的飞船,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飞船一旦出毛病,就会化作废铁漂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轨道上,铁一般无情严苛的事实掀开了所有人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人们才发现谁都没半点把握,但谁都在详装胸有成竹。 整个项目团队都回去归零了, 留下老赵坐在沙发上啃苹果, 心在跳手在抖,额头上在冒冷汗。 要命要命要命要命要命要命要命。 他搞丢了一颗核弹。 卧槽。。 正常人这个时候该心肌梗塞了, 赵博文希望自己的心脏给点面子也梗塞一下,反正打120三分钟救护车就到楼下,他宁愿住进医院插上呼吸机当个不省人事的病号——等自己一觉醒来的时候,或许会有人站在病床前严肃地对自己说:赵博文同志, 危机已经全面解除, 你的任务完成了! “我操啊……” 赵博文紧紧地揪着头发说。 现在没人知道那颗核弹在什么地方,它可能遗失在任何一个时间点的任意一段轨道上,没有任何可能找回来。 “责任在我。”王宁说。 其他人一愣。 “我在栖霞寺烧香的时候只顾着让佛祖保佑火箭成功发射了。”王宁叹了口气,“忘了保佑飞船成功返回。” “那你确实该死。”白震说, “自绝以谢党和人民。” “电话!”茶几上的手机在震动, 王宁把它扔到赵博文面前,“接下来该怎么办?有没有可能把它找到?” “没可能。”白震说,“要逃过大过滤器的第一个要点就是不能受到人类干扰,飞船入轨后就与地面切断了一切联系, 没人能找到它。” “可是我们知道它的轨道。”王宁说, “紧急派飞船去追,能追回来吗?” “你当是星球大战呢?”白震翻白眼,“人类历史上干过这种事吗?退一万步说,假设你真能把它追回来, 那么你就会变成任务失败的原因。” “操。” “老赵!那个……” 白震扭头正要说什么, 被赵博文推开了。 老赵推开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出门下楼, 那身子晃晃悠悠,垂着头佝着脊背,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地上栽一跤。 白震欲言又止。 “老赵……你卧槽!” 果然栽了一跤, 赵博文脚下踩空,一屁股滑了下去, 弹弹弹弹弹弹到了楼下拐角。 白震和王宁连忙扑上来。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老赵扶起来, 可后者一丁点反应没有, 他只是皱着眉头,抿着嘴角, 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镜,冷冷地扫了一眼两个老伙计, 接着往楼下去了。 两个老伙计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们从赵博文的目光里看到了怨恨, 他在怨恨什么呢?怨恨团队太无能,怨恨飞船不靠谱,还是怨恨这个世界不留活路? 可无论他在怨恨什么,事实都已铸成,两个老朋友都很清楚,赵博文发泄情绪只是在破罐子破摔,他没办法了。 如此庞大的计划, 调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最后仍然功亏一篑。 老赵被击垮了。 · · · 赵博文到了楼底单元门口自己常坐着抽闷烟的地方, 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鸠占鹊巢了。 是白杨和连翘。 两个人并排坐正那里,一动不动。 “让让。” 老赵挤进来,坐到两人中间。 他一屁股的灰, 裤子还磨破了,也不在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点着了塞嘴里。 “主任,抽烟有害身体健康。”连翘提醒。 “没几年好活了,有害就有害。”赵博文叼着烟,“你们坐在这里做什么?” “讨论还有没有挽救的法子。”白杨说。 “就你们俩?”老赵嗤笑一声,有点轻蔑。 “现在不是有你了吗。”连翘说,“主任,指挥部有没有备用计划?” “有啊,火箭还有一枚,飞船还有一艘,理论上还有一次机会。”赵博文回答,“只要我们能等两个月时间,等到第二枚核弹准备妥当。” 再等两个月时间,果真是理论上的机会。 没人知道在大眼睛的威胁下,bg4sr还能否坚持两个月,所有人都不乐观,时间拖得越久于我越不利,这是共识。 “赵叔,要不你再挖一挖?”白杨说,“这个国家这么大呢,说不定什么地方还藏着秘密武器,藏着什么绝世高人,还有很大很大的力量没有发挥出来……” “没有了。”赵博文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还能到哪儿去挖?再挖就要挖穿地心了,全中国十几亿人,可是一个领域里的顶尖人物也就你两个巴掌那么多,能帮上忙的可能还不到五根手指头,能挖来的我早就挖来了,还挖,你是让我去五行山挖孙猴子帮忙吗?” 他真烦了。 为什么这帮人就是能问出这些蠢问题?为什么这些人总是在妄想永远都有解决方法?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认为一切都有挽回余地?如果事事都有完美方案,人人都有圆满结局,那么人类历史上哪来那么多不幸和灾难?上帝他妈的早就死在阴沟里了,跟神明祈祷是没有用的,搞不定就是搞不定,死球了就是死球了,你们能他妈的明白吗傻逼! 他就不该接手这个烂摊子,世界毁灭就毁灭,早点毁灭早点干净,大家都变成橙汁去见绫波丽。 老赵闷闷地抽烟。 他情绪崩溃的时候相当歇斯底里。 “现在说任务失败还为时过早。”连翘说,“它可能只是迟到了,说不定今天晚上飞船就来了呢?” “有这个可能性。”赵博文脸色和僵尸似的,“不过从技术上来说,它要么按时抵达,要么永远不会抵达。” “我相信它会回来的。”连翘说得很认真。 “是啊。”赵博文冷冷地说,同时在心里说出了下半句: 你就是那样的傻逼。 第139章 这东西我见过 “失败了啊。” 女孩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抬头望着天花板,鼓起腮帮子。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等两个月,等第二枚核弹准备妥当,再发射一次。”耳机里的人这么回答,“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丢失在宇宙中的时光慢递没有任何可能找回,over。” “两个月呀……两个月肯定会下雨。”女孩说。 “下雨?” “两个月后春天就要到了,肯定要下大雨。。”半夏解释,“那么我放在街道上的摄像头就会被水泡坏。” 白杨扶额。 居然还有这一茬。 这能怎么办呢?只好到时候再重新组装两个摄像头了,连核弹都重新组装,两个小小的摄像头算什么。 “另外,两个月后这里刮的风方向也会发生变化,到时候就不是东北风了。”半夏又说,“这也会影响计划?” 白杨仰天长叹。 这事儿他兜不住了,好在他只是个通讯员,不是做计划决策的,想必此时此刻指挥部里做决策的人头都大了。 一次行动失败,留下来的烂摊子光收拾都麻爪子,赵博文骂人骂得歇斯底里,骂完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指挥部无奈之下只能把项目团队分成两拨人,一拨人收拾残局,一拨人加班加点地推进第二次发射。 昨天晚上核弹回收失败,今天晚上老爹他们仨就夜不归宿,不知道跑哪儿开会去了,凌晨一点多还不回来,只有王宁半夜十二点多的时候使唤小朱上门来取了一趟材料,可以想象省委或者南大某个会议室里又是一个灯火通明的不眠夜,连翘在客厅里整理文件, 挑灯夜战, 战着战着就睡着了,趴在茶几上不省人事, 还是老妈把她抱到沙发上给她盖了一身毯子。 都太累了。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很难说如今仍然支撑着他们坚持下去的是什么,当一个人累到头昏眼花眼皮子打架时想必也不会考虑什么人类的未来,人类的未来是什么?有枕头重要吗?更何况指挥部里大多数人对计划的成功已经不抱希望,只不过没人敢明说, 失败主义思想倾向在项目组里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 但有些话就算不说也能从眼睛里读出来,有人私下里跟赵博文说,上级在讨论是否要把重心逐渐转移向军事备战上,言外之意就是对南京指挥部的行动已经不再看好。 白杨问赵叔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老赵无力地笑笑:让她开心一点。 白杨点点头。 老赵又说:还有, 让你自己也开心一点。 相比于指挥部里的丧气包们, 半夏反倒要豁达得多,大概是她一直生活在一个毁灭的世界里,形势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呢? 所以最后居然是半夏反过来安慰白杨: “bg你看,其实生活在这里也挺好, 你会习惯的, 说不定还会喜欢。” “是,我当然会习惯, 大小姐, 在你那个世界里我是死人。” “……哦。” · · · 到了回收失败后的第三天晚上,也就是12月29日晚,那艘飞船仍然没有任何回归的迹象,到了此时, 就算是连翘都不得不承认任务大概率是失败了,邱小姐遗失在了茫茫太空中, 正如赵博文所说,它要么按时抵达,要么永远不会抵达。 白杨越来越丧气,他念念叨叨着一些无意义的屁话,譬如“还有五年就完蛋了你说我该不该去享受一下生活”, “如果你还剩下五年的生命会做些什么”, 还有“大小姐你怕不怕死呀”, “如何勇敢地面对死亡”, 就连老爹都看不过去了,他不希望自己儿子变成一个苏格拉没底的哲学家,老爹说你要是实在没话可说, 就把任务细节再给她确认一遍。 于是白杨拿着平板给女孩复述任务细节, 这些工作本来是要等到飞船成功回收之后再做的,但如今任务失败,闲着也是闲着。 他们进入视频通话状态,方便半夏能看到图片。 “这是长征五号。” 白杨举起长五的照片,在镜头面前停了几秒,又举起一张白纸,纸上写着上述六个字。 “飞船就装在这里。” 他再用笔在长五火箭的整流罩头部画了个圈, 用箭头和文字标注出来。 “这是飞船,核弹就装在飞船里。” 白杨把火箭照片换成飞船, 白白净净的新一代载人飞船待在无尘车间里,跟讲ppt做汇报似的。 “这是核弹。” 邱小姐是一个深红色的球体,在中核工业提供的技术资料里, 它的大小被标注为直径366公分,重量19公斤,比一颗篮球稍大一圈。 但内部结构就比篮球复杂多了, 外层的复材外壳、缓冲内衬,内部的安全闭锁机构、炸药透镜、起爆器、反射层、核装药、中子源,一层套一层,这些东西白杨没法解说,因为他也不懂。 “这是密钥。” 密钥看上去像是一枚小小的u盘,实际上是一枚电子钥匙,密钥会安置在飞船内部随着邱小姐一同升空,权作是娘家送给她的嫁妆,为了确保这枚核弹的安全,项目组花了很大力气设计了相当复杂的闭锁机构——邱小姐有密码和密钥的双重保险,想要解锁核弹,必须同时掌握密码和密钥,先插入密钥再输入密码,而密码只有女孩一个人知道是什么。 “只有我自己知道?” 五分钟过去,视频通话换人出镜了,女孩出现在镜头前,举着手电筒和纸板,纸板上是一个问句。 她把问题凑过来给白杨看,几秒钟后埋下头去写新的句子: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密码呀。” 她一连写了好几句: “快回答我的问题。” “换人!换人!” “现在该你上了。” 信号收发切换,白杨在平板上写道: “我也不清楚,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就知道该输入什么。” “由红转绿,就是解锁成功。” “具体细节可以通联的时候说,打这么多字我好累啊。” “我说完了,切换!” 信号收发再次切换,女孩已经准备好了一堆问题: “我怎么进入飞船?” “飞船有门锁吗?有钥匙或者密码吗?” 白杨用小拇指抠抠耳朵,心说问这些问题有啥用,飞船都回不来了,现在不知道栽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他还是图文并茂地回答了: “这是飞船。” 白杨在新载人飞船的照片上画了个大圈,特别框出指令舱,然后在图片底下输入文字: “你现在看到的飞船是完整的,包括指令舱和服务舱,但它返回的时候不会是这个样子,它只有一部分会重新进入大气层——注意,我圈出来的这个舱才是返回舱,核弹就放在里面,它是重返地球的那部分,当飞船降落的时候,舱门会自动弹开,不需要手动开启。” “这张图片上的飞船太干净了,它在进入大气层时会遭到高温灼烧,你等等,我给你找一张类似的图片。” 白杨上百度搜了一张烧得乌黑的阿波罗飞船返回舱照片,示意给女孩看。 “你看到的差不多是这个模样。” 我尽做些无用功。 白杨暗暗地叹气。 任务都失败了,还讲这些有什么用呢?就像是菩提祖师教孙猴子水中捞月,镜里观花,实际上那月是捞不着的,花也是摘不到的。 信号收发再次切换,半夏明亮的双眼出现在镜头里,她眨了眨眼,不知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从底下举起来一张纸: “这东西我见过。” 第140章 赵博文我屌你妈 卧槽。 我操操操操操操操操! 白杨从椅子上弹起来,抬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个消息太惊人,惊得他大脑僵硬无法转动,几秒钟后他抬手按住额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深呼吸一边告诉自己先别高兴得太早。 白杨立即上网搜索新载人飞船返回舱的确切图片展示给对方看,多确认了两遍,再让对方把通话模式改成音频。 “bg,我见过这个东西,这个返回舱,一个圆头圆脑的玩意,又高又大,半截埋在泥里,和你给我看的图片非常相似,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就在人寿广场那个大坑里。”女孩在频道里说,“我还以为是个没爆的大炸弹呢。” “它……它是什么时候到的?”白杨声音都在抖。 “你是说那个返回舱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到的,好多好多年前它就在那儿了,我第一次从南图对面经过时,那个大坑就在那儿了。。” 我的天呐。 白杨轻声说。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当你以为它要失约的时候,它实际上已经等了你好多年。 女孩多少次经过南图对面的人寿广场,都对那个大坑视而不见,如果飞船有思想,它肯定要郁闷为啥半夏不搭理它,可它也不能说话,不能呼喊, 就这么风吹雨打地蹲在坑里, 蹲了很多年,蹲到头上长草鸟做窝, 蜗牛慢慢爬上来。 倒霉的飞船肯定不知道它来早了,它抵达的时候,女孩还不认识它。 白杨不清楚飞船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某个环节一定出现了问题, 飞船提前返回了, 并且坠落在人寿广场,八吨重的金属疙瘩以极高的速度撞塌大楼砸在地上,震塌了周围建筑不说,还在地上撞出一个大坑。 不幸中的万幸是导航没坏, 它找准了位置, 落在梅花山庄附近。 真是天不绝我。 白杨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立即给老爹打电话。 · · · 白震这个时候正蹲在会议室外头的走廊上吃宵夜,白震、王宁、赵博文几个人靠着墙蹲成一排,一只手端着一次性纸杯, 盛着白开水, 另一只手抓着又冷又硬的蛋糕,晚上的会已经开了三场, 从晚上八点半开到凌晨两点, 开一场休息十分钟,每一拨都是不同的人,门外桌上摆的茶点都要吃完了,也没人上新的。 会议室里暖气开得极足, 一群人闭门吵架,屋子里的二氧化碳浓度高得令人头晕脑胀, 只有会议间隙的休息时间才能出来透气,但走廊的空气质量比会议室内也没强到哪儿去,所有人都饥肠辘辘,把门外的茶点一抢而空,白震抢到了两只蛋糕, 一口一个。 “要我看呐, 吵不出结果。”王宁蹲在边上, 腮帮子鼓鼓的, “他们第一个考虑的是推卸责任,你听听这帮人说的,明面上是在讨论任务失败的原因, 实际上重点是本组工作绝对没出问题, 出问题的是其他项目组。” “谁都能甩锅,我们该把锅甩给谁?”白震撇撇嘴,抬头环顾一周,其他与会者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里,互相攀谈。 “甩给佛祖。”赵博文说,“栖霞寺里的佛祖和菩萨是第一责任人,就这么说。” “就这么写报告?上头要撤了你的职。”王宁说。 “撤撤撤, 早点他妈的撤。”赵博文骂骂咧咧,“不撤是我孙子。” “有本事你这话当面跟领导说。”白震白眼一翻, “不说是我孙子。” “去你妈的。”老赵说。 “也不必太悲观,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今天晚上飞船就到了, 有这个可能性,对不对?”白震抬眼望着天花板,把最后半块蛋糕塞进嘴里, 真是见鬼了,平时怎么没觉得这蛋糕这么好吃? 吃完他又去张望,发现桌上已经被拿空了。 “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咱们接下来不能再做这个指望,要抛弃幻想,准备战斗。”赵博文拍拍屁股起身,“走了走了,该回去了,下半场要开始了。” 接下来一场漫长的会议,各大项目团队负责人激烈地讨论如何二次展开行动,如何保证二次行动取得成功。 王宁坐在底下皱眉,一言不发,身边这些人嘴一张他就知道要说什么话,他的耳朵要磨出茧子了,尽管人人都在看似认真煞有介事地讨论任务细节,可王宁很清楚这是无用功,今天晚上他们把嘴皮子磨破也不会把计划往前真正推动一步,所有人都沉醉在假装努力的温水里自我催眠,好像坐在这里吵架真能吵出什么结果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间会议室其实是座舞台,舞台上的每个人心照不宣地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大难将至,他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或者假装做点什么,这是他们的职责。 其实在这儿叨叨不如找栖霞寺的主持过来念经,后者可能更有效果。 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会都不如和尚念经,这一点王宁深有体会。 “第二点,应当保证目标在核弹有效杀伤范围内,这个需要人工手动调整,如果我们把核弹投放在梅花山庄附近。”主讲人手里捏着一只笔,用笔帽在ppt上点来点去,“把核弹搬运到预设引爆点是高风险行为,应当备注标红。” “我们还有没有办法再次监控刀客的行动?” “需要遥测卫星。” “卫星准备需要时间,更麻烦的是火箭。” 老赵抄着两只胳膊,看谁都不爽,嘴撅得可以挂啤酒瓶子。 任务失败给他造成了很大麻烦,这让赵博文在整个指挥部里说话的底气没那么足了,在他看来,这世上第二困难的是拯救世界,第一困难的是统率如此庞大一个团队去拯救世界。 “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 会议室突兀地响起刘德华喜庆的声音,打断主讲人的ppt,也打破了严肃的氛围,所有人一愣,都转头循着声音望过去。 白震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将电话按掉,主讲人微微地皱眉表示不悦,开会时把手机静音或者震动是基本常识。 老白按掉电话,把手机藏到桌子底下,有点尴尬地笑笑。 “开会的时候希望大家把手机静音或者关机。”主讲人干咳了几声,“那我们接下来再看第三点……” 白震在桌子底下偷偷地用微信回复: “儿子,我在开会呢,啥事打电话找我?” 几秒钟后,白杨回复了。 手机微微一震,老白打开微信看了一眼,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大到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屌!” 老白陡然一声大喝,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主讲人也给吓住了,茫然地把视线投过来。 “我屌——!”老白用力一拍桌子,腾地起身,“我屌你妈我屌你妈我屌你妈!我屌你妈的老赵!赵博文我屌你妈——!” 第141章 它找到我们了 凌晨两点,一大群人连夜驱车赶往梅花山庄,车队在无人的中山东路上狂飙,白震一辆破丰田打头阵,他老司机了。 刚刚在会议室里老白暴起大骂赵博文,惊得众人愕然,骂这么狠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赵博文派人把老白家祖坟给掘了,但接下来白震的消息让所有人炸锅,会议室里寂静了三秒,赵博文第一个冲了出去。 白杨在反复确认女孩所见的究竟是不是飞船返回舱时(连翘教了他不少询问技巧,如何让被询问者全面地回忆并交代所有细节),一大伙人呼啦啦地涌进来,白震推开卧室的房门,气喘吁吁地扯着嗓门问: “真的找到它了?” 白杨摘下耳机,扭头说:“准确地说,应该是它找到我们了。” · · · 一个紧急作战会议在客厅里召开,谁也没法说清为什么飞船提前了这么长时间就返航,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它没走丢,飞船的项目团队负责人百思不得其解,计划中的任意一环出现谬误都会导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返回舱最后落到非洲都不奇怪,可匪夷所思的是它仍然老老实实地回到南京了。 任务团队体会到未来是一个纯粹的黑箱,你把任何东西送进去,它的发展都不可预知, 你只能等待那个黑箱输出结果。 “我们估计核弹还有效, 只要返回舱还保持完整,核弹就能用。”核工作小组说。。 “这么结实?”白震问。 “我们在设计的时候, 对核弹的要求是,它在飞船着陆失败时仍然可以保证安全性,返回舱可以烧毁,但核弹不能损毁。”核工作小组回答, “sr观察到的返回舱保持了主体结构的完整性, 那么核弹大概率还有效。” “那咱们不用再等两个月重新设计核弹了?” “应该不用。” “好!”赵博文用力拍巴掌,这是近些天来他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核弹还在问题不大,但密钥铁定损毁了。”核工作小组的某人从脚边一叠a4纸上撕下细细的一条,举起来晃了晃, “密钥就这么大, 很细很薄,我们没法让它太坚固,如果飞船不是正常着陆,那么它毫无疑问抵抗不住冲击。” 众人把目光投在那张小纸条上, 它只有大拇指的指甲盖宽度, 几寸长短。 “没有密钥有可能启动核弹吗?”赵博文问。 “绝无可能。”核工作组摇头,“没有密钥, 核弹的解锁链路就是断路, 闭锁无法打开,要是强行打开就会损坏核弹结构,导致核弹失效。” “密钥可以重新制作一枚吗?”赵博文问。 “可以。”核工作组点头。 “重新制作一枚密钥需要多长时间?” “十二个小时。” “好,那打个电话, 让他们重新再做一枚密钥。”老赵说,“小连, 你帮忙做一下备注……” “现在凌晨两点半,连翘都去睡觉了。”王宁说,“你给谁打电话呢?” “明天早上,明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打。” “制作密钥很容易,但要把它送过去不那么简单。”核工作组说, “这个东西很精密, 也很脆弱, 而且绝对不能丢失, 通常的时光慢递手段不适用。” “不能装进时光胶囊丢进湖里?”王宁问。 “绝对不行,这是核武库的密码,无论如何不能丢失, 我们任何人都担不起它可能丢失的风险。”核工作组说, “它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送到目标手里,要么彻底损毁。” “它要是丢了,咱们都得进去,少说判个几年,政治保卫干部盯指挥部盯得贼特么严。”有人低声说。 王宁皱眉,他目光环视一圈。 “要不就把它藏在这里?在墙上凿个洞, 把它砌进墙里?” “不行,砌进墙里就坏了。” 这把王宁也给难住了, 他没想到长征五号载人飞船乃至于核武器这些大家伙都能搞定,居然会被一枚小小的密钥挡住前路。 密钥要求万无一失地精确送到女孩手里,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任何时光慢递都有失败的概率,他们可以采取各种方法提高成功率,但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这世上事事不外乎如此, 要求个六七十分是简单的,但要求八九十分就难了,而要求一百分则是没想让你好过。 “这些都不重要。”赵博文起身用力拍拍巴掌,“怎么把密钥送过去,我们会有办法的,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把团队重新整合起来,把东方红计划第三阶段按照原计划推行下去!同志们,时间就是生命,我们现在把东方红计划重新捡起来,将行动进度定在收到邱小姐这个节点上,距离计划的核弹解锁时刻还有多长时间?” 白震从屁股底下抽出平板电脑,打开任务备注。 “72个小时。” “好,那我们目前就按照72个小时的剩余时间来推进!”赵博文挥舞着拳头,“72个小时之后,我们要解锁那枚核弹!” · · · 核弹预计解锁前48小时。 半夏平躺在沙砾上,硌得腰腿屁股疼,她眼前十几公分处就是一面巨大的水泥墙体,它完整地倾覆下来,墙皮剥落之后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水泥开裂之后露出深不见底的手指粗缝隙,几万吨的重量悬在女孩鼻尖上方,它要是塌陷了,平拍下来,那自己就会“唧”一下爆浆,变成一摊薄饼——半夏默默地想。 不过它保持这个状态已经很多年,水泥裂隙里长出了青苔和藤蔓,绿色植物正在吞没这庞大的不规则钢筋水泥混合物,将其变成一座绿色的雕塑,人寿广场的废墟是哪年形成的呢? 女孩没有记忆。 废墟是个好地方,它能提供隐蔽的通道供半夏穿行,女孩仿佛一只在岩层里钻来钻去的蚂蚁,周围一点光线没有,漆黑中她只凭借记忆往前摸索,废墟中的缝隙四通八达,但有些是死路,她碰到死路就原路返回,有些缝隙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她就脱下背包慢慢地爬过去。 半夏躺在那里,有微风从外头吹进来,吹动她的头发。 她在等。 一边等一边回忆自己刚刚经过的路线,回去的时候就按原路返回,她尝试在自己脑中构建起废墟的模型,但很快失败了,这片废墟是由两三幢高层玻璃幕墙大楼倒塌形成,以前她很难想象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现在半夏知道它是被飞船撞出来的,返回舱像陨石一样坠地,拖着熊熊烈焰。 而那艘飞船此刻就在自己的视线中——半夏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月光,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外头一下子就亮了,半夏往外看,她隐约能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伫立在大坑中央,那就是飞船返回舱。 第142章 安全,安全,还他妈是安全 返回舱有两米高,下半截埋在泥土里,月光下它是个烧得焦黑的巨大圆锥,说实话如果不是白杨解释,半夏根本认不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辨认载人飞船的指令舱需要航天工程相关的知识储备,女孩对此完全不懂,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与返回舱擦肩而过不知多少次,次次认为那是个未爆炸的航弹弹头。 一颗小石子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嗒”一下落在坑里,弹起来滚远了。 空气里仍旧寂静。 十分钟后,一只小小的脑袋从水泥板底下探出来,谨慎地左右张望。 “bg,我到位了。” 半夏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从废墟夹缝里爬出来。 在情报不足的情况下离开梅花山庄,前往人寿广场废墟检查飞船和核弹,是相当冒险的行为,但所有人都觉得这值得冒险。。 女孩跳进坑里,小心翼翼地快速穿过浅坑,这个撞击坑大而浅,地面下陷的范围是个直径近百米的大圆,而返回舱就在坑中央,走近了半夏才意识到返回舱外壳本是白色,隔热瓦在再入大气层时遭到高温灼烧,落地时已经是个漆黑的大疙瘩,半埋在泥土里。不知名的绿色小圆叶子零零星星地丛生在坑里,也沿着雨水流泻的小沟爬到了返回舱的头顶上, 还开出一朵明黄色的小花来。 半夏绕着返回舱转了一圈, 绕到背后她才发现舱体其实严重变形,大概是坠落时和建筑物碰撞所致, 外壳严重开裂且内陷,从侧面开口的舱门往里望,内部已经烧焦,这艘飞船着陆失败后肯定起了大火, 垂落下来的电缆酥脆得一捏就变成粉末。 女孩弯腰钻进去, 脚踩在一层薄薄的泥里,空间很宽敞,还充斥着一股泥土的霉味,她抬头环顾, 这倒是个不错的庇护所, 想来会有不少动物住在这里——果然,一低头就看到腐烂的鸟类羽毛、碎蛋壳还有不知什么动物的粪便,显而易见夏天这地方很热闹。 世界上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是什么,半夏伸出手指敲敲漆黑的内壁, 刮掉干结的污垢, 能看到银白色的金属,这东西的年龄比她还要大呢, 可在另一个角度上来看, 它三天前才发射。 “核弹……核弹在哪儿呢?” 她需要找到一颗核弹和一枚密钥。 白杨说核弹就安置在指令舱里,那是个比篮球大一圈的深红色球体,而且很沉,而密钥安置在一个塑料密封箱里, 密钥是枚细长光滑的金属插片,三厘米长, 两毫米厚。 可如今舱内没什么能辨认的玩意,所有东西被烧成漆黑的一团,常年有动物在这里活动,把所有能咬的都咬得稀烂,就目前这个状况, 精密脆弱的密钥肯定是彻底完蛋了, 不能再做指望, 半夏要找到那枚核弹, 确认其还有效。 要确认其是否有效很简单,就是看结构是否完整,结构完整代表有效。 “bg, 能听到我说话么?”半夏靠在舱壁上, 手台天线冲向舱门外,“我搜索过飞船内部,飞船状况很糟糕,这里基本上不剩下什么,也没有找到邱小姐。” “大小姐,这里是bg,收到, over” “我接下来要搜索飞船外,祝我好运。” “好运, over。” 往外搜索范围就大了,坑里长着稀疏的枯黄野草,有膝盖那么高, 还散落着大块的建筑垃圾,碎砖块、断钢筋、凝固的水泥,一根十几米长的粗壮横梁斜斜地插在地里, 仿佛一把巨大的锈蚀的长剑,半夏孤零零地立在草丛中,影子跟随月光一寸一寸地移动。 夜风吹过,带来海水的咸腥。 “一个红色的球……红色的球……” 半夏嘟囔着,视线从地面上扫过。 这地方她也来过不少次了,可从没见过什么深红色球体,真有那种东西难道不应该很醒目吗?她来回地搜寻,生怕漏过一点线索。 “这里真的会有一颗红色的球吗?”女孩歪着头自言自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哎呀!” 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半夏差点摔个狗吃屎。 · · · 与此同时。 指挥部。 茶几上的电子钟在倒计时,距离计划中核弹解锁时刻还剩下48个小时,白杨在紧张地等待女孩的好消息,而其他人在紧张地讨论密钥的传输方案,今天早上一上班项目组就加急重制了一枚密钥,此刻这东西正摆在茶几上,它确实很小,三厘米长一厘米宽,确实很薄,一毫米的厚度,金属材质,安静地躺在海绵里,远看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凑到眼前就能观察到它表面细密的纹路。 项目组说这里面有一枚芯片,是绝密中的绝密,搞丢了所有人都得进局子。 白震登时就往后挪了两脚,说此事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搞你们的,我就是个过路的……我去看看儿子那边的情况。 他推开白杨的卧室门,问:“儿子,大小姐那边情况怎么样?找到核弹了吗?” 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白杨戴着耳机撑着脑袋,背影一动不动。 “儿子?” 白杨的背影忽然抖了一抖,老白立刻把房门关上,心想自己是不是打搅到他了? 紧接着他听到房间里一声长叹,老白愈发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同时暗想这工作时间自娱自乐是不是不太好?虽然他最近压力极大需要发泄,这个可以理解…… 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往更糟糕的方向细想,卧室里就传来白杨的声音: “成了!” 白震再把门推开,“成了?” “成了!”白杨向后一倒,倚靠在椅背上,慢慢摘下耳机慢慢呼一口气,“大小姐的消息,发现邱小姐,结构保持完整,没有见到损伤。” “太棒了!”白震大喜。 白杨缓缓扭过头来,背着光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有双眼还有一点点光。 白震本来喜出望外,可看到儿子的眼神,喜悦又被冷水全部冲走,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忽然有些发凉,老白张着嘴怔了许久,问:“确认核弹有效?” “确认核弹有效。” 白杨点点头,这是大喜事,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芯片非常脆弱,不耐高温不耐高压不耐强冲击。”核工作项目组坐在客厅里嗑瓜子,号称绝密中绝密的核武器密钥和一大包恰恰香瓜子堆在一处,“必须把它稳妥地送到sr手里,成功率要百分之百。” “这不可能。”王宁摇头,“时光慢递三定律知道?” “知道。” “你要避开这个世界的过滤机制,就要先把它置于近乎丢失找不回来的状态,这是时光慢递的第一步,这个风险是必须要冒的。”王宁说,“你们越把它握在手里紧紧的,它越不可能送达目的地,这个世界越要和你对着干。” “这些不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核工作项目组很干脆地当起甲方,“我们只负责提供密钥,如何成功地把它送达,是你们的工作。” 王宁心说好家伙,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甲方,当甲方的终有一天要被甲方折腾。 核工作项目组最后重申了他们的要求: 安全! 安全! 还他妈是安全! 第143章 采蘑菇的小姑娘 半夏蹲下来,拂去球体表面的泥土,在月光下勉强能辨认出是深红色,似乎还有白色的字迹和编号,但已经磨损到看不清,她居然被这东西差点绊倒两次,真是有缘。 灰头土脸的邱小姐在这儿不知道待了多久,或许还被野猪拱过,要不然没法解释它为何不在返回舱里好好待着,跑到坑里来了,半夏跪下来,两只手抱住这个大球,很难想象它爆炸之后威力相当于一万吨tnt炸药,大概三十厘米直径,半埋在泥土里,具有与体积不符的重量,女孩试了两次把它抱起来都失败,最后只得滚出来。 真的好沉。 邱小姐骨碌碌地滚到半夏小腿边上停住。 很神奇,这么小小一个球,爆炸之后能把整个新街口都摧毁,那么大的能量都藏在哪儿呢? 半夏心想。 人类真是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掏出小刀拧开两颗螺丝,取下一块巴掌大的盖子,露出核弹表面的控制窗口。 取下来的盖子很轻很结实,半夏用手掰了掰,像是某种高强度塑料,两毫米的厚度,外壁被涂成红色,内壁是黑色,大概就是bg所说的碳纤维。 盖子底下是控制窗口,和半夏想象的不一样,输入密码用的不是按键键盘,而是六位机械滚轮,滚轮边上有一个细细的密钥插口,小小的面板上安排得非常紧凑,解锁核弹的步骤很简单,先插入密钥,再输入密码,解锁核弹。 解锁成功的标志是红转绿——半夏本以为是红灯转绿灯,但她看到核弹才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控制面板上红色的不是灯,而是半圆形的金属转盘,涂着深红色的漆,红底上还有黄色的字“断路”。 可以想象,解锁之后转盘会转到绿色的另一半。 这枚核弹的设计方向出乎半夏的意料,它体现出高度的集成化和机械化,确实是机械化而非电子化更非数字化,为了抵抗漫长的时间与恶劣的环境,设计者们在核弹外壳与炸药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大量使用机械结构,它就是一个精巧的机关,许多活动构件都不需要使用电力,以提高可靠性。 女孩重新把控制窗口的盖子盖回去,呼了一口气。 如今万事俱备,她只需要等密钥送到手,就能将其解锁。 邱小姐解锁后会进入待触发状态,此时的扳机最后一道保险被打开,它将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武器。 “bg,蘑菇采到啦,确认完好。” · · · 客厅里已经沉默了许久,众人没有料到那么多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临门一脚会被一枚小小的u盘难倒,该如何把密钥确保安全地送到女孩手里? 这个问题乍一看简单,但细想又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坏就坏在“确保安全”这四个字上,这四个字与指挥部一直以来依赖的时光慢递三定律在根本上互相违背,时光慢递骗过大过滤机制的要点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先尽可能消除慢递上携带的信息量——这等同于把它置于近乎丢失的高风险环境中。 而这一点是甲方——核工作项目组及其背后的人们无法接受的。 一把可能泄露核武器解锁机制的钥匙,没有人能承担其丢失的责任。 所以甲方的要求只有一条: 安全。 这个安全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也是政治意义上的,而且后者无法忽视,因为它才是指挥部的权力来源,当你想依靠一个强大体制的力量来达到目的,那么就必然要遵循它的规则受到它的限制,百无禁忌随心所欲绝无可能,说得难听点这些难题是人类自找的,可它又偏偏存在且绕不开,赵博文叹了口气,对于这一点他深有体会,这大概就是人类社会自身的局限性。 老赵老白老王坐在茶几这头,核工作项目组代表坐在茶几那头,双方都面色不善。 “这东西太麻烦了。”王宁抽出纸巾抿了一把鼻涕,“按照你们的说法,装时间胶囊扔湖里或者把它砌进墙里都不行。” “不行。”核工业项目组摇头。 “那我没辙了。”王宁摇摇头,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起身绕过茶几推门出去,“客厅里太闷了,我出去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我也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白震紧跟着起身。 两人下楼到小区里。 “这帮屌人根本不信任我们。”王宁说,“处处防着,跟防贼似的。” “正常,那伙人里有中保委或者国安的外勤,就那两个坐着不怎么说话的,不都是中核的人。”白震说,“以前在部队里的时候打过交道,那副做派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跟他们打过交道?没听你提过啊,啥事要你协助调查?” “哦,我是被调查的那个。” “操。”王宁说,“搞半天原来你有前科啊,都是冲着你来的?” “扯淡,我哪有什么前科?你以为是盯我啊?盯钥匙。”白震呸了一口,“干这行的基本原则就是凡事往坏处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把核武器钥匙埋在居民小区里埋二十年是完全不可能接受的,谁知道你是人是鬼?明天就被你挖出来了怎么办?” “谁他妈去挖?” “说不准以后谁被收买了。”白震说,“这个警惕性还是要的。” “那得。”王宁说,“这不行那不行,钥匙怎么送过去?” 白震不说话。 两人在楼底下溜达一圈回到楼上时,赵博文和核工业项目组已经吵起来了,准确地说,是老赵在单方面骂人。 老赵就是老赵,面对甲方也不怂,照骂不误。 “这个风险是必须要冒的!”老赵在发火,“讲政治讲政治,物理不跟你讲政治!” 核工业项目组很无奈,他们尝试安抚赵博文:“赵主任,你先消消气,这咱们也没办法啊,上级这么要求的,涉及到核武器,这不是小事,马虎不得。” “那边在等着呢!”赵博文手指着卧室的房门,脸红脖子粗的,“那小丫头正处于致命威胁之下,随时都有可能被刀客发现,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要是延误了战机,最终导致不可控的后果,谁能负得起责任?你,我,在场的所有人,谁能负得起责任?” “赵主任,你……你先坐下来,有话好好说,没什么不能谈的。” “谈!谈!还有什么时间谈呐!” “赵主任,我们没说不让你们干,问题是你们这也没拿出个靠谱的方案来不是?”核工作项目组有点委屈,“退一万步说,使用时间胶囊你们自己也认为是个不靠谱的方案,真把它砌到墙里去,根本没法遵循时光慢递的双盲原则,那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失败,失败了不也是延误战机?” 赵博文哑火了。 确实,他自己拿不出什么靠谱的方案。 他们只使用过一次砌进墙里的慢递方案,就是把时间胶囊深埋在梅花山庄大门的石头里,但这么做bg4sr没法把它取出来,埋得越封闭越结实,送达目的地的概率越大,但取出来的难度也越大,如果用钢筋混凝土厚厚地砌一层,那不用破坏性手段是打不开的,且不说女孩手里完全没这种手段,就算有,结果大概率也是在破拆过程中把密钥一起给毁了。 如果封闭得不够严实牢固,只在自家墙上挖个洞藏进去,那么它未必能成功扛过大过滤机制的筛选。 老赵眉头皱得紧紧的,这小小的玩意真是个大大的麻烦。 第144章 VVVLBI 众人跟坐禅似的枯坐到凌晨三点,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他们觉得就这么坐到太阳升起也不会有方案从天上掉下来,反而增加猝死几率,于是老白等人起身送客。 他们下楼把核工作组送出单元楼,目送他们上车离开。 小区里一片寂静,寥寥还有几盏路灯亮着。 “长五还有一枚备份对?”王宁站在冷风中,哆嗦了一下,“飞船也还有一艘备份,要不干脆再用它把密钥送过去。” “这个我提过了。”老赵摇摇头,“航天工作组建议我们别这么干,归零未完成,上一艘飞船的失败原因还没分析出来,不知道是降落伞开晚了还是干脆就没打开,贸然再试可能重蹈覆辙,返回舱又会轰地一声砸在地上。” “砸出一个大坑。”白震补了一句。 “头疼。”赵博文叹了口气。 “要我说,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老白吐槽,“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管这么多规矩作甚。” “这话跟中保委说去,他们定的密。” 赵博文打了个哈欠,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老赵你往哪儿去?” “回家去!”赵博文又打了个哈欠,到草坪边跨上小电驴,“今天早上八点省委那边还有会要开,我要回去补个觉,现在抓紧时间能睡四个小时……我嘞个操,这居然是最近一个礼拜我睡眠时间最长的一个晚上。” 白震扭头看向王宁,“你呢?” 王宁想了想,“我睡沙发。” · · · 五个小时后。 白杨跟着连翘早上晨跑结束回家,看到老爹萎靡不振地坐在沙发上,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王叔也萎靡不振地坐在沙发上,同样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两人坐在那儿懒洋洋地随意翻看茶几上的文件,哈欠连天,此起彼伏,张开嘴一口被烟酒炮制的黄牙,中年人的陈年口臭在空气中弥漫。 连翘眉头大皱。 “不开玩笑地说,我今天早上起床一看自己的枕头,发现都是头发。”白震用手捂着面孔深吸了一口气,“但最可悲的是即使牺牲了这么多头发,也没能换来一个好主意。” 王宁挠挠头。 老白掉那么多头发都没想出来,他就更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希望一觉醒来可以找到靠谱的方案,或者某人在梦中能得到周公指点,但遗憾的是没几个人真见到周公,白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到客厅找王宁,后者也没睡,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白震突然打开灯还把他吓一跳。 “怎么了这是?”白杨从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捏着毛巾在擦汗,“碰到什么问题了?” “还能是什么问题?”王宁说,“怎么把密钥送过去。” “用时间胶囊啊。”白杨不假思索,“发个慢递过去。” “不够保险,上一次用飞船送慢递失败,上级对我们失去了一部分信任,我们的做法遭到了广泛的质疑。”王宁摇摇头,“他们要求,必须拿出一个尽可能安全的方案,我们在思考如何提高安全系数。” “时间胶囊能有什么安全系数?”白杨莫名其妙,“送这东西不就是碰运气么?” “是,就是碰运气。”白震点头,“我们是这么想的,但世界不是围着我们转的。” 上午十点。 核工作组又上门了,白杨好奇地端详他们从档案袋里倒出来的小玩意。 “这就是密钥?” “是。”有人点头,“不好意思,请问有瓜子吗?” 老妈端上来一大盘瓜子,众人遂又开始瓜子会议。 “别看体积小,它神通广大。”核工作组向白杨解释,“电影里有没有见过国家元首身边总跟着一个人提着黑色手提箱?那个黑手提箱就是核武器指令系统,不过电影里是假的,而这个是真的……你可以把它视作核手提箱,它是一个系统集成,正常环境下牵涉极多的庞大指挥控制链条被压缩到这个小小的密钥里,它集解锁、计时、识别、触发、引爆于一身,没有它核弹就不可能引爆。” “喔。”白杨似懂非懂地惊叹。 “毕竟二十年后没人下指令。”核工作组补充,“邱小姐自己就得是一个控制闭环。” “这么说它是核弹的引信和大脑?” “是大脑的一部分,触发系统的控制部门其实是做在这小东西里面的。” 核工作组点头。 “那枚核弹的触发机制很不好做,如果我们想让邱小姐自己形成控制闭环,就不可避免地要让它稍微智能一点点……可这又和安全需求相悖,那枚核弹要求很高很高的鲁棒性(这是你们赵主任的要求),要在飞船坠毁的情况下仍然不能损毁,为了达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可靠性,我们只能在核弹内部尽量降低微电子器件的使用比例。” “这就相当于用电子管晶体管甚至齿轮连杆制造计算机,那体积可以大到占满这座客厅。”有人接着说,语气有点无奈,“最后我们用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核弹内部只保留可靠性高的部件,把高精密、脆弱易损的智能化控制部门全部移出来,另外做成一个可替换的外设,就是你眼前所见的这枚密钥,能理解了么?如果密钥损坏,那换一枚就是,但如果把所有系统都做在核弹内部,出故障了根本不可能修理。” “好聪明。”白杨说,“那我能不能问问核弹的触发机制究竟是什么?” 核工作组的几人相视一笑。 “你会知道的。” “那咱们能不能想想怎么把这玩意送过去?”白震指了指茶几上的密钥,“这东西送不过去,说什么都白扯。” “用时间胶囊扔到湖里?”白杨说。 “不行。”白震说,“他们觉得安全系数太低。” 核工作组的人一摊手,表示这也是上级的要求,和他们无关。 “送时间胶囊就是赌博。”王宁说,“我们要和这个世界的未来赌,如果你出不起赌注,那必然也什么都得不到。” 白震叹了口气: “这狗娘养的时光慢递三定律。” · · · 与此同时。 赵博文在省委参加他今天的第一场会议。 天文组总算硬气起来了,不需再忍受铁手追命的折磨,大概是南京指挥部上一次时光慢递任务失利后其他团队受到上级重视,优先度提起来了,开始大展拳脚,无论是刺猬计划的项目团队,还是人间大炮项目团队,其工作展开的初步前提都是得掌握敌情,兵马未动,斥候先行,于是天文组受到莫大的倚重,在南京指挥部的淫威之下苦熬多时,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那叫一个扬眉吐气。 赵博文在天文组(现在叫1220全球联合观测任务组)这儿失势,天文组的工作重心被调往支持其他团队,说实话,中科院天文台老早就想摆脱铁手追命这个催命鬼了,上级命令下来的时候几乎人人弹脑门相庆。 赵博文懒洋洋地缩在最后一排的椅子里补觉。 此时讲台上的天文组正在讲解一种刚刚攻关成功的新技术。 vvvlbi技术,全称是the very very very-long-basele- terferotry,简称3v技术。 它的成功将使一项气势恢宏的伟大计划成为可能—— 制造有史以来人类最庞大的望远镜,地球公转轨道视界望远镜。 第144章 VVVLBI 众人跟坐禅似的枯坐到凌晨三点,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他们觉得就这么坐到太阳升起也不会有方案从天上掉下来,反而增加猝死几率,于是老白等人起身送客。 他们下楼把核工作组送出单元楼,目送他们上车离开。 小区里一片寂静,寥寥还有几盏路灯亮着。 “长五还有一枚备份对?”王宁站在冷风中,哆嗦了一下,“飞船也还有一艘备份,要不干脆再用它把密钥送过去。” “这个我提过了。”老赵摇摇头,“航天工作组建议我们别这么干,归零未完成,上一艘飞船的失败原因还没分析出来,不知道是降落伞开晚了还是干脆就没打开,贸然再试可能重蹈覆辙,返回舱又会轰地一声砸在地上。” “砸出一个大坑。”白震补了一句。 “头疼。”赵博文叹了口气。 “要我说,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老白吐槽,“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管这么多规矩作甚。” “这话跟中保委说去,他们定的密。” 赵博文打了个哈欠,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老赵你往哪儿去?” “回家去!”赵博文又打了个哈欠,到草坪边跨上小电驴,“今天早上八点省委那边还有会要开,我要回去补个觉,现在抓紧时间能睡四个小时……我嘞个操,这居然是最近一个礼拜我睡眠时间最长的一个晚上。” 白震扭头看向王宁,“你呢?” 王宁想了想,“我睡沙发。” · · · 五个小时后。 白杨跟着连翘早上晨跑结束回家,看到老爹萎靡不振地坐在沙发上,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王叔也萎靡不振地坐在沙发上,同样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两人坐在那儿懒洋洋地随意翻看茶几上的文件,哈欠连天,此起彼伏,张开嘴一口被烟酒炮制的黄牙,中年人的陈年口臭在空气中弥漫。 连翘眉头大皱。 “不开玩笑地说,我今天早上起床一看自己的枕头,发现都是头发。”白震用手捂着面孔深吸了一口气,“但最可悲的是即使牺牲了这么多头发,也没能换来一个好主意。” 王宁挠挠头。 老白掉那么多头发都没想出来,他就更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希望一觉醒来可以找到靠谱的方案,或者某人在梦中能得到周公指点,但遗憾的是没几个人真见到周公,白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到客厅找王宁,后者也没睡,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白震突然打开灯还把他吓一跳。 “怎么了这是?”白杨从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捏着毛巾在擦汗,“碰到什么问题了?” “还能是什么问题?”王宁说,“怎么把密钥送过去。” “用时间胶囊啊。”白杨不假思索,“发个慢递过去。” “不够保险,上一次用飞船送慢递失败,上级对我们失去了一部分信任,我们的做法遭到了广泛的质疑。”王宁摇摇头,“他们要求,必须拿出一个尽可能安全的方案,我们在思考如何提高安全系数。” “时间胶囊能有什么安全系数?”白杨莫名其妙,“送这东西不就是碰运气么?” “是,就是碰运气。”白震点头,“我们是这么想的,但世界不是围着我们转的。” 上午十点。 核工作组又上门了,白杨好奇地端详他们从档案袋里倒出来的小玩意。 “这就是密钥?” “是。”有人点头,“不好意思,请问有瓜子吗?” 老妈端上来一大盘瓜子,众人遂又开始瓜子会议。 “别看体积小,它神通广大。”核工作组向白杨解释,“电影里有没有见过国家元首身边总跟着一个人提着黑色手提箱?那个黑手提箱就是核武器指令系统,不过电影里是假的,而这个是真的……你可以把它视作核手提箱,它是一个系统集成,正常环境下牵涉极多的庞大指挥控制链条被压缩到这个小小的密钥里,它集解锁、计时、识别、触发、引爆于一身,没有它核弹就不可能引爆。” “喔。”白杨似懂非懂地惊叹。 “毕竟二十年后没人下指令。”核工作组补充,“邱小姐自己就得是一个控制闭环。” “这么说它是核弹的引信和大脑?” “是大脑的一部分,触发系统的控制部门其实是做在这小东西里面的。” 核工作组点头。 “那枚核弹的触发机制很不好做,如果我们想让邱小姐自己形成控制闭环,就不可避免地要让它稍微智能一点点……可这又和安全需求相悖,那枚核弹要求很高很高的鲁棒性(这是你们赵主任的要求),要在飞船坠毁的情况下仍然不能损毁,为了达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可靠性,我们只能在核弹内部尽量降低微电子器件的使用比例。” “这就相当于用电子管晶体管甚至齿轮连杆制造计算机,那体积可以大到占满这座客厅。”有人接着说,语气有点无奈,“最后我们用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核弹内部只保留可靠性高的部件,把高精密、脆弱易损的智能化控制部门全部移出来,另外做成一个可替换的外设,就是你眼前所见的这枚密钥,能理解了么?如果密钥损坏,那换一枚就是,但如果把所有系统都做在核弹内部,出故障了根本不可能修理。” “好聪明。”白杨说,“那我能不能问问核弹的触发机制究竟是什么?” 核工作组的几人相视一笑。 “你会知道的。” “那咱们能不能想想怎么把这玩意送过去?”白震指了指茶几上的密钥,“这东西送不过去,说什么都白扯。” “用时间胶囊扔到湖里?”白杨说。 “不行。”白震说,“他们觉得安全系数太低。” 核工作组的人一摊手,表示这也是上级的要求,和他们无关。 “送时间胶囊就是赌博。”王宁说,“我们要和这个世界的未来赌,如果你出不起赌注,那必然也什么都得不到。” 白震叹了口气: “这狗娘养的时光慢递三定律。” · · · 与此同时。 赵博文在省委参加他今天的第一场会议。 天文组总算硬气起来了,不需再忍受铁手追命的折磨,大概是南京指挥部上一次时光慢递任务失利后其他团队受到上级重视,优先度提起来了,开始大展拳脚,无论是刺猬计划的项目团队,还是人间大炮项目团队,其工作展开的初步前提都是得掌握敌情,兵马未动,斥候先行,于是天文组受到莫大的倚重,在南京指挥部的淫威之下苦熬多时,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那叫一个扬眉吐气。 赵博文在天文组(现在叫1220全球联合观测任务组)这儿失势,天文组的工作重心被调往支持其他团队,说实话,中科院天文台老早就想摆脱铁手追命这个催命鬼了,上级命令下来的时候几乎人人弹脑门相庆。 赵博文懒洋洋地缩在最后一排的椅子里补觉。 此时讲台上的天文组正在讲解一种刚刚攻关成功的新技术。 vvvlbi技术,全称是the very very very-long-basele- terferotry,简称3v技术。 它的成功将使一项气势恢宏的伟大计划成为可能—— 制造有史以来人类最庞大的望远镜,地球公转轨道视界望远镜。 第145章 拿两瓶茅台来 vlbi这个东西都熟悉,全称叫做very-long-basele terferotry,翻译成中文就是甚长基线干涉测量技术,利用多台射电望远镜构成一台口径更大的虚拟望远镜,在天文学和航天工程领域是相当常用的观测手段,19年上半年,eht利用分布于全球各地的八台射电望远镜构成一台口径近似地球直径的巨大虚拟望远镜,拍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张黑洞照片——这是人类历史上视力最强的眼睛,但这个记录即将被1220全球联合观测任务组打破。 他们提出了非同步时间轴延续相干概念,原本vlbi要求的同时性不再必要,不同时空坐标上的同一台望远镜也能合成图像,任务组利用地球本身的公转来移动望远镜,一年时间地球绕太阳运转一周,画出一个直径两天文单位的大圆,而这个大圆将成为望远镜的虚拟口径,这绝对是人类有史以来尺度最庞大的超级工程,只不过它背后的操盘手不再是人力,而是太阳的万有引力。 一个伟大的工程,其核心推动力必然有一个伟大的来源。 如此长的观测基线,叫very long已经显得小家子气,所以叫very very very long。 一旦计划成功,我们将会彻底摘掉人类文明与生俱来的近视散光白内障,人类对外界的认知将往上走一个大台阶! 天文组在讲台上激动地说。 同时也能给刺猬计划或者人间大炮计划提供支持。 “这台望远镜什么时候能上马?”底下有人问。 天文组负责人想了想,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他说,“三天后,也就是1月3日午夜零点,全球所有位置合适的射电望远镜会同步开机,由此开启一年的观测任务。” “有信心看清楚目标吗?” “同志们,我们的目标不止是看清它,我们还要找到对付它的方法,为人类最后的胜利添砖加瓦。” 全场掌声雷动。 老赵缩在最后排鼾声如雷。 · · · 另一头,指挥部里还在嗑瓜子。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得遵循时光慢递三定律的框架,具体到操作层面,就是要双盲、削弱目的性,减少携带的信息量,且在发送已成既定事实的前提下接收方才有可能收到货物。”老白一边嗑瓜子一边絮叨,“这些都是我们踩过的坑,前车之鉴在此,你们不要重蹈覆辙,任何试图挑战这个铁则的行为都会导致失败。” “我们不挑战它。”核工作组说,“我想喝点水,这瓜子好咸。” 王宁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那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白震拍拍手,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各位兄弟,世界危亡,全靠你们了。” 核工作组一愣。 “哎哎……白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没辙了。”老白死猪不怕开水烫,“累了,世界毁灭就毁灭了,拉jb倒。” 核工作组意识到这人和赵博文不一样,老赵从始至终位于团队的核心,千头万绪,都是老赵一手推动,事实上他与团队已不可能分割,更不可能退缩,而白震不同,老白在指挥部里的分工是负责打鼓的,打的就是退堂鼓,这厮逼急了是真临阵撂担子,此时赵博文不在,他说不干就不干了。 核工作组只能好言劝慰。 “别劝了,都是你们逼的。”王宁说,“如果你们希望计划能如期推动,就必须信任我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总明白?必须要给予我们任意处理这枚密钥的权力……别提什么国家秘密,这屋子里哪一张纸不是国家秘密?” 老王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草稿纸拍在茶几上。 “这张纸也是国家秘密,就你们单位的秘密稀罕一点?” “我们绝对没有不信任……” “那就授予我们任意处置这枚密钥的权力,别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捏在手里不放,干啥都不能同意。”王宁用力一拍桌子打断对方,“无论我们拿它做什么,你们无权过问,否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世界毁灭,随他去。” “这……” 对方有点犯难。 “我给你们考虑的时间,但诸位要想清楚,世界末日近在眼前,时间过一秒就少一秒。” 王宁抄着双手,老神在在。 坐在茶几对面的几人沉默片刻,一个高个子中年人掏出手机,“我找领导请示一下。” “请便。”王宁点头。 他起身出门打电话了,几分钟后探个头进来。 “领导怎么说?”王宁问。 “领导说他开会讨论一下。”那人招招手,把客厅里的其他人也叫了出去,最后一个离场的起身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把茶几上的密钥揣进兜里,还多看了两眼沙发上的白震和王宁。 “跨部门协调工作真难。”白震叹了口气。 “隔堵墙就牛头不对马嘴,更别说跨部门跨行业,还是涉密单位。”王宁耸耸肩,“除非有大领导发话,否则跑流程都能跑死你。” “要是指挥部底下有自己的核工业部门……” “你想造反呢?” “第一次觉得老赵是个牛逼的人物,他是怎么把那么多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单位统一整合起来的?”白震觉得不可思议,“这事要我来牵头拉扯,别说三个月,三年都搞不起来,想想都头皮发麻,这扯皮能扯到世界末日去。” “你又没他那么牛逼的表哥。” 十几分钟后,核工作组回来了,他们在茶几对面站成一排,领头人非常郑重地把密钥放在茶几上,推给白震。 “白组长,王组长,事急从权,特事特办,我谨代表中保委、中核工业与火箭军,将这枚密钥转交给南京指挥部,请确认接收。” 白震接过密钥,“确认。” “那么从此刻开始,这枚密钥的归属所有权、处置使用权、保管监管权都转入南京指挥部,请确认交接。” “确认。” “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对这枚密钥负有任何责任,权责交接清楚,接下来请贵方务必保管好密钥,后续行动导致的一切后果贵方自负一切责任,请确认。” “确认。”白震说,“密钥要是被cia偷了你们尽管把王宁关进大牢。” 核工作组长出了口气,“白组长,现在这枚密钥归你们了,你们想怎么送就怎么送,不过还是得最后提醒一句,你们以往的运送方式不太适合这东西,就算真是一枚普通u盘,在时间胶囊里放二十年都不见得还有用,更何况是精密的核武器控制系统,你们一定要找一个确保微电子器械完好的方案。” 他上前来和白震紧紧握手,又和王宁紧紧握手。 “拯救那个姑娘,再拯救这个世界。” 他说。 · · · 核工作组撤离了,客厅里只剩下王宁和白震。 两人看着茶几上的密钥,沉默半晌,然后开心地击掌欢呼。 “我就说要流氓一点,对付他们就要流氓一点,老赵那厮就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臭老九架子,一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模样,搞得感天动地,结果啥事办不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王宁拍拍胸脯,“到头来还是要咱们两个老流氓出马。” “老赵出马不行,就咱们出马,也算先礼后兵。” 严格地说,赵博文这个铁手追命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办事雷厉风行,真不能算是秀才,只是和这俩老伙计一比,小巫见大巫了。 两人快乐地下楼吃了个午饭,老妈和老姐妹们打麻将去了,午饭让他们自己解决,这可乐坏了老哥俩,还有什么比老婆不在家更令人高兴? 饭桌上一通牛逼吹到下午两点,回到家里小憩片刻,接着又投入工作。 “密钥到手了,接下来怎么办?”王宁问,“我们只是排除了本不应该存在的人为阻碍,但是运送的难题一点没解决,他们说得对,就算真是枚u盘,放二十年都放坏了,要稳妥地送到手,还要有一个保证微电子器械不轻易损坏的环境。” 可以预料,尽管上级同意这枚密钥交给南京指挥部全权处理,但这种容忍和宽限不是无限度的,指挥部最好一次性成功。 “要不等老赵回来再找人开个会?集思广益,众人拾柴火焰高。” “老赵?老赵顶个屌用,三个臭皮匠真能顶个诸葛亮啊?”白震嗤笑,“他们要是有主意,早就给出来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盖住面孔,打了个哈欠。 “老王,想想时光慢递三定律,想想。” 王宁一怔。 “第一定律是什么?”白震问。 “发件一方必须已知慢递的一切信息,也就是说用于运送的货物状态必须是确定的,运送慢递这个行为必须成为既定事实,收件方才有可能收到货物。”王宁回答。 “第二定律是什么?” “发件一方不能是同一个人,应当双盲乃至多盲,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名堂?”白震慢慢地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全世界七十亿人,对这三定律感悟和认识最深的就是我们几个,我们要是没办法,那就没人能想到办法。” “它就是个框架。” “对,它就是个框架,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得在这个框架里展开,再想想,老王,再想想第一定律,它仅仅只是一个框架吗?”白震捧着水杯,眉头紧皱,“以发送一方为坐标系原点,发件必须成为既定事实后,收件方才有可能接收到货物,老王,它能不能倒过来?” “做什么白日梦呢?” 王宁翻白眼。 “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先挖后埋是做不到的,这违背第一定律,世界不允许它发生,所以必然失败,送和收这两件事在时间轴上的顺序不可颠倒。” “送密钥和收密钥两个既定事实在时间轴上的顺序不可颠倒……但是有另外一个可利用的既定事实摆在我们面前,老王,它能提供这样一个环境,一个微电子器械不容易损坏的环境。”白震把水杯放下,“我知道了。” “你有主意了?” “有,但是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失效了。” “那你要一个人干?”王宁吃了一惊,“你要怎么做到双盲?” “去帮我拿两瓶茅台来。” 第145章 拿两瓶茅台来 vlbi这个东西都熟悉,全称叫做very-long-basele terferotry,翻译成中文就是甚长基线干涉测量技术,利用多台射电望远镜构成一台口径更大的虚拟望远镜,在天文学和航天工程领域是相当常用的观测手段,19年上半年,eht利用分布于全球各地的八台射电望远镜构成一台口径近似地球直径的巨大虚拟望远镜,拍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张黑洞照片——这是人类历史上视力最强的眼睛,但这个记录即将被1220全球联合观测任务组打破。 他们提出了非同步时间轴延续相干概念,原本vlbi要求的同时性不再必要,不同时空坐标上的同一台望远镜也能合成图像,任务组利用地球本身的公转来移动望远镜,一年时间地球绕太阳运转一周,画出一个直径两天文单位的大圆,而这个大圆将成为望远镜的虚拟口径,这绝对是人类有史以来尺度最庞大的超级工程,只不过它背后的操盘手不再是人力,而是太阳的万有引力。 一个伟大的工程,其核心推动力必然有一个伟大的来源。 如此长的观测基线,叫very long已经显得小家子气,所以叫very very very long。 一旦计划成功,我们将会彻底摘掉人类文明与生俱来的近视散光白内障,人类对外界的认知将往上走一个大台阶! 天文组在讲台上激动地说。 同时也能给刺猬计划或者人间大炮计划提供支持。 “这台望远镜什么时候能上马?”底下有人问。 天文组负责人想了想,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他说,“三天后,也就是1月3日午夜零点,全球所有位置合适的射电望远镜会同步开机,由此开启一年的观测任务。” “有信心看清楚目标吗?” “同志们,我们的目标不止是看清它,我们还要找到对付它的方法,为人类最后的胜利添砖加瓦。” 全场掌声雷动。 老赵缩在最后排鼾声如雷。 · · · 另一头,指挥部里还在嗑瓜子。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得遵循时光慢递三定律的框架,具体到操作层面,就是要双盲、削弱目的性,减少携带的信息量,且在发送已成既定事实的前提下接收方才有可能收到货物。”老白一边嗑瓜子一边絮叨,“这些都是我们踩过的坑,前车之鉴在此,你们不要重蹈覆辙,任何试图挑战这个铁则的行为都会导致失败。” “我们不挑战它。”核工作组说,“我想喝点水,这瓜子好咸。” 王宁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那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白震拍拍手,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各位兄弟,世界危亡,全靠你们了。” 核工作组一愣。 “哎哎……白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没辙了。”老白死猪不怕开水烫,“累了,世界毁灭就毁灭了,拉jb倒。” 核工作组意识到这人和赵博文不一样,老赵从始至终位于团队的核心,千头万绪,都是老赵一手推动,事实上他与团队已不可能分割,更不可能退缩,而白震不同,老白在指挥部里的分工是负责打鼓的,打的就是退堂鼓,这厮逼急了是真临阵撂担子,此时赵博文不在,他说不干就不干了。 核工作组只能好言劝慰。 “别劝了,都是你们逼的。”王宁说,“如果你们希望计划能如期推动,就必须信任我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总明白?必须要给予我们任意处理这枚密钥的权力……别提什么国家秘密,这屋子里哪一张纸不是国家秘密?” 老王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草稿纸拍在茶几上。 “这张纸也是国家秘密,就你们单位的秘密稀罕一点?” “我们绝对没有不信任……” “那就授予我们任意处置这枚密钥的权力,别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捏在手里不放,干啥都不能同意。”王宁用力一拍桌子打断对方,“无论我们拿它做什么,你们无权过问,否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世界毁灭,随他去。” “这……” 对方有点犯难。 “我给你们考虑的时间,但诸位要想清楚,世界末日近在眼前,时间过一秒就少一秒。” 王宁抄着双手,老神在在。 坐在茶几对面的几人沉默片刻,一个高个子中年人掏出手机,“我找领导请示一下。” “请便。”王宁点头。 他起身出门打电话了,几分钟后探个头进来。 “领导怎么说?”王宁问。 “领导说他开会讨论一下。”那人招招手,把客厅里的其他人也叫了出去,最后一个离场的起身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把茶几上的密钥揣进兜里,还多看了两眼沙发上的白震和王宁。 “跨部门协调工作真难。”白震叹了口气。 “隔堵墙就牛头不对马嘴,更别说跨部门跨行业,还是涉密单位。”王宁耸耸肩,“除非有大领导发话,否则跑流程都能跑死你。” “要是指挥部底下有自己的核工业部门……” “你想造反呢?” “第一次觉得老赵是个牛逼的人物,他是怎么把那么多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单位统一整合起来的?”白震觉得不可思议,“这事要我来牵头拉扯,别说三个月,三年都搞不起来,想想都头皮发麻,这扯皮能扯到世界末日去。” “你又没他那么牛逼的表哥。” 十几分钟后,核工作组回来了,他们在茶几对面站成一排,领头人非常郑重地把密钥放在茶几上,推给白震。 “白组长,王组长,事急从权,特事特办,我谨代表中保委、中核工业与火箭军,将这枚密钥转交给南京指挥部,请确认接收。” 白震接过密钥,“确认。” “那么从此刻开始,这枚密钥的归属所有权、处置使用权、保管监管权都转入南京指挥部,请确认交接。” “确认。” “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对这枚密钥负有任何责任,权责交接清楚,接下来请贵方务必保管好密钥,后续行动导致的一切后果贵方自负一切责任,请确认。” “确认。”白震说,“密钥要是被cia偷了你们尽管把王宁关进大牢。” 核工作组长出了口气,“白组长,现在这枚密钥归你们了,你们想怎么送就怎么送,不过还是得最后提醒一句,你们以往的运送方式不太适合这东西,就算真是一枚普通u盘,在时间胶囊里放二十年都不见得还有用,更何况是精密的核武器控制系统,你们一定要找一个确保微电子器械完好的方案。” 他上前来和白震紧紧握手,又和王宁紧紧握手。 “拯救那个姑娘,再拯救这个世界。” 他说。 · · · 核工作组撤离了,客厅里只剩下王宁和白震。 两人看着茶几上的密钥,沉默半晌,然后开心地击掌欢呼。 “我就说要流氓一点,对付他们就要流氓一点,老赵那厮就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臭老九架子,一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模样,搞得感天动地,结果啥事办不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王宁拍拍胸脯,“到头来还是要咱们两个老流氓出马。” “老赵出马不行,就咱们出马,也算先礼后兵。” 严格地说,赵博文这个铁手追命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办事雷厉风行,真不能算是秀才,只是和这俩老伙计一比,小巫见大巫了。 两人快乐地下楼吃了个午饭,老妈和老姐妹们打麻将去了,午饭让他们自己解决,这可乐坏了老哥俩,还有什么比老婆不在家更令人高兴? 饭桌上一通牛逼吹到下午两点,回到家里小憩片刻,接着又投入工作。 “密钥到手了,接下来怎么办?”王宁问,“我们只是排除了本不应该存在的人为阻碍,但是运送的难题一点没解决,他们说得对,就算真是枚u盘,放二十年都放坏了,要稳妥地送到手,还要有一个保证微电子器械不轻易损坏的环境。” 可以预料,尽管上级同意这枚密钥交给南京指挥部全权处理,但这种容忍和宽限不是无限度的,指挥部最好一次性成功。 “要不等老赵回来再找人开个会?集思广益,众人拾柴火焰高。” “老赵?老赵顶个屌用,三个臭皮匠真能顶个诸葛亮啊?”白震嗤笑,“他们要是有主意,早就给出来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盖住面孔,打了个哈欠。 “老王,想想时光慢递三定律,想想。” 王宁一怔。 “第一定律是什么?”白震问。 “发件一方必须已知慢递的一切信息,也就是说用于运送的货物状态必须是确定的,运送慢递这个行为必须成为既定事实,收件方才有可能收到货物。”王宁回答。 “第二定律是什么?” “发件一方不能是同一个人,应当双盲乃至多盲,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名堂?”白震慢慢地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全世界七十亿人,对这三定律感悟和认识最深的就是我们几个,我们要是没办法,那就没人能想到办法。” “它就是个框架。” “对,它就是个框架,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得在这个框架里展开,再想想,老王,再想想第一定律,它仅仅只是一个框架吗?”白震捧着水杯,眉头紧皱,“以发送一方为坐标系原点,发件必须成为既定事实后,收件方才有可能接收到货物,老王,它能不能倒过来?” “做什么白日梦呢?” 王宁翻白眼。 “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先挖后埋是做不到的,这违背第一定律,世界不允许它发生,所以必然失败,送和收这两件事在时间轴上的顺序不可颠倒。” “送密钥和收密钥两个既定事实在时间轴上的顺序不可颠倒……但是有另外一个可利用的既定事实摆在我们面前,老王,它能提供这样一个环境,一个微电子器械不容易损坏的环境。”白震把水杯放下,“我知道了。” “你有主意了?” “有,但是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失效了。” “那你要一个人干?”王宁吃了一惊,“你要怎么做到双盲?” “去帮我拿两瓶茅台来。” 第146章 真漫长,真辛苦 王宁打电话叫小朱买来一打江小白。 白震大怒: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他痛心疾首,自己这是为了全人类旳未来牺牲自己的健康,全世界的存亡都系于我一人身上,居然就用这工业酒精来敷衍我?莪连两瓶飞天茅台都配不上? 老王从包里掏出75浓度的医用酒精放在茶几上,你挑一个。 白震说那我挑工业酒精。 他一把将江小白搂进怀里,然后把老王赶了出去,一路赶出了梅花山庄。 “我需要离这么远?”王宁被他推出梅花山庄小区大门,有点诧异,“老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把密钥送过去。”白震转身回去,顺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江小白的玻璃瓶,拧开盖子闷了一口。 “那我呢?”王宁冲着他的背影喊。 “你爱干啥干啥去!”白震打了一个嗝,扬起手臂挥了挥,“今天晚上八点之前不许回来,也跟老赵和我儿子他们这么说,从现在开始到晚上八点,派人封锁梅花山庄的出入口,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王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绿化带后面,挠挠头,这厮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白震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面对空无一人的杂乱客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间屋子很久没这么安静过,自从南京指挥部成立以来, 老白家的房子几乎变成了一个公共场合, 赵博文和王宁在这儿常驻就不说了,另外还有各个项目团队的负责人、行政职能部门的办事员、军方都经常上门,于是客厅里的文件材料堆得越来越多,饭桌上摆的电话机也越来越多, 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线缆在地板上盘成一圈又一圈, 走路得看着脚下以免绊倒。 此时客厅突然空了,白震反倒觉得陌生。 这里是自己家, 还是南京指挥部? 以往一天的工作结束, 指挥部的人们下班回家,白震也会下意识地跟着起身, 仿佛他来这儿是上班, 除此之外南京市里还有一个家在等着他。 老白默默地坐在那里,又喝了一口白酒。 真难得。 看来只有世界毁灭,他才有机会喝酒。 可是世界毁灭又算什么? 俗话说, 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集中力量办大事,南京指挥部集中力量办大事,人类的潜能是无限的,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才能决定历史走向, 人民!人民才是决定历史走向的唯一因素!大眼睛是什么? 反动分子!也胆敢妄图阻挡广大人民的脚步! ——酒劲上来了。 白震估摸着差不多了, 起身拉开电视柜的抽屉,取出工具盒,转身进入白杨的卧室。 那台传奇的i725业余短波电台就摆在书架上,置身于一大卷杂乱的线缆之中, 过去几个月他们给这台老古董设计了足够多的外设,以满足多种数据传输的要求, 老白把它们都拔掉,将电台小心翼翼地端出来。 时光慢递第一定律规定, 站在发件方的角度上,发件与收件两件事发生的顺序不可颠倒, 也就是说先让女孩收到密钥, 白震再送是做不到的,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密钥的运送百分之百成功, 2019年的南京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形成“对方接收到密钥”这个既定事实。 但有另外一个既定事实可以利用。 那就是“对方接收到i725业余短波电台”。 这是一个既定事实, 被命运牢牢地钉死在时间轴上,i725是通联现在与未来的通讯工具, 是时间慢递三定律得以成立的基础条件, 也是唯一确保可以送到那女孩手里的东西,如果你想针对答案来设计考题,那么它将是你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时光慢递三定律不仅仅是行为准则和框架,它同时也是方法和手段。 学会利用时间。 白震从工具盒里取出螺丝刀。 他的大脑通透又清醒,这是喝多了的症状,酒精是神经的润滑剂,大脑里被充分润滑的齿轮在疯狂转动, 都能磨出火星子来, 喝多的白震能轻松地拆开老电视机,古董短波电台就是小菜一碟。 他不担心拆坏, 这东西已经被拆过两次,20年后这座电台仍然在正常运转,就说明他此刻的行为不会造成任何破坏。 从未有过这样一刻, 老白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他知道它从何而来,也知道它往何处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演绎命中注定的故事。 所见所想,所作所为,皆为历史。 · · · 当晚八点,聚在梅花山庄小区大门口的一群人终于得到了放行指令,老赵老王一行人爬上八楼,打开门蜂拥而入,发现白震正趴在沙发上大吐特吐,茶几上全部都是空的玻璃酒瓶子。 “卧槽!”赵博文吓一跳, “这么喝,不要命了!” 白震被连夜送进医院,一诊断酒精中毒。 在医院里催吐洗胃打吊瓶, 一大群人全程陪护, 医生把他们全部当成了酒肉朋友,说每年元旦放假这阵子都有人酒精中毒送医院的,你们这喝法,不死也要喝出肝损伤。 老白神智稍稍清醒,看到病床从左到右围着一大圈人。 “成了么?”王宁坐到病床床头,问,“搞定了吗?” “什么?”白震半躺在病床上在打点滴,迷迷糊糊的,“成了什么?” 王宁扭头朝赵博文点点头:“成了。” 老赵过来拍拍白震的肩膀,“接下来交给我们,你好好休息。” 后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要快。” 说完他自己都目光茫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赵博文深深地看他一眼,点点头带着人走了,病房里空下来,只有老妈在边上拧毛巾。 “喝得太狠太急,差点重度酒精中毒。”老妈把毛巾往床头一扔,叹了口气,“我一天不在你就搞出这种事来。” “形势所迫,逼不得已。”白震心惊胆战地笑笑。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妈搬来一张椅子,往那儿一坐,不怒自威。 “坦白不了,断片了,一回忆就头疼得厉害。”老白按住额头,皱着眉毛倒吸凉气,“你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喝酒必断片,喝得越多断片越严重。” “是很要紧的事?” “非常要紧。”白震说,“事关重大。” 他没有撒谎,白震确实想不起来自己今天下午做了什么。 他仍然模糊地记得那个想法和计划,把密钥藏在什么地方,可是具体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那么去做了,断片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体验,失忆期间仿佛都是另外一个人在行动,今天下午那个白震为了保证双盲,不要命地给自己灌酒,结果灌成酒精中毒。 老白头疼欲裂,暗骂两个小时之前的自己真是个傻逼。 · · · 白震肯定不记得自己跟半夏都说了些什么。 他猜测自己只是简短地报了个位置,实际上他拉着女孩大着舌头不着调地扯了一个钟头。 “哎呀,那个时候还在抓计划生育嘛,吃公粮的,当然要以身作则,要不然我也想要个闺女,嘿嘿。” “只生一个好啊,只生一个好。” “我是老司机么,天天开车在市区里转的,你要是来啊,我带你天天转,天天转,不说假话,整个南京市,从浦口到鼓楼到建邺到江宁,每一条巷子我都晓得,说到哪儿就到哪儿,不开导航的。” “你横着走!你尽管横着走,我们罩着你呢!” “全南京市,省委书记一大,市委书记二大,我老三。” “哎?密钥?是是是是,密钥!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密钥已经送过去了,我现在告诉你,在哪儿可以找到密钥……” 半夏呆呆地摘下耳机。 黑暗中她深呼吸,再咬住嘴唇,用两只手端住电台的两侧,将它半抬离桌面,轻轻地晃一晃。 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叮叮当当”。 半夏再凑近了一些,又晃了晃。 叮叮当当。 她很熟悉这声音,从半夏拿到这座电台时这声音就存在,她以为是老化的零件脱落,以至于她不敢随意挪动拐两五。 女孩又晃晃。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真清脆。 半夏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她慢慢地埋下头去,额头轻轻靠在电台上,闭上眼睛。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真漫长。 真辛苦。 真好。 第146章 真漫长,真辛苦 王宁打电话叫小朱买来一打江小白。 白震大怒: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他痛心疾首,自己这是为了全人类旳未来牺牲自己的健康,全世界的存亡都系于我一人身上,居然就用这工业酒精来敷衍我?莪连两瓶飞天茅台都配不上? 老王从包里掏出75浓度的医用酒精放在茶几上,你挑一个。 白震说那我挑工业酒精。 他一把将江小白搂进怀里,然后把老王赶了出去,一路赶出了梅花山庄。 “我需要离这么远?”王宁被他推出梅花山庄小区大门,有点诧异,“老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把密钥送过去。”白震转身回去,顺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江小白的玻璃瓶,拧开盖子闷了一口。 “那我呢?”王宁冲着他的背影喊。 “你爱干啥干啥去!”白震打了一个嗝,扬起手臂挥了挥,“今天晚上八点之前不许回来,也跟老赵和我儿子他们这么说,从现在开始到晚上八点,派人封锁梅花山庄的出入口,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王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绿化带后面,挠挠头,这厮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白震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面对空无一人的杂乱客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间屋子很久没这么安静过,自从南京指挥部成立以来, 老白家的房子几乎变成了一个公共场合, 赵博文和王宁在这儿常驻就不说了,另外还有各个项目团队的负责人、行政职能部门的办事员、军方都经常上门,于是客厅里的文件材料堆得越来越多,饭桌上摆的电话机也越来越多, 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线缆在地板上盘成一圈又一圈, 走路得看着脚下以免绊倒。 此时客厅突然空了,白震反倒觉得陌生。 这里是自己家, 还是南京指挥部? 以往一天的工作结束, 指挥部的人们下班回家,白震也会下意识地跟着起身, 仿佛他来这儿是上班, 除此之外南京市里还有一个家在等着他。 老白默默地坐在那里,又喝了一口白酒。 真难得。 看来只有世界毁灭,他才有机会喝酒。 可是世界毁灭又算什么? 俗话说, 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集中力量办大事,南京指挥部集中力量办大事,人类的潜能是无限的,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才能决定历史走向, 人民!人民才是决定历史走向的唯一因素!大眼睛是什么? 反动分子!也胆敢妄图阻挡广大人民的脚步! ——酒劲上来了。 白震估摸着差不多了, 起身拉开电视柜的抽屉,取出工具盒,转身进入白杨的卧室。 那台传奇的i725业余短波电台就摆在书架上,置身于一大卷杂乱的线缆之中, 过去几个月他们给这台老古董设计了足够多的外设,以满足多种数据传输的要求, 老白把它们都拔掉,将电台小心翼翼地端出来。 时光慢递第一定律规定, 站在发件方的角度上,发件与收件两件事发生的顺序不可颠倒, 也就是说先让女孩收到密钥, 白震再送是做不到的,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密钥的运送百分之百成功, 2019年的南京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形成“对方接收到密钥”这个既定事实。 但有另外一个既定事实可以利用。 那就是“对方接收到i725业余短波电台”。 这是一个既定事实, 被命运牢牢地钉死在时间轴上,i725是通联现在与未来的通讯工具, 是时间慢递三定律得以成立的基础条件, 也是唯一确保可以送到那女孩手里的东西,如果你想针对答案来设计考题,那么它将是你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时光慢递三定律不仅仅是行为准则和框架,它同时也是方法和手段。 学会利用时间。 白震从工具盒里取出螺丝刀。 他的大脑通透又清醒,这是喝多了的症状,酒精是神经的润滑剂,大脑里被充分润滑的齿轮在疯狂转动, 都能磨出火星子来, 喝多的白震能轻松地拆开老电视机,古董短波电台就是小菜一碟。 他不担心拆坏, 这东西已经被拆过两次,20年后这座电台仍然在正常运转,就说明他此刻的行为不会造成任何破坏。 从未有过这样一刻, 老白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他知道它从何而来,也知道它往何处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演绎命中注定的故事。 所见所想,所作所为,皆为历史。 · · · 当晚八点,聚在梅花山庄小区大门口的一群人终于得到了放行指令,老赵老王一行人爬上八楼,打开门蜂拥而入,发现白震正趴在沙发上大吐特吐,茶几上全部都是空的玻璃酒瓶子。 “卧槽!”赵博文吓一跳, “这么喝,不要命了!” 白震被连夜送进医院,一诊断酒精中毒。 在医院里催吐洗胃打吊瓶, 一大群人全程陪护, 医生把他们全部当成了酒肉朋友,说每年元旦放假这阵子都有人酒精中毒送医院的,你们这喝法,不死也要喝出肝损伤。 老白神智稍稍清醒,看到病床从左到右围着一大圈人。 “成了么?”王宁坐到病床床头,问,“搞定了吗?” “什么?”白震半躺在病床上在打点滴,迷迷糊糊的,“成了什么?” 王宁扭头朝赵博文点点头:“成了。” 老赵过来拍拍白震的肩膀,“接下来交给我们,你好好休息。” 后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要快。” 说完他自己都目光茫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赵博文深深地看他一眼,点点头带着人走了,病房里空下来,只有老妈在边上拧毛巾。 “喝得太狠太急,差点重度酒精中毒。”老妈把毛巾往床头一扔,叹了口气,“我一天不在你就搞出这种事来。” “形势所迫,逼不得已。”白震心惊胆战地笑笑。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妈搬来一张椅子,往那儿一坐,不怒自威。 “坦白不了,断片了,一回忆就头疼得厉害。”老白按住额头,皱着眉毛倒吸凉气,“你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喝酒必断片,喝得越多断片越严重。” “是很要紧的事?” “非常要紧。”白震说,“事关重大。” 他没有撒谎,白震确实想不起来自己今天下午做了什么。 他仍然模糊地记得那个想法和计划,把密钥藏在什么地方,可是具体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那么去做了,断片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体验,失忆期间仿佛都是另外一个人在行动,今天下午那个白震为了保证双盲,不要命地给自己灌酒,结果灌成酒精中毒。 老白头疼欲裂,暗骂两个小时之前的自己真是个傻逼。 · · · 白震肯定不记得自己跟半夏都说了些什么。 他猜测自己只是简短地报了个位置,实际上他拉着女孩大着舌头不着调地扯了一个钟头。 “哎呀,那个时候还在抓计划生育嘛,吃公粮的,当然要以身作则,要不然我也想要个闺女,嘿嘿。” “只生一个好啊,只生一个好。” “我是老司机么,天天开车在市区里转的,你要是来啊,我带你天天转,天天转,不说假话,整个南京市,从浦口到鼓楼到建邺到江宁,每一条巷子我都晓得,说到哪儿就到哪儿,不开导航的。” “你横着走!你尽管横着走,我们罩着你呢!” “全南京市,省委书记一大,市委书记二大,我老三。” “哎?密钥?是是是是,密钥!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密钥已经送过去了,我现在告诉你,在哪儿可以找到密钥……” 半夏呆呆地摘下耳机。 黑暗中她深呼吸,再咬住嘴唇,用两只手端住电台的两侧,将它半抬离桌面,轻轻地晃一晃。 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叮叮当当”。 半夏再凑近了一些,又晃了晃。 叮叮当当。 她很熟悉这声音,从半夏拿到这座电台时这声音就存在,她以为是老化的零件脱落,以至于她不敢随意挪动拐两五。 女孩又晃晃。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真清脆。 半夏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她慢慢地埋下头去,额头轻轻靠在电台上,闭上眼睛。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真漫长。 真辛苦。 真好。 第147章 温柔的核弹 半夏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拧下螺丝,将电台旳外壳取下来。 一枚小小的银色密钥就粘在电台外壳的内壁上,还附带一张泛黄的纸条,某个醉汉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送你的元旦礼物。 这真是一份厚礼。 她把密钥放在手心端详,这东西比她拇指大不了多少,但分量不轻,沉甸甸的,光滑的银色金属外壳,像是一枚u盘,一端有插口,插口被一只白色半透明的塑料盖子封住,她把盖子摘下来,凑到密钥插口近处嗅了嗅。 没有味道。 很难想象这东西居然一直就待在电台里,待在房间里,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和她待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年。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女孩和它同吃同睡,分明是互相陪伴了好多年的老朋友,可她却刚刚才认识它。 “认识一下。”半夏捏着它,把它举高,闭上一只眼睛俏皮地说,“密钥先生,你在我这里住这么多年, 房租就不收你的啦。” 将密钥藏进i业余无线电台是唯一能完全满足所有要求的方法, 老白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说有什么微电子器械在二十年后还能保持正常工作,那毫无疑问就是白杨卧室中的拐两五,这代表电台内部的环境在漫长的二十年里都维持稳定, 只要电台主板不损坏, 那么密钥就不损坏。 老白成功了,尽管他此刻在医院里上吐下泻, 还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 这场跨越二十年的核打击行动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被补全。 这天晚上, 醉醺醺的白震和惊喜的半夏都来不及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白震在把密钥藏好之前就让半夏打开电台,那么半夏必然找不到密钥, 发出响声的可能真是脱落的螺丝钉。 而他在把密钥藏好之后再告诉她位置, 那么叮当作响的就变成了密钥。 仅仅是行为先后顺序不同,就有可能导致两个截然不同的后果,如果存在平行宇宙, 那么一个半夏打开慢递,看到的是密钥,而另一个半夏打开慢递,同样位置摆的是螺丝钉。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信息在传递过程中改变了事实,在半夏未观测到的黑箱中,那声响的来源或许处于密钥与零件的叠加状态, 而从二十年前传递过来的不同信息, 则让电台里这个叮铛作响的幽灵做出不同选择,跌落向不同的事实。 在与未来通联的过程中,信息在塑造现实。 · · · 核弹预计解锁前36小时。 阳光从客厅落地窗的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细细地一条条, 悄悄地爬到半夏脏兮兮的牛仔裤上,她盘腿坐在客厅里, 嘴里嚼着小零食,她学会了用蜂蜜和松胶混合加热后制作软糖——这些小零食的制作方法是指挥部教的, 指挥部的老爹们找人组建了一支生存专家团队,专门负责教授女孩如何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下去。 可他们找来的都是退役侦察兵, 这些人精通怎么在野外生存, 掌握的技巧都是诸如怎么用拉链头和易拉罐做鱼钩,怎么拆下废旧手机的扬声器做指南针, 以及怎么钻木取火……很显然半夏的生存环境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她是在一个废墟都市里生存, 点火有现成的打火机。 半夏嘴里嚼着糖,把一件破塑料袋撕开, 卷成绳索。 她在努力转移物资, 把吃的喝的都严实地打包起来,捆在自行车上,往东边转移,根据专家组的指导,她应当准备足够三天至一星期使用的食物和淡水,在核爆后尽量远离爆心,在核爆发生后七十二个小时内都不应该接近爆心方圆五公里以内, 从新街口到梅花山庄直线距离就是五公里。 也就是说, 核爆后她要找个地方窝一星期,一个星期后才能回家。 这个暂时的藏身点有几个选择, 南京农业大学、南京理工大学或者江苏省农科院,高校会是不错的驻扎地,在世界末日之前, 大学校园就是一个功能相对丰富且完善的小社会,半夏可以找一间教室或者学生宿舍栖身,当然还有推荐东南大学的,专家组里某人是东南出身,对母校拥有罔顾事实的深厚感情,提议被指挥部无情pass。 “我们仍然在研究核爆后市区内残留的辐射剂量。”白杨这么对女孩说,“以确保其对你的身体健康不造成明显影响,over” “会有什么影响?” “辐射病,还有癌症,over” “癌症?” “是的,长期受到电离辐射的照射会引发身体组织的癌变,也就是恶性肿瘤,你可以理解成身体里长了个肿块, 治不好, 几乎是绝症, over” “长期?长期是多久?” “两三年,或者三四年。” “那不是还早着嘛。”半夏放心了,“三年时间呢, 那么老长,莪为什么要去担心三年后发生的事?” 她觉得三年可太久远了,远到踮起脚尖都望不到,谁会担忧那么远的未来将发生什么呢? 这不是一个能用年当单位计数时间的世界,她只能想想三天后要做什么,三十天后要做什么,最远三百天,不能再远了。 女孩气喘吁吁地把东西都搬下楼,堆在楼梯间里,然后拍拍巴掌叉着腰站在那儿清点,有咸鱼有熏肉有野菜还有几只大水壶,全部用扎带绑得紧紧的挂在自行车后座两侧,想想七天时间她真的需要吃这么多东西吗?她又不是猪。 可是白杨叫她多带,他说食物也会受到辐射沾染,被沾染过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吃了可能会导致内辐照。 相比于谈核色变的白杨,半夏可淡定多了,一听到核弹爆炸对自己的影响起码得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才能体现出来,女孩就无所畏惧了,甚至有点想哼歌儿,这世上那么多可怕的东西瞬间就能夺走你的生命,和它们比起来,核弹可真温柔。 难怪他们叫她邱小姐。 半夏从口袋里摸出密钥,冰冰凉凉的,不知为何,这东西揣在身上一直都捂不热。 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进入最后的24小时。 第147章 温柔的核弹 半夏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拧下螺丝,将电台旳外壳取下来。 一枚小小的银色密钥就粘在电台外壳的内壁上,还附带一张泛黄的纸条,某个醉汉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送你的元旦礼物。 这真是一份厚礼。 她把密钥放在手心端详,这东西比她拇指大不了多少,但分量不轻,沉甸甸的,光滑的银色金属外壳,像是一枚u盘,一端有插口,插口被一只白色半透明的塑料盖子封住,她把盖子摘下来,凑到密钥插口近处嗅了嗅。 没有味道。 很难想象这东西居然一直就待在电台里,待在房间里,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和她待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年。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女孩和它同吃同睡,分明是互相陪伴了好多年的老朋友,可她却刚刚才认识它。 “认识一下。”半夏捏着它,把它举高,闭上一只眼睛俏皮地说,“密钥先生,你在我这里住这么多年, 房租就不收你的啦。” 将密钥藏进i业余无线电台是唯一能完全满足所有要求的方法, 老白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说有什么微电子器械在二十年后还能保持正常工作,那毫无疑问就是白杨卧室中的拐两五,这代表电台内部的环境在漫长的二十年里都维持稳定, 只要电台主板不损坏, 那么密钥就不损坏。 老白成功了,尽管他此刻在医院里上吐下泻, 还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 这场跨越二十年的核打击行动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被补全。 这天晚上, 醉醺醺的白震和惊喜的半夏都来不及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白震在把密钥藏好之前就让半夏打开电台,那么半夏必然找不到密钥, 发出响声的可能真是脱落的螺丝钉。 而他在把密钥藏好之后再告诉她位置, 那么叮当作响的就变成了密钥。 仅仅是行为先后顺序不同,就有可能导致两个截然不同的后果,如果存在平行宇宙, 那么一个半夏打开慢递,看到的是密钥,而另一个半夏打开慢递,同样位置摆的是螺丝钉。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信息在传递过程中改变了事实,在半夏未观测到的黑箱中,那声响的来源或许处于密钥与零件的叠加状态, 而从二十年前传递过来的不同信息, 则让电台里这个叮铛作响的幽灵做出不同选择,跌落向不同的事实。 在与未来通联的过程中,信息在塑造现实。 · · · 核弹预计解锁前36小时。 阳光从客厅落地窗的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细细地一条条, 悄悄地爬到半夏脏兮兮的牛仔裤上,她盘腿坐在客厅里, 嘴里嚼着小零食,她学会了用蜂蜜和松胶混合加热后制作软糖——这些小零食的制作方法是指挥部教的, 指挥部的老爹们找人组建了一支生存专家团队,专门负责教授女孩如何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下去。 可他们找来的都是退役侦察兵, 这些人精通怎么在野外生存, 掌握的技巧都是诸如怎么用拉链头和易拉罐做鱼钩,怎么拆下废旧手机的扬声器做指南针, 以及怎么钻木取火……很显然半夏的生存环境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她是在一个废墟都市里生存, 点火有现成的打火机。 半夏嘴里嚼着糖,把一件破塑料袋撕开, 卷成绳索。 她在努力转移物资, 把吃的喝的都严实地打包起来,捆在自行车上,往东边转移,根据专家组的指导,她应当准备足够三天至一星期使用的食物和淡水,在核爆后尽量远离爆心,在核爆发生后七十二个小时内都不应该接近爆心方圆五公里以内, 从新街口到梅花山庄直线距离就是五公里。 也就是说, 核爆后她要找个地方窝一星期,一个星期后才能回家。 这个暂时的藏身点有几个选择, 南京农业大学、南京理工大学或者江苏省农科院,高校会是不错的驻扎地,在世界末日之前, 大学校园就是一个功能相对丰富且完善的小社会,半夏可以找一间教室或者学生宿舍栖身,当然还有推荐东南大学的,专家组里某人是东南出身,对母校拥有罔顾事实的深厚感情,提议被指挥部无情pass。 “我们仍然在研究核爆后市区内残留的辐射剂量。”白杨这么对女孩说,“以确保其对你的身体健康不造成明显影响,over” “会有什么影响?” “辐射病,还有癌症,over” “癌症?” “是的,长期受到电离辐射的照射会引发身体组织的癌变,也就是恶性肿瘤,你可以理解成身体里长了个肿块, 治不好, 几乎是绝症, over” “长期?长期是多久?” “两三年,或者三四年。” “那不是还早着嘛。”半夏放心了,“三年时间呢, 那么老长,莪为什么要去担心三年后发生的事?” 她觉得三年可太久远了,远到踮起脚尖都望不到,谁会担忧那么远的未来将发生什么呢? 这不是一个能用年当单位计数时间的世界,她只能想想三天后要做什么,三十天后要做什么,最远三百天,不能再远了。 女孩气喘吁吁地把东西都搬下楼,堆在楼梯间里,然后拍拍巴掌叉着腰站在那儿清点,有咸鱼有熏肉有野菜还有几只大水壶,全部用扎带绑得紧紧的挂在自行车后座两侧,想想七天时间她真的需要吃这么多东西吗?她又不是猪。 可是白杨叫她多带,他说食物也会受到辐射沾染,被沾染过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吃了可能会导致内辐照。 相比于谈核色变的白杨,半夏可淡定多了,一听到核弹爆炸对自己的影响起码得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才能体现出来,女孩就无所畏惧了,甚至有点想哼歌儿,这世上那么多可怕的东西瞬间就能夺走你的生命,和它们比起来,核弹可真温柔。 难怪他们叫她邱小姐。 半夏从口袋里摸出密钥,冰冰凉凉的,不知为何,这东西揣在身上一直都捂不热。 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进入最后的24小时。 第148章 最后的二十四小时 2020年1月1日凌晨两点,按照公历计算,人类世界进入崭新旳一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等太阳升起,人们会迎来一个悠闲的三天元旦假期。 而南京指挥部的行动计划进入最后的24个小时倒计时,这将是他们这辈子度过最繁忙的元旦。 “一组,拐两洞四次变轨完成,预计时间1月1日03:24一次过境江苏省南京市,中天高度80°,紫金山通讯中心数据分发,北京贵州双重容灾备份,完毕。” “二组汇报,新街口无线摄像头三次全流程模拟演练完毕,清晰度正常,可识别度正常,完毕。” “三组汇报,第五批第六次非常规模拟核试验结束,热杀伤、爆轰波、电磁脉冲毁伤范围未超出预计,完毕。” “四组汇报,第三次独立电磁脉冲毁伤试验结束,未超出预计强度,未对电台造成明显损伤,完毕。” “三洞两!三洞两!”赵博文在客厅里坐镇指挥,抄着电话催促,“你们的服务器什么时候能修好?” “这个得问沈阳市政!我们这边也在催!” “这关沈阳市政什么事?”赵博文一愣。 “他们昨天晚上修路把光缆给挖断了, 正在连夜抢修当中。” 白杨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撑着额头发呆,卧室里没有开灯,指挥部里真忙起来也没顾得上他,这反倒让白杨难得捞到个清净, 隔着房门谁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只觉得外头闹哄哄乱成一团。 作为项目团队最核心的成员,在大多数时候白杨却又是游离于计划外的, 他不需要彻夜开会, 不需要和人吵架,不需要一天之内从南京飞到上海又从上海飞到北京再从北京飞到兰州, 没什么文件需要他批复, 没什么材料需要他撰写,他只需要坐在桌子前头,一直坐在那里。 或许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高中生能承担多大的责任, 或许是老爹赵叔王叔他们把他保护得太好,白杨就这么被裹挟在洪流里,跌跌撞撞地从2019年冲进了2020年——当其他同龄人都在b站看跨年晚会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发呆,一呆就呆好久。 连翘关心他的状态,问他感觉怎么样? 白杨说他觉得世界是一大团复杂的、虬结的、冰冷黏滑的蛇, 混乱得看不清头绪, 你被它带着往前疯狂地滚动,滚到哪儿就是哪儿。 连翘问还有呢? 白杨说他已经看不清这个计划的未来,对于一个看不清前路的行动,他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获得信心……而且老爹、王叔、赵叔以及团队里的所有人, 他们难道就能看清这个计划的未来吗? 连翘摇摇头,然后用力抱住他。 白杨愣住了, 有点茫然。 我没法给你信心。 连翘说。 莪只能给你一个拥抱。 · · · 2041年1月1日上午十点过十分,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16小时。 卧倒! 半夏就地一滚, 背靠着墙壁卧倒在地上,双手垫在脑后, 把头埋在胸前,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半晌之后,她爬起来, 再来一次。 卧倒! 半夏在练习核爆时的自我防护。 中核工业的专家组表示核爆发生时她应该至少在五公里以外,这个距离已经完全超出邱小姐的杀伤范围, 邱小姐只是一枚一万吨当量的核弹,它只能把新街口的沥青路面烧成玻璃, 待在南京农大或者南京理工的女孩最多看个热闹(当然别真去看)。 只要备好雨衣、口罩和护目镜, 半夏待在上风口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威胁,邱小姐根本伤不着她,这是来自专业人士的乐观态度——专家们说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会很亮,会很响,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是在放一枚大炮仗。 但非专业人士听到核弹两个字就吓得半死,在老白老王这些人的固有观念中, 核武器属于只要爆一枚就能废掉一座城市的怪物, 核辐射会让全城的人患上严重的辐射病和癌症,在南京指挥部的强烈要求下, 半夏必须完成自我防护的训练。 “找到地下室,地下是最安全的,最好找结构强度高一点的建筑物, 现在框架结构的新房子基本上都要求能扛七级地震,能抗七级地震完全够用。” “核爆发生时要背向爆心卧倒,爆轰波是超音速的,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造成巨大的气压差,所以耳朵会疼,记得不要把嘴闭死了。” “爆炸过了不要着急冒头,多躲几个钟头。” “千万别好奇去看啊,虽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别去看,真的很亮,伤眼睛。” “一定要把眼睛闭上。” · · · 2020年1月1日下午四点二十,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10小时。 “同志们, 东方红计划第三阶段行动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这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老赵不知道在和谁讲话,面对摄像机挥舞着拳头,“这些天大家不眠不休,通力合作, 坚持到底,排除万难,我们在黑暗中摸索。” 看样子这是在做最后的战前动员。 “无论成败,这会是伟大的一天,这将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往回看尽三万年人类历史,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计划,这样一次行动,聚集全人类最顶尖的伟大智慧,不惜一切代价地拯救人类自身。” “在过去几千年里,历史上那些璀璨闪耀的群星,就是为了今天而诞生的。那些伟大的人们,他们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来到世间,是要把知识、精神和力量传递下来,传递到我们手上,交由我们来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没有人在孤军奋战。” “同志们,万事俱备,成败在此一举。” 赵博文高举拳头。 “今天晚上我们将执行计划的最后一步,如果足够顺利,在未来二十四个小时以内我们将消灭刀客!” “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生存繁衍了三百万年,如今,到了展现我们这个种族力量的时刻,我们内心坚信,没有什么能打败我们。” “为了全人类。” “for the huan!” · · · 2020年1月1日下午六点半,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8小时。 “深呼吸。”连翘说。 白杨点点头,慢慢地深呼吸。 “翘姐。” “嗯?” “你说这个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连翘愣了一下。 “你是指谁的故事?” “我们的,还有她的。”白杨回答。 “我可不想只有五年好活,无论未来什么样,能挣扎就挣扎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连翘笑笑,“至于大小姐,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杨犹豫了一下。 “她是不是很努力?” 白杨点点头。 “她是不是很可爱?” 白杨又点点头。 “那命运总是垂青努力又可爱的人。”连翘说,“如果我是命运之神,我可要把她抱在怀里亲个够呢,怎么忍心伤害她?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有她能幸存下来,这世界对她的厚爱和祝福真是令人羡慕。” “独自一人活在世上也算祝福?” “难不成还是诅咒?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如果说活着也是诅咒,那我希望这种诅咒可以给我来一万年。”连翘耸耸肩,张牙舞爪的,有点搞怪。 白杨也笑了。 “她会幸福的,我向你保证。”连翘说,随即她又挠挠头,“虽然我保证没什么用,但我还是要保证,她会幸福的。” · · · 2041年1月1日晚八点四十分,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6小时。 “bg,我准备就绪,马上出发。” “这里是bg4xh,收到,祝你好运,over。” 东方红计划第三阶段行动最后一步正式展开,人类社会在末日世界唯一的一颗棋子开始移动,她将是绝境中的一记杀着,所有人对其寄以厚望,在赵博文最理想的规划中,她将带领全人类完成最后的惊天逆转,打出一个彻底翻盘。 · · · (作者君闲话:接下来是友情推荐时间,推荐《万千星火》和《从虫巢开始修仙》。) 第148章 最后的二十四小时 2020年1月1日凌晨两点,按照公历计算,人类世界进入崭新旳一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等太阳升起,人们会迎来一个悠闲的三天元旦假期。 而南京指挥部的行动计划进入最后的24个小时倒计时,这将是他们这辈子度过最繁忙的元旦。 “一组,拐两洞四次变轨完成,预计时间1月1日03:24一次过境江苏省南京市,中天高度80°,紫金山通讯中心数据分发,北京贵州双重容灾备份,完毕。” “二组汇报,新街口无线摄像头三次全流程模拟演练完毕,清晰度正常,可识别度正常,完毕。” “三组汇报,第五批第六次非常规模拟核试验结束,热杀伤、爆轰波、电磁脉冲毁伤范围未超出预计,完毕。” “四组汇报,第三次独立电磁脉冲毁伤试验结束,未超出预计强度,未对电台造成明显损伤,完毕。” “三洞两!三洞两!”赵博文在客厅里坐镇指挥,抄着电话催促,“你们的服务器什么时候能修好?” “这个得问沈阳市政!我们这边也在催!” “这关沈阳市政什么事?”赵博文一愣。 “他们昨天晚上修路把光缆给挖断了, 正在连夜抢修当中。” 白杨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撑着额头发呆,卧室里没有开灯,指挥部里真忙起来也没顾得上他,这反倒让白杨难得捞到个清净, 隔着房门谁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只觉得外头闹哄哄乱成一团。 作为项目团队最核心的成员,在大多数时候白杨却又是游离于计划外的, 他不需要彻夜开会, 不需要和人吵架,不需要一天之内从南京飞到上海又从上海飞到北京再从北京飞到兰州, 没什么文件需要他批复, 没什么材料需要他撰写,他只需要坐在桌子前头,一直坐在那里。 或许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高中生能承担多大的责任, 或许是老爹赵叔王叔他们把他保护得太好,白杨就这么被裹挟在洪流里,跌跌撞撞地从2019年冲进了2020年——当其他同龄人都在b站看跨年晚会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发呆,一呆就呆好久。 连翘关心他的状态,问他感觉怎么样? 白杨说他觉得世界是一大团复杂的、虬结的、冰冷黏滑的蛇, 混乱得看不清头绪, 你被它带着往前疯狂地滚动,滚到哪儿就是哪儿。 连翘问还有呢? 白杨说他已经看不清这个计划的未来,对于一个看不清前路的行动,他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获得信心……而且老爹、王叔、赵叔以及团队里的所有人, 他们难道就能看清这个计划的未来吗? 连翘摇摇头,然后用力抱住他。 白杨愣住了, 有点茫然。 我没法给你信心。 连翘说。 莪只能给你一个拥抱。 · · · 2041年1月1日上午十点过十分,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16小时。 卧倒! 半夏就地一滚, 背靠着墙壁卧倒在地上,双手垫在脑后, 把头埋在胸前,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半晌之后,她爬起来, 再来一次。 卧倒! 半夏在练习核爆时的自我防护。 中核工业的专家组表示核爆发生时她应该至少在五公里以外,这个距离已经完全超出邱小姐的杀伤范围, 邱小姐只是一枚一万吨当量的核弹,它只能把新街口的沥青路面烧成玻璃, 待在南京农大或者南京理工的女孩最多看个热闹(当然别真去看)。 只要备好雨衣、口罩和护目镜, 半夏待在上风口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威胁,邱小姐根本伤不着她,这是来自专业人士的乐观态度——专家们说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会很亮,会很响,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是在放一枚大炮仗。 但非专业人士听到核弹两个字就吓得半死,在老白老王这些人的固有观念中, 核武器属于只要爆一枚就能废掉一座城市的怪物, 核辐射会让全城的人患上严重的辐射病和癌症,在南京指挥部的强烈要求下, 半夏必须完成自我防护的训练。 “找到地下室,地下是最安全的,最好找结构强度高一点的建筑物, 现在框架结构的新房子基本上都要求能扛七级地震,能抗七级地震完全够用。” “核爆发生时要背向爆心卧倒,爆轰波是超音速的,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造成巨大的气压差,所以耳朵会疼,记得不要把嘴闭死了。” “爆炸过了不要着急冒头,多躲几个钟头。” “千万别好奇去看啊,虽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别去看,真的很亮,伤眼睛。” “一定要把眼睛闭上。” · · · 2020年1月1日下午四点二十,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10小时。 “同志们, 东方红计划第三阶段行动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这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老赵不知道在和谁讲话,面对摄像机挥舞着拳头,“这些天大家不眠不休,通力合作, 坚持到底,排除万难,我们在黑暗中摸索。” 看样子这是在做最后的战前动员。 “无论成败,这会是伟大的一天,这将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往回看尽三万年人类历史,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计划,这样一次行动,聚集全人类最顶尖的伟大智慧,不惜一切代价地拯救人类自身。” “在过去几千年里,历史上那些璀璨闪耀的群星,就是为了今天而诞生的。那些伟大的人们,他们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来到世间,是要把知识、精神和力量传递下来,传递到我们手上,交由我们来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没有人在孤军奋战。” “同志们,万事俱备,成败在此一举。” 赵博文高举拳头。 “今天晚上我们将执行计划的最后一步,如果足够顺利,在未来二十四个小时以内我们将消灭刀客!” “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生存繁衍了三百万年,如今,到了展现我们这个种族力量的时刻,我们内心坚信,没有什么能打败我们。” “为了全人类。” “for the huan!” · · · 2020年1月1日下午六点半,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8小时。 “深呼吸。”连翘说。 白杨点点头,慢慢地深呼吸。 “翘姐。” “嗯?” “你说这个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连翘愣了一下。 “你是指谁的故事?” “我们的,还有她的。”白杨回答。 “我可不想只有五年好活,无论未来什么样,能挣扎就挣扎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连翘笑笑,“至于大小姐,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杨犹豫了一下。 “她是不是很努力?” 白杨点点头。 “她是不是很可爱?” 白杨又点点头。 “那命运总是垂青努力又可爱的人。”连翘说,“如果我是命运之神,我可要把她抱在怀里亲个够呢,怎么忍心伤害她?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有她能幸存下来,这世界对她的厚爱和祝福真是令人羡慕。” “独自一人活在世上也算祝福?” “难不成还是诅咒?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如果说活着也是诅咒,那我希望这种诅咒可以给我来一万年。”连翘耸耸肩,张牙舞爪的,有点搞怪。 白杨也笑了。 “她会幸福的,我向你保证。”连翘说,随即她又挠挠头,“虽然我保证没什么用,但我还是要保证,她会幸福的。” · · · 2041年1月1日晚八点四十分,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6小时。 “bg,我准备就绪,马上出发。” “这里是bg4xh,收到,祝你好运,over。” 东方红计划第三阶段行动最后一步正式展开,人类社会在末日世界唯一的一颗棋子开始移动,她将是绝境中的一记杀着,所有人对其寄以厚望,在赵博文最理想的规划中,她将带领全人类完成最后的惊天逆转,打出一个彻底翻盘。 · · · (作者君闲话:接下来是友情推荐时间,推荐《万千星火》和《从虫巢开始修仙》。) 第149章 东方升起红太阳 2041年1月1日晚十点二十分,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4小时。 “bg,我到位了。”半夏气喘吁吁地跪在泥土上,擦去额头上旳汗,按住背包肩带上的手台说话,“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东西可能就在附近, 莪得加快速度。” “收到,注意安全,速战速决。”手台里传来白杨的声音,“你找到它了吗?大小姐,over。” 半夏顺利地找到了邱小姐,后者仍然待在她上次来找时的原位置, 之前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灰头土脸地躺在一堆瓦砾碎石里, 这东西摆在这儿很多年都不会有人动, 跟一块石头似的。 女孩从口袋里取出密钥,用牙齿咬掉塑料密封盖,摸到核弹上的控制窗口。 “我现在要插入密钥。” 半夏用力把密钥插进插口里,然后贴住耳朵,几秒钟后她跟拍西瓜一样拍了拍核弹,再把耳朵贴上去,这次有动静了,隔着复材外壳,她可以听到核弹内部响起“嗡嗡嗡”的声音, 仿佛有马达在转动,紧接着有更多更复杂的声音响起,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有蜂鸣器震颤的声音, 还有计时器开始工作——这枚沉寂了很多年的核弹在逐渐复苏。 成功了,女孩很惊喜,密钥起作用了。 接下来要输入密码。 “大小姐, 密码只有你自己知道。” 还是这句话。 所有人都跟她说密码只有她知道, 可半夏有点茫然, 她毫无头绪,她怎么知道这枚核弹是什么密码? 摸着六位数的机械密码滚轮,半夏皱起眉头,会是哪六位数字? 是某个人的生日? 还是什么暗号? 女孩一边思考,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动密码滚轮,借着月光观察上面的数字。 忽然“咔哒”一声,半夏一愣。 她发现自己推动的那枚滚轮被锁死了,停在了数字“8”上,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动,半夏有点惊异,她旋即试着推动第二枚滚轮,滚到数字“0”上,又是“咔哒”一声,又被锁死。 半夏把这情况描述给白杨听,白杨同样惊异。 “很显然,密码在插入密钥之后才会生成,在插入密钥之前,这个密码根本不存在,所以中核工业那边的人才会说这密码只有一个人知道。”赵博文就站在白杨身后,两只手搭在椅背上,“那就是插入密钥的人知道。” 白杨瞪大眼睛。 “手动输入密码只是为了人工确认解锁核弹,核弹的解锁是一个不可逆过程,一旦开启就不能关闭。”赵博文接着说,“我跟你说过,这枚核弹在设计时尽量避免使用精密的微电子结构,很多功能都得土法上马实现。” “土法?”白杨扭头。 “对,土法,非常土,超乎你想象的土,比如说它的安全机构,你可能以为用的是什么先进的保密算法,实际上它用的是发条。”赵博文解释,“没错,就是上钟用的发条,根据中核工业的描述,他们在设计到这一步时只剩下一块两厘米见方的小空间,他们要利用这么大点的地方设计出一套保险机构,全组人愁得睡不着觉,后来不知道是哪位回家时注意到儿子的发条玩具,于是灵机一动把发条给用上了。” “发条怎么用?” “他们用上紧的发条锁死密钥插口,发条是特殊的合金材质,拧紧了要过很多年才能松开。”赵博文解释,“最稳妥的手段往往是纯物理手段,在设定的时间到达之前堵住插口,让外人插不进来。” 此时耳机里响起女孩的声音: “bg,所有密码输入完毕。” “密码输入完毕。”白杨复述。 赵博文的拳头一下子握紧,在等消息的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在等二十年后传来的消息,他们比上次长五发射时还要紧张,整个团队废寝忘食地加班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这一刻。 六位机械密码滚轮都被锁死,最后生成的密码是。 半夏呼了一口气,控制窗口上的红色“断路”跳成了绿色“接通”,这说明核弹成功解锁。 “bg,解锁成功。”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五。 核弹的实际解锁时间与指挥部计划中预计的解锁时间只差了三个小时,老赵他们定的时间表相当准确。 “现在离开那里,大小姐,解锁的核弹会在六个小时后进入待触发状态。”白杨语气平稳,“你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做好所有后续工作,然后转移进入安全地带,over。” “收到。” · · · 回到梅花山庄的半夏需要将电台的数据链路切换到新街口的那两只无线摄像头上,把摄像头拍到的视频数据传回2020年的南京指挥部,此前一天晚上他们已经做过测试,两只摄像头的工作状态相当不稳定,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可这时候谁也没法要求更好的效果,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两只摄像头已经在新街口的十字路口待了144个小时,在过去的近一周时间里它们不眠不休地工作,把拍到的图像传输给无线路由,无线路由再漫无目的地往外散播,有人接收就接收,没人接收就拉倒,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充电,一边工作一边充到太阳下山,入夜后它们的电量最多能撑四个小时。 “bg,我要切换链路了,即将进入沉默状态。” “收到,over。” “我最后确认一遍,从现在开始,我要转入地下掩体,核爆发生后远离梅花山庄,进入安全区待一周时间,一周之后才能回来,对么?” “是的。” 这意味着半夏将失联整整一周时间,她在转移前将i725的数据链路切换到无线摄像头上,要一周后才能回来更改。 “注意安全,大小姐。”白杨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一旦有任何意外情况,你都可以提前回来恢复联络,over。” “那你最好祈祷我别提前回来。”女孩笑笑。 “暂时的驻地找好了么?” “没呢,我哪有那个时间?”半夏说,“边走边看硌。” “千万注意安全,注意观察环境,要尽量避开大型野兽活动的痕迹,还有,野外的生水不要喝,喝之前要过滤,还要烧开……” 白杨脑子乱得很,想到什么说什么。 “知道啦,知道啦,我可只有六个小时,你再唠叨下去就只剩下四个小时了。” 频道里沉默几秒钟。 “一周后见。” “一周后见。”女孩嘿嘿一笑,“73。” 白杨一愣,她居然还记得道别时要说73,可她向来是从来不遵守这些规矩的。 半夏断开通话,拔出手咪,把图像传输系统的外设接入i725,从现在开始,这座无线电台接收的就是摄像头信号,信号切换完毕,她再爬到楼顶上放倒短波天线,加固鞭状天线,以免它们被核爆的冲击损坏。 半夏把包背上,弯腰抱起黄大爷,把它搭在肩膀上,摸了摸毛茸茸的小脑袋: “走啦,黄大爷,咱们要暂时搬家。” “爸妈,我要出门啦,你们好好看家。” 女孩仔细地把房门关好,又把户门关好,下到楼底,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居民楼,然后推着自行车去地下停车场,根据专家组的指南,核爆发生时女孩应该躲到地下,而梅花山庄的地下停车场就是很好的掩体,安全且熟悉,她将在地下掩体一直躲到核爆发生,并在核爆发生后撤离小区,前往南农或者南理工的暂住地躲避可能存在的辐射沾染,直至一周后才能返回。 · ·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地雷埋下,就等触发。 回头想想,连赵博文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复杂又恢宏的计划是如何步步落实的,尽管他本人是主要推手之一,可让他如今来看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一个大工程真就走到这一步了,真就把核弹送过去且成功解锁了,俗话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指挥部的人们天天埋头跬步,抬头惊觉已走出千里之遥。 这是一个里程碑,让团队中的所有人都打上鸡血。 那小姑娘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都完成了所有工作,指挥部这边要是不能把计划执行得尽善尽美,可就太对不起自己这精锐的名号。 翌日天一大亮,无委就把车开到了楼下,赵博文拉着白震和王宁钻进去,二话不说,一路开到人寿广场。 “那枚核弹是在人寿广场么?”王宁问。 “是,此刻就压在我们车底下。”赵博文头都不抬,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跳动,“不同时间坐标,同一空间坐标。” “如果它爆炸,我们是不是可以变成光?”白震问。 “是的,这个距离上我们都会变成光。”老赵点点头,从操作台上抓起电话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喂?我是赵博文,转接04号内线。” 车里有七八个人,背对背坐成两排,每人面前都是操作台、显示器和电话机,老王被拉进车时着实吃了一惊,他怀疑这帮人是不是秘密掌握了什么空间压缩技术,这车看上去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内部空间大到惊人,俨然一个移动通讯指挥中心,外看五菱宏光,内看空警五百。 老赵说是军区里调来专门改装的,隶属于战支部队。 这么一辆灰扑扑的大面包车就停在人来人往的人寿广场,这个繁忙的路口每天都有数十万人流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都不会料到,那辆一看就要被交警贴乱停罚单的破面包车,内部其实别有洞天,一支精锐的队伍在闹市区里奋力拯救世界。 “跳频。” “收到。” “密码。” “。” 车厢里清脆的键盘声夹杂着短促的指令,电脑屏幕蓝色的背光倒映在人们的眼镜玻璃上,所有人都在专心工作,王宁的嗓音突然把肃穆的氛围捅出一个窟窿: “你们饿了吗?我让小朱点外卖,你们想吃点什么?” 几秒钟后,车里的人一齐摘下耳机,扭过头来。 “吃什么?”王宁搓搓手,“本帮浙江菜?川菜?还是烤串?” “你自己没有美团吗?”白震问,“啥事都让小朱干,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就是负责帮你点餐的?” “我这不忙着吗?”老王说着抄起电话机,晃了晃然后夹在脖子上,掏出一支笔和小本本,“工作呢!” “跷脚牛肉,这个不错。”赵博文说,“附近有好几家,吃过都还行。” “好。”老王点点头,伸手在操作台上拨号,“喂?我是王宁,麻烦转接06号线……是,没错,喂?小朱啊,麻烦你给咱们订个餐,你吃过午饭了吗?吃过了啊?吃过了就好,帮忙订两份跷脚牛肉,再来两屉蟹黄灌汤包,烤串也来点……酒?酒就算了,我们在工作,不是聚餐,饮料搞点椰汁得了。” “钱记在指挥部的账上。”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干净又洒脱,特别是最后这句话,甩出来真叫人神清气爽。 周围的人不说话,但是能察觉到若有若无的鄙夷,大概是谁都看不惯王宁这个王八蛋上司。 半个小时后小朱拎着两个大食盒出现在车门外,用头磕了磕车窗。 饭到了,工作小组分批轮流吃饭。 赵博文、白震和王宁端着盒饭蹲在车轮边上,一边吃饭一边嘟嘟囔囔,头发蓬乱、面颊消瘦,衣着不修边幅,看上去像三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人寿广场的保安一眼望过来觉得这仨蹲在人来人往的大楼门口吃盒饭着实有碍观瞻,想把他们赶走。 不过他们还没靠近,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便衣给拦下。 保安被对方外套内衬里的证件给震慑住了,再抬头望向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的三个背影,那不修边幅的气质陡然变得深不可测。 “你说这周边究竟有多少便衣啊?”王宁问。 “管他多少,影响我们吃饭吗?”白震撇撇嘴,把一只灌汤包塞进嘴里,“咱们下一步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 “晚上,七点之后,和那边的信号能接通就开始。”赵博文回答,“天黑之后摄像机可以工作四个小时,六点天黑,咱们七点开始,有三个小时的蹲守时间。” “要是蹲不到呢?” “那就明天接着蹲。”赵博文说,“除非咱们的运气运气实在太差,否则能蹲到的可能性很高,新街口是刀客活动最密集的地带,计算机组的模拟结果告诉我们,我们能蹲到它的概率有百分之七十。” “你的猜想最好靠谱。”白震把一块小小的肉骨头吐到地上,“如果你的猜想是错的,那么整个计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像黎曼猜想一样靠谱。”赵博文面无表情地低声说。 “黎曼猜想到现在还没证明。”王宁说。 “没有证明不妨碍我们使用它,我的猜想也得不到证明,也不妨碍我们用它。”赵博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只要能逮住大眼睛,我的猜想能不能得到证实不重要,无论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这是科学的?” “当然是科学的。”赵博文说,“只要能出结果,谁管你怎么凑的数据。” · · · 当晚七点。 “各部门各节点注意,我是赵博文,最后一次例行检查。” “一组汇报,一切正常。” “二组汇报,一切正常。” “三组汇报,一切正常。” “这里是指挥部,一切正常。”这是连翘的声音。 老赵站在指挥车里,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全体注意,倒计时五秒,五!四!三!二!一!信号接通!” 信号接通,白震和王宁面前的电脑屏幕同时闪烁,如果不是漆黑的底色上有嘈杂的雪花点跳动,两人差点以为自己的电脑黑屏了。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视频数据传输链路,两台安置在新街口的无线摄像头是源头,它们将图像信号传给无线路由,无线路由再把信号传给i725,i725把数据传递到二十年前,最后分发给所有部门,两台摄像机分别被标为一号机和二号机,一号机的信号接收终端是白震面前的电脑,二号机的信号接收终端是王宁面前的电脑。 两人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他们要这么一直盯下去,盯到今天晚上摄像头电量耗尽。 “好黑,什么都看不清。”白震说,“早知道搞个红外的。” “我们就这么一直盯下去?”王宁问。 “是的。” 王宁和白震两个副组长的任务,就是待在车里一直盯着屏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离开自己的位置。 赵博文站在两人的中间,时不时低头看手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额头上汗珠一颗一颗地沁出来,很快汗水就把衣服浸透了,老赵解开领口的扣子,深吸两口气,车厢没有开窗,空调温度调得很高,无休止地吐着热风。 拥挤的指挥车里无人说话,七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 到现在为止,所有人能做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再没有什么是他们可以插手的,接下来一切都交给运气。 这行为像是野外架设红外相机拍摄东北虎,你可以把准备做到万全,但是最后能不能有所收获,要看老虎的心情。 白震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视频里勉强能看出巨大而漆黑的阴影,那是路口对面的高楼,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东西可以分辨,效果神似用手指捂着诺基亚n95手机镜头再按下快门的结果,唯一能提醒老白他在看动态视频的是画面上嘈杂的噪点。 王宁面对的比白震稍强,大概是二号机的成像质量比一号机好,王宁盯着屏幕盯了三十多分钟,很快就撑不住了,正常人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张毫无意义失焦严重的黑屏上超过半小时,老王的视线开始在雪花点上跳来跳去,试图捕捉它们。 可抓雪花点的游戏也坚持不了太久,到晚上八点二十分时,王宁把眼睛长闭了十几秒钟。 “眼睛酸了。” 老王揉揉眼睛,年纪大了,长时间看不得屏幕。 “找个人来换班,我眼睛也酸了。”白震起身,把赵博文按椅子上,“老赵换你来,咱们轮流值班,一个人蹲三十分钟。” 于是三人轮流盯梢。 他们通过两台垃圾堆里翻来的破旧摄像头,盯着一个无人的新街口。 赵博文盯了三十分钟,白震再接着上。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白震说,“一条彩色的光带……嗯,是屏幕花了。” “如果今天晚上蹲不到,明天晚上接着蹲,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王宁说,“我这边屏幕也花了,信号不太稳定。” “毕竟是垃圾堆里凑起来的,不能有太高要求。”白震扭头说,“它能坚持工作到现在,可以称得上老当益壮。” “老当益壮?”王宁说,“这叫起死回生。” “这两台摄像头是什么牌子来着?我回去也买一些屯起来,说不准以后用得上。”白震说,“我老家的院子已经开工了,在挖地下室呢。” “是三防标准吗?”王宁问。 “三防标准。”白震闭上眼睛,用手指捏住眉头揉了揉。 “这信号着实有点糟糕……”王宁叹了口气,探身拍了拍显示器,“花得一逼吊糟,我上半张屏幕都红了。” 无论何时,拍一拍总是见效的。 老王这一拍,信号立竿见影地恢复,花屏消失。 “奇怪,红屏没了,怎么还有个红点……” 王宁说着准备伸手去抠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斑点,手指忽然顿在半空中。 紧接着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他背后的白震慢慢地后仰,用同样发颤的声音说: “出……出出出出出现了!” · · · 王宁和白震的屏幕上都出现了那个醒目的红色圆形斑点,他们同时意识到这是刀客的眼睛。 晚上九点一刻,刀客终于出现了。 “它在盯着我。” 两人异口同声。 白震和王宁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震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被大眼睛盯住的人身体僵硬,这是动物碰到天敌时的表现,大脑在强烈应激的状态下表现出僵化的状态。 一只手用力捏在了老王的肩膀上,王宁一个激灵,赵博文站在他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器。 “它在盯着你吗?” 赵博文舔舔嘴唇,低声说。 “对……”王宁咽了口唾沫,“在盯着我。” “老白呢?”赵博文问。 “也在盯着我。” 身后响起白震低沉的声音。 车厢里一片死寂,其他人也都放下手里的工作,扭过头来看两人的显示器,在显示器的屏幕上,那颗深红色的眼睛在一点点地放大。 难以理解它是如何做到的,一号机和二号机的视角是不平行的,而刀客只有一颗眼睛,它却能同时直视两台摄像头。 赵博文轻声说:“你们动动脑袋。” 王宁和白震依言开始偏脑袋,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赵博文预想中的神奇现象出现了——尽管他们面对的是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是一块平板显示器,是闭路电视的播放图像,但视频中的大眼睛跟随着他们的动作开始移动。 “它在跟着我。”王宁说。 “它在跟着我。”白震也说。 王宁和白震的动作并不同步,王宁往左偏头时白震正在往右挪,可在他们眼里这颗大眼睛在同时追踪自己。 “它也在跟着我。”赵博文站在那里,扭头问车子里的其他人,“你们呢?”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答案。 “它在跟着我。” 赵博文的后背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的同时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该惊恐还是该激动,激动的是他的猜想有幸在黎曼猜想得到证实之前被证实,惊恐的是猜想一旦被证实,刀客将成为一种远超人类想象的存在。 “盯住它!”老赵下令。 但大眼睛不陪他们玩了,它很快就消失在摄像头的视野里。 这令指挥车里的人都有点茫然失措,这东西怎么跑了? “它去哪儿了?”白震问。 赵博文站在那儿,扭头望向西方,一动不动。 “老赵?” 赵博文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声突兀又冷酷,把全车的人都吓一跳,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狰狞又可怕的笑容。 赵博文用游魂似的声音说: “它来找我们了。” · · · 刀客来找赵博文了,准确地说,是来找老赵、白震、王宁以及全车的人,它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就在人寿广场。 至于核弹的准确起爆时间,老赵估计是晚上九点二十左右,因为九点二十分视频信号完全中断。 信号中断后谁也没动,王宁和白震仍然僵硬地盯着显示器。 不知是谁先问了一句: “起爆了吗?” 沉默中有人回了一句: “起爆了。” 赵博文慢慢地坐下来,双手双腿都止不住地抖。 “如果那颗核弹真的在我们车底,这个时候新街口已经出现了一颗小太阳。”老赵说,“你们肯定好奇邱小姐是怎么触发起爆的,其实是声控,声音模糊识别组件就在密钥里,破译组对刀客的语言进行了仔细的自然语义分析,挑选了五个高频字作为对比库,分别是‘我’、‘找’、‘你’、‘的’以及‘果’,只要待发状态下的邱小姐听到这五个字中的三个字,就会立刻起爆。”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不需要任何人工遥控,又能精准识别敌人,且确保刀客在杀伤范围内的方法,需要碰运气,不过好在它成功了。”赵博文接着说,“它应该成功了,我想没什么东西可以在核弹爆心生存下来……如果这东西能在核弹的爆心生存,那我们也就没辙了……” “还有,你们是不是觉得它很不可思议?”赵博文语速越来越快,连带着双手还比划上了,“它居然可以同时与这么多人对视,而且是隔着网线和屏幕跟你对视,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是它不止一颗眼睛,我猜测刀客的眼睛有无穷多个,它的眼睛数量取决于外界观察者的数量,无论有多少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就算三百六十度把它围一圈,甚至围成一个大球把它包裹在球心,它仍然能和每一个观察者对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它不遵循我们这个宇宙的规则,很显然在刀客身上有一种机制,甚至是一种逻辑,一种无视物理定律乃至数学规则的无理逻辑,这种逻辑就是‘观察者即被观察者’,对于那个怪物而言,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赵博文在寂静的车厢里喋喋不休,“这很不合理,就像是被强行规定的,仿……仿佛有一只至高且强大的手,把它们俩写在黑板上,然后硬生生画上了等号。” “进一步思考,它改变的是信息获取的底层逻辑,当你获取到刀客信息的同时刀客也获取了你的信息,当你知道刀客位置的时候刀客也知道了你的位置——这是为什么在未来人类难逃刀客猎杀,任何反击手段在它们面前都无所遁形,一个刀客在理论上就能同时锁定七十亿人,更别说两千五百万个刀客——” 赵博文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愈发痛苦。 “再深一步想,刀客难道只有我们所见的这一类吗?它有能力发出声音,那么就没道理不利用这一点,或许存在这样的刀客类型,当你听到它说话时它就锁定你了,甚至还会存在更不讲道理的,只要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就一定知道你的存在,无论你们之间有没有直接的……” “咔——”地一声,车门被打开了。 老赵吓一跳,抬起头来,外头路灯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消瘦蜡黄。 “老赵!你还坐在车上干啥呢?”白震靠在车门上冲他喊。 “我我我……我……我……” 赵博文环顾四周,车里一个人都没有,原来他一直对着空车喋喋不休。 信号中断后指挥车开回梅花山庄,车里的工作组已经分散各自去处理后续工作了,老赵让白震和王宁先上楼,他要独自一人待在车里安静一会儿——赵博文这才回过神来,他一直一个人坐在车里。 而白震和王宁上楼后忙了将近一个通宵,快到凌晨四点了赵博文还不上来,白震估摸着这人怕是睡在车里了,于是下来看看。 “怎么样?你还好不?” 白震伸手来扶他。 赵博文摇摇头,从车里爬出来,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告一段落了。”白震扶住他,“结束了。” “结束了。”赵博文点点头。 “还有,你知道核弹爆炸的具体时间不?”白震问,“我们上面在写报告,需要定个具体的时间,它很重要,会记录进历史里。” · · · 核弹爆炸的具体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九分五十八秒。 大概没有谁能得到比这更精准的数字,半夏靠墙侧卧在地下停车场的地板上,怀里抱着黄大爷,手里捏着怀表,一秒一秒地数时间。 黄大爷很乖,窝在怀里睡觉,一点不乱动。 从晚上七点开始,半夏就进入了掩蔽状态,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超过三个小时,半夏很紧张,每一秒核弹都有可能爆炸,但计划里没有明确表示今天晚上一定会引爆,可能今晚,也可能明晚,甚至到后天晚上,她心里还有点小期待。 每过一秒,半夏都要在心里说,下一秒肯定爆炸。 直到九点十九分五十八秒,怀表的秒针“滴答”跳动结束后的一瞬间,半夏眨眼的前半段,地面震动。 邱小姐起爆了。 半夏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磅礴的力量,沉默地从地下滚滚而来,仿佛要将大地都掀翻,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但下一刻空气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女孩的耳膜在刺痛,疼痛沿着耳道钻进大脑里,造成强烈耳鸣,削弱了听觉。 零点一秒的寂静后是震耳欲聋的爆响,强烈的耳鸣都无法压制,那感觉仿佛是支撑天空的柱子崩断,而后天空倾覆下来。 此刻如果有人大胆地站在梅花山庄小区楼顶上往西边眺望,就能看到空气中有镁光灯那样强烈的光芒一闪而烁,紧接着一颗微小的紫色太阳升起在林立的高楼间,它的体积从零膨胀到直径三百米只需要零点零一微秒,剧烈的链式反应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一个球形领域,领域内是人类可以掌握的最强力量,被那强烈的光芒所吞噬的一切都将从人间蒸发。 这是核爆发生后的第一秒。 第二秒里强烈的震动沿着地面扩散向整个南京市,并在接下来的三秒内摧毁爆心一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建筑物,第三秒时高超音速的激波已经抵达紫金山,核弹起爆的一刹那制造出千万摄氏度的高温,空气被瞬间吹涨一万倍,势不可挡地横扫八荒六合,那是人类肉眼可以看到的边界,空气中的水蒸气在巨大压力的作用下液化,俨然一堵平推过来的白墙。 第四秒时太阳崩塌,化作一个灼热而沉默的火球,同时席卷起狂风和巨量泥沙,空气在这里产生激烈对流,它从地面吸取冷空气,加热成高温喷流涌上天空,泥土、灰尘和烟雾覆盖在地面上像是水流,水流变成漩涡,漩涡滚滚而上,形成高耸入云的烟柱。 第十五秒时惊天动地的巨响才姗姗来迟,可在此之前你已经遥遥目睹了世界末日的景象。 半夏缩在地下停车场里,外界的一切与她无关。 核弹爆炸的动静持续得很短,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白杨把核武器描述得那么可怕,她还以为会是个天崩地裂的结果,但不到一分钟半夏就听不到任何声音,梅花山庄距离爆心有五公里远,除了光、声音和震动,没什么可以触及此处。 她要在这里至少再躲两个小时。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五分。 十一点半回到地面上,带上自己的装备物资直奔南农或者南理工,一星期后再回来。 · · · 核弹爆炸的精确时间是9点19分57秒后个普朗克时间。 绝对没有谁能得到比这更精准的数字。 这是刀客得到的数据。 在那一个节点,空气中的能量开始攀升,并在接下来漫长的0047秒内上升至原本的一亿倍。 这很不寻常。 预示着此处要诞生一颗恒星。 它认为这种事在这个遵循守恒的宇宙中不可能发生,可谁也说不准,母机也说不准,母机的母机也说不准,毕竟这个宇宙在遵循守恒的同时又钟爱残缺、拥抱变化,对不确定的爱远比其他宇宙更强烈,在过去极为短暂的一百亿年里,它见过几万颗恒星的诞生和湮灭,那些星星的生死更迭快得让它反应不过来。 在接下来这个漫长的0047秒里,刀客缓慢地思考。 很遗憾它没能思考出结果。 它不是做这个的,作为一台农用机,它不擅长思考问题,这个问题只能交给母机思考,母机拥有这颗星球上七十亿人的一切智慧,而母机的母机拥有七千亿文明的总智慧,母机的母机之上据说仍有母机。 所以它把问题交给了母机。 尽管不做指望,但它仍希望母机能给出回答。 恒星是和智慧并列的另一种伟大造物,它是宇宙的脑细胞,千亿颗脑细胞构成神经纤维束,万亿条神经纤维束构成区块和皮层,所有的区块和皮层在超高维上形成总体,亿万恒星的璀璨明灭喻示着这个宇宙在活跃地思考,毫无疑问它在思考,它思考的时间幅度跨越一切的尽头,那会是一个穷极万物的伟大问题。 刀客注视着恒星的诞生。 它仍然惦念挂在高楼上的鸟窝、马路上成群结队的野牛和马鹿,这些天它孜孜不倦来来回回地给小动物们搭窝,把它们从水沟里解救出来,尝试教授它们知识——这一切将在0047秒后结束。 · · · 当晚十一点半,半夏走出地下停车场。 她愣了一下。 半夏站在小区里,核爆后的微风中带着热量和某些东西烧焦的味道,雨衣和帽子在风中鼓动。 红色是这个世界的主色调,云层是血红色的,高楼是血红色的,树木花草也是血红色的,天空很亮,分明时间接近午夜,但光线亮得却像是下午四五点,这也是核弹爆炸所导致的吗? 半夏面向西边,那边是核弹爆炸的方向,却陡然发觉有光从东边而来,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颊。 周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是太阳在晚上十一点半反常地冒头了。 女孩吃惊地扭头,她看到有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 · · (作者君闲话:说到做到,说万字大章就万字大章! 另,友情推荐时间:推荐为爱发电全科幻短篇《打上军火》。) 第149章 东方升起红太阳 2041年1月1日晚十点二十分,核弹预计解锁前倒计时4小时。 “bg,我到位了。”半夏气喘吁吁地跪在泥土上,擦去额头上旳汗,按住背包肩带上的手台说话,“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东西可能就在附近, 莪得加快速度。” “收到,注意安全,速战速决。”手台里传来白杨的声音,“你找到它了吗?大小姐,over。” 半夏顺利地找到了邱小姐,后者仍然待在她上次来找时的原位置, 之前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灰头土脸地躺在一堆瓦砾碎石里, 这东西摆在这儿很多年都不会有人动, 跟一块石头似的。 女孩从口袋里取出密钥,用牙齿咬掉塑料密封盖,摸到核弹上的控制窗口。 “我现在要插入密钥。” 半夏用力把密钥插进插口里,然后贴住耳朵,几秒钟后她跟拍西瓜一样拍了拍核弹,再把耳朵贴上去,这次有动静了,隔着复材外壳,她可以听到核弹内部响起“嗡嗡嗡”的声音, 仿佛有马达在转动,紧接着有更多更复杂的声音响起,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有蜂鸣器震颤的声音, 还有计时器开始工作——这枚沉寂了很多年的核弹在逐渐复苏。 成功了,女孩很惊喜,密钥起作用了。 接下来要输入密码。 “大小姐, 密码只有你自己知道。” 还是这句话。 所有人都跟她说密码只有她知道, 可半夏有点茫然, 她毫无头绪,她怎么知道这枚核弹是什么密码? 摸着六位数的机械密码滚轮,半夏皱起眉头,会是哪六位数字? 是某个人的生日? 还是什么暗号? 女孩一边思考,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动密码滚轮,借着月光观察上面的数字。 忽然“咔哒”一声,半夏一愣。 她发现自己推动的那枚滚轮被锁死了,停在了数字“8”上,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动,半夏有点惊异,她旋即试着推动第二枚滚轮,滚到数字“0”上,又是“咔哒”一声,又被锁死。 半夏把这情况描述给白杨听,白杨同样惊异。 “很显然,密码在插入密钥之后才会生成,在插入密钥之前,这个密码根本不存在,所以中核工业那边的人才会说这密码只有一个人知道。”赵博文就站在白杨身后,两只手搭在椅背上,“那就是插入密钥的人知道。” 白杨瞪大眼睛。 “手动输入密码只是为了人工确认解锁核弹,核弹的解锁是一个不可逆过程,一旦开启就不能关闭。”赵博文接着说,“我跟你说过,这枚核弹在设计时尽量避免使用精密的微电子结构,很多功能都得土法上马实现。” “土法?”白杨扭头。 “对,土法,非常土,超乎你想象的土,比如说它的安全机构,你可能以为用的是什么先进的保密算法,实际上它用的是发条。”赵博文解释,“没错,就是上钟用的发条,根据中核工业的描述,他们在设计到这一步时只剩下一块两厘米见方的小空间,他们要利用这么大点的地方设计出一套保险机构,全组人愁得睡不着觉,后来不知道是哪位回家时注意到儿子的发条玩具,于是灵机一动把发条给用上了。” “发条怎么用?” “他们用上紧的发条锁死密钥插口,发条是特殊的合金材质,拧紧了要过很多年才能松开。”赵博文解释,“最稳妥的手段往往是纯物理手段,在设定的时间到达之前堵住插口,让外人插不进来。” 此时耳机里响起女孩的声音: “bg,所有密码输入完毕。” “密码输入完毕。”白杨复述。 赵博文的拳头一下子握紧,在等消息的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在等二十年后传来的消息,他们比上次长五发射时还要紧张,整个团队废寝忘食地加班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这一刻。 六位机械密码滚轮都被锁死,最后生成的密码是。 半夏呼了一口气,控制窗口上的红色“断路”跳成了绿色“接通”,这说明核弹成功解锁。 “bg,解锁成功。”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五。 核弹的实际解锁时间与指挥部计划中预计的解锁时间只差了三个小时,老赵他们定的时间表相当准确。 “现在离开那里,大小姐,解锁的核弹会在六个小时后进入待触发状态。”白杨语气平稳,“你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做好所有后续工作,然后转移进入安全地带,over。” “收到。” · · · 回到梅花山庄的半夏需要将电台的数据链路切换到新街口的那两只无线摄像头上,把摄像头拍到的视频数据传回2020年的南京指挥部,此前一天晚上他们已经做过测试,两只摄像头的工作状态相当不稳定,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可这时候谁也没法要求更好的效果,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两只摄像头已经在新街口的十字路口待了144个小时,在过去的近一周时间里它们不眠不休地工作,把拍到的图像传输给无线路由,无线路由再漫无目的地往外散播,有人接收就接收,没人接收就拉倒,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充电,一边工作一边充到太阳下山,入夜后它们的电量最多能撑四个小时。 “bg,我要切换链路了,即将进入沉默状态。” “收到,over。” “我最后确认一遍,从现在开始,我要转入地下掩体,核爆发生后远离梅花山庄,进入安全区待一周时间,一周之后才能回来,对么?” “是的。” 这意味着半夏将失联整整一周时间,她在转移前将i725的数据链路切换到无线摄像头上,要一周后才能回来更改。 “注意安全,大小姐。”白杨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一旦有任何意外情况,你都可以提前回来恢复联络,over。” “那你最好祈祷我别提前回来。”女孩笑笑。 “暂时的驻地找好了么?” “没呢,我哪有那个时间?”半夏说,“边走边看硌。” “千万注意安全,注意观察环境,要尽量避开大型野兽活动的痕迹,还有,野外的生水不要喝,喝之前要过滤,还要烧开……” 白杨脑子乱得很,想到什么说什么。 “知道啦,知道啦,我可只有六个小时,你再唠叨下去就只剩下四个小时了。” 频道里沉默几秒钟。 “一周后见。” “一周后见。”女孩嘿嘿一笑,“73。” 白杨一愣,她居然还记得道别时要说73,可她向来是从来不遵守这些规矩的。 半夏断开通话,拔出手咪,把图像传输系统的外设接入i725,从现在开始,这座无线电台接收的就是摄像头信号,信号切换完毕,她再爬到楼顶上放倒短波天线,加固鞭状天线,以免它们被核爆的冲击损坏。 半夏把包背上,弯腰抱起黄大爷,把它搭在肩膀上,摸了摸毛茸茸的小脑袋: “走啦,黄大爷,咱们要暂时搬家。” “爸妈,我要出门啦,你们好好看家。” 女孩仔细地把房门关好,又把户门关好,下到楼底,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居民楼,然后推着自行车去地下停车场,根据专家组的指南,核爆发生时女孩应该躲到地下,而梅花山庄的地下停车场就是很好的掩体,安全且熟悉,她将在地下掩体一直躲到核爆发生,并在核爆发生后撤离小区,前往南农或者南理工的暂住地躲避可能存在的辐射沾染,直至一周后才能返回。 · ·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地雷埋下,就等触发。 回头想想,连赵博文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复杂又恢宏的计划是如何步步落实的,尽管他本人是主要推手之一,可让他如今来看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一个大工程真就走到这一步了,真就把核弹送过去且成功解锁了,俗话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指挥部的人们天天埋头跬步,抬头惊觉已走出千里之遥。 这是一个里程碑,让团队中的所有人都打上鸡血。 那小姑娘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都完成了所有工作,指挥部这边要是不能把计划执行得尽善尽美,可就太对不起自己这精锐的名号。 翌日天一大亮,无委就把车开到了楼下,赵博文拉着白震和王宁钻进去,二话不说,一路开到人寿广场。 “那枚核弹是在人寿广场么?”王宁问。 “是,此刻就压在我们车底下。”赵博文头都不抬,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跳动,“不同时间坐标,同一空间坐标。” “如果它爆炸,我们是不是可以变成光?”白震问。 “是的,这个距离上我们都会变成光。”老赵点点头,从操作台上抓起电话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喂?我是赵博文,转接04号内线。” 车里有七八个人,背对背坐成两排,每人面前都是操作台、显示器和电话机,老王被拉进车时着实吃了一惊,他怀疑这帮人是不是秘密掌握了什么空间压缩技术,这车看上去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内部空间大到惊人,俨然一个移动通讯指挥中心,外看五菱宏光,内看空警五百。 老赵说是军区里调来专门改装的,隶属于战支部队。 这么一辆灰扑扑的大面包车就停在人来人往的人寿广场,这个繁忙的路口每天都有数十万人流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都不会料到,那辆一看就要被交警贴乱停罚单的破面包车,内部其实别有洞天,一支精锐的队伍在闹市区里奋力拯救世界。 “跳频。” “收到。” “密码。” “。” 车厢里清脆的键盘声夹杂着短促的指令,电脑屏幕蓝色的背光倒映在人们的眼镜玻璃上,所有人都在专心工作,王宁的嗓音突然把肃穆的氛围捅出一个窟窿: “你们饿了吗?我让小朱点外卖,你们想吃点什么?” 几秒钟后,车里的人一齐摘下耳机,扭过头来。 “吃什么?”王宁搓搓手,“本帮浙江菜?川菜?还是烤串?” “你自己没有美团吗?”白震问,“啥事都让小朱干,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就是负责帮你点餐的?” “我这不忙着吗?”老王说着抄起电话机,晃了晃然后夹在脖子上,掏出一支笔和小本本,“工作呢!” “跷脚牛肉,这个不错。”赵博文说,“附近有好几家,吃过都还行。” “好。”老王点点头,伸手在操作台上拨号,“喂?我是王宁,麻烦转接06号线……是,没错,喂?小朱啊,麻烦你给咱们订个餐,你吃过午饭了吗?吃过了啊?吃过了就好,帮忙订两份跷脚牛肉,再来两屉蟹黄灌汤包,烤串也来点……酒?酒就算了,我们在工作,不是聚餐,饮料搞点椰汁得了。” “钱记在指挥部的账上。”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干净又洒脱,特别是最后这句话,甩出来真叫人神清气爽。 周围的人不说话,但是能察觉到若有若无的鄙夷,大概是谁都看不惯王宁这个王八蛋上司。 半个小时后小朱拎着两个大食盒出现在车门外,用头磕了磕车窗。 饭到了,工作小组分批轮流吃饭。 赵博文、白震和王宁端着盒饭蹲在车轮边上,一边吃饭一边嘟嘟囔囔,头发蓬乱、面颊消瘦,衣着不修边幅,看上去像三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人寿广场的保安一眼望过来觉得这仨蹲在人来人往的大楼门口吃盒饭着实有碍观瞻,想把他们赶走。 不过他们还没靠近,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便衣给拦下。 保安被对方外套内衬里的证件给震慑住了,再抬头望向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的三个背影,那不修边幅的气质陡然变得深不可测。 “你说这周边究竟有多少便衣啊?”王宁问。 “管他多少,影响我们吃饭吗?”白震撇撇嘴,把一只灌汤包塞进嘴里,“咱们下一步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 “晚上,七点之后,和那边的信号能接通就开始。”赵博文回答,“天黑之后摄像机可以工作四个小时,六点天黑,咱们七点开始,有三个小时的蹲守时间。” “要是蹲不到呢?” “那就明天接着蹲。”赵博文说,“除非咱们的运气运气实在太差,否则能蹲到的可能性很高,新街口是刀客活动最密集的地带,计算机组的模拟结果告诉我们,我们能蹲到它的概率有百分之七十。” “你的猜想最好靠谱。”白震把一块小小的肉骨头吐到地上,“如果你的猜想是错的,那么整个计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像黎曼猜想一样靠谱。”赵博文面无表情地低声说。 “黎曼猜想到现在还没证明。”王宁说。 “没有证明不妨碍我们使用它,我的猜想也得不到证明,也不妨碍我们用它。”赵博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只要能逮住大眼睛,我的猜想能不能得到证实不重要,无论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这是科学的?” “当然是科学的。”赵博文说,“只要能出结果,谁管你怎么凑的数据。” · · · 当晚七点。 “各部门各节点注意,我是赵博文,最后一次例行检查。” “一组汇报,一切正常。” “二组汇报,一切正常。” “三组汇报,一切正常。” “这里是指挥部,一切正常。”这是连翘的声音。 老赵站在指挥车里,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全体注意,倒计时五秒,五!四!三!二!一!信号接通!” 信号接通,白震和王宁面前的电脑屏幕同时闪烁,如果不是漆黑的底色上有嘈杂的雪花点跳动,两人差点以为自己的电脑黑屏了。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视频数据传输链路,两台安置在新街口的无线摄像头是源头,它们将图像信号传给无线路由,无线路由再把信号传给i725,i725把数据传递到二十年前,最后分发给所有部门,两台摄像机分别被标为一号机和二号机,一号机的信号接收终端是白震面前的电脑,二号机的信号接收终端是王宁面前的电脑。 两人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他们要这么一直盯下去,盯到今天晚上摄像头电量耗尽。 “好黑,什么都看不清。”白震说,“早知道搞个红外的。” “我们就这么一直盯下去?”王宁问。 “是的。” 王宁和白震两个副组长的任务,就是待在车里一直盯着屏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离开自己的位置。 赵博文站在两人的中间,时不时低头看手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额头上汗珠一颗一颗地沁出来,很快汗水就把衣服浸透了,老赵解开领口的扣子,深吸两口气,车厢没有开窗,空调温度调得很高,无休止地吐着热风。 拥挤的指挥车里无人说话,七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 到现在为止,所有人能做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再没有什么是他们可以插手的,接下来一切都交给运气。 这行为像是野外架设红外相机拍摄东北虎,你可以把准备做到万全,但是最后能不能有所收获,要看老虎的心情。 白震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视频里勉强能看出巨大而漆黑的阴影,那是路口对面的高楼,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东西可以分辨,效果神似用手指捂着诺基亚n95手机镜头再按下快门的结果,唯一能提醒老白他在看动态视频的是画面上嘈杂的噪点。 王宁面对的比白震稍强,大概是二号机的成像质量比一号机好,王宁盯着屏幕盯了三十多分钟,很快就撑不住了,正常人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张毫无意义失焦严重的黑屏上超过半小时,老王的视线开始在雪花点上跳来跳去,试图捕捉它们。 可抓雪花点的游戏也坚持不了太久,到晚上八点二十分时,王宁把眼睛长闭了十几秒钟。 “眼睛酸了。” 老王揉揉眼睛,年纪大了,长时间看不得屏幕。 “找个人来换班,我眼睛也酸了。”白震起身,把赵博文按椅子上,“老赵换你来,咱们轮流值班,一个人蹲三十分钟。” 于是三人轮流盯梢。 他们通过两台垃圾堆里翻来的破旧摄像头,盯着一个无人的新街口。 赵博文盯了三十分钟,白震再接着上。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白震说,“一条彩色的光带……嗯,是屏幕花了。” “如果今天晚上蹲不到,明天晚上接着蹲,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王宁说,“我这边屏幕也花了,信号不太稳定。” “毕竟是垃圾堆里凑起来的,不能有太高要求。”白震扭头说,“它能坚持工作到现在,可以称得上老当益壮。” “老当益壮?”王宁说,“这叫起死回生。” “这两台摄像头是什么牌子来着?我回去也买一些屯起来,说不准以后用得上。”白震说,“我老家的院子已经开工了,在挖地下室呢。” “是三防标准吗?”王宁问。 “三防标准。”白震闭上眼睛,用手指捏住眉头揉了揉。 “这信号着实有点糟糕……”王宁叹了口气,探身拍了拍显示器,“花得一逼吊糟,我上半张屏幕都红了。” 无论何时,拍一拍总是见效的。 老王这一拍,信号立竿见影地恢复,花屏消失。 “奇怪,红屏没了,怎么还有个红点……” 王宁说着准备伸手去抠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斑点,手指忽然顿在半空中。 紧接着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他背后的白震慢慢地后仰,用同样发颤的声音说: “出……出出出出出现了!” · · · 王宁和白震的屏幕上都出现了那个醒目的红色圆形斑点,他们同时意识到这是刀客的眼睛。 晚上九点一刻,刀客终于出现了。 “它在盯着我。” 两人异口同声。 白震和王宁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震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被大眼睛盯住的人身体僵硬,这是动物碰到天敌时的表现,大脑在强烈应激的状态下表现出僵化的状态。 一只手用力捏在了老王的肩膀上,王宁一个激灵,赵博文站在他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器。 “它在盯着你吗?” 赵博文舔舔嘴唇,低声说。 “对……”王宁咽了口唾沫,“在盯着我。” “老白呢?”赵博文问。 “也在盯着我。” 身后响起白震低沉的声音。 车厢里一片死寂,其他人也都放下手里的工作,扭过头来看两人的显示器,在显示器的屏幕上,那颗深红色的眼睛在一点点地放大。 难以理解它是如何做到的,一号机和二号机的视角是不平行的,而刀客只有一颗眼睛,它却能同时直视两台摄像头。 赵博文轻声说:“你们动动脑袋。” 王宁和白震依言开始偏脑袋,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赵博文预想中的神奇现象出现了——尽管他们面对的是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是一块平板显示器,是闭路电视的播放图像,但视频中的大眼睛跟随着他们的动作开始移动。 “它在跟着我。”王宁说。 “它在跟着我。”白震也说。 王宁和白震的动作并不同步,王宁往左偏头时白震正在往右挪,可在他们眼里这颗大眼睛在同时追踪自己。 “它也在跟着我。”赵博文站在那里,扭头问车子里的其他人,“你们呢?”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答案。 “它在跟着我。” 赵博文的后背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的同时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该惊恐还是该激动,激动的是他的猜想有幸在黎曼猜想得到证实之前被证实,惊恐的是猜想一旦被证实,刀客将成为一种远超人类想象的存在。 “盯住它!”老赵下令。 但大眼睛不陪他们玩了,它很快就消失在摄像头的视野里。 这令指挥车里的人都有点茫然失措,这东西怎么跑了? “它去哪儿了?”白震问。 赵博文站在那儿,扭头望向西方,一动不动。 “老赵?” 赵博文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声突兀又冷酷,把全车的人都吓一跳,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狰狞又可怕的笑容。 赵博文用游魂似的声音说: “它来找我们了。” · · · 刀客来找赵博文了,准确地说,是来找老赵、白震、王宁以及全车的人,它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就在人寿广场。 至于核弹的准确起爆时间,老赵估计是晚上九点二十左右,因为九点二十分视频信号完全中断。 信号中断后谁也没动,王宁和白震仍然僵硬地盯着显示器。 不知是谁先问了一句: “起爆了吗?” 沉默中有人回了一句: “起爆了。” 赵博文慢慢地坐下来,双手双腿都止不住地抖。 “如果那颗核弹真的在我们车底,这个时候新街口已经出现了一颗小太阳。”老赵说,“你们肯定好奇邱小姐是怎么触发起爆的,其实是声控,声音模糊识别组件就在密钥里,破译组对刀客的语言进行了仔细的自然语义分析,挑选了五个高频字作为对比库,分别是‘我’、‘找’、‘你’、‘的’以及‘果’,只要待发状态下的邱小姐听到这五个字中的三个字,就会立刻起爆。”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不需要任何人工遥控,又能精准识别敌人,且确保刀客在杀伤范围内的方法,需要碰运气,不过好在它成功了。”赵博文接着说,“它应该成功了,我想没什么东西可以在核弹爆心生存下来……如果这东西能在核弹的爆心生存,那我们也就没辙了……” “还有,你们是不是觉得它很不可思议?”赵博文语速越来越快,连带着双手还比划上了,“它居然可以同时与这么多人对视,而且是隔着网线和屏幕跟你对视,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是它不止一颗眼睛,我猜测刀客的眼睛有无穷多个,它的眼睛数量取决于外界观察者的数量,无论有多少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就算三百六十度把它围一圈,甚至围成一个大球把它包裹在球心,它仍然能和每一个观察者对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它不遵循我们这个宇宙的规则,很显然在刀客身上有一种机制,甚至是一种逻辑,一种无视物理定律乃至数学规则的无理逻辑,这种逻辑就是‘观察者即被观察者’,对于那个怪物而言,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赵博文在寂静的车厢里喋喋不休,“这很不合理,就像是被强行规定的,仿……仿佛有一只至高且强大的手,把它们俩写在黑板上,然后硬生生画上了等号。” “进一步思考,它改变的是信息获取的底层逻辑,当你获取到刀客信息的同时刀客也获取了你的信息,当你知道刀客位置的时候刀客也知道了你的位置——这是为什么在未来人类难逃刀客猎杀,任何反击手段在它们面前都无所遁形,一个刀客在理论上就能同时锁定七十亿人,更别说两千五百万个刀客——” 赵博文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愈发痛苦。 “再深一步想,刀客难道只有我们所见的这一类吗?它有能力发出声音,那么就没道理不利用这一点,或许存在这样的刀客类型,当你听到它说话时它就锁定你了,甚至还会存在更不讲道理的,只要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就一定知道你的存在,无论你们之间有没有直接的……” “咔——”地一声,车门被打开了。 老赵吓一跳,抬起头来,外头路灯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消瘦蜡黄。 “老赵!你还坐在车上干啥呢?”白震靠在车门上冲他喊。 “我我我……我……我……” 赵博文环顾四周,车里一个人都没有,原来他一直对着空车喋喋不休。 信号中断后指挥车开回梅花山庄,车里的工作组已经分散各自去处理后续工作了,老赵让白震和王宁先上楼,他要独自一人待在车里安静一会儿——赵博文这才回过神来,他一直一个人坐在车里。 而白震和王宁上楼后忙了将近一个通宵,快到凌晨四点了赵博文还不上来,白震估摸着这人怕是睡在车里了,于是下来看看。 “怎么样?你还好不?” 白震伸手来扶他。 赵博文摇摇头,从车里爬出来,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告一段落了。”白震扶住他,“结束了。” “结束了。”赵博文点点头。 “还有,你知道核弹爆炸的具体时间不?”白震问,“我们上面在写报告,需要定个具体的时间,它很重要,会记录进历史里。” · · · 核弹爆炸的具体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九分五十八秒。 大概没有谁能得到比这更精准的数字,半夏靠墙侧卧在地下停车场的地板上,怀里抱着黄大爷,手里捏着怀表,一秒一秒地数时间。 黄大爷很乖,窝在怀里睡觉,一点不乱动。 从晚上七点开始,半夏就进入了掩蔽状态,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超过三个小时,半夏很紧张,每一秒核弹都有可能爆炸,但计划里没有明确表示今天晚上一定会引爆,可能今晚,也可能明晚,甚至到后天晚上,她心里还有点小期待。 每过一秒,半夏都要在心里说,下一秒肯定爆炸。 直到九点十九分五十八秒,怀表的秒针“滴答”跳动结束后的一瞬间,半夏眨眼的前半段,地面震动。 邱小姐起爆了。 半夏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磅礴的力量,沉默地从地下滚滚而来,仿佛要将大地都掀翻,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但下一刻空气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女孩的耳膜在刺痛,疼痛沿着耳道钻进大脑里,造成强烈耳鸣,削弱了听觉。 零点一秒的寂静后是震耳欲聋的爆响,强烈的耳鸣都无法压制,那感觉仿佛是支撑天空的柱子崩断,而后天空倾覆下来。 此刻如果有人大胆地站在梅花山庄小区楼顶上往西边眺望,就能看到空气中有镁光灯那样强烈的光芒一闪而烁,紧接着一颗微小的紫色太阳升起在林立的高楼间,它的体积从零膨胀到直径三百米只需要零点零一微秒,剧烈的链式反应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一个球形领域,领域内是人类可以掌握的最强力量,被那强烈的光芒所吞噬的一切都将从人间蒸发。 这是核爆发生后的第一秒。 第二秒里强烈的震动沿着地面扩散向整个南京市,并在接下来的三秒内摧毁爆心一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建筑物,第三秒时高超音速的激波已经抵达紫金山,核弹起爆的一刹那制造出千万摄氏度的高温,空气被瞬间吹涨一万倍,势不可挡地横扫八荒六合,那是人类肉眼可以看到的边界,空气中的水蒸气在巨大压力的作用下液化,俨然一堵平推过来的白墙。 第四秒时太阳崩塌,化作一个灼热而沉默的火球,同时席卷起狂风和巨量泥沙,空气在这里产生激烈对流,它从地面吸取冷空气,加热成高温喷流涌上天空,泥土、灰尘和烟雾覆盖在地面上像是水流,水流变成漩涡,漩涡滚滚而上,形成高耸入云的烟柱。 第十五秒时惊天动地的巨响才姗姗来迟,可在此之前你已经遥遥目睹了世界末日的景象。 半夏缩在地下停车场里,外界的一切与她无关。 核弹爆炸的动静持续得很短,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白杨把核武器描述得那么可怕,她还以为会是个天崩地裂的结果,但不到一分钟半夏就听不到任何声音,梅花山庄距离爆心有五公里远,除了光、声音和震动,没什么可以触及此处。 她要在这里至少再躲两个小时。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五分。 十一点半回到地面上,带上自己的装备物资直奔南农或者南理工,一星期后再回来。 · · · 核弹爆炸的精确时间是9点19分57秒后个普朗克时间。 绝对没有谁能得到比这更精准的数字。 这是刀客得到的数据。 在那一个节点,空气中的能量开始攀升,并在接下来漫长的0047秒内上升至原本的一亿倍。 这很不寻常。 预示着此处要诞生一颗恒星。 它认为这种事在这个遵循守恒的宇宙中不可能发生,可谁也说不准,母机也说不准,母机的母机也说不准,毕竟这个宇宙在遵循守恒的同时又钟爱残缺、拥抱变化,对不确定的爱远比其他宇宙更强烈,在过去极为短暂的一百亿年里,它见过几万颗恒星的诞生和湮灭,那些星星的生死更迭快得让它反应不过来。 在接下来这个漫长的0047秒里,刀客缓慢地思考。 很遗憾它没能思考出结果。 它不是做这个的,作为一台农用机,它不擅长思考问题,这个问题只能交给母机思考,母机拥有这颗星球上七十亿人的一切智慧,而母机的母机拥有七千亿文明的总智慧,母机的母机之上据说仍有母机。 所以它把问题交给了母机。 尽管不做指望,但它仍希望母机能给出回答。 恒星是和智慧并列的另一种伟大造物,它是宇宙的脑细胞,千亿颗脑细胞构成神经纤维束,万亿条神经纤维束构成区块和皮层,所有的区块和皮层在超高维上形成总体,亿万恒星的璀璨明灭喻示着这个宇宙在活跃地思考,毫无疑问它在思考,它思考的时间幅度跨越一切的尽头,那会是一个穷极万物的伟大问题。 刀客注视着恒星的诞生。 它仍然惦念挂在高楼上的鸟窝、马路上成群结队的野牛和马鹿,这些天它孜孜不倦来来回回地给小动物们搭窝,把它们从水沟里解救出来,尝试教授它们知识——这一切将在0047秒后结束。 · · · 当晚十一点半,半夏走出地下停车场。 她愣了一下。 半夏站在小区里,核爆后的微风中带着热量和某些东西烧焦的味道,雨衣和帽子在风中鼓动。 红色是这个世界的主色调,云层是血红色的,高楼是血红色的,树木花草也是血红色的,天空很亮,分明时间接近午夜,但光线亮得却像是下午四五点,这也是核弹爆炸所导致的吗? 半夏面向西边,那边是核弹爆炸的方向,却陡然发觉有光从东边而来,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颊。 周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是太阳在晚上十一点半反常地冒头了。 女孩吃惊地扭头,她看到有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 · · (作者君闲话:说到做到,说万字大章就万字大章! 另,友情推荐时间:推荐为爱发电全科幻短篇《打上军火》。) 第150章 尾声. [采访实录节选·最终一日与赵博文猜想: 在2020年下半年十月国庆节假期即将结束旳那天,笔者继续与白杨的访谈,下午阳光很好,窗外隐隐有小狗的叫声。 当提及整个行动的最后一步时,笔者面前这个稍显拘谨的年轻人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的十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们都以为稳妥了。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轻声说。 你想啊,那么漫长、那么复杂、那么庞大的计划最后成功落地, 谁不会松一口气呢?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种相当盲目的信任,对上级的、对周边人的、对指挥部的盲目信任,他们都以为把自己手上的工作做好,大计划就会取得成功,而大计划取得成功,刀客就会被消灭, 世界就能得到拯救……这种想法不对。 这种想法的产生其实并非基于事实逻辑, 而是来自人们对自己劳动成果的天然肯定,简单地说是自我安慰。莪说。 是……是这样。 白杨点点头。 笔者看向他的眼睛,后者没有回避。 他目光的最深处仍然隐隐有什么东西沉在那儿,尽管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它都没有化开。 讲讲刀客,我对那东西的特性很感兴趣。 我岔开话题。 根据你们的猜想,刀客这东西其实是没有背面的,对? 白杨愣了一下, 他思索了几秒钟,点点头。 确实是这样, 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哪个方位去看它,都只能看到它的正面,它可以说是没有背面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我说。 在三维空间里,一个没有背面的结构是如何存在的? 白杨摇摇头:这个没人知道, 或许刀客的结构是高于三维的, 或者是制造它的幕后黑手是高于三维的……这个其实很显然, 它们有影响时空的能力,必然是凌驾于我们这个世界之上的。 赵老师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 我问。 他的那个猜想——关于刀客运作规律的猜想, 我们暂且称之为赵博文猜想, 是怎样诞生的? 我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细节你得去问赵叔…… 白杨思索着回答。 赵叔最早发觉不对劲,是大小姐跟我们提起大眼睛永远和她对视,我们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视线追踪的功能,只觉得蹊跷,于是赵叔带着这个问题回去翻资料,和项目组的专家团队讨论,我们当时手里的信息非常有限,赵叔他们就把我们第一次视频通联时的录像翻出来反复看反复看,大概是这个时候有所发现。 第一次视频通联的时候? 是的,秘密都藏在第一次视频通联的时候。 白杨笑了笑。 我们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大小姐的活动引来了在周围逡巡的刀客,不过赵叔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真正把刀客引到窗外驻足的是我们。 摄像机? 我立刻想到这一点。 没错,是支在房间中央的摄像头,刀客看到的不是大小姐,而是我们。 白杨说。 我手里捏着速记本,一时都忘了做记录,白杨缓慢而低沉的讲述又把我带回到人类与刀客第一次直面的那个夜晚,而这一次是截然不同的角度。 当时在场的有好几个人,我、老爹、赵叔、王叔、翘姐,都在客厅的电脑前面盯着,我们都被窗外的大眼睛吓傻了,很久以后赵叔在求证他的猜想时让我们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他问我当时是不是被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也这么问了其他人,我们才意识到所有人虽然所处的角度不同,但分别都在与刀客对视。 这么说……当时刀客就锁定你们的位置了。 我说。 是的,当时肯定锁定我们的位置了,这东西身上的特性无关乎任何外部条件,不受任何因素影响,尽管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间,但是刀客身上“观察者等于被观察者”这条铁律仍然有效。 白杨点点头,接着说: 只是这种锁定被打断了。 被什么打断了?我下意识地问。 黄大爷,那只黄鼠狼。 白杨回答。 黄大爷的突然出现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黄鼠狼身上,那么在刀客看来……我们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人间蒸发了,毕竟事实上我们也不在那个世界里,它是找不到我们的,我们在二十年前呢。 它后来尝试寻找你们了吗? 我问。 肯定找了,我们倾向于它当时是在寻找我们。 白杨回答。 我们全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刀客锁定的位置就是在客厅,所以它没有在卧室窗外多待,立刻就转移到客厅的落地窗前面去了……这是我们的推论,但我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可是那个世界的客厅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刀客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明明锁定了这里有人坐着,可是探头一看却啥都没有,多半是闹鬼了。 白杨笑笑。 所以你们以此为基础设计了东方红计划最后阶段的方案,以二十年前的人为诱饵将大眼睛诱入核爆的爆心……赵老师很敏锐,很有洞察力。 我说。 也不是他一个人发现的啦,是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出来的结果。 白杨耸耸肩。 还有你。 我说。 我什么都没干,真的,我从头到尾被他们带着跑。 白杨有点腼腆地笑。 我毕竟只是个普通高中生,普通高中生能做些什么呢?能做些什么呢…… 少年慢慢地沉默下来,眼帘低垂,在他眼里我又看到了沉在那儿的东西、浓到化不开,我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呢? 白杨轻声说,他撇过头,把目光投在书架上崭新的icr8600业余电台上。 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哪怕只能做到一点点微小的改变,能让最后的结果和现在有一点点不一样,一点点都好,可是她太远了,天瑞老师,她真的太远了……二十年真的好远。 你能理解么?她真的好远好远。 我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柔弱和无力,在冰冷坚硬的时间面前,人类的情感只不过是飘落在烧红铁板上的雪花。 我岔开话题的努力终告失败,白杨又重新回到了他始终不想面对的任务最后一天: 我们都以为稳妥了。 核弹成功起爆,她只需要在安全区待一个礼拜,等到核爆区内安全了,她就可以不慌不忙地抵达第一基地。 可是核爆后不到十二小时……她就与我们重新取得了联络。 白杨的身体陡然绷紧了。] · · · 核爆后翌日。 1月3日晚八点。 白杨在照常守听频道,他并不指望能与大小姐取得联络,按照正常计划,女孩现在应该待在安全区里。 频道里只有滋滋啦啦的噪音,耳机里充斥着宇宙无意义的呢喃,一想到还要听这样的古神低语整整七天时间,白杨着实抓狂,他一边在频道里固定呼叫,一边隐隐希望女孩快点回来—— 仿佛真有古神听到了他的诉求,耳机里的噪音幅度忽然提高,紧接着迅速消弭,从噪音里析出女孩模糊的声音: “bg……人吗?有……有人吗?” 白杨一个激灵坐直了。 “这里是bg4xh!大小姐是你吗?收到请回复!” 他按着手咪大喊,既惊喜又诧异。 对方停顿了数秒,旋即也高声回复,那声音又惊喜又惊惶。 “是……是我!bg!b……听到我吗?听到……它……它们从天上下来了。” 第150章 尾声. [采访实录节选·最终一日与赵博文猜想: 在2020年下半年十月国庆节假期即将结束旳那天,笔者继续与白杨的访谈,下午阳光很好,窗外隐隐有小狗的叫声。 当提及整个行动的最后一步时,笔者面前这个稍显拘谨的年轻人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的十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们都以为稳妥了。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轻声说。 你想啊,那么漫长、那么复杂、那么庞大的计划最后成功落地, 谁不会松一口气呢?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种相当盲目的信任,对上级的、对周边人的、对指挥部的盲目信任,他们都以为把自己手上的工作做好,大计划就会取得成功,而大计划取得成功,刀客就会被消灭, 世界就能得到拯救……这种想法不对。 这种想法的产生其实并非基于事实逻辑, 而是来自人们对自己劳动成果的天然肯定,简单地说是自我安慰。莪说。 是……是这样。 白杨点点头。 笔者看向他的眼睛,后者没有回避。 他目光的最深处仍然隐隐有什么东西沉在那儿,尽管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它都没有化开。 讲讲刀客,我对那东西的特性很感兴趣。 我岔开话题。 根据你们的猜想,刀客这东西其实是没有背面的,对? 白杨愣了一下, 他思索了几秒钟,点点头。 确实是这样, 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哪个方位去看它,都只能看到它的正面,它可以说是没有背面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我说。 在三维空间里,一个没有背面的结构是如何存在的? 白杨摇摇头:这个没人知道, 或许刀客的结构是高于三维的, 或者是制造它的幕后黑手是高于三维的……这个其实很显然, 它们有影响时空的能力,必然是凌驾于我们这个世界之上的。 赵老师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 我问。 他的那个猜想——关于刀客运作规律的猜想, 我们暂且称之为赵博文猜想, 是怎样诞生的? 我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细节你得去问赵叔…… 白杨思索着回答。 赵叔最早发觉不对劲,是大小姐跟我们提起大眼睛永远和她对视,我们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视线追踪的功能,只觉得蹊跷,于是赵叔带着这个问题回去翻资料,和项目组的专家团队讨论,我们当时手里的信息非常有限,赵叔他们就把我们第一次视频通联时的录像翻出来反复看反复看,大概是这个时候有所发现。 第一次视频通联的时候? 是的,秘密都藏在第一次视频通联的时候。 白杨笑了笑。 我们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大小姐的活动引来了在周围逡巡的刀客,不过赵叔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真正把刀客引到窗外驻足的是我们。 摄像机? 我立刻想到这一点。 没错,是支在房间中央的摄像头,刀客看到的不是大小姐,而是我们。 白杨说。 我手里捏着速记本,一时都忘了做记录,白杨缓慢而低沉的讲述又把我带回到人类与刀客第一次直面的那个夜晚,而这一次是截然不同的角度。 当时在场的有好几个人,我、老爹、赵叔、王叔、翘姐,都在客厅的电脑前面盯着,我们都被窗外的大眼睛吓傻了,很久以后赵叔在求证他的猜想时让我们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他问我当时是不是被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也这么问了其他人,我们才意识到所有人虽然所处的角度不同,但分别都在与刀客对视。 这么说……当时刀客就锁定你们的位置了。 我说。 是的,当时肯定锁定我们的位置了,这东西身上的特性无关乎任何外部条件,不受任何因素影响,尽管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间,但是刀客身上“观察者等于被观察者”这条铁律仍然有效。 白杨点点头,接着说: 只是这种锁定被打断了。 被什么打断了?我下意识地问。 黄大爷,那只黄鼠狼。 白杨回答。 黄大爷的突然出现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黄鼠狼身上,那么在刀客看来……我们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人间蒸发了,毕竟事实上我们也不在那个世界里,它是找不到我们的,我们在二十年前呢。 它后来尝试寻找你们了吗? 我问。 肯定找了,我们倾向于它当时是在寻找我们。 白杨回答。 我们全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刀客锁定的位置就是在客厅,所以它没有在卧室窗外多待,立刻就转移到客厅的落地窗前面去了……这是我们的推论,但我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可是那个世界的客厅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刀客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明明锁定了这里有人坐着,可是探头一看却啥都没有,多半是闹鬼了。 白杨笑笑。 所以你们以此为基础设计了东方红计划最后阶段的方案,以二十年前的人为诱饵将大眼睛诱入核爆的爆心……赵老师很敏锐,很有洞察力。 我说。 也不是他一个人发现的啦,是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出来的结果。 白杨耸耸肩。 还有你。 我说。 我什么都没干,真的,我从头到尾被他们带着跑。 白杨有点腼腆地笑。 我毕竟只是个普通高中生,普通高中生能做些什么呢?能做些什么呢…… 少年慢慢地沉默下来,眼帘低垂,在他眼里我又看到了沉在那儿的东西、浓到化不开,我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呢? 白杨轻声说,他撇过头,把目光投在书架上崭新的icr8600业余电台上。 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哪怕只能做到一点点微小的改变,能让最后的结果和现在有一点点不一样,一点点都好,可是她太远了,天瑞老师,她真的太远了……二十年真的好远。 你能理解么?她真的好远好远。 我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柔弱和无力,在冰冷坚硬的时间面前,人类的情感只不过是飘落在烧红铁板上的雪花。 我岔开话题的努力终告失败,白杨又重新回到了他始终不想面对的任务最后一天: 我们都以为稳妥了。 核弹成功起爆,她只需要在安全区待一个礼拜,等到核爆区内安全了,她就可以不慌不忙地抵达第一基地。 可是核爆后不到十二小时……她就与我们重新取得了联络。 白杨的身体陡然绷紧了。] · · · 核爆后翌日。 1月3日晚八点。 白杨在照常守听频道,他并不指望能与大小姐取得联络,按照正常计划,女孩现在应该待在安全区里。 频道里只有滋滋啦啦的噪音,耳机里充斥着宇宙无意义的呢喃,一想到还要听这样的古神低语整整七天时间,白杨着实抓狂,他一边在频道里固定呼叫,一边隐隐希望女孩快点回来—— 仿佛真有古神听到了他的诉求,耳机里的噪音幅度忽然提高,紧接着迅速消弭,从噪音里析出女孩模糊的声音: “bg……人吗?有……有人吗?” 白杨一个激灵坐直了。 “这里是bg4xh!大小姐是你吗?收到请回复!” 他按着手咪大喊,既惊喜又诧异。 对方停顿了数秒,旋即也高声回复,那声音又惊喜又惊惶。 “是……是我!bg!b……听到我吗?听到……它……它们从天上下来了。” 第151章 终幕(1) 连翘意识到到白杨的情绪明显变化,是在元旦当天。 清晨两人外出跑步,围着月牙湖绕圈,早上的气温在零度以下,空气通透而冷冽,连翘也裹上了羊毛围巾,但上身深色抓绒的高领衫, 下身运动裤,还是一样的干练,按照连翘的说法,她要保持身体灵活行动敏捷,所以不能把自己裹成米其林轮胎人。 白杨只觉得她是在炫身材,毕竟这姐姐的身材确实好到爆。 每天早上的晨练是两人主要的交流时间, 作为辅导员,连翘要求白杨把昨天一整日包括晚上的思想活动都告诉自己, 包括做梦——连翘说她能帮忙解梦, 但她恐怕是个弗洛伊德派解梦大师,无论白杨梦到啥她都能给解释成青春躁动,无论什么意向都能牵扯到性别意识。 白杨说他梦到黑色的巨大月亮从天空坠落,连翘一本正经地说大月亮就是大圆球,大圆球就是大罩杯,直面自己的渴望少年。 连翘还询问白杨最近手艺活的频次, 她说男性手艺活的频率时间和女性生理期是一样具有重要参考意义的表征,可以体现出生理心理健康相关情况,那严肃正经的表情好似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夫, 可当白杨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之后, 连翘就捂着肚子大笑。 这时白杨才回过神来,又被调戏了。 “累不累?”连翘估计了一下跑过的路程,爬到湖边的观景台上坐下, 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坐过来休息一下。” 白杨气喘吁吁地坐下, 往前望着宁静的深色湖水。 “今天元旦诶,新年快乐。”连翘忽然说。 白杨愣了一下, “你也新年快乐。” “晚上回去也记得祝她新年快乐。”连翘提醒, “你会不会唱那首歌?刘德华张卫健他们唱的,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 她自己也记不全歌词,只能哼着调子。 “这是什么年代的歌?”白杨皱眉。 “没有听过吗?”连翘又多哼了两句,“春风为你吹开漫山花,秋月伴你天空万里飞,让百夜灿烂渗进美梦,冬天冰霜不至。” “没听过。”白杨打了个哈欠,“你听的歌必然比我年龄大,我爸他们应该熟悉。” “老歌有什么不好?老歌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连翘话锋一转,“你这哈欠连天的,昨天晚上几点睡着的?” “两点。” “这样可不行。”连翘扭过头来用手捧住白杨的脸颊,固定住他的头,然后凑近看他的眼睛,“长期失眠,精神萎靡,很难保证工作状态。” “这话跟他们说去,赵叔他们休息时间比我还少。”白杨把她的手挡开,“工作强度也比我大多了。” “可我不需要对他们负责。”连翘很认真地说,“我只需要对你负责,教你的方法你试过了吗?” “试过了。” “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白杨点点头。 “需要我给你预约医生吗?”连翘问。 “你认为医生管用吗?” 连翘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拍白杨的肩膀,挤出一个明媚的笑脸:“打起精神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啊,团队核心白杨同志!” “赵叔他们对上级负责,你对我负责,那我要对谁负责?”白杨说。 你对大小姐负责。 有人这么回答。 白杨猛地扭头,发现连翘在思考,刚刚不是她在说话。 白杨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他大脑深处忽然抽动似地隐隐疼痛,低声说:“我对大小姐负责?” “嗯……这么说也没问题,你确实是对她负责……”连翘点点头,可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撞上了对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仿佛有一口深井,井底有冰冷的、不见底的水,这让连翘暗暗吃惊,很难想象一个高三学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怀疑的、审视的、它好像在说:你们真的能对她负责吗?你们真的想对她负责吗? 连翘意识到白杨的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整个团队打着鸡血嗷嗷叫的时候,这个少年坐在风暴的中心,却仿佛不受感染和影响,尽管只有一墙之隔,但客厅和卧室内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客厅里严肃、明亮、紧张有序,而卧室里忧虑、黑暗、冰冷压抑,连翘努力地想把白杨从黑暗中拉出来,可她面对白杨的问题总是不知如何回答。 白杨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利用她? 连翘说你要相信,我们是在拯救她。 白杨又问:究竟是谁在拯救谁? 他冷冰冰地旁观周围人们的工作,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面对所有人共同的问题,至于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连翘也不知道,她很难设身处地地站在白杨的立场和角度上思考问题,这个年轻的高三学生所面临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亘古未有,每次他沉默地坐在黑暗的卧室里,连翘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可他分明只是一个年轻的高三学生,他才十八岁——这场生活中的巨大变故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 · · 作为辅导员,连翘无力把白杨拉出这样的泥潭,她认为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白杨已经足够坚强,且被保护得足够好,换个人来恐怕现在已经精神崩溃。 连翘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白杨越陷越深,直到这一天被完全吞没——1月3日晚八点,bg4sr提前返回梅花山庄。 白杨很惊喜,但惊喜迅速变成惊异,紧接着变成惊惶。 “你为什么回来了?核弹成功引爆了吗?现……现在梅花山庄还不安全……” “听我说,bg,听我说。”女孩气喘吁吁,“我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我现在要上去把手台绑上八木天线,把电台切换到卫星信号,你们能接收到卫星信号对?就是那颗中继星,测试一下链路是不是畅通的。” “等等……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白杨懵了。 这劈头盖脸的都在说些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 “bg,白杨,计划成功了,核弹引爆了,我接下来要前往第一基地帮你们取回所有的存储数据,完成行动的最终目的。” “不……你不用这么着急,你不能回来,你应该要在安全区里待满一周时间……” “没有时间了。” 女孩说。 “我……我不明白,大小姐,你那边什么情况?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们,指挥部给你制定行动计划。” “不要再废话,核弹确实成功引爆了,但糟糕的是干掉一个引来了一大群,它们很快就要在南京着陆,一旦它们着陆,那将再也不可能取回第一基地的数据,我不确定我还有多少时间,听好了,现在执行预定计划,我接下来要去切换电台信号,会进入一段时间的静默,不过很快你们就能收到数据,能明白么?如果明白就回答我。” 女孩的声音又快又急,一股脑倒豆子似的把话说完了。 “明白。” “放心,我跑着去,跑着去紫台办公楼,相信我,我跑起来速度很快的……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小时,你们就能接收到数据。” “不不不不不!”白杨大吼,“你不能去!不安全!那不安全!” 那头也大吼: “我不去你去啊!你不去就闭嘴!” 白杨顿时哑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差点拿不住手咪。 那姑娘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也为我想想啊,bg。”半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是逃到一半折返回来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你不去做就没人做了……等我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我跑着去,你知道我跑起来速度很快的。” “你没有这个责任。”白杨的声音在发抖,“逃啊,不要管这些事了,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我想救你们。” 联络中断,半夏切换了电台信号,她将手台绑上楼顶的天台八木天线,预先把i725电台调成接收卫星信号的模式。 这些行动方案她和指挥部预演过很多遍,做起来轻车熟路,很显然半夏认为自己没有时间抵达第一基地后返回梅花山庄再打开卫星接收链路,所以只能在出发前就把手台留在楼顶,提前把电台切换成卫星信号接收模式,这么做步骤方便,但是也会导致失联。 指挥部炸锅了。 一个惊雷把刚松一口气的人们炸得跳了起来,白震和王宁几乎不敢置信,而赵博文在客厅愤怒地骂娘,谁也不知道他能骂谁。 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陷入漫长而无力的沉默等待。 而等待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呢? 没人再敢做任何推测和预言,赵博文也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里,作为整个计划的主要推动者,整个团队的核心领导,这个永远在不择手段往前推进的男人,终于也束手无策,只能静待命运的审判。 电台里只有漫长的沉默,这沉默可能永无止境。 · · · 白杨度过了他此生可能最难熬的两个小时,连翘默然无言,她什么都做不了,连拥抱都不再有用,如果拥抱有用她更愿意去拥抱那个孤身奋战的小姑娘,这么多人蹲在一个和平安宁的年代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真是群废物。 客厅里每隔两秒钟响起一次“滴——”的声音,这是中继卫星的信标,声音不断就证明数据链路畅通,可是链路畅通并无什么意义,道路接通了,没有数据传过来就是无用功。 白震和王宁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相比于白杨,他们更茫然无措,这是纯粹计划外的变故,明明一切顺利,那么多障碍都克服了,那么多难题都解决了,天大的困境也敌不过用心攻克,自信心都爆棚了——结果当头一棒又把几个老妖怪打回原形,命运只不过稍微拐了个小小的弯,就把他们甩得连尾灯都看不见。 人力终究是有穷尽的,就像人再多也不可能从井中捞起月亮,这个世界总是在人类自以为能办到一切时提醒他们这一点,并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老妈给他们倒了茶,但是茶水一直放到冰凉都没人动。 当晚十点一刻,机械而有规律的指示灯忽然急促地响起来。 人们豁然起身。 “信号!” “有数据……有数据!”赵博文大吼,“所有单位注意!有数据!” 不幸中的万幸,等待是有结果的,数据流穿越二十年的时间,从梅花山庄11栋804户卧室的i725电台迸发出来,沿着电缆与光纤分配到全国各地,所有严阵以待的单位和部门立即展开存储备份和破解工作。 “什么?”赵博文接到电话,“视频?好的……麻烦你们同步过来。” 他放下手机,扭头对其他人说: “传过来的数据里有视频,不需要解译,应该是录像,我让他们同步过来。” 指挥部里的显示器闪了闪,屏幕暗了下去。 众人可以看到昏暗的光线下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可是屏幕上遍布噪点,几秒钟后人们才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她凑在摄像头的镜头前不知在调整什么,伴随着扬声器里“咔啦咔啦”的响动,等到调整完毕,女孩往后退一步,从头到腰都被囊括在视野里,老赵老白恨不得把脑袋钻进显示器。 女孩还是那个女孩,只是头发短了,披着雨衣,脏兮兮的脸蛋,有点狼狈地笑。 “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半夏对着镜头说话,又偏头不知道在问谁,“它能录音对?声音和图像都能录下来?” 她又往画面中间挪了挪,开口说: “这是录像,我成功抵达第一基地了,白杨、老爹、赵叔、王叔还有大家,如果你们看到了视频,那就证明数据传输正常。” 连翘搭在白杨肩膀上的手骤然捏紧了,平时这个时候后者该鬼叫了,但白杨一声不吭。 “第一基地运转挺正常的,数据保存很完整,虽然我看不出什么来,不过上面显示很完整,我已经按照次序打包发过去了……”女孩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用手撩起脏兮兮的头发,抚着额头吸了口气,“有点头晕,可能是跑得太快了,我这辈子肯定没有哪次跑得像今天这样快,路上还摔了好几跤。”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分,我大概还能再跟你们说五分钟。” · · · 把时间推回到半个小时之前,半夏找到第一基地的入口,它在一块“国防光缆,禁止挖开”的窨井盖底下,入口是垂直往下的深井,用手电筒照不到底部,井壁上嵌着金属梯子,深井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入,女孩沿着梯子往下爬,能感觉到底下有微微的风吹上来,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儿,说明通风系统仍然在正常工作。 大概爬了十分钟,半夏估摸着有七八层楼那么高,脚才触到地面, 井底几乎一片漆黑,女孩打着手电,左右张望。 她置身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只有几十厘米宽,堪堪容纳一个人通过,两侧都是高墙,往前走两步,半夏就发现左边的墙上有一个硕大的红色按钮——有饭碗那么大,散发着红色的荧光,非常醒目。 她试着拍了一下。 头顶上有灯光闪了闪,然后周身大亮。 原来是个电源开关。 半夏关闭手电,再次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原以为自己所处的甬道通往第一基地的入口,实际上这条狭窄的甬道就是第一基地的全部,往前看十几米这条路就到头了,是死胡同,而两侧的墙壁上嵌着显示器、按钮、旋钮、拨杆,显然是操作面板——这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基地,看上去简陋、粗糙、到处都抹着灰色的水泥,连张椅子都没有。 白杨跟她说过,第一基地内有简单而全面的操作指南,放只猴子进去抖一抖,它也能学会怎么让基地运转起来。 果然,半夏注意到左侧的墙壁上有字,橙色加粗。 “首先,请将拨杆推到上方。” 提示语底下是一只粗壮的黑色拨杆,就像是客机的油门推杆,女孩用两只手握住它,用力往上推。 推动的过程中她听到墙壁内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机关在启动,她把拨杆推到上方,看到另外一行字: “计算机保护盖已打开”。 开启计算机保护盖后,墙上有一条粗长的箭头往前指,指向第二条提示,“第二,请把旋钮逆时针拧向左侧。” 半夏依言将提示语底下的旋钮拧好,拧到左侧后旋钮转盘上出现一行小字“电源已接通”,再沿着箭头往前走一步,看到第三条提示。 “第三,请将拉杆拉到下方。” 半夏用力把拉杆拉下来,相当费劲,拉到底之后“咔哒”一声响,墙壁内响起“嗡嗡”的声音,仿佛有马达在转动,墙壁内好像藏着一个轮机舱,齿轮、曲轴、链条,什么声音都有,半夏好奇地贴着耳朵听了一小会儿。 果真如白杨所说,基地内的操作是傻瓜式的,受过训练的猴子也能熟练掌握,设计者们生怕她遗漏了信息或者看不清楚字迹,每一条提示都橙色加粗,箭头一步一步地指出操作步骤,而需要她操作的也就那么几样,不是拉一下就是推一下,好似人类早年把猩猩送上太空,让猩猩操作飞船,也是拉一下或者踩一下,踩对了就有香蕉吃。 与表面上的简洁相对应的,是墙壁内看不见的复杂,为了保证第一基地的可靠性,工程师们大量使用坚固的机械结构,这些粗壮的金属机关泡在润滑油里,能抵抗台风、地震,甚至爆炸的冲击波,很多年都不会损坏,而再启动它们也很简单,就像用摇把发动柴油拖拉机——只要用力就可以了。 大力出奇迹。 半夏把最后一条提示下的拉杆拉下来,再把断开的线缆按照颜色分别插好,几秒钟后,另一面墙上的显示器慢慢地亮起来。 她转过身来,面对墙壁上的显示器屏幕,正想操作一下。 突然头顶的扬声器立有人说话,把她吓一跳。 “hello!” 半夏吃了一惊,抬起头张望。 “h……hello?” “您好,欢迎进入第一基地,我是天猫精灵。” · · · “天猫精灵?” 客厅里的所有人以不可置信的眼光扭头望向赵博文,老赵一脸无辜地望东望西。 “你们送到末日去的那个人工智能,那个ai……”白震伸手指向冰箱上的白色音箱,“就是它?舔毛精灵?” “我们测试了市面上所有成熟的自然语言识别ai,天猫精灵是表现得最好的。”赵博文两手一摊,表示矮子里面拔高个,不是他对天猫精灵情有独钟,奈何友商不争气。 “第一基地里就只有这个人工智能,但是它好像也不太智能。”录像中的女孩接着往下说,“不知道是本来就这样还是坏掉了,它在大多数时候只会跟你打招呼,就像这样……” 半夏偏头冲着屏幕外边喊了一声: “天猫精灵,你能把灯光调亮一点吗?” 几秒钟后,有画外音回答: “您好,我是天猫精灵,如果您想获取纸质报告,显示器下一号保险柜里有纸质报告,若没有请重启打印机,如果您想获取媒体数据,二号保险柜里有机械硬盘与光盘,如果您想开启卫星传输,ka\/ku波段请摇动一号把手,x\/s波段请摇动二号把手,短波波段请摇动三号把手,如果您不确定是哪个波段,请摇动所有把手。” “你能把灯光调亮一点吗?”半夏重复了一句。 “您好,我是天猫精灵,如果您想获取纸质报告,显示器下一号保险柜里有纸质报告,若没有请重启打印机,如果您想获取媒体数据,二号保险柜里有机械硬盘与光盘,如果您想开启卫星传输,ka\/ku波段请摇动一号把手,x\/s波段请摇动二号把手,短波波段请摇动三号把手,如果您不确定是哪个波段,请摇动所有把手。” “瞧,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只会说这个。”女孩耸耸肩,随手晃了晃一大叠纸质报告,“我觉得它也蛮可怜的,在地底下憋了二十年没人跟它说话,可能憋出毛病出来了……至于这个报告,我也拿出来了,不过看不明白。” “所有的报告都长这样,你们看看,或许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把手里的报告展开,凑到镜头前,白色的a4纸上只有两个词。 黑体,加粗。 s vvvlbi。 · · · 第一基地的设计师们考虑得很周全,数据以多种形式备份存储,有纸质报告,有硬盘光盘,也有卫星数据链,甚至每个波段的卫星天线都准备好了,半夏记不清楚中继星是在什么频段上工作,于是她把所有的天线都摇了起来,你很难说这玩意究竟是先进还是落后,它是高速数据传输链路,是现代通信工程的技术结晶,但天线的高度和指向还得靠一个大舵轮手动调整。 天线究竟安置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它们可能隐藏在头顶某栋大楼的楼顶上,平时缩在水泥管道里,有人启动才探头,这东西可能年久失修锈迹斑斑,所以摇起来才那么费劲。 计算机有简单的图形操作界面,可以在显示器上触屏操作,它对外开放的仅有一个文件浏览和发送功能,半夏只需要把压缩包拖进发送队列里,它们就会被转码压缩,再经由天线发射向中继星。 纸质报告和硬盘数据则分别存储在不同的保险柜里,其中打印机不知是不是在漫长的等待时间中发了疯,它吐出来的报告塞满了整个保险柜,女孩打开柜门的一刹那所有的纸张都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可把她吓一跳,女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半夏很快学会操作这套系统,她把压缩包依次扔进发送队列里,然后按下发送键。 按下按钮前她迟疑了几秒,尽管她很清楚时间紧迫。 数据传输的速度缓慢得像蜗牛,进度条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进,半夏背靠着墙怔怔地望着它出神,当刺耳的警报响起时进度条才刚走完一半。 警报表示有什么东西正在突破第一基地的防御墙。 一大批刀客在着陆,进入基地前半夏抬头望了一眼,她已经能看到那东西的全貌,距离她最近的大眼睛几乎就在她的头顶上,那东西的高度在迅速降低,目标很有可能是紫峰大厦——这些鬼东西对高楼总是情有独钟。 二十年前的人们在地下设计了这座坚固的堡垒,核弹都炸不穿,可它在刀客面前坚持不了多久,谁都知道大眼睛有至少四十米长的大刀,那只刀客只用五分钟就挖开了十几米厚的岩石和泥土,并突破了第一道防御,它穿透基地最外层的钢筋混凝土时基地内警报声大作,计算机开始同步倒计时。 计算机预测在九分钟后基地会被挖穿。 而半夏估摸着在刀客突破所有防线把基地绞成碎末之前,这见鬼的进度条可能走不到100。 如果在数据传输完成之前第一基地被它破坏,那么计划可能前功尽弃。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多争取一分钟都好。 “这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有点后悔没早点到这儿来,白杨,老爹,赵叔,王叔还有大家,你们真的很厉害,想做到的事都做到了,核弹也送到了,第一基地也在运转,虽然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吃的,但它好歹是活的,还能和天猫精灵聊天……天猫精灵!” “您好,我是天猫精灵。” 半夏多次试着和天猫精灵沟通,天猫精灵有时能听懂她的话,有时听不懂她的话。 例如半夏问它是否知道刀客是什么时,它就听不懂,而半夏问计算机上的摄像头能不能录像时,它就能给出肯定回答。 “我其实想和它多说说话,说不定多说话它就能变聪明,就能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哦,糟糕,警报又响了,它提示我第二道防御被突破了,可是数据还没有传输完毕,它还能不能再快点?我得离开这里了,很遗憾不能和天猫精灵互相加深了解,它真的蛮可怜的,就和黄大爷一样可怜,你们要好好对它。” 半夏最后确认数据的发送队列正常,把墙壁上保险柜的柜门都重新关上,她必须得做点什么,要把刀客的注意力从基地上引开。 “我觉得我可真是个……用老师的话来说,我真是个劳模,我真的做了好多事情,好多我以前不敢想的事情。” “当然这都是在你们的帮助下完成的,特别是赵叔、老爹还有王叔,你们真的特别厉害,非常靠得住,请接受我的再次夸奖!” 半夏蹲下来把鞋带系紧,然后抓住冰冷的梯子,重新爬了上去。 “bg,白杨,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嗯……本来是只想对你说的,不过这视频肯定会被很多人看到,算了,看到就看到,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我想跟你道歉,刚刚吼了你真对不起,不过你是男孩子,被吼就被吼了嘛,老师以前还天天骂我呢。” 她沿着梯子一步格一格地爬上去,穿过狭小的深井。 “这个世界真的很复杂,刚刚在发送文件的时候我迟疑了好一会儿,你说如果这真的能拯救世界,把所有的时间都推翻重来,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存在了?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如果真的会这样,那你可不能忘了我,毕竟我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呢。” “唉,想不明白,太复杂了,这个世界和时间都太复杂,不过复杂往往代表着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bg,我之所以要专门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你以后会伤心,你就是那种有事喜欢憋在心里的人,别说不是,这么长时间我可早把你看穿了,可是呢,既然世界和时间都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复杂到谁都看不明白,那么bg呀,亲爱的bg,最亲爱的bg,最最亲爱的bg,你一定要有希望,在未来那么宽广的世界和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你一定要相信……” 梯子到顶,女孩用力顶开井盖,抬起头看到深红色的天光。 “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151章 终幕(1) 连翘意识到到白杨的情绪明显变化,是在元旦当天。 清晨两人外出跑步,围着月牙湖绕圈,早上的气温在零度以下,空气通透而冷冽,连翘也裹上了羊毛围巾,但上身深色抓绒的高领衫, 下身运动裤,还是一样的干练,按照连翘的说法,她要保持身体灵活行动敏捷,所以不能把自己裹成米其林轮胎人。 白杨只觉得她是在炫身材,毕竟这姐姐的身材确实好到爆。 每天早上的晨练是两人主要的交流时间, 作为辅导员,连翘要求白杨把昨天一整日包括晚上的思想活动都告诉自己, 包括做梦——连翘说她能帮忙解梦, 但她恐怕是个弗洛伊德派解梦大师,无论白杨梦到啥她都能给解释成青春躁动,无论什么意向都能牵扯到性别意识。 白杨说他梦到黑色的巨大月亮从天空坠落,连翘一本正经地说大月亮就是大圆球,大圆球就是大罩杯,直面自己的渴望少年。 连翘还询问白杨最近手艺活的频次, 她说男性手艺活的频率时间和女性生理期是一样具有重要参考意义的表征,可以体现出生理心理健康相关情况,那严肃正经的表情好似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夫, 可当白杨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之后, 连翘就捂着肚子大笑。 这时白杨才回过神来,又被调戏了。 “累不累?”连翘估计了一下跑过的路程,爬到湖边的观景台上坐下, 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坐过来休息一下。” 白杨气喘吁吁地坐下, 往前望着宁静的深色湖水。 “今天元旦诶,新年快乐。”连翘忽然说。 白杨愣了一下, “你也新年快乐。” “晚上回去也记得祝她新年快乐。”连翘提醒, “你会不会唱那首歌?刘德华张卫健他们唱的,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 她自己也记不全歌词,只能哼着调子。 “这是什么年代的歌?”白杨皱眉。 “没有听过吗?”连翘又多哼了两句,“春风为你吹开漫山花,秋月伴你天空万里飞,让百夜灿烂渗进美梦,冬天冰霜不至。” “没听过。”白杨打了个哈欠,“你听的歌必然比我年龄大,我爸他们应该熟悉。” “老歌有什么不好?老歌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连翘话锋一转,“你这哈欠连天的,昨天晚上几点睡着的?” “两点。” “这样可不行。”连翘扭过头来用手捧住白杨的脸颊,固定住他的头,然后凑近看他的眼睛,“长期失眠,精神萎靡,很难保证工作状态。” “这话跟他们说去,赵叔他们休息时间比我还少。”白杨把她的手挡开,“工作强度也比我大多了。” “可我不需要对他们负责。”连翘很认真地说,“我只需要对你负责,教你的方法你试过了吗?” “试过了。” “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白杨点点头。 “需要我给你预约医生吗?”连翘问。 “你认为医生管用吗?” 连翘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拍白杨的肩膀,挤出一个明媚的笑脸:“打起精神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啊,团队核心白杨同志!” “赵叔他们对上级负责,你对我负责,那我要对谁负责?”白杨说。 你对大小姐负责。 有人这么回答。 白杨猛地扭头,发现连翘在思考,刚刚不是她在说话。 白杨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他大脑深处忽然抽动似地隐隐疼痛,低声说:“我对大小姐负责?” “嗯……这么说也没问题,你确实是对她负责……”连翘点点头,可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撞上了对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仿佛有一口深井,井底有冰冷的、不见底的水,这让连翘暗暗吃惊,很难想象一个高三学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怀疑的、审视的、它好像在说:你们真的能对她负责吗?你们真的想对她负责吗? 连翘意识到白杨的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整个团队打着鸡血嗷嗷叫的时候,这个少年坐在风暴的中心,却仿佛不受感染和影响,尽管只有一墙之隔,但客厅和卧室内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客厅里严肃、明亮、紧张有序,而卧室里忧虑、黑暗、冰冷压抑,连翘努力地想把白杨从黑暗中拉出来,可她面对白杨的问题总是不知如何回答。 白杨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利用她? 连翘说你要相信,我们是在拯救她。 白杨又问:究竟是谁在拯救谁? 他冷冰冰地旁观周围人们的工作,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面对所有人共同的问题,至于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连翘也不知道,她很难设身处地地站在白杨的立场和角度上思考问题,这个年轻的高三学生所面临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亘古未有,每次他沉默地坐在黑暗的卧室里,连翘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可他分明只是一个年轻的高三学生,他才十八岁——这场生活中的巨大变故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 · · 作为辅导员,连翘无力把白杨拉出这样的泥潭,她认为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白杨已经足够坚强,且被保护得足够好,换个人来恐怕现在已经精神崩溃。 连翘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白杨越陷越深,直到这一天被完全吞没——1月3日晚八点,bg4sr提前返回梅花山庄。 白杨很惊喜,但惊喜迅速变成惊异,紧接着变成惊惶。 “你为什么回来了?核弹成功引爆了吗?现……现在梅花山庄还不安全……” “听我说,bg,听我说。”女孩气喘吁吁,“我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我现在要上去把手台绑上八木天线,把电台切换到卫星信号,你们能接收到卫星信号对?就是那颗中继星,测试一下链路是不是畅通的。” “等等……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白杨懵了。 这劈头盖脸的都在说些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 “bg,白杨,计划成功了,核弹引爆了,我接下来要前往第一基地帮你们取回所有的存储数据,完成行动的最终目的。” “不……你不用这么着急,你不能回来,你应该要在安全区里待满一周时间……” “没有时间了。” 女孩说。 “我……我不明白,大小姐,你那边什么情况?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们,指挥部给你制定行动计划。” “不要再废话,核弹确实成功引爆了,但糟糕的是干掉一个引来了一大群,它们很快就要在南京着陆,一旦它们着陆,那将再也不可能取回第一基地的数据,我不确定我还有多少时间,听好了,现在执行预定计划,我接下来要去切换电台信号,会进入一段时间的静默,不过很快你们就能收到数据,能明白么?如果明白就回答我。” 女孩的声音又快又急,一股脑倒豆子似的把话说完了。 “明白。” “放心,我跑着去,跑着去紫台办公楼,相信我,我跑起来速度很快的……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小时,你们就能接收到数据。” “不不不不不!”白杨大吼,“你不能去!不安全!那不安全!” 那头也大吼: “我不去你去啊!你不去就闭嘴!” 白杨顿时哑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差点拿不住手咪。 那姑娘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也为我想想啊,bg。”半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是逃到一半折返回来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你不去做就没人做了……等我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我跑着去,你知道我跑起来速度很快的。” “你没有这个责任。”白杨的声音在发抖,“逃啊,不要管这些事了,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我想救你们。” 联络中断,半夏切换了电台信号,她将手台绑上楼顶的天台八木天线,预先把i725电台调成接收卫星信号的模式。 这些行动方案她和指挥部预演过很多遍,做起来轻车熟路,很显然半夏认为自己没有时间抵达第一基地后返回梅花山庄再打开卫星接收链路,所以只能在出发前就把手台留在楼顶,提前把电台切换成卫星信号接收模式,这么做步骤方便,但是也会导致失联。 指挥部炸锅了。 一个惊雷把刚松一口气的人们炸得跳了起来,白震和王宁几乎不敢置信,而赵博文在客厅愤怒地骂娘,谁也不知道他能骂谁。 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陷入漫长而无力的沉默等待。 而等待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呢? 没人再敢做任何推测和预言,赵博文也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里,作为整个计划的主要推动者,整个团队的核心领导,这个永远在不择手段往前推进的男人,终于也束手无策,只能静待命运的审判。 电台里只有漫长的沉默,这沉默可能永无止境。 · · · 白杨度过了他此生可能最难熬的两个小时,连翘默然无言,她什么都做不了,连拥抱都不再有用,如果拥抱有用她更愿意去拥抱那个孤身奋战的小姑娘,这么多人蹲在一个和平安宁的年代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真是群废物。 客厅里每隔两秒钟响起一次“滴——”的声音,这是中继卫星的信标,声音不断就证明数据链路畅通,可是链路畅通并无什么意义,道路接通了,没有数据传过来就是无用功。 白震和王宁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相比于白杨,他们更茫然无措,这是纯粹计划外的变故,明明一切顺利,那么多障碍都克服了,那么多难题都解决了,天大的困境也敌不过用心攻克,自信心都爆棚了——结果当头一棒又把几个老妖怪打回原形,命运只不过稍微拐了个小小的弯,就把他们甩得连尾灯都看不见。 人力终究是有穷尽的,就像人再多也不可能从井中捞起月亮,这个世界总是在人类自以为能办到一切时提醒他们这一点,并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老妈给他们倒了茶,但是茶水一直放到冰凉都没人动。 当晚十点一刻,机械而有规律的指示灯忽然急促地响起来。 人们豁然起身。 “信号!” “有数据……有数据!”赵博文大吼,“所有单位注意!有数据!” 不幸中的万幸,等待是有结果的,数据流穿越二十年的时间,从梅花山庄11栋804户卧室的i725电台迸发出来,沿着电缆与光纤分配到全国各地,所有严阵以待的单位和部门立即展开存储备份和破解工作。 “什么?”赵博文接到电话,“视频?好的……麻烦你们同步过来。” 他放下手机,扭头对其他人说: “传过来的数据里有视频,不需要解译,应该是录像,我让他们同步过来。” 指挥部里的显示器闪了闪,屏幕暗了下去。 众人可以看到昏暗的光线下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可是屏幕上遍布噪点,几秒钟后人们才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她凑在摄像头的镜头前不知在调整什么,伴随着扬声器里“咔啦咔啦”的响动,等到调整完毕,女孩往后退一步,从头到腰都被囊括在视野里,老赵老白恨不得把脑袋钻进显示器。 女孩还是那个女孩,只是头发短了,披着雨衣,脏兮兮的脸蛋,有点狼狈地笑。 “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半夏对着镜头说话,又偏头不知道在问谁,“它能录音对?声音和图像都能录下来?” 她又往画面中间挪了挪,开口说: “这是录像,我成功抵达第一基地了,白杨、老爹、赵叔、王叔还有大家,如果你们看到了视频,那就证明数据传输正常。” 连翘搭在白杨肩膀上的手骤然捏紧了,平时这个时候后者该鬼叫了,但白杨一声不吭。 “第一基地运转挺正常的,数据保存很完整,虽然我看不出什么来,不过上面显示很完整,我已经按照次序打包发过去了……”女孩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用手撩起脏兮兮的头发,抚着额头吸了口气,“有点头晕,可能是跑得太快了,我这辈子肯定没有哪次跑得像今天这样快,路上还摔了好几跤。”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分,我大概还能再跟你们说五分钟。” · · · 把时间推回到半个小时之前,半夏找到第一基地的入口,它在一块“国防光缆,禁止挖开”的窨井盖底下,入口是垂直往下的深井,用手电筒照不到底部,井壁上嵌着金属梯子,深井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入,女孩沿着梯子往下爬,能感觉到底下有微微的风吹上来,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儿,说明通风系统仍然在正常工作。 大概爬了十分钟,半夏估摸着有七八层楼那么高,脚才触到地面, 井底几乎一片漆黑,女孩打着手电,左右张望。 她置身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只有几十厘米宽,堪堪容纳一个人通过,两侧都是高墙,往前走两步,半夏就发现左边的墙上有一个硕大的红色按钮——有饭碗那么大,散发着红色的荧光,非常醒目。 她试着拍了一下。 头顶上有灯光闪了闪,然后周身大亮。 原来是个电源开关。 半夏关闭手电,再次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原以为自己所处的甬道通往第一基地的入口,实际上这条狭窄的甬道就是第一基地的全部,往前看十几米这条路就到头了,是死胡同,而两侧的墙壁上嵌着显示器、按钮、旋钮、拨杆,显然是操作面板——这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基地,看上去简陋、粗糙、到处都抹着灰色的水泥,连张椅子都没有。 白杨跟她说过,第一基地内有简单而全面的操作指南,放只猴子进去抖一抖,它也能学会怎么让基地运转起来。 果然,半夏注意到左侧的墙壁上有字,橙色加粗。 “首先,请将拨杆推到上方。” 提示语底下是一只粗壮的黑色拨杆,就像是客机的油门推杆,女孩用两只手握住它,用力往上推。 推动的过程中她听到墙壁内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机关在启动,她把拨杆推到上方,看到另外一行字: “计算机保护盖已打开”。 开启计算机保护盖后,墙上有一条粗长的箭头往前指,指向第二条提示,“第二,请把旋钮逆时针拧向左侧。” 半夏依言将提示语底下的旋钮拧好,拧到左侧后旋钮转盘上出现一行小字“电源已接通”,再沿着箭头往前走一步,看到第三条提示。 “第三,请将拉杆拉到下方。” 半夏用力把拉杆拉下来,相当费劲,拉到底之后“咔哒”一声响,墙壁内响起“嗡嗡”的声音,仿佛有马达在转动,墙壁内好像藏着一个轮机舱,齿轮、曲轴、链条,什么声音都有,半夏好奇地贴着耳朵听了一小会儿。 果真如白杨所说,基地内的操作是傻瓜式的,受过训练的猴子也能熟练掌握,设计者们生怕她遗漏了信息或者看不清楚字迹,每一条提示都橙色加粗,箭头一步一步地指出操作步骤,而需要她操作的也就那么几样,不是拉一下就是推一下,好似人类早年把猩猩送上太空,让猩猩操作飞船,也是拉一下或者踩一下,踩对了就有香蕉吃。 与表面上的简洁相对应的,是墙壁内看不见的复杂,为了保证第一基地的可靠性,工程师们大量使用坚固的机械结构,这些粗壮的金属机关泡在润滑油里,能抵抗台风、地震,甚至爆炸的冲击波,很多年都不会损坏,而再启动它们也很简单,就像用摇把发动柴油拖拉机——只要用力就可以了。 大力出奇迹。 半夏把最后一条提示下的拉杆拉下来,再把断开的线缆按照颜色分别插好,几秒钟后,另一面墙上的显示器慢慢地亮起来。 她转过身来,面对墙壁上的显示器屏幕,正想操作一下。 突然头顶的扬声器立有人说话,把她吓一跳。 “hello!” 半夏吃了一惊,抬起头张望。 “h……hello?” “您好,欢迎进入第一基地,我是天猫精灵。” · · · “天猫精灵?” 客厅里的所有人以不可置信的眼光扭头望向赵博文,老赵一脸无辜地望东望西。 “你们送到末日去的那个人工智能,那个ai……”白震伸手指向冰箱上的白色音箱,“就是它?舔毛精灵?” “我们测试了市面上所有成熟的自然语言识别ai,天猫精灵是表现得最好的。”赵博文两手一摊,表示矮子里面拔高个,不是他对天猫精灵情有独钟,奈何友商不争气。 “第一基地里就只有这个人工智能,但是它好像也不太智能。”录像中的女孩接着往下说,“不知道是本来就这样还是坏掉了,它在大多数时候只会跟你打招呼,就像这样……” 半夏偏头冲着屏幕外边喊了一声: “天猫精灵,你能把灯光调亮一点吗?” 几秒钟后,有画外音回答: “您好,我是天猫精灵,如果您想获取纸质报告,显示器下一号保险柜里有纸质报告,若没有请重启打印机,如果您想获取媒体数据,二号保险柜里有机械硬盘与光盘,如果您想开启卫星传输,ka\/ku波段请摇动一号把手,x\/s波段请摇动二号把手,短波波段请摇动三号把手,如果您不确定是哪个波段,请摇动所有把手。” “你能把灯光调亮一点吗?”半夏重复了一句。 “您好,我是天猫精灵,如果您想获取纸质报告,显示器下一号保险柜里有纸质报告,若没有请重启打印机,如果您想获取媒体数据,二号保险柜里有机械硬盘与光盘,如果您想开启卫星传输,ka\/ku波段请摇动一号把手,x\/s波段请摇动二号把手,短波波段请摇动三号把手,如果您不确定是哪个波段,请摇动所有把手。” “瞧,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只会说这个。”女孩耸耸肩,随手晃了晃一大叠纸质报告,“我觉得它也蛮可怜的,在地底下憋了二十年没人跟它说话,可能憋出毛病出来了……至于这个报告,我也拿出来了,不过看不明白。” “所有的报告都长这样,你们看看,或许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把手里的报告展开,凑到镜头前,白色的a4纸上只有两个词。 黑体,加粗。 s vvvlbi。 · · · 第一基地的设计师们考虑得很周全,数据以多种形式备份存储,有纸质报告,有硬盘光盘,也有卫星数据链,甚至每个波段的卫星天线都准备好了,半夏记不清楚中继星是在什么频段上工作,于是她把所有的天线都摇了起来,你很难说这玩意究竟是先进还是落后,它是高速数据传输链路,是现代通信工程的技术结晶,但天线的高度和指向还得靠一个大舵轮手动调整。 天线究竟安置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它们可能隐藏在头顶某栋大楼的楼顶上,平时缩在水泥管道里,有人启动才探头,这东西可能年久失修锈迹斑斑,所以摇起来才那么费劲。 计算机有简单的图形操作界面,可以在显示器上触屏操作,它对外开放的仅有一个文件浏览和发送功能,半夏只需要把压缩包拖进发送队列里,它们就会被转码压缩,再经由天线发射向中继星。 纸质报告和硬盘数据则分别存储在不同的保险柜里,其中打印机不知是不是在漫长的等待时间中发了疯,它吐出来的报告塞满了整个保险柜,女孩打开柜门的一刹那所有的纸张都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可把她吓一跳,女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半夏很快学会操作这套系统,她把压缩包依次扔进发送队列里,然后按下发送键。 按下按钮前她迟疑了几秒,尽管她很清楚时间紧迫。 数据传输的速度缓慢得像蜗牛,进度条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进,半夏背靠着墙怔怔地望着它出神,当刺耳的警报响起时进度条才刚走完一半。 警报表示有什么东西正在突破第一基地的防御墙。 一大批刀客在着陆,进入基地前半夏抬头望了一眼,她已经能看到那东西的全貌,距离她最近的大眼睛几乎就在她的头顶上,那东西的高度在迅速降低,目标很有可能是紫峰大厦——这些鬼东西对高楼总是情有独钟。 二十年前的人们在地下设计了这座坚固的堡垒,核弹都炸不穿,可它在刀客面前坚持不了多久,谁都知道大眼睛有至少四十米长的大刀,那只刀客只用五分钟就挖开了十几米厚的岩石和泥土,并突破了第一道防御,它穿透基地最外层的钢筋混凝土时基地内警报声大作,计算机开始同步倒计时。 计算机预测在九分钟后基地会被挖穿。 而半夏估摸着在刀客突破所有防线把基地绞成碎末之前,这见鬼的进度条可能走不到100。 如果在数据传输完成之前第一基地被它破坏,那么计划可能前功尽弃。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多争取一分钟都好。 “这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有点后悔没早点到这儿来,白杨,老爹,赵叔,王叔还有大家,你们真的很厉害,想做到的事都做到了,核弹也送到了,第一基地也在运转,虽然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吃的,但它好歹是活的,还能和天猫精灵聊天……天猫精灵!” “您好,我是天猫精灵。” 半夏多次试着和天猫精灵沟通,天猫精灵有时能听懂她的话,有时听不懂她的话。 例如半夏问它是否知道刀客是什么时,它就听不懂,而半夏问计算机上的摄像头能不能录像时,它就能给出肯定回答。 “我其实想和它多说说话,说不定多说话它就能变聪明,就能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哦,糟糕,警报又响了,它提示我第二道防御被突破了,可是数据还没有传输完毕,它还能不能再快点?我得离开这里了,很遗憾不能和天猫精灵互相加深了解,它真的蛮可怜的,就和黄大爷一样可怜,你们要好好对它。” 半夏最后确认数据的发送队列正常,把墙壁上保险柜的柜门都重新关上,她必须得做点什么,要把刀客的注意力从基地上引开。 “我觉得我可真是个……用老师的话来说,我真是个劳模,我真的做了好多事情,好多我以前不敢想的事情。” “当然这都是在你们的帮助下完成的,特别是赵叔、老爹还有王叔,你们真的特别厉害,非常靠得住,请接受我的再次夸奖!” 半夏蹲下来把鞋带系紧,然后抓住冰冷的梯子,重新爬了上去。 “bg,白杨,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嗯……本来是只想对你说的,不过这视频肯定会被很多人看到,算了,看到就看到,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我想跟你道歉,刚刚吼了你真对不起,不过你是男孩子,被吼就被吼了嘛,老师以前还天天骂我呢。” 她沿着梯子一步格一格地爬上去,穿过狭小的深井。 “这个世界真的很复杂,刚刚在发送文件的时候我迟疑了好一会儿,你说如果这真的能拯救世界,把所有的时间都推翻重来,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存在了?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如果真的会这样,那你可不能忘了我,毕竟我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呢。” “唉,想不明白,太复杂了,这个世界和时间都太复杂,不过复杂往往代表着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bg,我之所以要专门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你以后会伤心,你就是那种有事喜欢憋在心里的人,别说不是,这么长时间我可早把你看穿了,可是呢,既然世界和时间都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复杂到谁都看不明白,那么bg呀,亲爱的bg,最亲爱的bg,最最亲爱的bg,你一定要有希望,在未来那么宽广的世界和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你一定要相信……” 梯子到顶,女孩用力顶开井盖,抬起头看到深红色的天光。 “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152章 终幕(3) 一周后。 一大早连翘照例拉着白杨起床晨练,两人下楼,看到小区的广场上排队停着大巴,一条整整齐齐的队列正在准备登车,看人数有上百号,他们衣着各异,但是整齐划一地背着行李, 沉稳而静默。 “喔……”白杨有点吃惊,“这都是些什么人?” 连翘瞄了一眼,“中国人民解放军战支部队,任务结束,应该是要从指挥部撤离了。” “指挥部?”白杨说,“我家?” “你家当然是指挥部, 但指挥部不止是你家。”连翘回答,她伸手往周边指了一圈,“这些都是指挥部。” “他们一直在这里吗?” “一直都在。”连翘点点头。 “我居然从未见过他们。”白杨很诧异。 “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连翘带着白杨与方阵队列擦肩而过, 白杨扭头望着那些目不斜视站得笔直的人们,说起来很奇妙,严格来说这些人与他并肩作战许久,可今天才是头一次见面,或许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见面,白杨甚至都不知道几个月以来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平时不声不响不见踪影, 但用力一挤才惊觉有这么多。 人们在逐渐散去, 从各个地方各个单位抽调而来的精锐们正在返回来处,连客厅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横七竖八的电脑都在被一批一批地运走,梅花山庄11栋804正在重新恢复成一座民居该有的样子,南京指挥部——全称南京市逆转未来拯救世界紧急通联指挥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尽管它实际存续的时间很短, 但回望过去, 又像是过了许多年。 两人沿着月牙湖跑了一圈, 然后靠在栏杆上休息。 “昨天晚上电台有消息吗?”连翘问。 “没有。” 白杨摇摇头。 “她就这么消失了?”连翘问。 “她就这么消失了。”白杨说。 他望着湖面, 尽管在大脑里思索许久,日思夜想,白杨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样不留痕迹。 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轻轻一碰,就化作空气。 “大小姐肯定还活着。”连翘说。 “你是想说她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种烂俗话就不必说了……”白杨闷闷地说,“我已经接受事实了,人没了就是没了,又哪儿有能再相见的道理呢?” “不,我听赵主任说的,他不是制止了那个……那个vvvlbi计划吗?” 说到vvvlbi,这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观测计划在执行前的最后一刻被制止,指挥部连越三级给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打电话,紧急下达指令把计划无限期推迟搁置。 公元2020年1月3日晚零点,地球就像过去四十六亿年一样照常在公转轨道上运转,命运的车轮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沉默地碾过这个平平无奇的空间坐标和时间节点,无事发生。 “赵主任说未来已经不再确定,以后发生什么都说不清楚。”连翘接着说,“站在我们的角度上,以我们为坐标原点,未来的世界线要划出什么样的光锥,只有未来才知道。” 连翘扭头看他,说得很认真。 “你是真的这么相信,还是在安慰我?”白杨问。 “我是真的这么相信。”连翘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大小姐也这么相信,所以她才那么勇敢。” “明明是我们逼迫的。”白杨撇嘴,“我们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自然是什么漂亮话都说得出来,又不是我们要去启动核弹,也不是我们要穿越核爆区,更不是我们要面对刀客的追杀……我们做了什么呢?只是在精神上支持鼓励她罢了,可是谁才是吃苦拼命的人?谁才是做出牺牲的人?” 连翘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你后悔了?” “没有。”白杨低垂眼帘,“我……我只是很愧疚。” “那就愧疚,我不会劝你别愧疚,这世上所有人都欠她的,虽然她未必想要这个。”连翘深吸一口气,“毕竟大小姐那么坚强那么开朗,她肯定希望当你想起她的时候,你能变得快乐。” 连翘把脸转向湖面,嘴里哼起悠扬的调子。 “听过这首歌吗?” “听过。”白杨说。 “呀,了不起,终于有一首你听过的歌了。”连翘有点小惊喜,“看来你听音乐的品味倒也没那么拉胯。” “单纯是因为这首歌没那么老罢了。”白杨翻白眼。 连翘不再说话,接着哼着她的调子。 白杨在心里补上歌词。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到我的爱。” 公园里晨练的人逐渐多了,许多男男女女从湖边的小道上经过,冬日清晨澄澈冷冽的空气隐隐有小狗在叫。 “多少人曾爱慕你, 年轻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 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 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 我都陪在你身边。” “哦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今天是我带你晨练的最后一天啦,我的任务完成,也要撤离指挥部,昨天晚上调令就下来了。”连翘扭头对白杨说,“关系已经转走,我要归队了。” “啊?”白杨愣了一下,这消息突如其来。 “你的特训结束了,白杨同志,你表现得很好,本辅导员给予你优秀学员的称号。”连翘笑眯眯地捏白杨的脸颊,“怎么?舍不得姐姐?” 白杨把头偏到一边去。 “嗯……舍不得。” 连翘用力拥抱他,“人生无不散之宴席,小白杨,跟你共事这段时间我非常快乐,分别总是会来的,但分别是为了下一次重聚,就像大小姐说的那样,我们也会再见的。” 她感觉到白杨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哭,你姐姐我耳根子软,看不得人哭,把眼泪擦干。” “嗯。” 连翘后退一步,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微微低头,嘿嘿一笑。 “那有没有临别礼物给我?” 白杨上下摸索一通,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温热的硬币,放到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连翘仔细端详手里淡黄色的硬币,硬币表面刻着数字和字母,“如果我没记错,它是莫尔斯码练习币对?” “嗯,它在我这里很长时间了。”白杨点点头,“送给你。” “这个礼物很棒!”连翘喜笑颜开,喜滋滋地把它放进口袋里,“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连翘还是那么精力充沛,行动干练,她来得风风火火,走得干脆利落,白杨站在那儿目送她沿着小路越走越远,连翘走到很远很远,忽然转过身来,在温暖的晨光下站直了对他敬礼,笑容灿烂。曾经相聚的人们再将各奔东西,此生或许不复相见,怔忡许久,白杨泪水又模糊了眼眶。 第152章 终幕(3) 一周后。 一大早连翘照例拉着白杨起床晨练,两人下楼,看到小区的广场上排队停着大巴,一条整整齐齐的队列正在准备登车,看人数有上百号,他们衣着各异,但是整齐划一地背着行李, 沉稳而静默。 “喔……”白杨有点吃惊,“这都是些什么人?” 连翘瞄了一眼,“中国人民解放军战支部队,任务结束,应该是要从指挥部撤离了。” “指挥部?”白杨说,“我家?” “你家当然是指挥部, 但指挥部不止是你家。”连翘回答,她伸手往周边指了一圈,“这些都是指挥部。” “他们一直在这里吗?” “一直都在。”连翘点点头。 “我居然从未见过他们。”白杨很诧异。 “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连翘带着白杨与方阵队列擦肩而过, 白杨扭头望着那些目不斜视站得笔直的人们,说起来很奇妙,严格来说这些人与他并肩作战许久,可今天才是头一次见面,或许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见面,白杨甚至都不知道几个月以来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平时不声不响不见踪影, 但用力一挤才惊觉有这么多。 人们在逐渐散去, 从各个地方各个单位抽调而来的精锐们正在返回来处,连客厅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横七竖八的电脑都在被一批一批地运走,梅花山庄11栋804正在重新恢复成一座民居该有的样子,南京指挥部——全称南京市逆转未来拯救世界紧急通联指挥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尽管它实际存续的时间很短, 但回望过去, 又像是过了许多年。 两人沿着月牙湖跑了一圈, 然后靠在栏杆上休息。 “昨天晚上电台有消息吗?”连翘问。 “没有。” 白杨摇摇头。 “她就这么消失了?”连翘问。 “她就这么消失了。”白杨说。 他望着湖面, 尽管在大脑里思索许久,日思夜想,白杨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样不留痕迹。 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轻轻一碰,就化作空气。 “大小姐肯定还活着。”连翘说。 “你是想说她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种烂俗话就不必说了……”白杨闷闷地说,“我已经接受事实了,人没了就是没了,又哪儿有能再相见的道理呢?” “不,我听赵主任说的,他不是制止了那个……那个vvvlbi计划吗?” 说到vvvlbi,这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观测计划在执行前的最后一刻被制止,指挥部连越三级给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打电话,紧急下达指令把计划无限期推迟搁置。 公元2020年1月3日晚零点,地球就像过去四十六亿年一样照常在公转轨道上运转,命运的车轮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沉默地碾过这个平平无奇的空间坐标和时间节点,无事发生。 “赵主任说未来已经不再确定,以后发生什么都说不清楚。”连翘接着说,“站在我们的角度上,以我们为坐标原点,未来的世界线要划出什么样的光锥,只有未来才知道。” 连翘扭头看他,说得很认真。 “你是真的这么相信,还是在安慰我?”白杨问。 “我是真的这么相信。”连翘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大小姐也这么相信,所以她才那么勇敢。” “明明是我们逼迫的。”白杨撇嘴,“我们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自然是什么漂亮话都说得出来,又不是我们要去启动核弹,也不是我们要穿越核爆区,更不是我们要面对刀客的追杀……我们做了什么呢?只是在精神上支持鼓励她罢了,可是谁才是吃苦拼命的人?谁才是做出牺牲的人?” 连翘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你后悔了?” “没有。”白杨低垂眼帘,“我……我只是很愧疚。” “那就愧疚,我不会劝你别愧疚,这世上所有人都欠她的,虽然她未必想要这个。”连翘深吸一口气,“毕竟大小姐那么坚强那么开朗,她肯定希望当你想起她的时候,你能变得快乐。” 连翘把脸转向湖面,嘴里哼起悠扬的调子。 “听过这首歌吗?” “听过。”白杨说。 “呀,了不起,终于有一首你听过的歌了。”连翘有点小惊喜,“看来你听音乐的品味倒也没那么拉胯。” “单纯是因为这首歌没那么老罢了。”白杨翻白眼。 连翘不再说话,接着哼着她的调子。 白杨在心里补上歌词。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到我的爱。” 公园里晨练的人逐渐多了,许多男男女女从湖边的小道上经过,冬日清晨澄澈冷冽的空气隐隐有小狗在叫。 “多少人曾爱慕你, 年轻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 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 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 我都陪在你身边。” “哦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今天是我带你晨练的最后一天啦,我的任务完成,也要撤离指挥部,昨天晚上调令就下来了。”连翘扭头对白杨说,“关系已经转走,我要归队了。” “啊?”白杨愣了一下,这消息突如其来。 “你的特训结束了,白杨同志,你表现得很好,本辅导员给予你优秀学员的称号。”连翘笑眯眯地捏白杨的脸颊,“怎么?舍不得姐姐?” 白杨把头偏到一边去。 “嗯……舍不得。” 连翘用力拥抱他,“人生无不散之宴席,小白杨,跟你共事这段时间我非常快乐,分别总是会来的,但分别是为了下一次重聚,就像大小姐说的那样,我们也会再见的。” 她感觉到白杨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哭,你姐姐我耳根子软,看不得人哭,把眼泪擦干。” “嗯。” 连翘后退一步,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微微低头,嘿嘿一笑。 “那有没有临别礼物给我?” 白杨上下摸索一通,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温热的硬币,放到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连翘仔细端详手里淡黄色的硬币,硬币表面刻着数字和字母,“如果我没记错,它是莫尔斯码练习币对?” “嗯,它在我这里很长时间了。”白杨点点头,“送给你。” “这个礼物很棒!”连翘喜笑颜开,喜滋滋地把它放进口袋里,“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连翘还是那么精力充沛,行动干练,她来得风风火火,走得干脆利落,白杨站在那儿目送她沿着小路越走越远,连翘走到很远很远,忽然转过身来,在温暖的晨光下站直了对他敬礼,笑容灿烂。曾经相聚的人们再将各奔东西,此生或许不复相见,怔忡许久,白杨泪水又模糊了眼眶。 第153章 后记 今年三月底,也就是在本作完结前夕,笔者受南京师范大学邀请赴宁参加活动,在活动间隙最后约见了一次赵博文。 老赵总是很忙,行色匆匆,仍然是那标志性的玳瑁框眼镜和深色风衣,与往次不同的是戴了副蓝色医用外科口罩, 这阵子回南天又恰逢连绵阴雨,气温低得很,他把扣子系得高高的,手里拎着把黑伞,到我面前坐下。 “哎呀哎呀真是不消停啊,这见鬼的疫情一阵一阵的。”赵博文嘴里嘟嘟囔囔,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南京最近还好?”我问。 “还过得去,没上海那么严重。”赵博文在椅子上坐下, 摘下口罩, 随手把壶里的茶给自己满上,都是老相识了,自然不客气。 我们约见在新街口路边的餐厅,靠着门口坐,到傍晚六点时外头下起蒙蒙细雨,很快路上五颜六色的伞就撑起来了。 寒暄几句, 提及白震王宁等人的近况, 赵博文表示这些老梆子一个个活得可都滋润着呢,丝毫不受影响,老白照旧在花心思改造他老家鹿楼镇的房子,定期回去监工, 王宁最近被抓去当防疫志愿者, 忙到腿抽筋,整天骂骂咧咧,上级表示过要提拔他,不过他拒绝了——经此一役,老王对自身的能力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 他知道自己不是当厅长的料,于是向上推荐了小朱。 至于赵博文自己,他对自己最近的工作缄口不言,当笔者问起此事是否还有后续时,他也就是神秘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喏,这是稿子,你审核审核。”我从背包里取出厚厚一叠打印的稿纸,扔在餐桌上,“有什么意见或者看法,尽管提。” 赵博文把它拿过去翻了翻,摇摇头:“不必给我看这个,我一直追着你的连载呢,你更一章我看一章,还在你的评论区里发表过评论。” “哪个是你?” “保密。”老赵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我问。 “没什么建议,我不懂文学创作,我提看法就是外行指导内行。”老赵笑了笑,把手里的稿纸拍在桌上,“我很佩服你写得这么详细还能对得上,到时候真误导了读者去月牙湖捞时间胶囊怎么办?实际上胶囊又不在那儿。” “月牙湖那么大,捞不着的。” “你到时候出版就用这个吗?”老赵指指桌上的稿纸,“还会做什么大修改不?” “嗯,用这个,不改。” “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给她起名叫半夏?” “是啊,她总得有个名字?还是说你对这个名字不满意?” “不不不,我很满意,这个名字很好,指挥部里一直叫代号,杨杨他们叫她大小姐,也有人给她起过名字,都没你这个好听。”赵博文说,“她应当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在一个只剩下两个人甚至一个人的世界里,名字有什么意义?”我说。 “名字是你在人们记忆里的锚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赵博文说,“没有名字的人就像风一样,一吹就消失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快两年过去了。”我说,“按照年龄算,那姑娘应该出生了。” 赵博文想了想,点点头: “嗯,2040年她19岁,2021年出生,现在可能才刚刚一岁。” “赵老师。” “嗯?” “她还活着么?” “我相信她还活着,虽然不可能求证,但我愿意相信,信息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塑造现实,天瑞老师,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委托你写这本书,如今我们的未来已经重新回到了黑箱里,她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或者说我们可以为她创造出一个不同的未来。”赵博文目光遥远,“这一直是我们所希望的,也是我们所努力的。” “任重道远。” “这世间万事万物,包括我们整个物质世界,在最底层上都可以视为信息,信息并非虚无缥缈的概念,它是可以影响周围世界的,物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做功,那么信息是有能力对外做功的。”赵博文说,“我们不应当把信息传递与物质变化分割开来看待,站在我们的角度上,未来是什么样,取决于我们观测到的结果,当我们失去唯一一个观测者,而那些未被观测到的黑箱,就蕴含着无限可能。” “有十足把握?”我问。 “有三足把握。” “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问。 “没人知道。” “站在你的个人角度上,赵老师,给我一个答案,不负法律责任。”我说。 赵博文想了想,笑着摇摇头: “这就是世界的复杂性了,再精准的理论都只是对现实的拟合,我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我看到了希望……至少我们知道了末日降临的动因,知道它才有可能当历史的扳道工。” “黑月的源头?” “是的,黑月和刀客如今又成为了笼罩在现代物理学头顶上的两朵乌云,就像1900年开尔文勋爵演讲时所说的那样,物理学的大厦已经修建落成,剩余只有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唯独头顶上有两朵乌云,可是众所周知后来发生了什么。”赵博文说,“我们又要迎来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作为一个搞物理学的,我比前人们都要幸运。” “显而易见,黑月与刀客都超脱了现代物理学的框架,我们此前认为信息的传递不可能超过光速,但刀客和黑月身上的特性是瞬时的、甚至是超距的,当我发现你时你也发现我了,广相都没法解释,这相当于它在光锥之内可以发现光锥之外的目标……唉,每当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洞察这个宇宙的所有真理时,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闯进来告诉我们,你们知道的不过沧海一粟。” 赵博文叹了口气。 “银河系中心距离地球有26万光年,我们看到的是26万年前的天体,这岂不是说它们在两万多年前就察觉到了我们?” “你可以这么理解,它们在预知未来。”赵博文点点头,“时间对于我们以及对于黑月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在我们看来,时间是这个宇宙的底层代码,不可读取,不可操作,甚至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在黑月眼里,时间或许就是进度条……只能说它们是更高维度的码农,对操作系统的理解比我们更透彻。” “人类很弱小。” “人类也很强大。”老赵说,“就算是时间这样可怕的东西,我们也有战胜它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 “埋时间胶囊。”老赵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我笑了出来。 “别笑,我认真的。”老赵说,“我们可以埋下一个时间胶囊,等待足足二十年,再把它精准地送到某个人手上,它虽然是一艘小船,但漂洋过海终究会抵达目的地,再大的风浪都打不翻,这就是人类抵抗时间的办法,无论多么漫长的时光,总有些东西不可磨灭,时间也好、城市也好、历史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改变……” “但爱永恒。” · · · 窗外的雨稍稍下大了,我们吃饱喝足了坐着消食,此时刚过饭点,门外人流如织,男女老少都打着伞,车辆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安静地扭头望着窗外,四周人声嘈杂。 赵博文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天瑞老师,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 他忽然一愣。 我也一愣。 我们俩对视一眼,“唰”地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扭头就往外冲,把其他用餐的客人都吓一跳。 是错觉吗? 是幻觉吗? 还是纯粹的巧合? 当我们俩从餐厅里挤出来,冲进雨里时,那隐隐约约仿佛母亲哄孩子的轻柔声音仿佛犹在耳畔: “小呀么小半夏呀……快快长大……” “人呢?人呢?”赵博文在雨里吼,浑身湿透,到处打转,“人在哪儿?” 我呆呆地站在路灯底下,扭过头,看到万千雨丝从天空落下,噼里啪啦,路面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2022年3月30日。 多云转小雨,新街口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南京还是那个南京。 但这一次我知道,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南京。 · · · (全剧终) 第153章 后记 今年三月底,也就是在本作完结前夕,笔者受南京师范大学邀请赴宁参加活动,在活动间隙最后约见了一次赵博文。 老赵总是很忙,行色匆匆,仍然是那标志性的玳瑁框眼镜和深色风衣,与往次不同的是戴了副蓝色医用外科口罩, 这阵子回南天又恰逢连绵阴雨,气温低得很,他把扣子系得高高的,手里拎着把黑伞,到我面前坐下。 “哎呀哎呀真是不消停啊,这见鬼的疫情一阵一阵的。”赵博文嘴里嘟嘟囔囔,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南京最近还好?”我问。 “还过得去,没上海那么严重。”赵博文在椅子上坐下, 摘下口罩, 随手把壶里的茶给自己满上,都是老相识了,自然不客气。 我们约见在新街口路边的餐厅,靠着门口坐,到傍晚六点时外头下起蒙蒙细雨,很快路上五颜六色的伞就撑起来了。 寒暄几句, 提及白震王宁等人的近况, 赵博文表示这些老梆子一个个活得可都滋润着呢,丝毫不受影响,老白照旧在花心思改造他老家鹿楼镇的房子,定期回去监工, 王宁最近被抓去当防疫志愿者, 忙到腿抽筋,整天骂骂咧咧,上级表示过要提拔他,不过他拒绝了——经此一役,老王对自身的能力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 他知道自己不是当厅长的料,于是向上推荐了小朱。 至于赵博文自己,他对自己最近的工作缄口不言,当笔者问起此事是否还有后续时,他也就是神秘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喏,这是稿子,你审核审核。”我从背包里取出厚厚一叠打印的稿纸,扔在餐桌上,“有什么意见或者看法,尽管提。” 赵博文把它拿过去翻了翻,摇摇头:“不必给我看这个,我一直追着你的连载呢,你更一章我看一章,还在你的评论区里发表过评论。” “哪个是你?” “保密。”老赵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我问。 “没什么建议,我不懂文学创作,我提看法就是外行指导内行。”老赵笑了笑,把手里的稿纸拍在桌上,“我很佩服你写得这么详细还能对得上,到时候真误导了读者去月牙湖捞时间胶囊怎么办?实际上胶囊又不在那儿。” “月牙湖那么大,捞不着的。” “你到时候出版就用这个吗?”老赵指指桌上的稿纸,“还会做什么大修改不?” “嗯,用这个,不改。” “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给她起名叫半夏?” “是啊,她总得有个名字?还是说你对这个名字不满意?” “不不不,我很满意,这个名字很好,指挥部里一直叫代号,杨杨他们叫她大小姐,也有人给她起过名字,都没你这个好听。”赵博文说,“她应当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在一个只剩下两个人甚至一个人的世界里,名字有什么意义?”我说。 “名字是你在人们记忆里的锚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赵博文说,“没有名字的人就像风一样,一吹就消失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快两年过去了。”我说,“按照年龄算,那姑娘应该出生了。” 赵博文想了想,点点头: “嗯,2040年她19岁,2021年出生,现在可能才刚刚一岁。” “赵老师。” “嗯?” “她还活着么?” “我相信她还活着,虽然不可能求证,但我愿意相信,信息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塑造现实,天瑞老师,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委托你写这本书,如今我们的未来已经重新回到了黑箱里,她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或者说我们可以为她创造出一个不同的未来。”赵博文目光遥远,“这一直是我们所希望的,也是我们所努力的。” “任重道远。” “这世间万事万物,包括我们整个物质世界,在最底层上都可以视为信息,信息并非虚无缥缈的概念,它是可以影响周围世界的,物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做功,那么信息是有能力对外做功的。”赵博文说,“我们不应当把信息传递与物质变化分割开来看待,站在我们的角度上,未来是什么样,取决于我们观测到的结果,当我们失去唯一一个观测者,而那些未被观测到的黑箱,就蕴含着无限可能。” “有十足把握?”我问。 “有三足把握。” “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问。 “没人知道。” “站在你的个人角度上,赵老师,给我一个答案,不负法律责任。”我说。 赵博文想了想,笑着摇摇头: “这就是世界的复杂性了,再精准的理论都只是对现实的拟合,我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我看到了希望……至少我们知道了末日降临的动因,知道它才有可能当历史的扳道工。” “黑月的源头?” “是的,黑月和刀客如今又成为了笼罩在现代物理学头顶上的两朵乌云,就像1900年开尔文勋爵演讲时所说的那样,物理学的大厦已经修建落成,剩余只有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唯独头顶上有两朵乌云,可是众所周知后来发生了什么。”赵博文说,“我们又要迎来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作为一个搞物理学的,我比前人们都要幸运。” “显而易见,黑月与刀客都超脱了现代物理学的框架,我们此前认为信息的传递不可能超过光速,但刀客和黑月身上的特性是瞬时的、甚至是超距的,当我发现你时你也发现我了,广相都没法解释,这相当于它在光锥之内可以发现光锥之外的目标……唉,每当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洞察这个宇宙的所有真理时,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闯进来告诉我们,你们知道的不过沧海一粟。” 赵博文叹了口气。 “银河系中心距离地球有26万光年,我们看到的是26万年前的天体,这岂不是说它们在两万多年前就察觉到了我们?” “你可以这么理解,它们在预知未来。”赵博文点点头,“时间对于我们以及对于黑月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在我们看来,时间是这个宇宙的底层代码,不可读取,不可操作,甚至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在黑月眼里,时间或许就是进度条……只能说它们是更高维度的码农,对操作系统的理解比我们更透彻。” “人类很弱小。” “人类也很强大。”老赵说,“就算是时间这样可怕的东西,我们也有战胜它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 “埋时间胶囊。”老赵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我笑了出来。 “别笑,我认真的。”老赵说,“我们可以埋下一个时间胶囊,等待足足二十年,再把它精准地送到某个人手上,它虽然是一艘小船,但漂洋过海终究会抵达目的地,再大的风浪都打不翻,这就是人类抵抗时间的办法,无论多么漫长的时光,总有些东西不可磨灭,时间也好、城市也好、历史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改变……” “但爱永恒。” · · · 窗外的雨稍稍下大了,我们吃饱喝足了坐着消食,此时刚过饭点,门外人流如织,男女老少都打着伞,车辆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安静地扭头望着窗外,四周人声嘈杂。 赵博文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天瑞老师,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 他忽然一愣。 我也一愣。 我们俩对视一眼,“唰”地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扭头就往外冲,把其他用餐的客人都吓一跳。 是错觉吗? 是幻觉吗? 还是纯粹的巧合? 当我们俩从餐厅里挤出来,冲进雨里时,那隐隐约约仿佛母亲哄孩子的轻柔声音仿佛犹在耳畔: “小呀么小半夏呀……快快长大……” “人呢?人呢?”赵博文在雨里吼,浑身湿透,到处打转,“人在哪儿?” 我呆呆地站在路灯底下,扭过头,看到万千雨丝从天空落下,噼里啪啦,路面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2022年3月30日。 多云转小雨,新街口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南京还是那个南京。 但这一次我知道,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南京。 · · · (全剧终) 后记与本书相关的一切 后记与本书相关的一切 准确地说,《南京》不是突破,而是总结。 它与《死火》是相同类型的故事,只是在《死火》的基础上,对故事结构、语言文字、剧情桥段进行了更细致的打磨,毕竟写《死火》时经验有相当欠缺和不足,书中粗粝、矛盾、用力过猛之处不少, 到《南京》时总结了经验和方法,写作时力度比较收着,它的整体完成度比《死火》要高,该写的都写了,按照大纲(序章)推进,最后的结局也是一开始就定好的。 再谈谈故事的初始。 《南京》最初灵感来自于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 当年作者君把电影看完,被“少年与少女在空间上远隔天涯但在命运上紧紧绑定”的故事基调所打动,于是心底就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为什么不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呢?当我把《泰坦》完成之后, 就把这个想法捡起来, 将它填补完整,呈现在各位读者同学面前,就是这部《我们生活在南京》。 设定《南京》之初,有过许多选择,包括设想过“女主生存于末日战争时代,”“女主是幸存抵抗者分队的战士, 在战斗间隙无意间通联过去”此类设定, 虽然看上去故事矛盾会更激烈, 发展会更曲折, 不过最终都被放弃,选择描绘一个无人、寂静、孤独的未来。 开书之前我就和编辑讨论过要写这样一个末日,宁静、美丽、生机勃勃而又荒芜至死的世界,可以说这是本书的创作目标之一,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 同样被放弃的还有许多剧情设计,有些很有意思, 但不太符合故事逻辑, 于是被弃用, 比如“男女主失联时,王宁发动全南京的ha在频道里接力呼叫寻找”,“密钥的有效期仅有十五年,无法越过二十年的漫漫长夜,于是人们设计大推力飞船将密钥加速至近光速,利用钟慢效应越过时间”,还有“人类为了支援未来,往太空中发射大量核弹时光慢递,在最后刀客降临千钧一发之际王者归来,在大气层外拦截刀客拯救女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过写小说是个做减法的过程,内容并非塞得越多越好,在达到写作目的的前提下,应当让故事更简约。 由于故事初衷来自于新海诚的动画电影,所以在创作过程中我有意无意地会注意它的动画气质——我个人认为这本书做一部2d动画电影正好,但国内做动画电影的人太少,这个强求不得,就静待有缘人。 不过《南京》仍未达到我预想中的目标,作为一个非南京土着,要写好这个城市还是太难,仅靠短短的几次采风是远远不够的。 还是要更深入生活。 最后,特别感谢: 资深ha、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通信技术军官zycat中校、 福建省福州市公安局技术侦查支队林sir、 以及我的老朋友、南京市好市民三尺先生,为本书担任的全程技术顾问与提供的大力帮助! 此致,敬礼! 后记与本书相关的一切 后记与本书相关的一切 准确地说,《南京》不是突破,而是总结。 它与《死火》是相同类型的故事,只是在《死火》的基础上,对故事结构、语言文字、剧情桥段进行了更细致的打磨,毕竟写《死火》时经验有相当欠缺和不足,书中粗粝、矛盾、用力过猛之处不少, 到《南京》时总结了经验和方法,写作时力度比较收着,它的整体完成度比《死火》要高,该写的都写了,按照大纲(序章)推进,最后的结局也是一开始就定好的。 再谈谈故事的初始。 《南京》最初灵感来自于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 当年作者君把电影看完,被“少年与少女在空间上远隔天涯但在命运上紧紧绑定”的故事基调所打动,于是心底就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为什么不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呢?当我把《泰坦》完成之后, 就把这个想法捡起来, 将它填补完整,呈现在各位读者同学面前,就是这部《我们生活在南京》。 设定《南京》之初,有过许多选择,包括设想过“女主生存于末日战争时代,”“女主是幸存抵抗者分队的战士, 在战斗间隙无意间通联过去”此类设定, 虽然看上去故事矛盾会更激烈, 发展会更曲折, 不过最终都被放弃,选择描绘一个无人、寂静、孤独的未来。 开书之前我就和编辑讨论过要写这样一个末日,宁静、美丽、生机勃勃而又荒芜至死的世界,可以说这是本书的创作目标之一,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 同样被放弃的还有许多剧情设计,有些很有意思, 但不太符合故事逻辑, 于是被弃用, 比如“男女主失联时,王宁发动全南京的ha在频道里接力呼叫寻找”,“密钥的有效期仅有十五年,无法越过二十年的漫漫长夜,于是人们设计大推力飞船将密钥加速至近光速,利用钟慢效应越过时间”,还有“人类为了支援未来,往太空中发射大量核弹时光慢递,在最后刀客降临千钧一发之际王者归来,在大气层外拦截刀客拯救女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过写小说是个做减法的过程,内容并非塞得越多越好,在达到写作目的的前提下,应当让故事更简约。 由于故事初衷来自于新海诚的动画电影,所以在创作过程中我有意无意地会注意它的动画气质——我个人认为这本书做一部2d动画电影正好,但国内做动画电影的人太少,这个强求不得,就静待有缘人。 不过《南京》仍未达到我预想中的目标,作为一个非南京土着,要写好这个城市还是太难,仅靠短短的几次采风是远远不够的。 还是要更深入生活。 最后,特别感谢: 资深ha、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通信技术军官zycat中校、 福建省福州市公安局技术侦查支队林sir、 以及我的老朋友、南京市好市民三尺先生,为本书担任的全程技术顾问与提供的大力帮助! 此致,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