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城,督军夫人下堂妻》 第1章 如瓷的女子 汽车扬起一串尘土,在稍嫌狭窄的街道上肆无忌惮地扬长而去。 路边摆摊的人们有些嫌恶地挥开呛人的烟尘,一面和买东西的行人低声议论。 “那是谁家的汽车?” “呦,您还不知道啊!那是傅大帅府上的车!” “傅大帅何时回了城?” “哪里是傅大帅!那是少帅的夫人!” “哦!哦!那就是……就是老督军的大千金啊!” 人们极力压低了声音,压抑了语气,所以心中无法全然表达的情绪,便流露在了挤弄的眉眼里,拉扯的嘴角上,以及皮肤被扭曲出的纹理间。 督军府孟府内外,依旧是一派金碧辉煌。 敬礼的警卫、趋奉的仆从,孟连城对这些自幼见惯的人与物熟视无睹,径自在客厅坐下,倒是跟着她来的丫鬟琳儿,在踏进正厅的那一瞬,眼眶一红。 仆从对这位嫁出去的姑奶奶,自然是恭谨到了十足。 可人人脸上,却又难免带着一股不自然的神气。 眼前的这位漠然坐着的女子,是前督军孟仲达的大千金,是当今代理督军孟绍廷的长姊,是傅大帅傅坚的儿媳,是少帅傅璟存的娇妻。 半年前,一场轰动全国的傅孟联姻,让孟连城的名字响遍了半个家国大地。 孟仲达与傅坚,都是这个乱世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傅坚自民初,便在内阁担任要职,是元老级别的人物。因为曾在各大战役中带兵打仗,颇有战绩,而且手中一直握有部分兵力,所以政府对他颇有忌惮之意。 傅坚多年来在战场、官场摸爬,颇懂得察言观色,所以早早从内阁隐退,表面接受内阁安排担任一省省长之职,内里却是在培植自己的兵力。 孟仲达则是在乱世中白手起家打拼的天下,拥兵中部三省,是为督军,督理三省军务。 而傅坚所在这一省,恰是孟仲达督理的三省中最大的一省。 两人的势力相互交叠却又不互相统属,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相互制衡,这一安排,也是当年内阁的一招厉害棋子。 两家当日的联姻,既让北方看到中部局面的稳定而松了口气,又担心孟傅两家当真同心一体,做出些什么对时局不利的事。 所以傅璟存与孟连城的那一场婚礼,加上了各方势力各怀心机的纷纷地猜测与渲染,轰动了几乎整个国家。 政治家与军事家的猜测都在暗中,明面上,却造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连城坐在金棕色的沙发上,一双纤手交叠放在腿上,脊背靠在柔软的靠背上,下颏略微抬起,看着洛可可式精致的房顶上垂下的水晶灯,一动不动。 因为大小姐回家而短暂喧闹起来的仆从们,又很快因为大小姐的默然而纷纷沉默。 琳儿站在一边看着大小姐孟连城,只见她微微扬起的下巴与修长的颈项勾勒出一道优雅的弧,如同细致精美的瓷器一般,而白瓷般的肌肤在浅金色的灯光下染上了柔和的光晕,更让这道弧线美得毫无瑕疵。 但分明是柔和的光晕,却因为这片深沉的静默,让人不由得感到冷清之意。当真是光润如瓷,也清冷如瓷。 女佣萍姐用大小姐常用的细瓷盖碗斟了茶端上来,像大小姐在家的时候一样,低声说道:“小姐请用茶。” 孟连城看了萍姐一眼,略略点头。 伸手揭开盖碗,浅碧色的茶面上浮动着袅袅白雾,裹挟着清淡幽微的香气。凝目看到浅碧色的汤底,两朵花瓣已经透明的梅花静卧其中,被茶色映衬,恍若那罕见的绿萼梅花。 连城微微怔住,只听萍姐轻声道:“这是去年冬天新制的梅花。” 琳儿奇道:“去年冬天?府上还有谁喜欢这茶?” 去年冬天,连城刚出嫁未久。 萍姐仍是垂着手,声音低低:“只有大小姐喜欢。”说罢,垂头缓缓走开。 “当”地一声,是瓷器相触的轻微而清脆声响,连城已经盖上了茶碗。 碧色的茶水和幽若的绿梅被一起掩盖,惟余那一股极其淡然的余香,也终于渐渐消散于鼻端。 琳儿站在连城的侧后,谨慎而又静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及一丝一毫的表情,努力想要从大小姐脸上看出些什么情绪,却始终察觉不到任何端倪。 大小姐的心意,自来不是她能窥测到的。 只有记住大小姐的反应,再跟少爷汇报吧,琳儿这样想着。 连城在大厅坐了半个小时,琳儿也就在她身后一侧站了半个小时,而孟府上下的佣仆,也都各自埋着头,敛声屏息地默默工作了半个小时。 第二章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连城静默地泰然自若,却不知一众家下人,早都已经在手心中捏了一把汗。 直到府门外响起熟悉的汽车引擎声,大家方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管家已经疾步走了出门,欢然嚷道:“少爷回来了!” 看到少爷孟绍廷下了车、目光便落在府门外另一辆汽车上,却并不移动脚步,管家孟贵忙赔笑道:“少爷,是大小姐回来了。” 孟绍廷回过神来,举步而行,唇角轻轻勾起,但脸上的神情却似乎并非是笑意。 孟贵忙忙跟在绍廷身后,一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面琢磨着少爷脸上方才的笑意,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让孟贵满脸沮丧。 客厅正门大开,门外充足的光线让只开了部分灯光的客厅也显得暗了几分。 而伴着那明亮的光线一起映入连城眼帘的,正是一身军装、长身玉立的男子,孟绍廷,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绍廷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却是沉稳有力。 挺括的军装裁剪合度,衬着绍廷修长的线条,更显出了不凡的气度。而军装那种暗沉的墨绿,亦与男子身上与生俱来的深沉静默相映。 连城的目光定在门口的光晕里,随着绍廷的走近而收回。 一个缓步走近大厅,一个端凝坐在那里,两人目光早已经交汇,却是谁也没有开口。 平素见到少爷回府时,可以继续各行其是处理家务的佣仆,此刻却都不约而同地像孟贵一样垂着手,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 偌大的客厅,只余下了绍廷的脚步声。 这种氛围,让旁观的人都不由得窒息,平素里再多嘴的仆人,也没有余裕再去跟人讨论眼下的气氛,并不适合嫁出去的姐姐风光回来,久未见面的姐弟相见的情景。 当然,这样的氛围的确不合常理。 绍廷走到连城面前几步远,终于停步站立,他的身影,恰恰将连城略嫌瘦削的身躯笼罩起来。 与此同时,连城也迎着绍廷的身影缓缓站起身来。 两个人的动作踏着相同的时机,仿佛早已经约定好了。 这样对面而立,约莫几秒钟的时间,两人脸上,却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琳儿自绍廷进门,便已经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不敢直视,然而在少爷停住脚步的时候,她还是抑制不住悄然抬头,看了少爷一眼。她觉察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颤动,忙紧紧攥住拳头,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孟贵终究是久在府里的,虽然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下,仍是记得招手叫出了一众仆从,带着大家悄没声息地走到门外。 在庭院里孟贵偶然一回头,看见姐弟两人交叠的影子静默伫立,不由得大喘了一口气:“果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连城,你回来了。”终究是绍廷先开了口。 连城的唇角勾出了更深一些的笑意:“你应该叫我姐姐。” 绍廷朗声轻笑:“你我生于同年同日,一个称呼而已,何必这么在乎。” 连城凝视着绍廷的眼睛,唇角依旧扬起,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就算只大一个时辰,我也是长。” 绍廷略显无奈地一笑,似乎是认同了连城的话,但终究并未改口称呼一声“姐姐”,只是笑道:“你今天回来干什么?” “难道我不能回来吗?”连城略略扬眉,反问道。 “你是孟家的大小姐,孟府的大门自然随时为你开着。”绍廷一面轻描淡写地说着,一面脱下军帽,转身却不见了平时随身为自己收拾衣帽的仆从。 连城侧首,琳儿连忙会意,上前接过了少爷的军帽。 连城不再说话,转身向着楼上走去。 绍廷将外衣交给琳儿:“不过我总以为,你出嫁之后,是不会再回来的。” 连城踏在阶上的背影一滞:“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在,孟府我终究还是要来的。”语罢,继续往上而行。 楼梯呈螺旋状盘旋而上,走到回旋之处,连城再次对上绍廷的目光:“上次回来,是为了要配合你,给父亲发丧,这次,仍旧是为了你。” 直到连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绍廷依旧仰首站在那里。琳儿忍不住低声换了句“少爷”。 绍廷闻声,从琳儿手中拿回军帽,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房。 琳儿对着书房的门看了半晌,方慢慢地上了楼,敲响了小姐的房门。 第三章 同父异母的姐弟 房间里一切还是小姐闺中的样子,摆设丝毫未变。 连城坐在窗下的长椅上,窗帘半开,夕阳的余晖将她素淡的衣裙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琳儿略略整理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没有可收拾的,闷坐一边,又实在着急,硬起头皮走到连城身边,道:“小姐,既然回来了,还是去见过太太吧……” 连城的睫毛轻轻一闪,拨动着金红色的晚霞光线,轻淡道:“怎么这孟府里,还有位太太吗?” 琳儿左手掐了掐右手指,又用右手捏了捏左手,如此纠结半日,方咬了咬唇说道:“可她毕竟……毕竟是少爷的……” “既然是少爷的,又跟我何干。”连城不紧不慢。 “就算小姐跟少爷不是一母所生,她也是小姐的姨娘……”琳儿不由得着急。 “琳儿!”连城的声音并不响,语气中的重量,却已经让琳儿不由得大惊而语塞。 偌大的餐桌,只有两人就餐。一端设了一个座位,中间是长长的空缺。 这是孟老爷子孟仲达生前置办的家具,老爷子虽是白手起家的军阀,却是个思想通达开明之士,对于这些洋派的家具与装修,倒也能够接受。比如客厅洛可可式的装修风格和三米多长的吊灯,比如客厅的白色钢琴,比如两间日式的带着榻榻米的卧房,再比如厨房里成套的西餐餐具和高脚酒杯,老爷子都能欣赏其中异与中华传统的美感。 唯有这张餐桌,老爷子第一次用的时候,对着许多空落落的座位,感叹不知何时孟家的子孙才能坐满,而坐满的时候,自己想必已经作古。 彼时孟连城与孟绍廷都还是十余岁的少年,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怆然。 只是老爷子自从那次之后,便不再在这个餐桌上与家人吃饭,唯有家中来了客人要用西餐招待的时候,方才一用。 餐桌中间是一排五根的烛台,餐厅里的灯光被选到了恰到好处的昏暗。 一旁侍立在侧的仆从倒是松了口气,这样的灯光倒好,自己站在一边几乎看不见,而从自己的位置望去,少爷小姐的脸也都并不清楚,倒不用时时因为他们两人相似而又琢磨不透的笑容为难。 “我知道你不喜欢西菜。”绍廷为连城拉开座椅,待连城坐好,方走到另一端坐下。 “不妨。”连城淡淡地道,“你也不喜欢穿西装,不是吗。” “这是朋友家中新来的西餐厨子,葡国鸡和罗宋汤是拿手,我想让你尝尝。”绍廷说着解开西装上的扣子,看着连城道:“有些事情,习惯了也就好了。” 连城的笑若有若无,目光却没有从绍廷眼上移开:“是吗?在傅家应酬,吃了不少番菜,却从不觉得会有习惯的那一日。” 连城不喜欢西洋菜,还保留着许多人以“番菜”称呼的习惯。 绍廷的手顿了下来,直视连城道:“你在傅家应酬很多吗?” 连城却避开了绍廷的目光,闲闲地展开餐巾:“璟存只是领个闲职,哪有什么应酬,不过是一群无所事事的阔少爷整日消遣罢了,怎比得上你代理督军的功夫忙呢。不过傅大帅……” 连城顿了一顿,续道:“他公中私下往来频繁,你是知道的。璟存与我,有些场合也不得不去。” 绍廷的手不易察觉地攥起:“你若不愿去,没人敢说什么。” 连城粲然一笑,眼神在烛光的掩映下,却是更加令人难以捉摸:“我若不去,你毫不理会我的意思、千方百计将我送到傅家的心思,岂不全都白费了吗。” 绍廷的笑意却登时敛去:“那是父亲的意思。” “哦?”连城玩味地问道。 沉默片刻,仆从周师傅已经端上了头道菜,绍廷方道:“调料和配菜,大都是舶来品,算是很正宗的了。”说罢对着连城举杯。 连城看着仆从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微微蹙眉,却并不端起。 绍廷很及时地道:“你既然不能饮酒,便以水代酒吧。” 连城看着绍廷手中也端着一杯水,轻轻一笑,对着周师傅道:“拿酒来。” 这仆从是孟府为了招待吃西菜的客人,专程从西菜馆子里找来的,在那之前,他所接触的都是城中最显贵的人士,以及各国金发碧眼的洋人。 如今虽然在孟府伺候的西餐少了太多,但见到小姐少爷两人优雅的举动,却也忍不住想起当年学过的那些西餐礼仪,忍不住为他们的优雅而赞叹。 第四章 含笑的机锋 小姐的话一如既往地少,不,是比以前更少,几乎已经不是周师傅印象中刚进府时见到的小姐了。 连城吃的不多,倒是频频举杯。周师傅劝了两次不敢再劝,趁着给少爷倒酒的功夫低声求少爷劝一劝。 绍廷恍若未闻,只是在连城举杯的时候报以同样得体却又如同迷幻的微笑。 “不管怎么样,欢迎你回来。”绍廷道。 连城几乎是同样不动声色的语气:“无论真假,我听起来,总是很高兴的。” 然后两个人便一杯杯地对着饮了下去。 堪堪一瓶红酒被饮尽,绍廷看着烛光另一侧的连城:“你总该告诉我,所为何来了吧。” 连城不语,自顾自地饮完杯中最后一口殷红,方微微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绍廷知道连城的脾气,就像她要饮酒,劝也无益,她回家的目的,她不愿说,终究是问不出来的,便也不再追问。 恰是晚饭结束,两人又相对无语的时候,丫鬟来报有客。 周师傅长长地出了口气,刚才不过片刻,他已经被那种沉寂给迫得心慌了。其实,也不仅仅是两人的沉默让人紧张,单单是听姐弟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便已经觉得其中尽是重重机锋了。 “客呢?”绍廷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客厅,举目向楼上看去。 比较郑重的客人当然是在大客厅接待,以示隆重。若是寻常的客人,也会等在大客厅,简单招待一下。 还有一些客人,是请进书房或者小客厅招待的,比如私交甚好的挚友,或者要商议某些机密事情的时候。 当然,当日老爷、几位姨太、少爷、小姐等人,每个人的居室都是客厅卧房具备的,各自的客人,也可领到各自的房中招待。 绍廷在大厅不见客,便想到或是比较亲近的朋友,家下人直接带到小客厅了。 连城轻笑:“我的这位客人很是尊贵,时间也有限的很,恐怕是不会自己上门的。” “什么人?”绍廷问道。 连城脚步微有趔趄,琳儿忙扶了她的手。连城挣开琳儿的手,脸上露出慵倦的神色:“你肯代替我,去拜访一下那位贵客吗?”说着目光在绍廷身上一转:“这一身装扮便刚好。” 绍廷凝视连城片刻,摸不透她的心思,却还是应道:“好。” “那么,你去让司机老陈带少爷去。”连城对琳儿道,随即,又叮嘱一句:“你就不必跟去了。” 老陈是傅家的司机,今日白天刚送了少奶奶孟连城回到娘家孟府,此刻他载着身上薄有酒气的孟家少爷,往前驶去。 孟家少爷与傅少奶奶不愧是同年同那个月同日生的同父异母的姐弟,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当真十分相似。不,这个孟家少爷比起他姐姐,更加让空气凝重沉闷了许多。人们虽都说少奶奶冷淡,她至少跟自己这个老司机,还是很照顾的。老陈一面寻思一面开车,却不敢贸贸然跟孟少爷搭话,并且今天在路上,少奶奶也已经嘱咐过他,不许提前告诉孟少爷任何事情的。 可是,将孟少爷带到那个地方,当真没问题吗?老陈在心里反复掂掇着,少奶奶为什么要让自己把孟少爷带到那个地方去呢? 汽车停下后,老陈从后视镜中观察,只觉得孟少爷的脸色有些不善。只是即来者则安之,将孟少爷带到这里,任务才完成了一半。 老陈打开车门,硬着头皮道:“孟少爷,请下车。” 孟绍廷望着眼前的房舍,灯火盈眸,画栋雕梁,还未停车便已经听到丝竹管弦之声飘进耳中。他虽不善与城中那些权贵来往,更不是终日游荡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却也知道这里是城中一处繁华的所在,街道原本的名字早已经不知,如今人们称呼其为百花巷。 比之城东与租界区的那些歌厅舞厅不同,这里还留着旧时候的习气,馆阁建筑都是清朝旧物,女子的装束也都是旧式装束,娱乐消遣的项目,也还是饮酒骰子,管弦丝竹。简单地说,这里就是风月场所。 见孟少爷脸色不豫,老陈忙躬身道:“少夫人说,她此次回孟府,与孟少爷您和那个人有莫大关联。还请孟少爷务必移步前去一见。” 孟绍廷轻轻哼了一声,跟着老陈,往前走去。 老陈心里暗想少奶奶教的果真不错,只要说得不着边际,又说得郑重其事,孟少爷是一定会去一探究竟的。 看来这的确是连城事先找好的地方,绍廷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走着。老陈带着他走的是后街,并没有遇到当街兜揽的鸨儿,而是径直走到了一座楼台的后门,敲开门,便有人将他迎了进去。 第5章 由不得你 “连城!” 连城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人在耳边低沉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种语气,是绍廷。 应该是梦吧,酒力发作,让她四肢倦怠无力,脑中也不得清净。回到房间之后,倚在客厅的沙发上,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城侧过身去,欲待再睡,却忽然睁大眼睛坐起身来,身边站着有人。 而这人,即便看不清楚面容,也有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是孟绍廷。 窗帘中透过的月光,身上兀自起效的酒力,都在告诉连城,距离晚饭,不过只过去了两三个小时。 “看起来,你丝毫不惊奇。”绍廷对连城过于平静的反应感到轻微诧异。 “惊奇什么?府里有警卫,有仆从,放不进来什么别的人。而能够进到我的房间里,不惊动任何人的,恐怕也只有有另一把钥匙的你了。”连城淡淡地说道。 “你知道?”绍廷问道。 “从我出阁到如今,差不多也有半年时间,房间里却没有积下丝毫灰尘。”连城撑着沙发的靠背起身,双腿无力让她不由得微微一顿:“你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吧。” “是,我一直都有。” “一直?”连城淡然一笑:“也不过是你从法国回来后吧。在那之前,这个房间,只有我手里有一把钥匙。” “你什么都知道。”绍廷迫近两步,微微一笑:“那你为何这么紧张,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连城的背已经碰到了墙壁,无可再退:“害怕?我只是想不到你这个时候会进屋来。” 绍廷更迫近一些,虽然光线十分昏暗,他却仍是尽力凝目看着连城:“你让人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就应该想到我会来找你。” 两人的气息近得几可相闻,连城反而静了下来,绍廷的呼吸之间带着分明的酒气,连城目光微微一转,随即道:“你又喝了不少酒吧。” 绍廷轻轻一笑:“难道你以为餐桌上那半瓶红酒,便足以让我被一个青楼女子迷住吗。”笑意愈深,眼中却是沉沉的冷。 连城视若无睹,只定定地回视绍廷:“你既然来找我,说明你已经知道我的用意了。” 绍廷与连城对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臂。离去的脚步轻捷,却无意间流露出了绍廷心中的些许焦躁之意。 “我不会同意。” 掩门离去,绍廷留下了这样一句。 连城抱着手臂站在幽暗的房间里,直到房门被关上,直到绍廷的脚步声消失在静夜的走廊里,她方才轻轻道:“由不得你。” 半夜辗转,连城终于在天将破晓的时候沉沉睡去。 琳儿知道小姐昨晚喝了不少酒,索性也不叫她起床,任由她睡着。直到大客厅太太大发脾气,一句句话说到了连城身上,琳儿才慌忙跑来叫小姐起身。 琳儿一再催促,连城却仍是呆呆坐在妆台前。 “小姐!” 连城闻声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是了,她来了,我该下去了。” “太太……姨太太正在发脾气,小姐你想好没有怎么说?”见连城起身,琳儿忙拿起披肩跟在身后,低声问道。 “那是我的客人,哪里轮得到她发什么脾气。”连城淡然说着,仿佛真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琳儿看着小姐简素的发髻,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却又不敢说什么,只低声嘟哝道:“分明是你请来跟少爷作对的人,太太当然要发脾气。” 见到连城蓦地回头看着自己,琳儿吓得一怔,呆了半天,方瑟缩地举起披肩:“小姐,你冷不冷?” 连城不语,转身向前而行,琳儿兀自举着披肩,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刚踏上楼梯,大客厅里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什么四美楼!那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你……”女子的声音虽不年轻,却仍是十分清脆,只是因为怒极,所以有些尖利。 “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也是女子的声音,却是十分年轻。 “滚出去,来人啊,把她轰出去!堂堂孟府,是你这种低三下四的人来的地方吗?” “我要在这里等孟小姐,请姨太太不要生气。” “小姐?果然是她的主意!”年长的女子怒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你等谁,都给我快点滚出去!小姐让你来的又怎样,现在是我让你滚出去!你站在这里,没得腌臜了我家的门楣!” “姨太太姓李,这孟府何时成了你家的门庭?”清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居高临下,笼罩在大客厅空旷的上空。 第6章 选了晚晴给他当侧室 背对着楼梯而坐的妇人闻声,脸色顿时一变,几乎便要一怒起身,但终究咬了咬牙,仍是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我丈夫是这督军府的主人,我是孟门李氏,如今我儿子执掌督军府,这不是我家,却是谁家?哦,我倒忘了,连城小姐也是出了阁的人了,如今该是傅家的人了吧。” 连城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她的脚步踏在争执的尾音上,声音虽轻,一步一顿,却足以引起客厅中人的注意。 连城看着沙发上脊背绷紧的背影,已将对方的紧张了然于心。仅仅半年时间的分别,这人的肩背又丰满了许多,一身暗红色锦缎旗袍显然是簇新的,但从肩部饱满的样子看来,这件新旗袍也穿不了多久了。 妇人的头发倒没有剪短,却也学着时下的流行烫得卷曲,只是盘在脑后,也看不出多少烫过的痕迹。 这妇人,就是绍廷与连城的父亲孟仲达的第三房姨太太李氏,是绍廷的生母。 老督军孟仲达的妻妾早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他自己也已身故,孟府里,算是李氏身份最高了。 连城走到李氏手下一侧的沙发前,伸手对着站在对面的女子一摆手,道:“晚晴姑娘,请坐吧。”说罢自己也徐徐坐下。 姨太太看了看连城,又看了看晚晴,沉着脸道:“连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晴姑娘难道不曾对姨太太说明她的来意吗?” 姨太太神色更是不豫,却不再看晚晴一眼,只是对着连城道:“我是让你给我解释。” 连城淡淡一笑:“好,我原该跟姨太太解释一遍,毕竟这是绍廷的大事,姨太太关心也是当然的。这个姑娘叫晚晴,今年十八岁,姑苏人氏,本家姓方,本名已经不知道了,晚晴是她到四美楼之后,所取的艺名……” “四美楼”三个字,姨太太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却还是忍不住怒道:“什么‘四美楼’,这样的人……” “我已经决定,选了晚晴姑娘,给绍廷当侧室。” 姨太太方才已经从晚晴的口中,大略听到了她的来意,姨太太虽然惊怒交集,但总难相信她的话是真的。直到听晚晴说是连城的意思,方才有些明白,此刻又清清楚楚听连城说了出来,自然满腔怒意。 只是心中怒极,反而镇静了些。 姨太太眼睛看着前方,意态闲适:“绍廷娶亲的事情,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的了家,绍廷自己若有可心的,自然也可以,却轮不到你这个嫁出去的大小姐说话。” 连城的目光在姨太太脸上扫过,见她的目光只是看着前方而并不与自己相触,微微一笑,道:“却不知父亲做不做得主?” 姨太太侧过头看着连城:“老爷当然做的了主,只可惜老爷已经过了世,生前也没有来得及为绍廷安排亲事。” “这么重要的事,父亲当然有安排。”连城说着起身,淡淡一笑:“姨太太怎么忘了呢?” “什么安排?”姨太太看着连城缓步走向坐在另一边的晚晴,警惕起来。 连城走到晚晴身边,见晚晴也早已站起了身,便伸手搭在她的肩头,笑道:“父亲临终前的话,想必姨太太还记着吧?” 姨太太的眼神瞬息间一变,但随即又恢复如常:“老爷叮嘱你姐弟二人相互照应,相互扶持,不要忘记他生平的教诲。” 连城脸上一直是若有似无的淡笑,但听到这几句话,神色也是一肃。直待姨太太说完后片刻,方才又含了笑意:“看姨太太的样子,一定是想起来了,对不对?父亲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务必要操心绍廷的婚事。这是父亲临终前的安排,我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 姨太太脸色发白,神色间却没有半分退让:“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凭什么再来对绍廷的婚事指手画脚!” “泼出去的水么……”连城沉吟道:“却不知姨太太那碗泼出去的水,是否当真再也不管了呢?前几日吃饭,傅家老爷在餐桌上,似乎说起这城中的几家洋行越来越胆大妄为,需要治理一番了……” 姨太太本是几番忍耐,听到这里,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对着连城喝道:“你……你要对青青怎样?” 第7章 我才是孟府的主人 姨太太另有一女,名叫孟青青,嫁给省中最大的资产家杜家之子。杜家资本雄厚,旗下最大的生意便是城中的洋货行。 连城绕开晚晴,悠悠闲闲地坐下:“我在傅家,不过是个刚过门未久的少夫人罢了,也不过家人吃饭闲谈的时候,能跟老爷说得上几句话罢了。其实我一个终日在家无所事事的人,又能对青妹怎样呢?” 姨太太瞪着连城,分明恚怒无已,却终究只是沉声道:“绍廷的事情,有我操心就行了。如今你总算已经出嫁,又不住在家里,这些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我是绍廷的姐姐,也是孟家的女儿,又有父亲的遗命,我怎可袖手不理。” “你姓孟,你是绍廷的姐姐,那又怎么样!”姨太太不由得急怒道:“你现在终究是个外人,孟府里的事,不由得你插手了!如今住在孟府的,是我和绍廷,如今代理督军的,也是绍廷,他的事情,府里的事情,早已经不必你来插手了!” 姨太太见连城静待她将话说完,既不打断也不反驳,反而更加心虚起来。 连城侧首看了看琳儿,琳儿将一只扁扁的小匣子递给了她。 姨太太不知连城在弄什么玄虚,双眼只是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请姨太太过目。”连城将匣子里的纸笺打开,摊在茶几之上,推到姨太太面前。 姨太太匆匆看了一遍纸笺,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了看连城,却又随即去看那纸笺,注视良久,方才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连城。 早先姨太太跟一个花楼里的陌生女子争吵,已经引得许多丫鬟仆从躲在一边看,后来姨太太喊人将那女子轰出去,家下人们更是围在了大客厅的四下里,小姐一来,客厅的氛围更加紧张了许多,下人们只觉得走近不是,忽然退出也不是,索性都一动不动地在墙边门口站着,白看一场好戏,受点惊吓也是值得。 连城将目光从姨太太而起,环视一周,看得所有本已经目瞪口呆的下人们更加惶惧,“所有人都出去。”连城说罢,又对着琳儿道:“你领着晚晴到那边小客厅去。” 连城待人都走尽,方道:“姨太太看清楚了,这督军府,也就是你现今所居的孟府,是父亲留给我的。”顿了一顿,续道:“也就是说,我才是这孟府的主人。姨太太刚才也说过,自己是孟家的人,那么孟家的人,是否应该听我这个主人的话呢?” 姨太太狠狠地瞪着连城,忽然伸手,一把想着几上的纸笺抓去。 几乎也就是同样一瞬,连城已经将纸笺拿起,举在了愕然抬头的姨太太面前,面露微笑却是声音冰冷:“撕坏了它,你这一辈子,也别想再踏进孟府了。” 姨太太一怒而起,摔手道:“你的家业?好,好,就算是老爷留给了你。那也不过是一所宅子罢了!别说老爷生前还有其他宅院,就算没有,这偌大的郾城,你道我跟绍廷,就 建不起另一所孟府来吗?” 连城缓缓将纸笺叠好,收进扁木盒子里,“我知道姨太太你有钱,买所宅子,自然不成问题。我也知道姨太太你不一定非要住在这里,换了环境,说不定更安心舒适。可是绍廷呢?” “绍廷?” 连城看了一眼不解的姨太太:“绍廷要继承父业,当上督军一职,可他如今还是代理督军,并未得到全面认可。可是人们公认的督军府,整个郾城,整个中部三省,人们只认这一个地方。连督军的旧宅都不能守,督军的兵恐怕他也带不了,不知道父亲手下的那些旧部会不会这样想呢?” 姨太太眼中如欲冒火,但这怒火却终于在连城不真切的笑意中逐渐灭了下去。 “绍廷的婚事,你当然可以代为考虑。可是那个人,她是花楼里的伎女!” “她还是个清白姑娘,目前还在学艺。” “在娼门一日,就一辈子摆脱不了卑贱的出身。就算是小门小户也可以忍受,可她还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姨太太缓了缓语气:“连城,你拿她来,只是开个玩笑是不是?” 连城不答姨太太的疑问,只是道:“出身低又何妨?她来只是个侧室。” “孟连城!”姨太太拍案而怒。 第8章 又何必多此一问 “城中显贵之家,娶个青楼女子做侧室,也是常有的事情。绍廷这样的身份,身边一房侍妾都没有,才显得有些奇怪。晚晴是我亲自择捡之人,温顺敦厚,若是再换一个,能不能有这样的脾性,可就不好说了。”连城不顾姨太太的冲冲怒气,自顾自地说着。 语罢,连城缓了一缓道:“我的话就说到这里,该怎么办,还请姨太太决定。我会在府上住一段时间,直到帮着姨太太把绍廷的这件事办妥为止。”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扁匣子,微微一笑:“这件事情,我自当守口如瓶,反正家下人都被支了出去,谁也没有听到,至于绍廷那里——” 连城看着姨太太:“告不告诉他,也由你来决定。” 连城起身,朝着小客厅的方向走去,却听身后姨太太沉声道:“你忽然回来,到底为了什么?” 连城的背影略微一滞:“姨太太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 又是晚饭时分,宋妈请示姨太太在何处用饭。 “就在我房里吧。少爷回来了,让他也到我房里来。” 宋妈答应了吩咐下去,回到房中,姨太太仍是不变的姿势坐在那里。 “太太还在想那晚晴的事?”宋妈伺候李氏也有几年时间,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也很明白她的心思。 姨太太道:“早上那叫晚晴的女子来,说话本是有些吞吐,我只当这是绍廷在外面认识的女人,被钱迷了眼又吃了老虎心,竟敢上门讹诈。没想到……没想到……” “太太当真要答允这回事吗?”宋妈惊道。 姨太太眼中掠过恨意,神色却是如常,只点了点头。 “大小姐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怎么还来插手府里的事。这府里的事情自然是少爷和太太您当家,太太不喜欢那女子,何故还要答应呢?” 姨太太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不喜欢便能不答应,若事情能这样简单,倒也不用发愁了,姨太太暗想。 “这样的女子也配不起少爷,少爷虽然年轻,却已经是老爷的接班人了,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也能拿主意啊!”宋妈又道。 正说得热闹,有丫鬟进来回报,少爷的副官打回电话,少爷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怎么刚好便有应酬!”姨太太低声嘟哝道。 宋妈看了看姨太太的神色,道:“今天闹了那么大动静,少爷一定是知道了。看来少爷是为了避开小姐这件事,才不回来的。”说着小心翼翼地又看了姨太太一眼:“可是少爷也不能总是这样避不见小姐啊!” 姨太太抬眼看了宋妈一眼:“有什么办法,你说就是了。” “就算那晚晴出身低微,说穿了也就是给少爷一个侍妾,夫人如果真的感到为难,那让少爷收了她,其实也无妨。”宋妈见姨太太眼中带着诧异,忙道:“太太想,与其现在在这里为难,倒不如办成了这件事。现下太太纵然不方便拿晚晴怎么样,可只要她进了孟府,以后怎么处置,可不都要听太太跟少爷的了?” 姨太太看着宋妈,嘴角边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夜色渐浓,连城从小客厅缓缓往自己房间走回。 走廊上,宋妈经过连城身边,低声道:“话都已经说到了。” “她呢?” “小姐明见,同意了。” 两人相错走开,连城嘴角勾起一丝轻笑。 “太太,夜深了,该睡了。”宋妈劝道。 “绍廷一连几日都没有露面,要么是早出晚归,要么便是住在指挥部。晚上便算是回来,我也总是第二日才从管家那里听到。难道连城这瘟神一日不走,绍廷就一日不能安生吗?”姨太太脸带怒容:“今晚我务必等到他回来,将这个意思跟他说了。早点结束了这个事,早点将瘟神打发走了干净。” 等了一个钟点,宋妈见姨太太实在精神不支,便道:“太太先略睡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门上只要说少爷回来,我便去请他来。” 然而未过多久,丫鬟匆匆前来回报:“少爷已经回来,却是径直往小姐房里去了。” 姨太太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但随即却又缓缓坐下。 “太太,少爷似乎跟小姐一见面就吵开了,少爷又不准下人们接近小姐的房间,您还是快去看看吧!”丫鬟着急道。 姨太太挥手让丫鬟下去,神色倒甚是平静。 宋妈微笑道:“太太的意思是……” “绍廷从不是听人摆布的人,况且他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这是他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决定吧。”姨太太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说道。 宋妈赔了笑,看着门口的方向出神。 第9章 我也不同意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连城刚刚放下手里的书本,准备睡觉。 有下人在门外道:“少爷,天色晚了,您也累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吧。” 换来的是绍廷低沉着嗓音的一声“都走开”。 连城听得出来,绍廷的心绪不佳。 却还有人不识趣,继续劝道:“少爷,小姐这个时候恐怕也已经休息了,要不您明天再来找小姐吧。” 也有人说:“少爷,夫人那边正在等您呢。” 终于是绍廷沉声喝道:“都给我走开,谁也不许往这边来!”然后门外走廊上,顷刻便安静了下来。 连城打开门,只见绍廷的眼中带着怒意,他沉声道:“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城不语,只是看着绍廷,而绍廷也神色复杂地看着连城,一时间也并不开口。 相对沉默片刻,连城伸手关门,却被绍廷伸臂一下子挡住。 然后绍廷顺势进了门,他的手臂撑在那里,开门的力量,根本不容连城抗拒。 连城亦不强求,眼见其势已经难以抗拒,索性放开了手,自顾自地走到窗下。 “是你让她去的?”绍廷怒道。 “她不该出现吗?”连城背对着绍廷反问,“上次你到四美楼去,这次他到指挥部去看你,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连城不答,只道:“她是你未过门的侧室。”未及语罢,一只有力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头,然后硬生生地将她的身子扳得侧了过去。 绍廷看着连城,缓缓地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连城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也不同意。” 连城的半边侧脸被窗外的月光笼罩,柔美光洁,仿佛一座白玉雕像一般,而映着月光的漆黑的眼眸,更是澄澈无已。 但略微上扬的尖尖的下颏,以及眼神中难言的一抹固执之意,却昭示着她的倔强。 “你真想让我娶她?”片刻后,绍廷问道。 “你到四美楼匆匆一行,连晚晴的相貌都没有看清楚,自然很是反对。可是今晚一见,难道你对这门亲事,还是不允吗?”连城含笑问道,对于肩头上紧紧扣着肩峰和锁骨的手和肩头的痛楚,似乎毫不在意。 绍廷亦报以同样的微笑:“你就不怕我娶了她以后,她在孟家的日子,未必好过吗?或者我第二天就休了她呢?” 连城心中微微一动,这些话,她其实不需要让宋妈去告诉姨太太,绍廷又如何会想不到。连城道:“如果晚晴是一个能让你轻易赶走休掉的女子,我又何必特特选了她?” 绍廷对着连城看了片刻,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已经默认了连城的话,然而下一瞬,他的手猛地用地攥起,看着连城眉头不自禁蹙起来的样子,绍廷又靠近了一些,低沉的嗓音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对着连城的耳畔道:“你要与我抗争,只有一个晚晴,还远远不够!” 连城勉力忍痛露着微笑:“就算连晚晴也没有,我也一样能让这孟家一败涂地!” “在那之前,我一定杀了你。”绍廷冷然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手骤然放开,转身离去。连城看着被打开又被重重关上的门,神色忽然变得无比冷漠:“你怎知道,我就只有晚晴一个呢?” 孟家少爷纳妾,说来只是一件小事,但风声不知道怎么便传了出去,一时间,那些平时想要巴结孟家却苦于没有途径的政界、军界、商界等等各方,都有人向孟家道贺。 纳妾没有什么仪式,不需要拜父母天地,不需要举行婚礼,不过是将人用一辆车或者一抬轿子接到家中,且不能从正门进入,甚至于新妾也不能如同正室一样,穿着大红嫁衣。所以道贺的人也都自然不会亲自前来当贺客,不过是派了下人,送了礼物。 这一日,送礼前来的人,倒是比孟家上下的人更加多了些。 连城着了绿色旗袍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新人进门,笑吟吟地看着管家指挥着家下人招呼前来送礼的人们。 夜色渐深,琳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解地问:“小姐,少爷刚办完喜事,咱们不多留两天吗?” 连城尚未回答,却听见外面错乱踏飒的脚步声,不由得微微一皱眉:“看来明日走不成了。” 话音刚落,房间门已经被重重撞了几下。 琳儿惊奇的脸上忽然带上一点惊喜:“是少爷!怎么这么着急”一边说着,一边忙忙跑上去开门。 连城的一句“琳儿不要去”还没有说完,绍廷恰好推开了刚好被琳儿打开的门,将琳儿碰倒在了一边。 连城要上前去扶琳儿,绍廷却已经迎着她径直走来,脚步与眼神中的凌厉之意,将连城迫得无法前行,只得脚步错乱地后退,一个趔趄啊,后背重重撞在了墙上。 绍廷一把抓住连城的手臂,及时地阻拦她跌倒的趋势,却也顺势掐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牢牢地定在那里。 “说,为什么!” 第10章 甚至新婚之夜 绍廷的声音带着沙哑,不复平素的清朗,而俊朗双目也带着几分可怕的红。 连城早在绍廷的手抓住她手臂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他手掌异样的温度,而此刻绍廷的手掐着她的肩,略微粗糙的虎口正贴着她的脖子,更让连城分明感觉到异常灼人的温热。 连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绍廷,而绍廷何以如此,她分明心知。 只是连城没有想到,绍廷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连城只是侧过头,避开了绍廷的目光。 绍廷怒意更甚,抬手便掐上了连城的脖子,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正,却并没有跟着松手,而是将手越收越紧。 琳儿早已经在绍廷进来的时候慌了神,这时看见少爷的神色满是怒意,直似要将小姐掐死,本已经惊呆的她忙跑了过来,拉住少爷的手臂,一面求他不要生气,放了小姐。 绍廷对琳儿的话恍若未闻,而事实上琳儿的手也无法撼动绍廷半分。绍廷只是狠狠地瞪视着连城,再一次狂怒地问道:“为什么!” 连城不语,琳儿的请求也已经变成了哽咽,她拉不开少爷的手,却也喊不应小姐。 情急之下,琳儿已经想不起去向人求救,只是用力去拉少爷的手,哭道:“少爷,少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小姐?当初是你千方百计把小姐嫁进了傅家,小姐并不愿意,是你对不起小姐在先啊!可小姐还是照你的吩咐嫁了过去,也照你的吩咐做了许多事了啊! “可是小姐在傅家,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傅家少爷整日在外面寻欢作乐也就罢了,回到家对小姐也是不冷不热的,他冷落了小姐这半年的时间,平时也不……也不亲近小姐,他们两个就算同房……同房也不同床,甚至新婚之夜……也是小姐一人独寝啊!少爷,你看小姐受了这么多委屈,这么可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小姐?你这样是要杀了她啊!” 连城早已经气促,身体也渐感无力,虽然耳中听得清清楚楚,拼命挣扎,却是挣不开绍廷的手,也无法阻止琳儿说下去。 琳儿又哭又喊,这般大闹,早已经引得许多下人纷纷赶来。下人们不敢贸然进入,开始也不过是在房间外听着,一面派人去回禀了太太。 虽然琳儿在屋里哭得情急,但屋外的人一来不敢随便闯进小姐的房间,何况房间里还有一个正在发怒的少爷;二来从琳儿嘴里,众人听到了许多做梦也不敢想的重大新闻,这些下人们平日里没事尚且要拿着主人们的小事议论,琳儿的这些话,又有谁是不爱听到的?他们只盼着能多听一些,竟是有些不想打断。 直到听到最后两句,众人才一起紧张起来,生怕少爷当真失手杀了小姐,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几个胆大的一齐动手,撞开了房门。 “都给我滚出去!”绍廷对着门口大喝一声,吓得破门而入的下人们不敢近前。 下人们看到琳儿扶着小姐,而少爷则独自站在一边,似乎并没有听到的少爷要杀了小姐的迹象,便又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连城的背心不停起伏,深深地呼吸,同时止不住地咳嗽,琳儿一边哭,一边给连城拍背,连声问连城怎么样了。 连城忽然直起身来,努力抑制着喘息,身体虽然还在微微抖动,双目却是直直看着琳儿。 琳儿看到连城苍白的脸色和略嫌凌乱的头发,在看到她那炯炯的目光,不由得怯怯地问道:“小姐,你……你怎么了?” 第11章 好个忠心的丫头 连城忽然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冷意:“好个忠心的丫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琳儿也已经察觉连城的语气有异,神色也不由得变了,却并不清楚连城的用意,只低声道:“琳儿服侍小姐一场,自当对小姐忠心不二……” 一语未完,琳儿看到连城将目光从绍廷脸上掠过,笑意愈深,寒意也愈深,琳儿这才恍然,不由得一惊,看了看少爷,又看了看小姐,慌忙道:“小姐,不是的,我……我……” “你怎样?”连城问道。 “并不是小姐想得那样,我只是照顾小姐,并没有做对不起小姐的事啊。”琳儿慌乱地解释道。 “这么说,你日日去偷听我们新婚夫妻的墙角,也是为了照顾我了?”连城不由一笑,伸手抬起琳儿的下巴,温声道:“我知道,你喜欢璟存少爷,所以只要有他在,你都像是发了痴一样,甚至不惜去卧房外偷听。你放心,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回去,就将你给了璟存少爷怎么样?别怕……你还怕我容不下你吗?要知道陪嫁丫头跟小姐共侍一夫,原本也是极平常的事啊……” 连城的语气越说越是平和,琳儿的神色却是越发紧张,没等连城说完,她便“扑”地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摇头哭道:“少爷,不是这样的,琳儿对你一片真心,绝对不会喜欢傅家少爷的。小姐说的不是真的,琳儿只是想多多监视……” 一语未完,琳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蓦地便住了口。她看着脸上不带喜怒的少爷,又缓缓扭头看了看连城,低声说了句“小姐,琳儿对不起您”,便忽然站起身来,就要往外面跑去。 连城早已经料到了似得,及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看着琳儿哭着想要挣脱,只微微一笑。 连城的力气虽抵不住绍廷,但她毕竟也是将门虎女,当年老爷孟仲达疼爱女儿远过于儿子,倒是教导连城的时候多一些。所以拉住一个拼命挣扎的琳儿,倒也行有余力。 连城道:“你知道自己对我不起,一走了之便结束了吗?” 琳儿一怔,哭道:“我没想求小姐原谅,只是没脸再呆下去。如今只请小姐责罚。” 连城道:“好,那我就罚你剥一夜莲子去。” 琳儿仍是怔怔,连城微笑道:“怎么,你是少爷的人,我便罚不得你吗?” 琳儿忙回过神道:“婢子知道了。” 看着琳儿走出,连城回过头来,脸上已经敛了笑意:“今晚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我会让琳儿继续跟着我,那么你呢,是不是也应该让晚晴好生跟着你。” “一笔勾销?”绍廷沙哑的声音很低沉,他忽然拉住了连城的手,而这声音,也阻住了连城的脚步。 连城再一次被迫退到了墙边,绍廷的身子将她挡得丝毫没有转圜的地步,而好听的声音,更是如同缭绕的绳索,一点一点缠住了连城:“你对我暗中下了药,我还没有说什么,一笔勾销的话,倒是你先说了。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绍廷与连城离得很近,他言谈的吐息与呼吸的鼻息,就在连城脸颊旁和耳边。而隔着那层雪白而有些凌乱的衬衫,连城也早已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连城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没有想过绍廷竟会到来,她努力让自己维持着镇定,心中却也止不住慌乱。 这些年与绍廷一起长大,可是自从十六岁那年的变故之后,姐弟二人反目成仇,明面上是疏离的客气,暗中却已经是深切的恨意,少年时候姐弟间一无嫌猜的亲密,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第12章 你才不择手段,是吗 除了绍廷,连城并没有其他关系近的男伴,如今即便是嫁了人,与璟存之间,也从不曾这样靠近到呼吸相闻。 连城漠然的眼神掩不住她的警惕:“你要干什么?” “你想让我干什么?”绍廷反问。 连城道:“那是你新娶的侧室。” 绍廷一把攥住了连城细弱的手腕:“是又怎样?就算我娶了她,我也一样可以对她置之不理。所以你才担心,你才害怕,你才不择手段,是吗?” 连城忽然抬眸看着绍廷:“说到不择手段,我又怎么比得上你们?我娘的死,父亲的死,我的风光大嫁,你与姨太太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 “所以你要报复,对吗?”绍廷又将连城往怀中拉近了一些,有力的手臂蓦地环起了连城纤细的腰身,并且轻易制住了连城拼命的挣扎。 连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但即便是在半空,也仍然没有离开那牢固而滚烫的钳制,而下一瞬,她重重地倒在了柔软的榻上,随即扑面而来的,则是绍廷灼热的气息。 “你要干什么?”连城的声音带着冷意。 绍廷压低了声音道:“你让晚晴给我下了药,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吗?”这声音里,有些威胁,有些诱huò,充满了危险之意。 连城的身子被紧紧压制着,一双手腕也被绍廷的一只手牢牢攥起,置于头顶而不能动弹。 连城的手腕被攥住,两只手却不由得紧紧攥起,里面早已经满是冷汗:“你房中有新婚的女子等着你,你要干什么,都不应该在这里。” 绍廷的右手抚上了连城的脸颊,他的手心早已经滚热,此刻连嘴角的笑也带着灼灼之意:“我第一次见她,的确连她的样子也未看清楚。可是那日她到了政务局,我才恍然明白一件事……” 危险的情形让连城来不及多问,便开口惊呼,然而连城失声的惊呼被封在了口中,柔软的唇舌似乎要被那乍然侵入的滚烫融化。 挣扎,呼喊…… 一切都成了徒劳。 连城的脑中一片空白,平素所有的聪明机变,都不知到了何处。事实上,即便此刻她有什么计策,既无法开口,又无力挣扎,也是徒劳。 绍廷的另一只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跟着,顺着连城纤细的脖颈,碰到了她衣襟的纽子。 旗袍的布扣子做得精细,不似寻常衣扣,绍廷近乎疯狂的动作正如他手心身上的温度一般灼人,几乎是撕扯着,拉开了连城的衣襟。 也就是在这一刻,绍廷离开了连城柔软的唇舌,却在抬起头的一刻,目光还未看到那扯碎的衣襟下有怎样诱人的颜色,便已经对上了连城的脸。 连城没有趁机呼救。 绍廷忽然想起,似乎在一段时间之前,连城便已经放弃了挣扎。 两片薄薄的唇微微张开,是放弃抵抗的姿态,又似乎带着欲说还休的诱huò。 绍廷的身体不由得一僵,身上的肌肉都已经紧紧蹦了起来,但连城居然会这般轻易地放弃抵抗,绝对不是她的性格,这个疑点,却令他不能不强自抑制着汹涌的冲动。 他伸手捏住连城下颏,凝视着她光洁如瓷的面颊和如同点了朱砂的樱唇,低沉着沙哑的声音道:“连城,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在你破坏这个家之前,我一定会先毁掉你的。” 看着连城美丽却又漠然没有丝毫反应的脸庞,绍廷的手捏的更重了些,连城的唇又被迫张开了些许,而这样的情景,对此刻的绍廷,无异于致命。 他的额上渗出了汗水,脊背紧绷,分明是在拼命克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连城一些,温热的气息吐在连城耳畔:“连城,你与那傅璟存……” 一语未完,一滴水珠从连城的脸颊滚到了她的耳畔,刚好从绍廷的鼻尖滚落。 第13章 孟绍廷,你输了 绍廷抬起头,看着连城缓缓睁开的眼睛泪光婆娑,莹润如同一颗水晶,握着连城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 “我不喜欢那傅璟存,所以纵然嫁给他,也不愿跟他同床共枕。”轻启朱唇,语音幽幽然挟着哀愁,如同一缕轻烟薄雾,弥漫在绍廷眼前。 “你不喜欢他……” “若非如此,当日我何故坚决不肯嫁……”连城将目光从绍廷眼上挪开,略略侧首,却有更多的泪珠顺着脸颊躺下。 绍廷的右手去拭连城的泪,却发现那泪珠一点一点滚落,根本无法止住。 绍廷不由自主地将唇凑近连城的眼睛,将那些泪珠吻去。泪水暧昧的温度与浅浅的咸味,落在舌尖之上,简直如同迷药。绍廷刚刚恢复的一些清醒与理智瞬间又被喷涌而起的激荡心绪所逐渐淹没…… 连城的手微微地挣着,全然不是挣扎的姿态。这样轻缓的挣脱,被攥着手腕的那只手感应到,更像是一种无言的诱huò。 绍廷松开了连城的手,却很快感觉到一只纤手,攀上了自己的肩头。 最后一点清醒就在这瞬间被击溃,取而代之的,是如欲爆裂的欲望占据了全部的心智。 灼热的唇离开了连城的脸颊,顺着那优美的弧线,蜿蜒到了颈项…… 直到,额头上感到了冰冷一点的触感,而耳边,响起了更加冷漠的声音:“孟绍廷,你输了。” 冰冷的枪口抵着绍廷的额头,力道不大,却也迫得他的身子缓缓后仰,而连城则顺着他这后仰的趋势,缓缓起身。 从交叠而卧,到此刻相对而立,不过是短短的片刻而已。 可是这片刻之间,空气中的氛围已经从迷乱不清的暖昧变得生硬冰冷,似乎危机一触即发。 连城缓缓地迫近,绍廷便慢步后退,直到碰到了长窗,无可退避。 连城忽然轻声一笑,手枪忽然便离开了绍廷的额头,手枪在她的指上轻巧一转,枪口也已经不再对着绍廷:“这样杀了你,这个游戏,未免太过无趣。” 绍廷缓缓扣上衬衫的衣扣,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连城手中拿着的不是致命的利器,又似乎方才连城拿枪指着的人不是他:“出手快的那个人,未必就是赢的那一个。” 连城心中微惊,脸上却是笑意:“是啊,就像刚才,即便你先制住了我,最后命悬人手的,还是你。” 绍廷闻言,放弃了手中正在扣着的那颗正对着胸口的扣子,身体略略前倾,拉住了连城握枪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在连城神色忽变,欲待缩手的时候,绍廷紧紧攥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抽离,并且,按下了扳机。 “喀”地一声轻响。 却并没有子弹划过弹膛,射穿血肉的声音。 绍廷放开了连城的手,任由她无力垂下:“傅璟存小气到,连一匣子弹都不肯给你吗?” “我要子弹,何必定要跟傅家开口?”连城不知他何时已经识破了枪中没有子弹,却也丝毫没有退缩,她看着手中枪徐徐道:“若是今日我手中的换作一把匕首,你未必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讨论先发能否制人的问题吧。” 绍廷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更加凑近连城一些:“你以为下一次,我还会再上同样的当吗?” 连城轻轻扬眉,微笑毫不示弱:“不会吗?孟绍廷终究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绍廷眼中忽然又燃起了一丝燎人的灼热,一把揽住了连城的腰肢拉向自己,上身却随着连城的后仰,而愈发凑近:“我的确是个凡人,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把持不定自己,尤其是,这样一个你。” 第14章 用你最不愿意的方式毁了你 绍廷轻轻触着连城的耳垂道:“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知道吗?” 顿了一顿,也不等连城说话,绍廷便又续道:“那日我恍惚发现,晚晴的眉眼,竟有一丝你的影子,你说,这是我的错觉吗?” 察觉到连城的脊背微微一僵,绍廷的笑愈发深了:“所以你才敢笃定,我不会赶走晚晴对不对?你想得很对,我的确不会轻易放过你,但我放不过的,只是你,可不是你的影子……你知不知道,听了琳儿的话,知道你与傅璟存……连城,我是很高兴的……” 连城眉目间如聚寒霜:“孟绍廷,你敢做对不起父亲的事吗?” 绍廷的笑徐徐漾开,口唇几乎便要碰上连城轻软的耳垂,声音低柔如同呢喃,说出的话却是让人句句惊心:“那是我的父亲,却不是你的父亲。你既然不姓孟,我又如何会对不起父亲呢?” 绍廷说罢,身子缓缓远离连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笑意愈深:“连城,你怕吗?只要我将消息放出去,一下子,就能毁了你手中所有的底牌。” “放出去?”连城眸中掠过微光:“且不说父亲在世时对我的宠爱人人皆知,单说半年前你以父亲的名义将我风光大嫁,天下知闻,又有谁会相信我实则不是父亲的骨肉呢。” 连城的脊背倔强地挺直,目光中摄人心魄的寒意硬是在几乎紧贴着的两人间隔开了距离。 “说起来,那些年不受父亲宠爱的,似乎是你跟孟青青吧,铁血军阀孟仲达只宠爱长女,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吧。况且姨太太当年是怎样与父亲有了绍廷你,那段被人猜疑的故事,也未必人人都忘记了。你说你跟我的来历,世人会对谁的更感兴趣呢?”连城嘴角带笑,说着一段仿佛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 绍廷的神色微微一变,但随即恢复平静,揽在连城腰间的手更加紧了紧:“你的身世来历,只要你知道,我知道,就可以。这就意味着,我随时可以,用你最不愿意的方式,毁了你。” 轻缓的声音带着分明的寒意,即便腰间的那只手依旧灼热,却也挡不住那寒意凉透了脊背。 只是这样的阴冷,只存在于这些夜晚的黑暗中还没有沉睡的人们之间。除了绍廷与连城,谁也不知,孟府中还有这样的一幕。 早晨绍廷起身后,琳儿便端过一盏雨过天青瓷的小碗走了过来。绍廷见里面盛着碧绿的清汤,随口道:“怎么端了这个来?我早起不喝茶。” “不是茶,这是莲子心儿沏的。”琳儿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讷。 “这个时候干嘛喝这个……”绍廷一语未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低低垂首的琳儿道:“她让你送来的?” “是。”琳儿嗫喏道:“小姐说了,莲子心清心去火,让我熬了给少爷喝。” 琳儿并不抬头,绍廷却也看见她红肿的双目,想必昨晚剥了一夜莲子,也陪了不少眼泪。 绍廷不由得一皱眉,昨晚那种种混合着挣扎算计的温柔旖旎,又涌上了心头。 见少爷举步欲走,琳儿忙道:“少爷,您还是喝两口吧。” 绍廷看了一眼琳儿,端起了汤碗。扑鼻而来的温热淡雅的清香,被轻薄的茶雾笼罩的一汪如玉的清澈,与唇齿间初初啜饮时唇齿沁香的感觉,让绍廷也微微有些沉醉。 然而刚刚入口,眼中所见鼻端所闻的色与香都没有改变,味蕾却已经逐渐感觉到了苦。 香却苦。 苦而涩。 难以下咽,却又不忍吐出。 而终于咽下,喉间却是一阵清爽。 舌底的苦涩,也渐渐有了回甘的迹象。 可是,即便知道苦涩犹有回甘时,要再饮下下一口,却又不能不记起方才它带给自己的苦。 这一切,都好像一个人。 第15章 小丫头怎么会懂 片刻前还急着穿衣出门的绍廷,就这样站在长窗下,看着那披着朝阳光辉的园子,细细品味着一盏清汤。 看少爷将汤碗端在唇边,有些犹豫着不再饮下,琳儿低声道:“其实我想小姐也并不是要让少爷喝这个茶,小姐只是想让少爷以后不要那么大脾气,琳儿也求少爷,以后不要对小姐动粗了好不好?” 绍廷一口汤刚到嘴里,一下子又呛了出来,琳儿手忙脚乱地放下托盘给少爷拍背,但绍廷这次实在呛得狠了,嘴里的一口汤喷出来不说,手中的汤也晃撒了许多,撒得衬衫裤子上都是。 “少爷,对不起,我不该这个时候说小姐,你既然这么害怕小姐,昨天为什么又要那样对她……” 琳儿不住口地安慰,却弄得绍廷更加哭笑不得。 她特特让琳儿去剥莲子,取了莲心给自己煮汤,说着什么清心去火,却哪里指的是自己发脾气的事。 清心去火…… 琳儿这种小丫头怎么会懂。 不知是咳的猛了,还是想到了什么,一向冷面的绍廷,竟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忙挥手让一边兀自说些天真解释的琳儿退了下去。 转眼晚晴进门已经三天。 姨太太不耐地一遍遍问宋妈,小姐有没有说何时回去。 宋妈道:“听说姨奶奶进门的那天,小姐就准备收拾东西,说是第二天走呢。可是那天晚上少爷跟小姐大闹了一场,之后小姐也就没再提回傅家的事情了。” 姨太太皱眉道:“赖着不走,到底又安着什么心思!人也娶了,她还想怎么样?” “小姐这两日倒是很安生,并没有什么事啊。” “哼!”姨太太不屑地发怒:“她会是安分之人吗?她不过是想为姓许的那个贱人报仇罢了。可是那贱人自己作死,是老爷亲自赶走的,何况老爷现在也已经过世,还有谁为她撑腰吗?” 宋妈唯唯而应。 顿了顿,姨太太又道:“那晚晴呢?又有什么动作?少爷还是不肯跟她同房吗?” “晚晴除了早晚来跟太太您请安,整日都在房里。晚上少爷不去,她也只是等着。太太说过不与她一起吃饭,她便只在自己房里吃。”宋妈深谙做下人的道理,说话语气平平,只是简单地述说,一切好坏,只交由主人去判断。 “只是时候未到罢了,难道你还指望连城找来的人,会当真安安生生的吗?且走着看吧。倒是廷儿这孩子,当真有好样的,就这样晾着那晚晴,连城又能说些什么!难道她当真能厚着脸皮,连人家房里的事也要管吗?”姨太太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你去找房太太,就说她说的事,我同意了,待我安排了时间再与她商量。” “房太太?”宋妈一时想不起与孟家交好的有哪家是姓房的。 姨太太笑道:“就是新到郾城上任的省警备厅厅长余先生的太太。”也不等宋妈再问,续道:“这位太太本家姓房,听说是留过洋的人,讲究新做派,虽嫁了人,却不肯让别人称呼自己为‘余太太’。” 姨太太说着,无不嘲弄之意地笑道:“这种人自以为新潮得很,却不知‘房太太’这样的称呼,在中国是行不通的,是要惹人耻笑的。人们表面恭维她讲究女权,实则没有人不觉得别扭的。” 宋妈合时地赔笑一声,答应着去了。 “少爷,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又是夜幕降临,看着连城房中的灯火熄了下去,琳儿方才从花园中的亭子后走出来,迎着花园一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走去。等了几日少爷终于约她相见,琳儿迫不及待地赶来,却不知从何说起,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 第16章 暗中留意傅家 绍廷看着连城房间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话?” “那天我说小姐在傅家也很留意他们一家的举动,小姐是不是有些不高兴?”琳儿怯怯地问道。 绍廷侧首看着这个娇小的脸蛋圆圆的丫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怎知道小姐不高兴?”随即又道:“不,你怎知道小姐在留意傅家的举动?” “上次傅大帅的书房有客,小姐躲在书房外的转角处听了许久,被我撞见了。”琳儿道:“小姐叮嘱过我,傅大帅对咱们孟家别有用心,她是在为孟家做事,叫我千万不可对任何人说起的。” 绍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嘴角却是温和的笑:“小姐不会责怪你的,因为,让她为孟家做事的,本就是我。跟我说了,又有什么关系。”说着压低了些声音,以更加宽厚温和的语调道:“况且,你跟着小姐去,本就要向我汇报小姐的举动,不是吗?” 琳儿释然一笑:“我就知道小姐是在帮少爷做事的。”但随即脸带愁容:“可是为什么少爷和小姐难得见一次面,却会闹成那个样子?求少爷,你以后不要再对小姐发脾气了好吗?小姐在傅家过得并不好,却还是在帮您啊。她只是对太太有些意见,所以回到府中才总是冷冰冰的,并不是对少爷有什么不满啊……” 绍廷温和的安慰之语,让琳儿低头的微笑带上了娇羞,也让琳儿对他的每一句吩咐,都应得笃定干脆。 绍廷不知道琳儿的身影何时从园中消失,因为他的目光已经移到了连城的窗外:“原来你在暗中留意傅家?你早在计划着利用傅坚与我相斗了,是不是?”明明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绍廷的语气,却是漫不在乎,甚至,还在话语的结尾,露出了薄薄的笑容。 转眼又是两日过去了。 连城对姨太太没再有什么举动,绍廷对晚晴也没有什么举动,晚晴对孟家也没有什么举动。 一切都是平淡安详相安无事的样子。 下人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却难免略有看不到好戏的失望之意,但也都乐得享受这难得的和平。 整个孟府里,最担心最着急,倒反而是姨太太。 既知道连城绝对不会这般轻易随便地回来,知道晚晴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了解,却又实在没能从她们的举止中看出一点儿什么端倪,是以心中越发着急不安。 这日姨太太正找了宋妈掂掇这些事情,忽然丫鬟来电话,说房太太明天上午将到府里拜访。 姨太太面露喜容追问道:“到府里?房太太还说什么?” “房太太还说有另外还有一位客人同来。” 姨太太笑着挥了挥手,命丫鬟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宋妈又在走廊上与连城相遇。 “说是明天上午到府上来。房太太还有另外一个客人。” “知道了。” 转眼又是一日。 “绍廷,今日有事吗?”姨太太笑问,见绍廷抬头,忙道:“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今天就别出门了?” “有什么事?” “让你在家一天就在家一天,有要紧的客人来!”姨太太笑道。 绍廷略带无奈地摇头微笑:“母亲跟那些官太太来往,何必总要让我在场。” “绍廷啊,不是我说你,你什么都好,有见识,有学问。但是你既走上了仕途,继承你父亲的家业,又岂有只靠学识不靠关系的?”姨太太压低了声音:“你虽然督理三省的军务,可毕竟你人在本省在这郾城住着,本省又是三省中最大的一个,你不与本省的官贵周旋结交,又如何能在这里站稳?你也知道如今这局势复杂,你……” 第17章 来得真不是时候 绍廷笑道:“母亲,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分寸。” 姨太太撇嘴笑道:“你当这些事情。我就全不懂得吗?你父亲当年是怎样与人交际,我未尝不跟着学到了一些本事。有我帮你跟那些官太太应酬应酬,多认识一些人,对你只有好处。” 正说着,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姨太太不经意地微微冷笑,但随即转首,和颜悦色地道:“连城,不忙的话,也留在这里等一会儿,今天府上有客要来,你也陪着绍廷一起见见怎样。” 见连城稍有犹豫,姨太太笑道:“你既然在家,不见倒显得我们简慢了,绍廷今日也为此留在家里。” 连城刚应了坐下,管家孟贵跑来回报:“回太太少爷,有客到了。” 姨太太扶着丫鬟的手款款站起:“连城,廷儿,随我一起去门口迎一迎。” 绍廷无奈地摇头:“到底是谁?” 姨太太还未开口,孟贵已经笑着抢着回答:“太太一早便说今日有贵客要到,让我们好生准备午饭,果然有贵客到了。就是咱们家大小姐的姑爷,傅家的少爷啊!” 孟贵脸上讨好的赔笑随着姨太太脸上神色的变化,而逐渐变得尴尬下去。 连城脸上神色如常,眼中却也忍不住掠过一丝诧异。 绍廷看着姨太太的神色,早已知道这并不是母亲所说的客人,却只是微笑:“我去门上迎接。” 看着绍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线里,连城微笑对姨太太道:“怎么璟存要来,事先没通知一声儿,姨太太就知道了呢?” 姨太太笑得颇为勉强:“我并不知道傅少爷要来。” “哦?”连城奇道:“姨太太说的客人,是另有其人了?”随即一笑:“璟存来得真不是时候。” “为什么说我来得不是时候?” 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与绍廷并肩步入的,是另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背后清明的光亮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大厅新蜡好的松木地板上,单看这影子,似乎便是两个无甚分别的人,个头,身形,都十分相似。 而顺着影子看去,即便身形相似,却也明明白白认得出他们的不同。 一个气度轩昂,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姿态与端正气质。 一个清朗超逸,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便能将风流倜傥完美地诠释。 而虽然有着这样分明的区别,在他们周身的气质上,却又让人觉得难分轩轾。 “璟存见过太太。一向琐事繁杂,俗务缠身,疏于问候,还请太太不要见责。”璟存快步上前,对姨太太躬身行礼,抬起头又笑道:“许久不见,太太的气色越发好了。” 姨太太不是连城的生母,老爷孟仲达在世时,也不曾将她扶正。只是如今老爷去世,家中也只剩下她这一房,少爷又子承父职,人们自然而然称呼她为太太。 傅璟存虽然没有按照辈分称呼一声“岳母”,但这“太太”二字,却是丝毫没失了规矩。 姨太太知道虽然傅家是老爷生前十分忌惮的势力所在,但也明白孟傅两家并不只是互相忌惮这么简单,也有互相利用互相撑持的地方。当日所以送连城与傅家联姻,便是为此。 所以对于傅家人,姨太太也不敢怠慢。 何况傅家老爷子傅坚如今正是这一省的省长,在这一省之中势力之大,自是不言而喻的。而傅璟存这样谦恭的态度,自然让人觉得喜欢。 与姨太太寒暄两句,傅璟存侧首看着连城笑道:“你说我来得不巧吗?” 第18章 一对璧人 “今日府上有贵客,姨太太正说要我和绍廷一起见一见,不想贵客没来,你倒先来了。”连城亦报以微笑。 比起与绍廷相对时,姐弟两人的笑容里眼神里都是散着寒意的谜,连城与璟存这样相对微笑,显然更加令人觉得轻松愉悦。 他们都有着好看的眉眼,一个俊朗风流,一个淡雅美丽,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站得稍远的丫鬟轻轻咬着耳朵:“你看大小姐跟姑爷真配!” “可不,当时的婚礼传出去,人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你们说什么呢!琳儿那天说的话,你们都不知道吗?” “你说姑爷跟大小姐……可是看他们两个人的样子,不像啊!” “对啊,听说姑爷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身边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看到大小姐这样的美貌姑娘,姑爷能不心动吗?晚上同处一房,又怎能把持得定呢!” “呸,你个没羞没臊的,也不怕牙瘆!人家夫妻两个的事,你也说的出口。” 姨太太忙笑道:“璟存也是稀客,难得来一次的,怎么能说来得不巧……” “你看,太太也这么说。”璟存对着连城一笑,道:“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我也可以帮太太陪一陪的。” 姨太太的目光在连城身上一转,随即便笑着说好。 绍廷有些释然地道:“有璟存兄在,自然最好不过。” 房太太的到来不过比傅璟存晚了半个时辰。见到迎出来的一家人,也连忙迎了上去。 房太太是个很时髦的人,虽然已经人近中年,却仍是剪了短发,并且烫的卷曲。一顶白色的洋帽与米色的西式衣裙,衬得人年轻了许多,眉目之间,俨然还带着昔日风韵。 而房太太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同样是时髦洋气的打扮,带着大沿礼帽,因为略微垂首,所以面容并不十分清楚。 璟存拉一拉连城的手臂,走得稍微堕后一些,轻声道:“想不到我会来吗?” “没想到。我只是想请你给我出个主意。” 璟存目光在连城脸上一转:“我亲自来,不是更好?”跟着对着房太太的方向轻轻扬一扬下巴:“你是让我拿下哪一个?” 连城讶然侧首,璟存看着她略显得意地笑道:“我没猜错吧?” 连城抿嘴一笑:“我只是让你想个办法,可不是让你干这么缺德的事情。” 璟存眉梢眼角都是迷人的笑意:“什么办法,能比我亲自拿下更好。” 连城轻轻撇嘴不语,看见璟存将插在衣兜里的手臂动了动,会意地靠近将他挽住。 房太太与孟太太的寒暄自然难免。 房太太说话喜欢带些洋文,相互介绍之下,对傅璟存和连城自然是一番夸张的夸奖:“Ohmygold!这就是傅先生和太太!what?d‘?you?call?make?a?perfect?couple,对,真是天作之合!” 与傅璟存和连城分别握手之后,房太太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惊呼:“Oh!孟太太,不用介绍,这位一定是令公子了吧!绍廷先生,Je?suis?très?content,e?de?faire?la?connaissance!” 对于这位房太太时而英文时而法文的措辞,绍廷只是微笑:“房太太你好,很荣幸见到你。” 房太太欢然道:“听说绍廷先生曾就读于法国圣西尔军校,果然不凡!” “这位小姐是……”傅璟存问道。 “Oh!忘了介绍了!我真是太健忘了!”房太太拍一拍自己的额头,笑道:“这是密斯苏,刚从欧洲回来,如今在教会学校读书,并且在妇女儿童救济会工作,帮助那些可怜的人们。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安琪儿。” 第19章 画面上的主角 “苏小姐可真是才貌双全啊!不知令尊令慈回国了没有?”姨太太问道。 “孟太太也认识我爸爸妈妈吗?”周小姐奇道。她的谈吐措辞,的确是教会学校学生的样子,没有什么旧习气。 “我倒不认识,只是听房太太说起过,令尊令慈……” “孟太太,先别忙着说这些,以后认识的日子还长呢,还是让他们年轻人一起聊天儿吧!”房太太向孟太太笑道。 “是了是了,今日天气正好,廷儿,你陪苏小姐去花园里逛一逛。”姨太太满脸喜容道,目光对上了连城,忙又道:“连城,你跟璟存就跟我……” “傅少爷跟夫人自然是与他们一起了。”房太太及时打断了姨太太的话,并且对着有些错愕的姨太太使了个眼色,又道:“你们年轻人都顶爱热闹,一定有许多共同话题,我与孟太太作伴便是了。” 房太太挽了姨太太的手臂便走开,片刻后,看着那四个人的背影,方笑道:“孟太太,年轻人的心思,你可不懂了。密斯苏与你家少爷初次见面,身边没有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有话可说呢。但若是年轻人聚在一起,还有孟小姐这个女伴在场,情形便不一样了。” 姨太太不便多言,心里却在叹气,看了看连城,颇有些担心,只怕她坏了绍廷的好事,但看到连城与傅璟存并肩而行,又放下心来,有她先生在旁边,她总不至于再那样蛮横。 督军府的花园极大,四个年轻人并肩而行,打扮虽然风格各异,却丝毫不觉得别扭,倒像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下人们得了姨太太的吩咐不去打扰,却也忍不住看上几眼,赏心悦目之余,也不禁感叹有钱人家的阔少爷阔小姐生活美好。 但若是有人当真留心去观察这画面,便会察觉,这幅画面上的主角似乎有些变动。 刚出发的时候,从左到右分别是傅少爷、大小姐、苏小姐和绍廷,可是从花园走出来的时候,却是傅少爷、苏小姐、大小姐和绍廷少爷。 年轻人的聚会,人们只是看看热闹,这当中的微妙,却不是人人都知道。 午饭自然在孟家招待,因为房太太与苏小姐都是有些西式的人,自然中午是吃的西餐。 房太太是个谈锋很健的人,傅璟存也是惯于应酬的,所以席间觥筹交错,倒很是热闹。 “太太,连城常常思念家里,本该让她多住几日,不过后天鄙姑母将从南方赶来,多年未见,连城也从未见过,我们两个小辈理当去迎接。”璟存对姨太太道。 连城要走,姨太太自然欢喜,客气地挽留之后,脸上带着些遗憾道:“那你们就代我向令姑母问好吧。” 苏小姐坐在对面,问连城道:“孟小姐,你经常回来督军府吗?” 连城道:“其实理应经常回来看看才是,只是平日琐事太多。自出阁之后,除了回门,和为父亲办葬礼,今日还是首次回来。” 苏小姐为提起连城的伤心事说了抱歉,过了片刻,方道:“其实傅先生府上跟督军府同在一城,也相距不远,孟小姐回家还是很方便的。”顿了一顿,笑道:“我很愿意与孟小姐交个朋友,希望能够常常见到你。” 连城目光轻转,随即微笑:“当然好了,我也很愿意认识苏小姐。以后有空,还请苏小姐到……” 璟存不着痕迹地接过连城的话:“苏小姐有空,多到督军来玩,连城有暇,自然也会经常回来的。” 连城察觉苏小姐的目光微微一滞,忍不住向璟存瞥了一眼,璟存却只是优雅地举杯,对着连城若无其事地微笑。 第20章 还装傻!人家喜欢你啊 “就算你成了傅璟存的人,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从接待房太太苏小姐,到陪着苏小姐一起逛公园,从陪着客人一起吃饭,到送走房太太和苏小姐,始终都难发一语的绍廷,却在送别连城的时候,将这样一句话留在了她的耳畔。 傅璟存也是乘了汽车来的,他让自己的司机跟送连城的老陈载着琳儿回去,自己却载着连城。 连城本是要坐自己的车走,但璟存说要与她同走的时候,姨太太与绍廷都在,不好拒却,便答应了。 “你不用避着我,我有话跟你说。”璟存道。 “避着你?”连城淡淡地道:“你放心,只要有人在,我不会避着你的。我们之间的约定,我记得清清楚楚。何况,我也有话,想要请教你。” “请教……”璟存一笑:“夫人太客气了。” 连城的脸上却没有笑意,而是带着几分倦怠:“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就不要拿着先生夫人的话做戏了吧。” 璟存笑得越发深了,乃至眉梢眼角,都是风流公子式的欢喜:“你我的婚事人尽皆知,我们也曾拜了高堂拜了天地,先生夫人的话,怎算是做戏。” 璟存自知自己的眉眼极好,俊朗明媚,笑容更是迷人,只可惜连城目视前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未免觉得无趣,收敛了几分笑意道:“好吧,学生你要请教我什么,先生我尽量教你。” 这个先生一语双关,璟存笑得得意。 连城并不以为好笑,愤愤地道:“傅璟存,你知道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吗?” “我说了些什么,我自然知道。”璟存脸上留着的笑容淡淡,眼神却是少有的宁定:“可是绍廷跟你说了些什么,遗憾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连城的神色不由得一肃,侧首看向了璟存。 璟存虽是正视着前方,连城慌张的样子也落入了他的眼中,他笑道:“看来比我想得更可怕,你放心,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连城的神色也已经恢复,淡淡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吓我。且慢说你一个字没有听到,就算是你听到了,也不干你的事。” 璟存侧首看了连城一眼,笑道:“怎么,开个玩笑就生气了?好了,好了,你说我说错了什么话?” “你既然知道亲自来一趟,说明你分明知道我的用意,我不愿让绍廷跟这个苏小姐交往。”连城有些气愤愤地道::“可是饭桌上我要邀请苏小姐去傅家,你为什么拦着我的话,让她到督军府去呢。” 璟存奇道:“你邀请苏小姐去傅家?你邀请了她也不一定会去啊……” 连城瞪了璟存一眼,忍不住笑道:“不一定会去?你说,苏小姐为什么要称呼我为‘孟小姐’呢?” 璟存也露出微笑:“这么说你对傅少奶奶这个称呼,还是很喜欢的嘛。” 连城嗔道:“你别岔开话题,我问你话呢。” “你是傅家的少奶奶,她不称呼你傅夫人或者傅少奶奶,而是称呼你孟小姐,这是什么缘故呢……”璟存若有所思地道。 连城明知璟存故意不答,不由得微怒道:“还装傻!人家喜欢你啊!” 璟存笑得有几分轻薄:“我既然亲自出手,哪里还有拿不下的女人。苏小姐看上了我,算是釜底抽薪,绍廷就没指望了。可是……”璟存敛了笑道:“我不能让苏小姐到家里去。” “那是为什么?” 第21章 半点不解风情 “你跟绍廷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璟存微笑:“绍廷根本不懂得怎样讨女人欢心,当然了,或许是他并没有遇见喜欢的女子。你呢,也是半点不解风情的人。” 连城脸上微红,璟存续道:“但你总算跟着督军读过书,学过兵法,该知道什么是欲擒故纵的道理吧。” 连城笑着撇了撇嘴:“你要真有把握才好。”侧首见璟存嘴角噙着好看而的微笑,也知道他在郾城的不少风流韵事,连城转过话头道:“真的擒到了手,你又准备怎么办呢?” “喜欢我的女人有很多,难道我还要一个个给她们一个安排吗?”璟存不在意地笑。 “你这人顶没良心,苏小姐对你的样子,分明是一见钟情,她的模样,难道般配不上你吗?”连城道。 璟存仍是不在意的微笑,只是眉眼间的欢喜,却只是一层不真实的薄雾:“那你说怎么办呢?” “苏小姐这样的女子,肯定不会给人做小,你看她口口声声对我叫孟小姐,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连城不由觉得好笑。 “休妻这样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没得玷辱了傅家的门楣。”璟存看着前方道。 连城笑道:“亏你还自负是个穿着西装的文明人呢,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今的时代,这叫做协议离婚。” 璟存摇头微笑:“既然离婚也算是协议,那你是永远无法与我达成的。” 连城淡然地微笑:“傅少爷,其实我们的婚姻,也一直都是协议。既然是,便总有终了的一日啊。” “到那时候,你还是傅璟存的妻子。” 连城觉得璟存的语气略有不同,然而侧首去看,却又察觉不到他的神情有什么异样。 “姑母明天什么时候到?还带着谁同来?听说这个姑母膝下有一个表妹是不是?”连城问道。 璟存轻轻应了一声,片刻方道:“他们前天就已经到了。” 连城微惊:“你怎不早些通知我一声,我没有回去迎接,太失礼了。” 璟存嘴角轻扬:“无妨,今天跟我一起回去一见便是了。” 连城向璟存看了片刻,恍然明白过来道:“哦!你不会是也没有见到吧!那昨天和前天你都在哪里?” “怎么?”璟存一笑:“忽然决定盘查我的行踪了吗?” “不干涉你的行动,我记着呢。” “我不想……独自一个人见姑母他们。刚好你昨天给我电话,我便来帮了你的忙,顺便接了你一同回去。” “这是什么道理?家里还有那么多人,你怎么是一个人呢。”连城奇道,心里一转念,却忽然微笑:“怎么,还有你不敢见的人吗?是表妹吗?” 车子忽然便停了下来,却是璟存踩了刹车。 连城身子猛地一倾,跟着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傅少爷,原来郾城里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傅少爷,也有真心喜欢的人呢。” 璟存皱起好看的修眉,侧首看着连城道:“我喜欢了一个人,便这么好笑吗?”看着连城含笑的眉眼,璟存又发动了车子,声音混在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中有些模糊:“究竟是谁喜欢谁,你自己看就明白了吧。不过这个表妹,曾跟我有过婚约的。” 第22章 你才是骨骼清奇 连城的惊讶无法掩饰,侧首看着璟存,看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这么说,你一定要等着我同去见那个对你一往情深的表妹,是为了给她看看我这个罪魁祸首?” 璟存笑得方向盘也有些晃动:“婚约是在跟你结婚前解除的,你算不上罪魁祸首。不过……她或许会将你视作情敌。” 连城摇头轻叹:“这郾城里将我视作情敌的女子想必不少。” “所以你有事情,我便赶来帮忙了。”璟存笑道:“呆会儿我也要靠你仗义援手。” 这样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回傅府的路倒是很快便走完了。 连城虽不在意,却也难免对这个未见面的表妹有种种猜想,猜想璟存的表妹会是怎样一个女子。 及至在傅府门口见到迎出来的表妹,连城方才想到,世间原本是有这样的女子,只是自己许久没有见到,所以才忽略了。 表妹梳着两条辫子,却并不是像小家碧玉那样经过耳畔垂在胸口的辫子,而是两股束起来并没有编起的头发,带着自然的蜷曲。 表妹身材娇小,脸蛋也是小巧精致,下巴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很是灵活。 从璟存下车的一刻起,表妹的一双大眼睛便已经带着盈盈笑语,定在了他的身上。 “表哥……”开口呼唤,满是惊喜。 璟存脸上也带着灿烂的笑意,手臂却对着连城轻晃,示意她不要忘记了挎上自己的胳膊。 表妹的目光顺着璟存的手臂看向了连城,然后对上了她的目光。 “这是你表嫂,孟连城。”璟存看着连城,温柔的笑意让表妹的目光无法移开,“这是姑母家的表妹,鲁青未。” “鲁青未,好一句齐鲁青未了。”连城笑道:“表妹的名字真好。” 青未轻轻一笑:“当然好了,我的名字,是表哥给我取的。” 璟存带着连城去见姑母,一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怎么样,明白了吗?” 连城眼看前方,目不斜视,保持着大家少奶奶应有的端庄走姿,却也低声应道:“明白了,反正是让我做那缺德的坏事,帮你去赶走那些为情所困的可怜女子,让她们相思成空。” 璟存不由得一笑:“为什么你想事情总是与别人不同呢。” “什么不同?”连城奇道。 “难道只有打成一个人的心愿,才算是对她好吗?” “对一个人好,却让她为你伤心,饱受相思之苦,这又算是对她好吗?”连城有些不解地摇头:“要我说,你才是骨骼清奇非俗流,想法与常人不同。” 璟存无奈而笑:“你总是愿意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把话说得那么刻薄。实话告诉你,我虽然不喜欢表妹不愿与她结婚,但提出解除婚约的可是姑母,是她怕我不务正业耽误了表妹。所以你如今要做的,是在帮助一个母亲挽救她那即将陷溺的女儿,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连城禁不住好笑:“好啊,为你办事,我就是好人了,也不必将我说得这么高尚。你说我是行善积德,外人恐怕却觉得我是拈酸吃醋容不得人。”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傅少爷,其实与其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倒不如讨两个温顺敦厚的放在家里……” “我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璟存打断了连城的话。 察觉璟存的语气有异,连城侧首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道了歉,便也不再言语。 一向公务繁忙的傅坚为了迎接久未见面的姐姐和外甥女,晚上竟也提前一个钟点回府,设宴接风。 第23章 你喜欢他什么? 傅坚膝下四子两女,璟存排行第五,下面还有一妹,是傅坚最小的儿子。 三个兄长各自都在父亲手下的机关工作,唯有璟存挂了一份闲职,整日闲散。 兄长们成家后各自都有了新的宅子,老爷夫人心疼璟存,便让他跟在身边。 难得兄嫂都回来相聚,这顿饭济济一堂,甚是热闹。 因为人口多,所以一餐开了两席。 傅坚和夫人们带着几个少爷,与姑太太一席,而小一辈的妯娌们则与姐妹们同坐。 鲁青未与连城座位挨着,神色间虽有些失落,却还是不停口地向连城絮絮问着问题。连城的出身来历,上过什么学,读过什么书,与璟存的相识经过,几乎都是报纸上渲染过的事情,却都还被她一一问起。 而连城略略问起璟存与她之间的事情,青未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几位嫂嫂出身都不错,又嫁给了省长的公子,平素不住在一起,一旦见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表面上的微笑,相互间神态亲密,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攀比之辞。 实则论起出身,她们自然是远不及连城的,更何况连城当时的风光婚礼就轰动一时,而如今又住在父母身边深的宠爱,所以三个女子之间,倒也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而默契。 见连城被表妹拉住了不停地絮絮低语,不参与她们攀比的讨论,倒也松了口气。 连城静静地听着青未的话,忽然开口:“你喜欢他什么?” 表妹说了一半的话像是被人用刀子切断了一般,生生止住。 青未向连城看了许久,方才明白过来连城的话似的,手中的筷子当地一声落在了桌上,然后推开椅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连城身上,一时间热闹的空气如同凝滞般静悄悄的。 傅夫人首先反应过来,忙让下人们去看看,姑太太忍不住怒道:“这女孩子越来越没有家教了!” 几个嫂子不约而同地道:“姑妈别生气,表妹还小,方才表妹跟连城好好地说着话,不知怎么就走了。想必……是生气了。四弟妹,你跟青未说了什么啊……” 连城温和地笑着站起身来,却不理会她们的话,只对着上一席道:“姑母放心,表妹并非小孩子脾气,也不是不知礼数,只是她心里存不下事,说起了一件她带回来的东西,立时便要拿给我看。我还是去她房里看看吧。” 姑太太释然笑道:“那是她给璟存和你的新婚礼物,难怪这么着急。” 连城本是随口而言为姑太太解围,却不想真的有一件什么东西,便顺势告辞道:“既是这样,我去看看妹妹,先失陪了。” “那就麻烦你了。”姑母含笑说着。 连城点头答应,却发现姑母虽然脸上是满满的笑容,眉心却微微蹙起,双目直视连城的眼睛,里面带着深深的隐忧。 连城心中微微一动,立时意识到姑母实则是在担心,含笑点了点头,目光带着安慰之意,示意姑母放心。 看来姑母定是知道女儿的心事,对她离席的原因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她自己却不方便这个时候去看女儿,连城既然要去,便将希望寄给了连城。 青未的房间门紧闭着,连城敲了几遍门,她也不打开。 “去年秋天的时候,表哥带着你到戏园子听戏,有人在戏园子里闹事,然后呢?”连城问道。 第24章 当然……不可以 倚着门道:“你是个年轻活泼的孩子,想来不喜欢看戏吧,表哥也不是个喜欢上戏园子的人,可是表哥带你出去玩,那些歌厅舞厅,又是去不得的,所以才去了戏园子对不对。你虽不喜欢看戏,能与表哥在一起,总是高兴的……” “去年秋天……”连城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几个字,又道:“那是你跟表哥最后一次一起看戏吧。究竟后来看上了戏没有?”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跟表哥最后一次看戏?”门还未开,里面匆匆走近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便传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跟表哥最后一次看戏?”打开门,青未急忙又问了一遍,“是表哥告诉你的吗?” 青未的眼中闪着热切,不,应该说,是带着焦灼。而且目光带着几分呆滞,全然不同于刚见面的时候,那种清亮灵活的眼神。 连城只是心惊,想起姑母的神色,方才知道其中的深意。 连城知道表妹在等着什么答案,她一定是希望表哥曾在分开后提起过她。 连城本以为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真相,让她不再抱有希望才是最好,可是看着青未的神色,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此刻,能提起的,唯有璟存。 但即便是提起璟存,也要注意尺寸。 并不是所有关于璟存的话都可以提起,比如说璟存其实从未跟连城提起过这个表妹,比如说他让连城来的目的其实是做说客。 “那是你回来之前,回来之后,表哥依然可以带你去。”连城并不回答青未的话。 青未闻言却是黯然:“他不会再带我去了。” “为什么?” “母亲说了,表哥娶了表嫂,再也不会带着我去玩了,表哥只会带着表嫂去。”青未的语气里,满是委屈。 没有吃醋,没有嫉妒,只是委屈。 连城看着青未,琢磨着她眼神中、语气里,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称的稚气,越发疑惑。 “青未,你要是听话的话,我可以帮你想办法。”连城试探着,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哄骗般的语气说道。 “什么办法?”青未眼中的喜悦毫不掩饰。 这不是一个十八岁的成年女子,分明…… 方才的酒席上,青未一直说着往事,讲得很是清楚,连城也并没有在意。可是这几句话交谈下来,连城不能不有所怀疑。 连城心中惊疑,脸上却是勉力微笑:“表哥带着表嫂,表嫂带上你,咱们一起去,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表哥带着表嫂,表嫂带上我,咱们一起去。”青未欢喜地拍手:“表嫂,你说我们到哪里去?” 心中不自禁地微微一酸,连城笑道:“到哪里去,表嫂先不告诉你,不过,你要乖乖地听话才行。” 片刻之后,连城果然带着青未又回到了宴席之上。 “妈,东西我已经送给表嫂了。”青未笑道。 姑太太含笑点头,看向连城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感激,几分惊异。 花园的走廊里。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所以傅少爷……”连城说着抬眼看了看璟存。 璟存的修眉微蹙:“所以你就这样将我卖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连城努力做出一个讨好的笑:“我这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了吗?” “我能说我不想去吗?” “当然……不可以。” 第25章 这次可要好好表现 璟存向前俯身,将手臂撑在了连城肩头的墙壁上,极有神采的双目对上她的眼睛:“我帮了你的忙,让你帮我忙作为回报,你没有做成也就算了,反而给我添了许多麻烦,你觉得这笔账,我该怎么算?” 连城倒也并不示弱:“傅少爷,当初我们有约定,却不曾规定要做的事,都是必须成功的。这次你就算麻烦了一些,难道以后你就没有事情要我帮忙了吗?你也总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何况青未现在的样子,分明是有些不对的,你我都清楚,表妹她这是有心结,以至于有些疯疯癫癫的。你们是表兄妹至亲,你对她好一些,也是应该的。从她对我的态度可见,她并不是不接受你的婚事,单这一点,就好办的多……” 璟存并不抬手,只是若有所思地不住点头:“嗯,有道理,你说的很有道理。” 连城一笑:“心病还须心药医,这点道理,我当然还是知道的。” 璟存轻轻摇头:“我说的可不是这个道理。” “那是什么?” 璟存对着连城一笑:“我的确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很快,就有事要麻烦你。”见连城带着愕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璟存又是一笑:“这次可要好好表现,懂吗?” 跟连城所料想的一样,璟存带着她和青未,到了戏园子。 连城也早已经料到,今天这一趟,绝不只是带着青未来戏园子。璟存所说的用得上连城的时候,这么快就到了。 不过即便连城想得周全,却仍是在到了戏园子的时候,愣了愣神。 “这里,我也来过。”连城对着璟存道。 旧式的戏楼,建得十分精细考究。 正中的匾额上三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地写着“凤鸣楼”。 郾城自来繁华,新式旧式的欢宴娱乐场所所在多有,这凤鸣楼并不是最出名的,像连城们这种开明家庭长大的孩子,不爱听戏的也很多。 “是吗?”璟存扬了扬嘴角,笑得漫不经心。 青未能跟着璟存和连城,便心愿已足,除了时时看璟存一眼,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之外,便甚是乖巧。 璟存在楼上的座位会客,连城嘱咐了青未一番,她便果真乖乖地不再多言多动。 戏台上的角儿们已经开唱,可是整个二楼被包下的座位,却只有璟存他们三人坐着。 因为今天有名角的表演,楼下的客人极多,虽然正角儿上位上场,场上的气氛已然十分热烈,楼下彩声阵阵,衬得楼上格外冷清。 “傅少爷大概还是第一次等别人吧?”连城低头看着茶碗中浮动的茶叶:“或者说,这位贵客是傅少爷仅仅等过的人?” 璟存不着意地笑:“就算是吧。” 虽然说定不管璟存的事情,连城也不禁有些好奇,一向我行我素,但凭我意行事的傅璟存,竟也有这样等人的时候,实在难得。 戏楼今日唱的是折子戏,每一出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所以压轴的没有上场,丝毫不影响台下的热度。 青未安安生生地坐了半个时辰,却有些坐不住了,低声央着连城:“表嫂,我们能回去了吗?” 连城低声道:“表嫂陪你去外面走走再进来好吗?”见青未撅着嘴巴,连城笑道:“表哥还要等人,他现在可不会回去啊。” 璟存听说连城和青未要去洗手间,颇有些无奈地摇头,却也只交代了一句“快去快回”。 第26章 岂知倾国与倾城 旧式戏楼都有庭院,但即便是在院子里,喧闹的人声和锣鼓也都清楚可闻。 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微风吹过,青未不禁困倦,便倚在了连城肩上。 连城的肩头微微一动,似乎很不自在,却并没有动弹。只听青未带着倦意道:“表嫂,我实在不喜欢听戏。” 连城轻轻应了一声,下一刻,她轻轻伸手揽住了青未的肩头:“青未乖,不要在这里睡,咱们这就该回去了。” “表嫂,你说表哥也不喜欢听戏吗?” “嗯。”连城轻声道:“表哥是大人,所以有些事情,不喜欢也要做。青未,咱们回去好吗?” “表嫂,那天你问我的话我没有回答,那你呢?你喜欢表哥什么?”青未并不起身,只是仰头看着连城问道。 连城的微笑微微一愕,这个问题,她可以坦诚地对自己、对绍廷甚至对璟存本人说,自己从不喜欢他,可是对着青未,却不知道怎么说。 “是双方的家里做了主,我就嫁给了你表哥。”然后,便是才子佳人的名称之下,有名无实的夫妻。 “其实我为什么喜欢表哥,你都已经说出来了。”青未慢慢说道。 连城努力回想着跟青未说过的话,很快想起:“因为你跟表哥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是吗?” “其实表哥一直不喜欢跟我玩,可我还是……很喜欢他。”青未模糊地应了,声音已经听得不太清楚。 连城无言可对,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那天家宴之后,姑母曾找过连城。果然所谓的准备的礼物云云,只是姑母为了帮连城圆谎的话,而姑母当然最清楚不过,青未因为与璟存解除婚约一事,已然有些疯疯癫癫了。 “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不该跟她说什么,似乎她并不介意提起璟存,而且不跟她提起璟存,她有时候甚至整日都不说话。但有时候提起璟存,她却又会忽然发脾气,或者就是突然跑开……”姑太太长叹一声,眼眶跟着便泛红了。 “连城,我看青儿跟你似乎很是投缘,她那样突然跑开,你竟能劝得她乖乖回来,实在令人意想不到。而且你当时一力帮青儿遮掩,我很是感激。一来因为你很善良,二来或许因为你是璟存的妻子,或许因为你跟她年纪相似,她既然愿意听你的话,我便将这件事求了你。我当然知道,她未必能很快好起来,但只要能让她开心一些,我就已经满足了。要怪只怪我当初……”姑太太言及此处,闭目摇头。 此刻连城想到姑太太的这些话,心中也颇伤感。如果当初姑太太没有解除璟存和青未的婚约,青未自然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自己与璟存的婚事也就无从谈起,而璟存,应该也不会再有这种有名无实的妻子了。 听得青未喃喃说着些什么,连城没听清楚,再问却不见青未回答,才发现她已经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连城想起这一阵子出来的时间不短,若是比璟存的客人到得晚,未免失了礼数,忙叫醒了青未,拉着她返回。 刚刚举步,便听见里面一直咿咿呀呀唱着的旦角的声音落下,而一声清亮的唱腔传了出来。 “蜀江水碧蜀山青,赢得朝朝暮暮情。但恨佳人难再得,岂知倾国与倾城。” 第27章 负了他恩情广 除了锣鼓笙箫的伴奏,竟不问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想必台下的人早已经听得如痴如醉,而这样美好的唱腔,怎样的喝彩,都成了喧扰。 连城虽然不太看戏,这样的名折还是知道的。 自幼跟着父亲,听过不少名班的堂会,这段《哭像》自然也不止一次听过。 但连城却是第一次,被短短的几句唱腔感动。 这声音,自然便带着妖冶风情。 不同于那些刻意去渲染帝王身份的生角,这个人,只是全心全意,唱出了一个情种。 青未拉了拉怔在那里的连城,示意她进去。 二楼的楼梯口站着许多人,一时无法上去,连城向着包厢看了一眼,璟存还是一人独坐。看来客并未到,连城放下心来, 四句唱腔后,一段长长的念白也已经道罢,连城回头,台上那穿着金色龙袍的戏子,正缓缓开口:“是寡人昧了他誓盟深,负了他恩情广,生拆开比翼鸾凰……” 一举手,一转身,甚至一抬眼,一回眸,都是无限的风情。 “表嫂,这出戏唱得什么?” “杨贵妃死了,唐玄宗用旃檀香雕成了贵妃生前的像,在这里祭拜。” “杨贵妃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死的吗?他又在这里假惺惺地哭些什么。”青未的神色颇有些不屑。 “若是贵妃死于别人之手,玄宗倒也不致这样伤心了。” “所以杨妃是个很聪明的人,与其哭哭啼啼的不肯死,让玄宗下令杀了她,倒不如自己为皇上死了,却永远能让他记着。”青未看着台子上的戏子怔怔说道。 连城心中一惊,搭着青未箭肩头的手用力握着她的肩膀:“世上固然有玄宗这般深情,却也从来不乏负心薄幸,何况这是戏文。有时候能够一死了之反而简单,可是死去的人,终究会被这个世界淡忘。” 青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甚为乖巧。 坐在楼梯附近的一桌人中,有人回头像连城和青未看了一眼,似乎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铿锵的鼓点中,一折哭像唱得极尽戚哀。 曲终,暴雷似的彩声响了起来,经久不息。 戏子谢了幕便走进了后台,转而又走了出来,头上的发冠已经取下,发型略有变动,身上衣饰照旧,但少了那些累赘的行头,剩下的,便只是一个衣着翩然的小生。 接着便有戏班里的人高声叫着:“张老板赏钱二十块!梦月儿谢赏!”“宋老板赏钱五十块!梦月儿谢赏!”“……”“朱老板赏钱八十块!梦月儿谢赏!” 一曲落幕,给戏子赏钱,原是惯例,可是出手这样的阔绰,也只有极少的戏班里的一两个名角儿方才如此。 看来这凤鸣楼的这个戏子,也是刚崛起的新秀,而今日虽然包厢被包下,看来下面坐着的,也都并非是一般的戏迷。而璟存所以选了这里,想必也跟这位新秀月梦有关了。 “李老板赏钱三千块!” 如此高的赏格一出口,四座皆惊,这已经不是对戏子的赏格了,甚至于那些轰动一时的名角,也并未有过这样高的打赏。 四下里一下子静悄悄的,有人便在交头接耳,看哪位是李老板。只见戏楼里的跑堂站在楼梯口靠边的一桌人身边,一桌三人,倒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出手如此阔绰的李老板。 众人皆惊,倒是台上的月梦莲步翩跹,轻移数步,照旧盈盈对着客人施礼答谢,显得颇为处变不惊。 第28章 不知要多高的赏格 三千块的赏格一出,刚才此起彼伏的打赏倒都平息了下来。在这样的重金之下,几十块的打赏,未免显得寒酸。 要知道三千块钱,像凤鸣楼这样规模中上的大戏楼,盘下两个也足足有余了。 场中一时再无喧闹,只有人们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猜测这位李老板的身份。 连城离得较近,可以看见三人里,正中坐着的那个人,正是方才在她跟青未说话的时候,侧首听了片刻之人。 这个人虽也跟许多人一样穿了长袍,带了帽子,衣着打扮虽然考究却不见得格外不同,但这人周身安定冷清的气质,却不是常人所及的。 跑堂毕恭毕敬地听那三人嘱咐了一阵,开腔说道:“李老板想点一出梦月儿的《埋玉》。” 本就意犹未尽的众人满堂叫好,期待着沾一沾李老板的光,再听一出好戏。 这一次,反倒是台上一直落落大方的梦月儿怔了一怔,随即招手叫了跑堂去,低声嘱咐了些什么。 跑堂满脸为难,神色惊惶地向李老板等人看了一眼,显然梦月儿说得是十分为难之事。但跟着他又转头对梦月儿说话,看样子是在劝他不要违逆了大财主的意思。 梦月儿也不再多说,对着台下盈盈行了一礼:“梦月儿多谢众位老板的捧场,不过下一场戏楼还有安排,待今日戏楼排的曲目全都唱完,我自当再演一出《埋玉》,以娱嘉宾。” 梦月儿虽是戏子,然而一袭黄色锦袍穿着在身,粉面朱唇,俊眼修眉,顾盼之间不仅神采飞扬,亦且气宇轩昂。不卑不亢,没有丝毫卑微之态。 就仿佛他们此刻的位置,虽然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但站着的那一个,是站在高人一等的台子上。 连城暗暗点头,心中不由得赞赏,正欲拉着青未上楼,却听见一个人缓缓说道:“要让梦月儿此刻便一开金口,不知要多高的赏格?”果然开口的便是连城刚才注意到的那个气度不凡的人,看来这就是李老板了。 “李老板取笑了,梦月儿一介戏子,唱戏乃是本分,岂有在乎赏格高低的道理。不过行有行规,下面这一折戏,还是要等唱完的。” “月儿,说什么呢!”一个人从后面匆匆走来,低声斥道,随即对着李老板赔笑:“李老板,月儿出道不久,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恕罪。我这就安排他唱《埋玉》,这就让后面的人都扮上去。” 梦月儿神色间微有不悦,却终究没有拂逆老板的意思,点了点头。 “请慢!”李老板沉声含笑:“听说梦月儿扮的杨妃,曾是一绝。” 其余的客人纷纷议论起来,虽然没有大声,却也是交头接耳,十分热闹。 梦月儿刚刚转过的身子又回了过来:“杨妃不是我的本角之戏,何况我的专长乃是生角,并没有唱旦角的本事,自从半年前开始,梦月儿就已经再不唱旦角戏了,凡是凤鸣楼的老客都知道此事,并非是我临时推诿。今天恐怕要令李老板失望了。” 梦月儿这一句话,比起李老板那三千块钱,似乎更加令人震动。 “月儿,月儿,别说了!”戏楼老板不住使着眼色,喝止梦月儿说下去,又对着台下道:“李老板息怒,等我……等我再劝劝月儿。” 梦月儿对着台下一揖,转身便走。 “站住!”李老板同席的一个人拍案而起:“区区一个戏子,也敢如此猖狂!戏老板,凭你这小小的戏楼,可不是什么人都得罪得起。” 第29章 我只是个看戏的人 话音刚落,忽然便有十几个人从戏场中不同的座位旁站了起来,一水儿的灰色衣衫,分散着坐在座位上倒并不显眼,这样一齐站了起来,却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尤其是那些本来与灰衣人同坐的客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座位旁一直坐着的居然是保镖或者打手,无不胆战心惊。 灰衣人站起来之后,跟着便从各自的座位上走开,一部分人围住了戏台,一部分人聚到了李老板一桌,看样子是为了防止一旦动起手来,好保护李老板。 李老板忙对着说话那人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冲动,但一群灰衣人却并不立刻坐下。 戏院老板脸色顿时变了,与跑堂的一起作揖不迭。 梦月儿一振衣袖:“李老板,你对我梦月有何不满,只管对我来便是,这与凤鸣楼何干。” “你若不是凤鸣楼的戏子,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凤鸣楼了。”李老板身边那人继续说道。 连城心中微微一惊,听着人的话中之意,似乎今天倒是专门为了梦月儿而来的。 “月儿,不过反串一场,杨妃的戏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学过,旦角你也唱过……” “月儿说过不唱,便是不唱。老板不必为难,我不会让他们难为凤鸣楼的……”手臂轻挥,举手投足,都是气概,仿佛那一身锦袍,当真成了他的身份。 梦月儿对着戏老板躬身行礼,似乎是在向戏老板告辞。 几个灰衣人见机极快,连忙冲上去将通往后台的门堵住。 这样剑拔弩张的架势,看来是要有一场争斗了。 “孟老板赏钱五千块!梦月儿谢赏!”正当此时,一个跑堂匆匆跑到了戏台旁边。大声喊道。 一语既出,全场皆惊,所有人都寂然无声。 连同台上的梦月儿,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台下逡巡,寻找这位在风口上出头的孟老板。 只有李老板的眼光,准确地落到了连城脸上。 李老板的相貌平常,看起来已经中年。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眼神中的孤傲却是毫不掩饰的。 连城也并不掩饰,对着李老板微微一笑:“既然李老板以为,赏钱高便可以随心点戏,那么梦月儿这出戏,便由小女子来点了。我要点一出《惊梦》。” 李老板似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连城,连城并非未见过世面未经过场面的女子,却也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安。 “姑娘是谁,要插手我们的事?”李老板终于开口,声音一如其人,带着某种慑人的力量。 连城听了李老板的话,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到了凤鸣楼,我只是个看戏的人,若是不愿守这戏楼里的规矩,我便不会到这里来。”连城话中含义分明。 “大胆!你知不知道里李老板是谁?竟敢这样说话!”与李老板同席的人喝道。 “我不知道,似乎郾城这么大,也并没有这位李老板的字号。”连城说得不卑不亢。那李老板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却又说不出像是那里的口音。 那人点一点头,两个灰衣人一闪,一人一边,分别向着连城和青未伸手抓去。 “好漂亮的小妞,你乖乖站着不要动啊!”伸手去抓青未的那个灰衣人狞笑道。 第30章 连城,快住手! 青未吓得“啊”地一声惊呼,连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怒意,“啪”地一声手中的手袋落在地上,左手反手将青未掩在身后,右手已经将一把枪对着李老板举起。 说话的那人连同那两个准备动手的灰衣人不约而同地脸上变色,呆呆站在那里,连城恼恨对青未动手的那灰衣人轻薄猥琐,所以对来抓自己的人倒不在意,却顺势重重一脚,趁着那人吓得不敢乱动,将他踢翻在地。 一众灰衣人却也反应极快,很快便有人掏出了手枪,从各自的位置指着连城。 连城将青未又往身后掩了掩,手中的枪却纹丝不动地指着李老板。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连城的手腕忽然向下一沉,手腕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一个身影一闪,恰恰出现在了她面前,同时她的枪口无力对准了地下。 “连城,快住手!”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原来赶来握住连城手腕的,正是傅璟存。 戏楼里的客人看见一群灰衣人的架势,早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待看见连城取出了手枪,更是纷纷一涌而出,惊慌逃窜。 连城见到璟存出手,竟是拦着自己,心中先是微微一惊,但随即恍然道:“原来这便是你约的客人。” “李先生,好久不见。连城,这位是李源先生。李先生,这位是我妻子孟连城,这是舍表妹鲁小姐。”璟存优雅而认真地作着介绍,虽然是在戏楼这样的场合,对待李先生的态度,倒也很是端正。 璟存又道:“方才是连城一时冲动,还请李先生不要介怀。” 连城对璟存这样的态度颇感新奇,但也知道李先生是个不可得罪的人物。况且璟存已经替自己先赔了不是,连城纵然心中不喜,却也知道璟存已经给了自己台阶,同时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于是隐藏了情绪淡淡笑道:“李先生,看来适才只是一场误会,希望不要放在心上。” 连城有意加重了“误会”二字,其实含义里不让李老板再插手戏楼的事,是十分明显的。 “误会?不知傅太太其意何指?”李先生的笑容谦和可亲,却让连城感到十分不自在:“鄙人并不曾误会傅太太什么,或者是傅太太对鄙人有什么误会?” 连城心中暗自冷笑,这人好厉害的措辞,看来果真是不简单的。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微笑:“李先生如何想我,我这样愚钝,又怎能猜得到。我说的自然是对李先生的误会了。说来当真是惭愧,小女子见识太浅,眼力太差,若非璟存及时赶来,我竟全然没有想到,自己险些要得罪他的贵客了。 连城对璟存微微一笑:“璟存,你莫要怪我。我只顾着意气用事,竟没有看出来这位李先生,便是你说的‘贵客’。” 连城一面自谦自怨,一面十分客气,实则话语中的含义,是暗讽李老板的举止行为,实在不像一位“贵客”应有的风范。 连城说罢,随即向李老板颔首道歉。 李老板忙客气地还礼,呵呵笑道:“傅太太,我可不是什么贵客,璟存兄今日要见的客人,有事不能到了。” 第31章 我若是不答应呢 “乔先生有事吗?”璟存显得十分遗憾。 “过段时间,他会与你再约。”李先生笑道,“他既然到了郾城,总要见一见你。” 璟存点了点头,与李先生客套了几句,看了看那些灰衣人,道:“既然李源兄有事,我便不打扰了。” “晚生梦月儿特来向孟小姐道谢。”璟存话音刚落,一个清朗的声音伴着脚步声,到了连城身边。 梦月儿已经换下了戏袍,卸去了油彩。梦月儿的皮肤十分白皙,甚至有些苍白之意,身材也略瘦了些,此刻着一身浅蓝旧式长衫,越发显得超逸,仿佛便是旧式人家里的读书公子。而他的眉眼之中,有着几分连城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连城可以断定没有见过梦月儿,却想不出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她款款起身道:“是你唱得好,我略表心意罢了。” 梦月儿似乎对连城和李老板同坐一席丝毫不觉得奇怪,也并不理会席上还有其他人,只对连城道:“小姐点的那一出《惊梦》,晚生现在就唱,可好?” 连城惊异于梦月儿的镇定,但她早已经觉察到,李先生跟梦月儿之间的过节,并非只是一个看戏的人与戏子的冲突。 “眼下我有贵客在,无暇听戏,改日有兴,自当再来。”连城道。 “既然小姐有客……”梦月儿嘴角轻扬,眼波流转:“那就请您的贵客一起听吧。” 连城方才的话,分明是要让梦月儿避避风头,躲开李先生,却没有想到梦月儿竟似毫不理会眼下的危险的一样。 想到李先生看一场戏,竟带了那么多保镖,又让他么隐藏在听戏的人之间,看来早有准备要针对梦月儿。 连城方才与李先生起了冲突,只是看不惯他的作风,又有几分欣赏这个戏子清朗的风骨。此刻既然知道李先生今日是有备而来,又是璟存的客人,已经不便再跟他争执了。 其实就算梦月儿躲在后台,也一样逃不掉,想必李先生早已经命人将戏园子团团围住了。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梦月儿落入李先生手中,连城却也有些不忍。 “李先生若是有兴,改日我们一起再来品戏如何?”连城不答梦月儿的话,径直对李先生说道,话外之意,却是试探他今日究竟要对梦月儿如何。 “孟小姐还是今日听吧。”梦月儿很快接过了话,却是一眼也不看李先生,只是笑盈盈地对连城道:“恐怕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小姐你唱了。” 梦月儿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又有几分女子般的柔媚,缓缓道来,如同梦呓一般,说的却是这样清醒的话语。 “你喜欢听戏,我就在府里摆堂会,郾城的名班,你想听哪个都可以。”璟存站在连城身侧轻声说道。话中之意,是让她不要再插手此事。 李先生微微一笑:“其实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以后多得是机会唱戏。而且,我保证你会红遍郾城,不,是红遍全国。” 梦月儿的笑带着妖冶,眉梢眼角,都是风情:“李老板,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就正如你自己方才所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给这位小姐唱戏了。”李先生仍是微笑,轻轻拍一拍手,眉目间却露出了一丝令人发冷的狠戾之意。 第32章 则为你如花美眷 悄无声息地,那些灰衣保镖,悄悄出现在门口,轻捷地向着梦月儿逼近。 梦月儿仍是云淡风轻地笑着,一振衣袖,手臂轻扬,竟然口吐清韵:“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虽然没有行头,没有油彩,没有笙箫也没有鼓点,梦月儿却唱得极是认真,一抬手,一扬眉,都是风情,转身行步,一板一眼,丝毫没有错了方位。 梦月儿随着曲调闲步,侧首转身。 连城忽然轻轻一声惊呼,与此同时,两个人已经将他牢牢架住。 察觉连城的脸色大变,轻轻念了两声“梦月儿”,语气十分沉重,璟存搭在她肩头的手更加了几分力道,低声在连城耳边道:“李先生不会对他怎样的。” 连城却似乎没有听见璟存的话,一下子便挣脱了璟存的手臂,手枪早已经掏出,对着灰衣人道:“谁敢动手,我就一枪毙了他。” 余下的灰衣人看见情形不对,又纷纷拔出了枪将在场的人团团围住。 李先生微微冷笑,嗒地一声扳机响,手中的枪已经指向了连城。 “放下!”璟存的声音沉沉,用枪指住了李先生。 “孟小姐!”梦月儿惊奇万分,不知道这位孟小姐何以这样护着自己,跟着惊呼:“你……你为什么拿枪指着孟小姐!” “璟存兄,你这是做什么。”李先生冷笑道。 璟存不答,只道:“你先放下枪,我自然也放手。” “璟存兄是要存心来坏我的事吗?你跟你太太,是受了谁的指使?”李先生道。 “我连你今天要来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你要干什么,都与我无关,跟她更没有关系。但你的枪指着的,是我傅璟存的妻子吗,我就不得不管。”璟存冷然道。 连城心中微微一动,却看见对面的梦月儿脸上都是惊奇的神色:“孟小姐,你……原来你已经嫁人了啊!” 梦月儿这句无关紧要的插嘴,让连城有些哭笑不得,李先生与璟存却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傅太太,你为何要袒护这个戏子?”李先生的枪对着连城的后脑,又用力顶了顶。 连城看着梦月儿,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只是冷冷道:“你凭什么来问我。” “李源,松手!”璟存的枪也毫不示弱地,紧紧对着李先生的太阳穴。 “璟存兄,难道你要跟乔公作对吗?” “我只是让你放了她。我担保,她是第一次见这个戏子。” “不是的,我已经是第二次见到孟小姐了。”梦月儿似乎没有看见那许多手枪,也丝毫没有听几个人说话,偏偏插嘴:“去年秋天,孟小姐曾到这里听戏的。” 连城对着梦月儿怒目而视,示意他不要多说这些添乱的话。 梦月儿却是十分认真地看着连城:“孟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独自站在一边的青未忽然失声惊呼起来。 “青未!”连城跟璟存不约而同地叫道。 “傅先生,你还是快点把枪拿开的好。”一个人在璟存他们身后狞笑,说话中还夹杂着青未不停地惊呼。 “你先放了她。”璟存只是对李先生道。 “表嫂……表哥……”青未不停地喊着,声音极度惊恐。 第33章 梦里成双觉后单 连城握枪的手轻颤,终于是她先松了手。 李源见连城放下了枪,也将手中的枪缓缓放下,璟存最后收手。 但一众灰衣人却并没有放下枪,仍是对着他们。 连城立时察觉不对,转过头去,青未的头顶竟也被枪顶着。 可是她再想举枪,却已经被几个灰衣人用枪指住,连璟存也是。 璟存俊朗的眉目间带着寒意:“李源,今日我们三人任何一个有了损伤,你就不要妄想活着走出郾城。” 李源笑道:“璟存兄,多有得罪。我只是有一句话,想要动问尊夫人。” 连城知道方才自己对梦月儿的异常举动,已经让李源起了疑心,但这其中的原因,却又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别人。 “在今日之前,我的确从来没有见过梦月儿。”连城冷冷道:“相信不相信,都由得你。” 李源冷笑一声,对着房顶怦地一枪,吓得青未尖声叫了起来,下一步,却将枪口抵到了梦月儿的下巴上。 刚放过子弹的枪口滚烫,烫的梦月儿也惊慌起来。 “那么你来说,你跟孟小姐,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去年秋天就认识她了,是不是?” “你以为用枪指着我,我就害怕了吗?我梦月岂是受人逼供之人。”梦月儿不理会李源。 连城心中着急,梦月儿的脑子实在不太好使。他们两人之间本无纠葛,说清楚就好了,这样遮遮掩掩,反而会被误会。 “你不说也无所谓,就算你说了,我也未必相信。璟存兄,傅夫人与这个戏子关系非比寻常,就连你跟这戏子的关系,我也不得不怀疑了。”李源不住冷笑:“我们想请你和夫人走一趟,令尊在省里势力虽大,却未必很快就能找到你。何况,令尊官职虽大,我们也未必放在眼里。” 青未一直十分害怕,这时候忍不住低声啜泣。 连城对李源的身份越发感到心惊,听到青未的哭声,更加心中慌乱。连城只是竭力镇定,今日的情境,一味着急,没有丝毫意义。 “璟存,是我对不起你……”忽然连城低声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哭泣声,甚是委屈。 “连城……”璟存微觉愕然。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连城双手捂着脸,呜咽道:“我跟着梦月儿……我跟着梦月儿早就认识了……” 李源闻言,嘴角露出了阴鸷而又得意的冷笑。 “去年秋天……”连城道:“父亲带我到这里听戏,我认识了唱戏的梦月儿。在那之后……”连城的声音转低:“我经常来捧他的场……” “可是我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只是来听戏而已!”连城忽然大声道:“我只是为他花了不少钱,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璟存,你要相信我!” 连城对着璟存大声哭诉着,却在目光与璟存相对的时候,轻扬纤眉,眼神流转。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璟存怒不可遏:“去年秋天我正在忙着向你提亲,你竟然跟这个小白脸恋奸情热!” 梦月儿打断了璟存的话,愤愤道:“什么恋奸情热,我们是两厢情愿,真心相爱的。”说着缓了缓声调:“自见了你花容月貌,我为她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那以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 虽然不是唱戏,却也念得抑扬顿挫。 第34章 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连城看着梦月儿,大声道:“月儿,你别满口胡说!我跟你并没有什么!你跟少爷说清楚啊!” “够了!你听听你自己,是怎么称呼他的!孟连城,我是看错了你!你跟这戏子勾勾搭搭,将傅家置于何地!”璟存怒不可遏地喝道。 连城哭倒在地,软成一团,倒让举着枪围着她的几个灰衣人有些不知所措。 连城拍着地一边哭一边说,连一份大家闺秀、大少奶奶的气质身份都没有了。她拍着腿又哭又喊:“傅璟存,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啊!我嫁到傅家这半年多,哪一件事不是顺着你的意啊!我花钱捧戏子,又不是花的你傅家的钱,我的陪嫁那么多,捧一百个戏子也都够了!” “你们孟家既这么阔,从今天起,你也不要跟我回傅家了好不好?” “不,不,璟存,你听我说,我刚才都是胡说的!”连城想要站起来,可是旗袍甚是不便,没有站起来又坐到了地上,拉着两个灰衣保镖的腿挣扎了两下没有挣扎起来,却险些将两个保镖给晃倒了。 连城却并不罢休,生拉硬拽,连推带攘,硬是一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边还在不停口向璟存解释。 梦月儿带着说戏文的腔调,慢吞吞地东一句西一句,虽然是在劝连城跟璟存,但说来说去,却只有火上浇油而已。 反而是青未,被表哥表嫂的样子惊得呆了,喊了几声之后,呆呆地看着他们,连劝也不会劝了。 当场的情形一片混乱,戏楼的老板和跑堂早就消失的不知去向,谁也不敢往枪口前现身。 眼看不会有外人到来,眼前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定局,却忽然连着几声枪响,继而一把枪,抵在了李源的头上。 刚才围着傅璟存的几个人纷纷中枪倒下,而用枪指着李源的,正是璟存。 璟存的背后,是举着枪的连城,与他背靠背站着。 原来连城借着向璟存解释哭诉的机会,慢慢接近了璟存,她发疯似的乱扑乱撞,就像是一个世俗泼妇一样,倒让那些保镖看足了笑话。 而李源虽然一直都在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只是想从中听明白了,究竟璟存跟连城与梦月儿有什么关系,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定在梦月儿身上,尤其注意着他的每一句话。 也就是正当他们的警惕放松的时候,连城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方才抛下的手枪旁边,趁人不备,一脚将它踢到了璟存脚边。 璟存用脚尖轻轻将枪挑起,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了围着他的几个灰衣人。 而连城趁乱,着地一滚,从倒地的一个灰衣人手中拿过了枪,站在了璟存的背后。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把后背交给了彼此,便没有人再能趁机用枪指着他们。 一时间接连枪响,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惊呆在了那里。 “放了我表妹和这个戏子。”璟存冷然道。 “傅璟存,你以为用枪指住了我,就能换到梦月儿吗?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你跟着梦月儿的关系,我一定会告诉乔公的。”李源的声音满是阴冷。 “此时此刻,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璟存道。 第35章 打破僵局 “我的命在你手上,可你的命,你太太的命,还有你表妹跟这戏子的命,却可以说还在我的手里。傅璟存,你就算杀了我,你就能笃定可以逃过这么多枪口吗?”李源冷笑道。 “见到璟存用枪指着你,这些保镖这么紧张,就足以证明李源先生你的性命,很贵重。”连城背对着璟存道:“我们手中都有对方的人质,我只是想,互相交换一下。” 李源哈哈大笑:“傅太太,你这么说,未免把李源的性命看得太值钱了,也未免把李源的为人看得太不值钱了。”说着顿了一顿,语气再次变得冰冷:“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你们活着带走梦月儿。我的手下,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听话,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也可以向我开枪。”、 眼下似乎是璟存和自己一方占了上风,但实际上,还是一个僵局。 连城与璟存手中的枪都绝不晃动,但心中却都在暗自焦虑。 “孟小姐,真是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捧场了。”梦月儿忽然开口,声音竟是十分平和:“李老板,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我也有条件。” 李源的脸上带着精明的笑:“你若是早点这么识相,我与璟存兄之间,也不致生出这许多误会了。不过,我手下伤了这么多人手……”李源故意沉吟道。 “等我见了乔公,自当亲自跟他解释。”璟存道。 “璟存兄,还有尊夫人跟着梦月儿的关系……”李源声音中带着冷意。 璟存与连城背靠着背,分明感觉到连城的脊背轻轻颤动了一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道:“就算你不管,我也要问个清楚。” 李源长声大笑:“好!璟存兄既然这样说,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 等青未被放开,璟存方才拉着李源,缓步后退。 “璟存兄,你还信不过我吗?” 璟存冷笑:“他们手中的枪,难免不会走火。还是你跟着我们出了门再说。” “璟存兄似乎并不像平日里风传的那样只是个纨绔公子,今日我李某人在你手里,栽的筋斗可不小啊。”李源道。 傅璟存与李源你来我往地言辞交锋,连城的目光却仍注视着梦月儿。 梦月儿亦看着连城,神色中有些恐惧之意,脸色也愈发苍白了几分,但舒眉朗目,长衫磊落,气质仍是清拔超逸。 “青未,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姑母,好吗?”连城与青未并肩坐在汽车后座,温声说道。 “我知道,我告诉母亲,她会担心的。”青未很懂事地道。 “嗯,你很懂事。还有你舅舅舅妈,也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知道了表嫂,我不会对谁说的。那些人都是坏人,告诉舅舅舅妈,会给他们惹麻烦的。” 青未如此懂事,说话却又明显带着稚气,让连城欣慰之余,却又不由得心酸。 “不管有什么危险,表嫂都会保护你的,别害怕,以后也不要想了,好吗。” 回到府中,将青未送回房,看着她合眼睡着,连城方才回房。 璟存便在房间里面的门口站着,连城刚进了门,他便顺手将房门反锁了。 璟存背靠着门,闲闲地站着,连城恍若无事地进门,在卧房一端的沙发上坐下。 “你紧张什么?”璟存忽然开口。 第36章 证明你还完好如初 连城自顾自地坐下:“有吗?” “自从出了凤鸣楼到现在,你都在刻意避着我。”璟存缓步走近。 “有吗?”连城仍旧神色不动地斟上一杯水,淡淡说道。 璟存的身影将连城瘦削的身形全部遮住:“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察觉到璟存的身子缓缓俯下,他的视线亦缓缓地落在自己的眼前,连城却仍是垂下眼帘,不与他视线相接。 “我累了,早点休息吧。”连城说着起身,却被同时站直了身子的璟存挡住。 “今晚你还睡得着吗?” 连城垂首看着地板:“难道傅少爷不累吗?” “累……”璟存亦垂首,声音刚好落在连城耳畔:“你陪我,如何?” 连城闻言惊愕对抬头,却被璟存及时捏住了下颏,而璟存的另一只手,则环住了连城的腰肢。 “傅少爷,我们之前说好的,”连城努力抑着慌乱。 几日前在孟府,面对迫近的绍廷,连城虽然愤怒,却依旧能保持头脑冷静,因为她知道绍廷不会对她怎样,他们毕竟始终是姐弟相称,绍廷的挑斗只有将旧日恩怨的仇恨怒火点的更加熊熊。 可是对于璟存的接近,连城却是忍不住地慌乱。 谁都知道,他们是夫妻。 这理应是连城最亲密的人,连城已经知道了他的许多喜好,知道他平时去的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次他的微笑,可是,她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 就像今天晚上的事情,他在与那什么乔公和李源交往,连城事先便不知道。而乔公和李源,显然都不是简单的人。 更要紧的是,他在关键时刻,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暗示,无比默契地跟她一起演了一出红杏出墙的戏,蒙蔽了李源的眼,并且顺利接过了她踢过去的枪。 然后,他击毙了围着他的人,挟制了李源,这一连串的表现,与平日里的傅璟存,完全是两个人。 纵然当时的情形那么紧张危险,没有丝毫余裕去思索别的事情,连城还是忍不住将那快如闪电的一幕,一遍遍想起,一遍遍心惊。 傅璟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协议他不动她,给她超过权限的自由,前提是她要在外人面前扮演好妻子的角色。 按照约定,协议进行了这么久,一切都是相安无事。 可是两人毕竟有深夜独处一室的时候,璟存的身份光明正大,他的接近,也总是让连城紧张。 但璟存一直都是个恪守约定的人,虽然与连城言笑不禁,却始终没有过越礼的举动。 这一次…… 璟存掂着连城的下巴,对着她精致的脸孔细细打量:“我们的确约定过,可是你把自己的本分都忘了。” “我那是为了脱困急中生智,才信口胡说的。我平日几乎都在家里,出门行动就有你们家的司机下人跟着,什么本分不本分的!我若是不本分,你会等到今天才发现吗?”果然是梦月儿的事,连城不由的紧张。 “你若不是心虚,何必这么紧张。” “我……我……”连城语塞,“我与那梦月儿什么也没有过,我今晚的确是第一次见到他,去年秋天我也到过一次那个戏楼,可我想不起来曾经见过他。除此之外,我跟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傅少爷,你要相信我。” “除了证明你还完好如初,我怎么还能相信你。”璟存将连城更加向自己搂紧了一些,直到感觉到她的柔软贴上了自己的胸膛。 第37节 并非就只有情爱 璟存逐渐纷乱的气息吐在连城耳畔,温热的双唇轻轻划过连城光滑的脸颊,环在连城腰间的手臂,却清晰地感觉到她脊背的僵硬。 “证明,你要什么证明?”温热的气息,让连城愈发紧张,语气中不由得带了恼意。 “生气了?”璟存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家丑外扬,我还没有生气呢。” “什么家丑外扬……”连城急道:“我那是为了脱困,急中生智!我如果不是说得煞有介事,你以为能骗过那么多人吗?” “照你的意思,今天脱困,还要多谢你给我带的绿帽子了?”璟存说得不紧不慢,似乎当真并不生气。 “什么绿帽子,说得这么难听。”连城不由得红了脸,“听你的口气,倒是我多管闲事了,要不是我,你当时岂非也是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璟存在连城耳边轻笑,忍俊不禁的笑声带着温热的气息,如同一根羽毛,撩拨着连城:“我只是想听听,你跟那梦月儿到底有什么关系。也想看看你,有什么好计策。既然你已经开了口,我当然陪你好好地演戏。” 连城“哼”了一声,“我与那梦月儿的关系非同寻常,你都听到了!你若要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相信你跟那梦月儿并不认识,但我也相信,你心里装着别人。”璟存缓缓地道。 “装着别人?”连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傅少爷,你可有什么证据么!” “你若不是心里装着别人,何故婚后不肯与我同房?” 连城蓦地抬头,目光直视璟存:“傅少爷,值得我装在心里的,并非就只有情爱。” “还有仇恨吧。”璟存言罢,手臂略略松开,给了连城向后一些的余地。 连城眼中带着愕然,却并不否认。 “去年秋天,你父亲一力促成我们的婚事,其实当时你并不愿意,对不对?”璟存看到了连城眼中疑惑,“当时不愿结成这门婚事的,除了你,还有我父亲。傅家与孟家之间的微妙关系,你自然也知道。可是孟督军还是通过各种手段,向我父亲施压,终于答应了这门婚事。” “是又怎样?既然是父母之命,我自当遵从,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婚事,而对父亲有何怨恨吗?”连城嘴角微扬,带着不屑之意。 璟存微微一笑:“你与督军父女情深,人人皆知。可是你未必不恨你的那位姨娘吧。” 连城眼中闪过一抹痛意:“我是讨厌她,恨她,但她区区一届妇人,却也不值得我孟连城日夕放在心上。” “那……”璟存轻笑:“就只有绍廷了。传言你们兄妹有些不和,不过看来你对他,并非不和那么简单吧。” “我们姐弟自幼不睦,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注定要继承父业,却远不如我这个女儿受宠。而他的母亲也不如我的母亲更得父亲喜爱,我们之间不和,原是人情之常。”连城神色淡漠。 “难道你我的婚事,不是也有绍廷从中插手吗?”璟存饶有兴味地笑:“据我所知,你我成婚的时候,督军已经身患重病,可是胁迫傅家的手段之巧妙狠辣,似乎并不是重病的督军可以想到的。” 第38章 红杏出墙 “傅少爷,你不需要妄加猜测。”连城淡淡地道,“绍廷当时刚刚学成回国,就算奉父亲的命令为我操办婚事,也不奇怪。我所恨的,是他将我当做了一个牺牲品,将什么利益关系,都系在我身上。” “仅仅是这些吗?”璟存放开了连城的腰肢,径自在沙发上坐下,伸手一指身边的座位,示意连城也坐下。 连城点了点头,依言在璟存身边坐下,斟了茶给他。 连城自己也倒了一盏茶端在手中,只是从璟存的角度,却看不到她握着茶杯的骨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连城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茶:“若是只因为这些,并不值得我这样深切地记恨。可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句话你总听说过。” “你说的是……” “当年我母亲许氏被赶出孟家,在外面难产而死,这件事情,以傅家跟孟家的关系,你们一定知道一些吧。”连城低声道。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听说是因为你母亲……” “红杏出墙。”连城嘴角是带着恨意的笑,“想要扳倒一个深得丈夫宠爱的女子,没有比这四个字,更有用了。” “督军相信吗?” “平素的恩宠荡然无存,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母亲不管怎样求他,他都不能相信。我自然是恨过父亲的,可是母亲直到死去前的最后一刻,还是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记恨他。她说,看到父亲震怒的样子,她反而有些欣慰,这些年,她一直不能确定,父亲究竟是爱她,还是宠她,那一刻,她总算明白了。我大喊着我不原谅他,母亲一直劝我,终于一口气哽住,再也没有醒来。” 连城的声音很是平和,语气也十分缓慢,似乎只是说着一件不太想干的陈年往事,但微微颤动的肩头,终究出卖了她心中的情绪。 璟存不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连城的脊背。 连城的肩背颇为瘦削,分明十分惹人怜惜,却因为她与生俱来的气质,连背影都带着清冷倔强。 “你若难过,哭出来便是了。”璟存的声音十分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连城摇了摇头,似乎是在竭力忍着眼泪,然而说出“我没事”三个字时,声音却已经哽咽。 璟存的手带着温和的力道,温柔而又坚定地将连城的肩头搂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 连城没有发出一丝声息,然而她轻轻起伏的肩头,以及璟存感觉到的胸前的点点温热,都带着悲凉之意。 璟存垂首看着连城的脊背,轻轻伸手抚着她的秀发。 然而这样的平静只过了片刻,连城忽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然抬头,就要坐起,却被璟存的手臂温和地轻轻止住。 许久,璟存方才问道:“为什么今天说了这么多。” 连城微微苦笑:“我们成婚半年多了,可是最亲近的时候,反而是今晚。不管你是否只是配合我在演戏,可我依然感激你,能懂得我的眼神,能明白我的用意。否则,我那一番折腾,终不过是一场自说自话,倒令我觉得可笑了。我更感激的,是你肯相信我,并且竟然将后背交给了我。” 连城的语气越来越缓,声音也带着几分涩然,显然是经过这一番惊险,终于熬不住,倦意袭了上来。 第39章 连城,你不要骗我…… 璟存嘴角带着微笑,顿了一顿,又道:“你对青未,似乎很好。” “姑母的话,我也跟你说了。青未如今的心思,单纯地如同小孩子一样。”连城缓缓地道:“你还记得吗,那些人趁咱们不注意的时候,转而对付青未。青未可是先喊的表嫂,后喊的表哥……” “你好像很喜欢她……” “青未身上,似乎有我小时候的影子……”连城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可是我却不如她,不能像她一样活得单纯,终究变成了这个样子……” 清晨醒来,还未睁眼,连城首先便感觉到了一些异样。颈下似乎枕着什么东西,而脸颊旁边,还有着轻而缓慢的温热气息。 连城不由得大惊,却终于在惊呼出来之前,想到了什么。 轻轻侧首,身边躺着的,果然是璟存。 璟存跟自己离得很近,可是除了枕着他的手臂,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分地亲昵。 连城这才记起,昨晚本是在沙发上说话,两人似乎说了很久,最后自己便沉沉睡去。 昨晚睡前也没有拉上窗帘,所以晨曦的光亮从轻纱中照了进来。 璟存的肤色算得白皙,头发微现凌乱,大大地眼睛也静静地闭着,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 双眉俊朗修长,鼻梁高挺,薄薄的双唇似乎还带着平素的笑意,但此时此刻,这张好看的脸上,却没有平时的那般带着玩世不恭的风情,那笑意,平和安静。 连城本想将他叫起,向他看了片刻,忽然想到昨晚伏在他身上睡着,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连城站在窗下,看着傅家后花园里清晨忙碌的园丁,凝立许久。 “连城,你不要骗我……” 璟存忽然开口让连城吃了一惊,而她更惊讶的,是璟存说出来的话。 连城向璟存看了片刻,发现他仍在熟睡,方才想到他是在说梦话。 连城忽然想到,昨天晚上,伏在璟存身上恍恍惚惚将要睡着的时候,听见璟存轻声唤了唤她。连城感觉到璟存是在确认她是否睡着,但当时倦意正浓,竟无力开口。恍惚中,连城听见璟存低声道:“连城,我能不能相信……” 轻手轻脚走到卧室外的小客厅坐下,连城轻轻透了口气,回望卧室的门口低声道:“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全部告诉你罢了。你只要知道我将有事于孟家,就够了。” “这是要去哪里?”汽车在夜晚的街道中行驶,连城恹恹地问着旁边开车的璟存。 “找个好地方,带你出来散散心。”璟存笑道。 “这两日陪着父亲,会了不少热闹排场的饭局,我又没有闷在家里。何必还要特意出来散心。”连城并没有显得高兴起来。 “热闹在心里,不在排场上。”璟存轻扬嘴角,露出常有的笑:“你满腹心事,总不能一直这样。” 连城心中一惊,却只是道:“我有什么心事,当真胡说八道。” 汽车经行的都是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连城也不知要到何处。 直到汽车停下走出车门,方才看着眼前闪烁的霓虹灯光,诧异道:“这里?” 璟存优雅地微笑,让连城挎上他的手臂。 连城微微摇头,却并不开口,只是顺着璟存的脚步而行,对眼前晶莹闪烁的世界,恍若未见。 第40章 容光艳色 穿着制服的黑人恭敬地引着两人上了电梯,走进二楼大厅的大门,一直神情淡然的连城也不由得提起了精神。 巨大的宴会厅装饰得极尽富丽堂皇,大厅及其宽阔高大,但几米高的水晶吊灯还是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 大厅中似乎处处都有灯光点缀,将这一处地方照得精致繁华到了不似尘世。 侍者穿着统一的服装,有条不紊地在大厅的各个角落忙碌着。 而大厅上穿梭笑语的,一半是风度翩然西装革履的人,另一半,不用说都是华妆丽服的女子。 她们语笑嫣然,眼波流抓,一边挽着身边男伴的手,一边向其他所有的人露出笑意。 每个人都带着各种各样的笑,哪怕这些笑并不真实,其中的虚伪之意,甚至可以一眼看穿。 但璟存不一样。 连城不用看也知道,璟存脸上,亦是带着笑的。 但璟存的笑容真实而自然,绝不似绍廷的笑,让人分明感到寒冷,璟存的笑是那种只要嘴角轻扬,便可以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般的暖意的。 当然,连城知道,这笑容背后往往还有别的含义,不过,即便是她,也经常分辨不出其中哪些是单纯的笑,哪些别有用意。 自从凤鸣楼对李源交手之后,连城越发清楚,璟存不是个简单的人。 灯光和音乐,美人和笑语,将大厅里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 这种热烈的氛围,却在璟存和连城步入大厅的瞬间,有了凝滞。 裁剪适度的西装,与一袭素淡的旗袍,却将这一对年轻男女勾勒到了最好的样子。 他们各自的容光,又是一种美好的极致。 而他们就这样并肩走来,互相辉映,更将两人各自的美好,又加深了几分。 这种美,摄人心魄,逼退了人们那些寒暄的笑语,甚至让晶彩辉煌的灯光,也黯了下去。 “这是什么聚会?”连城低声道。 “放心,都不认识。”璟存答得含糊。 有美丽的女人对璟存的微笑表示回应,也有的轻轻对着璟存招了招手。不过璟存身边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板着脸的女伴,倒是没有哪个女子贸然上前讨没趣的。 洋人乐队在角落里奏着音乐,璟存拉着连城在一边的座位上坐下。 连城心不在焉地举着高脚酒杯,整个人都游离在这场聚会之外。 “怎么,一点都不感兴趣吗?”璟存握着酒杯稍稍凑近。 “其实这种场合,你又何必带着我。”连城淡淡地笑:“要不是我这个门神在这里挡着,今晚你一定能认识很多美人儿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美人,都很是热情的样子。” 璟存笑得有几分轻薄:“一眼看上去似乎都不错,不过绝大多数是经不起第二眼推敲的。既然经不起推敲,就算不得美人,不是美人,我可没有兴致去认识。据我所目测,今日场中,没有我想认识的。” 连城无奈地看了璟存一眼:“那你还要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地去撩拨她们,惹得那么多女人频频向我注目。” “挤眉……弄眼……呲牙……咧嘴……”璟存十分艰难地重复道,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但说话的神态刚好就是在给这两个词做注解。 连城也无奈而笑:“说你故意引得她们注意你,总归是不错的吧。” “我是在为一会儿做准备啊。”璟存说得无辜而认真。 第41章 大隐隐于市 “准备什么?” “一会儿舞曲开始,我总要给自己找个舞伴吧。” “你想跳舞,又何必定要让我来。”连城微微摇头。这样灯红酒绿、音乐满场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她此刻的心情。 “你就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同吗?”璟存问道。 连城神色淡淡:“这么豪华的场合,来宾竟然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人主动前来跟你傅五少爷打招呼,当然是奇怪的。其中还有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不知道又是什么人,可是显然你进来的时候,门上的人又是欢迎的,他们事先也知道你要来,却又没有主人来迎接你。” “你看起来漠不关心,原来你早发现了。”璟存微微一笑:“这些都不是政界人士,这是郾城中的一个新贵富商搞的聚会,邀请的是许多地方的知名人士,教育、商行、洋行、英商会,各个行业都有。这是他们所谓的自由聚会,可以随意结识朋友,主人或许在某个地方跟人聊天。” “这样的场合,倒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连城眼中掠过一丝光亮:“你是要见什么人吗?” 璟存笑道:“夫人的确聪明无比。不过这个人,不止是我要见。” 连城微微侧首,意示询问。 “大隐隐于市,那个人,是否连你的眼光也瞒过去了?”璟存笑问。 连城微微一怔,再次向场中的人看去,眼光转到一个人的脸上时,忽然便停了下来。 一直带着隐隐焦虑的眼神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变得明晰起来,与此同时,连城整个人身上,都带上了警觉。 连城缓缓站起身来,而那人也于某一个回头的瞬间,目光与连城相遇,对着连城走了过来。 璟存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于连城和那个人的样子,恍若未见。 男子穿着一身白色西装,衬衫也是雪白。 修长的身躯,使得他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优雅,但他的身子似乎稍嫌单薄了些,使得这一身挺括的西装穿在他身上,稍稍有些美中不足。 分明他的脸孔俊美无俦,但气度上,却稍稍比穿军装的绍廷,穿西装的璟存,要弱了些。他的脸色太过白皙,有一种苍白的感觉,与璟存那种富家阔少爷的白皙,是不同的。 直到那男子走到连城身边,连城的目光也始终没能从他身上移开。 而那男子也一直看着连城,满目惊喜,毫不掩饰。 “孟小姐……”那人走到连城对面,迫不及待地开口。 “梦……梦月,是你。”连城缓缓道。 走过来的人,正是梦月儿。 “孟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梦月儿惊喜道。 “我……”连城这才回过神一般,看向了璟存。 璟存脸上的笑却已经不见,神色难得的肃然:“终于想起来还有我在这里了吗?若是我在这里多余,我去跳舞便是了。” 看见璟存起身,连城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傅少……璟存,这是怎么回事?” “孟小姐……”璟存声音很低,却是意味深长地说着这三个字。 “是傅少奶奶。”连城没好气地道。 璟存这才回过身来,微笑道:“是我安排的。” “他不是被李源带走了吗?”连城问道。 “昨天我又被放了出来,原来是这位公子相救。”梦月儿说道。 “璟存……”连城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满心想问一问他是在何处找到了梦月儿,又是怎样将他从李源手中救出,却是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问什么才好。 第42章 孟小姐,原来你记得我 璟存只是一笑:“我救他,自然是有道理的。那天的话没有说清楚,我怎么可能任由他被李源带走。” 连城急道:“你到底要怎样!” “傅少爷,你不必多疑。”梦月儿看了一眼连城,道:“去年秋天,我在戏楼见过一次孟小姐,她是去听戏的,我下了场在后院闲逛,是她拾了我落下的东西,所以我才记得她。除此之外,就是那天咱们在戏楼相见了。孟小姐没有捧过我,虽然后来我常常记起她,却从来没有在戏楼里再见过。 “至于那天的那些话……”梦月儿略带凄凉地笑了笑:“我只是在顺着孟小姐的话说,审时度势地逢场做戏,本就是我最擅长的。” 连城的指尖在手心中用力掐了掐,脸上却是惊喜:“果然是你!我也一直记着去年秋天见到的人,只是不敢确定就是你,可见到你的样子,却又总是觉得无比熟悉,总觉得是见过的……” “孟小姐,原来你记得我。”梦月儿幽幽地道。 璟存有些不悦地插话:“她已经嫁了人,是傅家的少奶奶,你可以称她五少奶奶,也可以称她傅夫人。” “梦……梦月儿,李源究竟是让你干什么?”连城不理会璟存的话,又问道。 梦月儿脸上带着些黯然之色:“他前段时间找上了我,每天花很多钱捧我的场子。我渐渐觉得不对,心中很是不安,一再追问,他本是不肯说,后来我拒不肯收赏钱,他方才告诉我,想请我去唱堂会。” “唱堂会?”连城讶然。 李源既然这样千方百计地讨好梦月儿,甚至不惜出动了武力,竟然只是请他去唱堂会这样简单的事情吗? 果然梦月儿又道:“是要唱堂会,却是让我反串,唱旦角。” 连城看了看璟存,又看了看梦月儿,低声道:“生角反串旦角,似乎也是有的……”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李源这个人,不喜欢他做事情的手段和方式,可是后来,我一再谢绝之后,他竟然……”梦月儿说着攥紧了手,咬牙道:“他带人找到了我家里,与我养父争执一场,将他打了一顿,竟将他……打死了。” “啊……”连城失声惊呼,片刻,方道:“你养父是……” 梦月儿看了看连城,道:“是我后来被卖去学戏的人家。” “是吗,那你……”连城似乎还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顿了一顿,转过话头道:“难怪你始终不肯接受李源的要求了。” 梦月儿点了点头。 “璟存……”连城看着璟存。 璟存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神色凝重地从腰间掏出手枪放在连城的手袋里。 连城见状大惊,同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从窗外往下一望,对璟存道:“你认识?” 璟存低声道:“你带着他,混在人群里快走。” 连城惊道:“那你呢?你还有没有枪?”不等璟存回答,便要将手袋中的枪取出,却被璟存按住了她的手。 “不能一起走吗?”梦月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认识到了情形不对。 璟存不答,只是端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李源的人吗?是来抓我的吗?”梦月儿又道:“孟小姐,你多保重,我要走了……” 璟存一把抓住了梦月儿的衣襟,瞪着他那好看的眉眼:“他是傅夫人,你记清楚了。你要是敢连累她,我会毙了你的。” 说罢,将手一松,反手握了握连城的手,对她说了句“你先回家”,转身隐入了尚在舞动的人群去。 第43章 连环计 楼下的骚动很快感染到了二楼的人们,片刻前还在舞池里翩然舞动的人们脚步匆乱,一片惶然。 连城向璟存的背影看了一眼,抓过梦月儿的手臂,朝着人群中走了过去。 “孟小姐,到底你为何要救我?” “多说无益,不管谁问起,你记得就是我曾花钱捧过你。”连城顿了一下:“若是在傅少爷面前,就按你方才的说法。” 楼下的惊呼让楼上的人群越发慌乱,片刻前还挂在脸上的亦真亦假的笑都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鬓间精致的头饰跌落在地,被踩得支离破碎,高脚杯中殷红的酒浆泼洒出来,沾染了女郎们华贵的裙子。 梦月儿对一切慌乱恍若未见:“你根本已经忘了去年秋天见过我了,你刚才是顺着我的话,骗了傅少爷,对不对?” 连城拉着梦月儿顺着人群往大门口方向走去,听见梦月儿的话,略一迟疑:“对。” “我原想你不会记得。”梦月儿轻忽的声音里有些失落:“去年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是旦角的打扮。” 楼下砰砰几声枪响,惹得许多人一起尖叫。 “什么?”连城没有听清楚。 “那你为何要救我?”人们得知发生了动乱,都只顾着往前拥挤,连城更加警觉了几分,唯有梦月儿,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人们的挤碰,还在追问连城。 “你……你本来叫什么?”连城问道。方才听梦月儿说他是被卖到了养父家中学戏,连城忍不住差点就要问他,以前在哪家人家,本来姓甚名谁。可是因为璟存在旁,还是硬生生地忍住。 “许月梦。”梦月儿答道。 连城拉着梦月儿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你姓许?是你父母把你卖给唱戏的了吗?” 梦月儿的双眼凝视着连城的侧脸:“我也是他们收养的,卖我的那家人也不姓许。” 连城要脱困而出的神情十分坚定,但梦月儿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手,曾有过颤动。 “孟小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梦月儿急切地问道。 连城神情未变,嗓音却已经沙哑:“我一定会保护你安全的。” “孟小姐……” 有穿着一色灰色衣裳的人已经将一楼的大厅团团围住,大门更加是重重把守。 “低下头,别说话!”连城更加凑近了一些,警告梦月儿不要出声。 枪响将人们的议论压了下去:“要命的都不要乱动,只管按顺序从这门口走出去就行。” 大厅上虽然挨挨挤挤站着数百人,但见到有人慢慢通过了大门,终于还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人们虽然不敢大声说话,低声议论却也难免。 连城也无心去听人们各式各样的猜测,只是既不敢往前走,却又担心落后了,走到人群的边缘,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她拉着梦月儿,挤在人群正中,一步一步的往前挨着。 暂时看似没有危险,但就算有几百人,也终究有走完的时候。 “孟小姐,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就一点也不怕吗?”梦月儿反问。 “我怕,可是即便送了命,我也要保护你。”连城声音虽低,却说的坚决。 “你这样说,我是会对你动心的。”梦月儿从连城手中抽出了手臂,却在下一刻,揽在了连城肩头。 “不……月梦,你不能误会了。”连城却是一下子急了起来。 梦月儿笑得云淡风轻,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光芒,注视着连城:“我……” “孟小姐!”有人低声叫道,声音里满是惊讶。 连城不意在这里居然还有认识自己的人,愕然回头,亦是低声惊呼:“苏小姐!” 这正是当日在孟府,房太太带去给绍廷认识的女子苏小姐。 连城看见苏小姐的目光,随即意识到自己与梦月儿这样,实在引人误会,可是这个时候,却也不是解释的时候。 “原来苏小姐也来了!房太太也来了吗?”连城忽然想到了什么。 “房太太跟我走散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苏小姐蹙眉道。 果然如此,连城暗道。房太太是个非常洋化的人,有许多洋人在这里聚会,她应该是会来凑热闹的。 “既然房太太也在,便不必担心,应该会有人来控制局面的。”连城道。 房太太的先生,是新到郾城上任的警备厅厅长,只要这样的局势拖延下去,一定会惊动警备处的。 连城只怕,自己跟梦月儿,会在警备厅的人到来之前,便被灰衣人识破了身份。 “傅先生呢?”苏小姐问道,“他有没有同来?” “我们是一起来的,不过……”连城看着苏小姐眼中难以掩盖的鄙夷之色,尴尬道:“我们走散了。” 眼看大厅中间的灰衣人将人群分散成几个部分,加快了搜查,连城心中愈发焦急起来。 “孟小姐,你有孟督军那样的弟弟,还有傅先生与你同来,你还害怕什么?”苏小姐语气中带着讥讽。 “砰”的一声枪响。 “Oh!”大厅后面的位置忽然有几个洋人女子失声尖叫,叫声惨厉,一时间漫布了整个大厅。 枪声响起的位置,是在大厅后面。 “所有的洋人,都不能放过!”有人粗暴地喝道。 又是一声枪响,这次呼叫的,是个洋人男子。 刚才有些平静的大厅忽然便又动乱起来,在场的洋人着实不少,闻言陷入了恐慌。 门口守着的灰衣人开枪喝止,却也已经无济于事。 在一众洋人们混杂着中国话和外国话的叫嚷之中,众人纷纷冲了出去,守在门口的灰衣人凌空放枪,只有让局面更加混乱。 连城拉住梦月儿,趁乱也跑了出去。 失控的场面,唯有连城知道,方才在后面对着洋人开枪的那个声音,是璟存。 想必是他见大厅中的人终将被困住,才对着洋人放枪,制造混乱。至于他的枪,一定是他出其不意地打倒了某个灰衣人。 终于跑出了大门,跑上了大街,眼尖的连城一眼看见不远处傅家的车子被两个穿着灰衣的人围住。 他们早有准备! 好在跑出来的人们都各自慌乱着找车子逃离这个地方,连城跟梦月儿似乎并不显眼。 这样的场合门口,照例有许多黄包车,也有聚会的人自己开来的汽车。只是逃出来的人都在混乱之中,一时间你争我抢,不仅他们自己的汽车没有办法开走,黄包车东一辆西一辆乱成一团,甚至连过路的汽车也都被堵在了这里。 “报告长官,我刚刚看见好像是那个人跑了出去!”门口有灰衣人大声向他们的长官报告。 “混蛋,怎么不拦住!”长官震怒,连城与梦月儿躲在一边,听得出来这便是李源的声音。 “报告,我刚看到好像是那个人,正准备走过去,忽然被人从背后袭击!” “是谁?”李源追问。 “报告,没有看见。” “他独自一个人来的吗?还是跟谁在一起?” “似乎……似乎旁边有几个女子,人跟人挨得很近,分不出哪个是跟他一起来的。”那人说道。 李源似乎思索了片刻,忽然又道:“把里面的人手叫出一半来,在外面搜查。守住傅家的汽车!” “你在担心傅少爷?”连城拉着梦月儿,顺着洋楼的墙壁往远处走去,梦月儿忽然问道。 “他……”连城咬了咬牙:“他会想到办法。” “报告,报告,姓傅的那个人已经被找到了。” “长官,他中了一枪!该怎么办?” 两个人一齐向李源汇报。 连城刚刚走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瞅准了两座大楼之间的夹道,一把将梦月儿推了进去。 “你一个人救不出傅少爷的!让我去见李源吧!”梦月儿急道。 “你从这里逃走,不要回戏楼。”说完在梦月儿耳边低声说了个地址,将手袋了里的东西塞给了他。 连城压低了声音,顿了一顿,沉声叮嘱:“就是这个地方,你拿着这个东西,他们会让你住进去。你若有闪失,我今日死了也是恨你!” 说完,连城伸手握住了袋子里的手枪,缓步朝着大门方向走去,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在这里了!”连城没有走出多远,忽然有人在她附近一声欢呼。 连城一惊,身边已经有两个灰衣人缓步走近。 “长官的办法十分管用。看你这次往哪里跑。”一个灰衣人狞笑道。 连城心中又惊又怒,却又暗自松了口气。 什么璟存受伤,中了一枪,看来都是李源的奸计。 他大概是猜到了门口交通瘫痪,知道混乱中连城和梦月儿走不远,是故意让手下在那里大声喊叫,目的就是为了引得连城出现。 方才璟存制造了动乱,使得连城和梦月儿得以趁乱脱身,没想到这么快,又被李源反施一计。 梦月儿此刻有了个暂时安稳的容身地方,令连城担忧的,反而还是璟存。他混进了李源的手下,处境十分危险。 连城在心底盘算了一下,还是暂时不要跟这些灰衣人火拼,跟着他们去见李源,更好一些。 到时候只要跟璟存口径一致,坚决否认见过梦月儿便是了。 否则璟存没有脱身,还在李源手中,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傅夫人,没有想到这么快,咱们又见面了。”李源的脸上带着冷笑,一个眼色,连城两个灰衣人分左右持枪监视连城。 第44章 囚禁 当此危险的情形,连城反而平静了下来。 “每次见到李源先生你,似乎都不太太平。”连城微微一笑:“这实在不得不让我好奇。” “好奇什么?” “李源先生的来历啊。”连城道:“我是个不管闲事的人,但不知道孟家和傅家的掌权人们,对郾城里突然出现的这股势力,该怎么看呢?” 李源冷笑几声,道:“傅夫人,孟大小姐,你不必拿娘家跟夫家的家底来威胁于我。别说你父亲只是个拥兵三省的军阀,傅坚只是这一省的省长,就是北方内阁里,我们怕的人,还真不多。” “可你此刻人在郾城,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连城心中暗自着急,璟存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是否安全。 “是吗?”李源冷笑一声,伸手捏住了连城的下巴。 “你干什么!”连城惊怒交集。 这些人动刀动枪,她倒并不畏惧。如今正当乱世,虽然正府方面严格控制,只限军队、警备方面储备枪支,但有方法弄到枪的人还是有的,但公然拿着枪支在闹市区火拼的事情,毕竟不是能够轻易做出来的。 李源拿着枪制造动乱或者用来威胁,但连城笃定他不敢对着自己开枪。 可连城没有想到,李源居然会对自己举止轻薄。 “傅夫人名气很大,不仅出身不凡,看样子也是个美人儿。”李源笑道:“若是将你捉走了,说不定倒是大功一件呢。” “报告,那边有警备厅的人赶来了!” “报告长官,似乎有军中的人正在朝着这边赶来!” “带上她,走!” 绍廷听到下属回报说车子已经开不动,当即指挥部属兵分两路,从东西两边包围了这座舞厅。 舞厅门口拥堵的车子还没有尽数散去,尚且有惊魂未定的洋人在大声叫嚷,看到绍廷带的手下又是穿着正装的军队,更加恐慌起来。 “你们把守住附近,我进去看看。”绍廷命令属下道。 “什么风把代督军也吹来了?”一个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绍廷回头,却是傅家大少爷跟一个穿着警备制服的人,带着一大队警备人员赶了过来。 “傅世兄,你也来了。”绍廷淡淡招呼。 “孟贤弟,你不认识这一位吗?我来介绍。这位就是省警备厅新上任的余厅长。”傅大少道。 “孟督军,真是久仰久仰。”余厅长满面笑容:“前不久家内刚到贵府上去打扰,承蒙关照,当真感激不尽。其实我早当到督军府去拜会,只是一向……” “两位可知道今日在这里聚会的是什么人,持枪闹事的又是什么人?”绍廷打断了余先生的话,直截了当的问道。 “这……”余先生愕然。 “两位若有公务,我便不打扰了。”绍廷带着副官,举枪朝舞厅里走去。 “快,你们也跟上,到处搜索一下。”余厅长忙指挥下属。 绍廷刚准备过马路,却看见身后不远处的某一个转角有灰色的人影一闪。 绍廷对着副官一点头,副官立时便去追那个人影。 房太太找到了自己先生,说是在慌乱中,跟苏小姐走散了。 “孟少爷,苏小姐跟我走散前,说看到一个人似乎是孟小姐……” 不等房太太絮絮说完,绍廷一挥手,一队部属跟着他走进了舞厅。 连夜的搜索,这个郾城最繁华的地带彻夜灯火通明。 清晨的医院里。 “苏小姐,你好生休养。我会派人来照顾你。”璟存对躺在病床上的苏小姐道。 “你要去哪里?”苏小姐惊道。 “昨晚的事情还要处理。” “你手臂刚受过伤!”苏小姐惊道。 “是谁打伤了我,我总要查一查。”璟存满不在乎地笑。 “你留在这里也可以。”一直不开口的绍廷终于说话。 “关于昨天的情况,或许我可以帮你。”璟存道。 绍廷点了点头,径直走了出去。 “连城还没有消息?”走出病房,璟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两边府上都刚回过话,她哪里都没有去。”绍廷道。 “舞厅门口的一百二十六辆黄包车夫,都没有印象昨晚拉过她离开。”璟存皱眉。 “你的动作很快。”绍廷面无表情地道。 “有几位家兄在,连夜查问这些事,轻而易举。”璟存道:“关于聚会的人,你有什么消息?” “聚会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闯进去的那些人。”绍廷侧首看着璟存:“我抓到了一个灰衣人。” “有什么发现?” “我还没有审问……”绍廷顿了一下:“他已经服毒自尽了。” 璟存蓦地站定了脚步:“连城是在他们手里。” “你认识这些人吧?为什么你跟连城出现的地方,他们总会制造动乱?” “你知道得很多,这么快就查到了凤鸣楼那所戏园子。” “有人在郾城动用大批枪械,我不会毫不知觉。”绍廷的神色冷然:“可是若非追查之下,我并不会想到那些人两次出现,你都带着连城在场。” “我会保证连城毫发无损。” “连城跟那戏子……” “找到了她,你听她自己解释。”璟存低沉了声音。 连城醒来时,只觉得周围的光线刺眼的亮,而头脑的一阵阵沉重,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她缓缓闭上眼睛,困意很快袭来。 然而下意识地,连城将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然而皮肤上好像被包着一层厚厚的海绵,分明指甲已经深陷,痛楚却是极其轻微,几近模糊。 这种情形,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靥。 所以尽管身体感觉不到痛楚,心里的警惕跟震惊,却让连城强行睁开了眼睛。 别致的房间,精致的窗户,光线充足…… 可是,这个地方,她不认识。 “醒了吗?”一个人从房间外走了过来。 “没有,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听声音这似乎是站在门口看守的人。 “也是,这个药劲儿很大,一般要有超过十二个小时才能醒。现在才八九点。”说话的人低声咳了咳:“你说长官把她带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看守人吃吃笑道:“不会吧,难道不是为了献上去吗?难道长官还有这个心思,想自己要了?” “这么美的小娘儿,看到吃不到,未免太可惜,你看他们漂洋过海带来的女人,跟这一比,可是差得远了。但是献上去,好处恐怕比自己要了大得多啊。长官一心想往上爬,恐怕不会这么蠢吧。” 两个人低声咕哝,吃吃淫笑,说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俗话。 连城的意识却因为愤怒而逐渐清醒,同时隐约分辨出来,其中一个声音,就是那天在戏楼,出口调戏青未而被自己踢倒在地的人。 是那些灰衣人。 李源,劫走自己的人是李源无疑。 李源与璟存显然认识,但看起来交情很是寻常。李源似乎背后还有着极大的靠山,以至于他将璟存的父亲、省长之职也不怎么忌惮,对孟家的兵力似乎也是寻常态度。 这样的人,连城却想不到认识的人里面还有谁。 连城眼前如同出现了一团迷雾,身体疲软之下,几乎就想合眼睡去。 但一番挣扎之后,连城终于缓缓起身。 门口有人把守,但光线透入的地方,却似乎没有人守着。 想必,后窗外没有立足之地。 连城悄声移到窗下,果然,自己处身在第四层楼房之上。后窗对着的,是一片十分荒芜的园子。 高度即便不是问题,问题是,窗户外面,那一根根拇指粗细的铁条。 即便有人从窗子底下经过,连城出声呼救,窗下的人说不定听不到,却被守在门外的人听到了。 …… 连城逐渐恢复了清醒意识,却想不到要用什么办法从这里逃脱,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门外脚步的动静。 “长官!”看守的人显然很是惊慌。 “混蛋。让你们看人,你们竟然在这里聊天!”李源低声怒道。 “报告长官了,里面的人还没有醒来。” “没有醒来,也不得大意!找两个人进房间里看着去!”李源怒道,但随即又改口道:“算了,不用你们,还是叫两个女人来看着她。记住,不该说的话不要多说,谁要是坏了事,就叫他死。” 李源走开后,看守自己的女人来之前,门外两个人低声咒骂几句,也就不再说话了。 连城假装闭上了眼睛,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再次陷入昏睡,却在暗中思索整件事情的始末。 乔公! 一道亮光闪过连城脑际。 莫非李源依仗的人,便是乔公? 那是怎样一个人,连城自幼跟着父亲,出嫁后在傅坚家里,见过的权贵实在不在少数,可是她实在想不到哪一个有权势的大人物是姓乔的。 况且即便不论乔公究竟是什么来历,显然璟存对他又是极其敬重的。 像璟存这样游戏人间的公子哥,也会在提到他的时候郑重其事,可见乔公理应是个令人折服的人,但真正一个令璟存也折服的人物,他的属下李源又怎会将璟存的妻子劫持了来?而李源手中的人,又怎会想到将自己献给乔公这样猥琐的事? 看来李源劫持自己,用意定然是在谋划着什么,并非只是劫色这样粗俗不堪的事情。 第45章 你对自己,真下得去毒手 进来的两个女子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干净利落,举止轻盈有序,见连城睡着,便都一声不响地站在,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倒让连城察觉不到什么端倪。 中午醒来,两个女人殷勤服侍,却始终都不开口说话。 门外的守卫也都不开口,连城不管问什么,也都没有人回答。 有人送来了午饭,两个女人在桌子上摆好,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连城正感到无比纳闷,又有人送来了一叠衣物,衣服显然是簇新,不仅有旗袍,还有丝质的睡衣跟浴衣、拖鞋之类。 连城不由得大怒:“你们这是要将我长久关起来吗?” 送东西的人忙忙将衣物交给女佣,锁上门转身离去。 连城起身打量房间,装扮是西式的,十分宽敞。 而房间里一应所需物品都十分齐备,加上刚才送来的衣物,再有人按时送饭,想要软禁一个人,轻而易举。 “我要见李源!”连城对着两个女佣大声喊道。 两个女佣恍若未闻,只是伸手邀请连城去用饭。 连城忍不住便要发怒,然而一转念间,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她伸手将所有的杯盘碗碟全部扔在了地上,全部摔得粉碎。 两个女佣惊慌失措,连看守的人也不得不匆匆跑了进来。 只是他们看守得十分严谨,即便是这样,也并没有给连城可趁之机逃跑。 而事实上,连城也早已经想到这样短暂的时间根本没有机会逃跑,即便跑出去,也会很快被抓回来,反而被看守得更加严谨。 她这样做,只是要让这些人,把她的动静带话给李源。 精致的细瓷餐具被换成了木质餐具,连城还是照样全部摔掉。桌子上的饮食全部分毫不取,唯有在浴室独处的时候,饮下一些清水维持。 饥饿让连城的脸颊很快憔悴了下去,但黑白分明的眼睛,反而显得眼神更加凌厉。 终于在第三天一早,李源走了进来。 “傅夫人,我们谈谈。” “你想谈条件,应该去找跟你谈得着的人去,你找傅省长,或者找代督军都可以。跟俘虏谈条件,真是闻所未闻。”连城淡淡地道。 “我自然会跟需要的人交换条件,但是跟你,也不是没有条件可谈。”李源露出阴冷的笑:“比如,我可以根据这个俘虏是否接受我的条件,来决定我对她的态度。” “李源先生,你以为你软禁了我,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了吗?”连城冷笑道:“你以为,你敢苛待于我,傅家或者孟家,还会答应你什么吗?” 李源哈哈大笑:“看来傅夫人对娘家和夫家的势力,还是很自信的嘛。”说罢,将几张报纸抛在了连城面前的茶几上。 连城大眼一瞥,是这几天的晨报、日报和晚报。 头版上面,几乎都是用了整个版面,宣扬傅家五少奶奶孟氏失踪的事。 “傅少爷当然知道你是在我的手里,可是以傅家跟孟家的势力,三天时间也并没有找到你。”李源笑得阴刻而得意。 “所以呢?” 李源身子凑近了连城一些:“我自然不敢苛待你,所以才要一天三茶六饭好生招呼你,如果你不乖,我也没有办法,只有千方百计,让你欢喜欢喜。” 李源狰狞而淫邪的笑,让连城又想起前几天提前醒来时,那两个守门人的话。 连城只是心惊,难道李源,当真敢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意图吗? 不,若是李源对自己图谋不轨,又何必费了这么大的事,将自己捉来却又严密看守。而且三天的时间,他要找璟存交换什么条件,早已经主动去找了,要谈什么条件,也恐怕已经谈妥了,又为什么将自己藏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呢。 “傅夫人,怎么样?”见连城怔怔不语,李源笑得更加得意, 除非,李源把自己关起来,想要要挟的,根本不是璟存。 一个念头蓦地闪过连城的脑际。 连城暗骂自己糊涂。 李源一次次出手要针对的是谁,上次戏楼的事情是为了谁,而这次舞厅的事情又是为了谁,他将自己囚禁起来,想要势在必得的人又是谁,如何便没有早一点想起。 李源要要挟的,绝不是傅璟存,也绝不是孟绍廷,居然,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连城放在一侧的手不由得紧紧攥起,却隐在身子一侧,确定李源不会看见,而脸上的惊慌失措,却是显而易见:“李源先生,挖空心思做出这种把戏,倒真亏了你。” “什么意思?”李源的神色微微一变。 李源虽然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然而那一瞬的变化,却仍是被连城看在了眼里。 他的用意,毋庸置疑是,是被自己猜对了。 连城的手攥得更紧。 “什么意思!你为了要挟傅家,竟然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难道……难道你竟敢对我不轨吗?”连城恐慌尖叫。 惶恐是真,尖叫也是真,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假的。 李源冷笑道:“你知道怕就行。” 女佣又端着茶饭进门的时候,连城直直地躺在床上,却并没有合眼睡觉,亦没有盖上被子。 女佣走近,想要请连城起身,却发现连城的双眼虽然睁得极大,却只是空洞洞地看着房顶,没有一点神采,更加没有看到她邀请的手势。 女佣伸手去推连城,却忽然“啊”地一声尖叫,慌乱中一直不开口的女佣也终于在惊恐中叫嚷了起来。 连城的双眸在两个女佣夺门而出的那一刻稍稍回过神来,然而她几番努力提起血淋淋的左手,却都因为无力而放下。 李源带着人来的时候,连城的意识并没有完全失却,但她仍是闭着眼睛,保持着昏迷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一个陌生的口音道。 “不要多管,先给她止血。”李源怒道,“你们两个,是怎么看着她的!” “对不起!是我们……是我们的……不好。”开口的正是其中一个女佣,说的话吞吞吐吐。 “别说了!”李源急躁地止住了她的话。 “血流的很多,不知道是否伤了动脉。我只能暂时包扎。李先生,这……这要送医院才行!” 李源似乎有片刻的沉默,但随即沉声怒道:“都出去!还有你们两个,也跟我出来一下!” 连城缓缓睁开眼睛,李源,给她包扎伤口的人,还有两个女佣,都不在房间里面了。 下床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几天的饥饿以及方才的失血,让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步履维艰。 扯下被鲜血染红了大半的床单,支撑着走到后窗旁边,虽然有一根根铁条挡在那里,但将一条床单从这里塞出去,系在铁条上,并不为难。 再回到床上躺下,连城已经觉得天旋地转。 脑子已经懵成了一片,根本无法思考什么,就连方才的一系列举动,都是按照脑中事先想好的,机械地执行。 还有很多事情,还有很多疑点,但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思索了。 连城觉得很累,很累,这一次,终于可以合上眼了。 “小姐……小姐……” 连城觉得满脑子都是戚哀的哭声。 声音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连城已经恍惚分辨出来,这是琳儿的哭声。 睁开眼睛,熟悉的样子依稀是自己的房间,这一切恍如在梦中一样,所以连城又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再次睁开眼睛,哭声依旧清晰,琳儿伏在自己床边,哀哀哭泣。 “你先下去,你这样吵,小姐根本没办法休息。”一直站着不动的绍廷忽然开口。 “我就是要让小姐快点醒来啊!她已经睡了这么久了。”琳儿哭道。 绍廷皱了皱眉:“她失血过多,当然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那我就在这里守着小姐。小姐也不知道被谁打伤,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琳儿说着,又凄凄哀哀地哭着叫了一声小姐。 “琳儿,你先出去。”绍廷又道。 琳儿诧异地看着绍廷:“少爷,你今天不忙吗?你怎么……怎么还在这里?”见绍廷神色肃然,琳儿才不敢再多说,悄悄走了出去。 “醒了吗?”片刻,绍廷方才开口。 “嗯。”连城低声应道。 “那是一伙儿什么人?”绍廷问道。 连城缓缓侧过头去,看着倚墙而立的绍廷:“我自然会查清楚。” “你知道些什么?” “除了不相干的看守,我并没有见到什么人,因此毫无头绪。”连城淡淡地道。 “是因为跟傅璟存有关系吗?”绍廷抬起了视线。 “凭你怎么猜测。”连城仍是淡然。 语罢,连城抬起左臂,从手掌到手肘,都被重重纱布包裹,已经看不到一点肌肤,但纱布洁白,也没有血痕,显然伤口都已经没有再流血。 绍廷走到连城身边,俯身看她:“你对自己,真下得去毒手。” 连城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你倒看得出这是我自己下的手。” 第46章 流血控诉 “看到那片白布,我就知道那是出于你的手。”绍廷的声音亦十分冰冷。 连城又是轻轻一笑:“我若不是知道你能看得出来,也不会付出这个大的代价,争取那一线求生的机会了。”说着连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绍廷伸手握住连城的这条伤臂,俯身迫近:“若是我看不到那片布呢?” 连城被绍廷的手握住了伤口,痛得微微皱眉,听见绍廷这样说,却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布片上写的字,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就会传得十个人看到,传着传着,一定会传到你的眼里。” 连城对上了绍廷的目光:“我既然写了那些字,就一定会让你看见的。” “流血控诉,代理督军下台。”绍廷看着连城,目光冷然,一字一字慢慢将这十个字念了出来。 而这十个字,正是连城写在那片染血的床单上的。 趁着李源带着所有的人走出去,连城匆匆扯下了手上止血的纱布,用手臂上的血,写成的。 然后,她把这片床单,挂在了后窗外的铁栏杆上。 挨着后窗是一片荒芜,然后是一道围墙,围墙外才是一条小路。 这样的地方应该极少有人经过,即便有人经过,连城被人密切监视,也没有机会呼救。 可是,在后窗挂上一幅半边染满了鲜血、半边写着几个大大的血字的白布,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后面没有监视的人,李源他们绝对不会注意到,而发现的路人,也决不会来这所宅子里寻找公然放出这些字的人。 事情只会传到血字所书的“代督军”的耳朵里。 “就是这十个字。”连城轻扬嘴角。 “什么意思?” 绍廷的手并没有太用力,但连城的神情,显然是已经牵动了伤口。 只是连城没有呼痛,除了因为疼而皱起了眉头,神情如常地笑着:“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一方面对我宣战,让舆论都知道代督军受到了极端的控诉,一方面还要让我救你,好一条一箭双雕的妙计。”绍廷的笑泛着寒意。 连城又是轻笑:“既然你提到了舆论,那应该是一箭三雕才对。” “还有什么?”绍廷问道。 “既然代督军下台的事张扬了出去,那么你从那所宅子里救出了我,也一定被大家知道了。定然人人都以为,是某一帮势力为了弹劾你,所以才将你的姐姐俘虏了去,以此来胁迫你。”连城心情甚好地微笑着,“你说是不是?” “这样一来……”绍廷几乎没有思考,很快便顺着连城的话道:“无论怎样,世上也不会有人相信,那些字出自你的手,而其实想要弹劾我的人,是你了。” “有人利用我来威胁你,甚至不惜割了我的手腕来写血书,而你果然又救了我,人人都会说一句,孟家姐弟,当真是姐弟情深。”连城微笑:“那么以后我为你做什么,定然都是一片好意了。你若说我有恶意,我不肯承认是自然,恐怕连旁观者,都不会相信呢。” 绍廷更加凑近了一些:“你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倒一点也不忌讳。” 连城咯咯一笑:“我是个明明白白的真小人,为了达到目的……”连城压低了声音,带着笑却仍是阴冷:“我会不择手段的。” 绍廷的手捏住了连城的下颏,将她精致的下巴微微掂起,仔细看着连城的面容:“你在怕什么?” 连城的神情有微微的波动,脸上笑意却是依旧,她轻轻扬了扬受伤的手臂:“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你不是一个会这么着急的人,可是你却选择用割伤自己这样极端的方式脱困,而且就这样亟不可待地,没有脱困就向我宣战了。这不是你一向做事的风格,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绍廷的目光中带着洞察之意,似乎深邃不可见底:“连城,你在怕什么?” 连城的目光中掠过慌乱,只是这神色一闪而逝之后,声音还是如旧平淡:“我只是一介女流,被人无端关了起来,肯定是怕的。” “你既不是寻常的一介女流,也不是被无端关起。”绍廷压低声音道:“你怕的,根本不是关住你的那些人,尽管他们的来历,肯定不简单。” 连城未受伤的右手蜷缩在锦被底下,紧紧攥起,脸上却极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怕他们拿着你,去威胁某些人。”绍廷说得笃定。 连城的右手指甲将床单抓得道道皱起,嘴角却是牵出了一个嘲弄的笑:“你这般擅于猜想,连我也觉得佩服你。可惜我连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据我猜测,他们想用我来威胁的,不过是孟家或者傅家而已。” 连城笑得轻淡:“孟家或者傅家被敲诈勒索,我都毫不在意。只可惜,孟家或者傅家的人,未必肯为了我这个人,答应人家什么吧。” 绍廷的手不由得一紧,迫得连城跟她双目相对,却终于只是口唇微动,没有说出什么。 “是傅璟存吗?”片刻,绍廷方才沉声开口。 连城不语。 “上次是在凤鸣楼,这次是在舞厅,两次你都跟傅璟存在一起,两次都有人持枪动手。”绍廷看着连城的双眼,深邃的双眸似要洞悉她的真实心意:“傅璟存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叫梦月儿的戏子,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连城虽然极力压抑,却终究忍不住神色微变。 有人在郾城持枪动手,绍廷身为军务督理,查到凤鸣楼并不难。而当日的纠葛,戏楼的人自然会供出是因为梦月儿而起。 “你什么都查到了,难道不曾听人说起当日的缘故吗?”连城淡淡地道。 绍廷放开了连城的手腕,不再开口。 某股不知名的势力劫持代理督军之姊傅孟氏,以此来威胁代理督军下台的事情,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孟绍廷子承父业代理中部三省督军一职,军界政界一直都有反对的声音,甚至老督军仲达的旧部,也有些反对的意见。 可是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公然出现在了民众面前,而且是以这种绑架劫持在先、又有血淋淋的公示的极端形式,一时间民间自然舆论哗然。 至于这股反对势力居然割伤了孟小姐的手腕,用她的血来写血书对抗孟绍廷,手段之残忍,却也让人们唏嘘不已。 “小姐,傅家的几位少奶奶来了。”琳儿到连城的房间通报。 “就说我被关了几天没有吃饭,又受伤太重,失血过多,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难以起来,又十分怕打扰,不敢听到一丝吵闹的声音,既不能下去见她们,又不方便请她们上来,就请她们在楼下坐坐吧。”连城打开衣柜,正在拿着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比量。 “哎,好嘞。”琳儿应得清脆。 傅家几位少奶奶对这位进门最晚、出身却比她们都高,又嫁给了最受父母宠爱的五少爷的新弟妹,都是有些不喜欢的,虽然平日不生活在一起,但每次见了面,七嘴八舌的话中明里暗里带着绊子,却总是少不了的。再加上她们跟连城说话时候,那一股阴阳怪气的神情语气,早就让琳儿觉得十分不快了。小姐这样对她们,琳儿自然十分高兴。 几位少奶奶来了一趟,面上尽了心,也就快快地走了。 琳儿送走了客,却发现房间里已经不见了连城。 大小姐忽然就这样不见了踪影,身上还带着伤,脸上还是一片苍白,琳儿越想越是害怕,慌慌忙忙去回报了姨太太。 姨太太对绍廷忽然又被报纸一通报道,早已经十分不耐烦,琳儿忽然又吵着小姐不见了,更是让人生气。 “你找也没找,就说小姐不见了。小姐这么大人了,有手有脚,到哪里还要别人操心吗?” 姨太太一通话,让琳儿不敢说小姐其实是自己找了衣服出门去了。 等到午后,也不见小姐回来,琳儿记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偶然在走廊上遇见宋妈,宋妈问得小姐还没回来,问道:“小姐说不定是回傅家了吧。” “小姐回傅家,怎么会不带上我呢。”琳儿没有心情跟宋妈多说什么。 “你往军务处打个电话,跟少爷说一声也好啊。”宋妈道。 琳儿踌躇:“少爷忙着公事,我怎么敢……” “少爷这两天还有什么公事可忙的,还不是小姐出的这回事!”宋妈道:“找不到少爷,让副官带个话也行啊。要是小姐又被人抓走了……” 琳儿吃了一惊,顾不得回答,便匆匆跑开了。 黄包车走到一处小路口停下,一身宽松衣裙的女子缓步走下。 在小路口看了看四下,方才走了进去。 小路越走越是僻静,这条路左右也有人家,但都是后墙,并没有哪一户将门开在路上,所以道路就显得荒芜了。 第47章 他不见了吗 道路的尽头,是一所宅子。砖墙灰瓦,门庭看起来倒也不小,只是处所这样偏僻,看样子不会住着什么有身份的人家。 女子走到门口,正欲敲门,却忽然停下。似乎是犹豫了片刻,便转过身来,走到一边,伸手敲了敲一侧的偏门。 这女子,正是连城。 很快一个仆人过来开了偏门,惊喜地叫道:“小姐!” 连城点了点头:“这几天,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啊。”仆人年岁已老,看见连城欢喜之下,脸上清清楚楚显出了皱纹:“小姐,报纸上说你被人抓走,是真的吗?你的脸色这样差,你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我已经没事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我会告诉你。但报纸上乱说的事,千万不要给士颐知道。”连城神色焦急:“你确定这几天,都没有人来过吗?” “真的没有人,小姐,有什么人要来?”老仆问道,“是为了士颐少爷吗?” “会不会是四天前的半夜来的,你们没有听到?”连城不答,只是追问。 “小姐放心,你把士颐少爷交给了我们,我们不敢轻忽。这门上日夜有我老头子守着,巷子里过个人,我也能听到,绝不会有谁来了,我不知道的。”老仆道。 连城微笑:“戴叔,我当然信得过你,信得过你们。”只是焦急之色始终难掩:“戴叔,若是有人来,还请你多留意。他大约这么高,眉眼干净,名叫许月梦,拿着我的手袋,里面有我用的那一只法国口红为信物。你好生收容他,然后跟我联系,只是对士颐,先不要多说什么。” 戴叔脸上早已经脸露惊讶之色,连城刚刚说完,他便惊讶道:“许……许……”只是他的情绪太过激动,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连城点了点头。 “小姐,定的准吗?”戴叔的手轻轻发颤。 “我虽只有五成的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也要查个清楚。”连城道。 戴叔的手轻轻发颤,比在自己后颈的地方:“是不是在这里……” “是。” “拇指大小?” “对。” “天哪……天哪……”戴叔的双手颤抖着合十,抬头看着看空,喃喃地道:“苍天开眼,苍天开眼哪!” 戴叔说着又转向连城,双目已经含泪:“小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连城微笑道:“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却总是这么叫我。” “你一天是大小姐,就永远是。”戴叔道。 连城蹙眉叹道:“可是刚刚找到的人,转瞬就不知去向了。他被一些人缠上,我跟他说了这里的所在,让他逃来找你……” 戴叔惊道:“可是这几天并没有人来……” “戴叔,你放心,我想尽办法,也会将他找到。这比之大海捞针,已经容易太多了。”连城微笑道。 “小姐说得是。”戴叔看了看连城道:“小姐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你的脸色这样差……若是有一日小姐你累倒了,那他们……他们……” 连城打起精神微笑道:“戴叔你放心,若我是不堪一击的人,你们也不会放心把这个担子交个我了。” “是了小姐。”戴叔见连城并不进门,问道:“你不进去看看少爷吗?” 连城的目光透过侧门的空隙,向里面看了片刻,摇头道:“别跟士颐说我来过,让他不要懈怠了就是。” “少爷很是刻苦,没敢忘了小姐的教导,只是少爷许久不见你,虽然嘴上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他很是想你。”戴叔喟然:“小姐,少爷还小,你有时间,多来看看他才是。” 看着连城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巷子里,戴叔方才轻叹一口气,缓缓关上了侧门。 听到侧门被关上的声音,连城的背影微微一滞,终于回过头去,向着宅子又看了一眼。 凤鸣楼的板子上,贴着写着今日场次的大红纸,但场场看去,果然并没有梦月儿的名字。连城向着戏楼门口看了看,终于还是对司机道:“走吧。” “太太,去哪里?你要是想听戏,我送你去梨香园怎么样?”车行里出租的汽车司机问道。 司机话音刚落,连城便看到一队士兵从一旁匆匆跑过。 “到城南路吧。” 看着汽车扬长而去,连城又招手叫了路边的一辆黄包车。如此这般倒换,也就意味着,不管哪个车被人拦住,也都说不清连城究竟去过什么地方。 黄包车顺着连城的指示一路走着,忽然一辆军用汽车从对面开过来,恰恰挡在了黄包车面前。 见到这样的汽车,车夫本就有些惊讶,见到走下来的人一身利落的戎装,黄包车夫更是吓了一跳,不由得扭头看后面坐着的客人。 连城下了车,取出一块银元交给车夫,挥手让他离去,然后径自沿着路边往前走。 “上车。”绍廷终于开口。 “我可不敢妨碍你的公务。”连城并不停下脚步。 绍廷伸手抓住了连城的手臂,身体本就有些虚弱的连城脚步不由得趔趄。 “我今天的公务,就是在找你。”绍廷沉声道,脸上虽然无甚表情,但这样的语气,分明就是已经愤怒了。 连城回首看了看绍廷:“我不会再被人抓走了,不过是出门走走,你不必这样兴师动众。” 绍廷不语,副官已经打开了车门。 连城也不再多说,坐上了车。 副官在前面开车,连城与绍廷并肩坐在后面。 连城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更是淡漠。双目只是看着车窗,却是眼神散漫,似乎一切都在眼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姐弟二人就这样一路默不作声地回到府里。 琳儿看见小姐回来,惊喜万分,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要问,然而看见少爷跟小姐都是一脸肃然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姐……我还以为你回傅家了。” 琳儿扶着小姐的手臂走到了卧房前,顾不得少爷还跟在后面,还是忍不住琳儿小心翼翼地说道。 “傅少爷来过了吗?” 这是连城进门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让琳儿不由得为难。 “没有。” “他有没有电话?”连城又问道。 “也……也没有。”琳儿的声音仿佛是自己犯了错。 “早上傅家那几个少奶奶来,有没有说起五少爷让他们给我带什么话?” “少爷没有,倒是老爷和太太……” “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还要回去。”连城打断了琳儿的话,声音冷得吓人。 “小姐……”琳儿被小姐的样子吓了一跳。 “那天晚上他受了伤,但他也在找你。”绍廷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忽然开口。 “受伤?”连城却是笑了出来,“他也受伤了吗?他也在找我吗?报纸上都知道你找到了我,他却没有消息了。他难道连督军府,也找不到吗?” 琳儿见连城动怒,忙拉着她的手臂劝慰,连城却恍若未闻,并不回头,只是低声道:“绍廷,我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麻烦你给我安排一辆汽车,我不要司机,要一队警卫。” 琳儿的表情满是惊奇,绍廷却是神色如常地听完,平淡地说了一个“好”。 连城没有回到傅家,却是傅家的老爷太太,亲自到了督军府。 绍廷匆匆从军务处赶回,甚至来不及换下一身戎装。 而姨太太也极尽了装束与排场,招待得极尽周到。 孟家与傅家的关系就是这样。 在这一省,在郾城里,毕竟傅坚是握着正权的省长。 寒暄客套之后,傅坚直奔主题,要见连城。 姨太太早在嘀咕连城太不懂事,直到此刻才知道,她不在家里。 “傅世伯,家姐这几日,只想清净休养,不想见客。”绍廷此语一出,孟太太与傅太太都是忍不住脸上变色。 只有傅坚还神色如常地笑着。 姨太太忙道:“这是她的公公婆婆,还有什么想见不想见的。亲家公亲家母,你们在舍下稍等,连城想必是出去散心,很快就会回来了。” “绍廷这孩子,跟督军年轻的时候,是有些像的。不过仲达在他这个年纪,却没有这般沉静的气度。当真后生可畏。”傅坚呵呵地笑着,眼光却有意无意地对上了绍廷的视线。 “世伯过奖。”绍廷仍是没有多余的话。 倒是傅太太首先按捺不住:“孟太太,绍廷,实不相瞒,我们是想来问问绍廷你跟连城,可知道这两日,璟存人在哪里。” “璟存没有消息吗?”姨太太惊道。 “挂过电话回家,人却没有回去。”傅太太叹道,“本来他这么大了,三两天不在家也不是什么事,何况还打电话回去。可是连城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他们两个又是一起出去的……” “第二天一早,我还见过璟存兄。”绍廷道。 “在哪里?” “医院。” “他怎么了?”不仅是傅太太,连傅坚也无法掩饰惊慌之色。 “手臂被流弹擦伤。不过他去医院,是为了送另一位受伤的小姐去。”绍廷道。 “那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后来我与他分头走出了医院,他的言下之意,也是要去找家姐。”绍廷道,“至于后来,我便没有再见到。” 第48章 他的事,我却不能不管 傅坚沉吟道:“那么那位小姐呢?她还在医院还是在哪里?你是否认识?” 绍廷点了点头,看向姨太太:“就是上次所见的苏小姐。” 姨太太一惊,随机忙道:“我没有苏小姐的联络方式,但她跟警备厅厅长余先生的夫人房太太很熟。傅太太,你可以向他打听。” 傅家与傅太太又稍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连城若是回来,请转告她,我们都很挂念她。我们本想今天接了连城一起回去,既然她不在,等明日我们派车再来接她。” 姨太太与绍廷起身相送,临别之时,绍廷道:“傅世伯,伯母,若联络到了璟存兄,烦请转告他,家姐暂时在孟府休养,让他与家姐联系。” 傅坚看了一眼璟存,片刻方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方才的话都记住了吗?”傅家客厅里,傅坚对着一队警卫道。 “记住了。” “你们都快去吧。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 看着警卫敬礼离开,傅太太道:“老爷,你说连城为什么避着不见面?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怀疑她知道什么?”傅坚问道。 “抓她的是什么人,她跟璟存那天去舞厅是干什么的……是了,老爷,你想想,除了家中的应酬,她并不喜欢去舞厅那些地方,璟存若是自己出去玩,也不会带上她。他们是一起去见什么人的,对不对?会不会就是那个苏小姐?” 傅坚沉吟道:“据房太太所言,那只是个普通聚会,很多人互相之间并不认识,而她跟苏小姐,也并没有跟璟存他们有约。苏小姐眼下却也联系不到,璟存既然跟她一起去了医院,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一想到那幅血书,就忍不住心惊胆战,老爷,你说璟存会不会……”傅太太一句话没说完便哽住了。 傅坚神色颇为镇定:“璟存不会有事的,那些人既然没有拿连城要挟傅家什么,就不是针对傅家而来的。既然如此,也不会对璟存下手。” 傅太太说点了点头:“这话也有道理,那眼下要怎么做……” “静观其变。”傅坚的眼睛微微眯起:“孟家眼下被推上了风口,我们没必要再搅这趟浑水。孟绍廷这小子一向骄傲得紧,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还指望拿着代理督军的身份压人。” “所以说,璟存这孩子没亏了老爷的叮嘱。”傅太太难得露出了笑意,给傅坚点了卷烟:“他当然知道连城被孟家接走了,可是他一个电话也没往孟家打去。老爷一向担心璟存因为跟连城的婚事,让孟家钻了空子,由此可见,咱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了。” 傅坚微微一笑,接过卷烟,深深地吸气之后,吐出了一团模糊的烟雾。 “代督军。”杜队长敲了半掩的敲门,走了进来。 “你不是跟着大小姐吗?”绍廷抬头看了杜队长一眼,接着低头看那一叠电报。 “末职前来,就是为了小姐的事情。” 绍廷依旧翻着电报:“杜队长,按辈分,你是叔父辈,按资历,你也追随督军多年。父亲在世时,你是中尉军衔,我虽保留,但我继任后对你并无重用优待,因为你并不支持我继任督军,而军心未稳,我也不希望军中出现反对的声音。” “代督军直言不讳,足见坦荡。”杜队长称赞道。 “但你一直对小姐很好,以前小姐跟着督军时,都由你照顾,你算是军中小姐的亲信。”绍廷抬起了头:“所以这次小姐要警卫,我便派你跟你的亲兵去,由你担任队长。我知道你跟小姐的关系,所以事先说过,这期间你们的一切行动,不必向我回报。而我,也不干涉你们的行动。” 杜队长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可是小姐这几天为了找傅少爷,几乎不眠不休,也不怎么吃东西。刚才她……她又晕倒了。” 绍廷反手将电报按在了桌子上:“你说又晕倒,是什么意思?” “昨天和前天,已经晕倒了两次。”杜队长脸带愧色:“末职年纪越老越是无能,半年不见小姐,她已经不听我的劝了。” 绍廷不再多言,便即起身。 杜队长跟上几步,道:“少爷,小姐这几日的行踪,我随后会告诉你。希望你劝好小姐之后,尽快帮她找到傅少爷。” 绍廷的脚步顿了顿,不置可否地走开了。 “小姐,你不能起来……”琳儿低声劝道:“你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晕倒了,现在刚醒,你还要往哪里去?” 绍廷走到连城的房门前,刚好听到琳儿的话。 “放手,别拦着我。”连城的声音已经变得细弱,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倔强。 “小姐,你这几天早出晚归,都没有好生休息过,你……你要找姑爷,少爷不是给你了人手吗?你为什么还要亲自去找呢?”琳儿紧紧抱住连城劝道。 “放手琳儿。”连城无力的挣扎没有什么效果,手臂上的伤口固然还没有全部愈合,身体的衰弱,更是让她无比虚弱。 “你就算是生气,我今天也不会再让你出去。小姐若是生气,等你好了,只管打我骂我。” “琳儿,放手,我……求你了。”因为衰弱,因为急切,连城细弱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令人听来不由得心中酸楚。 琳儿哭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姑爷对你……姑爷家里人人都来过,连姑太太和表小姐都来看你,可是姑爷他……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如今他不见了踪影,你却这样没日没夜地找他,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琳儿,别再说了,你放开我。”不管琳儿一句句说得让人心酸,连城仍旧是这样的话。 “放开她,让她走。”房门忽然被打开,绍廷的神色冰冷依旧。 琳儿不明白少爷的意思,却看得出少爷的严肃,看了看少爷又看了看小姐,犹豫着将手松开。 连城似乎没有看到绍廷的到来,手臂撑在墙上缓了缓力气,举步向门口走去。 “小姐……” “让她走。”绍廷冷然道,“她的身体她自己都不顾惜,你又何必管她?傅璟存又何必管她。” “对,我不必让他来管我,更不必让你来管我。”连城扶着墙壁,抬头看看绍廷,随即继续向前走去:“可是他不管我的事,他的事,我却不能不管。不管他躲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早一刻是一刻。” 绍廷神色漠然地看着连城从他身边缓缓走过,似乎已经默认或者纵容,却终于在连城错过他面前之后,一把攥住她的手:“你真是不可救药!” 连城趔趄欲倒,却早已被绍廷的手臂挡住,几乎不需要绍廷用多少力气,连城已经无法挣脱。 可是连城还是在挣扎,哪怕明知徒劳无功。 “你这么想找他,为什么不干脆回傅家?”绍廷不由得皱眉,“你不愿意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些人的线索告诉我,你总可以去告诉傅坚……” 连城的声音沙哑中透着尖利,像是多日积聚的情绪终于爆发:“我如果当真知道,我自己就去把傅璟存找出来了,又何须这般辛苦!” “傅璟存没有被谁抓住也没有被关起来,他还往傅家回过电话,他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急着找他!”绍廷的语气有些急切,手臂也向自己身边收紧了一些。 “就是因为他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我才非要找到他。那天的情形一片混乱,他又是怎样做到丝毫无恙的,我能不疑心吗?”连城挣扎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也已经歇斯底里。说罢这句,整个人都缓缓瘫坐在那里。 琳儿忙过来帮忙扶起连城,惊道:“小姐,你在发烧。” 绍廷伸臂将连城抱起,将她放回房间,对琳儿道:“去请西医。” 连城无力地躺在那里,明知没有出去的可能,却固执地不肯闭上眼睛休息。 绍廷默然片刻,忽道:“我去找到傅璟存。其他的,还能帮你什么?” 连城缓缓侧首,向着绍廷看去:“找苏小姐。” “还有谁?” “你说璟存那天早上跟苏小姐一起去了医院,两个人都受了伤,可是如今苏小姐也失去了联络。”连城缓缓地道:“那天跟苏小姐第一次见面,是我叫璟存的表弟来帮忙,原本只是要给苏小姐找另外一个目标,我没想到他自己来了,苏小姐也当真抛下了你看上了他。” 绍廷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可是现在想来,我却难免疑心。一切太过顺利,如果璟存没有成家,那么苏小姐的态度绝对说得过去,可是……”连城深深吸了口气。 “你怀疑他们之前就认识?”绍廷道。 “不。”连城说得笃定:“他们见面的样子,绝不是之前就认识。但日后回想,苏小姐一开始想认识的,就是璟存。” 绍廷立刻明白了连城的意思:“她想认识傅璟存,便通过我跟你的关系,只是那天傅少爷也在,却是巧合了。对吗?” 第49章 你跟我劫后重逢 “嗯。巧合的事并不止那一件……”连城道:“还有舞厅的事情。” “或许他们约好在那里见面。” 连城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感觉不是的,那应该是偶遇。但苏小姐,在混乱中竟然没有丝毫恐惧之色……” “她认识那些劫持你的灰衣人。”绍廷立刻接道。 连城不答,绍廷从她的眼神也知道答案。 “也就是说,苏小姐与傅少爷虽然没有约定,但她却知道那天晚上傅少爷跟你的行踪,也到了舞厅。至于那天晚上要发生的动乱,本在她的意料之中。”绍廷又道。 “傅大帅他们已经着手查了苏小姐,现在也没有收获。”连城道:“我看房太太知道的,也未必就是真的。” “想要查,就一定有办法。”绍廷说得简短而笃定。 连城轻轻闭上了眼,片刻睁开:“那天晚上她穿的裙子,是法国的洋服,郾城里是没有的,那个牌子只有上海可以订货,来源十分有限。我派去查的人,很快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或许可以给你。” 绍廷向连城看了片刻:“如果不是你力有不及,你其实不需要我帮忙吧。” 连城嘴角勾起,笑得模糊:“不是不需要,而是信不过。” 绍廷的手不由得攥紧:“傅璟存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无比。”连城的声音也有些飘忽。 绍廷不再问,深深看了连城一眼,转身离去。 连城看着房间的门被打开又关上,方才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冷笑:“你太聪明,我又怎敢,什么都告诉你。” 滨河路,一条住着许多郾城新晋的富商的路,因为西面临河,故而得名。经商的人没有实权,却并不影响他们坐拥资产,追求豪华排场的生活。 滨河路716号,便是这条路上众多带着西式风格的建筑之一。 “璟存,看来那位苏小姐,对你很是不同。”身穿灰蓝长袍的男子端着精致的细瓷茶碗,撇去茶面上的浮沫,轻轻吹开浅淡的热气,缓缓啜了一口茶,含笑说道。 璟存摇头苦笑:“萍水相逢而已。” 男子并不看向璟存,只是悠然自得地一笑:“看来尊夫人,实非寻常女子。” 璟存微微一笑,眼中却难掩有些焦虑。 男子将璟存的神情看在眼里,微笑道:“放心,尊夫人已经安然回府。孟少爷去接回尊夫人的时候,如你所料,并未受到李源的阻碍。” 男子说着看了看璟存:“可是你怎么样了?” “我不要紧。” 男子声音一沉:“至于李源,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璟存点头:“如此多谢。” “若非你是投鼠忌器,担心李源对尊夫人举动过激,救尊夫人的事,也不会轮到督军府出手了。”男子摇头叹道:“没想到我离开郾城短短几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李源举动居然如此过激,实在不曾想到。也幸得尊夫人智计过人,竟能想到那样的办法引起外界的注意。” 璟存摇头:“我也没有想到她会用那样的办法。” 男子凝视这茶碗中沉浮的茶叶,许久方才开口:“却不知尊夫人是一时权宜,还是顺水推舟呢。” 璟存转首看着那男子:“先生指的是,血书上的那些字?” 男子道:“若非确切得知那些字出自尊夫人之手,实在谁也料想不到。这若只是她的脱身之计,已然让我惊叹万分。但若这背后另有深意,我却唯有叹服,却是猜测不透了。” “孟氏姐弟的关系,连我也捉摸不透。”璟存道。 男子对着茶碗口袅袅的薄雾看了片刻,忽然一口徐徐吹散:“若尊夫人是一箭双雕之计,那傅家,便得一强助了。” 璟存看着男子:“当年若有联姻之意,我也不会选择她了。” 男子呵呵而笑:“这是我想得太多了。若有机会,我倒很想见见尊夫人。” 璟存神色恍然:“经此一事,只怕我与她之间,必定要有一场风波。” 男子微笑起身:“如尊夫人这样的女子,想必会明白事理的。”走到门口,回头见璟存似乎仍在出神,又道:“要不再把医生找来给你看看?” 璟存恍惚回过神来:“好,多谢先生。” 西医给连城打针吃药,并清理了伤口。身体虚弱、过度劳累引起的发烧,比之伤口感染,要简单得太多。 三天之后,连城已经基本恢复。 虽然脸色仍是苍白,但行动已经如常,不再像之前连站立走路都没有力气了。 琳儿见连城起身后便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十分紧张,忙问连城要到哪里去。 “哪里都不去。”连城道:“我只要等着。” 连城果真不再自己出去,只是站在房间的窗前,怔怔出神。 汽车的引擎声从远处传来,连城的反应迅捷到让人诧异,琳儿还没有回过神,连城已经跑出了房间。 是绍廷的车子。 车子停下,绍廷见到连城,便打开了车门,却没有熄火的意思。 连城会意地上了车:“找到了?” “找到了。” “他……在哪里?”连城的声音听来还是平静,放在腿上的手却已经紧紧攥起。 “在城西滨河路。我找到那座宅子的时候,傅少爷刚好从里面出来。” 连城微微冷笑:“这么说,房子周围一定是有看守放哨的了。”顿了一顿,又问道:“苏小姐呢?” “见过她前一天从那里进出。”绍廷道。 “里面还有什么人?”连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泽。 “没有了。”绍廷道:“等我赶到,似乎已经成了空宅。” 连城不再说话,握紧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督军的汽车停在一个咖啡店外面。 看到店外的警卫,连城便已经知道,璟存是在这里。 有警卫给连城打开车门,连城走下车,忽然回头看着绍廷:“怎么,你不进去吗?” 绍廷道:“我在外面等着你。” 连城似乎没有料到一样,怔了一怔,点了点头,朝着咖啡店走去。 精致的咖啡店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却空落落的,除了璟存,没有一个人。连店家也不知去向。 璟存的目光从车子停下开始,一直停在连城身上,直到她推开门走了进来。 连城看着璟存站起身,只见他穿着簇新的西装,已经不是分别的那一套了。 连城不由得怒从心起,一时间又无数话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唇轻轻颤抖,却终于只是道:“傅璟存,梦月儿呢?” 璟存一直看着连城,听到她的问话,方才回过神道:“我不知道。” 连城快步走到璟存的桌子前,双手按着桌子,直视着璟存,声音已经沙哑:“李源把他抓走了是不是?是乔公指使的,是不是?你在那所宅子里见了乔公是不是?他们到底要拿梦月儿怎么办,你知道的是不是?梦月儿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 璟存眼中光芒闪动,似乎一时间心中有无数念头,但他没有避开连城的目光,见连城仍是一句句问着梦月儿,璟存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终于“啪”地一声,一巴掌落在了连城脸上。 连城毫无防备,被这一巴掌打得趔趄后退。 然而下一瞬,连城扶着门已经站稳,看着璟存满脸异样的神色,似乎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她的脸色瞬息间便变了。 连城发疯般地走到璟存面前,颤声道:“梦月儿他……他被怎么样了?” 眼看着璟存的手再一次扬起,连城只是慌乱地不停问道“他到底怎样了”,竟丝毫没有想到避开。 而就在几乎同一刻,忽然一只手架开了璟存的手臂。 连城背对着门,竟不知道绍廷是何时进来的。 “傅璟存,你疯了!”绍廷挥拳过去,一下子便重重打在璟存脸颊上。 “你问问她,都在说些什么!”璟存怒道。 连城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挨打,也没有看到璟存被打,只是不停地问道:“你说啊,他到底怎么样了?” 门外跟着两辆汽车停下,正是傅家的汽车。 可是房间里面的三个人,却全然没有注意。 “你与我还没有成婚,你就认识他了,成婚半年,你也没有忘了他。如果不是你跟我参加聚会偶遇,我竟不知道你还认识这样一个人,舞厅动乱,十天之后你跟我劫后重逢,你居然口口声声还是在问他!”璟存怒斥连城:“孟连城,你心向外人,勾搭戏子,将我置于何地!” 说着又对着连城挥臂。 两个警卫左后伸手,挡住了傅坚与傅太太。只是他们虽不能进去,傅璟存的话,却是听得清楚。 傅坚眉目间如聚寒霜,对着警卫喝道:“大胆!还敢伸手拦我,你们不想活了吗?” 房间里,绍廷又是一拳重重打了过去,打在了璟存身上:“你还敢动手!” “都给我住手!”伴随着“哐当”一声,咖啡店的玻璃门被一枪打碎,傅坚一声怒喝,将玻璃碎裂的声音也压了下去。 第50章 绝代名伶陈玉津 绍廷与璟存各自松开了手,傅太太看见璟存,扑上去哭道:“璟存,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你看看你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 “连城,璟存的话可是真的?”傅坚沉声道。 连城不答傅坚的话,只是侧首看着璟存,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璟存,到底怎么回事?”傅坚又转头去问儿子。 璟存看着连城,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那天聚会上,偶遇了一个男人,我才知道那是她这半年来,一直在捧的一个戏子。” 傅坚跟夫人对望了一眼,花钱捧戏子,这么多年这多人,几乎已经算是传统。 早些年,妇人们比不得男人们可以出门,跟外界最多的交流便是听戏。如今女子也可以出门,戏楼的包厢里不乏女人的身影,有钱人家的太太夫人们打赏戏子,似乎是个惯例,甚至可以说是阔太太们相互攀比或者结交的一种手段。 不过打赏戏子与捧戏子,毕竟还是有深浅之分的。 捧戏子的到后来,陷溺其中不可自拔,弄到人财两空的,也并非少数。 而更有甚者,则是不顾身份,竟与戏子传出了不才之事,弄成了笑话。 连城只是瞪着璟存,眼神似乎空洞,却又似乎无比复杂。 傅太太瞥了呆立的连城一眼,见她怔怔不语,知道璟存说的话多半不假,而且璟存这样生气,想必连城跟那戏子的关系已经不很简单,不由得怒道:“那是个什么戏子?” 始终呆立的连城蓦地一惊,绍廷立时便察觉了她的异样,忍不住长眉微蹙。 连城双目炯炯地看着绍廷,一时间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着千言万语。 “那个戏子,已经不会再登台了。”璟存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郁。 “傅璟存,你对他做了什么!”连城再一次失去了控制,如果不是绍廷及时拉住,看她的样子,就是要直直扑到璟存身上,生生将他撕碎一般的架势。 “你把……他怎么样了!”虽然被绍廷紧紧拉住,连城的焦急并不丝毫减少,或者说,是变得更加急切。但即便这样,她仍是硬生生地,将“梦月儿”三个字及时地咽了下去。 有傅坚在,有傅太太在,有绍廷在,梦月儿三个字,便无论如何不能从口中吐出。 当时若非情势所趋,连城也不会当着璟存的面,不惜与李源一拼,维护梦月儿。 可就是当日的一场纠纷,才引得日后这些纷争。 “报纸上很快就会有新闻了,总之他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唱戏了。”璟存的声音语气,皆是冷然。 绍廷用手臂紧紧地钳着连城,希望抑制她情绪的失控。 但事实上,连城听到璟存的这句话,反应却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 她怔怔地看着傅坚的阴沉神色,怔怔地看着傅太太向她和绍廷投来怨责的目光,怔怔地看着璟存面无表情地走出去,直到三个人都离开了咖啡店,直到他们离去的汽车引擎声也消失在道路之上,连城还是被绍廷抓着手臂,一动不动。 绍廷察觉了连城的异样,喊了几声却都不见连城转身,也听不到她的答应。 忽然之间,连城的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倾颓下去。 绍廷走到连城的房门外,看着紧闭的房门,伸手欲敲,犹豫之下,却又转身。 “少爷?”琳儿恰好推门走出,见绍廷走在前面,似是刚离去的样子,不禁有些惊异。 绍廷转过身来:“她怎么样?” “醒来了,可是不肯说话,也不肯吃东西。脸色很是不好。”琳儿急道,“少爷,小姐总是这样子,可怎么是好?” 绍廷看了看房门,将一份东西伸手递给琳儿,淡然道:“把这个给她看。” “报纸?”琳儿不识得字,“为什么给小姐看这个?” “事情已经是这样,与其自暴自弃,倒不如坦然接受。”绍廷的声音冷峻而清朗。 “小姐……”琳儿温柔而带着小心地喊着。 连城缓缓抬起头,伸出的手也在轻轻颤抖,然而就在目光落在报纸上的一刻,她的双手紧紧攥住了报纸。 标题的一列字是加深了墨色,加大了字体的,一个个写得分明,连城却似乎不认识字一样,反反复复,将几个字的标题看了一遍又一遍。 “绝代名伶陈玉津因急病出省,戏迷或将永别陈派‘杜丽娘’”。 琳儿听得清楚,连城抛下报纸匆匆离开之前,口中一字一字念的是——陈玉津。 “少奶奶,太太出去还没有回来……”仆妇看到连城回家,忙说道。 “太太没回来?”连城不解。 “太太说了,你要是回来,请你先去找她。”仆妇的神色恭谨异常,却难掩神情间的疏离。 “那就等太太回来,我再去见她也不迟。”连城留下话,不再理会欲言又止的仆妇。 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正欲推门而进,却又忽然犹豫,终于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少奶奶,少爷不在房里。”仆妇忍不住道。 连城回过头:“少爷在哪里?” “少爷……”仆妇迟疑道:“不让少奶奶回来的时候惊动他。” 连城神色微微一变,似乎是有不平,却是很快平复了下来,声音也放得低了些:“你去回少爷一声,我有事见他。” “我要出门,吩咐司机给我备车。”伴着楼梯上的脚步声响,璟存的声音传了下来。平和轻淡,却不复往日的清朗。 “少……璟存!”连城叫道。见璟存沿着楼梯径自下楼,甚至目不斜视,又道:“我有事要问你。” 璟存对连城的话恍若未闻,也似乎并没有看见这个人,只是向前走着。 连城追上两步,伸手挡在璟存的面前:“我有话要问你。” “少爷,我劝过少奶奶了,可她不听,非要找你……又自己去敲门……”仆妇道。 璟存整了整衣襟,不着意地看了连城一眼:“不妨,这毕竟是傅家的少奶奶。在傅家进出,总有自由。”说罢,却是侧身避开连城的手臂,继续向前走。 “你们拿他怎么样了?”连城跟着璟存的步伐。 “他怎么样,我不知道。”璟存道。 “这件事跟陈玉津又有什么牵扯?”连城追问。 “报纸上的消息,你不都见了吗?陈玉津,已经废了。” “傅少……璟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到仆妇还在,连城不得不改了称呼。 璟存忽然停下了脚步:“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汽车上,傅坚与傅太太并肩坐着。 “老爷,这两天你一直不大高兴,是为了什么事?”傅太太道,“还是为了璟存吗。” “除了他还有谁。”傅坚神色肃然:“他跟连城的事情……” “老爷一直担心连城是个孟家做眼线,璟存跟她婚后被她蒙骗,对我傅家不利。可是现在看来,璟存并没有惑于她的美色。”傅太太道:“只是他们成婚半年便这样闹,倒可怜来了璟存不得安生。还有将来生儿育女的事,可怎么办……” 傅坚侧首看了太太一眼:“你真这样想?” 傅太太脸上带着些不悦:“当时他跟连城的婚事,我就有些不同意,咱们这样的门第,璟存应该娶一个书香世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才好。孟家再有权势,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的一届武夫得了势,什么朝廷当年的世家,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朝廷。说得好听是督军,说得不好听,就是匪头。可是你……唉,你却偏偏答应了,如今他们闹起来,你说我该怎么想。” 傅坚看了看太太,忍不住笑着摇头:“妇人之见。” “什么意思?” “你真的担心他们闹起来吗?”傅坚的神色又沉了下去:“或者说,你真的觉得他们是在闹吗?” 傅太太看了一眼傅坚道:“怎么了?难道不是吗?” “难道你就丝毫不觉得他们之间的吵闹有点奇怪?”傅坚问道。 傅太太奇道:“那有什么奇怪的。璟存是我儿子,他有多生气,我看得清楚着呢。他那么生气,再有涵养,也是要跟连城这吵闹的。” 傅坚缓缓摇头:“我奇怪的,就是璟存真的生气了。”说罢看了一眼身边不解的太太,沉声道:“璟存若是丝毫不在意连城,又何必为了她而生气呢?” 傅太太满脸惊讶,隔了许久才迟疑道:“你是说……你是说璟存对连城……”随即摇头了摇头:“那怎么会!他要是喜欢连城,也不至于婚后如婚前一样,常在外面混着了。你呀,不懂女人的心思,也不懂男人的心思吗。” “哦?”傅坚侧首看着太太:“你有什么高见?” 傅太太微微一笑:“男人就算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却也绝不肯容忍她跟别的男人来往走动,可女人若是不喜欢自己的男人,便不肯在意他是否跟别的女人有往来了。就像你的那个四姨太,当时一力撺掇你再纳妾,说她的身体不好伺候不了你,其实还不是偷偷……” 傅坚连忙摇头“哎……打住打住!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总要提起来损我?咱们不是正在说着璟存的事情吗?” 傅太太笑了笑:“连城跟戏子来往过密,璟存生气,是很正常的。换个男人也是这样的反应。你呀,根本就不用想太多。我们这样的人家,休妻离婚这样的事,是做不出来的,传出去也让人笑话,但给璟存说两个人放在房里,却也容易得很。到时候生下孩子……” 傅坚笑着摇了摇头,目视前方,却依旧是肃然沉郁的神情。 第51章 是拜谁所赐 贵和楼。 喧天的锣鼓笙箫,挡不住台柱突然离去的凄凉。 跑堂走到正在唉声叹气的戏老板旁边道:“那边有位老板要见你。” 戏老板对着角落黑影处的桌子看了一眼,脸上现出了惊怖愤怒之色,摇着头走了过去。 “老板,人你们已经带走了,还来戏楼干什么?”戏老板走到桌子旁边,虽然语气中带着害怕之意,却终究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 “这些就当是弥补戏楼的损失了。”黑影里说话的,却是个女子。素手伸出,一张支票挪到了戏老板面前。 “你……”戏老板看看带着大沿黑帽子的女子,看看那支票,犹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吗?” “我就是想问问,带走陈玉津的是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天前,陈玉津忽然被一群人不由分说地带走。当时我们不知情,不肯放人,结果戏楼也被砸了许多东西。”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也不知是冲着戏楼来,想要坏我们的生意,还是玉津结下的私仇。”戏老板纳闷道,“然后就是今天见了报,玉津需要到外省治疗,这当然是谁在故弄玄虚,玉津怎会得了病,我又怎会不知道。唉,我这根台柱子呐,算是倒了!” 女子点了点头,戏老板这才从她微扬起来的脸上,看到她的模样。光线虽然昏暗,但这分明是个极美的女子。一身黑衣黑裙,又带着黑色的大沿帽子,但露出的尖尖的下颏和半张脸庞,却是白皙如玉。 这个女子,正是连城。 “小姐,你……”戏老板迟疑道:“你跟玉津是什么关系?” 连城摇头:“我不认识他,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梨园中贵和楼里有个出名的的陈玉津。但是这一次,有可能是我害了他。” “你……”戏老板拍案而起,引得为数不多的戏客侧目,忙压低了声音怒道:“你……你为什么要害他!” 连城站起身,只低声道:“对不起。” “你……”戏老板气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年纪轻轻,哪里知道世道的险恶!他们唱旦角的,嗓子一旦坏了,这一行的路就算是……就算是死了!” 连城低叹一声,不再说什么,起身便走。 “小姐!”戏老板忽然叫住了连城,见连城回头,戏老板凑近问道:“你是真的想帮玉津吗?” “见到陈玉津了吗?” 连城刚刚踏进自己的房门,便听到绍廷的声音。 绍廷端着一杯茶,坐在从窗帘透入的光线里。 清明的月光,越发烘托了茶水的清香气。 连城不意他问得这样直接,倒是不由得怔了怔:“你知道什么?” “半年未见,倒想不到你有兴致捧戏。”绍廷啜了一口茶,轻漫地说道。 连城回过神来,径直走了进门:“只不过是你想不到罢了。郾城里捧戏的夫人太太,止我一个吗?” “你若果真是捧的名伶陈玉津,当然不奇怪。”绍廷轻笑道。 “一个唱花旦的陈玉津,难道全郾城的人都要喜欢吗。”连城道。 绍廷抿了一口茶,似乎是带着微笑:“可是这个陈玉津却因为你捧戏子,受了池鱼之殃。” 连城的纤眉不由得蹙起,手掌也攥了起来。 池鱼之殃…… 仿佛是一根刺。 连城无法去更衣,无法去沐浴,更无法去入睡,索性从架上拿起一瓶酒,倒在高脚酒杯里,走到绍廷对面坐下。 “有什么事,说吧。”连城抿着酒道。 绍廷当然不是为了陈玉津而来的,连城很明白这一点,而她要找的人,也从来都不是陈玉津。 被赶出郾城出省求医的陈玉津,被堂而皇之等诸报端的陈玉津,如今倒成了一个契机,任谁都可以提起。 “见到傅璟存了吗?”绍廷问道。 “你不是来问这个的吧。”连城扬了扬下巴。 “我问这些很稀奇吗?” “你入夜后还等在我房间里,是要跟我闲话家常吗?”连城道。 绍廷将盏中的茶一饮而尽:“查清傅璟存的背景,你可做得到?” 连城已经料到绍廷是有事情跟她说,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件事,不由得愕然。 房间没有开灯,这让连城觉得遗憾而又庆幸。 遗憾的是看不清绍廷说这件事时候的表情,无法推测他语气中不曾显露的细微心思。而庆幸的,是她自己的表情,也被这昏暗的光线所掩映。 “我会给你人手。”绍廷补充道。 连城顿住的酒杯又凑到了唇边,说话吐出的气息让酒面上也有了波澜:“你一力将我嫁进傅家的时候,连傅璟存的背景也没有查清楚吗?”语气中满是揶揄。 绍廷放下的茶杯在空中顿住,片刻,方才落在桌面:“经过这件事,不管你还是我,都有必要再查一次。” 连城将酒杯在手中轻晃,绍廷说得没有错,经过这次的事,对傅璟存重新起了好奇的,并不是只有自己。 绍廷知道的,只是抓走她的那些人,跟璟存有着某种关系。 而对连城自己,从绍廷带着她和青未第一次到凤鸣楼,第一次遇见李源起,他的身手举动,已然让她起疑。 “你凭什么认定,我需要借助你的人手,又凭什么认定,我会把查到的东西告诉你?”连城道。 模糊的光晕中绍廷似乎一笑:“就凭你,也冠着孟家的姓氏。” 连城的脊背不由得一僵,傅家与孟家的情形,她当然清楚,如果傅家在暗中有何对付孟家的图谋,她自然要弄个水落石出。 就算,她对姨太太李氏和对孟绍廷,有着怎样的心思。 “我会查清楚。如果是对孟家不利,我也会通知你设防。”连城扬起下巴,自然而然便现出了一股倨傲的弧度:“但我不会用你的人,也未必会告诉你全部。” 绍廷缓缓起身,走到连城身边,俯下身去,拿过她手中的酒:“你小臂上划了一十三道伤口,都是拜谁所赐。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却还要对我有所保留。” 连城缓缓举起手臂,将洋装上衣宽松的袖子轻轻掀开,这样的光线底下,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伤疤看得极不清楚,却无端让人觉得更加狰狞。 “这些伤疤,都是我自己划下的,又能拜谁所赐。” 酒杯被随手抛在了地毯上,只发出了闷郁的声音,而连城的手臂却被紧紧攥起:“你是决意为他隐瞒吗?” 连城仰首看着绍廷,两个人四目相对,分明都是如常的神色,之间的空气却似是凝滞:“他毕竟是我的丈夫。” 绍廷忽然便松开了连城的手,连城捏着自己的手腕:“而且是你给我选的。” “少督军!”门外有男子的声音,干脆明朗,一听便是出自绍廷的副官之口。 绍廷直起身子:“准备好了吗?” “是。” “这就出发。”绍廷对着门口的方向道。 “是。”利落的回应后,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啪!”一声轻响,一串钥匙被放在了几上。 “这段时间,府上由你打理。”绍廷转身而行,又在推开门的时候道:“你若敢对我母亲有何不敬之举,不妨想想你的人。” 连城微微一怔之间,房门已经被关上。 直到绍廷的脚步声消失,连城方才回过神来。 不妨想想你的人…… 绍廷所指,是梦月儿,还是士颐?连城不由得惕然起身,却忽然又觉得脸上一热,这个“你的人”,随口念出却又觉得无比暧昧,莫不是…… “少督军去了平城。”杜队长道。 “平城?那是在誉川省最北边的城市。”连城道。 杜队长点头:“小姐好记性。平城只是个小城市。” “平城虽是小城市,却是这中部三省的最北端。”连城抬头看着杜队长:“难道有人在三省北线作乱?” “是。” “什么势力?” “是从誉川西边过去的一股兵力。” “西边……”连城微微皱了皱眉,“是西边督统两省的军阀吗……” 随即又道:“兵力怎样?” “前方火力不弱。全部兵力共有几何,目前尚属未知。”杜队长道。 连城点头,沉吟不语。 “有少督军前去,定然能够将乱军剿灭,小姐不用担心。”杜队长道,“如今四下动乱纷起,烽火不断,孟家坐拥中部三省兵力,这三省地方安稳富庶,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古兵法有云,得中原者得天下。可是如今我们身在中部,也就意味着周围四方皆有其他势力存在。如今的天下,只有占有兵力和地盘,才有说话的权利。以中部现今的安稳,岂有不惹人觊觎的。”说着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连城微笑道:“杜叔叔,你该跟着绍廷去平城的。” 杜队长一怔,笑道:“跟着督军征战日久,谈起这些事情,总是免不了热血沸腾。” “你想要赶去支援绍廷,现在还来得及。”连城道。 杜队长忙道:“小姐,是我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少督军说要留些人手保护督军府,我是主动请缨。” “杜叔叔,你志在四方,理应跟随绍廷去平乱。” 杜队长急道:“小姐,你可是信不过我了吗?” 第52章 都绝不会有意染指 连城缓缓摇头:“父亲将督军一职交给绍廷之后,你与绍廷之间有矛盾的消息频传。按你的辈分阅历,没有得到重用,实在是可惜。但以你现在在军中的职分,并非不可有所作为。杜叔叔,你一直是父亲倚重的人,你的能力,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也知道……” 连城看着杜队长:“杜叔叔,你不必为了我,而跟绍廷争执。辅助绍廷守住父亲生前的基业,才是最重要的。并非是我对你有何不信任,不想让你留在身边。” 杜队长双目微红:“小姐,你对老督军有这样的忠孝,我实在欣慰。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儿,这督军一职……” “莫说是这督理军务的督军一职,自来世袭的官爵,家传的手艺,都是父子相传的。我对父亲越是崇敬,便越应该体谅他的心意。”连城淡淡地道。 杜队长深深看着连城:“小姐当真对这督军一职没有任何想法吗?” 连城的神色如常,并未因为杜队长这句过于直白的问话而有何改变,坦然道:“督军一职,本就是父亲传给儿子的,我既是女子,对于兵力,军权,都绝不会有意染指。” 连城说得斩钉截铁,杜队长的神色微微动容,随即躬身:“小姐,请恕卑职无礼唐突。” 连城微微一笑:“你既然称呼我为小姐,又何须自称卑职。杜叔叔,我只是老督军的女儿,少督军的姊姊,你在我面前,永远不必自称卑职。” “是,是!”杜队长笑道。 连城与杜队长一番畅谈,果然只是以叔侄相称。 “小姐放心,你只要吩咐下来,我一定尽力去做。就像当年我跟在老督军身边时候一样……” “杜叔叔……” “你托付我的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少督军的。少督军也跟我承诺过,不会干涉我为小姐办事。” “那,侄女就先行谢过杜叔叔了。眼下,我便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送走杜队长,连城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查到了,跟小姐料想的一样。” 深邃的巷子尽头,宽阔疏朗而又平平无奇的旧式大宅子前的门房里,戴全低声对连城说道。 “你看得清楚吗?”连城神色肃然。 “我虽上了年纪,眼可没有花。”戴全笑了笑,随即亦是神色郑重道:“小姐放心,确定是那个人。” 连城亦微笑:“戴叔是做什么出身,我怎会不相信你。”说着神色转为郑重:“只是这个人太过重要,我不得不谨慎。” “李源。”戴全道:“可以确定是他。” 连城点头:“那家日本商会叫什么名字?” “大江商会。” “大江……”连城重复了一遍,“跟傅家有些来往的那些日本商会里,并没有这一家。何况傅家向来不是亲日派,也只有几家商誉不错的商会跟傅家的少爷们有些简单往来。看来表面上这家商会,规模应该不大。” “是。不过是个中小规模的商会。跟这家同等规模的,单是郾城之内就有三十多家。” “这几天在商会附近经过进出的还有什么人?有没有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那位小姐?” “苏平樱?”戴全道:“没有见过。她的底子,我已经查过,父母都在比利时国,她游学到了法国,经人介绍见到了当时在法国的那位房太太,正是她父母的故交。 “因为苏小姐不喜欢国外的生活,父母也没有时间管她,所以她的父母便委托房太太带她一起回国,在国内机关为她谋一份工作。如今苏小姐便在房太太的先生余先生手下做文员。 “医院那边也证实了,那天苏平樱是扭伤了脚,被傅少爷送去了医院,傅少爷则是被子弹擦伤了手臂。苏平樱本身伤势也没有什么可疑。前段时间苏小姐失踪,是出院后去乡下的亲戚家去了,警备处的部门里也有她的请假,最近刚刚回到郾城。” 连城微微蹙了蹙眉:“可是她跟傅少爷曾先后在那栋宅子里进出过,这是绍廷派下去的人手亲眼看见的。而就在大家要通过她找傅少爷的时候她失了联络,事情平息了她也就回来了……” 连城沉吟片刻,忽然抬头:“戴叔,你一定找人设法接触过她,对不对?她对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 “小姐明见!”戴叔笑着赞了一句,随即却又肃然道:“她说她是看护了两天受伤的朋友,因为傅少爷在舞厅动乱的时候,对她伸以援手,而傅少爷受了伤不愿回家让家人担心,便住在滨河路那所宅子里,她每天白天去探望一次。至于滨河路的那所宅子,她说是傅少爷暂时居住的地方,她之前并未去过那所宅子。” 连城静坐不动,似乎已经出神,唯有轻轻敲击在桌面上的指尖,证明着她尚在深刻思考。 “完全没有破绽。”片刻后,连城轻声道:“若非事实便是如此,便是经过了十分缜密的思考。” “我会派人专门监视苏平樱的。”戴叔立刻道。 连城点头道:“还有没有别的惹眼可疑的人?” “可疑倒不觉得,但那个人,虽然行事低调,气派的确是让人很难不注意的。” “一个中年男子?”连城问道。 戴全又惊又喜:“小姐怎么知道?” “乔公。”连城不由得低声道。 “什么?”戴全没有听清。 连城回过神来道:“你只管说吧,那人是什么样子。” “傍晚的时候在商会外面出现过一次,坐的是黄包车。” “黄包车?”连城一顿,随即点头:“好缜密的心思。” “小姐每次来这里,不也是舍了汽车坐的黄包车吗?”戴全微笑道。 “我是为了躲开家中的司机,而这位乔公,则是惟恐泄露了车牌。”连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冷笑道:“他们不是普通的商会这么简单,这点已经昭然了。戴叔,你接着说这个人的事情。” “这个人姓乔吗?”戴全道:“虽然衣着简单,深居简出,气派的确是很大。看起来在商会里也很受尊敬。不过他那天是入夜的时候离开的,天色已晚,我们也没有继续跟下去。若非小姐说他姓乔,我还以为他是开商会的老板,是个日本人。” 戴全看了看连城,迟疑道:“这个姓乔的会不会就是商会的日本老板?可是大江商会,按照日本商会的习惯,老板应该是姓日本姓氏大江的。又或者……那个人并不是小姐说的乔先生?” 连城沉吟道:“我对所谓的乔先生,除了他姓乔,其余一无所知。我只是推断,他一定会出现在李源出现的地方,并且,应该是个很讲气派又很深沉的人。至于你说的那位……” 连城轻轻摇头:“本来,那天在凤鸣楼,是为了去见他的。若是那天见到了乔公,或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小姐放心,咱们的人既然见过他一次,再找到他跟踪起来,绝对不是问题。” “跟踪事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连城道:“还有傅少爷一条路,他一定是有办法见到乔公的。我只要跟在他身边找机会……” “小姐!”戴全喊道。 见连城愕然,戴全道:“小姐,你这次遇险,跟那傅璟……傅少爷,根本就有着摘不清的关系。何况依他跟李源的关系,他自己的来历,恐怕也未必简单啊。何况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傅坚结交日本人,有亲日举动。 “若是傅少爷与他们有关系,又不知是出于傅坚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结交。如今不但北方内阁、甚至各方军阀,亲日的亲日,亲英美的亲英美,还有德法等国,也在内阁与军阀中寻找联盟。势力交错,局势复杂。但不管怎样,傅家跟日本人的关系,必须警惕。” 戴全诚恳道:“在我们查清楚傅少爷之前,小姐再不要跟着傅少爷去见什么乔先生了。咱们毕竟人手有限,你跟傅少爷一起,我们没有办法保护。小姐若是有何闪失,往后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连城心中动容,眼眶微红:“我没有了,还有你们,还有士颐,等找到了梦月,你们便又多了一个人……” 戴全脸上神色大变,连忙起身,双脚并拢,躬身行礼:“小姐,即便大业成功,也不能没有你。你千万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言语。” 连城不由得一笑:“戴叔,你隐退了这么几年,这军人的作风,倒是丝毫未变。” 戴叔亦笑道:“以前若与督军意见相左,属下也是这样恳切相劝。” 两人相视一笑,戴全又道:“小姐怎么会想到让属下去查日本商会的?李源跟乔公与日本商会有来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连城道:“服侍我的女人一直不开口,我便觉得其中有异,却绝未想到他们跟日本人有关系。直到那天那日我用藏在身边的碎瓷割破了手臂后,她们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我虽然已经几近昏迷,却仍记得,她惊慌中说了一句日本话。” 第53章 孟军双全 戴全又惊又叹:“可是小姐你,却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是当日李源并不将那两个女人也带出去,你仍是没有机会写血书挂出去,又或者你受伤太重,不能……不能……” 连城笑道:“我知道李源一定会把她们都带出去。” “为何?”戴全奇道。 “那两个女人当着我的面不会开口,那么李源要问她们我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就须得找一个我听不见的地方。而且他们一定还要商量接下去怎么处理,所以,只要我受了伤,便有了求生的余裕。”连城道。 “至于我的伤势……”连城续道:“我划下去的伤口,并没有伤到动脉,但十几条伤口,却难免看起来一片狼藉,足够让他们惊慌失措了。” 戴全沉默片刻:“小姐智计过人,又有督军的勇武之气,但自己的身体性命若不保重,可让督军、夫人他们……” 连城点头:“我记住了。只是一想到,他们抓住了我,不知要去要挟许月梦什么,我就心急如焚。” 戴全喟然:“还有士颐少爷,和许少爷……他们都不想看到小姐如此。” 连城点了点头,看着茶炉子上冒起的一缕白烟,皱眉道:“有个人,却令我好生为难。” “谁?” “孟军双全,除了戴叔你,自然就是……”连城微笑。 “杜百泉?”戴叔又惊又喜。 连城缓缓点头:“就是杜叔叔。” 当年随着督军孟仲达东征西站的,有两个很受器重的部属,戴全和杜百泉,军中称呼他们为“孟军双全”。 “百泉对督军一片忠诚,又极其疼爱小姐你,小姐因何为难?” 连城看着戴全道:“我就是担心他,对父亲太过忠诚了。” 戴全怔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他要是知道了咱们所图之事,便不会对小姐手下留情了吗?”说着摇了摇头:“小姐,那也不能怪他,毕竟当年夫人的事,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可是杜叔叔因为当年受了父亲的影响,对我之好更甚于对绍廷,与绍廷也多有纷争。如今绍廷索性派他留在府邸照顾我,我对他,却是轻不得重不得。”连城的语气带着无奈,“明知他对父亲一片忠心却不能委以重任,实在令人内疚于心。” 戴全出神片刻,脸上眼中闪着激动的神色,似是记起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日子,热血沸腾。但终于这神色归于平静:“小姐,若要成大事,不必顾虑太多。” 连城点头轻叹:“两位叔父这些年照顾我良多,如今跟戴叔你仍可推心置腹,杜叔叔,却要委屈他以良将之才,去守着一栋空宅子了。” 滨河路716号。 “小姐,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杜队长道。 “我进去看看,不要紧吧。” “不要紧,我申请有军部的搜查令。” “好。请杜叔叔叫人守在这里,我想进去看看。”连城道。 约莫过了一个钟点,连城方才从里面走出来。 “小姐,怎么样?” 连城摇了摇头:“可惜,跟唐城街那座房子一样,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小姐被关在唐城街那所宅子里的时候,傅少爷是在滨河路的这所房子里吗?”杜队长问道。 “他在这里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出来的那一日,绍廷是在这里看见的他。”连城神色淡然。 杜队长恍然大悟道:“哦,小姐,这下我可明白了。你被劫持的时候,傅少爷是在这里,那么他一定是找到了劫持你的人,再向他们求情了。” “求情……”连城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嘴角却是一丝冷然的笑。 第54章 孟军首战失败 杜队长没有听到连城的话,神色又变得有些惘然:“可是小姐,既然傅少爷是来这里,跟劫持你的人谈条件为你求情,那么为什么……呃……” “你说好了。” “为什么我听说,少督军带着小姐你在咖啡馆跟傅少爷见面,却……却动起手了呢?”杜队长迷惘地看着连城,续道:“傅少爷又为什么动手打了你?” 连城心里明白,咖啡馆外面当时守着绍廷的人手,里面说的话虽然听不到,但璟存打了自己耳光,绍廷又跟璟存动手的情形,终究还是传了出来。 整个督军府的人,早已经将那天的经历,穿得沸沸扬扬了吧。 孟小姐获救出来却被丈夫打了一巴掌,少督军跟姐夫傅少爷动上了手…… 定然是这样吧。 “小姐,你跟傅少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杜队长一个从军多年的汉子,难得这样小心翼翼。 连城轻轻叹了口气:“杜叔叔,回去吧。” “小姐还有什么要查的,交给我就可以了,你不必亲自出来的。”杜队长道。 连城看着那所房子:“不知这些人,还会不会回来。” 杜队长立时会意:“我会派人在这里守着的。” 回到督军府,姨太太早已满脸阴云地坐在那里。 连城刚踏进客厅门,姨仆妇萍姐便将一份报纸放在了连城面前的茶几上太太又急又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整天出去逛去!” 连城不知姨太太所为何事,见晚晴站在姨太太身后,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便走到沙发旁坐下。 仆妇萍姐便将一份报纸放在了连城面前的茶几上。 “代理督军督理军务不力,誉川平城动乱难以平息” 报纸头版,赫然印着一竖排大字。 连城匆匆看了看内容,“孟军首战失败”、“士兵伤亡惨重”、“誉川边境不靖”、“中部三省军务问题”、“代理督军丧失民意遭弹劾”等词,即便在整版连篇累牍的文章中,也依旧醒目。 连城将报纸往前推了推:“姨太太有什么看法?” “我有什么办法?”姨太太愕然,随即怒道:“这种事情,你还来问我吗?”顿了一顿,强自压抑下怒气道:“这些事情你比我更懂,你说该怎么办?” 连城摇了摇头:“姨太太对绍廷,比我不知道要关心多少倍,你都想不出办法,我更不知该怎么办了。” “孟连城!你被夫家赶了出来,是我们收容的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姨太太怒道。 连城起身而行:“姨太太到底是担心绍廷,还是想看不惯我呢。若是担心绍廷的事,姨太太还是省些力气,不要浪费了时间跟我吵架。若是看不惯我在这里,不妨挑开只说,又何必拉上绍廷的事呢。” 姨太太怒极反笑:“好一张利嘴!真让人佩服。” “姨太太也并非没有口舌之利的人,何必佩服我呢。”连城淡淡说罢,径直上楼。 “被傅家赶出了家门,你还以为自己是省长家的少奶奶吗?”姨太太看着连城的背,冷笑道:“被夫家赶出门的人,还指望翻身吗?” 连城消瘦的脊背不由得一僵:“姨太太这话是在说谁?” 姨太太知道戳中了连城的痛处,缓缓转身坐下,冷笑道:“谁是被丈夫扫地出门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吗。当年你娘没有机会翻身,如今你也……” “小姐!”看到猝然转身、神色冰冷的连城,一直跟在姨太太身边不声不响的晚晴,忙上前拉住了她。 “我娘身后的清名,又岂容你污蔑。”连城直直盯着姨太太的后背。 第55章 红杏出墙 “既然是清名,又有谁能污蔑得了呢?”姨太太冷笑:“就算你当时还小,也总记得你父亲是为何将许氏赶出家门的吧!红杏出墙……” “住口!”连城挣脱了晚晴的手臂,“我娘当年,是受了你的陷害!” 姨太太回头看着连城,针锋相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根本不屑去陷害她!她那样水性杨花不知羞耻的女人……” 连城眼中射出凶光,修长纤细的手臂挥出,蓄着无尽的力量。 姨太太脸上骇然变色,一直垂首站在一边服侍的萍姐却及时抱住了连城。 “大胆!你还敢跟我动手吗?”姨太太惊魂未定,却仍是勉力大声喝道。 “你当年陷害在先,如今污蔑在后,你道我当真不敢杀了你、为我娘报仇吗?”连城目中射出凶光,却感到抱着她的萍姐捏了捏她的手臂。 姨太太被连城的言语声势所摄,不由得后退,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晚晴早已经站起,忙扶住了姨太太。 连城的目光移到萍姐脸上,却见她眉目之间全是忧色,虽不言语,却分明是在暗示自己。 “小姐,千万不要冲动。”萍姐道。 萍姐背对着姨太太和晚晴她们,声音没有丝毫异样,但神色间却是在跟连城传达着什么。 连城强自压抑下满腔怒意,缓缓推开萍姐的手,走出客厅。走到门口时,姨太太含怒斥责晚晴的声音传来:“走开!吃里扒外的东西,不用你来假惺惺地做好人!” 夜色渐浓,华灯初起。 回家的脚步与追逐夜色的脚步一样匆匆,来来往往,勾勒出这个城市繁华的景象。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道。 连城看着车窗外迷蒙的夜色,出神不语。 司机不敢再问,想必小姐只是出来转一圈看看夜景,便顺着路一路往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开去。 司机不时小心翼翼地从镜子中观察这位大小姐的神情,希望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何处停车的消息。 店铺霓虹灯光闪烁,路上车水马龙,却似乎都没有落在连城眼中。 新城区的建筑多是西式的,除了教会医院和白天开张的铺子以外,那些屋脊高耸的房舍几乎都是灯火辉煌。 尤其是舞厅俱乐部这些地方,更是灯火晶明,人流涌动。 只是连城对这一切似乎恍若未见,司机也只有小心翼翼的继续开着。 车子驶出了新城区,眼前的情景渐渐变得不同,繁华却丝毫未减。 郾城的老城区,是一处更加繁华热闹的所在。 这些都是从清朝传下来的老建筑老房子,一栋栋雕梁画壁,虽然有些墙壁上有些陈旧的痕迹,但大门皆是油漆一新,灯笼高悬, 汽车虽然少了很多,但依旧是人来人往的热闹状态。 当街的是些茶楼,酒楼,背街的还有许多青楼。虽然已经是民国年间,经历了社会的反复动荡,但郾城毕竟是这一省的中心之地,并且由于繁荣的经济往来,又有许多洋人在这里开了商行洋行,郾城的繁荣似乎更甚于往昔。 舞厅、俱乐部、西餐厅这些地方固然蓬勃发展,而旧时人们喜欢的那些取乐方式,也又一次次恢复了当年的气象。 当日连城便是在这里的后街上找到了晚晴。 丝竹聒耳,灯火盈眸,司机不见小姐有停下的意思,便继续向前开着。 就在将要驶出这一片繁华地的时候,忽然却听见连城道:“停车!” 连城匆匆下了车,身影很快融入了纷扰的人群之中。 她站在一座茶楼之前,却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这座茶楼,只是左右顾盼。 第56章 我要的是梦月儿 茶楼里有人迎了出来,看见连城一身衣着虽不华丽却也一望而知不是一般人穿得的质料,而周身的气度更是不凡,这些人每天迎来送往,自然看得出这位客人不能怠慢,连声邀请小姐里面坐。 连城并不移步,又看了看茶楼左右的楼房:“这里,可有戏楼吗?” 迎客的人笑容可掬:“小姐,这里都是饭庄茶楼,戏园子附近是没有的,最近的还有一里多地呢。” 那人随即又赔笑低声道:“小姐,你可是要在这里请客?” 连城微微蹙眉:“怎么?” “我们这里虽没有唱戏的,但唱小曲儿的,却有十好几个。”那人笑道:“苏州弹唱的,唱江南小调的,唱花鼓戏的,什么都有,包你满意。若是这些小姐请的客人不喜欢也不打紧,我们从小巷子里穿到后街,从花楼里找两个姑娘来,也容易得紧……” 连城仰首看着茶楼的二层,神情甚是专注,全然没有在意那人的话。片刻之后,她却忽然径直走进了茶楼的大门。 “小姐,您里面请……”跑堂那人拉长了声音。 “楼梯在哪儿?”连城一边走一边问道。 跑堂更是满脸堆笑:“小姐要雅间,请跟我走……” 看见楼梯,不等那跑堂指引,连城便直接走了上去。 跑堂的笑容渐渐变得诧异,及至看到这位小姐径直走向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间,忙一边疾步跑去挡住连城,一边叫道:“小姐,小姐,这间房可不行!” 跑堂挡在连城面前,方才喘一口气道:“这间房,今晚有人订了。” 连城低声道:“里面有我认识的人,我须得进去一见。” 跑堂满脸为难的神色:“大小姐,包下雅间的客人说过了,任何人不得进去的。”随即低声道:“小姐要见里面的人,等一会儿不好吗?” 连城看着那房间门,目光迫切,仿佛目光要透过房间的门,看穿里面的情景。 跑堂的见连城不走,又道:“小姐,要不您在这边订个房间等一会儿?” 连城回过神,摸出两块银元,递到跑堂手中:“我只看一眼。” 跑堂看着银元,想接却又为难:“您别为难小的。” 连城微微一笑:“你打开门去送水,我站在这柱子后面。” 跑堂看了看银元,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敲开房门,一个人看着跑堂道:“方才在外面吵些什么?” 跑堂赔笑道:“有人走错了茶楼,只记得定的是最尽头的房间,其实不是我们这家。已经把人送走了。” 关上门,跑堂长嘘了一口气:“大小姐,可真吓死小的了。这里面的几位爷看起来凶着呢。”见连城神色凝重,又问道:“里面有您要找的人吗?” 连城摇了摇头,转身走开,却又忽然停步,指着隔壁的房间道:“我定这间。” 跑堂苦着脸道:“这间也被他们定下了。” 连城微微扬眉:“这间也有人吗?” 跑堂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没有,只是交了房钱吩咐了,这间也不许进客人。” 连城的神色一凛:“给我在楼下找个座位。” 堪堪又是半个钟点过去,楼上的客人陆续下来。 看到那间房的客人们下来的时候,跑堂特特给连城递了眼色。 坐在角落里的连城注视着从上面走下来的每一个人,眼中难掩的是惊奇与失望之色,但一股警惕之意,却始终保持着。 跑堂满脸堆笑地送客,又满脸堆笑地将新客迎到了楼上,可等他下得楼来,却一眼发现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的那位小姐不见了。 “这有钱人家的小娘儿们真是古怪!”跑堂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元,笑着嘟哝道。 连城压低了帽檐,尾随着那些人走出去。 孟家的汽车已经按照她的吩咐早早回去了,看到那几个人坐着黄包车离去,连城立时伸手去叫黄包车。 只是凑巧这附近,恰好便没有了闲着的车子,来来往往的几辆车子,却都是坐着人的。 连城虽然着急,却毫不犹豫,便朝着几辆车子走去的方向跟上。 只是出门的时候脚下穿了高跟鞋子,走路甚是不便。 忽然有人从连城身后经过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头,这一下碰得甚重,连城的身子不由得一晃,一个趔趄向前摔去。 一条手臂及时揽住了连城的身子,继而将她扶起。 连城站起身来,便顺势离开那手臂。 及至抬头看见那人,却不由得退了半步,低声惊呼:“是你!” 那人的手臂却反而勾住她的腰肢,将她拉近了些:“看见我很惊奇吗?” 连城没有抗拒,脊背却是微微后仰。 男子伸出左手摘掉了连城的帽子,对着她端详了片刻,目光从连城后倾的脊背,移到了她目光警惕的眼睛。 嘴角轻轻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几天没见,你对我已经这样生疏了吗?” 男子的笑轻淡而恍惚,并没有丝毫欢喜的意思。但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即便是带上了这样显得清冷的笑,也同样让人迷惑。 不过是这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傅璟存的脸,明显消瘦了些。 连城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加警惕:“你怎么会在这里?” 璟存松开了环着连城腰肢的手臂:“放心,我对这样的你,没有兴趣。你也不必对我这么警觉。” 连城不语,看了看那些人离去的方向:“你是来拦着我的吧……又或者……”连城转头看着璟存:“你跟他们本就是一起来的?” “你最好不要见他们。” 连城心中一动,冷笑道:“你本来不是也曾打算过,带我去见乔公吗?” 璟存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连城笑道:“怎么,我知道乔公,很奇怪吗?傅少爷,乔公把我囚禁起来,你是怕我去找他报复吗?” 傅璟存向连城凝视片刻:“是李源。” 连城冷笑着摇了摇头:“一丘之貉。” 傅璟存沉默片刻,慢慢道:“李源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连城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交待,我要的是梦月儿。” “梦月儿,他没有事。” “你让我如何相信?” 连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方才茶楼那间房。 方才她恍惚是听到了那里,有人唱戏。 柔软曲折的唱腔,跟连城听过的那出《哭像》全然没有相似,且这道街上何等喧闹,能听到的不过是只字片语。可是不知为何,连城却在恍惚之中,认定了那就是梦月儿。 可是跑堂将门打开,她从转角处一眼暼去,却并没有看到梦月儿的身影。 连城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去,查个清楚。 却没有想到傅璟存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璟存的阻拦,让连城在电石火光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刚才离去的那些人,里面便有乔公! 但开口说出“乔公”二字,不过是试探,从傅璟存的反应中,连城却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阴差阳错,却又歪打正着。 连城细细回想那些人下楼时她所看到的样子,几乎已经可以认定,那一个穿着灰色长袍,带着黑色帽子的寻常打扮的人,便是乔公。 打扮虽是寻常,其余之人对他的恭谨,却是丝毫不减。更要紧的是,那人不过随随便便的经过,举手投足,已经是气度不凡。 只可惜,连城没有看到他帽子下的面目。 傅家的车子已经停在了他们旁边,见连城只是出神,璟存道:“走吧,我送你。” 连城打开车门,却又忽然停下:“你可以送我去追上那些人吗?他们坐着黄包车,走不快的。” “不可以。” 连城缩回了抓住门把手的手,转头却看见璟存的手臂挡在她身后。 “傅少爷,你一定要拦着我吗?”连城低沉了声音。 “你刚才扭伤了脚,还是早点回去的好。”璟存语气淡淡。 “傅璟存,你是决意要跟我作对吗?”连城在璟存手臂所围着的仅有的地方转身,双目直视璟存,毫不示弱。 只是璟存并不在意连城目光中的敌意,只是伸手将她抱起,塞进了车子里去。 “督军府。”璟存对司机道。 连城知道抗拒无益,便只不声不响地坐着。 将连城送到督军府,璟存准备离去,连城冷然道:“怎么,你不留在这里看着我吗?” 璟存想要回头,却终于忍住:“此刻你再出去,也找不到乔公的踪迹了。” 连城的手紧紧攥起:“我终究会找到的。” 回到督军府,府中上下早已经纷纷睡了,连城正要上楼,却忽然看见晚晴走了下来。 “小姐,你……你知道少爷那边怎样了吗?” “报纸上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话,明显是有些对代督军位置图谋不轨的人有意为之,绍廷带着的都是父亲当年训练的精兵,平息一场动乱,并不为难,你不要太过担心了。” 晚晴脸上的忧色却丝毫未减:“晚晴一介风尘女子,不懂得那些打仗的事情,也不懂得所谓的政事,可是这报纸既然这样写了,那是给千千万万个人看到的,所有人都知道少爷他……” 第57章 当初我流过的血,写下的字 连城看着晚晴,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诧异:“晚晴,你对绍廷……” 晚晴亦是一惊,抬起头看着连城,忙道:“小姐,不是的。我对少爷,我只是……” 连城默然片刻,轻轻叹道:“你是绍廷正式迎娶回府的人,不管我当初促成此事是怎样的想法,你与他的名分都是真的。你为他担心,也是应该……” “晚晴不会忘了小姐当初托付的事情,也不敢忘了小姐为我赎身的大恩。” “你是绍廷的妾室,也是正经进入督军府的人,叫我姐姐便是,切莫再难忘旧时出身,自低身份。” “是。那小姐……姐姐,眼下,可有什么晚晴能做的事?” 连城双唇微动,却终于没有开口。 “姐姐有什么为难吗?” “姨太太似乎仍不相信你。” 晚晴垂首:“姨太太很是警觉,连多余的话也不肯当着我的面说。” “我本想让你暂时稳住她……”连城道:“也罢,看她又能兴出什么风浪,只是我眼下,哪还有功夫给她收拾残局。” 晚晴低声道:“姨太太自从少爷这次出兵之后,时常出门。回到家后,也打过几通电话。只是据我猜想,姨太太忧心少爷的事,理应没有心思出去才对。” 连城点头:“那么她出去,定是跟少爷的事有关系了。”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昆虫偶尔发出唧唧的声音,打破平静,却又衬得夜晚愈发静寂。 督军府里,也早已经没有了声音。 但从外面看去,有几个房间,却几乎是彻夜的亮着灯火。 姨太太,连城,晚晴…… 还有一层角落的一个房间,灯光昏黄暗淡,却也是将近凌晨,才得熄灭。 连城早起,便到楼下的餐厅用早饭。 惯例这个餐厅的餐桌上,是放着最新的报纸的。这也是从老督军那里留下来的习惯。 报纸上的话与昨天相差无几,而且几分报纸都是差不多相似的内容,且都不约而同地放在了头版。 姨太太经过时候的冷笑带着愤怒,明显是在斥责连城对待这样紧急的情形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连城看着姨太太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回过头来,对着走廊转角处一个人影点了点头。 那人影迅速地隐没在了走廊尽头,动作轻捷,没有丝毫声息。 …… 昨天半夜,无法入眠的连城索性披衣起身。 在花园随意走动,却看见了没有熄灯的那些房舍。 “姨太太最近经常出去,你可知她去了哪里?”连城走到那一楼最角落的房间后面,轻轻敲了敲窗子,低声问道。 “我只能从司机那里知道是几位阔太太家里。”里面很快有了回应,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并且低声跟连城说了所知道的姨太太的去向。 连城沉吟片刻:“你多向司机打听,也不方便。明天姨太太再出去的话,我会安排你出去。” “是。”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小姐疑心什么?姨太太应该是为了少爷的事情,去打听消息或者找人帮助了。” “她去的那几家,有能真正帮得上少爷的吗?”连城冷然道,“帮不上忙只是其次,却是让全郾城都知道,孟家外面初战告败,家里人心浮动,已经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了。” 里面短暂沉默片刻:“那小姐何不利用这次机会……” 连城的声音低沉:“你以为这是机会吗?我坐视不理,会有好处吗?” 里面的女子低声道:“请小姐明示。” “凭绍廷的能力,和他所带的兵力,应变困局,平息动乱,应有几成胜算?” “会有六七成吧。” “是。如此胜算之下,我坐视不管,任凭他自己取胜,那么所有弹劾代督军的舆论,势将被一举粉碎,督军旧部对他,自然心悦诚服。而此次事情我没有帮上一点忙,无功便无劳,所有的那些旧部,可还会念及我吗?” 里面的女子惊道:“小姐说的是。但是……但是代督军,也不是没有战败的可能,这次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 “然后呢?” “小姐只需不插手便是了。让你从少爷手中夺走所有不的一切,你未必狠得下心,何不借用当前的局势呢?” 连城摇头:“绍廷战败,督军一职会怎样?督军府会怎样?孟家又会怎样?” 里面默然片刻:“督军一职不保,督军手下兵力难免失去大半,旧部星散,那时候,这权势即便落到小姐手中,也已经不复今日的实力了。不,那些剩余的势力,或许根本到不了小姐手中……” “即便是残存的势力,我想要,便一定拿得到。可那,绝不是我想要的。”连城缓缓道。 “若非小姐点明,银霜不自努力,这番的糊涂心思,反而耽误了大事。”里面的女子自称银霜。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要将那剩下的三四成,也扳回来。”连城道:“眼下则要想办法阻止姨太太继续做蠢事。霜姐,明天你多加小心留意。” “是了。”银霜答应道。 “那我回去了。”连城道。 “小姐……”银霜忽然喊住了连城,“你为什么,还要帮少爷?这次帮他赢了这仗,督军一职他就坐稳了,那么小姐先前被囚禁,流血弹劾代督军的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也就这样白白淹没了。” “我不是在帮他,我只是在帮孟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到底,我也是姓孟的。更何况……”连城顿了顿:“当初我流过的血,写下的字,就算被人们淡忘了,也绝不会消失。” 银霜幽幽地道:“小姐今日要怎么做我不管,只要小姐不要忘了跟银霜最初说过的话。” 连城精致而瘦削的下巴微微扬起,透出孤傲的样子:“霜姐与其操心我,不如多花些心思琢磨琢磨,怎么安定住姨太太吧。” 银霜低低一笑,声音却是颇为清脆:“要阻止她那样一个人,又何必想什么方法。小姐也是越发小心了。” 连城一惊,沉声道:“你若现在对她动手,扰乱全盘计划,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银霜又是低低一声清脆的笑:“小姐对我不客气,对那种人却值得心慈手软吗?小姐不用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 …… “小姐,不好了。太太出门的时候,车子被暴乱的群众袭击了。” 连城在地图上画着路线的笔尖重重一顿,将厚厚的地图纸也戳破了。 “姨太太人呢?” “受了点伤,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袭击她的人呢?” “车上当时只有司机、姨太太跟宋妈,没有随从,所以也没有办法去追那些人。挡风玻璃都被砸花了,旁边车窗的玻璃碎了伤到了人。是司机老王开着车硬挤出人群的,司机已经回来了,他说那些人都是街上的百姓。” “那些人说些什么?” “还是代理督军战败,下台的事情。”孟贵小心翼翼地说着。 连城缓步走出书房,看着一片茫然而又瑟缩的孟贵:“我派一队府上的警卫给你,去把姨太太给接回来。” “接回来?可是太太受伤……” 孟贵一句话没有说完,另有一个管家孟福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连城沉声道:“怎么?” “杜队长……杜队长刚才派兵来报讯,有群众上街游行,打的旗号就是……” 连城神色肃然:“还是弹劾代理督军的事情。” “是,是……”孟福道。 “派人报讯……”连城蹙眉沉吟片刻,忽然道:“贵叔,你去试试电话机,是否已经断了。” 孟贵一拍脑门,又叫又嚷:“是了,要不杜队长为什么不打电话!” “杜队长派来的人还说了什么?”连城问道。 孟福道:“没有说什么,就是派了兵来报讯。” “派了士兵……”连城蓦地抬头:“几个人?” “一队啊……”孟福话音刚落,两个府门上的警卫赶来:“报告,又有几个士兵赶来,说是杜队长所派。” “孟福,那个人有没有跟你说,游行是在哪里?”连城问道。 “在……在东升路。” 连城的目光闪过一丝锋锐,道:“孟福,你去通知府上所有上下人等,都守在屋里,谁也不许出去。你们两个,你去将所有杜队长派来的士兵全部聚集起来,待我一一清点,你将府上的警卫聚集起来,都在府门口听从安排。” 几个人见小姐的神色语气十分郑重,都是神色凛然,虽然人人都有疑惑之色,却也都立时答应。 “小姐,你是说……”孟福迟疑道。 “东升路……游行的人,是朝着督军府而来了。他们连姨太太的车都敢砸,恐怕到督军府,不只是游行一趟就走这么简单。”连城沉声慢慢说道。 “小姐,电话机打不通。”孟贵已经跑了过来,听到连城的话,与孟福惊得面面相觑。 孟贵恍然想起来一件事,失声惊道:“小姐,那姨太太在医院,也不安全了?所以你刚才才让我去接回太太……” 连城修长而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贵叔,你去安排车子,我去医院。” 第58章 瞬息生死间 孟贵满脸惊慌:“那怎么行,小姐,那怎么行!” 连城不再说话,径自往外走去,忽然停步微微侧首,见到大厅角落里一个瘦瘦的身影,原来银霜早上跟着姨太太出去,也已经赶了回来,连城微微点了点头,走出了大厅门外。 孟贵想要说话,但连城的脚步,却显然已经不容抗拒。 杜队长派来的士兵已经聚集起来,连城看着杜队长的人,道:“你们不用守在督军府附近,那些游行的人即便来督军府闹事,你们也不必跟他们发生冲突。” 所有的人都又是一惊,眼见闹事的人已经迫在眉睫,杜队长特意派了人前来支援,却不知为何连城如此说。 “你们尽快设法联络杜队长,告诉他派人增援,但增援的人,要跟你们在一起,都不要提前跟那些人发生冲突。”连城又对杜队长的士兵吩咐道。 “小姐……” “贵叔,孟福,你们带着府上警卫,守卫督军府。等到警备厅的人出现,你们这些杜队长的士兵,再行现身便是。” “警备厅的人,会来吗?”孟贵不由得有些惊喜。 连城点头:“交代给你们的话,都记住了吗?” 见连城神色郑重,一言一语都带着威严,谁也没有异议。 “小姐,去医院的大路,已经被游行的人挡住了。”司机老王道。 “绕路走,尽量不要被发现。”连城道。 “是了小姐。”老王道:“这辆车子轻便,即便遇见了,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应该能够及时躲开的。” 连城不语,目光中却深有忧色。 “小姐,你说到了医院,会碰上……碰上这些人吗?”老王将车子绕进了一条支路,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刚才跟着姨太太出去遇到袭击,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小。 “去医院应该不会,而且我想,没有人敢在医院里面闹事,所以此刻,姨太太应该是安全的……”沉默片刻,连城缓缓道,“但是从医院出来,一定会遇上的。” 老王一惊,脚下一个刹车,险险碰上了墙壁。 连城的身子跟着不由得颠簸,声音却是越发沉重平稳:“你当年为督军开过军车,难道也是这样沉不住气吗?” 老王闻言神色一变,不再说话,却以最快的速度将车子开上了正道。 …… “小姐,你怎么来了?”陪着姨太太的宋妈看见连城,又惊又喜。 老王忙将府上已经快被游行的人围住的情形,跟姨太太和宋妈说了。 姨太太跟宋妈都不由得大惊,宋妈道:“那……那咱们现在还回不回去?回去肯定会被那些人逮个正着,若是不回去,他们……他们也一定知道太太受伤了以后被送到这里了。” “当然要回去。”姨太太道。 “可是太太,这会儿那些人,一定就在医院外面等着呢!”老王道。 姨太太不答老王的话,对着连城道:“你……你是来接我的吗?” 宋妈跟老王都看着连城:“小姐,你有什么办法?” 连城进到病房后,第一次开口:“你们两个陪着姨太太,为了保险起见,在医院换个病房住下。” 三个人都是满脸惊诧的样子,却听连城继续道:“等事情平息,一切安全,我自然会派人来接你们回去。” 宋妈上前两步,却终于止住,只是满脸关切地看着连城:“小姐,那你呢?” 连城从老王手中取过钥匙:“我将车子开走,孟家的人来接应之前,你们只要留在医院,就是安全的。” 这一来,三个人都明白了连城的用意,如果有人在医院附近盯着孟家的车子,准备再次闹事,那么这些人,看见车子开走,必然会上前闹事。而留在医院里面的人,却是绝对安全的。 老王忙到:“小姐,这件事情,交给我去。我去把那些人引开。你……你不能冒险。” 连城停步回头:“你是跟着督军经过枪林弹雨的人,这里有什么情况,你应该应付得来。”说罢,不再停留,毫不迟疑地离开。 “孟连城……”姨太太终于开口,“你到底安着什么心思?” “姨太太与其猜疑我的用意,倒不如想想你去那些所谓的高官权贵家中拉拢,带给绍廷的,究竟是福是祸。” 如连城所料,车子开出医院转到大路上,便遇到了游行的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批游行的人,并非是姨太太他们遇到的寻常百姓,而是,青年学生。 醒目甚而是刺目的,不仅仅是这些人的身份,更要紧的,是他们手中举着的横幅。 “反对世袭督军要职,彻底铲除封建恶习” “无能督军前线战败,谁保中部三省地方平安” “借督军之名行军阀之事,置百姓安危何处” 白色的横幅上墨色淋漓,字字都带着呼之欲出的态势。 还有游行学生手中五颜六色的旗帜,以及他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即便隔着车窗,也觉得声声刺耳。 也就是连城这稍微的一点停顿和犹豫,给了游行的人看到她的车子的时机。 城中哪些人家有好车,几个大家子的车都是什么牌号,略微留心的人,都是一清二楚。 连城感觉到眼前有火光闪过的时候,眼中也有一丝异样的凌厉飞快地掠过。 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而这声音带着一股热浪,将车窗毫不留情地击碎,破碎的玻璃混着热气,连城真个人都裹挟其中。 眼睛被奇异的亮光照得近乎失明,而脚下重重踩落的油门,让车子的行进,也带着沉重的轰鸣。 有人尖叫有人嘶喊有人在大声说话,可是连城什么也没有听到。 继那耀眼的火光和巨大的轰响之后,再一次重重向连城袭来的,是猛烈的撞击,和一阵剧痛。 “开车的是个女的!” “不会是大小姐吧?” “真他妈的狠!居然敢冲上来撞人!” “可惜没有炸住车,不过撞上了墙,也够车上的人受的了!” “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车不动了,里面的人不会是都碰死了吧?” “要不先行撤退,回去商量了再说。” “是啊,咱们也有这么多人受了伤。” “既然是孟连城在,这样就不能算是完成任务了……” “说得对,把她带走,要不咱们的人受伤,怎么回去交代……” “也不知道她死了没有。” “他妈的,撞得这么重,谁知道呢。” 耳畔的轰鸣声还没有消除,所有的感官都几乎在同一刻失效,那些越来越近的纷纷议论,和那些人带着危险的靠近,对伏在方向盘上的连城,似乎已经没有效力。 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连城也并没有办法采取任何行动去阻止。 睁大的双目里有的只是空洞,直到,那些人渐渐逼近车子。 “砰!”“砰!”的枪响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之后,已经变得不那么刺耳,但其中锋利的威胁,仍然使得那些不坏好意凑近车子的人们纷纷辟易。 车门被打开,有人将连城放到了一边的座位上,然后,车子再次被发动。 连城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目光凝聚,她看到了一个人,正开动着车子。 车窗已经没有了玻璃,她也已经看到,车子行驶的地方幽静偏僻。 没有了那许多张牙舞爪的大字,没有了那些聒噪刺耳的声讨控诉,没有了那些狰狞的面孔,这里跟那片纷扰,完全是两个世界。 可是耳边仍在轰鸣,眼睛也依然眩晕,身上头上仍有剧痛。 这种种痛苦的感觉,让连城想要认清眼前的人,都那么困难。 这个人穿着白色的衬衫,雪白到了让连城觉得刺目,雪白到了连城看过去,似乎这个人周身都是明媚的亮光。 可是这身雪白的衬衫,却并不协调。因为连城即便已经如此,却也在目光缓缓移动的时候,险些发笑。 衬衫的下摆,有一大片已经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有着起伏的肤色。 连城看了好久,才恍惚明白,那应该是一片裸露的肌肉。 连城艰难地伸手,触碰到自己的额头。 方才有血液流出来的地方,此刻正缠着一圈布。 感觉到连城的动静,那人减速侧首,看着连城的目光带着恼怒,却又掩不住痛惜:“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你是……是……”连城只觉得那声音好生熟悉,“傅……傅……谁?” 耳朵里持续的轰响,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困难起来,因为连城几乎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是你丈夫。”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了,你是傅……傅……”连城艰难地想要看清楚眼前的路线,却发现努力起身也是徒劳:“去……警备……” “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警……备……厅……”开口说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 “我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的人很快就会赶到督军府,你放心。” “不,带我……去警备厅。”连城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说出来的话听来也十分怪异,但她还是一遍一遍,坚持重复。 第59章 吸血的魔咒 车子停了下来,璟存伸手扳着连城的肩头,带着怒火的眼神是让人看不透的复杂,语气却是低徊的温柔:“连城,听话,好不好?就这一次,听我的,好不好?” 连城艰难地将自己带着伤口带着血迹的手指,攀上了璟存的手,那一根根白皙纤长的手指带着血色,攀上了璟存的手。而璟存的手上,因为刚才给连城包扎,也带着血迹。 连城分明已经浑身无力,这几根手指的指尖,却已经嵌进了璟存的皮肤里。 这情形,就好像,是一株会吸血的植物的藤蔓,缠上了璟存的手。 “求你……” 这声音,已经变得沙哑暗沉,并且语调怪异。 但璟存听过,神色却在瞬息,经历了复杂的变化。 就好像连城的那一只手,和那一句话,当真是一种吸血的魔咒。 “好。”璟存的声音很轻,如同他轻轻捻去连城脸颊边上那一条血痕的手。 连城轻轻闭上了眼睛:“多……谢……” 璟存向连城凝视片科,匆匆给她包扎上的白衬衫,已经渗出了鲜血。可是连城闭着眼睛,放下心来的深情,却又让他无法拒绝。 眼看游行的人渐渐逼近了督军府,眼看督军府的门口被那些人围了起来,眼看着他们叫嚣着将横幅旗子到处张起,眼看远近过往的人都渐渐围了过来看热闹…… 眼看游行的人跟督军府的警卫发生了冲突,眼看着督军府的警卫因为不敢动用枪支而变得寡不敌众,眼看着那些游行的人竟然将血红的油漆泼上了督军府的大门…… 已经聚集起来的杜队长的手下守在督军府对面的街角,看着他们平日里敬仰的督军府大门紧闭,任由人们这样欺凌,心中均是愤愤难平。 “明知道代督军不在府上,这里只剩下女眷跟下人,如此上门欺负,算是什么!” “咱们冲上去,以咱们眼下的火力,加上督军府的警卫,足以将这些人全部赶走。” “可是督军府的警卫为什么都不动枪?” “是啊,这些也都是训练过的,怎么表现得这么无能。” “切不可轻举妄动,大小姐走的时间交代过,要等警备厅的人来了才能动手。” “此一时彼一时,大小姐出去的时候,一定是没有想到局势会演变成这样。” “已经等了一个多钟点了,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杜队长派咱们来的时候,也交代过一定要听小姐的吩咐。代督军走的时候,不是将督军府的事情都交给大小姐管了吗?” “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大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出去这么久,说不定……说不定也……” “你看,那个警卫就要被打死了。弟兄们,冲吧!” “再等等!” “啊,有人来了!是什么人?” “是帮督军府的人。但不是警备厅的人。” “是傅家的人,你看最后面跟的那辆车,是傅家的车!” 士兵们自己不能行动,见来了救援,无不欢喜。 只是这欢喜却也并未持续多久。 “傅家的警卫怎么也不带枪!他们来了也是只有挨打的份!” “又有车来了!” “警备队,是警备队的车!” “是大小姐的车!大小姐也回来了!” “弟兄们,冲啊!” 士兵们只能躲在角落里观斗、看着督军府的守卫被人们任意欺凌而不敢还手的激愤,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警备厅的人从西边赶来,而杜队长的这些士兵则从东边冲了出来。 两下里形成了合围之势,游行作乱的人们见势不对,一个个大惊而逃。 警备厅的余厅长亲自赶来,一句“捉几个回去审问”,让两边杀出来的人都找到了方向,虽然没有动用火力,但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终于还是将作乱的人擒住了十来个。 “大小姐,这些人怎么办?”一个士兵问道。 “交给警备厅。”连城极力平和了声息。 “是。”督军府只有督理军务的权利,训兵练兵,行军打仗,却没有逮捕犯人审讯的权利。 看着杜队长的人远去,璟存对余厅长道:“余厅长,这些人,交给我行不行?” 余厅长怔了一怔,随即会意:“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这些歹徒在督军府作乱,傅少爷自然要问个清楚。” 璟存微微点头:“我夫人在路上遇到袭击,是一群游行的青年学生所为。” 余厅长忙换了肃然的神色:“这件事情,交给卑职去查办。” 警备厅的人也跟着余厅长散去,督军府的警卫慌张着救治受伤的弟兄,管家带着男仆跑了出来,一些人去收拾门前的狼藉,一些人则试图驱散围观的群众。 璟存打开车门,抱起几欲昏厥的连城。 “那些……那些人……”连城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单薄如同蜻蜓轻翅的影翼。因为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睛已经闭上,所以这片轻睫,便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颜色当成了渲染,给这张印着血迹的苍白的脸上,带上了一股透着奇幻迷蒙的色彩。 即便是带着鲜血的伤,也依旧有着不寻常的美。 “我知道,我向警备厅要了来,都留给你。”璟存说的简单,不需要连城问出来更复杂的话,便已经将她的心思了然。 连城嘴角带上了一丝满足的笑,虽然事情的经过出乎意料,但结果终于还是预期想要的。 “多谢……”没有想到的,是遇到的袭击那样猛烈,同样没有想到的,是璟存的出现。 璟存的手臂轻轻收紧,仿佛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以至于连表情都小心翼翼,好像抱得轻了,她会随时从眼前消失,而抱得紧了,又可能将这幅纤弱的身躯折断。 连城闭着眼睛,昏厥过去。短短一个时辰,性命已经数次游走在生死之间。 唯有这一刻,她的表情,却如同沉睡了一样,十分心安。 “小姐,你醒了!” 每次受伤醒来,欢呼在耳边的,都是琳儿的声音。 重伤昏迷之后刚刚恢复清醒便骤然听到这样的声音,觉得聒噪在所难免,但也就是这样带着些扰人的声音,可以让连城感到安心,可以迅速地将连城从昏睡的噩梦中拉回现实。 “我……睡了多久?” “小姐,你认得我吗?” “琳儿,怎么了?” 琳儿闻声扑倒了连城身边,哭了起来:“小姐,你马上就睡了两天了。一个小时前给你打针,你还没有反应。医生说你有可能脑子被撞坏了,说不定醒过来之后,连我也不认识了。” 连城微微一笑,睁开眼睛,光线略微有些刺眼。 而这光线里映着的面容,一样明亮。 连城看着璟存,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琳儿平素倒是很有眼色,此时却像个树桩一样钉在地上,双目只是炯炯地看着璟存。 “你再去给她拿些水来。”璟存被琳儿看得不自然。 琳儿却不听璟存的话,只是看着连城:“小姐,你渴吗?” 连城虽在病中,又有满腹疑窦,但看着琳儿一本正经地跟璟存作对,仍是忍俊不禁。 “你去吧。” 琳儿看看璟存,又看看连城:“小姐,要叫人来替我伺候一会儿吗?” 璟存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像,又带着几分尴尬,侧首看见连城嘴角挂着促狭的笑意却并不开口,不由得有些恼意地对琳儿道:“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要是不放心,还在门外面听着就是了。” 琳儿脸上微微一红,还是低声跟连城叮嘱:“小姐,有事你叫我。” 琳儿的离开让房间里的两个人又沉默了片刻。 终于是连城开口:“多谢。” “你除了这两个字,就没有别的要说了吗?” 连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明媚的光线:“等我好了,我自己心中的疑惑,会自己找答案的。” “梦月儿这两天就会回到凤鸣楼登台,你想找答案,不必费很多曲折。” 连城满目惊讶:“你说的,可是真的?” 璟存笑得轻淡:“你不是要自己去找答案吗?” 连城不由生气,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哼了一声,侧过头不再说话。 “好了好了,刚好一点,就生气了。一会儿琳儿进来,该把我轰走了。” 连城没好气地道:“轰走就轰走,你好稀罕吗?” 璟存笑了笑,抓起外衣说了声告辞,便往外走去。 “喂!”见璟存已经走到了门口,连城忍不住开口唤道。 璟存一笑转身:“不舍得我走,是不是?” 连城横了他一眼:“今日各处报社的舆论如何?” “代督军之母、孟家大小姐孟连城被示威游行者所伤,督军府遭遇示威游行者围困,督军府警卫在保护家宅时多数受伤。傅家警卫与警备厅人员到达后,方才控制局面。督军手下士兵也在中途赶来增援。” 璟存一边转身走回来,一边大略说了一些报上的内容,直走到连城身边,方才停下,看着她道:“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吧。” 第60章 骨血里本能 连城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似乎对这些报道十分满意,但随即又转为郑重:“我没有想到的还有太多。” “比如说呢?”璟存显得饶有兴趣。 连城微微勾起的笑带着一丝揶揄:“你是明知故问。” “你是在说,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吗?”璟存笑道。 连城微微一笑,索性侧过头去不答。 璟存的声音却变得低沉:“连我也没有想到。” “比如说呢?”连城同样反问。 “那些游行的学生,不,你当时可以肯定他们不是学生,所以才开车向他们撞了过去,对不对?” 连城道:“青年学生,游行示威,散发传单,抵制洋货,这些都是有的。他们都是满腔热血的年纪,又接受了新学堂的教育,美好的理想往往让他们痛恨现实又忽略现实,所以他们的举动容易显得狂热。” 璟存点头,眼中带着赞许。 连城续道:“但毕竟他们是接受了新式文明教育的年轻人,他们想要的是文明世界,所以他们的言论激进,行动却并不过激。也可以这么说,这些被理想和热血蒙蔽了眼睛的年轻人,实则都是无拳无勇的文弱书生。 “他们不明白,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只靠他们的口号,是打不倒的,但他们被人煽动出来的激进,却往往成了别有用心的手中的利器。” 璟存微微一笑:“你这番心境,似乎比你的年龄大了不止十岁。其实你若在新式学堂,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学生。” 连城淡淡一笑,目光中轻微流露出了些寂寞:“我学过几种洋文,却没有去过一个别的国家。读了很多书,却没有进过学堂。我并不知道那些美利坚国、德意志国、法兰西国、英吉利国,还有日本国,都是什么样子的。也并不知道学校里那些美术课,声乐课,是不是真的能教人画出油彩画,能教人唱那些外国人的歌曲。” “你想去外国看看,其实很容易的,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璟存微笑道。 连城似乎没有听见璟存的话,出神半晌,又道:“父亲很支持我多读书,因为孟家祖上数代儒将。可是父亲又不会让我一味读书,他常说,书本上读了一百遍铁马冰河,吟鞭灞桥,也抵不得在耳边听过的一声真实的枪响。” “督军这句话,乃是至理。只可惜限于年龄阅历,很多人都不能明白。” 连城点了点头,休息片刻,又道:“那些人虽是学生打扮,但举止粗暴,罔顾路人安危的游行已经是大异寻常。直到我看见那个朝我扔过来的汽油弹……” 连城的目光中再次掠过凌厉之意,一如昨天在车上,骤然看见那异常明亮的光线之时一样。 璟存的神色亦是深沉,但他伸出去去握着连城的那只手,却是轻缓温柔。 “你能开车避开那汽油弹,实在是万幸。”璟存道。 连城叹息一声,闭上眼睛,似乎爆炸的情景犹在眼前:“太快了,我根本没有想到可以避开。而且我也没有想到,那汽油弹爆炸的威力那么大。虽然是在车子的侧面爆炸,还是将车窗的玻璃全部击碎了。” 巨大的声音,明亮的火光,灼人的热浪,还有无数细小尖锐的碎片,从一边的车窗不由分说地向着连城袭来。 璟存的手不由得收紧:“是我去得晚了。” “不晚,刚刚好。” 短暂的沉默后,璟存道:“所以你在千钧一发之际,认定了那些人并非是普通的学生?” “代督军不在郾城,众所周知,孟家的车子上,有的也只是家中女眷。何况那样的汽油罐若是正中汽车,引起爆炸,非但车上的人尽数性命不保,连带过路看热闹的行人,也要伤亡许多。这决不是那些屡屡因为被游行,而被当局逮捕的学生做得出来的。” 连城急速转了方向,躲过了汽油弹,然后狠狠踩下油门,径直朝着那些布成人墙的学生冲了过去。 电石火光的余裕,凭借的不过是敏锐的直觉,跟骨血里本能。 事实上,巨大的轰鸣声和灼人的气流,早就在一瞬间,剥夺了连城所有思考的能力。 挡着路的人看见汽车躲过了汽油弹,早已经惊诧无已,等看到没有停下、反而加速冲来,更是一瞬间手足无措起来,纷纷四散逃命,躲了开去。 瞬间异常的明亮跟热气流,使得连城的双眼根本无法睁开。 而她冲过人墙的速度,也根本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 就这样,连城的车子,重重撞上了街转角的墙。 “刚刚的与死擦肩而过,瞬间就被证明那并不是死里逃生。命运就是这样轻率地,在片刻之间跟我反复开着玩笑。”连城微微一笑:“这当真是读过多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也不若自己亲身到硝烟战火之间,经历一遭生死。” 危险就是这样接踵而来。 尚存的一丝未断的气息,不过是因为骨子里的那份执着。 但那个时候,事情当真是已经没有转机了。 只是想到死,那些本来已经模糊的感官,却又挣扎着变得清晰。 “开车的是个女的!” “不会是大小姐吧?” “真他妈的狠!” “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车不动了,里面的人不会是碰死了吧?” “要不先行撤退,回去商量了再说。” “是啊,咱们也有这么多人受了伤。” “既然是孟连城在,这样就不能算是完成任务了……” “说得对,把她带走,要不咱们的人受伤,怎么回去交代……” “也不知道她死了没有。” “他妈的,撞得这么重,谁知道呢。” 连城知道自己没有死,可是虽然留得了半条性命,却也只有看着自己束手待毙。 就是这个时候,响起了枪声。 比起汽油弹爆炸的轰鸣,枪响听起来显得那么微弱。 可就是这样的枪响过后,游行学生大叫着跑开,有人开动了车子,连城知道,自己是得救了。 …… “你再晚到半分,才算是真的晚了。”连城道。 璟存看着连城:“我听说有游行群众伤了孟太太,且游行仍在继续,而孟家的电话又要不通,所以赶了出来。我也没有想到,那些假扮的游行学生,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但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你。” “我?” “连城,你很勇敢,也很聪明。” 连城微微而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璟存亦是微微一笑,跟着却是神色肃然:“那些人,你准备什么时候审?” “让他们再警备厅多过几天没着没落的日子,再审起来,说不定会快些呢。”连城道,“你只要交待好余厅长,那些人,不要让他们跑,也不能让他们死,不要让他们跟外界接触,也不要让他们互相有机会串供。等我好了,我再问个水落石出。” 看着连城眼中闪过的狠厉,璟存只是风轻云淡地微笑:“事情停的久了,难免有变故。” 连城看了璟存一眼,恍然道:“警备厅那些饭桶,抓不到那些假扮的游行学生,对不对?余厅长想要快点开审,好找点线索,多少抓住一个两个,挽回点体面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璟存微笑,“你这么聪明,我想要否认,也是无用。” 连城轻轻笑了一声:“不用你来赞我。其实那些人,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亲自审问。他们胆敢如此撒野,罔顾行人的安危,按着警备厅的风格,就这个罪名判了他们几年的罪,对上对下也都算是一件漂亮的功绩。” 璟存微微眯起了眼睛:“说这话,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游行的人那么多,只抓住这十几个,何况那批对你下手的人,还没有着落。你不会这么草率吧。” 璟存顿了一下:“若非你太过聪明,也不会觉得警备厅的人饭桶。其实要想知道些什么,交给他们审问,一样会有结果。” “交给警备厅?要不是……要不是……哼,我又怎么会跟他们扯上关系。”连城的话中顿了两下,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 “若不是什么?”璟存微笑问道。 连城略带恼意:“你干嘛要问这么多!又不干你的事。是我自己心里烦,就算说了你也不知道……” 璟存微微一笑:“我来猜猜好不好?警备厅的人跟咱们刚到不久,督军手下的士兵便赶了来,其实他们是听了你的吩咐,早就躲在那里了,是不是?” 连城粉唇微撇,便像是寻常女孩子不服气的样子:“我昏睡了一两天,你早听那些多嘴的人跟你说了,这件事府上两个管家都知道,怎么又是你猜的了。” 璟存也不争辩,只是淡淡一笑:“可是管家们,甚至是督军属下的士兵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按兵不动吧。你所以一定要让我带你去警备厅,一定要让警备厅的人先出面,是因为你不想让舆论针对督军属下的士兵,对吗?” 第61章 你家小姐疯了 连城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你好像很明白的样子,不妨说来听听。” 璟存微微一笑:“若是一开始就有士兵帮着府上的警卫保护督军府,那些人根本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是报道的舆论却难免会说,代督军属下的士兵,上前线不能抗敌,在郾城却横行一方,不能保护三省边境,对敌作战,对付无拳无勇的百姓,却能欺凌弱小。” 连城笑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分明,我护着孟家的兵,保护他们的名声,原是人之常情。士兵们当时不明白,回去慢慢想想,自然也就明白了。这又有什么难猜的。” 璟存微微一笑,续道:“更有甚者,会据此猜疑,代督军是否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而将部分精锐留在郾城。反正如今到处都是军阀割据,一个地方边界上有军阀作乱,时有发生。战胜战败都不会削弱督军一职的兵权,所以人们会猜测绍廷抗敌的诚意。 “到时候,游行的人是否是假装百姓和学生游行,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人们的各种猜疑之下,代督军会处在越来越不利的处境。 “可若是有警备厅的人先出手之后,他们的出现,便只能说是为了维护治安,协助政府人员的举动,便不怕有人非议了。所以你宁可以身犯险,便是为此了。” 连城咯咯而笑:“这就是你对我的用意的一番‘高深’用意的猜想吗?傅少爷,你说的都对,可是你自己也说了,我担心的人们会做的种种猜疑,舆论都想得到,那么我的这番想法,其实也就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你能猜想得到,也没有什么值得你这样高兴得意的。” “是吗?”璟存微笑道:“你在事情还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以后的种种,你的心思,怎能说是不高明。” “我的心思这么高明,却还是被你一眼看穿,那你岂不是比我更高明?” 璟存脸上的笑意愈深,眸中的神色却带着几分危险,他忽然伸手捏住了连城的下巴,端详着她一双澄澈的眼眸,缓缓开口:“我若真的比你高明,就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让你套出我这么多话了。” 连城的神色骤然一变,伸手挡开了璟存的手,神色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我套你的话?却不知你何出此言。” 璟存凑近了一些,带着几分洞悉人心的深意:“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你引得我说了这么多,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连城笑得冷淡:“傅少爷,你若不是想知道,我会怎么对那些比抓住的游行作乱的人,又何必顺着我的话说了那么多呢?” 璟存抱着手臂,脊背往后靠了靠:“不对,不对。我今天顺着你的话说的,可不止这些。”说着声音变得有些轻忽:“连城,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话都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与我何干,有什么我想不想知道的。”连城说得干脆。 “其实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不必费这么多心思。”璟存含着那抹危险的笑看着连城,眼光明明含笑,却似乎要洞穿人的心底。 “是吗?”连城缓缓坐直了身子,笑得轻而冷:“那我问你,乔公是谁,他来郾城干什么?李源又是谁,他绑了我去干什么?他们这样的人,有武器有人手,找梦月儿一个名声不显的小戏子干什么?还有你,傅少爷……” 连城放缓了语气,低低的声音似乎幽深不可测:“你跟乔公跟李源的关系,又是什么。” 璟存没有回避连城的目光,两人的眸子,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中,透着同样的幽凉。 “傅少爷,你敢不敢告诉我?”连城追问。 “那你呢?你找梦月儿,又是为什么?”即便是这样的语气,璟存的眉梢眼角,仍是笑意。 这种笑,让他时时都保持着一种风流阔公子的姿态,可是真正的花花少爷,纨绔公子,却又无法总是将这样的神情,维持到随时时刻,维持得恰到好处。 连城的气息微微一滞,表面上却几乎没有痕迹:“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可是你有义务,当好我的妻子。” 连城的纤眉不由蹙起:“你还要我怎么做?” “我会派人保护督军府,会派人查清楚这次游行之人背后的策划者,也会亲自去审问那十几个被抓住的人。而你……”璟存至此,笑意渐渐敛去,“不要再插手此事。” “我插手了,便又怎样?”虽然是坐在病榻之上,连城的脊背,却还是笔直。 璟存俯身迫近连城,直到影子的那团黑暗,将连城整个裹住:“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允许你这样轻易地拿着它,随意去送死。” 连城垂下的眼帘中带着触动,手指也不由收紧,但眼波一转,再次对上璟存,却又是如昔的傲然:“救命之恩我自会补报,可你要用我的命来威胁我,却将我孟连城,看得太也轻了。” “我知道你将门之后,不怕生死,可你的梦月儿呢?” “傅璟存,你要拿梦月儿做什么?”连城又惊又怒。 璟存只是一笑,转身走来,潇洒利落。 “你站住!”连城叫道。 璟存回头一笑:“你若是再对他这样紧张,当心我吃醋。在我面前,还是不要提他比较好。” 连城怒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乖乖地不要多管闲事。”璟存笑得温柔却又危险。 连城起不得身,急怒之下,一把抓起什么,举手便朝着璟存扔了过去。 璟存举手将砸过来的枕头接住:“你真是冥顽不灵。” “你威胁我。”连城怒道。 “因为我手中有你的软肋。”璟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我们成婚的时候有过约定的!你背信弃义!” “约定……可是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好好地学着怎么当一个好太太。” “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呢,你还不是每天出去灯红酒绿,窃玉偷香,倚红偎翠,风流快活!” 璟存本来一直好看的笑也终于挂不住了,连城的话一句一句,都变成了他脸上的怒色。 “你谩骂自己的丈夫,既不懂得妇道,也不知道规矩。” “傅璟存,你不要走,有本事真刀真枪地跟我打,你这是趁人之危!”连城怒道。 “小姐,小姐,怎么了?”琳儿不敢在门口听,却也不敢走得太远。 璟存跟连城在屋里面正常说话,外面自然是听不到的,但是忽然听得连城大声说话,琳儿便忙忙跑了过来。 “琳儿,去叫警卫,不许放他走!” “小姐,少爷,你们怎么了?”琳儿急道:“傅少爷,我家小姐怎么了?” 璟存气的摇头,将枕头往琳儿手中一塞:“你家小姐疯了。” “傅璟存,你敢动他一根手指,我便带兵去打得你片甲不留!”连城怒道。 “打?”琳儿听不得一个“打”字,惊道:“小姐,少爷又打了你吗?少爷,小姐都伤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还要对她动手?小姐这么可怜,你怎么还要说小姐坏话!” “我……我……”璟存无从说起,留下一句“不可理喻”,在琳儿的谴责声中落荒而去。 “小姐,怎么好好的又生气了?”琳儿走过去,将枕头放下,去收拾连城背后的褥枕。 连城抓起枕头又扔了出去:“他碰过的,我不要了。” 琳儿惊奇不已:“小姐,到底怎么了?傅少爷没有跟你动手吧?” “他有胆跟我动手吗?他只有趁我伤重不得起身,才敢这样叫嚣。他就是不敢跟我明着动手,才使出这些伎俩来气我。”连城说着,将手边的另一个枕头又一把扔了出去,手边没有东西可扔,便生气地用手拍了拍床,聊以泄愤。 连城说了许久,不听琳儿有何反应,侧首看她,却见她笑吟吟地站在床边看着自己。 “坏丫头,你怎么也来看笑话!”连城恼道。 琳儿抿着嘴笑道:“我还担心那西医说的话,怕小姐受了重伤不认识人不会说话,看来那西医就是唬人的。小姐生了一场病,倒把小孩子脾气给生出来了。”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便是生气,又有什么小孩子脾气了。”连城道。 琳儿笑道:“小姐以前可有这样发过脾气吗?小姐平时生气气来,可不知道又多吓人呢。” 连城不以为然:“人生气也是有各种样子的,那有什么奇怪。” “可是小姐只有对璟存少爷,才这样生气啊。”琳儿抿嘴而笑,神情甚是温暖。 “那是因为他这个人最可气。”连城愤愤地道,说着侧首看了看琳儿:“那又有什么好笑的。” 琳儿蹲在连城床边,柔声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里快两天,璟存少爷一会儿没睡,寸步不离?你知不知道你受了伤,璟存少爷抱你回来的时候,有多着急?医生给你治伤换药,他的眼光可是片刻也没有离开你。璟存少爷心疼的样子,是巴不得受伤的是他自己……” 第62章 傅璟存,都怪你 连城的神情早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感动,而这感动之中,又渐渐带上了羞涩之意:“哪有……哪有此事,我怎么……我怎么不知道。” “小姐,那天你跟绍廷少爷一起出去,在外面傅少爷怎么打了小姐,绍廷少爷又怎么跟傅少爷动起了手,我都不知道,虽然听说了,却也不太相信。不过我觉得,璟存少爷对你,其实是很好的,而且小姐你……”琳儿笑道:“小姐你现在,难道不喜欢璟存少爷吗?” “胡说八道。”连城嗔道,“我怎么会喜欢他,你知道我跟他……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琳儿飞红了脸:“以后总会的。小姐跟傅少爷,将来一定会生好几个小宝宝的……” 见连城神色间又羞又恼,却又怔怔出神不语,琳儿方才住了口不语,不敢再嬉笑。过了半晌,方才小心问道:“小姐,那你为什么跟傅少爷生气?” 连城兀自抱着膝头看着窗外,听琳儿问话,也不回头,只道:“他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听他说那些话。他以为我要的,是某些问题的答案,他若是只管这么想,根本想不到原因的。不过他还是说了,明知道我在套他的话,他还是说了。” 琳儿听得只是茫然不解:“小姐,你在说什么啊?” 连城缓缓回过头来,对着琳儿道:“你切莫以为,傅家少爷就只是个温柔潇洒的阔少爷,也不要因为他对我的好,就对他有了好感,把绍廷少爷交代你的话,都忘记了。” 琳儿娇羞之下带着迷惑:“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只用记住我的话。”连城说着,挥手让琳儿出去了。 “其实我套他的话,只是想让他多说一点,什么都行。”两只旧派闺秀闺房里常见的绸缎绣花的锦枕兀自躺在地上,连城看着它们悠悠地道:“我只是想知道,眼下发生的事,有多少,是他能掌控的。他果然,太聪明了,也太危险了……” 连城一面低声自语,一边缓缓往后靠去,却一下子靠到了床头的立板上,连城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地上的两个枕头,怒气冲冲地低声说了句“傅璟存,都怪你”,却并不喊琳儿进来捡起枕头,给她重新收拾被卧,便愤愤地躺下睡了。 姨太太跟连城分别受伤,一时轰动全城,郾城中的权贵们自然少不了前来探望。 只不过傅家老爷却只是派人来探病,傅太太只去看了看姨太太,几位少奶奶则压根儿都没有来。琳儿跟连城说起,不由得十分气恼傅家的老爷太太,琳儿道:“那些少奶奶们差劲也就算了,怎么老爷太太也这个样子!都是成了人精的人了,难到这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吗?” “不过是为了前几天的事,老爷太太还在生着我的气,他们不来,那几个少奶奶自然看着他们行事。”连城淡淡的道。 “小姐,到底是什么事?” “你没听说那个陈玉津吗?那是我花钱捧的一个戏子。所以傅少爷打了我,绍廷跟他动上了手,老爷太太也都生气了。” “傅家二少奶奶也花钱捧戏子,全家上下都知道,二少奶奶捧小生,二少爷就去捧青衣,还有一个唱昆曲的女戏子,也没见老爷太太生过气啊!”琳儿不满道。 连城只是蹙着眉,凝思许久:“这几天,傅少爷他……” 琳儿有些迟疑:“少爷……没有再来过,小姐,想必他也是……看着老爷太太的吧。”琳儿说着看了看连城,神色颇为不忍。 连城微笑,反而是并不在意的样子:“我说过,不要因为他一时的好,就对他报了太多的希望。你跟我对傅少爷,真的了解的很多吗?” 琳儿低头:“我总希望……他能跟小姐你好好的。小姐你受伤的时候,傅少爷的担心,也绝不是假的。” 连城摇头:“怎么好像你,比我还失望呢。” “小姐……”琳儿低低唤道:“难道你就能全然不在意吗?” 连城错过头去,严重难掩失落,但再看向琳儿,已经是如常的淡笑:“反正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反正傅家与孟家,一直都是这样的复杂的关系。况且这个节骨眼上,还有更令人在意的东西……” “小姐说的是……” “我更在意的是,傅大帅的态度。” 傅坚在内阁两届,又担任一省的省长数年,但年轻时候也曾带过军马,傅大帅的别号也传用至今。 连城沉吟片刻,忽然道:“琳儿,你再把这两天所有的报都拿来。”刚说完这一句,随即又道:“算了,你扶我起来。” “小姐,那怎么行!医生让你修养一个月,可是你睁开眼还不到两天呢……” 军务处。 杜队长匆匆赶到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小姐,滨江路那所宅子暂时还没有动静。”杜队长急忙回报。 这些日子,杜队长一直奉命守在滨江路的那所宅子附近。那是连城被囚禁的时候,璟存跟苏小姐曾进出过的地方。 “杜叔叔,你去召集留下来的士官,我们来一起商讨一下关于誉川省平城市的军情。” “小姐……”杜百泉看了看连城,军靴的后跟一扣,敬礼道:“是。” “各位叔父,各位大哥。这两天的报纸你们想必也看见了。”连城清点过聚集而来的一众士官之后,说道:“代督军首战失利的消息没有平息,反倒越演越烈,各位有什么看法,不妨各抒宏论。” “那股动乱的势力应该是有备而来,攻了咱们中部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对方以逸待劳,首战告捷,却以此大做文章,意图在于挫败我方的锐气。” “对,首战失利,报纸这么快就有了报道,相信跟敌军的授意有关系。” “报道传到北方,内阁势力里那些一直对中部三省的力量心存忌惮的人们,一定会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对方借此质疑代督军的能力,弹劾代督军,加上上次小姐被抓的事情,那些人所写的血书上的话,情形对代督军很是不利。” 这些人群情激昂,所说的话都是站在绍廷一边,是军中支持绍廷当代督军的大部分人。 “杜叔叔,你怎么看?”连城等议论稍止,问道。 “这……”杜百泉一怔,道:“对方有备而来,有意针对代督军是真,但代督军的职务,也并非是舆论可以控制的。” “杜队长此言不错,舆论毕竟只是导向,并不足以左右事态发展。代理督军的位置,凭借的还是实力。这是少爷代理督军职务的第一次战役,只要这一战胜利,代理督军之职便是名正言顺,谁也不能再有异议。”支持者立刻说道。 “实力固然重要,中部三省的兵力是老督军留下来的精锐,雄师三十万余,实力自不待言。但民望民意,却也是至关重要的。舆论虽然只是导向,却能让诸多百姓的信念产生动摇。民心不稳,这军务督理,又如何能够做好。”说 话者年纪已然很大,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挺,是以前孟家军旧部元老,当年是一名中将,姓汤名彦,也站在杜百泉一侧。 “那些舆论,根本不能代表民意,普通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安稳,又怎会有弹劾督军的想法。”支持派的人立刻反对汤彦。 连城伸手止住了两方的争论,道:“代理督军被弹劾的事情,明显是有人有意为之。但眼下当务之急,却并不在此。” 连城压低了声音:“不知各位算过没有,中部号称拥兵三十万,各个方面、各方边界驻扎的有多少?留在郾城本部的有多少?平成边界上可以随时调用的有多少?而代督军这次带走的又有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代督军用来作战的兵力,实在有限。”拥护派首先喟然。 拥护派又有人道:“可是中部三省督军督理兵力三十万,却是由来已久。如此这般,难怪首站失利的舆论一出,无知百姓心中不满。” “小姐,卑职有个建议。”说话的是军中的一位年轻将领。 “请讲。” “增援代督军。” 连城缓缓站起,目光从左至右扫过:“各位,你们怎么看?” “增援代督军!” “卑职愿意去。” “卑职请缨!” “请小姐下令!” 拥护派纷纷表示赞成支援,群情激昂,反对派虽然带着迟疑之色,却也并没有人开口反对。 “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便议定路线,郾城驻守兵力三万,明日一万急行军,首途赶去增援。” 增援的消息确定得太快,留在中部不能随代督军出征的士官,一个个兴奋不已。 连城微微一笑,伸手展开地形图,挂在墙上,手中的红色墨水笔刚刚在地图上圈了两个圈,却听得有人道:“大小姐,且慢!” 连城抬头,见说话的是反对派的人,却并未改色,只道:“请讲?” 第63章 孟连城是为孟家军效力 “大小姐代替代督军处理督军府、军务处的日常事务,既然是代督军的安排,我们谁都没有异言。代督军的兵力名不符实,却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小姐决定增援,我们也都无话可说。 “但大小姐没有任何军衔,甚至没有军中的编制,不是军中之人,行军的路线,怎能由小姐来参与决定?” 说话的人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名叫方训文。 连城长眉微扬:“我没有军衔,却有代督军的军令在身,代督军人在前线,方大哥是否定要他在这个时候,给我下达一纸公文?” 方训文不由语塞,但随即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小姐,就算你是孟家的大小姐,却也没有道理干预孟家军的事。” 方训文昂然道:“军队是国家的军队,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士兵,孟家军不是土军阀,难道小姐认为,孟家军当真是姓孟的吗?” 反对派的人虽然不多,却都随声附和,支持派的人则个个面带怒色,出言斥责。 一直保持沉默的杜百泉却忽然开口,缓缓说道:“所幸这次督军府围攻的事情,小姐随机应变,没有让舆论将话题引到孟家军身上,否则不用等咱们增援,单是这一场游行百姓围攻督军府、孟家军镇压游行群众的闹剧,就足够让孟家军,无力翻身了。” “大小姐聪明多智,能够想到这些,不足为奇。以大小姐的才智,商议行军路线,也不是不足。但是不是只要是聪明人,就能对着军中的事务擅自做主呢?”方训文立刻反驳,虽然语气咄咄逼人,但所言却也并非没有道理。 “可是小姐为了此事,为了争取时机,却是拿了性命在拼。”杜百泉年纪虽长,话到了此处,心绪激动,却仍是慷慨激昂,不让当年:“二十公斤的汽油弹,冲着你的车投掷过来,换做了你,换做了你们,你们会怎么办? “你们打得准自己能避得开,还是打得准敢冲上去呢?又或者你们打得准,自己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确定那些穿着校服的年轻人,其实不是学生,所以敢跟他们拼命吗?你们谁能,你们谁敢?” 杜百泉陈厚苍凉而有激昂的声音,一口气说出了这一连串的质问,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气概,任谁都是耸然动容,任谁都为之折服。 大小姐将姨太太安置在医院,却自己现身将游行的人调虎离山。 姨太太获了安全,大小姐却遭遇了假扮的游行学生的袭击,险些被汽油弹炸死。而小姐为了躲避汽油弹,冲过了人墙却撞上了墙壁出了车祸,这一番听来便觉的惊心动魄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督军府和军中上下。 其时连城昏迷未醒,司机老王因为感戴小姐的恩德,说起来痛哭流涕的样子,许多人都是亲眼见到的。那样诚挚的神情语气,自然是谁也不会怀疑的。 而那天街上游行学生将汽油弹投向了一辆汽车,汽车躲避炸弹撞上了墙,这番情景,凡是经过的路人,无不刻骨铭心,说来津津乐道,同样将事情一步一步传开。、 至于警备厅及时发表的声明,“游行的人不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学生,而是受了不明势力的暗中操纵”,更是让问题进一步的明朗和被人所知。 谁都知道,杜百泉说的是真的,而他那番苍茫的气概,也绝对不容谁质疑。 “方少尉,如果那天换了是你,你敢不敢那样做?你又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决策好一切,让我的士兵按兵不动,却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让警备厅出面?”杜百泉追问。 支持派的人没有想到一向与代督军不合的杜百泉竟然向着自己这一方说话,一个个脸上都有惊喜之色。 方训文则在杜百泉的这一番追问之下,满面窘色,只说了两个“我”,却又为之语塞。 “老杜……”另一名反对派的老将汤彦看到自己的亲信受窘,神色甚是不豫。更可气的是,开口让方训文下不了台的,竟然是汤彦一直跟他站同一阵线的杜百泉,这让汤彦又是生气,又是摸不着头脑,又不好跟杜百泉破脸。 杜百泉双目炯炯地看着众人,颇有威严:“大小姐是否有资格参与今天的决策,众位请凭着良心来说。” 支持派的士官纷纷表态,一致同意。 杜百泉看着反对派的几个人仍不表态,缓缓说道:“既然各位都是忠心于军队的军人,那么大家所以对大小姐心存疑惑,无非是怕她无职无份,却参与指挥军中的重大决策,收拢人心,此后在军中坐大,以至于这军队变了质,是不是?” 杜百泉问罢,不等他们回答,却径直将目光转向了连城:“小姐,你怎么说?” 连城看着众人,朗声道:“孟家军从来都不姓孟,但孟家的人,生来就是孟家军的人。孟连城是为孟家军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绝无丝毫掌握军中权势、篡夺军中重要权位之心,今日诸位,都是见证。” 连城的声音还带着年轻女子的清脆,但这些话朗朗说来,却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与气概。 “既然这样,小姐只要遵守诺言,我们同意便是。”汤彦趁人不注意,拉住了还要说话的方训文,如此说道。 “此次行兵增援,乃是秘密行动。只有不惊动对方,方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所以增援的队伍,从郾城西北边穿过,目的地,是在这里!”连城用笔将行军的路线划出,出发点与落脚点,便是她一开始在地图上画的两个红色圆圈。 “好计策,如此首尾夹攻,切断敌人的后路,一定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只是我的浅见,至于这一路如何掩护自己,详细途径取道何处,还请大家一起商议。”连城道。 “从这里经过,改走山道,可以避开郾城里面的耳目。” “行军的物资不必带多,轻装简行,平成还有咱们的军备库,如此可以节约人力和时间。” “落脚的地方还有我们驻扎的一些兵力,可以当做一股疑兵,用于扰乱对方的视线。” …… 这一番议论,便是整整三个小时。 琳儿在军部的休息室急得坐立不安,几次去求军务处的警卫,都被拦在了外面,最终也只是委托警卫,将连城的药送了进去。 众人见到警卫送来西药,方才意识到小姐刚刚受过重伤,看她脸色苍白,额头鼻尖带着汗水,都是不由得一惊。 “小姐,急行军的行迹已经确定好了,明天出发,不会有误。剩下的两万后援,行军方案也已经基本确定,细节方面,我们议定了再请示你。小姐还是回去休息吧。” 连城一只手撑在桌子的边角,脸上却是神色自若:“时候已经不早,行军打仗,养足力气最重要,除了你们四个带急行军的人立刻回军中部署之外,大伙儿都先回去休息。” 四名急行军将领领命退下。 剩下的人也都纷纷告辞离去。 杜百泉奉命保护照顾小姐,代督军分给小姐的亲兵队,所以留在最后,跟小姐同行。 连城跟杜百泉一起走出军务处,夜风飒飒,裹着草木清香,兼之天朗气清,明月银光泻地,让人不由得为之心情一畅。 “小姐,只派年轻将领带兵而去,不要紧吗?”杜百泉道:“小姐不要看我年纪大了,其实我还可以带兵打仗,不会比那些毛头小子差了。” 连城微微一笑:“杜叔叔雄心不改当年,是硝烟战火里的英雄,英雄只怕没有了气概,从不怕多了白发跟阅历。” 杜百泉闻言呵呵大笑:“小姐这番话,可说到卑职心里去了。” 连城也是一笑,但随即神色转为郑重:“杜叔叔,侄女没有派您去前线带兵,其实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托付于你。” “何事?” “请杜叔叔,彻查方训文跟汤彦。” “老汤?”杜百泉大为惊讶,怔了一怔,道:“他们……他们不服代督军,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小姐难到就因为今天的事,便对他们不满吗?” 连城缓缓摇头:“我怀疑,游行学生袭击我,游行百姓围攻督军府,跟他们有关。” 杜百泉满目惊讶,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但终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言语。 因为连城的这些话,也绝不是信口胡言。 连城看着杜百泉,见他的震惊之色缓缓而去,惟余郑重。杜百泉终于对着连城缓缓点头:“是。” 连城道:“行军路线,他们也参与讨论,为防万一,请杜叔叔今晚先采取行动,监视他们。” 杜百泉深深吸了口气:“小姐,如果不是老汤……” “那么事情查明白之后,我今日命你对他所做的一切,我将亲自向他赔罪,还其清白。”连城说得利落干脆,斩钉截铁。 “好。可若是他们向外面通电话……”杜百泉沉吟道。 “游行群众包围督军府当日,杜叔叔往督军府打的电话是怎么样,汤家跟方家也怎样就是了。”连城道。 第64章 码头爆炸事件 杜百泉答应了,道:“我先送小姐回府。” 连城道:“车子在军部外面等着,杜叔叔不用送我,只管忙自己的便是了。” 杜百泉看见琳儿远远地喊着“小姐”跑了过来,点头答应了。 “杜叔叔。”连城忽然喊住了他,“你怎不问我,为何会疑心汤彦和方训文?” “杜叔叔比不上小姐你聪明,不过杜叔叔相信你。” 连城轻轻一笑:“杜叔叔,你若真的相信侄女儿,今晚就不会当着那么多人,要侄女儿立誓绝不染指军权了。” 杜百泉的脊背一僵,却并不否认,只是开口,却不知如何措辞,只是道:“小姐莫怪。” “杜叔叔是对我父亲的一片赤诚,侄女心中只有感激。”连城道:“况且若不是杜叔叔你今晚为我力争,增援的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 杜百泉笑道:“即便我不开口,小姐也会有办法的,就好像小姐只字未提增援的事,还不是大家决定要增援?” 见到连城精神尚好,琳儿欣喜不已。 可是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看见连城的身子软倒的那一刻,琳儿才知道自己的担心丝毫没有错。 天气只是春末,还不算热,可连城脊背上的衣衫却已经被汗浸透。 琳儿着急要去请医生,却被连城拦下:“你把医生留下的……止疼药给我……” 连城平躺在床上,单薄的身体被松软的被子包裹起来,便几乎看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琳儿一边给连城清理伤口换上伤药,一边时时为她擦去汗水。 “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只是伤还没有全好,今天……稍微有些累了……” “小姐,你若是再这样不顾惜身体,我……我……”琳儿声音哽咽,却没有再说下去。 连城微笑,并不安慰琳儿,只是抬起了左臂,拉开衣袖,道:“你看。” “什么啊?”琳儿看着连城光滑修长的一段藕臂,不解何意,“小姐的手腕太细了,人瘦了好看是好看,但身体就容易差了。” “那日我从囚禁我的地方回来,这条胳膊是怎样的?如今又是怎样的?”连城道。 琳儿恍然醒悟,捏住连城的胳膊,对着光线细细端详,又惊又喜:“小姐,那些伤疤只剩下极细极细的几条浅印子了,有的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到了,我记得当时回来,你这条手臂上,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三条伤疤呢。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全不见了!我总以为这么多伤口,要留下好多疤呢。我向宋妈要的祛疤的药膏,她还没有给我配好呢。” 连城拉上衣袖:“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的身体,比别人的药结实。割了口子很快就长住了,流了血过几天也就补回来了,炸弹也没有把我炸死,汽车撞了墙,我也没有事。” “小姐莫哄我,不容易留疤的人是有的,却没有流了血也没事,炸弹炸了也没事的人。”琳儿柔声道:“小姐,你们忙着的大事我不懂,可是打仗什么的,都是男人们干的事,小姐你是金枝玉叶,何必去受这个苦?少爷手下有那么多人,小姐又何必要去操这份心呢?人人都夸小姐聪明,可是小姐不为他们想这么多,他们难道就过不下去了吗?” 连城不由得一笑,微微张口,却是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连城摇头:“其实我也经常会想,我做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可惜,我终究也不知道。” 琳儿嫣然一笑:“因为小姐总会觉得,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也许是吧。”连城淡淡一笑,出神良久,终于止痛药药效发作,合上眼睡了。 急行军出发48小时后,捷报从前线传来。 孟家军从敌方背后攻去,敌方受创。 “小姐,剩下的两万后援明天就可以到,相信对方经此一败,定不甘心,看来决战指日可待。”杜百泉道。 “加上这三万后援,他们讨不到好处。”连城难得露出轻松的样子。 杜百泉微笑点头,但片刻后,却转而肃然:“汤彦的行踪暂时没有问题,但方训文,昨天分别跟两个人接触过。” “假扮的游行群众跟学生两方人手的领头?”连城警觉。 “应该是,只是……”杜百泉咬了咬牙:“我的人跟踪上了方训文,通过他跟踪上了那两个人,方训文给了他们每人一箱银元。于是我的人分别跟踪这两个人,想要查明他们的身份。跟着他们一路到了码头,结果……” “码头爆炸事件!”连城失声道。 杜百泉神色肃然,点了点头。 “那怎么会……”连城惊讶无已。 就在昨天,郾城运河的码头上发生了一件轰动不小的事情。 一艘洋货船在码头准备卸货登陆的时候,船舱里货物起火,引起船体爆炸,几名因为救火没有的及时跳水的船员和附近一艘客船上的几名乘客遇难。 今日的晨报上说,遇难的共有四名船员,和五个客船上的人,其中有船长、舵手跟乘客。 “客船是准备走还但没有离港的,因为距离开船的时间尚早,我的手下怕被发现,又想等一等看是否有人跟他们汇合,所以并没有上去。没想到……” “四名船员,五个客船上的人……”连城沉声道。 “爆炸发生的太过突然,客船上的人只顾着看热闹,根本没有想到躲避。” “躲避……”连城声音沉重:“没用的。” “小姐的意思是……”杜百泉虽然一直也为此叹息,但直到此时,方才面露惊惧之色,跟小姐方才的惊讶一样,片刻方才颤声道:“不会是方训文要……” “货船里的引爆物是什么?” “是方才船舱当做燃料的油桶。” “你说客船还不到开船的时间……” “还有一个钟点才开船的样子。” “到哪里的客船?” “是一艘南下的船,跑的是短途,只出本省。” “还有一个钟点才开船,还是短途船只,可是他们两个人,却都上去了……”连城道:“客船上死的人,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的乘客了吧?” “卑职立刻去查。” “去查的人,都要变装。” “是。” “关于客船的船长和船员,所有能打听出来的消息,都要打听。” “明白。” “还有那艘洋货船……”连城的目光微沉,声音也带着冷意:“来龙去脉。都要查个仔细。” “洋货船?也要查吗?”杜百泉奇道。 “杜叔叔,你以为这件事情,是如报道的那样,洋货船爆炸,客船受了池鱼之殃,还是如你我推想的那样,为了炸死客船上的人封口又不引起注意,所以借用了洋货船,让洋货船无故遭殃?”连城问道。 杜百泉略微思索片刻:“如果真的是方训文所为,想杀人灭口又不露痕迹,定然是那艘洋货船凑巧成了牺牲品。” “凑巧……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连城银牙轻咬:“那艘洋货船,是到郾城的港口靠岸的,可不是从港口出发的啊!” 杜百泉“啊”的一声,恍然大悟的明白,却又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饶是杜百泉已经久经沙场,见惯硝烟,听到这样的阴谋,却仍是不由得双手微颤:“那洋货船不知是从何处的港口行驶而来,却在它……在它离港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到了郾城,要……要有这一场灾难了。” 连城肃然点头:“如果只是为了引开视线,造成客船是连带被炸的情形,在码头上随便找一个要出发的船,或者暂时停泊的船,岂不是容易得多。” “狠毒之极……狠毒之极……”杜百泉喃喃道:“如此险恶用心,还敢自称什么军人!” “杜叔叔,这个时候,一定要沉的住气。”连城道:“我们的对手,心智固然高明,更可可怕的,是他心狠手毒,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杜百泉亦警觉起来:“小姐,我要不要这就去,控制了他们两人?” “师出无名,难免惹人怀疑,况且方训文虽然年轻,汤彦却已经是老资历了。这两个人在军中的时间都已久,又都是高等军衔,无缘无故抓了他们,却会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 “可是万一他们还是密谋着别的什么……”杜百泉伸手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万一他们泄露军情,或者再像上次一样,找人袭击小姐……” “到不得已的时候,总有阻止的办法。”连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车子:“杜叔叔,你看,撞成那样,居然也修好了。” 杜百泉一怔,摇头笑道:“他们再奸猾,遇上小姐,也要束手无策了。只可惜他们这样的心肠,出一场车祸,却便宜了他们。” 连城的神情却是丝毫没有放松:“我却担心,洋货船的背后,还有着你我根本对抗不了的势力。” “洋人?”见连城点头,杜百泉昂然道:“小姐放心,不管是哪国的洋人,若是被汤彦他们坑害,我们定会讨个公道给他们,但若是跟汤彦他们勾结,我中华民国也自有邦规法律。” 第65章 一语温柔 送走杜百泉,连城回到书房,推开门只是发呆。 连琳儿唤她吃完饭,也没有听到。琳儿见书房的门没有锁,便走了进去,问连城怎么了。 连城看着琳儿,笑容颇为苦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琳儿,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琳儿静静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不愿就这样离小姐而去,嗫喏片刻,终于开口道:“小姐,我能帮你做什么?” 连城抬起头,脸上略有诧异之色,然而看着琳儿关切的样子,终究是轻轻一笑:“有的人只会给我添麻烦,琳儿却始终想着我。” 琳儿脸上微微一红,笑得却很是得意:“那当然,我永远是向着小姐的,永远不会给小姐添乱。不管小姐有什么吩咐,我都会去做。” 连城笑得温柔:“可是琳儿……”看着琳儿睁大眼睛,连城无奈续道:“你什么都不会啊。” 眼看琳儿的神色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却又什么都不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连城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玩的。你以前是管花园子的丫鬟,我出嫁才跟着我,什么都不会,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连城说着也不由得好笑:“你说说你啊,进孟家这么多年了,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居然什么也不会,不会做什么针线,也不会做饭,连梳头发,也只会扎这一种样式的辫子,咱们两个在一起,倒好像你是大家小姐,我是丫鬟大姐一样。” 琳儿忍不住破涕为笑,道:“小姐也不会做饭,干嘛说我。再说了,我还会别的东西,真可惜小姐不喜欢罢了。” “你还会什么?”连城听她说的认真,也不由得好奇。 “我会唱昆戏,会唱黄梅调,可是小姐不爱听这些。”琳儿说着忽然眼前一亮:“咦,小姐,那个陈玉津,不是唱杜丽娘的吗?” 连城神色微微一变,道:“我不听杜丽娘,你给我唱唱这两句……‘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粲。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 琳儿兴致勃勃地按着连城所说的唱了起来,连城脸上的神色从郑重惊奇到满是期待,终于新奇也没有了,期待也没有了,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动也不动,似乎是在凝神静听,其实眉头蹙起,神情里满是无奈。 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琳儿忙停口不唱。 管家孟贵推门进来一看,不由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原来是大小姐。”说着忙又伸手掩上了门,虽然神态恭敬,却掩不住那一丝心里透出来的好笑。 琳儿也笑道:“小姐,他这是认错人了!”回头看着连城,却见她神色郑重地站了起来。 “小姐,怎么了?”琳儿被连城的神情所摄,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连城神色郑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杜叔叔,你帮我查一件事。”连城握着电话听筒,神色肃然。 回电很快便到:“如小姐所料想的一般。” 隔着电话,连城也听得出杜百泉语气沉重,而又无比愤慨。 连城的回话却显得平静得多:“杜叔叔,你知道对这两个叛徒,该怎么办。,” “傅少奶奶,听说你在暴徒手下受了伤,怎么样了?” “余厅长,那十三个人,我要提出来。” “傅少奶奶,这……”余厅长搓了搓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你要是想开始审问,不妨就在敝处审一审,这十三个人照傅少爷的吩咐,是分别各自关押的,要是提出来,那不是……那不是很麻烦吗?他们见了面串供怎么办?我又怎么跟……怎么跟傅少爷交代呢。” “好,那我就在你这里审一审。” “这……傅少奶奶,少爷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说到底,你是没有傅少爷的话,就不肯让我见他们了,是不是?”连城心中带气,却并不发作,但神情语气之间,已经多少透露出了些心中的不快。 “毕竟这个当时……当时傅少爷向我要的人,又是他交代我这些人要妥善关押,不要让他们串供也不能让任何人探视。所以……”余厅长赔笑道:“少奶奶自然知道傅少爷的脾气了,他说的话,是不容旁人去更改的。” 连城却反而微微一笑:“我就不相信,这件案子轰动不小,难道这些天,就没有人借故来调查过?警备厅虽然是个大部门,也未必就敢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吧。” 余厅长笑道:“有傅家璟存少爷的话,又是孟家的事情,即便有人来,也是进不来的。我们只要说傅家孟家有言在先,便也不算是警备厅得罪了人。” “余厅长倒也爽快。”连城笑道:“是谁想来调查,或者打探这件事,余厅长总可以告诉我吧。” “当然。” …… 余厅长说了说这几天来的情况,有什么人致电,有什么人是派人亲自来的,连城打听那些人被拘留起来后在狱中的情况,余厅长也都一一详细奉告。 这件案子轰动不小,由于有民众亲眼所见,所以舆论的力量比之报社单纯报道更大。 各方面部门或者势力,当然都要表示关心。 尤其是这一次,督军府以及家眷,是以弱势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本就容易获得民众的同情,而那些被“游行学生”的汽油弹波及到的民众,更加对孟小姐这个受害者的遭遇感同身受。 所以特别是政府部门,为了不落下一个督管不力、尸位素餐、忽视民生安全的名声,自然都要想尽办法,在事后给出一些交代,做出一些解释,再发布一些声明公告,给社会给百姓一些安抚人心的承诺。 而警备厅里,有着这次暴动案子的几个关键人犯,因为前来警备厅调查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余厅长说的时候,额头频频见汗,足见他这短短几天里,为了应付这些接踵而来的势力,也着实经历了不少为难。 连城却只是闲闲地听着,尽量不动声色,即便手心之中,一层层的冷汗,也始终没有干过。 余厅长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 “余厅长,那些人一定要看好,不能给他们任何,逃走或者寻死的机会。” “是。”余厅长道:“傅少奶奶,如果你需要,其实我可以陪你进去看一眼。” 连城不由得感到奇怪,分明片刻之前,余厅长还拒绝得委婉又断然。连城没有答应,眉心微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顺着余厅长的目光蓦地回头,却看见一个人唇角带笑,后背靠在门框上,意态闲适地站着。 连城面露不悦,傅璟存不知何时到来,却将自己的问话都听了个清楚。 余厅长与璟存一番寒暄,忙道:“少奶奶想要提审哪一个?” 璟存也道:“少奶奶要提审哪一个?” 连城没好气地横了璟存一眼,对余厅长道:“只要余厅长能看好这几个人,不让他们出丝毫意外,我日后自当重谢。” 余厅长看看璟存,看看连城,摸不着头脑地笑道:“少奶奶客气了,这是我分内的事,自当看好他们。” 连城一路走出警备厅,终于忍不住恼道:“你一路跟着我做什么!” 璟存笑道:“我只不过是也要走同一条路。” 连城索性站着不动:“那你请便。” 璟存倚着警备厅门口的柱子:“我走得累了。” 连城一顿足,继续前行,不再理他。 只是她穿着高跟鞋子,终究不能走快,璟存虽然迟了片刻,仍是毫不费力地赶上了她。 看着连城就要踏上警备厅门前的台阶,璟存适时地将连城的手臂一拉。 连城的身子不由得前倾,而璟存的手臂,又恰好在这个时候,从连城身前,揽住了她的腰肢。 “夫人,请小心。”璟存含笑说道。 连城被吓了一跳,忙站稳了脚步,回头看见璟存带笑的眉目,耳边又听见他温柔调笑的言语,忍不住生气。 只是这警备厅的门口,不仅站着警卫,还时有往来的人,连城只是用力去挣脱璟存的手臂,沉声道:“你放开我。”、 璟存凝视着连城,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额角:“好不容易结了疤,你再皱眉,伤口就要破开了。” 暮春天气,十里暖风,裹挟着花香浮动,混合着鸟语间关,却都不及眼前这俊朗公子的一语温柔。 连城没有再挣开璟存的手臂,只是像躲避一样,转开了脸,也躲开了眼眶在刹那间的微红。 见连城不语,璟存缓缓放开了自己的手臂。 “李源已经被乔公处决了。” 连城蓦地回头,神色不由得一变:“你说什么?” “明天梦月儿,就回到凤鸣楼唱戏了。” 连城惊诧无已,看着璟存,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走吧,我送你。” 连城好像着了魔一样,看了看璟存,点了点头,跟他上了车。让一边打开了车门等着小姐上车的老王一头雾水。 第66章 在你愿意之前,我会一直等 “督军府。”璟存对司机道。 连城微微一怔,却又随即神色如常。 只是这一瞬的神色变换,也已经被璟存看在了眼里。 只是连城眉心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却没有看到璟存淡然而平和的笑。 “怎么,不想回督军府,那是想去哪里?” 连城的脸色微微一红:“我当然是要回府的。” 璟存为连城打开车门,连城下了车去,转身正要跟璟存道别,却见他微笑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连城嘴角牵出了一个笑,毫无诚意地道:“请进。” 璟存理了理衣襟,在连城略带惊奇的目光中,举步便走了进去。 琳儿见傅少爷和小姐一起回来,神色又是诧异又是欢喜。忙忙在小姐的小客厅里准备了茶水点心,然后悄无声息地掩上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忽然便陷入了沉默。 “你手臂上的伤……”连城忽然开口。 舞厅的事件还不到一个月,当时璟存的手臂,是受了枪伤的。方才连城挣开璟存的手臂时,见到他的手臂略微一缩,才想到此事。 璟存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笑道:“你终于想起来了。” 连城淡淡地道:“我一个被夫家赶出门的人,原没有资格问这些。” 璟存扬眉笑道:“哟,还在生气呢?”眉眼舒展,带着一丝轻佻的风流。 连城见他笑得轻薄,不由得恼道:“我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哪里敢生傅公子的气,我不守妇道又没有规矩,再跟你生气,我不怕挨嘴巴吗?” 璟存打连城的事,跟前天两人吵架的事,就这样被连城夹枪带棒的混在了一起,颇有点新仇旧恨一起算的意思。 璟存立时从沙发上起身,转身便到了连城面前,不等连城有所反应,已经撑着沙发背俯下身去,抓住她的一只手,神色郑重地道:“你打还我,给自己报仇,好不好?” 连城想要缩回手,却反而被璟存抓得更紧,直接将她的手掌贴在了自己颊上。 看着连城脸上带着怒色,又使劲要抽回自己的手,璟存眉眼中蕴着笑意:“怎么,这一箭之仇,不打算报了吗?还是,下不去手,舍不得了?” 连城避不开璟存的目光,只好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见他时而正色以待,时而眉目含笑,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是嘴角刚刚扬起,眼圈却终于忍不住红了。 璟存忙放下了连城的手,却将她拥进了怀里,下巴抵着连城的肩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 连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璟存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扶着她的长发,拍着她略嫌单薄的背。 “我打疼你了吗?”过了片刻,璟存方才低声问道。 连城的下巴放在璟存的肩头,微微扬起,看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古雅的灯罩里散着淡黄色的光,闪着泪光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颜色。 那一丝神色经常出现在连城的脸上眼中,往往是她决心哟做什么事,或者想到什么大事,才会有的神色。 那神色跟将门虎女的身份十分般配,却是绝不适合出现在此时此刻。 璟存的手抚上了连城的脸颊,却被连城轻轻握住。 连城拉着璟存的手,缓缓移动。 璟存也便跟着连城的指引而移动。 “脸上不疼,这里疼……”连城的语气,竟似有几分哽咽。 璟存的目光虽然只能落在连城背上,未能看到她的神情,但他的眼中仍是掩不住的痛惜。 却不想,再落手处,触手竟是一片温软。 璟存猝不及防,手慌忙缩回,整个身子也微微后仰。 再与连城相对而视,连城自己的手依旧放在心口的位置,连城的脸上却是茫然与诧异。 璟存定了定神,略带无奈地一笑,伸手抓住了连城的手,声音低柔:“要不然,你再跟我说一次,好不好呢?” 璟存这一凑近,两人又是鼻息相闻。 连城早已经晕红了双颊,用力摔开璟存的手:“你再胡思乱想……” 璟存不待连城说下去,再一次轻轻拥住了她,低声道:“在你愿意之前,我会一直等。” 连城的神情是明显的触动,轻轻叹息,凝视着灯光的双目终于缓缓闭上,平静安详。 过了片刻。连城方才缓缓说道:“警备厅的事,一直有劳你了。我若不是亲自去,也不知道余厅长可以看得这么严密。” “是孟小姐的面子大,所以他不敢不认真。” 连城不由得一笑:“孟小姐的面子要是真够大,他也不会不放我进去了。” “所以还是当傅少奶奶更方便,是不是?”璟存笑道。 连城微嗔,伸手推开了璟存。 璟存满目含笑,与连城并肩坐着,伸手揽住她的肩头,让她倚在自己身上。 “那天我在茶楼,似乎听见了梦月儿的声音。”连城轻声道。 “应该是你听错了。不过明天,我可以带你去听他的戏。” “陈玉津,是不是被我害了?” “他脱离贵和楼的心思由来已久,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璟存顿了一顿:“只有那个戏子离开了郾城,再也不回来,父母才会不再追究你捧戏子的事。等到他们追究下来,你的梦月儿就要惨了。” 连城脸上又是一红,挣开了璟存的手臂:“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跟那梦月儿……” 璟存掂起连城的下巴,对着她精致的脸庞扬了扬嘴角:“他对你有些妄想,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我相信,你应该是不会喜欢他的。” 连城神色微微一动:“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璟存凝目看着连城,看见了她的神情瞬息间的变化,却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是微笑的神情:“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何况,你的相公,岂不比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得多吗?” 连城不由得“嗤”地一声笑,挥手将璟存的手挡开,正色道:“阁下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都在其次,但有一件最大的好处,却是不得不提的。” “什么好处?”璟存见连城说得郑重,以为连城是在夸他,也有些惊奇。 “就是阁下的脸皮,实实在在是比常人都要厚的。”连城含笑说道。 璟存竟不生气,仍是眉目含笑:“既然娘子这样夸我,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以后这张脸皮,只有更厚上几分,才能不辜负娘子的这般期望了。” 语罢,伸手捧住了连城的一边脸颊,凝视着她的双目,缓缓凑近。 连城又羞又急,忙忙避开,这神态落在璟存眼中,尽数变成了笑意。 “跟你说正经事,你干什么呢……”连城嗔道。 璟存笑得轻薄:“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看着连城面容含嗔,璟存又笑道:“好了好了,你接着说正经事吧。刚才说到你不会喜欢梦月儿,因为他不如我英俊潇洒,然后呢?” 连城横了璟存一眼,定了定神,又道:“那天你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生气了。我不知你为何会无缘无故提起戏子的事情,很是惊诧。毕竟我没有想到,你会在父母面前提起来的。至于后来……” 连城轻轻摇了摇头:“你打在了我脸上,我的惊讶却是更加深了。你若是真的恼我,又怎会全然不用一点力气呢?从你手臂扬起的样子看来,那一巴掌落在脸上,绝不会是那样轻的。” 不少人知道,连城挨了璟存一巴掌,看起来那一巴掌打得实实在在,其中的轻重,却只有璟存跟连城知道。 璟存看着连城:“如今你明白了?” 连城亦回视璟存:“还有不明之处。” 璟存微微一笑:“你不问个清楚,终究是不会放心的。既然你不肯打我报仇,我就认真回答你的问题当做回报,如何?” 连城亦是一笑,道:“为什么要替梦月儿隐瞒?” 璟存仍是那样撩人心弦的笑意:“我是在替你隐瞒。” 连城的目光不由得一滞,微微低头。 “事情到了父母那里,可大可小,他们若是要查个清楚,梦月儿是必定保不住的。”璟存淡淡地道,“我隐瞒下了他,就算,帮你一个忙吧。” “因此我还有一个疑问。”连城看着璟存:“那天发生的事情,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 璟存微笑道:“当然。” 连城看着璟存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由皱了眉头:“你既然想到要替梦月儿隐瞒,其实也可以根本不提此事,那样我仍旧会领你的情。那么我跟你,就不必有那样一场争执,当日的事情也不会那样发展……” “你说的很对……”璟存仍是风轻云淡。 “当天你跟父母说,那个戏子已经再也无法唱戏了,第二天陈玉津出省的消息就已经上了报端。”连城道:“那么其实你在与我见面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包括陈玉津的离开,是不是?你我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你会说些什么,也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 “是啊。” “为什么?”连城奇道。 第67章 私语 璟存看着连城房间的长窗,似乎是在出神。片刻之后,方才悠悠地道:“你相信我,那才是事情最好的发展。” “这是什么道理?”连城不解。 璟存恍然回过神来,对着连城一笑:“不是所有的事,都会有一个道理的。” 连城道:“你方才说过会认真回答我的疑问的。” 璟存笑道:“对啊,我的确是认真回答的。每一句都很认真。” “我才不信。那为什么我问你,你不跟我解释清楚?” “我实在没有办法解释。但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说着伸手去拉连城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把我的心扒开自己看看……” 连城将璟存推开:“你怎么越来越没有正经了。” 璟存朗声一笑,起身披上了外衣。 “你……你要走了吗?”连城迟疑道。 璟存的衣服穿了一半,忙回过身来:“你若是留宿,我当然愿意住下。” 见连城眼中带着嗔色,方才又笑道:“父母也在关注你我和解的事,我总要让他们知道进展吧。不过,我今晚住在这里,当然也可以,母亲总是盼着你有孕,你若是快点给他们生个孙子,这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问题了。” 璟存看着连城若有所思又一本正经地说着,却被连城径直推了出去。 “少爷,你这个时候要走吗?”琳儿见傅少爷轻轻掩上小姐的房门,忙上前问道。 “我还有事。” “那小姐……” “明天我会派司机来接,小姐什么时候想回去都可以。” 琳儿脸上满是惊讶,又带着惊喜,送走了璟存,忙忙跑进连城房中:“小姐,傅少爷是来给你道歉的吗?你怎么不留他住下呢?”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又道:“我是说,住在咱们家里的客房里也可以,已经这么晚了……” 连城不答琳儿的话,只是站在落地镜前细细端详了自己片刻:“琳儿,你说,我长得好看吗?” 琳儿怔了怔,奇道:“小姐当然好看了,这还用问吗。” “比起傅家的其余几位少奶奶呢?” 琳儿撇了撇嘴:“她们怎么能跟小姐你比呢。一个个俗气得紧。” “那……比起晚晴呢?” 琳儿更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少姨娘自然好看,可也没有小姐你好看。况且少姨娘的出身,也不能跟小姐比啊。” “那……苏小姐呢?还有你见过的其他人家的小姐们呢?”连城没有察觉琳儿的好奇,只是看着镜子,自顾自地问道。 “小姐是郾城第一美人,又是督军老爷的掌上明珠,全郾城的人都知道,小姐干嘛又问起这个来了?” 连城侧了侧身子,又看了看自己,招手将琳儿也叫到了镜子前,拉着琳儿并肩站在一起,在镜子里又看了看。 琳儿愈发摸不着头脑:“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啊!” 连城看着镜子里的琳儿,迟疑道:“琳儿,你说……女人长成什么样子,男人才会喜欢呢?” 琳儿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连城,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连城又问道:“还是说,男人喜欢的女人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男人,会喜欢好多种女人,而有的男人,只会喜欢某一种类的女人呢?” “小姐!”琳儿叫道,见连城侧首看着她,琳儿又道:“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好好的啊!” 琳儿怔了怔,忽然低声笑道:“小姐,你说的那个男人,不会是傅少爷吧!” 连城脸上微微一红:“你只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那么多话。” 琳儿笑道:“是傅少爷来跟小姐赔礼道歉,小姐终于回心转意了吗?其实小姐这样的美人,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啊。” 琳儿说着神情转为郑重:“不过说起来,傅少爷也真是够怪了。明明有小姐这么美的少奶奶,却还是喜欢往外面跑。晚上即便在家,跟小姐也总是……”琳儿说着红了脸,不肯再往下说。 连城亦是脸颊绯红,却仍是拉着琳儿道:“你也觉得傅少爷怪,是不是?是不是他特别喜欢的女子,不是我这个样子的?” “那怎么会!我就没有见过郾城还有比小姐更美的人。” 连城轻轻顿了顿足:“我不是说相貌,我是说……我是说……” “小姐说什么?”琳儿奇道。 连城咬了咬嘴唇,一只手搂住了琳儿的腰,一只手则轻轻伸出,点了点琳儿的胸口:“这里……” 琳儿满脸通红,挣开了连城的手,娇嗔道:“小姐怎么学得这样坏了!你从哪里听了这些疯话,却拿来消遣我!” 连城早已经是双颊晕红,顿足道:“我难得跟你说些体己话,你什么消遣不消遣的!” 琳儿定了定神,含羞道:“是不是傅少爷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们夫妻两个的事,怎么拿来问我。” 连城横了琳儿一眼:“我问我的话,你总是带上傅少爷干什么。” “咦?不是为了傅少爷,你问这些做什么?”琳儿笑道:“小姐不用瞒我,还是你跟傅少爷的事,对不对?你们今天怎么一起回来了?刚才又在房间里说什么?” 连城嗔道:“要你多管。” “小姐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呢。”琳儿笑道。 连城低了头:“好吧,就是他。” 琳儿上下看了看连城,看得连城伸臂抱住了胸口。 琳儿红了脸吃吃笑了起来:“小姐,傅少爷跟你到底怎么了?那次你刚回府,跟咱们少爷吵架,人前我不说,其实我知道,傅少爷冷落你,小姐你也有不是的,你对傅少爷,也不像新媳妇的样子啊,总是离得他那么远,看他的眼神也半点不温柔。” 连城道:“你这丫头,怎么数落起我来了?” “傅少爷其实是个好人,对小姐也很好,上次小姐受伤没有见到他,我也很奇怪很生气,可是这次小姐受伤,我却是都看在了眼里。 “我看他不亲近小姐,是因为小姐不愿意吧。”琳儿说着又笑了起来:“可是现在小姐你愿意了,也开窍了,傅少爷却不知道,还以为你不愿意,对不对?傅少爷不碰你,小姐就担心是傅少爷不喜欢你了,对不对?” “你说这些话,跟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干系!”连城轻恼道,“你只说你觉得傅少爷喜欢怎样的人就是了。” 琳儿起身笑道:“小姐是嫁出去的少奶奶,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这种事情,小姐问我是问不到的。”说着一笑,快快打开门溜了出去。 “坏丫头,那还不容易,明天就把你嫁了出去,再看看能问到不能。”连城顿足道。 琳儿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小姐别着急,我去给你找个人来,包你什么都能问出来。” 琳儿拉着晚晴进房的时候,小茶几上正摆着两盏清茶。 琳儿一闻气味,又惊又喜道:“这是晴姨娘最喜欢的茶,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去请晴姨娘的!” 连城一笑,请了晚晴坐下。 晚晴迟疑道:“小姐……” “你我已是一家人,你该叫我一声姐姐,也不可再这样拘礼了。”连城道。 “是。”晚晴道了谢坐下:“不知小姐……姐姐叫我来,有什么事?” 连城看了看琳儿,琳儿忙笑道:“我可没有多嘴。不过小姐若是不好意思开口,我倒可以帮帮小姐。” 连城一笑,转而对晚晴道:“我跟傅家少爷之间的情形,你在这督军府里,风言风语,总也听到了些。” 晚晴略显得有些诧异,点头道:“是。” “我与傅少爷是明媒正娶的夫妻,结婚当日报纸上的一番渲染,声势极大,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似乎是再般配不过了。” “姐姐和傅少爷,论起相貌家世,人品学问,恐怕是人人都觉得般配的。在晚晴看来,也是如此。”晚晴道。 “当初嫁人,因为年轻气盛,又听过了许多新式年轻人所谓的自由恋爱,自由婚姻,对于这样的婚姻,难免心中存着排斥。又自觉得这将门虎女的身份,这样许人,连对方的面都没有见过,实在太过轻易了,何况傅少爷有家世有学问,却唯独没有半点建树,如我这样自幼听着父亲讲述建功立业的人,也不免对他这样的公子哥儿轻视了。”连城徐徐说道。 晚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一点头,等到连城停顿,方才道:“姐姐这番心思,不说出来,的确难以明白,但听你说来,却又是合情合理的。” “有些人的好处了,只有相处日久,才能发现。我渐渐觉得,傅少爷并非如我初时所想的那样,可是待我真正想要去跟他相处,却又发现,我对他的认识,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连城道。 “姐姐是想,对傅少爷多一些了解,却又不知道什么才是相处之道,对吗?”晚晴问道。 连城点头一笑:“你这样善解人意,跟你说这番话,就再好不过了。” 第68章 原来是大小姐 琳儿揉着惺忪的眼睛帮连城收拾房间:“小姐,昨晚你跟晴姨娘说到了什么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啊?” “你自己去问晴姨娘吧,谁让你那么早就困了。” “那晴姨娘给你想到办法没有?”琳儿侧着头问道:“她有没有说,傅少爷喜欢小姐怎么样?” 连城微笑道:“我们都是嫁过人的人,这些话怎么能告诉你呢。” 琳儿大为着急:“那小姐为什么要问我呢?再说了,人可是我给小姐找来的……” 连城笑道:“不是让你自己去问嘛,晴姨娘或许会跟你说的。” 见连城拿出出门的披肩,琳儿又道:“是了小姐,傅家的汽车来了,傅少爷昨天走的时候交代,小姐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回去。” “是了,你去告诉孟贵,还像以前一样,招待司机先住下。” “小姐不是要回傅家?” 连城伸手按住琳儿的肩头,看着她笑道:“你要是我,会就这样回去吗?” “那……” “你要是不懂,去问问晚晴好了。”连城一笑,拿着手袋,便出门了。 戴全看守宅子的小房间里,连城向他大略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戴叔,关于陈玉津的那件事,我只能问到这里。”连城道,“我觉得傅少爷也不像是有意要瞒我的样子,看来他的确是有自己的一些安排,不过,不需要对我说出来。” 戴全沉吟道:“小姐既然这么觉得,应该就不会错。傅少爷推出了陈玉津而隐瞒了梦月儿,事情看起来是变得复杂了,但或许正是他所使用的一种障眼法。” “障眼法?”连城奇道:“他要瞒住谁?我?乔公?看起来都不像啊。” 戴全呵呵笑道:“小姐一向聪明,怎么自己眼前发生的事倒忘记了。当天傅少爷跟你为为了一个戏子而大起纷争,周围还有谁啊!” “傅大帅跟傅太太!”连城失声惊呼,许久才镇定下来:“是了,那个时候。绍廷已经调查到凤鸣楼里,我跟傅少爷曾经与一帮人交火,也知道那是为了梦月儿。璟存没有必要瞒他,也知道瞒不住。他当着傅大帅跟傅太太的面跟我因为一个戏子争吵,第二天报纸上便登出了陈玉津……” 连城缓缓摇头:“戴叔,可我还是不明白。” “也许当日在凤鸣楼的事傅大帅有所耳闻,隐约知道了什么戏子,璟存少爷是想给他们一个交代?”戴全猜测道。 “戴叔说得也有道理。”连城点头道:“傅少爷是个很聪明的人,做事情绝不会没有道理。” “正是。”戴全点头:“只是据你所言,傅少爷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我看他的聪明智谋,几乎不在小姐之下。” 连城点头:“好在,最近这些事情,傅少爷总是在帮我们的。若不是他,那十三个暴乱的人,早就被不知道是谁救出去了。” 戴全神色一凛:“小姐这次去警备厅,可是为了想证实什么?” “其实今天去不去警备厅,都是一样的。”连城眼中带着异样的光芒:“汤彦和方训文有异心,由来已久,绍廷走前,也曾向我说道,提防他们两个趁他不在而生事。所以这次事情一出,我立刻怀疑到了他们,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查了事情前后他们两个的行踪,果然将所有的线索连起来,就大概可以肯定他们的行踪有异。但我一直不能找到,却是一个直接的证据。” 戴全缓缓点头:“被抓住的人,都是些办事跑腿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找他们跑腿办事的,竟然是督军手下的人。可那两个跟方训文联络的头目,却也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客船上。” “我也差点以为,线索就这样断了。”连城道。 戴全惊喜交集:“小姐查到了什么?” 连城缓缓点头:“从我昏迷醒来之后,我便在反复回思当日的情景。我也是跟戴叔你一样的想法,对被抓住的人,其实没有抱什么指望,他们都是被收买的罗罗,根本接触不到实情。我一直觉得,当日发生的事,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可是爆炸发生的太过突然,炸弹也太过厉害,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情景,只剩下了轰鸣跟火光。” “可是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那个地方,很重要。尤其是那两个方训文接触的头目被杀,线索就此中断的时候,我的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了。可是就算我逼着自己一遍遍去回想,还是什么都想不到。我越是着急,便越是想不到……”连城的语气不由得变得快了起来,一如她所讲的那种焦躁的心思。 “可就是今天,我几乎要放弃我自己脑中的这条线索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一句话。”连城的语气,让这番讲述,曲折一如事情的发展。 “管家孟贵推开房门看见我,无意间说了一句‘原来是大小姐’……”连城的声音也微微发颤,终于将这触动灵机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原来是大小姐……原来是大小姐……”戴全的神情也跟变得极是紧张,但听到这里,仍兀自不能明白了连城的意思,只是喃喃地重复着。 戴全平素看守宅子的这间房间里,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而常年在这房间里响着的声音,便是那一把经年日久,被熏得发黑的茶壶。 连城看着茶壶沸腾的水嘟嘟冒着气泡,深吸一口气,道:“就是在我的车加足了油门,冲破人墙、撞到了墙上之前的那一瞬间,我恍惚听到了一句话,就是那些假扮的游行学生,有一个人说道‘原来是大小姐’!” 连城说得过去激动,说道最后一句,声音竟也有些变了。 戴全片刻回过神来,忽然大声道:“原来如此!” 连城平息了气息,点头道:“若非认识我的人,又有谁会这样称呼我,会这样说。” “认识你,你却又不认识的人,又称你为大小姐的人……”戴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想到,竟然是孟家军的人。”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汽油弹刚刚在我耳边爆炸过,而下一瞬我就撞到了墙上,其实当时那些人喧哗不止,七嘴八舌,所以这句话,想起来才这么艰难。”连城轻轻吁了口气:“但是终于,我还是想起来了。” 戴全见小姐低头沉默,低声道:“小姐,心里很难受吧。” “我拼命想了起来,发现的真相却又让我后悔想到它。或许我根本早就该想到了,但内心深处因为害怕这样的真相,所以才让自己想不起。”连城摇头:“戴叔,我真想不到,孟家军里,居然有人要杀我。” “他们只是受了汤彦跟方训文的指使。”戴全道,“小姐该找的,是这两个人才是。” “也许是早就知道了汤彦跟方训文不怀好意,所以即便知道他们收买人去闹事,我都没有十分难过。”连城叹道:“可是当我知道,对我扔汽油弹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人,也是孟家军的人的时候,真的很难过。” 戴全叹了口气,无可劝慰,只得转过话题:“有了这条线索,小姐打算怎么办?”、 “我让杜叔叔帮我查了,汤彦手下的哪些士兵,在游行事件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果然有几名没有什么军功军衔的士兵,以不同的原因,先后退出了军营。” “他们的手,可真够快的。”戴全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又去警备厅问了问情况。我想既然游行学生中有士兵,说不定被警备厅逮捕的、围攻督军府的十三个人里面,是否也有孟家军的人。” “原来小姐去警备厅是为此。可查出来没有?” “警备厅的人很警惕,其实我也没有打算真的进去。我只是问了问,这段时间,有哪些人直接或者间接到警备厅去过问此事。被关进去的十三个人,登记给警备厅的信息都是什么,有没有谁有比较特殊的反应。”连城道:“有两个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 “小姐,那咱们是否要将这两个人要来,亲自看守?”戴全问道:“这是最重要的证人,还是放在自己手中,感觉稳妥一些。” 戴全见连城摇了摇头,惊讶道:“小姐的意思是……” “戴叔,你仔细想想这些日子里,那些去警备厅打听那十三个人的部门势力,怎么样?”连城问道。 戴全沉思片刻:“似乎没有汤彦跟方训文的人。” “是,他们是不想以此暴露行迹。从他们炸毁洋货船,炸毁客船去灭口的行为,就知道这两个人多么工于心计。他们属下士兵不少,有几个人消失,谁也不会怀疑。何况如果不是我偶然之极听到那句话而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也根本想不到他们会动用手下的士兵。所以对他们而言,其实按兵不动,是最安全的。” “他们就不怕警备厅的那两个士兵,会在警备厅把他们两个供出来?”戴全问道。 第69章 女人打老公,就是泼妇 “怕,他们一定怕,就算他们以某种手段,威胁着这两个人的家人,他们也还是会怕。”连城道:“所以他们最终还是会将这两个人杀人灭口,只不过,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 戴全恍然大悟:“攻进警备厅杀人灭口谈何容易,他们就是在等着,这两个人有走出警备厅的时候。” 连城缓缓点头:“好在这些天,明察暗访,丝毫没有露出痕迹。汤彦和方训文,应该还不知道咱们怀疑了他们。不过如今也只是暂时的安稳,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按耐不住的。就怕他们心狠手毒,一心要弄死这两个仅存的人证,却连咱们,也给害死在转移证人的路上了。” 戴全沉思片刻:“小姐的意思是,假装从警备厅接出这两个人,引得他们动手!” 连城点头:“正是。” “不知老杜一个人,能否应付得来?” “那么到时候,就请戴叔你暗中援手。只不过不要让杜叔叔知道就是了。”连城道,“而接下来,我便会故布疑兵,让他们知道,证人将于何时出警备厅,经过哪些地方。他们只要知道消息,一定会按捺不住动手。” 戴全道:“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方训文这样心狠手辣,我倒没有看出来。上一次的事情,已经太冒险了!何况……何况小姐自己以身犯险,竟是保全的李氏姨太太,实在……” 连城低头:“戴叔,我是不是太过手软?我要是带上李氏一起上车,说不定……说不定夫人的仇,已经报了。” 戴全摇头道:“小姐是为了大局,委屈自己了。” “可是银霜姐,也说我护了督军府,护了绍廷……”连城侧首看了看院落,目光悠然。 “小姐维护的,是督军一生的心血。小姐要交到士颐手中的,是威震天下的督军府,不是惨败破落的孟家。”戴全道:“银霜一介女流,不能见识到这些,小姐也不必在意。” 连城微笑点头:“是了,戴叔,还好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今天晚上,月梦会回到凤鸣楼登台。” 戴全连连点头:“可怜这孩子,受委屈了……总算,总算他安然无恙。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将他从戏院里带回来?” 连城起身看着后院几株大树落在地上的重重阴影,声音沉重:“我却担心,梦月儿已经受了日本人的控制。” 戴全一惊起身,不防备间,手指将桌上的茶碗也拂到了地上:“是了,是了,李源跟日本人有关系,他又在千方百计拉拢梦月儿。你出手救了梦月儿,他对你心存感激,李源就将计就计,将你关起来,真实用意,真实用意……其实是在引出梦月儿!” “我从李源手中脱险,有绍廷的相救,有傅少爷的疏通,但我总觉得,后来梦月儿的离奇失踪,其实也有关系。我最担心的就是,他知道我被关起来后,去自投罗网,答应了那些人什么要求。”连城紧紧地攥着手,指尖嵌进了手掌里。 “我只是不明白,那些人找梦月儿做什么。只是唱戏?”连城说着摇头:“所以不到能够一举将大江商会的势力铲除,我们决不能告诉梦月儿他的身份。” “你是怕他……”戴全惊道。 “若他这次失踪,便是当日为了将我从李源手中救出来而自投罗网,那么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会干出些什么事,我实在不敢想象。”连城低声道:“人说戏子无义,可梦月儿,绝不是的。” 戴全缓缓点头:“小姐说的是,还是暂且不告诉他,更为安全。” “李源,乔公,傅少爷,梦月儿……”戴全念着这几个人的名字,忽然重重跌坐回了椅子上。 “傅少爷那边,我会继续追查下去。”连城转过身来,看着戴全脸上露出心惊的神情,忙说道。 戴全缓缓摇头:“小姐,太危险……傅少爷有太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再去从他那里找线索,太危险了!如果他跟那些日本人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 连城看着茶壶嘴冒出来的白烟:“我已经嫁给了他,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眼下也只有我,能够对他追查下去。” 戴全仍是缓缓摇头:“小姐,你的路,你并不是不能选。” 连城只是看着那刚出来便即消融的白烟:“从我成为孟连城的那一刻,我的路,就已经注定了。可是戴叔,我越来越不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戴全脸上带着诧异,似乎料不到连城会这样问。 “是为了督军一声的心血?还是因为我有能力所以要做?”连城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没有了焦点,似乎她的心中,也是一片白雾缭绕的茫然。 “我不会停下来,我所有的心意都在让我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天。可是我忽然发现,即便我这么坚持,却并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戴全喟然叹道:“我十七岁从军,跟着你父亲,那时候还是清朝,我本是乡下出来的毛头小子,甚至从来没有听过那些稀奇古怪的国家的名字,便上了战场跟他们对打起来。 “后来清朝没有了,战争却还是没有停下来,这一片大地上烽烟四起,却是自己人打了起来我还是跟着你父亲,东征西站。到了民国,过了共和,有了复辟,打了这么些年,天下还是没有安定下来。 “可是小姐你看,这中部三省,如今几年,却没有什么战乱。你父亲的势力渐渐壮大,他驻兵到了哪里,哪里便是一方平安。小姐,我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不明白什么大道理,我不相信北方的那些人所说的话,但我相信你父亲。 “跟着他就是我的信条,几十年,从未变过。你父亲却比我更早地去了,可是我还有你们,我还要看着你们长大成人,这便是我如今要做的事。小姐,督军不在了,时局又变得这么快,我也不能帮你找到答案……但你是督军的孩子,一定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天色刚刚昏黄,璟存已经到了督军府来接连城。 见他难得穿了一身旧式长袍,连城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 “怎样,很好看吧?”璟存摇着折扇,笑得得意。 连城笑了出来:“这才几月的天气,你就摇上了扇子。” “是真名士自风流。”璟存笑道:“跟天气有什么相干。” “装模作样。”连城笑道。 璟存将扇子“咔”地一声合拢,用扇头挑了挑连城的下巴,让她的眼光不得移动:“你只说,你夫君这样子,好看不好看?” 连城见他举动轻薄,忙侧首躲避,却被璟存的手臂挡住:“快说,好看不好看?” 连城闪无可闪,只得道:“好……”见璟存眉梢眼角都是轻佻的得意,却又话音一转:“难看。” 璟存撑开扇子还要跟连城演示,连城眼疾手快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若非必要,璟存出门从不自己开车。 他跟连城并肩坐在后座,见连城不语,也不找她说话,只是将扇子撑得大大的,一扇一扇的风,将连城鬓边的碎发吹得飘飘摇摇的。 连城也不跟璟存废话,径自伸手去整理鬓边。 只是手刚刚抬起,却被璟存的另一只手攥住。 “放开!”司机老陈在,连城只有压低了声音轻斥。 “你答应我一些事,我就放开。”璟存道。 连城不作声,表示默认。 “你一会儿见到梦月儿,不许跟他眉来眼去。”璟存附在连城耳边低声道。 连城眉目间带着恼意,用力去摔璟存的手,璟存笑着道:“怎样?不答应吗?” 连城不去理他,索性用指甲掐了璟存一下。 璟存猝不及防,“啊”了一声放开了手。 见到璟存这样狼狈,连城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泼辣蛮横,莫此为甚。”璟存低声嘟哝道。 “你说什么?”连城侧首瞪着璟存,恨不得眼中喷出火来。 “河东狮,一丈青,母大虫。”璟存屈指数了数,“天下有名的四大女英雄,你当排第一位。” 连城伸手便往璟存身上打去,璟存不闪不避,口中只是哎呦连声,凑在连城耳边低声道哦:“女人打老公,就是泼妇。” 趁着连城不注意,却将连城的两只手都捉了起来。 “傅璟存,你放手。”连城生气道。 “我要是不放呢?” “那我就打你了。” “我放手你要打我,我不放手你还是要打我,那我还是不放了吧。” 连城又羞又急,却又不好大声说话,只得瞪着璟存不语。 “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放开你。”璟存笑道。 连城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愤愤地道:“我答应你。” “你答应我什么了?”璟存一边问,一边凑耳到了连城嘴边。 连城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对峙片刻,终于还是低声道:“我答应你……答应你……不会跟梦月儿眉来眼去。” 虽然连城说的甚是别扭,甚至咬牙切齿,璟存却听得极为满意,笑吟吟地放开了连城的手腕。 第70章 情双好,情双好 凤鸣楼如旧,戏台如旧,熙攘的票友如旧。 戏班子奏的曲调如旧,甚至台上的唱腔,也是如旧。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 梦月儿一身黄袍,雍容富贵,开口的调子却是曲折婉转,极尽悲哀。 “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 比起当日听到的那一折《哭像》,更令人闻之心酸。 “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梦月儿踱步转身,一出戏,所有的哀思,都已经堆在了眉梢眼角。 这是梦月儿这段时间之后,第一次登场。 凤鸣楼不是什么大的戏楼,梦月儿出道也未久,但戏园子里还是坐满了客。 一折唱完,一个接着一个的老板报出赏格,数目却已经不是当初的十块二十块大洋。 在这个几十块大洋便够寻常人家一年口粮的年头,几十块大洋,是人们给梦月儿的最小的打赏。一百元、两百元,也都不是稀罕的数目。 连城丝毫不觉得高兴,内心却是止不住的恐慌。 即便梦月儿的神态还是那么专注,似乎仍是这一方属于他的戏台,他仍是那个靠着不算多的打赏渐渐站稳脚跟的新秀,可连城却知道,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这一次,连城也没有再打赏。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梦月儿谢了赏,看着梦月儿下了台,看着一个背后插满旗子的刀马旦走了出来。 一处武戏热闹到了极点,急促的鼓点似乎在催着人的心跳,台上五颜六色的衣服行头交错,连城看来,也成了模糊的纷乱。 璟存摇了摇折扇:“我到外面去透透气。” 连城看了看后台的入口,片刻犹豫,却终于呆呆地摇头:“不用了。” 璟存看着连城恍然若失的样子,道:“以后他还在这里,还像以前一样。” “还像以前一样……”连城单调地重复,涩然微笑:“已经不可能了。” 璟存眼中带着不忍,轻轻叹了口气:“你答应我的话可以不用做到了,你去吧。” 连城茫然抬起头来,看着站起身的璟存,张开了口,却是欲言又止。 璟存俯首低声道:“连城,你想要什么?” 连城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终于是轻轻一笑:“什么……都不要了。” 离整场戏散场还早,司机老陈就看见少爷和少奶奶一起走了出来。 更奇怪的是,来的路上两个人打打闹闹,低声耳语,唧唧哝哝,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回去的时候两个人却都神色肃然,连少爷手中的那把折扇,也不打开了。 这样的气氛,老陈比后面的两个人更尴尬,又实在想不通进了戏园子不到一个钟点,少爷少奶奶怎么都变了个人。 璟存看了看连城,伸手打开车窗,对老陈道:“往城外走走。” 连城侧首看向窗外,肩头却忽然搭上了一只手,将她的身子轻轻搂的倾斜。 连城倚在璟存身上,任由温暖的夜风吹在脸上。 车子不徐不疾地在马路上驶过,夜色中的灯火便如同活动了一般,一点一点从车窗外流过。 连城的神色渐渐变得平淡安详,眉目间也带上了一抹倦色,轻轻将头靠在了璟存肩头。 璟存没有看到连城的表情,却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微微一笑,将搭在连城肩头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车子轻轻地颠簸着,背后温暖的依靠,和拂面温暖的风,让连城的双眼渐渐惺忪。 车子又走了一会儿,连城忽然抬手指着窗外远处:“你看那里的灯一大片,多亮,是新盖的舞厅吗?” 话音刚落,老陈忽然是一个急刹车。 连城一惊,倦意全消。 回过头去看着璟存,两人眼中都有着同样的神色。 老陈惊魂略定,这才叫了起来:“失火了,那里失火!” “咱们去看看!”连城道。 老陈只想快快躲事,便满心期待地回头看了看璟存,然后又满脸失望地开车走了。 璟存只说了一个字,“去。” 失火的地方略偏,已经是在郊区。 警察局有消防分队,但救护能力十分有限,警员数量也很是有限,根本不足以对付火灾。而因为居民区的房舍多数都是一排排相连,一家失火,往往成排都要遭受池鱼之殃。所以民众们往往自发组织了火灾救援会或者救火会。 每一家都有一名或者两名群众属于救火会的成员,一旦有谁发现火灾,立刻便会感到最近的钟楼敲响救火的钟声,附近的救火会成员便会纷纷赶到救援。 除了租界和一些富贵之家,居民居住的地方还没有自来水这样方便的东西。 救火全靠人们使用井水,所以人力就显得特别重要。 令璟存跟连城惊讶的是,这么大的火,却一直没有听见鸣钟的声音。 “是不是火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已经响过钟了?”连城问道。 “不会的少奶奶,这种火灾,会一直鸣钟的,一面召集救火会的成员,一面通知不相干的赶快撤离,行人绕道。”老陈道。 话音刚落,远远地钟声传了过来。 “怎么会隔了这么久!”连城道。 司机老陈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片刻,忽然道:“是了,那是郊区的一排仓库。” “仓库?”连城惊道:“什么样的仓库?” “这一带我不经常来,只知道仓库也是后来改建的。” “是商行的仓库。”璟存蹙眉看了片刻,忽然说道。 “商行?”连城警惕道。 “嗯,这一带的房舍,如今都是商行的仓库。” 连城跟璟存到达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周围的房舍,因为民居相隔较远,所以附近的救火会赶来,已经迟了。 好在仓库门口就有井,人们奋力救火,打水的打水,担水的担水,灭火的灭火,最先起火的几间房舍已经舍弃不管,只是奋力将火势阻断,不再蔓延,这也是救火常用的方法。 眼看着火势灭了下去,连城方才答应回去,却看见几辆车停在远处,车门一打开,几个人飞也似地奔了过来,口中惊呼,听口音,却原来是洋人的商行仓库。 几个洋人各自跑到自己的仓库前面,自己的仓库没有失火的惊喜欢呼,两个主要的受害者情绪几乎已经失控,一个歇斯底里地嚎叫着要扑上去,一个则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璟存又拉了拉连城,带着她离开了现场。 “一个是法国人,两个是英国人,还有几个是什么人?”连城问道。 “还有比利时国的,跟德国的。”璟存道。 “他们开着那样好的汽车,应该都住在租界,算是很有钱的生意人,却为什么要把仓库安在这里?”连城问道。 “这里的场地更大,能放更多东西,房租也更加便宜。”璟存道。 “这些人还在乎房租吗?”连城奇道。 老陈和璟存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老陈道:“少奶奶是千金大小姐,不懂得这些,也难怪。可俗话说得好,无商不奸。哪有商人不算计的。” “你看那两个人,一共便占了七八间大仓库,这么多洋货,要是在城里,不管建房还是租房,都是不小的开支。” “这么多洋货,城里当真用的下去吗?洋货横行,难怪国货总是不能发展了。” 璟存笑道:“我的大小姐,你看看光是你们督军府,就用了多少洋货。吃穿用度,那样不是进口。” “我用的东西就不是啊。”连城道。 璟存伸足碰了碰连城的脚:“你脚上的高跟鞋,是不是法国货。” 连城不服气道:“我身上穿的可都是中式的裙子,旗袍,洋服只有那几套。” 璟存道:“是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这个披肩,就是用进口的织布机跟棉纱织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国内生产了,所以没有外国的牌子。甚至你的那些旗袍,那些丝绸,也都不是真正的国货。” 连城伸手捻了捻披肩的布料,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怎么了?”璟存问道,“心里不自在了?” “以前看报纸,天津上海的人们游行,抵制洋货,我只觉得不是身边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郾城也已经被洋货侵袭成了这个样子。城中有钱的家庭,莫不以家中装修成西洋风格为风尚,太太小姐们若是不穿那些进口的衣服,都不好意思出门似的。连我自己……”连城叹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那些洋人的东西,不爱喝洋酒咖啡,也不爱穿戴洋服,可是没有想到,我自己的东西,也脱不开洋货的影子。” “这些问题由来已久,并不是一朝一夕。中国那么多年的封建统治,洋人忽然带着工业化的东西闯了进来,对我们必然是一个冲击。”璟存道:“民族工业想要振兴,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前几年,西方国家因为忙于战争,对我们的经济侵蚀放松了许多,而民国的建立,也让民族工业有了发展的背景。中国的民族工业才发展了起来。尤其是纺织业、面粉业、卷烟业这些轻工业,发展的很是蓬勃。” 第71章 两起事故 璟存的语气是难得的正经:“可是如今西方国家的战争刚刚结束,甚至有的国家还没有从战争的阴影中恢复过来,那些资本家便已经卷土重来了。” 璟存顿了一顿,道:“应该说,正是因为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创伤,他们才会更想要加倍地在这里进行倾销,重新占领甚至垄断这里的市场,用这种方式掠夺我们的资产,而帮助他们恢复混战的元气。所以民族工业要振兴,任重而道远,要有政府的支持,实业家的积极参与,还有民众的觉悟……” 璟存说着,忽然察觉连城一直侧首看着自己,停下来道:“怎么了?” 连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微微一笑,低声道:“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 璟存见连城眼中带着些许落寞,笑道:“国外也有很多好的东西,比如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从封建国家或者君主国家,变成发达的工业国家,这其中的变革,就值得我们借鉴。你这么聪明,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或者等什么时候,我带你到外国留学去。” “留学……”连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仰头看着璟存:“外国的先生是怎么上课?是向我一样请夫子到家里读书,还是开办一家私塾,还是像现在的学校一样,可以给许多学生上课?” 璟存笑道:“你说的这几种,国外都有。不过请到家里的先生,叫做家庭教师。不过大多数,却是在学校上课。而且,是男女同学。” 连城摇头笑道:“上学倒是可以,男女同学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还是像现在的那些女子学校,更加方便一些。” “外国也有教会学校和女子学校,是专门收女学生的。”璟存道:“不过你的这种思想,已经过时了,现在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都已经有男女同学的学校了。女学生剪了短发,跟男学生一起上学。相信不久之后,郾城也会有男女同学的学校。” 连城微笑道:“那总不会,每个国家都一样吧?” “西方那些国家,因为地域相近,文化习惯也都十分相似。所以他们的学校也都差不多。” “西方那些国家,终究是离咱们太远,你说他们那些先进的地方,或许并不足为取。他们那些国家之间,不也是地域相近、文化相近,所以才有相似的习惯吗?” “地域相近,文化相近……”璟存道:“那就是东洋了。” “日本以前也有过闭关锁国的年代,听父亲说过,在祖父那一代,日本人的通商船其实是很少的,中国和高丽的人还可以跟他们通商,其他国家的商船根本不能在东瀛靠岸的。也就是这短短的五六十年间,他们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连城沉吟道:“可是我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始终闭关的国家,怎么变化的那么快,他们国家现在,也有很多西方人在经商吗?” 璟存微微一笑:“你这番好奇心,在学校里一定可以把先生问倒。他们不再锁国,自然就有外国人往来了,不过他们的发展,乃是内部变革,并非因为外力的入侵,所以外国人并不多。” 连城点了点头,笑道:“当年父亲请先生教我外国话,学了好几种,可惜倒没有学过日本话。听说日本话也是用的中国字,也不知道是怎样的。” “你对日本很感兴趣吗?”璟存微笑问道。 “本来日本离我们这么近,那么小的一片国土,又有这些巨大的变化,自然是让人感兴趣的。可是这些年日本在中国横行无忌,简直是狼子野心。 “几年前日本又跟北方政府签订了所谓的《民四条约》,其心可诛,简直惹人痛恨。”连城摇头:“这不过是一个寡廉鲜耻又人心不足的小国,我对它,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连城说得轻淡,语气也是如常,可说完之后,璟存短暂的沉默,却让她不由得忧急,一只手垂在身边,缓缓攥起。 “其实每个国家的文化和发展,都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璟存的话未说完,司机已经踩下了刹车,原来这一番谈论,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家。 连城笑道:“真可惜,想听你一抒宏论,却听不到了。” 璟存凑在连城耳边微微一笑:“你可以留下我,我晚上慢慢说给你听。” 连城的脸上不由一红,还未开口,璟存已经笑道:“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看来这一场火灾,父亲跟我都又要有一段时间忙了。怎么跟这些人调停,实在有些难。” 连城站在府门口的大柱子前,目送璟存的车子离去,过了许久,却仍是站在那里出神。 琳儿拿着披风迎了出来,问道:“小姐在想什么?” “在傅家的时候,曾听许多人说起傅少爷留学的事,你记得他都去过哪些国家吗?”连城问道。 琳儿这些事倒记得清楚,扳着指头一一数了起来,最后道:“有少爷上学的地方,也有他到过的地方,夫人是最喜欢跟人说起这些的。” 连城点了点头:“我记得听过的,的确就是这些了。” 琳儿摸不着头脑:“小姐问这些做什么?” 连城淡淡地笑:“我只是在想,少爷会不会还去过别的什么国家,只是,没有跟人说起过。” 城北郊洋货仓库失火的事情,第二天一早的晨报虽然来不及报道,却不妨碍这件事的传播速度。 其实若论火灾的规模,这件事跟游行者围攻督军府、炸弹袭击孟小姐比起来,势态理应没有那么严重。 但就因为涉及到了洋人,所以当局各方官员不得不引起重视,以免一个处置不当,反而引起对外事务的纠纷。 而其他在那里租用仓库的洋人,也因为货物的安全问题和防火问题,极为不满,纷纷声援遭殃受灾的同伴。 说起政府安抚那些洋商的办法,坐在军务处的连城跟杜百泉都是不住叹息。 “若受火灾的是中国的商人,当局肯这样安抚吗?”连城愤然。 “政府一面打着提倡国货的口号,一面却不肯给国货商人公平的待遇,唉……”杜百泉亦是叹息。 一老一少相对愤慨了良久,杜百泉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小姐,这件起火事件,似乎并非自然原因。” “可有什么凭据?”连城也警惕道:“我只是一直在想,那个地方不卸货搬货,平时绝少有人来往,关上仓库大门,外面又没有什么易燃的地方。怎么会起了一下子烧毁了七八间房屋的大火。” “小姐见过?” “昨晚我还亲眼见到火灾来着。”连城当下将昨晚的见闻跟杜百泉详细讲述了一遍。 “嗯……”杜百泉点头沉吟:“我的消息,是来自警察署的一个老相知。他以前干过消防警,不过那个部门无权无实,什么也干不了,所以能呆住的没有几个人,他也转去当了警察。他昨天恰好值班,便跟着消防警一起去了现场。” 杜百泉压低了声音:“极有可能,是人为的火灾。” 连城默然,杜百泉问道:“小姐前来,便是为了这场火灾吗?” “你看这两件起火事件,是否有何关联?”连城问道。 杜百泉一愣:“码头爆炸的洋货船,跟昨晚起火的洋货仓库?” 连城点头。 杜百泉茫然片刻,方才缓缓地道:“如果那艘洋货船,也是有意被炸,而火灾又是人为,那么这两件事,便不能不牵扯在一起想。” “可是眼前的线索,始终还是太少了。”连城道,“杜叔叔,我们把这两天,你对码头洋货船爆炸的调查结果,跟这件事对一对。” “爆炸的洋货船,是英国货,从天津港一路行来。爆炸的威力虽然不足以炸毁整个船只,但一开始船上起火救火,早已经将洋货毁的不成样子了。而昨晚起火的仓库,则是法国货、英国货和比国货。”杜百泉道,“小姐,是否有人专门针对英国商人或者英国货?” “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连城缓缓摇头:“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怎么简单。杜叔叔,只有请你再加紧查问了。” “是。” “火灾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那艘客船,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找到了客船船长的家人,船长、舵手跟船工,都没有跟谁结过仇,不过是条短途载客的小船,在运河上挣生活罢了。”杜百泉道,“所以可以肯定,爆炸完全是冲着那两个人而来。” “眼前的事情,当真是千头万绪。”连城道:“杜叔叔,客船船长的家属,派人保护。等明日将汤彦和方训文送上法庭,他们也是有力的证据。” “小姐已经想到办法,将他们两人告上去了吗?”杜百泉又惊又喜,随即又踌蹴道:“只可惜警备厅的那两个士兵,未必肯在法庭上指证他们。若是没有证据,怎么审判?” 第72章 赴宴 连城微微一笑:“所以要让汤彦跟方训文,自己给我们证据。”说罢,压低了声音,将之前跟戴全所商议的计策,详细告诉了杜百泉。 “小姐妙计。”杜百泉道:“属下这就去着手安排,保证证人在走出警备厅的路上,万无一失。” “汤彦跟方训文心狠手毒,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但我这里,倒有一个让证人万无一失的法子……” “小姐,你要亲自去?”听完连城的计策,杜百泉顾不上惊喜赞叹,却只是惊讶万分。这计策里,连城并没有把自己置身在外。 “汤彦他们能忍得住这么多天不动手,便可以知道他们是何等心思深沉之人,我们的计划,也必须毫无破绽。”连城道。 “可是……可是……”杜百泉不住地搓手:“当日他们派人攻击小姐,可见已经不将小姐的命当做一回事。只怕这一次……” “能为军中清除这样的两个败类,我冒一次险,又有何妨。” 连城几日间,进出了警备厅数次。 璟存在处理公务之余,也被余厅长的电话数次叫到了警备厅。 虽然到最后,连城一个证人也没有提审过,璟存倒也始终好脾气,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连城倒有些过意不去,在璟存送她回府的路上,嗔道:“余厅长也太信不过我了,为什么每次都须得你在场才行。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错了,这样不给面子。” 璟存笑道:“夫人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连城一笑:“这可是你自己对号入座。” “我这是叫自知之明。要是明知道人家在骂我哪根筋错了,还听不出来,那可能真的是哪根筋错了。” 连城笑而不语。 “其实余厅长只是告诉我你去了。我早就跟他说过,那些人你可以随意处置。”璟存忽然道,看着连城脸上有些诧异的神色,轻轻一笑:“我只是想,去见见你。” 连城错开了璟存的目光,却已经是晕红了脸颊。 “你……你也有公务在身……”连城低声道:“其实不用……每天都来接我……” “我只是想,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诚意,怎么才能恭迎夫人回府。”璟存一本正经地道。 连城脸上又是一红:“我又不是不肯回去,只是……只是绍廷不在家,督军府的事情,总要有人打理。” “我知道。”璟存皱眉叹道:“可是你总不回家,全世界的人,都会想是我把你气回娘家去了。唉,现在的傅璟存,因为沾花惹草而将少奶奶气得回了娘家不肯原谅他,真是无脸见人,声名狼藉。” 连城咯咯而笑:“阁下大可不必如此自毁名声。说不定那些人在议论孟连城被夫家赶了出来呢?” 璟存道:“有谁那么大胆议论你,你告诉我。” 连城又是一笑:“谁这样议论过我,大家心照不宣,还用我告诉你吗。” 璟存笑了笑:“今晚父亲要宴请几个政要,要我去出席。不知道夫人肯不肯赏脸,跟我一起去?” 连城道:“父亲是要你去,又没有要我去。” 璟存可怜巴巴地道:“可是这种场合,没有女伴是不行的。我怕我请不到你,母亲给我找个小老婆陪我去,到时候,你又会吃醋了。” “恐怕是你自己想要小老婆,却在这里编排我吃醋不许。”连城含笑嗔道,见璟存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眼如秋水,脸上一红,扭开头去:“好了,我陪你去。” 连城不方便时常出现在军部,以免惹来非议,好在杜队长本就是绍廷派给她的亲兵队长,进出督军府很是方便。 “要找的人都找好了吧?”连城问道。 “都是罪无可赦的重犯,羁押在警备厅的监狱。”杜队长道。 “警备厅那边,就有我来安排。”连城道:“方训文那里,是否得到了消息?” “小姐放心,我奉小姐的命令要将十三个游行者提出来的消息,军中的那些士官,大概都知道了。我是按照你的安排,召集了一些士官,重申要加强督军府的防务,然后顺带说出的这个消息。” 连城点头:“这样就好极了。方训文一定会进一步查知你行动的时间,路线,嗯,你不妨向他借调一些人手,只说是为了押送人证。” “好主意!”杜百泉一拍大腿:“这样就容易多了。” “还有火灾的事情,也要加紧调查,杜叔叔,辛苦你了。” 黄昏时分,璟存便来接连城赴宴。 连城穿着一套洋装,上面是白色蕾丝镶边的衬衫,下面是浅绿色乔其纱的长裙,因为裙子是高腰的设计,越发将人的腰身显了出来。 璟存穿着最喜欢的白色西装,站在车前,挺拔玉立。 见连城走近,十分绅士地给她打开车门,连城喜欢他这样斯文有礼的举止,报以微微一笑,准备上车,却猝不及防地被璟存伸手勾住了腰身。 璟存这样轻佻的举止,果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一路上两个人拌着嘴,早把连城刚出门时见到他的那些好印象,给全部打消了。 宴会到的都是省里的政要及家眷,所以规模排场都很大。地方是在一家西餐厅的楼上,宽敞的大房间铺着厚实的地毯,房间周围是几个靠窗的桌子,而房间的正中,巨大的水晶吊灯之下,则是一片舞池。 有在一边奏乐的乐队,也有穿梭往来的侍者,虽然与会的只有男女三十多个人,却也是一片热闹气象。 官员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却还是穿着大褂,不过这些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因循守旧却也言笑自若,并不以自己的衣着跟环境格格不入为意。 官太太和官少爷、官小姐们的打扮则要得体的多。不,不仅仅是得体,那些女子,几乎可以说每个人都是精心打扮,十足讲究,甚至于身上的每一件,都是为数不多的稀罕货。 进口的洋服,进口的高跟鞋,进口的帽子,进口的手帕,当然还少不了进口的口红和进口的香水。 连城看着自己的裙子,低声向璟存笑道:“我最喜欢的这一套,原来已经不时兴了。” “你想要,再去买新的。” 连城摇头:“你知道我穿不惯洋装。早知道今天还有穿大褂来的,我索性穿条旗袍好了。” 璟存侧首微笑:“你只要站在这里,就将她们都比下去了,根本不用在意穿什么衣服。” 连城低声道:“好啊,下次这样的宴会,我干脆穿件女学生的衣服来好了。” 璟存一边笑着跟众人招呼,一面低声道:“改天你先穿起来给我看看。” “好端端的,我干嘛要特意穿起来给你看。”连城随口道。 “也好,你也可以不穿起来给看。”璟存的语气轻忽,似乎也是随口。 连城一怔,才恍然想到了什么,又羞又急,却恰好有人迎面走来招呼,于是挽着璟存手臂的手指尖,狠狠掐在了璟存胳膊上,掐的璟存一张精致的笑脸满是异样的神气。 “傅少爷,你不舒服吗?”苏小姐端着香槟笑着走来,“孟小姐,你好啊,又见面了。” “好久不见,苏小姐好。听说上次你受了伤,不要紧了吗?”连城道。 苏小姐颇为神秘地一笑:“想起上次在舞厅见到孟小姐,可真是心有余悸。” 璟存不等连城开口,便已经接过苏小姐的话微笑道:“苏小姐先请便,我陪我太太一起去见过家父家母,看看今晚有哪些人。”似乎是着意,璟存将“我太太”三个字,说得更加重了些。 傅坚跟傅太太毕竟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处事也要比一般家庭开通,见到璟存领着连城前来,也都不提起旧事,只是就今天要招呼的客人,简单跟两人交代了一下。余下的不过是傅坚问了问连城,绍廷在平成的情况而已。 今日的宴会,郾城政府当局的人来了不少,苏小姐跟余厅长、房太太也都再场。这些人中当年也有孟家督军的席上宾,连城自然是不陌生的。 只是见到这许多政要权贵,连城还是自然而然地警觉。因为这些多人聚在一起,总不会只是吃顿西餐跳一场舞了事。 西餐的用餐时间讲究的是安静,除了几次集体的举杯,便没有什么言语。 餐后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活动。 年轻的少爷们跟各位太太小姐们在一起谈笑或者跳舞,而那些真正被宴请的政要,却没有跳舞的兴致跟机会,早已经在用餐之后,聚在旁边的包厢里,议论正事。 连城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包厢里必定是云雾缭绕的卷烟气息,这是这些人聚在一起议政时,必然会出现的场面。 璟存躬身请了连城跳舞,连城笑道:“你看同来的年轻夫妻,都是各自找了舞伴的。” 璟存扬眉道:“那么你想找谁?” “可是我跳得不好。” “所以才不要找别的人当舞伴,只有我不会笑话你。” 连城一笑,搭上了璟存的手。 第73章 一吻 对于这样的交际,连城自然不陌生。只是她自来不喜欢这些活动,跳起来很是生疏。好在舞曲舒缓,连城只是跟着璟存的舞步,倒也并不费力。 “你好像不太高兴?”璟存问道。 “哪有……不过这样的场合难免无聊了些。” “是不是苏小姐的话,惹你生了气?” “那天我带着梦月儿从舞厅逃走,刚好见到了她。什么心有余悸,不过是在说我罢了。”连城道。 “没想到你也有心思敏感的时候。”璟存轻笑:“其实你是怕我吃醋对不对?” 连城仰头看着璟存:“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脱身之后,曾派人到处找你,军中的杜队长说见到苏小姐跟你在滨江路那所房子进出过……”连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再说了。 璟存搂着连城后背的手用了几分力:“原来是你在吃醋了?” “你要是不方便说,也就算了。反正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不问,你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其实我也没有亲眼见到你跟苏小姐在一所房子里进出,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不像苏小姐,亲眼见到我跟梦月儿一起逃走,一见到我,就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就是了。”听连城越说越长,璟存忍不住笑着打断:“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宅子,他人在国外,所有我有那所房子的钥匙。我手臂受伤后曾在那里休养,苏小姐去探望过我两次。” “就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就是因为就这么简单,所以我才没有必要告诉你。” “可是我觉得苏小姐跟你的关系,并不寻常。所以她每次见到我,都有些不太对劲。” “喜欢我的人……很多的。”璟存笑道:“你得到了大家都想要的,难免惹人嫉妒。” 连城无奈而笑:“我已经感觉到了,好多条眼光都在看着我。唉,也不知道父亲请这些人商量什么,在家里商量不好吗?”连城随口而问,似乎并不在意,但微微垂下的目光,却带着警惕。 “最近城中的洋货商行事情太多,他们总要想办法处理一下。” “你说的火灾吗?” “不止是火灾……还有些事情,没有报道……”璟存说着,一支舞曲已经跳完,他携着连城的手,笑道:“还跳吗?” 璟存见连城脸上神情有些异样,又问道:“怎么了?” 连城微微一笑:“跳舞太辛苦了。董小姐似乎一直在看你呢,你不去请她跳一曲吗?” 璟存的目光一黯,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连城忙道:“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璟存揽在连城背后的手又收紧了许多,将连城的身子也拉得微微前倾。 连城知道这样大庭广众十分不妥,忙要伸手撑拒,手刚撑到璟存的肩头,额头却已经覆上了一片温暖柔软。 连城放在璟存肩头的纤指微颤,璟存的双唇却已经离开了她的额头。 刚好看到这一幕的年轻人叫着起哄,男伴们不过是对着璟存起哄吹哨,颇有些一直看着璟存的年轻女子,不起劲地拍着双手,却掩不住失落之意。 恰好第二支舞曲再次响起,璟存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连城的手,带着她继续在舞池里蹁跹。 连城只是随着璟存的舞步而移动,目光却完全是一片呆呆的滞涩,似乎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些人为什么拍手吹口哨,还有自己现在为什么又在跳舞,都完全不知道。 中提琴的声音和管乐器配合得极好,有灯光师根据每一首乐曲,变换着灯光的颜色。 舞池里,女子们不同颜色的裙角随着她们每一个轻快地转身、旋转而扬起,仿佛是一朵朵不同颜色的花,刹那间开放又刹那间聚合,并且时时刻刻,都是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一朵。 唯有连城的裙子,每一次盛开都显得力不从心。 第一支曲子不过是热身,这首舞曲才是显出了真正的节奏。 连城初时还跟的上璟存的脚步,只是她整个人都游离在状态之外,一个偶然不小心错了步子,跟下来便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璟存往左她也往左,璟存向右她也向右,璟存后退她也往后,璟存上步她也在前进,终于两个人重重撞到了一起,连城手忙脚乱地后退,刚好碰到了另一对舞伴,还好璟存眼疾手快,一把将被碰倒的连城抱住。 连城走错舞步没有什么人看见,但是碰倒她的女子一声惊叫,恰好引得人人都注目了过来,刚好便看见了璟存抱住连城的那一刻。 本是无意的举动,却因为之前的那一个吻,变得无可辩白。 璟存只是笑吟吟地扶着连城站好,满面微笑,俊朗的眉眼顾盼之间都是潇洒风流,而举止温柔,虽然有些过分的亲昵,却丝毫不显得轻佻,反而是一派十足的绅士之态。 倒是连城,在军中也能挥洒自如,出谋划策,偏偏这个时候,连站都不知道怎么站。 警察署部长的公子恰好从璟存身边经过,低声揶揄:“璟存兄,怎么这么心急?” 连城早已经绯红了脸,这一句调侃的话,更让她手足无措。 倒是璟存若无其事地拉着她走到了傅太太一边休息。 “最近督军府事情忙,她上次受伤很重,身体还没有好彻底。”璟存跟母亲解释道。 傅太太点了点头:“既然没好彻底,就多休息两天。督军手下那么多元老,督军府中也有管家,你就不要多去操心了。” 连城的妻子身份虽然是假的,儿媳的身份倒是实打实的。 对于怎么应付傅大帅跟傅太太,这大半年来总算也学了不少门道。当下唯唯以应,傅太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董小姐走到傅太太这一桌旁,跟傅太太寒暄了两句,跟连陈略略打了个招呼,便对着璟存道:“傅少爷,能不能请你跳支舞?” 连城的心绪已经平复下来,侧首看见璟存略微窘迫的目光,抿嘴低低一笑:“你去吧,这支舞刚好我不会,我看你跳,学一学也好。” 连城的目光中带着笑意,却是碰到璟存的目光,便轻轻避开,含笑垂下头去。 方才璟存那一吻落在了她的额上,正当她满心惊讶的时候,璟存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那是比那个大庭广众下的吻,更让连城心绪激荡的一句话。 因为那句话,连城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因为那句话,连城甚至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忽然拍手起哄,因为那句话,连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开始跳了下一支舞,也因为那句话,连城的舞步频频出错,终于乱的一发不可收拾。 也因为那句话,连城鼓起勇气,以傅少奶奶的身份,从容地应对董小姐的邀请,却不敢再看一眼璟存。 刚才璟存跟连城的亲密,傅太太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见连城安安静静地坐下看璟存跟董小姐跳舞,傅太太忽然道:“璟存虽然娶了亲,喜欢他的女孩子仍是很多。以咱们家的门第,其实进来做个侧室,也不算什么,你既然是她的妻子,就应该好生呆在他身边,相夫教子,才是本分。” 连城垂下头去,目光有过变幻,却只是点头应了个是。 璟存数次在转身回旋的时候看过去,发现连城并没有在认真看他跳舞,无可奈何,只得趁着董小姐不注意,对着连城的方向瞪了瞪眼。 舞会结束的氛围并不美好,还没有到曲尽人散,傅大帅的亲兵忙忙跑进来,请示了傅太太之后,进去禀报。 连城坐在傅太太身边,听到回报,跟傅太太一起不由得变了神色。 傅大帅很快便带着一群人走了出来,叫上璟存一起走开。 这样的情形明显是出了什么事,官太太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都十分自觉地道别散会。 只有连城跟傅太太听到,亲兵回报的是,租界区有人闹事。 傅太太虽然交代了连城一番话,却也并不急着让她在这个时候便跟着回府。傅坚一行人坐了三辆车子离开,剩下的车子,则负责将女眷们送回府去。 傅太太坐了房太太的车子,让璟存的车将连城送回督军府。 杜百泉几乎跟连城同时到达督军府,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知道对方也是为了同样的事情而来。 “杜叔叔,怎么样?” “大都洋行的洋人经理被抓了,所以洋行的老板在租界联合其他洋行抗议。” “洋人经理?为什么被抓了?” “洋行认为两名顾客偷窃,强制对他们拘留,要求搜身。顾客跟保安和经理发生了冲突,洋行被打砸,洋人经理开了一枪。” “那……那人呢?” 杜百泉点头叹气:“已经不行了。” “既然如此,杀人偿命,被拘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连城愤然道:“既然这样,说不定租界的那些人会闹出什么事,杜叔叔,带上武装士兵,咱们一起去。” “是。” 闹事的地方已经从租界转移到了租界附近的涉外办事处,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前来声援的洋人数量,还是超出了连城的预计。 第74章 意外 几十号人在办事处外面喧哗叫嚷,群情激昂,有的人还努力喊着奇腔怪调的中国话,有的人则索性喊着自己的国语。 办事处的官员大声说着英文,向那些洋人努力解释。警备厅和警察署都先后赶到,但在眼前的情形之下,也有些手足无措。 看到警察到来,那些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态度更加嚣张起来。而有的人看见警察手中持枪,一面叫嚣之下,一面对着警察拔出了枪来,态度猖獗,竟是丝毫没有将警察放在眼里。 看到警察跟洋人把枪对持,涉外办事处的官员倒也十分有胆识,趁着现场短暂的安静,再一次声明,被拘留的洋人经理需要协助调查,届时会有中国的警方跟法庭,跟外交官一同调查审理。 拘留符合中方的法律,而商人们在进入中国境内的时候,也已经认同了这些法律,所以请大家相信,一定会有一个两双方都满意的审理结果。 军队停在街头,从四面的途径包抄,将这片地方围住。 杜百泉则在布置好之后,首先走了过来,站在连城身边。 办事处的官员分别用中国话和英文分别申明了一遍他的意思,连城暗暗点头。 然而人群的安静只是片刻,很快,不知是人群中谁起了个头,洋人们又重新叫嚷起来,这一次人们的情绪激动,更胜于连城刚到来的时候。 杜百泉听不懂外国话,只听得莫名其妙,侧首去看连城,却看见她神情肃然,甚至,还有些紧张。 杜百泉也认真听去,原来洋人们所抗议的,不仅仅是这次被逮捕的洋行经理,还有前两天仓库失火的事情,还有一些仓库货物安全问题,而更有人激愤不已叫嚣着的,是他们的自身安全。 大华舞厅的那次事件,则重新被众人提起。 在场的洋人大多都曾经参与过舞厅的那次聚会,舞厅突然被围困,有人持枪进入舞厅威胁众人安全的事情,许多人都还记忆犹新。 连城听到这件事也被这些洋人提起,心中更是惊骇。当日的聚会,她跟璟存都在场,而那日在聚会上,引起动乱的正是李源,至于这场动乱的目的,本是为了梦月儿,可是没有想到,却因为那些日本人的动乱,在今天埋下了祸根。 “嘭!” 不知道人群中是谁一声枪响,一名警察应声倒地。 警备厅的人跟警察署的人大惊失色,纷纷举枪。 双方都在喝令对方先放下武器,因为这么近的距离,如果开枪对战,双方势必各有伤亡。 可是这个情形谁要是放下了枪,谁便是束手待毙,所以人们只管叫嚷,却没有谁当真敢将武器放下。 眼看双方争执不下,情形却是一触即发。 连城低声道:“杜叔叔,准备人手。” 杜百泉犹豫片刻,见连城神色坚定,终于低声道:“小姐要小心。” 连城按住自己的枪,缓步走到那办事处官员的身边。 立刻有人发现了连城的现身,大声叫嚷起来。 连城见到那一双双激愤的眼睛,和一张张狰狞的表情,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手中握住的枪又缓缓放进了手袋。 “我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跟大家说一些话。”连城朗声道。 “中国人的女孩子,你是谁?” “你是来帮我们的,还是跟我们作对的?” “你能做什么?我们要的是我们的同伴,是我们自己的安全。” “对,对,我们不要听你废话。” “这个女孩子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是他们的奸细!” “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归还我们的同伴,释放查理!” “释放查理!释放查理!” “我们的安全需要保障,我们的货物也需要保障!” “你们的同伴,伤害了别人的安全,而你们此刻,也正在威胁着别人的安全。”连城朗声道:“你们丝毫不考虑别的安全,又凭什么要求自己的安全得到保障!” 有人闻言沉默,有人却冲动地将枪头调转,对向了连城。 “是他们拿枪威胁到了我们的安全,我们才举起枪保卫自己!”有人叫道。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威胁到了你的安全,你们为什么要拿枪对着我?”连城反问道。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有人疯狂地叫着,并将枪口又对着连城举了举。 “你们大家都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你们要向中国当局要求你们的保障,却在这里恣意践踏中国的法律。你们扰乱治安,拿着枪跟警察对峙,政府又如何保护你们的权利?”连城朗声质问。 有人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请大家答应,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向当局提出。” 办事处的官员很是聪明,立时说道:“对,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办事处,向政府汇报。也可以通过你们国家的外交官或者大使,大家如果要通过这种危险的手段,那么今日以后,你们在华的生意,就没有任何保障了。” 看到那些洋人已经被说服,只是不敢徒手对着警察的枪支,连城道:“余厅长,请你让你的人解除包围,跟他们面对面站立,然后分别后退。” 余厅长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看见连城走了上前,惊喜交集。 听到连城竟然将这些洋人说服,更是欢喜,当下便按着连城的意见,命令那些围着洋人的警察渐渐退出合围的形式。 双方渐渐变成了相对的局面,洋人不再腹背受敌,态度也都和缓了下来,各自缓缓后退。 然而不管是手枪还是长枪,射程都远远超过了这些人之间的距离。 所以双方的人,谁也不敢率先放下枪支。 而此刻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路灯所能照到的范围有限,若是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谁也不能保证对方不会突然射击。 连城的手紧紧攥起,却仍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忽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警备厅的人身后传来:“请两边的人,都站成四排,最后一排的人,同时向后撤退。” 连城一惊,不由得惊呼出口:“璟存!” 璟存白色的西装在夜色中也十分显眼,身边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势态,璟存的脚步却仍是潇洒自如。 璟存缓步走到连城身边:“这个方法,可以保证大家的安全。” 双方对峙的人,最后的一排分别后退,然后,是第三排,然后是第二排。 众人都知道,如果己方向后离开的人若是临时起意,转身反击,那么首当其冲的不是对方的人,反而是自己人的后背。所以离开的人谁也没有异议。 眼看着眼前双方都只剩下最后一排人,璟存道:“如果大家愿意相信对方,请一起收起武器,各自撤离。” 那些洋人之中,已经有八成离开了这里,剩下的这些却独自在此跟警察对持,心中早就萌生了惬意。而刚才看见中国的警察后退,并没有反击,也都多了几分信任,于是有人便缓缓收起了武器。 余厅长看了看璟存,见他点头,便也命令手下的警察将枪支收起。 双方的人各自举手后退,虽然缓慢,却终于是将这局势化解了。 连城终于缓缓地送了口气,一直攥紧的手也慢慢松开。 还未来得及开口,“砰”地一声枪响毫无征兆地划破了紧张过后的寂静。 连城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推开,无可挽回地往一边倒去。 璟存痛楚的声音就在他们刚才并肩站着的地方响起。 杜百泉没有得到连城的命令却还是冲了出来,惊问“小姐怎么了”,连城喊得歇斯底里:“抓到开枪的人,杀了他!” 枪响引起了短暂的混乱,闹事的洋人却也不敢再公然返回来,而是更加迅速地跑回了租界。 看着璟存的身子靠在墙壁上慢慢软倒,连城刚要挣扎着站起却又跪倒在地,声音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又哭又喊,却只能说出来两个字,璟存。 连城挪上前去看璟存的情况,双手都是颤抖的。 平素的镇定自若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只是手忙脚乱。 璟存没有了一点声音,连城晃了晃他,还是没有声息。 连城跪在璟存身边,忽然连哭声也不见了。 余厅长本来带着警察往后撤退,忽然听见枪响之后,连城哭着大喊璟存,惊慌失措地跑来。 办事处的官员也凑了过来,只听余厅长道:“傅少爷,你的手臂受伤了。” 连城怔在那里,片刻方才想起了什么似得,凝目去看璟存身上。 雪白的西装,手臂位置一片鲜红,而身上似乎仍是雪白,连城诧异地抬头往上看去,却看见微光之中,一双眼睛澄如秋水,望着自己。 “傅少爷,快去医院。”余厅长道。 璟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两个人离开:“把我的车叫来,少奶奶送我去医院就行。” 脚步声渐渐走远,璟存与连城四目相对,见连城久久不语,脸上的神色越发紧张,终于忍不住开口:“连城……” 第75章 线索重现 “嗯。”连城低低应了一声。 “你生气了?”璟存问道。 “没有……”连城仍是低声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璟存开口,又转而道:“不,我只是……” 老陈已经把车开了过来,连城伸手扶起璟存:“走吧。” 汽车上,连城帮璟存除下外套,撕下一条裙摆将伤口的上方紧紧扎住,用以止血。又细细用手轻轻按了按伤口,轻轻吁了一口气:“子弹擦过,应该没有留下弹片。” 医院对伤口进行了处理,虽然受伤并不严重,但处理伤口和消毒,还是让璟存疼得额头见汗。 上次璟存手臂受枪伤的疤痕还清晰可见,这一次又添了新伤。 璟存要回家,连城却坚持然他按照医生的嘱咐,打一些点滴,防止伤口发炎。 连城小心守在璟存身边,给他擦汗喂水,十分细心,却不怎么说话。 璟存虽然眉目带笑,却掩不住心里的那些忐忑之意。终于又忍不住开口:“我躺在那里装死,你是不是生气了?” 连城虽然一直沉默少语,但听到装死两个字,却还是忍不住莞尔。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连城垂首片刻:“你又救了我一次。” 璟存微笑:“不过是些轻伤,你不必放在心上。” “于你不过是轻伤,于我却是一条性命。如果不是你来了……”连城沉默一下,似乎颇为难以措辞,顿了一顿,转而问道:“你怎么又去了?” “我虽父亲他们一起回去,安排下了警备厅跟警察局的部署,打电话到督军府,却听说你没有回去,我便过去了。” “我回了府,只不过没有进去。你倒是会找,直接就找去租界了。” “我不能确定你就是在那里,我只是想确认,你不在那里……” 连城见璟存的面容略带疲倦,眼睛也不如平素目光清朗,知道是止疼药起了作用,嘱咐璟存快睡。 清晨,璟存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微微一笑,睁开了眼,脸上神色却随即变为错愕。 “你怎么在这里?”璟存脸上的微笑与错愕都在瞬息间敛去。 “听说你受了伤,我来看看你。”女孩子背对着璟存,正在阳台的花瓶里插着一束花。 “你怎么知道?” “昨晚那么大动静,我当然知道了。” “连城呢?”璟存蹙眉道。 “孟小姐吗?”女孩转过身来:“喏,从这里能看见,她的车子还没有走远。” 璟存用手揉了揉额头:“傅家谁在这里?怎么一个人也不见,怠慢苏小姐了。” 苏平樱微微一笑:“傅少爷何必这么客气。你怎么知道傅家有人来了呢?” “连城既然走了,一定是家里有人来了。” “你对孟小姐倒是很了解嘛。贵府的管家来了,想必是给你准备早餐了。”苏平樱笑了笑:“不过孟小姐走得似乎很匆忙,没有见到我。” 璟存点了点头,已经从病榻上站起:“苏小姐,我送你回去。” “你的伤还没有好!”苏小姐忙道。 璟存已经将外衣披上,低头看了看手臂:“轻伤而已。” “听余厅长说,有人在暗处放枪,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那些闹事的洋人吗?”苏小姐见璟存出院的意思很是坚决,便也不再劝,只是跟上他问道。 “路灯的光线太暗,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璟存摇头。 苏小姐叹道:“一定是那些洋人干的,这些人以为你跟孟小姐破坏了他们的活动,所以暂时疏散之后,却在暗处打伤了你们。” “这也是余厅长告诉你的吗?”璟存微微一笑。 “是我自己猜想的。今天洋人在租界区闹事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了。”苏小姐道。 璟存点点头,不再说话。 医院长长只有笃笃的脚步声响。 “傅先生,你是为救孟小姐受的伤,对吗?”快要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苏小姐忽然问道。 璟存不置可否,只道:“是我没有及时拦着她去租界。” 苏小姐顿了顿,又道:“傅先生,上次在大华舞厅,你说被流弹打中,那一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也不知道吗?” 璟存侧首看着苏小姐:“你对这些事情,好像很关心。” 苏小姐笑道:“我是警备厅的文员,平日也会接触到这些东西,不过大华舞厅那件案子,一直也没有解决,听说这次租界洋人动乱,还跟大华舞厅的事情有关系呢。不过那件案子,虽然很多人都见到了那些穿着灰衣服的人,可是居然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身份。要说受害人,傅先生,虽然好多人都说耳边响了枪,可似乎只有你一个人受伤了。” 璟存如常的微笑:“苏小姐的意思是,舞厅那次的事,实则是那些灰衣人为了针对我?” 苏小姐也也不否认,侧首一笑:“是这样吗?” 璟存微笑摇头:“当天是苏小姐见受伤的我,跟我一起走出去的。” “但是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警备厅的人都已经到了,那些人也都散去了啊。” 璟存道:“苏小姐今天来,是为了调查案子吗?” 苏小姐忍不住笑了笑:“我只是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看见傅家的管家已经跑了过来,苏小姐又道:“傅先生请保重,我过两天再去你府上探病,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了。” 管家回到病房,发现不见了少爷,忙一溜烟地追了出来,却看见一位小姐跟少爷道了别。 “少爷,这位小姐是谁?” 璟存不答管家的话,只道:“少奶奶走你怎么不叫醒我。” “是少奶奶不让叫的。”管家显得颇为委屈:“少奶奶还说,不让少爷急着出院……” 璟存摇了摇头,径直向车子走去。 苏平樱早已经坐上了黄包车离开,却嘱咐车夫停在不远处。看着璟存上了车离去,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冷淡。 连城赶回府上,杜百泉已经等在那里。 “小姐,傅少爷怎么样?”杜百泉问道。 连城叹道:“应该没有大碍。不过毕竟是枪伤,皮肉都有些焦灼了,换药和恢复,是需要过程的。” 杜百泉恨恨道:“我一定会追查下去,究竟是谁向小姐开的枪。” 连城摇头,昨晚没有抓到,再要找就已经很难了。 昨晚凌晨,杜百泉也赶到了医院。杜百泉奉连城之命,带领士兵在周围包围动乱的洋人,在听到有人开枪之后,忍不住从隐身之处跑了出来,发下傅少爷受伤,当时连城急怒之下,命令杜百泉一定要抓到开枪之人,格杀不论。 当时连城并未来得及细想,但稍微冷静之后,便也意识到,想要抓住开枪的人,实在很难。 杜百泉道:“可是今天早上,有士兵向我汇报,他们听到昨天有人开枪的方位,是在小姐跟傅少爷所站方向的正对面。” “对面?”连城一惊,回忆起昨天的情景,缓缓点头:“警备厅的人是从我的左手方向撤退,洋人们是往我的右手方向撤退,枪响不是来自我的右边,也就是说,不是那些洋人!” “事情可越来越复杂了。”杜百泉皱眉:“不找到开枪的人,又怎会知道还有谁在暗中威胁着小姐的性命!” 连城冷笑道:“想要我的性命,却只会躲在暗处。这等小人防不胜防,真要追查,却是不容易。杜叔叔,如今诸事繁忙,不必为了这等事情多费时间。” “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汤彦他们的人?”杜百泉皱眉道。 连城摇头:“汤彦跟方训文想要伤我性命,意图是在威胁代督军的地位,通过学生游行的那样的方式,才能表达民愤,让舆论知道,代督军引起公愤,甚至连家人也遭殃。可是暗杀了我,对他们的计划毫无用处,我被暗杀了,他们反而少了一个可以用来设计对付代督军的筹码。所以一定不是他们。” “小姐想得明白。”杜百泉点了点头,又道,“小姐,伤兵已经从前线到达郾城,重伤者马上就会送到医院去了。” 连城点头:“好在支援及时,伤亡并不严重。这么说来,绍廷这两天也就回来了。” “小姐,那汤彦和方训文……” “计划照旧。绍廷回来,将前因后果告诉他就是了。” 杜百泉将一份文件递给了连城:“昨晚卑职从医院出来之后,便奉小姐的意思去调查了一下。” 连城无奈笑道:“杜叔叔,你这样不辞劳苦,倒让我过意不去了。” “小姐得知了那么要紧的消息,我若不连夜查个清楚,连觉也睡不踏实。” 连城打开文件,上面都是手写的字,颇为潦草,却又苍劲有力,一望而知是出于杜百泉这位老军人之手。 连城看了一遍,点头道:“昨晚宴会,我从傅少爷那里得知,最近洋货商行的事情很多,不过有的并没有报道,我便想到,是不是这些洋货行的事情,可以放在一起看看,能不能帮咱们想一想,跟码头爆炸事件,有什么关系没有……” “那……小姐看出什么没有?”杜百泉的神态十分期待,甚至带着几分激动。 连城合上文件,摇了摇头:“如果只是说这些事情,实在看不出跟码头洋货船爆炸有什么关联。” 杜百泉神色黯然,本以为这番努力,可以找到码头爆炸案子的线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小姐否定了。 第76章 当真是人心繁杂 连城看着杜百泉的神情,忙微笑道:“杜叔叔,你也不要这么快就灰心了。眼下虽然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但我们今日所找到的每一个头绪,都不会白费的。说不定哪一天,这些杂乱无章的头绪就会被串联起来,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杂乱无章的头绪……”杜百泉低低重复了几遍,若有所思地道:“小姐的意思是……” “汤彦、方训文为了将学生暴乱的证人杀人灭口而引起的洋货船爆炸,有中国人在洋货行闹事被洋行的人开枪打死,开枪的洋人被拘捕而引起洋人在租界聚众持枪闹事,郊区的洋货行忽然失火,还有……傅少爷昨天舞会上跟我说起的,还有几件近来洋货商行里出的、却没有被报道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连城声音低沉,一如事情本身的重大。 “小姐……”杜百泉忽然叫道,神色更加郑重了许多:“这些都是……都是……” 连城点了点头:“不过都是这短短两个月发生的事情……” “都是代督军奔赴前线之后的事情。” 连城缓缓点头。 “为何……为何要等到代督军走后?”杜百泉满脸惊疑。 “一开始的学生游行,是想通过威胁督军府和督军府里的人,来威胁代督军……”连城的手指按着方才的文件,缓慢地划动,似乎正在帮着大脑理清思绪:“在汤方二人除去证人的时候,牵扯出了洋货船,之后的事情,便开始与洋货有关了。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那艘洋货船爆炸,究竟与后面接连不断的洋行的事情有关无关。若是无关,也便罢了,若是有关,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杜百泉也是一脸忧色:“小姐其实是觉得,这几件事情其实是有关系的吧……” 连城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那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杜百泉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代督军……汤彦,方训文……学生游行……洋货行……唉……” 说到毫无头绪之处,杜百泉不由得一声长叹:“带兵打仗,拼斗厮杀,我老杜差幸尚有一技之长,可是行军布阵,用兵之法,我就远远及不上督军了,至于思考这些复杂的事情,其困难之处并不亚于行军之法,我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了。”说着又是叹气,又是跺脚。 连城扬一扬手中的文件,微笑劝道:“杜叔叔能在短短半个晚上帮我查到这些事情,就已经很是不易了,只要我们行事足够迅速又足够隐秘,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的。而且,眼下最关紧的,也并不是洋货行的事情……” “是了,是了,是汤彦和方训文,他们估计很快就要动手了。也不知是否能等到代督军回来……” “务必,在代督军回郾城之前了结。”连城沉声道。 杜百泉的眼神一凛:“是,时间越久,越多枝节。” ~~~~~~~~~~~~~~~~~~~~~~~ 对于代督军即将凯旋,欢喜的局面之下,各方的态度实则各有区别。 比如当局。 一方面为中部又可以获得一段时间的平静而松了口气,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担心,利用几方势力相互制衡的局面,会不会被破坏。有争斗就会有输赢,有输赢势力就会有增减,此消彼长之下,难免会有谁坐大势力,最终威胁的,还是早已经焦头烂额的内阁当局。 而割据军阀之间若是都没有异动,当局又难免会怀疑,是否他们暗中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要知道一旦有某两方势力相互勾结,都是不可估量的祸患。 当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不过当局不明白的是,棘手的原因并非来自这些军阀,而是这动荡的时局。而一面梦想着统一中国坐拥江山,一面却又谄媚洋人政事腐败的内阁,却做梦也不敢将这天下时局的责任,堆在自己身上。 所以郾城的报纸,与当局的报,虽然都在报道中部三省代理督军孟绍廷平靖三省北边界告捷,态度却是多少有些不同。 不过,不论北方内阁的态度是怎样的皮里阳秋,中部三省的百姓欢喜是真的,但也并非都是欢喜。 譬如傅大帅傅仲达,一方面为自己治下的这一省基业稳定而心安,一方面也在担心,这代理督军终有一朝坐稳督军之位。这个乱世,军权在手,自己这一省省长的实力被压下还在其次,而自己这个内阁元老,为了稳定中部局势而特特到这里担任省长内阁元老,却又是否能够起到制衡三省督军的作用。 当真是人心繁杂。 比之动乱的世情更加乱的,恐怕也只有人心了。 相比之下,百姓的心思,终究是要单纯的太多。 无非是一个安居乐业罢了。 所以在中部三省,尤其是在代理督军总部所在的郾城,人们的欢喜毕竟是真实的。这不算的一场大仗,也没有让百姓们感受到兵临城下的危机,但毕竟给了他们更多几分的信心。 所以代理督军数日内即将凯旋的消息,在众多人心中,仍是个不小的喜讯。 督军府更是上下欢腾一片,姨太太自不必说,就连平时总是谨小慎微的晚晴,也是发自内心地带着一丝微笑,满脸幸福之色,当然此情此景之下,姨太太自然也不会觉得晚晴的开心令她不快,反而很喜欢这种人人都与她一样高兴的情景。 倒是连城整日紧绷着的一张脸,让姨太太觉得甚是不快。 “太太不要在意这些了,小姐前天在洋租界,还差点被子弹打中不是?她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宋妈温声劝道。 姨太太略带不屑点了点头:“我就是看不得她这副样子,仿佛全天下都欠着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这孟家大小姐的风光,还不是靠着绍廷去带兵打仗挣来的。再说了,听说昨天晚上舞会一散,原本是有人送她回府的,是她自己自做主张,居然跑到了洋人闹事的地方,怨得了谁来? “她倒是躲了过去,傅家少爷可被子弹擦中了,这样一来,傅大帅傅太太,还不给她气死了……上一次为了那个戏子陈玉津,闹了好大的动静,好不容易这段时间她跟傅家的关系缓和了,前天傅少爷还带她去了傅大帅招待客人的舞会,我想这事情总算是过去了,只等绍廷回来,她便不必整日赖在督军府了。 “谁知道当天她就惹祸,傅少爷这一受伤,我看她又有什么脸回去了……”提起连城,姨太太的好心情也被打扰了许多,倒是宋妈,垂首站在一边,直到姨太太自己说得乏味了。 傅家的情况,果然跟姨太太所说的也差不了几分。 傅大帅尚且因为洋人闹事的事情被压了下来,虽然怪他们莽撞,还有几分赞许璟存跟连城的意思,可傅太太却因为爱子被子弹擦中了手臂而震怒不已。 恼恨连城自作主张跑到了租界,更恼恨璟存居然不争气找了去,只是对自己的儿子,终究是怜惜多过恼恨的,而所有的恼恨,最终当然是都加倍地转嫁到了连城的身上。 傅太太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经过,更是不理老爷子的顾虑,将当日亲自带着警备去对付动乱的余厅长请到家中,名曰闲谈,实际上跟盘问也差不了多少。 余厅长新到警备厅上任,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带着一众警卫在场,居然还是让不知是谁伤了傅大帅的小儿子和儿媳,心中早已经惴惴,虽然傅少夫人、孟家大小姐是自己跑去的,甚至比余厅长自己还要到得早,但自己这个保护不周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了。 余厅长早已经是惴惴不安,好在一来傅少爷他们是自己跑去的,二来开枪的人也不是那些洋人,并不是自己处置不当,所以余厅长倒也没有什么隐瞒,原原本本地将当时的情况说了出来,也是盼望这位省长太太明辨是非,好不迁罪于自己的意思。 谁知道傅太太脸上本来还努力维持着的几分风度,在听到璟存受伤的真正原因之后,荡然无存。 原来,那一枪不是误伤! 原来,那一枪是针对的连城! 原来,竟是璟存挡开了连城! 过度的惊恐让傅太太在一段时间里忘记了愤怒,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顾不得余厅长还在座,恨恨地咬牙道:“又是连城,又是连城,这个祸精!” 余厅长很懂得察言观色,忙推说关于前天洋人闹事的案子还需要调查,便匆匆告辞走了。 “来人啊,少爷呢?” “已经去医院接了,不过……没有找到人……” “这么大的人,怎么凭空就消失了?早上不是少奶奶打电话通知说少爷受伤的吗?去接少爷的管家呢?” “管家也没有回来。”下人愁眉苦脸地道。 “不中用的东西,是不是你们跑错了医院?”傅太太怒道。 “没有,的的确确是少奶奶跟管家说的那个医院。小的当时在电话旁听到了,而且,小的也问了医院,少爷跟少奶奶的确去过的。只是一大清早,少奶奶便先走了,期间还有一位小姐去探病,后来少爷便也走了。” 第77章 我自有安排 “乱七八糟,什么也问不出来!少奶奶为什么会先走?你们就该再打电话问问少奶奶,要不去孟家问问啊!” “小的……已经让人去过了,孟家说,昨晚少爷将少奶奶接去舞会,就没见她回去。” 傅太太越发恼了,正一叠声地叫人,让人们问清楚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务必将少爷找回来时,匆匆忙忙的仆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垂首,叫了声“老爷”。 傅太太也不回头,愤愤然地道:“你都听见了吧!这下……这下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孟傅联姻,不管外界渲染成了怎样,不管傅大帅怎样跟她剖析过其中的利弊,以及当时孟家施压带来的无奈,这件事都是傅太太心中无法拔去的一根刺。在傅太太以为,最宠爱的小儿子,原本就应该娶一个名门淑媛,一开始跟姑太太家满是稚气的鲁青未的婚约固然不为傅太太所同意,后来选的孟连军阀之女孟连城,亦不是傅太太所中意的类型。 原以为璟存跟连城当真就像他们表现的那样,淡漠疏离,傅太太虽然有些可怜自己的爱子不能娶到一个可意的妻子,但也暗自松了口气,这样军阀后代的女子在她看来原本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只要他们关系一直这般,璟存不愁另有名门淑媛相配。 可是居然…… 分明不久之前,璟存跟连城还在为了一个戏子争闹,谁知转眼之间,璟存却又居然会去为了连城挡子弹而受伤。 傅大帅在余厅长到家的时候借口不在而由太太去应酬,然而余厅长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落下。 傅大帅眼中的忧虑远比太太的要深沉厚重,傅太太此刻也无暇去理会大帅心中的什么国家大事,满心想着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当日我原是不同意跟孟家联什么姻的,你却还来劝我,说什么大势所趋、不得不行……这下可好了。再这样下去,连璟存的性命也要搭进去了……我不再管你有什么大事小事,我只要你快去派人将璟存找回来,连城喜欢住在督军府,以后就不用再回傅家来了。”傅太太已经顾不得下人在场,对着傅大帅连哭带嚷。 傅大帅阴沉着脸色坐下,却并不开口,直到下人们识趣地退开,方才吐出一口郁郁之气:“孟绍廷数日内就要回郾城了。” 傅太太本是一愕,似乎不明白老爷何故会说这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但随即也便恍然,不由得怒道:“这郾城到底是你的地盘,还是孟家的地盘?到底你是省长,还是孟绍廷是省长?督军督军,不过是督理军务之人,说穿了不过是带兵之人,你又何必总去顾忌他们!” 傅大帅点着雪茄深吸缓吐,面前早已经是一片缭绕的灰雾,他的声音从这雾气之后传出来,格外重浊:“我手里的兵,可远不及孟家的多。” 傅太太本在生气,除了璟存的事,什么也不愿去想,越发觉得丈夫的话摸不着头脑:“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打哑谜的话,我也不吃你这一套,孟家的兵力再多又能怎样,难道你还怕他们不成?我只是要璟存平安,我就不相信你连这也做不到。” “你将璟存找回来,时时带在身边吗?寸步不离地守着吗?璟存这样的性子,就算是想找人整日跟着,也难得很吧。”傅大帅缓缓地道:“就算是找回来给你日夜管着,夫人,咱们还能管得了多久呢?这乱世不知何日是个头儿,哪天你我都撒手了,就算这省长给老大或是老二承继了去,璟存又靠谁照拂呢?” 傅大帅年轻时便在内阁供职,此时在这一省中独当一面,平日里公务繁忙,与傅太太又是多年夫妻,生活多年便是如此,忙碌而惯常,熟悉而坦然,却少有这样推心置腹为来日思量打算的时候。 傅太太自然也不是糊涂人,傅大帅的心思,她很能懂得一些,听傅大帅这样一说,不由得也是双眉蹙起,神色忧然,但很快也便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地道:“老爷,你是有什么打算?” 傅大帅的面容在烟雾之后变得一团模糊,声音沉沉:“这乱世里,内阁的权力是虚的,省长的权力是虚的,只有手里面握的兵,才是真的。就算给了他无尽的家产钱财,说不定哪一日,乱军打上门来,万贯的家产也都难保了。” “难道老爷是让璟存去带你手下的兵吗?璟存何曾吃过这些苦……”傅太太一语未落,随即恍然,声音也微微有些扬起:“你是说……孟家的兵?你说的是……通过连城……” 傅大帅缓缓点头:“夫人,当日这门婚事,的确是不得已的,我也曾一再犹豫。璟存跟连城的关系,也让我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始终捉摸不定。可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出,我方始下定了决心。只是我的这番打算,尚需时日,也万万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不过要让你少些担心,而且尚有话要交待于你,所以今日才说与你知晓。夫人以后,倒暂且不必插手璟存跟连城的事情。” 傅太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样子便是努力在消化丈夫的这一番话,许久,方才缓缓地道:“可是昨天晚上的事情,究竟是混乱所致,还是眼下有人要害连城,谁都说不好。璟存这样待她,昨天晚上的事情难免不会重演,说不定……说不定什么时候,璟存又会……又会受伤了……” 看着傅大帅指间的雪茄头因为他使劲儿地吸气而红光忽亮,傅太太笃定地摇头:“老爷的话,我不同意。” 傅大帅声音低沉:“以往璟存不肯让咱们派人跟着他保护他,但看来经此一事,璟存或许会经常跟连城在一起,那时候再要派人保护,璟存自然不会有何异议,或许,他自己已经调集了亲兵护卫。” 傅太太不由得又有些愠怒:“这还不是为了连城!他为了自己不肯听咱们的话,出门连随从也不肯多带一个,总是独来独往,可为了连城,却偏偏就肯了!”说罢顿了一顿:“老爷究竟是个什么主意?依我的意思,我是绝不放心璟存就这样陷溺日深,有连城在他身边,即便孟家的兵力尽数到手,孟家军或许会归顺于连城而不是傅家,我是万万不能放心的……” 傅大帅深深地吸进了最后一口烟,缓缓吐出最后一口长长的雾,将烟头用力按灭,不留给烟蒂中剩余的火星留下丝毫复燃的余地,方才重重靠回沙发的背上:“我自有安排,我岂会既让孟家的兵,和孟家的人并存。” 傅太太长长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松了下来,她深知这其中的种种筹划,自己既参与不了,老爷也不会告知自己,所以也不再继续追问。 ~~ 连城从医院离开,一清早便到了军部,与杜百泉商议之后,又独自在军部细细思索行动的路线,如今的事情千头万绪,汤彦、方训文虽然早有异心,甚至于想置连城于死地,可不到万不得已,连城并不想就这样要了这两人的性命,行动所以这样周密布置,主旨还是在擒活口。 只是对付这样两个心狠手辣而又熟悉孟家军的人,又何尝容易。 连城蛾眉微敛,静心筹划,除了手中的笔偶尔会在一张手绘的地图纸上划一划,几乎整个人都是静止的。 有一道影子映进了房间,缓缓移到了连城跟前。 连城只是凝神看着地图,丝毫未觉。 然而在那影子刚刚落到地图边缘的一瞬,连城立时警觉地抬头,右臂微屈护在胸前,同时左手一把将地图捏成一团,攥了起来。 抬起头来,对上迎面的目光,连城却是不由自主地一怔,迎着那对会笑的眼睛看了片刻,一时竟忘记了说话。 “怎么,一转眼就不认识我了吗?”璟存看着笼罩在自己影子里的错愕的连城,不由得笑容明亮灿烂,眉梢眼角都是春风,“还是,你看到我,就挪不开眼睛了?” 连城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若无其事地将攥起来的地图叠好,但始终也并没有再将画有图的那一面露出来。“你的伤口还要处理,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你不住在医院,回家养着不好吗?” “你也知道我的伤口还没好,还需要住院,怎么就把我一个人丢医院走了呢?”璟存的笑意不知何时就已经收了起来,好看的眉眼间带着几分薄薄的埋怨。 连城不由得笑了出来:“我不是叫了管家朱大叔去照看你了吗?” “管家朱大叔还没有到,就有别的人到了。” “谁啊?”连城有些好奇,看来璟存的样子,倒有几分是真的生气,或许就是因为见到了谁。 “苏小姐。”璟存恹恹地道。 “她的动作倒是够快的,嗯,余厅长既然昨晚去了租界,肯定整个警备厅的人都是通宵警戒,苏小姐知道你受伤了,也在情理之中的。” 璟存探身向前,掂起连城尖尖的下颏,看着连城满是倦意的双眼:“后悔了,是不是?” 第78章 伴随 连城错开了头,当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你来军部找我就算了,为什么还不让卫兵通报?” “顾左右而言他。”璟存顺势松开了手指,转身轻轻靠着连城的书案,随意而又慵懒地站着:“我早上尚未清醒,便察觉身边有人,结果一睁开眼,却是苏小姐。” 连城听到璟存的语气里有难掩的失望,不由得低头,轻轻抿嘴:“有点吃惊吗?” “那是自然。”璟存有些没好气地道。 “嗯,昨晚刚刚受了伤,今天清早一睁开眼,便看到苏小姐那样一个美人儿又是担心又是关切地站在旁边……”连城道:“吃惊自然是免不了了,那种心情,应该是叫做惊喜交集了……” 不知何时,璟存已经回过身来,虽然两人之间隔了书案,然而璟存俯身下来,却也到了足够与连城呼吸相闻的距离,而这一转身的速度,更是让连城没有反应闪避的余裕。 饶是连城多经世事,反应敏捷,却也被璟存这一下弄得毫无防备,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但她毕竟及时想到了这是军部,大惊小怪难免惹人怀疑,忙将惊呼忍了下去。 璟存的脸孔就在眼前,由于太过迫近,连城能感觉得到璟存温热的气息,却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眼神。连城尽力将脊背向后,紧紧贴在椅背上,想要看清楚璟存的神情,看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却发现早已经没有移动的余地。而璟存却始终不开口,连城被这样的氛围弄得心虚,忍不住开口:“你……你要干什么?” 虽然因为离得太近看不清楚,连城却也恍惚看到了璟存的笑,但璟存只是这样笑而不语,却让连城又是心慌又有些着恼。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叫卫兵来了!” 璟存的笑意似乎更深:“好啊……你叫卫兵来就是了……” 连城听到这股不怀好意的语气,又羞又恼,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我受了枪伤,你把我一个人抛在医院不管不顾……”璟存慢慢说着。 “我……我以为你要多睡一会儿,我……我已经打电话回家了……我看到管家来了的……”不管怎样,终究是连城自己把璟存留在了医院,解释起来,颇有些惭愧。 “这也就罢了,谁让督军姑奶奶日理万机呢?” 连城不由得一笑,却被璟存若隐若现的恼意将笑容吓了回去。 “苏小姐跑了去,你原本不知道,我也不能说什么……”璟存又迫近了一些,“可是你刚才说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 “是什么?”璟存的眼睛正对着连城睁得圆圆的漆黑的双眼:“是开玩笑呢,还是在吃醋?” 连城毫不犹豫“对,对,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连城脸上满是笑意,颇有几分抓住了救命稻草,饰词讨好的意思。 “嗯,原来是在开玩笑……”璟存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的说着,却没有放松连城的意思。 连城早已经被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直惹得满脸通红,见璟存的语气似乎并不满意,也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连城又忙道:“是……是吃醋。” 眼前似乎有笑容荡漾开来,下一瞬,连城的唇间却是忽然一片温软。 连城圆睁的一双俏眼,证明着她早已经惊得呆了。 璟存在连城意识到伸手撑拒的时候,刚好先一步顺势离开,倒让连城一伸手推了个空。 连城满脸通红地垂下了视线,启唇欲言,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缓缓抬头,却看见眼前便是璟存的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连城却被这一笑惹恼:“你还笑!有什么好笑!” 璟存含笑微微摇头,双目澄澈,丝毫不似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原来你是吃醋了。” 连城瞪了璟存一眼:“是你引着我那么说的。” “那也就是说,你说我看见苏小姐很惊喜,其实只是在跟我开玩笑?” 连城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若是坚持是在开玩笑,又会怎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璟存的笑虽然是一派简单明亮纯净的模样,连城却也不再上当,哼了一声,愤愤地道:“我不会再上当了。” 璟存微微一笑,交待连城最近郾城里事情多,比较乱,让她出行小心一些,便转身离去了。 待璟存走到门口,连城方才反应过来:“你专门跑到军部,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就不打扰你了。”璟存迎着光线站在门口,一侧首,整个侧脸的轮廓都被包裹在说明亮的光线里,倒似乎这些光线,本就是从璟存的脸上向外晕出的。 连城奇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总不是来……来……胡闹的吧?”一句话未完,脸上忽然一红,侧首不再看他。 “我就是问问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璟存的语气十分认真,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的。 连城又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相信璟存的话。璟存轻轻吹了声口哨,倒似乎心情极好。 发生了这许多事情,郾城里的氛围也有些紧张起来。 寻常百姓的生活跟高档的洋货似乎并没有关系,然而洋人的工厂里洋货的生产、码头陆地上往来运输洋货、洋货商行里出售货物,是郾城里不少百姓的生计。 而且郾城有范围不小的租界区,不仅地域上在郾城占有一席之地,围绕这些租界区发展起来的新兴的舞厅、餐厅、咖啡馆等,更无形中扩大了这片租界的影响力,最关键的,还是当局政府对洋人的态度,也使得各地政府都受到了感染,有形无形间,赋予了洋人洋商许多“特权”。 所以洋商闹事一事之后,跟着便是洋行罢市暂停经营,也有的洋人工厂停产,让郾城一时间紧张起来,也不过是短短两三日的功夫。 璟存虽然只是领一份闲职,毕竟是省长之子,傅大帅连日忙碌,璟存少不得也忙了起来。 这些事情跟督军府上虽然没有关系,但连城与璟存当日亲自见到了租界区的洋人闹事,并且当时的场面,也可说是在两人的主持下转危为安的,所以傅大帅便也叫了连城回去,与一些政要商议之时,便让璟存跟连城在旁,根据当时的场景做一些推测,进而商议如何应对。 傅家与督军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东,虽然同处一城,距离其实并不算近。 一番商议,结束已经是晚饭十分,傅家自然留饭。席间觥筹交错,十分热闹,看来这些政要的心情倒没有受什么影响。 连城说晚上还要回督军府,璟存倒也并不拦阻,反而自己开车送她。这一来倒让连城有些不好意思,想要道谢,却又总觉得有些别扭,低头一笑,便上了车。傅太太似乎还要交待什么,却被傅大帅悄悄止住。 “倦了就先睡一会儿,反正还远着呢。”璟存看了看旁边默然不语的连城。 “倦倒是不倦,只是这种场合,实在有些气闷,何况这两日总是要去……” “其实你不想去,我可以跟父亲说的。” “这次的事情毕竟不同,我又是亲眼所见,父亲叫我去,也是应当的,我都没有理由好躲过去,你又怎么跟父亲说。”连城闷闷地道,“可是这群人除了满篇官话套话,便是满口谀辞,到了出主意的时候,一个个阔论半天,一句有用的也没有,真让人烦闷。郾城里的大事都交给这些人,实在令人担忧。” 璟存一笑:“我就跟父亲说,满屋里都是烟味,又都是迂腐气息,还有臭男人的味道,熏坏了你,你今晚回去就生病了……” “呸!”连城笑道:“你说我偷懒也就算了,还要带上父亲,我可不敢指摘父亲。你倒不抽烟,也不算迂腐,恐怕剩下那股气味,你是有的。” 璟存一笑,却不回答。 “前两天累你受伤,父亲母亲肯定已经十分生气了,只不过没有当面责骂我,现在父亲叫我来问问当天的情形,我又怎么能推托。” “原来你这是将功折罪。”璟存说的得意,“可是你要将功折罪,还有更好的办法啊……”侧首看见连城很是好奇,璟存含笑道:“你可以待我更好一点。” 连城不由得一笑,扭过脸看着车窗外,不去理会他。 “你既然不想去,早点结束了这种会谈也好。” “他们都不想出主意,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个结果,谁知道还要商量几天呢。” “他们不出主意,你可以出啊,你比他们可聪明得多。”璟存笑道。 连城笑道:“你怎么不出主意呢,你也是在场的,你也比他们聪明得多啊。” 璟存摇头道:“可是我负伤了,身体还没有恢复……”说着咳了两声:“你又把我丢在医院里不管我,弄得我尚未康复,就不得不出院了……我这个样子,就是参与了,也没有什么主意可以想……” 第79章 闺房 连城不由得一笑,随即却是眉梢紧蹙:“其实那些洋人趁机闹事,不肯收篷,不过是想在郾城里,要更多的特权罢了,那些官其实也并不昏,他们不是不知道洋人的意图,而是拿不准该退让多少罢了,所以只等着有谁先开了口,好给自己立一个标杆,知道自己该让多少。可是这些人啊,真是聪明得过了分,却又糊涂的可笑。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该让多少,可是怎么就没有人说一句,我们为什么要让步呢! “他们在郾城开办工厂,在郾城流转货物,在这里经商赚钱,当局已经减了他们的税负,港口上又不对他们的商船征税,他们早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却为什么还要郾城的政府给他们额外优惠条件!” 连城说着,语气里满是愤然。 璟存微微一笑:“夫人这番气概,不让须眉。” 连城并不转过头来看璟存,只是对着车窗外的暖风微微撅起了嘴:“你又来胡说!只可惜我徒然坐在那里,却是什么也不能多说。” 璟存声音平缓:“嗯,若说这是政界的会谈,你又不是政界的人,不过是一个当事者,当然不能多说什么,你的态度,或许会被认为是代督军的态度;若说是父亲跟同僚私下的聚会,那么论尊卑有父亲在前,父亲不表态,你当然不能多说什么,况且还有一个夫君在场,你当然要听我的口风了……” 连城初时听璟存说得十分在理,不由得点头,听到后来,却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璟存侧首,看到连城眼中满是倦意,微笑道:“你睡一会儿好了,父亲也不会让事情拖得太久。” 连城对傅大帅的本事还是相信的,这些天不见傅大帅表态,她心中也一直在疑惑,听了璟存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倚在车窗边上,不再言语。 天时正好,夜风也没有了凉意,裹挟着花香四下里涌动,还有一声声虫鸣如同欢歌。有的路十分繁华,也有的路要僻静得多,但不管是哪条路,在这样的夜里走起来都不寂寞。 车子走得也并不是很快,连城就这样看着夜色,闭上了沉沉的眼皮。 傅家的车子,督军府上的卫兵自然都是认识的。车子还未停稳,便有卫兵上前,璟存及时阻止了卫兵说话,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让卫兵退下了。 璟存伸手理了理连城的头发,却看见连城蹙起的双眉,虽然入睡,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璟存不由得轻叹,想要唤醒连城却又有些不忍,正犹豫间,却听见连城含混不清地喊了两声“璟存”。 璟存一怔,随即却是笑意染上了眉梢,如同这春风春花般和煦温暖的笑。 两人因为之间的某些约定,私下相对,连城几乎从未这样叫过璟存的名字,偶尔这样称呼,也会加上一个“少爷”。 璟存未曾想到连城是在做梦,便低声应道:“连城,我在这里。” 连城的姿势却没有改变,又含含混混地道:“绍廷回来就好了……” 灯光昏暗,连城未醒,卫兵也不在旁边,没有人看到璟存脸上,由如沐春风到到目瞪口呆,瞬息变化的表情。 连城忽然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手臂,惊问了一声“谁”,随即醒悟,睁看眼正是璟存的脸,而自己却被抱着,忙挣了挣,示意要下去。 璟存不理会连城的示意,只是抱着她向督军府大厅走去。 连城看到有卫兵经过,不由得一阵脸红,低声道:“你快放我下去。” 璟存不答,只是收紧了手臂。 连城看着璟存的脸,似乎带着几分气恼,并不是见惯了的笑,怔了一怔,道:“你怎么了?” 璟存皱眉道:“你别乱动,我的伤口都被你挣疼了。” 这句话果然十分有用,连城又轻轻挣了挣,侧过头去,不再看璟存的脸。 整个督军府静悄悄的,虽然一路上直到连城的卧室都已经被点上了灯火,却不闻半点下人说话的声音。 连城的脸早已经发烧,实在不知躲向何处,只得埋在璟存的胸口臂弯之间,掩耳盗铃。 璟存刚将连城放在她的绣榻上,便看见连城一扭身,站在了面前,不由得低声笑道:“夫人好身手!” 连城恼道:“这下你倒开心了!都是你,让府里的人都看我笑话!” 璟存更是笑个不住:“我送你回来,他们又有什么可笑的?再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抱你回来了……” 不久之前,假扮的学生暴动,连城开着车子险些被汽油弹击中,也是璟存带着她回到了督军府。 连城清楚记得醒来后琳儿的话:“是傅少爷把你抱回来的,你身上跟他身上,都有好多血,他眼睛都是红的,两个手捧着你,生怕把你碰疼了,又生怕一不小心,你就掉下去了一样。” 连城的脸上不由得一红:“我今天又没有受伤。” 璟存皱起了眉:“可是我受伤了,哎呦……” 连城忍俊不禁,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叫人,却被璟存伸手拉住:“不用忙了,今晚我不住在这里。” 连城的脸又是一红:“你……这么晚了。” “如果你让我睡在这里,我倒是愿意留宿……”璟存伸手指了指连城的床,一面用手按了按自己的伤口处。 连城笑他装腔作势,却被璟存顺势伸臂环住了腰肢。 “你……你要做什么?” 璟存伸手抚了抚连城的长发,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胸前。 连城十分窘迫,但当此情此景,却又实在无法抗拒,只得轻轻伏在璟存胸前,脸颊早已经是通红。 璟存低声道:“你有没有闻到我身上的味道?” 连城微微点头,脸更加红了三分,璟存的外衣没有系扣,贴身只有一件雪白的衬衫,衬衫极薄,连城的脸颊隔着衬衫,能清晰地感到璟存的肌肤传来的温度,甚至,能闻到肌肤上透出的温热气息。只是连城不知该说些什么,嗫喏片刻,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什么味道呢?”璟存似乎并没有察觉连城的羞赧窘迫。 “是……是……”连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气息,似乎不能用自己闻到过的那些味道来形容。迟疑片刻,连城忽然抬头,却对上了璟存含笑的目光。 “你……”连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璟存低声道:“想问一问,我问起来到底臭不臭。不过看起来,似乎是并不臭的。” 连城一怔,伸手推开璟存,顺势后退一步,笑道:“臭男人的话,可是你先说的。” 璟存笑道:“你若不嫌我臭,我道可以在这里留宿。” 连城腼腆一笑:“好啊。那我……叫琳儿来收拾一下,给你准备些点心……” 璟存伸臂拦住了连城,笑得粲然:“琳儿虽然没笨了些,还是有眼色的。你看你回来这么久,她可曾开口招呼过你一声吗?” 连城无奈,只得道:“那我……给你泡茶……” 璟存并不让开,只是慵懒地伸展手臂:“我倦了,也不想喝什么茶……” 连城晕红的脸上神色颇为古怪:“那……我去给你……嗯,找一件宽松的睡袍……你先……躺下歇歇吧……” 璟存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那抹轻薄,伸开双臂,示意连城给他脱下外套,然后歪在连城的杏色锦被上,拉过带着湘绣的锦枕枕在脑后,深深地呼吸着绣塌上萦绕的淡淡的香味,缓缓闭上眼睛,唇角却仍是满满的笑意。 直到听到连城轻轻的一声笑,以及房门落锁的一声轻响,璟存方才睁大眼睛,来不及穿上鞋子便跳了下地,伸手去敲被连城关上的门。 连城的卧房极大,又分了卧室和小客厅,卧室之外还有一间较小的卧房,是有时候为了服侍小姐少爷等方便,专门为丫鬟准备的。 前些日子璟存偶尔在连城这里留宿,便是睡在小客厅里,这一次了连城关上的,却是偶尔琳儿睡的外间卧室的门。 “少爷,你快快安睡吧,婢子就在外面,你有什么吩咐,明天在再叫我好了。” 璟存拍门:“我的睡袍呢?” 连城低声笑道:“这府上没有您的睡袍,明天婢子去给您买一套……” 璟存愤愤半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自己虽然上了连城的当却终究没有办法让她也上当,终于无奈地睡下了。 清晨起身,连城才得知璟存已经走了,留话让她下午及时回傅家,继续商议事情。 家下众人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琳儿的眼神中这种神情尤为显然。 连城对上琳儿的目光,刚刚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忽然却又醒悟,解释什么,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自己不是早就在去年秋天,已经嫁给傅璟存了吗。 连城有些恹恹的,只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可是世人都已经醉了,自己这个醒着的人,又何必费神跟他们解释,况且,自己跟傅璟存,也不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第80章 心事 回思这段时间来,两人似乎在逐日变得亲密。昨晚璟存抱着自己的时候,将头埋在他胸前的时候…… 连城似乎惟恐被琳儿窥破了心事,垂下头去佯装看今日的晨报。 报上的字都是认识的,却忽然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东西。连城看是看得很认真,唯有脸上掠过的一阵阵红晕,还在透露着她的心事。 “小姐,你有心事吗?”琳儿俯身在连城身边问道。 琳儿虽然是从连城出嫁才开始跟着她,但她心地纯良忠耿,已经认定连城是她今后一心所向之人,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更知道小姐虽然聪明果敢,是个做大事的人,但待自己却是很好的,况且小姐只比自己大着一岁,年轻女子之间,总是有着相似的情绪,所以琳儿在连城面前,并不如何拘谨。 这本是琳儿一时顽皮好奇的话,却让连城不由得大吃一惊,慌慌忙忙地否认:“胡说,我哪有什么……什么心事。” 不但琳儿抿嘴微笑,连连城也知道自己这是不打自招。 心事…… 废话居多的报纸,不遗余力地渲染着当今的局势。可就在眼下一片混乱的时候,连城忽然察觉到,原来自己也有了心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是从那天晚上洋人的租界里,璟存伸手推开自己的时候开始,还是在那之前几个钟点的舞会上,璟存趁着自己舞步错乱的时候将要跌倒的自己搂住,在耳边轻轻说了那句“你是我的”开始? 还是前两天在军部,隔着书案,璟存俯身亲自己的时候开始? 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汽油弹爆炸之后璟存及时赶到,开着那辆狼藉的车载着自己,而那一刻心中的安宁,究竟算不算今天的心事? “小姐,粥凉了,我再给你装一碗。”琳儿抿着嘴笑。 “嗯,少爷走前吃饭了吗?”连城随口问罢,却连自己也感到惊讶,随即脸上一红,推开了粥碗,对着琳儿嗔道:“你这丫头不安好心!” 说罢饭也不吃,匆匆赶到了军部。 一路上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感觉,看到军部坚实方正的大门,脊背笔挺的侍卫,连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似乎整个人都平静了不少。 然而连城的这种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 士兵们不像家中的下人们随和,但几个亲兵们脸上,也明显带着几分异样的神色。 亲兵们素来对这位孟家的大小姐、嫁出去的姑奶奶充满敬畏,可是前两天姑爷莅临军部,交待所有亲兵不要通报、不要声张,亲兵们虽然有些迟疑,但想到大小姐毕竟不是军中的人,不必太过遵守军中的规制,而姑爷也不是外人,所以便都答应了。 虽然把守的亲兵不敢乱走,但也都想方设法,在扭头侧身、挤眉弄眼之间,看到了傅家少爷隔着书案,俯身去亲大小姐的那一幕。 在严整的军部尚且如此,姑爷和大小姐平日里…… 平素里可望不可即的人,还是可望不可即的,但看到这样的情景,无端觉得大小姐平易近人了许多。正是因为有些人距离自己太疏远,所以偶尔探知的一些关于这些人的隐秘的消息,才会让人觉得亲切无比。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历朝历代,都会有人搜集野史撰写,而且还会被流传下来的原因了。 连城想到琳儿古怪的笑,连这些亲兵的神情也不敢多看。杜百泉去做调查还没有回来,连城想跟他商议行动的计划却也无从商议,独自坐了许久,总觉得似乎大家都在暗笑,怎么也无法静心下来, 行动的路线已经计划得差不多了,连城只是想再计划一下细节,以确保万无一失。毕竟这次要对付的也是军中之人,对军中的事宜都非常熟悉,而且也是常年征战,多年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人,心狠手辣,又颇有智计,并非一般可以轻视的对手。 可是今日心浮气躁,思绪时时被带到一边去,要不便是眼睛盯着地图,眼前看见的却并不是地图上画的东西。 如此反复几次,连城终于忍不住恼了,用力将笔在图纸上重重一顿。 忽然门口有人一声轻笑,连城的眉梢不经意间舒展开来,抬起头开,却带着嗔恼:“你怎么又不让人通报!” 璟存倚着门笑道:“看你在认真思考,不敢打扰你。” 连城听璟存把“认真”两字说得特别着重,一阵心虚,错开眼神:“你又来干什么?” “我刚从省部回来,顺便接上你一起回家,下午那些人又会准时到家的。” 连城皱眉摇了摇头:“又是一下午难捱的时间,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结束。” 璟存嘴角噙着微笑:“大家都不肯出来说话,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大家都不肯说话……哼,总不会始终没有人拿主意的。”连城轻声道。 璟存只是一笑,也并不再多少。 大会客室,似乎多了几个人。连城这些年生活在郾城,跟着父亲或者傅大帅见过不少政要权贵,这些却并无印象。这几个人站得也比较靠后,看来官职不大,似乎是某些官员的下属。 商谈开始似乎一如往常,就在连城感到不耐,终于准备开口之时,忽然一个人站了起来,听他自己介绍,原是财政部负责洋货流通的一个小官员,名叫叶添。 “晚生今日能荣登傅公宝坻,已经是三生有幸。而今日一闻傅公和诸公的宏论,真有茅塞顿开之感。在诸公面前,原本没有晚生开口之地,只不过今日晚生既然有幸躬逢其盛,一些卑微浅陋的低见,却要请诸公指点教导一番,方不负了今日得见群贤毕集的大幸。” 连城见这个叶添穿着长褂,礼数很是周到,说出来的话更是一片咬文嚼字迂腐腾腾,一派前清遗老的风格,忍不住有些好笑,但想到这人官职微小,却竟然敢于公然发表言论,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诧异,虽然不便注视其人,但匆匆一瞥之后,却是在细听他的话。 “洋商这次罢市的动机,诸公这两日已经鞭辟入里,无非是要给予他们更加优惠的条件。”说到关键之处,叶添的客套却意外地少了下来,不过短短一句话,就把这两三日里人们连篇累牍反复重复的意思说了出来。 连城略略垂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下垂的眼帘中,目光却在变得明晰。 “与洋人通商,我国自古有之。在我国经商,分得利润,便需遵循我国律法,天经地义。如今……如今……”叶添微微叹息,只是几乎无人察觉。 “虽然贸易更加开通,但规矩不能废。政府已经给洋商十分的便利,关税,仓储,运输,门店,都是极尽优惠的,较之本国商人所获所得,早已高出了不知多少。 “中部数省,乃是物资繁盛之地,因为地利之便,往来水陆交通皆极方便,郾城位居中部,得天独厚,又在傅公与诸公的治下,百姓安居,商人乐业,更是繁华,洋商也较之别处更多。洋商这次的活动,想必已经引起了其他省份甚至是当局的关注。”最后这一句话出口,本来有人低声议论的声音,顿时静了下去。这几天里,人们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郾城,从未有人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叶添却似乎没有察觉人们的反应,仍在继续说着。 “各省对洋商条件,大同小异,除了因为地域的原因,稍微偏远的地方为了加强贸易而有所例外之外,都是相差无几的。所以若是我们这一省因为洋商的动乱罢市,而放松了条件,应当是有些不妥的。” 叶添一路详细分析,处处坦言,最后却匆匆下了结论,连城不由得抬头,带着几分愕然。 能当着众人的面,直截了当说出“不妥”,此人绝非庸才。可是究竟为何不妥,却居然说得如此草草,却又让人不禁疑惑。 叶添忽然对着众人团团作揖,又对着傅大帅躬身道:“傅公,晚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傅大帅神色甚是和蔼:“不必客气,有话请说。” 叶添居然对着璟存和连城躬身:“据说租界闹事当晚,是五少爷跟少奶奶在那里主持大局,解了枪战一触即发的困厄,傅少爷自幼受傅公教诲,又留洋求学,学问渊博自不必说,少奶奶却也是才学不凡,想必少奶奶不但生性聪慧,也颇受了傅公和五少爷的影响。” 连城起身微笑颔首:“多谢叶先生夸奖。生性聪慧是不敢当的,不过婚后,父亲和五少爷的耳濡目染,确是让小女子进益不少。” 连城是孟家的长女,莫说郾城,便是这大半个国家,也都因为当日的盛大婚礼有所耳闻。人们若是称赞连城,也从来不会少了“将门虎女、家学渊源”这几个字。谁知这个小小官员,居然只是轻轻松松地用“生性聪慧”将连城的出身一句带过。 连城也不介意,只是顺着他的话,谦逊了两句。只是若说“过奖”,未免是当着傅大帅的面,否决了他的“影响”之英明不凡,所以连城索性又顺着叶添的话,寒暄了两句。 第81章 只有他知道怎么治 “晚生对当晚五少爷与少夫人的义举,敬佩无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据说少夫人比五少爷更早到达现场,对当日的事情,自然知道得更加清楚,当然少夫人也一定看出了些端倪。晚生斗胆,便是想听听少夫人的意见。” 自从叶添起身说话,连城便在留意他的言行,而看见他转身对向自己,连城的心中更加警惕。此刻听到叶添的这番话,短暂的惊讶之后,连城便即知晓了他的意思。 但她没有立刻答应,只是侧首向傅大帅看去,只见傅大帅呵呵笑道:“这是在自己家里,这里的诸位大都是叔伯辈,又都是我和璟存的同僚,说来都是自己人,你但说不妨。” 连城应了,见那叶添连连躬身,礼数很是周到,颔首还礼,方才说道:“当日的情形,各位都已经知晓,小女子当日所为,说来实在是大胆得很,若非五少爷及时赶到,一场大难还是不能消于无形。”连城虽没有刻意去看璟存,却也瞥见他坐在一边,笑得春风得意,丝毫没有谦虚。 “至于那些洋人的意图,经过这两日诸位先生的商谈,我方才恍悟,而叶先生的话,更是让我茅塞顿开。” 叶添连忙拱手,连说“不敢”。璟存却用手按着额头,似乎是在闭目休息,实则嘴角勾起,笑得颇为欢喜。连城当然知道璟存的用意,自己说话从不是这样的,如此客套恭维,实在大违本性。 “听叶先生的话,若是我省这次放松了条件,大概有两点不当。我省若是给了洋商更优惠的条件,周边各省为了稳定他们的洋商贸易,迫于无奈,便也须得放松条件才是,否则那些洋商便会争相效仿,难免处处都流行罢市关门的风气,好以此向各地当局提要求,此一也; “再者,给洋商放松了条件,各地政府难免要少了收入,其他地方若不知郾城眼下的紧急状况是迫于无奈,定要有怨言,说咱们擅自变了条件,倒让他们的当局利益受损。最终这怨言,还是要让郾城来背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附和,而连城微微侧目,傅大帅也缓缓点了点头。 连城微微一笑:“我毕竟是一介女流,见识有限。只是觉得叶先生的话十分在理,所以才从中得到启发,想到了这些。若有不足,还请各位指教。” 人群中顿时便有人叫起好来,更有人赞道:“少夫人说得不错。” 傅大帅呵呵而笑,示意连城坐下:“诸位以为怎样?” 傅大帅这样的态度,分明就是同意了叶添及连城的话。本来在座诸人已经有了同意的意思,听傅大帅这样问,自然人人附和。 接下来的商议可以说是顺理成章,有了不能放松条件的大前提,人们的意见也都具体了起来。各个部分的首要纷纷表态,自己部门不会再给洋商开出什么额外的优惠。 至于这次的事情如何解决,怎样稳定洋商,结束罢市,便不是连城能够参与的了。只是众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而且既然决定了不再给洋商放松条件,那么接下来怎么安置这次的洋商动乱便是当务之急。 连城暗暗着急,不知道前两天你推我推的情形是否又要重演。她自然是有见地的,其实傅大帅、璟存还有那些官员,又何尝没有一些主意,只不过未必有人肯先说罢了。 连城没有想到的是,很快便有人开口。负责租界管理的,税务部门的,码头检查往来货物的……初时连城尚且有些惊诧,然而有两个人起身之后,连城的嘴角便勾起了浅浅的微笑,每个部门当先开口的,皆是今天新到的那几个官职不高的。 新来的官员十分有限,除去叶添,只有三个部门的人,但这三个部门的应对策略被率先说出,其他部门倒也没有拖泥带水,反倒是越往后面,相关官员越是主动,倒似惟恐别人都说了意见,自己这一部分一言不发,落了后似的。 晚上照例是招待众人的聚会,青未却忽然跑来,拉着连城和璟存,定要让两人陪自己出去看戏。 傅大帅心情甚好,而对着个素来怜爱的嫡亲甥女变得有些疯癫,心中也着实有几分歉然,所以青未虽然出现在招待政要的晚宴上,倒并没有丝毫生气,反而笑呵呵地摆手,让璟存连城带着青未出去。 连城挽着青未的手,走到大厅之外,方才抿嘴笑道:“小东西,你帮表哥这么大一个忙,表哥谢你什么啊?不会当真带你听戏吧。” 青未满脸娇憨:“表哥却说是让我帮你,到底是在帮谁啊?” 连城笑着转向璟存:“你叫表妹帮你撒谎,这不是教坏了她吗?还要拿我当借口哄骗于她。” 璟存因为青未的直言一脸尴尬无奈,却听见连城又问青未:“表哥是不是告诉你,表嫂不想跟那些人一起吃饭,让你喊上我们两个人,带你出去玩呢?” 青未拍手笑道:“表嫂这一下可猜错了。表哥说,表嫂跟那些人一起吃饭,不但吃不饱,还会生病,这两天表嫂已经被他们气病了。让我叫了你们两个一起出来,其实表哥是要带你一个人出去玩的。” 连城侧首瞪了璟存一眼,随即拉着青未的手笑道:“咱们一起去。” 本以为青未一定会开心地答应,谁知青未却一本正经地道:“还是等表嫂的病好了再带我去玩吧,表哥说,只有他知道怎么治表嫂的病。”末了还郑重其事地说道:“表嫂放心,我不会对别的人说的。” 连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不能当着心如白纸的青未说什么,感觉到璟存的手就垂在自己的左手边,伸手狠狠在他的手臂上拧了一把。 离开傅家的路上,璟存见连城始终不说话,低声“哎呦”了两声。 “怎么?伤口疼吗?”连城见过枪伤的士兵,伤口因为被火药焦灼,及其容易感染,愈合也十分不易。 璟存皱眉道:“是啊,刚刚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一头大虫。” 连城侧首看着璟存,璟存忙举手讨饶:“你要是再打我,你就当真是母大虫。” 连城挥手欲打,车子却在路上晃了几晃,璟存笑道:“你这会儿打我不打紧,我一个失手,咱们两个说不定会一起出事,那时候人们定是以为,我跟你双双殉情了呢。” 连城脸色微变,随即宁定:“你好生开车吧,不许再开那些无聊的玩笑。” 璟存微微一笑,不知道无聊的玩笑,指的是母大虫,还是殉情,但也不再提起这些话。 连城见璟存不语,微笑道:“怎么,生气了?其实我今天原该谢谢你才是。” 璟存又是满脸笑意:“是吗,你要谢我什么?”这副笑容,虽然满是轻薄的得意,却因为好看的面孔而丝毫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带着风流倜傥,惹人不禁浮想。 连城错开了璟存的目光,微微垂首,似乎那笑容里有灼目的光,不敢多看一样:“多谢你找到了这样几个妥当的人,这场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商讨,今天便利落地完成了。你竟然还找到了青未,将我从应酬的饭局中解脱了出来。”说着忍不住微微一笑:“虽然你做得太不地道,竟然欺骗青未那样单纯的孩子,还撒了那样一个谎……” 表嫂生了病,表哥说,只有他知道怎么治…… 连城不禁脸上发热:“若是这话被别人听到,那还……那还了得!” 璟存认真地道:“是,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的。” 璟存风言风语地调笑,连城心中难免怪他轻浮,可是忽然这样认真地说话,又让连城有些奇怪。 果然璟存续道:“以后这些话,我直接对你说就好了。”侧首瞥见连城双颊晕红,眉目含嗔的娇羞之态,璟存的目光中闪过微光,若不是正在开着车子,几乎便无法挪开眼睛。 连城已经将头侧向了车窗的一边,倒没有注意璟存瞬间的失态。 “那个叫叶添的叶先生,跟你很熟识吗?”连城忽然问道。 “不算熟识,平时也没有什么接触。不过一直知道这个人,在政界算是有点名气。” “因为他的脾气,还是因为他的才学?”连城笑问。 璟存不由得笑:“夫人很聪明,两样都有。” “其实我还想再跟那位叶先生聊一聊,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过似乎今天的晚宴,也没有机会跟他说话。”连城看着车窗外的景致说着,忽然道:“咦,这不是回孟家的路啊。” 片刻之后听不到璟存回应,连城回过头去看他,方才发现璟存颇为不情愿的样子:“我就是专门走了一条看不见那个叶添的路。” 连城愕然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无奈摇头:“你怎知我想要见那叶先生,当真胡说八道,况且我想要见叶先生,不过是向他询问一些今天的话。” 说话之间,璟存的车子靠着另外一辆车子停下,旁边是一所较为僻静的茶楼。 连城微微一怔:“原来你约有人了。” 第82章 纵论时局 见璟存打开车门,连城微笑道:“我也要去吗?我在这里等你也好。” 毕竟,刚在大约两个月之前,璟存的私人应酬,还是从不让连城参与的,除了那些必须让连城在侧,证明傅家五少爷有一个漂亮妻子的场合。 互相不干涉彼此的事情,尤其是私事,这是璟存和连城新婚之后的约定。在婚后大约半年的时间里,彼此都履行得很好,可是如今,不知不觉之中,便有什么慢慢得变了…… “这个人,当然是你一起去见一见了。”璟存对着连城伸手,举手投足,都带着优雅风度。 连城的指尖刚要搭上璟存的手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李源先生之流,我是不见的。” 手指却已经被璟存毫不绅士地攥起:“不见的话,后悔了可别怪我。” 连城心中好奇,她本已断定里面绝不会是李源,但听璟存的话,似乎是个很不寻常的人,便搭着璟存的手下了车。 璟存正色道:“待会儿看见了,不许对着他笑。” 连城微嗔,一转念间,不由得喜上眉梢,仰首望着璟存道:“是梦月儿?我可很久没见他了,听说他在凤鸣楼……” 连城的笑容忽然收敛,随即又堆上了笑,对着璟存道:“这座茶楼看起来当真不错,不知道这里面叫不叫得到唱小曲儿的,对了,你经常出没这些地方,知不知道哪个小曲儿唱得最好?” 提起梦月儿,连城也知道自己的欢喜太过显然,看到璟存瞪眼的样子,忙忙岔开了话题,却把话头引到了璟存身上。 璟存促狭地用力一拉连城的手臂,让她趔趄不稳,撞在自己身上,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可不会这样轻易被你糊弄了去。” 连城毫不示弱地别过头:“那你还想怎样?” “回头,唱个小曲儿给我听。” 连城忍不住笑:“好啊,唱给你听就是。” 璟存本以为连城会跟自己讨价还价,没想到她答应得倒爽快,想到昨天晚上骗自己在她的闺房独睡了一个晚上,知道连城越是答应得快越是有诈,不愿就这样放了连城,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远远有人招呼道:“傅五少爷,少夫人,在下恭候多时了。” 连城一惊,忙挣开了璟存的手,回过头去,正是叶添迎面走来。 下午因为众人在场,只有连城一个女子,不便多言多看,对叶添的形象也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此刻方才迎面而立,原来叶添年岁看起来比璟存稍大几岁,一股书生气质,倒是十分沉稳。 “叶兄不必客气,你我分属同僚,兄弟相称即可。”璟存道。 连城也向叶添问了好:“叶先生,想不到你在这里。” “傅少爷说少夫人有话问我,恰好我也有事要请教少夫人。” 连城侧首看了看璟存,微微一笑:“请教不敢当,我也正是要向叶先生请教的。” 璟存好生不耐,微微皱眉道:“叶兄,进去说可好?我夫人口渴得很了。” 叶添忙答应了,在前引着两人走进茶楼。 连城瞥了璟存一眼,但想到他竟然当真安排了自己跟叶添见面,心中甚喜,也就不再计较。 三人捡了个僻静的角落,正要入座,璟存用一双好看的眼睛对准连城,低声问连城道:“我要不要去找个地方听人唱小曲儿?” 连城知道璟存是在问他是否需要避开,不由得抿嘴轻笑:“还要听傅少爷你一抒宏论呢,怎能少了你。” 叶添的确是个博学之人,且不仅胸中又才学,对时局更有见解,难得的是敢于指出时弊,并不会一味砌词躲闪。不过他说起话来,要么有些迂腐,要么便是太过直言,连城虽然喜欢军中耿直的风气,却也知道了叶添这种脾气,便是他虽然有才学,却不能得志的原因。 时局自然也包括军情,叶添自然知道连城的身份,对于军中的时弊却也毫不回避。连城也丝毫不以为意,军中的情形,她自然熟悉,有何利弊,也是了然于胸,却没人能跟她说得这般毫无顾忌。 两人相谈甚是投机,一番畅论,比之傅大帅家一群政客烟雾缭绕的聚会,意义自不可同日而语。 璟存却并不插嘴(两人似乎也没有给他插话的余地),坐在那里慢慢喝茶,眉头早已经不由得皱起(当然连城也没有时间在意)。 “今日叶兄起身说话,说到如今却有些迟疑,不知是为什么?可是因为眼下衰微的国势,不能与往昔相比吗?” “正是!”叶添将茶碗在桌上一顿:“昔日是天朝上国,万邦朝贺,洋商往来,是仰慕我们泱泱大国,物产丰富,更有奇工巧艺,远非外国之简陋应用可比。可如今,唉,乱世之下,征战四起。那些洋人只顾着分占好处,哪里还有一分尊重敬畏之心。” 连城缓缓点头:“叶兄之言,也正是我所想的。洋商早已经赚得太多,却还想要通过这样的举动来胁迫当局,荒唐至极。可是若非我们自己还有需要依赖洋商之处,又何必怕他们的胁迫。” 连城说着,忽然想到那天看见洋货仓库起火的路上,璟存偶然论及民族工业,寥寥数语,皆是连城不曾想到的,不由得侧首看璟存,却见璟存无精打采的歪在椅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想问少夫人,今日的话,似乎还有未说完的,不知我能否一闻?” 连城微微一怔,随即微笑:“叶兄怎么知道?我说过有原因有二,可都已经说了啊。” “我总觉得少夫人还有未尽之意。”叶添笃定地说道。 连城点头:“若是其他省份的当局不愿跟着咱们为洋商改变条件呢?毕竟放松条件,对哪个地方的政府都不利。那么短时间内,或许周围的地区,洋商逐利,流向郾城,似乎有利。可如今的时局,每一个地区都有自己的心思,别的地方,会不会以为咱们这一省为了削弱瓦解他们的经济,而故意为之?时局如此紧张,会不会因为这些利益,引起军事上的变故?” “少夫人果然是将门虎女,目光能够及此,实在令人佩服。”叶添连连感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个带着倦怠的声音低低说着:“少夫人读过的书虽没有叶兄多,这两句总是知道的,那么了解洋商的本性,也不足为奇。” 连城抿嘴微笑:“叶先生,我们该告辞了。” 叶添看了看已经将近无人的茶馆,“啊”地一声低呼,忙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真是不知时日之过也。傅少爷,少夫人,实在抱歉,耽了这么久。” 璟存似乎要说什么,却被连城的眼色制止,连城与叶添又寒暄了两句。 到了璟存的车子旁,连城忽然道:“其实叶兄今天聚会上忽然要我说话,并不是傅少爷事先交代的吧。” 叶添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少夫人明见。” “叶兄是想试试我清浊?”连城微笑问道。 叶添忙做了一揖:“不敢。是我冒昧了。” 天时已晚,除了夜夜笙歌的繁华之地,街道都冷清了许多。 连城却是兴致极好,细细思索着方才的一番畅论,毫无倦意。直到回到了督军府,直到回到了连城的房间,直到琳儿给两人端了茶,连城依旧是出神的样子。 终于璟存忍不住道:“区区一个叶添,有那么好吗?” 连城忙回归神来,微笑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对连城的恭维,璟存总是很受用的,而这一句恭维的确也是极其到位的,又极尽赞美的,所以璟存的脸上很快便染上了杨杨春风。 “琳儿,我有件事……唉。还是算了吧。”连城叫住了琳儿,却又有些犹豫。 “小姐有什么事?” “这件事实在太也为难了些,还是算了吧。” “小姐有什么事,不管多为难,琳儿也不怕。” 璟存坐在一边咬着一块西点,好奇而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虽然不知道连城又在使什么诡计,但一定是个诡计,却是绝无可疑的。 “这么说,你肯替我了?” “当然肯了,上刀山,下火海,也肯的。”琳儿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不由得有些脸红。 璟存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异样,有些警惕地看了看琳儿。 连城点了点头:“我怎么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呢。我只是想让你,给我唱支小调儿。” 琳儿和璟存不约而同地送了口气,连城将两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抿嘴低笑:“璟存,你觉得好不好?” “好啊。”松了口气的璟存随口应道。 琳儿唱曲的本领,连城已经领教过一次。 果然刚开口一句也没有唱完,璟存已经用手覆上了额头,假意去揉着太阳穴解乏。 且不说璟存这种听遍了各种名班的人,即便是连城这样生来不喜那些诱人声色的人,也知道琳儿这一开嗓,实在是错得太远太远了。不,不用说跟那些行家相比,即便是普通人哼唱两句,似乎也比琳儿唱得更沾边。 第83章 遭遇伏击 琳儿唱得很是认真,连城似乎听得颇有兴致,伸手轻轻打着拍子。璟存听得十分无奈,却又不好阻止,只是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连城跟琳儿,不知这主仆两个又在鼓捣什么。璟存凝思片刻,嘴角忽然扬起,似是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 琳儿唱完了小曲,听了连城的夸奖,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璟存看着连城胸有成竹的笑容,懒懒地道:“那是不行的。” 连城奇道:“什么?” “想用这么来充数吗?”璟存悠闲地倚在木椅的锦缎靠背上,嘴角扬起,侧首看着连城:“琳儿愿意替你,我可没有说我同意啊。” 连城的脸上微微一赧,忙堆了笑说道:“晚饭也没吃,饿得很了吧?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我当然是自己去,不会让琳儿替我去了。” 璟存无奈笑着摇头:“我拿你,没有办法了。”伸手指了指连城的房间:“你去睡吧。” 连城的脸不由得发热,却听见璟存又道:“我就睡在这里好了。” 这间小客厅里的沙发并不算大,连城估摸着璟存的个子,睡在上面一定是相当局促的,低声道:“还像昨晚……昨晚那样睡便好了。” 璟存轻佻地笑:“我好像昨晚那样,那你呢?” 连城摇头不去理他,转身往琳儿的房间走去。 “连城……”璟存伸长手臂,刚好便是拉住连城手腕的长度。 连城的脚步就这样停下,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因为璟存叫她的语气,丝毫没有轻薄玩笑的意思,虽然是背对着背,却也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的温柔。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璟存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连城的身后,双手轻轻扶着她的双肩:“咱们好生开始。” 连城的眼中有一丝惕然,但更多的是动容。 “这段时间……”连城略带迟疑的问着。 对付汤彦和方训文的行动,是绝对机密的。而这次行动,将是连城这段时间,最重要的事情,璟存的问话,让她难免犹疑。 “就是等洋商的事情彻底平息,城里的局势安定下来……”璟存侧首看着连城,唇角含笑,神色温柔,说话的语气也是安静平稳,仿佛,并没有察觉连城的那一丝警惕,又仿佛,他说的,就是心中所想。 “可是这时局,终究不太平。” “可是要等到时局太平,说不定你我都变成了老头儿老太太了……” 连城忍不住一笑。 璟存凑在连城耳边,低声道:“老头儿老太太也不打紧,可是成了老头儿老太太,你才开始跟我相亲相爱起来,我傅璟存,恐怕是要绝后了。” 连成被璟存这样轻轻搂着双肩,又觉得他的气息便在耳边轻吹,说出的话亦是深情,不由得心动,神色羞赧而温柔,却蓦地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害羞又是好笑,用手肘向后一撞,正正撞在璟存腰腹之间,趁着璟存出其不意“哎呦”的时候,已经脱开了他的双手。 转过身来,却见璟存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连城又是一赧,低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 璟存微微叹气:“我还得回去。” 连城微惊:“这个时候,怎么还要回去呢?有什么事情,明日早走不好吗?”看着璟存虽然是一如往昔的笑容,但眼底也是难掩倦意,想到今天早起时璟存已经离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身,连城又低声道:“你看你也累了。” 璟存道:“部里还有事,明日一早便要到,从那边去近得多。”说罢低笑:“快点处理好眼下的事,太平的日子也会早点到,是不是?” 连城俏脸晕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口,只道:“那我让家里的司机送你回去。你就不要……自己开车了。” 璟存凝神看了连城片刻,方才轻声答应。 看着车子离去,连灯光也消失在夜色里,琳儿方才对着怔怔站着的连城道:“小姐,回去休息了。” 说了两遍,连城方始听见,见琳儿笑得欢喜,错过头去不理会她。 “小姐,你在想什么?”琳儿笑问。 “不知傅少爷今晚匆匆离开,是有什么事情。”连城却没有笑,眉梢微蹙,甚至是有几分肃然。 琳儿却并未察觉,仍是笑吟吟的道:“自然是很要紧的事啊,否则傅少爷走得时候那么不舍得小姐,一定会留下来的。”说罢看着连城,想来她一定会害羞。 连城却没有介意琳儿的玩笑,只是沉吟:“部里,部里便有多大的事情,也有各个要职人员在,傅少爷只是一份闲职,何必这么着急?” 琳儿也发觉了连城的异样,不敢再嬉皮笑脸,想了想道:“兴许傅少爷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呢?你看他今天一早,不是早早地就走了吗?平时在傅家,少爷也不会起得这么早啊。” “是了!”连城忽然说道。 “怎么了小姐?”琳儿看到连城神色凝重,也自吃惊。 连城摇头不语,径自回房了。 今天一早,璟存匆匆离去,结果下午的商议,极其顺利。连城在见到叶添的时候已经想到,包括叶添在内的那几个面生而又敢言的年轻小官员,定是璟存布置下来的。 只是连城也在暗暗纳罕,毕竟要找到这样几个人来推动大局,平日里不仅要暗中留心,发现这样的人才,还须得在仓促之间,说服他们,当着上司跟省长的面直言,还要让他们做好准备,承担出了差错,丢掉官职的风险。 连城不知璟存究竟是何时做了安排,毕竟开始商议的这两三天里,璟存一直都跟她在一起。 方才琳儿重新提起,连城方才笃定,璟存的时间,不过是今天上午,那短短的几个钟点而已。 连城背倚着房门,许久,方才平复下来。 思绪在片刻间已经理清,但情绪却需要许久才得以平静。 连城跟着想起,不过是昨天晚上,从傅家回孟家的路上,自己尚且还在为这无休止的商议为难。 当时璟存只是淡淡地安慰了一句话,却让焦躁的连城忽然平静了许多——父亲也不会让事情拖得太久。 连城知道傅大帅的本领,所以当时觉得很有道理。 也就是这句话,让连城在事情顺利进行的时候,险些误以为一切都是傅大帅的安排。 直到,璟存带着连城,去见了叶添。 不足一日,整个事情急转,从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不过是转眼之间。 独自一人,连城终于有了时间,重新理清楚事情的发现,却在喜慰之后,暗暗心惊。 连城走到窗边,督军府的门口早已经看不到什么,连城却清清楚楚地看到片刻之前的情景。 璟存离去之前,对着送到门口的连城微笑,低声叮咛:“你安心睡吧。” 温存软语,耳畔呢喃。 加之混合着草木暖香的春风,让人不由得沉醉。 可是此时回过神来,连城却又疑惑。 洋商闹事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连城理应不会为此而烦心。 那一句安心的睡,似乎,意有别指。 可是璟存,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连城缓步走向卧榻,衾间枕畔,淡淡的气息,让连城瞬间想起了璟存。 或许,璟存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只是一句临别时候的叮嘱吧,连城呼吸着这样的气息,心中渐渐安宁,警惕的思绪也逐渐模糊,终于,安然睡去。 一宿安眠,将连城从熟睡中拉起的,却是杜百泉的电话。 “军部收到了代督军的电报。” 连城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回来途中出了问题?” “是。在即将步入我省时,两省边界,遇到伏击。” 连城不愿在家里多谈关于军情的问题,更不愿只言片语被谁听了去,传到外面,造成影响,她只是声音沉静:“我立时到军部去。” 看过电报,连城将公文交还杜百泉:“还有谁知道?” “我只告诉了小姐你。” 连城点了点头,蹙眉不语。 “代督军并没有要求增援,我想以他的兵力……” “可是报文上所言,这次伏击十分突然,军情十分紧急。凯旋的队伍分批回城,绍廷带着的,能有多少?何况对方伏击,显然是有备而来,又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连城说罢,看着杜百泉。 杜百泉神色一凛:“这么说,代督军有重大危险!小姐,是否马上增援?” 连城的神色却甚是镇定,缓缓摇头:“杜叔叔,看来我们的行动,要提前了。” “行动提前?”杜百泉惊讶:“小姐是说,对汤彦他们的行动提前?” 见连城点头,杜百泉更是诧异:“那……代督军那边怎样?如今军情为要,对付汤彦他们,可以等一等,照原计划便是。” 连城不答杜百泉的话,只是问道:“杜叔叔,上次增援代督军之后,郾城还剩下多少兵力?” 杜百泉略一思忖,道:“不足两万人。其中还包括郾城四处的守备,还有,上次特意避开的一部分汤彦的手下。” “依你看,若是紧急间调动,能去多少?” “一万吧。” “剩下的一万,除了不能使用的,便是汤方二人的亲信,到时候,郾城的兵力,可说都在他们二人的控制之下了。” 第84章 部署 杜百泉矍然而惊,片刻后方才喃喃地道:“如此……如此……小姐,可有什么良策?或许可以从哪里借调兵力。” 连城缓缓摇头:“杜叔叔,看来不是我等不及,是汤彦、方训文他们等不及了。” 杜百泉愕然片刻,随即恍然:“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小姐,莫非有人跟汤彦他们,里应外合?借故支走郾城之内剩余的兵力,然后汤彦他们,便可以在郾城为所欲为了!” 连城沉吟片刻,却并不回答。 “小姐,难道不是吗?” “杜叔叔,你这段时间监视汤方二人,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若说有人跟他们里应外合,可能应该是不大。毕竟他们想要在你的眼下做这些调兵遣将的事情,并不那么容易。” “可是……可是……”杜百泉不解:“那伏击的兵怎么说?他们并不是汤彦他们指使的了!”杜百泉的声音有些欢喜。 连城轻叹:“我虽知道他们有异心,其实也和杜叔叔你一样,盼着他们少做一些坏事,毕竟,他们是孟家军的人,而且,算得上是功臣。只是事情一件件地发生,我的期盼也一分一分淡了下去,失望却是一点一点增多了。” 杜百泉摸不着头脑:“那么这件事果然还是跟他们有关系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城出神片刻,伸手从衣袋中取出地图,展开放在案上。 “杜叔叔,这是行动的路线。不过既然绍廷遇到伏兵,状况吃紧,咱们还是须得派一些兵力前去增援。” 杜百泉越发摸不着头脑,方才明明听连城剖析利弊,增援并不是明智之举。 “一会儿你便召集留在郾城的几位骨干,包括汤彦和方训文,然后将电报拿出来,跟他们诸位商量。”连城缓慢而有力地说着。 杜百泉虽然满腹疑窦,但素来钦服大小姐的才智,听得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威严,便也不再多问,知道小姐这样语气,应是已经成竹在胸。 “关于是否需要增援,杜叔叔你也不必表明态度,只说请大家商议。我想汤方二人这一次,应该会赞成增援。” 杜百泉点头:“若是他们设下的圈套,他们自然会设法支持增援。那时候也可以判断,他们是否跟代督军遇到伏兵的事情有关系了。” 连城微微苦笑道:“不亲自验证一番,你总是不能死心。杜叔叔,你要小心,不要被他们看出你的疑惑之意便好。” 杜百泉重重叹息:“那都是出生入死,跟着督军一路打拼过来的兄弟。” 连城点了点头,续道:“郾城之内如今的兵力,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有一些是绝对无法离开郾城的。那时杜叔叔要求从汤彦和方训文的兵力中抽调一部分出来,合情合理,无人会有疑问。” “是,若是汤彦他们不同意,反而惹人怀疑,恐怕他们自己会主动要求让自己的人手前去支援。”杜百泉道。 “不过这其中的分寸,还要杜叔叔你把握一下,让汤方二人赶去支援的人手,大约有他们总兵力的一半即可,剩下一半,留在郾城就是了。” 杜百泉略略计算:“赶去支援的一万人,有他们的三千,留在郾城的剩下一万,他们的人大约也是三四千人。”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小姐,看起来不管拿部分,非汤彦所控制的兵力都占上风,可是留在郾城里的那些兵力,驻守各处,即便是小姐,也没有办法调动。也就是说,到时候汤彦手中倒有三四千人,咱们,却没有一点兵力了。” 连城微微一笑:“这,恐怕便是汤彦所希望的了。” 杜百泉看着连城,脸上带着惘然。 “杜叔叔,时间紧迫,今天商议好增援的事情,今晚你便连夜行军奔赴本省边界。明天你便将找好的死囚犯人,从警备处带出来。让汤彦他们误以为,这是当日学生暴动案的头目,引他们在押运犯人的路上动手。” 杜百泉听到连城竟然自己带着人手去增援代督军,诧异之情立时现出,只是他十分相信连城,所以并没有打断她的话。 “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置那些囚犯于死命,以便杀人灭口。路上的一切防备,便按照这副地图布置即可。”连城指着地图,对杜百泉详细讲解,何处应该设防。 杜百泉越听越是奇怪,等连城将防备事项讲解完毕,终于问道:“大小姐,我来做这些防备工事吗?可是我不是……不是已经带兵去增援了吗?” 连城微微一笑,随即压低声音,对着杜百泉,说了一番话。 ~~ 天色未晚,赶赴增援的兵力已经集结完毕。 连城对领兵的杜百泉道:“杜叔叔,增援一事,一要从速,而要保密,等到了边界,便可与代督军的兵一起,前后夹击伏击的兵力。而之后不久,相信凯旋的军队的第二批兵力也会赶到,那时候我方势力大增,杜叔叔,希望你能将伏兵活捉一部分,查清他们的来历。” “是。”杜百泉肃然领命。 “城中兵力骤减,最近城里又有许多事情,大小姐,你也要小心些。”杜百泉又道。 “没关系,你们就在本省边界,很快便会回来的。再说,城中还有方叔叔他们,不妨事的。”连城微微一笑,侧首看了一眼方训文。 方训文点头道:“老杜,有我在郾城,你就放心去支援代督军便是了。我虽身体不好,不能随代督军到前线去,可是照顾大小姐,总还能够办到。”说着微笑:“老杜,等你跟代督军一起凯旋归来!” 夜幕降临,连城站在督军府的花园里,静静看着半弯的月亮。 “小姐,夜深了,回去休息吧。”琳儿慢慢走近连城,故意放重了脚步,怕惊了小姐的沉思。 连城并不转身,只是轻声问道:“没有电话来吗?” “璟存少爷来了一通电话,问小姐是否已经睡了。”琳儿道,“不过他并没有说要找小姐你说话,只是听说小姐还在花园,便让我来叫小姐,时候不早了,安心睡觉。” 安心睡觉,这个时候,如何才能安心…… 连城忽然转身:“傅少爷原话是怎么说的?” 琳儿奇道:“就是说,你去找你家小姐,时候不早了,让她安心睡觉吧。” 连城微微颔首:“琳儿,你若不倦,陪我等一会儿吧。”说罢拉着琳儿的手回到房间,坐在电话旁,默然不语。 “小姐不是在等璟存少爷的电话吗?”琳儿有些好奇,见连城不答,便也不再多问。 “琳儿,你会有特别害怕的时候吗?”片刻之后,连城忽然问道。 “当然会有了。”琳儿已经有些困倦地道:“有时候一个人,便会觉得害怕。特别是晚上一个人睡,有时候会很害怕的。不过跟小姐在一起就不会。” 连城并不在意琳儿的困倦,轻轻地道:“我这会儿也是一样,一个人,便有些害怕。我真想此刻就睡着,明天醒来,事情一定会有结果,可是我又怎能睡着。” 琳儿迷迷糊糊地道:“小姐,你说你要睡了吗?”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忽然想起,琳儿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却看见连城伸手触及话筒,却又不由得缩手。 终于,连城似是下定了决定,伸手抓起听筒。 “小姐,成了。” 杜百泉的声音。 有些疲倦,却更多地是惊喜。 连城不由得站起身来,紧紧攥着听筒,骨节分明,片刻方才低声道:“杜叔叔,辛苦你了,请你立即带人赶回城来。还有,一定不要泄露风声。” “卑职明白。” “杜叔叔,还有什么事吗?” “大小姐,明天一早……你一定要自己去吗?” “只有几个假冒的死囚,怎能保证一定引得汤彦他们出手。”连城声音压低,却分明带着一丝寒意。 “可是……那样太危险了。” “杜叔叔请放心,我不会为了这两个叛徒,轻易送了自己的性命。” ~~ 已经是清晨,却没有阳光。 近来都是天清气朗,今日居然是个阴天。连城仰头看了看天色,随即垂首,压低了黑色礼帽的帽檐。 白色洋装的上衣,下面是暗红色的长裙,外面是一件过膝的黑色羊毛外套,这一身衣服,是连城为数不多的整套的洋服。衣裙的腰身都是收紧的,更显得她的身形婀娜,纤腰如束。 连城站在一辆军用汽车之旁,远远地看着警备处的后门。 身边几个守卫分散在连城四周,虽都穿着便衣,但一个个神情警惕,显然都是全神贯注。 看着一辆车子从警备处的后门缓缓驶出,连城点了点头,上了军用汽车,几名便衣的守卫有的跟连城上了同一辆车子,有的则上了另一辆汽车,紧跟着连城的车子。 “跟着那辆车子。”连城低声嘱咐司机。 一前两后,三辆车子,就这样朝着西边走去。 第85章 归顺 跟在连城的车子之后的那辆车忽然停下,载着连城的司机立刻发现了不对,一面下意识地刹车,一面惊道:“怎么了?” 几乎就在车上的人随着刹车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的瞬间,两把手枪忽然对准了连城身边和副驾驶上的两名守卫。 司机和那两名守卫绝无防备,都惊得呆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持枪的,正是连城。 两名便衣守卫早已经惊得不会说话,只有司机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连城沉声道:“你们两个,自然知道我是为什么这样。你们听好了,此刻你们若是乖乖地合作,我自然会念在你们从军多年,身不由己的份上,揭过今日的事情。可若是你们稍有异动,我毙了你们,也是分属应当。懂了吗?” 两名便衣守卫都略略点了点头。 连城道:“王师傅,你先拿走他们身上的武器。然后下车,车厢里有绳子,从他们身后,先绑住他们。” 老王怔了一怔,忙答应了,伸手去取两名守卫身上的兵器,首先便摸到了他们后腰的枪。 “裤脚。”连城道:“裤脚上还覆着匕首,他的在左腿,他的在右腿。” 两名守卫听连城叫出了“裤脚”,早已经满脸骇然,不胜诧异,待听到连城准确无误地叫出左右腿来,更是脸如死灰。 连城跟随父亲多年,督军当年教诲连城,所以这些门道她自然是懂得的。 司机老王取出兵器之后,找到了绳子,脸上神色甚是奇怪,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车箱里何时放进去了这样的绳子。 老王正待动手绑缚这两个守卫,却听得连城沉声道:“且慢,你将他们颈上挂着的绳子拉出来。” 老王忙放下绳子,伸手拉出两个守卫颈上的细绳,拉出来的,分别是两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连城本就肃然的脸色更是凝重,对着瓶子凝视片刻,忽然冷笑道:“这么难得的东西,居然用来杀害自己的兄弟!”语气低沉,却难掩满满的激愤。 “大小姐……”一名守卫终于开口。 “你们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吧。”连城看了看两个人。 “知道。”两个守卫脸色灰败。 连城缓缓松开了对着他们脑门的枪,对着司机道:“不用绑了。” 老王颇为诧异,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要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不绑了,却也十分听话。 连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神色惨然的两个守卫:“汤彦到底用什么,来威胁你们?是你们的家眷吗?” 两名守卫有些诧异地看着连城,轻轻点头。 没有枪指着头,两名守卫的神态却丝毫没有欢喜。 听到“家眷”二字,一个人的神色更是悚然动容。 连城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并没有想错。 一时之间,车里只有静默。 “我可以,保下你们的家眷。”连城忽然开口。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忽然不约而同地,在狭小的车子里,向着连城跪下。 姿势虽然古怪,却掩不住他们满脸的激动与求恳之色。 连城忙伸手将他们扶起,看着热泪盈眶的两名守卫,低声道:“只是,一会儿情形凶险,你们自然知道,我不一定,有能力保护你们。” “只要大小姐,大小姐能保护我们的家人……” “对,我们的命不足惜,况且我们明知汤彦有反叛代督军之意,却也还是照他的指示行动,我们早就违反了军纪……只求大小姐,捉住汤彦他们之后,确认我们的家人平安无事……” 连城点头,对其中一名守卫道:“你去后面那辆车子上,方才他们突然停下,是我交代的,想必这个时候,里面的两名汤彦的手下,已经被绑住了。就说我的话,放开他们,至于汤彦要挟你们的事,该怎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那名守卫点了点头,正要下车,连城伸手一扬,将两个守卫的枪支交还给他们。 两名守卫感激万分,要知道大小姐将枪支交还给自己,那是真的对自己完全相信,丝毫不存敌意了。 连城点了点头:“告诉他们,一会儿行动开始,不要露出什么迹象,一切如常,假作还没有被我发现的样子。到时候,听我的号令行事。” 那名便衣守卫郑重点了点头。 “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连城叫住他。 “我叫张新娃。”下车的那个守卫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识字,可不知道是怎么写的。这个兄弟姓徐,我们都叫他徐聪。” 连城缓步下车,不久看见后面的那辆车子上有一个自己的亲兵下来,似乎是想找连城确认张新娃的话是否属实,连城远远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照办即可。 不久张新娃返回连城所在的车上,连城示意司机老王继续开车。 本来两辆车子在路上停了这一阵,耽误了不少时间,可是司机似乎并不费力,便又赶上了前面押送囚犯的车子。 张新娃想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大小姐,原来前面的车子,也是……也是……” “对。”连城应道。 “原来一切,都在大小姐的预料之中。”徐聪道,“看来这一次,是一定没有问题了。” 连城知道他们是为了家眷的安全担忧,但也无从劝解,只是淡淡道:“这是汤彦惯用的手段,要要挟士兵的家人,来胁迫他们,做一些事情。不过你们可以放心,这个时候,汤彦应对车上这几个人都还来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去对付你们的家人。而等几日的事情过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去对付你们的家眷。” “是啊,汤彦他们,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押送犯人是在今天,之前跟我们布置行动的时候,说是后天有押送犯人,需要我们行动。没有想到今天……今天就……”张新娃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大小姐。虽然今天跟着你出来的我们这五个兄弟归顺了你,可是……” “其他的兵力都被调走了,大小姐,一会儿汤彦、方训文他们前来劫持囚犯的人,就会赶到……大小姐,要不你……先躲开吧。”徐聪道。 连城微笑摇头:“让我丢下自己的弟兄临阵脱逃吗?” “可是……”张新娃跟徐聪对望一眼,终于向连城道:“大小姐,虽然今天行动仓促,可是汤彦把所有的人手都调动起来了。可是,具体怎么部署,连我们两个也不知道。大小姐,你不能枉自送了性命。” 连城见两个人的一番劝说十分诚挚,心中也自感激,点了点头:“两位大哥,不必再劝了。我若能在这个时候独善其身,自己离去,也不配叫你们信任了。” 两人相对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汤彦命你们怎样对我?”连城问道。 “路上枪响为号令,将大小姐制住。”徐聪道。 “司机和其他的几个人,都要直接杀了吧。”连城道。 司机老王吃了一惊,急忙一个刹车,一车人都跟着猛地一晃,满脸惊讶之色。 “不要慌张。”连城沉声道。 老王很快便反应过来,又向前开去,额头鼻尖上已经渗出涔涔汗水。若非大小姐及时发现汤彦的阴谋,看来此刻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了。 张新娃跟徐聪脸上都是惭愧之色,“幸亏大小姐及时阻止,否则,残杀自己的弟兄,就算汤彦这次得逞,我们……我们以后也……没有脸在军中生活了。” “岂但是没有脸,汤彦如此心狠手毒,恐怕事成之后,你们连命都没有了。” 老王愤愤地说道。 张、徐二人都是一惊,但随即也便明白了老王的话,并非是一时气话而已。 静默片刻,张新娃方才声音微颤地道:“是了,肯定……肯定是这样。” 徐聪矍然而惊:“张大哥,咱们一批走出房间的时候,方训文对后面那批兄弟说的那句话,‘押送囚犯的车里一个活口也不要留’,你……你听见了吗?” 张新娃点了点头,颤声道:“难道……那车子上,也是知道汤彦他们什么事情的人吗?难道,这次行动,也是要杀人灭口吗?” 连城缓缓点头:“具体的情形,之后再告诉你们,不过你们放心,前面的车子里现在坐着的,不是你们的兄弟。” “砰”“砰”地枪响,划破了寂静。押送囚犯的车子骤然停下的时候,张新娃跟徐聪立时跟着举起枪来做出防御。 连城神色一肃,伸手举起了枪,对着老王叫道:“刹车!”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对着车窗,“砰”地开枪。 连城伸手,拨乱了方向,车子失控,远远滑到了一边,嘎然停下,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连城沉声喝令老王伏在那里,不要乱动。然后撂下了枪,对着张徐二人道:“押着我,下车。” “大小姐,外面……外面很危险!” 连城道:“有人在监视着咱们,你听,乱枪只在四周响起,冲天响起,但是没有再朝着我们这里开枪。”顿了一顿,连城续道:“押我下车!” 第86章 对峙 连城伸手,拨乱了方向,车子失控,远远滑到了一边,嘎然停下,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连城沉声喝令老王伏在那里,不要乱动。然后撂下了枪,对着张徐二人道:“押着我,下车。” “大小姐,外面……外面很危险!” 连城道:“有人在监视着咱们,你听,乱枪只在四周响起,冲天响起,但是没有再朝着我们这里开枪。”顿了一顿,连城续道:“押我下车!” 张新娃和徐聪看着连城抛下的枪,不约而同地对着连城,敬了军礼。 没有时间再说话,也不必要再说话,但连城此时都于心,他们会用生命保护自己。 渐渐地,有人端着手枪,四下里围了上来。 连城的双手被反扭在身后,看着第二辆车子上,走下来的两个汤彦的手下走到了自己身边,同样持枪对着自己。 而在最前面的第一辆车子,早已经被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连城向着围上来的众人环视一圈,失声叫道:“汤叔叔,原来是你!” 汤彦并未露面,只有一个领队道:“大小姐,请跟我们回去。” “你们?是你们要劫持我的吗?”连城扬声问道。 “我们……”毕竟面对面对着大小姐,素来敬畏,平素也只是远远看到,第一次这样近的说话,便是用枪指着她,领队的队长也不由得有些生怯,但随即镇定下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大小姐不要做无谓的抗拒,否则大小姐万一有了损伤,我们也不好交差。” “损伤?”连城冷然笑道:“看来我若是不走,你们还不只是劫持我这么简单了。是朝我开一枪,让我不得不就范吗?” “我们……不敢对大小姐无礼。”队长道。 连城的目光早已经极尽了所能看到的地方,汤彦约有四千人留在郾城,可是这一带部署下的,却只有一半左右。 “是汤叔叔让你们来抓我的吗?”连城扬声问道。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连城神色凛然:“代督军奔赴前线,军中一切事务,由我督理。你们究竟是奉了谁的命?” 队长不答,也不敢再直视连城的目光。 连城的目光缓缓从左向右扫去,多数士兵的目光都是躲闪的。 “我奉代督军之命,督理郾城的军务,但因为我并非军人,所以遇事不管大小,无不跟军中几位老将商量而行,自问并无违规越矩之处。你们公然截下我的车,拿枪指着我,是要反我吗?郾城之中,如今以我为首,你们反我,是有什么正当理由吗?你们反我,是要背叛孟家军吗?反我之后,你们是要拥戴谁来担任此位?代督军不日就要凯旋回城,你们是要发动病变,跟代督军对抗吗?”连城昂然站在那里,朗声质问。 其实这些事情,这些士兵大都已经想到过。可是究竟会是怎样,谁也无法预料。 有的人是情势所迫不得不行,而有的人,则是看到别人如此,便也跟着行动,若是不行动,只怕自己当时就会被抓出来,若是行动,毕竟是跟着大家干的。 可是心中的不安,却不是跟着大家,便可以消除的。因为这样的举动,看不到未来怎样。 连城这样朗声质问,人人心中都不由得忐忑。 张新娃和徐聪,还有另外两个汤彦派来跟着押送犯人的手下,都站在连城身侧。虽然他们已经坚定了心意,但听到连城说起这些话,想到片刻之前,自己也是造反者之中的一员,便不由得额角生汗。 连城晃了晃手腕,攥着她手腕上绳索的张新娃方才醒悟,大声道:“大小姐,还是跟我们走吧。到时候一切自有分晓,难道一个人,又已经被绑了起来,还拧得过我们这些人吗?”说罢,用手在连城的肩头用力一推。 连城趔趄两步,努力站稳,扬首看着众人:“你们还想怎样!一错再错,永远当孟家军的叛徒吗?你们以为抓到了我,便算成功吗?” 徐聪大声喝道:“大小姐,快走吧!别再磨磨蹭蹭的,我们不敢对你动手,你可别太不识相了。”说着伸手又是用力一推连城的肩膀, 连城又是一晃,向前趔趄几步,只是因为双手被绑在身后,想要站稳十分不易,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张新娃大声叫道:“我的手!”举着一双血淋淋的手,大声道:“刀!她手中有刀!她手中有刀!她隔断绳子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几乎是应接不暇。 目光转向连城时,她双手之间的麻绳果然已经被隔断,而她的手中,当真举着一把刀,这把刀子的刀刃上还滴着血,显然是方才刺伤张新娃的时候留下的,而这把刀子,现在却被连城横亘在自己的脖子上。 “跟你们走?你们领着一具死尸回去,不知道交不交得上差?”连城缓缓侧身,周围的士兵,无不看到她横刀在颈的情景。 虽然大家都知道那些血并不是大小姐的,可是一片血刃横在颈间,着实让人忍不住心惊。 有人便叫了起来:“大小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我们只想请你跟我们走,绝不敢伤害你。” “大小姐,不得如此,我们只是想请你跟我们走。” “跟你们走!只怕你们还不够分量!”连城尖声道:“汤叔叔,你想请我走,竟连面都不肯露吗?” 人群之后,忽然传来厚重浑浊的笑:“大小姐好聪明,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连城冷笑:“汤叔叔,你终于肯出来了。” 汤彦缓步向前:“是大小姐你非要逼我出来啊。我再不出来,他们跟你耗到天黑,也还是不敢动手。” “为什么?”连城惊怒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劫持我?你是想要杀了我,还是……还是另有图谋?难道,难道你想篡夺督军的位子吗?” 汤彦呵呵而笑:“大小姐,你可千万不要乱说。也别揣测那么多了。你自来聪明无比,但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能任由你去揣测的。你跟我回去,往后就慢慢知道了。” 连城冷笑道:“你派人围着那辆车子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车子上,押的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总归都是大小姐你从警备处提出来。都是犯人,所以我要派人围着那辆车子,不能让大小姐你的犯人走丢了。” 连城忽然笑了起来,只是声音森然,并无丝毫笑意:“原来你不知道车子里面是谁。可是你居然就敢对着那辆车子放枪。你就不怕,有什么要犯,就这样被你手下的乱枪打死吗?” 汤彦的声音十分漠然,似乎车子里的犯人,完全不关他的事情,“几个犯人而已,就算是死在乱枪之下,也不算无辜。我今日,可是特特来请大小姐你的。” “请?”连城环视周围,冷笑道:“汤叔叔就是用这样,来请我的吗?还是汤叔叔在军中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作乱犯上?” 汤彦又是一阵大笑,然后笑声又骤然停止:“作乱犯上?大小姐,这句话,你该问问自己吧!” 连城心中微微一惊,她原本已经想到汤彦会捏造什么名目来制造这起动乱,却没有想到,他的借口,这等厉害。 但连城神色如常,就连横在颈间的刀,也没有丝毫颤动,她的目光从远处轻轻扫过,对准汤彦道:“汤叔叔何出此言?” “大小姐,非要我当众说出来吗?你趁着代督军奔赴前线,暗中变动孟家军的势力,是不是想将孟家军归为己有?”汤彦义正言辞,神色凛然。 连城十分警惕,周围士兵神色间轻微的变幻,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是孟家军的一份子,却从未想过染指孟家军的权利,这些话,早在上次向代督军那里增援的时候,我已经当着军中几位大将的面表态,说得十分清楚。将孟家军归为己有,汤叔叔何出此言?”连城心中忧急,握着刀柄的手心已经在顷刻间渗出了汗水。 她并不担心汤彦的这些兵力,不过不足两千人而已。可是她担心,一旦这些士兵的军心动摇,果真偏向了汤彦,一会儿事情便不容易了。 “大小姐,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对不对?将你的阴谋全部揭穿,你在军中还有容身之地吗?”汤彦冷笑道:“你问我何出此言,我的确没有这么英明,能识破你的奸计。可是军中,毕竟有比你更聪明的人,谁是这孟家军真正的统领,便是谁看穿了你的用意。” 立时便有人不由自主地惊呼:“代督军!” 第87章 顾念姐弟之情 汤彦嘴角勾起的笑,让连城感到一阵寒意。 “原来汤将军是奉了代督军的命令行事。” “原来汤将军没有去前线,是要留在郾城处理这件事。” 有人在低声议论,有的人却满脸迷茫,有的人左右顾盼,听着同伴们的议论,将信将疑。 连城的手使劲攥着刀柄,骨节发白。 本是她与绍廷察觉到汤彦与方训文有异心,决意在他们的势力坐大之前铲除他们。 连城虽然决意有朝一日,要拿回统帅孟家军的权利,但正如她曾对戴全说的一样,她要的,是一个完好的、整肃的孟家军,而不是一个支离破碎、乌烟瘴气的孟家军。不管将来她跟绍廷之间会有怎样的争夺,她都不希望看到父亲毕生的心血、她从小引以为自豪的队伍——孟家军,有什么损失。 绍廷虽然同意,却也告诉连城不要轻举妄动。汤彦筹划多年,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绍廷的意思是,等到这场战役打完,三省边境上平静下来,再来应对军中的事情。 但两人也曾想到,汤彦很可能在绍廷带领军中主力前往三省边境的时候,突然发难。 于是两人议定,若是如此,紧急之下,便由连城出手,铲除汤彦。 果不其然,绍廷走后未久,便有了假冒的群众围攻督军府、学生游行的活动,打着“代理督军下台”的口号,想要控制督军府,想要抓住姨太太,终于围攻督军府的计划失败,劫持姨太太的行动,也变成了汽油弹险些炸死大小姐。 在璟存的帮助下,警备处很快关押了若干假冒学生和群众的人。 但其中的两个为首的小头目,却死在了逃离郾城、远走高飞的船只上。 并且由于他们搭载船只的爆炸,甚至又炸毁了一条无辜的洋货船。 其后的洋商闹事,洋货船爆炸事件,也算是他们的理由之一。 一系列的事情发展至此,就连连城心中尚且存在着不小的疑窦。 这究竟是几件事,还是,根本就只有一件事? 又究竟是谁,想要在郾城搅动起这么大的风浪? 只是汤彦和方训文吗?还是,他们背后另有其人?甚至,跟那无比神秘的,李源有关系? 不管怎样,只要这次行动抓到了汤彦、方训文,就一定能看到些端倪。 ~~ 可是,连城没有想到,汤彦竟然如此胆大,竟用这样的话,来煽动军心! 有大鹰从北边的天空划过,一声嘹亮的啼鸣。 连城心中了然,此刻一定有兵力,从更远的地方,逐渐逼近这不足两千人的包围。 猎鹰放飞,正是她约定的信号。 那是连城部署好的兵力。 一万余人,围下这两千人,足足有余。 可是火力虽足,却不能让连城无忧。 因为汤彦,正在用及其可怕的手段,煽动眼前的这些人。 火拼,那是连城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因为汤彦的挑拨而使得孟家军之内自相残杀,连城绝不愿意。 她飞快地思索着,但是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围数千,都从曾经的弟兄,成了怀疑自己的敌人,连城却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连城的脊背依然挺直,羊毛的衣料上沾满了刚才跌倒在地时滚上的灰尘,却难掩这一股纤弱身影里透出的倔强之姿。可是若是站得近,却可以看到,连城的身形,在不经意间轻轻晃动。 “大小姐,我们相信你。”声音很低很轻,显然是极力压抑。 可是这句话,却像是暗夜之际忽然亮起的灯,再沉再暗,都难掩其光明。 是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张新娃的声音。 连城的手微微发抖,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难言的感激。 就算路上已经使得这四个人归顺于己,可是眼前,是跟数千人为敌,而且,是汤彦言之凿凿的话,指证连城犯上作乱,想将孟家军归为己有,显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相信了。 可是他们四个,站在连城的身后,却居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这局势对连城没有丝毫优势的情形下,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们,并不知道,连城部署的兵力也已经赶到了。 所以他们,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赔上一条性命。 而且眼前的形势,看来已经是连城必输的局面,他们一会儿有任何保护连城的行为,不仅他们自己会死,他们的家人,连城也无力保护了。 这些,他们肯定是想到了的。 可是他们还是说了那句话。 连城深深地吸了口气,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除了站在她最近的这四个人,没有人能够看见。 “汤叔叔,绍廷想要对付我,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连城忽然问道。 见士兵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话,私下议论纷纷,汤彦并不整肃士兵的纪律,这个时候,只要士兵相信他的话,就不怕连城再行挑拨。 刚开始围住连城的车子时,汤彦并未想要自己现身,只是听到连城不断质问,导致军心浮动,人心不稳,担心这场行动的士兵居然信了连城的话被策反,汤彦才不得不现身。 而众人低声私语中,忽然听到连城清脆明亮的声音平稳一如往昔,汤彦的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就连那些士兵,也都立时停了说话。 汤彦想不到连城会有这样一问,不由得一怔,随即道:“你虽然有贰心,代督军却总还顾念手足之情,不肯伤你,也不便对你亲自动手,命我请了大小姐,查明真相。” 连城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被风吹动。 这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里,这数千灰布军衣神态肃然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了这样的笑声,自然让人诧异,而似乎又只有这一声笑,跟周围这春光浮动,方才相和相应。 见连城只是嘻笑,却并不说话,汤彦却有些沉不住气,抬头看了看天色,喝道:“大小姐,这并没有什么好笑。” 连城之所以不开口,便是在等待汤彦的反应,即便汤彦可以在这许多人之前面不改色的说谎,但只要有自己在场,他便不能不心虚。 “汤叔叔说了这么好笑的笑话,却不让人笑吗?”连城笑语盈盈,除了一直横在颈间的匕首作为要挟没有丝毫放松之外,言笑自若,倒像是眼前情景,是与汤彦相遇在某个宴席上。而这一声“汤叔叔”,含笑叫来,更是亲切无比。 汤彦重重“哼”了一声,对这个大小姐,他仍是心存忌惮,明明押送这几个犯人的行动是在后天,忽然提起,已经闹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大小姐,汤某不敢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口出戏言。” 连城不去理会,忽然话锋一转:“汤叔叔,若是绍廷的军队班师途中没有遇到什么伏击,那么他们在本省边界稍作整顿停留之后,恐怕后天也就回到郾城了吧?” 汤彦不知连城忽然这样问,有何用意,看样子又不像是在拖延时间,但心中总是不能不警惕,一时之间,竟没有回答。 “咦,这件事凡是军中之人,人人都可推想出来,就连郾城中的百姓,看了报纸,也知道个大概,可是汤叔叔不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连城没有给汤彦太多的时间,抓着他略微犹豫的间隙,加以逼问,却将“难言之隐”四个字,说得格外重了些。 “大小姐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何必定要问我。”汤彦道。 “我是怕人人都知道得清楚,汤叔叔你却不清楚啊。”连城笑吟吟地道。 汤彦喝道:“大小姐,你又何必拖延时间?代督军虽然不忍伤害你们的姐弟之情,但也说过你若是一意抗拒,他对你的手足之情,可不能保全了。” 连城笑道:“是吗?原来代督军还知道,我们之间有手足之情呢。这么说,我这个做姐姐的,若是当真如汤叔叔你所言,有意染指他的军权,那可真是其心可诛了。”连城着意加重了“如汤叔叔你所言”这几个字,汤彦的眼中有怒色一闪而过,只是连城离得远了,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 “汤叔叔,算起来,代督军出征,已经四十六日了吧……”连城问道。 汤彦正在为连城方才的话而警惕,思忖该如何回应,听到连城这句问话,顺口答道:“对啊,怎么了?” “这就是了。”连城笑了笑,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说话。 连城的沉默,让汤彦有些沉不住气:“什么是了?” “代督军命令你对付我,难道就没有告诉你,什么时间最合适吗?”连城扬起头,含笑道:“代督军从离开郾城到今日,一共四十六日,若非遇到埋伏,后天便会回到郾城。前前后后四十七八天这么久,为什么你偏偏选在今天动手?你就丝毫不觉得,时间太仓促了吗?” “我……我只是遵照代督军的吩咐,相机行事。”汤彦道。 “若是代督军的仗打得更顺利一些,或者不在我省边界整顿而是直接回到郾城,恰好今日就回来了呢?”连城的笑已经没有了方才如珠的清脆,渐渐变得阴冷。 第88章 我一定给你报仇 “若是代督军今天就回来了,那代督军便要亲自动手。”汤彦说得响亮,额角却不由得渗出了汗水。 “不是说代督军顾念手足之情,所以才请汤叔叔你动手吗?如何代督军一旦回来,他却又要亲自动手了呢?”连城笑得冰冷,问得凌厉紧迫。 “这……”汤彦的语气微微一滞,随即镇定:“代督军自然有他的安排,总不会让任何一个有异心的人逍遥法外。” “这么说,汤叔叔你,也觉得代督军处事,可以算得上是挺英明了?”连城几乎是等汤彦的话音刚落,便开始追问下一句话,一步不停,似乎是在追赶敌人,一点点,一步步,将对方迫向无处可走的境地。 “那是自然。”连城问得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比如绍廷出征的时间,返回的日子,汤彦没有理由不回答,尽管就是这些简单的事实,已经让他觉得应付得十分吃力。再比如这句话,连城分明只是顺着汤彦自己方才的话而说的,汤彦无法否认,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代督军不好(谁让他什么借口不好找,居然打上了代督军的旗号)。所以虽然说得含混,汤彦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连城的话。 “那么代督军给我定下了背叛孟家军的罪名,一定给了汤叔叔你十足的证据和权利吧?”连城声音清朗,却是十分清泠。 汤彦怔在那里,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次连城倒没有迫着追问,而是扬首看着汤彦,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连城的目光仍是紧紧盯着汤彦的眼睛,汤彦虽看不见连城的表情,却也时时能够觉得连城直直盯着自己。 这种注视,不留余地,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也让汤彦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代督军既然将此事郑重托了我,自然是已经确切掌握了大小姐你背叛的证据,也自然已经告诉我,有调兵遣将的权利,也有不得已的情况下,得罪大小姐你的权利。”汤彦声音洪亮,可是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那一股底气。 连城随即喝道:“那代督军说我有意篡权,罪状在哪里?代督军让你代替他行使权利,军令又在哪里?” 汤彦蓦地一惊,脸色顿时大变。 连城一句句引着他的质问,都让他不得不承认,可是他每一次承认了连城的话,接踵而至的都必然是更加凌厉的质问。 连城看不清汤彦的脸色,却也明显感受到他的恐慌。 甚至,有站在汤彦身边的士兵低声问道:“汤将军,你怎么了?” “多嘴多舌!”汤彦厉声喝止那名多嘴的士兵,却更加暴露了他的恐慌,他的恼羞成怒。 连城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罪状便是证据,军令便是权利,既然这些代督军都曾交付与你,难道。汤叔叔终于等到了奉命前来抓我的之一日,却一样都没有带着吗?”连城冷然质问,一句句,直直地戳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汤彦似乎被迎面一拳重重击中,短暂地停顿,忽然大声喝道:“动手!按照部署行动!将孟连城带过来!这是代督军的命令!” “谁敢动我!”连城急速转身,手握匕首的把柄,丝毫没有松懈,倒吓得张新娃等四个已经归顺她的人,都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继而连城也扬起了声音,冰冷中略带着女子特有的尖利:“汤将军,你没有证据也没有权利,却敢大胆劫持我,究竟是何用意?想造反的人,是不是你?你你让众位士兵动手,师出无名,你是让大家都跟着你,作乱犯上,谋反叛变吗?” 连城能够看见,离得较近的士兵早已经现出了犹豫之色,而汤彦这一声喝令,也几乎没有了效力,只有人犹疑着举起了枪,有稀疏的冷枪对着囚犯车打响,却完全不是约两千部署好的兵力应有的样子。更加没有人敢于上前,去当真劫持大小姐。 “快快动手!这三辆车子里出来的人,一个也不能留!这是代督军临行前的密令,你们竟然敢违抗吗?”汤彦几乎是在咆哮。 “汤将军,是代督军命令你,将你自己的人也都杀了吗?孟家军里,曾有残杀兄弟的规矩吗?”连城厉声喝道。 张新娃等虽然早已经从连城的话里知道,不管任务是否完成,自己都是难逃一死,可是听到汤彦这样公然让士兵们杀了自己,却也难免心中伤痛,神色惨然。 而汤彦这句惶急之下的话,果然引起了众士兵的震动。 军人间的情谊之所以深厚,是因为这感情是从出生入死之间滋生出来的,是从性命相托中萌芽出来的,是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是可以委托战友为自己打掩护、而自己冲上前去的信任。 而最能破坏这种感情的,便是背叛。 出卖对方是背叛,出卖共同的信仰是背叛,而残杀自己的兄弟,更是莫大的背叛。 “快动手,还在等什么?”汤彦羞恼成怒,从腰间一把掏出了手枪。砰砰枪响,对着连城打了起来。 有人一把拉过了连城,躲过了一枚几乎擦肩而过的子弹,而汤彦狂怒之下,枪法失了准头,甚是凌乱,只是对着连城的方向乱射,张新娃刚拉着连城在汽车之后躲好,却听见“啊”的一声惨呼,张新娃身子一颤,失声叫道:“徐兄弟!” 张新娃赶紧奔到车尾,一把拉过倒在地上的徐聪,之间一颗子弹从后心贯穿,眼见是不能活了。 其时连城等五个人本是被四面环绕,但站在汤彦对面的这些士兵,虽然看到连城他们就站在眼前,却没有人开枪。 张新娃抱着徐聪的尸身失声痛哭,连城想到这个相识不到一个时辰的徐大哥就这样为了救自己,送了性命,心中也是一阵酸痛,低声叫了句“徐大哥”,眼眶瞬间便已经涨红。 连城紧紧咬住牙,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放下匕首,从徐聪手中拿走了手枪,低声道:“徐大哥,我一定给你报仇。” 说罢,连城从自己的颈间拉出了一条细绳,绳子的尽头,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圆柱形的哨子,看样子是黄金打造。 连城将哨子放在唇间,清亮的声音顿时远远地穿了出去。 “还不动手!你们忘了违抗命令,我会怎么处置你们!”汤彦已经接近于歇斯底里,他看不到汽车背后,连城等人究竟在干什么,却被这一声哨音,莫名其妙地吓得心惊。 “你是要杀了他们的家人,还是连他们也都杀了灭口?还是任务失败,让他们自己服毒?”连城缓缓站起身来,在众士兵的惊呼中,站了起身。 这其中,自然有一些人,是被汤彦事先以家人相要挟,或者分配了毒药,告诉他们行动失败便即自己了断的。但进行这样的要挟,毕竟不是简单的事情,还要防备要挟士兵的事情泄露出去,难免惹得军心浮动。 所以被汤彦要挟的,开始是那些假扮学生游行的头目,这一次,则是张新娃们这几个近距离接触连城的人,以及各个队伍的领队。 可是只要这群士兵中,有人注意到了领队的惊诧无比的神情,周围的人,便都立时明白,大小姐所言不虚。加上方才徐聪的死和张新娃失声的痛哭,人人心中都已经深信了连城的话,也对汤彦的用心更加明白。 汤彦听到自己的用心已经被揭破,本来已经惶遽的心中更是充满了惊怒。 乱枪之下,竟然又有几个士兵中了汤彦的枪。 总算汤彦的理智并未完全失去,知道成败就在这些士兵之间,若是再失手打死士兵,那么最终死于乱枪之下的,必然是自己。 可是军心,毕竟是已经乱了。 汤彦惊怒之下,忽然听见连城朗声道:“汤叔叔,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不再继续错下去,我保你一命。” 连城知道,此时此刻,对于汤彦,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除了一条命。 荣华富贵,倾天权势,此刻都不及这一条命,来得金贵。 “你说什么?”汤彦虽然慌乱无已,对这一句话,却听得清楚。 不顾众士兵的惊呼劝阻,连城缓步从车子的这一侧走出,直面汤彦,朗声道:“放下枪,我保你一命。” “你说的……可是真的……”汤彦将信将疑,缓缓垂下了手,却又忽然一把举起,枪口正对着连城,却是颤抖不已:“胡说八道!你不过是想等我放下了枪,便一枪杀了我!这些兵……这些叛徒……都要听你的话杀了我!” “众将士听令,汤将军放下武器后,任何人不得对他轻举妄动。”连城朗声道:“你们今日的行为,回去对我坦白清楚,我会保证,代督军与我,都既往不咎。” 第89章 生死之间 有人缓缓收回了手枪,不再对着连城。却仍有人在犹豫着,今日的变故实在太大,看来汤彦果然是造反,背叛孟家军,军法是要枪决处置,大小姐虽然保证,却也难以在顷刻之间,让所有人尽信,众人只是惴惴不安。 “拿起枪,不要听孟连城胡说八道!这妖女是故意设局因我上钩,抓住她,活捉她,否则你们都没有办法活命。” 汤彦近似疯癫的话语,已经无法引起士兵们的共鸣。 连城此时若要下令,众士兵轻易间便能将汤彦击毙。可是她满心疑窦,必须要找汤彦问个清楚,绝对不愿意他就这样死了,方才答允保他一命,也是有意不让众士兵冲动愤怒之下,杀了汤彦。此人死不足惜,但许多事情就此中断了线索,却难得很了。 “汤叔叔,恐怕来不及了。”连城朗声道。 “汤将军,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也看不出到底中了多少枪,奇怪的是,明明受了这么多伤,这人居然还能匆匆赶来报讯。 “怎么了?”汤彦惊惶无已。 “方副将……方副将他……”那人冲进了包围,看见汤彦大惊失色的神情,倒是忍不住一怔,“方副将被杀死了,我们……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外面……外面好多人……” 汤彦缓缓转过身来,对着连城,那神色,又惊又怕,却又是满心的怀疑。 连城轻声笑道:“汤叔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共七千人。就算这里的士兵都听你的,你也绝无胜算,除非你抓住了我当做人质,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汤叔叔,你问问这些弟兄,还肯听你的话抓我吗?就算抓到了我,试问你们两千余人带着我一个,竟能各个全身而退吗?可你若不能保证你的士兵们全身而退,他们又凭什么听你的呢?” 这一番话,连城说得再轻松不过,可是每一句都是铁铮铮的事实,只听得汤彦脸如死灰。 那些本来就不愿跟着汤彦造反的士兵,早在连城揭破汤彦的阴谋时,已经心生怯意;而少数汤彦的死党,听到连城所言的确是事实,也不敢再说什么。 有一个人放下了枪,跟着便是一片,到了最后,即便少数几个心怀犹豫,但见到众人都已经归顺,知道自己不放下枪,不用那埋伏的七千人动手,便是这里的将近两千人,也会立刻杀了自己向大小姐效忠,终于也都放下了枪。 “汤叔叔,放下枪吧。” “大小姐,你……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汤彦的手不住颤抖。 “我答应你。”连城没有多言。 汤彦缓缓抛下了手枪,长叹一声。 “众位兄弟,不可轻举妄动,待我传信出去,以免外面的人不知情形,造成误伤。”连城说罢,摘下颈中的哨子,这一次吹得十分短促。 外面遥遥有哨声相应和,连城脸露微笑,朗声道:“各个队长整顿自己的队伍,按分队站好便是了。” 外面的兵力缓缓靠近,当先一个小队伍急冲而至,有人大声喊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没事吧?” 连城心中一喜:“杜叔叔,我在这里。这里众位都已经罢手,你下令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杜百泉带着那一队人马来得好快,杜百泉首先便看见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的汤彦,大声喝道:“汤彦,你这叛徒!” “杜叔叔不得鲁莽,汤叔叔已经知错,不可伤他。先带他回军部。”连城忙道。 杜百泉恨恨地看了一眼脸如死灰却又带着惊诧的汤彦,“呸”了一声,恨恨地道:“若不是大小姐洞悉你的奸谋,让我……” “杜叔叔,先不必说这些。”连城打断了杜百泉的话,四下里环顾一周,似是在找什么人,片刻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对杜百泉道:“整顿士兵,回去吧。” 押送囚犯的车子被乱枪打过一阵,车子上千疮百孔,玻璃几乎已经全碎,里面的两名押送死囚的士兵和司机伏的低了,只受了些伤,两名死囚因为被蒙着眼睛,手脚都被绑起,没有办法躲闪,身上中了数枪,早已经死了。 连城乘坐的那辆车子被汤彦打了几枪,倒并不要紧。于是连城便仍坐在来时的那辆车子上。汤彦派了两名亲兵护送大小姐。 连城看到张新娃兀自抱着徐聪的尸身,呆呆站着,心中十分不忍,便道:“张大哥,我一定会好生安葬徐大哥。你跟我一道回去吧,你就去……” 连城本想让张新娃负责押送汤彦,但忽然想到他对汤彦甚是痛恨,可不要在押送途中出什么事情,于是转口道:“你随我一道吧。” 杜百泉一惊,连城这么说,是要将这个人当做亲兵了,眼见他穿着便衣,知道便是汤彦派来准备在行车途中对大小姐动手的人,心中十分不安。连城微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汤彦的枪支被收缴,由杜百泉的亲兵押送,上了最后的那辆车子。 杜百泉则留在原地整顿汤彦手下的士兵。 今日这一场经历,实在是千钧一发,生死之间间不容发,一旦事情解决,只觉得倦意便都涌了上来。 连城坐在副驾上,用手支着下颏,看着车窗之外一派盎然春意,心中却殊无欢喜之意,心头是莫名其妙的沉重,汤彦束手,可是即将从他口中套问出来的话,却让连城充满了恐惧。 汤彦绝不是一个人在行动! 连城正要合上困软的眼皮,闭目休憩片刻,却忽然感到车子猛地刹住,司机大声惊呼:“前面……前面……” 连城一惊,向前看去,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细看两眼,却也不由得大惊失色。 前面大概半里之外,树木焦黑,有的甚至还在冒烟,只是因为这条路是在树林之间,所以乍看起来并不明显。 押着汤彦的车子跟着停在不远的后面,似乎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汤彦以为连城故意将自己带到这个较为偏僻的所在,然后趁机杀害,心中惊怕万分,大声叫道:“大小姐,你要干什么?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说。” 连城不去理会他,径自走下车去查看,张新娃等几个亲兵也急忙下车,守在连城身边。 汤彦叫了两声,见连城似乎并不是针对自己,便不再叫了。 连城凝视前面,似乎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一些血迹,不由得心中更是惊惧万分。 “大小姐,那边有人!”张新娃忽然警惕的看着车子左边的那一侧,“不是一个,应该是一队,似乎正在朝着这边过来。” 连城眉头微蹙,沉吟道:“前面树林里应该是发生了爆炸,难道那些人跟爆炸有关系?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是离开这里,却是往咱们这边赶来?” “大小姐,请先上车,离开这里。到杜队长那里去。”张新娃道。 连城点了点头,忽然一个亲兵急速转身,大喝一声:“是谁?” 连城也跟着转身,似乎看到了汽车之后,有一个人影一晃,就在这一瞬间,身后那辆车子“轰”地一声炸开了。整个汽车的后半部分,被炸得冲天而起,七零八碎。 虽然几个亲兵挡在连城身边,但被炸起的泥土草木,却仍有些落在了连城身上。 连城耳中轰鸣,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能反应过来。 几个亲兵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见到这种情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保护连城,不约而同地道:“大小姐,快上车,这里可能埋有炸药。” 连城心中虽惊,却仍是努力思索,她脸色苍白,眼神却仍坚定,忽然之间,失声惊道:“汤彦!” 见到大小姐向那辆车子走去,几个亲兵亦步亦趋。 车头居然并未被炸毁,但车子里面,早已经是被炸得焦黑的血肉一片模糊。 连城伸手去拉动前面的车门,车门随即整个脱落下来,一个人顺着车门滚落在地,连城失声尖叫,这个人的两条腿早已不知到了哪里,滚出来的,竟只是上半截的身子。 连城不由得后退半步,又是一声尖叫:“汤彦!” 滚出来的这半个身子,正是汤彦。他的一条手臂上还挂着半根焦黑的草绳,想必是本来绑缚他的,却被炸断了。 亲兵闻声,忙伸手去搬起了汤彦的身子,忽然这半截身子轻轻一动,左臂轻轻挣扎着举起,那景象可怖之极,一条左臂,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手肘之下,几乎可以看得见森森白骨。 因为汤彦坐在前面,所以他并未立时死去。 可是如此重伤,肯定,是活不成了。 “是……大小姐……”汤彦的声音,恐怖得如同来自地狱深处。 “是我。”连城勉力镇定下来。 “杀……人……灭口,兔死……狗烹……我……报仇……” 这是连城听到的,汤彦口中吐出的最后几个字。 每一个,都充满怨毒。 连城再唤了几声“汤叔叔”,却也再也没有什么反应。 连城看着汤彦的尸身,怔怔出神。 第20章 白色的衬衫 连城再唤了几声“汤叔叔”,却也再也没有什么反应。 连城看着汤彦的尸身,怔怔出神。 汤彦死了,叛徒被制裁了,可是连城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汤彦的尸身看起来似乎也已经不再可怕,可怕的,是这背后看不见的阴谋,一重又一重,仿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看不到底,一片漆黑,深得可怕。 连城的头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是近来连日连夜想着这件事情,费心费神地筹划,太过劳碌了吗? 是跟汤彦的对峙消耗了太多精力吗? 是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中多少还是受到了冲击吗? 还是看到汤彦的下场这样惨,受到了惊吓吗? 还是,为那看不见的阴谋而恐惧,终于感到怯懦了? 连城连忙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努力使自己对抗这种眩晕。 “大小姐,方才汽车爆炸之前,似乎……” 子弹破空的声音十分尖锐,只是在一瞬之间,便射进了一名亲兵的后背,那么快,甚至可以将这名士兵的一句话从中切断。 这名亲兵与连城一道在查看尸体,张新娃和另一名则背对着连城保护她,他们正面对着子弹射来的方向。 听到枪响,他们立时进行反击,张新娃跨步挡在连城之前,而就在这一瞬间,又是两声枪响,另一名亲兵和张新娃分别中枪。 只是打中张新娃的这一枪,偏了几分,落在了他的肩头。 “大小姐,你快上车,我挡着你。”张新娃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摔倒。 “砰砰砰”连着几声枪响,连城毫不留情地向着对面还击,而司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缓过神来,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张大哥,你先抱着他们上车。”连城毫不松懈地看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只是急速地转身,迅速判断敌人的方位并且反击,一连串过于迅速的动作,让连城的眩晕急速加剧,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 前面,是他们本来将要行进的路线,是一片发生过爆炸的树林。 后面,是汤彦方才乘坐发生爆炸的车子。 连城的车子左边,是一队刚才发现的、正在朝着自己这边行进的人。 而子弹打来的方向,则是连城的车子的右边。 四处危机。 “大小姐,你走吧……”张新娃因为剧痛浑身颤抖:“他们两个,都是……头部中枪……我……也不成了……” 连城心中一凛,枪声传来的地方,距离自己几个人站的地方,少说也隔着几十米,枪法如此之准,孟家军中也属于罕见。 对方是有备而来。 可究竟是谁? 没有想到短短一时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连城的眉眼间如聚寒霜,但她没有慌乱。 连城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个方向,从枪声判断,对方只有一个人。 可是,对方只打出了那三枪之后,却再也没有动静了。 他是在等待时机吗? 沉静,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死亡一般的静。 对手仿佛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山狼,盯紧了猎物后,一旦出手,便是致命。 连城想要查出这个人,这个即便跟自己隔着这么远,也能让她感觉到危险的人。 刚才只是在瞬息之间,连城凭借着本能和直觉,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个方向反击,可是,她并没有杀了对手的感觉。 被汤彦的军队包围,连城也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可是此刻,她分明觉得脊背生凉。 连城端着枪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心中也开始慌乱。她越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越是慌乱无已。而这,完全不像是平素的自己。 “大小姐,你的头上……”张新娃忽然失声惊呼:“大小姐,你头上受伤了吗?” 连城也是一惊,虽然似乎一直没有觉得头上有受伤的感觉,但这一直以来的眩晕,让她不由得有些疑惑,伸手慢慢摸向了自己的头发,鬓角,额头…… “大小姐,你的头上……手上……”张新娃惊道:“都是血……” 连城忙收回了手,果然整个右手,满手都是鲜血淋淋,左手上也有些血迹,但似乎已经干了。 连城愕然地伸出左手,摸了摸额头,似乎的确有些黏腻,看样子,血迹已经半干。 而这个时候,右手接近手腕的地方,方才觉得有些隐隐生疼。 黑色的羊毛外套看不出颜色,但略略将外套的袖子拉起一些,里面雪白的衬衫,已经成了鲜红之色。 “大小姐,有汽车顺着咱们的来路……来了……”张新娃咬牙忍痛:“快上车,大小姐……敌友不明,你快回去找杜……” 连城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但恍恍惚惚地又听不清楚。 她迟疑着拉开衣袖,手腕上能看到的地方都是血迹,眼前模糊,看不到伤口…… 汽车疾驰而来,扬起了一路灰尘,声势之烈,如同千军万马一般。 “大小姐……快走……” 连城想要摇头,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右手本来握着枪,片刻之前还在稳稳地射击,可是这顷刻之间,却连拿都拿不稳了。于是左手勉力端起了枪,对准了车子疾驰而来的方向。 “大小姐……不要拼命……”张新娃低声道。 连城不语,只是要紧了牙关。 “连城……”车子急速停下,发出尖锐的鸣叫。 车子还未停稳,一个人已经从车上冲了下来。 连城的嘴角微微扬起,那片雪白的衬衫似乎沾上了不少尘土,肩头,肩头的地方,似乎还刺目的血迹,可是连城仍是觉得它白得耀眼,仿佛一片纯净的阳光。 左手彻底松开了手枪,“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连城不再咬着牙拼命支撑着站立,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忽然有了倚靠。 “连城……”璟存失声叫道。 “她……右手……”张新娃支撑着说出最后的话,昏厥过去。 连城勉力想要提起右手,却已经不能。 感官的敏锐,正在随着血液的流出,渐渐都变得迟钝。 连城听到了某个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奔了过来,继而是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她怎么了?”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只是似乎,还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 连城记得有人说过,士兵身上的伤疤,就是功勋章。 连城想,若是自己的皮肤也是容易留疤的那一种,自己是不是也算数次立功了?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 自己屡次受伤倒是真的,功劳却不见得有。 倒是好几次,险些送掉了性命。 消毒水的味道,洁白的房间,手背上轻微的疼,以及顺着手背看到的点滴瓶子,让连城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次,又受了伤,而此刻,正在医院。 每次受伤,唤醒自己的都是琳儿不住口的哭叫,此次这样的安静,倒让连城忽然有些不习惯。 连城的眼睛转来转去,忍不住有些失望,这间病房,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抱着自己的人呢? 匆匆跑过来的人呢? 璟存呢? 绍廷呢? 连城的脑中有些混乱,她闭上眼睛,想要理一理思绪。 “医生,她还要多久才能醒来?”璟存的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 “病人的手腕被割伤,失了很多的血,身体检查……检查结果,显示她的状况不太好,身体很虚弱,可能还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醒来。”医生说话的口音很是怪异,一听便知道是洋人。 “很严重吗?”璟存问道。 “傅先生,你也不用太担心,因为你的包扎和急救都非常到位,所以情形……所以病人的情形,并没有那么糟糕。”洋人医生道:“病人手腕的伤口,有刀子划破的,也有病人用力过分,而进一步造成的。我们已经……做了最好的处理。但是,在时间到了之前,你不能……不能进去探视。病人此刻神经极度脆弱,你不可以在里面……” 连城缓缓侧首,看向自己的右腕,果然包着白布,听到医生提及,才察觉右手手腕的部分隐隐有些疼痛,但并不是很明显。 “那就好,多谢了,我在这里等着。”璟存略略松了口气。 “傅先生,你的伤口……” “没关系,擦伤而已。”璟存说得很是轻淡。 “不,你的伤口是枪伤伤口,不能这么……不重视……”医生很是耐心,似乎不止一次劝说:“你应该听从我的建议,进行点滴注射,防止感染。” “好。我会记住,等我夫人醒了再说。劳医生,麻烦了。”璟存这是在婉约地拒绝医生的劝说了。 连城觉得轻轻地动一动,便有些天旋地转的眩晕,外面的话听起来也不是恨清楚,但她也大概知道,自己醒来的算是早了,并且,璟存也受了伤。 连城十分想要闭上眼再睡下去,但刚刚闭上眼睛,便又努力睁开,她无法大声喊叫,索性直接睁大眼睛看着门上的玻璃。 第91章 若是你死了呢? 果然,璟存很快便发现了睁大眼睛的连城。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闭了闭眼睛,然后伸手打开了房门,声音中带着惊喜:“连城,你醒了。” “傅先生,你不可以进去探视!”有外国女子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快去通知劳医生,傅先生进了5号病房。” 璟存穿着雪白的衬衫,病房里光线不好,却也并不影响衣衫的明亮。 隔着衣衫,连城看不出璟存的肩头是否被包扎过,只觉得璟存似乎行动如常,并没有什么阻碍,只是璟存的脸上带着倦意。连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猜测璟存似乎在这期间,一直都没有休息。 连城的目光对上了璟存的双眼,许是因为劳累,没有往日里那般明亮,却是平添了许多温柔。 连城给这片眼光看得略略有些羞涩,对着璟存微微一笑,想要问问璟存的伤势怎样,却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响。 “傅先生,请你遵守医院的规定,这也是为了您夫人的健康。”劳医生一面嘟哝着璟存,一面也十分注意,尽量压低声音。 “劳医生,我夫人已经醒了,你快来看看。”璟存转过身去,声音里带着欢喜。 “是吗?”劳医生大为惊奇之下,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高了几分:“那么要么是您夫人的体质特别好,便是她的意志很坚强了。傅先生,我来中国之前,正在做一项精神疗法的研究,看来您的夫人……” 劳医生一面欢喜地说着,一面走进了病房,一番话却忽然中断。 璟存含笑转过身来:“怎样,有些吃惊吧。” 然后,璟存便看见了双目紧闭的连城,和一边有些生气的劳医生。 “密斯特傅,你不该同我开这样的玩笑。”劳医生一面低声埋怨,一面走到连城身边,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呼吸,回头对璟存道:“心跳和呼吸都在你变得有力,但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醒来。” 璟存点了点头,伸手去给连城拉一拉被子,凝视着连城安静的睡脸,似乎不舍得移开目光一般,嘴角也向上扬起,带着笑意。 “走吧傅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 “好吧。”璟存的嘴角扬起,笑中却带着一丝促狭。 忽然病床上发出了女子清脆的笑声,本已经转过身的劳医生吓了一大跳,连忙转过身来,却看见方才还在安静沉睡的美丽女子睁大了眼睛,咯咯直笑。 “天呐,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傅太太,你什么时候醒来的?你们……你们商量好的,要让我吃惊吗?” 连城忙忍了笑:“抱歉劳医生,我只是跟我的先生开个玩笑。我的确是刚刚醒来的,不过你来的时候,我在装睡。”连城的声音还有些微弱。 “这不用道歉,你能醒来,实在太好了。”劳医生道:“傅太太,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想您一定很坚强。” 连城微微一笑:“是我见过的坚强的人太多了,自己也受了点感染而已。” 劳医生很是认真地和洋人护士商量着精神研究还是心理研究的事情,一路出去了。 “连城……再睡一会儿吧。”璟存温声道。 “我可不敢睡,说不定刚闭上眼睛,你又要对我动手动脚了……”连城说到“动手动脚”,想到璟存刚才趁着给她盖被的功夫,悄悄将手伸进被窝,捏了捏她的腰肋,使她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 片刻的静默,连城忽然想起,最后一眼见到璟存的时候,他也是白色的衬衫,但上面,似乎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一片血迹。 连城看了看璟存此刻身上雪白的衬衫,想到了劳医生方才的话,问道:“你……你受伤了吗?” 璟存的神色几乎没有变动,只是微笑:“是啊,不过伤得不重。已经包扎过了。” “当真不要紧吗?”连城的声音虽然弱,关心之情,却丝毫减,“你该听劳医生的话,去打点滴。” “好,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我便去找劳医生。”璟存坐在床边,俯视着连城。 连城错过头去:“你方才还跟劳医生说过,等我醒了你就打点滴,这下我醒了,你又要等我睡着……” “哦?”璟存轻轻扬眉:“这么说,你刚才努力醒了过来,都是为了我了?” 连城的脸又是一红,虽然看不见璟存的笑,却也知道他定是笑得轻薄又灿烂。 “你不想睡吗?那我陪你说会儿话……”璟存轻声道。 “嗯,你怎么会受的伤?”连城刚刚醒来,眩晕并未完全止住,思路虽然还没有一下子清晰起来,但晕去之前见到的事情,倒是一点一点在心里清晰了起来。 “你从我们的来路过来,你见过杜队长了吗?还有……张新娃怎么样了?”连城缓缓地思索,缓缓地问道。 “张新娃……那个你旁边的便衣士兵吗?”璟存道:“子弹打进了肩胛,手术已经完成了,不过还没有醒来,应该没有大碍了。” “那……你呢?” “我?我的确是从你们后面追过来的,不过没有看到那个杜队长。”璟存道;“至于我的伤……是今天一早,找你的时候,中的伏击。” “找我的时候……中的伏击……”连城有些费力地重复着,缓缓思索,终于也明白了璟存的意思,“嗯,伏击你的,也是……孟家军的人了。可为什么会对你动手……嗯,定然是以为,我跟你在一起了。” 杜百泉率领的人 连城说着轻轻叹息:“我又……连累了你……还好,你没事……伏击你的那些人呢?有多少?都怎么样了?” “一小队人,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反正,都中枪了。”璟存摇头道:“而我带的警卫,也都……没有活下来。” 连城十分惊诧,神色着急:“在……在哪里?” 璟存叹道:“早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些了。现在不跟你说清楚,你也不会放过我了。” “我这段时间出门,父亲都让我带着警卫,你知道的。”璟存道。 “嗯,那还是上次在租界区,你受了伤之后,父亲母亲都很生气。那两天晚上你开车送我回家,也有警卫车远远跟着,是不是?”连城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璟存微微一笑,随即叹道:“今天出来,我身后还跟了一辆警卫车。连我自己的车子里,也有三个。可惜……” 连城嗯了一声,这次汤彦的动乱,虽然没有造成大的争斗,甚至可以说解决的十分完满,但终究还是有人死去了。 “其实我没有拒绝而带着警卫,也有一个考虑。”璟存道:“我知道你今天要做的事,十分危险。我只是想,或许帮得上你。” 连城眼中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侧首看着璟存。 “很奇怪吗?”璟存含笑问道。 连城闭目细思片刻,蓦地睁开眼,惊道:“我今天要走的路,你已经走过了一趟,对不对?我的车子停的地方,再往前便是一片树林,树林里发生过爆炸……你……你是在那里,受伤的吗?” 璟存微笑:“你如此聪明,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我担心?” 连城脸上却是肃然,没有丝毫嬉笑之意:“你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偷窥军情,是极大的忌讳?” “我知道,你想怎么处罚,都听凭你。”璟存道,“军法处置,对不对?” 连城扭过头去,不去理他。 “连城……” “就算那天你悄悄出现在军部,看到我画的地图,就算你一眼便记得了你上面所画的路线,可是你行动之前,为什么不跟我商量?”连城不去看璟存,声音却分明在生气。 “找你商量了,你还肯让我自己行动吗?”璟存问道。 连城更增了几分怒意:“这是军中的事,本就不干你的事。不管你是否跟我说,都不应该擅自行动。” “既然是你的事情,就不能说不管我的事啊。”璟存神色温和,但却并没有住口让步。 “你要是今天被炸死在了那树林里,那怎么办?”连城一怒之下,忍不住坐起身来。 璟存倒被连城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忙俯身过来,要伸手按住连城:“快躺下!” 连城挥手重重挡开了璟存的手臂:“你身手不凡,你聪明无比,可是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遇见的,究竟是什么事?军中有人叛变!你看看他们在路上安放炸弹的手段,不知道今天到底有多么危险! “还有我停下的那个地方,我身后的那辆车子,就在我眼前爆炸了!叛乱的人,被炸得血肉模糊!而那附近,还埋伏着一个狙击手,他距离我那么远,既然每一枪都能命中我的一个亲兵,正中额头! “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害怕?那一刻我已经想到了死,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那一刻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你呢?你居然丝毫不顾我的担心,行动之前一点都没有告诉我,如果你今天,被炸死了呢?” 第91章 你能不能,不要染指军权 璟存伸手,一把将连城揽在了怀里。 连城经历过这一场变故,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猝不及防地被璟存抱住,伸手撑拒却无法将他推开,又是恼怒又是委屈,不由得掉下了眼泪来。 “对不起,是我错了。连城,对不起……”璟存紧紧抱着连城,手足无措,只有不住地道歉。 如此安慰许久,连城方才渐渐止了眼泪,忽然想到这是在医院里,自己被璟存这样抱着,跟着又想到自己方才的一番话,羞涩无已,伸手想要推开璟存,却被他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温柔地止住。 “对不起……是我到的太晚了……”璟存柔声道,“我应该早一点到,我应该陪在你身边……不应该让你一个人……” “你还在说!” “昨天那个时候你不是在想,怕再也见不到我了吗?”璟存道:“所以我才一定要赶到,你想见到我,就见到了,这样不好吗?” “昨天?”连城怔了一怔:“难道,已经过去一天了吗?” 璟存轻轻放开连城,对着她微微一笑:“你昏昏沉沉地睡了十几个小时呢……” 连城一惊,忙道:“杜百泉呢?杜队长有没有来找过我?没有军部的人来过吗?” “都知道你负伤在医院,没有人来找你,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养病知道吗?” 连城不应,沉吟片刻,道:“是了,绍廷回来了。这是绍廷的意思。绍廷呢?” “绍廷……这个时候是在军部忙碌吧。不过,凌晨的时候,他来过,那个时候你还没有醒。”璟存道。 连城点了点头:“想不到,他回来的倒很快。我想……去军部一趟。” 璟存不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连城,用严厉的目光表示自己的不同意。 连城着急地举起右手:“你看,伤口包扎得这么好,肯定没有事的。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问他,你不让我走,我会急死的。” 璟存轻轻握着连城的手放回到床上:“好啊,我就在这里看看,到底一个人,是怎么急死的。” 连城别过头去,不想理会璟存,心里只是盘算着怎样找个办法离去。 “你不用动什么歪脑筋,不管你有什么诡计,我没有看不破的。”璟存得意地笑:“就算是上厕所,我也会找护士陪着你,守在门外面的。” 连城微微一惊,生气地咬了咬牙,她的确是在想,可以趁着去上厕所的机会,偷偷走掉也说不定。 “连城,好生休息,绍廷既然已经回到军中主持大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一问,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清楚。”连城的眉头微蹙,动乱是平息了,可是事情说不定更加棘手了。 原来自己昏睡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那么,事情发生时候的场地,还是原来的样子吗?这个时候赶到,还能找到什么吗?这一场昏迷让思绪缓慢了许多,连城知道这可以随着身体的康复而变回原样,但有一些记忆,却因为当时的仓促和这一场昏迷,弱化了许多。 连城觉得心中有一些影子,但越是极力想要看清楚,越是难以看清楚。她只想趁着那些图像没有完全从脑中模糊掉,迅速去将他们一一证实。 “军中的事情,就让军中的人去处理吧,你又不是军中的人,不便参与太多。”璟存的语声温柔,但其中的郑重之意,却也十分明晰。 “我也是孟家的人,孟家军的事情,我自然也是关心的。何况昨天的事情并不算结束,我至少……至少要等这件事彻底结束了。”连城道。 “彻底结束……”璟存语气中微含叹息,似乎已经知道这绝不可能一样。 连城也不再说话,她自然明白璟存的意思。且不说单是这件事情便牵涉甚广,不知何时才称得上一句彻底结束,即便这件事情当真到了彻底结束的时候,自己又当真能够从此置身事外吗? 沉默许久,璟存忽然道;“连城,你能不能,不要染指军权?” 饶是连城一向镇定,即便白刃加身、被枪所指也能够不露丝毫惧意,璟存的这句话,却让她分明觉得恐惧,连城的心中猛地一震,甚至双手都不由得颤抖,她拼命地抑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冷冷道:“你胡说什么,我要军权,有何用处。” 璟存微微一笑:“是我胡说,那便好了。”只是目光中带着一丝隐忧,让连城不敢多看。 璟存微笑着给连城盖了盖被,说要出去一下。 连城正在惊讶为何璟存这么放心把自己留在这里,忽然门外有敲门声:“大小姐。” 连城脸露喜色:“杜叔叔,快请进。” 杜百泉没有穿军服,但虽然上了年岁却依然挺拔的身躯,依然透出一股军人的英挺气质。 “杜叔叔,你怎么来了?”连城欢然说着。 “代督军知道大小姐醒后一定有事情要用得上我,所以命我前来,向大小姐回报情况,并且听候大小姐的差遣。”杜百泉道。 连城不由得一怔:“原来是绍廷让你来的。他倒是知道我……”说着忽然住口,向杜百泉微微一笑:“杜叔叔,你来得倒很及时。” “我已经来了一会儿,方才傅少爷派人来说,可以见大小姐了。”杜百泉笑道。 连城轻轻低下头,原来璟存方才出去,是为了让杜百泉跟自己谈论军中的事情。想到那句“不要染指军权”,连城兀自心惊。璟存的话,太过突然,难道,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大小姐,代督军让我转告你,请好生养病,这次变动多亏了你,如今汤方二人已死,代督军对他们的部下都进行了重新改组,眼下军中,不致再有变故,请大小姐不要挂怀。”杜百泉很是高兴。 连城微微点头,脸上却带着忧色。 “那天幸亏大小姐你,识破了汤彦他们假造的代督军遇到伏击的电报,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杜百泉说到这里,也不由得吁了口气。 “他们的确大胆,可也算是被逼无路。”连城道:“眼看绍廷的军队即将回来,而这边他们想要的犯人迟迟没有出现,他们当然害怕,只怕绍廷一旦回来,彻查学生游行群众动乱的事情,从这几个囚犯身上查到了他,便大势已去了。只是我虽让你放消息出去,要押送犯人,跟他借调了人手,可时间一拖再拖,让他不由得不慌张起来……他也是怕留在郾城的兵力太多,定然对他不利,所以才出此下策,想要将兵力调走。” 杜百泉摇头道:“说起来,汤彦也可算得上是个人才,昔年在督军手下,也立国不少功劳。他的脑筋,连督军也都赞赏的。看看他从代督军离开郾城,策划学生动乱开始,这段时间搞出来的这么多事情,也着实不算简单了。单是这份心计,我老杜便自愧不如。” 顿了一顿,杜百泉续道:“不过,有你大小姐在,他的心计再厉害,也终究瞒不过你去。” 连城微微一笑:“他若只是在军中,安安分分的,纵然心中怀有野心大志,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可是派人假造学生游行群众动乱,想要控制督军府,又炸死动乱的头领以图杀人灭口瞒天过海,这份狠戾之气,可就暴露无遗了。如此之人,想要继续在军中谋划大事,可也将孟连城瞧得太也无用了。” 连城缓了缓,又道:“不过杜叔叔,一开始便发现汤彦有异心的,还是绍廷。那时候汤彦在军中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异动,绍廷这份敏锐,也是很难得的。” 杜百泉连声答应,随即又道:“大小姐,你当时究竟是怎么察觉,那份告急的电报是代督军所发?明明发来电报的地址,大概就是代督军驻军的地方啊……而且,也是用军中的密文所发……” 连城长眉微蹙,沉吟片刻:“总之感觉是假的,若是代督军当真告急,应该会直截了当说明是否需要增援,需要增援多少,汤彦似乎是在担心,怕要求的人数多了,咱们说不定会想法跟代督军联系,若是要求的人数少了或许又不能牵制我们,所以索性只以代督军的口吻说了军情告急。” 杜百泉点了点头:“看来似乎是这样的,我万万想不到这么细。汤彦已死,也无法找他问个清楚了。” 连城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却并不说话,似乎还在想着什么。 杜百泉并未发现连城的异样,续道:“那天紧急召集了一万士兵之后,我便带着部队出发。遵照大小姐的吩咐,将众人分成了前行军,左翼、右翼、中军和后军行军。一路上分派我的亲兵带队前军、左翼军、右翼军,后军,而汤彦的三千多人,则编在中军之中。在傍晚时分,四下突然合围,将汤彦的手下就地制住。不过,大小姐交代过,一定不能对他们擅自动用武力,况且他们当时本根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成功的时间,比之大小姐的预料,晚了半个钟点……” 想起前一天晚上,等候汤彦消息时候的忧心如焚,连城不由得喟然。 第93章 是六个 “等我们赶回郾城,又不敢走漏风声,所以已经是早上了。我命人将这三千人看守在一处隐僻的地方,然后又从军部集结了最后能用的人手,赶到之时,大小姐已经被汤彦的人手围起来了。汤彦的人分了两重,当时跟着汤彦围在大小姐周围约有两千,还有一千由方训文带领,大约在几里之外,刚好被我迎头撞见。”杜百泉道。 “所以杜叔叔,你是跟方训文的人交过手,并将他们都制服了。”连城微微一笑。 “大小姐,卑职向你请罪。”杜百泉忽然站直身子,然后郑重躬身道歉。 “什么事杜叔叔?”连城奇道,“你是说跟方训文的人打起来的事情吗?事出仓促,况且杜叔叔一定已经将死伤降到最低了,不是吗?” 杜百泉闷闷摇头:“可是当时方训文困兽犹斗,定要鼓动手下突围,当时情况紧急,方训文还是被乱枪打中死了。我也算得无能,竟没有看到是谁开的枪,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方训文自己的人,竟然查不出来了。” “方训文既然已死,是谁动的手,都不要紧了。”连城轻轻摇头,心中的情绪却并不表露, 方训文死了,汤彦也死了,那么汤彦背后的势力究竟是谁,线索可就渺茫得很了。 “汤彦和方训文身边,都有副官亲兵吧……” “大小姐是想着落在他们身上查问汤彦叛乱的事情吗?”杜百泉忙道:“这一点,代督军也都已经着手行动了,不过动乱之下,他们几个的亲兵死伤了几个,剩下的几个代督军已经关起来了,只是……似乎没有能问出来什么。” 连城点了点头:“既然绍廷也已经想到,我就不必操心了。杜叔叔,我另有事情要问你。” 见连城的神色十分郑重,杜百泉也警惕起来,不由得向着病房的门窗看了看。 连城微微一笑:“他不至于来听的。” 杜百泉有些不好意思,连城微笑道:“不要紧的。我只是想,他想要知道些什么,总有别的法子。” “是了,傅大帅恐怕也在调查此事。”杜百泉恍然大悟。 连城神色虽然如常,目光中却带着几分警惕,璟存想要知道什么,何尝需要偷听,也根本用不上傅大帅。他真正的本领,连城见识过,却并没有全部见识到,连城只知道,深不可测。 连城又道:“当天汤彦所乘的那部车子爆炸,你后来可曾见到?” “代督军比我先到,据他说有一点很奇怪,车子是从尾部炸开的,并不是轧到了炸弹而引起的爆炸,所以车头尚有一小部分没有被炸毁,除了司机的尸首损坏较轻、汤彦还留有半幅躯体以外,其他人都已经是血肉模糊,地上也炸出了一个坑,还有零散的汽车,分辨不出了。”杜百泉道。 连城的神色有些失望又有些迫切:“那……可否查得出,一共有几个人的尸骸?这……这……应该分辩得出来吧?” 杜百泉也明显看出了连城的紧张,奇道:“不是三个亲兵押送杜百泉上的车吗?那么连同司机,不是应有五个人吗?” 连城的神色十分郑重:“不,是六个。” “六个?”杜百泉惊道。 “还有一个人,根本没有坐在车上,可是,同样被炸死了,而且,应该是尸身被炸得最惨的那一个。” 杜百泉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地道:“是有人,去炸了那辆车!那是……那是想要汤彦的命!” 连城点头。 “是汤彦的手下吗?”杜百泉问道。 连城侧首:“杜叔叔何以这样以为?” “难道不是吗?”杜百泉奇道:“杜百泉威胁部下,手段卑劣。有人怀恨在心也是有的,而且这次行动之中,也只有汤彦这只老狐狸,竟敢在小姐的回路上布下炸弹。说明他手下的人本就有炸药在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终把他也炸死了。” 连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眼中却带着隐忧:“可是炸得那样惨,恐怕什么都找不到了。” “我自当尽力!代督军说军中内乱,不宜声张,以免外界对军中有何不利评论。所以那些尸骸,昨天便已经掩埋,应该就地掩埋在不远的地方。”杜百泉道。 连城道:“那就有劳杜叔叔,再去调查一番。” “大小姐还有什么事吩咐?” “还有一个地方,请杜叔叔你,亲自去细细看一遍。”连城目光凛然,低声将昨天那个狙击手的大概方位,向杜百泉描述了一遍,“什么痕迹都行,都要记下来。我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也开了几枪,或许在那附近有弹痕。” “是,属下自当尽心。”杜百泉犹豫了一下,又道:“看来这个狙击手,也是汤彦布置下的,拦在大小姐的回路上,想要对大小姐不利。不料汤彦却先被炸死了。” 连城轻轻一笑:“说不定那人还在附近出没,杜叔叔,你去查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杜百泉忙答应了,告别连城走了出去。 连城颇感劳累困倦,深深叹了口气,却并不安睡。若是事情都像杜百泉推算得那样简单,倒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璟存在连城的一再要求下,终于也接受了医生的建议进行治疗。 本来璟存的伤是外伤,本不应跟连城住在同一间病房的,况且连城的病房本来就只有一个床位,是璟存好歹跟劳医生磨了半天,甚至说自己不要治病了,劳医生才勉强同意的。 连城觉得好笑,劳医生这般尽责,却被璟存拿来当成了不讲理的依据。 原来医生的本命叫做劳伦,刚来中国的时候,喜欢人们称呼他为劳医生,颇以自己有一个中国的姓氏为喜,后来才明白自己的“劳”跟中国人姓氏里的“劳”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是大家都熟悉了这个称呼,却也改不掉了。 看着璟存挺大的个子躺在那里无聊又无奈地瞪着眼睛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滴下,连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你不也是躺在这里?”璟存侧首看着连城,瞪大眼睛道。 连城只是觉得好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点滴:“我似乎马上就可以自由了,看来你还早着呢。” 璟存看着连城将要滴完的点滴瓶子,吃了一惊,忙道:“劳伦说了,要你在这里住一个礼拜时间。你想干什么?” 连城微微一笑,拉了拉床头的电铃。 璟存也是一笑,不再追问。 连城奇道:“你笑什么?” “你叫了护士来,正好省了我的事。我也不用再叫一趟了。” 连城怔了一怔,随即脸上掠过红晕:“你也要叫护士给你拔了针是不是?然后你就算是自由了,可以拦住我了是不是?” 璟存轻轻叹了口气:“我对你,有时候真是无法可施,所以才出此下策。” “可护士小姐是不会听你的话的。”连城道。 “不过是从血肉中拔掉一根针,我自然也可以。”璟存扬了扬手。 连城无奈摇了摇头:“我不会自己走掉的,你……你放心吧……” 话音刚落。护士便走了进来,给连城拔掉了针,再次郑重警告璟存不要乱动手臂,然后方才离去。 看着连城缓缓起身,朝着自己走来,璟存忍不住惊奇道:“你……你要干什么?” 连城微微一笑:“我要趁着你不能动,一拳把你打晕过去,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璟存一怔,方才醒悟连城是在说笑,摇了摇头,笑道:“好啊,你想怎么打,我都奉陪。我只用一只手,你用两只手,如何?” 连城举了举尚且抱着纱布的右手:“要打就要公平,我也只用一只手,何必占你这个便宜。” 见连城果然走到自己身边,伸出左手轻轻揭开自己身上的薄被,璟存诧异地笑着看着连城:“你果然是……要占我的便宜……”这笑意里,有惊讶,更多的,居然是惊喜。 连城不由得脸上一红:“我看看你的伤口,你想到哪里去了。” 璟存闷闷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你要对我轻薄一番……” 连城的俏脸又红了几分,却也不跟璟存多说,轻轻揭开肩头外面的两层绷带,之间里面的几层,已经被血渍浸染得红了一片。 “子弹……子弹打进去了吗?”连城的手轻轻发颤,“有没有,伤到骨头?” 想到张新娃的肩头,被子弹击中,昨天动了手术,今天也还没有醒过来,连城的声音透着害怕。 璟存微微一笑:“如果伤到了骨头,我还能躺在这里吗?早被劳伦关起来做手术了。放心,只是……只是擦伤……” 连城向着那伤口凝视片刻,又看向了璟存的脸,朗若流星的眼中光彩已经暗淡,眼底甚至还带着血丝,嘴唇显得有些干,整个人的那股英气,似乎都褪了色。 第94章 我也看得出神了…… 连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发胀。连城心中微微一惊,霎时间许许多多情景又涌上了她的心头。璟存跟她说的那些话,璟存促狭地搂住她的腰,璟存抱着她回到督军府,璟存在她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出现在了她面前…… 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举止轻佻却没有越矩的举动,有时口舌轻薄却没有非分之举,只是在这段时间的伴随之中,渐渐让人生出了情意。 连城忙别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恢复到平静的神色,帮璟存绑好绷带:“这次一定要好生养伤,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那你呢?”璟存问道。 “我在这里照顾你啊,省得你以后再抱怨,说我把你一个人丢在了医院。”连城微笑道。 璟存有些意外地看着连城,忽然柔声问道:“连城,你眼睛怎么红了?” 连城垂首不语,她知道璟存目光敏锐,既然被看了出来,否认也不过是欲盖弥彰,只是直承其事,连城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莽撞了,好不好?”璟存的声音语气,温柔得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味道。 连城本来已经尽力止住了那股流泪的激动,被璟存这样温声细语地安慰,鼻间又是一酸,眼泪忽然便充满了眼眶,跟着滴了下来。 璟存手足无措地给连城擦了擦眼泪,见连城的眼泪仍是大颗大颗滚下来,还扭过头去不让他擦拭,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连城蓦地流泪,早已经十分不好意思,别过了头不想让璟存看见,却听见他这一声长叹,似乎无限苦闷的样子。 连城慢慢止了泪,问道:“你怎么了?” 璟存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我要死了……” 连城吃了一惊,伸手试了试璟存的额头,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但看他的脸色,的确很是不好,忙道:“哪里难受?我叫劳医生来!” 璟存一把抓住了连城的手,方才自己的脸上,仍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是这里,难受的很……唉,我快死了……” 连城虽然不知道璟存什么意思,却也知道他又是在胡说八道,挣开了璟存的手,愠道:“你还在拿这个开玩笑!” 璟存叹道:“我是说真的啊。一天惹你哭了两次,我真是……真的是……没脸活下去了……” 连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伸手推开了他,却也终于止住了眼泪。 琳儿得知消息之后匆匆赶来,自然又大大悲喜了一番,见到傅少爷跟小姐都受了伤,更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又知道小姐原来已经受伤了一天多的时间,而她却刚刚才知道,不由得十分懊恼。 连城动念很快,忙对璟存道:“只怕父亲母亲一会儿也到这里了,你快回自己的病房去。” 璟存的点滴已经打完,一只手垫在脑后,睡在对他而言长度十分局促的病床上,倒睡出了惬意的样子。 连城顿足道:“你若是赖着不走,我就换病房了。” 璟存有些无奈地挥手:“琳儿,去找劳医生,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琳儿忙去取来,璟存随手将一包东西抛在床上,伸手便开始解身上的扣子。 跟着,居然将上衣褪了些下来,露出了一个右肩膀和半边后背。 琳儿虽然跟着连城嫁到了傅家,但也只是收拾收拾房间,给少爷小姐伺候些茶水,倒从来没有做过伺候少爷更衣这样的事情,傅少爷和大小姐更没有在她面前有过亲密的举动,更没有见过傅少爷赤露身体,不由得“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璟存背对着她们,也不转身,只道:“哦,琳儿你出去看着门。” 琳儿如蒙大赫,忙转身跑了出去。 连城也想跟出去,但终究又觉得不妥,却又不能站在这里直盯盯地看着,索性背转了身子。 “哎呦……”璟存似乎碰疼了伤口。 连城忙问:“怎么了?你非要这个时候换衣服吗?” 璟存的声音带着痛楚:“没事的,刚才不小心碰了一下,哎呦……没事,我一个人就行了……” 眼看璟存将手臂举在半空便不动了,那边还露着半边后背,连城又是叹气又是好笑,摇头走了过去。 站在璟存面前,却是整个赤裸的上身,衣衫半褪,左肩绑着纱布,却胸口腰腹,却是毫不掩饰地现在连城眼前。 连城在军中长大,自然也见过光着脊背的士兵。 可是今日,一站在璟存面前,看到他胸前和腹部隆起的肌肉,却不由得满脸发烧。 “看什么?好看吗?”璟存扬着嘴角。 连城倒也不似平时,听到璟存口舌轻薄便要着恼,这一次却只是脸更加红了几分,一面忙伸手去拉上璟存的衣襟。 璟存含笑垂首看着连城,直到连城将他的一条手臂又穿进了上衣,将胸前的扣子全部扣好,璟存方才嘴角含笑:“我要换衣服,你怎么反而把它穿上了?” 连城一怔,抬头对上璟存含笑的眼睛,含羞带恼:“你既知道穿错了,怎么不早些说话?” “我看你在出神……”璟存轻声说道。 连城的头垂得更低了几分,方才她的确是神思不属,尤其是闻到了璟存身上的那股气息,想到往昔数次倚在璟存胸前身边,也曾闻到他身上这样的气息,心中动了柔情,所以一时什么也不及想,也是什么都想不到,只是恍恍惚惚地给他扣上了纽子。 璟存顿了片刻,将连城的神情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方才又轻声道:“我也看得出神了……” 连城是将门虎女,天性中便带着几分英气。而当年风传,孟仲达的两房妾室,连城的母亲许氏和绍廷的母亲李氏相争甚烈,许氏最终落了个红杏出墙,被赶出督军府抑郁而终,李氏终究也没有当上正房。 这一番争斗,虽然丝毫没有影响孟督军对连城的宠爱,也没有影响督军之位的传承,但连城从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性格自然多了几分冷傲,少了几分富家娇女的娇羞之气。 璟存见过连城的聪慧机智,见过她的决断果敢,见过她的运筹帷幄,见过她的敏捷身手,也见过她偶尔露出来的小儿女的娇羞之态,但方才这般,心动情动,却是连城第一次,像个刚嫁了人却未经人事的女人一样。 听璟存这样说,连城缩了手:“你自己换吧。” 璟存也不多说,抬起手便是呻吟。 连城果然叹了口气,重新伸出纤纤十指,一颗一颗解开了璟存身上的纽子。 解衣不比穿衣,眼看着璟存的胸膛又一点一点的露了出来,连城红着脸一语不发,也不敢去直视璟存的目光,匆匆从衣包中拿出新的衬衫,小心不触及璟存的伤口,忙忙给他穿上。知道璟存的手臂有伤,便连西装也一并给他换好。 连城看着璟存胸前一片雪白的衬衫,长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只觉得这一番又紧张又慌乱,倒比费神思考怎么对付汤彦他们更加辛苦些。 “这就完了?”璟存看了看连城,又看了看床上小包里还剩着的一条裤子。 “这……”连城吃了一惊,“我怎么……” 璟存只是含笑看着连城,见连城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下定了决心,要蹲下身去,忙一把将连城抱住,在她耳边轻声道:“逗你玩的……我自己换就可以了。” 连城早已经面红过耳,好在将脸埋在璟存身前,知道不会被看到。缓了片刻,方才低声道:“那你……伤口会不会疼?我帮你……也可以……” 连城的声音越说越低,璟存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道:“你再帮我换,我当真要受不了了……” 连城一时未能明白璟存的意思,只觉得璟存将她搂得甚紧,想动也不能动,正待要问,却忽然察觉耳边璟存的心脏砰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而脸蛋贴着的衬衫之下,璟存的肌肤也越来越烫,心中方才有些模模糊糊地恍然,羞涩无已,抬起头来,却见璟存正凝目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璟存看见连城抬起头来,双颊火红,樱唇微张,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羞怯却又温柔,再也忍耐不住,一只手揽着连城的腰,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脑后,向她唇上吻去。 连城伸手撑拒,感到璟存肩头微微缩动,忙住了手,双手轻轻搭在璟存的双肩,丝毫不敢用力。 然而璟存的手臂越收越紧,手臂的力道如同他的吻,越发霸道了起来,绝不是被连城轻轻一挣就疼的模样,只是连城早已经沉醉在深深一吻之下,便似是前天失了血之后一样,脑中眩晕,却无法理会璟存的力气,是否用的有些大了。 第95章 你舍不下的人 “少爷,大小姐,楼下似乎是绍廷少爷的车子来了……”琳儿叩了叩门。 连城一惊,忙伸手去推璟存,璟存却只是缓缓放开了手,全然没有连城的着急。 连城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怔了一怔,忙忙跑了出去,正和琳儿撞了个满怀。 “小姐,你怎么了?”琳儿抱住连城,看她双颊火红,神思不属地跑出来,倒吓了一跳。 连城忙定了定神,片刻后方才平静下来,摇头轻轻一笑。 “小姐,伤口还疼吗?”琳儿小声问道,尽管这个问题,她刚才见到连城的第一眼,已经问过了,但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她想来,被刀子割破了血管失血到晕倒,那可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连城看着琳儿,小小的脸上尽是担心,心中一阵怜惜:“真的不疼,你知道,我有伤口什么的,总是好得特别快。琳儿,绍廷回过督军府吗?” “还没有……听说少爷一直在忙。”琳儿似乎有些闷闷的。 连城很快明白了琳儿的心思,抿嘴微微一笑:“眼下我还要在督军府住上一段时间,咱们晚些回傅家。” “当真!”琳儿一喜,随即看到连城脸上的笑,不由得红着脸低下头去,小声道:“那……那怎么行!总不能老是让姑爷两边跑来跑去。你看这段时间他每天从傅家将你送回府里,一清早还要自己回去,多么辛苦。虽然大家都知道姑爷对小姐好,小姐也当体惜他才是……小姐给姑爷换衣服,为什么你自己一个人先跑出来了?以前小姐你受伤,姑爷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一次轮到连城不好意思,不等琳儿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好好说一句话,你怎么总能牵扯到姑爷身上去?你以为拿着姑爷当挡箭牌,我就不会再说你了吗?你小心再这么喜欢嚼舌根,我就找个机会把你打发出去……嗯,我要打发你走,自然是给你找个好去处,我想想郾城里,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少爷配消受你呢……” 连城故作沉思,琳儿羞得满脸发红,拉着连城不依:“小姐,你又说这些话做什么,我说过,要跟着你的……” “跟着我?”连城笑道:“那好极了,傅家老爷太太说想给璟存再找一个好的人收着,都说了好几次了。不过,你好像不喜欢傅少爷……”连城敏捷,话音未落,便闪身躲了开去,琳儿一伸手抓了个空。 见琳儿微微顿足,嘟着嘴不依不饶,连城笑着一退,忽然“啊”地一声轻呼,原来是后背碰到了什么人。 连城慌忙回头,才发现璟存正站在身后,含笑看着自己。 正在这时,琳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老爷,太太,绍廷少爷,你们都来了。” 绍廷穿着军装,想是从军部过来,没有时间换衣。而傅大帅和太太两人则是从家中出来的样子。 绍廷的目光落在连城和璟存身上,一如他没有丝毫晃动的身形。 连城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妥,忙让开了两步,璟存却只是微微一笑:“爸,妈,绍廷,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我们来看看连城的伤势怎么样,刚好遇见了绍廷。”傅坚微微一笑:“看起来连城好多了,倒不像外面传的那么严重。” “我……” 连城刚刚开口,璟存便接过了她的话:“劳医生说连城体质太弱,又有晕血症,手掌割破了之后,流了不少血,又受了惊吓,所以晕了过去。” 连城心中诧异,不知道璟存何以这样说,但既然璟存已经开口,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同样疑惑的还有绍廷,连城从绍廷眼中一掠而过的惊异之中,便也知道他也在疑惑,只是绍廷也是一样没有开口。 所以连城及时拉住了琳儿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多少什么。 “璟存,你怎么样?”傅太太这句话已经忍了许久,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怎么听说你也去了那里,听说你也受了伤?” 璟存笑得甚是轻松:“妈,你这都是听谁说的,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说着举起手臂,转了半个圈子示意傅太太看。 连城侧首看着璟存,却不敢多看他的左肩,她此刻已经明白,为何璟存会匆匆换了新的西装,为的便是不让傅大帅跟傅太太发现。 她明知衬衫之下便是重重纱布,里面的几层纱布已经被血染红,明知璟存此刻的轻松,实则是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却也只有暗暗攥起了手。 劳伦很快也迎了出来,将傅大帅和傅太太请到了会客的地方。 连城微微一惊,生怕他们从劳伦的口中得知的情形与璟存所说不同,然而侧首看见璟存坦然的微笑,便知道劳伦也已经受了他的交代。 准备好放在劳伦那里的干净西装,已经串了口供的劳伦,还有这幅满不在乎的神气…… 连城轻叹,璟存的安排,一切都是这么到位。 绍廷则走进了连城的病房,看到房间里多了一张病床,也只是眼中微微掠过一丝异样,随即便是神色如常。 有绍廷在场,惯例是与连城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倒是璟存问了些三省边界的情形,没有涉及什么军中的隐秘,但也不是平时报纸上那些司空见惯的报道。 傅太太终究是挂念儿子,片刻之后便也跟着到了病房,见旁边另有一张病床,微微一怔,看着璟存。 “我昨晚便睡在这里,照顾连城。”璟存笑道:“不过她昨晚还没有醒来。” 傅太太似乎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何不让连城回家里住,咱们也好方便照顾,人手也方便些。要打点滴,就请劳医生每天过去就好了。” 医生上门诊治,原是很平常的事情。像傅家孟家这样的人家,有的是因为病人不便外出,有的是不想声张,有的单纯是因为身份地位,所以常常请了医生到家里去。 璟存却直接摇了摇头:“家里人多,还是这里清静。再说劳医生也不能随时守在家里,还是在这里方便一些。” “那你……”傅太太总算忍住了自己的话,转而说道:“那我再派两个丫头来,跟琳儿一起服侍。” “妈,这里是医院,要那么多丫头干什么!不是有医生护士吗?”璟存笑道:“有琳儿来帮忙就够了,连城又不是不能起身。” 傅太太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傅坚在门口笑道:“璟存说的是,来太多人,医院也不会同意的。连城,那你好生在这里养着,等好转一些,便回家去住,比这里究竟方便许多。”说罢,便同傅太太一起走了,璟存送了他们一起出去。 琳儿犹豫了一下,也悄悄走了出去。 沉默片刻,绍廷方才道:“这段时间,多亏你了。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孟家的人为孟家军做事,何须感谢。”连城淡淡地道。 “那次若不是你从医院换了我母亲出来,或许情形又很不一样了。”绍廷神色肃然:“至少,你救了她一命。” “我无意救她,这你应该知道。不过我不喜欢借刀杀人,更不希望汤彦用她来要挟孟家什么。”连城冷然道:“所以只要那天汤彦手下假扮的学生群众看准了任何一个重要的人质,我都会去换了他。不过那个人,恰巧是她罢了。对于她,我一定要亲手报复。” “你敢!”绍廷声音很低,却满是警示的意味。 连城淡淡一笑:“打了这场大仗回来,我以为你会变了许多。” “你倒是变了不少。”绍廷的嘴角,也带上了一丝冷然的笑:“你对傅璟存,有几分真假,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吧。” “我是傅璟存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跟他之间,还有什么真假?”连城的神色有轻微的触动,但冷静之后,言辞却是丝毫不让。 “无妨,反正我从未在意过你跟他的真假。”绍廷冷淡地微笑:“反正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会是……” 听到楼梯口有脚步声响,绍廷及时停止了未说完的话。 “你以为我怕吗?”连城微微一笑。 绍廷转身去开门,门打开之前,忽然回头,低低对连城道:“你舍不下的人,比我多就够了。” 连城心中一惊,知道绍廷所说的是事实却又惊异于他为何会知道。难道,是戴叔,还是士颐,他们已经暴露了吗? 又或者,是梦月儿的身份,被绍廷知道了吗? 连城飞快地思索又飞快地排除这些可能,戴叔和士颐的身份不会有人知道,而梦月儿,他自己尚且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那么,绍廷所指…… 连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已经走到门口,正在跟绍廷道别的璟存身上。 第96章 愈合 “你倒很懂得在父母面前,不拆穿我的话。”璟存悠然倚在自己的病床上对连城说话,似乎劳伦给他换下血淋淋的纱布,丝毫不觉得疼。 连城轻笑道:“其实我特别想拆穿你。你把我说得那么没用,什么划破了手掌也能失血过多晕倒了。若我划破的是手掌,任凭怎样,我也能想法止住血,当然也不会失血那么久才发现了。”她既然知道劳伦跟璟存的关系不一般,便也不再劳伦面前过于忌讳。 璟存微微一笑:“我自然有我的用意,或许你已经想到了。” “我若想不到你的用意,也就不会任由你将我说得那么没用了。”连城亦是一笑。 劳伦看了看璟存,又看了看连城,满脸都是不解之色。但也并不多问,皱眉处理好了璟存的伤口,叮嘱他不得再乱动,又叮嘱了连城一番,方才出去。 琳儿在医院尽心服侍璟存和连城,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人来打扰。 连城手腕上的伤口比较细,也并不深,加上她的体质一贯如此,伤口好得很快,不过是失血之后的虚弱之症,和近来的过度劳累。在医院静养,休息得好了,康复得便很快。 倒是璟存左肩上的枪伤,虽然不是子弹穿过的重伤,但也将皮肤肌肉伤得不轻。这是需要时间愈合的外伤,丝毫着急不得。 只是静卧养伤,对谁来说都是一件枯燥无聊之事。连城知道自己也做不到,之前受伤在家,不管琳儿怎么劝,都不能让连城多躺一天。所以连城一开始,也十分担心璟存是否能安心养伤。 没想到璟存倒是安于现状,丝毫没有露出着急的样子,只是跟连城絮絮闲聊,偶尔调笑两句,看着连城娇嗔之态,眉眼间皆是温柔的笑。 连城忽然想起了之前不久一次在车子上,璟存跟她闲聊,偶然说起的一些话,便向璟存道:“你在外面留洋的时候,曾学过关于工业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么问?你很感兴趣吗?”璟存微笑道。 “我记得那一次,你跟我说起过,我们的工业,与很多国家相比,还十分落后,我们现在生活所用,汽车枪支不用说,都是洋商的厂子生产,日常要用的衣料鞋子,小到一根火柴,好多都离不开洋人的工厂。”连城道:“可惜那一次你好没有说多少,便看见了洋人货仓的火灾……” “你还想听什么?” “你留洋一定学了很多,都讲给我听听啊。”连城颇有些遗憾地道:“我连私塾也没上过,现在的学校就更不用说了,至于洋学堂,也只有听你说说了。” 璟存微笑:“你这是在跟先生请教吗?讲给你听倒不妨,可是我白白给你讲那么多,你拿什么谢我?” 见连城被逗得有些着急又有些害羞,璟存方才微微一笑,给连城讲了他的所知所学。 连城跟着父亲孟仲达,到过很多地方,算得上见多识广,孟仲达疼爱女儿,教导他军事兵法,从无丝毫保留,也从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所顾忌。孟仲达常常请了家庭教师,教连城学习,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都学过一些,他思想开通,也与洋人打过交道,知道如今的学堂里,有洋文课程,所以也请了人教连城学过两三种洋文。 连城本性聪明,再加上这些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经历见识,腹中才学,自然是极为不凡、人所难及的。 但听了璟存的这些话,连城却似是重新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的一般。 工业,经济,工厂,商行,复兴…… 这些连城并不是没有涉猎过,也不是没有听人谈论过,只是璟存的谈论,是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地方,使得连城的目光也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不过连城对事物都有自己的理解,并不是一味地听,时时会对自己听不懂的地方追根问底,有时也会发出一些议论,而对于自己不能认同的地方,也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璟存有时很是赞赏,有时连城说得不对,也只是微微而笑。 一连数日,两人便是这般。 不但璟存从来没有流露出一点焦急的意思,连城也不觉得住在这简单的房间里,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其间杜百泉来过两次,璟存很是自觉,并不留在房间。 果然汤彦所乘坐的汽车炸毁的地方,血肉模糊的残尸勉强可以分辨出是六个人。 这一点杜百泉确认了,可是对连城的分析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六具残尸,除了汤彦和司机的尸体较为完整,且衣服与旁人不同,可以辨认出来之外,其余四个人,都是肢体残碎。尤其是其中一具尸体,几乎已经全部被炸碎,那显然是拿着炸弹躲到了车子后面的那个人,也是连城所想找出来的那个人。 只不过爆炸现场已经极其惨烈,就近将这些残肢残骸掩埋之后,更是将有限的线索又消磨了许多,从残存的遗体上,却已经无法分辨,这人所穿,是否是孟家军的军服,更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事。 “这原是在预料之中。不过,至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确认这个人,究竟是否来自军中。”连城道。 “是,我这就回去请示代督军,下令各个队伍,清点自己的人。”杜百泉道。 ~~~ 看着连城的身体康复得极快,劳医生也是十分高兴,璟存的是外伤,本就愈合得慢,不过由于连日静养,也已经开始渐渐愈合。 有一日坐在阳台晒着太阳,璟存忽然问道:“你在这里陪着我,不会觉得无聊吧。你会不会还像上次那样,把我一个人留医院里了?” 连城在他身后笑道:“那要看你肚子里有多少东西了。你若是说两日便没的说了,我说不定便会觉得无聊……不过听你说的,很是深奥,我想要一时之间都领会了,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要把这些东西细说明白,恐怕还要一段日子呢……” “你没有上学,当真是太可惜了。”璟存回头笑道:“不过你这些年知道的东西,在学校是一定学不到的。你若喜欢,将来我可以带你到伦敦去,拜会我曾经的导师欧文先生,你的那些问题向他请教,他一定十分欢喜。” 连城侧首微笑,天真无俦:“你们在外国的学校,每个人都有一个专门的导师吗?” “每个导师会有数名学生,每个学生也有几位导师,有的管理生活,有的管理你的学业,还有的会照顾你的心理状况……就像现在的教会女中,也有照顾学生饮食起居、心理情况的修女嬷嬷。不过通常,是以负责学业的那个导师为主要的。” “嗯,那你在留洋的时候,不是曾经在不少学校学习过吗?那你岂不是会有很多导师了?” 璟存的笑轻松随意:“有的学校只是挂名,算是游历学习,时间短的不过几个月,自然也识得一些有名的老师,不过欧文才是我接触最久的导师。” 连城轻轻叹道:“你去过的地方可真多。你之前说,那些欧洲国家的话有些相似,那么你到其他的国家去呢?” “其他?”璟存道:“没有更多了啊。” “那出了欧洲呢?”连城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只是目不转瞬地看着璟存:“欧洲以外的国家呢?” “我留洋也只有几年的时间,连欧洲的名校也没有走完,走来走去,也都是在欧洲之内的。”璟存神色如常。 连城轻轻“哦”了一声。 过了片刻,璟存又似是无意间提起:“是了,我还去过一趟日本,不过只是去京都浏览了一趟风物,那里有一个我曾经的同学在,他懂得日本话。” “日本的风物,跟我们的应是差不多吧?” “几乎都能找到一些影子,又多少有些差异,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也有很多,比去其他国家,更容易适应一些。”璟存仍是神色如常,“你看有些日本人开的居酒屋,布置什么的都与我们很多东西很是相似。” 连城点了点头:“早些年我父亲跟人谈事情,倒是带着我去过一趟日本人开的酒屋。不过父亲不喜欢那里面小巧紧凑、让人感觉局促的布置,说是太显小家子气了,所以后来也没有再去过。那次的事情,我记得也是不欢而散,什么也没有谈成,他后来跟我说,觉得那个人也是一股不大度的样子。” 璟存朗声而笑:“父亲的脾气当真是耿直。难为他在这人心难测复杂环境里,还可以保持这份耿直。不过父亲对你也真是好,这些话,也直言告诉你。比之仅仅保护你的那种呵护,这种方式,才更加好吧。” 连城怀念父亲,出神良久。 但是只要想到父亲,便难免想到母亲,那个因为红杏出墙的罪过,被赶出家门,贫病凄凉交加而死女子,跟着,便想到了绍廷,士颐,想到了梦月儿…… 璟存见连城怔怔不语,神色却在瞬息间变化,走近她去,握住她的手:“在想什么?” 第97章 幽篁 璟存见连城怔怔不语,神色却在瞬息间变化,走近她去,握住她的手:“在想什么?” “父亲走了快一年了。”连城道。 “总算他走之前,你已经出嫁了。也算是没有遗憾。”璟存温声安慰。 连城心中忽然一震,与傅家的这门婚事,虽然之后因为父亲病重,是绍廷从中安排,才使得傅家答应了,可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反对的意思,父亲固然有病重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可也有过神志清醒的时候,果真,父亲并未反对过,反而,是盼着自己的婚事快快定下,快快了结。 父亲疼爱自己,是绝无可疑的,难道,这场婚事,当真,也有父亲的考虑在内,当真,不只是为了孟家吗? 可是,父亲为什么,看中了璟存? 父亲在自己之前,便认识他了吗? 父亲对他,足够了解吗? 连城仰头看着璟存,只见他眼中温柔的神色如同一湖春水,温柔荡漾,让人不由自主地要陷溺进去。 璟存伸手轻轻揽着连城的肩头,连城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有些思念父亲。” 连城轻轻倚在璟存身边,视线落在了窗外明亮的光线里,没有焦点也没有目的,只是眼神之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担忧和疑惑。 而璟存侧首看着连城,虽然无法正面触及她的目光,却也看得到她半边秀脸上,悠悠沉思的表情。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连城,没有再说话,而璟存的目光,带着洞悉之意,仿佛,能够看到连城的目光,也能够看到其中的含义。 如此在医院里整整住了十日有余,璟存的伤也好了许多,连城便应了他的要求,收拾好出了院。 璟存定要亲自驱车,载着连城。 走了片刻,连城看璟存所走的路,既不是往傅家去,又不是回督军府,奇道:“这是去哪里?”璟存微笑不答。 车子渐渐走到了一个僻静之处,向前望去,竟是一片竹林。 连城正在想这里怎会有这样一片好看的竹林的时候,璟存已经驱车,行进了竹林间的一条路上。 此时已经是春末,天气愈发温暖,人们也被这盎然的春意撩拨得蠢蠢而动,闹市之上,处处都是三三两两,迫不及待换上初夏打扮的年轻女子。 处处都是喧哗热闹,忽然走进了这样一片翠竹林,顿时让人觉得心生清凉。 连城欢喜道:“你怎知道这城里还有这么一片地方的?明明离城市的繁华地带也不是很远,居然有这样的清幽所在。” 璟存笑道:“喜欢吗?” 连城含笑点头:“能时时来看看,那就最好不过了。虽然算不上世外桃源,也是个极好的地方了。” 璟存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略略加速,转过竹林,车子停下的地方,是一所公馆之前。 公馆的房舍看起来并不是新建的,但本身便是一所极有气派的建筑,显然又经过了一番精心修缮,所以看起来气势轩昂,并不输于城中几所著名的大宅。 “这里……”连城略略迟疑,随即醒悟:“你是要拜会谁吗?” 璟存又是一笑,开门拉着连城下了车,与她并肩站在宅子之前,侧首笑道:“喜欢吗?” 连城微微一惊,很快便明白了璟存的意思,又看了看那所宅子,之间匾额上写着“幽篁”二字,又是一惊,片刻,方才回看璟存:“这是……你的宅子?” “这是你的宅子,你若愿意让我住进来的话,也可以说是我的宅子。”璟存道。 连城极喜欢这里的竹林跟这宅子的布局,只顾着细细打量,也不以璟存的笑话为忤,只是问道:“可是你怎知……怎知‘幽篁’二字?” “有幸见过夫人的墨宝,所以知道这两个字。”璟存笑道。 连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前两年闲来无事,画过一张图画,竹林之中一个小亭,小亭的匾额上便是“幽篁”二字。 连城读了不少书,画画只是粗粗学过一些,因为喜欢竹子,所以特别学了学,但画技笔力,都不算得精,只是偶尔闲来无事,愿意提笔一画的,也只有这一物。她随手作的画,自然都有下人专门收拾了,放在她的画册里。 若不是今天看到幽篁这个名字,连城恐怕自己也不容易想起,自己曾经还在一幅画中,给凉亭取了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 连城心中欢喜,倒不只是为了这样一所别致的处所,这样一所华美的宅子,而是因为璟存这一番心思。 “守卫都是我直接调集的,只负责保护公馆的安全,和听从你的差遣,不会干预任何事情。”璟存道。 连城正在想着璟存的话是何意思,果然听他接着说道:“厨子等人都已经齐备,你随手使唤的,让琳儿来还是你另找,你自己做主。” 连城睁大了眼睛看着璟存:“你……你不跟我……” “跟你怎样?”璟存促狭地笑。 连城脸上一红:“你回家去住吗?” “我回家你却不回去,我等着父亲母亲唠叨吗?”璟存笑道。 “那你……你去哪里?” 璟存叹道:“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好在郾城里面,可以容身的处所,还是很多的。” 连城皱眉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白白惹人议论!”说着看了看璟存,看着他一幅带着几分可怜又无奈的眼神,道:“你好好住在这里就是了,不过你……你得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不得……不得胡言乱语。” 璟存朗声一笑,甚是愉悦,同连城一道向着宅子走去。 警卫恭恭敬敬地敬礼开门,看着璟存左顾右盼,审视庭院布置的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连城恍然道:“你本来……本来救准备好住在这里了,是不是?” 璟存奇道:“是啊,难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住这里了吗?还是我有什么话,让夫人你误会了?” 看着璟存那幅认真好奇的样子,连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不过虽然两人一起住在了这里,璟存留在家中的时间,倒远远没有之前住在傅家府上的时候多。 每天早出晚归,总是说有公事要处理,这样以来,连城的活动,实则仍是十分自由的。 连城并没有让璟存将琳儿接了来,而是让琳儿在督军府住一些日子。小公馆里也并没有什么事情,连城自己也可以应付得过来。 住到幽篁的第三日一早,璟存离开之后,连城便也跟着出门,惯例连城没有坐璟存安置的汽车,而是走出竹林不远,雇了黄包车,到了戴叔看守的那座宅子前。 “已经有半个月不见了,大小姐。看起来你已经康复了。”戴叔笑道。 连城微笑点头,随即神色便又郑重起来:“戴叔,你看到了吗?见到什么了?” “大小姐,你说的是,那个狙击手吗?”戴叔的神色,也是一般地郑重起来。 连城的眼中有凌厉的亮光闪过:“是,原来你见到了。”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想到当日的情景而感到害怕,连城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戴全提起此事,亦是咬牙不已。 “到底是怎样?”连城忙问道。 “我奉大小姐的命令,你将几个嫌犯从警察署带出来的那一天,我便在你说好的地方埋伏好准备着了。” 要对付汤彦,连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这是和孟家军自己人作战。而杜百泉虽然对连城很好,毕竟他也是身在军中的,行事也有诸多掣肘之处。 况且杜百泉对孟家军极是忠心,虽然厚待连城,但也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孟家军的事情,从他一再暗示连城不要对孟家军做出越矩的事情便可以知道。 所以杜百泉虽然可靠,却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托付。 于是行动之前,连城找到了戴全。 孟军双全。 当年孟家军中有两个出名的虎将,一个是杜百泉,一个便是戴全。 后来因为某些事情,戴全从军中告退,不过无人知道他的踪迹,更没有人想得到,他竟投效在大小姐孟连城的手下,隐居在这深巷之中。 “我谨遵大小姐的嘱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能出手。我所藏身的地方地势颇高,好在有树木掩映,所以便于观察,也便于隐身。最开始听见的,是那片树林里的爆炸,就是大小姐回程路上的必经之处。” 连城点头:“那是傅少爷遇到的。炸弹是汤彦所设。” “汤彦在那里设炸弹?”戴全皱眉思索,片刻便即恍然大悟:“这恐怕是他的最后一条后路,万一被大小姐所俘,他会设法让大小姐葬身在这里。可是……傅少爷……他怎会知道?” 第98章 终究是璟存,帮了自己 连城道:“戴叔,我以前便跟你说过,我觉得他……傅少爷,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行动的前几天,傅少爷无意间看到了我的画的行动路线图,然后……然后在我经过那片树林之前,埋在树林里的炸弹,已经被引爆过了。” 戴全的神色也变得又是惊奇又是郑重,过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傅少爷其实是在……保护大小姐?” “他……傅少爷,那天在我行动之前,已经将我的路线,全部都走过了一边。”连城两次出口便是“他”,虽然自己很快意识到并且改了口,但声音不由得有些放低,脸上现出些腼腆之色,不过这神色很快便消失了。 戴全在连城垂首的时候,微微一笑,神色温和,便如同一个长者,看到了羞涩的小儿女一样。 “傅少爷当然不知道大小姐将会有什么行动……”戴全沉吟道。 “这个自然,行动是高度机密,除了孟家军中的几个重要人物,是没有人知道的。”连城端容道。 “傅少爷一定是从路线图中推测到大小姐将会有重大行动,不过他不知道行动的日期……我想……”戴全沉吟道。 “什么?”连城问得有些急切。 “傅少爷可能不止一次走过大小姐的路线。”戴全道。 连城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神色也是瞬间一变。 “怎么了?”戴全倒被连城的反应吓了一跳,“大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连城的脸上一红:“没……没有……我所想的跟戴叔你差不多,他看到路线图,应该是猜想到我会有什么行动。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在不知道行动时间的情况下,究竟是怎样……怎样找准是那一天的。” 连城的声音越说越低,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璟存当日经过了树林的爆炸之后,又顺着路线继续前行,终于又回到那附近,找到了已经快要无力支撑的连城。 连城自幼深受军中规则的熏陶,知道什么应当什么不应当。对于璟存看到那幅线路图,以及璟存参与到了那次行动之中,连城始终都是不以为然的。可是不管怎样,终究是璟存,帮了自己。 戴全看见连城有些出神的样子,只是微微而笑,缓了片刻,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大小姐对付汤彦的过程,我都远远看见了。汤彦的汽车被人炸毁,大小姐身边的亲兵被击中的时候,我也看见了。” 戴全说起当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尤其是想起连城身边的那两个亲兵被一枪一个击中额头倒地的样子,更是骇然。 连城虽有些短暂的失神,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听到戴全的话,也是心惊。 缓了片刻,戴全又道:“我知道汤彦不敢伤了大小姐的性命,反而是要拿着大小姐去向代督军威胁,所以虽然听不到大小姐你跟汤彦说的话,看不清楚整个过程,但除了有些为大小姐你担心,倒没有别的。可是……可是……我看着大小姐的车子经过我所在的山岗又逐渐走远,走到那片树林前停下来时,我便跟着看到忽然有人从一边冲出去,炸了后面的车子。” 戴全的声音有些发抖:“当时我并不知道大小姐你不在后面的那辆车子里,当真是……当真是惊得我……站在那里,想动也动不了了。” 连城伸手拍了拍戴全的手背:“戴叔,已经过去了,侄女不是安然无恙吗?” 戴全勉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没有缓和:“我跟着看见大小姐从前面的车子上走了下来,才知道那个人并不是针对大小姐而来。可是紧接着,紧接着……我便远远看到,大小姐你身边的亲兵……都跟着倒下了……我当时十分害怕,担心下一个,就会是大小姐你……” “接着是我的另外一个亲兵,他当时也以为,下一个便会是我,所以想要挡在我面前,结果他的肩头被子弹击中了。”连城道,“我记得当时在慌乱之中,我也朝着子弹打来的方向进行了回击。可是……我完全没有见到对方的丝毫踪迹。而我……也有幸捡了一条命,不过戴叔,我始终不明白,我既然没有射中那个人,为什么,他没有将我打死?他的枪法,想要打死我,轻而易举。” “他跑开了。”戴全道,“就在大小姐你开枪之后,他便迅速跑开了。我站在高处,看到了他在树木之间迅速消失的身影。大小姐,莫说当年我的枪法身手,远远及不上他,恐怕大小姐的枪法,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年军中能与之抗衡的,连督军在内,也只有寥寥两三人,而如今,恐怕只有自幼受督军训练的绍廷少爷,有这份本事。” 连城点头:“是。” 两人都是经过长期训练的人,对个人的枪法高低,素所深知,枪法这种本领,一来靠着勤学苦练,一来靠着高手指点,还有一点,那便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连城和绍廷或许是因为接触的早,或许当真是因为将门之后的缘故,在枪法上很早便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才能。军中许多人都是参军之后方才接触的枪法,固然也有高手,但成人之后开始习练,却少有能表现如此天赋的人。 不过连城究竟是女子,孟督军当年让她训练的时间远少于绍廷,而绍廷留洋的学校也是十分有名的军校,所以连城的枪法固然十分高明,但终究不如绍廷了许多。 “诚如大小姐所说,那人本来是能够杀了大小姐的。可是他并没有,所以我想……”戴全沉声说着,看着连城道:“他的任务里,本就没有对付大小姐这一项。” 连城惊讶愈甚,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人的来历……”戴全沉吟道。 “绝不是汤彦的手下。”连城道:“他找不到有这样本领的人,更不会干出这样的事。何况那时汤彦已经被炸死了,若是他的手下,定会鱼死网破连我一起杀了,又何必留我一条性命。” “是。”戴全点了点头,这个可能可以排除,余下仍是一片茫然,“我想最后受伤的那名亲兵,不是因为他动了位置所以没有打中他,而是因为,那亲兵要站在大小姐面前,那人怕子弹误伤了大小姐,所以偏了准头。” 连城又是一惊,但听戴全的分析合情合理,所以缓缓点了点头:“我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里。” “因为大小姐一开始就没有想到,那个狙击手并不是为了杀你。”戴全道:“所以大小姐一开始,便想错了方向。” “不是要杀我……不是为了针对我……”连城喃喃地低声道:“竟然……还专门避开了我……将子弹避开了我……” 戴全也是满脸忧色,不敢出声打扰了连城,却也不能帮忙出什么主意。 连城忽然悚然而惊:“不只是子弹!” 戴全也不由得因为连城的神色而大惊:“大小姐!你想到了什么?” “不只是子弹!刻意避开我的,不只是子弹!”连城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还有……还有……炸死汤彦的那个炸弹!” “大小姐……”戴全有些不解。 “如果是为了杀死汤彦灭口,为什么不投掷炸弹?为什么要用牺牲一个人的方式,让一个人携着炸弹去炸毁那辆车子?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连城似乎是在追问,其实她的答案早已经在她的语气中逐渐明晰。 戴全声音沉重:“是为了避开大小姐你,不能伤到大小姐你。所以,那个携着炸弹的人,也完全是从汤彦的车子后面出现的。” “而且那个炸弹的弹药量,也是计算过的。”连城道:“刚刚好能炸死那辆车子里面的人,炸死那辆车子里所有的人,却居然……连车头也没有炸毁,更不会,殃及到前面的那辆车。而前面那辆车子上的人,却在下车查看情况的时候,又被分别开枪打死,却唯独,留了我。” 连城的手紧紧攥着,因为是在戴全这里,所以所有的情绪,都无需隐藏,发白的指节,一目了然地彰显着她内心的巨大波动。 “看来,我还是有用处的。”连城转首看向了戴全:“不只是为了留下我一条性命,是因为拿着活的我,有更大的用处。” “还是……有人想用大小姐你,来要挟谁吗?”戴全迟疑道。“那……为什么要将你身边的亲兵守卫都杀死?” “我正是从这一点推想出来的。”连城神色肃然:“戴叔,你想,这个人为什么要将我身边的人先杀死呢?他是要先拔除我身边的每一个帮手,然后,再来对付落单的我。” 戴全缓缓点头:“他是想要趁机劫走大小姐你,所以先对你身边的人下手了。” “不仅仅是跟我同车而行的几个亲兵,还有汤彦……汤彦那辆车子上,所有的人!”连城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仅仅是在片刻之间,一辆押送要犯的车子,还有跟自己同车的所有士兵,都以无比迅速、无比惨烈的方式,死在了自己面前。而那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第99章 这样的人……在郾城里 戴全迟疑道:“也就是说,汤彦他,只是适逢其会,恰好便被炸死了?” 连城明朗的眼神中也跟着出现了一丝困惑:“戴叔,我的疑惑,也就在此。我其实一开始只是觉得,是有人要杀汤彦。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何有人会想杀了他,是他的部下吗?是为了泄愤吗?可为何连我的亲兵都被杀死了,我却还好端端地活着。 “戴叔,你的想法或许更接近真相,能够解释为什么只剩下了我还活着,可是这种说法对于汤彦的死,似乎解释的又太过简单了。难道汤彦,就仅仅是碰巧死了吗?”连城双眉紧蹙,汤彦的死因,实在让人想不透。 “汤彦临死之前,还以为要杀他的人是我,说着他要报仇,说得满是怨恨狠毒。”连城叹道:“是他背叛在先,谋反在前,又在我的回程路上埋下炸弹,处死他不过是按照军法行事。可是我既然答应了留他一条老命,便没想着要杀了他。而且他就在我身后的车子上,他是我押送的人,他的死,我不能说没有责任。” “大小姐不可这样责备自己。”戴全摇了摇头,神色间带着困惑:“或许这两件事,不是一方所为?比如炸死汤彦灭口的人,跟杀了大小姐亲兵的人,不是一伙人?” “这种可能,我方才也已经想过。”连城愁眉不展:“可是我总觉得,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顷刻之间我身边的人接连死亡,说是两方势力,从时间上根本不可能配合的这么好。这不管怎样看起来,都是一起经过严密策划的事情,汤彦的车爆炸,我们车上的人才能下车查看,然后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只是,究竟是谁,又为什么……” 戴全点了点头:“大小姐分析得不错。如今只是看有没有可能,找出这个狙击手了,一切关键,都在这个人身上。从背影看来,这人是个男子,矫健敏捷,个头挺高,定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别的所知了。” “这样的人……在郾城里……”连城沉吟道。 这一番商议,整整经过了一个多钟点。 炉子上放上的一壶凉水都被煮沸了许久,两人却是始终是没有发现一样。 “戴叔叔,你在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庭院中传来。 连城个戴全立时都停了说话,连城的神色也是一变,忍不住低声轻呼:“士颐!” 戴全看了看连城,征求她的意见,连城摇了摇手。 戴全点头,扬声道:“小少爷,我在!你有什么事?” “我听到水壶一直在响,还以为你不在呢。”士颐道。 戴全忙取下了水壶,呵呵笑道,“我在这里打了个盹儿,竟没听见炉子响。小少爷,这边没事,你快去看书吧,莫要耽误了你的功夫。” “戴叔叔……”士颐从庭院中慢慢走过来,迟疑道:“你不会再出去了吧?那天,你出去了好久,我忽然发现找不到你……我很担心。” 戴全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声音还是如常:“小少爷,不会的,戴叔不会再出了,你别担心。那天……是戴叔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办。”戴全说着,又看了看连城,用眼光询问她的意思。 连城再次摇了摇手。 戴全轻轻叹了口气,边说话边走了出去:“小少爷,你学的倦了,来戴叔这里坐一会儿?” 士颐走到戴全的门房之后,便止步不走,见戴全从一边转了出来,迟疑片刻,方才又道:“戴叔叔,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见过我姊姊?” 戴全看着眼前这个十余岁的小少年,只见他的脸色在这春末的清朗日光中显得过于白皙,爱怜地微笑道“小少爷,大小姐这段时间没有来过。” 士颐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失望之色:“哦。戴叔叔,姊姊有两个多月都没有来过了,她是不是……那次报纸上说她被劫持,你说她已经好了,可是……她为什么还是不来?后来还有督军府被游行学生围攻的报道,姊姊她没有受伤吧?戴叔叔,最近一段时间新闻上都说代督军凯旋归来,可是我姊姊呢?她应该已经有时间了吧。” 士颐的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咳了起来,雪白的脸颊上现出了一阵潮红。 戴全忙拍了拍士颐的后背,温声道:“小少爷,快回房间去吧。现在春天还没过去,柳絮虽然早已经过去了,可还有香花的气味。” 士颐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无精打采:“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唉,一个冬天不能出门,初春的时候说还有冷气,好容易天气暖了,却还有这满天的气味。可是等到夏天,暑气旺盛,又出不去了。” 士颐说着,恹恹仄仄地转身回去。 戴全满脸不忍之色:“小少爷,大小姐真的没有事,你不用担心。前段时间代督军在打仗,是大小姐一直在忙碌军中的事情,这段时间想是在跟代督军交接。再过两天,她定会来看你。” “嗯。”士颐闻言停下了脚步,应了一声,又慢慢走了回去。 “大小姐,你要走了吗?”戴全目送士颐走进了房间方才回到自己的门房里,却看见连城已经站在了门口,“大小姐,为什么不去看一眼小少爷?他……” “戴叔,你说,那些报纸,可以不让他看吗?”连城忽然打断戴全的话。 戴全一愕,片刻方道:“若不让小少爷了解时事,他怎样才能知晓眼下这世界是怎样的?而日后他一旦走出这个门,便会无所适从。这也是大小姐当初你决定,将每日的各路重要报纸都给小少爷一份的初衷啊。” “可是戴叔,他看到的那些报道,心里不会难受吗?”连城又道。 戴全怔在那里,不知连城的用意。 “戴叔,我有能力好生保护士颐,不让他去接触这些扰人的事情,让他好生将养身体,保他一世太平。我知道士颐很是辛苦,他的身体还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转,我也知道他这样每天都很孤单。可是戴叔,我能因为心疼他的处境,便将他那般紧紧保护起来吗?那么将来放在士颐肩头的重担,他又要怎样去承担?”连城的声音压得很低,低沉的声音中都是郑重。 戴全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士颐从小就不是一个意志很坚定的孩子,或许跟他的身体也有关系。”连城道:“不只是他,就连我,跟他见了面,也会容易动摇,每次看见他对我依恋的样子,我便会忍不住地想,何以要让他这么辛苦……” 连城说到这里,喉间不由得有些哽咽。 “戴叔,梦月儿刚刚找到,还没有确认他的身份,即便他当真是,要让他重新接受这一切,学习这一切,又需要多少工夫多少时日?士颐总算已经懂得了这么多,学了这么久,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放弃啊。否则有朝一日我一旦功成,这千斤重担,这一份基业,又有谁来承担?” 戴全喟然道:“大小姐,最不易的,还是你。” 连城摇了摇头:“戴叔,这些话,不可再提起。过几天,我便来看士颐。” 满腹心事,一路上连城都是蹙眉沉思。 回到那片竹林,看见日光从竹枝竹叶之间透出来的斑驳明亮的碎影,心情便顿时好了许多。 连城站在竹林间的那条路上,仰望着头顶茂盛的竹子,静静出神。林间鸟语间关,莺啼转转,此起彼伏,清脆动听。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连城回过身来,见到是常常跟着璟存的一名警卫。警卫道:“少奶奶,少爷说,晚上的宴会不是很关紧,少奶奶不用去也可以,不过少爷晚上会回来得晚一些,请少奶奶不用等他,早些安睡。” 连城点头应了,一时间有些百无聊赖,不知该做什么。 琳儿还在督军府,幽篁公馆里并没有相熟的人,虽然人人都不会来干涉连城的举动,不用担心什么,但忽然闲了下来,却又有些寂寞。 不,其实连城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压在她心头的事情何止千斤,可是每一件都不是可以简单处置的。如此一桩桩堆积,日日郁结于心,偏又无能无力,倒还不如每日里都有事情可以忙碌,忙完了便可心无挂碍来得轻松。 回到公馆房间里,看看天光还长,连城闷闷倚在窗下的小榻上,窗帘未掩,可以看见那一片青翠的竹林,就这样心绪渐渐平缓,终于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神情悍恶的人群高举着横竖不一的条幅,那些带着痞气的人们穿着学生装束,喊着激昂愤慨的口号,群情涌动,组成了人墙,挡在汽车前面。 眼前异常明亮的火光,耳畔轰鸣的巨响,汽车加速冲破了人群,重重撞在了墙上。 昏迷中睁开眼睛,阳光照在那片衬衫之上,刺目耀眼。 第100章 还有那次的枪声 又是喧闹扰攘的人群,不过这一次,是在夜幕之中。 夜色让洋人们的喧闹更显得嘈杂,而昏暗的灯光更让剑拔弩张的局面紧张了许多。 终于人群安静了下来,但对峙的局面并没有打开。 夜色中,让人熟悉的还是那片白衬衫,他若无其事的走来,终于让持枪相对的僵局消弭。 是一声枪响划破了那还未从紧张中缓和过来的空气。 然后那个人,推开了自己,他也倒在了一边。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又是爆炸。 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停着的车子,就那样爆炸了。匆匆去拉下那已经变形的车门,滚落在地的,是早已经不成人形的人。 垂死的叛徒凄厉而又怨毒地喊着:“杀……人……灭口,兔死……狗烹……我……报仇……” 没有时间去为这含着怨毒的诅咒心惊,因为更为心惊的事情便已经在眼前发生了。两个亲兵接连倒下,额头正中中弹,而推开自己的那个人,被打穿了肩胛。 不知道利刃什么时候轻轻划破了一点手腕的皮肤,紧张之下几乎没有觉得痛,血却已经浸透了衣袖。 眩晕中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一抹亮的晃眼的白色更是刺得人睁不看眼,却又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是了,是璟存。 他来了,那么,后面还有什么事,都无妨了。 连城觉得自己很倦,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安心地睡吧…… 璟存的声音很好听,或带着风流调笑,或是软语叮咛,都像是裹着春风的声音。 安心地睡吧…… 璟存轻声说着。 请少奶奶不用等他,早些安睡…… 这不是璟存亲口所言,可连城耳边跟着听到的,便是璟存的声音,璟存的话。 连城几乎就要沉醉在这声音里了。 这句话,似乎璟存已经跟自己说过很多次了。 是从他看见了那幅路线图开始吗? 连城有些记不清楚了。 不过戴叔叔说得对,璟存不知道行动的时间,所以他走过那条路线,应该不止一次。 所以璟存才这样说了,是因为他有把握,知道一定帮得上自己吗? 的确,他做到了。 排除了回程路上的一个炸弹,并且在自己无力支撑的时候,及时赶到了。只是璟存他也受了伤,连城记得清楚,看到璟存的时候,他的白衬衫上,那一片醒目的殷红,以及奔波中染上的尘土。 连城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她倚在璟存身边,似乎俗世的繁杂当真都被远远隔开了,一切纷扰都跟她无关了,就好像看到了这片竹林时候的那种感觉。 这种不知是梦是幻的画面一直缭绕在连城的脑际,景象都是清晰而真实的,就连感觉也都是清晰而真实的。 连城似乎还醒着,又似乎是已经入了梦境,那时候倚在璟存身边的那种安心,包裹着她。 连城陷入了这种安心。 忽然,砰砰的枪响,在连城耳边响起。 干净利落,身边的人,应声倒下。 连城猛地惊叫起身,眼前的事物似乎有些熟悉,看了片刻,方才想到这是新住进两日的房子,幽篁公馆,而不是自己在督军府的房间。不过这间房舍的布置,跟督军府的房间十分相似,家具被褥,都是旧式的风格,连城喜欢的样子。 连城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房间的门口,又缓缓转向了窗外,一切都像是睡着之前的样子,不同的是,天色已经明显晚了很多。 连城坐起身,才发觉手中还仅仅攥着被子,缓缓松手,绸缎的被面已经被攥的发皱。 “枪声!”连城的声音很低,却分明是在颤抖,“还有那次的枪声!” 连城怔了片刻,忽然匆匆起身,抓起外衣,往外跑去。 幽篁公馆的警卫果然都严守命令,帮连城备了车子,只问她是否需要司机和警卫,见连城要自己走,也没有人追问她要去何处。 车子一路快行,一直走到了租界区。 连城没有从正面进去,而是绕到了租界区外面的围墙之下,停车走了出来。 租界区的围墙,比之街上的那些民房的围墙,高了许多。 连城前后踱步,似乎是在测量着什么,终于看准了一个位置停下,仰头看了看围墙的高度,忽然后退了几步,急冲向前,用力一跃,右足在墙上一蹬,同时双手高高举起,勉力攀住了墙头。 连城觉得手心被粗糙的墙头拉扯的生疼,可是墙头太厚,手掌根本不能整个握住墙壁,手上的力道居然不足以将她支撑起来。 摇晃了片刻,手臂越发酸软,连城咬了咬牙,手臂使力在墙头一推,用力往后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连城又对着那围墙看了片刻,用手横竖比划着似乎是在测量什么,片刻之后,驱车离开了。 眼看已经是暮色降临,连城并没有立刻驱车回公馆,而是径自来到了军部。 绍廷不在这里,连城要找的也不是绍廷,她知道,杜百泉经常会住在军部。 “大小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杜百泉有些惊讶。 “杜叔叔,你还记不记得,租界区洋人闹事的事情?从我对面的方向,有人开枪。” “当然记得,当时我的人在附近把守,立刻有人过去调查的,但是没有见到人,大小姐,怎么了?”当时的情形,杜百泉第二天便跟连城说过。 “没有见到人,那……见到别的什么没有?”连城追问:“比如,木凳,石块这些……” 杜百泉立时会意:“可以借助来,爬上墙头的东西?没有的,当时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的人在那里仔细搜索过。” 连城“嗯”了一声,蹙眉思索。 “大小姐,你试着上去过?” “对,勉强能够够到,但是墙头很宽,无法借力,没有办法攀上去。”连城低头看了看手掌,其实那堵墙墙头也十分粗糙,她一时没有防备,手心都给擦破了,“那个开枪的人……” “大小姐的意思是……” “杜叔叔,你想那是怎样的人?” 杜百泉闭目思索片刻:“首先,他的行动十分迅捷,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利落地攀上墙头,并且立刻稳定好自己,架枪,瞄准; “其次,据大小姐你当时观察。他的枪法非常准,眼力也很好,即便是在十分昏暗的地方,仍能瞄准大小姐你的位置,结果打中了璟存少爷的手臂,也算是万幸了。” 连城缓缓点头:“身手很好,枪法很准,没有打中我,打中了那个推开我的人……” 杜百泉见连城的目光异常明亮,显然是在专注思考着什么,便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之后,连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杜百泉不明所以,怔了半天。 汽车行驶在大路上,繁华的地段,有聒耳的丝竹声从茶楼花楼飘出,也有当红女明星的歌声从舞厅传来,这些声音,仿佛就是一块块招牌,招揽着街上游荡着的、追寻着欢乐的人们。 车子一路行到傅家,警卫认得少爷的车,连忙迎了上来。 “少爷呢?”连城有些着急地开口,“宴会还没有结束是不是?” 警卫道:“少爷已经走了,没有等宴会结束就走了。” 连城一怔,到底是晚上,错过一辆车子,是很有可能的,看来是跟璟存走得岔开了。 “少爷有司机吗?” “少爷自己开得车。” 连城点了点头,似乎没有看到傅家正厅门口辉煌的灯火,也没有听到里面不绝传来的欢声笑语,转身便要离去。 “表嫂!” 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连城忙回过头,脸上的焦虑已经被温颜微笑而替代。 “青未,怎么你在这里?” “里面热闹得很,我又不喜欢,所以跟妈说了,出来走一走。”青未的神情有些落寞。 连城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定是因为璟存中途走了,青未心中不快,这种情形,越是别人热闹,她便越会觉得孤单, “过两天表哥公事不忙,我来约上你,咱们一起出去玩怎样?”连城不忍见青未这样难过。 “好啊!好啊!”青未立时欢喜起来,只是这种犹如小孩子一样的情绪,却让连城有些心酸。 “表嫂,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你是要走了吗?” 连城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有人在正厅门口说道:“哎呦,这不是连城吗?我本还在跟大嫂说,今晚怎么没见你,原来你在这里。” 门口走出了两个女子,正是大嫂和二嫂。 连城见到这几个嫂嫂便心中厌倦,他们日常除了相互攀比,相互炫耀,便是私底下相互诋毁,说话时常阴阳怪气,见面便是笑里藏刀,言语中常常给人下了绊子,然后便是不动声色地明朝暗讽。只是说到底,都是傅家的人,连城虽然婚后很久始终与璟存保持着约定,颇为疏离,可在这些家人面前,却不得不做得像一些。 第101章 你不会一点都在意吧? “我来得晚了,还没来得及去见过大嫂二嫂。”连城淡淡地道。 “你这可是太客气了。”大嫂笑得端庄:“只是今晚大家都来了,妹妹你没有到,倒让父母十分挂念。” “咦,二哥不是就没有来吗?”青未忽然开口道,“还有四嫂也没有来啊。” 连城看着一边二嫂一下子阴郁下来的脸色,忍住了笑,一只手垂在身边,轻轻拉了拉青未,示意她不要多言。 傅家也有一个女儿,只是年纪已经不小,出阁多年,向来都在国外,不常回来,傅大帅对外甥女青未的疼爱,倒更多些。再加上姑母是客,青未年纪又小,自然不会有人当真跟她计较。 “我这就去见过父亲母亲。”连城拉着青未的手道。 “父亲在书房论事,母亲陪着几位夫人坐着呢。”二嫂倒没有因为刚才的话表现出生气,只是对连城说话,却有些格外得意:“连城,你要是不忙,咱们去看夜场怎么样?我看璟存向来对你宽松得很,你二哥也不限制我的自由的,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转转多可惜啊,要不就只好白白在家糟蹋时光。”二嫂说着嘴角向大嫂微微一瞥,似乎意有所指。 连城大概也知道大哥一向思想有些顽固,大嫂在家向来没有什么自由,二嫂就是借此讥讽,以报方才一箭之仇。两位嫂嫂你来我往,倒将连城这个不相干的人夹杂在其中。 连城知道,她只要前脚走,两个嫂嫂就会重新和好,当然和好的契机,便是一同在背后攻击自己,说自己如何如何不懂事。只是她着急要走,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她们,更没有这份心思来跟她们计较。 “我还有事,改天再请嫂子们看电影。”连城道,“既然父亲母亲都在忙着,我改天再来看他们。” “哎呦,连城,你就这么忙吗?”这下又轮到了大嫂,“父亲母亲虽然忙着,我们就不能陪你说话聊天吗?” “五表嫂已经答应带我出去玩了。”青未拉着连城的手,“表嫂,快走吧。”说着又回头对大嫂二嫂一笑:“麻烦两位嫂子跟我妈说一下,我跟五表嫂出去玩,让她不用担心我。” 说罢拉着连城的手,蹦蹦跳跳便走到了她的车前,早有警卫拉开了车门,青未一矮身,便笑嘻嘻地坐了进去。 连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载着青未离去了。 “表嫂带着你在外转转,在送你回来好吗?”连城看着坐在一边、侧首看着窗外的青未。 “表嫂有什么事情,只管去忙就好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青未回过头笑道。 连城心中一动,微笑道:“你早知道我有事了,所以才在大嫂二嫂面前帮我逃走对不对?” 青未点头嘻嘻一笑:“表嫂,你不是来找我表哥的吗?我看大嫂二嫂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跟你说,净是说一些无聊的话,便拉你走开了。表嫂,你跟她们又何必这么好脾气?不理她们就是了。”顿了一顿,又道:“你这个时候找表哥有什么事?他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定是你在路上错过了。” 连城点了点头:“你随表嫂回家住一晚吧,回去我给姑母打电话便是了。” 青未拍手道:“好啊,听大嫂她们说,表哥有一所新的小公馆,我还在想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下可以去看看了。” 连城微微一笑,一路上有青未在一边说话聊天,倒也丝毫不觉得孤单,只是心中记挂着一件事,焦虑之情却也丝毫未减。 “表嫂,是表哥有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这么担心?”青未忽然问道。 “表哥是大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要找他问一句要紧的话。”连城说得轻淡,微笑之中却是一丝难掩的忧色。 两次枪声,都是那样干净利落,这其间,一定有什么牵连,而那一次,是璟存受了伤。 连城想到这里,开始担心起来,而这种担心,无法抑制。 她只要再想到那两个亲兵在自己身边忽然倒下的样子,再想到那天璟存在自己身边倒下的情形,便忍不住心惊。璟存虽然只是手臂被子弹擦伤,但她眼前一直浮现出来的,却尽是那两个士兵额头中弹的样子。 于是连城一刻也不能再等,立时便想要见到璟存,让他万事小心。可是又想到璟存所以受伤,全是因为是在自己身边所致,心中又不由得有些犹豫,觉得还是不要见到璟存的好。 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见到璟存更好,而连城居然不在傅家,也没有司机警卫跟随,却让连城更加有些慌乱。 “表嫂,到底是什么事?”青未满脸关切:“表哥他……有危险吗?” “我不在,他或许就不会有危……”连城一语未完,便停了下来,她只是忽然想到,那天行动的时候,璟存并不在自己身边,但为了排除连城路上的危险,璟存竟遇上了汤彦埋伏的炸弹。 连城不由得停下了车子,深深叹了口气:“青未,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回哪里?” “回傅家。” “我不想回去,好不容易跟表嫂你一起出来玩。” “那咱们且去督军府住两天吧。”连城的手紧紧攥着方向盘,分明现出心中的不安。 “表嫂,怎么了?”青未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你不在,表哥就不会有危险……难道,是你有什么危险吗?” 连城叹了口气:“不是我会有危险,而是我身边的人,或许可能会因为我而有危险,我其实不应该去找他。青未,咱们去督军府好吗?” 青未轻轻点头:“表嫂,其实你不用担心我的,是我自己想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怕有什么危险啊。” 连城轻轻一笑:“这会儿我的处境太太平平,想必身边也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我毕竟是有些担心,更不愿让你有一点儿危险。督军府守卫森严,你在督军府玩两日,我也放心。跟我的琳儿,还有绍廷有一个叫晚晴的侧室,都是年轻女子,能跟你说得来的。” 青未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好像并未全部听到连城的话,只是悠悠地道:“表嫂,你想去见表哥,便去好了。表哥肯定跟我一样,既然想要见到你,就不会怕你身边有什么危险啊。况且你有危险,表哥肯定是想在你身边的。” 连城心中一动,侧首去看,只见青未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景色,显然这一番话,只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不经意间说出来的,正是内心深处的话。 的确,只要是自己有危险,璟存的确都守在自己身边。还总是在危机关头,救下自己。 连城嘴角带上了温柔的笑,只是这微笑片刻后又渐渐消退,璟存若知道自己有危险,当然会陪在自己身边,可是,自己竟能明知身边可能会有危险,还能让璟存总是处在危险之中吗? 连城心中各种情绪此起彼伏,一时忘记回应青未的话,而青未也并未在意,只是怔怔看着窗外。 “表嫂,快停车!”青未忽然叫了起来。 连城被青未的呼声吓了一跳,急忙减速将车停到了路边。 “快停车,是表哥!”青未急忙回过头,一只手指着窗外向连城喊道。 连城顺着青未的所指,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而璟存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影,两人并肩而立,站得甚近。 青未虽然一派天真,也知道璟存身边站了一个女子被连城看到甚是不妥,忙回过头去看连城。 连城微微一笑,只是如常神色,其实早在青未看见她之前,连城刚刚看到那两个背影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早已经在瞬息间黯然下去。 “表嫂……”青未低低地喊。 连城又是轻轻一笑,从璟存那边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走吧。” 青未看了看连城,忙又扭头过去,却看见那女子的一双手臂,蜿蜒攀上了璟存的肩头。 青未的一声惊呼还没有叫得出口,连城已经开动了车子。 连城开得甚是突然,将青未那一声“表哥”也震得出了波折。 ~~ 璟存见苏小姐伸出手臂,伸手便将其挡开,苏小姐长眉一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边有女子的惊呼声传来,都是一惊。 “青未!”璟存认出了这个声音,接着便认出那是自家的车子,跟着便已经反应过来,失声低呼:“连城!” 苏小姐伸手挡住了要走的璟存:“难道你就这样走了吗?” 璟存略略皱眉,回头俯身看着苏小姐:“你还想要怎样?” “你对那连城,似乎甚是在意。”苏小姐仰头看着璟存,嘴角带着笑意。 “他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苏小姐轻轻一笑:“那我呢?你就这样不管我了吗?” 璟存也是一笑:“管你?苏小姐,该管你的人,不是我吧?” “傅少爷,你当真喜欢孟连城吗?”苏小姐的语气软了下来:“她根本不是适合你,不是吗?孟连城当初是怎么嫁进傅家的,并不是没有人知道,孟家处心积虑,你不会一点都在意吧?” 第102章 她为什么要抱着你? “孟家处心积虑,是孟家的事,傅家的人在不在意,是傅家的事,苏小姐,你又何必这么担心?”璟存扬一扬嘴角,转身欲走。 苏小姐的眼中掠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只是对着璟存的脊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璟存,那我对你……我对你的心意,你也一点都不在意吗?我不想看见那孟连城利用你,你也明明知道她对你别有用意,不是吗?” 璟存停顿了脚步:“是我一向的名声不好,让苏小姐对我有什么误会吗?其实我跟苏小姐见面的时候,夫人就在身边,苏小姐不应对我有什么希冀才对。我傅家思想向来传统,休妻这种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至于我日常流连的那些场所,那些女子的身份,苏小姐也是向来不屑的。所以,我跟苏小姐,当真是没有任何可能可以希冀的吧……” 苏小姐眼光中的狠厉,与娇柔的声音全然不相符合:“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什么名分啊……” 璟存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原来在苏小姐眼里,傅某便是这样的人吗?”璟存已经打开了车门,侧首道:“苏小姐,你对我若当真有什么情意,傅某只能说声抱歉,可你若是对连城别有用心,我对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喂……”苏小姐着急又娇柔的声音,没有能留住璟存的脚步。 可是自从璟存的背影进了车子里面,苏小姐脸上的神色,便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冰冷。 直到璟存的车子看不见踪迹,苏小姐仍是站在那里,只不过眼神越来越冷。 “樱子,怎么了?”一个裹着黑色大衣的男子走到了苏小姐身后。 苏小姐连回头看他一眼也不看,只是冷冷地道:“你来了多久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男子的面容掩映在黑色大檐帽的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生气:“当然是你本来的名字,更好听。” “你惹得先生生气,你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苏小姐冷冷地道。 “我前天刚见过先生,我在他面前,也叫你本来的名字。”男子轻笑:“先生说过,等事情完了,便为我们举办婚礼。” 苏小姐轻轻“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黑衣男子将衣领重新理了理,冷笑道:“你跟那傅璟存,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他丝毫没有动摇,反而去追他的妻子了。” 男子伸手去捏苏小姐的下巴:“你的手段,不是就只有这些了吧?” 苏小姐的眼神中略带厌恶,别开了头:“我该怎么行动,不用你来教我。” 男子的手却是一紧,扼住了苏小姐的下颏,不让她转过头去:“先生也交给我有任务,让我帮一帮你,你想不想知道?” 苏小姐的眼神一凛:“你要干什么?” “听说我来之前,那孟连城被捉住过一次,可惜,失败了。”男子说着松开了手,“你要傅璟存,我帮你除掉一个大障碍,怎样?” “愚蠢的人!”苏小姐咬牙低声咒骂了一句,又道:“你以为捉住了孟连城,傅璟存就会听我的?” 男子又是一声冷笑,一把搂过苏小姐的腰,不顾她拼命地将上身后仰,只是将她紧紧拉近自己,一只手钳住了苏小姐用力挣扎的手臂,将她单薄的身子紧紧压迫在车窗的玻璃之上:“樱子,傅璟存这件事情,你拖得太久了。先生怕你已经忘了,该怎么对付一个男人,所以……” 苏小姐眼中的神色瞬间变得冰冷又凶狠,左手不知怎么从身后一翻,猝不及防地斩向男子的肩头,趁他吃痛的一瞬间,右手也被松开,而她的右手一得到空闲,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男子的右手臂拉下。 苏小姐的表情并不似用了多大力气的样子,可紧接着那男子的肩头“喀”地一声脆响,男子咬牙咒骂:“该死!”他后退半步站直身子,狠狠地看着苏小姐:“你这是要违抗我,还是要违抗先生?” “先生说过,在这里我的行动,是有自由的。”苏小姐毫不示弱地看着那男子,手掌垂在身侧,蓄势待发的样子。 “自由的前提是什么,你不会全部都忘了吧。” 苏小姐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神情里却是难以置信:“先生不会……不会让你来……来做这种事的。” “你来这里之前,这种事,没有训练过吗?你的手段,没有得到认可,根本就到不了这里吧?”男子冷冷地狞笑:“你不是立誓要效忠先生吗?而你所受的训练,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吗?” 见苏小姐一直木然而立,男子有些好奇地凑近:“樱子,难道,你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吗?” 苏小姐的手不经意间一颤,立时攥紧了拳头稳住,声音还是冷冷:“当然没有。” 男子又一次逼近身来:“那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一边说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已经绕过苏小姐,拉开了她身后的车门,接着,将苏小姐重重推了进去。 ~~ “表嫂,你生气了吗?”青未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生气,你别想那么多。”连城淡淡一笑。 青未轻轻低下头:“我知道你没有生我的气,可是你在生表哥的气。” 连城似乎想要说话,却又欲言又止。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的确是有些反常的。一段时间之前,连城还根本不介意听到璟存出入那些风月场所的事情,也不介意在傅家时,听到下人们议论老爷和太太说要给璟存娶妾的事情,可是方才,她分明是介意了。 是在生气吗?连城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有青未在身边,连城虽驱车离开,却也不敢行得太快,璟存虽然走得迟了一些,追上连城的车子,也没有费很长时间。 见连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璟存加速了片刻,用自己的车子将连城逼停。他知道青未在车上,连城一定不肯冒险,果然连城的车子停了下来。 “连城……”青未早已经打开了车门,自己一跃跳了下去,让璟存进去,可是璟存看见连城,却反而欲言又止。 “表哥,表嫂担心你有危险,所以才出来找你的。先是找到了家里,后来又出来接着找,谁知道却看见你……你跟那个……”青未好像是说到了什么不堪提起的东西,说得艰难异常:“那个……那个怪女人……” 璟存好看的眉毛也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青未好像说得没错,可是事情,让她这样的语气,越描越黑。 “她……她为什么要抱着你?”青未艰难的语气里还有点愤愤不平:“她不知道……不知道表哥已经有了表嫂了吗?表嫂是郾城第一美人,她……她一点都不好看……” 连城本来垂首看着方向盘上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敢去看璟存,还是不敢看到璟存眼里的自己,然而听到青未这样的话,终于也忍不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璟存俯身在连城耳边:“回家我会都告诉你的,不要生气,好不好?” 连城扭过了头:“我要跟青未到督军府住上两天,恰巧路过那里。” 璟存看了看车子前行的方向,才意识到这是去督军府的路:“督军府?” “那里警卫多,青未在那里,我会更加放心一些。”连城道。 璟存神色微变:“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连城摇头不答:“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最好回傅家大宅去住,父亲母亲那里还是好一点。” “到底怎么了连城?”璟存急切道。 连城扭头看着璟存,眉心蹙起,却丝毫不影响那一份好看,或者说比起春风拂面的笑,这样的神情,亦是别样的英俊。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些事情……”连城道。 璟存的眼中似有一瞬的光彩变幻,只是在夜色中,又在车子里面,连城根本看不到。 “你再出门,也要带上警卫。”连城续道。 璟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答应了。 “还有,最近不要独自外出,也不要……不要去找我……”连城的声音低了片刻,随即又道:“我会把青未送回去的,你一会儿回去,跟姑母先说一下,好让她放心。” 璟存点头应了。 沉默片刻,两人都是默然无语,璟存轻声说了句“路上小心”,转身对青未招了招手,低声嘱咐了她两句话,看着她们离去。 ~~ “他们并没有走上一条路啊。” 苏小姐垂首坐在后面的座位上,黑衣男子开着车子,看见璟存的车子跟自己的车子擦肩而过,笑着说道。 苏小姐似乎并不在意,仍是低垂着头,应了一声。 男子从镜中瞥了她一眼,嘴角尽是淫邪的冷笑。 又行了片刻,车子从另一辆车旁飞速驶过,那男子忽然又道:“刚才那辆车里,便是那孟连城了吧。” 苏小姐蓦地抬起头:“你想怎么样?” 第103章 你竟是在怀疑我!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男子冷笑道。 “你要绑架她?”苏小姐身子前倾,盯着他的脑后。 “绑架?”男子顿了一下,笑道:“这么说当然也可以。” 苏小姐冷冷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重新倚在座椅之上,似乎对这件事情毫不关心:“你要怎样都可以,只要先生同意就好。” “你似乎有别的想法?”男子挑眉问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那个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苏小姐冷然道。 男子干笑了两声,笑声颇为不怀好意:“是吗?不容易对付的女人,我最喜欢了。比起你,又怎么样呢?” 苏小姐的手紧紧攥着垂在身边,然而片刻之后,手臂却从身后攀上了那男子的肩头,跟着从他的领口滑进了他的衣襟之内,而整个身子也都贴在了那男子的座椅之后,将嘴凑在他的耳边,声音也忽然变得娇柔妩媚:“跟我比?你是说我,很容易对付吗?” ~~ 绍廷坐在客厅,手中端着报纸,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与连城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诧异。 因为回到督军府时间已经不早,连城特意不让下人再去通报,谁知绍廷竟在府中。 两人的诧异都是一闪而逝,绍廷看到连城身边跟着生客,便已经起身,连城拉着青未走近:“这位,是璟存姑母的女儿鲁青未,这是我弟弟孟绍廷。” 绍廷伸出手去,优雅得体的动作又加上军人特有的利落,极是好看。 青未却在连城说了绍廷的名字之后,惊喜地拍了拍手:“表嫂,原来这位就是报纸上大名鼎鼎的代督军!” 青未这一拍手,刚好使得绍廷的手落了空。 连城知道青未的小孩儿心性,握手这样的礼仪,对她这个年纪的大家小姐是要学习的,青未却不知道自己应有的年纪身份,只是按照内心所想行事,所以连城只是抿嘴一笑,绍廷虽落了空,却也并无尴尬之色,只是微微一笑,收回了手。 可就是绍廷收回手的一刹那,青未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忙忙伸手去握手,这一下,却又轮到青未落了空。 青未一张脸立时红了起来,倒是绍廷并不介意这女孩子的失礼,仍是再次跟她握手,说了句“鲁小姐,你好。” 青未嗫喏片刻,方才定下神来,道:“孟先生,你好。” 连城深知跟绍廷同坐,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他向来不喜什么言谈交际,与那些权贵交往的时候,也是一开始便会说到正题。性情耿直的人固然喜欢与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是如今的权贵场上,哪还有不说客套话的人。 可是跟青未这样年纪的年轻小姐交谈,需要的不仅是懂得那些漂亮的客套,适度的恭维,还需要说一些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才行。 至于青未,心智还是个小女孩,连那些年轻小姐们之间流行的玩意儿她也并不喜欢。 绍廷连那些名媛小姐们也不喜交往,更不要说跟青未交谈了。 连城约略跟青未说了说家里的情况,便准备带她上楼,让琳儿安排她休息。又让琳儿给傅家去电话,转告姑太太青未平安无事。 谁知青未却十分好奇地问绍廷道:“孟先生,你们上前线打仗,是骑着马吗?” 连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绍廷却神色如常:“有啊,驻军的地方,两军交战的地方,往往不是一马平川之地,有山有河,汽车运载军需到了一定地点,便需要步兵跟马兵输运。随军而行,也有马匹负责运载物资。不过平时马兵也并不骑马,马战的作用越来越小,已经有数十年了,自从有了枪支,马战便更为少见。只有战线较长,而无线电没有信号的时候,来往传递信息还会用到快马……” 绍廷的回答,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连城坐在青未身边,略微垂首,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深。 终于连城扭头看了看一脸迷茫的青未,忍笑道:“你是想看一看军中的好马吗?” 青未如同迷雾中看到了一点亮光,欢然道:“对的,表嫂,我就是想问问孟先生,能不能让我去看看你们的好马。” 绍廷已经住口不言,只是看了连城一眼,倒没有说什么。 连城奇道:“青未,你会骑马吗?” 青未笑得天真得意:“当然了!是舅父教我的。” 傅大帅年轻的时候,也曾带过兵马,所以才有了“大帅”的称呼,他擅于马术,丝毫不奇。 “可是舅父的几匹马都已经跑不快了,舅父这些年,也没有再驯养新的马匹。我这次回来,那几批老马,我还都认得呢。”青未道,“所以我想请孟先生,带我去看看那些军马。” 连城微笑道:“绍廷是我弟弟,比你大些,你称呼他,也不用这么客气。” 青未欢然一笑,叫了声“绍廷哥哥”。 姨太太李氏自己也有个女儿,名叫青青,在连城之前便出嫁了,因为自幼不受父亲喜爱,是个个性软糯,娇怯胆小的女孩儿,跟连城和绍廷的手足之情都不算深。 青未却是个活泼天真的性格,这样称呼绍廷,十分自然,比之亲妹青青,倒更亲切了几分。 青未对军中的事情,似乎很是好奇,但绍廷每每费劲说了一大篇,却总是让青未听得一片茫然,终究还是连城一次次努力将事情往简单的地方去想,终于知道了青未究竟想问的事情。 连城为了照顾青未,便让她睡在自己房里。 青未有连城在身边,睡得极是安心,片刻便即睡着。 连城一段时间没有回府,加上心中有事,竟是无眠。 连城在窗前站了片刻,听到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推门而出,果然是绍廷。 “怎么今天回来了?是专程带她来的吗?”绍廷看了看连城的房门,随即转身,走向了连城房间隔壁的书房。 “只是偶然想到带她来这里玩两日。青未的情况,你大概也看出来一些了。她要跟我出来玩,我当然要首先保证她的安全,督军府自然是个最好的地方。只是我担心这里没有人跟她玩,她难免会有些无聊……”连城跟着绍廷走进了书房,一边说着忍不住一笑:“想不到她对军中的事情倒很感兴趣,对你的话,居然也并不觉得乏味……” “你不来督军府,我也正想去找你。”绍廷对青未的事似乎并不在意。 “因为汤彦的事情吗?” “我走后一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可是连汤彦和方训文这两个最重要的线索,也没有了。”绍廷道。 “我也一直在寻找他们的死因,我总觉得……” “不是你吧。”绍廷忽然打断了连城的话。 连城一愕,随即会意,冷笑道:“就因为我还活着吗?” “你的命……不会有人拿走的那么轻易。你活着,并不代表事情就是你做的。”绍廷的声音低沉:“我所以这样想,其一是因为,汤彦和方训文,都死了。” 连城的神色亦是冰冷:“你是说,我是为了灭口吗?” 绍廷并不回答连城的话:“其二,我说得是,能办到这件事情的人。” 连城低声笑了起来:“我竟一直没有想到,原来所有的一切,我也能够做得到。你既这么想,又何必来问我。” “我不是来跟你确认什么,是不是你,我会查个清楚。”绍廷道:“我只是想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傅家的人插手?” 连城忍不住怒意勃发,目光中的怒火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孟绍廷,汤彦、方训文两人有异心,你我都曾有所察觉,他们即将有所举动,也是你我共认之事,你要去平定三省边界的叛乱,而这对他们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这也是你我都预见到的。至于你走之后,我要采取多少行动,你事先心也不无准备。 “不过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你我的估量。谁也没有料到汤彦他们那么大胆,竟敢假扮学生游行,假扮群众闹事,更没有料到他们竟敢假造你遇到伏击的电报…… “这些是我的失算也是你的失算,可我也没有丝毫怨怼于你。我数次生死悬于一线之间,保全你督军府,保全了你母亲李氏,保全了郾城里孟家军的总部,想不到到头来,你竟是在怀疑我!” 绍廷只是一言不发听着连城的话,在连城凌厉的质问之后,忽然一把拉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只将所有的扣子都全部扯掉。 连城不由一惊,正欲闪避,却也看见眼前的身躯之上,赫然一道道狰狞的伤。 连城忍不住一声惊呼,随即伸手掩住了口,只是虽然不发出呼喊,喉间却仍有呜咽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出。 第104章 你就当真那么恨我吗? “三省边界,誉川平城一带,有不明势力作乱。代督军孟绍廷率领孟家军出征,首战失败而不馁,兼之郾城总部及时支援,终于扭转战局,反败为胜,立时四十八日,终凯旋而归,兼且整饬沿途各地兵力,且收服三省北边防线边界要镇誉川平城作乱的流窜势力三万余人,部分已就地整编!” 绍廷缓缓地念着,这些话,连城亦是十分熟悉,自从绍廷的兵踏入本省的那一天起,各大报纸上,都差不多用了同样的报道,同样的话语,主要都是这些相似的内容。 不过各个报纸都有各自吸引读者的渲染,也都有自己挖掘的一些小道消息,一加修饰,每家报社都是洋洋洒洒的整个版面,再换了题目换些自己不知而其他报社的小道消息上去,每个报社都靠着这个事情,维持了好几天。所以最终的结果,每家报社所有报道出来的东西,也都在几天之内,达到了一致。 连城看着绍廷身上的伤疤,听着他叙述的这些在半月之前,郾城之内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的话,久久方才抑制下情绪:“这是……怎么了……” “誉川平城为何会有动乱,你知我知;这场动乱想要达到的目的,你我事先也都做过预料。可是对方的兵力比你我的预料,竟多了一倍有余!”绍廷沉沉的声音,也不再是毫无波澜,终于也带上了压抑的沉痛情绪,“所以才有了代督军首战失败!” “首战失败,郾城总部及时支援!”绍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几句话:“你以为你看到的轻描淡写的报道,就是真相吗?不,所有人都会这样以为,可是你不会吧!” 连城本已经惊骇无已的脸上再一次倏然色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事情不是在你的预料之中吗?”绍廷的目光既痛且怒:“或者说,你只是没有预料到,我还能等到你的支援,还能活着回来,而不是,一到平城,就死在了战场上?” 连城已经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盯着绍廷的双眼毫不示弱:“你以为,我在暗中设计你?” “孟连城,你差点就成功了。我们首途到达平城,敌军的数量远过计划中的兵力,以逸待劳,当真让我们猝不及防。”绍廷的双眸漆黑幽深,经历过的苦痛,似乎都在里面消融沉积:“可是我们都挺过来了,甚至于,军中居然有人对我实施暗杀……” 绍廷说着伸手指了指胸膛上的伤口:“我也挺了过来。只要想到是你要我的命,我便知道自己绝不能死!因为我若不回来向你问个清楚,死不瞑目!” 连城虽然并无惭愧或者怯懦之色,但听到绍廷这样沉痛的质问,神色却也不由得震动。 绍廷一把攥住连城的手腕,连城的腕骨纤细,不盈一握,绍廷却似握着根枯木,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力道是否会将其折断:“若是我死在外,这孟家军,就是你的了!你想要这一手军权,我早就知道,你恨我入骨,想要杀了我母子给你娘报仇,我也知道,可是你想要带着孟家的兵去投效傅家,我绝对不许!” “啪!” 连城的左手忽然翻起,重重打在绍廷脸上。 因为力道太大,连城的手碰到了书架上的一个花瓶,“哐啷”一声打在地上,打得粉碎。花瓶打碎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极是刺耳,可是两人都仿佛并未听见的样子。 连城气极,左手悬在半空,一直在发抖。 “我是要得到这份军权,也总有一日要为我母亲报仇,可是你说要拿孟家的兵去投效傅家,我孟连城焉有此意!”连城声音低沉,压得住声音里的颤抖,却压不住满腔激愤不平。 “好个‘焉有此意’!”绍廷嘴角的笑冷得让人不敢逼近:“如果不是傅家对你施以援手,凭你自己能调动的力量,又岂能差点置我于之地!” “孟绍廷,我告诉你,我跟你一样是孟家的人,我在孟家军中长大的日子比你更对,我甚至比你对孟家军的名声更加爱惜!你说我图谋这份权利我并不否认,若不是李氏当年从中作梗,若不是你有负我的所托,这份权利根本就轮不到你!”念及旧事,连城的目光又是痛苦,又是痛恨,“可是你若说我有意将这份权利拱手他人,诬蔑我让孟家的基业另属他人,我却万万不许!” “万万不许!”绍廷的怒意流露在目光中,也发泄在手上,直似要将连城的一只手腕捏碎才罢休,“连城,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不敢动你!” “你想怎么动我?杀了我?废了我?还是用你说的方式毁了我?”连城笑得冰冷:“孟绍廷,在你眼里,我不是一个为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吗?既然如此,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动我!” “表嫂!”青未的惊呼从门口传来。花瓶打碎的声音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陌生的环境里,青未本是有些害怕,想到这是连城的房间,方才略略心安,起身去找连城。 青未循着声音,找到了不远处的书房,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上,青未伸手推开,一眼便看见绍廷与连城两人对峙而立,连城的脚边则是一片凌乱的碎瓷,不由得失声惊呼。 两人这般争吵,早已经惊醒了不少下人,只是没有人有那份胆量敢擅自冲进去,有人便忙忙叫了还在厨中的琳儿,让她去看一看。 琳儿一眼看见呆呆立在门口的青未,轻轻喊了声“表小姐”。 青未仿佛没有听到,对着连城她们怔怔看了片刻,一语不发,却忽然软倒在地。 绍廷本已经在青未看到他们的时候,缓缓松开了连城的手臂,连城只觉得手臂麻木,缓缓收回的功夫,却没有想到青未居然晕倒,而这一切都太过突然,甚至琳儿也没有来得及去扶住。 连城忙跑到青未身边,伸手将她扶起,却忘记了自己的手臂尚且不能自由活动,幸亏有琳儿帮忙,才将青未扶了起身。 “青未……青未……”连城不断地唤着青未的名字。 青未却似乎沉沉睡去,丝毫没有反应。 “快,去请医生!”连城忙对琳儿道。 琳儿忙应了起身,连城却忽然站起,一把拉住琳儿道:“你照顾她,让我去。” 连城心中的慌乱不可名状,饶是她见过不少战争中血肉模糊的人都没有害怕过,看见青未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却是紧张到一连两次拨错了电话。 连城又急又恼,喀地一声将听筒压下,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拿起了听筒,一只手不徐不疾地拨动着号码盘。 连城有些错愕地回头,帮忙的正是绍廷。顾不得说什么,连城抓住了听筒,对着听筒另一边常到督军府的医生道:“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突然晕倒……嗯,她曾经收到过一些刺激,所以……心智异于常人……今天?今天她看到……看到有人在争执……” “你很关心她。”绍廷道。 连城淡淡地道:“她是我带来的,我自当照顾她。” “你对她很不一般。” “她对我像姊姊一样依恋,我也很喜欢她。” “因为她是傅璟存曾经的未婚妻吗?” 连城霍然回头:“孟绍廷,聪明的话,这些话永远不要在青未面前提起!青未是我带到督军府的客人,若是有人胆敢在她面前多嘴,休怪我不客气!” 绍廷淡漠地道:“你放心吧,不管你带着她到督军府有什么目的,我也不会趁人之危,对这样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女孩儿怎样。” “目的?”连城的诧异随即变成了恍然于心的冷笑:“连你都知道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我孟连城还没有堕落到连这样一个小孩子也要利用的地步。说起目的……” 连城轻声一笑,只是笑声冷冷的,毫无欢愉之意:“连我也是嫁到傅家半年多之后、姑母带着青未来到郾城,我方才知道这个傅家上下绝口不在我面前提起的青未,方才听璟存大略说了跟青未的关系……他们的亲事,只是口头的约定,没有什么定亲的仪式也没有登过报,亲事的取消,也是姑母跟傅家说定的,一件没有外传的事情,你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你当初为了将我嫁进傅家,也花了不少功夫啊!孟绍廷,设法让我嫁进傅家,你又是什么目的?只是让我找一个寄托终身的良人,还是为了让我监视傅家,还是,想有朝一日,我能将傅家的力量,都拿来归孟家所有呢?” 绍廷淡然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居然勾结了傅家,却来置我于死地,算计孟家军的权利。” “我说过,你说的话,我从没有想过!即便你舍得放弃孟家军的兵力,我也绝不舍得将其让与傅家!” “那你倒舍得我的性命!”绍廷再一次被激怒,“孟连城,你就当真……当真那么恨我吗?” 第105章 凌迟 绍廷的衣襟上的扣子方才全部被他自己扯开衣襟的时候挣掉在地上,此刻胸前兀自袒露。 连城又一次看见了那些伤痕,虽然走廊的这一角灯光昏暗,疤痕看起来并不清楚,可是这种模糊的样子,却让它们看起来更加狰狞。 伤疤有横有竖,有长有短,有的看起来更加突出一些,可以想见,当时受伤的时候,绍廷一定是浑身浴血。 连城心中忽然一动,眼眶中陡然一热,将目光从伤疤上缓缓移开,凝视着绍廷的双眼:“你跟李氏,欠我一条命!那个人疼我爱我,给我过最温柔的呵护,可是你们害得她身败名裂,伤痛交集而死!我原该杀了你们为她报仇!可是孟绍廷,我没有过……不是没有机会,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若能在这个时候杀了你们,又何必代替李氏走出那家医院,险些将性命送在那些假扮的学生的汽油弹之下!” “当然……”连城说着忽然一笑:“若是你觉得,连那些假扮的学生动乱,也是我伙同傅家自导自演的戏,那我险些送命的话,也是无稽之谈了。” 绍廷逼近了一些:“也就是说,总有一天,你要杀了我?” 连城的眼中似有什么在闪烁:“我亲眼看着她被赶出家门,我亲眼看着她难产死去……她夜夜吞泣的时候,你们又在干什么?” 绍廷的声音忽然放低:“可她……并不是你的生母!”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寻找也了无踪迹,可是我有记忆的是,从我记事起,一直叫的娘便是她。”连城道,“我不知道她当初为何收养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你竟会知悉此事,可是无所谓,终究是她跟父亲一起,养育了我。” 绍廷沉声道:“你若还记得父亲的教诲,该当知道要怎么对待傅家。”说罢,便转身离去,临去却又忽然停步:“我的性命,你有本事便来拿,至于我母亲,我绝不会让你害了她。一命抵一命,已经足够了。” 连城站在原地出神,忽然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回过身去,却看见琳儿有些惊奇地看着自己道:“小姐,你怎么哭了?” 连城也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抹了抹脸上,果真有些泪水。 “你在担心表小姐吗?张医生已经到了大门外了。” 连城忙带着琳儿赶了过去,刚好下人也已经领着医生到了连城的房间。青未还是那样睡着,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没事了,休息一段时间,自然就会醒来。”一番诊治之后,张医生从房间走出,到了连城的小客厅。 “到底为什么会发病?”连城迟疑片刻,又道:“那时候张大夫你问我,她倒下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你是说,病人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吗?” “是的,大小姐。这位小姐不是府上的人,我以前也没有给她诊治过,不太清楚她发病的历史,不过,既然如大小姐你所说,病人是受到某些刺激而已经有些神志不清醒的话,那么再次受到某些相似的刺激,边可能会发病了。” “相似的刺激……”连城想着青未看到的场景,又回思着璟存姑母等说起过的、青未有这种情形的缘故,觉得中间实在并无相似之处。 青未是因为姑母当年坚持己见,跟傅家退了璟存与青未的婚约,所以才在伤心之下,以致神智失常,同时忘却了许多事情,所以才看起来如同小孩子一样。可是,这跟方才自己跟绍廷的争执,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当时因为退婚的事情,傅家跟鲁家,也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争执吗? “大小姐若是方便的话,还是问一下一直照顾那位小姐的人,应该这不是第一次,一定还曾有过类似的忽然晕倒的情形,大小姐可以问一问,那都是遇到了什么情况,以后也要提防病人看到类似的情况。还有,病人平时有没有忽然特别害怕的事情,病人受到越少这样的刺激越好。”张医生又道。 送走张医生,连城便又去守在青未身边。 琳儿显然是想问连城为什么跟绍廷争执,但看见大小姐满脸忧色地看着青未,便不敢多言。 一直过了许久,青未忽然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听起来她十分难过,连城的脸上却有一丝欣喜,这正是张医生说过的情形,便忙伸手轻轻摇晃青未,低声唤着她的名字,果然片刻,青未便有些艰难地张开了眼睛,对着连城茫然看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清亮:“表嫂……” 连城深深松了口气,温声问道:“你方才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青未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害怕的神色:“我……我……” 连城本想按着张医生的嘱咐,慢慢探查青未的病因,但看到青未这种神情,心中也害怕起来,伸手按住青未的额头:“不要想了青未,表嫂就在你身边陪着你,什么事也没有……” “表嫂……”青未紧紧抓着连城的手,声音细软而带着哽咽:“那个人……那个人……” “青未,不要想了……这里是督军府,很多守卫保护着这里,还有表嫂守在你身边呢……” “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可是我很害怕……”青未并没有停止回想。 连城犹豫了一下,忽然咬了咬牙,伸手按住青未的肩头,让她面向自己:“看着表嫂,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怕,好吗?” 青未答应的声音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但她还是顺从地答应了。 “你印象中,见过那个人吗?” 青未神色害怕而茫然:“我……我不知道……应该……没有见过吧……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时候见过那个人……” 看来,这也是青未失去的一部分记忆,而且,并不是璟存! “那青未你……经常梦见这个人吗?” 青未用力点头:“我梦见过!我被吓醒了,我很害怕……我不敢闭上眼睛……然后,然后我便又不记得,不记得到底梦见什么事了……” 连城的神色一动:“那这一次……这一次,你还记得梦见了什么吗?别害怕,不管是谁,表嫂都会保护你的。” “我……我看不清……但是他很凶……”青未的身子在发抖,“他打了我……我被打倒在地上……然后……然后我又被提了起来……接着打……” 连城的一颗心几乎就要跳了出来,明知道这就是引起青未晕厥的原因,甚至可能是青未的病情的真正原因,却也不愿意再让青未回想下去,不敢去听。 连城看着青未,不过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天真少女,又一向在大户人家里娇生惯养,竟然,竟然受过这样的虐待与屈辱。 “是……男的吗?”连城想到了今天青未看到的情景,渐渐有些头绪。 “是……可是……我看不清他……什么样子……” 知道声音,但看不清楚样子。 连城轻声道:“是在……晚上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青未浑身瑟瑟,“我睁开眼,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光线很暗……我不知道是不是晚上……我看不见……看不见外面……” 连城心中愈发惊怕,青未显然还记得一些东西,此刻说话思绪也很清晰,可是每多听得青未说一句话,连城的心中就多一分惊骇,让她不忍心再问下去。仿佛,每问的一句话,每让青未多想起来一些东西,就是一把刀子,凌迟着连城,也凌迟着青未。 连城伸手将青未抱住,拍着她的后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青未,别害怕……” “他用枪指着我……让我说话……我不害怕……我不肯说……”青未哽咽道,“后来……后来他……” 连城感觉到青未的身子忽然又开始发抖,声音中却又带着难以言宣的愤怒,心中更惊,紧紧抱着青未,声音也坚定了几分:“青未,别想了,别再想了……那不过是做梦,都是假的……那都是假的……” 连城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愿再让青未回忆起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可是我很害怕……”青未抬起头来看着连城,“还好……我听见了表嫂你的声音……” 连城略略松了口气,看了方才,青未在睡梦中也露出那样激动的神情,便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害怕。 还好……没有再经历一次这种可怕的梦境。 不,不仅是梦境。 连城虽然不愿意相信,却是几乎已经明白,青未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连城抱着青未,温声抚慰了许久,方才使得青未平复下来,背心的起伏也变得渐渐平缓。 “你做的这些梦,跟你母亲说过吗?” 青未摇头:“我很害怕……我……我不敢去想……” “嗯,姑母问你的时候,你不敢想活着忘记了……所以也没有跟姑母说过……”连城拍拍青未的肩头:“那为什么……跟表嫂说呢?” 第106章 游园 “因为表嫂会保护我。”青未说的十分肯定,显然对连城的信任发自心底,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想……想变成表嫂这样。” “变成我这样?”连城奇道,“为什么啊?” 青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很喜欢表嫂,所以才想变成你一样。” 连城心中感动,将青未扶着躺下,给她拢好被子,为了分开她的心神,有意东拉西扯,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一直守到青未睡着,天已经蒙蒙亮了。 连城不敢离开,只在外间琳儿的屋里草草睡下,只是心头思绪起伏,又如何能够睡得着。 清晨早起,看着窗外阳光明媚,青未仿佛已经忘了昨晚的事情,看起来心情很好。 连城请了晚晴,叫琳儿一起陪着青未在督军府的花园散步。晚晴脾性温良,善解人意,又得了连城的嘱咐,陪青未说话聊天,极是妥当。 倒是连城一个晚上接连受惊,大耗心神,虽然是满眼春光锦绣,却也无心观赏。走了不久,连城便落后了不少,索性坐在亭子里休息。 阳光暖人,连城渐渐觉得有倦意袭来,以手支颐,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连城忽然觉得手臂酸麻,一惊而醒,才想起是手臂这样撑得久了。 听见青未的笑声远远传来,连城放下心来,左手握着右腕,舒展片刻,忽然一声轻呼。 昨晚听青未回忆她的噩梦,连城便在联想青未的回忆究竟跟她晕倒前看见的情景有何相似之处。 隐隐约约有些觉得,青未一定是将自己跟绍廷争执的场面,想象成了她的某些经历。 所以连城昨晚试着问青未,那个人,是不是男的。 方才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连城忽然想到青未的话,“他打了我……我被打倒在地上……然后……然后我又被提了起来……接着打……” 提起来……是否当时璟存攥着自己手腕的样子,让青未想到了什么? 嗯,昨晚的书房,光线也并不好,因为两人只是想谈一些事情,而关于军中的事情,向来十分隐秘,所以为了不惊动旁人,连城跟绍廷两人也只是将书房的门半掩,靠的还是走廊上明亮的灯光照一些进去。 这跟青未所说的,看不到外面,光线不好,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感觉,倒也相似。 这一点虽然想明白了,但青未的病情,仍旧是一个可怕的谜团。 连城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大门的方向,似乎有些着急。 管家孟贵忽然小跑过来:“大小姐,有客到了。” 连城本是一喜,但随即又问道:“是谁?” “苏小姐。” “苏小姐?”连城微微蹙眉:“请她进来。” 原本以为是璟存到了,但连城一转念间便已经想到,若是璟存来了,自然是直接过来,又何用人来通报,却没有想到竟是苏小姐。 “孟小姐,忽然到府上打扰,你不介意吧?”苏小姐穿着一套洋装,打蝴蝶结的衬衫,胸前还有累赘的花边,下面是绿色的乔其纱长裙,头发扎成马尾,发梢卷曲,看起来十分娇俏。 连城微微一笑:“苏小姐特意到督军府,想必不是要见代督军吧?” 苏小姐笑道:“代督军是忙碌大事的人物,我不过是个闲人,又有什么事要见代督军呢?” “那么能让苏小姐特意到督军府来找我的事,一定很要紧吧。”连城又说了一遍“特意到督军府”,自然是在说明,找她不应该找到了这里。 “孟小姐很聪明,知道我是专程在来找你的。孟小姐……”苏小姐笑意盈盈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歉然之色,忙又赔笑道:“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介意吧?” “称呼一事,本来就不过是为人所用的,有人想这样用,有人想那样用,如此而已。用法是各人的自由,即便用错了,也不是我的关系,若是我介意,倒是我小气了。” 若在平时,连城根本不屑跟苏小姐这种故意的行为多做争辩,只是从昨天下午开始便一直心中积郁,又一连遇到了这许多事情,偏生苏小姐又是这般明目张胆地挑衅,心中自然没有好气。 苏小姐假装不明白连城的话中之意,只是笑道:“我只是想着,在孟府遇见你,称呼你为孟小姐,更加方便一些,看来孟小姐你,也并没有觉得不习惯嘛。” 连城心中厌烦,没想到苏小姐竟是没完没了地说这个话题,淡淡一笑:“不管怎么称呼,不管习惯不习惯,我能反应得过来,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就好像苏小姐常年在国外,之后猛然旧时的称呼,想必也一定会有相似感触的。” 连城本是随口打个比喻,并没有其他想法,却分明看见苏小姐的神情瞬间一变,分明是不经意间触动了心境的样子,只是苏小姐将情绪控制的极好,很快便又是满脸甜笑,甚至让连城有些怀疑,方才你一瞬间的震动并不曾出现过。 每个人都有一些在意的事情,严重得甚至会像青未这样失常,连城自己也有,所以对苏小姐的情绪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动,连城倒并没有什么好奇的,想必是跟苏小姐的某些经历有关系。 可是连城却还是在意上了一些事情,譬如,苏小姐在绝对不经意地情况下触动了心事,却可以瞬间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连城经历过不少事情,见识过不少突发的场面,也难以做到总是镇定如恒,她自然知道,这有多难。 而苏小姐这样一个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十分洋派、性格直爽明朗的女孩子,实在不像是可以这样善于控制情绪的人。 连城忽然想起,那一次在大华舞厅,李源带领一群灰衣人搜索舞厅找寻梦月儿的时候,也遇到了苏小姐。那一次,她跟房太太在一起。当时舞厅里,不管洋人还是国人,那些穿梭在舞池里、或往来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太太小姐们,都被惊得失声尖叫,仓皇无措,可是那时候的苏小姐,似乎并无惧色。 而那次大华舞厅的事情之后,连城被李源抓了起来,关押在唐城路的一所旧宅子里面,同时也有人看见,璟存在滨河路的某一所别墅中进出过,最后两日,甚至苏小姐也曾从那所别墅中进出。 连城当时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一面派了杜百泉去璟存进出的别墅搜查,一面也让戴全从暗中调查了苏小姐。 璟存事后的解释,那所别墅属于他的一个友人,璟存在大华舞厅时,眼看李源的手下即将检视到连城和梦月儿,为了避开他们的注意,所以开枪制造了动乱,一度与李源的手下交手,受了一些轻伤,子弹擦伤了手臂。 璟存不想让家人担心,亦不想走露了风声让李源等人知道,所以借居在那所无人的别墅中。 而苏小姐,则是因为在人群混乱一团的时候恰好跟璟存碰在了一起,苏小姐混乱中扭伤了脚,璟存因为相识所以伸手相助,苏小姐便在璟存养伤的时候,去探望过璟存几次。 根据戴全对苏小姐的暗中接触的结果,整件事情也确实如此,时间,地点,丝毫没有破绽。 当时连城便说道:“若非事实便是如此,便是经过了十分缜密的思考。” 就是因为当时苏小姐的举止便让连城觉得有些奇异,所以不仅派了戴全去暗中调查那件事情,甚至在那之后,戴全也专门派人监视了苏小姐。 只是经过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后又跟着发生了很多事情,对苏小姐的监视,也告了一个段落。 此刻重新对苏小姐起了疑心,连城想起当日的事情,倒有些后悔监视没有能进行下去。 “孟小姐所说,果然不错。”苏小姐的微笑似乎没有变过,“不知孟小姐你打算在府上呆上多久呢?” “横竖无事,住上几天也好。”连城说着看了看笑语传来的方向,又转头看向苏小姐:“傅家的一位姑家表妹想在这里玩两天。” “哦……原来是这样。”苏小姐笑道:“督军府里这个花园的确很美,有些西式的风格,不过我上次造访,花园里的花都还没开。” 连城心中愈发有些奇怪,她以为苏小姐来找自己,必然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只说说了半天,也不见苏小姐提起正题,方才提起表妹,也是为了试问此事,谁知苏小姐竟似丝毫没有想起昨天的事情一样,说得漫无边际,颇有些东拉西扯的感觉。 连城心中一动,神色了然:“原来苏小姐不是来找我的。” 苏小姐神色微微一愕,随即笑道:“孟小姐怎么知道?” 苏小姐这样的反应,连城更加清楚自己没有想错:“你该去傅家找他。” “因为这件事,孟小姐也需要在场。” 第107章 傅某已有妻室 “可是苏小姐你,怎知傅少爷今天会来?”连城有些诧异,因为青未的病情,连城一早便打电话到了幽篁公馆,让璟存得闲过来一趟。 “我想,傅少爷今天一定会来的,不是吗?”苏小姐笑得灿烂。 连城的手却又不由自主地收紧,似乎,又有些什么不对。 连城本是不想跟苏小姐说那些无聊的敷衍,但心中隐隐感觉到的异样,却让她耐下了性子:“苏小姐,我带你去花园里走走怎样?这花园是我父亲亲手设计,四季美景各有不同,跟你上次来的景致,肯定有些不同了。” 苏小姐欣然应允。 连城引着苏小姐在园子中四处漫步,每到一处有特别设计的地方,都会指给她看,并且大略讲一讲父亲当年跟连城自己所说的设计的那些想法。督军一生走南闯北,经见甚多,对于西方的东西,不仅许多能够接受,而且也对一些东西,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和研究,传给连城的,也有三分。 本来督军教导连城,连兵法与武技,都是不遗余力地传授,这些东西,自然也时常跟连城讲解,只是连城对许多西洋的东西并不喜欢,所以对这方面,学到的便少了很多。 连城只是将自己所知一一讲给苏小姐听,然而花园太大,走了一半,便已经花费了不少时候。 “表哥……”青未带着惊讶的清脆的声音呢从远处传来。 连城侧首对苏小姐道:“苏小姐,咱们这就……过去吧。”谁知刚刚开口,看到苏小姐正怔怔地对着一片矗立在白砂石中的石笋出神,所以话语有些停顿。 “啊,是傅少爷来了吗?”苏小姐很快便回过神来。 “苏小姐,以后若有机会,我再带着你观赏这所花园。”连城微笑道。 苏小姐点头道谢,见连城做出相请的手势,便向前走去,只是在不经意间,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精致,目光若有意,若无意,还是落在那一片石笋上。 连城浑不着意地与苏小姐一同前行,青未从另一边跑了过来,笑着挽住连城的手,看到苏小姐,有些奇怪地道:“表嫂,这是谁?你的朋友吗?” 昨天晚上在路边灯下,苏小姐的面容看得不是很清楚,再加上又换了衣服,青未一时间也没有认出来她。 “这位是苏平樱苏小姐。”连城介绍道:“这位便是舍表妹,鲁小姐。” 青未侧首看着苏小姐,直到璟存走近三人,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一下苏小姐,苏小姐又对他说了句“傅少爷你来了”,青未方才恍然大悟,惊叫道:“你……你……你就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那个坏女人!是你抱住我的表哥,惹得表嫂生气的!” “青未……”连城拉了青未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青未却反而扬首问道:“表哥,是不是?” 璟存向连城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地皱眉:“青未,你先自己去玩。” “不行!”青未说得十分干脆:“除非你说清楚,为什么!” 连城倒有些好笑,有青未在这里愤愤不平,事情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况且青未一直喜欢璟存,虽然对自己没有丝毫怨怼之意,但此事既然牵扯情感纠葛,还是不让青未参与的好。 四个人聚在这里,琳儿跟晚晴也循着青未的声音走了过来。 连城正在想着怎样哄青未离开片刻,也不能让琳儿跟晚晴留在这里时,璟存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好,我说清楚。孟连城,是我傅璟存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此生唯一喜欢的女人,是不管怎样,我都会喜欢的人。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一个别的人。” 璟存似乎是在回应青未的话,其实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连城,并且仅仅抓着她的一只手,四目相对,更像是在对连城表白。 连城怔怔地听着,璟存的声音,璟存的目光,还有璟存手心的温度,让她一时间竟忘了身边还有人存在,只是觉得心中怦然而动,却不知该有怎样的反应。 直到璟存说完片刻之后,连城方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缩手道:“这许多人在……你……你说些什么!” 璟存却没有松开连城的手,只是深深看着她。 连城脸上又是一动:“你的话,我早就知道了。我……我知道……” 璟存的眉目都舒展开来,轻轻松开了连城的手,嘴角扬起的笑,如同春风。 连城定了定神,忙侧首去看青未。 青未的目光在璟存和连城之间徘徊,看向璟存时,天真之中带着几分明亮的企盼,还有一丝丝的娇羞欢喜,而看向连城的时候,却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连城放下心来,却又忍不住有些奇怪。青未对璟存的神情,显然是喜欢而恋慕的,这一点毫无可疑,可是看向自己的时候,欢喜又是真诚的,好像是她自己遭逢了一件极大的好事,因此开心。 连城被青未的样子弄得有些糊涂,去听见苏小姐在自己的另一侧说道:“傅少爷,我的心意,你当真一点都不顾念了吗?” 连城又是一惊,想不到这个娇柔的苏小姐,竟问得这么直接大胆,只是经过了方才那一刻与璟存互通心曲的时光,却已经不再为这样的话着恼。 “苏小姐,想不到你也在这里。”璟存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不过即便今天你不在,我也会约你前来。” 璟存看了看连城,又道:“我想当着连城的面,将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上次在督军府会面之前,我应该从未与你见过,那次在大华舞厅里我不慎受伤,住在滨河路的别墅里,多谢你接连两次前去探视。还有那次洋商动乱,我住院的第二天一早,你也曾到医院看我。不过这几次都是短暂的会面,我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我实在不知,苏小姐因何会有此意。” 璟存携了连城的手,让她跟自己站在一边,又对苏小姐道:“苏小姐,承蒙你的厚意,傅某与家内都十分感激,只是傅某已有妻室,也已经心有所属,对苏小姐的心意,只有说一句抱歉。如果苏小姐不弃,我夫妇二人,依然愿意为苏小姐的朋友。苏小姐方才跟我夫人似乎已经聊了很久,也一定感觉到了,连城为人大度而可亲,与她相处,应是一件十分适意的事情。” 连城听璟存的这一番话,心中也自觉的欢喜,而璟存的话语,虽然明确拒绝了苏小姐,但毕竟也给她留了余地,连城心中也十分赞赏。只是见苏小姐眼中有光芒滚动,心中又有些不忍,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忽然见苏小姐开口:“昨晚……是我太过冲动,对不起。” 说罢,转身便走开。 连城颇有些出乎意外,明白苏小姐被这样直接了当拒绝的难堪,心中对苏小姐倒有些歉然,忙道:“苏小姐……” 苏小姐停步回头:“事实既然如此,苏平樱也没有脸面再跟两位做朋友,只希望你们不要在意我过去的冒失。”说罢,扭身走开,也不再理会连城的呼叫。 连城沉默片刻,回身对璟存道:“你又何必……当着我的面跟她说这些话。岂不是……让她难堪。” 璟存笑得轻松:“我只怕你不相信我,又把我一个人丢在半路,让我难堪。” 连城低声道:“又来说这些疯话!”一扭头,才发现青未已经被琳儿和晚晴拉着走到了一边,自然是她们知道璟存跟她有话要说,所以故意避开。 “我若不说清楚,真不知她日后又会生出什么事来,被你误会,那是世界上最难受的事情了。”璟存唇角带笑,这些话却说得十分认真。 连城脸上又是微微一红:“说来说去,似乎只有你最委屈。” 璟存笑道:“那为何以前傅五少爷的大名风靡郾城,那么多人为我倾倒的时候,你也没有这么生气?” 连城轻轻啐道:“明明是你自己不自检点,沾花惹草,到处败坏自己的声名,倒说别人为你倾倒,当真好不要……”连城忍笑,终究也没有骂出来。 “连城……”璟存忽然低声唤道。 连城抬起头,对上璟存的目光,心中一动,正要挣开这束缚的时候,璟存又道:“坊间的那些谣传,那些名声,你当真相信吗?” 不知什么时候,连城以及习惯了眼前这幅常常带着笑意的眉眼,看见他略带轻薄的笑容,听见他声音含笑的调笑,也早已经不会厌恶,甚至,会陷溺在他的眼光之中,沉醉在他的声音里,因为连城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到温暖,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到柔情。 甚至,连城已经忽略了璟存在郾城中有着风流名声的事情,或者说,不是忽略,而是,对那些传言,早已经不相信了。 第108章 连我也会选青未 甚至,连城已经忽略了璟存在郾城中有着风流名声的事情,或者说,不是忽略,而是,对那些传言,早已经不相信了。 连城低头微微一笑:“原来你竟是最清白的一个人,堂堂傅五少爷,对那些风流名声,也在意吗?” “我是怕你在意。” “呸!”连城笑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拉扯上我做什么!”说着便举步要走。 璟存伸臂拦住了连城:“说清楚再走!” 连城看到不远处低笑的青未她们,脸越发红了几分,低声道:“你究竟要怎样?” “说你很在意。” “我要是说我不在意呢?” “那你就不许走了。” 连城又气又笑,终于垂首低声道:“好吧,我闹不过你,我……我也不是不在意,其实……我应该是……本来便不相信的。” 璟存眼中混合着惊讶,感激,欢喜,温柔……连城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垂了视线,快步从璟存身边走开。 琳儿是个极爱多嘴的人,加上青未在一旁凑趣,两人问得极是起劲。晚晴是个温敦厚道的人,这时却也过来凑趣,跟着一起向连城问东问西。 连城羞涩无已,伸手拍走了这个,那个又来多嘴。 连城虽然已经出嫁有一顿时间,实则与璟存也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在这些闺房之事上,比之未出阁的女子,经历也高明不了多少。 如今与璟存互通心意,才可以说是初开情窦,那一股羞涩,跟寻常女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四个人闹成了一团,嘻嘻哈哈,倒为这一派锦绣明媚的花园平添了许多生机。 “好了好了,都不许再闹了!”连城笑道:“快中午了,琳儿,去跟姨太太说今天有客,再去趟厨房交代一声,青未,你跟晚晴一起去见见姨太太,别多说话,见了礼就出来吧,想吃什么,就跟琳儿说。” 连城说罢,见琳儿只是站着不动,又催了一遍。 琳儿却只是抿嘴笑道:“小姐说的贵客,是表小姐吗?” 连城一怔,向着璟存瞥了一眼,琳儿已经笑着跑开。 军部想来是并不忙,绍廷竟然也早早回府。 难得有这许多人在府上一起吃饭,一时间倒是非常热闹。 鲁家也是名门,姨太太对青未也十分客气,昨天晚上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了一些,又询问了一番青未的情形。连城忙遮掩道:“昨天我被碎瓷片划伤了手,青未有个晕血症的毛病,受了点惊吓。” 青未自然惊奇,然而对连城的话,却是向来很听从的,加上她脑中残存的情境确实已经变得模糊,甚至也有些以为连城所说便是真的。 琳儿和晚晴都是连城事先叮嘱过的,所以自然都不提起。 姨太太问起连城,语气便显然敷衍得多,若是没有外人在这里,想必是连敷衍也不愿意的,只是听下人说苏小姐跟连城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走了,倒有些不悦,问连城怎么不留苏小姐吃饭。 连城看了一眼绍廷,道:“苏小姐还有些事情,改天我再约她来玩。” “我看这位苏小姐虽然是留洋回来的,为人倒有点过于矜持,之前我托房太太请过她两次,她打听你不在,也没有来过。” 连城明白姨太太的意思,道:“这个容易,哪天我跟璟存一起来的时候,顺便约她过来就是了。” 姨太太满意地点头,苏小姐的样貌很好,家世也不错,多请她来家里做几次客,只要绍廷不加反对,便可以跟他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 璟存跟青未却是一脸诧异地看着连城,不知道她何以这么大度,就连晚晴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倒是绍廷,仍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不知道姨太太的用意。 “青未姑娘,你近来不上学了吗?”姨太太笑问。 见青未一怔,连城怕她多想,忙道:“青未在女中的课程已经提前结业,或许今天秋天,姑母会送她到圣约翰学院去学美术。” “嗯,女孩子,也不用非要读那么多书,中学的课程学完,已经很好了。”姨太太笑道:“既然春天跟夏天都没有课,有空多……多让你表兄嫂带你来玩。” 连城一转念间,已经明白了姨太太的意思,青未却不知道姨太太的话中之意,欢然笑道:“好啊!听绍廷哥哥说,军营中还有许多好马,我正想去看看呢!咱们下去就去,好不好?” 姨太太看了看绍廷,见他点了点头,笑得极是欢喜,因为青未是生客,所以挨着姨太太的下手而坐,姨太太连连给她夹菜:“青未啊,多吃一点,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这里玩都行,你们在郾城还会呆多久啊?” “嗯……”青未想了想:“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要看我妈妈怎么说。不过妈妈跟我说过,这次会在舅父家多住一段时间的。” 姨太太满脸微笑,点了点头,又劝青未多吃一些。青未虽然神智受损,但礼仪是自幼养成的习惯,道谢什么的,自然也没有缺了礼数,而天真的性情,也使她显得更加随和了许多,姨太太自是更加欢喜,尤其是听到青未跟绍廷说话,叫“绍廷哥哥”的时候,更是眉花眼笑。 连城轻轻用手肘碰了碰璟存,脸上有些忧色。璟存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连城不要着急。 饭毕,姨太太请青未到小客厅喝茶,连城微微蹙眉,却不知道该如何打这个岔。 忽然绍廷道:“鲁小姐,今天天气正好,去军部的话,要早些出发。” 听绍廷这样说,姨太太自然不会阻拦,一面让大家快去,一面当着众人的面嗔怪绍廷:“这是璟存的嫡亲姑表妹,又不是什么外人,你这样称呼,岂不太见外了些吗?”见绍廷不语,忙又说道:“叫妹妹就行了,这孩子跟青青差不多年纪,何必叫得那么生疏。” 青未不了解这其中的用意,只是笑嘻嘻的,也没有特别在意,连城却早已经蹙起了眉头。 或许是心情好,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连城说要带上晚晴去,姨太太也没有说什么。 连城与琳儿坐在璟存的车子上,晚晴跟青未便坐在绍廷的车子上。本来青未到哪里都要粘着连城,璟存对青未道:“你向绍廷问问军部里有什么规矩也好,不要不小心做错了什么。”青未很是懂事,自然应允。 姨太太看着绍廷载着晚晴跟青未一起走,在后面眉花眼笑,仿佛已经是坐定了的一妻一妾。 “事情成了这样,你说怎么办?”连城急道。 璟存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沉吟片刻,道:“绍廷应该不会同意。” 连城的神色微微一动,脸上似有红晕,随即正色道:“他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可我就怕姨太太认真,将事情闹大了,这边不好收场倒在其次,青未却不能受这个刺激。” “回去时候跟青未说一说,以后不要来便是了。”璟存道。 连城却是摇头:“听姨太太的话头,我怕过不久,她甚至便要亲自到傅府去拜访姑母了。她看中苏小姐,不过是因为她样貌好,家世不错,可是她看青未,显然又比苏小姐可意了许多,样貌不输苏平樱,人又比苏小姐活泼伶俐,鲁家比苏家的富商之家更显赫了许多,而且青未对绍廷是怎样的态度,苏小姐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这样比较下来,连我也会选青未的。” 璟存笑道:“这些想法在姨太太是精打细算的算计,在你却只显得英明。” 连城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我比市侩更加市侩,那我又成了什么?” “可要照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了……或许让姑母她们早些走更好。”璟存道。 “那怎么可以!”连城道:“青未没有好转,姑母怎么敢轻易离开郾城。” “只要告知姨太太,表小姐身体不好,不就行了吗?”琳儿听璟存跟连城商议许久也没有办法,忍不住插嘴道:“把表小姐的情况照实跟姨太太说了,不就好了吗?若是知道了实情,姨太太总不会让少爷娶一个……不会再有这心思了吧。” “这件事情,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敢告诉晚晴,是因为深知她的为人,其他人,我怎敢多说。”连城道:“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氏的糊涂性情,她若是知道青未的病情,事情便一定会传出去。众口铄金,越描越黑,对青未没有丝毫好处。” 这边连城跟璟存费心盘算,终于沉默,那边的车子上,却要热闹得多。 晚晴虽然在绍廷面前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但青未问她,她也总要回答,虽然主动说话的似乎只有青未一个,但终究是让平素都不怎么爱说话的人,都说了不少话。 下车的时候,看见绍廷他们从走出来的身影,看到绍廷站跟青未之间还隔了一个晚晴,连城忽然心念一动:“或许还有办法。” “什么?”璟存奇道。 “釜底抽薪。”连城低声而答。 第109章 却还要固执去做 “釜底抽薪。”连城低声而答。 琳儿吃了一惊:“小姐,你要对少爷……” 璟存却已经了然地微笑。 连城对琳儿轻笑道:“放心吧,你以为我会对绍廷怎样?我还能让他不见了不成?” 琳儿脸上一红,不再言语。 “我觉得……或许绍廷不需要你去提醒他。”璟存忽然道。 “是吗?”连城蹙眉道:“我正在想要怎样跟他说呢。” “他为什么主动提起要来马场?”璟存问道。 “少爷不会是已经喜欢上表小姐了吧?”遇到绍廷的事,琳儿总是忍不住多说两句。 璟存微笑摇头,连城恍然道:“他也不想让姨太太多跟青未接触。” “绍廷似乎,跟咱们想得差不多。”璟存道。 连城点了点头,眼中的忧色却并未消去。去誉川平叛之前,绍廷曾跟自己说过的话,从誉川回来之后,绍廷那分明的痛恨之意,纷纷出现在连城的脑中。 只是因为不喜欢,所以想要设法避开这件事情,还是,绍廷另有他自己的打算?连城愈想愈深,不由得害怕起来。 青未自己便会骑马,不需要人照顾,自己玩便十分开心。连城见她骑得太快,便让璟存跟上去,璟存却说自己骑术不精,骑上了马,只能缓缓而行。 连城好笑又无奈,只得自己去跟。 马场的空地不小,平时军马活动,便在这里,不过青未跑了两圈,便觉得没有甚么意思,想要纵马前行,却总是在兜着圈子。 连城不忍心拂逆她的心意,便答允她去外面走走,反正军部的马场已经是在郊外,城外青草如茵,又有清溪绿水,低坡矮山,景致比之马场里面,不知好了多少。 晚晴跟琳儿都不懂得骑马,看见这许多马儿,又是高兴又是害怕,连城便叫了马场的士兵,牵着马领着她们在场中慢行。 连城、青未跟绍廷纵马出城,璟存则自己纵马缓缓跟着。 青未生病以来,母亲只有悉心照顾,惟恐她独自多走了一步路,骑马这种事情,更是不敢让她尝试。此刻骑上马儿,春风拂面,满眼春光,青未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连城知道她童心未泯,一旦有了好玩的事情,心中纵然有些烦恼,也都抛到了脑后,更何况骑马需要十分专注,根本无暇去多想别的事情,有心要让青未忘记昨天的事情,开开心心地玩上一天,所以只是不徐不疾地跟在后面,默默都守着,并不约束青未,去扫她的兴致。 听到一阵嘚嘚蹄声赶到身边,连城不用看也知道是绍廷,沉声道:“姨太太的意思,你当然知道了,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你很在意吗?”绍廷问道。 连城摇头:“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只是要跟你说明白,青未不行。”连城说着侧首,看了看绍廷道:“她的情形你已经知道了,我希望你不要对谁说起。姨太太若是知道,自然不会同意,没有必要多引得一场风波。而且你也应该看出来一些,青未是喜欢谁的。” “所以你希望……”绍廷缓缓地道:“我主动表态。” “是。”连城跟绍廷说话,只要不是各执己见的争执,要达成共识,十分容易。或许是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相互之间隔阂甚深,但毕竟了解彼此。 “其实你知道我当然会如此做……”绍廷看着连城:“我也不愿意,总是应付这些违心的事。” 连城明白他的话中之意,脸上微红,错开了眼光:“世上又有多少人,一定能活得称心如意?况且即便心中所想的事情实现了,也未必就如同所想的那样称心吧。更何况有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些人,明知有些事情不一定会有好的结局,却还要固执去做。”绍廷道。 连城蹙眉:“你是说你,还是说我?” “你我都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连城神色一动,却没有说话,一振缰绳,催马快行。 连城很快便追上了青未,青未见是连城赶来,笑道:“表嫂,这马跑得好快!咱们来赛马好不好?” 连城指着前面笑道:“好啊,就到前面那所小溪旁。” 两人催马前行,连城有意看一看青未的骑术,也想让青未赢了开心,所以始终跟在她斜身后,没有更快也并没有更慢,以防她有何不慎。 青未见连城始终赶不上自己,十分开心,不住声地催马快跑,眼看离赢已经不远,青未又加了一鞭。 忽然那马儿前蹄打蹶,猛地一跪,正当疾行之时,青未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 连城根本来不及去想,靠着学习多年的马术加上本能地反应,猛地勒住了自己所骑的马儿的缰绳,同时纵身急跃而前,紧紧抓住了青未的胳膊,使劲将她拉向自己。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两人抱在一起跌倒在地,同时连城的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起来。 连城及时拉住了青未,避免她俯冲向前,而从马背的高度摔下,倒没有摔得很严重。 可是,连城反应再快,抱着青未摔下,当时也已经动弹不得。 而连城的马儿高高人立,眼看着下一瞬,便要踏上两人! 连城努力侧身想要掩住青未,而就在这一瞬间,马儿又是一声长嘶,马头猛地偏向了右边的空地,然后马儿向前疾冲了出去。 是绍廷。 在间不容发的时候,恰好赶到,用力拉偏了马儿的头,使得连城她们避开了这一劫。 连城惊魂甫定,便忙回身去看青未,只是忽然觉得脊背剧痛,竟然动不来身。 “表嫂,你……你没事吧?”青未清脆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跟着便是青未挣扎着坐了起来,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扶连城。 “青未,你没事吗?”连城又惊又喜,更奇的是,青未居然并没有十分害怕。 “我……我没事。就是吓了一跳!”青未缓了口气,“幸亏表嫂你拉住了我!又幸亏绍廷哥哥把你的马赶走了,刚才真吓得要命!” 绍廷也已经下马到了她们身边,两人扶起连城,连城深深呼吸了两口气,微笑道:“还好,只是摔得有点疼,筋骨没事。”对青未道:“快,你也活动一下,看看胸口肋骨都有没有受伤,还有尾椎骨,最容易跌伤的。” 青未原地蹦了两下:“你看,我没事的。” 连城看着青未,心中暗暗称奇。顿了一顿,方才对绍廷道:“还好你到得及时。” 绍廷点了点头,俯身去看青未的马,那马儿摔得不轻,几次试着站起,都又重新摔倒。 青未十分抱歉,扶着马鬃道:“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赢,催马催得太急。” 连城也已经检查了片刻,笑着安慰道:“这匹马马齿已老,走这样的山路,偶有失蹄,也正常得很。”只是抬头看到绍廷的目光时,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轻轻点了点头。 受伤的马儿不能走动,连城便就近找了棵树,暂且将它拴住,等回军营后再由士兵来牵回。 连城将自己的马儿让给了青未,青未这次也不敢再催马疾驰,任由它信步前行。 连城摔得不轻,不过不肯在青未面前表现出来。待青未走远,方才与缓步而行。 “你当真很在意这个小女孩。”绍廷道,“你自己先着了地,反而还要尽量护在她上面。” “人情之常,想要保护比自己更弱的人。” “你对她似乎不只是这么简单。” “其实要让我说理由,我自己也说不上。不过再换回刚才的情景,我还是会一样去做。”连城道,“不说这个,近来军马有生病的吗?” “没有听说。” “你应该知道我跟青未赛马,根本没出全力,青未的马术也只寻常,速度根本不算很快,若不是马儿生病,那样的路,绝不会有事的。” “我会交待将这匹马处死。”绍廷说道,顿了一顿,又道:“你不在青未面前提起马的情形,也是有意的吧。” “何必让她知道这么多,徒然让她难受。”连城道:“就像她母亲,宁可不让她上学,不让她交朋友,不让她骑马,不让她出去玩,让她整日郁郁不开心,也不敢放任了她,惟恐一个不小心,让她受到了什么刺激。我也是,宁可有时候骗骗她,也不愿她知道太多。” “可是她母亲,毕竟还是带她到了傅家,让她见了傅少爷,。”绍廷忽然道。 看出不由得微微一惊,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地道:“你想说什么?” “她的病情,似乎已经拖不下去了。”绍廷看着连城:“她母亲带她来见傅少爷,也是希望走一走最后一条路吧。” 连城缓缓点头:“总算这一步没有走错。” “不让她想起一些事情,她或许会永远这样……”绍廷道:“不,时间越久,越容易受到刺激。反复如此,终有一日会跨掉。” 第110章 可是青未仍然记得你! 连城眼中有光芒一闪,随即默然良久,终于点头:“你所说的,我又何尝没有想到……只是……” 只是,要让青未想起曾经的那些事,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连城连想也不敢多想。 何况,即便努力让青未想起发生过什么事,青未也未必就会恢复正常,或许,会因为这场刺激变得更加失常也说不定。 “你在犹豫。”绍廷道。 “毕竟那是青未本能地选择忘记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不想回忆起来的事,选择忘记,一定是因为太过痛苦。”仅仅是昨天晚上青未所说的梦境中的片段,已经足以让连城感到心惊,整件事情是怎样,连城或许已经想到了,可是却不愿意去设想。 “如果我不识得青未,我也会跟你说差不多同样的话,回想起来还有一线希望,如果只是这样停留下去,青未的状态会变得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会崩溃。”连城续道:“可是,如今我跟青未这样熟识,又明知她这样依恋着我,我又怎能忍心,让她再去回忆那些惨痛的事情。” “况且,要用这样的方法,还需要跟她母亲商议,毕竟是有风险的事情,也要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连城又道。 绍廷不再说话,只是随着连城缓行。 未过多久,迎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跟着连城便看到璟存纵马赶了过来。 马儿一直奔到连城身边,璟存也始终没有勒马减速,只是在马儿经过连城身边的时候翻身下马,刚好站在了连城身边:“听说你从马上摔了下来,没事吧?” “没事啊,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见璟存的样子太过关切,连城倒有些不好意思。 “青未说你抱着她摔在地上,你又为了护着她,差一点被马踏到了,马蹄差一点都要落在你身上……” “青未小孩子家,说话总爱加上三分虚头。”连城笑道:“她没跟你说绍廷刚好赶到,将马儿拉开了吗?” 璟存对绍廷点了点头,又道:“她说了,绍廷力气很大,将那匹马拉得腾空而起,从你们身边落了下去。” 绍廷也忍不住轻笑,连城更是笑出了声来:“我还一直担心怕她受了惊吓,没想到她还有这般好兴致跟你开玩笑。” 璟存亦微微一笑:“青未虽然说得夸大了些,可不会骗人,你定是摔得不轻。多亏绍廷救了你们两人。” “青未一个人在前面不要紧吗?”连城有些担心,“要不咱们一起追上去吧,我怕她自己乱跑。” 绍廷翻身上马:“我先去,你们慢慢走吧。我到军部派车过来。” 连城待绍廷的背影慢慢走远,方才开口道:“其实今天约你前来,是跟青未的病有关系只是电话里不方便跟你细说。” 接着,连城便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璟存述说了一遍。 只不过连城跟绍廷争执的原因,她自然掩去不提,至于绍廷紧紧地攥住连城的手臂,直似要将她的手腕捏碎的那股恨意,也略去不言,只是说绍廷跟她起了争执,拉住了她的手腕。 而关于青未的梦境,青未跟她所说的那些片断,则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璟存。 璟存一言不发地听完,沉默片刻,方才道:“这些事情,姑母从来没有提起过。” “昨晚请来的医生,是一直经常来府上的张大夫,想必你也知道他的名声,中医西医的医术,他都十分精通。”连城道:“他来的时候青未还没有醒来,他便跟我说了说青未的这种病。导致青未这样的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那件被青未忘记了、却又有时候会在梦境中出现的事情。也即是说……” 连城侧首看着璟存:“或许跟姑母向你退婚的事情有关系,但那并不是最要紧的原因。” “哦?”璟存奇道,“姑母这次来,隐约跟你我都提起过此事,始终都是说,是因为当初她执意悔掉这门亲事,所以青未才变得反常的。” 连城蹙眉道:“姑母若不是不知道青未还曾遇到过这件可怕的事情,便是……便是不便跟你我提起了。” 璟存点头:“如果事情正如你所猜想的,姑母不愿提及,也是人情之常。毕竟……” 毕竟,青未是个年轻的未婚女子,花一样的年纪,若当真是遇上了那样不堪的事情,自然是要噤若寒蝉、守口如瓶的。 连城又将放才跟绍廷商议的话跟璟存讲了一遍,道:“道理便是这样,这也是昨晚张大夫跟绍廷所讲的。若想让青未恢复正常,有些事情,便不得不面对。只是我却担心,这其中还有不能治愈青未,反而让她更受刺激的危险在里面。还有,姑母是否愿意冒这个风险,也在两说。” 璟存点了点头,默然行了片刻,忽然道:“那件事,姑母应该是也不知道的。” “怎么说?”连城奇道。 “我是听你说了你跟绍廷方才的话,忽然想到的。”璟存道:“你刚才说绍廷说过,青未的病情似乎已经是拖不下去了,所以姑母带青未来见我,是想走最后一条路,是不是?” “是啊,绍廷是这样说的。”连城颔首,随即低声惊呼:“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姑母当时悔婚的时候,跟傅家,跟你,说了什么非常决绝的话?” “姑母说过,青未没有出阁之前,绝不会让她再踏进傅家一步,也绝不再让傅家的人到鲁家去,如果我胆敢私下跟青未见面,那么从此鲁家便与傅家再不往来。”璟存道。 “可是姑母还是来了,为了青未的病情来了。”连城缓缓地道:“姑母自然为青未请过名医,知道青未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应当是跟张大夫所言一样,她当然已经知道,青未的病情再拖下去,只有更加恶化,便没有恢复正常的余地了。所以,姑母不惜自毁誓言,来到傅家,让青未跟你见面,自然是希望如此,能够治好青未的病……” 连城说着看了看璟存,见他点头,便又续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姑母自然是忧心如焚,连自己的脸面都不顾惜,自然是不惜一切想要保住青未,治好青未的。所以……所以你由此断定,姑母一定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以为当初悔婚,就是导致青未如此的罪魁祸首了,对不对?” 璟存微微一笑:“是。不过我所以这样说,还有一点。” “还有一点?”连城奇道:“那是什么?” “也是你刚才所说,医生说过,病人所忘记的事情,便是她最痛苦的回忆……”璟存道。 “可是青未仍然记得你!”连城立时也跟着想到。 “嗯,她对我丝毫没有生疏的样子,不仅记得我,而且对你……也丝毫没有怨怼之意。”璟存道:“如果青未会因为遇见了相似的情景受到刺激,那么看到我,或者看到你,青未不应该是这样毫不介意的。” 连城有些讶然:“你早在疑心青未生病的原因,不是因为悔婚了吧?” “有些怀疑,不过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刚才听了你的话,才想到了这里。”璟存道:“况且解除婚约这件事虽然不是真正的原因,终归也有些关系,我若推脱,也于心不安。” “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好人,竟也会因为不关自己的事情而良心不安。”连城取笑两句,又道:“是了,第一次见到青未的那天,晚饭时候,我跟青未同坐,我曾问她为什么喜欢你,青未当时有些闷闷地,离席而去,不过并不是在生气。现在想来,若是青未是因为婚约的事情发病,那天就不会是那样的神情了。” 两人一路缓步而行,军马驯顺,便跟在后面。 “青未的那匹马呢?”璟存问道。 “我拴在刚才跌倒的地方。” “马也跌伤了?” “是马瘟病。”连城轻轻蹙眉:“看起来这匹马是刚刚得上的病,症状刚发作出来,青未只是骑行了一会儿,不会有事,刚染病的马也不会传给人,可是依照军中的规矩,得了马瘟的马匹,都要立时处死,烧埋,防止将瘟病传给其他的马匹。因为军营中马匹聚集,一传十十传百,瘟病爆发,可不得了。不过我怕青未听了伤心,便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璟存微笑:“你对青未,也真是十分小心了。” “可是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青未的胆子并不小,方才我们一起从马上摔下,而我的那匹马儿差点踏上了我们,连我当时都吓得不能动,可青未却似乎只是吃了一惊,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害怕的样子。” “你是说……” “青未不是个娇弱的女孩子,所以她那时候受到了惊吓当真非同小可。”连城道:“璟存,这件事情,咱们该怎么跟姑母说?” 第111章 治伤 璟存沉吟片刻:“这件事……我去跟姑母说吧。” “你想好要怎么说了吗?” “总归是要告诉她的。”听起来,璟存也没有什么把握。 连城不由得黯然,想到青未发病的时候,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在面前倒下,而醒来的时候,还要经历一场那么可怕的梦靥,连城便忍不住心惊,这样的折磨,不知道青未还能经得起几次。 片刻之后,车子便过来了。 不知该怎么应对姨太太过分的热情,连城便跟璟存商议,今日便带着青未离开。 青未玩得累了,到了幽篁公馆,连城给她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受伤之后,吃了些点心便睡着了,琳儿知道小姐昨晚没有休息,便说今晚由她守着青未。 连城身上疼痛,也是食不下咽,早早地便回到了卧房躺着。 须臾璟存便跟了进来:“身上疼得厉害吗?” 连城斜倚在软枕上:“不要紧,跌在草地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帮你看看,给你擦点药。”璟存道。 连城不由得满脸通红:“我都说了不要紧了,又看些什么,你……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璟存本来只是关切之色,见了连城的神色,不由得嘴角扬起:“你觉得我在想些什么?” “谁知道!好没正经!”连城愈发羞涩。 “怎地好没正经?”璟存不依不饶。 连城索性侧过了头装睡,不去理会他。 “啊!”连城忽然惊叫了一声,咬住了牙,睁开眼,却看见璟存满脸担心地看着她。 “还说不要紧!”璟存温柔地责备:“我不过轻轻按了按,就疼得这样!” “那你……叫琳儿过来……”连城低声道,方才璟存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背,已经是十分疼痛,其实连城所以侧卧在床,也是因为后背跌的疼痛的缘故。 “琳儿在照顾青未。” “青未一时半会儿又不会醒……要不,你去照看她一会儿也好。”连城低声说着,看见璟存的目光,跟着垂下了视线。 璟存的目光,当然有担忧和关切,还有一些连城也说不清楚的含义,仿佛是因为不被信任而被这样直言拒却,很是落寞。这片目光,让连城心动,更让连城有些不忍。 “那你……那你……你可不能……”连城嗫喏了几句,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璟存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你自己能脱衣服吗?”见到连城又是满脸通红,忙道:“你自己解了衣衫,我只帮你在后背擦药。”说罢,当真转过了身。 连城偷偷看了看璟存,璟存似乎有所差距,又道:“你说好,我再转过身去。” 连城轻轻应了一声,一面含羞垂首去解下自己的衣裙都不敢多看璟存一眼,一面却又忍不住时时去看看他是否当真遵守诺言。本来后背甚是疼痛,脱衣甚是不易,可是心中这样忐忑羞涩,倒让连城几乎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疼痛了。 连城早已经在不住思索,脱好了上衣,忙将自己裹进了被中,伏在床上,定了定神,方才轻轻道:“我……我好了。” 璟存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坐在连城身边,伸手将连城后颈的头发拉起,方才轻轻揭开绣被,露出了连城的肩头。 光洁的肩头上肤如凝脂,除了颈间的一根肚兜的丝带,别无他物。连城少穿大红颜色,所以丝带是鹅黄色,与肌肤颜色相似。 璟存不由得一怔,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方才缓缓睁看眼睛。 气温早已经升高了很多,即便是在夜晚,也已经不是很冷,何况连城的房间被晒了一天,室内一片温暖,可连城还是无端地觉得后背肩头有些凉飕飕的。 璟存的缓缓伸出,在半空悬了片刻方才用手掌轻轻在连城的肩头按压:“哪里觉得疼,就跟我说。” 连城几乎将整个脸蛋都藏在锦绣的软枕里,嘴巴也被挡着,含含混混地应了。 “这里都有些青紫了。”璟存眉头深蹙,“我一定会轻轻给你擦药,你要忍着些。” “嗯。”连城又应了一声。 璟存带的不知是从哪里拿的伤药,味道清凉芳香,落手也是尽量轻柔,见力度连城能够适应,方才略略加重力道,在伤处揉了揉。 连城只觉得自己满脸发热,璟存手心所到之处,便是一片温暖,至于肌肉的疼痛之感,竟不是那么明显。连城生怕璟存看到她的脸色,拼命将一张脸藏起来,却又担心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璟存会有什么举动,心思千回百转,一颗心也是不住地怦怦而动。 肩头擦好了药,被子又被往下退了几分,接着便是后背。 连城的手本来只是放在头边的枕上,此刻却不由得紧紧攥起。 璟存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伸手从自己的口袋中拉出一条手帕,轻轻覆在连城肩头,而目光落到连城的后背上时,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方才试着轻轻去给她擦拭药水。 连城的脊背明显有些绷紧,璟存想要说什么安慰她一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反正说什么连城都是这样,索性只是默默地给她治伤。 等到璟存再往下褪开绣被的时候,连城忽然略抬起头:“下面……别的地方都不疼了。” “哦。”璟存一面轻声答应,一面却伸手隔着锦被,按了按连城的后腰。 “哎呦!”连城叫了一声,又倒在软枕之上。 璟存忍不住好笑:“明明摔得那么重,却还这般嘴硬。” 连城忍不住又“哎呦”了两声,方才低声道:“只是皮肉受伤,算得什么!何况又不是红伤,不过摔了一跤。我从小跟着父亲学骑马,又不是没有摔过……” “你抱着青未摔下,当然不一样了。”璟存道,“骨头应该是没事的,但碰伤摔伤,也不是就可以大意的。你在军中,总也知道严重的碰伤摔伤,没有流血没有伤到筋骨,肌肉却逐渐坏掉的事情吧。” 连城也知道自己摔的不轻,连日事多,可不能因为一点摔伤耽误了事情,只是再往下面,便是后腰,连城极是羞赧,感到后背上已经整个被手帕盖住,略略放心,方才低声道:“好吧。” 腰间还有一条锦带,也是打着蝴蝶结,虽然只是露出了一部分,但腰肢的纤细,仍是清清楚楚地显现了出来。 感到璟存轻轻伸手去拉开蝴蝶结子,连城吃了一惊,还好及时将一声惊呼忍了住,手心却早已经被汗湿。 腰部和肩头,果然是摔得最严重的地方,还好脊骨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的反应也算得快了,否则青未便会直接向前冲出去,不知道会摔成怎样。”璟存不知是要分连城的心神,还是要分开自己的心神,便找了话来说着。 “哪里还有时间反应,不过是不由自主地就那样做了。”连城道。 “绍廷的骑术也是很高明了,就像你扑过去拉住青未一样,力道有一点拿捏得不准,后果便不可设想。” “嗯,他跟我的马术都是父亲教的……”连城说着,忽然便停了下来。 她忽然想到,璟存从青未那里得到消息之后,急忙赶来的时候,不但飞快地纵马前行,而且根本没有到连城身前勒马,而是在一路快行的马背上,看准了时机,直接按着马背,便轻轻纵身跃下。 这种下马的方法,连城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但她自己却是不会,所以当时看见,甚至没有来得及多想。 此刻方才回忆起来,这种下马的方法,乃是最为节约时间的方法,不需要减速,不需要勒马,马儿始终全力奔驰,全赖骑马者对时刻的拿捏,和对马儿的控制,因为只要缰绳上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马儿便会在骑者下马之后,跟着便自行收住脚步,不过前提是,马儿需要十分驯良,并且同骑者有极大的默契。 璟存居然懂得! 而且,是骑者一匹从来没有用过的马匹。 “怎么了?”璟存不知连城何以忽然住口。 连城想要问一问,却又忽然住口。因为璟存,从进马场起,便说他自己不会骑马,连城记得青未之前也曾说过,舅父傅大帅教她骑马,但表兄是不会的。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件小小的事情,璟存也要隐瞒着呢? 连城一遍遍回想着璟存下马的姿势,利落干脆,根本不是不擅长骑马的人会有的姿势。不,岂止是擅长,应说是精通才对。因为这个姿势,甚至连绍廷也不会,连城当年幼小的时候忘了见到谁曾经使用过,但连城可以肯定,不是父亲。 璟存的马术,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一时间连城心头思绪起伏,璟存的聪慧她早已经知道,璟存的身手,也在一次次的事情之中显露着。璟存似乎无意隐瞒他的身手,比如他会使枪,比如他的敏捷利落,毕竟傅坚傅大帅年轻的时候也曾叱咤风云过,璟存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连城早就知道了,所以连城才有些好奇,为何骑术这件事,璟存要隐瞒呢? 第112章 有什么事,我不能为你做到 连城忽然觉得,似乎每次,在风光旖旎之中怦然心动之后,一些对璟存的新的发现,都会将方才拉近的距离,重又拉得远了一些。 比如那天璟存带着连城和青未到凤鸣楼看戏,却不防连城因为看不惯李源为难台上的戏子而起了争执,被李源手下的一众灰衣人包围起来。之后连城更加发现那个戏子梦月儿的身份似乎大非寻常,于是两方展开了对峙。 那一次,是连城第一次见识璟存的身手,而连城被灰衣人挟持之后,璟存又敏捷地看懂了连城的暗示,而后来璟存与她背对背地站着,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她。 连城一面诧异璟存的身手不凡,一面也有些感动,不管怎样质疑梦月儿跟她的关系,在李源面前,璟存始终都维护着她。 又比如那次在大华舞厅,璟存竟安排了梦月儿跟连城的会面。连城自然心下感激,可是未过多久,灰衣人便搜到了那里。也是璟存当机立断,在舞厅中制造了洋人的混乱,打破了灰衣人努力维持的秩序,让连城和梦月儿趁乱离开。 当然后来连城还是被李源抓住,但是想到当时璟存的决断,连城心中也好生佩服。 再比如那一次,璟存带着连城赴了一场舞会,舞会上璟存将她揽在怀里,俯身一吻,连城一时间怦然心动。而不久之后租界区发生动乱,璟存也在连城赶到不久之后便赶到了,并且在关键的时候,推开连城,帮她挡下了一颗子弹。 再比如…… …… 每一次,在心动与感动之余,连城也都能看到一些璟存身上让她意外的东西。 每一次,在连城即将沉溺在璟存的温柔之中的时候,璟存带给她的惊讶,都会让连城在陷溺之前获得一些清醒。 她一次次地在想,究竟璟存身上,还有多少,是她所不知道的呢? 有时候看着璟存的眼睛,如同一阵春风将连城裹挟其中,连城忍不住便会想着,不知道,又会怎样呢?是否真心,她觉得自己可以分辨得出来,她想要便这样陷溺进去。 可是她,毕竟不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她的敏锐,让她一次次察觉到了那些不寻常之后,一次次心生警惕。 并非是不相信,也说不上怀疑,可是连城还是本能地选择了疏离。 连城一时间想起了很多很多,也没有回答璟存的问题。 感到后背被盖上了被,连城方才恍然回过神来,想到璟存的好,又有些暗暗责备自己总是这般会多想。 璟存轻轻帮连城翻了个身,让她侧卧,看到她皱眉忍痛的样子,微笑安慰道:“这个药很灵验,涂上几日就会好了。” “几日?”连城吃惊道:“需要涂几日吗?我……我觉得……我觉得已经差不多好了。我有伤口什么的,都好得很快的。” 璟存微笑:“后面让琳儿来就好了,我只是想查看一下你的伤势,还好,比我想象的要轻。快睡吧,等药起了作用,后背会有些辣辣的疼。”说着轻轻拍了拍连城的肩头。 “这是……” “哄你入睡。” 连城看着璟存怔了一怔,微笑道:“这有点不像你。” “我应该是怎样的?”璟存的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还是说,你想让我怎样?” 连城忍不住挥手要打,看到自己裸露的手臂从被窝里滑了出来,忙又缩手回去,急道:“你在胡说什么?” 璟存笑得温暖,轻轻拍着连城的肩头,不再说话。 “其实我今天,本不想回到公馆来住的。”连城的眼睛闭上未久,忽然却又睁开。 璟存转念之间,便明白了什么:“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吗?我不是说苏小姐,昨天晚上,你本是回家去找我,后来你带着青未走了,本不是要去督军府的,对不对?” “我是要去找你的,不过……你不在府上……”连城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青未都已经说过了,我是想……是想确认你的安全。” “到底你有什么事?有什么危险?”璟存关切道:“是跟今天落马的事情有关系吗?” 连城微微一笑:“你那么聪明,怎么忽然生拉硬扯起来。我只是觉得,觉得有人盯上了我,而在我身边的人,无端便会受到连累。” “到底你有什么危险?”璟存的眼神明显透着紧张,“连城,到底是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连城摇头不答,神色间甚至有些烦躁:“别再问我了,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希望……不希望再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了。” 璟存俯身看着连城,伸手轻轻抱住她的肩头:“连城,你我虽无夫妻之实,但从你嫁与我的那天起,你便已经是我的妻子。究竟有什么事,我不能为你做到?难道你有危险,我竟会置你于不顾吗?” 连城想到璟存数次相救,甚至在危险关头挡在自己身前,心中一动,神色也柔和了下来:“那一次在租界区的时候,跟前不久,军中有人叛乱之后,在我的车子回去的路上……” 连城睁大了眼睛,眼中透出惊恐。 “璟存,枪声!”连城的声音透着惊恐,一只手不由得从被子旁边伸出,抓住了璟存的手臂。 璟存忙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纤指冰凉,掌心潮湿,他从未见过这么害怕的连城,不由得更加紧张,但神色间没有露出惊惧,只是平静地露出温暖的笑:“有我在,别怕。” 连城略略缓了口气,又道:“第一次你在场,第二次是在你找到我的不到一刻钟之前……第二次的枪声你没有听见,可是第一次,你是听到了的!你知道吗,昨天傍晚,我又去了那里,枪声传来的那面墙,身手寻常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根本无法攀上去,更不用说攀在墙头瞄准射击了。当天我带去的人,都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他的动作太快,快到没有人发现……” 璟存拍了拍连城的手背:“别怕,别怕,有我在……” 连城看着璟存眼中的温软,默然片刻,忽然又紧张起来:“不,是我差一点,差一点害了你!” 璟存伸手拨开挡在连城眼角的碎发,拉着她的手按住自己的手臂:“不过是擦伤而已,早已经好了,不是吗?何况那天的子弹究竟是谁发的,为何而发,还不知道,你怎么就能断定是有人要害你?” “应该不是为了害我,可是会害我身边的人。”连城收回了手,却仍是任由璟存握着:“本来我也不知道,可是那天,我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枪枪正中额头,而那个张新娃为了挡住我,所以射向他的那一枪才偏了准头,射穿了他的肩胛……” 璟存的眼中有异常的光芒闪过,随即恢复了正常。 连城看着璟存:“我觉得那枪法,是一个人。所以我由此推断而出,那天晚上,或许差一点要送命的,便是你……” 璟存能察觉到连城的惊恐,便一直温声安慰:“两次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或许是你想得有点多了。租界区那么多人,如果是要杀害你身边的人,又怎杀得尽?又怎会只针对我一个?” 璟存抚着连城的脸颊,眼中满是担忧:“我反而一直在担心你。我觉得在租界区,是有人要害你。” 连城的眼神又是困惑又是疲倦,仿佛眼前出现了迷雾,低声喃喃道:“到底是怎样……难道……难道如今在郾城里,当真有这么多……” “不管怎样,你都要小心才是。”璟存道,“那些纷争,最好不要参与。” 连城摇了摇头,不知该怎样回答。 璟存也不再提起此事,只是安慰连城,让她早些睡觉。 连城缓缓闭上眼睛,这一天一晚身心劳累,所以很快便睡着了。 璟存静静看着连城安然入睡的脸庞,看着她放在自己手心里的手,嘴角的一丝微笑,渐渐淡了下去,眼中的神色,却仍是十分温柔,只是这温柔之中,带上了些许深邃的忧然之色。 连城夜间睡得十分安稳,虽然能隐隐感觉到后背时时作疼,还有些热热的感觉,但似乎也不怎么难受,第二天清晨醒来,更有些惊讶地觉得,后背的疼痛似乎好了很多。 连城心中一喜,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却忽然惊叫一声。 璟存被连城吓醒,蓦地抬起头来,看见坐在那里的连城,和只带着一片鹅黄肚兜的上身。 连城看见了璟存怔怔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是一声惊叫,忙拉起绣被掩住了自己。 璟存忙转过身去,过了许久,连城方才平静下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是不是,昨晚一直在这里?” “我本是想走的,只是后来有点困了,不小心便在你身边趴着睡着了。”璟存说着伸了个懒腰:“趴着睡倒没有什么,可是连城,你睡觉也太不老实了。是不是背上还疼?” 连城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却兀自嘴硬:“当然了,你的药涂上之后,身上的伤处是又热又疼!” 第113章 还有一线希望 这样,青未便又在幽篁公馆玩了一日。连城跟璟存说起要怎样跟姑母言明青未的病,都觉得有些无法开口。 青未看见两人的样子,很懂事地跑来说道:“表哥表嫂你们放心,回去我不会跟母亲说的。” “什么啊?”连城奇道。 “我不会跟母亲说,我生病了,也不会跟她说我骑马摔了,还累得表嫂也受了伤。”青未道。 “为什么要瞒着姑母呢?不想让她担心吗?” “嗯,我怕她担心,也怕她以后不让我出来玩了。”青未道。 连城又是叹息,又是微笑:“你这孩子,又聪明又好心,偏偏……”连城说着,忽然眼波一转,正色问青未道:“青未,你知道你自己生病了吗?” 青未神色略有暗淡,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璟存看了看连城,眼中的一些疑惑很快变成了赞同。 连城知道璟存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支持自己的做法,便又续道:“姑母肯定带着你看过大夫,不过有些话,姑母虽然没有告诉你,你应该多少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嗯……”青未低声应道:“母亲怕我担心,所以跟大夫说的话,并不告诉我,我也怕母亲担心,虽然我知道自己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却也只好假装不知道。” 连城心中怜惜,拉着青未的手温颜道:“可是你表哥跟我,都很担心你的病,担心你就这样下去,也许不是办法。要治好你的病,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有一些风险。” 青未睁大眼睛看着连城:“不治的话,只会越来越坏,治的话,还有一线希望,那为什么不治呢?” “可是你要知道,治病的话,也有可能让你的病情更加严重,比就这样拖延下去要可怕的多。”连城道。 青未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表嫂,其实我现在,每天都过得挺开心的。有母亲在我身边,还能时时见到你们,我便很开心了。可是……可是我知道,我是有些不对劲的,我知道母亲在担心我,你也在担心我,我会做噩梦,会在半夜突然吓醒,可是我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嫂,我似乎将我自己,忘掉了一部分了……如果我记不得,那我会不会,就不是我了?” “就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青未还是青未。”连城道,“你忘记的东西,是你不想记起的,既然当时你选择了忘记,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强迫自己想起?青未,即便不能想起,也没有关系。可是一旦决定要想起,要治病,就不能再因为害怕而回避。不管怎样,我们当然都会一直陪着你,我们所担心的,便是一旦出现了风险,姑母无法接受。不,岂止是姑母,你表哥还有我,又何尝能够忍心看见你有什么损伤。” 青未仍然是不假思索:“我会跟母亲说。” “青未……”连城握了握她的手:“不管怎样,你要好好想清楚。” 青未笃定地点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自己,也不想再这样下去……” 连城凝视着青未的双眼,许久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样,颔首道:“好,我带你,去见姑母。” 傅家花园的草坪上,摆着饮茶的桌椅。 连城与鲁太太对面而坐,似乎只是晒着太阳在闲话家常。 璟存坐在不远的长椅上,而青未便在他旁边的秋千架上心不在焉地摇摇荡荡,两人的目光,都是时不时地看着连城她们的方向。 午后照旧阳光明媚,连城的手指,却是始终冰凉。 鲁太太坐在连城的对面,一张风致尚存的脸上,早已经是苍白一片。她紧紧地咬着唇,咬得嘴唇都已经发白,两只手臂用力压在石桌之上,双手早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当真……当真吗?”姑母的神情,紧绷到甚至有些严厉。 连城亦是十分郑重:“我岂敢拿表妹的清白和性命开玩笑。” “可是……可是青未……从来没有跟我说起!”姑母的神情,与其说是怀疑,还不如说是过分惊痛。 “她是不肯让你担心。”连城叹道:“姑母不要以为青未的神智有些不清楚,变得有些像个小孩子了,其实她很是懂事,也并不是完全不明白的。刚才我也跟姑母说过青未跟我说的那些话,姑母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姑太太的手不住颤抖,气息也十分急促,看了看连城又看了看青未,明显心中各种念头纷纷而至,激烈交战,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 “我叫青未来,姑母不妨,听听她的意思。”连城说罢,伸手招呼青未过来。 青未刚刚走近两人身边,鲁太太便一把抓住了青未的手,眼泪便一串珠儿似的落了下来:“孩子,你受苦了。到底事情是怎样的?你又是怎样想的?你好好跟妈说说。” 青未将自己的意思,都跟母亲说了,只是关于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己实在回忆不起来,甚至就连前天晚上的梦境,所记得的也比当时跟连陈讲述的少了许多。 姑太太见到青未也跟着流泪,忙自己收了眼泪,反而安慰了青未几句,让她自己去玩。 连城一直在奇怪一件事,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姑母,是否你在跟傅家退婚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姑太太方才听了连城的话,早已经在思量此事,此刻听连城问起,黯然摇头道:“当真没有,事到如今,青未性命攸关,我又瞒着你做什么。” 连城对此事也已反复推敲了许多遍:“当时姑母你,是带着青未到郾城傅家来退婚的,对吗?” “是,是在傅家,我带着青未来的,当着我弟弟弟媳和璟存等几个傅家人的面。”姑太太道。 “姑母你,那次来是什么时候?”连城又问。 姑太太记得清楚:“去年春夏交接的时候。比现在晚了半月的样子。” “其实姑母你前来,并非一开始就是为了退婚的吧?”连城既然已经想了许久,此刻想姑母求证起来,便不必费心去思索,只是将自己心里的疑惑一一问出。 鲁太太脸上带着诧异的神色,但也并没有质疑连城的问题,而是点头应道:“对,其实当时一开始,是我弟弟弟媳说起,璟存年纪已经大了,可以为两个孩子考虑亲事了。只是我忽然从亲戚们口中听闻璟存的风评不好,我借着探亲的机缘,实则是来查看一下他。” 连城叹道:“结果姑母发现,璟存确实是举止有些不端,怕他误了表妹的终身,所以……” 姑母看了连城一眼:“当初是我走了眼,偏听偏信。可是……我是亲眼见到璟存进出那些歌厅花楼……连城,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姑母所言,都是亲眼所见。” 连城淡淡一笑:“姑母说的话,我自然知道。郾城中不知道傅五少爷名声的,恐怕很少。只是我渐渐知道了他的为人,便也不介意那些旧事了。” 连城忽然想到了璟存昨天的话,那些名声,你当真相信吗?是的,连城一开始,是不在意,后来,便是不相信了。不过连城也知道此刻不应当在姑母面前,过多地解释这些事情,那样难免让姑母更加懊悔她当初的决定,懊悔她自己害了青未。 姑母摇了摇头:“其实璟存是个好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青未跟他……也算得青梅竹马。只是后来璟存去留洋了几年,方才没有见面,我当时很相信,璟存是留了洋,学了一身洋人的坏习气回来。其实……其实……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实在不该瞎疑心。” 连城无从劝慰,便岔开了话题,又问道:“退婚之后,姑母是带着青未,立刻便离开郾城了吗?还是……你们又在郾城有过停留?”连城的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姑母,你们当时,在郾城停留了,对不对?” 姑太太的神色大变,本来已经苍白的脸上更加毫无血色,嘴唇轻颤:“是……我们又耽了两天!因为青未……”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姑太太的声音也变得尖锐:“青未当时哭着,跑了出去!她……她失踪了!失踪了将近一日!” 尽管连城已经有过这样的猜想,所以才会这样问姑太太,可是此刻清清楚楚听到姑太太直言,又见到姑太太可怖的神情,连城也是脊背生凉。 两个人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对方的害怕,也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惊惧。 答案,似乎已经近了。 不言而喻,青未,便是在失踪的那一天里,出得事。 “将近一天……到底有多久?”连城默然片刻,又问道。 “十几个钟点!”姑母早已经哽咽,后悔无已,却也是悔之无用。 “没有……没有隔夜吗?” 第114章 活生生被我耽误疯了 姑太太忙摇了摇头:“没有,因为那天璟存时一早才回的家,所以我在气头上,便直接跟傅家的人起了争执,吵了起来,直斥璟存行止不端,弟弟弟媳教导无方,璟存的父亲倒没说什么,她母亲却一力护着儿子,跟我吵了起来,再加上璟存的几个嫂子在旁,所以我一怒之下,竟有些口不择言,说出了退婚的话……” “青未跑出去的时候还是上午八点多钟,被找到的时候,也不过晚上九、十点的样子。我虽然一直担心,但始终觉得她不过是跟我怄气,又十分伤心,所以出去跑了一天,所以我也一直没有疑心,只是更加生气。如果青未竟然彻夜未归,我又怎会一直毫不怀疑!”姑太太满脸都是痛悔的神色,语气缓慢沉重,而显然心中的沉痛,更非言语可以表达。 连城也是叹息惋惜,但眼下最为关键的,还是商议怎样给青未治病要紧,所以深深吸了口气,又道:“这么说来,找到表妹的时候,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让人疑心的地方了?” 姑太太垂泪道:“我见她呆呆不语,神色憔悴,只道她是因为退婚的事情受了打击……”想到此处,姑太太已经呜咽:“是我这个当妈的糊涂,竟没有好好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早发现一步,也不至于……不至于耽误到了现在啊!” 姑太太说到激动之处,用手不住敲打自己的头,连城忙拉住她:“这里不是哭的地方,姑母,若要被人看见,难免惹人疑心闲话,青未看见,心中也会难受。事情已经如此,商议怎么救治青未是要紧,况且姑母就算当时去问青未,她也未必肯说的。” 如此安慰一番,姑太太方才缓缓收泪,两人不由自主地向青未看去,之间璟存跟青未正在一边说话,青未背对着这边,连城知道是璟存特意要岔开青未的心思,微微一笑。 “青未跟我回到家,一路上都不跟我说话,我一直也以为,她是在跟我怄气。开始我也不去理会她,后来才察觉出不对,青未渐渐神志不清起来,我想当然以为那是因为退婚的事情,心里已然后悔。只是不管怎么劝解,青未都缓不过来,甚至是变得越来越小的样子……”姑太太缓了片刻,方才说道。 “大夫跟我说的,和跟你说的差不多,若不让青未回到现实,她的思绪会一直停留在这个状态,说不定……说不定还会变疯癫!”姑太太深吸了一口气,忍泪道:“我自然后悔当初意气用事,况且璟存也已经成婚,不知道青未是否介怀,可是不管怎样,只要能治青未,向傅家低头,又有什么干系?况且我这次前来,弟弟弟媳也并无多言,他们知道青未的情况,也都甚是抱歉关心。” 姑太太续道:“我本来还担心着你,你是督军家的大小姐,自然要心高性傲一些,我原想应该亲自求你,谁知跟青未你见了面,竟极是投缘,你又这么聪明,一下子便看出了青未的毛病,又这么好心帮忙,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连城忙止住姑太太的道谢,当日傅家跟鲁家解除婚约,原没有连城什么事,可若没有那回事,连城毕竟不能与璟存结为夫妇,如今两人方得互通心意,连城自己尝到了这番滋味,对青未的处境,只有理解更深,更加同情怜惜。而她得到了璟存的爱,也不免对青未这个苦命的孩子有些歉仄之意。 姑太太又道:“可是我们都以为青未是为退婚的事情生的病,而且见了璟存跟你之后,她的情形也却是好转了一些,虽然神智未曾恢复,但显然心情开朗,不想在家的时候整日郁郁不欢了。我欢喜之余,也是疑心,不知道何以她见到璟存没有丝毫吃惊的样子,神智也没有变得清醒,可是实在想不到,原来……若不是你竟然能想到这里,青未便要活生生被我耽误疯了……” 连城忙接口道:“那事情本来也难以料想得到,姑母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说起来这一次,本也是我跟绍廷吵架,无意中又惊了青未,我也十分抱歉。只是如今要治好青未,当初发生的事情,务须让她重新回想起来。” 姑太太不由得踌躇起来,她当初也是因为想要治好青未,才带着她来了郾城傅家,可是让青未回想起退婚的事情,也不过使她伤心难过。 可是想到要让青未回想起一段不堪忍受的经历,而且日后永远饱受折磨,即便神智恢复清醒,一辈子便这样毁了,却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虽然眼下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青未那一半梦境,再加上她如今严重的病情,连城和姑母都知道,真相只有比想象的更加糟糕。正是谁都不愿去想,不敢去想,却早已经在内心深处,料想到了的事情。 姑太太的犹豫,正是连城之前的犹豫,况且连城已经反反复复想了一两日的时间,尚且接受不得,要让姑太太顷刻间便接受事实做出决定,更是很难,更何况连城与青未毕竟只是这一份短短的情谊,姑太太与青未母女之情,又是自己亲手酿成大错,心境自然不是连城可以比拟。 连城温声道:“姑母,事情不急在一时,你不妨慢慢考虑几日。好在青未最近心情很好,也并没有受到前晚上噩梦的干扰。如今青未反正也已经明白自己生病,你也不用过分避着她,但也不要在她面前过于悲伤了,关于是否治病的事,你也可以跟她说说的,毕竟要给青未治病,她自己要有决心,你也不可以再动摇。” 姑太太并不答话,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连城,这整个过程,你可不能置身事外!” 连城一怔,明白姑太太的心情,点头道:“这个自然,且不说青未对我多么亲密依恋,我视青未,也有如亲妹,我既然提起此事,便不会袖手旁观,自当竭力。” 姑太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怎样?”看见连城走近,璟存迎上去问道。 “看来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还要给姑母时间,她总要为青未今后想一想。”连城道。 ~~ 青未的事情跟姑太太总算交待清楚,可是连城也并没有能够闲下来。 绍廷那天的话,让连城心中始终沉沉,再加上那晚看到的那些狰狞的伤口,时时在眼前浮现,更加让连城不能心安。 有人在三省边境、誉川平城一带刺杀绍廷,以绍廷的能力,竟然还是没能避开,事情当然是完全出乎绍廷的预料,让他猝不及防,另一方面,那人也应当有相当的训练和周密的计划。 况且绍廷至今还在怀疑自己,这说明连绍廷也没有找到真相。 连城想不出,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但,孟家军中,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势力存在,绝无可疑。 连城想要找人商议,却不知该找谁才好。本来这件事情,自然应该跟绍廷商量,可是绍廷竟然对自己有如此大的疑忌,便不能再去找他。思来想去,连城终于还是想到了戴全。 连城特意选了一条淡蓝色的长裙,上面是月白色的斜襟衫子,一头长发被盘在脑后,简单大方,却又清丽端庄。幽篁公馆的点心师傅也不知璟存是从何处寻得,单是连城住进公馆这短短几日,便已经见过他做的数十种点心。 连城嘱咐师傅做了口味相对清淡的两款点心,带着出了门。 长巷深处的那座老房舍,看起来永远那么平淡寂静,但于连城而言,那是一处能让她感到温暖的地方。 这次连城扬声叫了门,戴全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忙叫了士颐来亲自给她开门。 士颐开门见到连城,便伸手欲要抱她,然而双臂刚刚要举起,却又迟疑了片刻,终究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拉住连城的手,声音虽轻却十分欢喜:“姊姊,你来了!” 连城察觉了士颐用意,蹲下身子,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士颐的身子很瘦,脊背淡薄,平素连城将他抱在怀里,士颐柔软的身躯伏在她身上,连城总有一种担心把她折断的怜惜。 士颐可以说,是有连城看大的。 甚至,他从娘胎里出生,都是连城亲眼看到的,他降生到人世,第一个抱着他的人,也是连城。 连城对于他,不但犹如长姊视弟,有时那番关切爱护,殷切教导,甚至如母亲,如师长一般。 可是这一次,连城却觉得有些什么不同。 士颐的身子脊背,似乎有些僵硬,不似平时,总是紧紧地贴着她,揽着她的脖子。 连城将身子后仰,双手按着士颐的肩头,看着他格外明亮的眼睛,奇道:“怎么了士颐?” 士颐的脸庞十分白皙,跟他的身体有关,也跟他平常少在室外活动有关系。被这样的脸庞一衬,一双大眼显得格外漆黑明亮,只是今天士颐的眼光里,除了欢喜,还有一些躲闪。 第115章 嫁祸于人! “是因为姊姊许久没有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连城抚着士颐的头发,满眼温柔之色,“姊姊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你一定会喜欢的口味。” 士颐脸上微微一红,在白皙的皮肤之上十分明显:“我已经长大了,姊姊不再要把我当小孩子了。” 连城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就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士颐小的时候,也曾像大人一样,烦恼被人将自己当成小孩子,连城常常因为这件事情觉得好笑。可是这一次,士颐的神情不是被别人当做小孩子的愤愤不平,而是有些不好意思。 连城笑着伸手捏捏士颐的脸蛋,士颐的目光竟有些不敢跟她相触。 有连城在,士颐向来都会十分欢喜,可是今天士颐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比往昔安静了许多,不过还是一如平时将自己的功课拿给连城看,连城称赞他做得好,士颐站在一边微微而笑。 “士颐,近来的报纸都看了吗?”惯例连城来此,要听士颐分析一下近段时间的时局,有不到的地方,便跟他讲一讲。让士颐接触时局,明白时事,也是连城当初的决定,因为只是在这里读书,不管怎样,都是纸上谈兵,连城又不能时时来亲自教导,所以便决定让他自己去领悟一些。 士颐虽然身体较弱,却是十分聪明,不但对事情会有相当的分析,还往往会有自己的见解。 “近来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也是报上渲染最多的,应该是南方和北方都已经同意,准备分别派代表,进行和谈。”士颐的声音犹带稚嫩,但音色清亮明灏,而让连城目光中露出期待之意的,则是因为士颐一下子便说到了她也关注的事情。 士颐见到连城眼中的赞同之色,也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笑意,续道:“姊姊,你跟我说过,七年之前,南北双方便进行过一次谈判,双方宣告共和,清帝被迫退位,大总统辞职,以窃国者袁贼的胜利而告终。可是这种窃取的胜利,终究不能维持,形式上暂时的统一,不能改变国内终究再一次四分五裂的事实。反而,因为袁贼窃国,让本来有望真正统一的南北双方,更加离心了。” 连城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时候你才五岁,我也只有十二三岁,只比你现在要稍大一点。这些话,我都是听父亲说的,那时候袁贼刚刚得势,反对他的人不少,但迫于他的势力,人人皆是噤若寒蝉。只有极少数像父亲一样的,敢于直言。当局自然容不下父亲,只是父亲拥兵在中部,北方内阁的人生怕他与南方联结,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对父亲用兵起事。” 这一点,士颐倒没有听连城说过,有些好奇地道:“难道,北方内阁,就这样算了吗?” “那怎么会……”连城轻叹道:“不能明里行事,自然暗中还有举动。” “暗杀?”士颐惊道。 连城微微一笑:“父亲岂是会被轻易暗杀的人!”接着又是轻声叹息:“可是因为政见不同,实施暗杀,这种事情,从来都不少见。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事情。其实为了争权夺利,又有什么事事做不出来的呢?暗杀不过是除掉对手,还有比单单为了杀掉对手,更为可怕的目的。” “更为可怕的目的?”士颐犹豫了一下,道:“那是什么?” 连城迟疑了一下,道:“你应该知道那个典故,叫做孙权杀关羽……” “嫁祸于人!”士颐立刻答道。 连城却并没有丝毫欢愉,阴谋,嫁祸,这些东西,本不是士颐这样年纪的孩子所应该知道的。可是连城一面在心中同情着士颐的处境,一面却在这般对他言传身教。所以她方才,才会不经意间犹豫。 “姊姊,不对吗?”士颐看着连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连城一怔,忙道:“不是不对……”看着士颐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士颐,姊姊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连城怅然。 士颐拉住连城的手,微笑道:“我学了这么多,姊姊难道不开心吗?” 连城看见士颐的笑,不由得一呆,忙道:“开心的。” 士颐的笑,多了一些理解和包容,并不只是孩童的天真。 连城心中欢喜,不由得也跟着微笑。 “只要看见姊姊开心,我就很开心了。”士颐轻声道。 连城心中又是一动,只觉得士颐今天说话的语气,微笑的神情,似乎都有了些许不同。 是因为,长大了吗? “关羽大意失荆州,孙权将他擒住。为了挑起蜀国与魏国的争斗,孙权将关羽的头颅送到曹操了那里去……”士颐续道。 连城本是静静地听着,忽然神色一震,低声道:“是了!” 士颐奇道:“姊姊,怎么了?” 连城很快便平静了下去,缓缓道:“是,接下来怎样?” “司马懿识破了孙权的用意,让曹操以重臣之礼厚葬了关将军,并且追封关羽为荆王,如此,便使得孙权的计谋落了空,消除了刘备的疑心。”士颐道。 连城神色如常,点头笑道:“你看我又说了这么多。暗杀父亲的行动,最终也没有成功,不过父亲却受了伤。后来袁贼称帝的幻想急速破灭,再一次恢复了四分五裂的局面。而袁贼也于三年前死去,时局动荡,父亲却始终守着中部。” 士颐出神片刻,回想当年的局势,片刻后又道:“这次和谈,报纸上也有人呼吁代督军,代表中部的势力,前去参与。南方和北方都有人呼吁,不过,代督军却没有回应。” “是,代督军至今还没有表态。”连城道。 “姊姊,你希望南北和谈吗?”士颐忽然问道。 连城不想士颐会有此一问,怔在那里呆了片刻,方才缓缓点头:“当然希望。如果国之不国,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若非这些年我们四分五裂,时局又怎会这般动荡不安呢?可是我所担心的,便是这和谈,究竟何时才能成功。和谈已经是件不易之事,成功之后,由谁来领导这统一的局面,更是难之又难啊。如今的内阁,是决不能担此重任的。” 看着士颐脸上略显迷惘之色,连城便住口不言,敛去了忧色,微笑道:“士颐,有些事情,日后总会明白的,内阁是怎样一群人,我也是所知甚少的。不过你只要始终记得一件事,父亲教导我们,时时刻刻,要记得我辈一生学习兵法,学习领兵,便是为国为民。” “姊姊……”士颐忽然开口。 “怎么了?”连城笑问。 “我也想,学打枪。”士颐声音虽轻,却十分笃定。 连城惊讶道:“那怎么行!” 士颐先天不足,自幼身体孱弱。若非连城等人始终精心照料,或许这副身体,在这样的世道里,都无法活到今天。总算连城竭尽全力,给他找了良医调理,又给他找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有下人悉心照料,还有一位忠心耿耿的旧将戴全时刻保护他的安全。 但即便如此,先天孱弱的体质也难以好转,虽然连城一个女子也是自幼学习军中的诸般技艺,戴全也是旧日军中的名将,连城却不敢教他什么武技。因为从小胆气不足,士颐听到枪声,脸色也会变得苍白。 “我想……像姊姊一样厉害!”士颐的神色,是在认真地求恳。 连城不忍拒绝,却终于摇头:“士颐,不行的。” 士颐眼中有失望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眼中,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感觉,让连城格外心酸。 “士颐,并不是懂得许多武技,懂得怎样开枪,就算的是真正有本领。”连城道:“智慧也是一种力量,那往往是武力所无可比拟的。” 士颐点了点头,虽然眼神中还带着失望,却并没有跟连城争执。 跟士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特别容易过去,看看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连城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又该跟士颐道别了。 士颐直送到大门口,见连城并没有进戴全的门房,忍不住问道:“姊姊,你今天来,不跟戴叔说话了吗?” 连城微笑:“本来是有话跟戴叔说的,可是,有件事情,你已经帮我解开了。” “我?” “你的一些话。”连城微笑道。 回去途中,连城一路思索,有人刺杀绍廷的真正原因,似乎已经有几分明了了。 第116章 山葵居酒屋 “孟小姐,有您一封信。”连城回到幽篁公馆的附近,便已经下了黄包车,惯例是看着车夫远去方才往前走。走到竹林之外的大路旁边,忽然有人跑了过来,将一封书信塞了给她, 连城欲问个清楚,那人已经转身跑掉了,看衣着打扮,只是街边寻常的闲汉,而送信的也没有问自己要赏钱,可见这是有人给了钱站在附近,托他送信的。 连城也不去寻找写信的人在何处,既然隐身不见,找也无益,便径自往公馆走去。 与璟存分室而居,互相不过分干涉,这是连城跟璟存住到幽篁之后,默认的规则。实则连城如今,已经不会完全不过问璟存的事情,今日回到公馆不见璟存,正准备打电话询问时,璟存已经回了话,人在傅府,父亲约了人议事,他不便先走。 近来的事情,除了策划得热火朝天的南北和谈,便没有更重要的了。 傅坚是这一省的省长,更是内阁元老,如今虽然名义上不在内阁任职,但内阁有他的亲信,有他的势力,他的言行举动,既影响着内阁的判断,也代表着内阁的一些意思。 只可惜这样的场合,傅家时万万不会叫连城的。连城虽然一直关注傅大帅的动向,但傅孟两家的关系如此微妙,傅大帅自然不会轻易让连城参与这些要紧的谈话。况且傅家中所有的女人都不会去过问这些事情,并非只有连城特殊。连城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职位,名不正则言不顺,也没有参与的说法。 琳儿独自在家,甚是无聊,见到连城,便有了说不尽的话。 “少爷吩咐我,今天晚上帮小姐洗澡擦药。”两人一起吃了晚饭,琳儿便捧着璟存的那瓶子药水跑了过来。 连城笑道:“哪里就连洗澡也不能自己来了,我看我今天自己擦药都没问题。” 琳儿嘟起嘴来:“我知道小姐是不喜欢让我服侍,那你昨天晚上怎么让少爷给你擦药呢?” 连城又惊又羞:“你怎知道?也是少爷跟你说的吗?” “对啊,少爷说了,小姐你的伤挺严重的,背后好多地方青紫。”琳儿依旧嘟着嘴:“小姐自从跟少爷的关系好了之后,就不喜欢我了,哪像以前……哪像不久以前……” 连城含羞急道:“以前?以前怎么啦?” “以前小姐还问我,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猜想少爷是不是不喜欢你……”琳儿说着也不由得红了脸:“小姐还问我,是不是自己……自己这里不够好……”说着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我说小姐你那么好看,少爷一定会喜欢你的,你还不相信。那时候小姐有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说……”琳儿续道:“可是如今,少爷跟小姐那么要好,小姐就不理我了。” 连城的脸早已经热得发胀,听了琳儿这番不通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了好了,要你服侍,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说着不由得又笑:“你才是大小姐,脾气这样大!” “我担心小姐的伤势啊!”琳儿转嗔为喜,分辩道。 看见连城后背的伤,琳儿帮连城脱衣,都不敢用力下手,等到整个后背裸、露出来,含泪咬牙道:“我的天!怎么就伤成了这个样子!我只听少爷说是抱着表小姐从马上掉下,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连城含笑安慰,琳儿却兀自心疼不已:“小姐,你待那鲁小姐,也太好了些。” 琳儿忽然称了一声“鲁小姐”,可见在她心里,已经因为连城受伤的事情,而对青未有些生气。 “你又吃醋了?”连城笑道。 “我哪里在吃什么醋?我一个小丫鬟,配吗?我说的话小姐尚且不听,哪里还敢吃什么醋。”琳儿说着,眼泪簌簌地已经落下。 连城十分感动,柔声安慰道:“青未是我的表妹,有亲戚情分,况且她生着病,本身就十分可怜,难得她跟我在一起,能相信我,能放下心中的不快,你说,我能对她不管不顾吗?” 见琳儿点头,连城又道:“可是青未有青未的好,琳儿也有琳儿的好,青未再好,也替不了琳儿啊。我便是对青未再好,也不会忘了琳儿的,你说,孟连城是那种喜新厌旧,不念情分的人吗?” 琳儿听到喜新厌旧,忍不住破涕为笑:“男人才有喜新厌旧,女人也会吗?” 连城一笑,也不跟她争辩。 浴桶的水暖暖的,琳儿早在水里放了一小包中药,又洒满了花瓣,想是里面有红花这样活血的药物,汤色带着亮亮的微黄。 连城将身子浸入水中,花瓣缓缓漫过胸口。连城想起刚才琳儿的话,想起当日的事情,忍不住又是一阵脸红。 那个时候,连城曾经想到过,该怎样从璟存那里,探知更多的事情。 傅大帅是一个迷,璟存,则是另一个连城看不透的人。 可是那个时候,连城严格遵循着婚后的约定,与璟存保持着极其谨慎的距离,璟存对连城,也是若即若离。 但是连城注意到了璟存,注意到了他的风流阔少的声名之下,偶然流露出的深沉、睿智。或许也就是这种发现,让连城对璟存越发会保持距离,当时是,至今也是。 那个时候,连城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璟存,不喜欢自己;有时候则会想,要掌握璟存的动向,防止傅家对孟家不利,自己做一些牺牲,似乎也不妨,何况那本是自己的丈夫,好像也并不算牺牲,可是璟存对连城的态度,却让她又忍不住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身材样貌,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往日的胡思乱想,连城忍不住偷偷好笑。那些念头如今想来,当真是傻的不能再傻。 可是连城至今仍是不明白,璟存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自己,以及,璟存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不过今时今日,连城已经不会再想,要怎样从璟存那里探取什么消息。 总有一日,璟存会告诉自己的。 至于傅大帅那边,如今,连城也不愿意去通过璟存知道什么。 ~~~~ 连日天气晴朗,偏生今日出门会客,却下起了丝丝小雨。 琳儿给连城披上外衣,连城低声道:“琳儿,有一件事,你帮我去办。” 天色一下子阴郁了不少,气温虽然不低,但路上的行人显然少了许多。 连城目送黄包车走远,方才转进了一条小街,走到尽头,果然是从另一条街上转了出来。这是条平素相对冷清的街道,连城向着南边看了片刻,信步走去。 这条街道不在租界区内部,但因为临近租界,所以郾城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殊门路的,也都不在这里做生意。 洋人的生意好做,因为那些洋人所住之处,歌厅舞厅餐厅咖啡馆珠宝店,一定是不能少的,但跟洋人打交道,有什么纠纷处理不慎,当局往往是偏袒洋人的居多。没有门路没有靠山,寻常生意人,也是不愿意跟洋人打交道的。 至于郾城那些繁华地段的新式旧派作乐的场所,一来因为大多都不是新店,都有了一些根基,二来这些地方自然是中国的客人居多,洋人在这里,也要收敛一些分寸。 所以这条街道,因为位置的原因,便显得冷清了些。 连城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家木头门的酒店,两间门脸,看起来似乎并不大。门上正中小小的一块黑漆匾额,上面写着两个白色的字“山葵”,而门口的一边挑着一个白色的长长的柱形灯笼,黑色墨迹,写着“居酒屋”。 连城远远地看见这家店的样子,便知道是家日本旧屋,山葵居酒屋,正是她要来的地方。 而会约自己来这里的人,连城也已经知道。 当年跟着父亲,曾见过这个一面的。 如今这人来到了郾城,不到傅府或者督军府正式过访,却约了自己私下来到这里,看来是要商议一些隐秘的事情。 应该是跟眼前的时局有关,连城这样想着。 迎客的是穿着和服的小巧女子,脸色有些过白,明显着香粉的痕迹,连城自幼跟着父亲,到过一些大城市里的日本酒屋,见过几个脸与颈都涂得雪白的日本女人,后背半裸,让人看得莫名其妙。后来连城自然也知道,那是日本的艺妓特有的打扮,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样,但幼年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刻,所以对她们总有些奇怪的感觉。 而看见这个女子走路的姿态,连城便立时想起,她自己被囚禁在唐城街的那几日里,有两个女子日日服侍她,她们虽然从不说话,但眉眼间的恭顺神情,以及时时颔首弯腰躬身的姿态,却跟眼前这个女子十分相像。 不过当时连城没有从她们的神情姿态察觉到什么,反而是在晕倒的前一刻,听到她们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日本话,又想到看守她的人说的那句“漂洋过海带来的女人”,由此想到李源应是日本人。其实从一开始见到李源,连城便已经觉得他的口音有些奇怪,并不是寻常的外地人那种口音,后来自然便也明白,那是因为李源一个日本人,学说中国话,总会有一些异样。 只是那件事以后,李源再也没有出现过,璟存曾跟连城说过,他是被乔公处决了,当真,连城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李源。 第117章 季媛 只是那件事以后,李源再也没有出现过,璟存曾跟连城说过,他是被乔公处决了,当真,连城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李源。 进门之后,左右是白色落地门的几间小小房间,那迎客的女子却伸手指引连城,朝着正厅之后的一条走廊走去。 走廊的门镶在墙面上,若不是那女子领到近前,连城根本就没有发现。心想这样隐秘的门,后面应该不是寻常宾客能到之处,或许是一间会客室吧。 然而看到走廊的一刻,连城还是有些惊讶的,而且,刚刚顺着走廊走了不远,连城便觉得眼前霍然一亮。 虽然今天的天气阴暗,但这样一大片洁白的地面映衬出来的光,还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连城所惊讶的,是这里面的别有洞天。 开阔的庭院,铺满了白色的石子,而白色的石子之中没有树也没有花,中间却伫立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黑色的石笋,白色的石子却又不是铺成平面,而是曲曲折折地造出纹路。 连城看到这样的庭院,忍不住驻足不行。引路的日本女子很快察觉了连城的一样,忙转过身来,站在连城身侧之后,也不催促连城。 身后蒙着白色窗纸落地木门被拉开,连城忙回过头,刚好一个清脆的笑声传了出来,连城不由得微微一惊。 本以为约自己会面的人,并不是个女子。而且,这声音,还是个年轻女子。 连城眼光一转,叫道:“季小姐?” 一个人缓步从房间走出,走到门口,斜斜在门框上一靠,嘴角勾起了笑:“怎么,不认识我了门外?” 衬衫,土黄色格子的马甲,与马甲一种布料的裤子,和一样颜色的鸭舌帽,以及一双到小腿位置的黑色皮靴。 因为垂着头,所以帽檐遮住了眼睛,但连城还是认出她嘴角的笑意,淡淡报以一笑:“季小姐,你这样跟我开玩笑,是不是稍微有点过分了?” 季媛伸手抓下帽子:“是你太久没有见我这样打扮,吓到了吗?” 连城纤手一扬:“你知道我说的是这个。” 季媛看着连城夹在两根手指中间的纸条,扬起了一只嘴角:“那又怎样?” “不知道季伯父看见了会怎么想……”连城若有所思地道。 “哎!那怎么行!”季媛这一下真的着急了起来,纵身到连城面前,迅速伸手,去夺那张纸条。 连城身体一侧,手臂倏地收回,仅仅错了寸许,季媛却没有抓到。 季媛并不罢休,另一只手跟着伸出,连城却只是斜过身子,或者手臂伸缩,便一次次挡开了季媛的抢夺。 “想要吗?”连城的左手忽然抓住季媛的手腕。 “快给我!” “有本事自己拿!”连城笑道。 季媛挣了两次挣不开,忽然左手一晃,将纸条抢了去:“怎么样?” 连城只是微笑看着季媛,并不说话。季媛将纸条拿在手中一看,笑容立刻便凝滞了,扬手对连城道:“你骗我!” 纸条也是白纸黑字,却全然不是昨天傍晚季媛托人送给连城、约她来这里的那一张。 连城仍是微笑:“你先骗的我吧。” “你是故意让我抓住的?”季媛这才恍然大悟。 连城微微一笑:“试试你长进了多少。” 季媛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反正我的身手怎么也比不上你。”顿了一顿,却又忽然微笑:“不过光有身手也不一定有用,要想赢,最终还是要靠这个。” 连城以为季媛会拍一拍腰间的枪,却没有想到她的食指,正敲着她自己的头。 连城忍不住哧地一笑,却并不说话。 季媛又看了看手中的字条:“可是你为什么会事先准备一张这么相像的字条?你若是只拿着一张白纸条,我是不会上当的。你本来并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我吧!” “你自己也说了啊,最终还是要靠这个。”连城说着,也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鬓角,“你猜猜看,为什么?” 季媛皱了皱眉,烦恼道:“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连城笑道:“我想去问问季伯父,这是不是他教你的?” 季媛忙满脸堆笑,伸手搂着连城的肩膀:“连城,别这么小气嘛!” 连城脸色微沉:“你叫我什么?” “孟姐姐……”季媛艰难地叫道。 “姐姐就姐姐,干嘛还要加个姓?” “是,姐姐……”季媛无奈地叫道。 连城这才笑道:“你父亲来吗?” “是啊。”季媛又顺手带上了鸭舌帽,随意靠着门框。 “你们秘密来了这里?”连城问道,“季伯父呢?还没有到吗?” 季媛的神色一动:“你怎知道?” “季伯父若是跟你一起来,又怎会容你这样捣乱。” 季媛一笑,走了两步,坐在了房间连着庭院的台阶上,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烟盒,抖了一抖,跳出的一根烟刚好用双唇噙住,另一只手已经摸出了火柴盒。 连城眉头微皱,伸出手去,虽然季媛已经立时反应过来,伸手去挡,连城还是一伸手,轻轻易易地将烟夺了去。 “你又要干什么!”季媛仰头看着连城,长眉斜飞入鬓,颇有几分俊俏。 看到连城盯着自己,季媛忍不住得意地一笑,一只脚踏在了坐着的那一阶台阶之上,胳膊撑在膝头之上,笑道:“怎样?是不是英气十足?” “英气没看出来,倒是有几分痞气。”连城皱眉踢了踢季媛踏在台阶上的那只脚,道:“你看看你的这身打扮,看看你自己身上的这些习气,我可没有这样的弟媳。” 季媛顿足道:“那你说怎么办嘛!我无论打扮成什么样子绍廷都不喜欢,这个样子,他至少不讨厌啊。” “绍廷这个人,喜欢什么跟讨厌什么,会表现得很明显吗?”连城道。 季媛将脚收了回去,用脚尖踢着庭院里的石子:“那你说怎么办?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喜欢我什么样子。” “你自己呢?你最喜欢自己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好了。”连城道。 季媛侧首想了片刻:“我什么样子,自己都喜欢。” 连城叹着气别过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好奇地看着庭院中的白色石子与石笋。 “看起来怎么样?”季媛忽然问道。 “这庭院吗?”连城道:“我以前从没……从没见过,看起来很是特别。” 连城的停顿,是因为她想到了督军府花园中角落旁的那一小片白石子。从一见到这个庭院起,连城便想起了家中的那一片。那是当年父亲设计和布置花园的时候,从没有对连城提及的部分,连城也一直以为那只是花园角落的一片陪衬,可是那天苏小姐在花园中忽然两次凝视那片角落,却让连城也跟着留心起来。 “这是起源自日本京都的一种庭院设计。”季媛道:“你觉得怎样?” 连城又看了一会儿,道:“这些石子被铺成大片的白色,还有曲折的纹路,好像……好像是一片流水。用白色当做水,那这些黑色的石笋,就是山了?这样想的话,倒是有些像水墨山水,不过水墨画中用墨色的浓淡来表现深浅,单纯用石子和石笋,有这样的意境,也已十分难得了。季小姐,这究竟是怎样?” “枯山水。”季媛道,“正像你说的那样,用石笋和白石子,来表现山水的意境。” “京都……”连城轻轻重复着。 前不久连城跟璟存双双在汤彦的叛乱中受伤,一起在医院养了几日伤。 连城问起璟存学习的经历,不仅是因为好奇,更多的,还是一直存在心里的一些疑团。 璟存说,他留学是在欧洲,只是在游历的时候,到过一趟日本京都,不过他到那里只是为了浏览当地的风物,他懂得许多欧洲国家的话,不懂得日本话,之所以能够在京都游历,是因为那里有他的同窗。 因为不是什么要紧的经历,所以璟存从来没有提起,也从来没有当做他留学生涯的一部分说起过。那次若不是连城加意追问,璟存仍然想不到去过一趟京都。 好像,是这样的。 可是连城的疑心,始终没有消除。 因为,那个还没有见过面的乔公,也因为,那个再未露面的李源。 既然唐城街的房子里李源带来的两个服侍连城的女人是日本女人,那么,李源又是什么人?乔公又是什么人? 璟存呢?他又是怎样结识了他们? 是璟存自己结识,还是,傅坚在内阁中的那股势力,或者傅坚自己,是亲日派吗? 连城为这些疑问所困扰着,所以她十分想要弄个清楚。再加上苏小姐那两次回顾,连城对这种叫做“枯山水”的庭院布置,也有些好奇。 第118章 枯山水 “对,京都。”季媛不知道连城在想什么,便又重复了一边。 连城点了点头:“其他地方也有吗?” “这是京都著名的庭院设计,并且早已经流传开来,别的地方,当然也有啊。”季媛道:“不但是日本本土,在我们国家,也有人喜欢这种风格的庭院。” 一座庭院,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苏小姐这个人虽然有些让连城觉得不舒服,但连城也始终没有发现她究竟有什么实质上的可疑之处。 至于璟存,连城更是没有任何着力之处。 “唉……”念及此处,连城忍不住叹气。 “连城,你怎么了?”季媛又将那只脚踏到了台阶之上:“你有什么好叹气的?你有什么事摆不平,我帮你啊!不过你又会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连城不由得苦笑,她做不到的事,一直都有。 居酒屋里的食物精致清淡,倒还罢了,只是清酒的味道,连城却有些不惯。 季媛也是皱着眉,饮了一杯又一杯。 “我记得你喜欢红酒的。”连城道。 季媛扬眉:“你记得倒清楚。我酒量不错,什么酒都能喝不少,不过更喜欢红酒的味道。”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到西餐店呢?” “这里僻静一些。”季媛道:“很久不见了,跟你说说话,不希望有人打扰。父亲说过,这种日式的居酒屋里,环境更幽静一些,人人都坐得规矩而拘谨,比较适合谈话,西餐厅咖啡馆什么的,灯光昏黄,氛围便不适合了。” 连城微微一笑:“所以一开始看见是居酒屋,我便以为是季伯父约我,记得以前季伯父跟我父亲有事商议,也是在一家日本酒屋里。” “那一次,似乎没有谈成什么。”季媛满不在乎地笑。 “那么这一次呢?”连城笑道,看着季媛略带惊讶的神情,又道:“季伯父是派你先来,还是将谈判的事,就委托了你?” 季媛的惊讶慢慢消失,终于轻笑道:“当真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对,父亲让我来一趟。” “不知道这一次,季伯父对南北和谈,是个什么态度?”连城单刀直入。 “你问得可真够直接。”季媛惊讶道。 “难道我跟你之间,还需要一番客套吗?”连城微微一笑,“何况季伯父既然托了你前来,肯定将他的见地都告诉你了。你将季伯父的条件和态度告诉我,我也将我能答应的限度告诉你,只要双方都能接受,这件事情就算是谈成了。” 季媛讶然地睁大眼睛:“父亲交待给我的谈判,不是这样的!他跟我说,连城你说话做事往往出人意表,让我多加留意,不要被你的话套了进去,这是这一次,他还是失算了。” 连城笑着摇头:“不是季伯父失算,是他还不够了解我。我实在不喜欢他们习惯的那种谈判,客套,试探,言不由衷……季媛,那种方式,根本也不适合你。” 季媛顺手从烟盒中晃出一支烟来,打手势不让连城制止自己,接着便划上了火柴,点燃了烟卷。季媛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雾缓缓吐出,然后掐灭了这支只抽了一口的烟,道:“好。” “在这之前,有一句话,我必须问清楚。”季媛道:“绍廷对这件事,是怎么准备的?” “我不同意。”连城道。 “啊?” “我不同意和谈,并且,希望季伯父与绍廷一起,代表中部势力,共同抵制。”连城道。 季媛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帽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对着连城看了许久。 “怎么?跟季伯父的预料有些相同又有些不相同,所以诧异吗?”连城看着季媛的神情,有些惊喜,又有些惊奇,所以这样问道。 季媛撑着桌子探身向前:“连城,你跟我父亲见过面吗?” “没有啊,季伯父不是没有来吗?”连城有些奇怪季媛的话。 季媛的神色略有异样,但很快便是勾着嘴角笑:“他没有来,你们可以去啊。你们往南行上两三百里,到重庆来,可比我们往北来找你容易得多啊。” “我们?”连城笑道:“绍廷往南走,跟你们往北来,一样的不容易。尤其是如今这个风头上,季家跟孟家,尤其是季伯父跟绍廷,他们一举一动,都会引人注目吧。” “所以我才一个人来了啊。”季媛亦笑:“我父亲也同意和谈,可是他以为,你一定是同意的。他本担心你跟想法不能一致,但他的说法确实跟你一样,希望跟绍廷一起代表中部势力抵制此事。” 顿了一顿,季媛又道:“这么说来,父亲说不同意和谈的道理,我也不用再拿来说服你了。” “只要不同意和谈,便是了,至于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季伯父有他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报纸上每天都有人在说自己的道理,虽然我们的道理,很可能不一致。”连城淡淡一笑:“况且,季伯父让你用来说服我的道理,未必就是他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些,也未必就是我想的那些。” 季媛摇头一笑:“我真搞不懂你。虽然你说的可能都对。” 连城点了点头,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意:“可惜季伯父找错了人。” “那绍廷呢?”季媛已经会意道:“他是什么意思?” 连城神色郑重:“我不知道。眼下,我也无法干预。” 季媛皱眉道:“那怎么会?”说着抬眼看着连城,沉声道:“父亲说了,你能做到,不是吗?” 连城淡淡一笑:“我说过,我会将我所能答应的限度告诉你,我的限度,就是同意季伯父的意见,不和谈,可是其余的,我没有办法。” 季媛拍案而起:“连城,你骗我!” 连城缓缓斟了两杯酒:“我骗你什么?” “你既然做不到,为什么不早说?”季媛怒道。 “你只是问我的想法,也并没有问我能做到什么。”连城抬头看着她:“况且你没有说季伯父的意见之前,我便已经将我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半点亏也没吃啊。” 季媛愤愤地道:“可是你什么也不能做,却将我父亲的意思,全部都知道了。” “知道又能怎样?季伯父敢派了你来,也就不怕让我知道。”连城淡淡的道。 “什么意思?”季媛一怔,随即愤然道:“你是说,父亲就知道我会说漏嘴吗?” 连城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连城,城姐姐,你肯定能办到的,对不对?”季媛央求道:“父亲说过,只要能跟你谈得意见统一,你便一定能够做到。你从小就这么大本事,连我父亲都对你很是信服,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让我直接来找你,否则他怎么不自己从绍廷那里想办法呢。” “你也可以去见见绍廷,将季伯父的道理讲给他听。”连城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我怕你反而,被绍廷给说服了。” 连城说罢便转身离去,季媛一怔,忙追出两步:“你说他赞成……”、 连城只是摇了摇手:“不是说话的地方,就不要说了。不过你既然来了郾城,应该去见见他。” “喂,连城,我一个人怎么去见他!你不跟我一起去吗?”季媛追在后面叫道。 “你父亲应该预先跟你说过,若是我这条路走不通,见了绍廷该怎么说吧?” ~~ “少夫人,要不要开饭?还是等少爷回来?”回到公馆不久,天色已经晚了,问连城的,是璟存的一个比较亲近的小卫兵,柱子。 连城望着窗外,有些神思不属:“你琳姐姐还不回来,少爷也不回来吗?” “少爷说了会晚一些回来。琳姐姐没有信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柱子道。 “那让人备饭吧,两个人的饭,菜肴不妨多放辣椒。前两天厨房不是做了酒酿吗?你帮我问问点心师傅,会不会做酒酿饼,多做几个来。”连城道。 柱子跟这位少夫人相处几日,知道她对人随和,在她面前也不如何拘谨,笑道:“少夫人是要请客吗?” 连城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这客究竟来不来,预备着吧。” “不是少夫人你请的吗?” 连城忍不住微笑:“这个客的脾气,跟一般人大大不同。我对她也是莫测高深。哦,对了,备些好酒,多备一些。” 眼看着一盘盘菜肴端了上来,一盘酒酿饼也端了上来,一壶好酒散着袅袅的香气,却丝毫没有有客的迹象,柱子有些着急,看连城的脸上也看不到什么反应,忍不住又频频看向大门的方向,一面又忍不住好奇,这位客人少夫人请了还不来,又是个好酒的客人,不知是男是女,要是男子,少夫人怎么会请到公馆呢? 忽然有人匆匆跑了进来,柱子倒比连城还要高兴:“客来了!” 第119章 你根本做不到 看到双手插在口袋中漫不经心走来的年轻少爷,柱子着实吃了一惊,少夫人不禁在家请了一位男客,还是个举止倜傥的少爷。及至看到这位年轻少爷抬起头,更忍不住心想这位少爷真是秀气的紧,可是听到她清脆的口音,吃了一惊之后,才恍然意识到这原来是一位小姐。 “连城,想不到我还是来了吧。”季媛笑道。 连城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淡淡地道:“先在这里吃饭吧,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去如何?” “这是你新婚以后的宅子吗?”季媛打量了一周:“很别致嘛。没想到一别经年,你的作风还是这么旧派。家里的布置,也没有一点洋化。” “今天赶去,也是晚上八九点钟了,绍廷倒是没有关系,难道你从重庆赶到郾城来,竟不正式见一见李氏吗?”连城也不顾季媛的话,只是顺着自己的话说道。 季媛眉头深皱,侧身正对着连城道:“绍廷喜不喜欢我,至少都没有什么表现,可是李姨太太分明是把不喜欢我写在了脸上。” 连城也不答话,伸手邀请季媛到餐室坐下。 问道一股酒香,季媛立刻眼前一亮:“呦,怎么一顿饭还有两样酒?嗯,其中一种是酒酿,难怪一股甜香。” 季媛且说且走,目光落到那盘酒酿饼上,便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这是什么?” 菜肴点心,还有酒,每一样都很合季媛的胃口,季媛吃了半晌,忽然抬头道:“你早知道我会来吧!这些菜,好像不是你的口味。还有这酒,你好像不爱喝酒吧?这酒酿饼也很好吃啊,咦,你先生呢?” 连城笑道:“等到你来问我先生,他早饿死了。你一见到好吃的跟好酒,就什么都忘记了,这个脾气,一点也没改。” 已经商量好今天晚上不到督军府,季媛也不再去多想,终于能好好跟连城一叙别来的经历。 “我是没有什么耐心呆在家里的,上学嘛……上学也不喜欢,父亲也没有功夫管我,我一直就是自己随便走走看看。”季媛道:“去年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让我去外国留学,学了半年,我还是跑了回来。父亲无法,便命我留在家里,重新请了人来教我。父亲时常提起你的,感叹他跟孟叔父比起来,差了一个好女儿。” 连城轻轻一笑:“那是季伯父谬赞了。”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来?”季媛问道,“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我并不确定啊。” “那这些……” “只是事先准备下了,你若来了,刚好,你不来,我便自己吃晚饭,不过多准备了几道菜而已。”连城道。 “可是这些菜又不合你的口味……” “你不来,我就一定要把这些菜吃了吗?” 季媛一怔,笑了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神奇的。因为你要将一件别人顺着思考下来的事情逆推回去,所以才会觉得不容易。”连城道。 “可是你顺着思考下来的东西,我也是想不到的,更不要说什么逆推了。”季媛夹起一个酒酿饼:“就好比绍廷的心思,他想的事情,我根本就想不到的,更不要说根据他的某一些行为,去倒过去猜想他的初衷了。” 连城给季媛斟了酒:“绍廷并非是一个喜欢将事情想得十分复杂的人,他的秉性很直,说话行事,都是十分直接,你也是知道的。或许,就像是刚才的事,我本就是很简单地做了两手准备,在你看来,却似乎我已经料定了你会来一样。” “直接……”季媛呆呆出神片刻,又沮丧地叹气道:“就算你这样说都是对的,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喂,连城,绍廷有没有喜欢谁,你知道吗?” 连城错开了季媛的目光:“这个我也不知道了,至今他也没有明确表过态。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季媛你为什么喜欢他?” 季媛嘻嘻一笑:“这种事情,很难说的明白,但我跟他,总算是青梅竹马之交吧?” 连城淡淡一笑:“我父亲在日,也曾有意于你,所以我才以为,你会成为我的弟媳。只是孟家跟季家的关系比较复杂,我父亲跟季伯父的关系,我们小辈们也都不是十分清楚,后来他们关系渐远,我父亲又忽然去世,你们这回事,便就此无人提起了。” 连城看着一边默默吃着酒酿饼的季媛:“这次季伯父肯让你来,是否对这件事,也有了几分允意?” 季媛摇了摇头:“没说过,虽然也教了我,万一说不通你,见到绍廷该怎么说。要不是实在不能亲自见你跟绍廷,就不会让我来了。反正他也知道,绍廷不喜欢我。” 连城眼神微变,随即如常,点了点头道:“既然季伯父肯让你来,总是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的,看来他也并不反对。问题还是在绍廷这一面,这样吧,明天见了面之后,我帮你问问他的意思。” 璟存回到公馆,时间已经不早,季媛已经休息,连城也没有安排他们见面。其实以季家的声名地位,连城也知道,璟存跟季媛,即便没有在某些场合见过面,也一定久闻对方的声名。 “两省督军季起祥的独生女儿……”璟存道,“我在多年前的一场酒会上见过他父亲,不知道她是否也在。她来找你做什么?跟她父亲来的吗?” “她父亲要是来,能会没有一点风声吗?”连城给璟存找好了睡袍,送到他手中,“就是为了南北和谈的事,眼下只有这件算得大事,不过她明天是要去找绍廷的。” 璟存不喜欢有随侍的丫鬟,在傅家的时候,一直是个老妈子照料他的起居,幽篁公馆里,也有粗实的丫鬟老妈子,但璟存身边反倒没有近身伺候的人。连城责无旁贷,免不得亲自打点一些事情,何况今晚琳儿也不在。 “连城……”璟存接过衣服,却顺势抓住了连城的手:“你带她去找绍廷无妨,但是这件事,你不要参与,好吗?” 连城看到璟存的目光,心中一动,轻轻抽回了手:“好……” 璟存轻声叹息:“你根本做不到。” 连城轻轻一笑,接着正色道:“若是不会对孟家有损,或者绍廷一个人应付得来,我自然不会插手。况且如今,绍廷对我也……” “怎么了?”璟存注意到了连城的失神。 连城忙一笑,道:“不仅是他,即便是孟家军的旧人,许多也怕我对军权染指过多,我自然不愿意多去插手。” 璟存伸手环住了连城的腰肢,将她拉近,近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要抵赖。否则,我可是会不客气的。” 连城挣扎不脱,红着脸颊道:“你怎么不客气!” 璟存逼近连城:“你食言而肥,那我也要食言了。过去说过的话,我就全部忘了算了……”说着凑近连城,在她颊上轻轻一吻,见连城眉目含嗔,方才笑着松开了手。 连城跑出了璟存的房间,璟存的笑容也缓缓淡了下去,默然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伸手点了支烟,却任由它在指尖明灭。 “和谈……季起祥……”璟存低声说着这些词,微皱的眉梢,始终没有舒展。 ~~ 绍廷见到连城,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那天两人的争执,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见到季媛,也只是微微一怔:“你来了。” 连城一早便让季媛换上了她的一套新的衣裙,倒也斯文得体。 季媛却比绍廷明显要高兴许多,问了绍廷别来怎样。 连城对季媛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见琳儿还在门口守着,拉着她到一边问道:“怎样?” “没有人来找过少爷啊。少爷昨天下午便在督军府,也没有去军部,晚上也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人来过府上找他。不过少爷一直在书房里,吃晚饭时也是一直出神的,好像有什么为难事。”琳儿道。 连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季媛跟绍廷的谈话进行得很快,没过多久,季媛便垂头丧气走了出来。 看来,说服绍廷的计划,果真失败了,甚至比连城预料得还快。 “你可以给季伯父去个电话,他总会有办法的,谈判嘛,哪有一下子就成功的,总得双方互相讲一讲自己的见解主张。”连城见季媛情绪十分低落,忍不住安慰道。 季媛忽然抬起头看,看着连城道:“绍廷根本,就没有让我说话!” “啊?”连城也有些惊讶。绍廷毕竟是受过多年教育的人,又是督军之位的继承人,虽然年轻而且直接,做事却仍有分寸,不会是这样对客人鲁莽的人啊,“当真什么都没说吗?” 季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季媛,你先听听我的话,好吗?我说‘好’。” “然后呢?” “然后他的话说完,我便什么都不用说了。”季媛哀叫一声,伏在了连城的肩头。 第120章 可是人言可畏 季媛叹了半天气,又道:“他说了,我什么也不用跟他说,因为他一定不会同意的我的话,我想问他,你又没听我的话,怎么便知道我说的话你不会同意?可是没等我开口,他就又说,你不用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总之今日你说什么话我都不同意,你父亲让你捎的话,我不用听也知道,不,就算我不知道,也不用你说。” 连城诧异极了:“绍廷从来不会这样说话。” “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说话。”季媛苦恼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这么讨人厌,他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了。” 连城又追问道:“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当真啊,难道这样的话,我也编的出来吗?”季媛急道。 连城微笑道:“当真是这样说,你又急些什么?绍廷若不是念着跟你的交情,知道跟你相熟,也不会这样跟你说话了。” 季媛霁然色喜:“也是哦!”但没欢喜片刻,又愁了起来:“那……父亲交代我的事情怎么办?” 连城道:“你再找机会吧,你来到府上是客,绍廷总不成始终不让你说话。” “可是……”季媛一急,但终于又忍住了急躁,道:“只盼时间不要拖得太久。” 连城看了季媛一眼,并不说话。 李氏对季媛的态度,跟对苏小姐、鲁青未都大有区别,不过季家的势力摆在那里,李氏终究也知道不能多说什么,面子上也是过得去的,倒也客客气气的陪着喝茶吃饭。 只是李氏虽然没有慢待季媛,但季媛当着李氏的面,却也始终没有机会开口说那些要紧的事。 连城瞥眼看了看绍廷,又看了看季媛,暗自好笑。连城呆了一会儿,见两人没有说话,微微一笑,起身离去。 “连城……”季媛喊道:“你去哪里?” “我要回傅府了,今晚府上有客。”连城微笑道。 车子到了岔路,连城忽然道:“回公馆。” “不去傅府了吗?”琳儿奇道。 连城一笑:“不说去傅府有客,我怎能走得开呢。让季媛自己找机会跟绍廷商议吧。” “可是我看季小姐都没有什么机会跟绍廷少爷说话的。”琳儿撇了撇嘴,“这位小姐啊,为人倒是挺好的,虽然不够斯文,但比那个苏小姐可好多了,不像苏小姐那个样子。” 连城忍不住笑:“苏小姐是怎么样?” “说不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连城托着下巴道:“也不是衣着打扮,也不是说话的样子,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连城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这也正是她对苏小姐的感觉。况且,不仅仅是衣着打扮、说话等处没有什么奇怪,她的家世身世也没有奇怪,甚至她做的事情让连城觉得可疑,细细追查一番,时间与缘由,却都没有发现什么。甚至,连城还派人去跟踪了她一段时间,对她的行踪,都没有什么发现。 然而,奇怪,是真的。 “孟小姐反正也没有把心放在督军府。跟季小姐也没什么可比的。”连城说着又是一笑:“那你说,到孟家的那些小姐,你看哪个最好?” 琳儿笑道:“自然是小姐你最好了。” 连城笑着摇头,因为心中有事,也不跟着琳儿去闹。 天时尚早,连城便在竹林里坐下休息。 眼看已经过去了一个钟点,琳儿过来问道:“小姐,今晚还备不备季小姐的饭?” 连城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她还不来……” “谁?季小姐吗?”见连城点了点头,琳儿道:“她自然是留在督军府做客了,小姐不是说她有事要跟绍廷少爷商量吗?” 连城不答琳儿的话,自言自语道:“她不来,也未必是留在督军府了。”说着忽然抬头:“琳儿,通知备车。”随即又补充道:“我跟你两个人去,不要司机。” 车子一路开往傅家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的经历,连城行路的时候,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看着路上,她觉得自己是在看璟存的车,其实眼光有意无意地,却会有时落在马路旁边的地方。 琳儿看在眼里,却不说话。上次连城跟青未在路上偶遇璟存跟苏小姐的事情,她已经听青未讲过,看见连城这样样子,自然有些明白小姐的心情,忍不住也跟着东张西望。连城从后镜中看到琳儿的样子,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姐,咱们这个时候回傅家干什么啊?找少爷吗?还是回傅家吃饭?”琳儿问道。 “今天晚饭开得早,咱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去傅家是为了探望青未,记得了吗?”连城问道。 琳儿虽然有些奇怪,但仍是点头答应了。 傅家的人果然正在吃晚饭,下人见了连城来,忙着便要给她添碗筷,琳儿照着连城的话说了,一面忍着肚子里轻轻的叫。 餐桌上,傅太太在座,二哥二嫂恰好也在,姑太太据说是跟青未在一起吃饭,其余的,便没有人了,傅大帅不在,璟存也不在。 “父亲跟璟存呢?”连城问傅太太。 “你父亲公事忙,没回来呢。璟存没听说有什么事啊,他没跟你说他去哪儿了吗?”对连城对璟存的不当心,傅太太提起来总是难免生气的。 连城还未来得及回答,二嫂便已经插嘴道:“听说老五在外面安置了小公馆,环境极好,肯定是要比在家里过得自在了,连城向来是个恬淡大方的人,不肯管紧了璟存的。不过连城啊,不是我当着母亲的面多嘴,我也不怕母亲心里怪我,对待自己的丈夫,还是要时时留心管着些的,你看我对你二哥,哪天晚上回来的晚,我都要打上几遍电话催他的。你对璟存,也要管紧些才是,其实这也不算是管,这是关心才是,妈,你说是不是?” 见傅太太点头,二嫂更是得了意,也不给连城说话的机会,接着又道:“连城,不是当嫂子的说你,老五的生性是爱玩了些,可是没有成亲的时候,爱玩根本不是什么事,郾城里不知多少大家闺秀仰慕着他呢;可是这结了婚,便不一样了……唉,这阵子,我竟听有人议论,说你们两口子,谁也不管谁,各玩各的,又住在小公馆里,自在极了,我听见了这话,恨得什么似得,巴不得上去打那人几个耳光,可是人言可畏……” “不知二嫂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连城忍不住生气,出口打断了二嫂的话。 “从哪里听来,自然是听有人说起的了……” “不知是谁跟二嫂说的呢?”连城紧紧追问。 二嫂有些不自在地一笑:“闲话闲话,不过是你告诉我,我告诉他,传来传去,最后传得人尽皆知,谁又记得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这阵子刚刚听说的事,二嫂还被气得不得了,差点就要动手了,怎么转眼就忘了是谁说的了?”连城冷笑道。 忽然大厅后有人拍手:“这说明,二表嫂的气消得很快啊!” 青未说着已经走了过来,笑道:“表嫂,你来看我吗?你刚才在跟二表嫂说些什么?” 连城忍不住好笑,果然二嫂已经含着不忿的笑说道:“表妹性子可真是急,还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就把话接过去了。” “我又没有说错啊,我听见五表嫂的话,便跟着说了一句,二表嫂,我这是夸你呢。”青未拈起一块薄荷糕,放到了嘴里。 二嫂摇手笑道:“嗨,那是我记性不好,当时听见当真是生气的很,虽说也就是这一段时间的事,估计也有二十多天的功夫了。” “二十多天?”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那个时候连城还在住院呢,我们住到小公馆,连十天都没有,二嫂怎么就听到了这种话?” 连城低低抿嘴一笑,看向门口,果然是璟存回来了。看来他在门口,已经站得有一会儿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可不清楚了,可见这些话是无中生有了。”二嫂吃了一惊,忙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五,你搬了小公馆,也没有知会我们一声儿啊,嫂子要是去过你的小公馆,这些话就不会相信了。” “既然是造谣的话,二嫂也不必放在心上。”璟存既然也帮着自己开口,连城也就不为已甚,淡淡笑道:“小公馆里诸事都不齐备,不敢惊动大家。我们原想过上这几日之后,便请父亲母亲和众位哥哥嫂嫂们去看一看的。” “我不是说了晚一些回去吗?怎么还来找我?”璟存看着连城微笑道。 连城的眼神微露疑惑,随即恍然,微微一笑:“我反正也无事可做,就来看看青未,也……也看看你……”说着不由得脸上微微晕红,顿了一顿,又道:“你既然喝了酒,今晚咱们就住在家里好了。” 第121章 好厉害的心思! “你怎么谢我?”房间之内,璟存将连城挡在门上,笑着问道。 “谢你什么?谢你拉着我跟你一起撒谎骗人吗?”连城整个人像是被刷了浆糊粘在墙上一样。 “怎么是骗人呢?你们不是正在为了你不知道我在哪儿的事争论吗?我做出一副你已经知道我会回来的样子,不好吗?”璟存的气息迎面扑在连城鼻尖,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快去睡吧,你挡着我作什么?”连城皱眉道。 “你说不回公馆,要住在家里,可是住在家里,你我便只有这一间房,你说做什么呢?” 连城红着脸轻轻往左边一闪,趁着璟存跟过去拦她,忙从另一边空出来的地方窜了出去,轻声笑道:“还像以前一样,该怎样就是怎样,你睡外间就是了。” 璟存不知怎么便已经拉住了连城的手臂,将她拉近自己身边,低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还是,你是来找父亲?” 连城微微一惊,仰首看着璟存,虽然房间光线昏黄,但璟存的眼睛却依然清晰,连城微觉慌乱:“你又怎么知道?” “我刚好挂了电话回公馆,说你还没有吃饭,便自己开着车跑出来了,可是你来了,却说是饭后来看青未。”璟存轻声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不想让大家知道,你其实是来打听父亲在不在家的,对吗?” 连城已然镇定下来,微微一笑:“是,我是想看看父亲在不在家,是不是在忙着,如今人人都关心这件大事,父亲的意见很重要,可是他也没有表态,我自然也很在意。眼看和谈计划得如火如荼,中部,也该拿出一点态度了。” “和谈主要是军方的事情,有兵权才有筹码和谈,如今发出声音的都是那些拥兵的军阀,只要绍廷有态度就可以,你又何必探听父亲的态度。”璟存的声音很是郑重,眼神却是十分关切。 “这话当然会有一大部分人相信,可是说服不了我。父亲是怎样的态度,至关重要,我知道,你比我更加明白。我虽然不能左右谁的意见,但我总想多知道一些。”顿了一顿,连城续道:“是,我没有兵权也没有官职,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就可以置身事外,璟存,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你说,这样的时局,真的可以有人独善其身吗?你说让我不要插手,那我该怎么办呢?我答应过你,只要不会伤及孟家,或者只要绍廷能应付得来,我便不会插手,可是,父亲的意见,跟孟家的方向,有着莫大的关联……” 璟存伸手按住了连城的肩头,打断她的话:“可是你今天来,根本不是要找父亲!” 连城不由得一惊,却仍极力维持着平静,仰首看着璟存道:“你在说什么?” “你想找的是季起祥,是不是?”璟存看着连城的眼睛问道。 连城心中更是诧异,却努力平缓了呼吸:“是,我想知道,他是否曾来了家里。不,他一定不会公然出现在傅府,他一定是约了父亲出去了。” “你把季媛送到了督军府,是不是?”璟存追问道。 “是,她要见绍廷。” “你见到了季媛,却没有见到季起祥,所以你带着季媛去了督军府,结果季起祥根本没有去找过绍廷,所以你便立刻想到,季起祥可能去的另一个地方,便是傅家了,是不是?”璟存又问道。 连城微微一笑:“原来你都想到了。” 璟存却没有笑,只是凝视着连城:“季起祥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手下的两省与绍廷手下的三省相互毗邻,加起来五省之地,正是整个中部地方。中国的整个中部,孟家在北,共占三省,季家在南,占据两省,论及地盘,孟家较大,但论及地方,却是季家占了偏南的地域,百姓更为富饶一些,论及兵力,双方差不多少。这样一个人,只有当年督军父亲在世的时候,方才能与之抗衡,连城,你又何必定要跟这样一个人打交道?” 连城也看着璟存,他眼中脸上的忧虑没有丝毫被放过:“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会说的话,璟存,这的确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但难道父亲一旦去世,从此孟家就一蹶不振了吗。难道他到了郾城,孟家的人竟要因为不敢招惹,便不理会了吗?” “是我有些口不择言了。”璟存伸臂将连城搂在怀里,轻叹道:“连城,我只是怕你,卷进了是非当中。” 连城伏在璟存胸口,低声道:“我是督军的女儿,是代督军的姐姐,孟家的事,我不能不管。” “你当真了解季起祥这个人吗?” 连城道:“诚如你所言,他是一个可以跟我父亲抗衡的人物,手段心智,都非同寻常。当年他跟我父亲,有合作也有分歧,所以中部五省,北三南二,相互依存相互对立。他对于和谈的意见,可以说能代表半个中部。季媛来到了郾城,找了我找了绍廷,季起祥不可能是让季媛独自前来,那么他所能在的地方,便只有傅家,季媛,只是他的一个缓兵之计。他想要达成共识的人,是父亲,如果父亲同意跟他联盟,也可以说便能代表中部的意见了。所以我不能不去想,为何季起祥撇开了绍廷。” 连城轻轻挣开了璟存的手臂,看着他道:“绍廷不表态的情况下,父亲跟季起祥一起表态,或者绍廷是一个态度,转而季起祥与父亲又是另一个态度,孟家将会被至于何地?” 连城看着璟存的双眼,缓缓地道:“季起祥确是在郾城,对不对?他跟父亲已经见了面,对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璟存点了点头:“他们见面了,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连城,我能帮你些什么?” 连城微微一笑:“你既然不知道,又何必再把你牵扯进来?父亲不让你知道,你就不用知道了,局势纷乱,人心混杂,和谈,谈何容易啊!” 两人的谈话至此而止,璟存仍是像以前一样,睡在了外间。 连城望着窗外,因为是阴雨天气,星月无光,天空看起来便是一团黑暗,正如这当今的时局,让人摸不着头脑。 璟存倚在枕上,亦是无眠,有些事情,无法阻拦,就要发生了。 ~~ “小姐,你怎么来了?我正有事要联系你来!”戴全道。 “士颐他……”看着戴全焦急而又有些兴奋的神色,连城立时改口,又道:“是有什么发现吗?” “大江商会!”戴全道:“小姐还记得,之前你让我查一个人,我查到的这个商会吗?” 连城眼神一凛:“是你说过的,那个人气派很大,时时带着墨镜,但是出入谨慎,下了汽车之后,时时又会转乘黄包车,在城中东绕西绕,似乎有不少护卫暗中保护,极不好跟踪的那个人!而他出入较多的,就是那家大江商会。” “对!大小姐,就是这个人。”戴全兴奋道:“他最近的活动,似乎频繁了些。” “跟踪的人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返回,我还以为这个人,最近是不是已经不在郾城了。”连城也有些振奋。 “是偶然见到的,大江商会的门店,坚守是外松内紧,那一带似乎有不少人都是大江商会的眼线,所以咱们的人不敢就近监视。”戴全道,“谁知前两天,一个兄弟偶然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他。” “什么地方?”连城问道。 “西餐厅!”戴全道。 “那位兄弟当然又跟着追踪了两天?”连城问道。 “对,因为他一个人,无法脱身联络,所以一直设法跟着。”戴全道:“郾城东北方向似乎有一块地带是他的地盘,只要他的车子进了那里,追踪的人便再也找不到消息。但好在这两天,他一直没有往东北方向去,而是在城中兜圈。他先后去过的地方,是两家西餐厅,一家咖啡馆。” 连城一怔,随即冷笑道:“好厉害的心思!一个日本人,却时时去进出西洋人的餐厅。比之他进出日本人的居酒屋什么的,实在隐蔽的多。” “他似乎每次都约了人谈事情,不过这个人的举动很是谨慎,每次他约的人,都不是与他同去,也没有见到他与什么人直接谈话商议。但是感觉的确是约了人的样子。”戴全说得犹豫不定,很快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道:“大小姐,咱们的人的确是这样回报的,他一向说话做事,都是十分慎重的,可能这一次,实在不容易判断,才说的这么不肯定……” 连城轻轻摇头:“戴叔,我反而觉得,探知到这样,已经很好了。他的行为连咱们的人都看不破,却又心中怀疑,可见他确实不是一般人。乔公这样的人,一下子能看穿的东西,反而是假象了。” 第122章 我便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戴全道:“那下一步怎样?” “继续跟着就是,但千万不要暴露行踪,你把他这两日行动的路线和去过的店告诉我,说不定会有用处。再派人时时到凤鸣楼去,看一看梦月儿,乔公轻易行踪难寻,忽然出动,我有些担心他。” “是,我通知跟踪他的人,每天将这个人的所经之处都记下来。另派人去守在凤鸣楼便是。”戴全道:“小姐找我是何事?” “时间很紧,我只能长话短说,我要几名人手,马上便需要。”连城顿了一顿,道:“戴叔你也要出手,我可以派了萍姐来,照应士颐。” 见连城神色郑重,所提的要求又是这般迫切,戴全也知道事情严重,肃然道:“我立时通知人手,不知小姐有什么任务?” “季起祥跟季媛,一起来了郾城。”连城沉声道。 戴全也不由得惊讶,脸上为之色变。 ~~ “季起祥也来郾城了。”连城道。 “我知道。”绍廷应道。 “你知道?”连城纤眉微扬。 “看见季媛来,我便想到了。”绍廷道,“季起祥不会让她独自来的。” “那你可知道季起祥冒着被舆论知道的风险,忽然来到郾城,他人却是在哪里?” “既然你这么问,便知他是在傅家了。” 连城一怔,冷笑道:“原来你也曾疑心过哦。” “难道你不曾怀疑到过我吗?”绍廷看着连城,俊朗的眉眼间微露怒色。 连城淡淡一笑:“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季家是否有人去见了你。我见到季家有人约我相见,便让琳儿去督军府找你。其实我也以为,约见我的是季起祥,所以我以为,会有季家其他的人去见你。” “这的确是季起祥会做的事,分头去见了每一个人。”绍廷沉声道。 “结果后来我发现,约见我的字条似乎不是出自季起祥之手,我以为是季家的其他亲信,结果后来一见,却是季媛。”连城顿了一下,又道:“你见到季媛的之后不久,我便赶回去了,你也以为我是去见季起祥,所以找季媛拖住你的,对不对?” 绍廷的目光微有动容:“我不能不疑。不过现在看来,昨天你将季媛带到督军府后便离开,是要让我拖住季媛吧。” 连城淡淡一笑:“你明白就好,即便你总是将我的用心说得这么不堪。” “你今天特地到军部来找我何事?”绍廷问道。 “季起祥到郾城何事,我自然也是何事,你不肯当真季媛的面说的话,总可以在军部说一说。” 绍廷看着连城:“我的立场,从来就没有变过。” “可是眼下,根本不是和谈之机!”连城的声音变得低沉,目光也跟着凝重起来。 绍廷幽深似水,沉稳安静的目光倏然之间变得异常明亮:“连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想跟你争辩,只是平心静气地跟你谈谈。”连城低声道。 “如果我们连一个共识都没有,又怎能平心静气地谈什么!”绍廷带着怒意道。 “不能达成共识的不只是你跟我,还有北方和南方那些叫嚣着和谈叫嚣得最厉害的人!” “要掀起一次和谈的契机,中间有多少人的努力和心血!上一次和谈,到了今时今日,已经整整七年时间了。错过这次和谈,要等到下一次,以如今动荡的局势,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绍廷沉声怒道。 “上一次和谈倒是谈成,可有什么意义?”连城眼神变得锐利,丝毫不让:“原本的四分五裂暂时合起,结果却是再一次被打碎,被打得更碎!你我当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却都将此事知之甚详,你说那些当年亲历此事的各方势力,难道便可以轻轻易易地忘记了吗?对于和谈,人们的戒心只有更加重,如果说上次和谈,人们还存着些期盼统一团结的真心,那么这一次,人们剩下的,只有目的和条件了!一个人人都是各怀心机发起的谈判,又怎能达成共识?难道如今的世道,还有一种能够满足所有人私心的办法吗?” 绍廷没有打断连城的话,神色间也没有露出怒意,但目光却是越发深邃,直到了连城说完,方才缓缓道:“你说的是知难而退吗?” “是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不去做没用的试探。” “你还未试过,又怎知一定不可能办到?” 连城冷笑道:“我总还知道自量,知道什么是为长者折枝,什么是挟太山以超北海。”顿了一顿,连城平和了语气,恳切道:“绍廷,难道如今的时事,你不懂得度量吗?且不说南方与北方中还有那么多反对和谈的势力,单是一个季起祥,就足以用他的意见跟你抗衡,更何况还有一个傅坚!” 绍廷反问道:“那么南北方里,那些支持和谈的势力呢?” “微乎其微!”连城几乎不需要思考,绍廷的话音刚落,便利落地反驳。 “可是和谈已经被发起了,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如今全国上下都在商议此事,这件事情被逐渐推动,已经是势在必行了!”绍廷直视着连城的目光:“是否有人支持,难道还需要质疑吗?” “如果支持都已经被附加了条件,带上了功利的动机和不择手段的推动,那么这种所谓的支持,又有何意义?”连城的目光凌厉,没有丝毫退让:“绍廷,不说别人,难道你这样支持和谈,便没有丝毫条件吗?难道你的动机,便全然是那样堂而皇之吗?你难道从来没有在此事中打算过什么,支持和谈,从来都是毫无私心的吗?” 绍廷的目光中带着惊诧之意,之后的眼神更是奇特,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地道:“连城,有私心的人,是你。” 连城的气息不由得为之一窒,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这番苦口劝告,竟换来了一句这样的话。看着绍廷转身便走,连城忽然回过神来,对着绍廷的背影一字一字地道:“劝阻你支持和谈,我有什么私心?” “你想要孟家军的这份军权,我早就知道,你想要我的命,我也明白于心,你派人刺杀我,我想不到却终于还是接受了事实,可是连城,你居然这样坚决的拒绝和谈,我实在不能明白你的心思。”绍廷并没有回头:“除了你那人所难知的私心,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连城的神色间也全是难以置信,就像方才绍廷的神色一般,陌生而疑惑,直到绍廷快要走到门口,连城方才沉声道:“我说我是为了孟家军,你相信吗?就算是为了将来我要拿走的孟家军,你相信吗?” 绍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就是因为我太相信你,才险些死在誉川平城的边境不能回来。” 连城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是被人嫁祸的,在你回来亲自跟我说你被刺杀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若非和谈的事情迫在眉睫,我一定查证清楚再告诉你,绝不会、也绝不屑于求你相信什么。可是今天,我是在求你,能够相信我,要刺杀你的人不是我,和谈对孟家军,也绝无好处。” 看着绍廷略一犹豫,终究还是伸手去开门,连城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抑制了情绪:“你不肯相信吗?” “从杀手的刀刺到我胸口的那一刀起,我便再也不会相信你了。”留下了这句话后,绍廷便再无停留,走了出去。 连城的手收紧再又松开,仿佛想要紧紧攥起,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几根纤指在身侧微微颤动片刻,终于紧紧攥起,继而伸展如常,连城已经走了出去。 ~~ “我说的话,都听明白了吗?”昏暗的仓库一隅,连城的声音十分低沉,她对着几个面容看不清楚的人低声问道。 “听明白了。”几个人齐声回答。 “好,我不要你们对他做什么,你们也万万不能对他轻举妄动,但你们一定要设法拖延住他,将他留在郾城。我需要三日的时间。”连城郑重嘱咐。 “遵命。”几个人一起答道。 ~~ 督军府内,连城刚刚进门,管家孟贵便迎上来问道:“大小姐,太太问起萍姐……” “萍姐有事要告假还乡一段时间,我已经允了。”连城边说边走。 孟贵为难道:“可是太太她……似乎正为了此事生气呢!萍姐奉命去给太太裁一件衣裳,忽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太太的衣裳要用的时候,才发现她人已经不在府上了,衣裳也被耽误了时间……”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就说是我准的假便好了。”连城并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大小姐,这……” “你准的假?”姨太太的声音忽然从一旁的茶桌处传来:“你又不常在府上住,凭什么来做这些主?” 第123章 就凭这几个人吗? 连城正在心中郁郁的时候,偏生姨太太又在这个时候,拿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过不去,自是恼怒异常。只是今日回府,另有要事,连城无意为了这些无谓的事情争执。听见李氏的质问,脚步微微一顿,便又向着楼上走去。 “连城,你这是什么态度?”李氏怒道:“跟长辈说话,你是什么样子?老爷可从来没有教过你,却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这样教了你的,还是说,你生下来就生下来,便没人教了不成?” 连城眼中几乎便要喷出怒火,回头凛然看了一眼李氏,只吓得李氏脸色一变。连城狠狠瞪了她一眼:“当着我的面,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你若是再多嘴,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见连城撂下两句话后转身又行,李氏起身叫道:“孟连城,你在说什么!许氏就没有教过你,该怎么说话做人不成?” 连城听李氏提到亡母,再也无法抑制怒气,转身下楼,踏在台阶上的每一步,都笃定有力:“我母亲怎样教我,不需姨太太你操心,若不是拜姨太太你所赐,我也不至于幼小时候便跟我的母亲分别。是父亲抚养我长大,教我养我,父亲可从来没有说过,我对姨太太你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姨太太若是有些记性,该当记得不管因为什么问题,只要是我跟姨太太你起了争执,父亲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如果姨太太以为我做得不对,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也认为父亲当年处事有问题?” 姨太太脸色十分难看:“督军见你年纪小,不愿意多说你。我也是瞧在你父亲的份上,次次都让着你,难不成你会以为我当真怕了你?今天不是我不按照你父亲的方法行事,而是你这样无父无母的人,我作为长辈,不得不管管你!” 李氏忽然扬声叫道:“来人!”跟着便有几个卫兵从走廊、屏风、二楼的楼道口转了出来。 连城脸上倏然色变,沉声道:“你这是想干什么?” 李氏冷笑道:“知道怕了吗?你刚才跟我说话的气势,怎么一下子没有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对你干什么,不过是你目无尊长,不知道一点规矩,在督军府里说话办事,任意妄为,我不得不管管你。”李氏冷然道。 连城却忽然淡然微笑:“管我?就凭这几个人吗?” “把她给抓起来,先关两天反省反省再说。”李氏忽然大声喝道。 “你们谁敢过来?”连城喝道,目光扫视一周,逐一看过几名卫兵,都是府上不太重要的卫兵,连城虽然都知道面貌,却对他们各自的名字有些模糊。 连城眼波一转,冷笑道:“这几个人,姨太太准备了多久?”见到李氏的眼神一变,连城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续道:“为了对付我,又怕府上的人不肯听你的话,你竟连卫兵也悄悄换过。姨太太,他们几个,算是你的心腹了?” “是不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李氏怒道:“你以为这还是督军在世时候的督军府,任由你肆意妄为吗?你一个出嫁的人,还要在督军府中指手画脚,早已是离心离德!就算还是原先的那些卫兵又如何?你以为,还会有人听你的吗?” 连城不理会姨太太的话,只是冷冷地道:“是你的心腹就好,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听你的话,我看谁敢动我?” 连城森然的目光再次从每一个卫兵脸上划过,每一个人的目光与连城相接,都是不由得带上一丝紧张之色。 “上啊!”李氏怒道:“平日里教你们的,都白教了吗?这孟连城已经不算是孟家的人了,你们究竟是听命于她,还是听命于我?督军府是绍廷的府邸,我是绍廷的生母,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连城将目光转向了李氏:“这是你们的宅邸?不知姨太太何以这么说!” 李氏从怀中取出一张信封,扬在手中:“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当初你拿着这一张房契要挟于我,如今你可是踏在我的宅子里。” 看着李氏得意刻薄的神情,连城已经恍然,李氏早在暗中偷偷拿走了自己的房契,并且变动了房契。因为房契这种东西,寻常用它不着,所以连城放好之后,便一直都没有再管过,而她自己的房间,本来只有连城自己有钥匙,还是出嫁后第一次回到督军府,发现自己的房间一尘不染,连城才想到原来绍廷也有一把钥匙。 但房间里的东西一如原状,除了督军府的房契,连城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 没有想到,姨太太竟然拿走了房契。 连城不怒反笑:“恭喜姨太太,居然得手了。房契变成了你的,就意味着我再也管不得孟家的事了吗?” “不是管不得,而是进不来。孟连城,从今之后,你再也踏不上这督军府的地面了。”李氏笑得得意之极,“这是你自己一向咎由自取,怪不得谁。” 连城淡然道:“那现下呢?姨太太想对我做什么?直接将我轰出去吗?” “哪有那么便宜!” “在这府上,”姨太太冷笑道:“你刚才顶撞于我,来到孟府不尊重主人,身为晚辈不敬尊长,我总要先教你一个道理再说。”说着对那几个人递了个眼色,命他们快些行事。 连城不动声色地站着,见一个站在下面台阶上的人上楼凑近,猛地一脚踢了出去,踢在那人的腿上,直将他踢得趴在了台阶之上,而背后一个从上面走廊走下的人,则被连城转身踢中了膝弯,直从台阶上跪了下去。 剩下的人一时不敢妄动,连城也不防备,只是看着姨太太道:“你这是在替绍廷办事吗?怎么净找了这些脓包货色?” 听到那句“为绍廷办事”,李氏的脸色,立时变了。 第124章 一分为二 “是我看不惯你张狂的样子,清理门户,跟绍廷又有什么关系?” 李氏的话虽然说得硬,语气却露出了气馁。 连城冷笑道:“姨太太是要,将我关起来是吧?”见李氏神色阴郁,连城又道:“是要将我关上几天呢?你总不会一辈子关着我不放吧?” “那也要看你的表现。你要是认了错,少关你几天也可以,你要是死不悔改,我就关到你听话为止。” 连城轻轻一笑:“原来绍廷没有告诉你,该当关我几日。”说着,便径自走下了楼梯,将其余的几个卫兵视作无物。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李氏喝道。 “大小姐,得罪了。”一个卫兵说罢,便挥手招呼几个人一起拦住了连城。 连城大怒,拳打足踢,将几个人一一格挡开来,迎面看见李氏既惊慌失措又心怀怨怼地辱骂着连城跟许氏,不由得怒从心起,伸手推向李氏的肩头。李氏虽然慌忙闪退避让,却又如何是连城的对手,一个趔趄没有站稳,便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来人啊,拿下她!孟连城,你这个小贱人,你这是要造反吗?”姨太太又惊又怕,不住口地责骂,竟是口口声声都说道了许氏跟连城身上。 连城看着几个卫兵犹豫着走了进来,但都是府上有年代的卫兵,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拦连城,只是有人挡在了门口,有人走过去想要扶起姨太太。 姨太太看到有人来相助,气焰更高了起来,还没有站稳脚步,便大声喝命众人上前抓住连城。这些卫兵并非是李氏后来收买的心腹,在连城平素的威信之下谁也不敢造次,但李氏是这宅子眼下的主母,所以众人都是打的一样的主意,只是拦在周围,却没有人当真敢对大小姐动手。 连城看也不看,径直朝着门口走去,姨太太怒气攻心,口不择言。 “许氏为了跟我相争,拼死催生,想生下孟府的长子,结果怎样?结果怎样?她催了半天,结果独自不争气,生出来一个女儿,老爷子的长子是我的绍廷!可是许氏那贱人还不死心,几次三番勾引老爷子想要生个儿子出来,结果六七年生不出来,她急了,她疯了,居然来了个红杏出墙,还怀了一个野种……” “砰!”一颗子弹从李太太的头边擦过,子弹激起的风将姨太太的头发也撩了起来。 不仅李氏自己被惊得这个人都面如土色动也不会动,连扶着她的侍卫,也都跟着一起变得呆若木鸡。 连城再也不看李氏一眼,只是冷冰冰地撂下一句“以后再敢污蔑我娘,别以为我吧不会杀了你”,便径直向前走去,卫兵各自向两边散开,目光中无不饱含敬畏,看着连城瘦瘦的背影带着倔强孤傲,消失在宅第大门明亮的光线之中。 ~~ “有萍姐在,你可以放手去干,萍姐虽是女流,却是能内能外,照顾起士颐,比一般人也更加妥当些。”连城低声道。 戴全压低了帽檐,低声道:“是了,有她在我自然是放心的。可是大小姐,我还是有些担心,李萍她……” “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虽然报仇的心志从来没有平息,但这些年总算也是沉得住气,屈身督军府为仆人,并没有什么得罪李氏之处。”连城道。 “那也多亏了大小姐你,一路安抚李萍,她才能沉下来这么久,否则以她的冲动脾气,恐怕早就闹出事情来了。” “丧夫之痛,岂是寻常。不过心中越是沉痛,她越是知道要沉得下气,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行。”连城道。 “查?”戴全奇道:“难道不是已经定论了吗?” “若是当真如同定论一般,我也没有办法,稳住萍姐这么多年。”连城道。 “这么说,大小姐是从当年的事情中,看出了一些疑点?”戴全惊奇不已。 “此事以后再议吧,我总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连城道,“只是萍姐在府中这几年,也没有看出些什么。” “是了大小姐,如今眼下还有要事。”戴全神色一肃,“昨天李萍她来了之后,我便到咱们的线人指点的地方去了一趟,并且已经设法探知清楚,那人的确是在那里。” “不愧是戴叔你!一出手便是非同寻常,季起祥所居,岂是等闲能够查探清楚的!”连城一笑,又道:“那季媛呢?” “并不在,想必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 “嗯,他父女二人,来郾城一个已经不得了,若是在一起被发现,更是要惊动郾城了。”连城道。 戴全沉吟片刻,连城微微一笑:“戴叔有什么疑惑吗?是觉得季媛这个人,没有那么重要吗?” “大小姐一向见事极明,可是这一次我的确有些不明白。”戴全笑道。 “季起祥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在身边,你看这些年季起祥纵容季媛四处闯荡,并没有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便知季起祥对这个女儿极其看重,不肯轻易许人,自然也是一来要有重用于她,二来也是要结一门最有益处的亲家……” 戴全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连城的话:“不是,大小姐啊,季起祥分明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怎么会是独生……这个独生女儿啊?” 连城微笑道:“这些原是季家最大的隐秘,不要说戴叔你,除了季家的几个身在其中的要人,别的原本是没有人知道。” “大小姐你是说……你是说……”戴全结结巴巴地说道,“难道……却难道……另外那一子一女……都不是……都不是……大小姐却怎么知道……” 连城又是微微一笑“戴叔,你这么惊奇也不足为怪,此事原本令人惊奇。这中间的细节,我以后自会慢慢告诉你,单只这一件事,恐怕对季家,便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打击。不过,眼下我们还不能拿这件事,却跟季起祥为难。” “大小姐是说,将来可以以这个大秘密,折服季家吗?”戴全又惊又喜,但甚是敬重连城的意思,并不向连城问起她是如何知道的。 “折服季家,谈何容易,但这的确是一个极有力的证据。”连城微微一笑,继而肃然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几年来,往季家求亲示好的人总是有的,有南方的人,有北方的人,自然也有内阁中人,有的是当真看上了季媛的才貌,但毕竟只有那寥寥一二人而已,其余的不言而喻,都是看中了季起祥手中的那把势力。 “可是季家始终没有答应任何一方。季起祥没有答应,季媛当然也不会答应,她还是忘不了,当年季家跟孟家,季起祥跟我父亲相互交好的时候,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和我父亲曾露出的许婚之意。” 戴全喟然叹道:“那时候,大小姐也都还小,他们也都还小,那时候……大小姐因为你母亲的事情,因为士颐,跟绍廷少爷,已经闹翻了。”见到连城的神色一变,戴全忙道:“季起祥的态度,是在观望。但他肯定不会再想将季媛许给绍廷少爷了。” “那也未必。”连城神色微冷,“他若当真没有此意,何以让季媛前来郾城见绍廷呢?季媛对绍廷的心意,他必然是知道的。” “那也说的是。”戴全沉吟道:“他对孟家手中的这些兵力,也未必没有觊觎之意,大部分人自然都想着,季家的小姐若是嫁到了孟家,纵然她不会带去任何兵权,也终究是孟家沾了光。可是听小姐一说,我也想到,季媛跟绍廷少爷成了亲,居然也有觊觎孟家兵权之意。季起祥是何等聪明样人物,就算季媛小姐嫁给了孟家,他也定会对这层关系加以利用。” 连城缓缓的道:“中部五省,加起来便是我国的整个中部地方,往北不远便是河北,接近京津地方,往南挨着云贵地方,西边所余的地方是很大,但地广人疏,也不繁荣,所以西边的势力也并不是很大,东边地方不是很大,不过地方繁华,又临着海,是极其重要的地方。而东南西北,就这样被中部隔开,因为中部的存在,南北不能相互呼应,东西也自此分割,若是中部投向其中任何一方,都是坚不可破的盟约。 “而中部如今的势力,明面上又一分为二,一方是偏北的孟家,一方是偏南的季家……”连城说着,看见戴全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露出奇怪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续道“不过如今孟家跟季家相互对峙,双方各怀心机,中部也并不是统一的一体。各方的势力,也都在一直关注着这两方的势态。所以季起祥到郾城固然是一件大事,而季孟双方对于和谈的态度,也势将是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季起祥不同意和谈,绍廷却偏偏要同意,这中间,便不知道要有多少纷争了。还好一时三刻,他们的意见,还不会公诸于众。可是眼下的局面,可真是……”说罢,连城忍不住叹息。 第125章 三足鼎立 戴全奇道:“大小姐,你方才说什么‘明面上一分为二’,难道不是吗?却难道这中部五省,还有其他的势力存在吗?” 连城又是淡淡一笑,声音虽轻,却是十分笃定:“中部的局势,从来不是双方对峙,而是,三足鼎立啊。” “三足?还有谁?”戴全又是惊讶又是担忧,连城的话,跟这一直以来,众人的共识,都是不一样的。 连城脸上的神色一肃:“季起祥在这风口浪尖上来找谁,谁便是了。” “傅坚!”戴全惊道:“那怎么会!他虽然是一省省长,内阁元老,可是他的手中并没有兵权啊!”迟疑了一下,戴全又道:“虽然咱们这一省,的确是中部五省之中最大也最为关键的一省,有孟家军的大部兵力驻军于此,而内阁元老的分量也是极重,可毕竟他没有兵力啊。” 连城郑重道:“戴叔,我此刻约你来,正是要将这中间的过程详细说给你。那天我收到了一张约我相见的纸条,上面画着季家军令上的花纹,一个火焰符号,而且字迹的确是季起祥的字迹,却约我相见的地方是一家居酒屋,我当时便断定,确是季起祥约我相见,这都是他私下约人议事的习惯。” “季起祥居然躲过各方消息来到了郾城,自然是为了和谈大事而来,眼下他的意见对孟家军十分重要,所以我便前去见他。”连城说着,眼中的光芒微微一变,更加洞悉也更加明亮。 “可是想到对方是当年父亲也颇为忌惮、后来跟他分歧的季起祥,我也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我又仿着写了一张字条,因为季起祥向来谨慎,以前父亲与他会面,会当面将他的字条烧掉他才放心。而我则想,有季起祥约见我的字条留在手上,日后因为和谈的事情起了纷争,这或许是个有用之物。” “小姐心思缜密,对待季起祥这样的人,的确是不可不防,这要是换做了别人,恐怕为了谨慎起见,当时便要毁掉字条,毁掉了一个要紧的东西,却还以为是聪明之举呢。”戴全拍手赞道。 连城说着不由得微微苦笑:“戴叔,我变成这样事事都要留着心眼,事事都要筹谋掂量,连我自己都在厌恶自己,你还在赞我。” 戴全诚恳道:“大小姐切莫说这样的话,大小姐这么做,也是形势所迫,况且若非大小姐这些年的谋划打算,士颐少爷早就没命了不说,梦月儿也不可能找到,我们这些旧人,也没有什么盼头,要么绝了念苟活,要么便只有一死了。” 连城忙止住戴叔的话:“戴叔言重了。”跟着便转过话头:“同时我也拍了琳儿去督军府,如果绍廷不在便去军部,一定要见到少爷,看看少爷是否在会客。不过我当时也没有想到会是谁,只想应是季家的亲信。谁知与我见面的却是季媛,我当时便在怀疑,是否季起祥也到了。” “季小姐一定不肯说实话了。”戴全插嘴道。 “我拿出了备好的那张纸条,故意提了两次‘季伯父’,果然季媛有些紧张,只要说要将纸条交给季起祥,她就有些格外紧张,可我加意装作恍然的样子说,原来季伯父在重庆没有来,她的神色便又轻松了下去。”连城说着也是不由得一笑:“季媛跟我有幼时的情分在,又有绍廷这层关系,所以在我面前,难免放松了些,我看得出她极力装作平淡的样子,可是她的脾气,毕竟是不能全然假装的。” 戴全点了点头:“昔日我也见过那位季小姐,脾气很大,又有些任性,但不是那种娇气扭捏的孩子。小姐便因此断定季起祥也到了郾城吗?” “事非寻常,季起祥让季媛一个人来,未免草率。”连城道:“但我断定季起祥来,却是另一件事。” “何事?” “字条。” “那不是季起祥的笔迹吗?”戴全奇道。 “的确是他的笔迹,因此我才起疑。”连城道:“我住进幽篁公馆,不过是这半个月来的事情,人们多数不知,连傅家的人也都没有去过。季起祥他们从重庆赶来之前,应是不知道我的住处,可是约我去见面的字条,却是送到了小公馆附近。” 戴全一拍大腿:“是了,小姐的住处,恐怕是他们到了郾城之后,才从傅家那边打听到的。” “而季媛与我见面,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只是简单探了探对方的意思,我不同意和谈,本就无意隐瞒,况且我也料到,季起祥那样重权重利,是不会同意和谈的,所以谈话其实进行得极快,可是季媛跟我说了不少时候,我在想,她是不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好为季起祥争取时间。” 戴全点了点头。 “我便提出让季媛去见绍廷,反正她既然来到郾城,总是要设法见一见的,我本以为季起祥是在跟绍廷密谈,季媛不会去,谁知季媛很快答应了,且要求我跟她同去……”连城说着,目光看向了戴全。 “因此小姐便从季媛的反应中推测出,季起祥其实不是在督军府。”戴全道。 “是,况且不久季媛便去幽篁找了我,要让我跟他同去见绍廷,可见她知道在督军府并不会与他父亲会面。第二天到督军府见到琳儿,也证实了没有人去见过绍廷。”连城道。 “我想到季起祥居然是去跟傅大帅见面,又惊又怕,这岂是寻常之事!而季媛在督军府,吃饭喝茶,慢条斯理,于是我跟着想到,季媛定要我一起去督军府,实则要拖住的,是我跟绍廷两个人。”连城道:“于是我便将季媛一个人留在了督军府,径自到了傅家。” 戴全笑道:“本来是季小姐要拖住大小姐你,却没想到她反而被绍廷少爷拖住了。” 连城微微一笑:“其实我本不指望绍廷能在这个时候拖住她,不过绍廷脾气执拗,对季媛的见地听也不听,季媛也有季起祥交待的任务,她不跟绍廷说清楚季起祥的见解也不行,所以就这样,她便在督军府多留了一日。可是今天她的行踪咱们却不知道了,看来季起祥另给她安排有落脚之处。” “我自当再去查探清楚。” “季媛的行踪你不需多管,我自有办法探知。”连城道:“最关紧的还是季起祥,只怕他这一两天便要动身,我让你设法拖住他,是为了设法弄好孟家军这边。” “绍廷少爷还是坚持赞成和谈吗?”戴全皱眉道。 连城轻轻一笑:“戴叔,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不赞成和谈?为什么跟季起祥持着一样的意见?为什么不像督军当年一样拥护和谈呢?” 戴全一愕,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经连城这么一问,不由得搔了搔头皮,道:“大小姐这么说,我便也这么想了,渐渐也想到如今的局势,和谈仍是不成的,说不定又会闹出别的乱子,还没有细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大小姐说的话,肯定是不错的。” 连城眼神中透着感激,嘴角却带着苦笑:“我何尝不知道父亲的素志,但眼前的局势,和谈只是人们渲染出来的氛围和假象,根本没有意义,没有谁愿意无条件放弃手中的兵力,却让别有用心的人兼并了自己的势力。 “我所想要做的,不过是让孟家军暂时置身事外,暂且保全实力,也好让众人借着这个机会,通过这样和谈的闹剧,来看清楚各方势力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是什么嘴脸。以静制动,知己知彼,因为将来终有一日,恐怕要与某些势力,战场上相见。” 连城说着不由得攥起了手:“三省的百姓可以不相信我,毕竟大多数百姓想要的,只是平安宁静的生活;孟家军的士兵也可以不相信我,但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我并没有忘记父亲的素志;可是绍廷……” 连城轻轻咬了咬下唇:“他要坚持和谈,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思,也赞赏他不曾忘记父亲的意愿。可是他竟是丝毫不相信我的话,也丝毫不听我的劝,甚至,还在疑心我,对孟家军的忠诚。” 戴全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代督军也是太过不知好歹!大小姐,你说他若是表明了立场,甚至前去参加什么和谈,会有什么结果?会不会,孟家军的兵权,被什么势力给借机吞并?” “我是在这样担心着,可我并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中了孟家这块势力,又有多少人在打着其他的心思。所谓和谈,不过是有的人想拉拢你,有的人要排挤你,还有的人想取你而代之。一旦到了上海——预计和谈要举行的地方,不沾染一些利害关系,想要全身而退,是绝不可能的了。” 第126章 我又岂能不奉还于你! 戴全只听得神色凛然,待连城说完,大声道:“大小姐,眼下是否还有挽回的地步?我还能做点什么?”见连城似乎已经有些失望,戴全又道:“大小姐,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要咬牙挺过去!你父亲当年打仗,弹尽粮绝也从未露出过退却之意!督军说过一句话,能把他打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对方也一定是到了穷途末路了,这个时候要比的,就是谁能熬到对方先支撑不住。” 戴全说起这些话,意态甚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时候。 连城看着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虽然戴全引用督军的话,跟当前的局势大不相同,但想到父亲当年的豪情胜慨,意气风发自信爽朗的样子,精神也是为之一振,道:“好,戴叔,咱们便再咬咬牙。季起祥这边,你暂且抽身,我另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让你前去调查。” 戴全欣然道:“是何事?大小姐只管吩咐。” “我要你设法混入孟家军。” 连城声音低沉,戴全却被惊得一跳。 “混入……孟家军?” 连城郑重点头:“当然你不能露相,不过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暗访,你务必帮我查清楚一件事。” “大小姐的意思是,我也可以对军中的兄弟用一些手段?”戴全惊得合不拢嘴。 连城点头:“只有这件事有了结果,我才有把握劝服绍廷。况且你对军中的人,自然是会有分寸的,不过要找谁,该找谁密审,相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你会比我更加清楚。” “既然是能够劝服代督军的事,多难我也必会办到。”戴全肃然道。 连城又点了点头:“我要你查清楚的,便是何人在誉川平城边界,刺杀绍廷。”看着再一次被震惊的戴全,连城又道:“并且刺客伪装成是奉我之命,挑起了绍廷与我的闲隙。” 戴全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代督军不肯听从小姐的丝毫意见,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连城道:“他身中十余刀,保得性命不死,已经是万幸。若是他当日不明不白死在誉川边界,他所带去的军队必然是群龙无首,死伤惨烈,而部分保得性命者,也会因为发生这样的事而人心溃散,再有别有用心主谋一加散播,消息传出,知道是我刺杀绍廷,那么最后剩余的孟家军人,也都将不再归心。” 念及这阴谋之中的险恶用心,连城不由得含怒,同时心中的惊惧,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戴全也是咬牙恨道:“险恶之极!毒辣之极!”又用拳头敲了敲桌子:“可是代督军竟然想不到这些!孟家军分崩离析,对大小姐什么好处也没有啊!” “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或许那人还有别的用意。”连城这样说着,心中却在想,当时自己见到绍廷身上的伤疤,都是惊得不由得手指发颤,试想当时绍廷身临其境,该当是何等的惊惧。而亲自经历那样的情景,绍廷当时的心情,连城多少也可想到。 ~~ 交待好了戴全的任务,连城便坐车回小公馆。 郾城的局势一触即发,时局也是一片紧张,但连城能做的,便是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却不能亲自站在台面之上,发表自己的言论感想。心中虽然无时不是郁郁沉沉,担心忧虑,却又不能将这种担忧表现出来。 惯例车子到了大路口便停下,连城顺着竹林中的道路走回公馆。 这次连城下车后行走未久,忽然听到竹林旁有人喊道:“连城。” 连城驻足一看,一个人站在离小道不远处的竹林里,长身玉立,身姿英挺,身上落满了竹叶剪切后阳光散碎的影子,正是绍廷。 “你怎么在这里?” 幽篁公馆虽然僻静,但并非是绝密之地,连城丝毫不奇怪绍廷能够找到这里,她奇怪的是,何以绍廷会来这里找自己。 此时此刻,两个人之间,实在已经美誉达到共识的余地。 眼看绍廷浓黑的眉蹙起,眉眼之间都是冰霜之色,连城心中一凛,料想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怎么在这里?难道你不知道吗?”绍廷沉声道:“你趁我不在,竟伤了我的母亲!” 连城缓了口气,原来是这件事。 “你查清楚缘由,再来找我不迟。我虽然一向讨厌她,可这一向事情繁多,我并没有兴致跟她一届愚鲁妇人争执。若非她先开口辱我母亲,又调集府上的卫兵强行拦截于我,我也不屑跟她动手。”连城看着绍廷道:“我没有反过去找你,也就是了,要知道她意图将我抓住关押在府上几日,用意还是在帮助你。” “什么关押几日?留你做什么?”绍廷怒道,“她又要帮我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我知道不是你请她帮忙的,你想要将我扣留几日,也不需要找她帮忙。”连城道:“可她自己都已经露出了马脚,此举用意是在帮你。只不过她没有跟你说过,也没有亲口承认而已。怎么,难道她竟然没有跟你说过吗?” “跟我说?你说她跟我说吗?”绍廷的怒意又更深了几分。 连城虽然见到绍廷神色不善,却不知他何以至此,只是顺口又道:“是啊。” 绍廷目光中露出一抹痛色:“她伤重昏迷,怎能跟我说什么!” “什么?”这下连城也不由得大惊,立时明白了为何绍廷一见面就这样气势汹汹,带着惊痛愤怒之色,但却不明白李氏何以竟会昏迷不醒。 “她……她为什么会昏迷?”连城奇道:“难道她是被吓昏的吗?” 那一枪在李氏的耳边呼啸而过之后,她便一句话也没有开口说过,面如土色呆若木鸡,显然是吓得很了。只是一个人被一枪吓昏这种事情,连城的确还没有见过,军中的人胆子都不小,况且见的多了,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 绍廷的眉头更加皱紧了一些:“是你一枪打中她的肩头,她失血过多所以昏晕不醒!你又这样冷言嘲讽!”绍廷说着便踏上两步,逼近连城:“就算她对你有什么举动,也都根本制你不住,你何以竟对她,下如此毒手!” 连城脸色渐白,从绍廷被刺杀,到李氏中枪,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却又一直被这样无端冤枉,自己被冤枉她原本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素来不是喜欢为自己分辩的人,可是这一次的冤枉,牵扯到的,却是整个孟家军是否会被卷进和谈,是整个孟家军的前途命运,她不得不紧张。 “是我打伤姨太太,又是谁所见来?你空口无凭冤枉于我,为何不问问,是否是我所为?”连城沉静了气息,毫不退让地质疑。 绍廷绝不是糊涂之人,连城知道他的机智,并不比自己差。只是因为素来秉性耿直,遇事不会深入思考,所以往往被浅显的表象所误。实则在用兵的韬略方策之中,绍廷并不输于连城。 只要绍廷肯说出若干信息,说出一些疑点,连城相信自己自然可以从中推想出一些端倪,洗清自己的嫌疑。 “谁所见来?跟着她的两个卫兵,都看见了!甚至我母亲昏迷之中,还在无意识地念着一个名字,知道害她的人就是——”绍廷盯着连城,咬牙道:“孟——连——城!” “不可能!”连城惊道:“我从督军府出来,便去会客,直到方才方回,我没有在督军府,又如何能对你母亲下手?” “我母亲本来就是在街道上被打中的,你自然不能在督军府对她下手!”绍廷一把抓住连城的肩头:“可是督军府的人却都听到,你曾在督军府对她开枪!甚至还有不少卫兵亲眼看到,你对着我母亲开了枪,子弹便是从她肩头耳边飞了过去!” 连城心中一惊,脸色也不由得一变。 她在督军府中对李氏开枪,完全是出于恫吓之意,想挫一挫李氏的嚣张气焰,也示警于府中的士兵,让他们明白在督军府中该听命于谁,好让他们不至于再被李氏收买。 一开始绍廷提到李氏受伤,连城之所以没有反对,便是因为她的的确确在府中开了这样一枪,可是没有想到…… “我的确是讨厌李氏,可我从来不曾掩饰,讨厌便是讨厌。”连城宁定了气息说道:“我今天在府中教训她,是因为她辱及我的亡母,又妄图用她收买了的那些卫兵扣留我。所以我并不否认我在府中向她开枪恫吓一事。如果我想要伤她杀她,易如反掌,说句不客气的话,想要她的命,我既然随时都可以动手,便也不需要向你抵赖。反而若是哪天我对她动了手,第一个要告知的人便是你,当年我的丧母之痛,我又岂能不奉还于你!” 第127章 宁可让你恨我 “你敢!”绍廷一只手仍是抓着连城的肩头,一只手却重重拍向了旁边的一只竹竿,竹竿极有韧性,自然不会被击断,但长长的竹竿如同一根长枪,摇摇晃晃碰来撞去,晃得周围几棵大竹的竹叶,如雨而落。 “我为何不敢?”连城瞪着绍廷,目光灼灼:“我不喜跟谁争辩什么,世人给我的声名,我原本不放在心上,但我既然开口为自己分辩,便不会有所隐瞒。等我查清了我母亲跟父亲的一些事情,我绝不会放过李氏。可是今日的事,绝非我所做,你相信便是相信,不相信,等李氏醒来,我又何惧跟你一起去她面前对质!” “你不怕对质?卫兵们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开的枪,你是不怕真相,还是不怕要跟你对质的人?”绍廷沉声喝道。 连城冷笑:“你说我想要把目击的卫兵杀人灭口吗?若当真是我做的,他们又都看到了我,孟绍廷,我何不当时便杀了他们?难道我是故意留下活口,等着你来找我对质吗?何况他们都看清了是我,以我的枪法,就算不如你,想一枪杀了李氏又有何难,又如何会一枪杀她不死?” 绍廷似乎听进了连城的话,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去见客,见的是什么客?” 连城眼中光芒一凛,刚才一时情急,说了“见客”两字,那原是实情,但这个“客”的身份,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我不能说。”连城道。 绍廷眼中忽然露出了一抹失望之色,口唇略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缓缓松开了连城的肩头,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目光再也没有在连城身上多停留片刻。 连城看到那样的目光,也是忍不住心惊,不到一个钟点之前,她还因为那句“看谁能撑得到最后”的话,而振起了精神,分派戴全去查清楚当日刺杀绍廷的人到底是谁所主使,意欲与绍廷消除误会,劝他不要赴沪和谈;另一方面,明知时间紧迫,却仍想着要尽可能拖延季起祥的脚步,将他滞留在郾城一时,便等于是为和谈的事情争取到了一点时机,因为季起祥只要不出现,不表态,便会有人出于观望的境地,和谈便不能顺利进行。 可是没有想到,短短一时之间,她跟绍廷的误会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加深了几分。 绍廷临去时的眼神告诉连城,这一次,当真是没有丝毫劝说的希望了。 绍廷的底线很明确,比如李氏,便是他不可触碰的底线。这一次,真的是雪上加霜,无可挽回了。 连城倚着一竿大竹,静静站在,阳光洒下的碎影似乎已经变成了月光,而竹林中跳跃鸣唱的鸟儿,似乎都不曾存在。 “小姐,小姐……”竹林之外的小道旁,有人在喊着自己,连城虽在林中,其实距离小道也不过五六尺的距离,只是连城精神恍惚,竟听不是谁在喊着自己,只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 连城抬起头看,看着一竿竿翠竹之后的人,怔了一怔,才想到这是晚晴。 “你来了……”连城勉力一笑,轻声道。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晚晴走进林中。 连城站直身子,想了片刻,才道:“你是去医院看姨太太的吗?” “少爷很是生气,我也不敢过去,我听说了姨太太的变故,少爷现在看见我,徒然让他烦恼。”晚晴淡淡地笑着:“我听鲁家表小姐说,知道小姐你住在这里,便过来看看你。” 连城心中正是一片茫然,听了晚晴的话,又是反应了片刻,方才说道:“是啊,他正恼着我,看见你,自然心中不高兴了。你暂且避开他们母子也好,免得吃了眼前亏。晚晴,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说着看向晚晴,目光中露出歉然之意。 晚晴忙道:“小姐千万不要客气。如果不是你,晚晴现在还是风尘中人,别说能守在绍廷少爷身边,便是如今这样的安稳日子,也是做梦都求不来的。” 彷徨无措之际,身边能有一个人如此善言温色相对,连城心中多少也解了几分愁闷,虽然晚晴着实帮不上什么忙,但此刻有人伴在身边,总是一种慰藉。 连城渐渐收摄心神,对晚晴道:“说过多少次了,你叫我姐姐便好,称呼绍廷,自己的夫君,也不用总是带着‘少爷’两字。” 晚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连城道:“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枪击姨太太的罪魁祸首,你都知道了,却来做什么?” 晚晴脸上微微一红,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低声道:“我就是想来问一问小姐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连城轻轻一笑:“看来你是不相信人们说的话了,连绍廷刚才都曾来到这里,说不仅两个卫兵认出是我,连昏迷的姨太太也说着我的名字,你又为何还要特意来问一遭呢。” “我觉得,这不像是小姐你会做的事。”晚晴低声道:“况且……况且不管他们说得再真,我也并没有亲眼见过。” 连城眼中带着柔和之意:“眼见为实,知道的人多,做到的人却少。可是就算我不承认,也已经有人说见到我了。”连城说着只是摇头。 “这么说,果然不是小姐你,是另有其人了?”晚晴声音虽然仍是温柔轻软,但欢喜之意却是十分明显,“那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不知那两名士兵跟姨太太是看到的正脸还是脊背?衣衫的话很容易一样,就算是看到正脸,也可以带帽遮掩啊。如果是小姐你所为,你应该不会给他们这么大的把柄才对。” 连城感激道:“晚晴,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相信于我。” 晚晴轻轻而笑:“我相信小姐你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不仅是孟家的其他人,连绍廷,也丝毫不能像你这般多细想一些。甚至我将这样的话跟他说了,他也是全然听不进去。”连城叹道。 晚晴低声道:“我知道,少爷还在为另一件事,在怨着小姐。” 连城点了点头:“是,可那件事,也不是我。我根本丝毫也不知道。” “我是在少爷回来之后,一次少爷喝醉了酒,我给他更衣时发现的。”晚晴的脸上掠过一层红晕,“那伤疤很可怕,我吓得叫了起来。少爷当时半梦半醒,还带着酒意,口中一直不停地低声说着,问小姐你为什么要派人杀他。” 那天晚上,绍廷很晚才回府,因为绍廷不喜欢有随侍的丫鬟婢女,所以服侍的便只有晚晴一人。晚晴揭开了绍廷酒污的衣衫,忍不住惊呼起来,她吓得惊了,但知道深夜呼叫甚是不妥,忙用手掩住了嘴,但眼泪已经忍不住滚落下来。 看到自己的眼泪滴落到了绍廷的胸口,落在了伤疤上,晚晴忙伸手轻抚他的伤疤,似乎生怕自己的眼泪烫到了伤口一样。 绍廷的手就是这样,忽然攥住了晚晴的手腕,猝不及防地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晚晴一下子跌倒在绍廷身上,又惊又羞,却听见绍廷又是痛楚又是愤恨地呢喃:“你为什么要杀了我?连城,你为什么要派人刺杀我?” 晚晴陡然间听到这样的事情,惊恐之极,伸手想要推开绍廷,却是浑身无力,不知是因为骤然听到这样可怕的事情,还是因为第一次这样靠近绍廷。 绍廷用力抱着晚晴,似乎要将她的骨头都这段一样,只是每次将手扼住晚晴的脖子,却都又一次次地放手。 晚晴心中了然,绍廷将自己当做了连城,但即便是连城派人刺杀绍廷,将他伤成了这个样子,他却仍然不忍对连城下手,只是绍廷的内心,却是十分地痛苦。 晚晴不想就这样离开,只想好好地陪着绍廷,却感到绍廷忽然翻身将她压下,痛苦而迷乱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连城,你本应该,是属于我的……是我当年辜负了你的所托,可是我……你如果真的那么恨我,你可以亲手杀了我……但你不要派人来杀我……连城,不是我想把你嫁到傅家去……可是你说,你的身份,能说吗,说了你一定会恨我……连城,我后悔了……若是再来一次,宁可让你恨我,我也要得到你……” 晚晴早已经惊得呆了,却在听到这些话之后,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一把将绍廷重重推开,匆匆跑了出去。 她没有走远,便躲在绍廷的外间,绍廷没有起身,但始终都在喃喃低语,晚晴虽然听不清楚,却仍是惊恐万分,又十分害怕,知道绍廷所说的话,多半与连城有关。 想到那天晚上的这些事,晚晴久久心神不定,片刻,方才缓了过来:“小姐,我知道,那次也不是你。” 第128章 我们没有血缘 “哦?”连城略感惊奇,随即会意:“是那天我跟绍廷吵架,你听到了吗?说” 连城跟绍廷因为刺杀的事情争执,一共两次,一次是在书房,连城失手打碎了花瓶,被青未看到;一次是连城去给医生打电话,绍廷也在旁边。 “嗯,是在小姐你去打电话的时候。”晚晴轻轻道。 连城轻笑摇头:“那次,绍廷也不相信。可是你怎么就信了。” 晚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听到小姐的话,我觉得是真的。或许,是因为我是旁观的人,能更加冷静一些,绍廷他……他应是误会了小姐,可是小姐也不要怪他,毕竟当时那一刀一刀,都是刺在他的身上,他心里……若是他以为别人所为,或许只是愤恨,可他以为是小姐所为,他心里……” 连城听晚晴语气有异,看着晚晴,只见她双颊微红,便问道:“晚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晚晴的脸色更加红了几分,声音也更低了几分:“我知道……小姐跟少爷,应是没有血缘的,是吗?” 这话若是由其他人顺顺当当地说出来,连城当然也会大吃一惊,可是晚晴这般羞涩瑟缩,连城也早已经心里有了准备,听了这几句话,脸色也并没有异样,只是轻轻点头。 “我们没有血缘,但……少爷是真正的少爷。”连城道。 晚晴却是脸色大变:“小姐……” 连城微微一笑:“不过这件事,如今只有绍廷跟我知道,即便当年督军在日,也并不知道,李姨太太自然也不知道。” “那小姐何必……何必要告诉我知道?”晚晴更加奇道。 “是你知道,也没有什么。总有些人是可以相信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当绍廷身边的人了。” 晚晴低下头低声道:“我还知道,绍廷少爷……喜欢小姐……” 连城的指尖微微一颤。神色却是无异:“我们少年时候,曾有过极重的嫌隙,至今未解,况且因为我出嫁一事,越结越深。我们之间,若非因为这同一个‘孟’字有这莫大的关联,恐怕早就明着反目,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不是的。”晚晴的声音虽轻,却是十分笃定。 连城也有些诧异,看着晚晴。 晚晴睫毛轻颤,眼中晶莹,似是闪烁着什么:“不是的,小姐,我知道不是的。少爷不是恨你,绝不是,他是真心喜欢你,我分辨得出来。” 连城伸手握住晚晴的手,郑重道:“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起。” “我知道,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于孟家的声名,于少爷和小姐的声名,都是十分……十分不好的。”晚晴低声道:“可我仍是希望,小姐能明白少爷的这份心意,不要生少爷的气。” 连城微微而笑:“我们之间的恩怨,又岂是一份心意这么简单,这中间纠纷太多,我跟你,无法说明白,不过你今天的这番好意,我也十分感激。我不会跟绍廷生什么气,只是眼下的情形……” “少爷现在每日都十分忙碌,也鲜少有点开心的时候,我知道少爷是有什么大事,小姐跟季小姐去,都为了这件大事,可是……小姐,你不帮帮他吗?”晚晴满脸都是求恳的神色。 连城轻叹:“我也有些无奈,我是束手无策了。” “小姐还是在生少爷的气吗?”晚晴惶然道。 “不是我在生绍廷的气,是他因为那两件事,在生我的气。”连城微微苦笑:“他不肯相信我,所以那件大事情上,他根本不肯听我的劝。况且绍廷这一次心意甚坚,即便是肯听我说话,也未必会相信吧。” “那怎么会!”晚晴急道:“只要是小姐要杀他,他连避都不会避的。小姐要他的命他也会给,又怎会不听小姐的话!小姐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劝他听的,一定有办法帮他的。” 连城蓦然听到这些话,也是不由得一惊,心情激荡,许久方才宁定下来,低声斥道:“胡说什么!这些话,你从何处知道!” “我知道的,是绍廷亲口所说!”见连城不相信,晚晴情急之下,终于将那天绍廷酒醉,将自己认作是连城之事,说了出来,虽然已经是羞得满脸通红,声音嗫喏,说得吞吞吐吐,但连城耐着性子听完,却也时时心惊,手心渗出了冷汗,一时竟是无言。 晚晴仰头看着连城,见她只是怔怔不语,追着她的目光,急切道:“其实小姐你知道,是不是?你本就知道绍廷对你的心思,是不是?” 连城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这些事!” “若是小姐你不知道,又怎么会选中我!”晚晴惶急之中,已近乎口不择言,一句话出口,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妥,忙忙住口,眼神中又是害怕,又是祈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城沉声问道。 晚晴垂下了头:“如果不是因为我跟小姐,有三分相像,小姐会选我当绍廷的侧室吗?如果不是这样,那天绍廷醉酒,也不会对我说那些话。” 连城缓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是,只是一开始,连我都没有察觉。还是你进府不久,绍廷问我,为什么要选了你,是否是因为你跟我有一些相像?我才有些意识到。” 晚晴低声道:“看来小姐选我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连城默然,或许当真是如此。当初一见晚晴,便觉得有些投缘,更加上她的性情温柔和顺,连城更加喜欢,况且晚晴当时学艺初成,尚未开始迎客,她本就是艺妓,没有迎客之前,也不曾沾染什么欢场风气,连城便出了极高的价,将她带了出来。 连城如今想来,或许当初便是在潜意识里,感觉到晚晴有些跟自己相像,那么是否自己也是早已经对绍廷意识到了什么呢? 晚晴见连城良久不语,生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默默看着连城的脸色,终于鼓起勇气道:“小姐,我可是说错了什么吗?” 连城摇了摇头:“或许你没有说错,只是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意识到。只不过我跟绍廷的关系,却远比这更加复杂。” 连城意兴阑珊:“晚晴,你若有时间,在我这里住上几日吧,天气正好,你回到府上,也是无事可做,见了李氏跟绍廷,又难免让你为难。你在这里陪我也好。” “那小姐呢?”晚晴急道。 连城奇道:“我?” “小姐难道不去帮少爷吗?”晚晴神情惶急,见连城神色黯然,似是十分心灰,绝未有要去帮助绍廷的样子,情急之下,不由得拉住了连城的衣袖,跪了下来。 连城大惊,忙伸手去扶,晚晴仰首看着连城,眼中有泪光闪闪,却仍是鼓足勇气道:“小姐,你一定要帮他!” 连城眼中带着不忍:“晚晴,这是有关时局的大事,所谓政见不同,我无法跟你解释,这些家国天下的事,你也不会懂得……” “是,我不懂什么家国天下,不懂什么国计民生,我只知道,这件事既然可能会对绍廷不利,又只有小姐你能够帮她,所以就一定要求小姐你答应。”晚晴说得十分恳切。 连城心中一动,目光中带着动容:“你这又是何苦呢?此事你根本不必参与。” “只要能帮绍廷。” “可他又不会感激你。甚至,他都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只要知道我帮上了绍廷的忙就好!”晚晴明亮的眼中露出一丝欢喜之色:“就算我不管怎么做,都不能帮上他,我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连城伸手扶起晚晴:“可是晚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件事情,我怕我一件也来不及查明白解释清楚。误会既然不能冰释,我便什么也无法劝说。” “不,小姐你一定会有办法。就算你说的那两件事,就算你跟绍廷还有着误会,你也一定有办法帮助她的。” 连城看着晚晴笃定坚信的双眼,默然片刻,缓缓地道:“若是你来劝我无果,你准备接着怎么办?” 晚晴也不隐瞒:“我听说上海如今是个凶险之地,绍廷是要去的,而小姐不让他去,那么我不会让绍廷去的。” “你如何不让他去?”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拼死拦住他。”晚晴神色坚毅笃定。 “拼死拦住……”连城轻声重复,唇边带着微笑。 “小姐是答应了?”晚晴将连城的微笑看在眼里,又惊又喜。 连城淡淡一笑:“我自当尽力而为,只是万一来不及,或者我做不到,你不要怪我才是。” “我怎么敢!”晚晴惊喜地看着连城:“小姐,不知晚晴是否帮得上忙?” 第129章 我死活都要拦着你 连城笑道:“若是我当真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请你帮忙,那时候,你再拼死拦住绍廷也不迟。” 将晚晴送到路边,晚晴忽然问道:“小姐,你为什么便答应了?” 连城轻笑:“因为你这番苦心。” 看着晚晴的身影远去,连城方才低低一笑;“因为也有人,跟我说过相似的话啊。” 那一天晚上,季媛借居在幽篁公馆。璟存回来得晚了,便直接到了连城房中。璟存告诉连城,这件事,你不要参与,好吗? 连城却道,只要不是对孟家有损,或者绍廷应付不来,她便不会插手。 璟存曾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若敢冒险,我死活都要拦着你。 相似的话,只不过,璟存的语气,没有晚晴这般诚恳之至,却是带着几分耍赖调笑的意味。 可是连城知道,璟存的话,其中有着跟晚晴一样的真诚。 连城一边想着究竟该怎么解释这两重误会,一边往回缓缓走去,一时又想到这样相似的话,嘴角不由得带着一抹微笑。 连城忽然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肩头一拍,连城蓦然回过头去,嘴角的微笑一时还未来得及收回,眼中又忍不住露出了惊讶,及至看见身后站着的竟是璟存,不由得松了口气,嗔道:“你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我身后吓我!” “我的脚步声明明很响,是你自己在出神听不见罢了。”璟存扳过连城的肩头,看着她的神色,笑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哪有……”连城自然不会说。 “那你在偷笑什么?” “我没有笑。”连城道。 璟存追着她的目光,不让她闪躲:“你是在想我。” 连城脸上微微一红:“只是想到了你,可不是在想你。” “不管怎样,你都是在想着我。”璟存笑得一片暖意。 连城不再理他,问道:“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因为想你了,所以便早些回来。”璟存笑道。 连城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孟府的姨太太在府外中了一枪,你知道吧?”璟存问道。 “消息倒是穿得够快,你这么问我,肯定也知道,督军府上的卫兵以为,是我开的枪了?” “你当然不会。”璟存道:“我只是想帮你想想,是谁这么做的。” 连城摇头:“我却是毫无头绪。” “你根本没有去查吧。”璟存道。 连城叹道:“没有。” “你不想去查,因为你没有做过,所以你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对吗?”璟存道:“这的确是你的性子,可是只要你认真想一想,查一查,总归是会发现真相的。” “你好似,比我还要着急。”连城轻轻一笑。 “亏你还笑得出来。”璟存轻斥道,“你一点都不着急,一点都不怀疑谁吗?” “怀疑……”连城轻声道:“我又没有去问过她们,甚至不知道事情的来去……” “郾城之中,有哪些年轻女子,或者跟你有些相像,或者身材跟你相似,且穿着跟你一样的衣裳,又懂得枪法,又能够让跟着李姨太太的卫兵追不上,这样的人,很难找吗、”璟存伸手抓住了连城的手腕:“走,既然你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咱们便一起去查个清楚。” 连城一惊:“璟存,你这是……” “就算你甘心被冤枉,我却看不得你受委屈。” 连城眼光动容,嘴角却缓缓露出笑意,站着不走,直到璟存回过头来看着她,方才抿唇一笑:“璟存,多谢你。” ~~ “小姐,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跟傅少爷一起来呢?”晚晴没有想到,居然没过多久,连城便又来了,惊喜交集之余,听到连城说了璟存要来、连城却没有让他同行,不由得颇有些可惜,续道:“要是傅少爷一同来了,绍廷跟李姨太太肯定会听听他的话,只要他说不你,他们便不能一口咬定你。” “然后呢?”连城问道。 “然后?”晚晴奇道:“什么然后?” “那之后,傅少爷带着我再一起走了,或者我留在孟家,再跟绍廷见面,他便一点都不怀疑我了吗?”连城问道。 晚晴不说话,显然也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想了片刻,方才问道:“那小姐想要怎么办?” “这件事情,一时之间我也无从查起,但我有一个办法,或者可以一试,跟李姨太太无关,却能让绍廷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连城道。 “只是……想一想吗?小姐是说,没有办法让他完全相信吗?” “只要他肯想,便是转机。”连城对着晚晴一笑:“这件事,还需要你帮忙。” ~~ “小姐怎么想到要让我这样?”晚晴看了看连城,又看了看自己,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 连城微微一笑:“是傅少爷的一句话,让我想到了这件事。” “这样……成吗?” 连城又是微微一笑,却不再说话。 绍廷从医院走了出来,看见眼前的身影,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穿着浅色衣裙的女子并不动,只是定定地站着,似乎并没有听到身后的话。 “你来这里干什么?”绍廷又问了一遍。 女子这才转过身来,缓缓抬起了半低着的头。 因为女子戴着帽子,又垂着头,绍廷直到女子将头抬起,方才惊讶道:“是你!” 晚晴也是脸带惊讶之色:“少爷以为是谁?” 绍廷淡然道:“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看母亲的伤势,听说她没有伤到筋骨,但也流了不少血。”晚晴道。 绍廷看了看晚晴的衣着,又看了看她的脸,脸色微微一沉:“她正在睡着,医生说麻药的药性要晚上才过,等醒来再来吧。” “那也好,不过,我有些东西专程带了来,都是些好穿戴的宽松衣裳,和一幅干净的被褥,总是比医院的舒适。东西都在车上放着,我去让人拿过来,等母亲醒了,便可以更换了。” 绍廷微微一怔,道:“好,你去吧。” 看着晚晴走向了汽车,身子隐在汽车的另一边,却迟迟不见过来,绍廷便走了过去,转到那边的车门前,之间晚晴正趴着身子,整理车座上的东西,便道:“拿不动,我帮你吧。” 晚晴直起身来,看着绍廷,绍廷却是一惊:“是你!” 连城看着绍廷:“你以为是谁?” 绍廷看着连城的一身打扮,看着她头上的一顶帽子,最终盯着她的眼睛:“这都是你的主意!” “不过是碰巧看上这身衣服,想到了晚晴也喜欢这个颜色样式,所以顺便给她也买了一身罢了。” “碰巧?”绍廷怒道:“你是否存心,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我是存心,你却是无意。”连城看着绍廷道:“我是跟你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晚晴虽然进府不久,却是如今你身边最亲近的人,跟你相距这么近,你便先后将我跟晚晴认错了两次,不是吗?” 绍廷不再说话,深邃的目光却似是已经了然了什么。 “你是练过枪法的人,是何等的眼力,连你都能这样,将我们两个人,分别背前面后地认错了,姨太太跟那两个卫兵,怎么就没有可能认错人?”连城又问道。 绍廷神色未动:“你是在用这个办法,跟我洗清嫌疑吗?” “一日不找到真正下手的人,我一日不算是真正洗清了嫌疑,可是我至少是要让你知道,连晚晴这样身形跟我并不十分相似的柔弱女子,也可以通过打扮像我七八分,凶手既然懂得枪法,定是要比晚晴又多了几分矫健敏捷的气质,想要像我,岂不是更加容易些?”连城直直看着绍廷:“我不是要你单凭这样一件小事便相信我,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我想要行使什么手段容易,有人要对我行使什么手段,也并不难。我若是有意去暗中害李氏,自当扮成别人的样子,何必要在这个时候,引起你跟我的矛盾?而有人要扮我,其实也是十分容易之事。绍廷,你将那两个士兵叫来,我有话要问。” “你要问什么?” “问问他们,那个扮作我的人,当时说了什么话。或者,她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必问了。”绍廷淡淡地道。 “为何?你还是不相信吗?”连城纤眉微扬。 “因为你,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绍廷眉心微蹙。 连城大惊:“他们两个……” “事发后他们两个送我母亲来到了医院,我当时未及详问他们情形,只是从他们口中大略听到了消息。”绍廷道:“我命他们先回府去,谁知在回府的路上……” 连城慢慢定了下来:“你怎么看?难道还是我?” 第130章 你从什么时候起 “我母亲中枪的时候你见的客人不能告知,这一次却是跟晚晴在一起。”绍廷神色淡然,一双眸子却仍是十分深邃。 “哦?”连城扬眉笑道:“这一次,难道你不怀疑晚晴是跟我串通好了的吗?” 绍廷平静如深水的眸中忽然激起了波澜,声音中也带着怒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能你来冤枉我,我便不能对你的心思加一番揣测吗?”连城却并不动怒,只是淡淡的看着绍廷。 绍廷眼中的波澜激荡,久久不能平静:“你到底想说什么!” “世上之事,眼见也未必为实,何况有些事情,再加上一些私心的揣测,看不到事实,又有什么奇怪?”连城看着绍廷道:“我不会指望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把戏,便让你疑心尽去,也不想只是因为我的一番什么话,便让你相信于我。我只是希望你,能静下来听我说一些话。” “还是有关和谈的事吗?”绍廷淡淡问道。 “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根本不屑于在你面前耍这种把戏。”连城道:“我跟你的恩怨由来已久,你对我的疑心再加上这两件事,也不过还是恩怨,可是我不想看着你去冒这种无谓之险,不想看着你带着孟家军冒这样的险。” “我去和谈,如何会给孟家军带来这样的危险?难道我在军中受教历练多年,连那些人的阴谋诡计都不能识破吗?”绍廷眉头微蹙道:“连城,难道你以为,我会拿着孟家军去冒险吗?” 两人便是这样站在路边,你来我往地说着。 两人皆是身姿英挺,各自都有着不凡的气势,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多了几分相得益彰的美感,也多了几分相互对峙的凌厉。 夕阳的光晕笼罩着两个人,将他们的轮廓勾勒出来,投在了地上,本来就已经是极美的画面,加上两道长长的影子,更是如同画中一般。 但这毕竟不只是画面。 外人忍不住因为这一对好看又气度逼人的男女停步或者回头观看,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竟是丝毫与这春色无关,与这夕阳无关,也与一切风月无关。 这一次绍廷果然没有打断连城的话,也没有在中途离开,但对于连城的意见,却始终没有赞同。 连城终于忍不住恼怒:“你自以为是一片赤胆忠心,却要带累整个孟家,你以为你是在坚持正道,却不知你这所谓的正道,也是被有心之人等着利用的,这甚至连路也不是。一旦等你走上了这条路,以后不但没有前进的地步,连后退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正是偏,我自会分辨。该如何自守,该有怎样的立场,我自然知道。”绍廷的目光变得幽深:“倒是你,口口声声说着利用,条件,阴谋,人心……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个样子?从小父亲就说你比我聪明,因为你学习战术,学习兵法比我更快,你能自己布下战局,也能看破敌方的战局,甚至你能从一个战局之中,看到对方的心思,因为你又本事窥破人心。 “但你可知道这世上最大的人心不是那些弄权者的心思,即便他们手中握着最大的权利,最大的人心便是民心,这动荡的乱世,人人所思,不过是一个国泰民安。你整日里只是说着北方的机心,南方的机心,却连这最简单最重要的心思也无法看懂吗? “还是你整日只留心着那些繁杂机心,一叶障目,就让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吗?如今有人造好了契机,你却反而阻我上前,若不迈出这一步,何日才会有新的局面。” 连城静静地听完,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疑心我?” 绍廷一怔,似乎没有想到连城会这样问,又似乎是被说中了什么,片刻方才言道:“当年我也曾向你辩解,你可曾相信过吗?” 连城的目光中有光芒微微一闪,随即又是冷然:“你又何必用这些旧话推脱?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一个人为自己辩解什么,向来都是靠不住的。可是孟绍廷,我当真不能劝服你,也并非就是束手无策了。” 见到绍廷的眼色一闪,连城道:“怎么?不相信吗?还是不过一年时间,你竟已经忘记了?” 绍廷凝视着连城,沉声道:“你还能,再杀我一次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城问道。 绍廷轻声冷笑:“你算尽人心,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看着绍廷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医院,而连城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晚晴忙忙跑了过来,急道:“小姐,怎么样?他……他果然不肯听吗?” 连城拍了拍晚晴的手:“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总要阻拦到底。” “多谢……多谢小姐。”晚晴满眼感激,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 “我也不只是为了你。”连城淡淡笑道:“你的苦心我固然怜惜,绍廷他的坚持……也有他的道理。” “小姐,可是你并不同意啊。”晚晴奇道。 连城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茫然之色:“绍廷说的道理,我都懂,我也是自小听父亲这样教导长大。可是明白一个道理,却并不意味着便能够打心眼里信服。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我始终是……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终日碌碌,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小姐……”晚晴见连城神情恍惚,忙轻声唤道。 连城微微一愕,忙道:“啊,我不同意的不是绍廷的立场,是因为我知道局势凶险,绍廷持这样的立场去,白白奔波一场、落得个失望而归还是小事,我更担心的是更加不利的境况。” 晚晴似懂非懂,但对连城的话仍是十分信服,请求连城,只要有她可以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叫上她。 连城微微一笑,以示安慰,但心里却十分明白,接下来的事情,晚晴是再也无法帮忙了。 ~~ “姑母说,她想清楚了。”璟存对连城道:“如果可以,她也希望青未就在这样简单开心地生活下去也好,但青未毕竟已经长大了,接下来的生活还要有很久,青未这样,根本无法与正常人在一起生活,也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且她也很是担心,青未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受到刺激,她怕青未承受不了,也知道防不胜防,她终究不能一辈子陪着青未。所以……宁可行险一试,当然,她也很相信你。” “可怜天下父母心。姑母是在行险,也是无可奈何之中,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连城道。 “你在担心什么?”璟存问道。 “我?”连城有些惊讶,随即又道:“对青未的事情,肯定会有些的担忧的。”既然姑母已经答应了,想必她也很是焦急,我明日便联系张医生。 “姑母虽说是将这件事托了你,她跟我都不会不管的。况且方案还是要由医生来制定。”璟存看着连城道:“你是在担心时间吗?” 连城略有些惊讶,随即笑道:“时间当然是越早越好。” “你当真这么觉得吗?”璟存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立刻便答应了姑母吗?” 连城眼波轻转,淡淡笑道:“你是不希望我再插手眼下的事情了吧。” “我只是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璟存道。 连城默然片刻:“不会很久,不过是刚好给医生一个再次诊断病情,拟定方案的时间。” 璟存淡淡一笑:“你不想多言,也就罢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也并没有失效。” 连城的眼中闪过一丝歉然,想要说话,却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更有些出乎连城意料的是,刚到晚上,青未便来到了公馆。 连城看着璟存,璟存却只是一如既往地满脸春风般的微笑。 更有些奇怪的是,虽然青未被送了来,璟存却说与人有约,虽然天色已晚,却仍是离开了公馆。 让琳儿安顿好了青未,连城看了看墙上的钟点,将帽子戴好,走出了幽篁公馆。 “季起祥本来是要今日回渝的,对吗?” “是,不过请大小姐放心,计划虽是这样,但他今天并没有走成。” “他的居处外今天一早忽然发生了案子,将警备处的人引了来,是吗?”连城声音低沉,颇有些意外:“是你们做的案子吗?” 这个方法十分高明,用警备处的人来限制季起祥的行动,丝毫不露痕迹。依连城的经验,这似乎也不是自己的这些手下想到的办法。季起祥最担心的便是他在郾城的事情曝光,以免被外界猜测他来陕的目的。既然如此,他行事便会十二分小心,警备处虽不是怎样的大势力,但一旦被他们因案子为由盘查一番,难免露出马脚。 第131章 拦下季起祥 “大小姐,的确是这件案子引来了警备处的人,点子也因此没有出门。不过这件案子,可不是我们做下的。” “什么样的案子?”连城更加奇道。 “大小姐知道,点子所住的地方,是一户独栋的宅子,前后都是街市,十分繁华。我们这些年到处追踪暗查,也会遇见这样的点子,并不会专门住在僻静冷清的地方,反而是将自己打扮得十分普通,化装成寻常人的模样,混在繁华的地方隐身。” “嗯。”连城应道:“这样的点子,通常是要比别的更加难追一些,因为一不小心,便会被他混入人群中,巷道里,或者商铺中躲了去。” “我们在接到戴老板的命令后,便早早在四下里埋伏了起来。今天一早,附近的一个疯汉突然冲到了早集上,手中还有一把枪,冲到集市上四处乱打。后来我们打听,因为这疯汉经常往集市上跑,常被生意人驱赶,想必是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把枪,所以才对怀恨在心的地方到处开枪。” 连城听得越发惊奇,郑重道:“可出了什么大事吗?” “总共只有六发子弹的小手枪,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只有一枪擦中了一个人的腿,其余的都打在摊子上,墙上,地上了。” 连城略微松了口气:“总算并不是很严重。可是在繁华集市上出了这样的事,人们惊恐慌乱起来,才更加可怕吧?” “是啊,当时的集市上简直都乱了套了。大小姐你想,一天的早集市是何等的热闹,一旦乱了起来,买东西的,做生意的,都乱成了一团,况且还有那么多摊子,所以警备处的人很快。点子在枪声响了之后,当时就便派人出去看了看情况,可是乱劲儿很快便传来了。跟着警备处不久就到了,点子便再也没有出来。” 连城点了点头,片刻后问道:“那警备处的人在那里呆了多久?查到了什么吗?” “镇住当时的场面便费了不少事,后来将那个受了点伤的,还有几个摊子损的最严重的带走了。还留了不少警卫在那里,因为现场被打翻的摊子太多,整条街都是一片狼藉,有不少人在争执。因为那疯汉子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所以他们似乎还在附近找。况且还有一把手枪呢。” 连城想了一会儿,对为首的探子道:“波子,你觉得今天的事情怎样?算是意外吗?” 波子一惊,结结巴巴地道:“难道……难道是有人计划好的吗?” 连城低声道:“恐怕是的。这郾城里有枪的人并不少,可是……” “带枪的人,都是十分谨慎的,虽然不是没有丢枪的事情,可是上了六发子弹的枪,应该是准备好要带上有什么事的吧。怎么会刚好便丢了,又刚好赶上了这么一回事呢。”波子三十来岁,身材低矮而十分瘦削,举手投足之间却是精神奕奕,思考问题也是十分敏捷。 “看来想要拦下这个点子的,应该不止咱们一起人了。”连城道,“据你说警备处到的也很及时,否则只是街上动乱的话,点子趁乱走掉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难道是有人要帮大小姐?”波子喜道。 “那倒应该不会,咱们要拦下的这个点子,毕竟不是个一般的人物,知道的没有多少人,要拦的恐怕更少。可是我想来想去,谁都不像是要帮忙的人。”连城一笑:“也罢,对方动手,你们便隐身即可。明天便不能有同样的办法去拦着他了,如果对方不出手,你们便要行动了。” “是。”波子应道。 “码头跟车站的人,不要轻举妄动,那是实在无法时候的最后办法。” “知道了。”波子道:“大小姐这个时候来,是有别的什么事吗?” “我……只是来问问白天的案子是怎么回事,你们没事便好。”连城道。 “大小姐有别的事要属下去办吗?” 连城叹了口气,也不再隐瞒:“戴叔去查一件别的事情了,如今你这边也是刻不容缓……”随即微微一笑:“你只管带着你的人,看好点子便是了。还有两天时间,我们至多还能再留他两天。但这两天可是十分艰难。其他的事情,你们便不须多操心了。” ~~ “戴叔去调查绍廷被刺杀的事情,波子一群人在设法拖住季起祥的脚步,争取时间……这件事情不能找杜叔叔,况且绍廷就在军中,找他也不方便。”连城坐在窗前,却无心欣赏夜色,只是思索着眼前的局势:“但李氏的事情,还需要查,事情到了万一的关头,设法阻拦绍廷,也要有人手……” 夜色已深,月亮也已经升到了看不到的地方,窗外能看到的,便只有公馆之外的路灯。竹林早已经是一片漆黑,窗外也实在没有什么景色可看。 连城却一直凝视着窗子,反正这么多事情堆积在一起,一时间也是无眠。 “居然还有别的什么势力要拦住季起祥的行踪,这可当真有些奇了。知道季起祥到郾城的,不过是傅家和孟家的一部分人,绍廷既知道季家跟他的意见不合,连季起祥的面也不想见,况且他怕我设法阻拦,应是想让季起祥早日回到重庆,然后他们双方会差不多同时公布意见,或者他会直接到上海。那么除了傅家和绍廷,还会有谁呢? “难道郾城还有什么势力,我尚且不知道吗?”连城心中忽然一凛,身子也坐得端正了许多,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难道是洋人?” 连城笔直的脊背渐渐柔和了下去:“应该不会的,洋人若是有本事得知季起祥来了郾城,还知道他的落脚之地,也会有办法知道他的立场了。时局越是不靖,洋人越是能够的得利,何况最初一开始,不是他们意图瓜分中国的吗?季起祥不同意和谈,他们应不会拦阻。” “看来,是另外的势力了。”连城蹙起了长眉:“郾城居然还有这样一股势力,我居然丝毫不知道。” “姑母虽然同意了,可也并不急在这一两日,璟存明知道我最近在忙些什么,一时也无暇顾及青未,可是青未晚饭之后,便被傅家送到了公馆里来。”连城想想也是好笑:“这个方法,倒是好生简单直接,明知只要青未在公馆里,我便不能置之不理,可是璟存自己呢?青未到了不久,他自己却跑了出去……” 连城想到这里,忽然站了起身,径自往璟存的房间走去。 “在这里呢。”经过两人房间外面的小客厅时,璟存的声音忽然从客厅的沙发上传来。 连城吓了一跳,接着才意识到原来璟存已经回来了。 连城没好气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声没息地坐在这昏影子里,吓了我一跳。” “在你之前回来的,看着你从楼梯口直接回了房间,竟然没有看见我,索性便在这里坐一会儿,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想到我。”璟存抱着手臂笑道。 既然璟存早就坐在了这里,那么自己出府回府的事情,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连城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走到璟存对面坐下:“你是有什么事,所以等着我吗?” “没有事,便不能等你了吗?”璟存笑道。 连城略感歉然:“因为有些事情……” “不想说便不用说了。反正你只要不是出去做坏事就好。” 连城脸上不由一红:“我做什么坏事!” 璟存微微一笑,也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青未她……”连城道,“要怎么办?事到临头,我也有些担心……” “不用着急,她可以在公馆先住上几天,反正如今外面局势这般复杂,郾城里时有事情发生,你我两人,傅孟两家,都难免受到一些影响,很可能会在给青未治病的时候受到干扰。”璟存道。 连城有些惊奇,也有些欢喜,璟存想得倒是十分周全,那么…… “那为什么这么着急把青未带来?你也知道情形复杂,这公馆里,未必有姑母身边安稳呢。” “是青未自己想来的,她住在这里比在傅府开心一些,姑母既然决定要为她根治,便也希望她先调整好心情。”璟存看着连城道:“李姨太太受伤的事情怎么样了?听说……跟着她的两个卫兵,都死了。” “是。”连城再听到此事,仍是忍不住又惊又怒:“先是伪装成了我的样子去伤了姨太太,又跟着杀了两个跟她一起出门的卫兵。一而再地在街市上开枪,当真半点法度也不懂。” “看来你还是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璟存道。 “我本是想去问一问的。”连城说罢,自己也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你说行凶的人,是怕我终究要去跟他们对质,所以只是让他们将我用枪伤了姨太太的话传给了绍廷,便又杀了他们灭口吗?” 第132章 就这么一点要求吗? “只有这样想才对吧。”璟存道,“他们两个是离姨太太最近的人,也是最直接的证人,当时会有一些错觉,但是若有人仔细盘问,或许他们便会发现什么。为了防止万一……” 连城咬了咬牙:“可恨!可恨!不过好在这个人,却应该不会对姨太太动手!” 璟存随即会意:“姨太太素来跟你不合,她又是受了伤的人,你说你前天还在督军府开枪吓唬过她……”璟存说到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些不以为然的神色。 “是她先胡言乱语污蔑我娘,我没有动手打她,已经是好的了!”连城忍不住愤愤道。 “你这个脾气,跟绍廷倒是有些相像,你总说绍廷不知变通,执拗无比,你自己若是肯稍加辞色,又怎会应付不来一个姨娘。”璟存摇头叹了片刻,见连城瞪着自己,便又道:“姨太太只要开始以为是你打伤的她,便会坚持是你打伤的她,她这是切肤之痛,她是不会想明白的。” 连城点了点头:“道理自然是这样,可我所奇怪的是,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是打伤姨太太这么简单吗?” “打伤姨太太,又不是只有她受伤这一个后果。”璟存笑着给连城斟了一小杯茶。 连城神色一凛,随即如常。 璟存悠闲的饮了杯茶:“你早已经身受其果,难道还不相信吗?” 连城只是淡淡一笑:“你的推想,我如何会不信。不过这样做的目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璟存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你忽然变得这么不聪明起来,倒也可爱。” 连城横了璟存一眼:“要不是我忽然变得笨,怎能衬得你忽然间这么聪明。我虽然不自负智慧,但也知道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可是璟存,我的聪明,在你面前,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聪明了。” 璟存微微一笑,如沐春风:“夫人这是在夸我。” 连城也是微微一笑,似乎要说什么,但嘴唇轻动,最终还是忍住。 “你还想夸我句什么?”璟存笑道。 “夸你这份面不改色的本事啊。”连城淡淡笑道。 璟存坐到了连城身边,伸臂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就像是环在连城肩头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让我动用一下大智慧,帮帮你?” 连城嘴角带着轻笑:“聪明过头,有时候会让你觉得厌烦,不过有时候看来,还算是善解人意。” “原来我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璟存笑得得意。 “若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原不需请你帮忙……” 见连城神色郑重,又带着一点点委屈的样子,璟存忙敛了笑意,伸手轻轻揽着连城的肩头道:“有什么事,你只用说出来便好了。” “我想要让你,借我一些人手。”连城道。 璟存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就这么一点要求吗?” 连城嫣然微笑道:“当然不止这么一点。” “哦?” “我要的人,要有身手的,反应机灵一些的,做事又能沉得下气的。”连城道:“寻常的那些卫兵,我可不要。” “你这是在军中见得精兵多了,自然瞧不上一些府上的侍卫。”璟存笑道:“好,我给你挑身手最好的,反应最快的,最沉得住气的。” “你借给我的人手,跟着我做了什么,你不许多管。” “我当然不会管你了。”璟存笑道:“难道我一向管你很紧吗?” “你也不能去问他们。”连城道。 “好,我不管不问,什么都不问。”璟存看着连城笑道:“就算他们主动给我说,我也不听。” 连城忍不住皱眉:“所以我才不想向你借人!” 璟存朗声笑道:“好罢,借去的人,都是你的了,以后就跟着你,你可以吩咐他们,见了我也不许跟我说话,这总可以了吧?” 连城转嗔为喜:“这样的话,那就要多谢你了。” “你白白要去我几个精锐,就空口说一句谢谢就完了吗?”璟存凑近连城雪白微瘦的脸颊笑道。 连城感到脸颊边有璟存呼出的温热之气,往旁边一缩,却被璟存的手臂紧紧勾住了肩膀,侧首低声嗔了一句“你要干什么”,才发现璟存的鼻尖几乎便要碰到自己的鼻尖了。 “啊……”连城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出来,却被璟存眼明手快,反手一把捂住了嘴。 “不许叫!”璟存忙道,“当心把青未吵醒了。” 连城瞪眼看着璟存,璟存的手兀自没有松开,连城发闷的声音从他的手掌里发出:“你离我那么近干什么!快松开手!” “你不许再叫,我就松手。”璟存近近地看着连城,眉眼含笑,“要不,我就多按一会儿。” 璟存的声音温软,又是十分低柔,像是一团团丝,在连城通身的肌肤上缭绕:“你喜欢这样亲着我的手心,我自然如你的愿。” 连城本没有想到这里,被璟存这么一提,不由得面红过耳,偏偏璟存一只手臂环着她的肩头,一只手掌按着她的嘴巴,虽然丝毫没有将连城弄疼,却是将她紧紧地禁锢住了。 连城微微一挣,挣扎不开,见璟存笑得不怀好意,又担心当真吵醒了青未,两只手一前一后,便伸到了璟存跟自己之间,袭向璟存的胸腹。 璟存反应也是极快,按着连城嘴巴的手立时松开,按在她肩头的手却并不松开。 璟存知道阻拦连城的手是来不及,所以也并没有回过手去拦阻,而是径直从连城的嘴巴上垂了下去,食中两指并拢,也是往连城的胸腹之间点去,只是出手比之连城要轻得多。 连城脸上一红,不由得大羞,却不能如同璟存对自己的攻击那样置之不理,而是连忙收回了双手,两只手一直紧紧攥住了璟存指向自己的那条手臂。毕竟自己双手在璟存胸腹之间戳一下拍一下都不打紧,可是要让璟存的手指点到了自己的胸腹之间,连城想都不敢多想。 只是连城虽然用两只手制住了璟存的一条手臂,璟存却只是微微一笑,揽着连城肩头的那只手臂却随即转了出来,轻轻捏住了连城的下颏。 连城忙松开了一只手去抓璟存的这只手,但另一只手却难免有些力量不及,好在璟存并无当真要请轻薄之意,见连城惶急,不由得朗声而笑,十分欢喜。 连城见到他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心中不快,轻轻哼了一声,只是两只手都还被璟存的手缠住了,眼波一转,心生一计,趁着璟存不备,伸足在璟存的脚上重重踏了一下。 “哎呦!”璟存笑声还没有停止,却又跟着大叫,一惊之下,也放开连城的两只手。 连城扳回一局,十分开心,站起身来拍手笑道:“你以为你忽施偷袭,就能得手吗?你身手倒是不错,反应也不算慢……” “你的意思是,你要的人手,我也可以算一个吗?”璟存笑道。 连城轻声一笑,道:“你想得倒美!你身手不错,反应不慢,就可惜不知道用兵之道,用兵固然有堂堂之阵正正之师,可也有诡谲变化,奇兵诡道,也有制胜之机……” “啊……” 连城说得高兴,手腕却忽然一紧,身子猛地前倾,朝着璟存直直扑了下去。 眼看自己的脸就要挨到了璟存的面孔,连城觉得自己的身子却忽然停住,原来是璟存伸手撑住了她的肩头,口中的气息直吐在她的耳边:“这奇兵诡道,用的怎么样啊?” “你干什么!”连城轻声斥道,要起身,却发现腰身又被璟存勾住,“快放手!” “那你跟我说说,明天需要我的人干些什么?” “你说过不问!” “我说过不问他们,可没有说过你问你啊。”璟存笑道。 “你……”连城一怒,却终于忍下了气:“好吧,我要让他们在郾城中四处走动,转遍整个郾城。” “表嫂表哥,你们在干什么……” 连城还未反应过来,更没有来得及站直身子,青未清脆的声音,却在客厅的另一边略带迷糊地响起。 连城一惊,忙挣了开,脸色微红道:“青未,你怎么醒了?是……太吵了吗?” 青未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勉力提起精神:“表嫂,你要去哪里玩啊?” “什么?”连城愕然。 “你要走遍整个郾城,郾城这么大……”青未的睡意很快便被她自己强自消去了,“表嫂,你要跟谁一起去?” 连城一时间对青未这样忽然间便精神起来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青未突然欢喜地拍手笑道:“表嫂,你带上我去逛逛好不好?” 第133章 此人极不简单 “青未,表嫂是有正事要办,你跟上去干什么?”看着青未欢欢喜喜地跟着连城坐进了车子里,璟存叫她出来。 “不,我要跟表嫂一起。” “表嫂出门有正事要办,你要出去玩,哪天不能出去?” “你带我来幽篁的时候,不是答应我可以跟着表嫂一起玩吗?” “那也要等表嫂闲下来才行,等表嫂有时间,你再跟她一起去。” 青未嘟起嘴:“表嫂有事,你也有事,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幽篁干什么?” “要不你跟我一起,我到署里也有一大段路,你沿路看看就好,署里也有花园,你去坐一会儿怎样?”璟存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还是满脸耐心地样子。 “不要,舅父办公的所在我也去过,公署里的花园,也没有什么可玩的。” “表哥所在的公署,是一位明代王公的宅子修缮的,景致很不错哦。”璟存修眉轻扬,极力用表情在表示着循循善诱之意。 “那……表哥也跟我一起去看吗?”青未似乎有些动摇。 璟存被青未的话问得僵在了那里,尴尬片刻,才发现连城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嘴角含着微笑,甚是开心的样子。 “连城,你也说句话啊。”璟存皱眉道。 “什么?”连城扭过头来问道。 “说什么都行,你也劝劝青未。”璟存道。 连城只是微笑,却不再说话。 “连城!”璟存满脸都是无可奈何,只是他素来都是温润公子的脾性,对连城更是从来温和,这一声呼唤,也只是背这位夫人弄得无奈之极,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连城忍不住笑:“你说让我说句话,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青未拍手笑道:“这一次是表哥太笨了。” 璟存也忍不住摇头而笑:“看来是表嫂答应了带上你的,你们都不说话,却拿我在这里寻开心。” ~~ “一早派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连城对着一个卫兵道。 “回少夫人,找到了。外表相像的一时也不容易找,不过单是找体格相似的,那很容易。”卫兵道。 “很好,医院那边,都打过招呼了吗?” “都已经吩咐好了。” “好,你们几个人,就守在医院附近,前后左右,都要严守。但一定不要让人看出破绽。也要有人坐在车中随时候着,一旦有情况,追上便是。”连城道。 “是。” “剩下的几个跟我到医院去,但是一会儿你们都需伪装成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到那间病房附近守着。” “是。” “我要你们小心在意的,是一个人,我不能详细描述她的面貌,不过我想,若是你们今天看到她,多半与我今天所穿着的衣服相同,你们要小心仔细,不要晃了神。”连城道:“还有,一会儿我进医院之后,不久便会出来,那人或许惠从何医院前门进去,或许会用别的方法进医院,不过看见她进去的时候,你们不要阻拦。等她出来,你们再行跟踪不迟。” “是。” “大家都记住了,是跟踪,不是追踪。你们不要露出行迹,尽力发现她最多的消息,若是追踪的时候跟众人走得散了,只管自行追踪,只要不泄露行迹,便不用想着回头。只要你们记住联络的方法,不要断了联络便好。” 看着几个士兵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连城奇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少夫人,这些东西,我们在府上,也曾受过指点。”一个卫兵道,“况且,今天一早,少爷找到我们几个的时候,也跟我们交待过一些。” 连城也是微微一笑:“是啊,是少爷亲自选的人,是我有些疏忽了。” ~~ “连城,你这是什么意思?”绍廷眼中含着怒气从医院走出来,恰好便看见了连城,便上前质问。 连城回过头来,看着绍廷道:“这里不是你跟我生气的地方。不管昨天我的劝说你听进去了几分,也不管你是如何心意坚定,我今天来,都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的。” “那你是要做什么?”绍廷沉声道:“你擅自在报上登的这是什么!今日一早便见诸报端,说什么督军府孟家通令全城,追寻刺杀孟太太未遂的凶手。说什么孟太太清醒之后,痛斥刺杀者行踪诡秘,缩首缩尾!又说什么督军的少爷小姐一齐守在孟太太病榻前宽慰母心。你究竟是想干什么!” “有人对我干了什么,我便要干什么。”连城看着绍廷,神色淡然而笃定:“绍廷,这一次,我要你帮忙。” “帮什么?” “过一会儿,你将姨太太暗中换一个更为妥当的病房,让你的亲兵秘密守着,而我,已经找了一个身形极似姨太太的人……”连城道。 “你是想像你上次学生动乱时一样,用另一个人代替我母亲假装出院吗?”绍廷立时便想起了上次的事情,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上一次的情形,实在太过凶险了。我听说若非璟存及时赶到,你终究还是要被抓到。” “那次学生动乱的事情,因为汤和、方训文两人这一死,至今查不到真相。不过抓到的几个人,还在警备处关着。”连城转过话头:“这一次当然不会是那样的情形,那一次假装动乱的学生中,有军中之人,而且人数不少,这一次,对手只有一个人。” “你说……是枪击我母亲的人?”绍廷问道。 “是。在郾城里,有一个身形与我相似,身手敏捷,并且懂得枪法的女子,这不奇怪。”连城道:“可是这个人,居然也知道当今的局势,知道我与李姨太太的关系不和……” 连城看着绍廷带着惊讶的神色,续道:“她可能甚至还知道,我不同意和谈而你同意和谈,她甚至还知道,我跟你在这件事情上发生了分歧,而我却在不住地劝说你,可是,她又知道,要用姨太太,来挑起你我之间的嫌隙,让你我的意见继续分歧……” “绍廷,你说,这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连城眼中也带着惊恐,“你说若是不彻底查知她的身份来历,你难道不会觉得不安吗?” 绍廷默然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好。” 连城也是片刻的默然,方才微微而笑:“多谢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你只要尽快去妥善安置姨太太便是,安顿好她之后,我便与你争执着从医院走出来,然后我一怒离开,而你,在我走后不久,便也怒气冲冲地离去,记住,你的车子往南,我的车子往北,务必让人看到,你我是背道而驰。”连城郑重道:“这之后,你我分别在不远处等候。绍廷,我也不知道她会走向哪一边,若是你见到,也要尽量跟踪一段,能看得到多少,便记下多少。” 绍廷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切记不要暴露踪迹,我总觉得,此人极不简单。”连城道:“我布置下了几个卫兵,他们也会追踪。” 接下来的事情,便果真如同连城预想。 连城跟绍廷在医院门口起了争执,连城先是一怒而去,接着不久,绍廷也怒气冲冲地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医院忽然发生了短时间的骚动,有妇人的尖叫,大喊“连城”,有几个卫兵跟着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跑了出来,只是几名卫兵身手不济,跑得不快,追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也没有能抓到那女子,他们只是追着叫“大小姐”。 连城远远看着,点了点头:“若是追得太快,她难免起疑心,这样便好。” “表嫂,咱们要做什么?你去跟绍廷哥哥说话,说了半天,我都等得着急了。”青未道。 连城微微一笑,看到那女子果真是朝着北面的街口跑去,便对青未道:“咱们要在郾城,转上大半圈了。” 说罢,又对司机道:“咱们向前走,从前面兜个圈子,转过医院。动作要快,她往北走,也有许多小路,可以很快转到另一条街道上。” 青未也已经看出了些端倪,问连城道:“他们为什么管那个女子叫大小姐?表嫂,我们是要去追她吗?” “对,不过这个女人非常危险,青未,今天让你跟我一起出来,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连城看着青未,拍拍她的手道:“若有什么非常的情形,你便伏在这车座之上,万万不许动,知道吗?” “知道了。”见连城脸色郑重,青未也不敢再嬉笑:“那你呢表嫂?你也会伏在车座子之上,对不对?” “你只要听表嫂的话便好,表嫂或许会,不在车上。”连城郑重道:“不过表嫂一定会保护你的。” “表嫂……” “青未,我的感觉很是不好,总觉得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你不要害怕,知道吗?” “知道了,表嫂会保护我的。”青未微笑道。 连城对她点了点头,便扭头看到窗外,眼中深有忧色。 “表嫂,你在想刚才那个女人吗?” 连城问道:“你一直在车里,看清楚了吗?” 第134章 感觉真是有些奇怪 连城问道:“你一直在车里,看清楚了吗?” “嗯,就是那个穿得很像你的女人。”青未道。 连城道:“很像我?难道还有什么差别吗?” “她上面的衬衫,领口的花边,似乎比表嫂你的层数要多一点。”青未道。 连城微微一笑:“今天从我出门到现在,时间甚是有限,我虽然穿得衣裳很是普通,但一时要准备如此相似的一套,可不容易。你看得也真仔细,我只顾着看这女子的身形和身手,衣着只觉得跟我几乎一样,竟没有留意到那些细微之处。她带着帽子,帽檐也压得低,匆匆一瞥,你可曾看到容貌吗?” “下巴尖尖的,嘴唇的颜色也很淡,没有刻意修饰,皮肤很白,别的我也看不出来。”青未道:“加上跟表嫂你一样的衣裳,看起来是很相像的。不过感觉真是有些奇怪。” 连城点头:“希望咱们转过这里,能再迎面遇上一次。看清楚便不觉得奇怪了。” “不是因为没看清楚奇怪,是因为我看着眼熟所以才奇怪。”青未道。 “她既然扮得极像我,自然是有些熟悉之感的。” 青未歪着头想了想:“或许是表嫂所说吧,可我总觉得怪怪的。” 车子开得极快,司机也是璟存特意找的,原就是郾城之人,对城中道路极熟,一直到连城的意思是要追那个女子,很快便走上了另一条小路,穿行而过,也是很快到了那女子应走出去的路上。 “看,她上了黄包车!”青未兴奋地道。 连城眼中神色微微一凛:“好快的动作!” 要知道连城等人虽然是跟那女子所走的方向相反,但司机选的这条路,比之连城预想,已经省去了不少弯折,况且还是开车追踪,连城一路上虽然在跟青未说话,但心中也并没有放松懈怠,暗中也在盘算路程,算着若是以那女子自己的动作速度,会不会被这车子追上。 算来自己若是以自己的身手全力而为,那女子应当是恰好赶到这个路边,与自己所乘的车子刚好遇上才对。 可是这女子竟还快了一分,竟坐上了黄包车。 虽然在转到这条路上的时候,连城已经命司机放慢了些速度,好不让对方发现,但这样的速度,也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了。 “停车吧,不用追了。”连城忽然喊道。 “为什么啊?”司机极是听话,青未却觉得十分可惜,眼看追到了人,却只是看到了一个背影。 连城微微一笑,指了指一辆车子:“你看,那是你绍廷哥哥的车子,有他在就好,我们不必有太多人跟着。” 青未嘟起了嘴:“我还没看到她长什么样子呢。只看到一个背影,越发觉得哪里奇怪。” “被你这样来回一说,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连城笑道:“等绍廷他们找到那人,我带你去看看正面不就好了吗。” “那咱们不去追那个人,干什么呢?”青未有些不开心:“你说过要在郾城转上一整天的。” 连城心中一动,本来是计划满城走一走,找寻一些跟那个女子有关的踪迹,既然今天如此布置,绍廷也愿意帮忙,看来人手已足。而青未也的确不适合跟着自己做这些危险的事,但是既然青未在,眼下另有一件事可以做。 连城随即笑道:“好,那就在郾城转上一整天好了。”青未立时显得极是开心,拍手而笑。 “青未,你有没有将郾城走遍过?” “舅舅到这个省,也只有几年的时间,期间我也只来过几次,郾城里的风景名胜太多,看都看不过来,表哥又在留洋,没有人陪我玩,街道什么的,更加没有逛过了。” “好,那咱们就走得慢一些,你细细看看这街上的样子。”连城笑道:“街道虽然不是什么风景名胜,但这里毕竟是历代古都,你看这许多旧物,都是有年代的了。” “这些都是什么来历,表嫂跟我说说。” 连城笑道:“我们督军府搬到郾城,时间比傅家还要晚上一两年,我平时不是在府上,便是在军部,军部有几个地方,有武场,有马场,还有练枪的地方。郾城里大的地方我当然知道,主要的街道自然也都熟悉了,但像是刚才的小道,我便不知了。这些建筑的来历啊,有的明显有时代特征,自然我能说出大概来,有的可不知道了……” 连城说罢看着青未道:“若是你以前来玩过的地方,你见了应是会有印象的吧,有印象的,指给我看看,以后表嫂再带着你去好吗?” 青未笑道:“好啊好啊,我遇见见过的地方,一定会指给你看。” 连城略略思忖了一下,将一个大概的范围说给了司机。 “今日就是这些地方,大路小道,只要是车子能通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吧。”连城道。 青未只顾着欢喜,倒是连城时时指点她看一些街道房子等东西,青未笑道:“表嫂,你指给我看的这些地方,好多可是一点都不好看啊。” 连城笑道:“我怕你看的不认真啊,说不定哪里你曾见过,还有印象呢。” 天气温暖,车子走得又缓慢,青未趴在车窗之上,看着看着便是神色倦怠恍惚,若非连城时时指点,只怕她早就睡着了。连城轻轻叹息,又忍不住好笑,索性说道:“前面越发没有什么看的了,都是些后来盖的房子,你想睡,便睡吧,过两天表嫂闲下来,我自当再陪你出来看看。” 青未口中模糊地说着“我不困”,却不由自主地随着连城的手,被连城拉着靠在自己的身上。 青未如此倚着连城,看起车窗外的东西来更加方便了许多,睡起来也更加舒服了许多,车子行入了一条背阳的街道,连城垂眼看着青未渐渐变得恍惚的眼睛,微微一笑抬起头来,却忽然感到臂膀旁边,微微一震。 连城心中也是不由得一震,一只手紧紧攥了起来,一只手臂却轻轻拍了拍青未的肩头,柔声道:“青未,怎么了?” 青未却不回答连城的话,本已因为困倦而变得十分柔软、紧紧靠着连城身边的身子也跟着缓缓绷紧了起来。 “开慢一些。”连城沉声嘱咐司机,只是不管声音怎样的努力沉静,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震惊。 青未缓缓坐直了身子,离开了连城的臂膀,连城揽着她肩头的手却不敢松开,只是暗中加重了几分力道:“青未,别害怕。” 青未仿佛没有听到连城的话,也似乎没有在意车子的前行,只是呆呆看着车窗之外的房子,一点点移动,一些房舍移出了视野,一些又走了进来,青未的神情连城看不清楚,但连城却能感到青未的肩头传来的颤抖,越发紧张剧烈。 连城心中害怕,虽然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前几天也已经想到要让青未想起过往,最好的切口便需要让青未在城中重新行走一趟,找到那个她不愿想起的地方,彻彻底底地想起。 而方才连城告诉司机的路线,便是围绕着傅府,以傅府为中心,东西南北的距离都差不多的一块地方。连城早在那次傅府跟姑太太深谈之后,便大概了解了青未出事当天的行踪与时间。 几时从傅府离去,几时又在半路被傅府找寻的人看到,被看到的地方是何处,算得这样的时间之内,青未从离家到被囚禁,被拷打追问,昏睡然后清醒,匆匆逃离,再被傅家的人发现,那么青未的行踪,大概在怎样的一个范围,便可以粗略被确定下来。 而方才这一段时间,司机便是在这一片范围之内行动。 连城却想不到,这么快事情忽然便在眼前,可是,却偏偏是在这个局势紧张的时候,又偏偏,璟存也不在自己身边。 连城想到璟存,心中略定,却又有些意外,在这样关头,自己居然有些害怕,并且想到了他。 “青未,表嫂在。”连城靠近了一些,轻声安慰。 这一句话,青未却是听到了,她恍恍惚惚地转过头来,看见连城,眼中的神色渐渐有了些清明,低低叫了一声“表嫂”。 连城看到青未还能回过神,也忍不住缓缓松了口气,看着青未这样连害怕也不是的神色,连城也着实担忧怜惜,忍不住对司机低声道:“不要往前再走了,回去吧。”又拍着青未的后背:“青未,不要怕,表嫂在,这里不好,咱们回去吧。” 青未看着连城,缓缓点了点头,车子已经停下,就在司机正准备掉头回去时,青未忽然尖声大叫,伸手却是指着连城身后。 连城先是心中一惊,随后便即明白。 第135章 想起来就好了 身后,就是在自己的身后…… 连城伸手想要将青未的身子扳过去,不让她再看自己的身后,却已经来不及了。青未的身子仿佛是整个僵硬了一般,比之刚才看着那一边的时候,那种惊讶震惊,更多了十倍不止。 片刻之前,青未的身子虽然僵直却仍是在止不住地颤抖,而此刻,却是连颤抖,都没有了。 连城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自己这一边的建筑。 这整个一条街,都是近一二十年来改造的建筑,旧式建筑的风格样式只留下了淡淡的影子,只有少数几座建筑还保留着,大多数则有些新派的风格,也有一些比较别致的,甚至是有几座西洋风格。 而青未此刻所盯着的这一所,便是一所搀着几分西洋风格的建筑。 只是西式的门窗,屋脊却是中国旧式建筑的屋脊,看起来多少有几分别扭的样子。 也正是这样的一所建筑,连城一眼看到,便已经相信,如果青未见过这所建筑,甚至,是进过这所房子,那么,她一定一定,不可能认错。 连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由不得自己再有半分犹疑惊慌。 连城搭在青未肩头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将她的抚慰通过力量传递给青未。同时目光对上了青未已经茫然的眼睛,声音温和而平静:“青未,不要怕,这一次,表嫂陪着你。” 青未的眼神还是一片茫然,但脸颊却在缓缓地才朝着连城转了过来。 连城心中惊喜交集,知道青未将自己的这句话已经听了进去。只是这个时候,她一丝多余的情绪也不敢表露,只是低声嘱咐司机先出去,再温声对着青未道:“青未,不要怕,这里只有你跟表嫂两个人,谁也听不见咱们说话,谁也找不到这里。” 青未的眼神没有变得清明,但双眼对着连城的眼睛,也没有错开。仿佛青未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茫然没有焦点,但连城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 “你来过这里,对吗?” 青未不答,身子却不由得颤抖。 “你母亲跟舅父舅母吵架了,你从表哥家的房子里跑了出来,对吗?” 青未不是在点头,也不是在摇头,只是因为她的身子整个在颤抖,所以整个人都在摇动。 “青未,你跑了出来,跑到了哪里?”连城双手抓着青未的双臂,温声问道。 “火车……”青未忽然开口,虽然神色仍旧茫然,说话也说得十分缓慢,但连城听到这模糊不清的两个字没有丝毫迟疑地出了青未之口,心中却是猛地一震。 “火车……火车……”连城轻轻念着这几个字,因为担心被司机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情,也担心青未在外人面前紧张,所以司机此刻正站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连城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忽然离开青未,只有凭着自己对这个城市的了解尽力思索。 “榆林路!”连城眼中有光芒闪动:“青未,是那一条,被铁轨穿过的路,对吗?” 青未又是怔怔不语,连城知道,应该是猜对了。 从傅家一口气跑到了榆林路,连城闻言,心中一振,跟着也是难受。 有时人在特别难受或者特别激动的时候,往往眼前不管是见熟的或者陌生的道路景物,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凭着一股冲劲支撑,茫然而行,眼前的道路反正看不清楚,而身上的力气却会忽然变得异于寻常,信步而行随意而走,直到忽然觉得累了,或者一直憋着的一口气松了,再回头看时,才会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 而连城自己,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那个时候,连城还小。 想必青未当时的情形也是如此,一时心痛激愤之下离家出走,却在这个并不熟悉的郾城随意乱走,等到发现了身边的建筑景物都已经不认识的时候,便已经晚了。 “你看到了铁轨,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得远了。可是你不想回去,你不想见到你母亲,害怕见到舅父舅母,更害怕见到表哥……”连城握了握青未的手臂:“那个时候你一定有些害怕,不过这会儿再也不用担心。青未,你后来怎么办了?你又继续往前走了吗?还是……你见到了谁?” 青未眼中忽然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因为这样的极度恐惧,一直茫然呆滞的眼神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只是这样清晰的恐惧之色,却让连城越发心惊。 连城思索片刻,随即明白:“他是劫了你,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劫了你吗?你被他拉进了车子中吗?” 榆林路虽不繁华,但有铁轨的地方,白天并不少人来往,若是有人在大街上随便抓人,显然不成体统。而若是将车子缓缓靠近,车上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去将车边的行人抓上车,却并不难办到。 青未满脸都是又惊又怕的神色,连城柔声抚慰了许久,青未的神色方才平静了一点,但身子的颤抖,却是更加厉害。 既然青未看得到路,那么当时,至少在车子里面的时候,她还是清醒的。 “他……是不是后来,将你关在这楼里的人?”连城自己的话也说得犹豫起来,不是因为没有想到,只是因为害怕。 青未身子打颤,却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连城艰难地咽下了一口气,仿佛在忍下什么不能发泄的东西:“青未,你被人从车子里拉到了楼里,就没有叫吗?难道……难道没有路人听见,这楼房附近的邻居也没有听见吗?还是……”连城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的口鼻都被捂住了,你根本叫不出来?” 连城心中有些痛,不仅声音颤抖,眼眶也不由得热了起来。 “啊……”连城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青未已经忍不住尖声而叫。 连城吃了一惊,忙伸手要拉住青未的手臂,青未却忽然变得力气极大,一把挣开了连城的手,双手紧紧抱着她自己的头,随即便用两只拳头,用力敲打着自己。 连城又惊又悔,不敢再说下去,忙伸手去拉青未的手臂,想要努力抚慰她,哪怕这一次前功尽弃,也不要让她就此发了疯。 青未平时娇生惯养,但此刻受到刺激,却是忽然失了控,刚才一直在敲打自己的脑袋,转而便开始对着四周胡乱抓打,仿佛是在拼命挣扎着要挣开什么束缚。 连城恍然想起,这便是青未当时的反应。乱抓乱打,想要挣开什么束缚。 连城的力气究竟不是寻常女子可及,尽管青未忽然发狂,却也终于被连城按住。 连城看着青未急切地安慰,让她不要害怕。 青未拼命地挣了半天不能挣开,眼中始终是迷乱发狂的神色,连城自己也怕了起来,抓着青未手臂的双手中早已经是满满的汗水,连城又一次想起了璟存,如今她已经是束手无策,若是璟存在,想必一定会有办法。可是此刻,只有自己一个人。 连城忽然觉得很害怕。 可是连城的犹豫毕竟只有一瞬,再看见青未那满眼不清醒的神色,紧紧咬一咬牙,方才的一丝怯懦犹疑便一扫而过。 眼看着青未的神情似乎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连城大声喊道:“青未,你给我醒来!你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要紧,可是你既然已经决定要治好自己的病,便要敢于面对!青未,我知道你神智未失,我知道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不管你现在想到什么看到什么,你都不能就这样一味地逃避。” 青未在刚刚听到连城的那声呼斥的时候,所有的动作都瞬间停滞了一下,可是听到后来,又是忍不住浑身颤抖,继而两条被按住的手臂也跟着忍不住想要如同方才一样挥动乱打。 连城厉声喝道:“青未,你越是这样想到了却又要拼命避开,以后越是会想起!因为这件事,始终都在你的心里脑里,你要自己去面对,才能将这件事从你的脑中赶出去!” 青未的挣扎忽然停了下来,整个人都委顿在那里。 连城担心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接,青未此时承受不起,可是当此情形,若是不咬牙坚持,那么今天青未想起来的一些,也会变得前功尽弃,而这一点东西,也会被青未在一场昏倒噩梦之后,大半被她自己刻意回避而忘记。 连城轻轻唤了两声“青未”,伸手轻轻扶起她的肩头,青未并没有抗拒,而是随着连城的力气,缓缓抬起了头,对上了连城的眼睛。 青未看到连城的双眼已经变红,微微一惊,方才缓缓开口:“表嫂……”一声未毕,大颗眼泪便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第136章 我的头好疼 连城凝视着青未的脸,虽然眼神并没有变得清晰明亮,显然她的神智并没有完全恢复,但连城的这几句话,她也是听到了的。 “青未,别害怕,想起来,想起来就好了。”连城道。 “想起来……就好了吗?”青未迟疑道。 “想起来就好了,只有你想了起来,不再每次一旦想到这件事情的一星半点便害怕,每次都因为这一星半点的影子而自己躲了起来,再刻意将那一点点影子也忘记,难么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始终都会在你的脑中,今日想到一些,明天想到一些,一件事情成了那么多的点滴,每一点却都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惊吓着你。”连城温声道:“可是事情一旦变得完整了,你自己敢去面对了,以后才真正不会再怕。”说着,伸手将青未脸上的泪水拭去。 青未泪眼模糊,眼神更是茫然,沉默思索许久,忽然又哭道:“表嫂,我想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我脑子里好像忽然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些零散的影子,可是我想看清楚,却又忽然不见了,这些影子,连也连不起来……表嫂,我……我的头好疼……” 连城心中十分不忍,自己今日所用的这个方法,张大夫本是跟连城详细说起过,自然是有用的,可是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连城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张医生本也说过,若是想要医治青未,首先要有一个切入点,找到一个回想的契机。 最好的状态,是在青未清醒的时候。 但医生也说过,按照青未的情形,若是遇到一些情景的刺激,青未或许会直接昏迷,继而在昏睡之时,会无端发梦,梦见清醒时候不愿意想起或者想不到的事情,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将青未叫醒,只要她愿意讲,或者心情极度紧张痛苦的时候无意间说漏了什么,便能得到一些信息,再用这些信息,在青未清醒的时候对她进行引导。只是发梦想到的,可能只跟她受到刺激的片段有关系,得不到完整的回忆。 难得这次青未没有触景之后便即晕倒,连城也知道一旦开始回想,最好不要停下,否则很有可能前功尽弃,可是眼见青未这般痛苦的模样,连城心中实在不忍。 方才青未一直拼命用手敲打她自己的头,想必便是因为脑中出现了某些情形,使得她痛苦不堪。而此刻她拼命追索,却又觉得脑中空白,许多乱影,连也连不起来,一时情绪波动过大,所以才头疼不已。 “青未,头疼就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了……” 连城温声安慰,希望青未的情绪能平息下来,谁知青未的双手抱着头,口中不住口的呻吟,连城抱着青未,努力帮她平复镇定,却听见青未的头抵在自己肩窝,声音恍惚而又痛楚。 “没有人听见我喊,没有人听见……”青未道:“我的嘴巴被紧紧捂住了,我甚至不能喘气……是一个人,同一个人……我跑不出去,门被锁了,我跑不出去……他在打我,他在骂我……” 青未浑身都在颤抖,双手仍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仿佛要用手指插进脑中,要将头脑中的东西一把捏碎一样,连城拉她的手却拉不动,又不敢过分用力强迫了她,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不住安稳:“青未,头疼的话,就不要想了,表嫂在,你不要害怕……” 青未并没有停下,声音却变得跟家凄厉:“我被他……被他的手紧紧拉住……我挣不开……我摸到了一个花瓶,我砸了他……可是他没有走开,他狠狠地打了我……” 连城心中大惊,心中也忽然彻底明白了那天在督军府,青未为何会忽然晕倒。 地上的碎花瓶,争执的两个人…… “他用手砸我的头……砸我的头……”青未的声音里也带着痛苦:“我的头好疼,我的头好晕……我忽然站不住了……我动也动不了了……他把我的衣服脱了下来,我想要喊也喊不出来了……表嫂,我的头好疼,我觉得东西都在转……可是我叫不出声音,我也动不了……他脱了我的衣服,我动不了……” 连城的双眼中都是痛恨愤怒,似乎要喷出怒火,却又极力忍住,尽管手上的骨节都一点点变得发白,声音却是极力透着温和在不住抚慰。 青未似乎对连城的话没有反应,不管连城说什么,青未都是紧紧抵在连城的肩头,不抬起头也没有松开紧紧抓住她自己头上的双手,但连城能感觉到她的安慰,能让青未急促起伏的背心略微平静。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要我能动,或者能够叫出声音,我的头就会被他用拳头重重地砸下……我不敢喊也不敢动……可是我慢慢清醒了一些,却是更加害怕……我甚至觉得,还是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可是我又怕被再打……我怕我被打昏了,打死了……我怕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他还会做什么更加可怕的事……”青未的话,每一句都让连城多一分怜惜,多一分心惊,也同时多一分愤怒。 “窗帘很厚,什么也看不到……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青未哭道:“为什么没有人来找我……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表嫂,我好害怕……你什么不来找我……” 青未哭得撕心裂肺,连城的鼻中也是酸闷,虽然看见青未的痛苦之态,几度都差点落泪,但这一次,听见青未这样的话,却是比方才几次更加心酸心痛。 “以后再也不会了,青未,以后再也不会了,不管有什么事,表嫂总会保护你的。”连城几度哽咽,但又数次将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故事似乎已经过了这最惨痛的部分,但整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最重要的人物,还没有问出来丝毫关于他的特征。 有道是“药不瞑眩疾弗缪”,既然已经揭开了这一道鲜血淋漓的疮疤,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否则已经揭开的伤口固然不能短时间内愈合,而伤口里横亘的毒瘤,也没有拔除。 “而你说的这个人,表嫂也会,帮你除掉的。”连城的眼中忽然露出了凶光,好在青未伏在她的身上,看不见这样的眼神。 “青未,后来呢?你是怎么……怎么跑掉的?” “后来……后来我又被打了,还是头……那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青未哭道:“我醒来的时候,头很疼很疼……很疼……就好像是要裂开了……那个人不见了,门还是关着……我穿了衣服,我身上很痛……我站起来又摔倒了,站起来又摔倒了……后来我觉得脚下很痛,才发现我踩到了碎玻璃……” “碎玻璃?”连城忽然心中一凛:“不是碎花瓶的瓷片吗?” “我坐在地上穿鞋子,才看见碎玻璃片散了一地……是碎玻璃……”青未好像是在回答连城的话,又好像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的头很疼,疼得我只想倒下睡去,再也……再也不要醒来……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离开这里,我怕那个人,还会回去……” 连城虽然知道青未在当天便已经逃离了那里,且此刻青未也是好生在自己身边,但此刻听她讲述当天的经历,还是忍不住害怕万分。 “我跑了出去……门被锁死了,我从里面打不开……我不敢喊,我怕那个人听见……房间里也没有钥匙,我撞门也撞不开,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的头好疼啊……” 连城拍了拍青未的肩膀:“后来你想了什么办法?” “床头有一个柜子……小小的柜子……我没有力气,但还是把柜子搬了起来,我用力地砸锁,用力地砸……”青未的身子又开始轻颤,似乎又回到了当时既迫切又无助的情形。 “我还是跑了出去……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青未的声音仍旧哽咽,但也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之意:“我的脚好痛,我知道脚底还在流血……我身上好痛,我每走一步都痛……我的头也好疼,疼得看不清东西,疼得我总是一不小心撞到墙上……” 连城眼中有又惊又痛光芒一闪而过,青未时时提起头疼,青未为何会时时提起头疼呢? 连城伸手轻轻抱住了青未的头,将她的脸孔轻轻从自己肩头挪开,而对上了她的目光:“青未,你当时有没有检查一下自己的头上,是否受伤?” 第137章 恐怕,都不一样了 青未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受伤?我的头……我的头很疼……” “你用手摸了自己的头发吗?手上是否看到有血迹?你回家之后,睡觉醒来,枕上是否有血迹呢?”连城紧张地看着青未。 “血迹……血迹……我不知道啊……”青未虽然能跟连城进行一些对答,但显然神智还是没有完全清醒:“我只知道……我醒来之后,床上……那个床上,好多……” 连城伸手抱住了青未:“别说了。” “是的,好多血……好多血啊……”青未的情绪又一次激动了起来:“对了,对了,枕上是有血迹的……一大片,很大一片……表嫂,那是我的吗?” 连城的手指收紧,骨节毕现。 毫无疑问,那地上的碎玻璃,想必曾经是,一件可怕的凶器。那个人奸*污青未的时候为了防她叫喊,曾不住殴打她,尤其是打她的头部,可是青未也说,这其中她是恍恍惚惚,几度近乎昏晕又几次缓过了神,那么那个人当时并没有下狠手,如果他加大了力道,那么在那种青未无法抵抗的情形下,他用自己的拳头,也可以将青未彻底打晕。 可是他没有。 他在侮辱了青未之后,才用拳头将她打晕。想必在青未晕倒之后,他又将青未拎了起来,让青未的头垂在床边,用一个玻璃瓶子,再次击打。 难怪青未会不停地说头疼,难怪青未失去了一段记忆。 退婚,被劫,又受到了那极惨的经历…… 这些足以让青未的心灵痛受创伤,让她不愿意再想起,但连城终于明白,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青未的头部,曾受过这样的重击。 “那你的脸上呢?没有人说你脸上有血迹那?你的头一直很疼,你都没有跟姑母说吗?”连城心中痛惜无已。 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将青未用瓶子打晕过去呢? 若非青未始终在半昏半醒之间,眼看着那个人对自己做下的种种事情,若是青未一开始便是昏迷,那么或许她不会有这么痛苦的记忆。可是他偏生要让青未保持着半清醒的样子,亲眼面对这些痛苦却又无力挣扎,一旦叫喊又会有殴打随之而来,但只要青未不发出叫喊,他便又允许青未渐渐清醒,眼睁睁地看着。 “我不知道啊……”青未哭道:“我只是往我被拉到车上的地方跑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天已经黑了,我很害怕……后来我看到了舅父家的汽车,我看到了车里坐着管家……我回到了家里,我见到了母亲……我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表嫂,我的头好疼” 连城连叹息都觉得无力,就是那样的情形,当天傅家的人没有察觉,连姑母也没有发现女儿的异样,纵然有人觉得青未有颓丧难过的样子,也都将原因理所当然地归结为退婚。姑母气恼傅家,更加气恼女儿这样任性地跑出去,似是一点硬气也没有,心中多少也在气着青未,不愿搭理她那幅可怜的模样。而第二天之后,姑母便又带着青未离开了郾城。 如果当时有人发现…… 如有当时有人及时发现,那么青未固然可以被及时送到医院,身体头部的损伤进行治疗,而及时的关怀与医治,可能也不至于让青未的内心独自承担这么重的创伤,也不会让青未因为无尽的害怕和头部的创伤,而至于神智失常。 “青未,你是否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 青未摇头:“我不知道……我记不起了……好像就在我脑中哪里,可是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楚……表嫂,我的头好疼啊……我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很怪,很怪……他说了很多话,我当时听不清楚,所以也没有记得多少……可我觉得他不是郾城人,也不是中部哪个地方的口音……也不是我们南边的口音……可是那个人的样子……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表嫂,我的头好疼啊,我的头好疼了……” 连城忙道:“记不得就算了,青未,不要再想了,不管他是什么人,表嫂一定会帮你处置此人。青未,不要再想了……” 连城见青未的神情十分痛苦,一面极力安慰,一面招手叫了司机来,说了张医生的所在。 ~~~ “青未,青未……”看到青未双眼紧闭,手臂却忍不住想要挥动,而脸上的神色更是十分挣扎,连城忙唤了几声,拍一拍她,轻轻抚慰。 “张大夫,你说她还要多久才能醒来?”连城急道。 张大夫道:“鲁小姐一下子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当真不容易,这一次她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刺激,而是因为头脑过度劳累,情绪过于激动,且头脑中受过旧创,所以才疲累昏晕。此刻当然还是会发梦,不过这一次想必梦到的东西会更多更复杂。” 张大夫说着叹道:“不想这位小姐不仅受过精神刺激,头部还受过如此重创。大小姐,用拳头捶打头部,力道可轻可重。如果是以鲁小姐描述,能让她暂时昏晕,力度也不算得轻了。大小姐可知道,外国研究有一种病案,若是对头部进行连续击打,力度不需要很大,但击打的次数若是多了,会让人产生脑震荡,脑震荡的程度,视击打的力度跟时间而定。” 连城咬牙道:“在青未轻度昏迷的时候,她还被一只玻璃花瓶打过,花瓶打碎在地,根据青未所说的样子,我以为,花瓶不是击打她的时候被打碎的,而是在击打青未之后,被摔碎在了地上。” 张大夫点头:“应是这样,若是花瓶击打头部而被打碎,那鲁小姐所受的伤,便不是几个小时能够清醒过来的。” 张大夫说着沉吟道:“只是不知道鲁小姐被击打的是何处,这道有点难以准确判断病情病势了。” “后脑。”连城道:“枕上有血迹,但额头脸面上却没有,傅家的人没有发现,她的母亲也没有告诉我,证明头脑上的伤不在明面上,那人下手凶残,显然是不管鲁小姐的死活,若是她脸面上流了血,那人也绝不会帮她清理。所以受创伤的地方,应是后脑,不是击打在头角,或者头顶的地方。” 张大夫点头道:“大小姐能推想出这些话,着实是十分不容易。后脑受伤……后脑受伤,也是脑震荡的起因,若是下手更重一些,只怕鲁小姐当时就……当时就……” “是,后脑受到重击,很可能致命。”连城道:“不过我想,那人当时没有重手杀了鲁小姐,肯定有他的用意……” 看着连城陷入了沉吟,张大夫微笑道:“这其中的动机,就要靠大小姐慢慢去查证了。我是个医生,想这些东西,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大小姐的了,庆幸那人当时未下重手,鲁小姐才保住了性命,今天的事虽然有些突然,但好在有大小姐在,想必鲁小姐十分相信依赖大小姐,否则今天的事情,可是十分凶险了。比如是别人带着鲁小姐路过那里,如果是一晃而过,那么鲁小姐可能只是重重昏迷过去,再受一层创伤,若是缓慢经过,勾起了鲁小姐的一些记忆,那么只怕她当时便要……便要发疯了!” 连城道:“是我鲁莽了,其实我虽然想着几日之后跟张大夫你商议好开始治疗之后,仍是按着这个路线去让青未寻找回忆,可是根本没有想到今天便能找到那个地方。我其实只是想,或许今天带着青未逛一逛,能排除一些路线也好。谁知……当时张大夫你不在,我先生傅少爷也不在,我当真也是有些慌了……” “唉,是有些太突然了。总算一切还算顺利……” “是否有什么不妥吗?”连城紧张起来。 张大夫道:“也不是大小姐做得不妥,只是鲁小姐这病,精神与身体同受重创,我是有些担心,或许她日后渐渐痊愈,性情会跟以前大不相同。” “以前?是鲁小姐未发病以前正常的时候,还是她精神失常这一段的性情?” “恐怕,都不一样了。” 连城不由得黯然:“经过这一番重创,又经过这一年病痛,她的性情,自然要变得孤僻许多了。只盼日后时间慢慢过去,可以让她再次开朗起来。” “唉……”张大夫长长叹息:“若是这样简单便好了。” ~~~ “大小姐,这么晚了,你还来此,实在是太辛苦了。” 仓库之内,波子带着几名探子,对连城道。 “你们日夜监视季启祥,自然比我更辛苦。”连城道。 “大小姐可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了吗?”波子带着些惊喜,又有几分迷惘。 第138章 不需要再听你辩驳 “我是下午才看见的,今天有日报登着一个消息,说是城中发生了一件绑架案子,绑架了一个年轻女子,有人目击那名女子的大概样子,呼吁广大市民注意,是否身边有这样的女子失踪,同时也呼吁警备处加强安防工作和案子的追踪。”连城微微一笑:“季启祥也看到了这份报道吧。” “是,虽然是份不太出名的《古城日报》,登的位置也只是报社从市民中搜集新闻的地方,但据戴老板的消息,点子肯定是看到那消息了。”波子说罢,又道:“报道里描述的女子的大概衣着打扮跟样貌,就是小姐说的那个季小姐吗?” 连城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几分疑惑,不过她站在黑影之中,余人都不怎么在意。 “既然是这样,那么季启祥今天又拖了一天,也不知道明天走不走得成?”波子道。 连城淡淡一笑,眼中忧色仍然:“这就要看季启祥今天一天的时间里,是否联系上了季小姐了。” 波子恍然大悟,随即道:“原来如此!原来季小姐被绑架什么的,是假的!” “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我当时在一家诊所,也没有时间去求证季小姐的所在。季小姐也并没有给我留下她在郾城的联系方式。只是我看到这消息,推想到这也是阻拦季启祥回重庆的一个手段罢了。”连城道。 “大小姐,这既然不是咱们做的报道,看来又是同一起人所为了?”波子奇道,“可是小姐怎么猜到又是为了阻拦季启祥的?” “不太重要的报纸,不太显眼的位置,只是有市民举报呼吁,一切看起来都是普通又自然,市民对女子描述也不很清楚,若是有人匆匆一瞥,自然是这样简单的印象,毫不奇怪突兀。”连城道:“但是莫说是季启祥这样身份的人,就算是许多差不多的政界官员,关心时事的商人,都有每天将大小报纸浏览一遍的习惯。一般的都是自己翻阅,但是像季启祥,身边总有一二亲近随从,主理日常事务的安排,他们会将各种报纸事先看一遍,然后将重要的消息筛选出来,报纸才会被送到季启祥的手里。” “所以即便是不重要的报纸和不显眼的位置,因为有人会事先细看,所以不会被忽略掉,而且,也不会被察觉有什么奇怪了。”波子叹道,“这样的安排,可实在是精巧啊。” 连城一笑,面带忧色轻声道:“安排的确巧妙,可我最在意的,是他这样做的目的,何以他要……” “他?”波子奇道:“谁啊?” 连城忙回过神来,道:“自然是那另一波要阻拦季启祥的人。” “这么说来,我们已经领了人家好大的人情了。”波子道:“这两日咱们只是监视,什么也没有做,按小姐的吩咐,明天只要再将季启祥拖住留在郾城一日就好了吧。不知道明天季小姐的行踪能否被查到,又不知明天那一拨人会不会……” “季小姐应该能被找到,虽然她不跟季启祥在一起,但相互之间的联络,一定不会整天断开的。你们还是做好你们的准备,但是……先不要轻举妄动。”连城道:“我倒是想看看,那一拨人,想要留住季启祥几日。” 从仓库出来,已经是天色全黑了。 波子安排了手下扮作黄包车夫,送着连城到了大路边上,连城方才上了汽车。 一路上连城都在思索日间发生的事情,那个女子的背影,似乎真的像青未所说,有一些熟悉之感,可是连城将所认识的女子的背影一一在脑海中详细追索,也想不到是哪个人。 青未是将过去的事情回想起来了许多,虽然缺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那个男子的相貌特征,但青未康复有望,便是最好的事情,至于那个男子,连城在想,还是要从那所宅子下手查起。 而另外一件连城在意的事情,便是另一个想要拦住季启祥的人,不动声色的计划安排,看起来跟季启祥根本毫无关联的事情,却将季启祥就这样留在了郾城。捡到枪支的疯汉,被绑架的女子,而在这两件事情中,却都有同一个名字出现了。到底,是不是他?而他,又是为了什么? 车子减速行走的时候,连城方才回过神来,看到车子已经走进了竹林中的那条夹道,忙对司机道:“到公馆外掉个头吧,我还要去督军府。” “督军府?”司机奇道,“都这么晚了大小姐。” “我还有些事情要跟绍廷商议……” “大小姐,你看!”司机又惊又喜:“大小姐,那不是孟少爷的车子吗?” 连城也是一惊,果真,绍廷的车子,便停在公馆之外。 “你看到了多少?”连城引着绍廷走进了小客厅,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绍廷道:“身手很好,我始终只见到背影跟侧面,跟你的确有几分相像。” 连城讶然:“我也看出她身手不弱,应该在我之上,可是你要追上,当能办得到啊!何况她是乘黄包车离去,你有车子。难道……她还另有接应之人?” “是有人接应她。”绍廷道:“黄包车拉着她,拐进了一条汽车进不去的小路,我便下车去追踪她。等到再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刚好便有一辆汽车在等着,她上车走了,我的车却还在另一条大路上。” 绍廷说着一顿,续道:“车牌并不是真的,郾城中各个部门登记的汽车,包括洋人名下登记的,都没有这样的牌子。” “看来路线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她应该并没有发现你。”连城沉吟片刻:“这个女子如此身手心智,实在不简单。郾城中居然有这样的人物,我竟然这个时候才知道,却还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可是这个人显然是知道我的,并且,她袭击姨太太的动机,绝对不简单,姨太太受伤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要挑起你我之间的矛盾。” “挑起你我之间的矛盾?”绍廷问道。 “依情理猜想,应是如此。”连城忽然抬头:“虽然这件事情没有什么确切的结果,但你总应该相信,姨太太的伤,不是我所为吧。” “是我疑心太过了。”绍廷坦然道:“经过这次事情,我母亲也该当知道,当日的事情并非你所为了。” “我在督军府曾开枪恐吓过她,那的确是事实,姨太太即便知道真正对她开枪的人不是我,对我的嫌恶也依旧不会少,冒充了我去对她开枪,这本身就够让她生气了。”连城笑道:“反正积怨由来已久,我也不想多言。但是绍廷,既然这件事情已经释清了误会,你是否应该再仔细听一听,我对和谈的看法了?” “和谈是和谈,我母亲的事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我是否有误会,又是另外一件事。”绍廷道:“我决意要和谈,又不是在我母亲受伤之后才决定的,也不是因为你我有了误会,所以我才要支持和谈。” “可是你不愿意听我劝说,却是在你跟我有了误会之后的。”连城道。 “我支持和谈,是我一直的想法。”绍廷道:“难道我的政治立场,你不知道吗?” 连城默然许久,方才缓缓地道:“如果不是你坚持以为我曾派人跟你到誉川平城边境刺杀你,就算你的立场再坚定,难道你还是丝毫听不进我的话吗?” 绍廷已经站起身来,今日他没有去军部,而是一早便在医院,后来又去追踪那女子,所以只是一身灰色的西装,并没有穿着军服,但即便如此,身形依然挺拔,端然而立,气度轩然。 他看着连城,连城虽端坐不动,却也正仰首看着他。 绍廷也是片刻的沉默,随即淡然开口:“我只是觉得,原本跟我那么相似的人,已经渐渐变得那么不一样了。可是当年我们的想法还十分相似的时候曾说过的话,我并没有忘记,并且会一直坚持。至于你派人刺杀我的事情……” 绍廷的目光倏然间变得更加深邃:“连城,你以为,我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冤枉你吗?” 连城不由得怔在那里,见绍廷已经走到客厅门口,方才回过神来,对着绍廷的背后道:“可是你为什么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 “因为……”绍廷略微驻足:“你派杀手刺杀我,这种方式,我根本就不需要再听你辩驳。” ~~ “小姐,你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 连城虽然衣着整齐,脸上却带着倦色:“起得早一些,也好看看早上这竹林的样子啊。” 琳儿陪着连城走到了竹林中,侧首看了看连城的脸,道:“你不会是昨晚又没睡好吧。” 第139章 小姐见过这个背影啊 连城伸手捏着一片竹叶尖,听琳儿这么说,不由得轻笑:“没睡好就是没睡好,为什么是‘又’啊。” “你这一连好久,不管起得早晚,都是这样满脸困倦的。”琳儿道:“昨天你又是早出晚归了一天,少爷回来的也很晚,我看这住在小公馆,倒还不如以前住在傅府呢。” “这是什么话?”连城笑道,接着又问:“少爷回来的时候是几点?” 琳儿撅嘴看着连城:“小姐连这都不知道吗?你这出去了一整天,回来也没问我一句少爷怎么还没回来,就跟绍廷少爷到小客厅说话去了。” 连城道:“我是听见少爷的车子回来的,不过那时候我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我也没有再起来看时间。白问你一句,你就数落了我一大通。” 琳儿这才转嗔为喜:“我可不是数落小姐,只是少爷回来,第一句话可是先问我小姐回来多久了,晚上吃的什么,什么时候睡下的,看到你房间的灯已经熄了,从你的门口过,特意很小心呢。小姐对少爷,也要做到这样才对呢。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些话,我当然应该劝小姐了。” “以前在傅府,我也是不管少爷的事,也没见你这么劝过我啊。”连城笑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少爷跟小姐同住一房,却是貌合神离呢。”琳儿辩道。 “所以现在我跟他,索性分开住了。”连城脸上微红,却也不饶了琳儿:“如此说来,现在连一房也不同住了,你怎么反倒觉得现在更好了呢?” 琳儿急得只是跺脚:“小姐跟少爷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不知道在闹些什么猫腻,我又该怎么劝呢?难道我还能劝你们,劝你们……”琳儿的话未说完,不由得已经飞红了脸。 连城笑着抚慰了两句,赶忙把话岔开了去:“琳儿,我问你一件正事,我自己的背影,我也没有见过,照镜子也不能看得明白。你自然是见过的,可有觉得谁的背影跟我相似吗?” 琳儿眨了眨眼:“就是姨太太说的,开枪打了她的那个‘孟连城’吗?” 连城一笑:“追了半天,只看到了背影。青未跟绍廷都曾见过,都说,跟我的确有几分像的。” 琳儿想了想:“那小姐你的觉得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背影究竟看起来怎样,可是我也觉得有些熟悉的。”连城道。 “那说明小姐见过这个背影啊。”琳儿不假思索。 连城微微蹙眉,声音却低了许多,更像是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思索:“我也这样想。青未也一直说觉得奇怪,不是因为跟我穿得一样才奇怪,是因为觉得熟悉才奇怪,当时我还总觉得是她一片孩子话,说得不清楚,此刻你再这么一说,果然是因为,这个人不仅我见过,看来青未也见过,所以才会都觉得熟悉了……我见过,青未也见过……青未到郾城也没有多久,若是她以前见过,可是咱们督军府到郾城才几年啊……难道傅家跟孟家,以前还认识有什么共同的人吗?若非是以前,那么仅仅就是青未这次来之后的话……” 琳儿知道连城在潜心思索的时候,时时会有这样出神的样子,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连城声音很低,说话又是时快时慢,琳儿也听不清楚几句,但也知道不应在这个时候打扰,只是默然站在一边。 “如果只是近来的话……”连城本来漫无焦点的目光忽然凝聚:“难道是她?” “小姐,你说是谁啊?”琳儿不知道连城一直在念叨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连城想到了什么,其实连城只要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琳儿多半是听不懂的,不过连城也跟琳儿说过,虽然琳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有琳儿在旁边站着,便好像是有人商议一般,所以便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倒比之一个人闷思苦想好一些。 “琳儿,你可记得督军府的花园里,有一片枯山水吗?” “什么山水?”琳儿更加糊涂了。 连城一笑,又道:“就是花园一处僻静的角落,被许多梅花树隔开了的,有许多白色黑色的小石子,铺了一片,黑白相间,其实也看不出是什么花纹……” “我当然知道了,石子里面还有几个尖石头,对不对?” 连城忍不住叹道:“那叫石笋。” “石笋就石笋,小姐说的,是不是那里?” “你倒真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那片石头,是在梅林后面的,冬天梅花开了,大家也都在梅林外面观赏,等梅花谢了,那一片便只是青树,没有什么花,所以大家去逛花园,也只是从梅林外经过罢了。所以你猛然提起,还真有人不知道呢。”琳儿得意道:“不过我以前就是花园子里管花的丫鬟,我当然是知道了。小姐,那一片怎么了?难道不是老爷当时装花园的甬路的时候,把石子甬路用剩下的石子堆在那里的吗?” “啊?”连城对琳儿的想法,既吃惊又好笑,“你这么说,倒也有点能说得通的样子,不过,既然是堆在那里,为什么不零不整,还要摆一个什么也不像的图案呢?” “啊?”这些轮到琳儿答不上来了,但她还是强辩道:“哪个修园子的人一时闲了,随手将一些废料摆个图案,也是有的啊。” 连城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出神道:“府里有一片枯山水……而那天,她对着那里,回看了两次……” “小姐究竟在说谁啊!” ~~ “波子,戴叔以前让弟兄们监视追踪,都有谁参与过?你参与过吗?”连城道:“两个月之前。” “我在的。这两年大都是我带的人手。” “你可记得那时候,短期监视过一位苏小姐?” “苏平樱?” “对。”连城道:“不过当时送给我的信息看来,这个苏小姐行动的时间跟理由,都跟当时发生的事情吻合,没有一丝错漏,所以……” “后来戴老板让追踪一个长袍带帽的男子,追到了大江商会,戴老板也说过,那个苏小姐似乎没有可疑,而那个看起来气度不凡、又排场很大的乔公,是大小姐很关切的一个点子。”波子道:“不过这个乔公,深居简出,十分不好跟踪,他在的地方势力范围也不小,单凡是进入那一片,惹眼一点的人,都会被他们察觉。但是乔公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行动就非常迅速,容易跟丢的。这一两个月,乔公的活动出入是有些频繁,不过并没有什么异样,嗯……这一次戴老板紧急通知我们几个,有一个重要的行动,所以临时调走了我们几个。苏小姐那边,的确是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跟了。” 连城不由得轻叹一声:“咱们的人手,还是少了些……” “小姐是想重新去追踪那个苏小姐吗?”波子立时会意。 连城点了点头:“等季启祥这件事情过去吧,戴叔眼下去查一件很要紧的事,因为事情过去的时间有点长,查起来或许会有点麻烦。等戴叔回来,咱们还是要重新计划一下人手。” “人手的话,咱们原本还有不少啊,别的省就不说了,郾城里,不是还有一批吗?”波子道。 连城有些踌躇:“郾城南边,的确还有一些咱们的人手,只是……一向不用,我平时也想不起来。” “他们虽然多少都有些不便,但都是多年的军中生活,都是上过战场经历过训练的,又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部下,对大小姐忠心耿耿,如此不用,当真是十分可惜。” 连城道:“你也知道,他们多数身有残疾,都是当年跟着父亲征战的时候所受的伤。如今郾城总算是个平安之地,我能做的,便是让他们安生度日。” “大小姐,你让他们在那里闲度日子,才是埋没了他们,也辜负了他们对大小姐的一片心意啊。”波子道:“即便少了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可是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大小姐,你这样让他们静养,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废人了呢。” 连城笑道:“军中之人,本是这样的心性气节,是我想得太多,反而让他们委屈了。波子哥,既是这样,由你去安排吧,让大家对苏平樱和乔公都不要松了监视,乔公的来历难追,但是苏平樱,我觉得还是可以再深查一下的。” “之前查过的……” “苏平樱,从欧洲游历回来不久,又在教会学校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同时还在妇女儿童救济会当志愿者,之后因为父母跟警备厅厅长余先生的太太房太太有交情,所以安排了苏小姐在警备处当一个文员。她的父母当时在比利时,如今还是在欧洲,不知道哪个国家。若是问,自然她会说一个。可是……”连城顿了一顿,道:“我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或者,不全是这样的。” 第140章 他?大小姐说的是谁? “小姐既有疑心,弟兄们一定仔细查证。”波子道。 “今天季启祥有什么动静?”连城转过话头。 “眼下还没有,不过看样子,季小姐已经跟他联络上了。昨天他的随从前前后后忙了许久,一直到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季启祥忽然高高兴兴地接了个电话,然后便去睡了。”波子道。 “嗯,一直找到今天凌晨……”连若有所思地道:“当真劫持季小姐,肯定是不会的,可是要让他们从昨天看见报纸开始找季小姐,一直到了凌晨才联络上她,却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 “小姐昨天的行动可顺利吗?”波子问道,“你命人在报上登的消息,可成功了吧?” 连城微微一笑:“人倒是引了出来,却是不容易追踪,连代督军也没有追上,不过我另外还安插有几名卫兵,只是我昨天忙了一日,今天一早便来找你,眼下还没有见到他们。” 虽然如此,但连城已经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假扮成自己的女子是谁了。 之后的消息,都是核实她的推想是否正确的佐证。 连城要追踪她,监视她,并且翔实她的底细。 这个女人来到郾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也绝不会只做了这么一些事,便即罢手。 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一次,连城觉得遇上了对手。 “季启祥那边……” “我们会加紧监视的。” 连城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只是监视吧,他若是今天要走,咱们不用动手再拦着了。” “为什么,是计划有变吗?今天才是第三天,大小姐你不是说要拖上三天整吗?” “拖延的时间十分可贵,只是于我已经没有用处了。”连城神色郁郁:“除非今天誉川的事情便能澄清,可是连戴叔都不能及时赶回来,何况他查到的事情还需要我再找人证明。时间是已经来不及了。” 劝说绍廷,没有丝毫的进展,本来已经僵硬的关系,因为和谈的政见不同,更加僵硬了起来。 “那……我们可以多拖延季启祥几日啊。”波子道:“前两天我们所想的方案,还一个没有用上呢。” “拖延再久,季启祥也要起疑心了。”连城道:“虽然前两日发生的事情看起来都十分自然,但季启祥这样的人,恐怕也会有些在意了。不知道今天是否那起人还会动手,不过咱们都不要参与,今天只要季启祥仍无法离开郾城,他也必犯疑心的。只是那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是,我们今天只监视季启祥便是。”波子应了,“可是另外那伙儿要拖延季启祥的人,我们实在也没有一点头绪,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看到有可疑的人,也没有见到他们跟季启祥直接交手。” 连城淡淡地道:“他的计划如此周全,又何必跟季启祥交手。甚至,连监视都不用。他只需要将一件看似极简单的事情交待人做了,剩下的,便只需等着事情自己发展,而季启祥也无法离开了……” “他?大小姐说的是谁?” 连城微微一笑:“我只是猜想罢了。无凭无据,我也不能确定。或许以后,我能慢慢证明。” “大小姐做事认真,事事都力求真切无误,实在令人好生佩服。”波子道,“只是这个人既是大小姐所说的这般厉害,那么以后大小姐要证明什么,可千万要小心了。” 连城点头一笑,表示感谢。因为白日里相见,为了防止波子他们露了行迹,便没有让波子的手下扮作黄包车夫送自己出来,而是自己缓缓踱步,往回走去。 这个人,用他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将季启祥留在了郾城两日,这份谋算,连城也觉得佩服。诚如波子所说,自己这一边的人,已经领了对方好大的人情,算是借对方之手,将季启祥留了两天。 连城从两件事情的微弱关系中,想到了那个人。可是有一点,连城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为何要留下季启祥在郾城。 ~~ 姑太太昨天接到消息后便赶到了张医生的诊所,因为是私人的诊所,而张大夫一直以来,病人也只是城中比较富贵的家庭,上门看病的情况较多,所以虽然诊所里一切都是按照大夫的意思设计,布置得十分大方舒适,可是平素也是少有人在此住院的。姑太太因为担心青未的病情有变,来不及请医生,所以便索性让青未就在诊所住下,她便整夜陪守在侧。 连城向波子交代完了之后,便来到诊所看望青未。 姑太太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不是哭过一次。连城昨天虽然匆忙,却也在姑母到诊所之后,将青未回忆起来的事情跟她讲过了一遍。 虽然上次在傅府跟连城一番深谈,姑太太也已经大概有了心理准备,但昨日听连城转述青未亲口所说的话,仍是惊痛无已,泣不成声,不住埋怨自己。 连城昨晚本想留在诊所陪姑太太,却被她拒绝,眼见姑母怔怔地看着昏睡的青未垂泪,连城也明白她的心情,此刻青未的病情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但哪怕是沉睡不醒,姑太太还是希望跟女儿独处。 “姑母,青未怎么样了?可曾醒了没有?” “醒了两次,似乎是发了噩梦,但是却也没有说胡话,醒来之后,也没有说什么,过不多久便又睡了。”姑太太道,“本来张大夫也说过,给她注射的药物里面,有让她镇定的东西,防止她一旦想到了什么又再次失控。看来药效应该还没有过去。” “据大夫说,虽然青未受了几重创伤,头部还有意外的外伤,但这次没有当时昏迷过去,想必醒来便不要紧了。”连城道:“药效20多个小时左右,看样子也差不多了。” 姑太太垂泪道:“我又是盼着她快些醒,又怕她醒来之后,我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提及往事,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姑母,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连城安慰道:“总算现在不用担心青未以后再发病了,至于她心里的事,咱们只要慢慢开导,总会好起来的。” 姑太太垂泪不止:“慢慢开导……谈何容易啊……” “姑母切莫如此忧心,一会儿青未醒来,让她看见,她心里也会不好过的。如今青未既然已经神智清醒,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轻易被触动深思而损了心智,但如今姑母的一言一行,她也会十分敏感在意的。至于怎样开导,方法总是有的,让她去读书上学,交交朋友,或者四处游历,经见的多了,这些事情,自然会变得轻淡。青未生性本是活泼开朗,也受过新式的教育,如今社会的风潮,提倡女子的权利,早已经与旧时大不相同了。只要劝导得法,未来的境况一定会好转,姑母自己若是都没有信心,等到青未自己也坚持不下去,或者受到什么影响灰心的时候,又有谁来劝慰她,鼓励她呢?既然咱们已经选择了这条医治青未的路,若是这刚开始便没有了信念,以后的彻底康复,便没有希望了。”连城道。 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而明白,姑母不住点头,终于拭去了脸上的泪,对连城道:“你说的是,我在这里空自整夜发愁,却没能想到这些。郾城是不能多呆了,毕竟在这里青未难免会多想,等她好一点,我便带着她出去逛逛,以前青未曾说,要去璟存留学的地方看看,我没同意,其实如今留学在外的女子也多得很,你说的是,经见得多了,心胸便放开了。” 两人正说着,病榻上忽然传来了被卧轻微翻动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病榻,青未的眼睛已经睁开,仍是一双乌黑的大眼,也明亮了许多,但其中却没有了那份活泼灵动。 “青未,你醒了!”姑太太声音中微带哽咽。 青未的目光从母亲脸上转到了连城脸上,又从连城脸上转到了母亲脸上,一直看着母亲。 连城会意,默默地掩门走出,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一个清脆漠然的声音:“母亲,我不想住在这里。” “可是你现在……”姑太太迟疑道:“住在这里,大夫也方便照看用药,等你大好了,咱们再……” “我不想住在这里。” “好,好,你先稍等一下,我跟医生和你表嫂商量一下,能回去的话就带你回去,你舅舅家离这诊所,也不是很远,况且这张医生跟你表嫂家很熟,有你表嫂特意嘱咐,医生也必会对你上心的。”姑太太声音满是欢喜,说起话来也有些快,有些多,显然是心情激动之故。 连城知道青未那样看着姑太太,定是有话要跟她说,不方便自己在场,所以便悄声走了出来,本想去找张医生问问情况,谁知听到了青未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却又一时之间无法走开,心中只觉得十分奇怪。 “我要回家。”青未的声音清脆如故,但这份冷然,却是从未有过的。 “回家?你说是回家?”姑太太颇有几分意外,但声音依旧欢喜。 客居傅家,本是因为青未的病情而做出的无奈之举,如今青未的病势虽然已好,但若是耽在傅府,青未的这番变化势必会被别人看出来。这样忽然的好转,虽然是件大喜事,但府上人们的闲言碎语,定是少不了的。 一开始人们察觉青未神智有些异样,不由自主都是猜想这是因为去年的那场退婚之故。这件事情虽然说来尴尬,但毕竟是鲁家退了傅家的婚,鲁家也不算得多么难堪。 可是如今一旦治好,人们又难免会想这样的病是怎么突然好起来的。知道内情的,有璟存跟连城两个人,虽然姑太太已经叮嘱过他们,这中间的一切细节,除了医生,对谁也不能透露,但傅大帅跟傅太太问起来,璟存跟连城能否守口如瓶,却是不敢深信。 姑太太昨晚成夜未眠,也在想着回到傅家,还怎么说起。傅府璟存的几个兄长跟嫂子虽不在府上住,但个个都是好管闲事的主儿,这样府第的下人们又是怎样的爱说闲话,姑太太自然是深知的。 当初到傅家是为了青未的病,如今病已经算是好了,姑太太本也不想再留在这个尴尬之地,听到青未竟想到了回家,自然是满心欢喜。 “回家当然是好了,你父亲看见你这样回去,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姑太太喜道:“等你回家养几个月,我便带了你到处去逛逛,国内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咱们便出去走走,你想去法国,想去比国,去哪里都行。家里也有好医生,到了外国,自然还有更好的西医。咱们到处逛逛去,就当是散散心……” 青未醒了,听起来神智也甚是清醒,而且眼下她居然便想要回家,并不留恋傅府,姑太太欢喜之下,竟没有察觉青未的声音语调与往昔大异,只顾着描述不久便要到来的美好生活,如今青未已好,自己能陪着她到处游玩散心,实在是太好了。 “那今日便走吧。”青未没有再等姑太太将那一番滔滔不绝说完,便开了口。 “今日?”姑太太虽是惊讶,却似乎仍是不觉有他,抚慰了青未一番,说一会儿问问医生再说。 姑太太在青未身边,絮絮地说着话,过去自然不敢提起,不远的未来却是可以憧憬的。 连城听不到青未的回应,便径自走去,找到了正在药房里忙碌的张医生。 “怎么,鲁小姐醒了吗?”张医生也面露喜色,“看来是没有什么异常了。” 第141章 不要苛责了自己 “心思感觉倒是正常了,不过没有提起过去的事,应该是不想说吧。”连城道:“可是我听她说话的声音语气,却甚是异样。以前她没有生病的时候我没见过,据说是十分天真娇憨的一个娇小姐,病中的时候,也是活泼天真,语气略微有几分童稚犹存的感觉。可是张大夫,这一次青未说话,声音语气,却是十分陌生。包括她所说的话,也不像是她会说的。总之……” “像是换了一个人吗?”张医生问道,见连城先是惊讶,随后点头,便又道:“大小姐,你可还记得昨天我跟你说过,鲁小姐日后渐渐痊愈,恐怕性情会跟以前大不相同的话吗?” 连城随即恍然:“是了,你说过,她的性情,会跟她以前所经历的两个时期,都不一样了。可是……” “大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病人这才刚刚恢复记忆,相当于是重新经历了一次这样的事,性情脾气,一时之间,肯定是难以转过来的。只有假以时日,慢慢恢复。”张医生劝道。 连城微微一笑:“张大夫说的是。” 只是转过身去,却仍是眼带忧色。不仅仅是脾气性情,连城总觉得,青未这次醒来之后,的确有些什么,是不同的了。 ~~ “你一会儿能不能回来一趟?”连城对着话筒道。 “怎么,想我了吗?”璟存的声音含着笑意。 “你不是在公署里吗?怎么说话还是这个样子。也不怕人听见!”连城低声嗔道。 “我就怕你听不见。”璟存正在笑着,忽然听到连城的一句话,跟着便奇道:“什么?姑母要带青未走了?青未醒了吗?” “醒了,看起来神智的确是已经恢复了。说话也很清楚,不过她坚持要回家,张医生开了一些药,并且推荐了一个他在武汉的同门,说是青未回到武汉,可以找这个同门跟进一下。目前既然是病人要求,那么只要暗示吃药,一天的行程,也不打紧,姑母听医生这样说,便答应了青未。”连城道,“姑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是下午三点钟的火车。我听她这口气,应该也没跟府上人说,父亲母亲都不知道呢。” 璟存笑道:“这么说,你是想问问我,要不要跟父亲母亲说,对不对?” 连城在电话这端忍不住一笑,却没有发出丝毫笑声:“这可是你自己想起的,你说呢,要不要说一声?” “当然是不说了,你不是本就这么想的吗?”璟存笑道:“不过由我说了出来,将来父亲母亲问起你,你就好往我身上推了,对不对?” ~~ “姑母为何要坐火车回去呢?”璟存道:“一路上难免颠簸,若是姑母能多耽一晚,我明日安排司机送姑母回去怎样?” “青未急着走,也想乘火车沿途看看。我包了一节车厢,倒也不会太吵。”姑太太道:“我们也不想惊动别人,等你回去了,跟你父母说一声吧。” 姑太太对璟存的语气也并不热情,似乎没有料到他也会来,更显然是不想让傅家的其他人过问更多。 “姑母,青未这早上才醒,此刻便走,不要紧吗?”连城见青未站在不远处,既不上前跟璟存和自己话别,也不随在她母亲身后,且她虽然对着三人的方向而立,却似乎是并没有看着三人一样,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心青未的状况。 提起青未,姑太太的神情却不似对着璟存那么不冷不热,对连城微笑道:“不要紧,今天青未跟我说话,清清楚楚,丝毫不像是生病的这一年,声音神情,总是跟个小孩儿一样。” 连城看到姑母欣慰的神情,再看道到一边漠然站着的青未,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姑母,是青未要你给我打电话的吗?”连城向着青未看了片刻,忽然问道。 姑母微微一愕,随即点头:“是啊,我本是说,带她去你那小公馆住一晚,明日再走,可是青未坚持今天要走,她不愿告诉别人,我也不想再见傅府上的人,免得问起来尴尬,所以便想今天带了青未走也好,不过青未让我,一定要跟你说一下。” 连城点了点头,看了看青未,对璟存道:“你先送姑母上车,看看车厢里有什么需要准备安排的吧。”说罢,看着姑母跟璟存一起上了火车,而青未仍是站在原地,便举步向着青未走去。 青未看到连城走近,眼中的神色竟是丝毫未变,也并不迎上前去,直等连城带着微笑走到她对面,青未却忽然举步,一步上前,嘴巴刚好停在连城耳边:“连城,如你所愿,我这就走了,可我还会回来的。” 很轻的一句话,极其轻淡的语气,周围还有人往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连城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直到背后传来璟存的声音,喊了一声“连城”,连城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去,璟存已经走出了火车,青未也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而那个声音,似乎从来没有响起过。 怔怔地看着火车开走,看着姑母含笑点头,眼中带着感激,看着青未似乎仍是用一片漠然的眼神看着车窗外,嘴角却似乎又带着一抹笑意,连城如同呆住了一样,直到整个火车开走。 “怎么,舍不得青未吗?”璟存见连城发呆,也并不催促,直到火车的声音和影子都变得模糊,方才轻轻揽住连城的肩头,柔声相慰。 “璟存,你是否觉得,青未哪里不对?”连城缓缓回过头来,神情也有些恍惚。 璟存按着连城的双肩,笑道:“青未没有哪里不对,我倒觉得你是有些不对了。” 连城也并不在意璟存的玩笑,只是急切道:“难道……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璟存也收起了笑意,但眉眼间仍是温柔:“她想起了这一番旧事,心里自然是缓不过来的,也难为她娇生惯养这许多年,竟然遇上了这种事情,你还想她能跟往常一样吗。” 璟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也更加温和了许多:“连城,青未此刻,自然是不能一如往常的,你看她情绪低落,你心中也跟着难过,这是你一贯重情的脾性,我当然明白。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是你坚持给她治病,是你带她到了榆林路,所以才使得她变得这样,不要因为事情未能变得尽善尽美,而苛责了自己。” 连城的神色一变,那是全然没有料到璟存会这样说,同时,也是因为璟存说的话,恰好便打进了她的心里。 璟存自然看得明白,一只手臂勾着连城的腰肢,笑道:“我没有说错,是不是?你是将门之女,人人都称赞你有将门之风,说你为人利落洒脱,又是什么处事果断凌厉,怎么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事事都要放在心上、事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的脾气?” 见连城垂首淡淡一笑,璟存又道:“若是姑母跟青未不愿意选择治病,那你会不会又反过来想,是因为自己没能好生劝说她们,所以才贻误了青未的治疗之机?” 在姑母没有决定让青未接受医治的时候,连城的确有些担忧,是否是自己没有说清楚,以至于姑母不同意,结果把青未的病情给耽误了。 璟存看见连城的神色,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笑道:“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所以你才总是睡不安稳。” “胡说,我哪有总是睡不安稳,你又怎么知道。”想到因为洋商闹事的事情,日日发愁的时候,是璟存为她安排下了叶添,解了自己的困境,而那个时候,璟存总是会告诉自己一句,安心睡吧。所以连城虽然口中在轻斥,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我跟你同房而睡了快一年,你睡得安稳不安稳,我又怎会不知道?”璟存眉目含笑,见连城神色间带着嗔恼,又想要挣开他的手,便将环在连城腰间的手臂又紧了一紧:“可是怎么到了小公馆,看起来是更自由了,你我反而又隔了一堵墙呢?” 连城听这话越来越是不对,而璟存又是在这大厅广众之下跟自己这般亲昵,忙向一旁错了两步,避开了璟存的手臂,一转念间,便已了然,含着薄怒道:“又是琳儿这个丫头多嘴!她又跟你说了什么了?” “你做小姐的不努力,总让丫鬟为你操心,你还怨她多嘴。” “我怎么不努力了?” “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那一点努力了?” 连城含羞带恼瞪了璟存一眼:“她到底又劝你些什么了?劝得你来跟我说这些疯话!” “她哪里是劝我!”璟存无奈摇头:“她是满脸正色地质问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你。为什么最近又是常常晚归,是不是又在外面什么地方流连?还问我为什么特意搬到了幽篁公馆这个僻静的地方,是不是为了避开老爷太太的眼睛,好在外面自在玩乐。” 连城跟璟存边说边走,听到这些,不由得笑了出来:“她的这些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啊。” 璟存徉怒:“我看她这是跟得你久了,说起话来,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懂事多嘴,你就该拿出少爷的样子,说她两句啊!”连城笑道。 “你的丫鬟,我可不敢随便说她。”璟存一笑,接着转向连城道:“其实我也想问问,我是不是做什么,得罪了你。” 第142章 齐鲁青未了 璟存一笑,接着转向连城道:“其实我也想问问,我是不是做什么,得罪了你。” 连城低头微笑:“哪有此事,你一直……待我很好。” 璟存垂首看着连城的脸,见她半张白玉般的侧脸带着晕红,不由得微笑。只是连城的目光下垂,目光中那一抹异样之色,却没有被璟存看到。 这一天眼看就要过完了,波子依言只是监视季启祥,却并没有实施行动,奇怪的是,这一天,另外的那一起人,似乎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而更加奇怪的是,季启祥居然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凌晨时分,姑母打来电话,说已经顺利到了武汉了,请连城转告众人不必挂念。连城应了,听姑母的语气虽然疲惫,但心情仍是十分欣慰,略一迟疑,问姑母道:“青未怎么样?” “一路都好,虽然说话少了些,但神智很清楚,我总有些不敢相信,这往郾城一往一返,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挂上电话,连城一时无眠。 对于青未,不仅姑太太有这种恍若一梦的感觉,连城亦是如此。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初见面的那一日,那个扎了两条羊角辫的女孩子,带着明媚的笑容向她走近。 我姓鲁,叫青未。 鲁青未,齐鲁青未了,真是好名字。 当然好了,这名字是表哥给我取的。 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样子。青未到郾城的时候,还是年初,冰雪初融,寒意未消,可是青未明亮的双眼和明亮的笑,却仿佛这世上不曾有过冰冷,不曾有过黑暗。 如今青未离开,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万物都是一片勃勃生机,每天的阳光都亮的晃眼,而且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炽热明媚,可是青未的神情却是一下子冷了下来,连同她的声音和话语。 姑母没有觉得不对,璟存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也是,若是刚刚想起了那样的事情,还是像以前一样天真欢喜,绝非常理。青未的话少了,不愿跟人多接触的样子,才是人情之常。 可连城所说的异常,不是这里。 青未从清醒开始,连城见到她清醒后的那些目光,无不让她心中不安。 那不是不愿意跟你接触的自我保护,不是因为自己经受了这样惨痛的事情而对身边的世界有所抵触,而是,当她的目光对上连城的时候,本就变得有些冷漠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让人心寒的冰冷。 本来,连城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自己太过敏感想得多了,所以才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是,事实果真如此。 直到连城在青未冰冷的目光中走到了她的面前,直到青未从她身边经过,说了那句话。 连城,如你所愿,我这就走了,可我还会回来的。 声音很轻,轻得连城几乎觉得自己不曾听见过什么。 可是连城心里清楚,她是听到了的,只是她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听到过这句话一样,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样希望着。 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青未会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更让连城无法相信的是,那句“如你所愿”的意思。 连城忽然想起,那时自己跟姑母听到青未发出响动、忙去看青未的时候,青未的样子,已经不是刚刚睡醒。那么自己跟姑母说,让青未四处散心的话,青未应是都听到了。 连城本是只简单地想着怎样有助于青未的恢复,也深知从情理上讲,姑母也不愿青未再多在郾城停留,却没有想到青未竟然,是这样想的。 ~~ 因为青未的事情辗转了半夜,早上连城醒来得便有些晚了。 璟存已经离开了,餐桌上照例摆着报纸。连城尚未坐定,看到最上面的一张报纸,脸色便已大变。 琳儿给连城摆上了饭,见连城并不就坐,却是盯着报纸,神色有异,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连城喃喃地说了句“原来如此”,不再去看那张报纸,连早饭也没有看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 波子还在老地方,一件布匹店里,就近监视。 “大小姐!”波子见到连城,忙叫道。 “他还在吗?”连城看着街道对面的楼房问道。 “还在,昨天下午,季小姐也住了进去,我看他们是今天要动身出发的样子。”波子道:“不过看起来并不着急。” 连城深深吸了口气:“他人在重庆,当然并不着急了。” “什么?”波子大惊,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大小姐,季启祥在武汉?那怎么会!这三天三夜,他从未离开我们的监视啊!” 波子正在惊讶,另一个伪装成布匹店伙计的弟兄叫嚷着跑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报纸。 连城看着报纸,不由得摇了摇头。 波子见了连城的神色,知道是报纸上有什么重要消息,忙接过报纸,映入眼帘的便是头版上的几个粗黑的大字。 波子将那几个黑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来不及细看那一整版的报道,只是看着连城,满脸迷惑之色:“可是大小姐,这怎么可能!他……他可是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啊,难道,难道我们监视的人,不是季启祥?难道季启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地走了?” 连城又是摇了摇头:“这楼房里,住的是季启祥,绝无虚假。你们的监视,也确实并没有出什么差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季启祥大前天、前天被阻拦之后,明明耽误了两天的行程,为何昨天竟不着急回去了。” “是啊!”波子有些惘然,不知季启祥究竟是在郾城还是在重庆,听了大小姐的意思,又道:“分明昨天,咱们跟另外以其人,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啊!为何这一次他又不着急走了。” 连城道:“关于和谈的意见既然已经上了报,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波子看了看连城,又看了看报纸,恍然叹道:“说起来毫不奇怪,原来季启祥托人已经在重庆,将他的意见发了报道!这么一来,难怪他能沉得住气了。” “如今和谈迫在眉睫,各方势力催促之下,季启祥迟迟不发声不说话,又一连几日不在重庆,不仅是他所督理军务的川鄂两省,还是绍廷所督理的三省,以及南北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他的动向。”连城道:“绍廷虽不出声,记着总还能见到,而季启祥要是几日不露面,难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所以他一时回不到重庆,便发了这个报道,一方面是在关键时刻表明态度,一方面也安定了川鄂两省局势,防止被人发现他此刻的动向。还有一方面……” 连城顿了一顿,道:“恐怕也是要反客为主,看一看郾城里的举动。” 波子思索片刻,道:“也是,他来郾城行踪隐秘,结果竟一连两日不能顺利回程,肯定是有些疑心的。不过他肯定以为,拦阻他的人定然是跟他政见相左的人,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放出了报道,也是想看看郾城里的反应。” 连城道:“要说在和谈这件事上,郾城里跟他政见相左的,也只有代督军了。但季启祥肯定不会想的这么简单,代督军要拖着他,根本不会用这样曲折的手段,而且既然政见不一,彼此都知道谁也无法劝说谁,所以代督军也根本不会费劲去拖着他。季启祥虽然是个心思厉害的人,但我想这一次,他对于自己就这样被留在郾城,是无论如何想不透的。” “他肯定怎么都想不到,大小姐费心拦着他,其实却是要劝代督军反对和谈,劝代督军跟他站同一立场。”波子道。 “其实咱们也想不到,会有另外一伙人,也在设法拖延季启祥。”连城微笑道。 “大小姐不是已经有些料到是谁了吗?”波子道:“可查出来了什么没有?是否需要弟兄们去查探?” 连城缓缓点了点头,笑容却渐渐收敛了下去,挥手让波子他们只管去做自己的事。 连城看着季启祥所在的楼房,幽幽低声道:“其实我不用查,只要开口问一问便好了。可是我却不想问,也不敢问,事事都在他的所料之中,他没有任何理由但还是拦下了季启祥,其实只是因为我想要这么做。他居然还问,是否得罪了我。不是他得罪了我,是我……还不够了解他。” ~~ “小姐,前天出现的那个女子的事,又有了新的消息。” 连城刚刚走到幽篁公馆外的路口,便看见杜百泉站在一辆军车之旁。刚一下车,杜百泉便说了这样一个消息。 “你说是假扮我的那个人?”连城又惊又喜。 第143章 我要去拦下绍廷 那天去追踪那个女子的,有连城、绍廷、还有璟存分给连城的几个傅家卫兵,连城只追了一段便放弃了,绍廷追得远了一些,但也只见到了背影侧脸,最后也将人跟丢,傅家的卫兵只传来了消息,目前还在最终锁定的范围监视。 连城本以为这次追踪就算是到此为止,却没有想到,杜百泉这边,居然此刻有了新的消息。 “杜叔叔,你是怎么知道的?”连城奇道,“是绍廷又发现了什么,托你来转告我的,还是……” 连城说着不由得微笑:“那天你其实也去了?” 杜百泉笑道:“我守得比较远,那女子坐黄包车进了小路的时候,代督军下车去追,我则是从另一条路直接兜了过去,虽然晚了几分,但总算还能看到他们的汽车。只是……” 见杜百泉说着搔了搔了脑袋,连城摇头笑道:“结果杜叔叔为了追上她坐的汽车,结果太过冒进,暴露了行迹?”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那车上的人忽然加速,接连换了几条道路。”杜百泉道:“后来车子到了闹市区,有电车经过,我便跟不上了。我当时也很是沮丧,心想没有追到对方,反而露了咱们行动的行迹,我……唉……” “杜叔叔追不上,当然不甘心了,但是追了那么久,应该是牢牢记住了那辆车子。车牌虽然是假的,可是杜叔叔一定不会就此罢手,这两天是不是派人找遍了郾城,去查同样的汽车了?”连城忍不住好笑。 带兵打仗,杜百泉是把好手,但是做这样追踪探查的事情,却非他所长了。这方面的人才,要数戴全。 但杜百泉身为军中之人,却有一股执拗的脾气,打仗的时候拼命抵抗、宁死不屈,带兵的时候一丝不苟、毫不松懈,如今在郾城虽然过着相对太平的日子,遇事却是仍是凭着一股子韧劲儿坚持。 没想到,这一次,还真被他的坚持不懈,追到了什么。 “对啊!”杜百泉对连城准确的推断有些惊奇,又道:“这一次我也是没有想到,这个样式的车子郾城里还是有一些的,汽车行里也有,属下通报了我很多次,我每次都过去看,但每次都觉得不是的,我知道车牌是很可能会换的,但要记住一辆车子的新旧、车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痕迹,从而认出一辆车子,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连城笑道:“这个自然,差别虽然细微,可逃不过杜叔叔这个神枪手的眼睛。” 杜百泉呵呵笑道:“大小姐,你这可是在损我了。如今军中单是论到枪法,代督军自然是第一,小姐你便是第二了,你杜叔叔说到力气,肯定是比你大的,但要说枪法,可不敢在你面前称什么神枪手。” 杜百泉说着,见连城似乎有些分神,忙问道:“小姐,怎么了?是否有什么不妥?” 连城本是因为杜百泉的话,忽然想到了一些令她疑惑的事情,见杜百泉忽然紧张,心中更加疑惑了几分。当下却只是微微一笑:“没什么,杜叔叔说起枪法,我只是忽然想到了父亲。” 提及老督军,杜百泉也是一番喟然,片刻后方才续道:“我正在路上寻找,忽然无意间看到了那辆车,追了一会儿,我便将它认了出来。那辆车,如今在榆林路的一所别墅停着。” 听到“榆林路”,连城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青未,心中一片怅然,但随即抑住了心中的情绪,问道:“此刻有人守着吧?” “是,我看了一会儿,车主人停车后也没有出去的样子,当时便派人守在那里,开车的是个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前天开车接应那女子的人。不过直到我走的时候,也还没有发现那女子在附近。不过我想,既然他曾接应她的行动,应该两人还会有联系。说不定这个男的,也知道那个女子两次假扮大小姐的目的。” 连城道:“想必是这样的。那个女子身手不凡,安排的撤退路线也甚是缜密,那么她找来接应她的人,也必不是一般人。这个人开车接应那个女子,甩掉了你的追踪,证明他的确也有一定水平。这样的人,跟那女子关系必不一般,他们会一直有联系是自然,说不定还会经常见面。” 杜百泉脸露喜色:“大小姐,咱们这就去看看如何?” “也是,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就会见面呢,若是刚好遇上,便好了。”连城淡淡地道。 “是啊,大小姐,咱们这就去吧。” 连城点了点头,却不立即动身,出神片刻,忽然对杜百泉道:“杜叔叔,你是自己遇见的那辆车吧?” “是啊。” “是在哪条路上遇见的?” “城东边玻璃厂外的那条路上。”杜百泉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神色紧张。 “那么遇上那辆车子之前,你是在城东边的那条玻璃厂路上走着了?” “是……是啊。” “杜叔叔,你从玻璃厂追到了榆林路,又在那所别墅附近呆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方才从榆林路赶到了这里,这一程子,得有两个半钟点吧。” 杜百泉的目光不敢跟连城相对,咳了两声道:“是……是得有两个半钟点。” “那么杜叔叔你一大早,从军部开车,一路慢慢寻找那个样式的汽车,一直找到城东玻璃厂,这也是个慢功夫,也得要将近两个小时吧。” 杜百泉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脸色尴尬地站了片刻,忽然大声道:“大小姐,老杜不会编瞎话,你要问我什么,爽爽快快地问吧。我……我编不下去啦。” 连城并不再追问什么,只是问道:“杜叔叔,绍廷这一会儿,是不是已经出了郾城了?” 杜百泉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变色:“我不知道。” 连城点了点头:“既然连你也不知道,那我便只好自己追上去看看了。” 杜百泉急道:“大小姐,这……这……使不得!” “杜叔叔,你也觉得我不同意和谈,是违背了父亲以前的素志,所以这一次,连你也不想听我的想法。你不想听我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毕竟杜叔叔你跟了我父亲多年,深知他的性情,可是你竟然串通了绍廷,在我面前耍这种手段,实在让我不知该如何说你。” “大小姐,你要……你要去哪里?”杜百泉急道。 “我要去拦下绍廷。”连城径自走向了自己的汽车。 “大小姐,代督军这次前往上海和谈,其意甚坚,你劝不下他的。”杜百泉道。 “劝不下便硬拦。他去意甚坚,难道我便是容易动摇之人吗?”连城道,“我已然劝过他,他当然不肯听。可是纵然他不接受我的观点,这一次我也要硬拦。” 连城说着,声音忽然变得平顺恳切:“杜叔叔,你素来不疑我对孟家军的忠心,知道我不会做任何有损孟家军的事情,这一次的事情,远比你能想到的更大更险,我如今跟你解释,定然解释不清楚,可是我相信,只要你们肯听我的劝,留在郾城静观事态的发展,必会知道我并不是空口妄言。” “大小姐!”听连城这般说,杜百泉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就算如今有势力不支持和谈,但咱们这中部三省不可以。以代督军所督理的中部三省的势力,若是拥护和谈,和谈岂有不成之理!若是代督军不支持和谈,才是真正毁了和谈所有的成功之机啊!” 连城着急而又无奈:“杜叔叔,绍廷不管去不去,和谈的结果都是一样,所不同的就是,他若是去了,不过是平白将中部的兵权,变成了别人拉拢争夺的砝码。”说罢,摇了摇头:“这些话,以后再说,杜叔叔,你若是能跟我一起前去,我可在路上跟你详细讲说。” “大小姐,你不要为难我。” 连城神色一凛:“杜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连城说着,向夹道两边的竹林分别一看,冷然道:“你想要拦下我?” “我不敢冒犯大小姐,可是若大小姐一意孤行,我必会全力拦下。”杜百泉说着,将手一挥,左右竹林中,影影绰绰的人都纷纷走了出来,扇形分布,拦在了连城和杜百泉之前。 连城跟杜百泉在幽篁公馆外面争执,公馆的卫兵本就全神戒备,见对方居然召出了这一众人手拦在少夫人之前,卫兵们一起站到了连城身后,意示护卫。 连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卫兵一扬手,便径直向前走去。 “大小姐!”杜百泉喝道,“大小姐今天,是要跟我动手吗?” 第144章 就算是追到上海 连城怒道:“不跟你动手,不去阻拦绍廷,难道我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这三省二十万的兵权,一起走进对方设下的阴谋吗?” “阴谋阴谋!对方究竟是谁,到底有什么阴谋!”杜百泉厉声喝道:“大小姐到底是有什么确切的信息,还是因为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连城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迟疑地看着杜百泉,缓缓地道:“杜叔叔,你说什么?我……我有什么想法?” 杜百泉满脸怒容:“若非大小姐是自己另有所图,何以只是一味阻拦,却始终不说到底是谁,有什么阴谋!难道敌人的名字,也要大小姐这般为之隐瞒吗?” 连城神色恍然,仿佛是想哭,又仿佛是想笑。 一个幽篁的卫兵站在连城身侧:“大小姐,咱们人多,我们护你强攻出去。” 连城吸了口气,对杜百泉道:“杜叔叔,你若是还念着这些年照顾我长大的情谊,若是对你从小看到大的侄女还有一份信任之心,便请放手让我出去。” 杜百泉看着连城的神情,虽然不能全然知晓她的心情,但也忍不住心中一软,听连城这样说,却又不由得再次发怒:“我看你长大,看你在督军膝下受教,可是你的心思,我却越来越是想不到了。大小姐不过是因为许氏姨太太的事情,跟代督军有了冲突,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大小姐怎能因为这一件私事,便对孟家军起了异心!” 连城不再争辩,将手一挥,身后的一众卫兵便跟着冲了上前。 “大小姐,你真要跟我动手吗?”杜百泉又惊又怒地吼道。 连城不语,伸手打倒了几个孟家军的士兵,同时幽篁的几个卫兵也已经将杜百泉围了起来。 杜百泉本没有想到连城会当真动手,怒不可遏,幽篁的卫兵身手也是不弱,但又如何是连城的对手,却不料连城借着跟孟家军的士兵动手的机会,绕到了杜百泉身后,眼疾手快,用手掌的边缘在杜百泉的后颈重重斩下。这一下力道不小,又是杜百泉在全神贯注的时候,杜百泉丝毫没有料到,硬生生受了这一下,眼前一晕,身不由主地往前扑去。幽篁的卫兵也是反应敏捷,忙两三个人一起上前,将杜百泉严严实实地按住。 孟家军的士兵本来也是连城的对手,也不敢当真与大小姐动手,被连城指东打西地一通打,也都被幽篁的卫兵纷纷制住。 杜百泉狂怒之下,甚至有些口不择言,连城回头看了一眼,幽篁的卫兵早已经忙忙撕了一片衣襟,塞住了杜百泉的嘴。 “等到下午,便将他们都放了吧。这些都是我父亲的旧部,言语中也不要得罪了他们。” “可是那个老家伙……”卫兵的话被连城的眼神吓得收了回去:“那个老将,说大小姐的话那般难听,我们可都气不过,怎能这样就放了!” 连城摇头道:“几句话而已,你们气不过,打他一顿,骂他一顿,除了平白跟督军府的人结了仇,让杜叔叔更加气我恨我,又能怎样呢?” “那少夫人就这样算了不成?”卫兵十分不平。 “只要我此行顺利,自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他们自然会知道是错怪了我。”连城道:“你们只要不轻举妄动,便是真正帮了我。知道了吗?”见卫兵点头,又道:“若是我回来得稍晚,今天的事情,也不许在璟存面前添油加醋的多嘴。等我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 ~~ “小姐,怎么办?”晚晴看到连城赶来,又惊又喜,又是委屈,几乎便要哭了出来。 这是距离督军府不远处的一个路口,晚晴看着绍廷的车子离开,便站在这里等着连城。 “不要慌,我这就上前追上。你能拖这么久,已经很是不容易了。”连城向晚晴微笑点一点头,见她脸有泪痕,想必是苦劝绍廷不住,情急之下,便忍不住苦了。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往哪个方向走的。”晚晴急道。 连城又是微微一笑,以示抚慰:“我昨天一天都不再劝他,自然是在准备拦他。”说罢,连城看了看时间,低声道:“你说绍廷快走了一个钟点,看样子差不多了。” “有人来吗?”晚晴问道。 连城点了点头,过不多久,果然有车疾驰赶到:“大小姐,快走!” 张新娃说罢,已经将车子掉了头,连城对晚晴点了一点头,便上了车。 “大小姐,如你所料,代督军不往东南方向走,反而是从西南边的道路离开。”张新娃道。 “上海在本省东南边,但绍廷也知道我不会轻易放他走,定会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他,所以他定会避开东南,转而走向西南。”连城道。 张新娃道:“我虽然一直都只是汤彦手下的一名的高阶卫兵,没有多少机会跟代督军接触,但也听说代督军性情比较耿直,除了行军打仗,不擅谋略,不擅权术,这一次虽然只是对大小姐动了小小的手段心思,但毕竟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可见他是铁了心要去了。” 连城略略颔首:“你重伤初愈,便让你担当这样的大事,实在是抱歉。” “小姐也受了伤,几天便好了,我一个男子汉,却住了快两个月的医院!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你是子弹击中了肩胛,怎能跟我的轻伤相比。”连城道:“不过我手下,眼下也没有能使的人了,连杜叔叔,也听不进我的一句解释。” 张新娃道:“对啊,大小姐,杜队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两天都在忙忙碌碌,听说还是在查姨太太被枪击的案子。” 连城涩然一笑,将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 张新娃又是吃惊又是愤然:“杜队长一向对小姐很好,这一次居然敢带兵去拦小姐你!那些士兵也都太大胆了!看来杜队长也是代督军安排好去拦住你的,代督军这一次当真费了不少心思!” “他既然认定我是对要做对孟家军不利,拦住我也没有什么不妥,况且他也不是真要对我动手,只是想拦住我。而那些士兵也都是奉命行事,更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恐怕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拦住我一样。”连城顿了一顿,又道:“就像你,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拦住代督军,不是也一样行动了吗?” “大小姐平叛汤彦的叛乱,是拿着自己的命在拼,还能做什么不利于孟家军的事!要是小姐对孟家军有什么异心,就凭小姐的聪明和本事,又何必因为这件事被四处被误会!”张新娃气呼呼地说罢,想了想,又道:“大小姐,你本来跟我们说,可能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代督军,让我们耐心等着。杜队长又去跟你说案子的事,你怎么就察觉了呢?” “绍廷的安排本是不错,可是他跟杜叔叔,根本就不是会编故事的人。在医院引出那个女子的当天,绍廷应该根本就没有时间安排杜叔叔去另一条街道上阻拦,而那天绍廷终于无功而返,我也多少有些奇怪,他亲自出动,怎会没有一点其他收获。杜叔叔刚才跟我说,他那天跟了一会儿,看到了接应那女子的车子,记住了若干特点……” “杜队长说这点很正常啊!”张新娃道。 连城道““这点倒是没有什么,可是我忽然却想到,杜叔叔若能留意到,绍廷自然也能留意到,虽然没有办法跟上那辆车子,但以绍廷的眼力,记住一些有特点的地方,回来后再派人搜索,才是顺理成章。” “也就是说,杜队长这两天的确是在到处搜索那辆车了。只不过,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而是代督军派他去的!” “是。不过找到的时间,肯定不是今天,军中人手众多,或许昨天便找到了,但也有可能,是根本就没有发现那辆车,杜叔叔的话,只是今天拖住我的一个托词罢了。”连城道。 “带了大小姐去,让大小姐等在那里,之后再说是认错了!”张新娃道:“这办法倒也使得,只是却瞒不过大小姐,否则我虽然发现了代督军的车,急急赶到督军府却找不到大小姐,便是赶到小公馆也找不到,那可就糟糕了。” 两人一路谈论,车子却是飞快地开着,丝毫没有松懈。 张新娃偶然扭头,看到连城微笑之下略带担忧的样子,便道:“大小姐,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司机轮流开车,他们休息,我们不休息,好歹也要赶上他们!” 另一个卫兵胡成坐在副驾驶的地方,也是汤彦叛乱后留下的旧部,跟张新娃是铁的交情,跟着张新娃一起,投了连城。胡成不是个多言之人,一路上只是听着连城他们说话,自己并不插嘴,听张新娃这样说,胡成也忍不住热血沸腾道:“对,就算是追到上海,也要追上他们!” 张新娃忍不住斥道:“别胡说,什么追到上海!” 连城微微一笑。 “可是大小姐,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你已经料到代督军会走哪一条路,为何……”张新娃困惑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为何我只是让你们确认绍廷是从哪里离开,并没有让你们当时便拦下他,对不对?”连城问道。 “是啊,我们当时多派些人,要拦住一辆车,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们想怎么拦?带一队人手,组成人墙拦,还是暗中埋伏下路障去拦?”连城忍不住摇头微笑:“就算迫得代督军下了车,你们又能怎么办?劝又劝不动,难道你们还能拿枪指着他让他回来吗?” 张新娃愕然片刻,也跟着摇了摇头:“那么大小姐准备怎么办?” 连城忽然默然下来,张新娃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担心自己是不是多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连城方才神色肃然缓缓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说罢,抬头看见车镜中张新娃跟胡成愕然成一片的表情,忙笑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吧,拖得一刻是一刻。” 这个解释,显然也不能让张胡两人相信,连城想到了路线、看破了杜百泉的用意,又片刻不缓地带着两个人去追,到头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眼看日影中天,渐渐地变成了日影偏西,已经到了下午。 车速丝毫不缓,张新娃如临大敌,全神贯注,连城也不再说话,又行了许久,连城忽然叫道:“停车!” 张新娃吓了一跳,因为听到连城的话而下意识地立刻踩了刹车,虽然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但三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往前一晃。 “大小姐,怎么了?”张新娃已经被他自己吓出了汗。 “大小姐,不会是追错了路了吧?”胡成也开了口。 张新娃斥道:“别胡说,怎么会!” 话音刚落,却便从车镜中看到连城略带沮丧的神情。 “看来绍廷这一次,是真的动了心思。”连城道。 “怎么了?”张新娃还是不懂。 连城道:“你看这一带,昨天应是落过点小雨,可是一路上只有泥泞,却没有一点车子行过的痕迹……” “那……那……”张新娃皱眉道:“可是走这么远,没有看到其他的岔路啊!” “咱们走的,就是一条岔路。”连城道:“是咱们一开始,就被绍廷引上了这条路。张大哥,你们看到绍廷走上了这条路之后,便回到督军府去接应我了,对吗?” 张新娃也想明白了:“大小姐,难道代督军看到我们走了之后,却反而又折转了回去,从东南方向的那条路走了吗?”虽然看到连城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将剩下的半句说完:“那……那怎么可以!” “看来这一次,胡成大哥的话是要应验了。”连城道。 张新娃攒足了力气苦追了半天没有结果,忍不住有些气恼,对胡成道:“你真是乌鸦嘴,早让你不要胡说,谁知你说了走错路,就真的走错了路,说了要追到上海,便真的便要追到上海了!我看,你应该叫胡说才对!” “……” “大小姐,咱们怎么办?从这里掉头还是……” “径直从这里走,先到下一个城市!” “大小姐,咱们这是要……” “是。” 第145章 西蒙会馆 绮丽的音乐从街道两边不住地飘出,闪烁的灯光变幻出霓虹的颜色,有人说不夜城的夜晚明媚如同白昼,实则夜晚还是夜晚,夜色还是夜色,夜晚也绝不是明媚,而是妩媚。正是因为她没有白天的明亮,没有白天的温度,所以才更多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暧昧。 优雅的管弦音乐传出来的地方,是一座意大利风格的建筑。欧洲中世纪时代的气息,伴随着柱式称重系统的建筑风格扑面而来。半圆式的拱形房顶,房间的正中真是半球形的穹窿。 建筑的大门大开,一条鲜红的地毯直铺到大门口,但第二道门却是紧闭,因为第二道大门是琉璃所制,所以可以看见里面五彩斑斓的光芒,却看不到音乐的声音究竟是从何处传来。 但站在门外的人,单单是凭着琉璃门映出的璀璨光泽,以及这似乎无处不在的乐声,便忍不住想要踏上面前的这条指引着流光溢彩、轻歌曼舞的红色道路。 建筑独特的结构,使得声音在里面的回旋回响,更具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 门外站着的侍卫穿着暗红色的制服,衣服四周则镶着黄色的边,颇有几分异域的风情。而侍卫虽然带着帽子,却仍可看到露出的头发有着自然的蜷曲,而他们偏黑的肤色,和高鼻深目的模样,更是一看而知并非中国人。而在一名红衣侍者身后,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先生,您好。”侍卫的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但毕竟不是母语,语调毕竟有些异样。 男子插在兜里的双手伸出了一只,轻轻一扶西装的衣领,却并不说话,举步便往大门里进。 两个侍卫却不约而同地伸手,拦住了男子的去路:“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男子还未答话,跟着他的两个随从便有一个忍不住道:“怎么,到你们这里来看看歌舞,还必须报上姓名吗?” “今天来的客人,都必须是有名字的。”侍者躬身说道。 男子轻轻颔首:“我姓许。” 两名侍者相视片刻,似乎想不到哪个客人是姓许的,那个穿西装的中国男子忽然道:“请问您是许修齐许少爷吗?” “许修齐?”男子的语气中带着微微的疑惑:“他也会来吗?” 这一句话,便是相当于承认自己并非是许修齐了。 “那您……”侍者脸上露出了拒绝的神色。 “请问先生您跟许家是什么关系?”迎客的中年西装男子讨好地笑着。 “我是许家的大少爷,但不是你所说的许家。”年轻的男子轻轻一笑,半张脸掩映在帽檐的阴影中,侍者只能看到他勾起的嘴角,薄薄的唇轻抿,明明是笑容,却带着一丝深邃的意味。 “你把这个……”年轻的男子忽然又开口,另一只在口袋里的手,似乎要拿出什么来。 “既然不是许修齐许少爷家的客人,那便请您暂且回去吧。”侍者的态度似乎已经没有那么恭谨了,也没在意年轻男子将要说什么话,便急急逐客了。 年轻男子本来一直都甚是和悦,话也不多,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也都约束着自己没有多话,但见到侍者这样的态度,却都有些生气。 一个随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天是许家的人请客吗?是许家在这里包场吗?你们这西蒙会馆,只接待许修齐一个客人吗?” 年轻男子听了随从的话,也不由得一笑,扬了扬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因为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点点地接近。等着脚步声到了自己的身边,年轻男子优雅从容地一侧身,让开了一些。 身后走来的也是一个青年男子,身材高了些,一身白色的西装,将他的身形勾勒得修长挺拔。 经过年轻男子身边的时候,白衣青年男子拿出了一张什么东西,递在侍者面前,侍者一看,立时躬身道:“欢迎光临,您请进。” 白衣男子并不进去,只是转身看着那年轻男子,扬眉一笑:“你认识许修齐吗?” 随从警惕道:“你说哪位?” 年轻男子侧首看了一眼随从,止住了他的话,对白衣男子道:“先生也是许家的朋友吗?我只是久仰许修齐许先生的大名,不过可没有这个幸运结识。” “大名?”白衣男子笑得满是玩味:“是怎样的大名?” 年轻男子道:“既然是许家的朋友,认识许先生的人,又怎会不知是我久仰许先生的是怎样的大名呢?其实像我这样只闻其名不识其人的人,一定是有很多的,又何必我再亲口说一次呢?” 白衣男子又是一笑,转身走了进去。 “少爷,他是什么路道?”随从低声问道。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从衣兜中掏出了一样的一张小小的卡片。 两个侍者的态度立时变得十分恭谨,忙忙将三个人迎了进去。而站在侍者一边的中年男子却有些迷惑,似乎想不起来这年轻男子到底是谁。 “少爷,看来这个片子当真有用。”随从低声道。 年轻男子忙回头瞪了一眼,把他的话都拦了回去。 第二道大门并没有打开,门边却站着红衣侍者,将三人引着走到了一边,四部电梯并列在一起,上上下下,十分忙碌。刚好便有电梯从楼上下了来,想必便是方才送那位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上去的。 下了电梯,二层的大门却是敞开。 明亮变幻的光芒毫不掩饰地从门口溢出,华丽的音乐也不同于一路上的歌厅舞厅中所传出来的浓艳的风格。 随着迎客的侍者走到门口,巨大的水晶灯从房间正中垂下,房顶四周看不见的地方,还透出着一束束五颜六色的光芒,灯光流动变幻,一束束彩光从水晶灯的光芒中穿过,射出,再离去,如此反复,整个房间都是溢彩流光。 看上去似乎是寻常的舞会酒会,但华丽而并不流于艳俗的音乐,巨大而精致到令人迷幻的舞场,都在彰显着眼前的舞会非同寻常的气质。 年轻男子的目光从场中的人们脸上扫过,不管是来往穿梭的跳舞的男女,还是坐在一边似乎漠不关心的人,或者是那些站在一旁举着酒杯,大声寒暄或者是低声私语的人,却都没有例外地落在了他的眼中。 有面容精致、身材高挑的女子已经注意到门口来了新客,便有几个人笑着款步走来。 一个随从忙道:“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年轻男子侧首低声斥道:“说话小心点,怎么一下子就忘了!” 随从摘掉了自己的帽子,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不会是漏了馅儿了吧!” 原来这个随从,是张新娃。另一个一直一言不发,是胡成。 年轻男子回过头来,虽然帽檐遮住了一些面容,但尖尖的下颏,却分明是连城。 “你们两个,都站好了,跳舞……跳舞会跳就跳,不会跳就罢了!”连城沉声道:“喝喝酒聊聊天,注意看着周围的人,别忘了是来干什么的。” “穿着这身衣服,就浑身不得劲儿!”张新娃道。 “那也得忍着!”连城沉声道:“不要多跟别人说话,言多必失!” 叮嘱完了两个人,连城回过头来,几个女子已经走近,看到连城的身形修长,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都是贵公子模样,走来的时候眼波如丝,更增加了几分媚色,而柔软的腰肢随着步子缓缓摆动,说不尽的风情万种,这时她们走得近了,连城看清楚她们的眉目较深,鼻梁挺拔,眸色却是极淡,却原来是白俄的舞女。 “先生,你们需要舞伴吗?”生疏的中国话,语音虽然十分不正,但在她们口中,却多了许多柔媚。 连城嘴角轻轻勾起,伸手正了正西装上镶的那一粒黑曜石的衣扣:“抱歉,我约了人,还有事要谈。” 两个舞女分别去搭住了张新娃和胡成的肩头,另外两个女子却有些不舍得就此放弃连城这位“贵公子”,一边一个,轻轻伸手勾住了她的手臂,玲珑的曲线若有意若无意地、若即若离地贴上了连城。 连城不是没有见过艳丽的歌女舞女,也不是没有见过歌厅舞厅里,这些妙曼的身姿、玲珑的曲线、娇柔的声音时时缭绕在那些男人们的周围,她也是知道的。以为舞会酒会上时时见到,虽然不喜欢,但因为本身便并不关注这些,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让连城十分地不自在。 “先生,我们有幸陪您先跳一支舞吗?”两个舞女娇声说道。 第146章 许大少爷许修齐 “我是真的有约。”连城沉声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臂插进了衣兜,避开了两人勾着她的手。 “那先生是否需要我们给您倒酒?”女子眼波流转,再一次试图用手去勾连城的手臂。或许是见惯了那些目光遇到自己就不会移开的男人,见到这样一个心不在焉的人,舞女反而有些迫切的意思。 连城整个身子微微一侧,正欲避开,但随即眼波一转,任由一个女子勾住了自己的手臂:“好,你跟着我。” “这位先生,请问你贵姓?”连城刚由舞女挽着走到了舞场的一侧,端起一杯酒,便有人端着酒向她走来,笑吟吟地招呼。 “我姓许。”连城道。她早知道,舞会之上,也并非是人人相识,来自东西南北的人都有,相互之间闻名而未见过面的居多,所以有不认识的人,有人打听她的名姓,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更是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许少爷!许少爷,你这是刚从北京过来吗?敢问,您是许家第几位公子?” “我是许家的老大,可我不是从北京来的。”连城不动声色地微笑。 “原来当真是许大公子!一向久仰大名,失敬失敬。果然是人中龙凤,好生英俊的人物!今日有幸一瞻公子的风采,实在可喜。大公子这一向不在京中,不知是在哪里呢?令尊令堂可好?昔年我跟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令尊识见明达,学生十分钦服。却不知这一次,能否再见一面?”男子说得活灵活现,实则是在绕着弯问许家来了什么人。 白俄舞女见这人对自己身边的这位“许大少爷”这样趋奉,虽然不太听得懂对方文绉绉地说些什么,但单是察言观色,也知道这位许大公子身份大是不凡。虽然许公子似乎对她并不感兴趣,但她要征服这位许公子的心思,却是越发明显了,脸上的笑意更甚,柔软的身子也时时碰上许公子的手臂。 连城一面努力不动声色地躲着,一面也想离开这个人的面前不要让误会被加深,但看着眼前精明的目光,连城眼波微转,想到自己这次前来的目的,索性伸手揽住了那舞女的腰肢。 舞女一刹那间甚是惊讶,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但同时脸上也浮上了得意的笑,看来就算是这个看起来似乎很是正经的许公子,也架不住她的一番直白的暗示,不由得将身子贴得更近了连城几分。 对面的男子将这两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更加深信许大少爷的风流名声不假,却不敢将心里的想法露在脸上,只得苦苦忍住。 “先生贵姓大名啊?您又是从哪里来的?”连城轻轻扬了扬下巴,上唇贴着的淡淡的髭须,在灯影下一晃。 “敝姓吴,从安徽而来。贱名有辱清听……” “原来是吴天彪吴先生,听说您一向为段先生四处奔走,是个十分有才学的人,也是段先生的左右手。却不知段先生此刻人在何处呢?”连城说着微微一笑:“段先生一向最是忧心国事民生,这一次听到和谈的事情,必定是星夜不停地赶来了吧?” 吴天彪凑近了一些:“诚如少爷您所称赞,段先生一向忧心国事民生,对如今四分五裂的局势时分秒痛心,所以对于这和谈一事……”说着忽然放低了声音:“不知令尊大人是怎么看待和谈之事的?可有兴跟段先生一谈?” “家父有没有兴致跟段先生一谈,要看家父的意思,我不能代替他做主,别的人,就更加不能了。”连城还未开口,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连城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回过头去,果然是那一身白色西装的男子。左手右手的臂弯各有一个艳色女子挽着,就站在两人身边不远的地方。 这一边摆着长长的台子,摆着各色酒品,有的人端着酒到了一边的座椅上谈话,还有的人便就近站在这台子旁边,觥筹交错,寒暄应酬,其实更多的还是为了谈论一些只有彼此感兴趣的话题。 酒台旁边原本就有站着的侍者,也有守在那里,借着为客人斟酒的机会跟客人答话的女郎,自然也有站在这里谈话的人。 这个白色西装的男子出现在旁边,连城跟吴天彪两个人倒并不惊奇,他们所惊奇的,是他说的话。 家父? 莫非…… 这才是真正的许大少爷许修齐? 连城压了压帽檐,略略侧身。 “这位先生,你说……你说什么?”吴天彪有些吃惊。 许修齐却不理会吴天彪,却看着连城道:“你敢这么胡闹,胆子倒是不小!” 吴天彪惊讶地看看许修齐:“是了,你才是许大少爷。”继而又转向连城,眉目间微微带着些恼意,道:“那你是……你是哪个许少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冬。”连城道。 “许冬?你怎么一开始不说?你要是一开始就说了,我怎会把你错认成许大少爷!”吴天彪这些话,显然是说给许修齐听的,目的是要在他面前释清误会。 连城自然明白吴天彪的用意,但想到了皖系和许家的立场,却有意搅合,笑道:“吴先生只问了我的尊姓,可没有问我的大名啊。我只说了自己姓许,吴先生便说我是许大少爷了,还说久仰我的大名呢。我也说了自己不是从北京来的,但我的确是家中的老大,我可没有骗您啊。” 吴天彪当然着恼,不过连城说的都是实情,况且他也知道,今天能进到这舞场中的,就连这些舞女,都是精挑细选的,而寻常客人,更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场。只得耐着性子道:“那你是谁?” “我是……” 许修齐打断了连城的话:“他是我的同族远房堂弟。” 吴天彪一脸愕然,但随即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今天会有两个许大少爷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许修齐不理会吴天彪的话,只是打量着连城。 吴天彪虽然不想错过这个跟许修齐打探消息的机会,但也看出许修齐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何况他此刻气势汹汹似乎是要收拾这个堂弟,吴天彪只好识趣地离开。 许修齐向着左右两个美女使了个眼色,又对着连城身边的女子扬了扬下巴,那两个美女居然向许修齐一笑,拉着连城身边的女子一起走了,三人低声交流了两句话,一齐咯咯娇笑,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对着许修齐跟连城连抛媚眼。 连城只好当做不见,许修齐却是十分陶醉这样的眼神,对着她们轻轻打了个手势,竟又惹得三人不住娇笑。 许修齐目送三个女子离开,方才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连城。 连城因为刚刚跟吴天彪的一番对话,站在许修齐面前已然十分不自在,见到许修齐这样的目光,更是窘迫。等她忽然察觉到许修齐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胸口,忙后退了半步,横臂挡在胸前,警惕道:“你干什么?” 这样的动作跟这样的话刚一出口,连城便已经意识到不好,缓缓放下了手臂,又站得直挺了起来。 “不用装了,早看出来了。”许修齐懒懒地道。 “哦。”连城轻轻应了一声。 许修齐本以为连城会有些吃惊,然后不打自招地问一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者嘴硬地说“你看出来什么可”,谁知她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应了一声,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样子。 这下轮到许修齐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我?” “我不知道要问你什么。” “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啊?”许修齐忽然伸手,捏住了连城的下颏,让她帽檐下半掩的容颜映到光线,细细看了两眼道:“我会告诉你的。” “许大少爷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博得眼下的名声的吗?”连城将头微微一错,便脱开了许修齐的手。 许修齐略带吃惊之色,随即笑道:“看来果真是有两下子,怪不得有几分让人莫辨雄雌的英气,怪不得有胆子这样进来。”说着凑近了几分:“不过,虽然你衣着装扮都十分肖似,举止步伐,也算英挺,却有一个动作,是你致命的缺点。” 许修齐看见连城脸色微微一变,笑道:“你放心,只要我告诉你,你改一改就是了。我相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看出来。并且,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揭穿你。” “我既然敢遮掩进来,就不怕有人看穿。许大少爷,你若是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这就告辞了。”连城一来不想在许修齐面前多耽,二来也的确还想着多探查一些消息。 第147章 还会再见的 “你这个性格,可真够不温顺的,是我最不喜欢的那一种。”许修齐笑道:“不过,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告诉你也不妨。” 许修齐满脸都是暧昧的笑:让他好看的眉眼处处都是风流:“那些漂亮的舞女对你频频示意,你没有反应,一点都不奇怪,无欲则刚的男人还是有的,不喜欢女色的人也是有的,可是你既然伸手去搂那女子的腰肢,显得好像有意,那么你的动作,就实在太生硬太不真实了。那么柔软的腰肢,就算是当真无欲则刚,搂上了就搂上了,没有男人当真会那么生硬的。” 连城眼波微转,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但不悦之色,却是十分显然:“你自己也说,有人并不喜欢这些,既然非心中之所愿,那么动作僵硬一些又有何妨?” “你在恼些什么?想到了一个男人是不是?”许修齐笑道:“你喜欢的吧?” 连城虽然不不说话,但许修齐看到她半张脸上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笑道:“看你的样子,我便知道我猜得没错。是这个你喜欢的男人搂过别人,对不对?” 许修齐事不关已,笑得十分欢喜。好在他的眉眼算得十分英俊,虽然是这样促狭的笑,倒并不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你只管接着回答你的话,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连城越发气恼。 许修齐又是一笑,方才低声说道:“有时候,男人的身体跟心,是可以分开的。那么是不是心中所愿,就没有关系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许修齐的神色竟有几分认真。 许修齐说着看了看连城的脸色,一改方才认真的态度,又是满脸的笑意:“你不懂,那再正常不过了。你如果连这些都明白,那你就太可怜了。” 关于男人的学问,连城实在有限的很,许修齐所说的话她果然不懂,加之对这个人本不认识,对他的话也并不全信,便也不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又道:“不管怎样,还要多谢你方才没有立刻说穿。” “我没有立刻说穿,是因为没有必要。你虽然没有冒充我,但你算是将错就错,打算用我的名字,从那个姓吴的人口中,探听点儿什么吧?”许修齐笑道,“虽然那个姓吴的没有直接表态,但你想知道的,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连城也是一笑:“他说的,他即便不说我也知道。我想听的,其实是他问我的话。” “我父亲的态度?”许修齐笑道。 连城一笑:“许老先生是支持和谈的,我比较关心的是,他人在何处,不知是否可得一见。” 许修齐朗声一笑:“你比那姓吴的还要直接,都是想要打听我父亲的所在,你却连对我恭维寒暄一番都懒得。” “恭维?恭维什么?久仰你的大名吗?”连城忍不住笑道,“对你的大名,我的确是久仰了。‘三大贵公子’之一的许修齐,我又怎会不知道。”说罢,便转身走开。 “如今是四大公子,从去年起便是这么称呼了,可不要搞错了!”许修齐忙又叫道。 许修齐的父亲是北方内阁政府里的要人,支持和谈是自然的。因为只有南北实现了和谈成功,全国才能实现统一,北方的内阁政府才能真正掌握实权。否则各方军阀各自拥兵自重,渐渐地分了许多派系,内阁便有些名存实亡的味道。 吴天彪是皖系的代表人物,皖系如今的态度居然也是支持和谈,虽然吴天彪没有明言,但连城察言观色,在加上近来一直关注各方的动向,便也已经察觉了几分。 连城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眼见吴天彪仍在酒台附近流连,主动与人搭讪,可见皖系一派对这次的和谈十分重视,对到场的各方势力,都极尽所能地探知他们的看法,看来他们所图的,不仅仅是和谈这么简单。 “大少爷,怎样了?”张新娃早在一边枯坐已久,见连城过来,忙赶上前问道。 “内阁的许家,还有皖系一派,都是支持的。”连城道。 张新娃皱眉道:“皖系……皖系与北方、与东南都隔得挺远,中间斜斜隔着中部几省,自重一方,这些年也算安稳,他们段老板又是一向野心勃勃,始终觊觎着我中部的势力……” “大少爷,你们在说什么?”胡成本在舞池中跳着舞,一曲完毕,忙走了过来。 张新娃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行啊,居然还有这一手!” 胡成笑道:“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其实我早就想过来,可是一支舞没有跳完,直接过来,倒有些引人注目了。” 张新娃白了他一眼:“是你怕引人注意,还是手里牵着个洋妞儿不舍得松开?” “胡说八道!”胡成恼道。 “你也知道你喜欢胡说八道啊!哈哈……”张新娃笑道。 “老张,你……” 连城一笑:“张大哥,胡大哥不爱说话,可争辩不过你。不过他说话可是很容易应验的,他万一气恼了,随便说你一句什么应验了,你岂不吃亏?你还是接着说你的话吧。” 张新娃哈哈一笑,道:“皖系的段老板,始终觊觎着我中部的势力。尤其是跟他们直接接壤的季起祥的两省,恨不得在眼前嘴边的这块肥肉上狠狠咬上一口才是。怎么这一次,他们倒支持和谈了?若是他们是真心愿意统一,可绝对没有这个道理!” “皖系的确是同意和谈的,方才我身边一个舞女在跟一个人说话,听起来,便是说得和谈的事情,那个人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口音正是安徽的口音,而且他跟那舞女吹嘘,说自己如何受老板的器重,为了促成此事,多方奔走……”胡成一向话少,即便跟张新娃吵嘴,也是没有什么话好说,但说起正事,却是条理清晰。 张新娃又是吃惊又是佩服:“老胡,难怪以前跟着汤彦,他也是更加倚重于你,甚至还带着你出门,教你跳舞。我总想着你这样一个没嘴葫芦儿,除了能保守秘密,还有什么好处,原来你这么能干!一边假装跟妞儿跳舞,一边还能偷听点机密!” 连城抿嘴笑道:“张大哥,你这明明是夸人,听起来可不让人觉得受用,好在胡大哥跟你认识多年,不会见怪于你了。胡大哥,你说的是哪个舞女,指给我看看。” “舞女?”胡成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胡成说的是那个皖系的人,对着舞池看了一眼,低声道:“就是那个红色裙子的。” “红色裙子?红色裙子有好几个……”张新娃看着舞池道。 连城却几乎是在胡成说完话的同一时刻,对着舞池看了一眼:“我知道是哪个了。” 舞池中穿着红裙的舞女便有好几个,个个都是姿态妙曼妖娆。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但连城的目光锁定的那一个,却又仿佛是这开满了各色花朵的花园中,最孤傲的那一朵。 她身上的气质虽然也十分迷人,却并不是一味的娇媚,而是带着几分清冷,同样柔软又婀娜的身段,妖娆的身姿,却因为那一抹清冷,而变得平添了几分美感。 虽然都是红衣舞女,都是红衣的美貌舞女,但这样的气质,却是在不易察觉间让她变得独一无二。 胡成看了连城一眼,点了点头。张新娃看了看两人,目光却是疑惑。 “你说皖系不会这么轻易同意和谈,天下当然没有这个道理。”连城道:“季起祥的两省自然是一块肥肉,那么再加上孟家的三省,这中部五省,可不止是一块肥肉那么简单了。他们段老板啊,的确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所处的位置虽然略偏,但却从来没有挡住他的视界。我想他的眼光,早就越过了中部五省……” “大小姐,你是说……”张新娃失声道。 连城忙摇手让他小声,看了看没有人在意,松了口气道:“这么一说,你便明白了吧。人们煽动着什么南北和谈,南北和谈,段老板跟吴天彪他们虽然在中间偏西南的地方,却如此热心,自然不是毫无理由的。” “皖系的野心,可当真是不小啊!”张新娃又惊又叹,“难道他们这些野心,北方内阁便看不出来不成?可北方内阁,也是支持和谈的啊!” “各有机心。”胡成道。 “正是如此。”连城道:“若非为此,若非人人均是抱着利己的心思,若是人人都像是口中所言希望国家统一一致,那么有何必需要发起什么和谈,这个国家,早就结束了四处割据的零散局面了。” “可是这个道理,皖系的野心,大少爷你怎么不跟代督军说呢?”张新娃问道。 “道理,我已经跟他讲了,他也未必是不明白,但他有他的理念,有他的想法,所以他即便是明白了我的道理,却不会放弃他的道理。”连城淡淡地道。 “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代督军还没有找到……即便找到,他还是会坚持己见的,那时候可怎么办?”张新娃急道。 “就是因为找他不到,我才断定他其实是知道我的道理的。所以他在郾城的时候,始终不发表任何意见,却坚决的来了这里;到了上海,却又躲了起来,不在这样的场合露面,说明他也是不愿混进各方势力的争夺中,那么各人的心思,他未必没有看出来。”连城道。 “是啊,代督军应该是知道的,可是大少爷,你还是没说怎么找代督军,找到他该怎么办啊。能拖一刻是一刻吗?”张新娃道:“只要拖到了会议结束之后,和谈失败了,那么代督军自然就知道和谈不是个办法了,对吗?” “那代督军岂不会以为,是因为他没有参与,所以和谈才会失败的吗?”不等连城开口,胡成便已经说道。 张新娃本以为想到了妙计,听了胡成的话,却又立时垂头丧气。 “张大哥,你却咱们落脚的主人那里,探听一下城中这样聚会的场所还有哪里,我想不同的派系,肯定会有私下的聚会。胡大哥,你留在这里,继续跳舞。”连城道。 “大少爷是想查查那个舞女?”胡成问道。 连城微笑点一点头:“是。” “大少爷,那你呢?”张新娃问道。 “我到城里,去探一探绍廷的落脚地。这上海城,我们以前来过的。”连城道。 “大少爷有把握找到吗?” “没把握……”连城说得十分直接:“如果找不到,横竖和谈的大会,还会再见的。” 张新娃跟胡成面面相觑,没有想到连大小姐也这么没有把握。和谈的事情迫在眉睫,各方势力已经在上海汇聚,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已经被各种叵测居心的手展开,大小姐虽然没有表露身份,却已经在这张网络之中了。事已至此,想要抽身离去自然是可以的,但大小姐固然不会离去,而这张大网之中,还有一个绍廷少爷,身为孟家军中之人,张胡二人也不会这样轻易离开的。 连城跟张新娃一起走出了西蒙会馆,袅袅的音乐仍在身后,却似乎已经不及他们刚到的时候那般优美了。 上海的车行十分发达,可以将汽车从车行叫到家门口,也有车行的车子候在一些繁华的地方供人借用,尤其是西蒙会馆这样大型豪华场所,门口的车子自然是不少的。从郾城开来的车子,他们将其留在落脚的地方,张新娃出了门,便找到了一辆车行的车子离去。 连城正要离开,忽然身后一个声音笑道:“这么早就要走了?” 第148章 她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连城的脚步停顿下来,等到许修齐走到她旁边,方才回头道:“那许少爷你呢?不在里面多耽一会儿吗?听说你可是经常在这种场合流连的。” “这些舞女都太差了,实在让人厌烦。”连城的话虽然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但毕竟这种风流名声不好提起,但许修齐丝毫没有介意,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着连城的话。 连城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虽然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也并不内行,但也忍不住有些好奇:“这些舞女还不好吗?她们的颜色资质,可都是上上之选了。更何况……”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个更加不凡的。 “你当真这么想?”许修齐诧异地打量了连城两眼,摇头道:“这位小姐,看来你不仅不懂男人,也不懂女人。难怪你女扮男装,倒有一股雌雄莫辩的气质。” 许修齐说着一笑:“这些舞女,美貌是有了,身段也都不错,可是一个个都像木头似的,一个雕塑一样的美人,我可没有兴趣。” 连城有事要打听,也不想跟这个初次见面的大少爷多说这些无聊的话,便告辞想要离开。 “不介意的话,我送你?”许修齐看连城是要去叫车行的车,笑着说道,“你想要看看什么是真正算得好的舞女,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反正这个时候,在这个城市里,还算得早。” 连城心中警惕,脸上却仍是淡淡的笑意,只是伸手压低了帽檐:“许少爷,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有事情。” “你一个小姐,到底来到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找一个人。” 许修齐淡淡一笑:“看来你真是为正事而来的。也罢,你连姓名都是假的,落脚的地方自然也不愿被人知道了。” 连城被他说中,略有些不好意思。 “有事情的话,去这个地方找我。”许修齐从口袋中拿出纸笔,写了地址电话给连城。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许大公子,竟是个十分热心的人。”连城笑着接过。 “难道你听到我的大名的时候,不知道我对漂亮的女士,一向都很热心吗?”许修齐一笑,眼带桃花。 ~~ 上海有两处地方,当年孟仲达曾带着连城和绍廷来过,算是两处比较隐秘的落脚地。连城一一查访,都没有发现绍廷来过的迹象。看来绍廷这一次,当真是十分谨慎。 连城本也没有指望能在上海这么轻易地找到绍廷,但当真找不到,却也忍不住失望。 看来相见,当真便是在和谈的会场上了。 报馆的门口,倒是还亮着灯火。 也是,如今各方势力齐聚于此,风云际会,想必每家报馆都在马不停蹄地极力搜索着各种消息,然后连夜不停地印出来,明日好博得一个热门。 连城将一封薄薄的信笺交给一个卖烟的孩子,顺手买了他的两盒烟。 “是谁让你送的信?” “一个先生。” “先生?他人呢?” 报馆里传来了急切的语声和脚步。 连城压了压帽檐,转身坐上车子走了。 书信,是她在刚到上海的落脚之处时,便准备下的。原本就是打算在到了上海之后,便发给报社的。 其实找到或者找不到绍廷,都是一样的,即便找到,连城也没有想过,能在这个时候劝服他。 但这个时候,也有还能做的。 比如,公布一条消息,中部三省督军孟仲达之女,代督军孟绍廷之姊孟连城,已秘密抵达上海,或将参与和谈之会。 仅仅是这样一个消息,便已经足够了。 连城想起今晚出发到西蒙会馆之前,自己写下书信的时候跟张新娃的一番谈话。 “大小姐,你是要用这个消息,引出代督军吗?”张新娃问道。 连城道:“代督军不会被引出来。我这个消息,也不是给代督军一个人看的。” “大小姐是当真要参与和谈之会吗?” “那就要看这篇报道发出去后,所引起的反响如何了。”连城道。 “反响……”张新娃似乎有些迟疑。 “我自然知道,一个代督军之姊的身份,其实并没有什么分量。”连城将信笺装进了一个信封之中:“但是我如果说可能要参加和谈大会,那么自然看见报道的人,也会跟着有一样的疑问,是否单凭代督军之姊的身份便可以参加和谈呢?孟连城手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底牌呢?那么一年之前,那些喧嚣甚上的传闻,便会被有心之人重新想起。” “大小姐是说,老督军去世的时候……” “是。” “那传闻……是否属实?” “有人希望它真,有人希望它假。其实真假与否,只是看绍廷是否承认罢了。”连城道:“不过如今到了这样的关头,不管真假,这个消息都是有用的。” 汽车在这个不夜城中不疾不缓地行驶。车窗之外,是红绿闪烁,比之郾城,这个城市消遣的地方,的确更多,也更加豪华。只是连城无心细看沿途的繁华,这灯红酒绿、丝竹聒耳之下掩盖的东西,才更加复杂。 “先生……先生……”司机的呼叫将连城从出神中叫醒。 “怎么?”连城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过了最繁华的路段,即便是不夜城,也总是有要安稳度过夜晚的人。 “车子快没有油了,我还得返回车行才行。距离先生所说的地方已经没有多远,先生能自己走过去,好伐?”司机软语商量,甚是客气。 连城点了点头,却发现眼前的道路并不认识,似乎不是自己落脚的地方。 司机似乎明白连城的疑虑,忙道:“先生说的地方,是在前面横着的那条街道上,先生走到前面,向左转个弯,便是你要去的街,往前再走一些,便是了。” 连城下了车,依照司机的指点前行。 这一带虽不繁华,没有多少来往的行人,但毕竟是宽敞的街道,两边间或还有着路灯,连城素来胆大,虽然是独行,也并不害怕。 只是走了不远,连城的神色忽然一变。 身后方才有车子减速缓行的声音,接着那车子似乎是掉头走掉了,但车子上走下来的人,却是一直跟着在她的身后。 连城的手不由得紧攥起来。 若是寻常的地痞小贼,她自也不惧,但是这些人显然是尾随了一段距离,看来是有备而来。 连城又走了几步,听这些人的脚步步步紧追,索性骤然转过身来。 就在这一瞬之间,有尾随的人躲在了路边的树后或者房舍旁边,却有人来不及躲避,却也在一刹那之间忘了继续前行,而是怔在了大路当中。 连城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又行。 岂知那些人虽然知道连城已经发觉,仍是紧追不放。 连城不由得怒从心起:“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到底要干什么?” 那些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涌而上。 连城跟他们一交上手,便立刻察觉,这些人虽然并不擅长跟踪,但个个都是硬手。更令连城感到惊讶的是,本来是她走向的方向,也就是此刻她的背后,也冲出来了几个人,也就是说,后来出现的几个人,早在她回去的路上,已经埋伏好了。 是有预谋的!难道,是认识的人? 因为今晚要去西蒙会馆,连城知道哪里检查严格,所以没有带枪。 这样徒手厮打,面对着四面八方的对手,连城便有些不支。 但不管是否是认识她的人,她都不愿意在此刻冒险暴露自己的身份。 连城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一直手捂到了她的口鼻上,而那人的手中,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东西。 连城心念一动,忙闭住了呼吸。那辆似乎已经离开的车子,却已经又到了自己身边。连城就这样被架着,塞进了车子里。 就在这一瞬间,连城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笑脸,如同春风。 脑中有些微的眩晕,连城心中却明白,方才那个人手中,定是藏着迷药。这种手段,跟踪绑架人的时候经常会用,连城并不陌生,所以她立时便反应过来,屏住了呼吸,但就是这样呼吸一滞,动作略缓之际,被人擒住。 “行了吗?”捂着连城口鼻的人问道。 从这些人现身开始,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但就是这句话,让假装昏晕的连城,心中一震。 是她所在的那一省的口音。 虽然不是郾城人的口音,但是那一省却是不错的。虽然这些人似乎已经极力掩饰,但一些尾音是盖不住的。 “足够了。”另一个人低声答道:“幸亏来的人多,又带了蒙药,要不根本制不住。” 果然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连城心中一惊。难怪这些人从开始起便不说话,原来是怕自己听出他们的口音,看来也是指使他们的人交代的。 那么,这些人定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连城不敢大意,任由双手被缚住,此刻既然没有办法逃走,便不要惹得他们疑心。她需要确定这些人的身份和来意,并且,寻找时机逃走。 “怎么办?” “先绑住再说。” “要往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到底要干什么?”说话的人声音有些颤抖。 “那边自有人接应,就算是要下手,也不会让咱们几个下手的。” “上面要抓住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别多管了,上面不喜欢咱们多管闲事,你不知道吗?” “可这毕竟是……” “你知道这是谁就行。上面既然连这个人都敢抓,敢动手,处置掉咱们又有什么难的?”说到这里,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不会……不会吧……” “所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交了人咱们就走,或许还有……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若是她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别胡说!”几个人同声喝止。 虽然这些话说得都十分含混,但从听到那些掩饰不住的口音起,浮现在连城心中的疑团,却是越发清晰。 而那个笑容,再一次在连城的脑中浮现。 那一次,在青未快要想到旧事而变得几乎失控,连城束手无策的时候,她也是想到了这个笑容。 以往遇到危险,璟存曾数次出现,救了连城。 因为连城那些时候都不曾想到,所以有些不期而遇的感觉。 可是这两次,脑中不自觉地想到了璟存,他却没有出现。上一次没有,这一次,也没有。 但就是这样两次动念,连城却十分明确了一件事情,她对璟存,竟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这样的依赖之意。 一向独来独往,一向有着坚定的主张,一向是士颐那许许多多人的主心骨,连城竟不知道,自己也会有依赖一个人的时候。 在青未失控的时候,连城想到璟存,心中是忽然平添了力量,但这一次,连城的心中却止不住惶然。 汽车行得飞快,那些人似乎都在担着极重的心事。 连城不敢睁眼,不敢轻动,害怕被察觉。但心中,却也是重重心绪。 人,是傅大帅派来的。他们带着陕地的口音,他们知道自己是谁,说到上面对自己的态度,显然讳莫如深,而对于他们自己的前途命运,也是一样的担忧。毫无疑问,他们是傅坚派来的人,傅坚派人从郾城追到了上海,绑架了璟存的妻子,傅家的少奶奶,他们不可能不揣摩这其中的用意,不可能不为他们的命运感到担忧。 连城自然也已经想到,幽篁公馆的守卫,那那些从璟存手中借调的士兵,以及司机。 她离开郾城本是十分仓促又十分隐秘的一件事,至于她来到上海,更是事出临时的决定。 除了她贴身的两个亲兵,甚至连琳儿也不知道,连波子也不知道。 可是…… 他们竟然还是追来了,并且,还知道自己的行踪。 动手……不明不白地死…… 傅坚…… 璟存…… 第149章 可是你居然相信了! 想到璟存,连城的心不由得一紧。 不是他,不会的。 就算是幽篁的卫兵知道什么,就算是他派给自己的那些侍卫知道什么,璟存,是绝不会的。 绝不会是他指使的这一切。 他就算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上海,也不会知道傅坚要这样对付自己。 如果璟存知道,一定会设法阻止这一切的。 不,不是如果,璟存必定,已经知道了。 本是刹那间闪现在连城脑中的念头,却在瞬时间变得越发笃定清晰。 璟存一定已经知道了,并且,他一定会来,设法救自己。 再往前,应该便是这些人所说的,更加偏僻的城郊,到哪里,或许便是自己的性命终结的时候了。 来不及再去细细推想傅坚为什么会如此心狠手辣,竟要对自己下此狠手,连城只是霍地睁开眼,声音冷然而笃定:“想要命的,就赶紧停下。”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连城,司机甚至在听到连城说话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才下了刹车,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人立时反应过来,便要将手中的那块浸满了迷药的布往连城的口鼻上捂住。 连城的双手虽不得自由活动,却因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双手同时提起,挡在自己的面前,沉声斥道:“你们在做着怎样的事情,你们自己不知道吗?从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起,你们便该对自己的性命有所疑心了吧?” “可是我们只负责绑架你,后面的事……我们不知道,也不会亲自动手!” “你们动手绑架了我,而不久之后消息传出我死在上海,那么是否是你们亲自动手,还有区别吗?你们终归是知道了傅大帅的秘密。”连城道。 听到“傅大帅”三个字,几个人的神情略略有异,却也没有逃过连城的眼睛。 “你想让我们怎么办?放了你吗?”一个人问道,“照你这么说,就算是放了你,大帅也不会……不会放了我们了。” “如果……你们是根本就没有抓到我呢?”连城道。 “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大帅要抓你……” 连城道:“但只要我不被抓到,不会死在上海,你们便永远不知道大帅是要杀我!要抓住我,或许只是因为一些纷争,只要你们失了手没有抓住过我,便能保下性命!” “保下性命……” 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重复。这样的语气,让连城心中一凛,难道这些人,并没有被丝毫说动吗。 好在,从连城开始说话的时候,车子已经行得缓了下来。 连城时刻在观察着一路上的情况,此刻想要突围,应是没有可能,但她心中还存着一个希冀,璟存,会出现的。 但不管怎样,车子仍旧在向前,眼前的处所,也是越来越荒凉了。 从一开始他们的对话听来,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如果真的有一些被说服的松动,他们不至于还这样径直向前。 但不管怎样,她都要努力一试。 “你们,逃走吧。”连城道。 “就算是我们走了,还有那几个人……” 连城随即恍悟,当时劫持她的时候,大约有十余人,可是这车上,却只有四个。 “余下的人,是回去跟谁复命了吗?”连城问道,“你们是担心,你们已经成功劫持我的事情,终究会被傅大帅知道吗?” 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对连城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声“傅大帅”。 连城愈发担心。分明他们是在担心,可是为何竟然没有被说动的意思呢? “那……你们便说是我在途中逃脱了如何?”连城说着,忽然伸出了已经脱离绳子束缚的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那人手中的一团带着迷药的布,一面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对准了身边的一个人的咽喉。 这些人,并没有被自己的话说动。 连城心中已经渐渐知道不妥。 她一时间也无法猜测究竟这些人是何用意,但前面是越来越危险的境地,她是知道的。没有带枪,但防身的东西,她总会随身带着。趁着这些人说话的时候稍微的分心,从腰间摸到小刀,割破绳子,然后伺机制住身边最近的人。 “大家都逃一条生路,不好吗?”连城指着那个人的咽喉,冷然问道。 车子又是骤然一顿,但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看来上面说得不错,这位五少奶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忽然开口说道。 连城心中一凛,这种满不在乎的口气…… “这话是何意思?”连城问道。 “五少奶奶反应敏捷,身手高强,也很聪明,居然听出来我们是傅家的人,居然被迷药迷倒,还能制住我们的人。不过上面也早说过,我们很可能对付不了少奶奶你……” “所以呢?”连城问道:“上面还给了你们什么锦囊妙计?” “妙计没有的,只是上面说了,真到了不得已要跟少奶奶你拼个鱼死网破,须得让你,走得明白一些,也算是念及跟你的一番情谊了。”坐在前面那人冷笑说道。 “你说什么……”连城心中的念头电闪,却不敢相信。 “少奶奶一直说傅大帅,难道你当真丝毫不怀疑,我们是怎么知道你要来上海的吗?”那人察觉了连城的异样,冷笑道。 “同在郾城,想知道我的行踪,办法总有许多。以傅大帅的能力,绝不难办到。”连城冷冷地说着,声音已经极力平和下来,虽然内心的波澜,还是无法平息。 “方法自然是有很多,但最简单的方法,不是通过幽篁的守卫和派给少奶奶的士兵吗?” 连城的手忍不住轻颤,这些,她何尝不是在一开始便想到了。 但是因为不相信,所以即便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将事情想得更加复杂。 “幽篁的守卫……派给我的士兵……”连城道:“说到底,都是傅大帅的人吗?那一点也不稀奇。” “少奶奶是在避讳什么吗?”那人又冷笑道:“还是少奶奶想套我们的话,想听我们亲口说出来?” “早听说少奶奶跟五少爷两人夫妻情深,看来那个当初时时想要窥探傅家的少奶奶,如今已经被五少爷,彻底收服了!”坐在后座的另一个人没有被连城的匕首指住的人说道。 “所以就算是被绑架,命在旦夕,也不肯相信这是五少爷的安排吗?啧啧,五少爷真是好本事啊!回去可真要向他请教,怎么让孟大小姐这样的女人,也能死心塌地!” “少爷风流倜傥的名声早已经传了不是第一天了,郾城里郾城外,被他收服的女人又不止一个,你想要学,下辈子吧。” “也不用下辈子,这次大功告成回去之后,你求五少爷什么事,他还有不答应的吗?说不定五少爷,会亲自教你呢……到时候你也可以找一个孟大小姐一样的女人试试了!”这个人的声音,充满了猥亵之意。 一闻此言,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甚至,还有被连城用刀指住的那个人。仿佛这是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尤其是当着连城的面说起来,乐趣更是无法可比,所以即便是被连城白刃加颈,也不想放过这个嘲笑侮辱她的机会。 比起这些肮脏下流的嘲笑,连城更在意的,却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主角。 这一切,都是璟存吗? 都是璟存吗? 连城心中一片混乱,手中的力道也没了控制,指在那人颈中的匕首不由得加重,那人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少奶奶,少奶奶……不关我的事啊……”那个人以为连城惊怒之下,是要对他下狠手,忙大声哀求,“这不是我要说……” 而另外一个跟连城同坐在后面的人,却趁机拿住了那带有迷药的手巾,趁着连城失神的瞬间,也趁着连城的双手都在控制着另外一个人,趁机捂住了连城的口鼻,任由连城挣扎,甚至连城手中的匕首扎到了他,也不敢丝毫松懈。 “砰!砰!砰!”接连三声枪响,在这样僻静的地方,听起来甚是刺耳。 而更令车子里面的人惊恐的是,车子忽然剧烈的颤动,汽车后窗的玻璃忽然破碎,而连城左右两边坐着的人,几乎是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分别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 虽然无法看到身后发生了什么情况,但连城还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用刀柄重重地打在司机的脑后,并且一把拉住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个人。 “说,到底怎么回事……”连城沉声喝道。 又是砰地一声枪响,那个人忽然软了下去。 副驾驶旁边的车门被一把拉开,借着外面的光线,连城才发觉那人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上了一把枪。 连城惊魂未定,又是一声枪响,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的司机也中了一枪。 汽车后面的们也被拉开,连城身边的人被一把拉下了车,连城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臂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然后连城便被半扶半抱地拖出了车子。 因为没有料到会踩到那个人的身上,连城的脚下一软,扑在了璟存的怀里。 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两个人都有着慌乱的心跳,跟急促的呼吸。 璟存紧紧抱着连城,许久,方才斥道:“为什么一个人跑这么远?为什么独自在外面行走,连侍卫也不带一个?为什么不随身带着枪?我给你的枪呢?” 虽然是斥责,但语气中的关切,和手臂上那仿佛害怕她一纵即逝的力道,却满满都是温柔之意。 连城深深地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方才被迷药再次捂住了口鼻,虽然已经极力避免,却仍是吸进去了一些。 刚才迭遭变故,使得她勉力维持了片刻,此刻终于得到解救,一口气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璟存将连城抱起,放进了他开来的车子里。 连城的意识渐渐恢复,脑中还留存着被劫持的恐惧、害怕和猜疑。一惊之下,她瞬间变得清醒,一下子坐了起来,脑中的眩晕似乎没有尽去,忙用手捂住了额头。 这一下伸出手臂,软软的丝绸衣袖顺着手臂便滑到了手肘。 柔软的床,锦缎绣被,还有……这一身丝绸的衣衫。 连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环顾四周,房间布置得精雅,却是完全不认识。 房门打开,一个修长的身影将连城的身子遮住。 “这……这是哪里?”连城想起来是璟存救了她来这里,心中安定下来,但再看到自己的这身衣衫,却又满是不安。 “我在上海的住处。”璟存的脸色不是很好,有些阴郁。 这样的脸色,让连城不由得想到了昏晕之前,璟存的那一番斥责。 “你……怎么也来了?” 璟存朝着连城缓缓走近,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没想到吗?” “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连城轻轻地道。 她走了,幽篁的守卫一定会告诉璟存的。 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连城想,或许璟存会在查证一番后,发现绍廷也不在郾城之后,便会想到自己是来了上海。只是没有想到,璟存也会跟着来,并且,来得这么快。 “我若是不跟着你来,又怎么能安排下人手跟踪你,知道你的住处,然后在你独自一人的时候,劫持你呢?”璟存的脸已经迫近连城,两人的脸也近在咫尺。 璟存的话,让连城不由得一怔,但她随即便明白了过来,轻轻一笑,道:“我知道这样很危险,以后我不会……” “可是你居然相信了!”不等连城的话说完,璟存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 第150章 我没有相信他们 连城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 “可是你相信了,你居然相信了他们的话!”璟存凝视着连城的双眼,仿佛要看穿她的心底。 连城被璟存突然爆发的情绪所摄,渐渐方才明白他这样的神色,这样的话,究竟是何意。 有那么一瞬间,的确是有那么一瞬间,连城的心中忽然便变得乱了起来。 甚至她的手都不听使唤,以至于割伤了那个人的脖子。 但是那个时候,连城心中只是模糊的一片,各种情绪混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当时真正的想法。 可是此刻,面对璟存,看着他的双眼,当时混乱的情绪,一点点在心中明晰。 “我没有。”连城忽然开口,“他们的话,我没有相信。” “如果你没有相信,你怎会在一时间心绪失控,怎会突然间变得慌乱,被他们找到可趁之机?”璟存的怒意,似乎丝毫没有因为连城的否认而熄灭。璟存的双手抓住了连城的肩头,力道并不重,也没有捏痛连城的肩头,但也刚好能够按住连城,让她能够一直面向他自己。 璟存说的不错,就是因为连城那一刻的失神慌乱,所以才被再度捂住了口鼻,而且这一次,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立时反应过来,以至于吸进了一些迷药。 “可是你不是没有给他们可趁之机吗?”连城没有见过这样的璟存,心中有些不安,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挤出一个笑,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又带着几分称赞的语气,希望璟存能够就此罢手。 事实证明,璟存并不吃这一套。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连城的笑,也根本听不出她语气里的讨好,怒气依旧是怒气,若有区别,那只是因为连城的这句话,变得更甚了一些。 “如果我没有来上海呢?要是我赶不上呢?你怎么办?就那样被他们带走,任由他们将你带走,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事,你知道吗?就算……就算不去想那些卑污的手段……”璟存虽然说“不去想”,但如欲喷火的双眼,却分明显示着他不仅正在想,而且有多恨。 璟存双目紧紧凝视着连城,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去,声音低沉而痛楚:“你若是连命都丢了呢?” 连城的双眼被这目光所触,心中一凛,所有想要辩白的话,忽然都从脑中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一句话可言,只是抬头望着璟存。 四目相对。 璟存见连城似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又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是怔怔看着自己,双手不由得稍稍加重了些力道,将连城的身子都提了起来,近到两人几乎是呼吸相闻。 “你要说什么?”璟存的鼻息就缭绕在连城耳边。 “我……” 连城的话刚刚出口,双唇间却猝不及防地一热。 腰背被一只手紧紧地环住,而璟存的另一只手却捧住了她的后脑,似乎是将她的身子禁锢,又似乎是捧着一件希世奇珍,丝毫不敢放松。 璟存手心的热度隔着一层单薄的绸衫,熨帖在连城的后背上,这一股温热,似乎直直地传到了连城心中。 璟存的吻执着而密切,仿佛是在毫不松懈地追索着什么,这样的迫切炽热,让连城一时间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只能察觉自己整个人都渐渐变得绵软下去。 连城被自己这种无力抵抗的样子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又察觉璟存的手心越来越热,呼吸也是越来越促,慌慌忙忙地伸手去推他,低声喊道:“璟存……” 璟存轻轻离开了连城的双唇,已经将嘴凑在了连城的耳边,声音轻忽:“不要说……” 这声音虽轻,然而就在连城耳边,那一抹担忧,甚至是害怕之意,却还是清清楚楚传进了连城耳中,传到了她的心里。 “什么?”连城讶然,璟存的手臂紧紧环着她,正如他此刻的声音一样,竟有些害怕之意。连城不知,璟存是在怕着什么。 “就算你相信他们的话,你也不要说。”璟存的声音,如烟如雾,在连城耳边缭绕。而这一缕烟雾,却带着说不清的忧虑,而这,是璟存的声音里,从来没有过的。 连城按在璟存肩头的纤指不由得一颤:“我没有相信他们……即便他们说的话,也曾是我脑中的念头,我也没有相信……” 连城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但这一次,璟存并没有封住她的双唇,而是一股温热的气息吹进了她的耳畔,“连城”两个字,带着挣扎,如同梦呓,被璟存温热的气息吐进了她的耳中。 连城只觉得身子一震,没有说完的话就这样被扼在了喉中。 脊背不由自主地绷起,璟存的吻顺着她的耳垂,贴上了她修长的颈,落在了她的肩窝里。 后背的肌肤除了感觉到那一片手掌中异常的炽热,亦感觉到了微微的粗糙摩挲在肌肤上的那种触觉。 连城的双颊早已经是火一般的红,而后背被这略带粗糙的手掌抚过,也已没有了反抗之力。 柔软光滑的睡衣就这样忽然间见从她的肩头后背滑下,后背早已变热的玉肌微微一凉,璟存的手贴着她光滑如玉的背,轻轻巧巧,解开了后腰上贴身小衣的带子。 胸前的遮挡就这样忽然间离去,连城不由得一惊,本能地伸手待要挡住胸前,却被璟存一把抓住了双手。 连城的胸前不住地起伏,一双眼眼波盈盈,早已经不敢再看向璟存。璟存却似乎知道她的心意,偏偏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下颏,让她的目光不能挪开。 看着连城盈盈欲滴的眼波中满是不胜的娇羞和欲诉还休的情意,璟存再也忍耐不定,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双眼甚至有点发红,口中喃喃地喊道:“连城……连城……” 连城眼中只剩下了璟存那撩人心神的目光,但想到自己袒露的身体,却又羞缩无已,内心只剩下一片迷乱,微颤的纤指兀自被璟存抓在手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轻轻唤着璟存的名字,娇羞无已地说着“不要”。 忽然那只带着轻茧的手掌顺着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脖颈,滑到了她的胸前。 那种略微粗糙的触感经过她幼滑如同乳酪的酥胸,连城不由得一阵战栗。 “连城……给我,好不好?”璟存的目光已经炽热得如同火焰般烫人,两只手臂也在轻轻颤抖,但沉沉的声音却还是在连城耳边响起,似乎是在极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未被那股炽热吞噬的理智。 “我……” 然而,就在连城这羞涩犹豫的一瞬间,璟存的手心加重了力度,指间粗糙的茧摩挲着那一点点轻柔娇嫩,在连城的身子轻轻颤抖的时候,再次沉声问道:“连城……给我,好不好?” “璟存……璟存……好……”声音虽然因为羞涩而变得迟疑,并且带着颤抖,但语气中,却并没有犹豫。 这样的声音,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仿佛是一点火星,落上了那早已经蓄势待发的火药。 接踵而来的自然是喷薄而出的爆炸,积蓄已久的力量的掀起了汹涌的热潮,澎湃的波浪和炽热的温度,将连城紧紧裹挟其中,然后将其一点点融掉。 痛楚让她的意识变得清晰的瞬间,是璟存温热的气息再一次包裹了她,璟存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一缕丝,软软地便飘进了连城的耳中,一直飘到她的心底,将她片刻的清醒重新带起了涟漪,重新撩乱了她的思绪。 但不管心中是再怎样的迷乱,那一声声的“连城”,都带着无比让人心安的力量,让连城心甘情愿地沉醉。 连城仿佛是一叶孤舟,随着起伏的波涛一次次被抛上了顶端。 她无法时时刻刻都抓住璟存,所以口中断断续续,都是“璟存”两字。 不知过了多久,一番激荡的波浪终于渐至平息。 时间,空气,都仿佛是凝滞了一样, 同样凝滞的,还有两人的心绪。 没有一言一语,也不愿去想过去未来,只愿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永远这般持续下去。 许久许久,连城轻轻一动,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疼吗?”璟存贴在连城耳边,柔声问道。 连城的确是有些疼,却羞于启齿,将脸埋在璟存胸前,含混地应了一声。 璟存轻轻理了理连城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将她身子移了移,让她平平稳稳地躺在自己的手臂上,柔声道:“睡吧,我抱着你,安心地睡吧。” 安心地睡吧……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在连城耳边响起。 不管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曲折的心思,猜测,疑惑,但今日再次听到,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那几个人……”连城忽然道。 “很快会有人发现的,都不是致命伤。”璟存不仅立刻打断了连城的话,并且是真的立刻知道了她的心思。 “他们会怎么样?” “会躺上一段时间,等他们能起来,咱们已经回到郾城了。” “他们会不会被……” 璟存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总是会想这么多。放心吧,他们只会以为,是你的手下救走了你。” “原来他们没有发现你。嗯,是了,你是从后车窗打倒的那两个人,另外两个……” 璟存忍不住斥道:“不许胡思乱想,快闭上眼。” 虽然是命令一样的语气,但是其中的温柔,却是一闻而知。 连城依言闭上了眼,片刻后又道:“我……是不是得回去了?” 璟存瞪大了眼睛,却发现连城果然并没有睁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就在这里,好好睡觉。” “那跟着我来的人会不会……” “他们连你都保护不了,难道你不见了,不该让他们各处找找吗?”似乎一提起连城的这些侍卫,璟存便有些生气。 “那怎么行,他们找不到我,万一再惹了别的麻烦怎么办……” 见连城似乎要起身,璟存忙将她按住:“我派人去通知他们,这总行了吧?你还要问他们什么话,还要交代他们什么话,我都替你一一办妥,行了吧?” 连城轻轻一笑,此刻她身上还有些隐隐作痛,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想就这般依偎在璟存身边睡去。 只要张新娃跟胡成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此刻安全,便无妨了。 至于派他们打探的消息,也不急于这一时知道。 “就说我没事,便好了。”连城道,“我们落脚的地方,在那条街道上,种着梧桐树的那所楼房。” 璟存很快便安排好了人手去交代连城的话,便又回到了连城身边。 看着连城睡眼惺忪,却依旧勉力睁着眼睛,俯下身在她额头一吻,微微一笑:“在等着我吗?是不是我不在身边,你便睡不着?” 连城脸上一红:“我哪有在等你,只是我自己还没有睡着。” 璟存笑着躺在连城身边,将她揽在臂弯:“既然你没有睡着,我还有话要问你。” “什么啊?”见璟存的神色有些郑重,连城也勉力提起了几分精神。 “你那个时候的确在犹豫,你既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那么你在想什么?”璟存凝视着连城的眼睛,很显然是在警告她,不许说假话。 连城脸上又是一红,将脸蛋轻轻往被角缩了缩:“没有想什么。” 璟存掂起了连城的脸颊,不让她目光躲闪:“你这样子,可不是不打自招了吗?你越是避讳,我可越是想要知道了。” “可是我却不想说。”连城将头别到一边。 “不想说吗?”璟存的手臂忽然环上了连城的纤腰:“你以为我没有办法,让你开口吗?” 第151章 暗夜漫长 连城一惊,忙伸手去推璟存。 璟存却并不松手,只是看着连城,嘴角的笑,略带轻薄:“你说不说?” “你让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犹豫了?你在想什么?” “他们说,你风流倜傥的名声早已经传了不是一天两天了,郾城里面郾城外,被你收服的女人又不止一个,他们都很是羡慕你,都想跟你学一学……”连城淡淡重复着这样的几句话,似乎并不介意。 “他们肯定还说过,他们是我所派去的,这些话我猜也猜得出来,你也说了,你并不相信他们这些离间你我的话。”璟存略略起身,从上向下凝视着连城:“可是为什么这些说我的话,你却相信了?” 连城抿嘴微微一笑:“我也在郾城呆了两三年了,他们说的话,我未尝没有听到一些,便是没有他们说的这些话,你以为我就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璟存只是盯着连城的双眼:“你相信了?” 连城脸上微微一动,随即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一抹促狭的笑:“那你说,我该不该相信呢?” 璟存凝视着连城的双眼:“连城,你是我傅璟存的妻子,也是我唯一的女人。” 连城虽然坚信这一次遇险跟璟存无关,但对于那些人的这些话,却是当真有些将信将疑的。 其实璟存在一段时间之前,也曾跟连城说过,要相信她并非是像传言的名声那样。连城当时心中感动,却仍是未能全然相信。 或者说,身在郾城,听到关于璟存的这个名声已有一段时间,心中先入为主,早就是相信了的,虽然后来嫁与了璟存,又逐渐与他相知以致相互倾心,但对于璟存以前的名声,连城也只是不愿多想,不去计较而已。 至于她的心中,终究是有些影子的。 然而此刻听到璟存这样说,连城心中只是怦然而动,却再无怀疑。 看到连城的眼神,璟存也不再需要她的回答。 ~~ “废物!都是些废物!”一个武官模样的人疾言厉色地斥责着眼前的几个人。 房间里灯光昏暗阴沉,这武官的容貌也看不清楚。但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几个人便忍不住栗栗危惧。 武官的怒气并不因为这些人的害怕沉默而有丝毫消减,反而愈加暴跳如雷:“你们这十二个人,都是千挑万选找出来的硬手,路线方向又都是事先布置好的,你们自己也说了,当时她是独自一人,两个随身的侍卫都没有跟着,连车行的司机都因为发现你们的跟踪,将她放了下来,那她不就是独身一个女人吗?凭她有泼天大的本事,又怎能逃出去?你们怎么还有脸来跟我说,人已经抓到了!” 见无人说话,武官又怒喝道:“说,她到底怎么逃了出去?” “当时我们几个,是将她抓住了的,且用迷药捂住了她的嘴。”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后来我们便分批行动,四个兄弟押着她按路线行动,我们八个则回来覆命。没想到……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罗副官你又通知我们,说人还没到……” 这人说着向那罗副官看了一眼:“我们猜想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便沿路回去查看,没想到……就是刚才跟您汇报的样子。” “废物!一群废物!”虽然罗副官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但依旧是怒不可遏,“你们几个是废物,那四个不中用的家伙更是废物!迷药也用了,还带着绳索,难道这样还制不住一个女人!” “罗副官请息怒。”那人又道:“后座上的两个人所中的子弹,都是从后背打进去的,连后车窗的玻璃都碎了,可见是有人从车子外面开的枪。还有后面的两个车胎也都被打爆了。那女人坐在车里,是不可能办到的。” “那几个人怎么样了?不是还都活着吗?说什么没有?”罗副官瞪眼问道。 “虽然都还有呼吸,但都已经昏了过去,受的伤不致命,可是也够他们受的了。”说到自己的那些同伴,这人也不禁戚然。 “想不到这女人手下,还有一些人物。”罗副官沉吟道。 八个人站在一面,唯唯而应。 罗副官看见他们这般畏畏缩缩的神色,想到本来毫无悬念的计划居然功败垂成,又是怒从心起,打量了几个人一番:“你们……没有暴露吧?” “没有,没有,我们都听从罗副官你的指示,在那女人面前,绝对没有开过口。”几个人慌忙说道。 “不知车上的那几个……”罗副官顿了一顿,又道:“你们先回去,等着指示。这次她被救走,总不成下次还能给她逃掉!” 看着八个人走开,罗副官方才回到内室,内室的灯光愈发昏暗,他对着一个背对着门口坐着的男子道:“大帅,您已经听见了。” 男子缓缓转过椅子,虽然光线昏黄,但面容依稀可见,正是傅大帅傅坚。 “连城这次随行的两个侍卫,你是否看清楚了?”傅坚沉声道。 “是,属下亲眼见到了他们,虽然都打扮了一番,但那两个人我的确是见过。以前汤彦来找大帅的时候,曾带过他们,他们都是汤彦的手下。不过并不是老汤最器重的几个人,所以属下叫不上他们的名字。”罗副官道,“那几个汤彦的近卫,后来都没有再出现过,想必是老汤失败之后,都被孟家剪除了。” 傅坚点了点头:“那么这两个人的身手,便不足为虑,能在大路上将人救走……” “大帅您的意思是……” “有几件事情,你立刻去查清楚。”傅坚道。 ~~ 绣枕之上,璟存与连城两人四目相投,许久许久,连城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在担心什么?” “父亲……为何要这样做?” 傅坚的手段,连城早在幼小的时候,便听督军父亲说过,后来傅孟两家同属一省,孟仲达跟傅坚往来更多了些,连城对傅坚的戒心也加重了几分。 连城没有想到,绍廷竟会用那些强硬手段,终于使得傅孟两家联姻。 即便是成婚之后,连城也从未放下过对公公傅坚的戒心,她深知这位表面上颇为慈和厚重的长者,实则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就比如这一次和谈之风愈演愈烈的时候,季启祥忽然秘密来到郾城,却是为了一见傅坚。傅坚的实力和地位,可想而知。 可纵然是这样,连城也没有想过,居然是在刚到上海的时候,傅坚便会派人绑架连城,并且,还用了璟存为借口。 璟存沉声道:“不管如何,我定会保你周全。” “我在孟家军中并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丝毫实权在握。我父亲交到我手上的,不过是一所督军府的宅子。而我与李姨太太、与绍廷交恶,都是声名在外由来已久。”连城缓缓道:“父亲想要拿我去要挟绍廷抵制和谈,固然是做不到,想要用我去换一些兵权,更是无异于妄想。父亲不是等闲之人,这些道理怎会想不到?” 璟存的手臂紧了紧:“若说傅孟两家都不为对方的势力所动,都没有觊觎对方势力之心,那自然是假话。所以我才一再让你,不要染指孟家的军权。连城,其实你也知道,两家虽然都有觊觎对方势力之心,却是谁也动不得谁。只要你不涉在权利其中,那么双方,便都只得束手。” 连城一笑:“依你所言,我倒成了两家对峙的交点跟契机了。难道凭我一人之力,还当真能对傅孟两家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影响吗?” “你当然可以。”璟存的神色却甚是郑重:“或许傅孟两家那天兵戎相见,只在你一动念间。” 连城心中一凛,脸上却只是微微的笑:“我哪有那般大的本事,只是不愿让傅孟两家由此启衅。” 璟存看着连城:“不管两家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我只要你好好的。” 连城对璟存报以一笑,笑容终于又缓缓褪去。 璟存似是早已经明白她的心思:“如今最想要孟家兵权的,应该另有其人。” “季启祥?”连城悚然而惊道:“你说父亲此举,是跟季启祥有关吗?” 璟存起身,将连城也轻轻扶起,神色甚是郑重:“三足鼎立的局面应该怎么破解,你不知道吗?” “季家与傅家联手……”连城垂首沉思片刻:“璟存,我要回去……” “这个时候吗?” “他们一计不成,肯定还要有别的计策。我一时想不到他们还会怎样,但我手下的两个人肯定会有危险……”连城急道。 璟存凝视连城片刻,终于缓缓点头:“我陪着你。”说罢,伸手拉过连城的小衣,亲手给她穿上。 连城粉颊低垂,轻声笑道:“真对不起,就这样扰了你的洞房花烛。” 璟存忽然环住她的腰,将她衣衫不整的娇躯贴在自己胸口,垂首看着连城闪闪的星眸:“我自然会让你再赔给我,有的是机会。” 车子行到了连城落脚的地方附近,连城便让璟存停了下来:“你们既然是秘密来到郾城的,你还是不要出现的好。还有,这里离出事的地方不算远,说不定还有人在调查呢,你回去的时候也要小心,不要被人看见了才好。” 连城说着,看了看璟存的目光,报以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璟存点了点头,拿出一把枪交给连城。 “我有啊。”连城一怔。 “这把德国枪很轻,出门很好携带,也不容易被发现,你带上。”璟存道。 “那你呢?” “我还有。” “现在就有吗?”连城不放心地追问。 “嗯。” “我不信,你又不是军火贩子。” 璟存拉着连城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腰间:“你看。” 伸手触到那一块坚硬,连城不必分辩也知道那是什么,放下了心,也不由得有些好笑:“既是这样,你一切小心。” 已经到了分别在即,不得不然的时候,两人又是相对静默。 “怎么?舍不得我?”璟存含笑问道。 连城微微一赧:“你自己小心。”走出几步,又回头低声道:“要是明天你在报上见了什么报道,也不要惊奇。你快走吧。” “我看着你进了门。”璟存低低一笑。 连城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知道绍廷的消息,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要立时告诉我。” “是了,我若是见他,也会让他小心。”璟存一笑:“你快回去吧,好生休息。” 星光熹微,夜色清朗。 春末的夜晚,夜色已经不再让人觉得凉。 空气中浮动着暖意,也浮动着草木的暖香。 走到门口,连城再一次回头,璟存兀自站在那里,身形挺拔修长。 笑容已经看不清楚,但璟存扬起的手,却仍旧在向她传递着依恋。 精巧的手枪装在口袋中,触手升温,不知是璟存身上的余温,还是已经沾染了连城的体温。 连城伸手碰到,似乎这件本是冰冷的兵器,也有了某种温度在上面。 张新娃跟胡成回来后没有见到连城,便又出去寻找,再回来时候已晚。他们已经知道了外面发生了一起大事,但并不知就是连城出了事,心中也难免为连城担忧,回来后见到连城无恙,都是不胜之喜。 两人都分别打听到了一些事情,只是一来时间已晚,二来也并没有绍廷的消息,便没有立时回报。 连城嘱咐两人关好门户,这所房舍构造精妙,除了当街的楼房,其实还有一道后门,还有一座不当街的院落,算得十分安稳。 ~~ “大帅,有人回报,发现了少爷的行踪!”罗副官急急走进了傅坚的房中。 房中烟雾缭绕,灯光依旧昏暗,唯有傅坚口中的雪茄在忽明忽暗地闪着:“是否有何异常?” “多亏大帅明鉴,让属下去重新查证此事。那汽车后车窗的玻璃被打碎,后面两个轮胎被打爆,证明的确是有人从后面开的枪。”罗副官道:“可是看样子,当时前面的那辆车是在行着的,那么后面的人,必定是如大帅你所言,在跑着的车子上,开的枪。” 第152章 军权继承一事谜团重现 傅坚点了点头。 “若是那辆车子是有人开着,那么开枪的人已经算是十分不易,但若是只有一个人开着车,那属下也想不到,该有怎样的身手,才能一面开车一面放枪了,看来也并不现实。”罗副官道:“不过那怒人女人手下,张新娃跟胡成倒是刚好。他们联手,一个开车一个瞄准,倒是刚好。” “你说少爷吧。在哪里看见的?”傅坚沉吟了片刻,又问道。 “就是出事的地方不远,半夜时候还有车经过,我们很是警觉。不过属下们不敢开车去追,生怕被发现。今晚行动的时候,那几个人截住少夫人并动手的地方,应该是离她的住处不远。属下便派人走过去看看,或许是跟少夫人有关,能借此探知她的处所也未可知。结果才发现,竟是少爷送了少夫人回去。”罗副官道:“因为刚才从这里走的时候,大帅您有吩咐,所以属下一开始便派人打电话回郾城查证,少爷的的确确不在郾城。看来大帅您所料不错,少爷居然来了上海,并且一下子就找到了少夫人。” 傅坚缓缓吸了口烟:“那是否有人守在少夫人的住所外?” “属下当时便派人守着,如果有异样,他们会立时设法回报……” 罗副官话音刚落,架子上的电话紧接着响了起来。 见傅坚点头,罗副官忙伸手接起,听完电话,脸色已经变了。挂上电话,罗副官神色凝重地对傅大帅道:“大帅,属下方才的话,看来是有些不对了。守着少夫人那里的人回报说,有两个人刚才回到了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张新娃和胡成。这么说来,救人的,或许不是他们……” 傅坚一语不发,手指间雪茄的火光却在轻轻闪烁,不知是火光自己在跳动,还是傅坚的手有些颤抖:“你出去吧,告诉手下,做好准备。” “大帅!是少爷啊,要不等属下再去查查……” “不必了,你先出去吧。或许不等天亮,便会有新的行动了。”傅坚的语气沉沉,听不出什么波动,但指间的火光,却是不住地闪烁。 ~~ “大小姐,不好了!”张新娃拿着一张报,慌慌张张地叫着。 连城本坐在镜前,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发着呆,听到这声急呼,忙回过神来,请张新娃进来。这顷刻之间已经转过念头,微笑道:“不过是说我到了上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报纸上还说了什么别的……” 连城的话没有说完,已然觉察到了张新娃的脸色不对,忙道:“是有什么意外的消息?绍廷吗?” 张新娃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不是代督军,是郾城督军府上!” “是督军府!”连城惊诧无已,一把拿过了报纸,醒目的标题,让连城眼前也霎时间如同报上所写一样,出现了火光烛天的场面。 “快,往军部跟督军府打电话!找杜叔叔问问!”连城道。 一边胡成已经匆匆跑来:“大小姐,已经试过,咱们这里的电话电报,都已经坏了。” 连城的神色又是一凛,又向着报纸看了一眼:“这报,是怎么来的?” “一大清早便看见了,在门缝里塞着。”张新娃道。 “看来是故意要让咱们立刻看到了。”连城深深吸了口气:“看来这是一路都策划好了的。咱们初到这里,位置也算隐秘……” 连城思考片刻,忽然抬头道:“张大哥,胡大哥,你们今天凌晨回来,可发现有什么异样?”见两人似是有些不解,又补充道:“可曾发现这房子周围,有人监视?” 张新娃跟胡成面面相觑,片刻后道:“当时我们都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 张新娃道:“大小姐,难道咱们被监视了吗?昨天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只知道离这里不远出了一件大事,不敢明察,只暗中盯了片刻,没有听说有女子在其中,便又继续去找大小姐你了……回来之后,也曾仔细看过周围四下里,方才回来的。” 连城缓缓点头:“是了,他们是跟着璟存找到了这里,你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应是在远远地看着这里。” “大小姐……眼下这件事……” 连城肃然道:“张大哥,一会儿你设法跟郾城联系,这样的大事,报上这样写,定然不会全部是虚造的消息。若是督军府和军部都联络不上,那么便跟郾城所有相熟的人联络,我会另给你一个联络之人,你与他联络。 “胡大哥,你的身手更好一些,也更擅长变装隐藏,这宅子里东西现成,一会儿你扮成一个黄包车夫出去,之后到我写给你的地方去,极力避开监视的人,然后找傅少爷,他必然可以知道郾城的情况,你一来跟他确认,二来要请他帮忙。” 张新娃跟胡成早已经吃惊不已,虽然都有不少疑问,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连城的话,胡成忙问道:“要找傅少爷帮什么忙?” “见到报纸,着急要设法联络郾城求证的,又不是只有咱们。傅大帅查得到我的住所,能断了我这里的电话电报,绍廷在哪里,他却未必这么快就查到了。或许趁此机会,咱们可以找到绍廷。”连城道。 “大小姐,那你怎么办?”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设这么明显的局,用意再明显不过,不过是要让咱们出去,那咱们就出去。”连城道,“昨天晚上你们所见的那一起事情,便是对我而来,你们如今也是身在险地,一定要小心。” “大小姐!”骤然听说昨天那件事情,竟是针对大小姐,两人都是大吃一惊。他们昨晚打听到车上当时有四个男子都受了重伤,没想到竟是跟大小姐有关。 “事情紧急,不必多言,你们自己保重。再见的话,便在西蒙会馆楼下的舞厅里。” “大小姐!” “咱们现在分头去,查明这房子四周,有多少人手在埋伏!”连城声音肃然,已经是下了命令。 既然知道房子已经被监视,张新娃跟胡成的警惕自然也是加倍。三人动作利落,身手敏捷,片刻后便在房中重聚。 “后面的人手少,正面的人手反而更多。”张新娃道:“难道对方不会以为,这么简单的局,咱们一定会一眼识破,所以从后门走吗?” “你能想到,对方自然也能料到你能想到这些,所以才反其道而行。若不是大小姐想得周到,咱们自以为聪明看破了对方的心思,便从正面出去,便落入对方的局了。”胡成道。 连城道:“你们在这里分别装扮,待我从前面出去,那些人跟上之后,你们再走。” 听闻连城竟然要首当其中,两人自然不同意。连城对两人点一点头,意示勉励。 连城还是一身男装,既然这个形象昨天那些人已经见过,不愁他们认不出来。 不过这一次,连城在门外站了片刻方才离开,并且出门之时,只是叫了黄包车,且嘱咐车夫尽量慢行。 连城在半路的集市旁便下了车,大略一看,暗自放心。外面守着的人,只剩下一个没有跟着来,张新娃跟胡成分别出来,他便无法跟上了。 这些人追得很紧,但不久之后连城再看,却少了一个。 派人向上面通风报信,并且一面请求支援。 连城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抹冷笑:“可真是下了功夫。” 街上叫卖的报童不少,虽然孟家所在的三省离上海还有一段距离,督军府的宅子起火,未必会成为一件惹眼的事情,但如今各方势力聚集上海,中部三省连日来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的,那么督军府的事情,自然也要在当前的舆论中占上一席之地。 “中部三省老督军孟仲达之女孟连城已于昨日暗中来沪!” “孟家姐弟分别抵达上海,中部三省对和谈态度届时或将起纷争!” “中部三省关于和谈将再起风波!” “孟家姐弟关于中部三省督军孟仲达军权继承一事谜团重现!” 报童们的声音清脆,语气中竟也颇带着几分局势紧张的态势,但这样的叫卖从来都只是为了生计,无论怎样渲染,吸引的也只是好事的看客,真正关注着这一切局势的人,从来都不会被一个大字标题、一声激愤的叫卖而吸引。 连城让车夫将车子停在早市旁边,这里追踪的人容易隐藏,却也会因为容易而暴露。 连城之所以停在这里,一来是为了看一看监视自己的人有什么反应,二来,也是因为黄包车走到这里的时候,她听到了集市上人们的一些议论。 第153章 多管闲事! “你说那孟连城前脚才悄悄来到上海,后脚督军府就出了事,也真是够巧的了!”某甲道。 某乙点头:“这一向中部三省的消息频频见报,原来中部孟家的情形也这样复杂。” 某丙低声笑道:“是啊,一向只听报上说什么南方北方,中部安稳了这几年,这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那也不然,去年秋天,傅孟两家联姻,不也是十分轰动吗?傅家少爷是当今的‘四公子’之一,孟连城又是赫赫有名的三省督军之女,阔少爷南北都有,名门淑媛也是如此,可是能那般轰动,毕竟不是寻常婚事会有的。后来老督军去世,弟弟继任代督军,不是又惹出了好大的风波吗?” “别岔开话,咱们说的,只是眼下这件大事。”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中部的消息虽然是近来才听得多了一些,但孟家那点事情,大家也还是知道的,孟连城跟弟弟的生母不和,这次她前脚来了上海,后脚督军府就失火,嘿嘿……这也真算得巧极了!” 连城早在听到第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便已是心中一凛,让车夫停了下来。 听着这些人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家事当做谈资,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因为她反反复复在度量的,也正是人们说得最起劲的那件事。自己刚刚来到上海,那边郾城里便出了事,而且,两件事情就这样一起见诸报端。 那几个人等得有些不耐烦,在热闹的集市之中,若目标是在移动,跟踪起来便于隐藏自己,自然是十分方便,但目标就这样一动不动,他们若是也都跟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会显得十分惹眼。 连城招了招手,站在一边等着她的黄包车夫赶忙迎了上去,那几个跟踪的人自然也都跟着警觉起来。 连城站在车夫旁边,跟他说了些什么,接着便走到一个站在早点摊子旁边的追踪者身边,伸手一拍他的肩头。那人虽然在连城走近的时候已经全神贯注,但被连城拍了肩头,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愕然回过头来,一只手臂已经被连城抓住,而腰间有东西蓦地一碰,耳边是连城冷冷的声音:“要命的,识相点。” 黄包车夫受了连城的交代,在连城走到那个男子身边的时候,也已经跟了上去,连城一回身,便已经拉着那人坐上了黄包车。 拍肩,擒人,上车,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之间几乎丝毫滞涩。 等余下的几个跟踪的人反应过来,连城已经坐着车子走开了。 黄包车拉了两个人,追踪并不困难。 但剩下的人难免疑惑的是,为什么那个弟兄会跟着连城走开,为什么他竟然绝口不出声,他们为了一探究竟,自然是要不显露身份地跟上再看个清楚。 “你们派人去联络人了,对不对?”连城说着,握枪的手直接加了分力道,在那人的腰间顶了顶。 “是。”那人不敢倔强。 “接到通知后,来的人会去哪里找人?”连城问道。 “我们几个会沿途做下记号或者留下一个人,反正赶来增援的人会很快,只要方向不错,肯定不会跟丢。” 连城道:“原来如此。” 那人不敢看连城,更不敢多嘴。 连城将枪顺着那人的腿往下慢慢移动,那人满脸惶恐,嘴唇发颤。 连城沉声道:“不许说话,要不这枪口,就是对准你的头了。” 那人的嘴巴颤了半天,终于不敢开口。 连城向前倾了身子,低声对着车夫说了两句话。 “委屈你,在这黄包车上多坐一会儿了。”连城低声一笑,一把抓下那人的帽子,一把堵着那人的嘴,忽然对着那人的小腿开了一枪。 一声闷闷的痛楚的叫声被堵在了那人的喉咙里。 那人本能地弯下腰去捂小腿的伤口,连城的枪托重重地在那人的后脑敲了一把,将他敲得昏了过去。 连城将钱往车座上一抛,趁着车子转弯的时候,轻轻从车上纵了下去。接着转弯处的遮拦和人群,无声无息地隐去。 她知道,接下来这黄包车会拉着这个受伤之人,在附近这一带的小道上弯弯绕绕,那些人为了不让连城的踪迹消失,一面要忙着做记号,一面还要在必要的地方留下一个人,以免后面追来支援的人找不到目标,那么几个转弯转过去,追踪的人,恐怕就会七零八落了。 白天的西蒙会馆跟晚上截然不同,安安静静,端正又带着些许肃穆的欧式建筑,穹顶建造得有几分教堂的样子,似乎那一切灯红酒绿都不曾在这里存在过。 “贱人,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狐狸精!” 连城刚到会馆之外,便听到身后有中年女子沙哑而又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 连城虽然在瞬息间已经确认这个声音的主人跟自己无关,但还是忍不住侧过头去看。 骂人的女子看起来比她的声音其实还要年轻一点,但身材略嫌丰满,肤色虽然白,眉目间也还有些丽色在,但白白胖胖,再加上一脸凶狠之相,兼之一身华贵之极的打扮,倒显得十分俗艳。 那女人恶狠狠地瞪了每一个看向她的人,包括压低了帽檐的低垂,随即目光落到了西蒙会馆的大门口。 “贱人,你给我滚出来!你以为你躲在里面,老娘便饶了你吗?”女人骂得很凶,丝毫不介意周围人的目光。 “进来的,都是客人,娑罗自当欢迎。若只是站在西蒙的门外,连西蒙的门都进不得,娑罗也没有必要理会了。” 慵懒,淡然,又带着几分天然的傲气。虽然言明不走出此门,却丝毫没有借着西蒙会馆躲避的意思。 连城看着半掩的大门口处,一抹白色的身影,挺拔孤傲,脑中竟不由的浮现出昨晚那个一袭红裙的舞女。 “你勾引我先生,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说得好听点,一个舞女,货腰女郎!说得直白点,你就是个风尘女子,是个计女!什么西蒙会馆,说穿了不过是个妓馆!”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你知道黄先生是什么身份就行了。我愿意堕落风尘没有关系,他愿意来寻我们这风尘之人,难道你不应该去找他吗?况且这大上海,寻欢作乐的地方多的是,即便没有我,黄先生便不会再来吗?”娑罗淡淡的声音从大门里传了出来,却又带着一股不薄的力量。 “至于西蒙会馆是什么样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乱说。你若是想进来看看呢,娑罗是欢迎的,若是你看都没有看过,那么这妄言妄语的不知之罪,便不会这么轻易被原谅了。” 娑罗的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一身黑衣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连城知道,这样的场所,有几个护院保镖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这娑罗的话淡淡的,虽然是风尘中人,但这样不亢不卑的语气,却也让连城有些赞赏。 不过听起来,这是富家太太跟舞女争风吃醋的事情,也是说不清楚的。 连城看了看西蒙的门,看来这时候是进不去了。正想着离开,忽然那中年女子身后的车子后面,冲出了一群灰衣人,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跟那些黑衣人厮打了起来。 连城一眼瞥见西蒙会馆外面那一溜儿的汽车,又看了看寂然无声的会馆,此刻没有生意,那么这些车子里面,看来都是前来闹事的人了。 连城不由得止了脚步。 白天的西蒙会馆,连守卫都松懈得多,通常这些欢场处所都是从傍晚便开始热闹,一直到了凌晨方才止歇,守卫最森严的时候,便是这些迎来送往的时候。想来是今天一早娑罗才从会馆离开,没有想到竟有了这样的事。 会馆的守卫忙了一夜,还没有来得及换班休息,而那黄太太看来也是有备而来,带来的人手竟也不弱,将那几个黑衣保镖一一打倒。 眼看一个人将侧身站在大门口的娑罗一把拉出,听得娑罗一声惊呼,连城也来不及多想,纵身上前,三拳两脚,便将那个人打翻在地。 看着几个人又从旁边围了上来,连城顺手将娑罗一把拉在身后,恼道:“你们一群大男人,竟上前围攻一个弱质女子,成何体统?” “你是什么东西!都给我上!”黄太太初时也被连城的突然现身吓了一跳,但随即便发现她只有一人,气势顿时又涨了起来。 连城见到一群人围攻一个女子,心中有些不平,但终究不愿理会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伸手将眼前的几个人一一打倒,侧首对身后的女子道:“娑罗小姐,你回会馆去吧,我看这些人,也不敢公然进会馆闹事的。” “多管闲事!”娑罗的声音竟然十分冷淡。 第154章 娑罗 连城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的话,半张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艰难地回过头去看身后站着的女子,顺势还不忘把一个要爬起来的打手踢了一脚。 连城一惊。 眼前的面容虽然素淡了许多,没有那晚的浓妆艳抹,但连城还是大吃一惊,认得分明,这正是那天晚上,舞池里气质最为出众的那一个。 没有想到方才看到她的一抹身影,脑中浮现的形象,居然是真的。虽然昨晚灯光之下,那个娇艳美丽又带着媚意的红衣身影,跟今天这个白裙的侧影,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令连城真正感到吃惊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她方才冷然说的那句话。 “你……你说什么?”连城觉得说话都变得有些吃力。 “好哇,原来小贱人还有相好的!”黄太太冷笑道:“吃一个看一个,手里还不知抓着多少个!你这副嘴脸,真该拉出来让大家都好好看看!你们都上啊,难道连一个小白脸也收拾不了吗?把这小子赶走,把小贱人带走!” 连城听到黄太太骂自己是小白脸,倒也并不怎么惊讶,她也知道自己的相貌,就算化了妆加了淡须,也只能算是个俊美的男子,英武是算不上了,她所惊讶的是,身后站着的这位美人,却在听到黄太太骂自己的时候,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不知是在笑黄太太,还是仍旧在针对自己。 连城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有些多余了。这个美人身负极高的功夫连城虽然没看出来,但说不定她是另有安排呢? 连城迟疑了一下,将最先冲到自己面前的一个人打倒,侧首说了句“娑罗小姐,好自为之。”便要离开。 谁知连城的手臂却被一把抓住,正是娑罗。 “你坏了我的事,还不把这烂摊子给收拾好吗?”娑罗低声在连城耳边说着,向一群冲过来的打手看了一眼,虽然她应对那黄太太的时候十分从容,但看见这样一群凶悍的打手,到底也难免害怕。 连城被她这理所应当的语气震慑住了,心里也在嘀咕,莫非自己真的是激于义愤,一时冲动出了手,反而做错了什么吗? 眼看西蒙会馆的保镖人数有限,自己若是走开,娑罗难免要落到黄太太手里,虽然连城尚且不知道谁曲谁直,但黄太太这样霸道固然让她心生厌烦,况且既然已经插手,便不想半途而废,于是便索性打定主意,帮娑罗打发了这些人。 这些寻常的打手论身手自然不在连城眼里,但她乔了装,一头乌发都藏在帽中,生怕不小心露了行迹,所以对付那源源不断涌上来的人,倒也有些吃力。 娑罗也看出连城有些不支,看准连城将身边几个人都打倒的机会,一把拉住连城,往西蒙会馆里面跑了去。 “娑罗小姐,这位先生是……”娑罗带着连城在会馆中转了一段,迎面遇上了一个人,拦下了连城。 “那位黄先生呢?”娑罗却不答他的话,只是问道。 “已经走了。”那人看了看连城,说道。 “你们不是都听见了吗,我的客人。”娑罗道:“外面那个人,你们去应付吧。” “是。”那人应了,便也不再拦着连城,径自出去了。 娑罗松开了连城的手臂,引着她走了一段,走进了一个布置得富丽精雅的房间,请了连城坐下,亲自去倒了咖啡,放了一杯在连城面前。 连城早已经环视过这个房间,看样子是娑罗平时更衣化妆休息的地方,应是她的私人处所。 连城接过咖啡,看娑罗神色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心中略感不安,道:“既然今天我出手得冒昧,那么在此特向娑罗小姐你道歉。眼下既然小姐你已经没有危险,我便就此告辞了。” 娑罗回过神来,淡然道:“你怎知我没有危险了?你又有哪里做得冒昧了?” “会馆里不止外面站着的那些保镖吧?是娑罗小姐不让他们出去的,不过你一定是另有准备,不会让那位黄太太当真伤了你吧。也是,刚开始的时候,娑罗小姐在大门之后,何等淡然,我出来之后,小姐脸上才有些惊慌之色,看来的确是我乱了计划。” 连城此刻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至于黄先生,娑罗小姐是想让他看一场好戏,看看黄太太的嘴脸吧?没想到却看到了你的新欢,果然是一场好戏,可惜却不是黄先生应该看到的。实在抱歉得很,却不知我能做些什么稍不过错。” 虽然连城知道自己这算是见义勇为,反过来还要道歉,实在是大违常理,但想到昨天晚上胡成说的话,看来这个娑罗,似乎不止是舞女这么简单,或许还在暗中探听着其他的事情。 说不定娑罗便是哪派势力摆出的美人计也未可知,而那个黄先生,便是她要探查的一个目的,却被自己这个半路杀出的“小白脸”坏了娑罗的安排。这么一想,连城也觉得自己是坏了不小的事情。 娑罗懒懒地搅着咖啡:“罢了,没有了黄先生,还会有赵先生钱先生孙先生李先生,西蒙会馆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先生了。迎来送往,对我本就是常事,也没有什么。” 连城听娑罗的话虽然说得极为淡然,但这些话听来,心中不能不感到有些凄然。只是还有要事在身,娑罗的身份也有些可疑,不愿多做停留,便起身道:“娑罗小姐大度原宥我的无心之失,我很是感激,这就告辞了。” 娑罗似乎在出神想着什么,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直到连城快走到门口,方才如梦初醒,恍然道:“黄太太带着人在前面呢,她找不到我,岂肯这么轻易罢休。”见连城停下了脚步,又道:“你若想走,我带你从后门走吧。” 连城点头道:“多谢了。”此刻有事在身,没有必要跟那不认识的黄太太再碰面纠缠。 娑罗引着连城在会馆的走廊中东转西转地穿行,遇到其他人,相互间也只是跟娑罗点一点头,跟她同走,这会馆可算得是畅行无阻,只是连城没有说话,娑罗也没有开口。 直到看见后门,连城方才将心中的戒备放下了不少,向娑罗道了谢,便要离去。 “等一下!”娑罗忽然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连城道:“许冬。言午许,冬天的冬。” 娑罗轻轻一笑:“是不是喜欢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人,都喜欢隐姓埋名?” 连城心中微微一动,这娑罗的眼光好生厉害,只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只好默不作声。 “你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吗?”娑罗道:“总不是来跳舞的吧?” “只是偶然走到这里。” “要是想打听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娑罗在连城身后道。 连城的脚步不由得一顿,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娑罗来历不清,人又十分精明,别让她打听到了自己的什么事才好。 “怎么,你是千金大小姐,不屑于跟我这个货腰女郎搭话吗?” 身后这一声脆生生冷冰冰的声音,让连城终于停住了脚步。 但让连城停住的,不是因为娑罗看出了自己是个女子,而是因为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让人痛惜。 “娑罗小姐,你误会了,只是我今天,的确有事在身。”连城也不再故意低沉着声音说话。 娑罗慢慢地道:“你是……孟家的大小姐吗?”说罢,看了看连城,略略低下头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来:“我真傻……” “娑罗小姐……你说什么?”连城没有听到娑罗低声说了些什么,但看到她的神情有瞬间的恍惚,便轻声叫道。 “叫我娑罗就行了。”娑罗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忙大气精神来,道:“你是想打探关于和谈的什么消息,还是想来找什么人呢?是了,你这么早来,也没有什么消息可供打探的,你是来找人的吧?可是这个时候,你能找到什么人呢?” “我来找我的弟弟,孟绍廷。” 娑罗点了点头:“我印象中没有孟家的人来过这里,不过你到这里,也是用的假姓名。也许是我没有注意,你等一等,待我去打听一下。”说罢,便转身要走。 连城有些诧异:“你就这么去打听吗?” “只要知道你想找的是谁,便有办法打听。”娑罗道:“我虽然不知道代督军的相貌如何,但符合报上描述的年龄气质的,总不会有很多吧。” 一刻钟之后,娑罗便走了过来。 见到连城斜倚在后门框上,门口的光亮将她的轮廓照得模糊,似乎这些光芒,是从连城身上发出的的一样,娑罗不由得一怔,眼前似乎一晃,又是连城把拉着她的人一脚踢开,顺势便将自己掩在身后的情景。 “你还在呢。”娑罗道。 “你不是让我等着你吗?”连城侧过了头。 娑罗一笑:“你就不怕我转身便把孟大小姐来上海的消息卖给别人,带着一群人来抓你吗?” “门就在我身边,我看见不对,难道还不能走吗?” “我要是这个时候,连后门外也布置了人呢?”娑罗笑道。 “我不是会等着你布置好抓我的人,你也不是会费了精神布置好人手,却不能笃定我走没走的人。”连城亦报以一笑。身旁的光线将她的侧脸染上光晕,这一笑更是如同会发光一般。 “孟绍廷没有来过。”娑罗看着连城的被帽檐遮住的半张脸道:“但是,有说话带着陕地口音的人,昨晚来了一段时间。” 不是张新娃和胡成,连城知道他们说话的口音很轻,虽然一听便知不是上海人,但根本听不出陕地口音。 但是是傅大帅带来的人,或者是绍廷带来的人,便不能确定了。而且,连城也没有在舞场发现什么认识的人,或许不是同一个时间来的。 连城点了点头:“多谢了。” “这是地址。”娑罗忽然递过了一张字条:“这是那个有陕地口音的人的地址,你可以去看看。” 连城有些愕然地看着娑罗,娑罗淡淡一笑:“就算是谢你的拔刀相助了。” 走出西蒙,连城叫了车子,往娑罗所写的地址去。 走到一半,车子骤然停下。 “先生,请您稍等,我下去看一看,车子是不是坏了。” 师傅下去摆弄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修好。 连城忍不住下车去看,却忽然觉得脑后一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连城艰难地睁开眼睛,只有片刻的恍惚,便定了下来,门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不知少夫人醒了没。” “小声点,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咱们要盯紧一点。” “你说少爷他……” “你还敢说少爷呢,上面不是说过了,不许说漏嘴。” “是了,这次多亏了少……多亏了他,否则少夫人的住所,咱们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连城的心中一凛,两只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自己的住所,为什么外面会有监视的人? 连城一直以为,是那些人看见了璟存的车子,然后跟着他的车子找到了自己的住所,况且璟存还在自己的房子前,站了那么久,那些人即便走得慢一些,还是可以找到的。 难道,这竟然跟璟存有关系,却又不是如自己所想的吗? 不会的…… 第155章 昨夜还是风流旖旎的风光 不会的,璟存绝不会的。 是他们跟踪璟存找到自己的住所,但绝不可能是璟存将自己的住所告诉了他们。 “这一次的行动,也多亏了他。”一个人笑着说道,“虽然那么多人一开始都在路上被甩下了,但是守在会馆外面的车行的车子,总是没有错的。” 守在会馆外……连城心中一凛。 “这个事儿我倒是想问问,怎么就那么巧,她上的车子就是咱们说好的呢?” “这个还不容易,只要西蒙会馆附近那些车子,都被买通就好了,让他们半路找个借口停下车,这总是做得到的。” 原来如此。连城咬牙,低低地说道。 能想到守在会馆外,没有什么稀奇。如今西蒙会馆本就是个引人瞩目的地方。 娑罗不也说了吗,昨晚便有带着陕地口音的人守在西蒙会馆外。 可是能想到今天一早还要到会馆外,去堵截自己的人,又能有谁呢? 连城只觉得手指尖在慢慢变凉,在轻轻颤抖。 但她心里只是反反复复一句话: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他。傅坚这个人老奸巨猾,昨晚便派人一路跟踪并且意图绑架自己,还故意让手下的人说那些言语,挑拨离间自己跟璟存,今天门口这两个人,无非是重施故技。 连城试着轻轻移动了身子,双手虽然被反着绑在身后不能动,但只要试着挺直腰背,还可以感觉到腰间那一块硬硬的东西。 枪,还在。 不过是今天起身,拿到这把枪的时候,一时兴起,学着璟存的样子,将枪别在了腰间。 往常时候,连城的枪,是放在衣袋中,穿着女装的时候,自然是放在手袋里。 想是抓到自己的人,对这个“少夫人”的身份还有几分避讳,所以没有在自己身上搜检。口袋中的匕首已经不见,裤脚绑在的匕首也没有了。 但腰间的枪,还在。 心中略略安定,连城留意到这房舍宽敞干净,还有家具陈设,虽然算不上富丽,但也算得很不错。看起来不是专门关人的所在,也不是偏僻地方的仓库,倒像是,谁家的住所。 “你说,上面费了这么大的事儿,将少夫人绑了,这算怎么回事?”一个人问道。 另一个声音略苍老的人低声笑道:“这些话呐,可不能多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傅家跟孟家的纠葛吗?绑了一个孟家的重要人物,孟家就要低头了,听说是为了这次什么南北和谈的事。” 声音苍老的人道:“是啊,是绑了一个重要的孟家的人,要看孟家的反应了。不过不只是为了南北和谈的事情。” “既然来到上海,那还有什么事情?” “年轻人后生家,当真好没见识。”声音苍老的人道:“孟家是多大的一块肥肉,你的眼光也太短浅了。” “什么!你说老爷和少爷一同来这里,还为了孟家的军权吗?唔……”声音被一下子截断,像是被人捂住了口。 “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年长的人沉声喝道:“里面还关着谁,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话都敢说。不管这话被谁听见,你我两人都得死!” “哎呀,大叔,你放开手。”较为年轻的那个声音道:“话虽如此,可未准成啊。你想,孟家大小姐跟少爷之间矛盾重重,前几日在郾城才有大小姐枪击姨太太的传闻,这次大家都在说,是少夫人派人放了督军府的火。代督军怎会因为大小姐而听人摆布?” “这我就不清楚了,谁也不知道代督军是怎么想,不过上一次,少夫人被人关起来的时候,不也是代督军去救的吗?”老者道:“事后咱们府上有人议论,代督军姐弟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没有说的那么不好。少夫人嫁给了五少爷,跟老爷和夫人成天在一起,孟家的人嫁进傅家,又有什么好事?” 年轻的男子笑道:“说起来,那一次,咱们少爷,可是没有露面的。听说那个时候,少爷跟这位少夫人,也很是疏远,没想到这么快的时间,少夫人已经乖乖地……”说着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你别胡说八道!当心让人听见!” “不管昨天晚上到底少爷跟少夫人在一起有什么事,反正是顺顺当当地找到了少夫人的落脚处,那两个少夫人的随从,一出门便被逮住,少夫人也是手到擒来,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连城的心,一分一分的凉了下去。 自己的住处…… 两个随从…… 还有西蒙会馆外的车…… 昨夜还是风流旖旎的风光,何以今天夜梦醒了,美梦便也跟着醒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 连城心里一遍遍的说着。 被绑在身后的手,手指早已经被自己攥的发胀发疼。 是傅坚,是傅坚派了人跟踪了璟存,才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绝不会是璟存,将自己的住所,泄露了出去。 而门外这些话,也是傅坚派人在此刻意为之! 这种手段,昨晚在绑架连城的汽车上,她便已经见识过了! 只是不管怎样一遍遍地宽慰自己,但每每听到外面的一句话,心中便不由自主地震动一下。 连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往常遇到什么大事,即便是跟自己切身相关,也都能勉强压抑住情绪。可是今日听见这些,却是不由自主地心绪难平。 身后的绑缚,大概已经被连城摸了清楚。 衣袋里,裤脚边,匕首都已经被搜了去。 但这种求生的本事,连城是从小便学过的。 要想知道一个结怎么打,首先便要知道一个结该怎么解。军中要打结的时候甚多,行军路上要攀援,要捆绑物资,自然也要捆绑敌人。 孟仲达昔日教连城打结,从来不是直接教,只是让她设法去解,只要什么结都解的开,那么这个结是怎么打成的,便慢慢知道了。 解绑在别的东西上的绑缚,将连城的手绑在身前再由她自己解开,最后,将连城的手缚在身后,由她自己解开。 当时不理解的事情,如今便也理解了。 连城一边结着身后的结,双手却也不住地颤抖。 许多往事浮上了心头,有那些不经意间的甜蜜,却也有许许多多甜蜜当时,便涌出的疑窦。 手心早已经满是冷汗,一点点全部都站在了绳子上,让结越发难以解开。 “你们两个过来!”有人站在远一些的地方低声道:“怎么样?” “没有醒,没有一点动静。”守门的两个人迎上去说道。 “小声点!上面交代过,她身手好,又十分机警,不好对付!”新来的那人道:“一会儿等她醒了,若是有什么不老实,你们不妨把郾城的事,说给她听听!” “那个丫头抓住了?”年老之人问道。 “是,并且,已经被带到这里来了。” “一个丫鬟,怎么值得费这么大功夫?”年轻人问道。 连城的心中又是一凛,紧攥着死结一端的手猛地一颤,又错了开去。 一个丫鬟! 莫不是…… 琳儿,不要是你! 她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她只是个与人无害的小丫头! 为什么要是她! 新来的人笑道:“这就不知道了,咱们又没有在府上呆过,不过听说少夫人对这个丫鬟倒是好得很,从孟家到傅家,从傅家到小公馆,一个大小姐,少奶奶,身边就跟着这么一个丫鬟,你可想她有多要紧了。” “就算再要紧,也不至于专门将一个丫鬟送这么远吧?难道是怕少夫人不相信吗?再说,就算送来,毕竟是个丫头,这位少夫人据说是个厉害人物,又何惧牺牲一个丫鬟,万一她并不动摇呢?”那年轻的人继续追问道。 声音略老的那个人忽然笑道:“老弟呀,你就不要再吊老哥哥的胃口了,是不是上面还抓到了什么别的人?什么别的对少夫人十分重要的人?” 新来的人低声笑道:“这说来更是好笑,听说是个戏子。” “早就听说少夫人前几个月因为一个戏子跟傅家闹得很是不欢,少爷还动手打了她,看来这个戏子的本事,也不小啊。”那声音较年轻之人,忍不住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连城的心头一片模糊。 他们所说的,是当年见诸报端的那个绝世名伶陈玉津,可连城想到的,却是如今在凤鸣楼中,依旧时时登台的梦月儿。 当时报上说得清楚,陈玉津已经离开了郾城。 当时谁都以为,陈玉津一走,孟连城捧戏子的闹剧便结束了。 可是他们却说,这是从郾城带来的戏子。 那么从郾城带来的,跟自己至关重要的戏子…… 梦月儿,不要是你…… 这,不可能,也不可以! 知道连城所在意的那个戏子是梦月儿的,只有那寥寥几个人,除去陋巷里的那些自己人之外,剩下的,便只有绍廷,跟璟存了。 第156章 昨晚的风光,又何曾旖旎 当时,还是璟存在傅坚和傅太太的面前,没有提起梦月儿的名字,只说将那戏子赶出了郾城。第二日登出的报上,离开郾城的居然是陈玉津的名字,连城方知是璟存在替自己一力遮掩。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么久以来梦月儿一直安然无事,没有发现乔公也没有发现李源再去为难于他,原以为,关于梦月儿的事,真的就这样过去了。 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是梦月儿,被抓了来! 会是谁呢?还有谁,还知道梦月儿呢? 而且,梦月儿,也万万不能落入傅家人的手里! 他是即便是落在绍廷手中,也不能此刻落入傅家手中的一个人! 手上的结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可是连城仿佛已经失了魂魄,竟不知将已经解开束缚的手,转到身前来。 门外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三个人的笑声,连城这一时疏神,竟没有听到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听他们的笑,却也大概能猜到,无非是在笑自己的羁绊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戏子。 连城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可怕的笑声,每一声,都是莫大的嘲笑和讥讽,因为仿佛每一声,都来自于她自己的心底。 片刻前,连城还在想着,昨晚还是风光旖旎,何以今天一早美梦便就醒了。 此刻,却忍不住冷笑。 旖旎,昨晚的风光,又何曾旖旎。 如今想来,昨晚的每一刻,都是将自己向着今天的囹圄推进了一步。 不,也不止是自己。 还有张新娃,还有胡成,还有琳儿,还有,梦月儿…… 每一个人,都是因为自己而受了牵连。 似乎有一团大石,压在心头,满心都是愤懑,却连一声呼喊也叫不出来。 “五少爷……”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一声低呼。 连城心中的惊讶,绝不比这几个人少。 而惊讶之外,心中也忍不住泛起了涟漪。 璟存在连城危急的时候出现,不是第一次。 每一次出现,对连城都是莫大的幸事。 以至于到了后来,连城在遇到危难的时候,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便会忍不住想到他。 甚至于,这一次醒来的时候,连城还是想到了他。 昨天晚上,方才跟连城真正肌肤相亲、白头相约的人。 昨天晚上,连城终于忽略掉了心中关于璟存的一切疑团,或者说,是在真正动心的那一刻,完全相信了他。 可是今天,所有的美好,都被狠狠击碎。 “五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已经到了,我的事情到此为止,后面的事,都听老爷的便是。”璟存终于开口,声音和语气,都冷淡得让连城感到陌生。 这不是那个永远眉角含笑的人会说的话,这不是那个声音总是带着笑意的人家会有的音调语气。 这声音疏远的,让连城觉得害怕。 纵然初成婚之时,两人也是淡漠疏离,但即便那个时候,璟存也不曾这样跟连城说过话。 昨天晚上,是璟存第一次对着连城发怒对着她生气,但连城却丝毫没有觉得有何害怕有何疏离,反而是心中不由自主地,因为璟存生气的原因,而感动。 可是今天,这声音陌生的让她害怕。 璟存来了,又要走了。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他也没有进来救自己,甚至,问都没有问起过一句。 “五少爷,您慢走!” 他就这样要走了吗? “傅璟存!”连城终于忍耐不住。 他不能走! 他必须解释清楚。 哪怕一切都是真的,她还是要听他亲口再说一次。 他不能走! 连城的这一声,似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几乎没有考虑,这一声喊到了他,也喊到了傅家的人。 他们这样处心积虑,会怎样处置自己。 可是,这一声,居然没有响起。 连城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在颤抖,全身都用尽了力气,可是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连城以为是自己太过激动,又担心璟存就这样走了,再也听不见,鼓起更大的力气,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连城忽然惊惶了起来,连连喊了几声。 嗓子仿佛是被烈火烤炙过一般,之前没有留意,此刻开了口,方才感觉到这样灼伤后撕裂的疼。 “傅璟存!傅璟存!傅璟存……”连城用力地喊着,吐出的却只是细弱的气流,没有声音,而这些细弱的气流,也在逐渐变得更加细弱,直到再也吐不出。 连城呼吸的气息,却在渐渐便得粗重。 急切和愤怒一起涌上了心头,将她迫得无力。 仿佛是被重重的东西压住了后背,几千斤几万斤的重量,将她胸口的呼吸一点点挤了出来,迫得她无法呼吸。 又仿佛是陷溺进了水中,刚开始自然拼命挣扎,但终于被那无穷无尽包围着自己的水,一点点进入了口鼻,进入了胸腔,将残存的那一点空气,都挤了出去。 “傅璟存……”连城最后一次无声地喊着:“我不会让你,害了他们!” 双手不知在何时,已经转到了身前。 解开双脚腕上的束缚,也似乎只是凭借着本能。 双手双足束得久了,再活动起来,竟然没有多少异样。 或许只是因为心里太过难受,所以其余的这些难受,便不觉得了。 起身,潜伏到窗下,向外看去。 只剩下了两个人,朝着连城所在的房间走了过来,看来便是最开始守着房间的两个人,而后来来的那个人,跟傅璟存,都已经不在了。 拔出手枪,躲在门口,见两人低声说笑着站稳,连城用枪柄,在门上笃笃敲了两声。 这声音不应该是一个被绑缚的人可以发出的,连城笃定,两个人会立刻进来查看。 若是她假装自己在里面醒来的声音,说不定这两人反倒会去通知上面了。 果然如她所料,两个人听到声音竟是从他们紧贴着的门后面传进来的,惶急中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又急切想要确认人质的情况,便慌忙打开了门。 连城一枪一个,将他们打倒,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住了两个人的嘴。将他们分别绑了起来,拖到了屋角方才囚禁自己的地方。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这点伤,流些血也死不了。 连城无法开口,便也不跟他们多言。从一个人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便锁门离去。 连城在这所大宅的后院中巡视一圈,一时并没有发现有其他囚禁人的地方。 但想到张新娃、胡成、琳儿和梦月儿,不管是哪一个落在他们手里,都是不堪设想的事情,若是有那一个人竟受了些伤,甚至是……那便是连城的毕生之恨。 连城咬一咬牙,哪怕此刻这所宅子是龙潭虎穴,不,这已经分明是龙潭虎穴了,但不管如何,连城还是要去找一找。 因为,即便连城就这样逃了出去,只要这些人还在傅家的手里,他们仍旧会想办法,再将连城引出。 救得一个是一个,自己害了他们,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连城打点起了所有的精神,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灵猫,脚下竟是无声无息。 忽然,一阵血腥气息从一个房间前涌了出来。 连城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了一般,这房间无人看守,连城却竟然不敢推开。 连城矮身躲到窗下一看,方才明白了这个房间为何没有人看守。 因为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连城破门而入,这两人,正是张新娃和胡成。 心中已经惊骇到了极点,反而能够平静。 连城上前俯身查看,张新娃已然气绝,胡成,却似乎还有一息微弱的气息在。 连城忙伸手按住胡成胸口的伤口,低声叫道:“胡大哥,胡大哥!”只是这呼唤却叫不出来,唯一可以呼唤的办法,是摇动胡成的肩头。连城见胡成有些反应,缓缓睁开了眼睛,却是双目茫然,似乎已经不识得自己了。 连城忙张嘴道:“胡大哥,是我,孟连城。”想到自己已经说出话,连城一把抓下了帽子。 胡成恍惚回过神来,眼中渐渐有了神彩:“大小姐!” 连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手,又指了指胡成的嘴,意思是在问他。“胡大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眼见这已经是不治之伤,况且此刻搬动,很可能会加速结束他的生命,咬了咬牙,这样问道。 “大小姐……傅少爷……小心……傅少爷……”胡成气息短促,说话也已经模糊不清,但断断续续地,还是说出了这些话。 连城心中悲痛,若说方才还有一息疑惑,还抱着一根稻草苦苦支撑着让自己漂浮,那么这一次,她是彻底彻底,沉了下去。 就算已经知道张新娃他们被抓,用来当做要挟自己的人质,但没有想到,璟存会对他们,下此毒手! 第15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傅璟存啊傅璟存! 你何以狠心至此! 连城无法说法,不能跟胡成再说些什么,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变得微弱,一点点沉寂下去。 “大小姐,走!走!” 这是胡成,留在世上的,最后的话。 连城跟张新娃和胡成相识未久,他们虽然都是孟家军的旧人,但久在汤和的麾下,之前连城也并没有注意过。 汤和叛变,张新娃跟胡成对连城赤心追随。张新娃甚至还在平叛的时候,因为推开连城,而他自己中了一枪。 汤和叛变,是汤和自己有异心,但他的这些部下,终究还是孟家军,连城用人不疑,他们便也赤诚相待。 相处的时日虽短,但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早已可说得上是出生入死了。 一旦这样赤诚相待之人骤然离去,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失去了一根早已经觉得理所当然的支撑,瞬息间便觉得摇摇欲坠。 “张大哥,胡大哥,我一定为你们报仇!”连城对着二人的尸身,无声地说道。 忽然连城猝然转过身来,口中无声地惊呼:“谁!” 但连城只看到了一个影子。 这个不知何时潜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忽然出现在了连城的身后,横过手臂,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连城反手将枪抵住了那人的胸腹之间,而与此同时,连城的太阳穴上也是一凉,有枪口对准了她的额头。 看来,这是一开始便埋伏在房间里的人。 趁着连城发现了这两个人,悲痛失神的时候,架住了连城。 那人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这么出其不意的攻击之下,连城居然还能用枪止住自己。 “好狠的女人,你想跟我同归于尽吗?”那人在连城身后狞声道 连城无法开口,心中却在盘算着脱身之计。 傅坚既然敢向自己动手,就是打定了主意,没有想过回头。 自己这条性命,他们随时可能在必要的时候拿走。 这个人的话,并非空言恫吓,感觉到他的性命收到了威胁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若是还想让自己的性命有些转圜的余地,此刻便不能硬来。 连城缓缓收回了手,将枪口对着前方,然后一把扔了出去。 若有意,若无意,连城将这把手枪,仍在张新娃和胡成的尸身之间。 那是房间的角落,想必这个人,不会就这样拖着自己,去捡拾死人身上的枪。 果然那人手臂一紧,低声咒骂道:“臭女人!扔到那里干什么!那个地方我捡不到,你就能拿到吗?” 这人口音不正,听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 “你怎么不说话?”那人凑在连城耳边,笑着说道:“不会说话的滋味怎么样?好受吗?” 既然知道自己现在不会说话,看来这人,所知不少。 但,连城已经醒来并且逃脱的事情,尚未听见这地方有人声张,那么这个人,应该不是特地潜伏在这里阻拦连城的。 “跟我走!”那人低声道:“就算你不会说话,也不要想其他的法子捣鬼声张。” 果真如此。 连城只是有些奇怪,这人既然隐身躲在这里,动手劫持自己,连自己不能说话的事情都知道了,可是他却不是要抓了自己,交给傅坚。 这个人,跟傅坚定有不寻常的关系。 但这个人,似乎也并不是需要听命于傅坚。 连城就这样被挟持,走到了院落里一个偏僻的地方,被塞上了车。 那人也是个十分警觉的人,似乎早已经料到,指在连城头上的枪一旦松开,连城便必有反击,所以在逼迫连城上车的时候,用枪托重重敲在了她的脑后。 一时间接连两次头部受到重击,连城也抵受不住。 等她的意识恢复,连城并未立时睁开眼睛。她只觉得自己是睡在一张软榻上,而双手,则被分别绑在左右两边。 连城渐渐回想起来,自己是被一个人,劫持到了车上。 双手分别被绑缚,想要解开,可是不易之极。 连城缓缓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 房间光线暗沉,看不出时间,但连城感觉,自己失去知觉的时间应该不是太久。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古朴,摆着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具,看起来都是名贵的木材。窗帘是厚厚的丝绒,没有花纹,此外看不出别的什么。 这样的房舍,无法判断出更多的东西。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要想这个人是谁,而是,逃生。 双手虽然不能交互使用,但连城用尽力气,牙齿却可以咬到其中一边的绳子。 虽然不能用手,但比之方才双手被绑在身后看不到,此刻解开双手的结,似乎更容易一些。 帽子已经不见,一头被绑起的头发也不知何时被解了开,身上的西装外套已经不见,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而双手又被这样绑起,躺在这样一张床上。 想到那人劫持自己的时候,凑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声音语气,连城不知道也不敢想象,自己失去知觉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好在,衬衫完整,纽扣无缺,领结也还在,侧眼看能看见自己的西装被抛在地上。 手上的结绑得很紧很死,但可以看得出来很是草率,仿佛是匆匆绑成的,只图看起来稳当。 只要不是刻意打成的那种不易被解开的结,这种样式的死结,就算绑得结实,倒也不算难。 连城脑中不住地浮现着张新娃、胡成流了一地血的样子,又想到琳儿跟梦月儿还不知在哪里,却并没有心急如焚,人到了这种境地,反而定了下来。已经沉到了水底,反正已经无处可沉,剩下的,便只是想办法,怎么重新浮上去。 右手的结被解开,左手的便容易得多。就在左手快要解开的时候,连城忽然听到了房门外的脚步响动。 心中意念电闪,连城忙将绳子盘在左手,又用牙齿将右边的绳子缠在了右手上。 刚刚睡好,房门已经被打开。 连城不敢乱动,但依稀眯起的眼睛里,却看到了这个人的大概面容。 房门口进来的光线一闪而逝,房门随即被关了起来。 连城确认,自己并不认得这个男子,只是这个身影,却说不上来似乎见过一样。 黑色长衫,黑色裤子,黑色帽子,连城看不到鞋子,但想来,应该是一双黑色的鞋子。 这样的一身黑色,加上房间里一片昏暗,让连城心中莫名地觉得不安。 那人看着连城,缓缓摘下了帽子,又缓缓解下外衣,虽然也是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但这样的白衫,带给连城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截然不同与那个人…… “孟小姐……孟大小姐……”那人笑着,朝着连城缓步走来。 这笑声中,满是不怀好意。 连城虽然准备出其不意地给这人一击,听到这样的笑,却不由得满心厌恶,忍不住睁开眼睛,满眼都是愤怒。 “原来你已经醒来了。”那人笑道:“孟大小姐,不,傅少夫人,终于跟你见面了。” 连城的头脑虽然疼痛却已经开始清醒,但喉间还是痛得无法发声。 “少夫人,你是想问,我是谁,对吗?”那人一边笑,一边粗鲁地撕开了衬衫:“让我慢慢告诉你。” 连城的脑中哄地一响,不由得想到了青未。 没有想到,同样的事情,跟着就要在自己的身上发生。 但,连城决不允许。 双手虽然表现出在挣扎的样子,但丝毫没有将缠上去的绳子挣得松脱,这个样子,那人自然没有看出破绽。 仍是一步步地向着连城走近,单膝跪在床边,伸手便要去摸连城的脸颊。 连城的双手忽然脱出了束缚,紧紧抓住那人的双肩,下面一角踢出,正正踢中了那人的胯间。 那人大叫一声,双手想要缩回,却被连城的双手紧紧扣住了肩骨,下一脚,重重踹进了小腹。 这一次,连城的双手顺着那人的后仰之势直接松开,任由那人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连城从床上一跃而起,将那人牢牢按住,一把抽掉了他腰间的手枪。 拿到手枪,连城不由得一怔。 这把枪,跟傅璟存昨天送给连城的,是同一个地方制造的,有相同的记号。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之间。 眼见那人兀自在地上翻滚,连城拿起枪,毫不犹豫地砰砰两枪,打伤了那人的左右两条手臂。没有伤到筋骨,但肌肉被子弹灼伤,也足够让他不能动弹。 因为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连城所有痛恨、质疑、逼问的话,都无从问起。 连城回身取过一条绳子,将那人的手腕反绑在他的身后。 “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那人疼得满头是汗,却一边在咬牙强忍,一边在咒骂不停。 “臭女人……混蛋!你要干什么!你敢动我,小心你会死无……死得很难看!” 这个人,连城一开始便觉得,他是并非听命于傅坚的。 但他知道傅坚的行动,知道傅坚的许多事情,那么他跟傅坚的关系,绝不寻常。 而此刻,被自己打成这样,这个人还有气势敢说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看样子也并非是空言恫吓。 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跟傅坚,是一种彼此合作利用的关系。 傅坚,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人。 那么有这个人在手,琳儿,梦月儿,他们的安危,便会有些保障。 “啊……”那人的痛呼兀自未停。 连城一把抓住他脱下的衬衫,紧紧塞住了他的嘴。 那人痛得满地乱滚,只能在喉间呻吟。 连城匆忙穿好衣衫,俯身去提那人。 那人只是满地打滚,只是叫不出口, 连城心中又急又怒,用枪托重重敲在他头上。 只是连城今日醒来,连受伤痛,而心中的伤痛,更非身上的伤可比。虽然那人暂时安静了一些,但要拖着这样一个人,并非是件易事。 见他一时不至于醒来,连城想先出门探一探方向地势也好。 掩门出去,连城发现自己是在一所别墅之中。自己所在的房间,是在第二层。而有一辆车子,则停在院子里。 看起来这所房舍不是经常有人居住,院中的草木都已经长得杂乱起来。 这也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看样子,别墅里,应该也没有别的人。 那么麻烦一番,带上这个人,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连城走回刚才的房间,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感到了异样。 连城将要举枪,耳边却已经是一声枪响。 手臂蓦地一振,还没有感觉到疼,手枪已经掉在了地上。 连城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住右手臂上的伤口,闪身便要出门。 手枪上膛的声音却从身后传了来。 “进去!” 声音低沉阴冷。 连城走了进房间,那个男子的双手的绑缚已经被解开,但兀自是满头大汗地缩在地上。 看见连城走进,他眼中的神色,阴冷狠毒,又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感。 “把她,绑起来!”男子嘴角带着狞笑。 身后持枪的人用手枪抵着连城的头,但执行起那男子的命令,竟是丝毫没有迟缓的样子。 床榻的四周和上面都有一圈杆子,是用来悬挂帐子的。只是这个时候,并没有挂上什么帐子或者纱幔。 连城的双手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因为身边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黑洞洞的枪口,连城不敢妄动。 越是面临大敌,越是勉力让自己沉下了气。 连城觉得,身边的这个人,比之那个缩在墙角兀自不停咒骂的男子,更加可怕。 虽然身边的这个人,自始至终,只说了那两个字,进去。 第158章 为什么……这次是你呢? 这个人,连城甚至没有分辨出来,他是男是女。 只半露出了一双阴冷的眼睛,还用帽檐压着;而眼睛以下,则被高高立起的衣领挡住。 个子虽然不算高,但身形竟是十分坚硬挺拔。 而他绑缚自己的动作,也是十分快捷熟练。 这个人,比起地上的那个男人,更加让连城觉得在意。 “把她的衣服,脱掉!”地上的男子已经用白布裹好了左右手臂的伤口,却依旧背靠着墙角坐在地上,一双阴冷、愤怒、痛恨、充满了浓浓欲望又带着报复的快感的眼睛,紧紧盯着连城。 雪白的脸颊,漆黑的眸子,唇上淡淡的胡须已经被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把撕去,双唇紧紧抿着,血色淡了些,但这样略带苍白的唇色,似乎更让人感到喜欢。 尖尖的下颏,孤傲地抬着。 下巴连着延颈秀项,形成了一道绝美的弧度。 只是这道弧,被衣领包了起来,好像一幅绝美的画,只看了一点便被人掩住,又好像是一首玄妙的曲,只弹了开头,便戛然而止。 只是遮住了一半的画,停在开始的曲,并没有因为它的骤然停止而让人生了放弃的念头,反而,却因为那个太过美丽的开头,越发激起了人们探究的好奇。 连城身边那人一怔,随即伸手要去解开连城颈下的扣子。 “用匕首!”那人冷冷地道。 身边那人果然掏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一颗一颗,挑开了连城的扣子。 刀尖锋利,一不小心便划破了连城的皮肤。 连城只是咬着牙,丝毫没有露出痛楚之色,更加没有发出一点呻吟。 前面的扣子被一颗颗挑开。 那人将匕首伸到了连城的后颈,将后颈的领子,硬生生地割破。 刺啦啦,一声布帛被撕烂的声响,连城的衬衫后背,也被切开。 而后背上,也被刀尖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两半衣裳,被那人一边一下,分别拉开。 右边的衣袖拉下的时候,刚才被枪划破的衣袖拉过被枪擦破的伤口,犹如又被刀子割了一遍一样。 连城只是紧紧地咬着牙,此刻反抗既然已经是徒劳无益,那么便要尽一切可能,寻找最后的可趁之机。 没有了枪,没有了匕首,双手也被绑了起来。 衣衫被撕裂,还有手枪和匕首指着自己。 还有两双阴冷而贪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似乎,已经没有生机。 可是,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死去的,活着的,他们还在等着自己。 衬衫里面,却是女子的贴身小衣, 细细的两条带子,挂在锁骨之上。 修长的脖颈延伸到了稍显瘦弱但却坚挺的双肩,胸前微微起伏,将那件丝质的小衣,也带得轻轻而动,如同蝉翼蝶翅轻颤。 男子忍不住呻吟两声,随即又冷冷地对着连城身边的人道:“也去掉!” 连城的小衣,被用同样的方式,被匕首割破,拉下。 雪白的肌肤大片露出。 而最柔软的那一片,却被紧紧裹在一片宽宽厚厚的月白缎子底下。 因为要穿男装,胸前便不能不加掩饰。 连城便学着旧式女子的样子,将胸部裹了起来。 腰肢纤细光滑,肤色晶莹如雪。 男人的目光顺着连城的腰一直往下,目光中带着贪婪、灼热,还有报复的快感和兴奋,这样的目光好似饥饿难耐的野兽,但野兽对于猎物,却没有这样又痛恨又兴奋的神色。 连城惊怒交集,往身边那人身上踢去。那人一闪之下便避了开去,抵在连城头上的枪更加用了几分力,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接着,下面!”那男子坐在角落,阴冷地发号着示令。 连城身边那人用刀尖拖过连城的小腹,冰凉的刺痛,迫得连城不敢多动。 稍有异动,随之而来的便是开膛破肚的灾祸。 腰带被割断。 两条匀称修长的腿一下子便裸露出来。 角落里的人喉间轻轻一响,眼中贪婪的目光,宛似便要择人而噬。 持枪的人冷笑一声,用脚踢走了落在地上的长裤,让连城赤足站在那里。 角落的男子似乎已经不会说话,直直看着连城,只是扬了扬手,示意连城身边的人接着将连城的剩下的衣服一点点剥离,完成这件美好的工艺品, “住手!” 太过情急,连城怒喝之下,居然也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只是这样激动之下勉强发出的声音,连本已经受伤严重的喉咙也被再一次撕破。 声音嘶哑低沉,几乎不似人声,而咽喉之间的血腥气,也弥漫到了嘴里。 “原来还会说话!”男子冷笑着,用手撑着墙慢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连城:“我原本还在担心,你要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岂不会让人觉得无聊。还会说话,那……很好!” 男子拧笑着一点点走近,连城不顾已经再度撕裂的喉咙,嘶哑着嗓子道:“你不想活了吗?” “这个时候你还敢这样跟我说话,女人,你如果不是太傻,就是真的特别有骨气。”男子笑道:“而我呢,就是喜欢看着那些有骨气的人,被我折磨得,骨气一点一点消失掉,然后哭着,向我求饶。” 这样的语气,让连城只觉得无比反感,无比厌恶。 “女人,不如我们现在就试试看,一会儿是谁先求饶!” 男子说着,对着连城的脸,伸出手去。 连城一下子侧首躲开了那只手,目光里带着凌厉,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你敢!” “你说我敢不敢?”男子因为抬起了手臂触痛了臂上的伤,脸上的神色混和着痛楚愤怒,以及邪恶的欲望。 连城的头顶在枪口上,无处可退。 男子的手终于捧住了连城的右颊,手臂越是疼痛,脸上的笑,也越发邪恶。 就在那男子的手顺着连城的脸颊滑向了她的脖颈,滑上了她的锁骨的时候,连城身边的人忽然沉声开口:“你要干什么?” 男子并不抬头,也没有将目光移向她,只是看着连城,细细品味着连城目光里的愤怒,一面低声笑道:“我要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你知道这是谁!”那人沉声道。 “就是知道这是谁,我才要她!”男子笑道,“傅璟存的女人,对吗?” 傅璟存的女人。 连城的心中,一时间如同刀绞。 在彻底动心之前,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内心深处,接受过这个称谓。 但在彻底动心之后,她不但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称呼,也完全交付了自己的身心。 可是,没有想到,一念之间,彻底沦陷。 若是昨晚没有动心,或许今天再知道这一切,也不会如此难受,或许听到“傅璟存的女人”这几个字,她也不会如此心痛难忍。 “你不能动她!”持枪的那人再一次哦沉声喝道。 忽然男子一扬手,重重一掌,打在那人脸上。 “啊”地一声轻呼,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变故突如其来,连城甚至来不及再去多想,整个身子奋力向前一倾。 被绑在身后的双手随着身体使劲向前,将床上四周撑起的架子生生拉动。 喀拉一声响,整个用来悬挂帷幔的架子被连城拉得倒了下来。 两个人为了躲避跟着连城倒下来的架子,分别往两边避开。 架子被挣得松开,连城背后只剩下了一根直立的木棍。 趁着这一瞬间的余裕,连城双手用力向下,将自己双手上绑着的绳子一点点拉下,从圆柱的一端脱了出去。 “把她绑起来!”男子怒道,伸手抓起了那女子手中握着的匕首,点在了连城的两个锁骨之间,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他将匕首往下拉,刀刃从连城的皮肤上,划上了她胸前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的月白抹胸。 “砰”地一声,房门被重重撞开。 一声枪响,男子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连城!”门口进来的,是绍廷。 “杀了她!”男子冲着持枪的女子大声喊道。 女子似乎是有片刻的迟疑,紧接着“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连城和那持枪的女子同时发出了痛呼。 “混蛋!”男子咬一咬牙,转身冲向了这个房间的墙角一隅,用力一撞,看似毫无异样的墙壁,居然被撞开了一道暗门。 持枪的女子受了绍廷的枪伤,手枪已经掉落在地,她伸手去抓起地上的枪,急急站起身来。 “站住!”绍廷对着她喝道。 “与其赶着抓我,你还是看看她吧。”女子的枪口,并不是对着绍廷,而是对着绍廷进门后,目光时时看着的连城。 绍廷的目光中都是震惊跟忧急,但枪口丝毫不敢松懈地始终对准那女子,直到她也跟着冲进了那男子刚才撞开的门户里。 “连城……”绍廷伸手轻轻抱起了连城,拿起地上的匕首,隔断了她手上的绳子。 连城所中的那一枪,乃是那个黑衣女子所发。 那一刻,绍廷跟那个女子,同时开枪。 绍廷打中了那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则打中了连城。 不过,绍廷跟那个女子,当时都已经分神。 绍廷的目光大半看着躺在地上的连城,而那个女子,则对着那个匆匆离去的男子,目光中露出无尽的怨怒。 所以连城跟那个女子,都没有受到致命之伤。 连城的一枪,中在肋骨之旁。因为当时连城的双手尚且背在身后,所以这一枪,是擦着身子而中的。 看样子,应该没有伤及内脏,但不知道肋骨是否被打断,而且,早已经是血如泉涌,将腰间大片晶莹洁白的肌肤,都染红了。 绍廷早已经捡起被抛在地上的半幅衬衫,包在连城的伤口之上,又将自己的衣衫,盖在了连城半裸的身上。 连城深深地喘着气,终于凝起了力气,用低沉而撕裂的声音道:“去……追他们!” 绍廷垂首看了连城一眼,不理会她的话,只是伸手抓过床上的一幅薄被,遮住连城的双腿,将她抱了起来。 “追他们!”连城勉力睁着眼睛,艰难地道:“一定要抓活口!” “他们的命,我一定会要!”绍廷凝视着连城的眼睛。 连城心中惶急,气息越发更不上,喘息良久,方才略略定下神:“不是……要用他们……救人!琳儿……还有,梦月儿……” 绍廷想连城凝视片刻:“我会去救他们,不用拿这两个人交换也行。” 原来,他已经知道,连城的意思,是拿着这两个人,去交换琳儿和梦月儿。 “救不……救不出来的……”许是因为已经脱离了险境,许是因为已经精疲力竭,连城的声音再也无法发出来了,只是依稀吐出一些声音。 绍廷并不答话,只是对连城沉声道:“你放心。” 连城淡淡一笑:“为什么?” 绍廷已经抱着连城走出了门,听连城这样问,不由得怔了一怔:“什么?” “为什么……来救我?” 连城吐着模糊的气息,绍廷听起来却似乎丝毫没有障碍:“没有为什么。” 连城勉力支撑的神智再也无法维持,缓缓闭上了眼,晕去的前一刻,她口中低低地道:“为什么……这次是你呢?” 听到枪声的那一刻,那男子手中的匕首落地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是有人来了,是救她的人来了。 可是那一瞬间,不管理智是怎样早就告诉她,今日的这一切惨事,都是傅璟存害得,她的脑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璟存的面容。 那一笑,如同春风。 第159章 和谈 “为什么要放了她?”男子的双臂都绑着白布,伸左手捏着黑衣女子的下巴。 左右手臂,都是被连城打伤的。连城为了活捉此人,所以出手不算重,只是让他带了伤,好暂时失去行动的能力。谁知他后来一怒之下,硬是自己拿起了匕首去切连城的裹胸,却被赶去的绍廷将右手彻底打伤。 两人处在一间十分阴暗的房间里,暗的甚至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她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虽然光线昏暗,女子还是别开了头,似乎一点也不想看见眼前的人。 男子的手上使劲,不仅手背上的骨节十分分明,甚至了左臂上被包扎的伤口,都重新迸出了鲜血。右手却包的严严实实,垂在一边。 “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女人!”男子咬着牙,阴冷着声音道:“是不是因为,她是傅璟存的女人?” “跟傅璟存没有关系,是傅坚要用她,要挟孟绍廷。”女子冷冷地道。 “不承认?”男子凑近了一些。 “不管是谁,只要是上面有命令,我都会动手。”女子的面容看不清楚,但声音却分明让人觉得寒冷:“我也曾奉命暗中对孟连城下手,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来。” “我是没有来,可是我听说,那次行动,你失败了。”男子的声音不响,却将“失败”两字说得意味深重。 女子淡然道:“行动的目的根就不是要杀了她,不过是要让她受点伤。” “可是她居然没有受伤!” “孟连城带着孟家军的大队人手,还有警备处的人在,行动本就是一击即退。” 男子的手上加重了力度:“是因为后来傅璟存去了吗?” “那又怎样?” “难道你不是因为傅璟存,所以对她手下留情了吗?” 女子终于忍不住怒道:“跟傅璟存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那次傅璟存他受了伤!”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男子手上加劲,将那女子的脸拉到自己面前:“我的女人被傅璟存占了,那么我占了她的女人们,也是很公平的事情。” 女子的眼中本来满是厌恶,听男子这样说,忽然警惕道:“还有谁?” 男子冷笑道:“你很在意吗?” “你可知道自己这样胡作非为,直会坏了上面的计划!”女子怒道。 男子狞笑:“不要拿上面的计划来压我!樱子,上面管不了我,而你,也要听我的。” ~~ “代督军,让我们守在这里吧。”副官道,“明天就要正式谈判了。” “我守着。”绍廷声音低沉而平静,平静到让人有些害怕,就好像,那些平滑如镜毫无波澜的水面,要么内里是暗流汹涌,要么,便是深不可测的一潭。 副官看了看绍廷,不敢多言。 大小姐从做手术的房间里推出来已经有半天,此刻,天色已经是全黑了。 代督军就这样,片刻没有动。 代督军抱着大小姐回来的时候,大小姐是被一幅锦缎包裹着的。 锦缎色浅,绣着许多花,但血渍将锦缎染红了大片,有些地方的花纹,已经看不出了。 打督军的外衣也裹在大小姐的身上,但大小姐垂下来的半截手臂,却是裸露的。 副官虽然不敢多看,但却也不免心中嘀咕,不知代督军是从哪里找到的大小姐,而大小姐又受了怎样的伤害。 绍廷静默地看着连城。 连城被包扎好出来的时候,她的上身,绑了不少纱布。除了手臂上、身侧肋骨上的两处枪伤,还有许多深深浅浅,被匕首割破的伤口,还有被挂纱幔的架子砸伤的瘀伤,双手手腕,也因为被粗糙的草绳捆绑,而擦破的血迹斑斑。 面容似乎还是当日的面容。 尖尖的下颏,高挺的鼻梁,小巧的鼻子,都是一如既往的精致。 但脸色却白得吓人,双唇也没有了丝毫血色,长长的睫毛在昏迷之中也在轻轻颤动,一如她的内心,从来没有真正平静。 “石英!”副官将要走出去的时候,绍廷却又忽然叫住了他,“去找八个人守着这里,门窗都要严守,楼下也要守住。除了治疗连城的医生和护士,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 “你,还有其他三个副官,准备好武器,跟我一起出去一趟。”绍廷道。 “是。” “此处十分凶险,趁今晚去,天亮之前,咱们须得赶回。” ~~ “小姐……小姐……” 恍惚之中,连城似乎听到了琳儿的声音。 “小姐,你醒了!” 连城缓缓睁开眼睛,听到琳儿在旁边,带着哽咽之声。 对着房间端详片刻,连城方才想到,自己应是在医院之内。 “你……”连城开口,声音却似比之之前更加难以发出。喉咙中昨天被撕裂的伤口平复了这一个晚上,今天重新被撕开,疼痛犹胜昨日。 “小姐,你流了很多血,身体虚弱得很,一点力气也没有,别再说话了。我是少爷救出来的。”琳儿还不知道连城的嗓子已经受了重伤。 连城点头,看了看天色,双唇轻动:“少爷呢?” “他派人送我来了这里,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琳儿道。 “那……梦月儿呢?” 琳儿与连城毕竟相处日久,虽然不能总是体谅连城的心意,但看见连城口唇轻动,却很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道,我跟他,不是关在一起的。我们来的时候也不是一起来的,但是我看到他们押着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也听那些人叫他梦月儿。”琳儿看着连城道:“小姐,这个梦月儿是谁?” “对了,你还没有力气说话。小姐,你怎么会伤的这么严重?你……”琳儿说着,又是泫然欲涕。 梦月儿下落不明,但琳儿总算是救出来了。 看着琳儿一脸风霜疲倦之色,连城伸手轻轻捏了捏琳儿的手,跟着便起了身。 “小姐!”琳儿惊道,“你要干什么?” 腰肋间被子弹擦伤的地方疼痛难忍,还有胸前,背后,各处被匕首划上的地方,也都是撕裂般地疼痛。 而更加让连城难以忍受的,还是喉咙里刚刚愈合又撕裂的疼。 连城对琳儿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翕动嘴唇:“琳儿,你在这里,等我。若我天黑还不回……你便回郾城,白茶巷,找萍姐。” “小姐,你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让我跟你一起,我要跟你一起去,小姐,我不要独自回郾城,我要跟你一起,天涯海角也要跟你一起!”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感觉到事情不好,早已经着急的哭了出来。 “琳儿……琳儿……”连城觉得眼泪似要夺眶而出,但嘴角却是带着笑:“郾城的大事,交给你了。” ~~ “大小姐,代督军昨晚出去之前,特地郑重交代过我们,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你出去!”卫兵一边开着车子,一边却还在竭尽全力地劝说。 只是说了半天,连城却始终没有什么回应。 有时候劝得急了,连城也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卫兵劝说无法拦住连城,又不敢伸手硬去阻拦她,见连城径直走出了病房,没有办法,便只得跟上前去服侍。 汽车走到商行的时候,连城示意停下车子。 卫兵既摸不着头脑又如释重负,原来大小姐坚持这个时候出来,竟是要买东西。 但很快他便知道,自己还是猜错了。 “这是和谈会场,你是谁?你怎么到了这里?” 会场设在西蒙会馆的顶层第四层。 连城在大门外命人去请娑罗前来,娑罗对着面前的女子凝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多问多说什么,便将她引向了第三层。 “再往上,我也进不去了。”娑罗道:“孟小姐,你……” 娑罗看着连城的眼睛,忽然淡淡一笑:“罢了,你既是有备而来,我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你还决心未定,孟小姐,真的那么难吗?” 连城亦是淡淡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许多事情,终究都要有所取舍,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必须背负的。”娑罗对着连城的侧影,轻轻说道。 “这是和谈会场,你是谁?你怎么到了这里?” 连城从手袋中拿出了一张报纸,举在守门的人面前。 “中部三省老督军孟仲达之女、代督军孟绍廷之姊、孟家大小姐孟连城,昨日已经秘密抵达上海。” 这是昨天的报纸。 守门人一怔,随即看着连城,结结巴巴地道:“你就是……你就是孟家大小姐?” 连城点头。 “可是……就算你是,你也不能……” 连城伸手指着报上的一句话——“老督军兵权继承权问题或将再起风波。” 孟家军的兵权究竟归谁所有,外界的猜测,因为这次连城到了上海的事情,重新被掀起了猜测。 “孟大小姐,你也是因为和谈的事情来的吗?”卫兵迟疑道:“我……这就进去请示通报。” 连城点了点头。 这样一语不发,倒让这卫兵更加深信不疑了几分。 “你说什么?”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人听到了卫兵的禀报,不由得一惊,“她当真说自己是孟连城?” “是……啊,不是!”卫兵道:“没有亲口说,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说话。不过……那架势,的确不像是一般人。” “你们在说什么?”会议台上,正中坐着的一个年级不轻的人问道。 “会长,孟连城来了。”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绍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会长看了看周围几个内阁之人,点了点头,缓缓地道:“孟连城虽是中部三省代督军的家眷,但乃是无职人员,会议既然已经开始,便不能再擅入了。” “如果会长所说的无职,指的乃是没有北方政府宣布的官职,那么今天在场之人,只怕有相当一部分,都没有权利与会了。”这一片的坐席,是南方的一些要员和军阀势力。 会长笑道:“据说这位孟大小姐,不仅没有政府中的职位,在孟家军中,也没有什么职分。可今天在座的各位,即便现下还不在政府任职,也总有地方上、军队中的职位吧。何况,既然和谈会议已经召开,统一势在必行,那么将来在座的诸位,都是我中华民国各个部门、各个省份、各个军部中的要员了。” “和谈会议只开始了不到一半,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会长此刻说这些话,为时尚早吧。” 会长笑道:“那么我们就继续进行会议,诸君都是心系大局之人,意见总会达成一致。” “那么门外孟家大小姐的事情怎么办?就这样假装忘记了吗?”南方的人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这词锋太过犀利,相当于是在直斥会长之非。 会长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南方许多要员坚持如此,正在为难的时候,眼珠一转,忽然笑道:“此事还是孟代督军最有发言权。毕竟不管是孟家,还是孟家军,今日最正派的代表,都是孟先生。” 绍廷环视四周,人人脸上。眼中闪烁着各不相同的颜色。 连城的那句“各怀心机”,又在耳边响起。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 但纵然是如此,又是事情,还是要坚持。 和谈,统一,就算统一的局面不够稳固,但只要有了统一的形式,也要远远好过如今的军阀割据,分崩离析。 这是一个契机,失去,就不可再得。 连城若来,站在南方一派,那么和谈,定然不成。 她,有这个本领。 “孟家军中,孟连城从未任职。”绍廷道:“有我,便足以代表孟家军。” 第160章 我……同意 “孟大小姐,你不能进去!” 绍廷的话音刚刚落下,士兵阻拦连城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 所有的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门口的方向。 素衣青裙的女子用枪指着卫兵缓步走了进来,会场中一时间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连城!”只有绍廷开了口,英挺的双眉微蹙,一双眸子,还是那般深沉。 连城的目光从左往右缓缓扫视,经过绍廷的脸上,也没有格外停留。 但众人听到绍廷的这一声呼声,即便是不识得连城之人,也已知道进来的人的确是她。 连城将手枪移开,然后,交到了卫兵的手中。 众人又是不约而同,一声低呼,皆是带着惊讶。 连城知道,进到这个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要当面验明没有携带枪支的。因为今天在这里的人,都是身份极不寻常的,有人携带枪支进来,所威胁的,可不只是一个两个人。 但,这并不代表,每个人都能毫无戒备地进来。 所以,进到会场的人,还要被搜身。 虽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士,但此等场合,谁也不能对谁全然信任,只有众人一致接受搜身,方才算得公允,能让众人都放心下来。 对连城搜身的,是两个女子,是原本为众人准备茶水,收拾外衣的。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连城走进了会场。 会长也是北方内阁的人,知道孟绍廷支持和谈,似乎也早知道孟连城不支持的立场,而北方内阁,眼下自然是最希望和谈成功的人。 所以一开始听闻孟连城到来,会长的态度明显是抵触的。 倒是南方的人,听到孟连城到来,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力的帮手和转机,所以对她的到来,自然是表示欢迎的。 当然也有人对连城是否拥有实权而表示怀疑,不免在私下里窃窃私语地议论。 “虽然当时孟督军的兵权有一部分分给了孟家大小姐的言论也曾喧嚣尘上,但说过也就罢了,孟家的人没有出面承认或者否认,这位大小姐也没有拿出任何证据。” “但孟连城既然敢公然在这里出现,必然是有备而来。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不是有了完全的打算,她也不至于这样大胆。” “那倒是,孟家姐弟势成水火,孟连城刚到上海,督军府就失了火,要说这是无人指使,那是没人相信的。此时她居然来到会场露面,想必不只是来看热闹的。” “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是受了傅家人的委托,所以来了?” “傅家?你指的是傅坚吗?傅坚做得是北方政府的官,当然是赞成和谈的了。” “如果傅坚跟孟绍廷都赞成和谈,孟连城前来,岂不是毫无胜算?我看,傅坚的态度未必像咱们想象的那样……” “那也不要紧,中部不是还有一个不赞成和谈的季启祥吗?难道孟连城就没有可能,是跟季启祥达成了什么共识吗?” 会长见连城既然已经进来,也不好再行阻拦,况且还有许多南方的势力,似乎对连城的到来表示欢迎,更不能直言拒却。 下面是窃窃私语的议论,也有一言半语飘进了连城的耳中,自然会长也听见了一些。 连城便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径直走到了下首尚且空着的几个座位坐下。 左手边是支持和谈的一派,右手边是反对和谈的一派,对面则是北方内阁的会长。 连城的位置,好像是中立者一样。 不过今天这样的场合,是断不会有中立者的。 连城知道,其他的人,自然也知道。 连城突如其来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和猜测。 很快又因为连城的沉默,这种暗中的猜测,变得愈发激烈。 但会谈暂时中止之后,便又继续下去了。 同意和不同意的双方争辩得十分激烈,但句句话语,也都离不开国家大计。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都有着自己的理由。 南方的人因为反对者占了大多数,而反对和谈的理由,必然又不能像北方人支持和谈那样说得冠冕堂皇,所以南方的话,主要不是在反对和谈,而是在攻击北方政府之上。 孟绍廷支持和谈的态度一早便已经表明,但南方的势力,倒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还在不时劝诫,希望他能改变立场。 北方,自然也是毫不放松。 中部,自来便是南北双方争夺的鹄的。 季启祥本人推脱不来,实则便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和谈,中部偏南二省的立场已经清楚。 那么南北双方主要便是在争夺中部三省的势力。 南北双方,可以说是势均力敌。 只要谁拉到了孟家,谁便占了最大的赢面。 这也是为什么中部三省的军阀势力,历来地位非凡的原因。 北方内阁极力盛赞孟绍廷,赞他心系国事,识得大体。 对于北方内阁这幅嘴脸,不仅南方的人看不惯,连城看不惯,绍廷也是看不惯的。 只是连城和绍廷都是惯常的不动声色,一个神色如常深邃,一个则是神色淡然,皆是让人看不透的样子。 自然有人想到,这姐弟两个人,听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实在是相似。 皖系一派,也已经表明了支持和谈的立场。 北方内阁既感到有些意外,却也自然忍不住高兴。 只是皖系的立场有些突然,倒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他们的用意。 因为,此时一切支持或者反对,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然而,自始至终,皖系都没有表明他们的条件。 这倒是让内阁有些坐不住了。 有了皖系一派的加入,同意和谈的势力便已然过半,算得是符合了当初 一名内阁元老起身道:“既然如今,在座诸君大部分都对和谈一事持赞同意见,那么和谈一事,今天便在此达成共识。从此各方势力捐弃前嫌,共襄国事。如今国家正在危难之际……” “大部分对和谈一事持赞同意见,不知此话是从何说起?有何原因?”南方忽然有人问道。 “这不是已经一目了然了吗?”那个内阁元老笑道:“不管是从地域范围上,还是从兵力部署上,支持和谈的势力,都已经是占了大多数了。” “地域范围……兵力部署……”南方的代表冷笑道:“阁下指的是,加上中部三省之后吗?” “中部三省孟代督军,不是早已经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表示赞同和谈了吗?”内阁元老笑道。 南方代表的目光从绍廷转到了连城身上,最后方才对着那内阁元老:“孟代督军只能代表督军之职,督理三省军务,可是便能代表孟家吗?” 那内阁元老早在为这默不作声的孟连城而着急了,但也不能因为她不言不语,便耽误了事情,况且孟连城毕竟只有只身一人,未必便能掀得动什么风浪。此刻听了南方代表的话,只是一笑:“那不知孟家,还有其他可以介入和谈的势力吗?” 这内阁元老,刻意将“可以介入和谈”几个字,说得更加重了些。语气中的意思,自然是谁都听得出来。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连城。 连城缓缓都开口:“我……支持。” 连城的声音粗糙嘶哑,没有了昔日的清亮,声音也甚是低微。 但这低微嘶哑的几个字,还是瞬息之间,引起了众人的轰动。 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北方,是意外地惊喜。 南方,则是意外的震惊。 最震惊的那个人,则是绍廷。 而连城,在这几个字之后,便又沉默了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眼前所有的人,看着眼前的一且。 许久,内阁的会长方才最先反应过来,呵呵笑道:“当年老督军一力推动南北双方和谈,不忍这大好江山,四分五裂,为国为民,一片赤城。孟大小姐是孟督军之女,自然是秉承了老督军的素志和心性了。支持和谈,原是理所应当之事啊!这么说来,支持和谈的,又多了一位要人了!” 南方的代表这才缓过神来,指着内阁的那位元老道:“方才这位先生说道,孟大小姐未必便算是可以介入和谈的势力,怎么一转眼间,又成了可以支持和谈的要人了?” 这话一出口,许多支持者便不由得笑了出来。 果然那内阁元老笑道:“这句话,可就说得有些过于无头绪了。如果孟家的事情,可以由代督军一人决定,那么孟大小姐的支持,足以证明她持身甚正,明白大义,虎父之女,不愧令名,这又怎么不算得是一位要人呢。如果孟家的事情是由孟大小姐跟代督军两人决定,那么大小姐的意见之重要,不言而喻,如此,还不算是要人吗?” 第161章 一分为二,却又合二为一 南方的代表不由得语塞,但随即宁定了神色:“我还是像请孟小姐,给出一个证明。” “证明什么?”会长警惕道。 “证明她有权利,针对这次和谈,表决意见。” 连城坦然回视众人的目光,最后目光落在绍廷脸上。 “先父去世之前,曾有言道,关于孟家军之大事,我孟连城,有一半决议之权。” 极度嘶哑的声音缓缓从连城口中吐出。 那些在连城第一次开口,没有留意到她声音的异样的人,也都留意到了。 这样的声音,绝不正常。 且莫说连城只是一个年轻女子,便是一个粗鲁汉子,也决计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但此刻众人更加关注的,则是连城说出来的话。 “军权大事,空口无凭!恐怕不能只凭孟大小姐一言而决。” “孟大小姐虽然受孟老督军生前器重,但在军中无一职分,也是众所周知,”平时尚且不能决定军中之事,大事又怎么决定? “是啊,这种事情,总要有文书为证。否则一旦遇到大事,孟大小姐以何取信于军中诸位将领?” 众人的目光从连城的脸上,转向了绍廷。 绍廷的目光,则自始至终,都对着一个人。 片刻之后,绍廷缓缓开口:“是。” 不需要文书,也不需要什么证明,最简单的办法,便只是绍廷的一句认可。 连城与绍廷相互对望,两人的目光皆是沉静深邃,旁人无法从中看出什么,但似乎他们二人,只是靠着目光,便可以知晓对方的心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 有不少人的目光,逡巡在两人之间,为两人的目光而停留,又因为两人的沉默而不由得静默。 在这一对姐弟之间,似乎有着一道无形的气息,带着某种神秘而危险的信号,向四周蔓延。 这样的场面,没有人能轻易打破。 果然最终,是连城首先点了点头。 会长笑道:“原来孟老督军去世的时候,那些闹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果然是真的。老督军对大小姐和代督军一样重视,果然两位也不负老督军所望,秉承了他的素志。” 这一来,南方一派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和谈继续进行,似乎是担心再有变故,进程越发快了起来。 紧接下来,果然便是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情。 既然同意和谈,那么各方分据的势力,便要统一归属中央。 不管内阁的说法多么委婉,用了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点,终究是无法回避、也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 “军权归属中央政府,各地方由政府统一委任省长,那么如今国家四分五裂的割据局面便会自然消失,不会再有割据势力,也就不会再有哪一省、哪几省,独霸一方,到时候,各位携手同心,共赴时艰……” 北方内阁政府热切希望促成和谈,其意早就昭然。 不过是为了收回各地各方的分散权利,让这个内阁政府有名有实。 但是,并非所有人愿意就这样交出自己的权利,并且是交给当下这样一个昏庸懦弱而且无能的政府。 连城也知道,南方那些人,即便在今日的和谈会场上,迫于会议之前的协定,同意了和谈,事后,也必不会就这样轻易交出了军权和一省省长的权利。 暂时的统一之后,便陆续有省份宣布独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久后的未来的结果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但仍是有人在不遗余力地推动。 其中,当然也有绍廷这样真正考虑在为时局担忧的人,但更多的,却还是各揣心机。 连城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各方的代表,就这样在契约上陆续签字。 连城的座位在会长的对面,会长签字之后,便是北方支持和谈的各方签字。 契约经过连城之后,方才会转到南方各个代表的手中。 连城接过契约的时候,包括孟绍廷的名字在内,支持者一系的名字,都已经在上了。 “这样安排签字的顺序,不过是让我们看到前面那许多名字,让我们尾随其后,给我们造成压力罢了。” “谁也没有想到孟家的大小姐居然是这样的态度!本来按着我们的计算,和谈不成功的几率应是极大的!谁知道孟家又冒出了一个人,孟家的势力一分为二,却又紧接着合二为一,也不知道是闹得哪一出。” “不管他们想要闹什么,今日过去,回到南方,咱们自然有办法再行宣布独立。军权多年来便在咱们自己手中,也不是他们说收走便能收走的。” “但之后再宣布独立,毕竟是……是咱们先违反了约定。到时候北方内阁,一定会用舆论打压咱们这边,他们便顺势占了上风。” “舆论打压便舆论打压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除非……除非今天,可以不用签这个契约!” “那怎么可能,只是可气咱们之前,几乎没有预料到和谈居然竟会达成!回去倒有些难办……” …… 南方的诸位代表,在看着契约一点点传递的过程中,不住地窃窃私语。 本以为定然不能达成的和谈,居然因为皖系的支持,和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孟家势力,而达成了,一时之间诸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只盼的那契约晚一刻传到自己面前。 众人很快注意到,连城拿着契约,目光却根本没有再上面停留。 只是等待众人略略安静下来之后,顺手将契约传到了下一个人手中。 “孟大小姐,既然您也是孟家的代表,也已经表了态,那么这份契约,您也是要签字的。” 北方的人好意地提醒,却也掩不住心中的惴惴。 连城今天到来,本就是个变数。 即便她当众说了赞成的话,但她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却都让在座的所有人感到惊讶。 连城看了看左右,淡淡一笑:“我怕我签了之后,后面的诸位,都不肯再签了。” 清淡雅致的笑容,跟粗糙嘶哑的声音,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些。 因为连城的话,足以让人们震惊。 从连城手中接过契约的人警惕地放下了笔,看来事情,或许又有变化。 “不知道孟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会长终于说了一句大家都想听、都关切的话。 又是全场肃静。 “我想,等舍弟安全回到郾城之后,再行签约。” 又是一次全场震惊。 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惊讶,谁也不比谁少一分两分,但这其中,毕竟还是有更加震惊的人,孟绍廷。 甚至绍廷一直深沉的目光中,也明显露出了这种动容。 绍廷的目光始终看着连城,连城却并没有看着他。 连城的眼中,似乎看着会场所有在座的人,每个人看到她的目光,都会恍然有一种自己被注视着的感觉。 “孟大小姐,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内阁中人皱眉道:“难道你还不相信……” “大小姐若是有什么想法不方便讲,不妨等这会谈结束之后,咱们私下说,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必当满足孟大小姐您的要求。只是此刻,是在座这各方要人共同见证今日和谈成果的重要时刻,还请大小姐您莫要耽误了时间。” 会长立时截断了那个人的话头,不让他再多说出什么。 连城的态度,是明显在不相信,但这些话,万万不能明说。只有催促接下来的人都签了约,方才是最要紧的。 “孟大小姐,您刚才也是说支持和谈的,既是这样,按照规程,就请您签了字吧。”会长再次催道。 连城突兀的话,会长和北方诸人迫切的表情,使得南方的人,也已经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机会。 “孟大小姐所说的事情,跟今日的和谈密切相关,直接牵涉到眼下签约的事宜。那么这便不是孟大小姐跟会长的私事,既然是与在座诸君息息相关之事,便应该由孟大小姐当着各位的面说出来,大家公议公决。就算是孟大小姐自己难以解决的事情,既然当众提了出来,在座的相信也没有哪位不愿意伸以援手的。” “是啊,就请孟大小姐说清楚,究竟有什么为难之处。难道代督军从这里回郾城,会有什么危险吗?” “对,孟大小姐,是不是您知道了什么?是否这里被安排下了什么阴谋?” 南方众人越说越是激动,对于刚才连城的话,猜测也是越来越多。 内阁诸人虽然也在极力打岔,乱以他语,但南方诸人群情激昂,并非打岔能压得下来的。 何况一旦那一句代督军可能会有危险的话被说了出来,北方的人想要再打岔,也只有显得欲盖弥彰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南方跟北方的人甚至还争执了起来。 如此激愤之下,连城即便是想要开口,声音也没有办法被众人听见。 “连城,你究竟有什么想法?”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众人的声音中传了出来。 第162章 莫非她有脱身之策? 首先打破嘈杂的,是绍廷。 连城缓缓开口:“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本已经在不住猜测的南方众人听到这样的话,更加变得紧张起来。纷纷以警惕而敌对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北方诸人。 本来,只是进来之前,娑罗的一句未完的话,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再往上,我也进不去了。”娑罗说道:“孟小姐,你……” 仿佛是要叮嘱连城什么。 可是离三层的卫兵已经很近,娑罗欲言又止。 或许,是怕人听到,又或许,是无法开口。 可是这幅欲言又止的神气,却已经让连城感觉到了什么。 危险…… 是危险的气息。 以及,娑罗的担心。 连城不知道娑罗为什么会显得这样担心,也无暇去细想,但她可以确定,娑罗的担心,不是毫无理由。 于是,便有了那几句话。 说起来似乎不轻不重,但每一句,都引得群情耸动。 “我怕我签了之后,后面的诸位,都不肯再签了。” “我想,等舍弟安全回到郾城之后,再行签约。” “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慌乱的不仅有本来就心存犹疑的南方人,还有那些对一切暗中的情形都知道的北方人。 那绝不只是被连城的几句话冤枉了的神态。 而是,心虚。 “不知孟大小姐何出此言,是我们这次会议中有什么安排不周,照顾不周,让孟小姐途中受了什么惊吓,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让孟大小姐感到有不安全吗?”会长的脸上堆着惊奇与担心,极力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孟小姐的话不会是毫无因由,想必是有些什么原因的吧。” “什么原因?我们举行此次和谈,照顾不周,也是有的,可是孟大小姐来沪,事先我们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连我们都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消息,否则我们定当安排好她的行程安全……” “哼,我看倒是幸亏孟大小姐没有提前泄露行踪,否则的话,她今天能否来到会场,也是未必,更不用说到会场上说这些话,给我们南方的人提醒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为了国家大计主办和谈会议,却会在暗地里,对孟大小姐不利吗?”一个北方内阁的人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 “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平白陷入你们的阴谋!” 一时之间,南北双方陷入了激烈的争论。 会长忙大声请大家安静,但他的声音,只有更增加了现场的喧闹。 连城却再也没有说话。 不愿意在这种快要揭穿人心本性的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去忍受喉咙撕裂的痛楚。 该说的话,到此为止。能说的话,也仅此而已。 至于想要保全的人,就要看接下来的事情,是否是按着她的预期。 没有说话的,还有一个人——绍廷。 隔着半边鼎沸的人群,两人目光相遇,一样的深不见底,一样的平静无波澜,仿佛他们已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外人看来,却是什么都看不懂。 “砰!”地一声枪响,终于打破了喧腾。 枪声是在会场中间的部分响起,而此刻,会场正中,有北方的人,也有南方的人。 片刻的死寂。 “是谁?是谁放枪!” “为什么还有人带有枪!不是都已经确认过没有携带枪支了吗?” “是内阁的人!他们自己的手里,还有枪!” “这是内阁安排的诡计!我们都落入了他们的圈套里!!” …… 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枪响。 这一次,开枪的人却就在众人眼前,根本不需寻找。 是南方的代表。 而且,手中持枪的,不止一人。 被枪口所指,就连北方的人也无法再保持冷静。 已经无暇去多问为什么经过了重重检查之后,有人手中还有枪,其实不必问,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即便经过了检查搜身,但谁也不会放松戒备,走进这样一个各方势力聚集的会场,内阁的人打了个手势,很快,一群持枪的侍卫便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将众人齐齐围了起来,枪口对着南方持枪的人。 “看来孟大小姐的话,果真不假。”南方代表中有人冷笑道, 会长的脸阴冷如水:“安排这些人只是为了维护会场的秩序和安全,若非诸位身上居然还带着有枪,居然会在这会场中开枪,这些侍卫,自然不会出现。” “未必吧。”南方的人冷笑道:“若是今天我们不同意签字,难道还没有机会看到这些持枪侍卫吗?” 内阁之人道:“各位大可不必多虑,只要此刻大家都交出枪支,不要以此来威胁别人的安全,自然这些侍卫会退下。”毕竟,还有很多人没有签字。 南方代表不理会这些话,只道:“会长阁下,如果我们这些人不能安全回到各自所在,想必内阁政府见到兵临城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会长扬眉道:“这么说,南方是要起兵造反吗?” 虽然各方军阀势力纷纷拥兵自重,各占一方,且除了北方内阁的一些直属势力之外,不少南方的军阀势力都已经联合地方政府宣布独立,不受内阁的控制管辖,但毕竟南北双方都还是有一个起码的共识,便是双方共属中华民国,不过各自都认为自己的政府才是真正的民国政府。 但若万一有人造反,那便是有叛国乱国的罪名了。 被扣上了这样的罪名,南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我们既然前来参与和谈之会,自然不会造反,但若是我们没有安然回去,我们的属下,却未必不会举兵起事。这却不是他们要造什么反,而是要清除那些居心叵测、妄图揽权而后窃国之逆贼!” “什么窃国逆贼!这话是在说谁?”内阁中人勃然而怒,人人都是脸上变色。 七年之前,南北曾有一次达成共识的和谈。 而且,和谈成功,南北实现了统一。 晚清之后一直四分五裂的局面一度出现了统一的新气象,正在各方都感到鼓舞的时候,大权更迭,被迫易主,袁贼窃国,再次称帝! 若非当时的南方中许多势力不肯就此屈从,纷纷宣布独立,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还是让这个国家走上了帝制的老路。 而今天会场之上的南方代表,大多数,都曾亲自经历那次和谈。 也正是因为那之后令人痛心的结果,所以这一次南方代表,本就怀着这样的戒心。 终于,又被提起。 虽然只有一开始那几声枪响,但火药的气息,却是越发浓厚。 想要造反! 妄图窃国! 每一句,都是让对方最不能听到的话。因为不愿意听到,因为不敢听到。 因为每一句,都足够直接,都足够直白。 血淋淋,赤罗裸,直戳人心!而且,便是刚好戳中最真实最隐秘的那一点。 其实,也并非是这些隐秘的事情便无人知道,只是从来没有人,会将这些事情,轻易提起,私下提及,已然要防备隔墙有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更遑论这样公然提起、摆明与之为敌了。 本来围绕长长的圆形会议桌而坐的南北双方,由本来不明显的相对,变成了正面对峙。 双方都已经举起了枪。 不过南方的代表虽然想到办法暗中携带了抢支进来防身,却毕竟不如北方代表占了先机,准备了侍卫队。 论火力,是北方占了上风。 但在这里,终究不是战场,不是单凭火力,便可以制敌取胜。 武器可以用来防身,可以用来威胁,却不可以当真用来攻击。 这样对峙下去,不知怎样才是了局。会长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一点一点的冷汗。 万一有人沉不住气开了枪,或者甚至只是有谁擦枪走火,都会造成一场乱战,变成不可收拾的残局。到时候和谈不用说是要泡汤了,甚至连姓名,都很有可能保不住。 会长的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经过连城的时候,忽然便停住了。 所有人,都是全神贯注地警惕着,看着前方,看着对面的人或者对面的枪,丝毫不敢放松。 唯独这个小女子,意态闲适地垂着头,目光淡然地看着地上。似乎周遭的剑拔弩张都与她无关一样。 会长忍不住怒从心起,明明这一切,都是她挑起的。 跟着,便是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直升了起来。 眼前的局面,不过只是因为她的几句话而已! 这个孟连城,此刻淡然无事地坐在那里,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仿佛,已经是胸有成竹一样。她的身形算得瘦削,尤其是肩头单薄,好像只要用力一推,就能将她彻底打倒一样。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女子,却带着最最漠然的表情,毫不畏惧。 莫非,她有什么脱身之策? 甚至,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否则的话,她又怎会知道内阁已经暗中布置下了兵力? 那么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会长勉力镇定下来,缓缓开口。 第163章 终究沦为一场交易 “孟大小姐,眼下的情形,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所有的目光,又在倏然之间,聚集到了连城身上。 连城想要开口,喉间却似是流血的创口刚刚结痂,轻轻一动,便是重新撕裂般的疼痛。 连城的目光看了看绍廷,又看了看尚且放在自己面前的契约。 会长是个聪明人,立时反应过来,道:“大小姐的意思是,要我们答应了您,让孟代督军回去之后再由您签约?” “若是你早早答应,便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连城终于让自己发出了声音,咽喉间一阵阵腥甜,让她痛楚无已,又不由得想要作呕,但终于强行忍下。 会长跟一众内阁之人的脸色都是不由得变了变。 喑哑的声音,低沉的语气,本就足够让人觉得心生寒意,更何况这句话,颇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难道,孟连城跟南方之间,还有什么交易? 那她又何必当众答应和谈? 又或者,答应和谈,只是一条缓兵之计? 可是眼见南北双方的代表此刻已经兵戎相见,谁也不敢先行让步,唯一的突破口,就只是她了。 会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女子,可不止看起来拥有绝色的美貌那么简单。 看来眼下,还是暂且答应她的好。 “我们当然会派人保护孟代督军的安全,还请孟大小姐,帮我们解释一下,这次的警备绝对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各位的安全。如今时局动荡,有这么多各方的要员在此,没有周密的安排和森严的护卫,是绝对不行的,对不对?” 众人的目光,仍是都看着连城,等她回答。 南方的人也都知道,僵持下去,并不是个办法。 既然孟连城的态度,似乎一直是偏向南方的多一些,否则也不会那么直接地揭穿北方有侍卫的事情。此刻既然僵持,那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连城试着开口,却提不起声音。 “会长以为,此刻的条件,还会是这样吗?”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慢慢移动,停在了连城身边。 连城缓缓站起,看着站在身边的绍廷。 四目相对。 没有人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什么。 两人只有片刻的短暂对视,片刻之后,绍廷伸手,将连城挡在了自己身后。 “未知两位何意,还请明示。”会长努力挤出了笑,孟绍廷总算是一直都旗帜鲜明地支持和谈,也已经签了字,总算是自己一方面的人。 绍廷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厌恶。 和谈,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场交易一般。 没有信任,只有无尽的猜疑。没有什么是无条件的,只有斤斤计较的算计。 这一切,他早已经预想到了,可是就算届时军权要交付,他还是义无返顾地同意了。 只要统一大业能够达成,他又何惜于独霸一方的雄权。 况且,若当真再有窃国一事,纵然军权已经上交给了内阁,他孟绍廷,也未见得就会束手无策。、当年的孟老督军不会,他也不会。 只是他没有想到,连城居然也到了上海,搅进了这一团乱局之中。 没有想到见到她的时候,连城已经有了几分濒临崩溃的模样,甚至于她一向的坚毅,都几近消失。 绍廷只是心惊,却实在不敢想象,这短短的两三天之内,她从郾城赶到了上海,经历了些什么事。 虽然,从郾城得到消息大小姐离开了郾城之后,绍廷便开始在上海找她,虽然,他也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出了连城,但是绍廷见到连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明白,他还是来得晚了。 连城居然也到了和谈的会场。 绍廷没有想到。 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连城开口说话,竟是那样的声音。 只说了第一句,他便知道,昨天晚上带回连城之后,派了医生给已经昏迷的她检查身体,清理各种伤口,却还是忽略了什么,比如,她的声音,她的嗓子。 同样绍廷也没有想到,连城居然会提起当初老督军的军权。 那是不管外界怎样猜测纷纭,两人始终信守承诺,绝口不提起的秘密。 结果连城还是提起了,而他,居然也答应了。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昨天见到连城的那一刻,绝望得让人心碎的目光。 绍廷站在连城身前,替她遮住了那些冷冰冰黑洞洞的枪口,和那些饱含着猜疑、顾虑、算计、贪婪、凶狠等等的目光。 “要内阁答应能够安全回去的,不是我。”绍廷的声音很低沉,却不同于这些代表的声音,尽管低沉,那一份清朗磊落之气,却是那种种混合着复杂心计的声音无法拥有的。 会长开始听连城的那句“我想,等舍弟安全回到郾城之后,再行签约”之后,便一度开始有些怀疑,似乎这孟家姐弟此次是有备而来。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不和,至少他们是拥护着共同的利益。 此刻看着绍廷走到了连城身前,替她开口说话,更加觉得这两个人,是事先商议好的。 看来,关于这对姐弟之间关系的那些情报,还是有所偏颇。 会长努力挤出笑容道:“孟大小姐的安全,我们当然也会保护。” 会长言罢,便在等着孟氏姐弟表态,却迟迟不见两人的反应,反而被孟绍廷直视的目光弄得心中有些发毛。 难道,内阁做了让步,孟连城却不打算劝说南方的代表吗?还是……内阁开出的条件,还不足够? 绍廷沉默片刻,见会长还不领悟,便向着南方的一众代表看去。 每人能从绍廷的目光中看出什么,但他的这个动作,却已经足够了。 果然会长的脸色立时一变,跟着便又努力堆出了笑:“我们说过,会保护今日与会的每一位的安全,孟代督军如此,孟大小姐和其他的代表自然亦是如此,各位既然同为国家的栋梁,我们又怎敢有丝毫的怠慢!这一点,各位大可不必多虑了。” 南方众人见到孟氏姐弟居然肯为南方代表说话,无不出乎意外。尤其是孟绍廷,既然他一开始便已经旗帜鲜明地支持和谈,又早早的签了协议,南方代表,早已经将他视作北方内阁一派。 会长的话一出,会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果然一下子便有所缓和。 会长的脸上,努力维持着最开始的笑容。因为他知道的很清楚,方才那即将到手的果实,险些便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幸好,还有一个细细的绳子维系,此刻,正是用这根细绳,将果实一点点拉上来的时候,万万,松不得手,大意不得。 但尽管脸上堆着笑,心中毕竟不能平静。 那些盘旋在心头的种种猜忌,怎可能说去便去! 会长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连城,从她进入会场开始,一切便开始不受控制,如今情形好转,也只是凭着孟绍廷替她说的一句话。若说她事先对今天的和谈会议竟没有准备,那是谁也无法相信的,让人所不能推断的,只是她究竟在背后,谋划了多少。 连城与会长的目光相触,瞬息之间,已经将那其中,与他脸上的伪善笑容所不相符的种种猜疑,都看了出来。 连城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不经意间,向着内阁中人前面所站的那些持枪侍卫看了看,又跟着将目光投向了南方那些持枪警戒的代表。 会长咬一咬牙,随即朗声呵呵而笑,挥手对带枪的侍卫道:“都出去,都出去,安排你们在外面警戒,你们待在外面便是了。” 众侍卫犹豫了一下,会长回头看了两个内阁元老一眼,两个元老对着侍卫点一点头,他们便撤离了现场。 走到门口时,会长忽然叫道:“等着!” 南方代表本已经缓和下去的神情,再一次紧张起来。 会长对这明显的警惕恍若不见,只是沉声对着一众侍卫说道:“你们今天只是在和谈的会场外保护大家的安全,谁也没有进来过,有谁若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可不算是你自己胡言乱语那么简单,万一有风声走漏,我担保你们,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明明白白的威胁。 其实就算不说这番话,在场的人也都知道,这些侍卫都是内阁精挑细选的人,任谁也不敢将会场里南北双方对峙的事情说出来。 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 众人都是心知肚明,这些话,是说给里面的代表,尤其是南方代表听的,好让他们安心。 果然,南方的代表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便将手枪都收了起来。 “孟大小姐,请你将合约,转给下一位代表吧。” 第164章 不只是代督军 “孟大小姐,请你将合约,转给下一位代表吧。” 此刻坚持让孟连城签字没有丝毫意义,毕竟孟连城已经当众表示过不会立刻签字,反而是要到那些南方代表的签字,更加可靠一些。 连城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将契约传了下去。 北方内阁此刻明面上一再让步,南方的代表也都心知肚明,若是再不签字,那便是南方理亏了。 短暂地低声交流之后,南方的代表们也都纷纷签了字。 “孟大小姐!”会长再次将契约转到了连城手中。 若是她肯此刻签字最好,若是她不肯签字,那么便须得留在上海。 届时郾城那三省的兵权交接,便不愁不顺利了。 内阁手中,平白多了一个中部三省的人质。 “您是想在这里等候代督军回到郾城的消息呢,还是愿意随同我等,同去北方盘桓几日?” “不只是代督军。”连城缓缓摇头,声音嘶哑而低微,勉力又道:“还有……” 出声实在困难,再想要说出几个字,都是难于登天。 连城无声地张口,声音却从她的身边传出:“还有南方的诸位要员。” 是绍廷。 而且,正是她想要说的话。 连城因为失音而惶急的神色,便和缓了下来。 南方的代表既然已经都签了字,那么让他们安然回去,也无所谓了。何况此刻正是拉拢南方诸人的时候,不可跟他们再起争端。孟氏姐弟这样说,其实也算是给了内阁一个台阶,只要答应了,便等于是北方对南方示好拉拢。 但内阁中几个深思熟虑的人,还是忍不住露出狐疑之色,不知孟家姐弟这样对南方卖好,究竟何意。 “那是自然,其实我们也本有此意,各位既然决意携手同心,共赴时艰,便是同一阵线的盟友,自然是要竭诚相护。”会长笑道,“那么散会之后,还请孟大小姐……” “我留下。”绍廷声音忽然打断了会长的话。 又是全场为之一惊,当然,还有连城。 孟氏姐弟这一出,可着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眼下,也不急在这一时分辨此事。 内阁的几个元老纷纷走来,去跟南方的代表握手谈话,会长跟着笑道:“两位都是孟家的代表,哪一位留下签署最后的字,都好商议。一连两日会议,商议各种国计大事,各位必然也已经有些累了。今日西蒙会馆设宴,为和谈达成而庆功,也算是为各位将要离去的代表践行!” 会场的三层往上,都已经被戒严,除了军政两界的要人,一个闲人也看不见。 所以就连娑罗,也只能带着连城走到三层。 但二层巨大的舞厅,此刻却是音乐弥漫,灯影婆娑,美酒的香味淡淡缭绕,舞女的身影各个婀娜。 不管这两日的谈判中经历了多少锋利的词锋,算计的言语,见识了多少晦暗不明的心思,机巧复杂的想法,甚至还看到了那伪善的笑容面具被撕下之后,冰冷生硬的枪口,但毕竟这次和谈,就此结束了。 不,还有一个代表没有签字。 可是想必终究是会签的。 孟家这次的态度甚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看着眼下的趋势,想必终究是会签署的。 不管南方还是北方的代表,即便在和谈的会场上很多不能达成共识,但是对于这场和谈的看法,此刻倒是大体一致。 西蒙会馆的大门口,惯例围有不少记者。 只是会馆戒严,却是一个也没有办法进来。 舞厅里,各式各样的舞女已经迈着娉婷的步子,朝着各位代表走去。舞厅在中国流行起来的时间不长,好的舞场里,大多数的舞女都是外国女子,跟舞厅一样是舶来,当然也有一些好的舞场,也慢慢有了自己的货腰女郎。西蒙会馆即便是在繁华的上海,也是十分高级的会馆,本土的舞女,自然又比别的地方更加出色。 前两日为了欢迎各方代表,西蒙的舞会多用了外国舞女,其实也有些避嫌的意思,生怕哪个舞女打听到了什么,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而今天既然说是为了庆祝和谈意见达成统一,自然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来自各国的舞女,各有各的艳丽。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一袭红裙的女子。 娑罗。 即便是在群芳丛中,连城还是一眼看到了她。 鲜艳的红裙,修长的身形,的确是很引人注目的。 但连城能够一眼注意到她,却是因为娑罗那略微扬起的脸上,带着一股孤傲之意。 “我先送你去治伤。”绍廷跟连城走得落后了一些,跟在众人之后。见连城竟是毫不迟疑地朝着舞场走去,忍不住说道。 昨天将她从那所宅子从救出去的时候,她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兼之与那两个将她劫走的人对抗了那么久的时间,她的心力体力,都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 今日的连城,穿着颜色淡雅裁剪修长的月白色长裙,带着精致的妆容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众人当时皆是眼前一亮,孟大小姐的美貌与冷峭孤傲的态度,都与从旧时的报道中所知道的有过之而不及。 容貌不亏了当时报道的中部三省第一美人,其实就算是与其他各地知名的美人名媛之类相比,也绝对毫不逊色。 至于那股冷清而孤傲的气质,与老督军最宠爱的孟家长女的身份也很相符,正应了将门虎女的称谓。 而连城出现之后的寥寥几句话,则一下子便将人们的注意力转到了她中部三省另一代表人的身份之上。 美貌,气度,撕裂低沉的声音,都在紧张到极致的气氛中,被人们忽视。 但毕竟终究还是有一个人,始终在注意着。 那么多的伤,不可能短短一夜便好了。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样的嗓音,根本不是简单的嘶哑。 而和谈的会议期间,她一次次地蹙眉,一次次地轻咬银牙,一定是在强忍着什么痛楚。 所以走出会场,跟众人有些一点距离之后,绍廷便提出让连城先去治伤。 连城轻轻摇头,想说自己不要紧,却是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此时此刻,内阁政府的人,又怎会让孟家的人轻易离开,况且若是有人知道孟连城此刻身上有伤,说不定又会引人生出别的想法,总之此时示弱于人是绝不可行的。 绍廷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会场之上,才一再隐忍不言。他深知连城的性格,她不愿意此刻去治伤,本来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对绍廷而言,让连城此刻去治伤,却不仅仅只是治伤这么简单。 虽然两人稍微落后了一些,但身后还有几个内阁的人跟着,也不能落后得太多,不过是比走在前面的那些南方代表,迟了片刻。 诸位代表一进舞场,暖黄暧昧的灯光之中,自然最先看到的便是那一群身姿袅娜、迎面走来的舞女,自然也都看到了群芳之中,那最引人注目的红裙女子。 “那个红裙的舞女,不知道是谁。” “这就是这西蒙会馆大名鼎鼎的舞女娑罗小姐了。前两天听说她也到了舞场,不过只来了一会儿,见了两个相熟的代表就回去了。” “我说呢,既是这样的美人儿,怎么前两天没有见到。” “哈哈,见到了便怎样?” “这样的美人儿,见到了,总得认识认识。” “听说这位娑罗小姐,可不是什么人都陪的。” “不过是个货腰女郎罢了,再怎么大的名气排场,终归不还是要陪客的吗。” “你看娑罗小姐朝着这边走来了,你既这么说,就让她陪你跳支舞啊。” “你以为我还邀请不到吗?”这个代表说完,理一理衣领,朝着娑罗迎了上去。 “娑罗小姐,我能有幸要请你跳支舞吗?”代表问道。 娑罗微微一笑:“抱歉,我已经与人有约在先了。” 在几个代表惊异的目光中,娑罗朝着孟家姐弟走了过去。 “什么与人有约?难道是孟绍廷吗?” “孟代督军英俊年少,年轻舞女看见他,自然按捺不住了。” “哼,说不定这娑罗也是哪边的代表买通来拉拢孟家的。” “孟绍廷虽然刚回国接管军中事务未久,但据说一直持身甚正,迄今为止也未曾婚娶,恐怕不是用来拉拢他的。” “那可不好说,像是娑罗这样的姿色,未必拉拢不到。” 一群人正低声说的热闹,却见娑罗径自走到了孟家姐弟的面前,却是对着连城一笑,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连城对着绍廷点了点头,便跟着娑罗一起走开。 舞场上最美的两个女子,一个淡雅如幽兰一个灿烂如玫瑰,站在一起,有了一种对比鲜明却又相互辉映的感觉。 看着娑罗发出议论的人们似乎都有些失望,但也都松了口气,毕竟,别的人也没有邀请到娑罗,她选了孟连城,大概不过是因为,她是与会的唯一一个女子。 娑罗引着连城,一直走到舞场的僻静一隅休息的地方,方才看了一眼舞场的另一边道:“孟代督军对你,倒是很在意。” 第165章 我只是真的想帮你 “孟代督军对你,倒是很在意。” 连城微微一笑。 “早在你与傅家公子成婚、孟老督军去世的时候,便有传言说,孟家姐弟不合。”娑罗伸手拿起一杯红酒,对着连城面前的杯子一碰,轻轻抿了口酒道:“还好我知道,你们之间并非传言的那样。所以今天你进去,我也并没有拦着你。” 娑罗看了看连城,淡淡一笑:“很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吗?” 连城点了点头。 “记得几个月前,郾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劫走了孟大小姐你,以此要挟代督军下台。”娑罗轻轻晃着手中的酒:“可是后来,还是代督军去救了你。那时候政界群情沸腾,只是在议论代督军下台的事情,可是我却只是想到,终究还是代督军去救了你。” 连城又点了点头。 娑罗向着连城看了片刻,诧异道:“孟大小姐,你怎么了?” 连城轻轻一笑,支着下颏的手若有意若无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娑罗低声道:“你到底受了多少伤?今天上午我见你的时候,便察觉你身上受了伤,行走的时候有些异样,你昨天从西蒙离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顿了一顿,娑罗又道:“是了,你喉咙伤到了。” 娑罗若无其事地向着舞场看了看,淡淡地道:“你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身上有伤,难道也走不得吗?” 连城点了点头。 娑罗唇角带着一丝冷笑:“这就是所谓的和谈!还不是靠着些阴诡的手段威逼利诱!连城……” 连城不意娑罗竟这样直接地叫她,有些惊异地抬头,正对上了娑罗的目光。 “是不是北方内阁的那群人,用了什么手段对付你?” 连城不知娑罗此言何意,只见她的眼中,带着几分不屑的冷意。 连城摇了摇头。 对付自己的,是北方内阁的人,可是事实上,傅坚早已经对内阁生了异心。如今的傅坚,已经算不得是北方内阁的人了吧。 娑罗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带你去治伤。” 连城又摇了摇头。 娑罗皱眉道:“你看你的脸色,胭脂根本就遮不住那股子苍白。你受的伤有多严重,你自己最清楚。难道内阁的人不让你走,你就当真甘心受他们的要挟吗?” 连城微微一笑,仍是摇头。 她并不是受了什么要挟,这一次,是她在要挟内阁政府。 所以要等所有的代表回去之后,她才会签字。 和谈的大势不能逆转,但她总可以,揭开伪善的假面。 娑罗见连城又是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气闷,一口将杯中的红酒喝掉。闷闷地向连城看了片刻,无奈笑道:“那还是听我说话解闷吧。他们既然不让你走,想必过不多久,就会来请你的。” 连城报以微笑。 “经过那次的事情,我便知道,代督军跟你的关系,并非传闻所说的那样。而这一次,我居然在上海见到了你,你又执意要走进和谈的会场,我便在想,其实你来,一定是来帮助代督军的。所以说,你跟代督军之间,或许并不是表面的那样。不过其实我更加好奇的,是你跟傅家五少爷的关系……” 见到连城的脸色不由自主地一变,娑罗忙低声道:“抱歉,是我说到了不该说的话吗?” 连城勉力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傅璟存,她的丈夫,有人问起,居然成了不该说的话。 心里居然并不感觉到疼,甚至还没有身上的那些伤口疼得清楚分明,仿佛心中,根本就没有感觉一样。 是的,并不曾觉得疼,只是,很空很空。 “连城,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对你的事情,这么好奇,知道得这么多?”娑罗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淡淡的落寞:“当年你的那场婚礼,可是轰动了几乎大半个中国……” “孟大小姐!” 娑罗说了一半忽然住口,有人从另一边快步走来,满脸堆笑地喊道。 “会长还有些事情,想跟大小姐你商议一下。”那人笑道:“还请孟大小姐移座一叙,还请娑罗小姐不要见怪。” 连城缓缓起身,看见绍廷也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心中稍定,正准备跟那人一起走,却见娑罗跟着起身,伸手挽住了连城的手臂。 娑罗对着那人淡淡地道:“这里是你们开会的场子吗?” 那人一怔,笑道:“当然不是了,娑罗小姐何出此言呐?” “既然是舞场,变得有舞场的规矩。你从我的局子上拉走了人,就不问我一句行不行吗?”娑罗轻轻扬眉,也不理会对方是什么身份,只是不卑不亢地说着。 那人脸色微现尴尬,但尴尬之中,却也带着几分调笑之色:“娑罗小姐是在说笑了,你跟孟大小姐喝酒聊天,怎么便成了局子了。我就算是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但不至于是坏了什么规矩啊,若是娑罗小姐觉得寂寞无聊,那么由我来陪你跳支舞,陪你说话,给你解解闷儿,要不咱们当真出去会个局子,如何?” 连城本就在为怎么跟内阁的人私下谈话而担心,知道娑罗意在为自己解围,便任由她开口。 听到这人如此说话,不由得生气又好笑,这人的语气,简直是将娑罗当成了街边花楼的寻常青楼女子了,娑罗的性子,只怕是要生气。 果然娑罗的脸色一沉,伸手轻轻一招。 很快便有西蒙会馆的保镖快步小跑赶了过来:“娑罗小姐,什么事?” 娑罗指着那人冷笑道:“你们是怎么看的门,怎么这样的人也往里面放?” “娑罗小姐,怎么了?” “这人既然不懂西蒙的规矩,怎么把他放了进来?西蒙的人,几时跟人出去会过局子?”娑罗冷然道。 西蒙是上海城顶级的会馆,这些顶级会馆的舞女,跟旧式花楼的女子是不一样的,不会跟着客人到外面出局子。这样不仅是掉了舞女们的身价儿,也掉了会馆的身价儿。有些中国的舞女,便将在会馆里跟客人陪酒陪坐,叫做会局。 那人本是喝了几杯酒,一时心喜之下,说话便没有了顾忌。其实这种情形,一般情况下舞女们都不会公然得罪客人,只需要当面说明便是了。娑罗却是有心生事,叫了保镖来,跟着便有不少会馆的舞女跟客人一起凑了过来。西蒙会馆的中国经理也问讯赶了过来。 那客人脸上带着积分羞恼之色,斜着眼看保镖道:“怎么?你们这里不许舞女跟客人出去会局,难道连客人开个玩笑说几句话也不行吗?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经理忙道了歉,对娑罗低声道:“娑罗小姐,既然是误会,你看这……” 娑罗冷笑道:“娑罗到西蒙这么久,还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这岂不是将娑罗当成青楼女子了吗?今日会馆忍得下这口气,娑罗可忍不下。” 看到经理的脸上强忍着怒色,连城知道再争执下去,定会对娑罗不利,连城想不到娑罗会这样帮自己,心中十分感激,更不愿让她因为自己而得罪了内阁的要员,得罪了立身的会馆,忙拉着娑罗的手臂,对经理点了点头,指了指娑罗喝空的酒杯,然后忙忙拉着娑罗的手臂,对着保镖点了点头,由他带着往休息室走去。 经理立时会意,跟那内阁的客人赔笑:“娑罗今天多喝了酒,说话有些不知轻重了,这位先生,等娑罗休息一会儿,明天一定让她给您赔不是……今天晚上,我们为您安排几个别的舞小姐,您看怎么样?” 娑罗听着身后的声音,忍不住脸上带笑。转过小房间的门,便笑出了声来。 连城对娑罗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他们今天应该不会再叫我出去会客,那也不会来叫你了。内阁的人事情再着急,会馆也会拦着的。何况不管什么事情,他们也不会定要坚持今天找你,我看如今,他们最不敢得罪的人,便是你了。”娑罗说着,轻轻推开了小门,片刻后便跟着掩上,转而对连城道:“看来过不多时,代督军便会找医生来了,只是眼下,还要找一个让医生进来的由头。” 娑罗说罢,伸手便举起了一个玻璃瓶子。 连城虽然受伤,动作却仍然敏捷,伸手便架住了娑罗的手臂,阻止她摔碎瓶子,眼中不由得露出些疑惑之色。 娑罗见连城拦住自己,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明白了连城的意思,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哪一方的人,也无意从你口中套问什么话,我只是真的想帮你。” 第166章 治伤 连城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即便是要帮自己,也有许多种方法。可是娑罗得罪了客人在先,又要亲自受伤来为自己找医生,却已经是出乎了寻常的交情之外。 何况,连城和娑罗,不过才数面之缘。 她并非是不相信娑罗,反之,对于娑罗,连城有一种难言的信任之感,只是连城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自己做太多。 “就当,是报答你为我的打抱不平吧。”似乎是看出了连城的顾虑,娑罗轻笑道。 连城也不由得一笑,分明打抱不平的时候,娑罗说自己是多管闲事的。 只是,就算是要帮自己叫大夫,碎花瓶割伤,也不是个好的借口。 连城松开了手,却看着花瓶,摇了摇头。 娑罗很快便明白了连城的意思,向她一笑走了出去,胸有成竹的样子。 很快娑罗便回来,连城无法开口,便也不多问。 接着便有两个舞女领着大夫走了进来,而其中一个舞女手上挽着的,竟然便是孟绍廷。 两个舞女向娑罗嘘寒问暖,听她们的语气,娑罗生的病着实不轻。绍廷跟挽着他的舞女低声说了句什么,那舞女便自行离去了,眉目之间,不胜欢喜的样子。想必是因为有孟绍廷这样年轻英俊的军界要人跟她这样说话的缘故。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了孟家姐弟,娑罗和大夫四人。 娑罗伸手指了指连城,对大夫道:“病人在这里,没办法,耳目太多。你出去之后,自然知道怎么说。” 大夫拎着西医的药箱,看起来年纪很轻,模样十分儒雅斯文,浑身的书卷气息,眉眼也很是清秀。听了娑罗的话,点头微微一笑:“我本来也在想,今天一早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精神还很好。原来不是你生病了。那么你早上跟我提起的那个病人……就是这位小姐吗?” 娑罗微微蹙眉:“就是她,你快给她看病吧,时间不多,哪来这么多话。” 连城从他们的对话中,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应是很好的,娑罗在这位林医生面前蛮横骄纵,却没有了在舞场上的那一股傲意,而这位林医生,则丝毫不介意娑罗的语气,始终都是好脾气地微笑着。 而娑罗,居然在今天上午将自己带到和谈会场之后,已经找林医生问过了。连城心中感动,娑罗待自己,实在太好了。 “是了,不知这位小姐,有什么不适?娑罗说你身上受了外伤是吗?” “她的嗓子,应该也受了伤,她身上的伤……”娑罗转向绍廷:“孟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绍廷走到连城身边:“身上的外伤,都已经清理包扎过了,检查过没有伤到筋骨,至于她的喉咙……”绍廷的目光倏然变得凌厉:“我认为,恐怕是药物所致。” 一场会议,连城说了短短几句话,已经足够让绍廷认定,这不是简单的伤势。 娑罗却还没有意识到,原来连城的伤,竟是这样严重。 林医生的神色也是一凛,从药箱中拿出了灯开始检查。片刻之后,他神色郑重地对连城道:“如果不是你在服用药物之后强行发声,又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间,那么医治起来,应该不算困难。” 绍廷一把拉住了林医生的手腕:“你说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医治起来很难吗?你能不能治好?你若是没有办法,现在就送医院。” 林医生看着绍廷:“你这样拉着我,我肯定没有办法。” 绍廷缓缓放松了林医生的手臂:“你若治不了,便趁早说,免得耽误了病情。” 林医生不再看绍廷,从药箱中掏出长镊子和酒精灯,一面给器具消毒,一面道:“这位小姐的伤我若是治不好,上海能治好的也没有几个。况且就算我治不好,此刻你们也出不去。方才我从外面进来,听到不少代表,都在说起中部三省的孟氏姐弟。孟先生,恕我直言,你们想呆在娑罗的房间里,恐怕没有人敢进来硬请你们出去,可是你们此时若想走出西蒙,却未必能够做到。” 见绍廷长眉一轩,娑罗趁他还未开口,便道:“孟先生,我知道你担心连城的伤势,但此刻你最应该考虑的,还是连城的心情。若是连城愿意走出西蒙,她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也不需要怕任何人。可是眼下……” 娑罗是聪明人,虽然不知道会场上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那些代表对连城既恭敬又忌惮的样子,便知道连城这一次,不能善罢。 绍廷的目光看向了连城,连城无法开口,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绍廷一向沉稳,这样的反应,实在反常。连城有些恍惚,已经记不清楚,印象中绍廷是否在人前有过如此过激的反应。 清理好连城喉咙的伤,娑罗帮着林医生给她身上的创口进行进一步的清理。 包扎完最后一个伤口,林医生忽然道:“孟小姐,有句话虽然我不应该多问,但希望你能回答,这对于进一步诊断你的病情很有帮助。你虽然不知道自己用了怎样的药物才变成这样,但你应该知道,你用药物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一些反应吧?” 见连城点头,娑罗很快到一边拿来了纸笔。 连城记得她的后脑受到了重击,醒来之后曾大声呼叫,才发现已经失声。之后感到喉咙如同被烈火灼伤一般,只是在未曾开口之时,并未察觉,而等连城开口竭力呼喊了几声之后,才发现喉咙被自己这几声呼喊,生生撕裂。 若是十分勉强之下,也可以发出些微声音,但低沉嘶哑。但并非只要用力便可以出声,还是发不出声的情况居多。 林医生向连城仔细询问了一些她的反应,点了点头,脸上带了一丝怜悯之色:“难怪方才我看你身上的伤口,情形有些严重,果然跟你所用的药物有关。孟小姐,若是寻常人被注射了这些药物,恐怕昏迷的时间会加长许多。这固然跟先天的体质有关系,想必也跟你的意志力有关……” 娑罗看了一眼绍廷,抿嘴一笑,转头对着林医生道:“到底是要紧不要紧,你能治不能治,怎么净说这些啰里啰嗦的!” 林医生对娑罗的直言打断毫不介意,微微一笑,道:“孟小姐的体质和意志都很强,一定没有问题。” 绍廷对这个含混的答案却有些疑虑:“林医生,是否需要什么药物,我可以设法去取。或者这里治疗的条件不够,也可以设法到医院去。” 娑罗轻轻一笑:“孟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林医生的本事,可不要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小看了他。连城的病要是他也治不好,你出了西蒙,至少一天之内,找不到更好的大夫了。” 林医生从药匣子里取了针剂正在做注射的准备,听娑罗这样说,温和专注的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笑意。 很快便已经是晚上了。 林医生已经照着娑罗的话,为她编了一套病情。 外面的晚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闪烁的灯光将整个会场照映成了一片精采辉煌的琉璃世界,男男女女就在这红绿交错的光影中穿梭。笔挺的西装、翩跹的长裙,一对对都是那么赏心悦目。西洋乐队和西洋乐器演奏出来的音乐,跟花楼的丝竹管弦截然不同,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韵味。洋酒带着一股香甜的气息,倾注在水晶般的酒杯里,是诱人的红色,被来回的灯光拂动,映出了琥珀的光泽。 绍廷已经和林医生一起走出了娑罗的房间,剩下连城与娑罗。 两个最受关注的女子,没有出现。 娑罗不出现,让这个舞会难免有些失色,那些盼着与娑罗共舞一曲的人们更是有些失望。 而至于连城不出现,却无形中让许多人松了口气,又让有些人平添了几分紧张。 “托你的福,今晚有许多难看的嘴脸,我都不必去看了。”娑罗向门外看了看,掩好了门,将两道锁都上了,有些如释重负地对连城道:“你再睡一会儿吧,这才十点钟,外面还正在热闹呢。今晚不闹到凌晨时候,是不会消停的。” 连城接过娑罗递来的水杯,缓缓啜饮。 “林医生说只要你醒着,便要这样小口小口地喝这种水,里面他配有一些药,剂量很轻,不会伤害身体,但是可以缓缓冲洗你咽喉的伤口。”娑罗道:“怎样?是否好了些?” 见连城含笑点头,娑罗也是微微一笑,向连城看了片刻,又道:“你只要安心休息到明天,慢慢说话一定没有问题,不必担心。” 连城含笑点了点头 娑罗眼波微转,已经明白,道:“那你是在担心些什么?” 第167章 避无可避 连城摇了摇头,垂首去喝水。 娑罗怔了片刻,道:“还是和谈的事情吗?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娑罗看着连城的双眼:“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跟孟先生这样担忧。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跟孟先生一样,走到哪里,都带着许多人的目光。问题还是在你们这里吧!” 这件事没有必要隐瞒,连城便应了。 “我能否帮你?”娑罗问得直接。 连城抬起头来,目光中有些难以掩饰的诧异。 娑罗看到连城的眼神,淡淡地道:“你若是疑心我,那便当我没有说过吧。”说罢,便转到了一边坐下,不再说话。 虽然连城对娑罗的身份还有些怀疑,但她感觉得到,娑罗是真的想要帮助自己。而事实上,不管是今天上午进入和谈会场,还是下午林医生为自己治伤,娑罗都帮了连城不小的忙。 可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连城又怎能放心,再转手将自己、绍廷和孟家军的命运,交给别人的手上。 琳儿已经救了出来,可梦月儿还没有消息…… 方才和谈会场之上,自己的态度…… 不知梦月儿,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 梦月儿,是我对不起你。 梦月儿,我一定会设法救你! 可是张新娃,还有胡成…… 他们却已经……已经死了! 连城斜倚在榻上,双眼没有丝毫焦点,似乎只是在茫然出神。但握着水杯的手,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骨节分明。 药力的缘故,让连城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昨天晚上绍廷将连城带回去之后,也是用了药物,才让她睡着的。因为知道连城定然无法入睡,绍廷还是让林医生给她一些安眠的药物。 连城没有拒绝。 如果不用药物,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睡着。 因为只要闭上眼,便能看见那个没有人看守的房间里,张新娃跟胡成,倒在血泊中。 张新娃已经气绝。他是汤彦的旧部,却在汤彦叛乱的那一天,因为保护连城而被子弹打碎了肩胛。伤势刚刚痊愈便又跟着连城到了上海,却终究在这里丧了命。 胡成还有最后一丝气息。连城已经忘了自己的嗓子有多疼,用尽力气喊了许久,胡成茫然的眼睛里,方才有了一丝神彩,认出了连城。虽然还有一口气,却已经注定是不治之伤了,连城强忍着心中沉痛,问他还有什么遗言或者遗愿。最后能做的,也只有问一句遗言。 “大小姐……傅少爷……小心……傅少爷……” 这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城最后一丝希冀,也就此破灭。 琳儿总算找到了,梦月儿还没有在连城面前出现过,还有一些希望。 可是张新娃跟胡成,却是分明死在了眼前的。 而且,是因为连城而死。 这种悲哀沉痛,除非亲身所经历,别人是无法明白的。 连城明白,却只能压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只要还醒着,便没有办法不去想,而且,会让人根本无法入睡。 可是连城知道,自己不能垮掉,所以她吞下了林医生给的安眠药。 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了,明天的局势,将和今天全然不同,明天的压力,将比今天更大更重。 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在人前示弱,一分一毫也不行。 尤其是,尤其是那个北方代表,眼神阴鸷,嘴角却是带着一丝莫名的笑,仿佛已经掌握了某种东西,胜券在握…… 连城确定那个人的笑是在对着她,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 眼皮越来越沉,连城缓缓闭上了眼睛。只是脑中纠结的思绪,却似在拼命阻止她的困意。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有什么就要想起。 可是脑中一片发懵,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连城渐渐合上了眼睛,只觉得手中忽然一沉,蓦地惊醒了起来。 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情形,连城忽然想起,她说支持和谈的时候,那个人阴鸷的眼中露出了一些威胁之意,而之后她说不会立刻签字时,那个人嘴角的笑,却又忽然变得深了。 尤其是,南方代表跟北方代表争执起来的时候,那些北方代表一致都是紧张的神情,仿佛谎言即将被戳破了异样的紧张,可那个北方代表,嘴角却仍是那一丝阴刻的笑,好像他只是在看一场好戏,又好像,他对事态这样发展,十分满意。 这人与北方代表站在一起,可他的态度,却不是北方的态度。 表面支持北方,实则不希望和谈成功的—— 是中部! 手中忽然一空,水杯却没有掉在地上,而是被娑罗拿在了手里。 连城只觉得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刚才蓦然的惊惧,让她后背一阵阵发凉。 缓了片刻,连城方才茫然道:“娑罗,你一直在看着我吗?你还没有休息吗?”声音很低很轻,但比起之前撕裂沙哑的情形,却已经好了不少。 娑罗将水杯往一边一放,却不说话。 “娑罗,谢谢你!”连城轻轻道。 “我可没有想帮你,我只是怕杯子被摔坏了。”娑罗淡淡地道。 连城不知道娑罗为何会这样,但也察觉她的心绪不好,只是此刻心里一直想着方才想到的事情,根本无暇多想别的,只是说了句:“娑罗,时间不早了,你也快些休息吧。” 娑罗将水杯放在一边,却并不理会连城的话。 连城怔怔地看着娑罗的背影:“娑罗,你怎么了?” “孟大小姐,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娑罗并不回身。 连城察觉娑罗的语气颇有些异样,却不知是为何,“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自然关心你。” 娑罗蓦地回过身来:“那要是我没有帮过你什么,你就不会管我了吗?” 连城被娑罗吓了一跳,呆了片刻,方才道:“当然……当然不是了!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并不认识你啊……” “你既然不认识我,谁让你去多管闲事打抱不平了?你不去管我,我不见得就被那泼妇的人打死在那里,你去出头打抱不平,害得我原本要跟那个姓黄的打听的消息也打听不到了,你去出头打抱不平,跟那些人大打出手,让我一下子就在会馆出了名!你去出头打抱不平,害得我……害得我……”娑罗说到最后一句,忽然吞吐了起来,许久也没有把话说明白。 连城脑中本就在一阵阵地发懵,听到娑罗这般一连串地说出啦,更加有几分发懵。 娑罗忽然住口不语,转过身去,连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连城只觉得脑中越来越晕,斜斜倚在了榻上,看着娑罗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低低地道:“娑罗,这些话……能不能明天……明天再说……你……你先休息吧,你不累吗……” “你再殷勤好心,别人还是不领情,你的一片心意,别人也只会置若罔闻!”娑罗听到连城的话,竟然不由得恼了起来。 连城发懵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她强自抵抗着铺天盖地的睡意,勉强挣扎着理清思绪,缓缓说道:“我不是不肯让你帮忙,只是……只是……” 娑罗听了连城的话,转过身来:“只是怎样?” “娑罗,我原不必瞒你,我如今前途艰危,困难重重,进退两难,明天事情会变成怎样,谁也不知道。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或许随时便会赔上一条性命,可是……你又何必……孟家……跟你又没有任何关……”连城的目光又渐渐变得迷离,但还是勉力将这些话说了出来,只是药力已经发作,无可抵抗,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娑罗有些惊讶地看着连城,见她合眼睡去,放在薄被之外的手却是紧紧地攥着,而一双纤眉也紧紧蹙起,显然虽然已经睡着,却还担着极重的心事,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娑罗斜倚在长长的沙发上,一只手支着脑袋,怔怔出神。 习惯了黑白颠倒的夜生活,外面歌舞的声音兀自没有散去,窗帘虽然已经遮得严严密密,但窗外霓虹闪烁的情景却是可想而知。 娑罗全无睡意。 房间里只剩下了昏黄的灯光,恍惚能看见连城的脸,虽然她已经睡了许久,但蹙起的眉毛,始终没有舒展开来。 后脑忽然受到重击而后人事不知,门外的守卫说的那些话,让尚不清醒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忽然出现的璟存的声音,却是那么冰冷;躺在血泊里张新娃和胡成,胡成临死之前,一句小心傅少爷…… 还有琳儿,还有梦月儿,都被抓了起来。 不过一日之前,她还倚在那人的怀里,只想等这和谈的闹剧落了幕,便跟着他回郾城去。虽然风雨不能停息,但有他在身边,似乎再大的风雨都无所谓了。 可是不到一日之后,她却是身陷囹圄,身边重要的人不是被杀便是被俘。 人前还要打足精神去应付和谈,应付政敌,不能丝毫示弱,不敢丝毫想起这些,因为连城知道,她经不起。 可是如今终于睡去,再强的自制,也都无用,那一点一点,还是进入了梦里。 避无可避。 分明是精致惊艳的眉目,如今却满是担忧惊怖。 娑罗向着连城看了许久,方才轻轻说道:“想不到,我们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了。” 第168章 都交托给你了 “傅璟存,为什么!”连城忽然叫道。 喉咙似乎好了一些,发声也清晰了许多,但这样伤心凄迷的语调,深夜说来,却让人越发心惊。 正在出神的娑罗一惊,来不及穿鞋,赤足跑到了连城榻边,只见连城双目紧闭,眉尖紧蹙,脸上带着泪痕,双唇微张,轻轻翕动,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话,显然方才是在做梦。 连城不住地在说着什么,神色既愤怒又痛苦,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仿佛是在努力挣扎着,一双手仍是紧紧地攥着,双手在不经意间挥动着。 娑罗忙伸手去摇晃连城,不住口地叫着她的名字:“连城,连城,快醒来,连城,你快醒醒……” 许久,连城方才从梦靥中一惊醒来,看了看周围,看了看娑罗,缓了许久,方才认明自己的所在,重新缓缓躺下。 “连城,你做噩梦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城缓缓摇头,片刻,方才抬头看着娑罗道:“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娑罗一笑:“当然可以。” “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我若是怕危险,便不会答应帮你了。” 连城亦是轻轻一笑:“娑罗,谢谢你。” 已经到了如斯地步,进退维谷,连城才发现,自己一个人,有多么无助。 ~~ 西蒙会馆的咖啡厅。 茶色的玻璃让光线变得柔和。 不起眼的一隅,连城,绍廷,跟两个北方的代表相对而坐。 连城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两个北方代表,也是极力做出满脸堆笑的样子。 仿佛只是一场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可是娑罗知道,这些笑容,背后一定是另一张面孔。 娑罗的神情,远没有他们来得轻松。 因为娑罗早已经察觉,咖啡馆的其他座位上,三三两两坐着的人,都在留意着连城他们。 连城也一定注意到了吧。 这简直是,十面埋伏。 娑罗从会馆大厅的玻璃窗望去,每个人的样子都看得清楚,却什么也听不到。 昨晚连城被梦靥惊醒的情形犹在眼前,否则连娑罗也想不到,此刻眼前这个嘴角挂着微笑的女子,究竟承受着多少压抑。 咖啡厅里的谈话进行了许久,全然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娑罗等得有了倦意,方才见他们起身。 “见惯了欢场上的口是心非,逢场作戏,人人一张假面孔,看到你们,却仍觉得心惊。”见连城走来,娑罗说道。 连城微微一笑:“只要是以假面目相对,便不会好过。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娑罗侧首看着连城:“那么你对着我,何以还要这般笑着呢。” 连城的脚步不由得停下,顿了片刻,方道:“昨天的和谈协议,我没有签,我的条件是,要等到绍廷、和所有的其他代表都回去之后,我才会签字,而我,就会留在这里。” “孟少爷不会让你留在这儿吧。” 连城一怔,不由得轻笑:“你倒是很了解他。” “察言观色的本事,我总还是有的。”娑罗亦笑。 “娑罗……”连城忽然道喊住娑罗,见娑罗停了脚步,连城却又不由得犹豫。 “我为什么会帮你,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但眼下你我之间,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解释那么多。” 连城神色微微动容,随即颔首:“好,娑罗,这里不是地方,我只能跟你长话短说。绍廷要留在上海,而我,也同意了。” 北方的那些代表渐渐走近,娑罗与连城并肩而行,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似乎只是两个妙龄女子,在说着亲密的话儿一样。 “你总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吧。”娑罗道:“你向他们提出了额外的条件?” “没有,只是再三确认,需要所有的代表都安全回去之后,绍廷才可以代我签字。并且,我也当着他们的面给绍廷立了委托书。” 娑罗想了片刻,摇头道:“你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的。原本要留在上海的,不是你吗?” 连城微笑道:“是,我当然不会就这么回去。我还是要留在上海。事关重大,我不确定北方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有别的举动。” “你是要秘密留在这里了。”娑罗道:“那我要做什么?” 外人看来连城的脸上仍带着笑意,眼神却是十分郑重,她侧首看着娑罗:“让大家以为,我已经回到郾城去了。” 娑罗的眼神先是诧异,随即了然:“我保证至少上海地界之内,不会被发现。” 连城见娑罗能够这么快便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由得喜慰。这世上聪明的人从来不缺,也总有善于揣度别人用意的人,但能让人生出知己之感的人,娑罗算得一个。 而另一个…… 连城忽然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忙用手支住了额角。 那些原本以为不存在的东西,忽然在某一个时刻蓬勃而发,再也不可抑制,却又忽然在某一个时刻,被硬生生切断粉碎。 如今就算是希望那些过往不存在,也已不可得了。 “连城,你怎么了?”娑罗察觉了她的异样。 “跟我同来上海的两个亲信都已经不在了,届时绍廷会安排他的亲兵送我。我有一个随身带着的丫头,你也一并带走,我会给你安排郾城的接应……”连城侧首看了看娑罗:“只是郾城的局势,许多也已经不在我的预料之中。绍廷虽然证实督军府的大火只是造谣虚惊,但有人想要趁着我跟绍廷不在,一举瓦解孟家的心思却是昭然,你到了郾城……” “我会小心应付。”娑罗已经明白了连城的担忧。 “但若是半路……”连城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惧。 “那么到时候,娑罗的全副身家性命,都交托给你了。”娑罗笑道。 连城点了点头:“一场邂逅,萍水相逢,我却要将你推到这样危险的境地,娑罗,我……大恩不言谢,日后自当报答。” 娑罗浅浅一笑:“我若图你报答,你也不肯这样诚心托付了。” 话已至此,两心相照。 此时此刻,一切话语,都变得多余。 ~~ 傍晚,火车站。 “小姐,好多人跟着咱们啊。”琳儿道。 “别管那么多。只管好生走就是了。” “小姐,少爷也来了,要不要等一等,跟他道个别?” 娑罗的脚步反而加快,沉声道:“忘了你家小姐怎么交代的吗?” 琳儿满脸恋恋不舍,想要回头,却终于忍住,跟着娑罗一起走进了车厢,转身对着绍廷的几个亲兵道:“小姐要休息了,你们守好了。” 车厢里,车窗的帘子已经被拉下,琳儿伸手想要掀起往外一看,手指却顿在了半空。 “她也来了。”娑罗坐在一边,看似不经意,却早将琳儿的样子看在了眼里。 琳儿又惊又喜,伸手轻轻挑开了窗帘一角,向外张望。 “既然是我在这里,她又岂会轻易给人看到。”娑罗淡漠地道,但似乎是察觉了琳儿的失落,旋即又补充道:“连城一定能看得到你,你不要显得那么慌张,她也会放心一些。” 琳儿呆了片刻,轻轻放下了窗帘,回头看娑罗,她只是神色漠然地坐在一边,并没有看向她。但琳儿还是对着娑罗的侧影报以感激一笑。 这是人前孤傲绝艳的红衣舞女,不似自家的小姐那般温厚,但琳儿对她的这句话,仍然感激。 “孟督军,请回去吧。” 看着列车随着轰鸣声越走越远,两个北方代表含着笑走了过来,虽然这次他们陪同前来火车站,名曰送行,但实则是为了监视绍廷。 火车站比不得西蒙会馆,可以事先做好周密的部署,把守好所有的出口,到了这里,人手太多难免引人注目,人手少了,又不能防备孟家姐弟耍什么花招。所以北方的代表也是丝毫松懈不得,只可惜不便贴身跟着孟绍廷,恐怕惹得这位对和谈协议有最终签署权的代督军不快,否则的话,他们真要时刻贴身跟随了。 “我只是代督军一职,诸位称呼之中,还请留意一二。”绍廷语气平淡,却丝毫没有因为此刻的处境而显得示弱。 一个北方代表呵呵一笑,低声道:“这次你为和谈立下了大功,内阁想必很快就会下委任令了,到时候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绍廷英挺的长眉不由得蹙起,脚步也是微微一顿,手但随即收敛。 另外一个代表忙道:“代督军支持和谈,那是为了结束这样的乱局,何曾是为了一己之私,当然不久内阁的委任是必不会少的,但我们过早改了称呼,倒辜负了代督军这一片诚心了。” 绍廷的目光倏然带上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我自然不会拒绝政府的好意。” 第169章 消失的娑罗 “是吗?他当真那样说了?”会长听了迫不及待前来回报的两个代表的话,虽然将信将疑,却也忍不住喜动颜色。 两个代表纷纷说道:“本意那句话也不过是试探,想探探他的心意,可是实在没想到。” 会长得意地吐了个烟圈:“经过和谈一会,孟绍廷的真实实力,总算暴露了一些。中部三省名义上是他督理军务,但孟家的权利,却居然还有孟连城的一半。而且经此一事,这一半的权利居然成了公开,孟绍廷想要稳住他在孟家的地位,自然要靠一个强援。就算地方上推举他为督军,要说到名正言顺,终究不如内阁一纸委任状了。” “起先孟连城居然表示支持和谈,本是大大出乎咱们的意料之外,后来又拒绝签字,却以孟绍廷安全回到郾城为理由,又不免让人疑心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好像二人是事先预谋过的一样。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会长深吸缓吐,让自己的脑袋隐藏在烟雾之中笑道:“如今看来,孟家姐弟不和,或许不只是传闻。” “哦?会长的意思是……”坐在房间里参与密谈的几个代表不约而同地问道。 “孟连城说她留在上海,最后留下的却是谁?”会长似乎洞悉一切地从烟雾之后看着他们。 “莫非这是孟连城设下的局?” “难道孟连城早就想好,是要将孟绍廷留在上海吗?” “那么孟绍廷是否知道这是孟连城的局?” “对啊,代替孟连城留在上海,可是孟绍廷主动提出的!” “那么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孟绍廷知道他自己必须留在这里。” …… 虽然只有寥寥数人,但会长的话,还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了一片激烈的讨论。 “孟绍廷必须留在这里,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跟内阁合作。” 有人恍然,有人却还在追问:“可是要跟咱们合作,也未必定要借这个机会。” “因为他担心若是孟连城留下,我们会说服孟连城跟北方合作。到那时候,嘿嘿……” 所有人的疑惑之色都渐渐消解。 向绍廷提及“督军”称呼的代表最先说道:“那时候,即便孟绍廷也跟我们北方合作,那孟家也是分成了两个代表两个势力了,而他这次主动接受咱们的示好,是想让北方承认他督军的身份,承认他代表孟家的身份啊!” 众人再无疑虑,一面恍然,一面也不由得露出惊叹之色。 政局复杂,人心难测,他们都是经历过的。 但孟家这一出姐弟争权,明里跌宕起伏已经让人看得心惊,暗里琢磨起来,竟是更加的暗流汹涌。 ~~~ “代督军,那栋房子去过了,没有人。” 绍廷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片刻,方才道:“那有没有别的发现?” “一切就和你跟我说的情形是一样的。连地上的玻璃片都还在。房间连着的那个小房间也没有人了,不过地上墙上都还沾有一些血迹,想必是那两个人离去的时候留下的。” “你怎么看?”绍廷问道。 “根据你所讲述的情形,看来当日劫持大小姐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因为你突然赶到而受伤,措手不及之下,为了保命落荒而逃,离去的时候很是匆忙,而之后也再也没有回去清理过现场。” 绍廷的笑带着微微的冷:“他们的确是落荒而逃,但却不是为了保命。” 士官不解:“那是什么缘故?” “那个男的不过是个庸手,不值一提,那个女子,身手却是十分了得,当时连城受伤不轻,我要照顾她,那个女子便有很大的胜算。虽然她伤不了我,但应该有机会对连城下手……”绍廷看着远处,目光悠远,当日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 士官侧首想了想,更觉得奇怪:“可是他们竟跑了。他们究竟是在怕什么呢?” “怕我认出她的身份。”绍廷的目光倏然变得锋锐。 绍廷的贴身副官护送“连城”和琳儿坐上了回郾城的火车,这名士官也是久在绍廷身边的人,也能了解不少绍廷的心思,见他此刻的神情,不由得也是一凛,道:“那你一定认得她!” 绍廷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她的样子,甚至几乎没有认出来她是个女子。” 士官的惊讶更甚:“她越是想要隐藏身份,越是有可疑之处。看来这个女子的身份,并不简单。只可惜她这样隐瞒,代督军你也没有认出她来,否则也可以多加防范。” “我虽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但我见过的能有如此身手的女子,又能有几个?”绍廷像是在问,却丝毫没有让士官回答的意思。 “你心里可是已经有了答案?”士官关切地看着绍廷。 绍廷不置可否地看着远处,似在想着什么,片刻方才道:“你这次出去,有多少北方的人跟着?” “十几个,走了四条街方才全部甩掉。不过……”士官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这样一来,北方的那些人肯定已经知道,咱们是在防着他们了。” “知道就知道,我本也没有打算瞒着谁。”绍廷略带冷意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清傲:“我留在这里等待签约,难道是为了受他们的监视吗?” 士官利落地应了声“是”,看向绍廷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意。 限于双方约定的条件,绍廷住在西蒙,活动范围也只在西蒙,虽然北方不敢明目张胆地派人监视,但四个出口都派了专人把守之外,绍廷所居那一层的楼梯、电梯处皆有人在候着。北方的代表也会时时借故,名为找绍廷谈论国事时事,实则只是要时时看着绍廷。 不过半日,绍廷便果断闭门谢客,只留两个士官在外挡客。 北方代表自然不满绍廷的态度,却也没有办法,况且不管是眼下还是将来,都有要指望孟绍廷的地方,实在也不敢得罪了他。 至于绍廷的副官,北方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拦他们外出,派人跟踪又屡次失手,除了对孟绍廷更增戒惧之外,也是无可奈何。 ~~ 娑罗的离奇失踪,西蒙会馆的反应,远远小于外界。 会馆只是说娑罗因为故乡家事,暂时告了假,无人问起便不提及,处理得十分低调。 但这个消息在留在上海的北方代表们、还有没有立刻离去的其他代表们之间,却是迅速传播,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对于娑罗是回乡探亲这个说法,虽在情理之中,却难免让人起疑。 究其原因,不过是心虚两字罢了。 当日和谈之前许多代表提前到达上海,和谈会议的主办方北方内阁自然在奢华的西蒙倾情招待。 都是惯常出入这些场所的人,即便沾染风月之事只是为了逢场作戏,只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西蒙,也难免对娑罗的艳名有所耳闻。 在和谈开始前的一段时间,西蒙已经停止了接待外客。所有进入者,都有和谈会议专门的请帖。 客人比之平时少,而西蒙会所又必然会派出最出色的舞娘招待客人,如此,一向连本地常客都难得一见的娑罗,竟得以连日出现。 说女人是男人的附属也好,说她们是紧张枯燥的政治的柔和与点缀也好,人们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在和谈的旅途之中,一亲芳泽。 这些人本都有相当的警惕,何况是南北和谈这样一个敏感的场合。在对方的代表面前,甚至是在自己这一方的代表面前,他们都有着相当的敏锐直觉和警惕,彼此试探,彼此戒备,谁也不会无端透露什么信息。 可偏偏就是对着那个神色高傲、神情漠然,容颜又艳丽绝伦的女子,却会不经意间说出一些什么话来。 她就只是那么不经意地听着,有时甚至还显得不屑,会显得不耐,然而就是她那样略带不屑的一撇嘴,一扬眉,淡淡的一言半语几个字,却让那些自信游刃有余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急切:怎么,你不相信吗?的确是这样的! 娑罗在西蒙时,没有人觉得异样。 看着她转身便站在了另一个人的身边,或者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在跳舞,而脸上的神情依旧那么不屑,便会想到娑罗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个两个妩媚的笑,心中便会安慰许多,深信娑罗对于旁人,都只是应酬而已。 直到娑罗忽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人们才开始渐渐觉得慌张。 而且这种不安之感,渐次变得强烈。 虽然人们不在乎娑罗在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话,但却都在意娑罗在自己这里听到了些什么。 娑罗的身份来历,一时间竟也成了人们最关注的事情之一。 比如,娑罗究竟是北方的人,还是南方的人,又或者,她是皖系或者徽派,甚至,她会不会是中部的人。 猜测纷纷,议论纷纷,却是谁也没有答案。 第170章 傅孟暗光 “大帅,刚跟家里通过电话,据说孟家大小姐已经回到郾城了。”罗副官小心翼翼地跟傅坚回报。 看见傅大帅沉沉坐在那里,只以背影示人,越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却也不敢就这样贸然离去。 自到达上海之后,连日来的经历,又浮现在脑中。 自从前几日傅坚指使他们抓住了孟连城和她手下的两个亲兵之后,罗副官称呼这位傅家的少奶奶,便也谨慎地换成了“孟大小姐”。 事情已经至此,双方再也没有修好的余地,不管孟连城那边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罗副官知道,傅大帅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何况大帅这几天心情极为不好,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说话当然更要审慎万分。 想想也是,这位前五少夫人孟连城狡猾机警,到上海后傅大帅几次暗中布局,跟踪劫持,都失败了;最终还是傅大帅派了那么多人,买通了西蒙会馆外面所有车行的汽车,将孟连城劫了过来,用来当做要挟孟绍廷的筹码,却竟然被孟连城逃脱了开去。甚至,两个看守的人,也都死在枪下。 当时事情一出,傅坚震怒,到手的鱼儿竟然也会脱网。 负责看守宅院的人惊恐不已,小队长跪在傅坚的门口瑟瑟发抖。 只是近身看守连城的两个人已经死了,傅坚满腔怒气也无从发作。就算崩了所有看守宅子的人,也已经是无济于事。何况眼下正在用人之时,这些从本省带来的亲信,总比临时从上海调集人手好得多。 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最要紧的事,不是处置这些人,而是考虑孟连城逃跑之后,该如何继续下去。 罗副官守在大帅身边,也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但见到大帅在短短的时间内便镇定如常,也不由得深感佩服。 大帅毕竟不是常人。因为,他手中的棋,并不是只有这一步。 孟连城的丫鬟和那个据说当日跟少夫人有染的戏子,都被带到了上海。 用孟连城来牵制孟绍廷,而用这两个人来牵制孟连城。 诱饵的背后还牵着线,所以即便诱饵被放了出去,线还是牵在垂钓者的手中。 罗副官不由得更加佩服傅大帅的智计之深沉。别人虽然不解,不知道一个丫鬟一个戏子,能对这个五少夫人产生多大的影响,但罗副官却是跟随傅大帅日久,常出入傅家大宅,比别人知道更多更深关于傅家的事情,自然也知道,孟连城对那个丫鬟有多好,孟连城跟璟存少爷,当时为了那个戏子掀起了多大的风波。 尤其是那个戏子—— 不是见诸报端的陈玉津,而是,还在那所凤鸣楼每日登台的梦月儿。 罗副官从傅大帅那里得知真相,去带走梦月儿的时候,惊得几乎掉了下巴。 这个将门虎女孟大小姐,傅家五少夫人,竟然如此大胆! 弄了个别的戏子陈玉津送走,却是为了给她的心上人梦月儿避风头。 将梦月儿留在郾城,无异于是在傅大帅和璟存少爷的眼皮底下金屋藏娇。 敢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这个戏子留在郾城,梦月儿对与这位少夫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罗副官知道,傅大帅拴在饵上的两条线,绝对没有选错。 但紧接着,一条线便断了。 丫鬟琳儿在孟连城逃走之后不到八个钟点便被救走了。 饶是傅大帅一向深沉,这次也有些坐不住。 因为琳儿和梦月儿被带到上海的事情,傅大帅有意让看守的人,故意谈话透露给了孟连城。 因为救走琳儿的,竟是孟绍廷。 那么,孟连城或许不是自己逃走,而是,被孟绍廷救走的。 想到孟绍廷竟然救走了孟连城,傅坚不由得感到一阵发冷。 这对姐弟,已经成谜。 难道他们不是本来意见相左吗? 和谈前夕,孟连城逃走了,琳儿被救走了,傅大帅在上海的居所上下,彻夜无眠。 听说当年清末,变法新政闹成了一片,傅大帅也是曾有过不少军功的人,所以才有了大帅的称呼。 若非在乱世中赢过一场又一场明里暗里的硬仗,也无法在这王旗频频易帜、江山几度飘摇的世界中始终屹立不倒。 可是这一次,傅大帅犹如打了一场败仗。 好在,还不算满盘皆输。 他手中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梦月儿。 没有将琳儿和梦月儿关押在一处,当时罗副官不解,事后却又不得不叹服傅大帅的心思之高明。 傅坚是众所周知的内阁元老,一省省长,明面上没有军权在手,本不应参与和谈,何况他的主张,也根本没有办法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若是和谈会议上,傅坚公然反对,那绝对是一场轩然大波,恐怕不啻于直接宣布陕地一省脱离政府。 傅坚是政府委任的省长,离开了政府,省长便没有意义了。这不同于那些拥兵的军阀,手握军权,有着可以脱离政府的底气。 所以傅坚无论如何,也不会表明不支持和谈的态度。 但是,他不支持和谈的目的,却一定要通过别的人来达成。 驻扎在陕地的孟家,便是他最好的一步棋。 所以他布下了周密的计划,就算一点点被打乱,仍有一步步后招在。 傅坚不能出席和谈会议,他连到上海来,都是秘密。 但是北方代表里,却仍坐着他的人。会场之上,傅坚的人频频向孟连城示意,让她知道顾忌梦月儿,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希望通过连城,扭转孟绍廷的主意。 傅坚曾对那个代表说过,改变孟绍廷的立场,孟连城绝对有那个本事。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已经是不支持和谈的孟连城,居然在和谈会场上,当众支持孟绍廷。 她不仅没有改变孟绍廷的立场,甚至,都没有坚持己见。 傅坚听到消息之后,踉跄转身离去,只留下了四个字,一败涂地。 罗副官劝道:“大帅,孟连城要求自己留在上海,等其他的代表安全回去之后才签署协议,这中间还有一段时间,也还有机会!” 傅坚只是摇头,看来孟连城这一次,是真的下了决心,要与傅家决裂了。 那么这以后,想要再下手,便未必会有什么机会。阻碍任何一个代表回到当地,都并非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局势总是瞬息万变,结果经过一番商议,最终留在上海的,却变成了孟绍廷。回郾城的却是孟连城。 傅大帅毕竟不是一般人,一番失落,很快便恢复如常。 只是孟连城身边不仅有孟家的亲兵护卫,还有北方内阁派出的士兵守卫,想要再半路上拦截,并非易事,说不定一不小心,反而暴露了身份。 故而傅大帅任由“孟连城”回到了郾城,并未阻拦,只是在罗副官看来,却是坐失了最后一个良机。 “大帅,刚跟家里通过电话,据说孟家大小姐已经回到郾城了。”见傅大帅迟迟没有反应,罗副官又小心翼翼地回报了一次。 傅坚按灭了雪茄的火光:“回去就回去吧。” 罗副官诧异,前天孟连城回郾城,傅大帅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旧状,今天怎么反而如此呢?还是,他另有打算? “难道……咱们就这样算了不成?”罗副官迟疑道,以他所知,傅大帅不是这样轻易罢手的人,“眼看剩下还未启程的代表已经不多了,若是要拦截的话,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了。计划不周的话……” 傅坚打断了罗副官的话:“那就让他们回去好了。” “回去?他们全部都安全回去,那协议……” “我从未想过要拦截哪个代表回程,这种做法,实属不智。” “那……那这一次……”罗副官不敢说,但这一次实在是得不偿失。 “怕什么?”傅坚转过身来,看着罗副官:“孟绍廷不是还在上海吗?” “孟绍廷?”罗副官惊骇之极,即便知道傅孟两家已经破脸,却也没有想过傅大帅会打孟绍廷的主意。 傅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微微下垂的嘴角,却勾勒着他厚重的心思和内心的倨傲:“这一省本是傅家的势力范围,却让孟绍廷这后生小子拥兵自立。难得他不在中部三省地界,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罗副官觉得自己的脑筋越来越不灵活了,“孟家的军队,却不一定会……又怎么会心甘情愿……” “罗副官,你可知道孟家的兵权兵力,都是从何而来?你可知道你这副官的称呼,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171章 竟是这个主意 罗副官神色一凛:“当年我叔父跟着大帅您打了不少的仗,曾是大帅您的副官。叔父受伤后,让我跟着大帅您,继承当年未完的事业。” “未完的事业……”傅坚沉声一笑,透出浓重的怆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刚愎倨傲的神色:“若非当年半路杀出一个孟家,此刻中部三省,不,中部五省,本应是傅家的天下。以中部为心,再往南北东西,皆可前进,届时雄兵横扫,联结起这大好版图,一呼百应,若我们有如此势力在手,那当年大总统称帝之事,又何至于一朝功成,便即败退!” 说到慷慨激愤之处,傅坚右手用力一挥,竟将红木书桌上一对长长的象牙打落在地,脆生生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大总统! 称帝! 这些词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霹雳,将这因为光线阴暗而显得沉闷的屋子一下子照得通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不曾再听有谁提起。没有想到,原来傅大帅,竟是这个主意! 傅坚骤然转过身来,双目逼视着罗副官,罗副官却不敢丝毫跟他的目光相触,忙俯下身去,捡拾地上的那对象牙。 “罗副官,今天的话……” “属下只知道继承叔父的心愿,跟随大帅,鞍前马后。”罗副官忙起身说道。 傅坚点了点头,挥手示意罗副官出去。 待罗副官走到门口,傅坚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叫住他道:“那位先生的行踪,调查得怎么样了?” 罗副官回身道:“这位先生非常难对付,大帅您是吩咐过,决不能让他察觉我们在查他的行踪,所以调查十分费劲,他也不肯多跟我们的人接触,但是有弟兄发现,他似乎是受伤了,而且,是不轻的伤。” “哦?”傅坚的眼神一亮,即便是在阴影之中,也能察觉他的变化,“他受了伤?他也受了伤?他的伤……” 罗副官忙道:“查过不下十家医院,近三日来没有这样一位先生去就诊的。” 傅坚冷笑道:“上海这几日都是看不见的刀光,何况他跟那些派系的争斗又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会受伤!” 罗副官虽然早已经惊得脸色苍白,还未曾镇静下来,但脑子的反应也算得快:“若说有人动手……那就是孟大小姐被带到这里,后来又离奇消失的那一天了。可是,可是……孟大小姐的从咱们手中消失,难道不是她自己逃走或者孟绍廷相救吗?” 傅坚缓缓点燃了一只烟:“就算孟连城和孟绍廷本事再大,怎么能毫不引人注意地进出那所院子呢?” “是那个吉先生!”罗副官叫道:“他应该可以进出那所院子!” 见傅坚点了点头,罗副官渐渐恍然,想明白了许多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这么说,孟连城的两个副官,本已经被属下用枪打死在了这后院的房间里,可是后来他们的尸身却又被乱刀砍中,也是这个吉先生所为了?” 傅坚吐出了一口烟:“你确定那两个副官,都被你开枪打死了吗?” 罗副官惊得一身冷汗:“当然!大帅您特别交代,要借这两个副官之死,还有那两个丫鬟戏子被俘之事,离间五少爷和少夫人……孟大小姐……所以属下是亲自开的枪!一枪一个,做得十分干净!” 傅坚深深吸了两口烟:“恐怕他们当时还有一口气,被孟连城发现了,她妄图去救人,吉先生又急于带着她走,结果他们才会惨死在吉先生手下。你看那两个副官惨死的样子,也只有他那种番邦野蛮之地的人,才能下得了那般毒手。那伤痕那么长,又那么细,不正是吉先生他们常佩的那种刀吗?” 罗副官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果真是这样,那么属下实在失职。我当时只顾怕泄露身份被谁看出来,所以解决了那两个副官之后迅速撤离,我以为我的枪法,他们必然是一枪毙命的!谁承想……请大帅责罚。” 傅坚摇了摇手:“只要你的身份没有泄露,那么他们两个人最终死在谁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分别。就算孟连城亲眼见到吉先生将快死的他们砍死,也不会因此便消了半分对傅家的仇恨,之会……更加仇恨吧。” 罗副官不由得背后一阵阵发冷,分明是这样的天气,却让人脊背生凉。 ~~ 夜色渐起。 绍廷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渐深的夜色,点起了一支烟。 他并不是一个嗜烟的人,天生的性格,从小耳濡目染的教育,军校严苛的生活,都让他成了一个极度自律的人。 可是接手了军权,步入了军政混合的地方,便再也不复那种严苛但简单的生活了。 郾城处处风波,上海,亦复如是。就连这小小的西蒙,也是刀光剑影相互交错。 和谈的成果,如今掌握在他孟绍廷一个人的手里。 而这个公开表示支持和谈的人,却反而成了北方内阁监视的对象。 监视,并且不停地对他进行拉拢,如今的情形,就是孟绍廷跟北方的一场彼此试探彼此提防的对峙。 绍廷看不上北方的做派,也并不是不知道他们和谈的目的,但是南北和谈,全国统一,是他的素志,权衡利弊之下,他不得不对北方虚与委蛇,给他们一个比较容易相信的态度。 只是,这样为难的,只有他自己。 “请问,孟少爷在吗?”隐约有女子的声音从门外走廊处传来。 声音虽低,却是清脆温婉,说来语气慢慢的,似乎有一股天然的节奏一般。 而且,不称呼“代督军”,却是一句“孟少爷”,这称呼倒是多了几分自然的意味。 “代督军此刻正在休息,还请小姐您见谅。”士官每天要说好几遍这样的话,因为北方内阁的人会经常来找孟绍廷,名为谈话,实则是监督,同时还要对他进行拉拢。绍廷也是无奈至极,每天适当的时候便闭门谢客。 也有舞女前来找绍廷,绍廷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是内阁的美人计罢了。不过大概内阁的人也知道这位年轻的代督军不好女色,所以仅仅被拒绝了两次,便不再找舞女去敲他的门了。 难道内阁的人这般没记性,转头就忘了,又故技重施?绍廷看着手中的烟头明灭,却并不将烟卷凑近嘴边。 “是吗?那可太不凑巧了。”女子的声音轻轻慢慢,“其实若是孟大小姐还在上海,我便没有必要定要见孟少爷了。” 士官不由得神色一凛:“请问小姐,您找我们大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女子轻笑:“也没有什么,素不相识,只是想要见见罢了。” “我们大小姐已经回到了郾城……” “请她进来。” 士官的话说了一半,却被绍廷的声音打断了。 士官的岗哨距离绍廷的房间十余步的样子,正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女子半侧着身子,绍廷推开门首先见到的,便是一段玲珑妙曼的侧影。 闻言女子转了身,对着绍廷略略颔首见礼,方才抬起头来。 尖尖的下巴,剔透白皙的皮色,长发束成了髻子在脑后,隐约有流苏的影子在脑后晃动着。 还有那一袭贴身勾勒的旗袍,素淡的颜色令西蒙这无处不在的金碧辉煌的装潢也跟着淡雅了许多。 不认识,却恍惚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绍廷道:“在下孟绍廷,请问这位小姐贵姓?” 女子淡淡一笑:“孟少爷有礼了。贱姓沈。” 绍廷点了点头,伸手邀请女子到隔壁的客厅一坐,士官却已经不由得低呼:“沈……沈念秋!” 绍廷转头看着士官:“你认识这位小姐?” 士官忙收回了留在沈念秋后背上的目光,带着几分赧色对绍廷道:“属下只是有所耳闻,上海滩有一位沈念秋沈小姐。却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这一位小姐。” 女子微微一笑:“我便是沈念秋。” 虽然士官的话十分注意分寸,但绍廷从中已经约略明白了沈念秋的身份。 这个年头,能够名噪一时的,除了那些崇尚新式的真正富豪权贵家庭的名媛,余下的,便只有背负着才名艳名的风尘女子了。 果真是另一出美人计。 不过不再是西蒙会馆里风情冶艳的舞女了。 “请问沈小姐来找连城有什么事?”绍廷招呼卫兵给沈念秋倒了茶,便单刀直入地发问。 “我若不提孟大小姐,孟少爷你肯见我吗?”沈念秋语气平和,缓缓说来,讲话却是十分直接。 绍廷淡淡一笑:“这么说,是为了有事找我?” 第172章 不全部是幌子 绍廷淡淡一笑:“这么说,是为了有事找我?” 沈念秋亦是淡淡地笑:“不是有事要找你,我要做的事就只是要找你。” 见绍廷目光中有些微错愕,沈念秋笑道:“怎么?想不到我会把计策,和盘托出吗?” “只是想不到,沈小姐会这么坦诚。”绍廷道:“看来这次,他们找对人了。” “哦?”沈念秋端着茶碗,注视着茶面上丝丝的烟雾,轻声问道:“这是如何解释呢?难道我这样的‘坦诚’,不是很有些误事的吗?” “那些不坦诚的人,最终连我的门都没有敲开。” 沈念秋抬起了视线:“我一开口便拿着孟大小姐做幌子,难道这样的‘坦诚’,便能敲开孟少爷你的门吗?” “那只能证明,你的话,不全部是幌子。”绍廷的声音也很轻,却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沈念秋嘴角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还是那句话,我若不是提起孟大小姐,今天恐怕就见不到你了。” 绍廷点了点头,也不再追究这句话。 沈念秋饮完了茶,把玩着杯子,半晌,终于开口道:“孟少爷一直都是这样吗?” 绍廷略略一怔:“是我招待不周了。” “我并不在意怎样的招待,只是有些好奇,孟少爷你平素里,总是这么少言语吗?”沈念秋顿了一顿,却抢在绍廷开口之前笑道:“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呢?” “我常年与军人为伍,一向便是这个脾气性情,不善交际,不多言谈,还请沈小姐见谅。” “孟少爷太客气了,念秋只是一介风尘女子,又怎敢有何不满。我只是在想,孟少爷你在此处,定然也是有些闷的,只可惜不能到我们那里去散心。至于我——”沈念秋轻轻对着门外侧首:“到了这洋会所里,也是十分地不惯。不会跳舞,也喝不惯这里的洋酒,好在今日,你是拿着茶来招待的我。” 不喜欢洋装,喝不惯洋酒,绍廷轻轻一笑,似乎,跟那个人一样。 ~~ “你定的准沈小姐能成吗?”绍廷的后窗下,一个北方代表低声跟另一个人说道。 “你不见她进去了这么久也没有出来吗?”另一个道。 “咱们在这里也看不见,你怎么知道就是见到孟绍廷了。” “沈念秋是什么人?那是大上海滩跟娑罗齐名的人!一歌一舞,仅此一双!”这个代表眯着眼睛,似是饮酒微醺:“但凡有些才名艳名的女子,都高傲得紧,这虽然都是被人捧出来的臭脾气,却偏偏有好些男的,就喜欢了这个性情。就比方说娑罗和沈念秋,若不是这次下了重本,你以为能轻易请得到吗?所以呐,以沈念秋的这个脾性,若是吃了闭门羹,她恐怕也不会理会里面是什么代督军不代督军的,转身也就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孟绍廷不好对付的事咱们已经跟她说了,若不是又几分把握,定的准能吃得动他,这种女子,也不肯轻易将盛名亏在了这上头!” 另一个人呵呵大笑:“你对她们的心思,倒是清楚得很嘛!老实说来,你跟这两位的交情怎么样?” 这个代表不由得叹气,目光中全是不平与艳羡:“我跟她们能有什么交情!只有孟绍廷这种狂傲的小子,才能有这般好运气!” 两人本是负责将大费周章请来的沈念秋送到孟绍廷的门外,并监督孟沈二人的行动。 他们一方面担心着沈念秋竟会吃了闭门羹,带累他们在会长面前受冷遇,一方面却又不忿于这样一个美人就在身边却无福消受,却还要亲手赠与他人,巴不得沈念秋与孟绍廷谈不到一起,快快散了才解气。 心情矛盾复杂,两个人的言语也渐渐变得越发轻浮,病带着满满的不屑、不满和醋意。 让两个代表醋意稍减的是,沈念秋没过多久就走了出来。 但随即他们的神色又是一变,因为孟绍廷是跟沈念秋一起走了出来,不过落后了几步的样子。 看样子,是孟绍廷在送客。 两个代表对望了一眼,一起迎了上去。 绍廷侧首对着身边的士官道:“一会儿沈小姐回去的时候,你们代我送一下。” 他倒是干脆利落。 沈念秋也是淡淡的神色,客气地辞谢了两句,看不出什么。 两个代表又不由得交换了眼色,巴不得立刻问一问沈念秋,到底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看着孟绍廷走远,两个代表忙引着沈念秋走到茶厅饮茶,避开了两个士官,问她道:“怎样?” “他请我进去,喝了杯茶,闲聊了几句。” “都说什么了?”姓蔡代表迫不及待地问道。 另一个姓范的代表想要阻止已经晚了,沈念秋的神色一冷:“怎么?我是要向两位回报吗?” 姓蔡的代表一时转不过来,脸色已经变了。姓范的代表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对沈念秋笑道:“会长有言在先,沈小姐行动自便。沈小姐若是有什么要求,还请尽管提。” 沈念秋淡淡地道:“要求不敢当,不过我想回去了。” “那……孟代督军这边……”姓范的代表也犹豫了。 “如果见一次便能拿下,你们也不必找我了,不是吗?” ~~ “大帅,我们查到了另外一个消息,不知道可不可靠。” “什么消息?” “苏小姐,似乎也在上海。” 傅坚的眼神一凛,随即便又恢复如常,冷笑道:“那个吉先生既然在,她跟着来,似乎也不稀奇。”说着看了一眼有些犹豫的罗副官,又道:“还有什么,只管说。” “他们两人,似乎产生了不小的矛盾,我们查到了吉先生住所那一片的邻居,听说他们两人吵得非常厉害,屋里叮叮咣咣还砸了不少东西,动静不小,不过邻居们早就看吉先生神色不善,谁也不敢多管闲事。”罗副官顿了一顿:“看来他们之间,也是不和不睦。不知道那位乔先生知不知道。” 傅坚扬眉:“你是想让我告诉乔先生?” 罗副官道:“这只是属下的一些小见识,这些人之间似乎有不少事情瞒着大帅,这样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尽力帮助大帅的。” 傅坚微微一笑,透着些许阴冷:“难道你以为,告诉了乔先生,他们便会尽力助我?你以为乔先生就会尽力助我?你以为他们现在助我,真的就是为了助我吗?” 罗副官没有料到傅坚语气缓慢却又笃定地说出了这一串话,又惊又怕,站在那里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轻声道:“大帅你,对他们也有戒心?” “怎么?”傅坚笑道:“你以为只有你才防备着他们吗?” 罗副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笑道:“当时我只觉得乔先生太过神秘,出入傅家的宅邸,竟连我都要避开,而他手下的人也都十分诡秘,但劝了大帅你,你又……” 傅坚微笑一下,随即神色转为肃然:“袁公当年与日本人周旋多年,早已经深悉他们的本质跟用心,当年袁公也曾一再告诫我们,要对他们加意提防。袁公虽丧,我等犹在,与这些人想与,可万不能掉以轻心。” 罗副官对傅坚所说的袁公之事虽不大了然,但也不由得放心,虽然见傅坚的神色肃然,罗副官的神色却为之一松,对傅坚道:“大帅,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当天从咱们那别院里劫走了孟大小姐的,应该是吉先生无疑,但是后来孟大小姐还是被孟绍廷给救走了,我猜吉先生受伤,便是因为孟绍廷去救人了。就是不知道那天苏小姐在不在,若是苏小姐也在,那孟绍廷救人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不过那位吉先生据说没有什么真本事,他加上苏小姐,可不是孟家姐弟的对手,也难怪最终孟绍廷救了人去。是了,想必苏小姐在的,否则的话,孟绍廷岂不会要了吉先生的命!可是大帅,究竟吉先生劫了孟大小姐去,是要干什么……” 罗副官滔滔不绝,说到后来,声音不由得有些迟疑。 傅坚抬了抬手,止住了罗副官的话:“不管是去干什么,孟家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那我们……要怎么办?要不要劝阻一下?” “劝阻?”傅坚沉声一笑:“有劝阻的必要吗?” ~~ “怎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林医生问道。 “没事,我自幼身体康健,这些些小伤,算不上什么,很快就会痊愈。”连城虽然眉尖轻蹙,说话的声音却是十分平稳。 “你能这么想很好,可是病人就是病人,该示弱的时候就要示弱,身体有问题,千万不能硬撑着。”林医生半蹲在地上,给连城清理着伤口,继而又道:“娑罗要走我根本无法阻拦,可是娑罗交给我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好。” 第173章 才子佳人的好戏 连城轻轻咬牙忍疼,接着平静了气息道:“就是因为此事已经讲娑罗也牵连了进来,我更加不能有任何疏忽。” 林医生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连城微微一笑:“林医生,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保证娑罗的安全。她到郾城后只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深居简出,有我的几个亲信保护,他们会以性命保证娑罗的安全。况且娑罗那么聪明过人……” “再聪明,你们也都是弱质女子。为何偏要在这风起云涌的世界里涉足?” 连城淡淡一笑,声音却透着些许沉重:“不是我们选择了这风起云涌的世界,而是这风起云涌的世界就在我们身边,我们根本无从选择,这是我跟娑罗的无奈。我出生在督军府,从小长在军中,其实我跟娑罗很像,她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间,不管她是否愿意,这些人早把她带进了风云的漩涡之中。不过娑罗的胆子,比我大。其实乱世之中,不管遭际若何,又有谁说得上一句情愿不情愿呢?不单是我跟娑罗,林医生,难道你可以脱开这个世界吗?” 林医生没有微笑,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不管情愿不情愿,事情总要发生。那么肯主动面对的人,总比逃避而又逃不开的人,要活得欢喜自在一些,是吗?” 大抵便是这样了。 只是林医生的口吻,无奈更多于通达。 连城看了一眼正在配药的林医生,毫无线条的白大褂丝毫不显得臃肿,反而将这个男子勾勒得更加笔挺修长,林医生的皮色十分白净,跟他的职业一样带着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双手也是干净修长,一手捏着深茶色的玻璃瓶子,一手用银匙取着药片,动作干净利落。 连城见惯了拿枪开枪的男人,同样是干脆利落的动作,林医生的,却只有优雅,更因为他的职业,更多了许多令人尊敬而安心的意味,而没有丝毫慑人的感觉。 或许有一个男子,他不拿枪也不言笑的时候,身上也有着林医生这样优雅的影子…… 不,连城忙摇了摇头,将那个影子从脑中刈除,极力不让其他的情绪影响自己的状态,但右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攥起,下唇也在不知觉间,已经被紧紧咬在了齿间。 原来,当真已是无可忘记。 其实,这样的深仇,连城也知道根本无法忘记,她只是不能接受,每次念头在他身上念及,最先想到的,却都是那些当初不曾在意的好。 她应该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恨。所以,她也跟着恨上了自己。 “孟小姐,你的药!” 林医生听到些微声响,一回头,却发现连城的背影已经到了门口。 连城的脚步似乎是顿了一顿,跟着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上海果真是个繁华的所在,比之郾城兴隆繁盛的情境,这里说得上是奢靡了。 行人,坐黄包车的,乘汽车的……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 有的人跟连城的方向一致,有的人跟连城的方向相反。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的事情,各不相同,但一个巧合,便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并肩而行,或是擦肩而过。 已经是和谈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了。 除了隔日便回到郾城的“孟大小姐”,立刻离开上海回到本处的代表似乎并不多。 而且首先回去的,倒是那些明确公开支持和谈的代表,那些南方的代表,居然尚有半数滞留未归。 和谈之前,会议被铺天盖地地报道,各方的举动都在引发社会上的猜测,各个报馆都将自己的报道写的神乎其神,有多逼真便多么逼真,似乎已经揣破了时局。 然而到了和谈结束之后,整整几日的功夫,各个报馆却都一反常态,对和谈的报道明显得后劲不足起来。 和谈会议顺利结束,获得了一致的同意,但协议最终竟没有签署,而是被议定延期签署。 没有哪个报馆会相信得到的消息便是确切实在,也没有哪个报馆敢对这些消息加以揣测之后公开发表。 这其中定然是有问题,只是问题所在,谁也无法逆料。 于是各个报纸仍就对和谈会议的结果进行了报道,却都是语焉不详,含混其词。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倒弄得人们越发猜测纷纷。 报刊不愿花费力气去报道和谈的结果,但又不得不报道眼下人人关注的和谈,所以稍微聪明一些的报纸,都将目光纷纷转向了那些代表,尤其是尚且留在上海的代表。 哪个代表今天离沪被报社拍到,或者哪个政要举行舞会宴会宴请了留沪的代表,便是这三天来最博人关注的消息。 连城坐在咖啡馆的一隅,草草翻阅着这种高档咖啡馆里专门为客人提供的、上海影响力较大的十几份报纸。 她不喜欢喝咖啡,也不喜欢那些做得顶甜的西点。 可是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她光顾了很多次咖啡馆,也点了许多杯咖啡。 放在面前香气缭绕,杯口萦着淡淡的雾,恍惚便是一杯茶的模样。 可是香味毕竟不同,而且只要低头一看,浓浓的汤色不可见底,也远不是一碗清茶澄澈的模样。 上海不是郾城,不是她的势力手段所及的地方,在这里,有种到处都是眼线的感觉。所以喜不喜欢,都要点上一杯,装作一个寻常少爷的模样。 趁着香气正浓,轻轻啜上一口,本以为终会习惯,却仍是一次又一次地任由它放凉。 来咖啡馆,可以看看报,也可以听到一些议论,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家咖啡馆,就在西蒙对面的街上。 连城翻着报纸。 舞会宴会的地点,不用说还是在西蒙,因为既然是公开的聚会,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难免有拉拢人的嫌疑。 上海这个位置,算来也是中部,虽然这一次不仅支持和谈,并且承办了会议,但若这个时候上海的军政届要员跟南方的代表来往密切,难免惹得内阁猜疑。 所以倒是公开在西蒙接待他们,才可以更好地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 只是,没有了娑罗的西蒙,似乎少了几分味道。 就好像是一个言语乏味不懂调笑的美人,不管有多美,多么地珠光宝气,终究都没有韵味,少了吸引力。 那些请客的人,又怎会让自己的宴会舞会失了色。 除了娑罗的行迹引人猜测,最受关注的,自然是与娑罗齐名的沈念秋。 据说,沈念秋前天到了一次西蒙。 据说,沈念秋是去见了孟绍廷。 据说,一向不喜女色的代督军亲自送了沈念秋出来。虽然相见的时间不长,却是孟绍廷破例的举动了。 据说,沈念秋却不肯再去西蒙。 大众毕竟不是政客,少有人会去推算内阁请了沈念秋去见孟绍廷的缘由,毕竟孟绍廷是立场鲜明地支持和谈,而且和谈的会议也都结束了,大众的意识里,似乎也不存在内阁拉拢孟绍廷的必要。 公众更喜欢看到的,还是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戏。 自从孟绍廷学成归国,继任中部三省代督军一职起,“三公子”成为“四公子”的论调便日甚一日。 孟连城风光大嫁,使得人们对中部孟家更增加了几分好奇。 而这一次,孟绍廷在上海出席和谈会议,分明是翩翩公子哥儿的年纪,一身便衣戎装,却让他多了许多公子哥儿们所没有的英挺。 而那些继承父志、支持统一的言论,也让这位年轻代督军的风华初初展露。 不管政客如何议论和谈一事背后藏着多少暗不见光的阴谋,但希望统一,却实实在在是民众的心声和期盼。 家世,品貌,风采…… 都算得无可挑剔。 剩下值得关注的,便只剩下婚姻这一点了。 于是便有有心的好事人跟着想起,这位已经到了年纪的代督军,居然只在数月前,娶过一房姨太太。 这样的少爷,居然没有成婚,已经足够让人觉得兴奋好奇,而他的姨太太,听说居然还是一个风尘女子,这就更加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了。 出身风尘固然低微,但美人自古便是英雄和才子的佳配,英雄不问出处,美人也是一样,况且娶一个歌女舞女什么的做妾室,也是极寻常的。 所以这样一来,人们对沈念秋跟孟绍廷之间的猜测,便越发热烈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更引人猜测的消息传了出来。 孟绍廷亲自到了“天香引”。 而天香引,正是沈念秋唱歌的地方。 第174章 为山九仞 其实,孟绍廷从西蒙出来的时候,连城刚好看到。 她按下了手中的报纸,险些便一下子站了起来。 但她随即便定了下来,协议尚未签署,内阁的人又怎会放了绍廷出来自由走动,那必是非出来不可的事情,也必定有人跟着了。 果然,连城很快便识出来几个“尾巴”。 傍晚时分,绍廷穿着一身西装,步履轻捷,身影闲适,也并没有带着士官,跟着的几个尾巴也并没有过分警惕的神色。 不似是有要事的模样。 能让内阁放了绍廷走出西蒙,却又似乎并非是什么大事…… 连城的眉尖微蹙,眼角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报纸上,心中登时恍然。 报上写着“倾世名伶沈念秋能否为和谈盛会再添风采”,粗粗看去,大抵是说,沈念秋与娑罗一时双壁,但她才高气傲,西蒙的酒会舞会也曾邀请过沈念秋,不过均被拒却,前天到西蒙,算得是破例之举。只是忽来忽去,去了又不肯再受邀请,令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想必绍廷,便是为此而行。 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连城的嘴角轻轻扬起,眼神中却带着冷峭之意。 西蒙里,内阁的人还在拼命护着快要达成的和谈的成果,生恐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而在那些找不到的角落,却有人在不遗余力地算计着,如何窃走这成功关键的“一篑”。 她被西蒙外洋行的汽车劫到了傅家的那所院落,又被那个黑衣男子从傅家的院落再次劫走。 所有清醒的时候,她都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去记忆,却因为两次被劫持的时候都是昏迷,竟始终不知道,囚禁她的那所院落,究竟在那里。 胡成和张新娃,死在了那里,琳儿跟梦月儿被抓来的消息,也是在那里听得,而她最不想回忆起的那个人的话,也是在那里听到。 那是连城最不想去回忆的地方,却也是连日以来,除了呆在西蒙对面的这家咖啡馆,她找的最多的地方。 上海那么小,小到她在这里步步危机,屡次受伤,亲兵丧命,甚至还落得了一场难以言说的伤心。 上海却又那么大,大到她在一个地方遭遇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痛楚,居然却还找不到那个地方。 仿佛那所规制极大的院落,是隐藏在幽深阴暗的地底。而那所院落的人,则躲在地底深处,窥探着外界,算计着和谈的成果,甚至,也在算计着孟家。 连城的手握在骨瓷杯上,不由自主地收紧。 “先生!先生!” 侍应低声喊了两遍,连城忙回过神来,手指也在不易察觉的瞬息间放松下去。 “您的咖啡已经放了很久了,要不要给您换一杯?”侍应殷勤有礼,白衬衫,红马甲,黑领结,再加上恰到好处的躬身,跟这咖啡馆的装潢氛围以及咖啡香气,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 连城也不忘了审视一下自己的举动,一连三日都要来坐上一两个钟点,可不能露出什么破绽。 “不必换了,给我重新煮一壶。”连城道。 “还是这个口味吗?” 连城点了点头。 侍应很快收拾了桌上的大半杯咖啡,片刻的功夫,又送来了一杯清水,一碟饼干,这是专供客人等待的时候消磨的点心。 等着煮咖啡的功夫,侍应站在连城身边,道:“早上磨好的咖啡用完了,要现磨,先生请等一会儿。” “不妨事。现磨的咖啡才更香,好的东西便是要花些时间。”连城随口道。 侍应神色欣然:“先生很在行,想必对这个很有研究了。” 连城微笑:“我只是个外行罢了,那里及得上你们。别的不说,单是用的这种咖啡豆,便比很多地方要香醇。” 或许是不爱喝的缘故,连城对咖啡最直观深切的感受,便是它的香气。她说的这句话,倒不是无因之论。 “是吗?我看先生你尝得不多,没想到你竟品得这么清楚。”因为连日收了连城的小费,侍应便觉得这位年轻少爷格外平易近人,也觉得有义务在等咖啡的时候了,陪着客人打发一下时光,现在发现这位客人很是懂行,更加心花怒放,笑道:“听经理说,我们的咖啡豆都是正宗的舶来品,从意国运来的。而且我们的师傅,也是老板专门请来的意国师傅。炒豆、磨豆,都是他亲手做的。” 听到侍应对这些舶来的原料和师傅甚为得意,连城心中忽然便刺痛了一下,忍不住低头看向了自己的鞋子。 “先生,怎么了?” 连城立时回过神来,这才察觉,方才一瞬,竟是又想到了那个人。 想到了那天从傅家的舞会离开,车上跟璟存谈论的一席话,连城本是试探着想知道,璟存到底有没有去过日本,到底跟日本人有些什么关系,却不意竟听到了一番关于中国的民族工业和西方、日本的民族工业的议论,而在那之前,连城曾说过,她便不喜欢穿着那些洋装衣裙,璟存则垂首看着连城的鞋子,笑道,你这双鞋,便是法国进口的。 当时不过是随意的言笑,或许心中也曾有过小小的涟漪,但到了如今,在回想起来,却都是汹涌的浪潮,并且只需要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澎湃不可抑。 “没事,我只是在想,请到这样的行家,一定很不容易。”掩饰心绪,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反正被压下去的种种,都只会放在心底,一个不见光的角落,任自己慢慢咀嚼。 “当然很不容易了,听说西蒙当时也想请这位师傅,可是费了很大功夫,也并没有请到呢。”侍应有些得意:“就好比这位沈小姐,虽然不肯去西蒙,却几次光顾过我们店里呢。不过啊,沈念秋不肯来,西蒙还会去请的,跑得了沈念秋,又跑不了‘天香引’。娑罗曾去过天香引捧场,这次西蒙应该也能请到沈念秋帮忙……” 侍应的目光正落在了连城手中的报上,兴高采烈地说着,听到一边低低的铃声响起,忙跟连城说了稍等,去取咖啡了。 连城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报上的“倾世名伶”四个字,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嘴角却是恍若虚幻的笑。 是沈念秋在狩猎,还是绍廷在围捕? 抑或两个人,都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表面是风流才子上海名伶的香艳故事,背地里,却是棋逢对手的较量。 这场戏的主角正是绍廷,而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舞台,等着连城上场。 “先生请用。”侍应端上了咖啡。 连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暖暖的醇香气带着特有的苦,涌入鼻端。 连城将钱放在桌上,还没等侍应反应过来,便已经推门而出。 欧式设计的房子,与这条洋楼林立的街道十分相和。 虽然进入这所房子的时候,她已经昏迷,所幸被绍廷从这里带走的时候,她还保有最后一念清明。 其实她已经大略想到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份,她知道,那是个女子,甚至,已经有几分把握,知道她是谁。 她也没有想着,要在这个时候,跟那个女子了解此事,没想着要这么快,便来报这受辱的仇。 或者说,这一段,比起傅璟存给她的刻骨铭心的恨,已经算不得什么。 可是就在方才,就在连城一直冥思苦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张新娃他们死去的那所院子的所在时,她忽然听到了侍应的那句话。 跑得了沈念秋,又跑不了“天香引”。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 连城却忽然想到,找不到那所院落,但可以找到从那所院落里,劫走了她的那个黑衣人。 他能自由进出傅家的院落,顺藤摸瓜,便一定查得到那所院落! 若非连日来皆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连城本该早就想到了这里。 距离绍廷从这里带走她,已经过去四天了,希望还不算晚。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渐渐地夜色变深,映衬得灯光精彩辉煌。 八点钟,九点钟,十点钟,十一点,十一点一刻…… 汽车的引擎声带着某种张狂的意味由远及近,连城的心也跟着骤然一紧。 直觉这种东西毫无理由,却往往奏效。 果然是那辆车。那个黑衣男子用枪指着连城,胁迫她上去的那辆车。 车上走下来的,果然便是那个穿着黑衣的男子。 是的,就是从傅家囚禁她的院落里,劫走她的男子。 男子关车门用的是手肘,两条手臂看起来,都不太方便的样子。 连城的眼中掠过一丝冷色,能用手肘去关车门,看来她那两枪,是打得轻了。 想起之后被绑起来的一番侮辱,连城后悔当时,没有一枪了结了这个人,甚至一时冲动,恨不得此刻便一枪杀了他。 第175章 追踪 可是连城毕竟不是会一时冲动的人。 那一番屈辱,比起对傅家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若非因为她是他口中“傅璟存”的女人,又何至于被这个人劫走,受那一番屈辱呢? 既然这个人是一条线索,那么,再大的冲动,也要忍着。 黑衣男子站在门前的路灯之下,后背倚着车子,虽然双手因为当日受伤不便,还是缓缓点起了一支烟。 看来,他是在等着什么人。 汽车里只有一个司机,看轮廓,并不是那个女子。 那么,这男子是在等那个女子吗? 那个女子,当真便是自己心里所想到的那个人吗? 连城的手慢慢收紧,有真相正在浮出水面,但更大的疑团却还在水下。 车灯的光线倏然出现在路的转角处,连城转头去看,却一下子被车灯照得有些睁不开眼,定神再看时,心中有些失望,有些恍然,却又忍不住惊怒。 失望的是,来的人不是那个女子,连城一时间无法进一步确定她的身份。 恍然的是,车上坐的人,正是傅坚的一个副官姓罗的。傅坚身在政界,却还保留着早年的习气,身边不仅有警卫,还有副官,但副官这种职分,毕竟已经不合傅坚的身份,所以罗副官进出傅家为傅坚奔走,向来谨慎。连城若非在傅家生活过,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副官的存在。 得知来找这黑衣男子的是罗副官,连城便知道,自己原先的有些猜想果然不错。这个黑衣男子将自己从傅坚关押她的那所宅子里劫持走,居然可以进出傅家的地盘并没有惊动傅家的人,那么这个人跟傅坚的关系,便绝对不一般。罗副官的出现,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而令连城感到惊怒交集的是,这两伙人,终于聚到了一起,这中间,绝无好事! “吉先生,久等了。”罗副官与男子招呼。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吉先生吐了口烟,并不是很耐烦的样子。 “大帅想请你去一趟。”罗副官似乎也无多耐心,只不过看样子是奉命而来,所以只是言语生硬了些,倒不似吉先生明显着不耐。 “你们大帅这次是秘密来沪,我也只是顺便来看看这和谈的热闹,并不是上面派了我来公干,我看我跟大帅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反正也没有必要。” 上次相遇,连城并未听到这个男子长篇大套地说话,虽然当时也觉得男子的语气有些异样,但因为他说话不是在威逼,便是在惊怒之中,异样虽有却并不明显。 而此刻连城置身一旁,稍微以局外人的眼光审视男子的口音,竟是愈发心惊。 连城脑中倏地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李源。 有口音的人很多,不同地方的人的口音也是各有各的不同,但这个吉先生的口音,却跟李源如出一辙。 连城攥起的手中已经渗出了冷汗,不由得张开手掌,让熹微的夜风将手心的汗水连同心中的惊惧愤怒一并风干。 “原来如此,难怪几天之前,吉先生到了傅家,却连大帅也没有见着你。”罗副官冷冷地道。 吉先生似乎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只是阴冷地一笑:“我去郾城傅府上,也不是都要跟大帅见面。这一点,大约你们大帅也是默许的。” 罗副官强自抑着怒气:“吉先生若只是到傅府做客,傅府上下自然欢迎。可是吉先生从我们宅院里带走了人,竟不跟大帅打声招呼,恐怕没有这个道理吧!” “我从傅家宅院带走了人?带走了谁?”吉先生诧异道:“罗先生,你确定吗?是傅家有人看到了吗?这是傅大帅让你来质问我的吗?” 罗副官紧紧咬着牙,胸口不住地起伏。这件事,傅坚和罗副官都是心知肚明,除了吉先生没有旁人,但傅坚的确也曾叮嘱过罗副官,不许妄言,因为明知吉先生定然不会承认。 可是罗副官没有看住连城,竟让她从傅家宅院生生被劫走,对吉先生的恼恨却是压制不住,不由得便质问了出来。此刻听了吉先生的话,却不由得有些后悔不该冲动。 “我以为罗先生约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只是因为一场误会来质问我。”吉先生抛下了手中的烟,眯起眼睛看了看路灯:“罗先生,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宅子里,少了谁?” 罗副官两步跨到了吉先生身边,重重一拳对着他的脸孔砸了下去,但终究未曾失去理智,拳头从他的脸边划过,落在了吉先生的汽车上。 少了谁?是傅家五少爷的夫人!少夫人被傅家绑了起来。 可是这样的话,却又怎么能说! “你这个疯子!”吉先生大吃一惊,伸手便往腰间去掏枪,却忘了他自己手臂受伤,手臂刚刚摸到枪,便软软垂了下去。 “吉先生,请你跟我去见大帅一趟。” “我要是不想去呢?” “你最好还是去。” “难道你还能将我也绑架了去傅家吗?”吉先生的双目阴冷狭长,语气中满是有恃无恐,幸灾乐祸。他掌握了傅家的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傅家绑住了少夫人的秘密。 “我不敢绑了你去,可是有人能够。” “谁?你家大帅吗?”吉先生的嘴角带着讥诮的笑。 连城虽然看不清楚,但从他对傅坚的语气,已经越来越肯定他的身份。 傅坚身在内阁,任一省省长,祖上便是朝中权贵,门楣甚高,加上他暗中还培植有军队,实在是不可小觑的一方势力。 比之许多单靠兵力割据霸占一方的军阀,傅坚有内阁的认可,毕竟根基更为扎实。 敢于用这样的态度对傅坚的人,连城几乎是没有见过。 可是,这并不代表,傅坚不会主动对哪些人低头弯腰。 比如,日本人。 军阀各有派系,各有亲近的外国势力,内阁也已经分为几方,选择了各自看中的外国势力。 选择派系似乎已经是众人默许的惯例,可连城只要想起来李源那双阴冷的眼,便不寒而栗。而再想到那始终没有追踪到多少消息的乔公,连城便对他们更增戒惧。 李源,乔公……连城的眼中不由得发胀,那都是傅璟存介绍给她的人,而她曾经,便在李源手下受过近乎丧命的危险! 当初竟然选择了相信,可是如今再看起来,却只有恨自己太傻。 戴全的人跟踪到了乔公进出傅家,这一次,又是跟李源一样,有着别扭口音的人! “我家大帅向来对几位以礼相待,不敢得罪。可是吉先生似乎忘了,跟傅家打交道的,不止你一人。” 罗副官的声音将连城从短暂的出神中拉了回来,而更令她惊诧的是,吉先生失声喊出来的那个名字。 “乔公!” 原来吉先生,也是乔公的人! 原来那个女子,也是乔公的人! 原来整个傅家,傅家跟傅璟存,早就是一路的人! 亏得自己,还曾在心里为了傅璟存辩解,还心心念念地坚持着,他并非是这污浊乱世里,同流合污的俗人。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自欺欺人! 连城几乎笑了出来。 “乔公也来上海了吗?你们要跟他说些什么?”吉先生又惊又怒,“说过我们之间相互合作,彼此保密,你们这些不守信义的中国人!” “砰!” 吉先生的话音刚落,脸上便重重挨了罗副官一拳。 他趔趄着脚步在汽车上连撞了两下也没有站稳,终于还是一跤摔倒。 连城嘴角略带冷笑,罗副官这一拳,仿佛是在替她动手一般。 “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到底懂不懂什么是信义吧。”罗副官上前一把提起吉先生的衣领:“别以为大帅对你客气,你便可以横行。” 说罢重重一顿,松开了手,吉先生又摔倒在地。 “怎么样?现在肯跟我去见见大帅了吗?”罗副官拿枪指着吉先生,冷冷问道。 吉先生脸色阴郁地坐着罗副官的汽车离去。 连城等了片刻,也驾着车行的车子跟去。 一直想要知道那天自己究竟被关在何处,当真尾随着罗副官前去,连城心中却又迟疑,那个地方,当真是永远也不想再去。 只是心中虽然犹豫,车轮却是毫不迟疑。 眼看着数十米外,罗副官的汽车缓缓在一个铁门前停下,门口灯光昏黄,树木又是亭亭如盖,连城隐约分辨得出是一所大宅的后门。 连城早早便将车子停下在不显眼的暗处,傅家的宅子就在眼前,连城心中却没有一点追踪到傅家行迹的喜悦。 忽然,连城的双眼不自主地瞪大,漆黑的瞳仁也越发明亮,似乎骤然被强光照到了一般。 灯光如旧。 只是昏暗的路灯下,门口并肩走出了两个人影。 只要看到那身形,不必再借着灯光细看他的脸,连城也已经了然,那人正是傅璟存。 短短的片刻,连城却仿佛经历了几个钟点一般。 脑中霎时间只是一片空白,竟似从来不曾有过悲喜。 直到与傅璟存一起走出的那个人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连城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由得一颤,这才渐渐将视线转向那个人,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连城认识的女子。 第176章 枪口前的人影 许久许久,连城才反应过来,那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连城认识的女子。也是这许久以来,连城总在心中想到的一个人——苏小姐! 苏平樱。 那个从连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令她觉得十分不寻常的女子。 第一次相见,是在郾城督军府。 苏平樱是房太太介绍的客人,也是孟家姨太太李氏想要介绍给绍廷的人,是个说话打扮都非常有新女性特点的人。 可是连城却很快发现,这个苏小姐之所以来到孟家,本就是想通过连城,去认识傅璟存。 当时连城始终琢磨不透,何以这个年纪轻轻的留过洋的时髦女子,会明知傅璟存是有妇之夫,却还要想尽办法接近他呢? 直到连城知道了傅璟存认识李源和乔公,直到连城命戴全追踪乔公,发现了他跟傅家来往的蛛丝马迹,连城知道了傅家跟日本人往来,却也始终不曾疑心过这个苏平樱苏小姐,不曾疑心她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甚至不曾疑心她是个有身手的人。 直到这次在上海,连城被这个吉先生所劫持,跟苏小姐终于再一次狭路相逢。 不过那时候,苏小姐一身黑衣男子打扮,吉先生囚禁连城的房间里又是一片昏暗,在朦胧之间,连城的感觉纵然敏锐,也只是察觉这个身手不凡枪法极好的人似乎是个女子,身形背影看起来似曾相识而已,而那时候苏小姐帽檐压低,几乎遮住了双眼,衣领又挡着两边脸颊,连城却并没有看清楚她的容貌。 只是觉得身影曾经见过。 被绍廷救出之后,连日只是忙着应付和谈的事情。从被傅家抓走到被吉先生劫持,这些事情无暇去想,也是不愿触及。 但近身搏击的身手和枪法,都是连城从小便学习的,与那人相遇的片刻情形,会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出现,甚至比起当时,更觉得清晰。连城越来越肯定,那人是个女子,而且,自己一定相识。 连城想不到自己认识的女子中有何人有这样的身手,却渐渐地在脑中搜寻着,是谁有这样的身影。 终于,连城想到了那个只见过寥寥几面却让人难忘的苏小姐,跟着又想到了一个一直困在她脑中的身影。 那天在郾城,为了证明姨太太并非自己所害,连城曾设下了一个空城计。 果然有女子穿着跟她极为相似的衣服,意图混进医院去对李姨太太动手。 连城跟绍廷分头追踪,居然也并未正面看到那个女子的容貌。但两人对于这样的对手,自然也不会放过丝毫可追查的线索,比如她的身影,两人都印在了脑海之中。 这一次骤然遭遇对手,绍廷和连城都不约而同有了同样的感觉。 虽然两人没有时间对那个黑衣女子的来历进行探讨,但两人都纷纷将那个令人觉得似曾相识的身影,跟记忆中的人慢慢印证。 苏小姐……苏平樱…… 她对着督军府的一片枯山水出神…… 连城被吉先生绑架,绍廷就要杀死吉先生,救走连城的时候,是一身黑衣的苏小姐出现了…… 以前连城虽然觉得这个苏小姐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多想。 这一刻,看到她与傅璟存一起站在傅家的宅子后门,连城脑中飞速地将以前与她相见的场景一一串在一起。 苏小姐的来历,足以让连城惊奇。 而更令她震惊的,是苏小姐与傅璟存的亲密。 顺着苏小姐的手臂,连城的目光又落在了傅璟存脸上。 灯光昏暗,璟存又几乎是背对着她,从她隐身的汽车里,只能约略看到一丝脸庞,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更看不到他的表情。 可连城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着苏小姐的时候,连城的神情还看得到思考的样子,可是此刻,连城脸上全然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她已经出神了一样。 然而下一瞬,连城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举着一把枪。 枪口正对着的,正是傅璟存的后背。 很快有车子到来,傅璟存坐上汽车离去。 连城的手枪纹丝不动,枪口前,却已经是站在那里目送璟存的汽车离去的苏小姐。 忽然离后门不远处,有车门被撞开的声音。 吉先生下车太急,竟是一个趔趄才站稳。 就在苏小姐略略怔住的一瞬间,吉先生已经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挥手狠狠落下,重重打了苏小姐一个耳光。 只是吉先生那日手臂受了枪伤,打了苏小姐,他的手臂立刻软软垂下。 连城的手始终未动,此刻出现在枪口的,便是吉先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说过的话,你最好记清楚。” “我说过的话,也希望你不要忘了。” “下次我再看见你跟傅璟存……” “我愿意跟谁交朋友,是我的自由!何况刚才那……”苏小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吉先生的话,盯着从车上走下来的罗副官,满脸戒备之色,似是在警惕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苏小姐跟吉先生的纷争,罗副官并没有阻拦。只是在看到苏小姐警惕戒备的目光时微笑:“苏小姐是出来送少爷的吗?” 吉先生勃然而怒,挥拳便向罗副官打去,双手却忽然同时被架住。 一只手被罗副官眼明手快地拦下,另一只,却是被苏小姐抓着。 “放手!不想活了!”吉先生这一声怒吼,连停在角落的连城都清楚听到了。 罗副官冷笑一声,松开了吉先生的手,淡淡说道:“吉先生,大帅有请,时间已经不早了。”转而又对着苏小姐道:“苏小姐,时间不早了,还是留在这里休息吧?明日我再派人送你……” 罗副官的话音未落,吉先生再次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刚从罗副官手中脱出来的那只手,又挥手打向了苏小姐。 三个人乱成一团,在连城的枪口前换着位置。 方才吉先生想要对罗副官动手的时候,苏小姐及时伸手阻拦,可是这一次打向了自己,却似乎没有阻拦的意思。 实际上以吉先生现在的状态,要拦住他,毫不为难。 倒是罗副官再一次挡住了吉先生。 罗副官冷冷地道:“苏小姐是傅家的贵客,还请吉先生你不要失了礼节。就算大帅宽宏大量不计较,难道我们五少爷竟会置之不理吗?” “バカ!”吉先生狂怒之下,终于破口而骂。 苏小姐脸色一变,轻轻挡开了罗副官的手,攥住吉先生的手腕道:“罗先生,我想跟他借一步说话。” 罗副官淡淡一笑道:“大帅还在等着吉先生的大驾。” 苏小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淡然道:“那也好,吉先生脾气直爽,若有冲撞,还请大帅跟罗先生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罗副官淡笑。 “一个人说话太直接,做事太冲动,难免是要得罪人的。”苏小姐似笑非笑,眼光却不是看着罗副官,只低沉声音道:“等得罪了人,可就不容易收场了。” 罗副官知道这话不是对着他而言,却还是笑着客套:“苏小姐言重了。”说罢便伸手请吉先生进门,走了几步,看苏小姐站在一边,又回头道:“苏小姐不进去了吗?” “我已经跟五少爷告辞过了。” “那么我派人送你。” “不必劳烦了。时间还不晚,马路上叫得到黄包车。我自己回去就行。” 罗副官微微颔首,引着吉先生走了进去。苏小姐又在门口站了片刻,方才缓步往大路上离去。 连城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方才那些在眼前出现的、离开的,都只是上海夜色中的几个过客一样。 傅坚和乔公,傅璟存跟苏平樱,还有,吉先生…… 这些人的样子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却是不住地在连城的眼前跳着。 动荡的时局,难免存在有种种手段。除了那些无拳无勇的平实百姓,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活得磊落光明?即便是连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路玩弄着手段?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射程,手中的枪被缓缓收起。 可是,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有那些已死的、垂死的兄弟。还有那句临死前拼命挤出来的话语。 漠然的神色,挡不住眼中那一股慑人的力量。 下一瞬,引擎发动的声音如同猛兽受伤的低吼。 汽车从隐蔽的一隅冲了出来,仿佛是失控了一般,直直冲出了苏小姐的背影消失的小道。 小道并不算长,苏小姐已经走到了路口,这是这一带十分僻静,即便走到了大路上,也不容易叫到车子。 侧首看道路的另一侧,傅少爷的背影已经几乎消失在夜色中了。 苏平樱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冷笑,看着远远地有黄包车经过,扬起了手。 然而下一瞬,苏平樱的脊背忽然变得僵硬,手臂也顿在了半空。 身后传来了异样的声响,而且便在瞬息之间便已经到了身后,犹豫也只有一瞬的时刻,苏平樱立即反应了过来,转身并后退,却发现汽车已经呼啸着向一边转了过去。 苏平樱正在了那里。 那边,正是傅家少爷离去的方向。 第177章 那不是傅璟存 那边,正是傅家少爷离去的方向。 而刚才,那辆车子,目的根本就不是她。距离她开始所站的位置,也尚且有半步距离,即便她不退不避,车子也碰不到她。 是向着傅少爷而去! 苏平樱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眼看黄包车已经跑近,苏平樱又招了招手,若无其事地坐上了车子,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黄包车刚刚开动,又有一辆汽车轰鸣着从方才的巷子里冲了出来,随着连城的汽车转弯的方向而去。 黄包车师傅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喃喃道:“车子开得这样快,不知道又要闹什么乱子了。” 苏小姐只是若有若无地淡笑:“反正是不相干的事。既然有人要闹事,眼下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连城看到了苏小姐,也看到了车子冲到身边的那一刹那,苏小姐看着的方向。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便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上去。 果然没有多久,便看到了路右边停着的车子,以及,站在一边,跟谁说着什么话的傅璟存。 连城忽然觉得这身影十分陌生。方才在暗巷昏灯之下,一眼便认出来的傅璟存,却忽然在这一刻变得那么陌生。 只是车子丝毫没有慢下来,那些时时刻刻出现在眼前的人影就仿佛在催促着连城一般,她驱使着车子精致地朝着那个人冲了过去。 左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连城脑中,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瞬,连城的车子向左急转。 快速行驶时候一个急速的转弯,让车子发出了尖锐的响声。 而更加令连城出乎意料的,是另一辆车子发出的尖锐响声,以及突如其来的撞击。 这个车子来不及躲避自己的车子,所以撞上了吗?连城想着,这么巧,刚好便有一辆车子,距离自己的这么近,会不会这么巧,还是,这辆车子,是紧随着自己而来的? 来不及分辩这车上的人是敌是友,连城又朝着路右边的方向看了一眼。 路边停着的车子匆匆打开,跟傅璟存一同站在路边的人连忙护着他进了车子里面,然后车子便迅速驶离。 不管是开车的人,还是坐车的人,都是一幅匆忙而慌张的样子。 连城看着那车子驶离,嘴角忽然挂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仿佛刚才的撞击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只是她空洞的眼神跟嘴角的笑,却带着难言的异样,双唇翕动,几个极轻的字缓缓吐出:果然不是的。 “连城!你疯了!”低喝声出现在耳畔,带着分明的惊怒。 连城缓缓转过头,似乎刚刚才发现两辆汽车相撞一样,又似乎被撞的不是自己的车子一样,神色平淡而陌生。 有人一把拉开车门,连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车门倾倒,但随即她便努力稳住了自己。 是绍廷。 “看来你也不是一点事都没有!”绍廷凝视着连城道。 连城勉力牵了牵嘴角,却丝毫不掩眼神中的冷漠:“怎么?不用应付内阁和沈念秋了吗?还是说,这个沈念秋,帮你离开了内阁的视线?” 骤然相见,两个人的神情都是平静一如自然,仿佛那众所知闻的孟连城回到郾城的事情,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绍廷伸手去拉连城的手臂,仍是峻色相对:“有没有沈念秋,我只要想走便能走。” 连城错开了自己的手臂,但刚才两车相撞毕竟不轻,这一动还是有些痛楚。 绍廷的眼神中含着怒意:“你疯了!” 连城薄唇轻抿,却不说话。 “你跟傅家,究竟怎么了?” 连城神色漠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至于绍廷何以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傅家,亦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绍廷看见连城的神情,怒气愈盛,却终究又沉声问了一句:“还有,傅璟存呢?” 连城的眼中似有火光簌簌而动,似乎从绍廷口中吐出的,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把熊熊的火焰,投在了一潭看似漆黑沉寂的沉油之中。 绍廷不容连城再躲闪,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盯着她沉声道:“你跟着的那个士官,是傅大帅的副官不是?傅大帅在刚才那所宅子,是不是?刚才站在那个路口的,是苏平樱不是?还有你跟踪的那个男的,他是……” 绍廷的目光倏然变得凌厉:“他跟苏平樱,就是那天监禁你的那两个人,是不是?” 苏平樱! 原来绍廷,也已经想到了。 那天连城被吉先生劫走,就在连城制服了吉先生将要离开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一身黑衣伸手高强的人,登时扭转了强弱局势。 她的打扮难辨男女,她对吉先生言听计从,她在吉先生的指使下,用刀子隔开了连城贴身的衣服,若非绍廷恰恰赶到,连城定然还要受到更加难忍难堪的侮辱。 但她似乎并没有要杀害连城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怕了绍廷,她后来掩护着吉先生匆匆逃走,并未对连城下杀手。 那之后绍廷又去救出了琳儿,翌日便是轰轰烈烈的和谈大会,之后绍廷被内阁变相软禁,绍廷跟连城始终没有机会说起当日的事情。 但两人都隐约察觉了那是个女子,事后慢慢思索,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同一个人——苏小姐苏平樱。 连城被攥住了手腕,无力抗拒,只是侧首看着绍廷,淡淡地道:“原来你一直跟着我。” “我若不是今天跟着你,我又怎会想到,那天监禁你的人,竟然跟傅家有关系!”绍廷道。 “多谢那天你救了我。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涉。”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对付得了傅家吗?你以为你对傅璟存下了手,孟家能说于此无涉吗?”绍廷被连城漠然的态度激得怒意渐增,手上的力气忍不住大了一些,连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倾,身子跌出了车门,绍廷忙伸手扶住了她,才发现她整个人毫无力气,几乎站立不稳。 “你……”绍廷一惊,方才两车相撞,他及时闪避,虽然仍没能避免,但相信车上的人应该只是受了些磕碰,不致受多大伤,但看连城的情形…… 绍廷反手一碰连城的额头,皱眉道:“你在生病。” 出门时连城一路警惕,跟踪吉先生,跟踪罗副官,甚至跟着苏小姐冲出了巷子,又在紧急时刻及时停止了行动,虽然情绪在某些时刻难免波动甚至举止接近疯狂,但连城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丝毫没有感到自己有何异样。甚至方才车子撞击停下之后,几度无力,连城也没有想到什么不妥。 然而经绍廷这样一提,连城方才察觉到,那浑身从头到脚的无力。 绍廷看见连城略带诧异的神色,立时明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生病,眉头一皱,还未开口,一转眼间,看见方才他跟连城冲出来的巷子口有光亮冒出,便拉着连城,让她坐进了自己车里,一眼看见连城车上掉落的手枪,微微一怔,随即捡起放在连城手中,不再管连城的车子,迅速载着她离开。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连城忽然开口:“这次你来,不算是帮我,我是不领情的。” “随你。”绍廷淡淡地说,顿了一顿,又道:“现在我也已经知道,就算今天我不跟来,你也不会轻易动手开枪,也不会开车撞错人。” 听到“撞错人”三字,连城的神色又是一动,但随即掩去,只淡淡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连城之所以在车子加足马力渐行渐近的时候忽然掉转了方向、甚至差点撞上绍廷的车子,便是因为她忽然察觉,路边的那个人,并不是傅璟存。 那时候那人只是一个背影,且大片都被停在路边的车子挡着,但连城还是发觉,那并不是傅璟存。之前在巷子里,因为光线太暗,而且那人又是背对着连城而立,加上连城乍然见到傅璟存,心中震动无已,澎湃难以抑制,所以竟追了出来,甚至一时失控了,开车冲了过去。 但一旦感觉到那不是傅璟存,心思登时清明,连忙避了开去。 就在避开的一瞬间,连城仍看着那人,虽然他被人急急拉进了车里,汽车又匆匆开走,连城始终没有看见正面,但她越发分明,那不是傅璟存,那不是一向从容不迫、行若无事的傅璟存,就连那动作慌张的随从跟匆匆驶离的车子,也不是傅璟存一贯的样子。 “我离得远,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傅璟存此刻不在上海。” “他在哪里?”连城倏然扭头,一改漠然之色,眼中尽是逼人的凌厉。 绍廷侧首深深看了连城一眼,转过头道:“不知道。” 虽然没有看着连城,绍廷也能感到她仍在注视着自己,续道:“几天前,我的一个士官偶然看见,傅大帅的司机在火车站寻人,他一加查探才发现,当天寻人的竟有数十人之多。” “所以你知道傅大帅也在上海了。”连城道。 “郾城不见了傅大帅的行踪,我便知道他来了上海。只是不知道他落脚在何处。”绍廷道:“能让傅坚冒着暴露身份的可能找寻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是哪一日?”连城追问。 第178章 这绝不是理由 “是哪一日?”连城追问。 绍廷默然片刻:“我找到你的那一日。” 也就是说,是自己被傅大帅劫走的那一天!连城的手不由得攥起,再次追问:“是什么时候!” 言罢,连城却忽然笑了。 难道,是不死心吗? 是因为不愿意相信,所以到了此时,还在存在一丝幻想吗? 还是,因为今天这一次偶然的误会,所以竟会觉得,那天的事情,也会是误会吗? 连城嘴角的笑越发涩然,心中只是暗暗地说道,孟连城啊孟连城,纵然你始终不死心,难道胡成临死之前叮嘱自己的话,让自己小心傅璟存,还会有假吗。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的拼尽最后一口气留下的血泪之言,这还不足以让你死心吗?还有梦月儿被带到上海,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用梦月儿来要挟自己呢? 绍廷虽不知道连城在想什么,但也察觉了她的异样,想到方才连城开车冲出去撞向路边的异常,略思忖片刻,忽然踩下了刹车,瞪视着连城道:“你在追查傅璟存的行踪吗?难道当真,你那天被苏平樱他们囚禁,跟傅家……跟傅璟存也有关吗?” 连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侧首看向了窗外,片刻方才缓缓地道:“这是我跟傅家的恩怨,我自己解决。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连城顿了一顿,续道:“那日跟苏平樱一起关起了我的人,傅家称呼他为‘吉先生’,他跟苏平樱一样,应该都是日本人。” 绍廷不再追问,缓缓开动了车子,道:“苏平樱的身份伪装得毫无破绽,也没有任何奇怪口音,但那个吉先生,口音是有些奇怪。不过苏平樱的行踪甚是谨慎,你又是从何处查得?” 连城淡淡地道:“既然你也曾查过她,证明你也觉得她有可疑。既然是一个身份可疑的人,那么我查到些什么,也不足为奇。毕竟我跟傅家的接触,要比你多。” 连城的语气又恢复的平静,绍廷侧首看了她一眼,道:“那天我找到你之后,把你送到医院,又去找琳儿跟梦月儿。我当时想到,傅坚将他们带来,是为了让你做出一些妥协,不过我没有想到,你被那个吉先生囚禁,居然也跟傅坚有关。直到和谈会议上你出现,我也一直是那样以为。不过你居然公然支持和谈,想必很多人都大出意料。” 连城静静地听着,只在听到“梦月儿”的时候神色震动,但她的脸始终朝着车窗的方向,加之夜色已深,绍廷也没有发觉。听到最后,连城倏然转过头来:“这么说,你对我的态度,并不意外?” “意外,也不意外。” “愿闻其详。”连城道。 “我至少比那些人多了解你一些,多知道一些你的本事和手段,所以心里也比他们不容易波动一些。” 连城忽然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我有我的手段,你有你的准备了?”顿了一顿,连城止了笑:“孟绍廷,这绝不是理由。” “何以见得?” 连城问道:“如果那天你承认了我对孟家军中一半事务的决定权,我却又转而反对和谈,你怎么办?”连城逼视着绍廷:“你会怎么办?或者说,你凭什么,就敢突然承诺给我一半的决定权?” 饶是连城一直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问到了最后,声音也不由得有些喑哑。 不管孟老督军去世之后,对于孟家军中权力的事情外面一直是如何传言,连城和绍廷却都是心知肚明,父亲没有给连城丝毫军权,而是全部交给了绍廷,至于对孟家军中大事的决定权,虽然当时父亲没有明确分属,但历来是由绍廷跟军中的几个老将共商共参,绍廷则最后决议,一如他在世的时候一样。 老督军虽然宠爱连城,自她幼小时候起,便如同长子一般教养,却又从不像对待男儿那样严厉苛刻,连城跟着父亲,可说自幼在孟家军中长大,待她年岁稍长,明白事理,军中的一些要紧的场合,也时时带她和绍廷在身边。后来绍廷出国留洋,老督军仍是带着女儿。 连城经历过不少军中的要事,老督军也会当着诸位大将要员问一问她的看法,这与连城参与决定军中的事情,其实已无多少分别。除了个别年纪高资历老的耄宿思想守旧,不愿见到有女子在军中之外,其余大将要员一来是因为督军的面子,二来也是因为连城的确当得起将门虎女四个字,所以对连城的意见向来看重。 可是老督军却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连城可以决议军中的大事,即便她参与了,也只是询问她的意见。 而在绍廷回国之后,正是老督军重病的时候,军中的重要场合,连城便渐渐不再参与了,直到老督军去世,连城出嫁,一直如此。 可是在和谈会议上,连城居然开口问了军中大事的决议权的归属,而绍廷,竟然答应了连城有一半的权利。 “那么你呢?如果我当场否认你对孟家军的事情有决议权,你又怎么办?”绍廷亦看着连城:“你又会怎么办?你凭什么就敢开口问我?” 绍廷转头看着前方,连城的目光也没有继续在绍廷脸上停留,但两人的眼中,不约而同地,都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困惑之意。 连城被安排在一所偏僻之处,身体因为发烧而困倦,连城刚要睡下,却又听见绍廷的车子去而复返,士官从车上请下来一个人,竟然便是西蒙的林医生。 林医生给连城检查了一番,一言不发地皱着眉,给她开了药。 连城在外面的时候精神警惕倒不觉得怎样,此刻松弛下来,脸上满是倦色,她勉力笑道:“林医生,又麻烦你了一趟。” 林医生却并无笑意:“要是我的每一个病人都跟孟小姐你一样,我是真的麻烦了。” 连城歉然一笑:“我会注意的。” 林医生神色肃然:“孟小姐,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烧?” “最近受过伤,身体比较虚弱,可能没有休息好吧。身上的伤口我都留意过,都不是很深,也并没有感染。”连城的确觉得累了。 “所谓久病成医,也并不尽然。”林医生神色肃然:“孟小姐,对于那天让你的咽喉灼痛到无法说话的药,你可曾想过什么?” 连城倦怠的精神被提起,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林医生:“是那种药!还没有完全清除吗?” “完全代谢出去,需要时间。药物的副作用则会持续更长一些的时间。”林医生道。 “林医生,我不懂西药,也始终没有问过你,看样子,你对这种药,很是了解。” “这种药,我只在留学的时候,在实验课上见过一次。”林医生道:“因为提炼技术要求极高,所以药品难得,国内没有,只能进口。” “上海是港口,租界林立,应该能进口到这种药品。”连城看着林医生,知道他想说的并非是这些。 果然林医生道:“但这种药有毒性,一旦超出治疗用的剂量,便会出现中毒现象。能进口到这种药品的医院,对它的使用剂量都有严格的控制。”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如果是从医院取出的药,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可以查到,这种不常用的药,即便是分次取出,也并不容易。所以……”连城看了看林医生:“你是想告诉我,能得到这种药的渠道,只有……” “我只是个大夫。”林医生打断了连城的话,“至于药品的来源,就要靠孟小姐自己去找了。”说罢,伸手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写下了一串洋文。 连城虽然拿到了线索,但退烧的药效渐渐发挥出来,令她困倦不已,片刻之后,便睡着了。 一夜沉睡,天刚破晓,连城便清醒过来,察觉自己已经退烧,精神也清爽了许多。 外面天尚未明,连城正欲再睡,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汽车引擎的声音。 连城心中一凛,莫非昨晚绍廷已经被人跟踪?匆匆披衣起身,走到窗下一看,却是放心之余,又有些惊奇。 外面的车子,正是绍廷昨天开着的。 车头上跟自己的那辆车子相撞的痕迹隐约还能看见,莫非,绍廷昨晚并未回去? 想到此,连城伸手推开了门,却被就在门边立着的人吓了一跳。 “是我。” 绍廷开了口,连城方才惊魂略定。 如果是敌人埋伏在这里,恐怕这次自己又难以幸免了。 连城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恼:“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话音未落,看见绍廷一身打扮一如昨日,恍然道:“你不会……一个晚上都在这里吧?难道你不怕内阁的人找不到你,闹得天翻地覆吗?” 绍廷不答,一只手攥住了连城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另一只手跟着便打开了车门,将连城轻轻推了进去。 连城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裤,出门的时候只披了一件外衣,被绍廷推上了车子,皱眉道:“这个时候,你要让我去哪里?” 第179章 何曾有过安稳的日子 连城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裤,出门的时候只披了一件外衣,被绍廷推上了车子,皱眉道:“这个时候,你要让我去哪里?” 绍廷不答,只是自顾自地开着车子。 黎明前的天色,正是黑暗最深的时候。此刻星月无光。 连城也不再追问,她虽然刚刚退了烧,草草出门也未曾收拾装扮,但坐在那里脊背笔挺,丝毫没有失却那一股与生俱来的气质。 昨晚绍廷安置她暂住的地方本就十分隐僻,这一带的道路连城已经全然不识。 车灯的光线冲破黑暗,连城看到,车窗外的建筑越来越规整,街道的规模也大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已经到了繁华的城区。 只是这一带似乎全然脱离了市井气息,并不似有些闹市地方, 连城本已经挺直的脊背越发笔直了些,流露出了她心中的警惕之意。 绍廷似乎并未在意,车子却快了几分。 忽然,车灯冲破黑暗的地方,影影绰绰有许多人扭头看了过来。 骤然在这条黑暗的街道上看到这许多人,连城不由得一惊,正因为这些人本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所以才显得更加诡秘。若是事先听到了人声,倒不至令人惊讶了。 车灯已经调暗,且尽量避开了人群,可是在这样曙光未露的时刻,即便是两道不太明亮的光线,也显得足够光明。 有人站了起来,陆陆续续站了起来,远近都有。 连城又是一惊,近处已经约有数百,远处的尚且看不清楚,街道旁边这一片空地上,居然聚集了上千人! 但连城随即意识到,绍廷并未停下车子,只是车行速度放慢了一些。 汽车从这群人旁边缓缓经过,连城侧首看着窗外,本来那些目光中充满警惕之意纷纷站起的人们有的已经又重新慢慢坐在了地上,只是人们的目光,却还是跟着汽车在缓缓移动,证明他们并未放松警惕。 汽车走远,那些人在此消失在黑暗中,连城也收回了目光,问道:“这是哪里?是些什么人?” 绍廷停下了车子:“这是上海的政府。” 规整有序的建筑,宽阔的街道,已经到了城市快要醒来的时候,这里却没有市井之地常见的景象,没有为早市做准备的人们,也没有贩卖早点和新鲜菜蔬的摊位,连城心中早已经知道这里定不寻常。 上海当局的政府建在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当局门口,竟会聚集了这么多的人,而且,悄无声息。 “他们是在向当局示威?”连城回思方才看见的那些人,模样都是普通的百姓,但是规模之大自不必说,单是看众人那份安静有序,便知道这是有组织策划的活动,绝不是一般的请愿游行。 “天亮之后的活动,此前没有任何消息放出。”绍廷道。 果然是精心策划的活动,连城心中大惊,一面却极力平静心神,仔细思索着连日来可能被自己忽略的新闻。在咖啡馆中每日里浏览着当天的《申报》、《上海新报》等几种报纸,虽然看得草草,但若有关键的事情,应该定会注意到才是。 这是连日来,在上海,最大的新闻莫过于在这里举行的和谈会议,此外政治上的话题仍是那些南北之间的势力之谈,再有便是黑帮之间的火并案子,其余的便不过是这十里洋场的花边新闻、小道消息了。 上海之内,有哪一件大事会使得民众聚集向当局示威呢? 如今和谈会议的风向总体向好,民众分明是一直赞成的。 除非……不是在上海! 一个念头划过连城的脑际,她脱口低呼:“北方政府!” 绍廷没有发出声息,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多月之前,北京城里掀起了不小的运动潮。 最初是由学生运动开始的,渐渐地运动范围扩大到了社会各界。 而那次运动的起因,便是因为面对日本对中国的侵权行为,媚日而又软弱的北洋政府竟然不顾国民的意愿跟情感,公然妥协。 这次妥协,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强烈不满。 而北京城,作为北洋军政府的所在地,其各界人士得到消息最为灵通直接,也是最早展开反对抗议活动的地方。而学生们是最先接受新思潮的群体,也是最有青春热血的年轻人,所以这次运动便由他们发声开始。 之后陆陆续续,活动扩展到了全国许多地方。 郾城位于中部,这些年来相对太平,只是时逢乱世,一地的平安终究避不开大局的动荡,而郾城,也曾有过类似的学生游行活动。 只是那个时候,郾城里,连城身边,曾接连发生了许许多多事情。 绍廷带兵去了中部三省北边境的誉川平城去平叛动乱,而连城,正在全力以赴、殚精竭虑地策划对抗军中的反叛势力汤和。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绍廷首战失利,郾城里闹起了学生运动。 名为声讨割据军阀,实则是为了对付留在郾城的孟家。 一场伪装的学生运动,连城差点被汽油弹炸死,督军府也被游行的“学生”围攻。 因为连城及时妥当的处理,以及绍廷所在的前线胜败局势迅速扭转,郾城里的舆论很快便扭转了方向,声讨割据军阀、声讨军权世袭的声音迅速湮没了下去。 紧接着,因为洋商闹事,郾城里也曾掀起了一阵罢工运动,还一度有抵制洋货的行动。 不过工人们短暂的罢工,也因为省长傅坚所代表的一省当局较为妥善的处理,洋商们的过分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本省对待洋商闹事的态度得到了群众的支持,而没有令事态扩大化。 而再往后,连城追查汤和背后的势力而无果,绍廷战胜归来却因为曾在前线的时候遭遇暗杀而跟连城生了闲隙。之后和谈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姐弟二人因为是否支持和谈的事情几度起了纷争,之后便是两人先后赶赴上海,而和谈,此刻还是一个似是非是、似成非成的结局。 当然,其中还有连城不愿意想起的,跟傅璟存从亲密到融合,再到骤然崩裂的过程。 期间连城多次受伤,又一次次伤愈,近一些的伤还剩着疤痕未消,久一些的伤,疤痕都已经渐渐愈合到几乎看不见了。 可是这些纷纷扰扰的事情,却自始至终,都盘旋在她的脑海里。 也正是因为这些纷扰,连城竟忽略了一些东西,不曾注意。 直到此刻,方才想到,眼前的这一切,还是当时北京城里那场运动的延续。 不过,这一次,运动的主角,已经不是学生了。 是……群众,不,应该是,上海的工人。 “举行罢工,工人们怎么会聚集在这里?”连城问道。 绍廷对连城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并不惊讶,只道:“是罢工,也是示威。”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连城问道。 “你看到什么,便是什么。”绍廷双目直视前方,并不看向连城:“不知你看到了么。” 连城侧首看着绍廷的脸,车灯光线本已经不算明亮,映到了车里面的更加微弱了不少,这些微弱的光线,只能勾画出绍廷大概的轮廓,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似乎这些日子他消瘦了不少,但消瘦的轮廓,却反而让他显得更加孤傲,更加固执。 绍廷的固执,让连城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意,她冷笑道:“我当然看到了。我看到那许多人,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能过,游行的游行,罢工的罢工,就是为了反对当局。而这个当局政府,一面做着让国人失望的事情,一面却还在妄图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利,发动和谈,希望这南北所有的军权都归到他们的手里,然后继续拿着统一的中国,再到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吗?” “原来你支持和谈,果真并非出自真心。”绍廷仍是看着前方,声音也更加冷了几分。 “果真”二字,毫不掩饰地说明,他对连城曾一直怀有的疑心。 连城双目炯炯地看着绍廷,虽然没有跟他的目光正面接触,却仍带着那份要直直看透人心的倔强:“当日和谈会场上,我说我支持,其实我的话,根本没有说完。” 绍廷的目光不由得一凛,而这昏暗中的细微变化也没有逃过连城的眼睛。 “我支持的是和平,却并不同意这种形式上的和谈。”连城看着绍廷缓缓说着。 “可是你毕竟还是……” 连城及时打断了绍廷的话:“我毕竟还是同意了。”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为了让你看清楚。”连城道。 绍廷终于扭过头来:“让我看清楚什么?让我看清楚和谈终究不会成功吗?孟连城,参加和谈的人都不相信、不愿意和谈成功,和谈如何能成!” “这么多人都在反对的当局,它发动的和谈,我当然不愿意、不相信能成功!” 绍廷向连城凝视片刻,忽然打开了车门,走到连城那边打开车门,伸手一把攥住了连城的手臂,将她拉到外面,拉着她向着方才经过的方向道:“你看清楚了!他们,你口中的这些人不过安稳日子而在这里罢工示威的人,他们反对的,是当局,但是他们从来也没有反对过和谈!何况他们,何曾有过安稳的日子,如今局势动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们,尽管没有什么兵权军权,没有地盘势力,可是他们知道,什么是和谈,什么是统一!” 第180章 可是我有,可是你有 “他们当真知道吗?”连城听出了绍廷说到“兵权军权”、“地盘势力”的时候语气中的讽刺之意,反问道:“他们以为的和谈,跟你我所知道的和谈,是一回事吗?当局向他们承诺的统一,难道当真会实现吗?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兵权军权,也不懂得什么是地盘势力,他们同样不懂得,那些操纵着兵权、觊觎着扩充势力的掌权者,暗中有多少鬼蜮人心,有多少可怕的阴谋诡计,又怎会给他们真正的统一!” 绍廷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嘴唇翕动,缓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跟连城之间的距离。 绍廷站定在那里,看看连城缓缓地道:“鬼蜮人心!阴谋诡计!孟连城,就算你有辨人心、识阴谋的本事,人所难及,却又怎样?你眼里只有那些私心阴谋,却把这世上最要紧的人心,都视而不见了吗。” 绍廷背向东方而立,不知不觉中,东边的天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背后的光线没有办法照到绍廷的脸,却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绍廷就这样独自站在那里,身形挺拔,脊背笔直。 这样的身姿,让连城恍惚看见了当年的父亲。 连城不由得心中一动,目光注视着被黑暗掩住的绍廷的眼睛,亦是缓缓说道:“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什么,去改变什么!” 游行的学生、群众被当局的警备人员所拘捕早已经是屡见不鲜的消息,而警备人员暴力镇压游行而与游行者发生冲突,以至于那些无拳无勇之人丧命的消息,也已经不是新闻。 想到那些年轻学生慷慨激昂的脸上分明带着青涩的样子,想到他们赤手空拳地面对镇压却只能选择用自己的躯体当做武器的样子,想起他们毫不屈服倔强的样子,想起他们突然在某个激情昂扬的时刻迎来了生命的终止…… 有游行必然有镇压,镇压过后是仓皇逃窜的人群,满地凌乱的标语传单,以及,在某个地方,突然出现的刺目的血迹。那些满是泥污、脚印的传单不过一阵风便散了,而那些喊过的口号更是转瞬间便从游行过的街头销声匿迹。 游行的声势有多么浩大,被镇压后的情景便有多么惨淡。 而最后留下的,不过是报纸上轰动一时便又寂然无声的一些消息。 除了无端牺牲,复有何益? 连城羡慕他们,羡慕他们跟自己一样的年纪,甚至比自己还要年轻,却有着自己没有的激情。 羡慕他们敢于仗义执言地反对他们厌恶的势力,羡慕他们敢以微弱之力,与他们根本不能想象的势力对抗,羡慕他们的冲劲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可是连城对他们,更多的是惋惜。 这种蜻蜓撼柱的举动,无异于将一根根跳动的火把,投进了一潭死水里。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什么,去改变什么!”连城语气沉重,心中更是一声浩叹。除了无端牺牲,复有何益?复有何益! 绍廷不由自主地向连城走近,连城眼前的面容清晰了一些,只见绍廷英挺的斜飞长眉蹙起,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却听得出他语气中痛心疾首的意思,绍廷的声音越发低回沉重:“可是我有,可是你有!” 似乎就是在一瞬之间,东方的天边亮了起来。似乎天色从黑到明,相错只是那一线。沉寂了一个晚上的太阳,终于在某个时刻,冲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这样突如其来的光明,让连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 光线并不足以照亮一切,却至少让连城看清楚了绍廷的眼。 绍廷的眼睛很黑很黑,在没有光线的时候,那双眼睛跟夜色都融为了一体。可是即便是在黑暗之中说话,连城也始终没有避开这双眼睛,她要从这其中,找她想要的答案。 而此刻,连城终于看到了绍廷的双眼。即便他是背光而立,仍有一些些光线漏进了他的瞳孔之中。 那里面,有两个小小的影子,是连城。 那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深沉,仿佛看不到底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绍廷的眼神,充满了迫切,甚至,比当初跟连城争执是否支持合眼和谈的时候,更加迫切。 他要的,不仅仅是连城与他一致的意见,更是连城内心里的那一份认同。 可是我有,可是你有。 这当然还不够,但是,只要连城明白,便已经足够了。 连城的心中,种种思绪念头纷至杳来。 从幼时记事起的许许多多事情,父亲,母亲,军营,教诲,困惑,迷茫…… 绍廷的眼光迫切,她的目光,却是惘然。 身后不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哨子声,连城尚未反应过来,绍廷已经拉着她往方才经过的地方走去。 东方太阳的圆脸不过露出了一半,但头顶的天空却已经变亮,淡淡的蓝色天空因为朝阳初升而带上了霞色。 天上的光明即刻就要来临,黑夜再也无法掩盖太阳的光辉,阻止新的一天的到来,然而就在这晨曦照到的大地上,却上演着暗无天日的一幕。 警备厅的几辆汽车停在广场的前面,还有成群的警察成队排开,渐渐已经将整个场子包围起来。 急促尖锐的哨子声一声一声地传来,警备厅的人一边跑一边喊,让在此聚集的人快速从这里撤离,并且一遍一遍地警告,再不撤离便会动用武力。 仿佛是在提前通知,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然而那些警备厅的人手中举起的枪,却在无形中制造着威胁的气氛。 绍廷拉着连城一路快行,这哨子的声音他们并不陌生。两人虽然不曾交谈一语,但他们也都知道,这些人们既然早早地便有条不紊地聚集在这里,又岂会因为警备厅的人驱赶便离开。 他们还没有看到那双方对峙的场面,没有看到那数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一群没有武器的人,但是这样的情景,从哨子声响起,便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感到手中连城的纤指微微颤抖,绍廷驻足回头,低声问道:“你怕吗?” 连城连日奔波受伤之下,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加苍白异常,与她平素淡然自若的神情大异。 绍廷一转念间,便已经明白:“汤彦、方训文虽然都已经死了,但郾城里还有几个证人,等上海的事情结束,那边也会有结果。那次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虽然当时绍廷在誉川前线,但郾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回去之后自然详细查问。若非连城,姨太太李氏受伤甚至丧命固不待言,督军府可能也会被炸被烧,代督军的声名自然难保,代督军下台会变得理所应当。而若非连城是这样的聪明机变,那么早在替换李氏走出医院的途中,连城也在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去。 之后还说什么维护督军府,维护前线代督军的声誉,还说什么识破汤彦的计划,平复汤彦的叛乱呢? 只是绍廷回到郾城之后,姐弟之间旧恨未消又添新仇,绍廷对在前线被人刺杀一事固然耿耿于怀,而对于连城反对和谈一事,更是无法释然。 然而直到连城亦跟着到了上海,并且察觉连城陷入了危险,绍廷还是义无反顾。直到和谈会场上连城支持和谈,方才对她转变了心情,却又不能不始终对此心存疑惑,就像南北双方的其他势力一样,捉摸不透连城的心思却又不能不警惕她是否别有用心。 今日此来,绍廷本是为了问清连城的心意。结果连城支持和谈果然并非是出自真心,而他恳切的相劝,也尚未收到回应。 纠葛太多,多到这个素来从容冷静的代督军,也无法理清。 爱恨不是砝码,没有办法放上天平。何况这许多事情,这许多情绪,又岂是简单的非黑即白、爱恨两字能够说得清。 但绍廷知道,那次郾城中的假游行以致连城受伤的事情,他必须给连城一个交代。 连城点了点头,嘴角牵动,挤出了一个微笑。 她的确是想到了郾城的那次动乱,但是,她并不是因为那奇险的遭遇而害怕,只因为想到那次的遭遇,便不由得会想到那个人,当时有多少甜蜜有多少心动,而今便有多少苦楚多少心痛。 绍廷看到她这样的表情,随即便明白了。他虽然不知道上海一行连城跟傅璟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亲眼看到连城发疯失控,把那个类似傅璟存的身影认错,甚至想要开车去撞上那人。只是这样的事情,以他的身份,无可劝慰。 绍廷轻叹一声,拉着连城准备转身,却发现连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是想要让我去看吗?”连城道。 “没有想到警备厅这么快便得了消息。”绍廷道:“此刻现场必定混乱,你我万一被认出,势必更乱。” 连城微微一笑,扬起头来:“怎么?难道你还会怕他们吗?” 绍廷微微一怔,拉着连城手腕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你是想要跟警备厅动手吗?” 第181章 就凭‘孟绍廷\’三个字 “我跟你一样,不想在警备厅的人前露面,更怕被他们识出身份。”连城道:“但是这样的情景,既然遇见了,又怎能袖手。”说罢,便往前行。 绍廷虽松开了连城的手腕,却也跟上了她。 “听声音警备厅出动了不少人。”绍廷道。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不能力敌,也许可以想别的办法。” 绍廷眉心微蹙,在上海这种地方,要跟当地警备厅对抗谈何容易。只是连城的话也正是他所想,既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又怎能像没看见一样离去。 “带着吗?” 绍廷看着前方并没有侧首,但连城也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也知道他在问什么。 “带着。” “还是昨天那一把?” “是啊。昨晚去的是你找的地方,我只有带着的那一把。” 昨晚连城开车跟踪吉先生,找到了傅坚在上海的居所,在傅坚的宅子门口,连城见到了苏小姐,还有一个恍如傅璟存的身影,当时她举起了枪,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连城的车子撞上了绍廷的车子,绍廷不由分说将连城拉了下来,看到她车子里掉着的枪,一并还了给她。 “那支枪有些沉,你用来不够灵便。我有一支比国产的勃朗宁,回头送给你用。”绍廷道。 连城的神色微微一变,跟着便恢复如常,低声道:“不必了,这一把用惯了手感还好,以前父亲给咱们也用过的。” 不过数日之前,曾有人送过她一把德国的鲁格,着手轻便,后挫力小,射程比之连城常用的枪稍近但用以自卫足矣,适合近身战斗。 只是那把枪,被连城扔在了那所宅子里张新娃与胡成的尸身旁。 原以为可以不再想,谁知就算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因为某些若有若无的关联,那些记忆,都会不由自主地跳出来,根本不容分说。 绍廷的脚步略略一顿,连城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看着连城的背影,绍廷修长的眉再一次蹙起。 刚刚走到转角处,两人尚未来得及交谈,忽然广场的位置,传来一声枪响。 连城顿住了脚步,眉眼间骤然现出了怒色,随即便向着广场方向走去,却被绍廷伸手拦住。 “警备厅的人居然动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绍廷道,“局面只怕要失控。”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加要去。” “这本不关你的事。”绍廷眉目间隐含着担忧。带连城来这里,一来是想问清楚她真正的心意,亦是想让她看到,如今的时局这么乱,人们的生活早已经受到了干扰,这些人们,是多么热切地希望着和平。但是他也知道如今连城的身份在上海,比之他这个代督军,更加敏感。 “既然我看见了,就关我的事了。”连城正色说罢,忽然一笑:“你的人就算是此刻未到,也不会耽误太久吧。” 绍廷无奈摇头:“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两个人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惊。 这边是数百成千的人聚集,广场的另外三边都被警察围住,警察数量只有百余,凭人数当然无法控制场面,但他们手中执枪,竟是严阵以待、平叛暴动的架势。 那些聚集的人并没有要冲出包围的意思,也似乎并没有因为警备厅的人出动警力围困而惊慌失措,反而仍是像绍廷他们开始经过时看到的那样,团团聚集,静默以待。 包围没有用,他们本就不想冲出去。 所以那声枪响,应该是在进行驱赶。 眼看着警备厅的人不住叫嚣让聚会的人迅速离去,甚至不住地挥动着手中的枪杆驱赶人群。 砰地一声,跟着又是一声枪响。 警备厅的人太多,不知道枪声具体来自哪里,但枪声响过后,那个位置的人迅速聚集起来,接着几乎一直保持静默的人群忽然便骚动了起来。 连城眉心紧蹙,眉目间带着怒色,如聚寒霜。 见连城径直要朝着那边走去,绍廷一把拉住了她的肩头。 连城回过头来,沉声道:“放手。” 绍廷摇了摇头:“我没有拦你的意思。但是你的这身打扮……”说着下巴对连城一扬。 连城的脸上不由一热,凌晨醒来察觉窗外有光亮,未及换衣,匆匆披了外衣便出门去看,见到绍廷之后,他拉着连城便上了汽车。 念及此处,连城心中微恼:“连这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绍廷不答,算是默认,只取出汽车钥匙:“我的人没有这么快来,你接应。” “你自己去?”连城的眼中有光芒“簌”地一跳:“就凭你手里一把枪?” 绍廷将枪在手中一转,随即插进了衣袋:“就凭‘孟绍廷’三个字。” “可是你……”连城不是不知道眼下的情形。 “连城,你知道这些人,这局势,还关你的事,就足够了。”绍廷凝视着连城的眼,缓缓地道:“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直都是。” 绍廷转身,向着已经骚动起来的人群走了过去。 “砰”地一声,又是枪响。 这第三声枪响,引发了广场上彻底的动乱,却也惊醒了站在那里的连城。 连城向着绍廷的背影再看一眼,毅然转身。 身后接连又有枪声响起,人群骚动的声音虽然大却也无法将其遮住,连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愈发快了起来,但每一次枪响,她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收紧几分,直到握着枪的手指节发白。 连城的脚步越来越急,不仅仅是因为身后令人心惊的声音,更是因为方才绍廷的那些话。 打开汽车门的时候,连城的手竟有些颤抖,险些拿不稳钥匙。 发动了车子,却因为油门踩得太急,而差点冲上了路边的台阶。 连城也为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稳住了自己。 汽车转过路口,方才乱响的枪声忽然停止。 连城心中又是一惊,隐隐觉得有事情发生。 虽然气息已然被稳住,但车子还是越发快了起来。车子行得很稳,连城的脸色却是越发苍白了起来。 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道绍廷…… 忽然车子猛地一顿,连城的身子也不由得向前一扑。 几辆警备厅的车子半成扇形围在那里,车子前后团团站着许多警察,甚至也有些聚集在那里的人,也围在了那附近。 连城的目光从人群和汽车的缝隙里,隐隐看到了绍廷的一片白色衬衫,而令她不安的,是方才一晃之间,似乎看到那白衣上,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汽车随即又稳步向前驶去,车窗已经被摇下,连城伸手取过车座上放着的帽子戴在头上,压低帽檐,遮住了警觉的目光,她右手握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前方。 “什么人?”有人发现了连城的汽车,跟着便有几个警察走了过来。 “这里有事情处理,不相干的人绕开!” “绕开这里!绕开这里!” “停车!什么人,快停车!” 越来越多的警备厅的人转过身来,看着这辆朝着他们缓缓走近的汽车,口中的警告也一次比一次大声,一次比一次严重。 眼看着汽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车子里的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黑色的帽子,也看不清面容,警备厅的人更加警惕起来,纷纷举起了枪。 “再不停下,我们就要开枪了!” 还没有等对方的话音落下,连城的右手伸出车窗,朝着右边尚且空旷的马路开了一枪。 一度停止枪响的人群因为这声枪响而发出了惊呼。 趁着警备厅的人因为枪响而犹豫,连城快速踩下油门,向着警备厅的人群冲了过去,却就在警备厅的人要对着汽车开枪的时候,车子已经驶到了他们的旁边,骤然而停。 “是谁?是谁!” 连城的汽车迅速被持枪的警察包围。 数十个人数十支枪对着汽车,连城在车中有任何异动,这辆车子都会被打成蜂窝。 “住手!” 包围连城汽车的警察之后,绍廷低沉的声音传来。 帽檐之下,无人看得到的地方,连城的眼中掠过一丝亮光。 “孟先生,这是谁?” “这是我的车子。” “原来是来接孟先生的。”那人冷笑了一声:“孟先生,你硬要阻拦我们警备厅行事,那你该知道事情未完,你还坐不上这车子。” 绍廷尚未回答,连城清朗的声音已经从车子里传出:“孟先生这么做,是为了你们好。” 一众警察又不约而同地发出惊讶、鄙夷种种声音。 人群忽然分开了一条小道,有穿着制服的人朝着连城的汽车走来,连城看到这人身后,白衬衫的人肩头一大片猩红,握着枪的右手再一次手指收紧。 “是吗?”那人走到了连城的汽车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车厢里的人。 连城侧过头去,微微扬起头:“上海城里,聚众的今天可不止这一处。” “你说什么?”那人一掌拍在了汽车上。 “不止聚众示威,还有游行。”连城冷冷地道。 第182章 只是那些私心阴谋 “在哪里?”那人一惊之下,不由得更凑近了车窗口一些。 这人已近中年,从方才那些警卫让路的情形看来,他在警备厅的职位一定不低。 “既然是游行示威,自然是哪里热闹在哪里了。”连城道。 因为车窗玻璃被拉开,那人从车窗口盯着连城:“那你们,怎么知道的?” 连城不答对方的话,只道:“孟先生只是,想提醒你一句。” “提醒什么?” “今日城中已经够乱了,警备厅聪明的话,就不该把事情扩大。”连城道。 那人目光中的警惕之意丝毫未减:“你们……到底是谁?” 连城听他称呼绍廷为“孟先生”,但并不知绍廷关于他自己的身份究竟吐露了多少,便也以孟先生称呼。此刻闻言,便知此人于绍廷的身份,亦一无所知。 “阁下若愿意相信,我们总归是好意。” “好意?城中大乱,警备厅置之不理,这是好意?” “不管这些人是为何而来,相信跟警备厅都没有半分关系。”连城将头垂低了几分,薄薄的唇微微抿起:“你们只会越闹越乱、火上浇油而已。” “维护治安,职责所在,历来发生这种事情,警备厅都是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连城低笑出声:“他们此来,可是针对警备厅?提的要求,警备厅可能满足?事态闹大,警备厅可能解决?” 那人的目光倏然聚拢,似是若有所思,随即却又目露疑惑与戒备:“警备厅袖手不理,岂非失职?” “那么警备厅准备怎样?难道能将这些人全部打死吗?”连城的声音愈发低了几分:“他们找当局请愿,警备厅又何必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连城说罢,重新启了车子。见四周仍是警卫团团围住,侧首冷笑;“怎么?警备厅定要将乱子惹大吗?” 那人递了个眼色,一众警卫都收起了手枪,却仍是围着连城的车子。 连城却在他们收起手枪的同时,握着枪的右手轻转,已经将枪送出了车窗。 见到众警卫神色惊慌,又要动手,那人扬手止住:“先生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要凭一把枪跟你们对抗,但至少,我的一支枪,可以把事情闹得更大。”连城冷然道:“孟先生已经受了伤,你再多方留难,我难保不会事情闹大了去。” 那人冷笑一声,对着属下一点头,警备让开一条通道,绍廷走了过来。 肩头渗出的血将雪白的衬衫打湿了半片,触目惊心,绍廷却恍如不知,神色如常地走来,坐到了连城身边。 连城的手中渗着冷汗,身形却也是稳凝不动,隐藏在帽檐下的双眼追随着那人的举动,他注视绍廷上车,警备人员打手势问他是否阻拦,他眼中的犹豫,都被连城看在了眼里。 连城对身边的绍廷亦是不闻不问,只等着绍廷坐好,方才冷声道:“与其想着怎么拦下我们,还不如,看看这大楼火势怎样,好歹,这是立功的事。” 连城的声音不大,仅够站得最近的那人听到。 虽然声音轻微,那人却是神色大变,迅速转头过去看身后的房子。 他的这一异常举动也立时引得手下随从的注意,甚至于连那些集会的人,都跟着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常,人们虽不知别人是在看什么,却都忍不住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尽力搜索。 有人忽然大声喊道:“冒烟了!冒烟了!” 跟着便有更多的人喊了起来:“起火了!大楼后面起火了!” 那人神色变幻不定,却最先将目光从冒烟之处收回,目光如电,瞪视连城:“是你!” 连城发动着车子,引擎不断发出声音,几乎将她的声音淹没:“阁下人多势众,我总要给自己找个脱身之计。” “当局大楼纵火,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会放你!”那人咬牙切齿的声音混着汽车引擎的轰鸣,使得他目露凶光的脸色更显得狰狞。 “不是放我,是放你自己。”绍廷的声音忽然响起。 “什么?”那人愕然,但随即恍然,街道上有几辆汽车陆续开来,排在警备厅人员的外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人目光中终于带上了几分惧色。几辆汽车不足为惧,令人害怕的,是对方步步紧逼的安排。 “早说过,是好意提醒你。”连城侧首道:“我们若是存心为难你,自然会有办法让阁下此刻更着急。何况这场火,对你说不定是件好事。” 那人深吸一口气,一扬手,示意属下散开。 “不知两位有何目的?”趁着疏散人群的功夫,那人又低声问了一句。 “警备厅维护治安除暴安良,本不该跟这些学生百姓为难。”连城话音刚落。汽车便已经扬长而去。 “去医院还是去找林医生?”汽车刚驶离危险,连城问道。她不知道绍廷的伤势如何,也并没有直接询问,她知道从绍廷的回答中便可知道答案。 “不要紧,擦伤。” “那个人开的枪?” “程副厅长。” “你没有避?” “他也并没有不由分说就开枪。”绍廷道:“我跟他说话,总要走的到他面前。” 绍廷说的淡然,连城眉目间的怒色却是越深:“只要对人开枪,擦伤或者致命,其实还不是一样!用意是在恐吓或者动了杀机,其实还不都是一般轻视人命!”连城说着从外衣口袋摸出一条手帕,确认警备厅的汽车没有跟来,便将汽车停在了一边。 绍廷道:“这也正是父亲从来不以‘军阀’二字为意的原因。” 割据军阀,三省督军,流寇得权,土匪当道,种种这样的说法,孟仲达当年早就一一听过,却从不曾因为这些称呼而介怀。他也曾以此教导过连城与绍廷,拿起手中的枪,是为了保一方百姓,但就算是枪口对着敌人,也要明白,那是一条性命。 当年,连城和绍廷都似懂非懂。 孟仲达也没有强要两人明白,只是让他们记在心里。 果真到了后来,两个人见过的事情越来越多,当年记在心里的道理,也自然而流。 连城向绍廷一伸手:“刀。” 绍廷果然便从口袋中摸出了小小的一柄匕首。 连城割破绍廷肩头的衣服,用扯下的衣袖将绍廷的肩头紧紧扎起,细细检视伤口,果然有子弹擦伤焦灼的痕迹,伸手在伤口旁的地方按了按,似乎并没有伤到筋骨,便用手帕将伤口紧紧按住,再用剩下的半截衣袖牢牢缚在手帕之上。 “血是止住了,但还是要用些药。”连城褪下了方才从座位上抓起的身体的外套,续道:“你披着外套回去,不会被发现的。我会通知林医生去找你。” “怎么办的?”绍廷忽然问道。 “你的卫兵已经跟上来了,我将车子留在这里自己走,他们会过来的。” “我说的是政府楼房后面的火。” 连城轻轻一笑:“我从你的车子里取了些油,那后面是条僻静街道,有流浪汉丢在那里的稻草席,时间久了受了潮,要生些烟雾很是容易。” “这样对程副厅长有何好处?” “他救了一场要烧掉当局大楼的火。” “你不怕他将这件事赖在那些集会的人身上吗?”绍廷看着连城道。 “他不会的。”连城说得淡然,却透着无比的肯定。 绍廷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怎么?这方法不好吗?” “反正若是换做我,定然想不出。” “想不出什么?办法,还是原因?” “都想不出。” “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不过你向来以为我的这些办法,不是看不上眼的小小把戏,就是令人鄙视的阴谋诡计,而我所能看到的,是别人心里的鬼蜮伎俩,也是因为我自己心里装着这些鬼蜮伎俩。”连城说着轻轻扬唇,抿起一丝微薄的笑:“我的眼里有的,只是那些私心阴谋。” “连城!”绍廷打断了连城的话,看连城转过目光,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城又是一笑:“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生气,也不会记仇。” “我不是说……”绍廷话出了口,却再次迟疑:“今天,多谢你。” “或许该说多谢的人,是我。”连城道。 绍廷沉默片刻:“你去哪里?” “暂时去昨晚的地方。”连城道。 绍廷点了点头,伸手去拿自己的外套,披上的时候却触动了伤口。 连城略一犹豫,伸手去帮绍廷披衣。 绍廷右肩的衣袖已经被整个撕下,连带衬衫右边的侧缝也被割破了一个大口子,绍廷的手臂微抬,胸前后背整片的肌肤便露了出来。 连城的手抬到一半,不由得顿在了半空,目光倏然收紧,十指也紧紧攥起,双目盯着绍廷的胸口:“那伤疤……” 绍廷默然片刻,方才道:“已经淡了许多了。” 伤疤不止一道,有长有短,还有一道就在胸前的位置,连城虽然只看到了一点,却已经想到了当日与绍廷争执的时候,绍廷拉开衣襟,她眼前触目惊心的样子。 第183章 定有他的用意 伤疤不止一道,有长有短,还有一道就在胸前的位置,连城虽然只看到了一点,却已经想到了当日与绍廷争执的时候,绍廷拉开衣襟,她眼前触目惊心的样子。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连城问道。 “不知道。”绍廷沉默片刻道:“我只希望,你若想对我动手,不要假手于人。” “你还是不相信了。”连城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若要动手,会亲自动手的。我若是做了,也不会不承认的。不管你怎么疑心,我就是这句话。就算你自己不查,我也会查个清楚。” 绍廷垂下视线,许久不语。 连城亦跟着默然片刻,侧身去打开车门。 “连城,你真的想要我的命吗?”绍廷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幽深至极,仿佛来自一个不见底的黑洞里。 连城的肩头一僵,目光也在瞬息间停滞,转过头来,却已经神色如常:“你跟李氏,欠了我娘一条命。” “你要命,我来抵。”绍廷道:“你娘已经故世,上一辈的恩怨,就由你我来了结。只是……” “什么?”连城看着绍廷,只觉得他的神色不似往常。 “我想求你,宽限些时日。”绍廷亦看着连城,语气沉缓。 连城似是没有料到绍廷会这样说,又似是从绍廷的神情语气中感到了不详,眉心微蹙,眼神已变,声音也尖锐了几分:“宽限什么时日?” “至少,让我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完。”绍廷的声音却平静得多。 仿佛,是在交代身后事一样。连城的眉越发皱紧了几分:“这里有难事,我不是不可以帮忙。” 绍廷平静地道:“等到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说的。” 连城目光轻转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轻轻勾起,却是冰冷的笑:“还是和谈的事,那么你是不会找我帮忙的,你终究是在疑心着我。” “我的确是不能肯定。”绍廷双目注视连城,语气和目光,都是平静而坦然:“但我相信,终有那样一日的。” 绍廷的目光越发深沉,但分明深沉却并不令人难以捉摸,反而,变得简单。简单到其中尽是毫不掩饰的真诚:“很快会有那一天。” 连城与绍廷针锋相对的时候,绍廷的目光中尽是怒意或者威慑之意时,也从来没有回避过,从来没有示弱。可是绍廷这样平静而坦诚地跟她说话,这样平静而坦诚地看着她,却让她有些不敢面对绍廷的目光。 连城略略侧过了头,不着痕迹地避开绍廷的目光,语气略带着几分冰冷的嘲弄:“你又怎会知道。” “我知道。”绍廷说得平和笃定。 绍廷没有刻意去追随连城的目光,但连城却觉得,他的话如影随形般,到了自己的面前,让她无可回避。绍廷说的是,你能看透那么多我看不懂的人,但是我看得懂你。 连城的目光仍在躲闪,仿佛掩饰似的,她冷笑道:“是吗?你看得懂什么?” 绍廷垂下了目光,对上连城的眼睛:“我也曾经,迷茫过。记得父亲的教诲,却不知道为什么。” 仅仅是听了个开头,绍廷和连城便都知道,这些话,是真的说对了。 绍廷是从连城的反应里,而连城,则是从自己的心里得知了。 单单“迷茫”两个字,便足以让连城触动。因为她自己心中清楚,不管承认不承认,她的确迷茫过,而且,不止一次。 “父亲半生戎马倥偬,打拼出了一片算得安稳的天下。凭着父亲的战果,你我本可以过着优裕的生活,就像那些寻常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一样。你我都可以去上学,你也可以去教会的女校读书,或者出洋留学。 可是父亲却将你我留在身边教导,不仅要读书,还要跟他到军营去历练。后来我终于出国求学,父亲却将我送到了圣西尔。那里的生活,比在父亲身边,更加严厉得多。而那几年的时间,你在父亲身边,同样也没有闲着。” 想起父亲在世的日子,气氛有些伤感,但想到那些跟着父亲的生活,连城的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些许悠然神往的笑。 “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是需要时间的。”绍廷道:“连城,你曾经感激过父亲的教诲吗?” 不等连城回答,绍廷便又道:“我有过。我回到郾城之后,第一次带兵去前线,是两省交界的地方,跟一股流匪开战。当地的那些百姓因为身处两省边界,两省都疏于管理,饱受其害。但为了避免另一省军方的疑心,避免他们以为孟家军出兵到此别有用心,我带着孟家军到时,奉父亲之命,并没有亮出名号。” “难怪那次你秘密带兵出动,连我也不知道你是去了哪里。”连城插口道:“是跟皖系交界的地方吧。父亲对军中几个叔父也不明言,原来是因为担心消息泄露,引起皖系的疑忌。” “是。当然秘密带兵,也能避免打草惊蛇,以防那些流寇望风而逃,等我们退兵之后,反而变本加厉。我们到了那里,找了偏僻的地方安营,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那股流寇十分厉害,准备工事还没有做好,便已经开战了。”绍廷道:“急促之间应战,对方又是以逸待劳,对我们十分不利。好在军中平时训练有素,倒也能够应付。只是失了先机,许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带兵实战,遇到了那样紧迫的情况,我担心士气不足,便亲自上阵迎敌。想到若是事后父亲知道,定会生气,却也顾不得了。” 连城道:“身先士卒,父亲并不会说什么,但你临阵时心中不稳,的确是大忌。” “其实我心中不稳,不单单是因为当时的情形。而是我率兵开枪杀敌,见到那样尸横遍地的情形,心中不禁迷惘。我不知道我多年学习历练这些本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上阵杀敌、打败对手吗?” 连城默然不语。不过月余之前,在郾城的那条巷子尽头,她也曾对着戴权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士颐,还是为了自保,或者是为了在这乱世里有一个立足之地。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暗中担心之前的营帐是否稳妥时,却不想当地的百姓竟找到了我们,并且问我们是不是郾城孟督军的孟家军。” 绍廷看着连城:“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连城纤眉微蹙,随即舒展:“他们是在等着你们到来!” 绍廷的眼中有赞赏,却并没有过多惊奇,似乎他已经知道连城想得到了一样。 “他们的确是在等着孟家军,等着数年前曾将他们从混战中解救出来的孟督军。”绍廷看着连城的眼睛,缓缓地道:“连城,我第一次,看到在这种战火纷飞的地方,还有人不但不去躲避,反而等在那里。也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我们所开的每一枪,都有意义。有人就站在我们的身后,被我们保护着。” 绍廷的语气缓慢而平静,有的只是单纯的真诚,只是将他心里的想法,就这样说了出来。 对连城,这样的语气便已经足够。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她自然能够分辩当中的感情,明白绍廷当时的心情,就好像,身临其境。 “可惜,我却不曾上过战场。”连城悠悠地道:“父亲教了我很多,却从不曾带我见过战火。” “可是是你看破了汤彦他们的阴谋,策划了那一场行动,最终保全了孟家军。”绍廷道:“我想父亲,定有他的用意。” “你是说……”连城开了口却又忽然停下。 “保全了孟家军,便是保全了孟家军在前线要保护的人。”绍廷凝视着连城的双眼:“父亲固然不愿意你去烽火之地冒险,更要紧的,他知道你,会用另一种方式,去保护孟家军要保护的人。就好像方才,你义无反顾,去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一样。” 连城眼中光泽变幻,久久不语。 绍廷只是看着连城,没有忽略她的任何一个神情,却也没有立刻开口打扰她。 许久之后,连城方才道:“可是我这次,只能保得他们一时。游行集会的活动一旦开始,与当局不达成新的妥协,绝不会平息。这其中可不知道要出现多少流血牺牲的事情。当局当然不愿意妥协,就算警备厅此刻不去镇压,当局终究也会对他们施加压力,事情总会越闹越大,却又往往达不成他们想要的结果。只可惜,我无能为力。” “你可以。”绍廷伸手握住了连城的手臂,“就算这次游行过去了,还会有这一次,就算上海的游行平息了,那北京的呢,郾城的呢?中国那么大,每个地方,每个地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 “既然如此,我又能阻止得了多少?”连城的眼中,带着炽热,带着无奈,“一桩桩一件件,就如你所说,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发生着。绍廷,你我又能怎么做?” 第184章 只是一时之计 “尽全力去做便是。”绍廷说着,忽然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其实就算我不说,难道你竟会袖手吗?” 想起早上看到警备厅的人对那些集会群众开枪,自己原本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理绍廷的劝阻,也不顾两人势单力孤,只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遵从内心的感受,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便去做了,连城不由得也露出了一丝微笑,虽然淡雅而略带冷清,但心中的轻松坦然,却是表露无遗。 “你……答应了?”绍廷问得有些迟疑,目光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连城点了点头,神情淡淡,眼中似乎还含着隐隐忧虑,但她点头的样子,却是毫不迟疑。 “你答应了!”同样的话,变得不仅是欣喜无已的语气,还有明亮的双眸里发自内心的激动欢喜。 这是绍廷绝不轻易露出的神情,似乎他只有在少年时,方才有过这个样子。后来因故姐弟二人生了嫌隙,再后来绍廷去了法国,忽忽数年,连城都没再见到绍廷这般开心的样子。 此刻重见,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少年时,两小无嫌猜。 绍廷恍如昨日的少年,时时跟在连城身边,就算个头比连城高了,身子比连城壮了,遇到事情,还是会问连城怎么办,而两人的想法向来相似,每每连城说了出来,绍廷变会开心不已,却并不告诉连城,他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想法虽似,两人的行动计划却往往大异。绍廷的法子总是老老实实,连城的却新奇得多,大胆得多。 至于后来,总是两人按了连城的法子去做,但同样的事情,孟仲达称赞女儿的想法出奇制胜,称赞女儿勇敢机敏,却又斥责儿子胆大妄为,行事没有规矩。 两个孩子并不会介意,连城背着父亲的眼光偷偷对绍廷一笑,绍廷也从不生气。 但老督军的偏心,却让两个本就不和的夫人生了越来越重嫌隙。 只是两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想到的自然是姐弟二人年少时相处的时光,至于那些当年两人还不懂的争斗,此刻谁也没有论及。 “连城,那么依你之见,该怎么办?”绍廷问道。 “眼下……”连城的目光投向车窗之外,方才一直隐隐含着的担忧此刻更加显然:“不但上海城中几日之间里,游行集会的浪潮会一波高过一波,恐怕从北京蔓延开来的反政府行动,在其他的城市也在进行。民众学生的这些行动,未必会迫得当局妥协,各地一阵动乱之后,往往也就会重新归于平静,但是这种平静,并不平衡,下面是动荡的根基,接着便会有新的动乱,而且,这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绍廷接过连城的话:“小的不稳定逐渐扩散,聚合,直到有一天,动乱就会变成战争。” 连城点头:“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动乱的根源,还是在当局。”说着,目光投向绍廷:“你当然知道。” 绍廷点头:“我知道。” 釜底抽薪,谈何容易,更何况是对当局。而且当局眼下,便正在上海,关切着举行和谈的最终成果。至于绍廷,他对和谈的态度,旗帜鲜明。 “你若信得过我,有需要时,我自当助你。”话已至此,更多的话无法再说,也无需多言。和谈,始终是两人之间的一块心病,各执一端,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连城知道,此刻她自己的心意,总算已定。 见连城准备下车,绍廷道:“近日城里乱,你自己小心。” 连城并不转身,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道:“那个警备厅的程副厅长,回去之后,应该会跟上面回报,这一场假火,是他吩咐手下去放的。” “他吩咐手下?”绍廷不解。 连城转过头:“他会说,是他为了尽快驱赶集会示威的群众,而暗中吩咐手下,在当局政府大楼的后面,制造了一场假的火灾。” 绍廷不语,连城虽然做了解释,却让他觉得更加困惑。 “集会的群众肯定不会去政府大楼之后放火,他们虽是反对当局,却不会有这种破坏性的举动,那样的话,当局便有充分理由抓人。历来群众和学生向政府请愿,或者游行或者静坐,只有当局会有暴力行动,他们却向来都是占着正理的。”连城道。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绍廷道:“程副厅长又何故往自己身上揽?” “政府大楼起火,虽然集会之人不会如此,但他们的确是嫌疑最大的人。他们之所以在此集会而非暴动,便是要用正理去劝服政府,所以他们当然也不愿意身处嫌疑之地。” 绍廷终于露出了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只要火势一时之间降不下去,集会的人反而要撤离。程副厅长不费一兵一卒,不与集会者发生冲突,便可以解了当局政府前的围困。” 连城微微一笑:“可惜,只是一时之计。”说罢下车离去。 绍廷看着连城单薄而孤傲的背影,低低地叫道:“连城……” 等在绍廷汽车后面的车子上跟着便有人下来,看到绍廷肩头外套之下露出的一块打结的衣襟,立时明白:“代督军,去哪里治疗?” “先找人送大小姐回去。” “大……大小姐?”副官惊骇,“大小姐不是……不是回……” “吩咐送人的人,不许泄露任何关于大小姐的消息。” “是。”见绍廷神情肃然,副官不敢多问,忙答应了去办。 “还有!”绍廷又叫住了他,“不得在大小姐面前,提起任何关于傅家的事。” …… 绍廷的汽车又开始行走,却并没有径直回西蒙去。 副官将汽车开到一处僻静之地,不久便有人走近前来,低声回报了几句话,送上了一封信笺。 绍廷看了一眼,随即对副官说了一个地址。 车子再次停下,是一处寻常的民房。 绍廷看了看四周,上前敲门。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儿打开门,看了看四周,将绍廷迎了进去。 而副官带着几个便衣的卫兵,便分散在不远处。 “孟先生,你来得早了。”一个娇媚慵懒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 丫鬟服侍绍廷在客厅坐下,献上了茶便走了出去。 这房舍从外面看十分寻常,便是那种很普通的民房。但房间里的布置摆设,却是极为考究。一水儿的木家具,做工精细排场,房间虽然不大,却是十分干净,客厅用一座博古架隔成两半,上面放着几架玉器玩物,精雅之中俱见贵气。一架十分精致的玻璃屏风摆在客厅另一侧,正在同往内室的门前。 房间古色古香,雅致而又华贵,从外面看绝不能想到其中的布置一如这般。房间中更充斥着淡淡的幽香,显见这房舍的主人,便是那说话的女子。 绍廷淡淡地道:“时间再久,只怕不好瞒了。” 珠帘被掀起,簌簌作响,屏风后转出来一个身着浅色旗袍、披着长发的女子。女子伸手撩动遮住半边脸颊的长发,露出白皙精致的脸,正是沈念秋。 “孟先生,想不到你倒能这么快找得到我这里。”沈念秋在绍廷对面的长椅上坐下。 绍廷道:“多谢沈小姐肯相助。如果沈小姐方便的话,就请收拾一下,咱们还需设法回到天香引。” 沈念秋懒懒地起身,一边走着,一边伸手将满头长发撩到脑后,随手松松地挽了一个髻,走到客厅前,呼唤丫鬟给她准备衣服。 绍廷原以为很快便可以出去,谁知沈念秋梳洗换衣,化妆打扮,竟费了将近一个钟点。 绍廷不便催促,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着急的神色。 “孟先生从来没有等过人吗?”沈念秋让丫鬟端着镜子站在身后,自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着脑后的发髻,瞥眼看见了镜中的绍廷,问了一句之后,随即又补充道:“等女人。” 绍廷还未开口回答,沈念秋又道:“你在家中,不曾等过孟大小姐出门吗?” “我们极少一同出去。”绍廷道。 沈念秋好奇地转过头去:“你总见过令姊出门吧。她出门前,难道不会耽误时间打扮吗?” “她不常打扮。”若非沈念秋帮了绍廷一个大忙,那么绍廷或许不会耐着性子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但沈念秋问起了连城,绍廷似乎也没有不耐。 “据说孟大小姐是个美人,她打扮起来一定更美,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见一见。”沈念秋又取出眉笔,描了描眉,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是了,孟大小姐是督军之女,将门之后,应该是不喜欢这般费力装扮的。不过她成婚之后,做了省长家的少奶奶,梳妆打扮总是免不了的。或许是你没有见罢了。” “她平时只盘了头发便好。”虽然沈念秋没有问,绍廷却仍是在回答:“这个习惯,一直如此。” 沈念秋微微一怔,随即一笑,带着丫鬟走了出去。 第185章 卖给你一个人情 绍廷没有想到,沈念秋这一出去,又是一大段时间。绍廷虽平素极为沉着,但此刻等了这么久,却也忍不住着急。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迎面却又看见沈念秋走了进来,并且,不由得一怔。 眼前的人嘴角噙着轻笑,方才大费周章花了精致妆容的女子,此刻容颜素淡,已经卸去了妆。 绍廷一转念间也已经明白了沈念秋的举动,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走吧。” 沈念秋自然将绍廷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言。 汽车走到天香引附近,沈念秋便同着绍廷下了车。上午的天香引格外冷清,全没有夜幕降临后那般热闹气息。沈念秋让丫鬟去看了看,见丫鬟招手,便带着绍廷走了进去。守门的还在打着瞌睡,精致的后花园只有鸟儿清醒。天香引虽是旧式的楼房,却是极大。如沈念秋这样的红牌,天香引特地为她留了一栋小楼,沈念秋要出入,倒是极为方便的。 绍廷要避开的,也并不单是这里的人,更要紧的,还是内阁里监视着他的人。昨晚彻夜未回,想必今日一早便发现了,也应该已经想到了这里,那必定会派人来暗中察查。要识出这些人并避开他们的眼睛,对绍廷并非难事。 小楼的布置比方才去的那所宅子更精致了几分,绍廷坐在客厅,静候片刻,便向沈念秋告辞。 “春宵一刻值千金。”沈念秋端着茶水走进来,看着绍廷缓缓地道:“孟先生第一次在我这里留宿,不到日上三竿竟然便走了……” 沈念秋的语气缓缓,声音娇软又带着几分滞涩,她俯身将茶碗送在绍廷面前,脸庞凑近绍廷,凝视着他的眼睛,似怨似笑,如慕如诉地道:“是我招待得不周吗?” 绍廷并不避开沈念秋的目光,只是将身体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我有要事在身,你该知道。” “既然有要事,就别到我这里来啊。”沈念秋将茶碗往桌上一放,背转过身去嗔到。 “沈小姐。”绍廷站起身来,语气略带歉然:“很感谢你帮我这个忙,以后沈小姐若有需要,孟绍廷自当尽力。” 沈念秋的笑声如同一串银铃,转过身来:“孟先生,你倒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既然已经帮了你个大忙,我就不妨再帮你一次。我同你讲,你要在人前做戏,就得做个足,别让人疑心你,也别让人小觑了我。所以与其你现在自己主动现身,倒不如人忍不住来敲我的门找你,方才自然得多。” 绍廷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多谢沈小姐指点。” 沈念秋又是清脆一笑:“不必客气,我早与你讲过,卖给你一个人情,以后是要你谢的,公平交易。” 回到西蒙,大厅里走出来的竟是和谈的会长。 见到会长铁青的脸上又带着几分松了口气的样子,去天香引接了绍廷回来的内阁蔡先生忙上前跟会长悄声回报。 会长立时缓和了颜色,呵呵笑道:“原来孟老弟是佳人有约。只是这般不告而别,倒让我们担足了心。”说着目光始终看着绍廷的眼睛,眼神却全然不似那笑呵呵的表情。 绍廷笑道看着会长:“担心什么?怕我悄悄离开上海吗?” “那怎么会,那自然是不会的了。”蔡先生忙笑着道。 会长亦瞪着绍廷呵呵笑道:“孟督军不会的吧。” 绍廷的微笑带着几分冷意:“内阁对我看得这么紧,就算我要离开,走不出上海,恐怕便被拦下了吧。” 蔡先生脸现尴尬之色,忙笑道:“督军这一定是误会了。我们今早见你不在,才知你昨晚未回西蒙,当然……当然紧张。” 会长倒仍沉得住气,肃然了神色道:“我们既然留孟督军在这是非之地,便有责任照顾好督军的安全。不知你回来的路上听说了没有,今日城里忽然闹起了事故。” “哦?”绍廷也收敛了那冷淡的笑:“什么事故?这里怎么成了是非之地?” 会长深深凝视着绍廷:“督军当真不知?” “我跟蔡先生回来的路上,什么也没有看见。”绍廷道。 蔡先生忙又在会长耳边低声道:“我是从沈小姐那里直接接到孟先生的。” 会长点了点头,递了个眼色,让其他人散开,引着绍廷到了西蒙的咖啡厅:“今日一早,城中多处出现了学生游行活动,还有罢工罢课的群众和学生集会,静坐示威。” “是跟两个月前北京开始的学生运动有关系?还是……”绍廷顿了一顿:“上海又有了什么事情。” “便是跟北京开始的学生运动有关。这几个月来陆续绵延到了其他城市,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上海离北京当局政府远了,一直没有动静,这里的政界一直也在担心,却想不到这般突然。一定是事先有人策划过的,竟将当局都瞒了过去。”会长用手指笃笃地敲着桌子,脸上带着几分焦虑之色,同时又十分警惕:“上海……上海自然没有什么事情。” 绍廷点头:“原来如此。若非你跟我说明,我还以为是为了上海的事情。” “上海?上海有什么事情?”会长警惕道。 绍廷道:“眼下上海最大的事情,当然是和谈了。” 见到会长怔在了那里,绍廷蹙眉沉声道:“不会是有人反对和谈吧?” 会长朗声笑了起来:“和谈不是早已经达成了吗?怎么还会有人反对!况且民众对和谈向来持着拥护态度,除了南方那些恋栈兵权的军阀,和谈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啊。孟督军这可是过虑了。” 会长笑得欢畅,却始终有一种牵强尴尬之意。 绍廷点头:“如此就好。我本想这和谈达成不易,若是此时生了变化……”绍廷沉吟道:“那这么久的努力和这么多人的心血付诸东流固不待言,再要等下一次和谈之会,却不知要到何时了。” 会长脸上忧色难免,却仍努力含笑:“老弟放心便是,城中的乱局并非针对和谈,这次达成的结果难能可贵,当然不能出一点乱子。”说着压低了一些声音:“其实和谈结果如何,都在孟督军你的身上,令姊不是已经安然回到郾城了吗?” 绍廷道:“只要现下留在上海的几个代表离去后安全回归,我自当按照约定签署和谈协议。” 会长呵呵而笑:“老弟真是个信守然诺之人啊。其实你就是提前签了协议,咱们只等到时候再公布也是一样。”说罢微微一顿,不等绍廷开口,便又笑道:“当然了,协议终归是协议,以孟督军的为人,只要所有代表都安全回到自己的地方,自然会遵守协议,那么他们回去之前,也不会欺瞒了他们,对他们有违协议。这一点,我们当然是知道的。若非孟督军是这样的正人,内阁与南方那些代表,也不会一致同意由你作为中间人了。” 绍廷垂头看着咖啡袅袅的热气,听到会长的这些话,眼神微变,却并无其他反应。待会长说完,抬头道:“先生过誉了。” 会长压低声音:“所以呐,论起在整个军政界的威信,老弟你虽然年纪轻轻,这样能够服众的,恐怕南北之间,还要推你为上了。” 会长一会儿“孟督军”,一会儿“老弟”,无不是在向绍廷示好拉拢。 绍廷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随即如常:“先生这话,让绍廷如何敢当?有内阁诸位在,余人谁敢说什么军政界的威信。” 会长又笑了几声,这一次,却笑得甚是欢畅:“内阁政府本身自然不必多说,届时和谈公布成果,南北统一,各地的势力也必然会发生变化,内阁政府自然会委任有能力的人来担当重任了。”说着举起咖啡杯看向绍廷,其用意已经是昭然若揭。 绍廷亦举起杯子,对会长示意:“自当为民众效力。” …… “代督军!”副官叫道。 “东西买来了吗?” “东西没有买来,但是属下将玉器行的老板带来了,请老板挑了几件,请您过目。”副官带着一个穿着大褂的人走来,将一个小箱子打开,摆出几件玉器。 在从天香引回来的路上,绍廷曾交待副官,去玉器行买一件值钱的玉器。 绍廷大略扫了一眼,翡翠白菜,玉石山,玉雕财神,玉如意等,大大小小十来件。 “这位爷,您想要什么件儿?” “送人。” “送什么人?对方是做什么的?比如这……”玉器行的掌柜便开始介绍。 “哪个最贵?”绍廷直接打断了掌柜的话。 掌柜一怔,随即满脸堆欢:“最贵的,是这翡翠白菜,象征百财到来。若令朋友是做生意的,送这个再好不过,就算不是生意人,这翡翠白菜也有……” “便是这个吧。”绍廷对副官道:“买下来,送到沈小姐那里。” 第186章 又是一个厉害的对手 “孟绍廷送了一件挺贵的玉器到沈念秋那里。” 房间里,蔡先生低声跟会长回报。 “沈念秋那边怎么说?” “昨天晚上,孟绍廷并没跟她在一起,今早一早才回去到沈念秋的宅子里,两人又一起到了天香引,直到咱们的人去找方才出来。” 会长的脸色阴沉:“这小子平时不言不笑,言辞一派忠耿正直,我却早知他另有打算。” “好在沈念秋答应跟咱们合作,相信总能发现端倪。” “她肯合作又有什么用!孟绍廷昨晚究竟去了哪里,她不也一无所知!”会长皱眉道。 “那依先生看来,孟绍廷送沈念秋这么贵重的玉器,是什么意思?是在做戏给咱们看吗?表面沉迷美色,实则是在感谢沈念秋为他作证。” “他既然要表现得惑于美色,咱们就陪他演到底。”会长低声一笑:“去找个报纸,将代督军跟沈念秋共处一夜的消息放出去。” 蔡先生陪着会长笑了两声:“这么一来,孟绍廷可就撇不清了。先生这一招,实在高明。只是……”说着看了一眼会长,小心翼翼地道:“这孟绍廷不喜美色,沈念秋也没成功,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会长想要拉拢他,倒更不容易了。” “有道是‘无欲则刚’……”会长缓缓说道:“人只要在这世上,总会有欲有求。名、利、权、势、情、色,总得占一样。更何况这孟绍廷,还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女色看来是不必说了,他肯去找沈念秋给他当证人,可见也并不在乎声名,孟家豪富,当年孟仲达东征西战,总也搜刮了不少,余下的——”蔡先生说着笑了起来,又道:“想必先生拉拢他为内阁效力,颇有成效。” 会长双眼眯起,越发狭长:“总有他避不开的。” …… “小姐,这翠可是上好的翠,做工也是顶好的。”丫鬟细细打量着翡翠白菜,一边偷看着沈念秋的神色,低声道:“就是这孟先生也太不会送礼了,小姐这样雅致的人,却送这么俗气的东西!” 沈念秋却看也不看那雕件儿,只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淡淡地道:“值钱就行了。” “那小姐,我就摆在架子上了吧?小姐看看摆哪里?” “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就行了。”沈念秋扫了扫眉,不着意地说着。 “这孟先生啊,真是新奇。”丫鬟一边拿着手巾擦拭架子,一面说道:“不过小姐也不必为他生气,对小姐这样也不动心的,若不是有眼无珠,那就是对所有女人都不会动心的。” 沈念秋忍不住笑道:“那觉得他是哪一种?” 丫鬟小心翼翼地将白菜放好,左右端详着摆弄:“这个孟先生倒不像那种有眼无珠的俗人,看他对小姐那样子淡,或许他对谁都是并不动心的。” 沈念秋轻轻一笑,继续画着眉:“他动不动心的我不知道,不过昨晚他肯定是有事的。” “小姐怎么知道?” “他身上有血腥气,倒没有脂粉香,闻闻便知道了。” …… “小易,少爷怎么样?” “林医生已经去包扎了,还让我给你带了药。大小姐,要出去吗?” “你同我出去一趟。” “大小姐,今天城里乱的很,我方才往西蒙一趟,往返十分不易。” 连城戴上了帽子:“不妨,这时候天色已晚,游行的人想必也都渐渐散了,或者在某些地方聚起来,也多在城里热闹之处。” “少爷说大小姐还在生病,吃了药就请早点休息。” 连城笑道:“我要自己出去你定不放心,否则我就自己走了。” 小易不敢再劝,开车载了连城出去。 “少爷到誉川打仗,你也在他的亲兵队里吧?”走了一程,连城看着窗外地上狼藉的传单标语还有撕碎的半边旗子,忽然问道。 “是,我跟着少爷。” “少爷遇刺的事,你知道多少?” “少爷他……” “他不许你们说吗?”连城看到小易迟疑的神色便已经明了,“他不让你们在军中张扬,但说与我知道总是无碍的,少爷应该也并没有交代你们不许跟我说吧。” 小易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惭愧之色:“少爷在外打仗,他的帐篷向来不用守夜。通常在他那里跟几位老将商量完后,他独自还要坐上许久。我们四个歇在离他最近的营帐,平时我们便在自己的营帐前轮流守夜,不过没有告诉少爷。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的确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连城:“能伤的了少爷,自然不是一般人。你们当时没有听到刺客的动静不奇怪,可是……” “少爷也没有出声。要是少爷营帐里但凡有一点不正常的声音,我们也不会注意不到的!”小易年纪还小,情绪容易激动,此刻脸上涨的通红。 连城点了点头:“那后来你们是怎么发现的?”绍廷的伤极重,身上有那么多伤口,除了胸前那一刀不算,其余就算不致命,也会流血不止。何况,还有一刀,差点命中心口。 “少爷在帐篷里开了枪。”小易道:“不过我们赶紧过去,营帐里就只少爷一个人了。” “你们肯定立刻派人搜营了。”连城道。 “是,不过只有人说看见了人影,等知道那是刺客再去追,便再也找不到了。” 连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们的营帐,离少爷的有多远?”见小易似乎有些不解,又道:“有人在里面说话,你们听不到吧!” “因为少爷的营帐几乎每天晚上便会有几个长官、老将进去商议军情,我们是不能听的。但若是大声说话,总是可以听到的,毕竟那不是墙壁。” 连城点了点头,又道:“后来怎样,你说下去吧。” 绍廷的枪声首先召来的自然是他的四个亲兵,小易他们见到浑身是血的绍廷,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受伤的绍廷更加冷静,吩咐他们追查刺客,但不要透露他已经受伤,只暗中传唤了军医。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守着少爷,两个人站岗。”小易道:“我是前半夜便在守着少爷的,他面无血色,气息弱得很,问我们有没有抓到人,我们劝他睡,他始终不肯。有人回报看见了人影,但始终没有追到。其实我们也怕他睡着了,就再也不能……” 小易忽然住了口,顿了一顿,又道:“后半夜我在营帐外,心中焦急得不得了。等到清晨进去时候,少爷已经在发烧了。少爷说了几句话,听不懂,但是似乎喊了大小姐的名字。” 连城叹了口气,刺客必然是趁着绍廷不注意而动的手,继而跟绍廷说了某些表露身份的话,当然这其中的细节一定是经过仔细推敲之后确定的,否则以绍廷的身手和反应,固然不会轻易被人袭击至重伤,而以绍廷的判断,也绝不会轻易将刺客的身份弄错。 连城的手心捏着一把冷汗,想象着绍廷在军营中身受重伤之下却又难以释怀的心情,心中五味陈杂,却也忍不住暗暗心惊。 又是一个厉害的对手! 又是一个! 熟悉自己的人,熟悉绍廷的人,又有着极好的身手、至少也不输于绍廷的人…… “大小姐,你怎么了?” 小易看见坐在旁边的大小姐的手紧紧攥起,拳头因为过于用力甚至在轻轻颤抖,不由得心中又惊又怕,刹住了车子。 连城被汽车一晃,回过神来,对着小易道:“继续说下去!” 小易对大小姐的样子感到害怕,但还是一五一十地接着说完。那个时候增援前线的两万人已经赶到两日,绍廷遇刺的那天晚上,正是誉川平城前线战局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因为得到了郾城总部的支援,这一场扭转来得漂亮干脆。军中士气高涨,人心欢愉,对于剿灭这一场叛乱信心十足。 谁知却在胜利的这一晚,绍廷遇刺。 这一次敌人受到了重创,原以为需要整顿元气一时难复,近几天内不会开战,谁知只过了一天,便又大规模掩袭。恰好绍廷于第三天醒来,正是打仗到了紧急的关头。 “少爷脸色苍白,双眼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需要扶着才能站得起来,他几天水米不进,睁开眼却说要喝酒。”小易道:“我跟着少爷两年,极少见他喝酒的。可是那天劝也不听,他喝了几口酒,便撑着出去了。” 沉默良久,连城方才问道:“后来你有没有听少爷提起过刺客的事?” “再没有了。” 这些事情,绍廷应该是不会跟身边的人说起,连城明白他的性格。 看来刺客的特征,以及那天跟绍廷究竟说过什么,只有问绍廷才得清楚了。而要绍廷说清楚一切,唯有证明那个人,不是自己。可是连那个人的特征都一点不知,又怎能有头绪去查清楚。 连城的心中一片混乱,心头毫无头绪。 只是随口说了方向,指挥小易开着车子前行。 “停车!” 走到一处路口,连城忽然喊停,眼中迷惘混乱的神色也立时变得清醒,清醒而又惊诧。 怎么不知不觉,又到了这里! 第187章 可是大小姐,你呢? 可是连那个人的特征都一点不知,又怎能有头绪去查清楚。 连城的心中一片混乱,心头毫无头绪。 只是随口说了方向,指挥小易开着车子前行。 “停车!” 走到一处路口,连城忽然喊停,眼中迷惘混乱的神色也立时变得清醒,清醒而又惊诧。 怎么不知不觉,又到了这里! 傅家的宅子! 前天跟踪吉先生和罗副官而来,冲动下险些坏事,今天怎么无意间自己又让小易行到了这里! “大小姐,要进去吗?”小易被叫停在路口,迟疑着要不要转进去。 连城努力平静了心绪:“不是这里。” 小易只道大小姐是听了少爷受伤的事情心情不好,也不好多说什么,发动了引擎便要离去,却又听见连城沉声道:“等一下!” 小易又停了下来,见连城一面警惕地看着车窗外,一面压低了帽檐,虽不知外面有什么事情,却也下意识地跟着警惕起来。 “小易,看见那个黄包车没有?” 小易凝神一看,果然这个小路的另一端,一个黄包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却看不到车上是否有人。 “大小姐,跟上吗?” “不,再等一下。”连城恰好看见了有人上车的瞬间,而那人的身影,看起来隐约让她觉得无端地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哪里见过。但直觉却已经告诉连城,这个人,很危险。 直到黄包车出了小路,连城方才让小易将汽车开到小路上去。经过傅家的宅子的后大门,依旧是暗沉沉的,没有人看守,只剩一盏昏黄的路灯恹恹仄仄地亮着。 重新转到另一条路上,远远地追着黄包车,光线也好的多,小易认明了黄包车上的情况,侧首问道:“大小姐,你认得车上的……” 谁知他这一扭头,看见了连城的神色,一句话没有说话便住了口。今天晚上的大小姐,迥异常时。平素远远看见大小姐,也只是立正行礼,几乎没有几乎跟大小姐说话,只知道大小姐总是神色自若却又有些冰冷让人不敢靠近,却不想大小姐严肃起来,可以冰冷至此,空气里都是肃杀的气氛。 “再走一程,定有汽车会接应这个人,你开得慢一些,不要着了痕迹,一直跟着那汽车。”虽然车上只有两个人,但连城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且语气肃然,十分郑重。 小易也跟着警惕起来,全神贯注。 “或许对方的汽车到了某个地方之后,便会忽然失去了踪迹,那个时候你便不要再兜着找,但也不要立时调头,随便顺着哪一条路离开,回去便是。” 小易有些诧异道:“大小姐,你不跟我一起吗?” “如果那个车子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忽然停车,车上的人在某处走下来,你只管经过牢牢记住地点便是,可千万不要特意放慢了速度或者停下来,以免被发现了。” “是。”小易应道:“可是大小姐,你呢?” 连城仍旧不回答小易的话,只是叮嘱道:“这个人厉害至极,当日我便曾险些折在他的手下。我原不该让你去冒险,但眼下事情紧急,仓促之际也只有托付于你,你是跟少爷的人,相信跟着少爷,也学到了不少本事,但最要紧的是遇事不慌。你万万要记住,若是道路太窄人烟太少的地方,千万不要开车跟了进去,因为一旦你跟进了死胡同,被发现了事小,可能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小易虽然一早便料到情况不一般,但听连城说到后面,却也不由得惊道:“大小姐,我会留心,你呢?” 连城察觉到了小易的担心,微微一笑:“咱们还在少爷给我暂住的地方碰头。,一切小心。” 小易虽人在车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向连城敬了一礼:“大小姐一切小心。”少爷本是让他前来服侍照顾连城,大小姐昨晚还在发着烧,可是没想到这一出门,竟然便又遇上了事情。小易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显然大小姐是知道的,连大小姐都曾经险些折在对方手下,不用说一定是极为厉害的人。 小易没有觉得十分害怕,或许是因为并不了解对手,或许是因为跟着少爷出生入死的场面都见过,但他却不由得不担心大小姐,她不愿意透露自己要去哪里,但显然她要做的事情比自己的要艰难得多。 小易从后镜中看到小姐的背影傲然独立,虽然单薄却是毫不犹豫毫不畏惧,心中也安定了许多,深吸了口气,继续追踪。 小路上,傅家的宅子后门仍然紧闭,没有警卫,唯有一杆昏黄的路灯亮着。连城躲在暗处看着,方才经过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留意到了异常,此刻回来重亲确认,果然,整个傅家的宅子里,都看不到灯火。 这所宅子的所在十分偏僻,连城嫁到傅家不到一年,时间不长,但平素也留心过傅家的事情,却从未从傅家任何一个人那里听说过他们在上海还有这样一所宅子。 看样子,这所宅子应是傅坚的秘密地盘,至少傅家的女眷是都不知道的。 这样一所隐秘的宅子,傅坚应该是十分放心的,所以苏小姐、吉先生都到了这里,在郾城的时候,傅坚是绝不会让他们公然上门的。 可就是这样一所宅子,昨天晚上还有人出入,今天晚上忽然便没有丝毫光亮了。 看样子,是傅坚起了戒心。 连城哈绍廷的汽车先后从苏小姐附近经过,而后又在傅家另一位少爷身后不远处相撞,这些举动,或许已经引起了傅坚的注意。 傅家可能已经搬家了,那么这所宅子是已经人去楼空了吗? 如果宅子里面现在没有人,那么…… 是否当日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些痕迹可循? 张新娃和胡成的尸首,是否就被掩埋在这宅子的哪个角落里? 短短一天已经没有了人,东西总不至于全部都挪走了。 吉先生,苏小姐,还有,刚才的那个人…… 眼下从北京蔓延开来的反对当局的浪潮已经到了上海,亲日的汉奸政府已经引起了大众的反对,若能找到傅坚跟这些人来往的证据,若能找到傅坚亲日的证据…… 连城深深地吸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按了按别在腰后的手枪,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人,曾拉着自己的手按在他的后腰上,眉目带笑,满是风流,心中不由得一痛,随即咬了咬牙,将所有这些念头抛了开去,顺着傅家宅子的围墙,身影被昏黄的路灯光越拉越长。 围着宅子走了一圈,连城发觉这所宅子看起来同寻常有钱人家的大宅并无区别,围墙也不是特别得高,但每隔一段距离,便看得到有一段短短的铁杆子从围墙上露出来,若不注意,即便是白天也不会察觉这短短一段铁杆有什么关系,在晚上便更不易察觉了。 连城细细看了片刻,转身行到了不远处的路口,招呼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奔了过来,连城却并不上车,只是摸出了钱,向车夫解释了一下,车夫恍然大悟,从黄包车顶上的挡雨棚的四周,扯下了一圈两寸宽窄、四五尺长的皮子下来。 连城拿着皮条又走进了小路里,从一个小分岔路口走了进去,在露天的井台旁将皮子用泥水沾湿,又在皮子的两头绑上了石头。 走到傅家的围墙下,连城测度了高度方位,将手中的皮条甩了出去,恰恰缠在了那露出的短铁杆附近,然而并没有落下地去。 紧接着,便是噼噼啪啪的声响,隐隐约约地,连城看到了蓝印印的微光。 果然,围墙上面,环着一周铁丝,而且,是带电的。 看来,即便是这里没有人了,傅家仍然没有对宅子有任何的放松。 是傅家张开了一张网,等待着要窥探宅子隐秘的人投入。 这绝非是无意! 说不定,这种人去楼空,根本就只是一个假象。如果方才连城冲动之下,便攀上了围墙的墙头,那么此刻,她便已经成了傅家的猎物了。 连城走到后门,细看大门。大门关得并不十分严密,若是费上一番功夫,连城自己便可以将门打开。 连城忍不住心动,伸手拿出了短柄匕首。却在将要碰到大门的时候,停住了手。 傅坚若是想要对付谁,怎会如此轻易! 若是傅家的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么方才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他究竟只是路过,还是从傅家的后门走了出去? 连城眼波微转,嘴角忽然带上了一抹轻淡而冰冷的笑,拿出匕首,接着昏暗的光线,在门锁附近开始小心地动作。 门锁被破坏得严重,但门并没有被打开,连城收起了匕首,看准了门锁被破坏严重的位置,用力踢了几脚,而后跟着迅速闪身躲在一边。 连城侧耳静听,门里面果然没有丝毫声息。她向着周围又仔细查看了一番,继而走进了后门斜对面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静静地向着傅家的后门窥视。 第188章 在生死之间游走了几次 傅家的宅子黑沉沉的,寂寂无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唯有虫鸣啾啾,仿佛在暗示着连城某种东西,连城单薄的身影孓然独立,脸上无甚表情,眼中的神色却时时变着,显然面对着这所宅子,心中不能没有感触,但心里虽受折磨,却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苏平樱,吉先生,还有坐着黄包车离去的那个人,一一在连城的脑中盘旋。 那个人,本应该是已经死了的人,连城绝对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上海,在傅家的宅子前,遇见了他。 想到那个人,连城便跟着想到傅璟存。 当初有多么倾心,如今便有多么痛悔。连城双眼透着寒光,究竟当初是怎样,一步一步地,由将信将疑,变成了深信不疑呢? 不知道小易去追踪那个人情况如何,好在他开着车子,身份没有那么容易暴露,事态紧急,没有功夫去通知绍廷,只能相信小易了。 连城的身心,都是一刻也不敢放松。没有一丝灯火的傅家,和刚才离去的那个人,在连城见到这些的第一眼起,她便知道,傅家绝对有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比之跟踪那个人,更加重要。 果然将近一刻钟之后,有沙沙的脚步声朝着后门的方向过来,夜色愈深,却并没有灯光随着脚步声靠近。看来走来的人,也是十分谨慎。 傅坚居然这般果决地布下了这个阵势,便不会轻易放过这里的任何一点线索,派来的人,自当是十分谨慎的。 本已经警惕的连城更加警觉起来。隐藏的地方是事先看好的,身旁便是围墙,不算的高,连城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便一纵身跃上了围墙。 来的人大约有七八个,两个人在前面走,打探四周的情形,确认没有异样,方才轻轻拍手招呼其他的人过来。 距离连城最近的人走到了连城静候了将近一刻钟的地方,却不知连城就伏在墙头,连城凝神屏息,双目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若非在看到那个人乘着黄包车离去的样子,连城也不会跟着看到接下来的这些事情。 跟着便有人发现了后门上的痕迹,失声惊呼,急急招呼所有的人过去。趁着所有人都聚集在后门口,连城悄无声息地从围墙头滑了下去。 “果然有人来过!” 因为过于惊讶,所以这些人虽然谨慎,却还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连城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看样子,傅坚也早已经料到了。 这所黑灯瞎火的宅子,果然便是个空城计,为的,便是引出昨天晚上从这里先后经过的两辆车子的主人。 那么,刚才离去的那个人呢? 他究竟在不在傅坚的计划之中? 傅坚亲日绝无可疑,可是跟那个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从见到那个人的背影开始,连城便在脑中一直疑惑着的问题重又涌上了心头。 她本想的是,守在这里,等傅坚所派的人前来,他们必定会发现并且细查门上的痕迹,而为了让他们对这些破坏的痕迹起疑,连城方才废了不少的功夫。那时她便可暗中伏击来的人,将他们打伤,趁机劫持一个,回去慢慢审问,没有想到,傅坚对这件事如此重视,竟然一次来了八个人。 连城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后腰,取出了手枪,枪里面,一共是六枚子弹。也就是说,她需要一举击中其中的六个人,让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然后,再赤手空拳地对付其余的两个人。连城对自己的身手并无怀疑,打倒两个人没有问题,但若是这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手中有枪,那么用光子弹的她,势必会在跟另外两个人打斗的过程中遭到极大的凶险。 就算所有的人都没有枪,连城既然不会将他们置于死地,那么她现身打斗,便有可能被看到面容。 此时此刻,即便是受伤,也决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难道,就便任由这些人回去吗? 他们回去汇报,就单凭这门上的那些痕迹,傅坚也会派人细查,并且对那个人生疑,可是单单仅凭着一个巧妙破坏的门,还不足以…… 时间不等人,上海城中发起了游行示威的浪潮,南方的几个观望局势是否安全的代表不日就要回去,傅坚来到上海的目的至今尚且不明,今日若是功亏一篑,可能便错过了扭转局面的一个最重要也最有利的时机。 连城的手再一次攥紧,枪壳也被她握得发热。 忽然之间,连城心中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个方法太过大胆,一旦失败…… 一旦失败,不过拼死而已。此刻孟连城的一条命,也是足够扭转时局的武器。 怕死的话,便有可能耽误这个最重要也是最有利的时机,哪怕,也是最凶险的时机。 不知为何,想到了死,连城心中忽然便安定了下来。 隐隐地,有些解脱之意。 就算是死,也拉上了整个傅家陪葬。 自己一死,以绍廷的性格,他势必不会再落入北方内阁的骗局,也不会再被这次和谈的表象所蒙蔽,就算他执着不变,一个和谈的代表死在了上海,其余的南方代表一定会借此发挥,那么绍廷仍旧无法签署协议。 和谈作罢,南方仍然独立,绍廷无意与任何一系合并,自然会回到郾城。 傅家倒在了上海,那么中部三省便再也不是三足鼎立的局面,绍廷所代表的孟家便成了中部三省绝对的主导者。 三足鼎立的局面一旦终结,季起祥的中部两省便要直面绍廷的势力。 昔日因为三方谁也不先动手,不过是因为忌惮两方动了手,剩下了一方渔翁得利就,但论起实际的实力,季家原本便不如孟家。等真正只剩下了两方,季家更不是孟家之敌。 季起祥安分守己,则中部五省平安无事,外表上是个稳固的联盟,全国上下,实力无出其右,中部可保平安。 季起祥若有他意,变故之后当然会沉不住气,一旦他发起挑衅,绍廷名正言顺出兵,中部五省便有望彻底统一。 之后的路,便由绍廷去走吧。 有了中部五省的势力在手,釜底抽薪,便不是很大的困难了。 绍廷自有他的智慧与决断,他纵然没有野心,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只要有,便够了,这种使命感终会驱使着他,将这个全国上下鼎声反对的卖国政府中的异己,渐渐清除。 那,都是后话了。 只要中部五省统一有望,便不算是对绍廷失了信诺。 绍廷希望她为这个时局、这些民众、为父亲要守护的信念活着,为所有的这些使用她的才智,她亦答应了。若能如此一死,她便没有愧对这份承诺。 连城想到这里,嘴角边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想到可能会死,心中竟没有一点感到害怕,相反竟隐隐地感到心安,仿佛,竟是盼着能够就此,一死了之。 其实心中想了这许多,也不过是在短短瞬间的事情。 但已经将前因后果想得清楚,连城心中也安定下来,虽然其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之意,但已经完全不是方才刚想到这个想法的时候,那般紧张了。 连城端起了手中的枪,深深吸了口气。 三声枪响之后,三个人应声倒地。因为是从背后开枪,这些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 连城随即便从隐身的地方跑了出来。 傅坚这次派出的人果然都不简单,几乎是在连城冲出来的同时,便跟着有人看见了连城的行迹。 连城沿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跑出了几步,忽然回身,朝着剩下的人又开了一枪。 又有一个人倒地! 等连城再开了一枪之后,身后跟着也有枪声响起。 好在,连城已经有了准备,这条小路有一条条的岔口,是房子跟房子之间的空隙,这些空隙她一个人容身有余,后面几个人要同时在连城开枪的时候躲藏,却是不易。所以连城只要回身,定能击中一个。 那些人见对反枪法厉害,便不敢直追,只好前后分开,以便隐藏。 如此,较为后面的那些人要开枪,便有可能误伤追在前面的自己人,而连城只需要隐藏并且回身,总会找到来不及躲避的人。 但后面五个人追来,每个人手中都有枪,而连城,只有手中的一把,且只有三颗子弹。 身后每一刻,都可能有子弹射出。 连城每一次从暂时躲避的巷子口闪身出来,都在生死之间游走了几次。而且,她还要在这闪身而出的一瞬间,回身去击倒一个人。 她不怕死,但是却不能在这个时候便死。 有子弹从耳朵边擦过,连城甚至听到了风呼啸的声音。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害怕了。 内心只剩下一股刚勇之意,鼓舞着连城向前冲去。 就这样,在即将跑出胡同的前一刻,连城忽然向前一跪,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右腿。 “打中了!” 就在身后的人欢呼的一瞬间,连城侧身一滚,最后一颗子弹冲出枪膛,将距离她最近的人击倒。 同一瞬间,连城翻身而起,忍痛奔了出去。 第189章 中了计了! 因为枪声的缘故,一条小路一个人也没有,这条小路口接着的大路,便是连城险些装错了人的那一条。 不得不说,傅坚的房子的确选得好。 这么大的宅子,前后大门都开在小路上,而左右两边都要经过一段距离方才是街道,且都不是热闹的街道,方便隐蔽。 但这也给连城出了一道难题。 她目之所及最近的一辆黄包车,也距她有一段距离。 想必是方才巷子里传出来了枪声,即便大街上听得并不分明,也足够让动荡的人心心生警惕。 连城不怕他们对她开枪,但她担心,他们在街上乱开枪。傅坚办事手段老辣,她早就有了准备,但是上海一行,连城方才明白,傅坚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狠辣,傅坚的野心,也比她想象的要更大。 不久之前,傅坚的手下,不是将她劫持了吗? 但是,这里毕竟是上海,或许…… 连城跑了一段,待跑到灯光的昏影之下,忽然转过身去,她的半张脸隐在帽檐挡下来的黑影之中,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着刚刚转出了小路口的两个人。 两个人想不到连城这般突然地转身,正面相对,倒是一下子被镇住,两人竟没有再追连城,而是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枪。 他们并不知道,连城的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 连城与那两人对峙,她不说话,他们也不开口说话。 连城所想不错,这些人,敢在大街上动手抓人,但毕竟不敢在大街上开枪。但连城知道,如果自己转身再逃,他们要么还会穷追不舍,要么,说不定便会开枪的。毕竟伤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需要有个交代才能回去。 再被追的话,连城自忖受了伤,不一定有力量去找黄包车了。如果今天不能让他们看着自己乘黄包车离去,那么这番计划,便不十全了。 连城沉声笑了一声,“啪”地一下,将手枪抛了出去。 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之外,更出乎意外的是,连城居然向他们招了招手,比了个拳头的姿势,做了个张扬而轻蔑的挑衅的动作。 他们需要一个交代,正好,连城也需要他们给傅坚带一个话。 两人看连城样子,这是在向他们挑战,要空手对打。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将手枪别进了腰里。 他们终究是不敢放开了枪! 连城冷笑一声,又对着他们勾了勾手指。但凡有点身手的人,都受不得别人的挑衅,何况,是这般轻蔑的样子。 两个人向着连城冲了过去,对方只有一个人,看起来精瘦的样子,又受了伤,方才展现的身手虽然不可小觑,但此刻两个人也不将她如何放在眼里。 连城一腿受伤,移动不便,她站在灯光的阴影里,身上穿着黑色的男装外套,带着黑色的帽子,如同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狩猎的猛兽,蓄势待发,不露丝毫锋芒。 连城的身形端凝不动,手心却已经捏了一把汗。受伤的腿还在流血,逐渐流失的不止是血液,还有精力。但伤口带着灼伤一样的疼,却不停地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尽量保持清醒。 眼看着两人冲到跟前,连城方才以极快的速度出手。 “啊!”一个人失声痛呼,跟着连城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却又在他几乎要跌倒的时候,一把攥住了他的胸口衣襟。 连城的手在这个人的衣襟上一把掠过,然后突然松手,这个人便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肋下的位置,汩汩冒着鲜血。 另一个人大吃一惊,忙后退了两步,却伸手去摸自己的衣兜。 “不要,他手里有……”躺在地上的人见到自己的同伴想要抓枪,忙开口提醒,却是为时已晚。 “砰”地一声枪响,最后一个人的手插在衣兜里,竟没有再提起来,他的枪,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连城用枪指着最后倒下的人,走到他身边,俯身捡起了地上的枪。 事不宜迟,连城忙转过身跑开。 受伤的腿越发支持不住,以至于连城在转身的时候,忍不住沉着嗓子,骂了一句脏话。 “他怎么会有枪?!”后来倒下的人还不明白。 “我的!”先倒下的那一个痛苦地呻吟。 “你受了什么伤?” “刀!他带的有刀!” “他妈的!他骗人!他不是要空手比吗?” “妈的,中了计了!” “追……还追不追?” “妈的,还追!再追,再追命都他妈丢了!” …… 昨晚住着的宅子外,汽车已经停在了那里。 为了免去麻烦,连城提前一些下了黄包车,最后这段路,走得异常艰辛,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本就吃力,而她的精力,也几乎已经被磨光了。 看到汽车的那一刻,连城一口气松了下去,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开口去招呼小易,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微弱到连小易也听不见了。 连城心中惶急,勉力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对着地面,开了一枪。 小易举着枪从汽车旁边闪了出来,却随即惊呼着跑到了连城跟前。伸手扶住了连城,上下查看,方才发现了黑色裤子的膝盖之上用手帕扎起。而一方白手帕已经浸透了血迹,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边角,还是白色。 小易大惊失色,声音也慌得变了:“大小姐,你……你受伤了!我……我这就给你请大夫去!不,还是我直接带你去医院吧!” 连城奋尽全力,伸手抓住小易的衣襟,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深深提了口气,道:“给我找一件……少爷随从的长衣服,这里有的。还要……一块布,再扎得紧一些。然后,然后带我去……” “小姐,你要随从的衣服做什么?” 连城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咬牙挤出最后的力气:“还要酒!带我,去西蒙!” 连城要的每一件东西,都已经让小易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而她要去的地方,更是让小易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话,要不,就是大小姐已经神志糊涂。 见到小易犹豫的神色,连城沉着嗓子吼道:“快去!” 小易开着车,不停地回头去看后座上的大小姐。 腿上的伤没有再给她包扎,只是遵她的吩咐,又用布扎了一道用以止血。血似乎是流的缓了,但不知道大小姐受的是什么伤。 小易想问大小姐,但他将大小姐搬到车上的时候,她已经几乎是昏厥的了。 小易手忙脚乱地给她扎了绷带,披上了随从的长衣服,才想到大小姐要这衣服的目的,便是为了挡住绷带。 酒呢?大小姐没说酒要怎么用,难道是要拿到西蒙之后,用来给伤口消毒吗? 少爷让自己跟着伺候大小姐,说大小姐还发着烧,可是没有想到,短短几个钟点,大小姐病上加伤了。 不知道少爷会不会罚自己,小易盼着少爷会罚自己,那样他的心里也会好受一点,还不如自己受了伤,也好过将大小姐这样带到西蒙去。 将大小姐带到西蒙……小易的心里不停地在打着鼓。 小姐穿着随从的衣服,是想混进去吗? 这个时候是晚上,西蒙的生意正好的时候,人进人出很寻常。北方的那些人见到代督军的随从进出,也已经惯了,想必不会细看,但大小姐这个样子,连走都不能走,自己拖着架着她,又怎么混进去? 眼看着快要到西蒙,小易停了车又去看连城,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大小姐双眼微睁,正看着他。 “大小姐,你……你醒了?”小易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酒……酒呢?” 小易忙将酒拿了出来。 “你……你先喝几口,剩下的……倒在你我的衣服上1”连城艰难地说着:“然后……扶我进去!” 如果不是情况如此紧急,小易真要忍不住称赞大小姐一句。 于是片刻之后,一个随从架着另一个随从,走进了西蒙。 两个人都是满身酒气,小易还能张开酒味极重的嘴巴跟北方的人解释几句,两一个已经喝得腿脚都站不稳了。 北方的守卫也懒得多问,挥了挥手,让他们过了绍廷所在的那半边楼层的楼梯口了。 楼梯口东西两侧,一边住着蔡先生和北方的守卫,一边住着绍廷和他的随从。在绍廷出入的时候,北方的守卫便会跟上去,其余的人出入便随意得多了。毕竟监管得太严,得罪了绍廷,对北方并没有好处。 看到小易领着另一个随从打扮的人酒气熏天地跌进来的时候,绍廷先是一怔,然而没有等小易开口,绍廷的神色便跟着变了,他一把扶住了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将她的帽子抛在地上,失声惊呼:“连城!” 小易锁好了门,紧张担心了一个晚上,终于将大小姐带到了安全的所在,刚才喝下的几口酒仿佛抵得上一斤烈酒的力度,他一下子便跌倒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少爷,小姐的右腿受了伤,快!快找大夫1” 第190章 死也不是那么容易 “连城!”绍廷将连城抱到了床上,他早已经看到了她右腿上累累的包扎。连城被放下的时候,因为触动伤口,迷糊中痛得呻吟出声。 “连城,不要怕,已经安全了。”绍廷皱着眉,轻轻将连城放好,温声安慰。 恍惚中听到这样的安慰,听到自己已经安全,连城努力睁开眼,看见一片白衬衫,恍惚间脱口叫道:“璟存……” 绍廷的脊背不由得一僵,极少出现在脸上的那股温柔怜惜之色也在瞬间凝滞,顿了一顿,却并没有消失,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落寞。 “连城,是我,绍廷。” “绍廷……”连城略略恍惚,随即便恢复了些清醒:“是……绍廷。” 危险至极的处境,苦苦支撑的身体,千钧一发的时刻,看见了一片晃眼的白色,一如那个人的笑容…… 似乎还是昨日熟悉的经历,屡次那样的遭遇让连城心中生了错觉,生了依赖,以至于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会将那个人想起,自然而然地以为,那个人会来救自己,自然而然地以为,一旦安全了,必是那个人救了她。 事情转变得太快,快到连城来不及反应。如今,脱离危险回到安全之处,第一个见到的人早已经不是他,可是连城下意识想到的,竟然还是。 已经不是了啊…… 是了,这一次,是连城自己逃了回来。因为知道他不会再来救她了,所以才能一开始便计划好了所有的步骤,所以才能咬着牙坚持到最后。 他没有再出现了,相反,一开始将她拖进这危险之中的,却是他了。 连城唇色苍白,两颊却是潮红,这样的脸色,带着几分凉凉的、却又仿佛毫不在乎的笑意,让人看了不由得心惊。 绍廷转头对小易道:“大小姐让你来找我?” “是,还是她想的办法混进来的。” 绍廷点了点头:“去外面守着,任谁都不能放进来。” 柜子里有一个小药箱,是林医生专门留给绍廷的,他并不关注绍廷跟连城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也无意混入这些军阀们为了兵权和势力范围而产生的争斗,他只知道,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受伤,而娑罗曾经叮嘱他,要照顾好他们。 绍廷拿出小剪刀,轻轻剪开了伤口附近层层的布,事先已经被止住的血又涌了出来,肌肤都已经变成了红色。 连城早已经因为流血而几乎虚脱,此刻感觉到了疼,反而又醒过来了一些。 “小易!”连城叫道。 “他守在门外。”绍廷用重新用绷带紧紧扎住了伤口的上方,然后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一团团染血的纱布棉花就掉在绍廷的脚边,颜色刺目。 “叫小易……” 绍廷应了一声,将小易叫了进来,让他留在客厅,卧房的门虚掩着。小易便将今天的事情,据实回报。 “后来,我便独自一人去追踪那个人。那人果然如大小姐所说的一样,乘着黄包车走到了一处大路口后,便下了车,那个路口人多车多,如果不是大小姐事先提醒,很容易便不见了他。他下车的地方刚好便有一辆汽车,看样子便是在那里等着他的。” 绍廷附在连城耳边低声道:“你忍着一些,可能会有些疼。” 连陈的额头和鼻尖早就挂上了汗珠,听到绍廷的话,勉力一笑。 沾着酒精的棉花球擦过伤口的周围,擦净了殷红的血渍,露出了原本晶莹的肌肤,终于,露出了伤口。 因为是从近距离射中的,所以子弹并没有留在肌肉里,大腿外侧一片血肉模糊,还有灼伤的痕迹。 酒精擦拭过伤口,连城一直昏沉的眼睛也在瞬间因为剧痛而有了亮光。只是她紧紧地咬着牙齿,未曾发出一丝声息。 额角的汗水滴进了头发里,两颊越发的红,给人一种忽然有了血色的错觉。 绍廷看得心惊,低声道:“连城,疼的话,就喊出来吧。” 连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分明是痛苦的神情,眼神里却仍是淡漠,好像,受伤的人,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我又跟着那个人的汽车,在附近的闹市区走了一程。隔壁的街道有几家大的舞厅,车来车往十分热闹,还是大小姐所说的那样,没有跟多久,我便找不到那人的汽车了。不过……”小易迟疑了一下,又道:“我后来还是看见了那辆车。” 见连城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绍廷沉声道:“发生什么了,快说。” “大小姐原本告诉我,如果那个人的汽车到了某个地段忽然看不见了,便立刻停止追踪,但不要掉头离去,以免被发现,让我顺着某一条路直接离开那一段便是。但恰好那一段路今晚摆上了路障,说是这两天要动工重新修一修,所以到那里的车子许多都掉头了。” “你掉过头来,才发现那辆汽车原来已经停下了,是吗?”绍廷问道。 “是啊少爷,原来我竟然开得超过了那辆汽车,却居然没有发现,那辆车子什么时候停下了我也不知道,实在是奇怪的很。”小易惊奇不已:“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又一次见到了那辆车子,我记着大小姐的话,没有停车,只从那汽车旁经过,车上已经没有人了。” 绍廷看了连城一眼,又对小易道:“后面的事,你接着说完吧。” 后来小易便回到了绍廷给连城安置的住所,等了一段时间,发现了连城。 讲着自己的经历,同时也隐约听得到绍廷安慰连城的声音,大小姐十分硬气,一声也没有哼,但小易亲眼看见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想想也知道伤的多么严重。 小易道:“少爷,我没有保护好大小姐,愿意接受处置。” 绍廷小心翼翼地给连城包上了伤口,竟然不敢分心去回答小易的话,直到伤口包好,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是大小姐的吩咐,与你无关。”见到连城痛楚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欣然,绍廷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即又道:“那家舞厅叫什么名字?” “汇美,汇美舞厅。” “你带几个人,乔装了去那个舞厅里坐坐。有什么发现都不能擅自行动,看不到也无所谓,不要紧张,泄露了身份。”绍廷道。 “水。”连城翕动着干枯苍白的双唇说道。 绍廷忙去端了水来,喂给了连城。 失血过多又加上一场奔波紧张,连城直喝了两茶碗的水。因为绍廷喂水不便,有水珠顺着连城的嘴角,流在了她的脸颊上。 绍廷伸手想要帮她擦干,却在手指将要碰到她的时候,忽然停住。只是这样的犹豫只有一瞬,短暂到连城也没有发现他的犹豫,绍廷跟着便取出了手帕,帮连城擦净了脸颊。 “下面,该我说了。”连城声音很低,治伤的过程,不啻于是另一场艰辛的战斗,连城硬生忍着痛楚,这场搏斗,已经将她的力气差不多都消耗尽了。 “你快休息。”绍廷的语气平和而有力。 “说完了再睡,也不迟。”连城轻轻地道:“说完了再睡,也好更安心。等睡醒了,说不定,便没有机会说了。” 绍廷听这话只觉得十分不安,打断了连城的话,沉声道:“不过是轻伤,不要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决定动手的时候便在想,我若是死了,或许对后面的行动更有用处。”连城的声音细微虚弱:“子弹打中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了,谁知一转身,还是站起来了。可见有时候,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话听来越发让人觉得不详,绍廷心惊,却不知该怎么劝解连城才好。他看着连城,看着连城眼中有些漠然的眼光,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不由得一变,却随即克制自己,只沉声道:“连城,你要好好活着。” 连城勉力微笑:“我这不是活着吗。” “你答应过我,你答应了的。”连城的反应越是平静,绍廷越是紧张:“你知道自己今后还要做什么,还要做很多,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你放心,我记着。”连城声音细微,却是十分平静:“就算是死,我也会让自己死得其所。我会拉上一批人跟我一起,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绍廷看着连城这股漠然的神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已经扯开了自己胸口的衣襟,露出了伤痕交错的胸膛,接着,将连城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还欠你一条命,而你,还欠我一个解释。”绍廷紧紧攥着连城的手:“你不能死,就算只是想想,也不行。” 连城无力抵抗,冰冷的手掌便贴着绍廷灼热的胸膛。她想要缩手,却早已经没有了力量。 看着绍廷眼中迫切着急的神色,连城有些感激,又有些着急,她极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目光,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挣扎之下,一阵眩晕,终于沉沉昏厥。 第191章 此外还有什么 191、 “少爷,沈小姐来了。”绍廷听见了敲门声,走到外客厅,随从在门外回报。 绍廷眉心蹙起:“送沈小姐先回去。” “可是……” “孟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见你。”沈念秋的声音居然就在门外。 绍廷打开了门,让沈念秋进来。 “你有什么事?”绍廷关上门,便开口问道。 沈念秋看着绍廷笑道:“就不请客人坐下喝杯茶吗?” 绍廷伸手请沈念秋坐下,倒了茶给她:“有什么事,说罢。” “我来之前并没有什么事,来了就有了。”见绍廷的脸色微沉,沈念秋一笑:“那边的人看见我到了,若是我叫不开你的门,他们说不定会亲自来叫。” 绍廷眉目间隐隐聚起了怒色,只是这神色立刻被他压制住:“若没别的事,一会儿我送你出去。” “我好心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你就这么着急让我走吗?”沈念笑道:“怎么你的伤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 绍廷怔了一下,知道肩上受伤的事情已经被沈念秋看穿,也不惊奇:“多谢沈小姐。不过是皮外伤,已经好多了。” 沈念秋笑道:“既然伤已经不要紧,那么我多耽一会儿,也不会打扰你了。” 绍廷起身道:“沈小姐,今日实在不能多陪,你若愿意在西蒙多留,我找人招呼你,或者,我差人送你回天香引。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沈念秋也缓缓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忽然看向了卧室门口,对绍廷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绍廷顿了片刻道:“沈小姐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看来里面真的有人了。”沈念秋笑道,“其实你可以假装没有的。” “我不想这么说,也没有必要骗你。” “你倒是光明磊落。”沈念秋又是一笑:“既然在你的内室里,何不请出来一见?” “没有这个必要。”绍廷直截了当地拒却。 沈念秋朝着卧室的门口走了两步:“要是里面的人不方便出来,我进去也可以。” “沈小姐请留步。”绍廷伸臂挡在了沈念秋的身前。 “房间里是个女人。”沈念秋道。 “是。”绍廷正色道:“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沈念秋冷笑道:“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如果不是赤身露体地躲在里面,为何不能让我一见呢?” 绍廷怒极,一掌打在了沈念秋的脸上。沈念秋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扑上去要还手,却被绍廷一把攥住了手腕。 “咔哒”一声响,上膛的枪顶在了沈念秋的额上。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绍廷冷冷地道。 沈念秋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原来孟大督军,有了心上人了呢。”说着神色忽然变冷:“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进了你的门一直出不去,可是会有人进来向你要人的。” “凭他们要去!”绍廷的神色竟然没有丝毫的动摇:“有我在,他们有本事,就进来要!” 沈念秋向绍廷看了半晌,方才幽幽地道:“看来里面的人,对你真的很重要。” 绍廷不语,并不否认她的话。 “孟督军,你可以松手了。”沈念秋淡淡地道。 绍廷松开了手,也收回了枪。 沈念秋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你就不怕我去跟北方的人告密吗?” 绍廷淡然道:“我的人会送你回去的。” “我想要告密,总会有机会的。你的人也不能整天盯着我。”似乎是有些不服气般地,沈念秋争辩道。 “你就是说了,他们也未必会相信你的话。”绍廷道:“何况,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多说。” “你若是说得这么决绝,那你我事先结的盟约,就算罢了么?” “你若愿意,盟约仍在,你若想反悔,也是你的事情。孟绍廷不会强人所难。” 沈念秋凄然一笑:“这么说,倒是我在出尔反尔了。你连这点信任都不肯交付,谁还能有信心继续帮你呢?” “你我约定的事跟屋里的人无关,该让你知道的,我不会隐瞒。而有些事,是孟某的底线,任谁也不能破例的。”绍廷道。 “北方的人肯相信你跟我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但是为了绑住你,今天的报纸都登出来了。”沈念秋道:“孟督军,我来是想跟你说,北方的人一时拿你没有办法,可并不代表他们就会放过你。他们的势力复杂得很,有许多外国人在帮着,有英国和美国的,还有日本人,就算你有中部,也未必能抗住的。” 绍廷点了点头:“多谢了,沈小姐的好意,我会记在心里。” “如今闹起了罢工罢课,外面乱成了一团,你们这些人偏偏还没有散去,北方的人又在这里秘密约见外国人,上海城里可热闹得很呢。”沈念秋道:“你若是想回你的郾城,其实倒可以趁乱走的。” 绍廷淡淡一笑:“有劳沈小姐操心了。” “不白为你操心的。”沈念秋笑道:“说好了帮你做事,也是有报酬的。” “我自不会亏待了沈小姐。” “如果你要我帮你离开上海,我也想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只要能力所及,在所不辞。” 沈念秋出神半晌,道:“罢了,还是给钱吧。” “沈小姐有何为难的事吗?” “有啊,时局这么乱,我在上海无依无靠,年纪也一天老似一天了,这饭碗,不定哪天就不保了。”沈念秋扬眉看着绍廷:“这,你能帮我吗?” 见绍廷微微一怔,似是不知如何回答,沈念秋却忽然笑道:“只要有钱,什么都不算为难。”说罢,便径自打开门出去了。 绍廷怔了片刻,重新反锁了门,又走近卧室去。迎面却看见连城睁着眼睛,正看着自己。 “连城,你醒了!”绍廷微笑着走过去,将一个软枕放在她背后。 “你明日再去找沈念秋,问问她,日本人的事情。”连城道。 “她的话你都听到了。” 连城嘴边带着一丝微笑:“我醒的时候不知道她已经来了多久了,醒来之后的话,倒是听到了一些。”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我虽让她帮我做了证人,证明我那天晚上是独自出去,并没有在她那里,但这个证明,她怎么说都无妨。她说我跟她在一起也好,说我的确是独自出去了一晚也好,内阁的那些人,查不到什么的。”绍廷道 :“但是时局大事,是不能找她帮忙的。” “只要你答应她一个条件,她便会帮你了。”连城道。 “什么条件?钱吗?”绍廷迟疑了一下问道。 连城轻轻一笑:“她的话,难道你还没有我听得清楚吗?” 绍廷又回想了一遍,仍是摇了摇头;“此外还有什么?” 连城笑道:“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再去问她一次吧。你若是答应了她这个条件,让她去问日本人的事情,最合适不过。并且,我相信她在内阁的人面前,是按着你的话说的,你消失了一晚,然后去找的她,说在天香引过了一夜。” “你确定她会这么说?”绍廷虽然知道连城揣度人心的本事,却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会的。”连城道:“她直说你在天香引宿了一夜,那也没有什么,内阁的人会相信她,但不过是将信将疑的。但若她说,你只是找她做了个掩护,实则一晚上没有回去呢?反正你又回到了西蒙,内阁的人既不会为难你,也不会追究她,但一定会对她信任有加的,何况这原本也是你教给她的话。” “至于内阁的人呢,虽然用女色收买你没有成功,但他们会以为沈念秋成了你的盟友,而这个人,暗中却是他们的。他们定会以为,你会通过沈念秋做些什么隐瞒他们的事,似乎这也是如今你在上海,最便利的一个耳目。他们会让沈念秋多为你办事的,只要沈念秋告诉他们,她为你做了什么便是。你听沈念秋称呼你孟督军,你便知道这是内阁的那些人教她的。他们以为,你虽不爱女色,终究绕不过权势。他们不相信有人什么都不要,至于你说的那些家国天下,他们更是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沈念秋一旦得到了内阁的信任,之后再与你接触,便方便的多了。”连城轻轻勾起了嘴角。 绍廷终于听出了些端倪,皱眉道:“你不要多想。” “我若想错了,你再反驳不迟。不过我是不会想错的。”连城轻笑:“只要你答应沈念秋,带她去郾城,后面所有的事,都好办了。” “带她?回郾城?”绍廷觉得不可思议。 “她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想想便懂了。”连城渐渐收起了笑容:“趁着这个时候回郾城,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回去之后呢?你让我怎么安置她?” “她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绍廷的眼中带着怒意,带着痛惜:“连城,你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连城一怔,默然片刻,正色道:“报纸一登,沈念秋以后在天香引、在上海,便混不下去了。我只知道,你不能辜负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第192章 不能同生,但愿同死吗? 绍廷的眼中带着怒意,带着痛惜:“连城,你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连城一怔,默然片刻,正色道:“报纸一登,沈念秋以后在天香引、在上海,便混不下去了。我只知道,你不能辜负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是不是有人真心待你,你便能真心待他?是不是别人待你没有了真心,你便可以从此不再记挂?” 连城的脸色沉了下去:“绍廷,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能想得那么开,又何必日日拿傅璟存折磨自己?” 连城的眼中有光芒一凛,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什么。 绍廷又道:“你半昏半睡的时候,也在叫着傅璟存的名字,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城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初:“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傅家将我绑了,就在那所宅子里。后来我又被吉先生劫走,是你救了我的。” “这其中,有傅璟存什么事?” 连城默然片刻:“傅家的事,便是傅璟存的事。” “连城,究竟怎么了?”绍廷走到她身边,凝视着她的眼睛:“是傅璟存派人将你绑到傅家的,是不是?” 连城摇了摇头:“是傅坚。”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为他辩护!如果傅璟存不曾做过伤害你的事情,你又怎会如此痛恨!你又怎会将傅家的老二,当做傅璟存,险些撞了上去!” 连城直视着绍廷的眼睛:“孟绍廷,我跟你说,如今我对傅家的仇,绝不比任何人的轻。可是,究竟是谁对我做过什么,我自己总要再查清楚。” “你要是还想查清楚,就不会开车去撞他。”绍廷凝视着连城的眼睛:“你心里早就清楚,可是你根本你敢去查。你怕查了之后,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绍廷仿佛一步步在逼迫着连城,一步步将她逼退,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直到退无可退,可绍廷还是在她面前,,一步一步进逼。 连城虽然没有力气,但还是用了最大的声音:“我不敢查,那又怎么样?就算我不敢查,我却还是敢动手杀了他!” “可你不是想动手杀了他,你是想跟他同归于尽!你是要自己死!”绍廷沉声道。 连城向绍廷看了许久,忽然错开了绍廷的目光。 绍廷见连城不语,却反而有些慌了,伸手轻轻扳过连城的肩头,只见她的眼睛忽然变得红了。 “连城,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答应过的。” 连城忽然想到了她准备跟傅家的那些人动手时候的心情,那时候,她变曾想到了死,甚至想到了死后的种种。那时候,她的内心忽然便平静了下来,丝毫不以要以一对八而害怕,甚至,还隐隐约约有些期待的意思。 只是连城自己,都没有察觉。 原来,她竟是盼着死。不光是死,而是以她的死,让傅家从此再没有翻身的余地。 原来,她心里想的是,就算她死,也要拉上傅璟存! 不能同生,但愿同死吗? 连城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可笑。 “连城,不要多想了。”绍廷轻轻揽住连城的肩头,温声道:“想哭就哭吧,没有人看见的。” 连城将前额抵在绍廷的肩窝上,缓缓摇了摇头。 曾经,她在那个人的肩头哭过,曾经,那个人帮她擦去了眼泪。 如今,连想要哭,都带着跟那个人有关的回忆。 她哭不出来了。 痛苦这么大,如果要哭,如果哭一哭就能够忘记什么,她情愿哭上三天三夜,可是就算眼泪流干了,该抹不去的记忆,还是抹不掉的,该痛的心,还是会痛的。 连城闭上了眼睛,绍廷的肩头很坚实,隔着薄薄的衬衫,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 就算昔日有再多的闲隙,到了这大上海,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地,毕竟是他们两人,相互扶持。 连城在绍廷的肩头伏了片刻,便抬了起来,却发现后背被绍廷的手稳稳按住。 “多停一会儿。”绍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不能拒绝的恳求般的意味。 “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连城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抵在绍廷肩头:“好,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 傅璟存带着连城去凤鸣楼看戏,认识了李源,接着连城被李源设计抓了去,而在连城被囚禁的几日里,傅璟存跟苏小姐,曾一度在滨河路的一所房子里进出过,后来,是连城想了办法,引出绍廷救了她。 不过连城略去了梦月儿,并没有告诉绍廷,当初认识李源,跟李源冲突,都跟梦月儿有关系。 “李源跟傅璟存,显然是认识的。我当时不知道的是,李源跟傅坚是什么关系。究竟是傅家全家亲日,还是只有傅璟存跟他们认识。”连城道。 绍廷点了点头:“是,毕竟在郾城的时候,傅坚对外国势力的态度,保持中立。尤其是跟日系,连往来都没有。” “李源并不是真正的大人物,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姓乔的人,他们都称他为‘乔公’。这个乔公的踪迹很是隐秘,我只查到他在一个叫大江的商会进出过。但鲜少露面。” “若是人手不够,回到郾城,我可以帮你。”绍廷道。 然后,绍廷便去了誉川平城平乱。汤彦设计,找了手下的兵假扮游行的学生跟群众,对孟家的人和督军发发起了围攻,连城一一化解。但重要的证人却在码头被炸死,只有几个一般的参与者被抓获关押在警备厅。 就在事情趋于复杂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洋商闹事的事情。就在事情快要被解决的时候,有人对连城开了冷枪,是傅璟存挡下了。 “那堵墙很高,我后来去现场看过,那里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也就是说,当时是有人徒手爬了上去,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瞄准,一只手对我开了枪。换做我,是做不到的。”连城道:“那个人的身手,的确比我要高。几乎到了跟你相当的地步。” “你怀疑是谁?” “你再听我说下去吧。” 后来,便是绍廷回郾城的队伍遭到了伏击。连城与杜百泉分析情形,是汤彦和方训文他们,因为围攻督军府的行动失败,而绍廷又在边界胜利,所以他们迫不及待改变策略,提前发难。 连城利用那些关在警备厅的人证,先发制人,引得汤彦行动。因为行动策划得周密,所以士兵几乎没有伤亡,便成功瓦解了汤彦叛变。但那次行动,对连城而言,却是惊心动魄。 “方训文趁乱被打死了,我押着汤彦回去的路上,有人跑到他的汽车后面放了炸弹,把汤彦的汽车炸毁,车里面的人也都死了。” 绍廷察觉连城的身子微微颤动,手臂加了几分力道:“我听说了,汤彦也被炸死了。连城,别去想了。” 连城轻轻摇了摇头:“我至今都忘不了,汽车门被炸得几乎就要掉下来,有人伸手一拉,车门,还有半个身子的汤彦,一起掉在了地上。汤彦看着我,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要找我报仇。我只要想起,就觉得可怕。哪怕汤彦已经死了,哪怕我问心无愧,可是只要想起……想起当日的情景,想起他满脸怨毒说的话,我就……” “是……大小姐……” “是我。” “杀……人……灭口,兔死……狗烹……我……报仇……” 那声音,仿佛从地狱中发出,什么时候想起,都是满背凉意。 绍廷叹了口气,他回到郾城,自然听人说起收拾汤彦尸身的时候,看到他的样子有多惨,但连城亲眼见着汤彦死去,这番经历,自然更加可怕。 平静了许久,连城方才道:“叛乱发生,汤彦一死,事情却还是没有了解。就在汤彦刚刚咽气的时候,忽然有人,朝着我们这边开枪。” 连城的脊背依旧紧绷。 “我的亲兵,一个个都倒下了。两个当时便死了,张新娃为了给我挡枪,肩头中弹。” “若是他不是去挡你偏了一偏,或许他便不只是肩上中弹了。” “什么!”连城一惊,抬起头来。事后她也曾隐隐约约地想到过,只是一直无从求证, 绍廷点了点头:“我只是这样推想。” 连城颓然:“我也曾这么推想过。可惜我直到现在,都始终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部署的人曾见到过一个人影,据说身手很是敏捷,不在你之下,其实,单看枪法,我也知道那人有多么了得。可惜我也没能查到什么。” “郾城里有那样身手的,并不难推想。” “当时想不到有谁。来了上海一趟,倒发现了一个苏平樱。可是更多的还是想不到。”连城道:“有那样身手的,你,苏平樱,还有,我便想不到了。” “洋租界一次,汤彦叛乱一次,这两次或许并不是一个人。” “不,三次。”连城纠正道。 绍廷微惊:“还有什么?” 连城直视绍廷:“还有——你在誉川平城,遭遇的袭击!不管你是不是怀疑我,那个人身手极好,绝无可疑。” 绍廷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你跟那人总算有过正面交锋,你对他,可有多少了解?” 第193章 唯一脱身的机会 “你跟那人总算有过正面交锋,你对他,可有多少了解?”连城看着绍廷问道。 绍廷亦回视连城,片刻,方才缓缓地道:“那人身手极高,而且是趁我不备出手偷袭,我胸口中了一刀在先,所以一直没有能够制伏他,反而又被他划了几刀。” 连城道:“我原在想,你的伤都在胸前,那是跟人正面交锋的了。能跟你正面交手,又能将你伤得如此,该是何等的高手呢?你既然如此说,那便是了。他若不是先偷袭让你的胸口中了一刀,凭他怎么厉害,总归不至于轻易从军中逃走。” “父亲在日,常说人外有人天上有天,身手高明厉害的所在多有,况且身手高低,又并非一成不变。”绍廷道。 连城微微一笑:“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那些不曾练过搏斗枪法的人不知道,咱们练过懂行的,谁高谁下,只要看一看有人动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如你这样的身手,我的的确确是见的少的。如今所说的这三次,这些人,恐怕都跟你不相上下。所以奇也奇在这里。” 顿了一顿,又道:“你想,郾城里何时来了这许多身手不凡的人?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来历一定不小了,所图谋的事情也一定不一般。” 连城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问道:“那个人跟你动手的时候,是否做了伪装?” “他蒙了脸。”绍廷道:“额头眼睛都涂了油彩,想必脸上也涂得有,即便被我看到了脸,也还是不能看清真面目。” “倒是谨慎。”连城低声说罢,蹙眉凝思半晌,又道:“你受伤不轻,但也绝不肯轻易将性命送在这不知是谁的手里。其实你只要大声喊一下,军营中必然会有人听见过来查看的。就算不能将这个人抓住,至少也要将他惊走,你何以并不开口?” 连城问罢,只是凝视着绍廷,目光中尽是追问。 绍廷沉默片刻,道:“因为事情太过紧急,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还没有等我呼唤军中的卫兵等人,他已经逃跑了。” 连城看着绍廷,素知他若是不肯说便罢了,若是一旦说了,必不肯撒谎,必然是真的,并不怀疑绍廷的话,只是奇道:“这是为什么?” 见绍廷沉默不答,连城凝神想了片刻,冷笑道:“因为你说了什么让他害怕的话,所以他被惊走了吧,你是识破了他的身份吧。” 连城看了一眼绍廷,知道自己已经说对了,便道:“你在匆忙之中,认出了他的身份,说出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是。”绍廷虽然迟疑,但却并不隐瞒。 连城重重倒在了靠背上,双眼却已经从绍廷脸上移开,只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再说话。 绍廷倒被下了一跳,伸手试了试连城的额头,道:“怎么了?” 连城只是轻轻摇头,却一声也不出。 绍廷只是问道:“是不是伤口疼?还是要发烧?” 连城定了片刻,轻轻地道:“这人也是个高手了。身手未必比你高明,但这份心思,却实实在在厉害得很,只是不知道他背后主使的人是谁。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物在麾下,那么主使的人,必定不是一般人了。” “我也料到他的行动是受人主使。能有一个这么厉害的手下,自然不是一般人。” 连城冷笑道:“你这是在夸我吗?” 绍廷不由得一怔,他本是平淡的一句话,却不想被连城这样说。 连城也不等绍廷解释,只道:“我若是有这样的手下,我可不知道会有多高兴。这如果当真是我的手下,孟绍廷,你是活不过那天的。” 绍廷如同听到了什么及其令人震惊的话,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也不由得变了颜色,声音轻颤:“连城,你说什么?” “只差这一层你便想到了,可是你却始终固执己见,始终没有想这些。如今就算是想到了,也终究不肯相信吗?”连城看向绍廷。 绍廷缓缓地道:“你是说,他听到了我将他认作了你的人,所以,才走掉了吗?” 连城嘴角挂着一缕浅浅的苦笑:“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绍廷定下神,思索了片刻:“这本在他的意料之外,没有想到被我说出了你,他是将计就计了。” “所以我说这个人,很厉害。”连城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经历了一场十分辛苦的事情,已然精疲力竭:“他就是在你误认了他来历的那一瞬间,擅自改变了行动计划,并且达成了新的目的。” “就是……停止刺杀我的行动,为了让我……跟你势不两立?”绍廷说得缓慢,却并不犹豫。 连城点了点头,并不答话。绍廷见她呼吸时急时缓,双颊通红,竟然又有昏厥之状,并且又开始发烧,不由得又蹙起了眉。 “不必请医生。”连城闭着眼缓缓地道:“这里不是地方。” “请一个医生,总是办得到的。”绍廷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口。 “不……”连城声音细微,呼吸却越发急促:“你一夕不回,他们早已经疑你了。如今既然要设法对付内阁的人,便不能……再将这种破绽交在他们手里。林医生既然给了你药箱,退烧的西药片一定是有的,你只打电话问他便是了。我……我明日……” 绍廷神色又是一凛,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止住,回身道:“好。” …… “现在外面是怎么个情况?”绍廷站在卧房门口,问卫兵道。 “棉纺厂的,造纸厂的,印刷厂的,还有几个其他不知道什么厂的工人们都罢了工,还有好几个有名人多的学校,除了教会学校好一些,其余的学生大部分都罢课了,少许没有罢课的,见别人都不去,自然也都不去上学了,所以除了住校的教会学校关着门,其他的学校竟是人去楼空。”卫兵道。 “罢工的工人们多在某些地方聚众站着,一起一起地有人在演讲,或者一阵一阵地喊口号,大多是静坐着,赶也赶不走。而罢课的学生,闹得更加凶了,满街在游行,手里举的,地上撒的,口中喊的。场面十分壮大,更有沿途那些年轻人加入进去,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群众也都跟着上了街,要不就在有人演讲的地方围着。比之郾城的学生游行的势头,这里又要打上很多了。警备厅的人分开各处去管,已然能力不及了,后半晌集中了百十人,去大街上拦截游行的学生。” 绍廷不由得皱起了眉:“冲突必然是在所难免了,报纸上虽然不敢多写,但已然显示出两边的冲突了。” 连城在内室躺着,听卫兵进来,早已经忍不住坐起身来,听到了这里,更加紧张起来,双手紧紧攥住了薄被。 “冲突是冲突了的,而且报上只是略微写出了一点,比之现场的情形,差得远了。罢工的工人们势头虽然很大,人数众多,但毕竟手无寸铁,刚开始双方互不相让,互相推搡,警备厅的人吃了不小的亏,后来不得不鸣枪,但罢工的人们丝毫没有退让,反而更加往前冲,终于还是有人受伤,还有几个领头的被逮捕了。如果不是少爷一再叮嘱不许动手,当时的情景,当真是很难忍住的。不过——”卫兵稍微顿了一顿,看着绍廷道:“冲突的只有罢工的人,并没有跟学生冲突起来。” 绍廷点了点头,冷笑道:“跟学生冲突,只有让当局的声名更加不利。何况这一次学生游行,本就是针对当局的。” “虽然不敢拿着枪跟学生们冲突,也不敢动手,但听说毕竟还是趁机抓走了几个学生。” “想必今天晚上,就有学生到当局要求放人了。”绍廷道:“你们各处去看看,还有,派人留神西蒙的人的动向。” 卫兵出去后,绍廷刚锁了门,转身却看见连城已经走了出来。 “你怎么起来了?”绍廷道:“早知道你这样忍耐不住,我便不让他们进来说了。” 连城苍白的脸上双颊发红,勉力微微一笑,却仍是双眉紧蹙:“局势越发乱了。但凡学生游行,免不了就是这个结果。虽然当局不敢跟学生冲突,但也并不是就会任由他们闹下去。更何况这一场,从北京开始,已经闹了一个多月了。” “你昨晚说的话,是有什么计划吗?”绍廷道。 连城抬头看着绍廷,缓缓地道:“这乱局从北往南,时间已经不短了,内阁政府未必看能抵得住压力。” “你是想趁着乱局……”绍廷说了一半忽然住口。 “趁着乱局,先对付了眼前这些北方内阁的人。”连城补上了绍廷的话,却只是看着他,续道:“这是唯一脱身的机会!” “脱身之后呢?”绍廷问道。 “当然是回郾城。” “偏安一隅?” “这两年我原本一直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连城道:“不是你吞了我,便是我吞了你,这是乱局中必然的大势。绍廷,与其让北方的人统一了上下,却又去当什么‘卖国政府’,还不如你,多管一方土地,多护一方平安。” 第194章 或许乔公也来了上海 “不是你吞了我,便是我吞了你,这是乱局中必然的大势。绍廷,与其让北方的人统一了上下,却又去当什么‘卖国政府’,还不如你,多管一方土地,多护一方平安。” 绍廷的神色顿时大变,转身看着连城,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道:“连城,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当然明白。绍廷,时间紧迫,你好生想想吧。”连城说着缓缓从沙发上起身,走进了内室。 转眼出来,已经又换了是亲兵的打扮。 “你要走?” “我要去一趟汇美舞厅。只让小易守在那里,也不是个长法,那人机警无比,说不定小易一个疏忽,便露出了马脚。” “那个人到底是谁?让你这么警惕?” 连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个本已经死了的人。”顿了一顿,却又摇头冷笑:“不,是我以为本已经死了的人。” 绍廷也不由得修眉微蹙:“到底是谁?” 连城已经走过了绍廷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却是面对着相反方向,连城声音虽低,却不掩其中的冰冷,她低低吐出两个字:“李源。” “在郾城囚禁你的那个日本人李源?”绍廷又是一惊,侧身盯着连城。 连城只是点了点头:“我纵然看错了别人,他是看不错的。” “你为何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连城不答绍廷的话,只是说道:“李源不是一个人来的郾城。” “苏平樱跟那个吉先生,都跟他是一起的了。”绍廷道。 连城点了点头:“虽然我只见过苏平樱跟吉先生在一起,并没有见过他们跟李源接头,但郾城里出现了几个日本人,又都跟傅家有关系,那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 说着连城转过头来:“但我所担心的,并不只是李源他们,而是他们背后主使的人。” “那个人自称姓乔,傅……傅家称他为‘乔公’。”连城终究没有说出“傅璟存”三个字,但这一番掩饰,却已经不由得在脸上动了声色。 绍廷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因为乔公跟傅家交好,而李源竟然将我囚禁,所以据说那次事情之后,李源被乔公处决了。”连城说着,嘴角却不由得现出了一丝寡淡凄凉的笑,原来,这都是假的。 “你跟踪过李源?”绍廷忽然问道。连城叮嘱小易跟踪李源,该怎么跟竟说的十分清楚,包括李源可能从什么地方消失,似乎都在连城的预料之中。 连城摇了摇头:“我的人跟过乔公。” 绍廷微微一惊:“你是怀疑……” “或许乔公也来了上海。”连城亦蹙起了眉心。 绍廷神色郑重地拦住连城:“你昨晚在傅家门口见了李源,之后你做了那么多事,是为什么?” 连城轻笑:“你说呢?” 绍廷的眉目间都是沉重:“你是想,嫁祸李源?” “你的反应也很快啊。”连城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如何?” 绍廷伸手拉住了连城的手臂,紧紧攥着,仿佛怕她一不小心便又走掉了一样,沉声道:“你不要命了!” “我的确想过跟他们拼死,不过还是活了下来。若是昨晚我死了,那么此刻傅家在上海,就无立锥之地了。”连城说着笑了笑:“虽然没有死,但是只怕傅家已经找上李源了。” 绍廷沉思片刻,道:“前几天苏平樱跟傅家老二,都察觉了有两辆车从傅家的后门那条巷子经过,并且似乎对傅家老二不怀好意,所以傅家警惕起来,宅子人去楼空。 “李源去傅家找人,但是发现傅家的宅子已经空了,所以便乘黄包车走了。你看到李源的踪迹之后,立刻让小易去追李源,而你自己又回到傅家宅子那里果然发现人去楼空只是一出空城计,于是你跟着将计就计,用巧妙手法破坏了傅家的后门,然后又引了他们院墙上的电网,埋伏在那里,等傅家的人来查看。 “你伤了傅家的几个人,但是留了活口,让他们带话回去,告诉傅坚,是一个穿着长褂子的人坏了锁,动的手,然后乘了黄包车去。一旦跟李源对质,时间、衣着,甚至连离开的方式,都几乎一样,他们跟李源,必然要产生误会——”绍廷缓缓地分析着,将昨晚的情形,小易回报的跟连城所说的,串联在了一起。 而后,绍廷忽然正色问道:“傅家到底去了几个人?” 连城丝毫不在意绍廷的神色,但也并未隐瞒,淡淡一笑:“八个。” 绍廷向连城瞪了许久,却终于只说出了一句话:“你不要命了。” 连城轻轻一笑,神情似乎漫不在乎,眼神中却透着坚决。 “就因为傅璟存,你连命都不要了吗?”绍廷逼视着连城,固执地问道。 连城的神色倒是平淡得多:“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会时刻将自己要做的事放在心上。我便是要死……” “你不能死!”绍廷略显粗暴地打断了连城的话,“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日本人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皖系也是野心勃勃,上海的乱局已成,郾城还不知是怎么一副样子,还有季起祥在那里虎视眈眈,况且,傅坚背后的兵力也不可小觑,就算你将他从省长一职拉下来,只要傅家不是一败涂地,他们借助背后的兵力,总有死灰复燃的一日,还有……还有……” 绍廷说到后面,越说越急,忽然哽住,一时语塞。 连城淡淡一笑,低声道:“想死又何曾容易,你看我这一次,不还是活着回来了吗。我再动手时,多想一步便是了。” 绍廷点了点头,见连城要走,又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查。” “你准备怎么出去?”连城回头一笑。 绍廷神色淡然:“我总有办法。” “上海如今就是个乱局,你的办法,只会乱上加乱。”连城顿了一顿,笑道:“可是你要是想光明正大地出去,却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绍廷一转念间,便已经明白:“你说沈念秋?”说着神色微微一沉:“你这般相信她。” 连城轻轻一笑:“她是否值得相信,我也还不确定呢。” “你是让我试探她——”绍廷的神色愈发不豫。 “就算我不说,你也未必就不试探她了。”连城笑得无奈而凉薄:“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被人误会的时候,倒希望这句话是假的。可是如今自己吃了亏,才知道这话,毕竟是真的。但如果我要你相信这句话,那么你当然,也可以不相信我了。” 汇美舞厅。 连城因为伤腿不便,只在不显眼的地方坐着。 这里虽然比不上西蒙会所的档次,但也十分豪华。有穿着洋装的舞女,也有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舞女在。乐队里也有许多外国人,灯光红绿交错,时明时暗,舞池里一双一对地跳着舞,舞台上亦有几个艳妆丽服的舞女在扭着,不过舞台上的舞女,似乎比舞池里陪客人跳舞的那些,动作更要大胆热辣许多。 比起西蒙里人们尽量保持的绅士态度,这个舞厅的男人女人,眼神动作,都更加直接。 连城拒了两个舞女之后,便没有人再来邀她了,毕竟这里客人众多,单是来看跳舞的便也不少。 过了一会儿,小易走了过来,满脸不自在的神色。 连城忍不住要笑,却又跟着想到了刚到上海的时候,跟她一起逛西蒙的张新娃和胡成,胡成不善言辞,却是个会跳舞的,进了舞池不久,便知道皖系的人在暗中打听各方各派对和谈的态度了。 小易坐在连城身边,低声道:“大小姐,今天又来了,是同着另外一个人来的。” 连城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也是个穿着长褂子的吧?” “是。灰布长褂,带着帽子。”小易道。 “此刻在哪里?”连城的声音低沉而急切。 “在那边靠角落的地方坐了一会儿,桌上原本有人在等,然后一起商量了些什么事,后来便都走了。虽然我看不见脸色,但觉得他们有些紧张。” 连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却并没有松开,反而攥的更紧了一些。 小易小心翼翼地道:“大小姐,他们还会来吗?” “或许会。”连城顿了一下,又道:“一定会的。” 看着小易欲言又止的神情,连城微微一笑:“既然是不能带到住处去会的客,说明他们对待这个人还有所保留,十分谨慎,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住所。而他们既然选了汇美舞厅,说明也是反复斟酌的地方,只要咱们行踪小心,他们不会轻易更改地点的。况且,他们眼下,还有大事呢。” 小易连连点头:“大小姐,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去傅家。” 因为昨晚将大小姐放在傅家门口,指使大小姐受了伤,小易兀自心惊。只是大小姐有命,不得不从。 车子还未走到后门的巷子口,连城忽然伸手按住了小易:“停车!” 第195章 总会水落石出的 小易吃了一惊,忙停住了车子,却听连城低声道:“小易,看见了没?” 小易怔了一下,忙定了定神,忽然脸上露出几分惊奇之色:“是……傅大帅吗?” 几个人先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神情甚是戒备,虽然穿着便服,却明显不是寻常百姓,不久之后一个西装革履、带着帽子的人走了出来,看身影正是傅坚,而傅坚出来片刻,又有几个随从跟着走了出来。 连城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傅家果然不是真的弃了这所宅子。”小易恍然明白了。 连城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不屑而又痛恨的笑,脸上神色却甚是郑重:“跟上他。” 傅坚前后都是神色紧张的随从,可见昨晚一役,这些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这幽深昏黑的巷子里,哪里会打出冷枪来。 “大小姐,傅大帅为什么会回来?”小易奇道:“他并不是回来这里住的,既然这么害怕,干什么要冒险赶来?” “那必然是有非回来不可的理由了。”连城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戒备。有道是“如临大敌”,连城知道,她此刻便是大敌当前。 “他不是回来住,却偏偏还要回来,又害怕又带了这么多人,又这样着急地走,他是回来找什么还是看什么的吧?” 连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有什么好看的?”小易恍然大悟:“是了,大小姐你昨晚不是撬了他们后门的锁吗?傅大帅是来看这个的吧!” 连城紧张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赞许的笑:“应该还有昨晚回去的几个人,跟他汇报的现场的情况,对手埋伏在何处,他们怎么追,追到哪里,他都去看了看,当然也包括那锁。”顿了顿,续道:“小易,你想事情,倒是很快。” 小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小姐才是最聪明的,倒这么夸我!” 连城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却听小易又道:“我说的都是当真的。那次我们从誉川前线回来,杜老队长跟少爷回报起军中叛乱的事情,那次因为少爷还受着伤,生怕被人发现,我贴身在旁边守着,所以听到了事情的始末。杜老队长对大小姐赞不绝口,说全靠大小姐一个人神机妙算,设计安排。我心中也是佩服得不得了,只是我不敢多嘴。” “杜队长自己也出了很大的功劳,只是他自己不便说而已,偏你就信真了。”连城微笑道:“你先跟过老爷,后来又跟了少爷,也见过不少场面,那军中有人叛乱是何等大事,哪里能全靠谁一人之力。” 连城说着,听到小易忍不住的笑,微笑斥道:“你笑什么?你是跟少爷的人,我就说不得你了吗?” “不是的,大小姐,我不是笑这个。”小易忙正色解释,却又忍不住笑:“我是笑大小姐说的话,跟后来少爷说我的一样。杜老队长走了之后,我忍不住称赞大小姐聪明厉害,少爷也是这么说我的。” 连城微微一笑,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 车子缓缓地行着,傅坚虽然也是十分机警的人,但毕竟不如李源乔公之类那样谨慎地令连城也感到可怕,所以跟踪傅坚,倒并不十分为难。 “少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以后要跟少爷的时间还很长,总要慢慢进益,才能独当一面。你看杜队长,他早年也是跟着老督军的,后来也是战功卓著,颇有名望,有什么要紧大事,都可以放心交付。”连城说着不由得叹息:“就连汤彦汤叔叔……当年也是父亲身边的得力之人。” “可惜他自己走了岔路了。”小易也跟着叹息:“我听到杜老队长说汤彦死前的话,真是让人想起来就心惊。” “是……大小姐……” “是我。” “杀……人……灭口,兔死……狗烹……我……报仇……” 汤彦临死前,说了这样的话。连城想起来,也是时时觉得心惊,哪怕,汤彦真真切切已经死了,死在了连城面前,可是那怨毒的语气,却是令人难以释怀。 “可恨汤彦做了这么大的祸,没有俯首认罪就死了,倒是便宜了他。”小易愤愤地道。 “哦?”连城不由得侧首:“为什么这么说?” “本来军中经历那场叛乱的人就是一小部分,亲眼见到汤彦在大小姐面前露出马脚的,就更少了,何况他们……”小易说着不由得迟疑。 “何况他们本来都是汤彦的部下,那天本来都是跟着汤彦一起行动的,汤彦叛乱,他们自然都脱不了干系,他们大多也都是跟着汤彦行动,有的甚至受到威逼,不得已走了错路,但是这样的事情,他们纵然肯说,又有多少人能相信?何况他们也未必愿意宣扬。” 连城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几分冷意:“可是刚巧方训文死了,汤彦死了,而且都是没有认罪便不明不白地死了。等到孟家军的主力回到郾城,才知道汤彦方训文叛乱,又已经被平复了,却是没有人亲耳听到他们伏法认罪之辞!” 连城顿了一顿道:“嫌疑重重之下,别说众人不相信……” “大小姐,我有一句话……”小易的声音虽然怯怯地,却还是打断了连城的话。 “有疑心的人固然是有的,但该相信的,还是会相信的。何况这本是实实在在的事情,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的!” 听着小易诚挚却略带稚气的语气,连城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说的是,是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真的会吗?连城眼中有掩不住的担忧。 汤彦和方训文的死,本就叫她心中充满了疑惑,没有想到,连士兵众人们,也都多有疑心。 连城一直想不通的是,究竟是谁要置汤彦于死地,而士兵们疑惑的,却是汤彦是否因为作乱而死。 这段时间连日事情繁多,竟没有留意到,军中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连城一面思忖着旧事,一面注视着前面的车子,忽然小易低声道:“大小姐,你看!” 连城早已经看见,傅坚的汽车停在了一家茶楼的对面,傅坚对着茶楼看了看,似乎是在确认地点,接着又看了看左右,方才过了马路。 而茶楼的门口,一个随从模样的人正在等着,见了傅坚,交谈了几句,引着傅坚走了进去。 “又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上海如今的乱局之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势力!”连城蹙眉道。 小易也道:“是啊,能让傅大帅这样亲自赶来,迎接的人又是这样,对方不知是什么来头的人!” 连城轻轻一笑:“小易,咱们也去。” “大小姐,你的腿还伤着呢……” “不要紧,还像昨晚那样混进去,对一个半醉的人,他们也会疏于防范的。” 这是典型的茶楼,台子上一个人弹着琵琶,一个人敲着板儿,一个年纪已经不是很轻的女子唱着一套《绿牡丹》。 台下的座位三三两两地坐着人,两边的雅座只坐了一半。 小易扶着醉眼朦胧、脚步蹒跚的连城走了进去,选了个不显眼的座位,连城伏在桌子上便睡了。 小二端来了茶水点心,小易拍了拍连城,起来喝茶醒酒。 “大小姐,傅大帅是不是那个雅座上?你看他们周围的几个座位上,都是对方的人吧,傅大帅竟然没有带人进来。” “就是他。” “傅大帅居然一个手下也不带,也不知对方是多大的来头。” “应该是……皖系的人。” “皖系?”小易惊奇道:“他们的几个代表不是和谈会议刚结束就走了吗?啊,是了,要不就是他们根本没有走,要不就是走了又回来了。可是大小姐,皖系不是支持和谈的吗?少爷说傅家暗中是反对和谈的,怎么他们凑在了一起。” 连城枕在臂上,低声冷笑:“支持或者反对,背后无不是有着复杂的利益关系,利益凑拢了,人便能够凑在一起了。” 小易怔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难理解的不是连城的话,而是这其中的复杂。 “大小姐……”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等一会儿结了帐,假装叫我起来,咱们便走吧。” “不等他们了吗?” “不必等了,我只是想进来看看傅大帅要见的是谁,这一下,已经是意外所得了。” 小易将连城扶到了汽车旁,低声道:“大小姐,咱们就在车上等他们出来吧?接下来是跟傅大帅,还是跟另一拨人?” 连城的脚下一个趔趄,好在小易一直扶着,但已经挣痛了伤口,连城忍不住吸了口气。 “大小姐,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休息吧,你也该换药了。” 连城咬牙摇了摇有:“小易,听说我,你现在尽快回趟西蒙去。不必惊动少爷,带几个人还有车,尽快赶来这里。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来,或许就要出来了,我能拖的时间可不多。” 第196章 移祸江东之计是成了 “大小姐,你要干什么?”小易失声惊呼。 连城微微一笑:“咱们今天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就好比你们上了前线,胜负本来难以逆料,但即便是敌人来势凶猛,你们便能不应战了吗?” 小易无言可答,只反复说道:“大小姐,你有伤啊!” “快去快回,不许惊动少爷。”连城下了严令。 “是。”小易肃然道:“大小姐,你今天要是再受一点伤,我就只好死在少爷面前了。” 连城微微一笑,示意小易快走。 小易的汽车如飞一般赶过来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茶楼外面站了几个人,东张西望的样子。 小易吃了一惊,坐在他旁边的卫兵也惊道:“咱们不是来晚了,大小姐被抓走了吧?” “不会,不会。”小易使劲儿否认,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大小姐肯定没有被抓住。要是抓住了,他们认得大小姐的,忽然抓住了,还不赶快走吗?你看他们这东张西望的样子,定是出了什么事,找不到头儿了。” “这么说,咱们得慢一点。若无其事地经过,别反而惹得他们注意了。” “是。” “到底你是听谁说的?”茶楼门楼,皖系的一个随从一把揪住了老板的领子。 “就是我们跑堂的伙计呀!伙计进来跟我说,有游行的学生正从后面的街上过来了,我看你们几位贵客开车就是往后面街上的方向走,怕你们撞上他们,说不清的呀!我也怕你们在我这店门口撞上了他们,那不是飞来横祸吗?所以我连忙拦住了几位,等一等儿再走不迟啊。”老板一脸愁苦地说道。 “你又是听谁说的?还是你亲眼看见的?” “哎呀,这要是亲眼看见,我还回得来吗?我就是出来送客的时候,站了一站,碰到一个喝醉的人,他指着后面说,游行的学生来了嘛!”伙计分辩道:“这两天不就有地方兴起了晚上游行吗?所以我就信真了。” 几个随从交换了眼色,放了店老板和伙计。 眼看皖系的人跟傅坚分别走了出来,坐上了各自的车,小易方才将车子缓缓停下,正犹豫着不知道该去追哪一辆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影子从茶楼旁的巷子里走出来。 只看走路的样子,便知道是连城。 连城分派了后面的车子后,便坐上了小易的汽车。 “去追那边的。”连城伸手一指。 “那是皖系的人?” “是。”连城顿了一顿,道:“皖系的人这个时候现身,自然行踪谨慎的很,相对而言,傅大帅那边应该没有特别的事了,只需留意他的行迹即可。” 小易笑了笑,没有多说。 皖系的人果然十分谨慎,前后一共两辆汽车,不能追得太近。但是离得远了,前面的车就容易看不到。好在他们并没有警惕到会被人盯上,所以两辆车子始终前后而行。 小易越走越奇怪:“大小姐,他们不会故意带着咱们兜吧,怎么绕了一圈,反而又到了城中心了?过了这条街,可就是西蒙了。他们总不至于也要去西蒙吧?” 连城皱眉思索片刻,忽然说道:“汇美舞厅!” “汇美舞厅?”小易惊骇不已。 连城冷笑道:“原来如此!小易,你不是说李源跟乔公两个,在汇美舞厅里见了什么人吗?” “是啊,可惜谈了不久就走了。我也不敢近前看是什么人。”小易说着,忽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他们见的,就是皖系的人!” 连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汇美舞厅附近不远处,小易认出了他跟踪时遇见过三次的车子。 “这就是李源的车。” “他们还真是够忙了。”连城冷笑道。 “大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进去看看吧?” 连城摇头:“先回去。” 灯光之下,连城以手支颐,独自默坐,怔怔出神思忖这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见小易又进出了好几次,连城方才回过神来,道:“你去休息吧。要不,你回西蒙去也可以。等明天将跟踪傅大帅的人带过来,我问问看那边的情形如何。” “我……我还是明天一早再去叫人吧。”小易忙道:“我可不能把大小姐一个人放在这里。” 连城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只说了句“早些睡吧”,便要回房去。 小易却又忙忙叫住了连城,“大小姐,你……你不再等一会儿吗?” 连城忽然想起,方才跟小易说起,让后面的车子去跟踪傅大帅的时候,小易曾露出了一个笑,当时并没有在意,此刻看看小易着急的样子,连城立刻恍然,低声斥道:“我反复叮嘱过你不许告诉少爷,你既然不愿意听我的话,我还让你回少爷那里好不好?” 小易本是满脸慌乱紧张,忽然听到了门外的声响,霁然色喜:“我只是告诉少爷要立刻安排车子,可并没有告诉他是大小姐要的,没有说大小姐要做什么。大小姐不相信,自己问少爷就是了。” 正说着,绍廷已经推门进来。 “怎样?”连城站了起来。 “傅坚的一个新的住所,苏平樱跟吉先生都在等着。看来傅大帅的新住所并没与告诉苏平樱他们,见了他们,他甚是诧异,很不高兴。”绍廷看了一眼连城趔趄的腿,道:“你那边呢?” “是皖系的人。” 绍廷一惊:“皖系的人竟然又回来了!” 连城忍不住一笑:“总算小易没有骗我,你当真不知道。” “我只听说你要跟什么人。” 连城又低低一笑:“今天晚上,几起人你来我往,可是热闹。再加上你,更加热闹了。” 随即正色道:“等我到汇美舞厅的时候,乔公、李源和一个跟他们见面的人已经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现在想来,必定是皖系的人。随后我们赶到了傅家,傅大帅带了不少随从,是在查看那所宅子后门懂得情形。之后傅坚便到了那所茶楼,跟皖系的人会面去了。” 连城摇头冷笑:“再往后,皖系的人又到了汇美舞厅,又去见李源他们了。傅大帅回到了另一处住所,居然有苏平樱他们等在那里,看来是为了解释李源的事情而去的。” 绍廷道:“看来你这个移祸江东之计是成了。” 连城笑了笑:“我只是看见傅坚家里忽然人去楼空,李源又在他的宅子后那么绕了一道,忽然有了那样一个念头罢了。没有想到,果然他们因此生了疑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之间若是本就没有闲隙,我这样嫁祸,也是一点用处没有的。” 绍廷道:“你是说,乔公李源他们,跟傅家之间,也并非全然信任了。” “这个自然,如今上海城里的各股势力,郾城里的各股势力,大到这中国境内的这么多势力,各一个不是各怀心机?”连城一笑,随即正色:“就算是一起坐在了和谈的会场上,一起说着支持和谈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同心同德的?” 绍廷默然不语。 连城又道:“何况乔公、李源之流的这些日本人,如今已经野心日显,他们又怎会当真相信傅坚,不过是以利相交,因利而合罢了。” “可是傅大帅也对李源起了疑心。” 连城点了点头:“傅大帅当然也是另怀心机的,当然也是因为乔公他们许给他了好处。不过这次他对李源起疑,甚至双方生了闲隙,竟需要皖系的人居中调和,又有苏平樱、吉先生去上门解释,可见,傅大帅因为怀疑李源对他的宅子有所行动,跟乔公闹得很不愉快。说不定当天晚上,那些人回去之后,他就去找乔公兴师问罪了。” 连城说着笑了起来:“八个手下都被打伤,李源又恰恰往那里去过,他可是洗不清的嫌疑了。” 见绍廷眉心微皱,连城侧首道:“你担心他们终究会和解吗?” 绍廷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 “哦?”绍廷讶然。 “因为他们一定会和解的。”连城笑道,“抬出这样有面子的人做靠山,他们必然是要和解的。傅大帅虽然防着李源他们,却不会当真跟他们翻脸,想必乔公他们也不会轻易跟傅大帅结仇,何况这次本就是被冤枉的。不过,我的一番功夫,总不会白费的。他们之间闲隙已成,傅大帅又是那样一个多疑的人。如今我头疼的,反而是皖系的人。” “皖系的人支持和谈,从无一句他言。怎么会去而复返,看样子,连内阁的那些人都还不知道。皖系又怎么会跟乔公李源他们混在了一起?又怎么会跟傅大帅联络上?”绍廷蹙眉不展,虽然今晚的跟踪看到了一些隐藏的事情,却令人越发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了。而背地里没有看到的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就算看到的事情,也未必都是真的。 “皖系——”连城的声音忽然变得冷了下去:“自然也有他们的居心了。” 第197章 你果然,是北方的人 支持和谈也有居心—— 绍廷英挺的修眉微微一皱,眼中忽然带出了一丝凌厉的光芒:“想不到皖系,竟还有这样的野心!” 连城却露出微笑:“你总算是想到了。” 说着便起身:“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你这么急急地从西蒙出来,不往沈念秋那里拐一趟,我看是回不去了。”说着不由得一笑。 绍廷对连城的话恍若未闻:“你早些休息。明天——” “我该见一见沈念秋了。”连城停步回头道。 “见她?” “皖系的出现是个意外,却也是个转机。如今的情形可以说是乱上加乱,但这样的情形必定也不会长久。各方势力都在亟亟寻找突破口,可是乱局一旦由别人打开,咱们就会失了先机。那个时候,非但难以容身,只怕连脱身之计都没有了。”连城道。 绍廷犹豫了一下:“你要带沈念秋一起回郾城?” “那就看我,能不能见到她了。”连城说着一笑。 绍廷的眉目间闪过一丝冷意,沉默片刻,方才道:“若是她今晚不肯合作帮我,或者露出了什么迹象,你就让我杀了她吗?” “若是她这个时候露出马脚,证明她当真是北方内阁的人,那么单是杀了她,也还不够。不过——沈念秋,无需你动手。”连城说罢,往卧房走去。 “天香引。”绍廷上了小易的汽车,抛下了三个字,便不再说话。 小易默察绍廷的神情,试探着开口:“少爷,我虽不尽知头里发生的事,但大小姐的话,也没有错。” “她的确没有错。”绍廷淡淡地道。 小易不知绍廷的意思,便不敢再开口。 绍廷回到西蒙的时候,北方内阁的人脸色更加难看了一些,好在见到沈念秋同行,并没有多说什么,立刻换了相迎,客气敷衍了几句。 “你再有这么一次,天香引必然要被他们布下卫兵了。”走到绍廷的房间,沈念秋笑着说道:“那个时候,天香引连我的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绍廷似乎想要说话,嘴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沈念秋看在眼里,侧首笑了笑:“你是想问,出了天香引,我会去哪里吗?” 绍廷不是善于作伪之人,虽然口中不曾说出来,但既然被沈念秋问到,也并不隐瞒,点了点头。 沈念秋站起身来,俯身靠近绍廷:“我去郾城看看,不知那里如何。” 见到绍廷眉目间颜色一变,薄怒道:“我就是到了郾城,也未必非要倚仗你才能立足。你连敷衍一句,都不肯吗?你就这么怕我去!” “不是为这个。”绍廷的神色仍是坦然:“只是你说的话,跟……” “什么?”沈念秋听见绍廷忽然住口,不禁好奇。 绍廷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沈念秋也不再追问,沉默了许久,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可以送我走了。” 绍廷回过神来,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却忽然道:“你若是离开天香引……” 沈念秋一口打断了绍廷的话:“世界这么大,当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吗?你放心,我就是去了郾城,也自有生活之计。就是张口要饭,也要不到你督军大人的门上!” 绍廷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我离开天香引了便怎样?”绍廷不说话,沈念秋却又问了起来。 绍廷未来得及回答,迎面已经有北方内阁的人在了,终于绍廷的话,并且出口。 小易送了绍廷和沈念秋回去,不曾休息,便又赶到了连城这里。 “大小姐,今天还要去监视傅大帅、李源他们吗?” “不用了。”连城翻着今天最新的报纸,“再监视,也不过是看见他们相互往来罢了,又听不到什么切实的东西,若总是跟踪,一个不小心,便会被他们注意到。那时候反而坏了大事。” 见小易满脸困倦,却又甚是着急的样子,连城微笑道:“你也休息一会儿,连日劳碌,眼下很快便又有事情,总要养好了精神才行。” “我知道,所以才……才有些担心,不知道少爷那边,又怎样了。”小易道。 连城微微一笑:“你聪明是聪明的,就是太沉不住气。” 小易跟连城相处几日,知道大小姐私下里性格随和,便也不甚拘束,反问道:“大小姐难道不担心吗?” 连城微笑摇头,眼神中却隐隐露出了担忧之色。 连城因为伤口疼痛,回房静静歇了片刻,忽然听小易轻叩卧房的门,语气竟有几分惶急:“大小姐,有人来了。” 连城的声音却十分平静:“请沈小姐进来。” 小易微微一怔,才回过神来:“是沈小姐,大小姐,你怎么知道?” “快请进来吧。”连城道:“不要多言。” 沈念秋伸手拉了拉斜挂在肩头的披肩,跟着警卫走了进去。 “你们孟少爷只说让我来,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 “沈小姐进去就知道了。”小易背着沈念秋吐了吐舌头,要不是大小姐交代,真是很有可能说漏嘴,可是大小姐又怎么知道,沈念秋会有此一问,而少爷没有跟沈念秋说来这里找谁呢? 沈念秋步入客厅,见这不过是一所普通的房舍,布置简单,也并不很大,没有丝毫特殊之处,领她进来的警卫到了客厅门口便行礼走开。正在不解何意的时候,沈念秋忽然觉得脑后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上,随后便是“咔哒”一声轻响。 沈念秋处身在风尘之中,在这乱局之下,自然比之普通人多经见了许多。 这声音,是枪无疑了。 初时被枪指上,自然免不了惊骇。但沈念秋很快定了下来,问道:“你是谁?” “沈小姐,你来了。”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在沈念秋的耳边响起。 “你要干什么?”沈念秋问道。 “代督军离开上海,总不能留下什么后患。” “后患?”沈念秋怒道:“什么意思?” “北方内阁有沈小姐这样一个帮手,代督军走后,难免他们不拿着沈小姐跟代督军的事做文章。” 沈念秋气得变了颜色,大声道:“孟绍廷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代督军既然让你来这里,又怎会见你。” “既然都已决心要杀我,又何惧再见我一面,亲自动手?”沈念秋怒道:“让孟绍廷来见我,我有话当面问他!” 连城冷冷地道:“恐怕,没有这个必要了。” 沈念秋眼中忽然露出一丝凄然之色,随即冷笑:“你既然认定我是北方内阁的人,那现在杀了我,难道就不怕北方的人,追查起来吗?” “你以为,北方的人就当真会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相信!”沈念秋怒道:“我一直帮着他们监视孟绍廷,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连城冷笑一声:“你果然,是北方的人。” 沈念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蓦地转过身去,惊急之下,甚至忘记了后脑上顶着的枪,厉声道:“你不是北方的人!” 连城与沈念秋对面而立,缓缓收起了枪:“我不是北方的人。” “你是孟绍廷派来的。”沈念秋凝视着连城的眼睛。 “是。” 沈念秋深深吸了口气:“孟绍廷派你来试探我。” 连城微微一笑:“话已经出了口,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未免迟了。” 沈念秋凄然一笑:“是,话已经出口了,你们,想怎么办?” “沈小姐,我想跟你谈谈。” “我跟你无话可说!”沈念秋怒道。 “你什么话都没有了吗?” “你们要处置我,我无话可说。只是……”沈念秋神色一黯:“我要见一见孟绍廷。” “要见绍廷,且等一等再说。”连城微微一笑:“眼下的情形,你再轻易出现,连你也有危险了。” 沈念秋向连城凝视片刻,忽然道:“你是孟连城!” “是我。” “这……”沈念秋双眉微蹙,尚未反应过来。 “我知道绍廷不懂得该怎么办,所以才如此试探于你。”连城伸手:“沈小姐,要离开上海,也并非那么简单,须得事先好生筹划。请坐。” “你……”沈念秋道:“你怎么不疑我了?” 连城微微一笑:“你若是直口说出,你是帮着绍廷的,我反而不敢相信你了。沈小姐,你刚才竟承认说自己是北方的人,我倒要多谢你。” 沈念秋冷笑道:“我以为你是北方内阁的人派来的人,所以说自己也是北方的人。我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连城抿嘴一笑:“沈小姐,你若是生气,我给你赔礼便是了。” 沈念秋伸手止住:“我不敢要孟大小姐跟我的赔礼。” 连城也不再提及,只是说道:“要离开上海,还要沈小姐的帮助。到时候回到郾城,自当重重感谢沈小姐。” 沈念秋向连城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两人在房间里密语谈论,小易跟护送沈念秋来的警卫一起守在门外。 连城问沈念秋一些话,时时默然沉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时分。 听见小易在门外喊,连城恍然回过神来:“沈小姐,你该回去了。你我不方便见面,我有事情,会托人传给你话。你若是有事,可以去找绍廷。事成之后,有话再叙。” 第198章 离开上海 沈念秋告辞起身,走到门口,却忽然停步:“孟大小姐,如你这般聪明,就算没有我,你照样可以想办法回郾城去吧?” 沈念秋说着回过头来,看着连城道:“何况,我对你们而言,总归不是自己人,可始终是个变数。” 连城只是若有若无的微笑:“我既然敢让你参与其中,自然有我的道理。不用等到变数出现,我才措手不及。” 连城的话音刚落,送沈念秋到此的那个警卫走到了院门前:“大小姐,我这就送沈小姐回去。” 连城点头不语。 沈念秋看了看警卫,又看了看连城,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方相信,自始至终试探于我的,都是你。” …… “大小姐,不要紧吗?”连城在卧房换药,小易站在客厅,虽然不敢走近连城的卧房门口,却又伸着脖子仔细往里听,刚才隐隐约约听见连城忍痛难禁的声音,忍不住问道。 许久,才听见连城轻描淡写的话:“不要紧。” 小易的神情却更加紧张,因为连城的语气轻淡,声音却已是软弱无力。 “要不,我去请大夫?我去请林医生来?” “不用!”连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这两个字。同时手上猛地用力,总算将粘住了伤口的最后一角纱布扯掉,本已经愈合的伤口,经过这一番撕扯,血痂脱落,模糊的血肉淋淋漓漓。 “大小姐,要不要……去医院?这伤口搞不好,是要感染的。” 伤口疼得仿佛在跳动,有汗珠顺着连城的额角流了下来,恰恰滴在了伤处。 连城紧紧咬住了牙,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息。全身的疼得紧绷了起来,许久许久,方才缓缓吁了口气。 “这样一点伤,去什么医院!”连城已经说得出整句的话,然而一句话出口,却又怔住了。 似乎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汤彦叛变,一场硬战。连城不小心被匕首割伤,失了血,而傅璟存也在那一次受了伤,他是被枪外伤,虽然没有伤到筋骨,却因为连城担心伤口感染,硬是让他住到了伤口痊愈。 似乎那个时候,自己跟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一时出神,手指不经意便触到了伤口,疼得连城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来,溃烂的创口仿佛是一张裂开的嘴,无声的发出嘲笑,而那嘴角,正挂着一滴血泪。 “小易,时间差不多了。” “放心吧大小姐,我都准备好了。只是你……” “按计划行动。”连城的声音冷静从容,一如往昔。 小易肃然,虽然隔着一道门,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敬礼回应。 “小易!”连城忽然又叫住了他:“外面游行的声势很大,一切小心!” ……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誓死力争,保我主权!” “打倒卖国政府!” “外争主权,内诛国贼!” “释放被捕学生代表!释放被捕工人代表!” …… 大街上,游行者浩浩荡荡,只见一队队、一片片的人经过,却是不见首尾。 不同的口号在游行者的队伍里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行人现在街上,便如同站在人声汹涌的海洋里。 这样的声势,这样的氛围,如同炽热的火焰接着风势席卷大地,不停地点燃着沿途所有能与之共鸣的东西。不断地有旁观的群众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去,成为这滚滚洪流中的一股。 西蒙会馆。 白天的会馆没有交错辉映的灯光,自然的光亮让会馆里金碧辉煌的装潢也显得冷清。 而坐在大厅一角的几个人脸上的神色,更是冷清阴郁。 这几个,都是北方内阁的重要代表,有和谈会议的会长,还有时常在会长身边的范先生和蔡先生,以及几个曾经与会的内阁元老。 “外面闹得越来越凶,如今不仅学生们闹,造纸厂、棉纺厂、日商的几个棉厂、纱厂,还有电车工人、船坞工人都罢了工,满街都是人在闹。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范先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道:“如今咱们是连出门都不敢了,那些人口口声声说要打倒卖国……那个政府,要不是现在游行闹得正火,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闹到这里了……” 蔡先生闻言,也是满脸惊慌:“是啊,听说那些学生乱起来,无所不至的,万一……可是眼下这个局势,咱们又怎么能顺利回去呢?只怕出了西蒙就会有人盯上了。” 几个人议论纷纷,无不为怎么能离开上海而忧虑。 终于还是会长缓缓开口:“你们以为现在离开上海,是个好时机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怔了片刻,范先生开口道:“可是留在这里,无异于坐以待毙啊。” “离开上海,回北京吗?”会长的声音阴郁低沉,“你们说在这里是坐以待毙,回去,是想自投罗网吗?” 一个元老道:“咱们在这里,就已经算是顶好的了。诸位难道不曾听说,章公使这一次被打的事情吗?” “怎么没听说呢?章公使为了躲避游行学生,便躲到了曹总长的家里。恰好游行的学生便找到了曹总长的家里,两个人听说是都藏了起来,那些学生一时间找不到,便放起了火,准备烧了这总长的宅子。曹总长躲在地下无妨碍,章公使对曹先生家里不熟悉,看到着火,却跑了出来,刚好便撞到了准备离开的学生。”另一个元老说着叹气:“这也是阴差阳错了,结果章公使被众学生围殴,受了伤不说,差点还送了性命。听说还是警察总监吴炳湘率大队巡警赶到,才救出了章公使——那时候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了,后来送进日华同仁医院,现在也不知好了些没有,只听说进了医院,一直也没有痊愈出院的消息。” “想必也是怕得很了,拿医院当当避难所罢了。毕竟学生们再闹,是不敢去闹医院的。” “所以诸公在这里,就算是好的了,换做是在北京,此刻怎么样呢?连章公使、曹总长、还有铁矿公司的陆督办,都难于幸免,何况你我?” “那也不然,他们都是当事的大人物,章先生更是驻日公使,这一次的事情,跟他们本就脱不开干系。学生们一致要求惩办的媚日官员,主要就是他们三位……” “媚日官员……媚日官员……”一个元老轻轻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喃喃地道:“日系是要倒台了吗?” 会长重重咳嗽了一声:“时先生这是什么话!” 时先生恍然回过神来,满脸惭愧之色:“不小心走了神!还请先生和诸公见谅。” 会长阴沉的脸上如同要滴出水来:“诸公只想着怎么离开上海,难道连咱们来上海的本意都忘了吗?” 一时间,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 南北和谈,内阁辛辛苦苦筹划推动的南北和谈,就在距离成功只差一线的时候,被搁置到了这里,不尴不尬,却偏偏遇上了学生游行,工人罢工。 “都是那孟绍廷……”范先生小声地说着,却忽然惊呼了一声:“咦?那不是孟……孟绍廷!” 众人一齐回头,随即便跟着会长起身,迎上了对面走来的绍廷。 今日之前,这些内阁的代表虽然也暗中不满,却并不当面对绍廷表露,毕竟最后一票的权利掌握在绍廷的手中,何况对于“孟督军”这个称呼,似乎绍廷也有意无意露出了合作之意,众人自然都知道,中部三省督军的拥戴,是一股多大的势力。 如今他虽迁延时刻,但当众表态的事情,总是已经确定了的,签字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北方的人谁也不会对他露出什么不满之意。 可是今天的情形又不一样,不过短短十余日,情形又已经大变了。 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愈演愈烈,旗帜鲜明的反对,让这些北方内阁的元老们忽然有了兵临城下的危机感。 再想到这一切的危机,都是孟绍廷一人耽搁导致,便不由自主地在脸上露了出来。 “我有一事,想跟会长先生商议。”开门见山的话,对众人脸上的不满恍若不见,倒让他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会长向绍廷凝视片刻,似乎也看不破他的心思,略微踌躇后,点了点头,对着众人递了个眼色。 “孟督军……”只剩下了两人相对,气氛却忽然沉默下去,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倒让会长先沉不住气。 “和谈的合约——”绍廷却在这个时候开口。 虽然声音低沉,却是一开口,就让会长脸上努力做出的和悦的表情,一下子去了伪装,紧张、关切、担心,还带着几分愤愤不平和精明算计,全然一览无余。 “合约怎样?”几乎是不假思索,会长便跟着在绍廷略微的停顿中,脱口问了出来。 “希望会长能帮我一个忙。”绍廷又压低了三分声音。 “请讲!”既有所求,必然是己方要占了优势,会长不假思索地问道。 “这件事情,还请会长对西蒙里剩下的其他代表——”绍廷道:“暂且不要露出声息。” 第199章 以暴制暴 “这件事情,还请会长对西蒙里剩下的其他代表——”绍廷道:“暂且不要露出声息。” 会长的眼光在几个避开的代表身上逡巡一道,随即便对绍廷道:“好。” “我指的,不是他们几位——”绍廷道。 会长眼神一转:“南方滞留在此的诸位代表,向来跟我们这些内阁的人,并不熟络的。” 绍廷英俊正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反而让这面容带上了几分真假莫辨之意:“那么,合约之上,我可以先签了字。” “绍廷兄,此言当真?”喜讯来得太过突然,方才还在想着和谈没有最后达成、怎么能离开这乱局,谁知一转眼间,转机居然自行来了。会长大喜之下,开口便有些忘形。 “此等大事,岂有虚言。”绍廷道。 会长忙道:“是,是,此等大事,非同儿戏。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乍闻喜讯的狂喜,也挡不住会长的深谋远虑、精明多疑。 “眼前的乱局,急谋脱身的,不只先生一个。”绍廷自然而然地接口,并不需对方点明。 会长一怔,随即朗声而笑:“孟督军果然是明白人。拿得起放得下,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绍廷的话已至此,会长这一次的笑,方才真正是放心释虑。 “一切有劳会长先生。”绍廷郑重道;“南方的几位代表那里,还请先生一定不要声张。否则和谈合约虽然定下,却违背了当时的话。到时候,未免多生事端。” “这个我自然理会得。”会长忙道:“当时孟督军有言在先,需等所有的代表都安然回到各自属地,方才在合约上签这最后一个名。如果此事将来被南方的代表们知道,不仅是督军,连我也担着好大的干系,更要紧的,是怕南方的代表们借此事大做文章,回头反悔,倒不认了。” 看着绍廷转身离开,会长脸上的笑却渐渐凝滞:“果然是个人物。” “先生,怎么样?”几个内阁的代表重新聚集在了会长的房间里。 …… 几个钟点之前,已经是凌晨时分的西蒙会馆,娑罗化妆换衣的房间。 几个南方的代表跟绍廷站在一起,房间里没有开灯,微弱的光线从半掩的窗户中透进来,照得几个人的面容模糊不清。 “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日能再相见了。”一个南方代表说道。 “等到真正南北共和的那一天。”绍廷道,“到那时纵然不能再见,也是天涯若比邻了。” “好!有孟督军此一言,胜过千言万语。今日一别,大家各自回归,分别努力,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孟先生!”忽然有代表声色俱厉地叫住了绍廷:“此次我们几个,是把身家性命都赔上了,如果你是想利用我们,那么中部三省,总有被我们南方革命者兵临城下的一天!” 绍廷的目光自左至右,从几个代表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定在说话者脸上:“程先生,孟某与诸君此番上海相会,只可惜聚时无多,而能够坦诚相谈,唯有昨夕。孟某的话是真是假,各位若是心尚有疑惑,日后自知。只是今日之计,孟某在此恳求诸公,不要因为疑心,耽误了大事。如果日后,诸公发现孟某所言有虚,到时候便让孟某声名扫地,白刃加身,我也毫无怨言。” 本来南方的代表对孟氏姐弟在和谈会议上的态度,就存着好感。等其他的一些南北方的代表都相继安全回到各自的属地,他们对孟氏姐弟的提议,更多了几分感激。 今天晚上孟绍廷忽然约了他们几个在此商议,短短一两个小时的商议,南方的代表,暗中早已经应允的他的建议。 何况此刻,见到绍廷慷慨的气度,听到他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这副气概,也是无人不为之折服。 众人默然片刻,程先生道:“好。孟先生既如此说,我们,自然深信。明天的行动,自当鼎力相助。” …… “先生,怎么样?”几个内阁的代表重新聚集在了会长的房间里。 “咱们也该计划计划,准备离开上海了。”会长不动声色地道。 “可以回去了?”几个内阁的代表都不禁脸露喜色。 会长点了点头:“范先生,你去跟上海的当局商议一下,想个办法。” 范先生忙点头答应着去了。 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喜色,也难怪,毕竟这个时候的上海,他们就是人人反对的内阁。 “那……孟绍廷的合约怎么办?”见到会长的脸色始终阴郁,终于有人想起了这件事来。 有人立刻向发问的人投去了一抹怨责的目光,明明会长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几个又何必饶舌。只是,孟绍廷去找会长,两个人密议了一小会儿,这件事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提起来很是正常,若是没有一个人问起,倒显得他们有意回避此事,不为和谈尽力了。 会长的脸色反倒和缓了一些:“先回去再说,等见了几位总长,我自然有话跟他们说。” 看来,事情的转机果然出现在方才两人的会面上。否则不会前后不到短短一个钟点,会长方才还是一片忧色,现在却又这样平和笃定。 虽然难免有些好奇究竟两人说了些什么话,但既然会长能这样说,余人巴不得不问不管。 一时众人各自受了会长的安排,分头去准备,蔡先生低声问一个元老:“会长不知跟孟绍廷说了些什么,不过看来回去之后,是有办法交代的。” “会长是何等样谨慎精明之人,既然敢这样一力承担,自然是有话好交代的。”元老沉吟道:“再说不定,就是上面其实已经有了什么话说下来,他只是暂且放在心里,没有告诉大家。” “上面有什么话?召咱们回去吗?”蔡先生奇道:“那为何刚才见孟绍廷之前,会长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你想,会长既不能跟咱们明说,为什么可以回去了,却又要让咱们回去,他总不能一个人自说自话吧?总要有一个什么办法,给大家看到吧?” “你说会长是跟孟绍廷商量好的?”蔡先生瞪大了眼睛:“那么其实会长已经跟孟绍廷说好了什么了?难怪孟绍廷出现的那么是时候呢!可是……可是他们是什么时候……孟绍廷?他这个脾气怎么会……” 元老低声呵呵而笑:“小老弟呀,你还是太年轻了。” ……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不向汉奸政府低头!” “不向卖国政府妥协!” “释放我们的学生代表!” 警备厅外面的街道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警备厅的大门却已经被紧紧锁上。学生们激昂的口号和慷慨陈词的演讲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观看,但警备厅的四堵高墙却依旧冰冷坚挺,将这些声浪都拒之门外。 “队长,不如我们想办法,攻进去算了!”两个年轻男子拉住了刚才带着大家喊口号的年轻队长。 队长走到了一边,跟着便有别的人领着大家喊起了口号。 “不行!”队长沙哑着声音正色制止:“我们奉行的是民主和文明,硬闯进去抢人,跟那些丘八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就这样喊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用。” “一个钟点不出来,咱们就喊两个钟点,一天不出来,咱们就喊两天。这些巡警只会在手无寸铁的人面前耀武扬威,我就不相信他们有这般毅力来对抗真理跟正义。” “可是我们的同学代表们还在里面!他们已经被抓进去两天了!” “我同你一样的心急!我恨不得这就冲进去,从那些警卫手中抢出他们来!我恨不得是自己去换了他们出来!可是我们不能冲动,我们此次游行,就是在同他们抗争,但是我们是用的真理、文明做武器,我们要证明,真理将会战胜一切。所以我们不能蛮来,不能跟他们比谁更凶横!”队长看起来比那两个年轻人稍微大了两三岁的样子,竭力在劝说着两个人。 “可是现在我们的真理,他们根本就听不到!我们就是要把那些巡警、警长、厅长都拉出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决心,听到我们的呼声!我们手无寸铁,可是我们有血肉之躯,不跟他们来一点硬碰硬的斗争,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力量。” “是啊,队长,有道是以暴制暴,他们强行抓走我们的学生代表,难道不是用了暴行?他们之所以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不就是认定了我们无力反抗的软弱吗?我们偏要做出点出人意料的举动给他们看看!” “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 三个年轻人正在争论不休,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而清冷的声音,虽然周围还有连绵不断的口号跟演讲,这个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三人的耳朵里。 第200章 你是孟先生的司机 “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 “是谁?” “为什么?”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着身边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带着黑色帽子、穿着浅绿洋装的女子站在那里。 “你是……”队长有些警惕地问道。 “救国十人团第七团的成员,我叫许冬。”女子道。 “第七团?”三个学生不约而同地疑问。 “救国十人团”是这一场学生工人运动兴起之后,迅速发展起来的一种团体,在全国各个城市都有,每个团体有十个人。因为学生和工人各自都有自己的联合会,所以一些其他的社会各界的积极成员,便以十人团的形式举行活动。自从北京以及其他的地方兴起十人团之后,上海也迅速成立了几个十人团。 “这第七个,是昨天晚上刚刚才成立的。”许冬道,“我是商会的人。” “许小姐有何见教?” 既然是十人团,必然都是志同道合的爱国人士,三个年轻人,尤其是队长,都对许冬的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原因的话,刚才队长都已经说了,其实你们各位也都是心知肚明,只要你们冲了进去,这场活动就会变成了学生暴动,你们这么久以来的宣传,抗议,主张,都会变了性质的。”许冬道。 “那么我们被抓走的同学怎么办?许小姐,如果你们十人团的伙伴被人抓走了,被关在里面,你又怎么办?” “志超,不要对许小姐这样说话,我们都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许冬微微一笑,正色道:“你只想要拼命救出被抓走的同学、同伴,你可曾想过他们的意愿吗?” 志超跟另外一个学生代表面面相觑,终究是一直主张持重的队长最先明白了连城的意思。 队长郑重点头:“换作是我被抓了进去,我此刻最希望的,是我的同学们,同伴们,能够坚持到底,宣扬真理,而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让大家被冠上一个学生暴动的罪名。” 队长看着那两个学生代表道:“不要让他们的隐忍都白费了。” 三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下去,周围的口号声却还在一浪接着一浪地传来。 “可是……”志超刚开了口,便住口不语。 被关进去的是自己的同伴,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怎么样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在担心这一点,谁都明白。 “我可以,让他们出来。”许冬忽然开口。 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神情淡然,声音清冷平和,却是每次开口,都让人吃惊。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感到震惊:“你有什么办法?” 许冬微微一笑:“事成之后,我还想让众位帮我们一个忙。” “帮什么忙?”想到被抓走的同学有希望出来,志超三人都激动不已。 当真是一群热血的年轻人。许冬不由得微微叹息,虽然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但他们的一腔真挚的热情,却是自己所不及的,但也正是因为这股略显莽撞的热情,也让他们的行为更容易被激情左右。 这些年轻人,刚才若是一时冲动,后果真是很难预料。警备厅之所以这样沉得住气吗,其实也正是猜想以这些年轻人的脾气,一个不小心,便就掉到了他们的陷阱里。 许冬的声音越发低沉,出口却让几个学生代表都一下子变了颜色:“我知道几个媚日卖国官员,所在的位置。” “要求政府惩办媚日官员,内除国贼,本来就是这次活动的主旨。”情绪最容易激动的志超首先说道:“只是内阁政府迟迟没有行动,也没有惩办为首的那几个媚日汉奸官员。” “所以北京的学生才冲进了汉奸交通总长的家里,结果倒抓住了那个姓章的驻日公使。结果他们还是被警备厅的巡警救走了,迟迟没有露面。” “难道……”队长迟疑道:“他们竟然偷偷躲在了上海?” 许冬忍俊不禁:“那倒不是的。不过我所说的人,也是切切实实的媚日官员。不过不像曹、章、陆三人一样,有这般公然卖国的行为,以致引起了全国上下的公愤。” “既然是媚日官员,迟早有一天会有这般卖国行径的,与其等到他们为祸日烈、祸国殃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倒不如早早给他们一个警醒。” 许冬点了点头:“我们十人团的力量微薄,商会不如你们和工人们,都有团结一致的大组织,商会之中,愿意参与救国行动的人,本就不多……虽然有心去警醒一番那些媚日官员,却是有心无力,只有借重诸位的力量。” 顿了一顿,许冬又道:“等我救出了诸位的同学,我们再行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说罢,低声将下一步见面的地点告诉了他们三人,转身便要走开。 “许小姐!” 许冬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未言之意:“诸位也要小心。” …… “人怎么样?”连城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前,问把守在门口的小易道。 “他知道我们不是能当家的人,倒也没有啰嗦。就是说要见我们的头儿。”小易道:“我们按照大小姐的话,让他稍等,也没有对他动粗。” 连城微微一笑:“这可不是个一般人,当真惹到了他,咱们就走不了了。”说着,示意小易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大小姐……” “放心,他此刻不敢对我怎样。” 连城含笑走进了院子里,让小易锁上了门。 “是谁?”里面的人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警惕地从客厅往院子里看去,见到一个年轻女子缓步独自走了进来,不由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你是谁?” “程副厅长,不过三五天的光景,就不认识我了吗?”连城且说且行,缓步走到了客厅。 客厅里的人,正是当天警备厅出动大批人手阻拦工人罢工的时候,领头的警备厅副厅长。 “你是……”程副厅长有些迟疑,一时想不到这三五天里。何时见过这样一个年轻女子。 连城伸手摘下了大檐帽子,看着兀自犹豫的程副厅长:“是不是上次见面天色未光,程副厅长又担心着当局大楼的火势,所以没有看清楚我的样子?” “你是孟先生的司机!” “是我。” “你们将我带到这里,想让我干什么?”程副厅长认出了连城便是那个司机,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惊慌之色,那天,那个孟先生的伤,还有,那个孟先生的身份…… “只是屈尊程先生在这里待上片刻,稍后自然会将先生送回。”连城将他的神色都收在眼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其他的,什么也不需要先生做。” 这样的话,却并不能让对方放心释虑,不需要他做什么,那么,是要对他做些什么了? 果然程先生的惊慌中带着几分惧色:“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程先生不必误会。”连城忙含笑说道:“我还要请先生原谅贸然相请之罪。” 这样的态度,让程先生越发困惑。若说是为了有所求而来,对方并没有什么礼下于人的姿态,这女子气度轩然,不卑不亢;若说是要对自己下毒手而为那个孟先生报那一枪之仇,却又不必这样客气。 程先生沉思片刻,终于还是开口:“看小姐的言行,也是光明磊落之人,既然几天以本来面目相见,那么让我来此的目的,有何不能直言相告的?如果有需要程某帮忙的地方,不妨尽管说。” 连城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的话,程先生难以相信——”说着看了看钟表,道:“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这就送程先生走。小易,准备出发。”连城对着门外扬声喊了一句,立刻门外就有了回应。 连城看着程先生满脸的狐疑警惕之色,轻轻一笑:“程先生只要好生配合,不要轻举妄动,我也自然保证先生毫发无损。等到了地方,我们自然将先生的枪完璧归赵。还有一点——” 连城顿了一下:“先生被抓了来,若是被宣扬出去,未免于先生的声誉地位有损,只要先生配合,我也保证此事,不会有不必要的人知道。” 连城所言,也正是程先生所担心的。 既然对方将话说得这么清楚,看来一切都是在对方的计划之中。眼下,只有配合了。 “但愿如小姐所言。” 片刻之后,汽车已经载着程先生、连城走在了路上。 程先生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心慌,对方没有用枪指着他,也不曾捆着他绑住他,越是这般有恃无恐的样子,越是难免让人内心生疑。 “小姐尊姓?” “等一下,自然会告诉先生你的。”连城微微一笑,“此刻就算是说,也是假的。” 程先生对连城的话莫名其妙,但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你近些时候一直在跟踪我?” “程先生可曾察觉被人跟踪吗?”连城反问道。 第201章 行动 “你们手段高明。”程先生摇头,这样说,便是间接否认曾察觉到有人跟踪了。 “我们并没有跟踪先生,这几天街上处处都有游行罢工,先生所到之处自然都有不少随从跟着,有人想要跟踪,谈何容易。” “然则你们怎么知道……知道我在哪里?”程先生顿了一顿,又道:“听你们的口音不是上海人,我在上海这几所住处,即便是本地的同僚,也不能尽知。何况你们昨天晚上遇到我的时候,我还在半路,并没有回到家中……” 昨天晚上,子夜时分。 西蒙会馆,正是一如既往歌舞升平的时候,也是孟绍廷跟几个南方的代表相约,在娑罗专用的更衣化妆的地方相见的时候。 那个时候,程先生的汽车走到偏僻之处的时候,被拦了下来,然后,便被带到了这里。 虽然对方并没有采取什么过激的举动,这样的时局,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所,居然有人来拦截他,这不能不让程副厅长心惊。 他自有官邸,这一处却是私宅。位置偏僻,方位隐蔽,知道的人很少。就是专门为了在这种乱局之下藏身所用。 何况,被这几个人拦住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到家中。 “这个么……”连城笑了笑:“既然要向程先生请恕冒昧之罪,其中的经过,本当奉告。只是,有些事情,说破了反而不好。此事我保证,并无外人知道就是了。” 昨天晚上的行动,正是小易带人去的,听到连城叫,他便将昨晚的行动告诉了程副厅长。 …… “小易,时间差不多了。” “放心吧大小姐,我都准备好了。只是你……” “按计划行动。”连城的声音冷静从容,一如往昔。 小易肃然,虽然隔着一道门,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敬礼回应。 “小易!”连城忽然又叫住了他:“外面游行的声势很大,一切小心!” “明白。” 已经是傍晚时分,但游行的热情丝毫没有退却。 有游行自然就有巡警,随着游行罢工活动日烈,巡警渐渐地只是吆喝阻止,在人多处设下关卡或者人防线,做个警示,只要学生们没有过激举动,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学生有暴行。 但巡警的身影终究是少不了的,他们的存在只是在证明着当局对游行活动的反对态度。 小易带着几个人活在看游行的群众当中,趁乱劫走几个带头模样的巡警长,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什么职务?” “队……队长!” “你们巡长在哪里?” “在……在另一个地方执行公务。” …… 小巷子里。 “你是巡长?” “是,我是……” “哪个分局?你们分局长现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跟你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 茶楼的包厢。 “你是谁?” “你们又是谁?” “嗯?” “我说,我说,我是总局的巡长。” “好啊,外面形势纷乱,总局巡长却在这里偷安快活。你们警备厅的几个厅长副厅长都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到底知不知道?” “快放手,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只知道两个副厅长常去的地方,他们在与不在,可说不好了。他们除了官邸之外还有私宅,那就……实在不知了。厅长在哪儿,也实在不知!” “还不快说!” “几位不是要……去告我吧!” “告你?我们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直接结果了你。只要你自己不多口,你们干什么,他们不会知道。” “几位寻他们,是要……” “你知道我们是谁?” “知道,知道,你们是学老爷。” 近日因为学生运动,各地的巡警都与学生发生过冲突,各地的当局为了不承担欺压学生的罪名,避免社会各界的舆论,几乎都不敢过分对待学生。 又因为学生运动的声势空前浩大,连一些内阁高官学生们毫不留情的批判,驻日公使章先生甚至于被殴打,所以普通的巡警对运动学生甚至都怕了起来,给他们取了一个“学老爷”的称呼。 小易笑了笑:“我们找他们要干什么,你该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 “你知道该怎么办?” “在下不敢多嘴。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小易的手却并没有放松:“不知道总巡长你说的路对不对?还要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找到了你说的地方,我们自然放了你。” …… 一所精致的小公馆。 “程副厅长呢?”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什么程副厅长,我不认识。”穿着洋装睡衣,脸上兀自浓妆未褪的艳丽女子尖声叫道。 “我们既然找得到这里,自然知道你跟长副厅长的关系不一般。你还是尽早从实说来的好,我们出门之前,上面可没有吩咐过不能打女人。” “可是他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不用吓唬我,有本事你们就动手!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还敢对我动手?还好吓唬我?实话跟你们说吧,程副厅长跟我要好,你们今天如果敢对我动手,明天我让他把你们都抓起来。怎么。不敢动手了吗?”女人媚笑着伸手拍向了向小易的胸口:“你们到底是为了姓程的来,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啊……”女子忽然失声尖叫。 “再嘴硬,就不只是皮肉伤了。”小易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般泼皮的女人,情急之下,取出了一把匕首,用刀背从她的脸上划了过去。 “他……他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所公馆。他从我这里走的时候,说今天晚上会回去的。不过……他不会走大路,应该会从城郊绕路走。”虽然不觉得脸上疼,但想到脸上若有些微伤口,都是毕生之恨,女子再也不敢多嘴。 “那就麻烦你陪我们走一趟。” 不过一刻钟的时候,两辆汽车一先一后地守在小公馆附近。 程副厅长为了避人耳目,反而在他们之后到达。 等小易他们趁着程副厅长下车的时候抓住了他,另外的车子方才将他的相好送走。女子并没有看见抓人的经过,只听见了一些,程副厅长只看见了两辆汽车,却不知另一辆里竟坐着那个女子。 …… 见对方不肯相告,程副厅长越发觉得不安。见车子仍是在闹市区附近行着,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带我往何处去。” 连城尚未开口,小易已经低声说:“小姐,到了。” “来这里干什么?”程先生先奇道。 连城不答,程副厅长往外看去,却是另外一辆车子,看到那车子,他不由得一惊,满脸疑惑之色看着连城。 连城对小易道:“你在这里,照顾程先生。” “照顾”两字,略略加了重,让程先生脸上变色。 只听小易手中“咔哒”一声,连城走了出去,小易对程先生道:“程先生知道那是谁的车,你只要安静等着,我们自然让你过去。” 程先生脸色虽差,却还是点了点头。 “学生代表们呢?”连城走到那汽车旁边问道。 “后面那辆车子上。”开车的警卫员答道。 “把他们放出来吧。”连城道。 “程副厅长呢?”警卫员反问。 “在我下来的车子里。” “你先放了我们的人。”警卫员道。 连城不答,向车里看去,车窗的窗帘全部拉着,车子里面光线昏暗,看进去之间后座正中坐着一个气派俨然的中年人,带着一副金框圆片黑墨镜,面容看不清楚。 “你怎么说,厅长先生?”连城问道。 “你们一群学生,闹得当真无法无天。”厅长声音低沉,不露情绪。 “这也是不得已的下策。不过眼下的情形,将我们的代表放了,才是明智之举。”连城道:“何况除了程副厅长,我们还有一个消息,要送与厅长先生。” …… “许小姐,你果然把我们的同学救出来了!”志超激动无已,说了两句感谢地话,便过去向几个被释放的学生代表询问情况。 “许小姐是怎么做到的?”队长也十分好奇。 几个被释放的学生被跟志超一起走了过来,向化名“许冬”的连城郑重道谢。 听说是警备厅直接用车子将他们送出来。交到了许冬的手中,队长、志超他们更加惊骇无已。 “被抓的学生代表数十人,我们能力有限,实在惭愧。”许冬道。 “这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我们所有的人,无不感激你们第七十人团的功绩。”志超道:“许小姐,你们商会虽然一向于救国的行动不太热心,这次可是一鸣惊人了!” 队长忙看了志超一眼:“商会有商会的救国之道,里面也有许小姐这样的热心之人,不能一概而论。这也是商会里向来的风气所致,人们受了洋商的长期熏染,以致对救国失去了热情。” 连城不由得莞尔。这些青年学生所说的话自然也有道理,只是终究,太过年轻,太过虚浮。 第202章 行动 二 连城道:“商人有商人的救国之道,这句话自然是不错的。实业救国,发展我们自己的工商业,抵制帝国主义的占有和掠夺,这自然是工商业者应该做的。但要在这种局势下发展工商业,又谈何容易!资源和市场,泰半已经被洋商占领。更难的是我们没有自己的重工业。如今即便是国人自己办的工厂,生产那些最寻常的日用物品,生产的设备,一应还是进口。至于供应工业发展的资源,许多开采权竟然不在我们手中,资源与机器都是被控制的,工业救国又谈何容易!” 连城一席话,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异之色,终于都点头默然。 “许小姐的话,让我们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以前我们一味只是说商人不思救国,没有想到……是我们坐井观天了!”志超等人纷纷说道。 连城微微一笑,笑容却是滞涩。原本是跟着他们的议论说出的一番话,却没有想到,侃侃而谈之中的理论,都是来自于那个人。 那时候汤彦叛乱刚过,连城跟傅璟存都因为受伤在住院。连城是一时过度疲累、失血过多,醒来也就觉得无事了,傅璟存却是外伤,需要慢慢愈合。 两人的病情都不重,叛乱也顺利被平复,绍廷也已经凯旋归来,双方否没有什么要悬心的事情,所以医院里同一间病房朝夕相处的时光,倒是过得安逸。 闲来无聊,连城便跟傅璟存聊一聊他们成婚以前的事情。结婚许久,其实双方对于彼此,都不曾好好了解过。连城跟着父亲辗转过几个省,最终定居在这里,虽然经历的多,生活却算得平淡,不是在家中跟着私塾先生学习,便是在军中跟着孟老督军学些东西。 倒是傅璟存,学校里的生活和数年留学的生涯,着实让连城羡慕。 加上以前听傅璟存说过他学的一些民族工业的东西,连城便趁空让傅璟存讲给她。 当时听到,连城也是如同这些学生一样,感觉看到了另外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可是没有想到,再听到关于民族实业救国的话题,那些话竟如同印在心里的一般,侃侃而出。 “许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救出他们几个人的?”志超又忍不住问起,几个被救的学生也是好奇。 连城却恍若未闻,嘴角仍带着那抹微微苦涩的笑意。 “详细的过程以后再谈,眼下……”还是队长首先察觉了她的异样,想起了什么似得:“许小姐,不知我们下一步,应如何行动?” “是啊许小姐,该怎么行动,我们都听你的部署。”几个人纷纷响应。 连城回过神来,笑道:“抱歉,我想起了一些事。我虽然事先跟几位说过,等警备厅放了贵同窗出来,想请你们跟我们几个人一起行动。可是——”连城说到这里,忽然感到有些难以开口,不由得又停住。 “许小姐,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就是了。就算你没有救我们出来,队长他们知道你们十人团的救国行动有需要,也会义不容辞的。” “对啊,我们现在出来了,更要帮助你们十人团。” “你们有这么大的本领可以将我们几个同学救出来,那么接下来的行动有你们的筹划,加上我们学会共同的努力,一定可以成功。” “许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需要我们做什么,不妨直言。”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地接上了连城的话,虽然只是短短片刻的停顿,却让连城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她惊讶于这些年轻人的一片真心,对她这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曾告知他们的陌生人竟是这般赤诚相待,同时也感动于他们的真挚热情。 一瞬间,却仿佛相交日久,什么顾虑,都可以放下了。 “此次行动,需要分成几组进行。只是,可能会有危险。”连城郑重道:“就算你们有言在先,我也须得跟你们说明。” 几个人都神色郑重地看着连城,听了这话,倒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倒是没有人抢着说话,几个人相互看了几眼,点了点头,终于还是队长开口:“许小姐,我们若是害怕危险,你也不会在警备厅的外面,遇见我们了。” 连城微微一怔,跟着也笑了。 “今天晚上,我们相聚,我会将行动的计划告诉大家。明天凌晨时分,便要开始行动了。” “好,我们在什么地方碰面?” 绍廷给她安置的临时住处,已经暴露给程副厅长了,那个地方,是不能再去了。之前住的地方,傅家的人曾跟踪过连城到那里,何况,在那里,连城跟傅璟存还曾……那个地方,连城也再不愿回去。 上海还有孟老督军当年带着连城来过的宅子,可是这次来不曾去收拾查看,也不知是否安全…… “许小姐,到我们学会的代表聚会的地方,如何?” …… “小姐,咱们明天真的就要走了吗?”丫鬟对着几个包袱发呆:“这么多东西,都收拾不下呢。” 沈念秋看了一眼大包小包的东西,叹了口气道:“我说了,这些东西都不许带,只把值钱的带上就行。” “这些就都是值钱的啊。”丫鬟道:“这一包是金银细软还有小姐的头面儿首饰,这几包都是小姐的头面儿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最好的裁缝店、最好的料子做成的,哪一件都是顶顶上等的货色。” “除了钱和首饰,什么都不要带。”沈念秋平淡而又坚决地重申道。 “可是小姐……”丫鬟急道:“这些衣服也都很值钱的。这几件皮毛的大衣,哪件都抵得上你的一个玉镯子。” “值钱有什么用?这么累赘,又带不走的。”沈念秋理了理衣襟,便要出门:“你把东西再捡一遍。那些带不走的……” 沈念秋想了一下:“你就拿到当铺子里去,全部都当了去。我回来之前,你要把这些都办好!” “是。小姐……”丫鬟迟疑了一下:“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念秋嫣然一笑:“明天!明天我就回来接你。” 沈念秋说着走了出去,对着门口的便衣警卫道:“走吧。” 夜幕再一次渐渐降临,西蒙会馆周围的灯光再一次渐渐地在夜幕中变得越发辉煌,将会馆的轮廓用金色的光线勾勒出来。 夜幕落下,华灯初上,丝竹聒耳,锦绣盈眸。 沈念秋坐着黄包车一路来到了西蒙。 “沈小姐,我家少爷在商量要事。” “什么事这么要紧啊?”沈念秋有些不悦道:“天天都说忙,昨天说去瞧我,让我白白等了一天一晚……” 看到有人经过,沈念秋陡然停住了方才的话,压低了声音道:“他什么时候才有空?” 警卫见到北方内阁的卫兵走过,知道对方听到了方才的话,脸上有些讪讪的,也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 抬头见沈念秋神色不好,忙又道:“沈小姐,你请等一等吧。要不,沈小姐去前面跳会儿舞、喝点酒玩玩也好。” 沈念秋神色立刻变了:“你当我是什么人?货腰女郎吗?我从天香引赶过来,倒成了来西蒙陪人跳舞的了!” 北方内阁的警卫忙忙走过,听见这些话,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我就在他房里等他!”沈念秋打开了警卫的胳膊,径直走了进去。 …… “来,孟督军,我们一起喝一杯!”舞场旁边,会长含笑端着一杯酒对绍廷举杯示意。 “此处人多,先生对孟某的称呼还要注意。”绍廷虽也举杯,神色语气,却是坦然的多。 会长呵呵地笑着:“老弟真是个谨慎的人。放心,此次老弟你有此一举,待我们回去,这称呼也就成真了。” “一切……有劳先生了。”两人相视一笑,举杯饮尽。 两人在舞场旁边,谈话饮酒,不知不觉中,已经喝下了好多杯。 不时有舞女过来,假借饮酒,邀请他们跳舞,娑罗有十来天不在,但是几个平素名气稍次于她的舞女大放异彩。有娑罗在,她们几个似乎并不耀眼,虽然在西蒙算得是仅次于娑罗的人,但毕竟没有声名在外,娑罗这一离去,没有人掩去她们的光彩,这几个舞女使尽了解数要拔得头筹,虽然没有人顶替娑罗的位置,西蒙的舞场却是一下子多了几个新星的样子。 绍廷只是淡淡地推了,会长却因为已经拿到了那最后的签字,心神大畅,借着酒兴,神情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绍廷察觉了会长已无意谈话,索性趁着有人邀请起了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娑罗的缘故,舞场上穿着红色舞裙的舞女有好几个。 绍廷的舞伴亦是一条洋装红裙,腰身紧窄,裙摆倒是撑得大大的,肤色雪白,一头长发也是新用火钳烫了的,打着一道道卷儿,高高束起。只是这种美艳,比起娑罗,终究是差着了些。 第203章 行动 三 绍廷虽然也是留过洋的,但大概是因为从小跟着教导严厉的督军,留洋的学校也是军官学校,所以绍廷虽然也会跳舞,却是十分刻板僵硬。笔挺的脊背,略显冷漠严肃的神情,倒不像是在跳舞一样。 只是,除了三省督军这样显赫的身份,还有这样年轻英俊的人物,就算是举止生硬,也挡不住年轻的舞女热情的目光。而事实上,见惯了会馆里那些男人们饱含暧昧情欲的目光,看到这样不为所动的男子,反倒更让这些见惯风月的女子感到罕异而难得,反而多了几分想要靠近的意思。 西蒙的音乐惯例是越来越热烈的,前面几首舒缓的过去,舞场上的氛围便越来越热烈起来。 一对对在舞场上旋转着,一片片裙角在舞池里绽开,灯光随着音乐的热烈,倒反而越发暗了下去,恍恍惚惚,扑朔迷离,似乎灯光也染上了熏熏然的酒意,就恍如舞池里,那些因为沾染了酒意而越发迷离模糊起来的目光一样。 舞女随着音乐转身之时,若有意、若无意地,将身体向着绍廷贴近了一些。灯光昏暗,舞女仰头看着绍廷的脸,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并不觉得绍廷有丝毫抗拒之意,索性借着舞步,脚步轻移之间,已经将上身斜斜倚在了绍廷的胸前,搭在绍廷肩头的手,也不知何时,竟然蜿蜒着半环绕在绍廷的颈中。 “孟绍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声音不算得响,但在这乐声缭绕、情话呢喃的场合,忽然脆生生地响起这样一个声音,何况是这样直呼“孟绍廷”三个字,附近的人还是不由得被吓了一跳。 绍廷也止了舞步,红裙的舞伴却是不小心一个趔趄,越发重重撞在了绍廷的身上,轻轻惊呼一声,却是脸颊贴着绍廷的胸口,方才慢慢回头。 绍廷的眉头已经蹙起,不知是被这突入起来的人惊到,还是不适应女伴这样的姿势,但他却并没有推开身前倚着的舞女,甚至放在她后腰的手,也并未松开。 周围的几对都已经停下了舞步,有几个眼尖的不约而同叫了出来:“沈念秋!” 沈念秋一把拉开了绍廷身上倚着的女子,也不管她的高跟鞋踩着裙摆一交坐倒在地,只是瞪着绍廷道:“你不愿见我就说不愿见我,为什么要找什么借口,说你在忙着?孟绍廷,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地上的舞女早被西蒙的人扶了起来,一下子就哭成了梨花带雨,只是眼看孟绍廷在这里,却并不跟沈念秋吵闹。 西蒙的经理已经走了上来,碍着沈念秋的面子,也并不敢过分,且不想将事情闹大,只是低声好言好语地请沈小姐出去。 沈念秋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看着绍廷:“你若是想避开我,就明说好了。约了我却又让我等着,你当我沈念秋是什么人?” 绍廷的眉头蹙得越发深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去,却被沈念秋拉住了手臂,直直看着绍廷的眼睛,旁边拉的劝的哭的议论的,全然都不听不闻:“孟绍廷,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的人?” 之前沈念秋问绍廷的话,旁人不过是饶有兴味地听着,当做一个少爷跟一个风尘女子争风吃醋的口角,等听到了沈念秋这一句话,却是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出声。 一个是青年督军,世家少爷,一个是花楼头牌,风尘女子,向来只有男欢女爱,逢场作戏,谁有将谁,放在心里? 绍廷的眼中似乎有微光闪过,但下一瞬,他还是脱开了沈念秋的手,转身离去,颇有几分绝然之色。 沈念秋怔怔地向着孟绍廷的背影看了许久,似乎已经忘了要追上去, 恰好刚才跟绍廷一起跳舞的女子在沈念秋身后一声冷笑,沈念秋忽然回身,扬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就别做梦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你以为还轮的上你?他孟绍廷就算不娶,也不会喜欢你的。” 那舞女被这一巴掌打得几乎愣在了那里,许久才反应过来,又羞又怒,拉着沈念秋便要跟她打起来。 ”沈小姐,你快请吧。你若再在西蒙闹事,我们便不会客气了。“西蒙的人拉住了那舞女,向沈念秋喝道。 沈念秋冷笑一声,似乎也懒得看周围的这些人,转身便走了。 会长在沈念秋跟绍廷说话的时候,其实离得并不远,却并不靠近去劝,反而不着痕迹地远远地避开。直到这一出闹剧演完,会长也只是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倒是范先生走了过来,低声凑在会长耳边说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会长颇有些无奈地暼了范先生一眼:“这种事情要外人忙什么?” “可是……” “由得他们去,谁都不许管。”会长顿了一顿,又道:“你去说给别的人,也不许他们多管。” 见范先生还在迟疑,会长动了气:“咱们都要走了,还管沈念秋跟孟绍廷怎么样!” 范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忙忙答应着走了。 …… “打倒媚日军阀!” “打倒媚日军阀!” 一大清早,天刚刚亮,车水马龙散尽的汇美舞厅的门口,便有喧喧扰扰的人群围了上去,看那一小群学生慷慨激昂地喊着口号。 这些日子城里各处闹游行,按理说是已经见惯了的,可是游行走的都是城市主要的大街道,而聚众示威演讲,除了在开阔而人多的地方,有时候还会选在一些当局机关的门口。 西蒙、汇美所在的这一带,以及天香引所在的那一片,也算是热闹繁华之地,不过游行的学生对这些风月交际场所向来心存鄙薄,读书人心中自然而然以这里为藏污纳垢之地,游行的时候自然不愿意往这边来。 所以一大早看到这里也有游行的学生,人们已经是无比诧异,及至听到“媚日军阀”四个字,更加骇异不已。 汇美舞厅,媚日军阀,乍一听骇人听闻,细思却并非无理。 所以舞厅之外的人越聚越多,渐渐地已经将这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舞厅里面,一反平日清晨时分惯有的冷清平静的常态,惊慌失措的舞女和乐手们早聚集在了大厅里。 “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学生伢怎么闹到了这里啊!” “咱们这里哪有什么媚日军阀啊?” “嘘——小声点啊!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保不住都是些什么人呐!说不定……说不定现在住在这里的,就是……” “哎呦呦,不得了了,听说学生们闹起事,凶是凶的来……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啊!” “经理啊,怎么办呢?咱们那些保镖靠不靠得住啊?” “巡警呢?警备厅的人呢?经理不是让人打电话了吗?怎么还不来啊!” 一众舞女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有的在大声吵嚷担心自己的安全,还有的相互窃窃私语议论媚日军阀,平素看起来都是声色犬马里沉醉的客人,此刻一想才觉得可怕。 其实客人媚日不媚日跟她们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引来了游行的学生,却不由得不让人担心。 “大家别吵!大家安静!”经理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不要吵!学生们就算闹,也不敢冲进来,就算是进来了,你们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都不许多嘴,闹不到你们头上的!” “什么意思?警备厅的人不会来了吗?” “会来的,会来的!”经理一边安抚着大家,一边用衣袖擦着额角的汗,警备厅已经去过几趟电话,硬是没有人接,听说这两天,警备厅的大门也被游行的学生堵上了,看样子,他们是来不了了。 领班经理刚才跟老板通了电话,老板告诉他的,基本上也是这些,就算是学生们冲了进来,汇美的人不要多说多动就行了。 领班经理问老板,那……住在这里的客人们呢? 老板沉吟道,客人有客人的办法。 是否有什么媚日军阀,看来,是不言而喻了。唯一的指望就是,这些学生们闹一闹,就走了。 …… “厅长,怎么办?”坐在副驾上的程副厅长回头,向坐在后面座位上的厅长问道。 “不用管。”厅长沉沉地道。 “可是……”程副厅长有些迟疑,厅长带着他跟一些人手来到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却又并不让手下动手,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犹豫了一下,程副厅长又问道:“你说那个女子的话,可信吗?” “按她的话,对咱们又没有坏处。”厅长仍是带着那幅圆片墨镜,脸上不露丝毫表情。 程副厅长虽然满脸狐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昨天,孟先生的女司机用他,从厅长说手中换走了几个女学生,事后厅长并没有追究他,虽说被抓走也算是意外的事故,但好歹那几个学生代表是因为他而被放走了,这让程副厅长悬心不安,厅长不责备,不发话,却只有让他的不安更加严重。 昨天晚上入夜之后,忽然接了厅长的电话,程副厅长才知道,除了那几个学生代表,那个女子,还交换给了厅长一个消息。 第204章 行动 四 那个消息就是——明天,汇美舞厅前,会有学生游行。 “她怎么知道?”还在惶恐不安中的程副厅长开口便说了句没有头脑的话。察觉话筒里没有回话声,他随即也察觉了自己失语,忙理清了头绪,急急遮掩:“她跟那些学生是一伙儿的。是了,明天的行动,是他们一起策划的。她设计将我带走换走了那几个学生代表,就是为了策划明天的行动。厅长,我有个想法,我怀疑——” “说!” 听到回应,程副厅长精神一振,又道:“她这是故意设计引咱们上钩的。是个声东击西的法子,汇美舞厅那一带,从来没有听说有过学生游行。他们明天定是在别的地方有游行活动,骗了咱们的人手去汇美舞厅,这是个声东击西的法子。” 电话里却传来了厅长沉缓的声音:“她还说——明天汇美舞厅之前的游行,希望警备厅暂时不要插手。” “什么?”程副厅长惊骇无已,“不让插手,她这是——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咱们吗?” 厅长不再回答程副厅长的话,只是低沉着声音道:“你连夜安排好人,明天清早,咱们一起过去。” 这一番话让程副厅长越发摸不着头脑,但听起来厅长的心绪似乎不是很好,何况因为他的缘故警备厅刚刚放了游行学生代表,程副厅长心中不安之下,连忙答应了。 “记住,全副武装。”厅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让程副厅长彻底不知所谓。 不过怀疑归怀疑,程副厅长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厅长的命令,连夜调配了人手和武装,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就带人来倒了汇美舞厅之外,隐蔽起来。 看到学生们越闹越凶,大有要冲进去的架势,程副厅长又是着急又是摸不着头脑。 只是问了两次,厅长都没有要带人进去的意思。却终于开口,告诉他那个女子说的另外一句话——等到学生们冲进去的紧急关头,你们再进去也不迟。不过,你们要做的,不是驱赶学生。 程副厅长觉得这话听起来令人震惊,其实当时厅长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惊诧不已,事后只得庆幸自己戴着墨镜,坐在汽车的后座上,车里密不透光,否则的话,自己脸上难免露出惊讶的神情,倒都落在了那女子的眼睛里。 女子又对着车窗低声说了句话,跟着低笑道:“厅长先生是聪明人,我的意见好不好,您想一想就知道了。到时候你便知道,用几个学生代表换回一个副厅长和这样一个消息,您实在是赚了的。” 厅长竭力保持着镇定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只想知道,小姐你究竟是谁?” 女子又低声笑了一笑:“到了后天,厅长自然就知道了。” 见厅长指挥若定,有恃无恐,程副厅长也不好再追问。 …… “队长!”志超拉了拉队长,低声喊道。 “怎么样?” “人都布置好了,整个舞厅的四面,都有人守着,现在后门后窗那些地方,都有咱们的人,演讲,喊口号!” “好!记清楚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打扮成厨子,领班还是侍者,都不能放过去。” “放心,许小姐的话我已经跟大家转达过了。她说过,除了正门,其他的门都要带守好,而且要比正门更热闹。” “对了,许小姐在哪里?” “她看着我们布置好之后,就悄悄走开了,大家都忙着盯着舞厅的出口,竟没有人留意她去了哪里?” 队长点了点头:“一切小心!” 两个人的话还会说完,忽然前面咚的一声响,继而是游行学生的欢呼:“门打开了,门打开了!走!我们进去。” 队长向志超递了个眼色,然后便跟着前面的同学,朝着舞厅大门走了进去。学生们高喊着口号走进去,另一边,志超已经跑到了后门所在的街道上,凝神等待。 后门和侧门的学生们像平常一样地围在一起,虽然不是在正街上,没有来往的群众围观,但他们激昂的的态度丝毫不让平时,虽然是被临时通知安排的活动,却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哪怕只有一个人听见,也要将这真理宣扬出去。 “怎么样?” “舞厅周围都被堵住了。这……怎么办?要不,从后门冲出去?” “那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动手了。” “那么多学生,咱们的人冲不出去!” “人多有什么用?难道连几个年轻毛孩子都对付不了吗?再不行,开了枪,看他们躲不躲!” “不可!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开枪!况且你没见最近闹运动的学生们吗,拿着枪的巡警也吓不退他们!何况连内阁的陆总长的私宅他们也敢冲进去烧,连章公使都被打了……” “我同意,还是过去汇报一下再说。既然这些学生闻风得到消息,说出什么……什么‘媚日军阀’来,想必是对我们的行踪知道了些什么。就算我们打了人能走出去,恐怕这罪名还是免不了要落在我们身上。何况……何况这舞厅里,留着的还不止咱们皖系的人,还有那……” 后门楼梯下的黑暗处,几个人在低声商议着。 …… 舞厅里,从学生们从进去的那一刻,便是尖叫连连。 “啊——门怎么开了!快找保镖去顶住啊! 不好了,学生伢们进来了!” “快跑啊,快跑啊!”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你们都好好地站在一边!”领班经理一边忙忙地指挥着舞厅的人,一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各位先生,那个……我们这里……” “我们要声讨的是媚日军阀,还请你们配合一下,暂时不要出去。” 队长镇定而平和的态度,让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了不少。 “我们这里,哪里有什么媚日……那个军阀?”领班大着胆子道:“有的只是这些姑娘们,还有一些跳舞的客人,要说……要说军阀什么的,恐怕你们再走一条街,西蒙会馆可能有,前几天不是好多人凑在那里吗?我们这里却是没有的……” “有没有,还请你们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或者——”队长环视四周:“你带着我们,到处去看一看!” “这个……这个……”领班踌躇了一会儿,看到越来越多的学生涌了进来,苦着脸道:“要是我去请,肯定是请不过来的。客人们是来享乐的,我怎么敢……敢得罪呢?” 队长对着几个学生一挥手,道:“那就麻烦你们一起去。” 领班皱着眉头领着一群人往电梯那里走,刚转过大厅,忽然便被人捂住了嘴巴,重重按在墙上。 “说,大厅里的那些人,有谁不是你们舞厅的?” 领班吓得浑身发抖,忽然觉得后脑硬硬的被顶住,嘴巴和胳膊却被松开:“你敢叫,命就没了。” 领班经理脸色苍白,刚才的确有几个人,在学生们在门外叫喊的时候,匆匆跑来,要了舞厅侍应生的衣服,可是,这些学生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学生?领班小心翼翼地暼了周围的人一眼,看这样子,跟游行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们手中怎么会拿着枪? “说!”后脑的枪又顶的紧了些。 “我说,我说……”领班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呜咽得听不出在说什么,却不敢大声,强自定了定神,说了之后,又低声哀求道:“几位小先生,几位学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刚才那些人也是拿枪指着我,我才给他们换了衣服,并不是故意帮着他们欺瞒你们的。” “好。”脑后的枪却没有被收起,举枪的人低沉着声音道:“你在这里不要出声,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只要你不露面,那些人,也为难不了你。”、 “几位先生,你们藏得真好。”一个学生打扮的人朝着几个侍者模样的人走了过去。 “就是他们!”原本守在大厅的学生们群情激奋,队长忙伸手拦住了他们,示意等走过去的代表说话。 看到几个人朝着这边走来,一个侍者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 “我们既然找得到舞厅,就不会认错人的。”学生代表道:“我们还知道,这舞厅里不仅有你们,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人。” 那几个侍者的脸色不约而同地一变:“你是谁?” 学生代表冷笑道:“怎么?不再假装是舞厅的侍应了吗?” “知道我们的身份也没有什么,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也无所谓,因为——”侍者打扮的人缓缓举起了枪:“你们的身份,对我们就快没有意义了。而你们,也没有机会多说什么了。” …… “去吧!”看到学生们冲了进去,厅长对车上的一名警卫说道。 便装的警卫冲了出去,跑在街道上丝毫不显眼,直到跑到了墙角,方才急急忙忙从颈上的绳子上拉出一个哨子,用力吹了起来。 第205章 行动 五 一声哨声响起,跟着忽然在舞厅四周的街道上,各个门窗底下,忽然都有哨声响起。 虽然汇美舞厅里里外外此刻已经乱成了一团,但是明灏的哨声,还是惊起了人们的注意。 拿枪的侍者脸色顿时一变,随即收起了枪。 一众舞女都已经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呆了,听到巡警的哨声,纷纷霁然色喜,低声咕哝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有巡警,学生自然不敢乱来了。 皖系的人相互对望了几眼,眼中都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 …… 西蒙会馆。 “会长,不好了,刚才收到消息,跟西蒙隔着两条街的汇美舞厅,被游行学生包围起来了!”范先生匆匆走了过来。 “舞厅?”会长眉头一皱,眼光微转:“那里面住着什么人?” 范先生附在会长耳边,低声说了。 会长的脸色登时一变,沉默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原来皖系,果然狼子野心!通知诸位,咱们准备走。” 范先生答应着就走,走出不远,却又匆忙返回:“那……孟绍廷呢?还有南方的那些代表呢?” 会长沉了脸色,低沉着声音斥道:“糊涂!他们岂有得不到消息的?得到消息,他们难道不会走吗?只通知咱们自己人,动静越小越好。” 范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可是当时咱们不是跟孟绍廷承诺,确保所有代表安然回去,他才签和谈的合约吗?” 会长的嘴角边忽然露出了一丝模糊的微笑:“他们不能在上海多待,难道还不回去吗?如今这个时局,他们对自己能否安然回去,岂不比咱们更上心?就算咱们不操心不护送,他们自己就敢粗心大意吗?” “总理大人……”会长的房间里,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外面一片晴光,却也并没有点灯,整个房间黑沉沉的,加上会长这低沉的声音和消瘦孤桀的身影,更显得压抑到了极端:“皖系……据说游行学生喊的,是……‘媚日军阀’,我现在担心,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寻上我们……” “总理不必担心,那个合约……孟绍廷已经,私下签给我了。” “我以为,此刻趁乱离开,方是上策。我们自然会隐秘行事,总理不必担心!” “皖系和日本人?这……”会长踌躇道:“自然是应该查个清楚,不过……最好是暗中派人查清。我们这批代表都在明处,查访此事多有不便。何况看今天的情况,说不定那些学生,什么时候就寻上了我们,到那时,我们不好脱身是其一,这和谈的成果无法及时回去,倒是大事……” “至于那孟绍廷——我看此人倒是懂得顺应大势,此举当然是在向内阁靠拢。能得他归心,实在是一件好事。不过眼看皖系野心显露,虎视眈眈,咱们倒要牢牢掌握孟家军的势力,以防他们被皖系拉拢!” “多承总理谬赞,薛某愧不敢当!和谈有此成果,也是诸位同仁的努力,薛某实在不敢居功。就连孟绍廷,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是!请总理放心!我们一定会小心。保证带着合约安然回京。” 房间的门被会长从里面拉开,走廊里明亮的光线射在了他的脸上,一改方才的阴郁,这一次,会长的脸上,掩不住的都是得意的笑。 “会长……会长……”蔡先生一路惊呼着跑了过来,倒让会长的表情转变得有些猝不及防。 “什么事这么着急?”生恐被人看到了脸上的笑意,会长有些愠怒。 “有学生,有学生围住了西蒙1” “什么?” “刚刚领班在大厅乱跑,我才知道……” 会长的脸色再次阴沉:“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难道他们不知道吗?警备厅呢?有没有来人?” 蔡先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听说这几天,因为国内国外舆论的影像,各省的警备厅都变得消极了,对游行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学生不乱,他们就只站在街边看着,维持一下秩序而已。听说汇美舞厅那里,是学生冲进了舞厅,警备厅的人才赶到去的,一开始往警备厅打电话,根本没有人。也不知道是外面拥堵走不到,还是故意的呢……” 会长也不由得露出了些惊慌之色:“电话要上海当局,让他们想办法!快点通知咱们的人准备好,一旦有人接应,迅速撤离。这里一刻也不能多呆了!” “可是咱们出去,会不会撞上游行学生啊?”蔡先生急道。 “你死守在这里,难道就安全吗?”会长大声呵斥,脸上的神色跟语气却是越来越不自信:“先去联系人再说!上海的当局难道连这一点事情也弹压不住了吗?” …… 汇美舞厅。 一群巡警冲了进去,大声喝止:“谁在这里闹事?都不许动!” 那些穿着侍者打扮的皖系的人,都不约而同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几个小领班,舞女,还有那些真正的舞厅侍者,却是有些喜忧参半的样子。 “你们这些巡警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 “就是这些学生冲了进来,快把他们带走吧!” 有几个舞女嗔着巡警,但其余的人却并不开口。巡警来了,游行的学生要被轰走了,可是那几个假扮侍者的人又该怎么办呢?他们手中拿着枪呢,方才迫于威胁,让他们混了进来,此刻一想,却不由有些后怕,但却又是谁都不敢开口。 几个巡警在舞厅里环顾,目光从舞女们,学生们的脸上扫过,却最后,停在了一群侍者的脸上。 “你们——”巡警忽然举起手中的警棍,指着一群侍者:“都跟我们走!” 侍者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还有舞厅里的其他人,包括那些舞女们。还有那些学生们。 “你们几个,上上下下到处去搜。”领头的巡警对着一小队人手叫道:“挨个儿去搜!凡是来历不清楚,给不出证件的,还有身上带着枪的,一概带过来!” 闻言,几个皖系的人脸上更是变了变色,却没有人开口。 “你们还不走?”领头的巡警对着一群侍者喝道。 “你们要带走人,总要有个理由吧?”人群中有人开口。 “听说你们这群人里,混进了来历不明的人。”巡警队长道:“有人举报你们公然持枪造反,上面命令将你们带回去,以免坏了秩序。” 听到“持枪造反”,众人的脸色又是一变。 “上面?”人群中传来了低沉的话音:“把你们上面的人叫来!我倒要问问,是谁举报,我们又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人。” 这声音语气,迥乎不像舞厅里的一个侍者。这人一开口,不仅那些学生,就连舞女们跟舞厅的侍者,也都纷纷侧首去看。 这人的身份,似乎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巡警队长上下打量了这人一阵:“你只管跟我们走,到了警备厅,上面的人你自然得见,要问什么当面问去。我们只管奉命抓人,其余一概不管!你,举起手,让我们搜一搜!” 眼看几个巡警举着警棍走了过来,几个侍者打扮的人也纷纷走到了开口说话的那人的身边,警惕道:“你们想干什么?” 巡警队长看了看那几个人,有的打扮成侍者,还有的打扮成了厨师或者扫地的,忽然笑了起来:“你们倒真会想办法,看来上面……”话刚出口,巡警队长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忙住口,大声喝道:“你们是自己愿意就往警备厅走一趟,还是要让我们搜了身带走呢?” …… “大帅,大帅,不好了!”罗副官急匆匆地跑到了傅坚的房间外,不等敲门便嚷了起来。 “进来!”傅坚本已怔忪不定的脸色越发阴沉,未等罗副官关上门,便问道:“外面隐约有人在吵,是什么事?” “是学生!” “学生?” “游行的学生!”罗副官抹了抹额上的汗:“开始我也奇怪,这么大清早,咱们住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游行的学生经过!我只以为是从这里路过,谁知道声音一直没有退去,刚才管家过来,说那些学生,竟将这宅子包围了。” 傅坚脸色越发难看,重重“哼”了一声:“我已经换了住所挪到了这里,竟是还不放过我!我傅某人岂是任人欺负之辈!” 罗副官眼中有疑色闪过:“大帅的意思是……” “除了乔先生,还有谁知道我换到了这里!”傅坚将烟斗在桌上重重一顿,烟灰带着发暗的火星,落在了桌面上。 罗副官沉思片刻,点头道:“虽然这次换了住所,没有告诉乔公,但是这几天大帅通过皖系的人跟乔公疏通,他们想要查知咱们这一处住所,应该是可以办到的。前几天大帅忽然搬空了原本的那所宅子,他们都有本事派人去撬门开锁,甚至打伤了咱们的人,可见这些人图谋不轨。” 说到这里,罗副官不由得咬了咬牙:“可恨大帅出面找到乔公,让他解决,他非但矢口不认,还那般傲慢,居然反咬一口,虽然没有明说是大帅诬陷于他,但那个意思,明显是这样的。实在令人可恨!” 第206章 行动 六 “这里是是非之地,等回到郾城,我自然会跟他们算账。”傅坚用手紧紧捏着烟斗,烟斗里面兀自缓缓地冒着烟。 罗副官沉吟道:“这次皖系的人来得突然,又跟乔先生他们混在了一起,居心实在可疑!大帅,恐怕我们回到郾城,要防的不仅是乔公他们这一伙儿日本人,还有皖系。可是如今……” 傅坚抬起视线:“如今怎么?” “如今咱们跟孟家,也已经……势成水火了。”罗副官犹豫着低声说道,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看了看傅坚。 傅坚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你以为,就算不对孟家采取行动,他们就会对傅家别无外心吗?” 罗副官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指了指外面道:“那大帅,眼下怎么办?”见傅坚似乎并不着急,罗副官又道:“大帅在上海的消息,决不能轻易露出,否则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外界届时会有种种猜测,定然是对大帅不利。请大帅暂且忍耐,到密室躲藏,我这就通知警备厅。” 傅坚摇了摇头,缓缓地道:“小罗,你以为我这次上海之行,如何?” 罗副官不意傅坚忽然问出了这样的话,愕然之后,垂首沉默不语。 傅坚此次借着和谈的时机来到上海,但因为他本就是内阁元老,又担任着内阁委任的省长,故而在这场内阁主导的会议中就无需再出席,所以傅坚此行,乃是秘密到此。 傅坚明面上是北方内阁的人,实则暗中并不支持和谈。这主张当然不能公然于众。实际上,除了南方一些早就存了独立之心的省份,其余的地方,即便有独立的意图,也只能暗中联络运作。 傅坚如此,季启祥如此,皖系也是如此。 所以皖系尽管在和谈会议上支持和谈,此次返回上海,却是机密。 傅坚的行动,自然也是机密,此次行程知道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因为行动隐秘,且各方面势力都在上海聚集,所以在上海想要暗中行动,十分不便。 虽然先后也试探到了一些势力的虚实,并且暗中拉拢了一些反对和谈的势力,但和谈终究是达成了,却还跟孟家彻底失和,而一同到来的乔公等人又是居心叵测,打伤了傅家的手下、窥探傅家的宅子而据不认账,两方却又生了嫌隙。 大帅不愿跟乔公失和,找了秘密返回的皖系居中调解,却没有想到,又被他们联手出卖了!连大帅新找下的隐身之所,居然也被游行的学生包围了。 这一趟上海之行啊——罗副官心中明白,却又不敢说什么。 看见傅大帅自己换上了烟丝。罗副官忙上前要帮忙,傅坚却并不说话,罗副官只得住了手站在大帅身边,见大帅的举动沉缓滞涩,他的神色也跟着变忧虑,想要开口安慰一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坚擦了火柴,独自点烟,却是一连点了两根火柴,烟都没有被点着。 罗副官忙又从自己兜里取出火柴准备帮傅坚点烟,傅坚此刻恰好也擦着了第三根火柴,却是连这第三根火柴,也没有擦着。 看着小小一缕青烟转眼即逝,傅坚忽然笑了起来:“此行,竟是一败涂地吗?” 罗副官忙扇灭了手中的火柴,躬身道:“大帅!” 傅坚的笑声渐渐停歇,声音重又变得深沉:“区区小计,竟能难得到我吗?” 罗副官微微愕然,脸上现出了几分欣然之色:“大帅!” “去,把大门打开!” …… 汇美舞厅。 一声枪响之后,天花板上吊着的洛可可式水晶吊灯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一块灯管应声熄灭,几片玻璃掉在了地上,整个吊灯都在轻轻摇晃,地上的人群发出了尖叫,一众舞女四下逃窜,让本来就剑拔弩张的局势更加紧张了几分。 皖系的人跟几个巡警举着枪对持。 “敢在巡警面前开枪,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今天你们不去警备厅说个清楚,是不行的了!” “是吗?我倒想看看,你们区区几个巡警,有多大的本事请我们到警备厅!” “区区几个巡警?”巡警队长神色凛然:“你们未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皖系的人冷笑了一声,环视四周:“还有谁?还有这些学生吗?” 对枪响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的学生们,听到这句话,反而群情激奋。 “你杀了我们几个,我们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我们可以被杀死,不可以被镇压!” “我们不畏强权!不怕以血肉之躯与你们对抗!” “卖国军阀!你想用武力让我们屈服,你休想!” 巡警队长忙一扬手,几个巡警走了上来:“带着学生们先离开!还有舞厅的这些女人们!” 巡警组织队伍让大家离开,舞女们巴不得一声,见拿枪的人似乎无意阻拦,忙忙走了。学生们却依然站在那里,一个个神色凛然,丝毫没有退缩屈服之意。 “你们快些离开这里!这里是商家的店铺,不是你们游行的地方!” 学生们还未说话,迎面却传来“咔哒”一声响,皖系的人竟又将手枪上了镗。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巡警队长举着枪大声喝道:“你们真敢动手吗?” 皖系的人个个神色阴郁,举着枪一言不发。 忽然从舞厅的大门口传来了咔咔的声响,接着便是一阵阵闪光。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群记者不知何时已经挤进了舞厅的大门,看到眼前的场景,最先的反应便是先拍下眼前的情景。 “听说这里有媚日军阀,不知你们指的是谁?”有记者已经冲到了学生们的旁边,犀利地问道。 “请问警备厅在这里,是为了帮助媚日军阀驱逐游行学生吗?”记者的口吻历来犀利。 …… 西蒙会馆。 “会长,电话……电话……” “又怎么了?电话线路出问题了吗?” “不是,电话打出去了。”蔡先生气喘吁吁地道:“不过,这里的当局说,他们……他们那里,也乱着呢!” 会长紧紧皱着眉头,脸色铁青,半晌,方才说道:“到不能小觑了这群学生!他们这一次,是有备而来!” “先生,我们眼下怎么办?眼下该怎么办?”蔡先生因为反复跑来跑去闹得满脸通红。 “咱们手里头,还有多少人?”会长忽然问道。 蔡先生一怔,惊道:“先生,难道……难道咱们要跟他们……硬拼吗?且不说咱们的人数放在这么多游行学生中,根本微不足道,就算……就算咱们拿着枪,又怎么能跟他们动手?听说汇美舞厅那一边,已经……已经出了乱子了!”蔡先生说着附在会长耳边,将打听到的汇美舞厅那边的情形,告诉了会长。 会长阴沉的面色中带上了几分冷笑:“皖系的人图谋不轨,却不防遇上了学生运动,他们恐怕做梦也没想到,暗中返回上海,竟然弄巧成拙了!” 蔡先生始终查察着会长的神色,见他似乎已经有了成算,脸色也和缓了几分:“先生,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去,找孟绍廷!”会长低低地道:“他手下的人,也不少!” “先生的意思是,让孟绍廷——”蔡先生眼中一亮,随即又道:“却不知他肯不肯帮忙?” “且不说如今西蒙里的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会长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沉声道:“学生们若是冲进了西蒙,最头疼的,想必还是他们这些拥兵一方的军阀。” 这里两人正在说得热闹,忽然范先生也已经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会长,那些代表,都已经不在会馆了!” “哪些代表?”蔡先生先慌了起来。 “就是,南方的那些还没有回去的代表,还有……”范先生瞥了一眼会长,方才艰难地续道:“还有孟绍廷。” …… “许小姐,你所料当真不错,你说的那些人,的确是扮成了舞厅的侍者之类,意图蒙混过去。” 从汇美舞厅退出来,一大群学生继续喊着口号离开,志超跟队长等几个人则走到背街的一处僻静之地,跟连城汇合。 志超一看见连城,便迫不及待地道:“还有,今天那些巡警的表现,实在是打出意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连城微微一笑:“他们也不过是顺时而动罢了。如今连北方内阁当局都在扭转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他们不过是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怎样对自己有利。” “可是我们为什么就这样出来了!”志超有些愤愤地道:“许小姐,既然对方真的是媚日卖国的军阀势力,为什么不让我们直接将他们揪出来!这次外交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不就是因为这些媚日官员吗?” 志超越说越是激动,连城只是微微一笑,倒是跟着学生们一起进去的,同样作学生装束,却曾用枪指着舞厅领班逼问那些媚日军阀是那些人的人,忍不住开了口:“大小姐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第207章 行动 七 连城忙侧首看了他一眼,小易年纪还轻,打扮成学生的样子丝毫不觉得突兀,跟这些年轻人一样,也都是一腔热血,只是军人的生活让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勃勃英气,不同于那些学生们更多的是书卷之气。 小易看见连城的眼色,便住口不语。 志超仍是愤愤不已:“他们有枪又能怎么样?再说了,你不是也有枪吗?” 学生运动的队长也忙拦下了志超的话:“咱们是学生运动,宣传的是文明,可不是学生暴动!再说了,有巡警在,有记者在,咱们若是公然拿出枪,事情立刻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恐怕咱们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何况有那么多的记者,将那些军阀的丑恶嘴脸曝光出来,比咱们继续闹下去,要有力的多!” 志超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怎么记者们又去得那么及时?” 队长微微一笑,眼中却露出十分钦佩的神色:“这就是许小姐安排的了。否则不但记者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这么快赶到,连警备厅的那些人,也不会刚好那个时候冲进去,倒是刚好将那些媚日军阀的丑恶嘴脸抓了住!” “队长,许小姐!”巷子口忽然有人低声喊着,接着转过来了几个学生代表,气喘吁吁,脸上的神色既惊奇又是迷惘:“西边那所民宅里住的,竟是中部的省长傅坚!”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包括,连城和小易。 学生代表们都纷纷转过身去,向着赶来的人询问情况。 小易低声道:“小姐说过不让学生们冲进去,只是在外造势,他们怎会知道是傅坚?” “自然是他自己走出去,公布身份,恐怕还趁机向着学生代表们下了说辞。”连城微微冷笑:“我倒没有料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怎么学生们反而有些高兴的样子?”小易奇道,“傅坚也是内阁元老,他们看见内阁的人,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不过是顺应时势、见风使舵罢了!他定然为自己的出现找了最好的借口,而对如今的时局,也说了些大义凛然的话罢了。” 连城的话音刚落,果然那群学生已经议论着走了过来:“想不到内阁的元老之中,也有这样的人。” “他是一省之长,内阁任命的官员,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可算不易。” “他不是说了吗?也是因为这次从北京开始蔓延到全国各地的运动,受到了启发。” “咱们兴起运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唤醒广大民众。你看有越来越多的群众自发参与到了我们的运动中,就知道这宣传的影响力有多大了。” 学生们兴奋地议论着,小易的脸上却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连城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 这番议论当然太过天真,因为看到的东西有限,所以才生出了这种一厢情愿的热情。 连城又是好笑又是可叹,却不忘了侧首看一眼小易,示意他不要多言。。 “许小姐,这可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志超迎着连城道:“你原本只是说让我们的学生代表守在那所宅子前后,没有想到,那竟然是省长傅坚的宅子!他不仅告诉了我们暗中来上海的目的,还跟我们表示了对这场运动的支持。” “这虽在咱们的意料之外,恐怕也是在许小姐的意料之中吧。”学生队长对志超等人道:“许小姐若不是事先已经查知那是傅省长的宅子,又怎会让咱们赶到那里?” 连城淡淡地笑:“我只是风闻得到了傅省长抵沪的消息,本也并不确定他就在那里,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眼下——” 连城看着前方,似乎在等着什么:“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许小姐,我们出去帮你探探消息。”志超、队长等几个学生代表不约而同地说着,又让许小姐在这里等着,不要到人多又乱的街上去,西蒙就在不远,抄小路很快便到,只需安心在这里等一会儿就好。 “大小姐,不要担心,少爷一定没有事情。”看着学生代表们渐走渐远,小易低声安慰道。 连城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忧然之意却丝毫未减。 “大小姐已经将其他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连警备厅的人,都调动走了,少爷此行,必当安全。” “警备厅的人,根本不算得什么。要知道这里也有军队,那才是会跟少爷对抗的人!”连城皱眉:“我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小易心中又何尝不知道、何尝不担心这一层,只是为了要宽慰大小姐,便岔开了话头道:“大小姐,皖系这一次暗中来沪,又跟日本人暗中来往,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没有想到大小姐因为追查傅坚的下落,倒看见了他们的行踪。这一次有了各大报纸跟警备厅的介入,他们的行踪,便成了瞒不住的事情了。可是……” 小易迟疑了一下,又道:“汇美舞厅里,明明还有几个日本人,你为什么只让学生们说什么‘媚日军阀’,却将那些日本人略了过去?” “一来,我不能让那些学生冒险。那些日本人,跟皖系毕竟不一样。皖系即便跟日本人勾结,希望得到日本人的扶植,终究还是要在中国立足,他们对巡警开枪或许可以,但若是对游行学生动手,那是要承担极大的舆论压力的。连北京的交通总长、驻日公使,也因为学生运动的强烈反对,身份地位岌岌可危,他们又敢怎样?” 连城微微一笑道:“其实我这次最为学生代表们的安全担心的,并不是皖系的人,而是那些日本人会不会突然出现。所以我让你跟学生们一起去汇美舞厅,一方面是要帮他们找出皖系的人,一方面也是要防备日本人出现。” 连城说着不由得肃然了脸色:“对方也是沉得下气的人,眼看舞厅被学生群众包围,又大喊着媚日军阀,他们居然并不着急惊慌,不像皖系的人,急欲匆匆离去,倒更快露出了马脚。” 小易沉吟道:“大小姐不是跟少爷说过,那个李源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吗?还有一个吉先生,一个跟大小姐身手不相上下的苏平樱,他们还有一个乔公,这些都不是等闲的人,能沉得住气也是情理之中的。” 连城点了点头,沉吟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小路前面尽头残破的民居后墙,似乎目光可以从此穿越而过,看到绍廷的所在之处。 …… “废物,都是废物!孟绍廷他们走,你们怎么都不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会长怒不可遏,平素阴冷沉着的形象一扫而逝。 “会长……”范先生小心翼翼地道:“昨天晚上,孟绍廷跟那……跟那沈念秋闹翻了,躲出了西蒙的时候……不是跟您,跟您汇报过吗?是您当时说不用管的……” “混账!混账!”会长一口气堵着,想要发作却又说不出来,只得干巴巴地连骂了两句,却并不让人听得明白究竟是在骂谁,会长从鼻中重重呼着怒气,又道:“学生运动、工人罢工闹了这么久,各个港口、车站,瘫痪的瘫痪,还有人的已经加强警戒,是军队的人在!就凭他们那些人,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上海,哼!” “是,是!”范先生连忙附和:“军队的人在,比警备厅可要强很多倍了。” 提起“警备厅”,会长又被重新勾起了怒气:“汇美舞厅都能叫得到警备厅的人去,这里怎么就叫不到?” “先生,要不我们也……也扮成领班的样子?要不这学生们万一冲进来……” “废话!你们刚才不是已经打听出来,皖系的那帮人在汇美舞厅,假扮领班丢了个大人吗?还想学他们!你以为这些学生们能有本事闹翻了天,是好糊弄的吗?” “那……要不……” 范先生还在战战兢兢、绞尽脑汁地出着主意,忽然听见会长对着一边急切地问道:“怎么了?” 范先生抬头,原来是蔡先生走了过来。 “报告会长,孟督军他……他……” 听到蔡先生居然还以“孟督军”这样的称号称呼孟绍廷,会长的脸色又是一沉,但他毕竟沉得住气一些,怒气发作之前,眼神微微一动,看见蔡先生欢喜迷惘的神色,不由得跟着浮现了一丝喜色:“他怎样?” “薛先生——”远远地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让你们诸位久等了。” 因为一大清早便被游行学生包围,会馆的门窗无一例外地都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紧紧关闭,就连巨大的丝绒落地窗帘,也紧紧地拉上,仿佛只要打开了一点,便会被外面的人看破什么异样。 众人循声望去,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是一片亮光。 光影之中,一个身形袖长笔挺的人缓步走来,每一步,都是沉稳坚定,无形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力量,让这片早已经浮躁不安的空气渐渐沉淀了下来。 第208章 行动 八 “孟绍廷!”众人不约而同地喊道。 会长终究还是最沉得住气的人,他在众人的声音都落下之后,缓缓开口:“孟督军,你没事吧!南方的诸位代表也安好吗?” 除了绍廷,其他的北方诸位都是不约而同地满脸惊讶,甚至有人忍不住轻轻“咦”了出声。 孟绍廷此刻出现,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会长居然一反刚才的态度,问出了这样的话,更加令人惊奇不已,就好像,他刚才的着急暴怒,都是不曾存在过的,而他一开始就知道孟绍廷是去做什么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一样。 只是,会长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手心握着一把冷汗,却无人知晓。 “多谢先生关心,我没事。”绍廷的语气亦是平缓,一如他的脚步:“南方的几位代表,也都已经安全离开了。” 简单利落的应对,仿佛早就知道对方会有此一问。 而这样简单的话一出口,不仅是那些内阁的代表神色惊疑,就连会长的脸,也在不经意间,肌肉微微抽动。 眼前的这个人,有着不可小觑的本事。 能不动声色地从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还能在这样的局势中将南方的诸位代表送走,还能在这样的局势中悄无声息地回来…… 虽然孟绍廷还是回来了,但正是因为他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行踪,会长却越发有了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那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又回来了呢?”会长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阴沉:“你怎么没有顺势离开呢?” 究竟他回来,是什么目的? 不单单会长,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揣摩同一个问题。 这种纷乱的情势,能够离开人人求之不得,他冒险回来,除非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莫非,是为了对付留在西蒙的这些北方代表吗? 人人皆是此心,心绪一如会长阴郁的脸色。 “离开?”绍廷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说着已经走近会长,道:“薛先生与诸位还在这里,我怎会先走?我即便要走,又怎会事先不向诸位辞行?何况——” 绍廷站在会长旁边,低沉了声音:“听闻会馆被游行学生围住,想必先生一定急谋出路,我自当助先生一臂之力。” “孟老弟!”会长听绍廷说不会不辞而行,脸色早已经大为缓和,等听了后面的低语,神情更加激动难掩,不由得对绍廷兄弟相称。 “看来学生运动的势头只增不减,工人罢工也已经蔓延到了城市的各个地方。铁路至今天已经彻底瘫痪,只有港口尚有货船能往来。但看来这情形并不会放松,只怕……” “老弟可有办法吗?”会长急切问道。 “今日傍晚。”孟绍廷道:“待学生们散去方可。” 会长连连点头,一只手拉着绍廷的手,一只手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头:“孟督军!多亏你了。” 绍廷神色淡然,略点了点头。 会长带着众人去准备,却终究在离去的时候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会馆都被学生们围住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一个人想要进出,办法总是有的。”绍廷淡然说道。 会长这才放心释虑,哈哈一笑,招呼众人离开。 绍廷缓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平日守在这里的北方的警卫们此刻都在会长那里,而绍廷自己的警卫也已经都撤离了这里。 绍廷独自走回房间,反手锁上了门,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身子一晃,顺着门板,便坐倒下去。 …… “许小姐!你们怎么也来了?”队长站在西蒙后门附近,忽然看见连城跟小易,惊讶道。 小易又急又叹:“我劝不住大小姐,只得跟了过来。” 连城低声道:“怎么样?” “大小姐交代的人,并没有进去!”队长道:“我把围在四周的同学都问过了,并没有看见。应该是还没有回来。” 志超也赶了过来,看见许小姐在,便知道是什么事,忙凑上来道:“许小姐放心,我又四处交代过了,一定会小心看着的。” 连城点了点头,却只是抬头四处看着,长眉紧蹙。 “许小姐,这里人多,你还是先去那边等着吧?有什么消息,我们随时派人过去告诉你。” 连城点了点头,和小易走开。 “大小姐,你在疑心什么?” 连城低声道:“你回去巷子里等着他们。” 小易神色微微一变:“大小姐,那你呢?” “我想进会馆去看看。” 小易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连城方才眼光经过的地方,惊讶道:“大小姐,你不会是想从……” 连城嘴角挂着淡笑点头,神色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小姐,那绝不行……那……要不让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小易明知自己的劝阻无甚作用,却仍是忍不住地劝着,着急之情现于脸上。 连城又对着小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大小姐,小心啊!” …… “绍廷,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一定要帮我看着!不许任何人来!”少女清亮的声音焦急无比,带着几分害怕无助,却又带着几分勇敢笃定,一如她明亮清澈的眼神所露出的神采一样。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去?” “父亲不在家,除了我自己,这会儿我谁也不能相信。” “那我呢?”绍廷急道。 少女惶急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要是不信你,也不让你帮我拦人了。你记住了,一个人也不能告诉,一个人也不许放进去。” 少女郑重嘱咐了一番,匆匆转身离开。她的身形初初长大,背影很瘦,却有着寻常女儿没有的英气。 “连城……连城……” 看着少女走远,绍廷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只是听了连城的话,答应她守在这里,所以即便是天下了雨,他也没有走开半步。 分明这是和连城一样天生成的执拗脾气,却不知怎么,连城的执拗是将门虎女的风范,他的执拗,常被人说了是傻气。 父亲也更喜欢连城。 军中的元老们有些介意,母亲李氏也介意,可是绍廷不介意。 因为,他也喜欢连城。 一次无意间听到连城跟她母亲许氏说话,他才知道,他们并非同胞手足。他没有告诉别人,也没有去问连城,只是对这个情同手足的女孩,多了几分莫名的怜惜。 他更喜欢看她笑了,就好想方才,她满脸焦急的申请中偶然露出了一丝笑,他也觉得那么好看。 只是没有想到,这是少年时期,连城最后一次,对着他露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笑容了。 听到连城出事的时候,守在那里的少年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许多人围着池塘在看,他直直地冲向池塘,他想也没想地跳了进去。 接着,便又有几个人跟着跳了出去——那些,都是孟家的家丁。 围观的人炸开了锅,说孟家的少爷失足掉进了池塘里。 池塘里捞出来的不是连城,可是当时,绍廷已经不知道了。 …… 肋旁的伤口不住渗血,按着伤口的手渐次无力,终于滑了下去。 “连城……连城……” 绍廷低低地开口,分不清是真是梦。 他记得连城让他守在那里的,他记得连城掉进了池塘的,他应该守在那里,他应该去池塘里找她的,可是为什么,迷迷糊糊之中,他是躺着的呢? 连城,又在哪里呢? 连城让他守着的人,又怎么样了呢? 是了,恍惚中有人跟他说了,小姐并没有掉水里。 而他,得了肺炎,已经昏迷了几日。 父亲已经回来了。 有很多人来看过绍廷,唯独连城,没有来过。 绍廷着急地起来去找连城,却被母亲李氏一把按住:“刚死了人,那里不干净!” 绍廷只觉得头脑一阵模糊,许久,才恍惚听到母亲的话,红杏出墙的人,老爷是不会可怜的,还说什么孩子,也是杂种! 原来,去世的,是连城的母亲李氏。 绍廷只觉得浑身无力,那么勇敢的他,不知道怎么不见连城。 “连城……连城……” 再见连城,是在她母亲出殡的日子。 那个瘦瘦的少女浑身缟素,孝服将她的黑发都遮了起来,只露出了纤细的指尖,和清丽的面容,都是白的如同透明。 他叫了她,她终于转过身来,一双眼睛一如往昔澄澈明净,却是冰冰冷冷,恨意分明。 “连城……连城……” 意识在逐渐恍惚,只有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字,才会让他有力气支撑。 “不要动!” 耳边忽然有低低的声音,清亮沉静,向他传递着她的冷静。 “忍着点,我给你包扎。” “连城!” 温暖的手指按在伤口上,让他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醒,虽然眼前一片黑沉模糊,脱口而出却是这两个字。 “是我。”连城低声道:“你忍一忍!” “连城!”梦里的情形让他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甚至一时失掉了自制,沾满血的手一把拉住了眼前的人,全然已经顾不上伤口的疼。 第209章 行动 九 “是我,你不要动!”连城略略去挣开自己的手,怕触动了绍廷的伤势,故而不敢用力,却发现绍廷丝毫没有放松,只好低低说道:“快放手,我得尽快给你治伤,我不能在这里多留。” 绍廷的手却越发用了力:“你……你要走?” 连城用另一只手试了试绍廷的额头,皱眉低声道:“你看你满头冷汗,绍廷,快点放手,我得给你治伤!” 绍廷早就因为失血变得乏力,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着连城只是不肯放开。脑中亦梦亦醒的情形,让他不敢放手。 连城见绍廷神智已经有些恍惚,有想法一看见他时他便恍恍惚惚地说着自己的名字,心中惊慌,脸上却不由得微微发红,知道事情紧急,一刻耽误不得,咬了咬牙,伸手向着绍廷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腰肋戳了几下。 虽然是在恍惚之中,腰间忽然痒了起来,绍廷也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手上一下子变松了。 连城忍住了好笑,忙忙将他的手臂拉开,解开衣襟,帮他包扎起来。 虽然不敢开灯开窗,然而借着半扇窗帘中透出的光线,连城也已经看到绍廷身上已经愈合的那些伤疤,伤口一道道狰狞,此刻仍是让人触目心惊。 见绍廷移动不便,连城索性取了被褥等,给他垫在背后。 连城洗了手,给绍廷倒了热水回来,绍廷已经睁开了眼,双目也有了神采。 “晚上我来。”连城蹲下身去,把水喂绍廷喝了:“伤口已经简单处理了,虽不算深,却失血太多。你最好不要动。” “当然是我来。”绍廷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让小易他们护送你,先回郾城。” 连城微微一笑:“我跟小易好好的先回郾城,倒是你这受伤的人留在这里,跟北方的那些人周旋吗?” 绍廷并不看连城,只是将视线撇在一边:“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我做得是够多了,但最要紧的事情,还是你去了,我却是什么都做不了。”连城说着不由得皱眉:“我让你从下面后门进来,你怎么定要费一番周折?这几座房子虽然顶楼靠近,却并不连在一起,要瞒过下面那么多人的耳目已经不易,何况你还受着伤,你……” 连城说着看了一眼绍廷,只见他的脸上微微带着笑,却是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不由得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觉得这些学生们太过年轻稚气,行事只凭着一腔热血,对这时局看得过于简单。我开始何尝不是跟你一样觉得他们不自量,甚至于连你我都常常会觉得你对这世道人心看得过于简单,看待他们自然比你更甚。 “可是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我也渐渐觉得,他们也有他们的可贵之处。他们看起来似乎的确是无拳无勇,只有着一腔热情,但要想改变如今的世界,最需要,恰是这一腔热情。因为要改变现状,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或许,要穷尽我们的一生,也或许我们会死在改变这一切的路上。 就是因为看不到尽头,所以我曾经迷惘过,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这一次上海之行,我的方向总算是越来越清晰了。我也十分憧憬他们所说的‘自由’‘民主’,尽管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未必看得到那样的中国。” 绍廷看着连城的眼睛:“你一定看得到的。” “却不知道那还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连城笑道:“步步荆棘,我却未必有那么大的命呢。” 绍廷神色一肃:“不要乱说。” 连城嘴角带着微笑:“跟那些年轻学生们在一起,我忽然便会觉得自己老了。但是跟他们在一起,又会觉得自己在渐渐变得年轻了。已经忘了我是在什么时候,有过像他们一样简单的热诚。” 已经忘了什么时候吗?绍廷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他还记得,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 “大帅……大帅……”看到房间里烟斗的火光明灭闪烁,房间里却黑沉沉地没有一点亮光,罗副官忍不住轻轻唤了两声,见傅大帅扭过头来,忙道:“我给您沏了茶来。” “大帅……”倒上了茶,见傅坚不语,罗副官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学生们倒是走了,下一步,还得好好想一想。”傅坚伸手拿起了茶,沉吟道。 “大帅这一次,虽然是出人意料之举,但绝对是好处居多的。”罗副官欢喜道:“想必不等大帅回到郾城,上海的报纸便会写出报道了。报道的风向也必然是称扬之辞,因为大帅的一番话,不管是北方的内阁还是游行的学生,都是愿意听到的。” 傅坚饮了口茶,笑道:“你也说了是利大于弊,也有那么多不利,你倒不说了。” 罗副官赔笑道:“也不过是大帅的上海之行暴露了而已,但是他们终究不知道大帅是二十天前就来了上海,只会以为大帅是刚刚到此。可是大帅也已经说明,是因为迟迟不见和谈的结果,心悬于此,所以才来的。如此,内阁的人,甚至是全国上下,只要支持和谈,便乐于看到大帅这一句话。就连那些学生代表,罢工的工人,喧喧嚷嚷闹了这么久,也是始终支持统一的。” 傅坚笑了笑:“若事情当真就像你想象的这样,那就真的太简单了。我所担心的,既不是北方的人,也不是游行学生,这些人既然容易被打发,也就根本不足为虑。” “大帅所指的,是皖系还是……那些日本人?”罗副官试探道。 “都是。”傅坚的笑容已经褪去:“皖系的势力已成,自然值得忧虑,但是树大招风,忌惮他们的,总有比我们更甚的。不用等我,便有人要对他们出手。至于日本人——” “虽说只是拿他们当靠山,可如今你看哪一派哪一系,没有靠山能够立足?可是他们却又不甘心只当靠山——想也知道,不管日本还是英、美、德,谁是甘心白白给你当靠山的?谁不是希望当操纵傀儡的那个人,坐收渔利?所以——” 傅坚皱着眉摇头:“跟他们究竟是远是近,这中间的分寸,实在难以拿捏。我本是在托皖系的人出面居中调解,想要让乔公给出一个说法,谁知乔公他们矢口否认。我手下伤了八个人,此事乔公若不给出说法,我以后还怎能再与他们共事?可是若我弃了乔公他们这座靠山,乔公他们下一个要扶植的,自然便是皖系的人了。这一增一减、此消彼长之下,我与皖系的实力对比,便相差更远了。” 罗副官低头半晌,忽然大声道:“大帅,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傅坚素来了解这个副官,虽然他想事远远跟不上自己,但偶尔也会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念头,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咱们的行踪,定是从皖系跟乔公他们的人口中出来的。”罗副官道:“可是这件事情,咱们并不是只有被动的份儿,咱们不是也知道皖系的人在哪里吗?” “你说是……” “虽然咱们不便说出乔公他们的所在,但是皖系的所在,难道不能说出去吗?大帅您是一省省长,是内阁的人,来此一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皖系乃是军阀,和谈的会议也已经开过了,他们去而复还,却是说不过去了。除非是别有用心。”罗副官道。 傅坚用手指笃笃地敲着桌面:“这一点,容我好生想想……” …… “诸位,时间差不多了。”绍廷走向会长,步履缓慢从容,仿佛不曾受过伤一样。小易跟在绍廷身后,神色却比他要紧张的多。大小姐忽然回到了巷子里,告诉他少爷受了伤,让他去保护少爷。待小易到了少爷的房间,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沉静的气息与房间冷清的空气几乎已经融为一体,一如平时沉默而孤独的他,让小易不由得有些同情他的孤独。而少爷的身影,孤独中透着傲然,一身铮铮之气,又让人自然生出一股敬畏。仿佛这样的人,天生便是峭然孤立的,只能让人仰望,却也注定要孤单。 能与他并肩交谈的,只有跟他一样高高屹立的孤峰,或者,是带着羽翼能够在高空任意翱翔的鸟儿。 前者,是像老督军这样的英雄人物,而后者,或者只有大小姐了。 太阳已经落山,游行的学生在渐渐散去,然而道路上并不平静。 因为各行各业的工人都纷纷罢了工,平时有序的生活秩序已经被打破,学生游行的热度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关系而退散,反而因为时局的微妙改变而愈发热烈。 巡警只是惯例维持街道秩序,但实则已经懈怠了许多。 真正让人忌惮的,是驻扎在港口码头等处的军队。 车子走在拥挤混乱的路上,会长的脸色始终铁青,眼下已经是如此,不知到了码头更会如何。 倒是跟他同坐一车的绍廷,始终神色平静。 第210章 行动 十 “孟督军,到了港口,有把握吗?”犹豫许久,会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然身在内阁,两朝元老,但他历来只在政客间穿梭,经历的那些跌宕起伏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当真要面对真枪实弹,实在不能不心惊。 “不行的话,还是表明身份,他们……肯定不敢对我们动手啊!走官方渠道,不是要稳妥的多吗?何必……跟他们冲突……”范先生也忍不住道。 毕竟对方的军队是掌握在上海当局手中的,上海当局对北方内阁,大体上也始终是支持的,否则也不会在这里举行和谈会议了。 “废话!”绍廷还未开口,会长已经低声斥了一句,“在西蒙根本联络不上上海当局,连警备厅也找不到,再等下去,谁知明天又会是个什么景象?况且码头、港口、车站,不光是有当局的军队,更有游行学生跟罢工的工人们守在那里,你又怎么公开身份?你跟那些士兵说你是北方内阁的代表吗?他们岂会平白无故相信?遇见好的,尚且要等着一级一级上报,还不知会有什么事呢!遇见不好的,根本不会听你说的。你看看现在这个局势,那些士兵是早就受了严令的。略有可疑的人,只怕不会听你解释的。” 范先生吓得脸色都变了:“如此……如此说来,咱们还不如……” “不如什么?留在西蒙,谁知明天如何?”会长道:“听说皖系被困在了汇美舞厅,被学生工人围着舞厅无法出去,若不是警备厅守着,又会像今天一早冲了进去。也不知他们下一步如何,说不定明天,被围住的就是我们也未可知。还是趁着今天,矛头尚且在他们那里,咱们走了倒好。今天港口还有来往的商船客船,过两天,也许连……唉……” 会长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次和谈之行,当真是倒霉透了。会议各种不顺利,好容易孟绍廷签了字,却又困在这里走不得。上海当局的态度让他们不满,但是想到如今上海也是一派乱局,不满之后也有着几分无奈。 现在千方百计地要离开上海,可是回到北京,却未必就比这里的情况要好,会长薛先生的心里越发烦躁。唉,管不得那么多了,只要顺利离开再说吧,回到北京,自己毕竟就只是内阁的一员了,在上海,自己可是代表着整个内阁。 …… “小易,你去看看那个沈小姐,带着她赶紧到约定的地方汇合。”看看暮色渐深,连城说道。 小易吃了一惊:“从西蒙出来的时候,少爷命令我要跟着大小姐的。” 小易平时说起绍廷的话,都是用的“交代”、“嘱咐”,这次少有地用了“命令”,可见绍廷跟小易,都是十分认真地。 连城当然听懂了小易的话,可她偏偏并不在意,嘴角有着淡淡的笑,神色却是不容置疑。 “沈小姐那边有一个人跟着,少爷让我跟着大小姐的。” 连城摇了摇头:“我就是有些不放心。” “沈小姐就带着一个丫鬟,想要悄悄离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何况还有少爷派去的人等着接应呢。” 连城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不太放心。” “为什么啊大小姐?”小易甚是不解,“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从见到乔公手下的那个李源在傅家的宅子前出现起,到发现皖系跟日本人的行踪,再到策划准备离开上海,一系列的行动,大小姐的运筹帷幄,策划之精准,无不让小易发自内心的佩服。 在傅家空无一人的宅子前发现了李源,在极短的时间里安排了一系列计划,让傅家跟乔公一派生了嫌隙。一个人跟傅家的八个人对抗,最终非但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反而让傅坚以为出手的是乔公手下; 继而又发现了皖系的行踪,以及皖系跟日本人来往。连城没有冲动行事,却派人坚持不懈地追寻着他们的踪迹。当时凭借孟家带到上海的人手,根本不足以与皖系和日本人对抗,小易当时并不知道追查他们的行踪有什么意义; 设法找到警备厅副厅长的行踪,用他来换被警备厅抓走的学生代表,救了无辜的年轻人,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和帮助; 让学生代表分在几处游行示威,在游行运动如火如荼的背景下,制造了几场自然至极的活动,却不动声色地试探了几伙人的心思; 皖系的身份被曝光,继而便会引起各界的猜测质疑,这些明面支持和谈背地里却又野心勃勃的心思自然会被人怀疑; 虽然乔公的那些人没有露面,皖系却已经被扣上了“媚日军阀”的帽子。如今的背景下,这样的名头,人们自然是宁可信其有的,皖系必将陷入被动的局面,而在各方势力顺藤摸瓜的追索之下,拔出萝卜带出泥,乔公那些人难免会露出行迹; 如此被各方有心之人找出乔公这一股日方势力,的确比在汇美舞厅,由那些满腔热血却又手无寸铁的学生揭露出来更加有力,也更加稳妥; 西蒙会馆同样被学生围住,却没有被冲进去,这当然也是连城的安排,她让汇美舞厅的情形传到了西蒙会馆里,那么不用学生们冲进去,会馆里的人,便已经感到害怕了,连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他们走出会馆,当然,这一点,也实现了; 若说有意外,唯一的意外,是傅大帅那里。没有想到傅坚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下得了决心,竟然公然去跟学生们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反而赢得了一片赞誉; 但傅坚这里,也并非都是在连城的意料之外的,小易知道,至少有一点,是跟大小姐的推算一样的——傅坚怀疑了皖系!傅坚以为,知道他这一处住所的,唯有这些日子来往密切的皖系,而事实上,皖系也跟傅坚有着同样的怀疑——他们以为,泄露汇美舞厅这个藏身之处,以及“媚日军阀”这个称呼的,非傅坚无疑! 而对于傅坚,他的怀疑,毫无疑问是指向了皖系跟乔公他们的。 不过是一群游行学生,却在皖系、乔公和傅坚之间,划出了更深的间隙。 在连城刚刚调兵遣将、安排行动之初,小易虽然坚定地领命奉行,对于连城的安排有何深意却是全然不解。 即便是在行动的时候,也并不明白大小姐这样做最终是为了什么。但是随着行动的一点点深入,对连城的信服,便又更深了一层。 因为连城在交代行动计划的时候,便已经告诉过他,在这个人说出他的上级所在的地方之后,不要着急放了他,一定要等找到了要找的人,才能放了透信的那一个。果然,在找寻警备厅程副厅长的路上,便有两个人改了口,见到小易他们是要押着他去找上司的位置,才改口说了另外的地址,以免这些人扑了个空,却对自己不利。 在比如冲进汇美舞厅之后,连城让他们将领班带到暗处,便可逼问得出那些皖系的人是哪几个。小易虽然坚定地执行,心中却难免将信将疑。然而事实证明,皖系的人果然躲在舞厅的侍应生里面,而且,舞厅的领班是知道的。 让小易有这样惊奇发现的,远不止这些。比如连城还在行动之前跟他说过,皖系的人或许会拿出枪来,让他暗中保护那些学生的安全,比如连城还跟他说过,让他们跟皖系的人对抗却尽量不要冲突,拖延一下时间,一定会等到警备厅的人到来;再比如连城还跟他说过,警备厅的人,这一次,会向着那些学生的。 事情全然都在大小姐的计划和意料之中。 小易不知道大小姐就究竟如何会预知未来,他能想到的,只是夜晚大小姐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彻夜不曾熄灭。 如果说行动的时候是惊奇于连城的料事之准,那么行动之后,事态的发展和各方的反应,却是让小易震惊于连城的智慧了。 目光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而且有些事情的动向,可能眼前看到的有利,只是一个很小的开端。 所以对于连城的话,小易心中是没有丝毫怀疑的。 他只是疑惑,大小姐跟沈念秋,最接近的一次,也只是在西蒙会馆少爷的房间里,大小姐负伤躺在内室,沈念秋却恰好去找了少爷。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内室,小易守在门外听不到里面的一点声息,却看见了不久之后,独自走出来的沈念秋。 小易知道,大小姐在上海没有离开这件事本身,便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她受伤之后混进了西蒙的消息,更加是不能透露的,他肯定少爷匆匆支走了沈念秋,便是为了大小姐 除此之外,大小姐虽然在行动的计划里也提到了沈念秋,沈念秋也到了西蒙会馆去帮助少爷暂时离开了一次,可是其余时候,两人再无交集。当然,大小姐的计划里,原本就是要带上沈念秋一起回郾城的。 想必这个时候沈念秋也要准备动身了吧? 大小姐为何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担心起了沈念秋呢? 第211章 暗夜惊魂 一 夜幕下的港口分外安谧,偶尔有船只往来,带着一星亮光从水面上划过,似乎在暗示着这静谧之中藏着的隐隐玄机。 连城站在港口一处僻静的地方,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几个卫兵站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腰间那一块坚硬,似乎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因为比绍廷他们提前到了这里,所以连城已经等了许久。 腿上的伤还没有全部结痂,动得厉害一些,就会顺着原本的伤口破开。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走得路太多,又或者是一直都处在紧张之中,伤口始终在渗血。连城出门前已经重新清理了伤口上了药,紧紧地厚厚地包扎起来,即便是挣破了,想来也不会影响行动。 但是绍廷的伤就没有这么容易扛过去了。连城亲眼见到他伤后因为失血而虚弱的样子,她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在让绍廷出手了。 他只要把内阁的人顺利带到这里来,便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 如果能顺利以商人的身份离开,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一旦出现了什么岔子,那么就由她来解决吧。 其实,小易不是没有问过连城,为什么她跟少爷,要为了北方内阁的那些人这么拼命! 这一届内阁组成这么久,南北统一始终是个口号,即便和谈,也只是为了压服口声。这一次全国上下愈演愈烈的罢工游行,也是因为这内阁里出了媚日卖国的官员所致。 这样的内阁,还有什么希望!他不知道大小姐跟少爷,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些,却还是要冒险掩护内阁的人离开。 连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无奈地一笑:“时机未到。” 是的,时机未到。今天,还是要将他们送走。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连城的神情也越发凝重。 绍廷没有到,小易也没有到,而看似平静的江面上似乎隐藏着无限危机,让连城的心中越发不安。 似乎,有什么要发生了。 连城无法预料,更无力阻止,却偏偏能感到不安,让她越发烦躁。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紧张,腿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大约又等了一刻钟,绍廷一行人到达港口。 严格的检查让连城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不仅行李被打开看了看,甚至还要搜身检查。好在设关卡的人很快翻出了一包银元,似乎他们的商人身份也得到了核实,银元被用来“打点”守卫之后,一行人总算是被放行了。 看着绍廷他们走到码头等船,连城却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虽然艰难,但总算是通过了。难道码头的关卡就这样通过了吗?如果是这样就能通过,绍廷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绍廷的伤…… 刀伤—— 半上午到了西蒙,为给绍廷治伤费了不少功夫。绍廷因为失血体力不支,曾有一段时间的不清醒。 等他体力渐渐恢复了醒来,连城已经没有时间跟他多说什么。 何况绍廷这样的性格,经历了枪林弹雨的功绩,跟那些险些致命的伤痕一样,都是绝口不会向人提起的东西。 对于他的伤,因为连城追问,绍廷才只简单地说,是在路上遇袭。 当时连城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时间再去追问了。 连城抬头又看了一眼码头岗哨上的卫兵,神色瞬息间变了。 连城忽然想起了什么! 就在她忽然抬头的那一刻,却看见码头一片亮光靠了岸,船已经准备好了! 绍廷遇袭,究竟是针对绍廷,还是针对南方代表的离去? 如果早上绍廷是在去向码头的路上遇袭,那么那个时候南方的代表都跟绍廷在一起,每个代表都带有随从,想要拦下这么多人肯定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动手,也一定有难度。 所以绍廷应该是在送走了那些南方代表回到西蒙的路上遇袭的。 那么—— 袭击绍廷的,不是这些关卡上的卫兵。 既然早上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拦住绍廷,那么…… 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手的。 眼看着北方内阁的那些人已经开始准备上船,连城知道此刻上前去阻拦,已经晚了。 想到这里,连城立刻从腰间拔出了枪,对着码头相反的方向开了一枪。 早上绍廷跟南方的那些代表一起赶往码头的时候,学生代表分为三部分,分别包围了西蒙会馆、汇美舞厅以及傅坚的住所。 西蒙会馆里,是北方内阁的代表,可以确定他们始终没有出去;汇美舞厅里,是秘密住进去的皖系的人跟日本人,皖系的人不仅在学生代表之前暴露了身份,还被许多报纸记者见到;傅坚当时开门会见了学生代表。 那么,袭击绍廷的,会是谁呢? 这些念头在连城脑中盘旋着挥之不去,她使劲摇了摇头,似乎用力地想要将这些念头从脑中赶出去。 因为,她已经无暇顾忌这些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划破了码头的寂静。 岗哨上的卫兵们近段时间受了上面的严令,一定要密切注意这里的所有活动,防止有不法之徒、暴乱群众在码头闹事。 可是在这里拦了几天,除了从那些急于离开港口的人那里搜刮了不少油水之外,并没有抓到什么可疑的不法之徒、暴乱群众之类的人,但上面的命令却是一天也没有放松。 城里的罢工游行一天比一天更多,公路铁路几乎都已经瘫痪,只剩了港口这一条勉强支撑的通路,一定有人趁乱从此经过。 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没有办法卫兵们只好找一些不肯给钱贿赂的、态度蛮横不好的胡乱抓了交上去。 谁知道不知哪一个被错抓的人竟跟上面有着深厚的关系,敷衍任务的卫兵们反而吃了亏。 正在一筹莫展想要立功赎罪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枪声,卫兵们多日蓄势待发的劲头都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朝着枪声爆发的方向跑去,连城却并没有立刻逃开,反而,对着码头的方向,开了一枪,几乎,就是对着登船的地方。 追赶前来的岗哨上的卫兵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各自找掩蔽物,生怕躲在暗处的人下一枪开向他们。 连城反身开的这一枪,让追兵的脚步变慢,给她创造了脱身逃走的机会。 然而,她却并没有立刻逃走。 她仍然注视着码头登船的人们。 绍廷伸出了手臂,一把挡住了将要踏上跳板的会长,接着示意南方的一众代表后退。 连城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却仍是松了口气。 只是,她没有时间再耽搁了。两声枪响对码头上的卫兵简直是电闪雷鸣般的警报,他们绝不能放过。 连城极力闪躲,却已经不敢再开枪阻吓他们,因为枪响会暴露她的位置。 连城便退边走,忽然脚下一软,险些坐倒,她惊讶地伸手按上了腿上的伤处,湿湿腻腻的感觉让她愈发诧异,抬起手来,夜色昏沉,手心里握着的,仿佛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 怎么会,这么严重? “砰……”又是一声枪响,让原本已经紧张喧闹起来的码头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是这寂静只是片刻间的事情,随后,则是更加混乱的氛围场面。 是从船上响起的枪声! 连城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那条船有问题! 还好绍廷及时听懂了连城用枪声发出的警告,拦住了会长他们上船,但是没有想到,船里面的人,竟然敢公然开枪。 那正是早上绍廷送走南方代表之后遇上的人! 早上他们尚且用的刀,想来是还有顾忌,这一次,居然开了枪,而且,还是在码头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 看来他们对绍廷,是势在必得! 想起绍廷胸前的那些伤疤,连城的背后忽然涌起了一阵凉意。 是那些人! 一定是那些人! 务必要治绍廷于死命,还要嫁祸给自己的那些人! 瞬息之间,连城的脑中出现了这些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便笃定了船上之人的身份。 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就在附近!大家散开!”卫兵们已经朝着连城这边跑了过来。 连城恨恨地咬了咬牙,转身要先设法离开,脚下却又是一软。 “大小姐!” 身后忽然有低低的声音传来。 连城喜出望外,从幽暗的光线中分辨出了小易的位置,低声道:“我在这里。” 见连城扶着墙并不设法逃避,小易忙赶了上去,伸手扶住连城,只觉得她整个人都软弱无力,大惊失色:“大小姐,你受伤了?” “先走……先找地方躲起来!”眼看着一大批守码头的卫兵已经朝着商船的方向跑了过去,绍廷跟内阁的代表前后受到了夹攻,她自己偏又在这个时候伤重难行,心中着急,一时间竟无法宁定下来。 小易扶着连城走了两步,只觉得大小姐举步艰难,眼看后面的卫兵越来越近,小易索性直接将连城背了起来。 “沈念秋呢?”连城问道。 小易应该,带着她来码头汇合的。 小易沉默了一下,对于执行任务,少爷跟大小姐问话,是绝不可以不回答的。 但大小姐此刻这个样子,实在不应该再跟她多说什么无谓的话了。 第212章 暗夜惊魂 二 “她……怎么了?”连城很快察觉了小易的异样,一双手不由得攥了起来。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一关一关虽然过得惊险,但总算是在预料之中,可是一个个问题都解决之后,总算到了最后的关头,才发现事情的走向,仍旧不在意料之中。 “她来不了了。”迟疑了一下,小易还是说了。 来不了—— 不是她不愿意来。 连城的神情紧张而又暗淡,仿佛已经想到是发生了什么不测:“是谁?” 小易一怔,才明白大小姐已经想到了什么:“不知道。等我们过去的时候,沈念秋的房子已经失了火。沈念秋进去拿东西,结果被困在了里面。等我赶着冲进去,只拉出了她的丫鬟。等我再准备往里去,房子已经塌了。那丫鬟拉出来也已经不清醒了,我把她留到了顺路的一家医院,也不知道……” 连城的面容隐在夜色中,变得同这夜色一样黯淡。 沈念秋,这个与她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的女子,就这样因为他们的行动,消失了。 只是,是谁? 连城想不出,也没有机会去想。 因为身后,已经响起了枪声。 这不是追赶他们两个人的卫兵们开的枪,而是,在码头登船的位置! 连城忙叫住了小易,命他不要再走,一边从小易背上下来,一边忙着回头去看,只见有枪声从那艘船上出来,瞄准的方向却是不远处另外一艘比较大一些的船,看来,绍廷带着内阁的那些代表,是上了那艘大一些的船了。 那艘船原本跟几艘其他船一起泊在码头一边的黑暗处,看样子船上也没有人,一点光线也没有,所以并不引人注意,这时却成了绍廷他们暂时的避身之处。 只是,连城心中的一口气却并没有松下来。 她忽然间想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朝着码头泊船的方向跑过去。连城跑得太急,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腿受着伤,刚跨出一步,整个人往前一扑,若不是小易及时反应古来拉住,便要摔倒在地。 “大小姐!你要干什么!” “过去!”连城的语气坚决果断,而与这种坚决相对应的,是她手里的枪,已经一连击倒了两个追赶过来的卫兵。 没有想到,终究还是难免动手! 见到大小姐已经动手,小易也不敢再劝,负起大小姐就往回跑去,借着有限的屏障躲避对方的子弹。 虽然他们只有两个人,但此刻的形势,他们两人有隐身之处,而那些追来的卫兵却处在一个暴露的环境中,连城虽然腿上受伤,枪法却并未受影响,而小易虽然背着一个人,平日在军中严格训练的本领在危急关头也派上了用场,再加上两个人情急拼命,两人手中一声枪响,对面便有一个卫兵应声倒下。 而另一边,两条船上也展开了激烈的对峙,跑近船边准备查看情况的卫兵们也有被波及到而倒下的。 卫兵们看到情势不对,分别从两边逃了过来,往偏离码头的方向逃去。他们本是奉命把守码头,连日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以为最多有可能会出现的“不法分子”也不外乎是游行的学生或者罢工的工人,都是些手无寸铁之人,他们手中拿的枪,最多也就是起一个恐吓作用,并没有这么突然地,当真出现了不法分子,不,简直是暴徒!而且,看样子还不止是一批人。 一开始迫于长官们的严令,看见有异常情况出现,卫兵们理所当然地上前追踪,好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凶悍,比起不能完成任务,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保命要紧。 没有了卫兵们的阻碍,小易负着连城,走近了码头。 虽然没有了卫兵,连城的神情却是更加凝重,她双眼注视着那艘可疑的商船,低声叮嘱小易:“要小心6”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枪响,连城只觉得身体剧震,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重重倒在地上,腿上的伤并不觉得疼,摔到的地方也不觉得疼,头在地上重重地碰到,也并没有觉得疼,她能感觉到的,只有眼前说不出的混沌,浑身说不出的无力。 连城不知道自己倒下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就是这一段时间,连城觉得漫长得如同整个漫漫无边的黑夜。 “小易……”连城伸手推了推身边倒着的人,声音仿佛不是她的一样。其实连城知道,自己不必去喊,也不必去推,因为小易不会回答了,也不会再动了。 虽然没有看到,但她知道,就是在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小易,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是这短短的一天,绍廷受伤了,沈念秋葬身在火场,小易中枪身亡…… 逃亡的路当真这么难走吗? 是不是这条路,已经到了尽头呢? 已经走到尽头了吗? 就要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吗? 这……怎么可以! 连城咬一咬牙,不顾头上和腿上剧烈的疼痛,挣扎坐起身,对着小易再看了一眼,正要站起来,却忽然觉得后脑上被什么硬物一顶,同时,有轻微的“咔哒”声。 伤处的疼痛瞬间变得清晰,连同,她的各种感官和意识。 “孟大小姐,你好。” 阴鸷冰冷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连城只觉得脊背一冷,成千上万个念头一瞬之间涌上了脑中,来不及细想却也不需要细想,连城几乎是冲口而出:“李源!果然是你!” 两艘船上的人们还在互相用攻击,枪声并不激烈,但不时骤然“砰”地几声枪响,却越发让人觉得心惊。 “孟大小姐原来还记得李源!”身后的声音冷冷地道。 果然是李源了,果然是乔公了! 不知道他们何以会拦在这里,但他们的目的,却绝对是难以想象的险恶。 只是,这一番辛苦筹划,为的就是离开上海,终不能到了码头,却栽在乔公他们的手里! 李源拿枪指着她的头却不立刻开枪,那么,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这群人做事深谋远虑,绝不会去白白放过任何一个有用的棋子。 不管如何,连城不甘心死在这里。 “乔公也来了吗?” “孟大小姐很想见乔公吗?很好,乔公也正想见你。”李源冷声道:“孟大小姐,放下枪,站起来!可不要想耍什么花招!孟少爷他们的性命,可在你的手上。” 连城心中又是猛地一震,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眼神瞬息间变得凌厉而锋芒:“原来那艘船,也是你们预备好的。” 知道他们的行迹,知道孟连城在这里,甚至行动也是提前预备好了的。绍廷跟连城一样,察觉到了那一艘船有问题,没有登上去,却没有察觉到,他们躲上去的船,也是对方提前准备下的圈套。 “很聪明,可惜,已经晚了。” 虽然心中思绪纷纷,亦难免伤痛与愤恨,但在李源面前,在尚未露面的乔公面前,在那些未知的恐怖黑暗面前,在绍廷的性命面前,以及那些虽然可厌可憎却至关重要的内阁代表的性命面前,她强自忍下了所有的情绪,努力沉稳平静了气息,连城缓缓站起身来,使自己的伤势尽量不要落在敌人的眼里。 “走,上船。” “乔公……在你们的船上等着我吧?” “去了,你就知道了。” 连城被李源的枪指着,缓缓向前走去。 连城的脚步滞缓,脑子里的念头却是在飞速地转着。 日本人,北方内阁…… “你们不想让纳西人知道你们的身份吧?” 李源冷笑道:“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 “三个字而已。”连城的声音也是同样的冷硬:“你的枪快,也未必挡得住。” 李源终于明白了连城的意思,听连城这样说却又并不表明他们的身份,反问道:“你想怎样?” “做个交易。” “交易什么?” 连城冷笑道:“李源先生想不到吗?” 后脑上的枪猛地一顶:“不要跟我拐弯抹角。” 那个老奸巨猾的李源,何以变得这样急躁而不深思,连城来不及多想,只是疑惑李源他们正在筹划着极大的事情,所以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这些小事。 “我的身份。”连城道。 李源冷笑了一声:“暂且答应你。” “孟督军,不想让我手里的……我手里的这个人出事,就不要轻举妄动。”李源的声音阴冷,最开始让连城起疑的那种奇怪的口音依旧没有改变。 亮着灯的船上停止了开火,绍廷他们所在的那艘较大的船也安静了下来。 光线仍然昏暗,唯有李源他们的那艘船亮着灯光。 连城一步一步缓缓走着,那艘船上,不知道会有什么。 “你们放了她!”绍廷的身影在阴影处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声音却依旧清晰有力,情势虽然紧张,但看样子他仍然保持着冷静,并没有泄露连城的身份。 “孟少爷,你怎样了?小易去接了我们到这里,可是……”连城对着绍廷所在的方向说道。 绍廷的声音沉稳有力:“念秋,我没事。” 第213章 乔公 简单的话,让连城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绍廷,他听懂了她的话,也掩饰了她的身份。 “念秋?” “沈念秋?” “孟少爷,是沈念秋?” “她怎么会在这里?” 绍廷身后的船舱里,几个惊讶的声音忍不住议论纷纷。内阁的人尚且不知道在此设下陷阱等着他们的是谁,早已经惊恐万分,于他们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何以听到这个名字,他们还能有心思去议论? 疑惑在连城脑中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即是恨。 他们恐怕是已经知道,沈念秋来不了了! 她早该想到的,她却居然忽略了。沈念秋不过是一个风月女子,才名艳名只是这些庸夫消遣的玩意儿罢了,风月场上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不过是他们闲散无聊时候的娱乐,危急关头他们又何曾会将她放在心上! 能够想得起来要她的命的,除非,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的人。 绍廷恐怕还不知道,沈念秋已经死了吧。 连城心中掠过一阵翳闷的疼痛。 可是她没有时间去想太多,因为脚下,已经是绍廷他们将要踏上而未曾踏上的那块板子。 踏板仓促间放置,微微晃动,让连城本就勉强支持的脚步更加不稳,身子倾侧,险些就要摔在水里。 绍廷惊慌之下险些将“连城”喊了出口,还好及时忍住,叫了一声“念秋!” “孟督军,怕我伤了你的这位——”连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还好李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接着说道:“你这位要紧的人,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绍廷,我没事。”连城深了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稳住自己的步子,也稳住绍廷的心绪。 “你们有什么事情只管跟我说。你们若是伤了她,可要想到后果。”绍廷沉声说道。 “孟督军放心,我们自然要找你。” 船舱里灯火昏暗,尚不如船外面挂着的灯亮。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一身灰色长袍的人坐着,船舱的板壁、桌椅都是陈旧的灰暗之色,加上这样的光线,仿佛这个人就是这灰暗沉沉的船舱的一部分。 船虽然靠了岸,但因为连城跟李源的走动难免晃动,这个人却是依旧沉稳平静。 连城有些看不清楚这人帽檐阴影下的面容,但这形象却已经与她曾经见过的,和曾经派人追踪调查得到的结果逐渐重合。 “乔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孟大小姐,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这的确是乔公了。 连城曾经派人跟踪,结果查到了一家叫做大江商会的地方,看到了这个身影,只是乔公这个人深居简出,追踪十分不易,为了避免暴露,连城命令停止了对这个人的调查。 但见到这个人之后,连城也跟着想起来,这个人,她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 那是梦月儿离开凤鸣楼之后,连城到处找不到他的踪影。 那一晚在一所茶楼底下,连城恍惚听到了茶楼上有唱戏的声音。 虽然根本听不清楚唱得是什么,连城却像是认定了什么一样,走了进去,并让店里的伙计设法开一下那房间的门,想要一窥究竟。 梦月儿当然是没有看到,但连城却瞥眼之间,却一下子看到了一个人,就是对着门上座的乔公——当然,那个时候连城并不知道他是乔公。 没有看到梦月儿,连城便在茶楼下面静候。最终等到了一个带帽的背影走出,这个周身带着阴郁沉着气质的人甚至比梦月儿更让连城在意,那便是今日所见的乔公。 “你手下的这位李源先生曾经抓过我,那么乔先生见过我,也丝毫不奇怪了。”连城一边应对,一边思忖怎样设法离开,当然,还有一点,便是她始终放心不下的梦月儿。 梦月儿应该是,被傅家的人带到了上海。 乔公对着连城身后的人一抬手,连城只觉得脑后顿时一轻,知道李源已经将枪拿走。 这并不意味着眼下的危机已经解除,只代表着对方的有恃无恐。 “李源……”乔公阴郁的声音似乎笑了笑:“上次真是太冒昧了。” 看乔公的话似乎不着痕迹,连城不由得心中着急,码头的卫兵虽然暂时离去,稍后肯定是会搬了救兵前来,那个时候想要脱身离开,更加难上加难了。 连城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乔公看似神情淡漠散漫,连城的表情变化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孟大小姐有话要说?” 是的,连城几乎就忍不住要问乔公今天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可是就在电石火光的一瞬间,连城想到,担心着码头上的卫兵重新返回的,不止她一个人! 乔公他们,自然也在担心着这件事! 他们的身份,在当下的反对呼声浪潮中,是比任何事情都紧要的秘密。 “我想问乔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连城刚才的确是要说话的,但并不是这一句。她原本想问乔公的是,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孟大小姐为什么又不问了呢?” “既然已经知道了,问不问都没有什么区别。”连城淡漠地微笑:“我不是也知道乔先生你们在这里吗?” 乔公呵呵而笑:“耳闻不如目见,孟大小姐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你既这么说,我倒是很想用我的答案跟你交换了。不过——” 乔公的语气一沉:“我想知道的,是孟大小姐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在,何以没有声张?否则今天汇美舞厅里的人,不会放过我们吧。” 还好,乔公的语气中,似乎并没有怀疑学生运动跟连城有什么关系。 但连城的心中还是不由得一惊。此刻乔公提出这个问题,若有意,若无意,总归是不能让人放心。 今天的学生运动,与连城有着莫大的关系,可以说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连城亲自策划的。 虽然连城在学生运动的行动中,并没有特意针对乔公他们的安排,但毕竟游行学生冲进了汇美舞厅,连警备厅的人也参与进去,甚至还有媒体的介入渲染,乔公他们兵临城下,情形自然危机万分。 如果乔公知道将他们陷于那种危险境地的人竟是连城,那么一定不会善罢。 虽然乔公的话似乎并非意有所指,但他,是否是对连城与汇美舞厅的事全无怀疑呢? “我若是声张出来,今天上海城里学生游行的场面就不知要厉害多少倍了。”连城淡然道:“说实话学生们怎样闹都无所谓,即便是跟乔先生你们闹,也与我无关——不,我应该会很高兴。但我怕他们闹得太凶,城里戒严,反而阻了我们离去的行程。” 生硬的假话,却是更容易被接受。 “孟小姐倒是很坦诚。” “我对乔先生你们的态度,应该无需隐瞒。” 乔公的神情微微一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连城的微笑依旧沉静而冷漠,哪怕她的心里,正在忖度乔公此刻为何沉默。 不过连城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远处有微弱的骚动声传来,乔公做了一个手势,片刻之后,船就微微摇动,看来是开走了。 连城忍不住向船舱门口看去,乔公很快便明白了连城的意思:“你放心,孟少爷那艘船,也会跟着一起走的。” 乔公这个人,果真非同小可! 连城一向善于谋划,对于别人的心思向来都能够轻易把握,没有想到今天遇到的乔公,也是一个能够揣测人心的人。 想到绍廷在三省边境平城险些被害,却又误认为下手的人是她,连城对乔公的手段便不由得警惕于心。 “那艘船上有什么?”连城不由得担心。 “只有两个开船的。” 连城微微一怔,冷笑道:“用我来要挟了绍廷,又用绍廷来要挟我!乔先生真是厉害。” 绍廷看到连城被劫持方才停止开枪,而连城却是被李源威胁,以为绍廷船上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敢反抗。 真是,好厉害的心思! 岸上的声音越来越响,看来那些哨兵已经返了回来。不过时间太短,相信回来的还是刚才的那些人,他们只是听到船上的枪声停止,所以返回来看看情况,至于大批的救兵,看来还没有来得及到这里。 不过,追兵总会赶来。 乔公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并不会动手,说不定,眼下暂时看起来,或许是一件好事。 “孟大小姐也很厉害。我只提了一点,你就猜到了全部。” 乔公的眼睛隐在帽檐的阴影里,总也看不清楚,但他的嘴角或者轻轻勾起,或者微微抿着,哪怕只是一点些微的动作,也总会让这张暗影里的面孔变得更加阴鸷。 “全部?”已经到了这种关头,连城反而镇定下来:“我就猜不到,脚下这条船上,有什么。” 哪怕乔公的脸只能看到一半,连城也看得出这一半的脸上表情骤然一变。 本来,只是推测,倒是乔公的表情,让推测被证实了。 “孟大小姐觉得我会在自己乘坐的船上做手脚吗?”乔公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笑。 第214章 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连城微笑摇头。 不,这条船上,一定有什么。 连城会相信绍廷所乘的那条船没有问题,却反而不会相信自己所乘的这条船没有机关,哪怕,乔公这些人也在这条船上。 乔公这些人心机深沉之极,行为不可以用常理揣度。 正常人当然会选择趋吉避凶,当然乔公他们也不会当真将自己的生命至于险地,所以,连城判断,这条船上的危险,就是专门为了她和绍廷而设计的。 乔公到底想要做什么? 要绍廷的命吗? 他们不是曾经两次对绍廷下手,只是都没有得逞吗? 但是今晚,看来没有那么简单了。 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但岸上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停止。 一直警惕着有事情发生的港口也终于发生了事情,想必当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个时候夜色已经深了,这些哨兵即便将消息反映给了上面,增援一时间也没有那么容易到齐。而这些岗哨士兵,看他们方才应对惊慌的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追过来。 “孟大小姐,你受伤好像不轻啊。” 这伤势,是中了傅坚手下的流弹造成的。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伤,是因为连城在看到有疑似李源的人在窥探傅坚空置的房子之后,便假扮是乔公手下的李源,破坏了傅坚空置房子的门锁,再打伤了傅坚的八个手下,精准的枪法,利落而逃,还有摆脱傅坚的最后两个手下的时候,临去前留下了一句模糊而低沉的日本话…… 这些伤,就是为了嫁祸与乔公他们,而留下的。 “上海如今是一团乱局,在这里即便是丢掉性命也不稀奇,受点伤又有什么?”连城的笑连她自己都觉得冷:“绍廷今天一早,就受了点伤。” “是吗?”乔公的笑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讶然,然而这份浑然天成的惊讶,却愈发让连城证实了动手的人就是他们。 “不过看起来,孟督军并不要紧。” 连城神色自然而坚定:“孟家姐弟,没有那么容易被伤的。” “好!”乔公拍了一下手:“孟大小姐,我十分佩服你这一点。我认识的人很多,但如孟大小姐这样,绝对是最不同凡俗的一个。” “我认识的人也不少,如乔先生这样,也绝对是最高深莫测的一个。” “哈哈哈哈……”乔公朗声而笑,只是那一贯的阴郁沉闷始终都在,而这笑声又忽然停止,收放自如的样子越发显得这笑声中的虚假:“孟大小姐,多谢你的赏识。我刚好有事情,要跟你商议。” 终于,说到了正题。 连城虽然始终保持着冷静,却也不由得手心一阵潮热。 “何事?” “傅家跟孟家现在已经是势成水火了吧?” “这是傅家跟孟家的事情。” “傅家跟孟家都不是一般的人家,在如今的世道中举足轻重,你们之间的事情,关心的人很多的。” “关心?”连城不由得冷笑:“是了,乔先生当然是关心的。否则我也不会有机会认识你的手下吉先生和苏平樱苏小姐了。” 乔公又笑了起来:“孟大小姐,你的冷静睿智、心思敏捷,我无不衷心佩服,只是你这样爱憎黑白过于分明的性格,却不像是你这种胆识头脑的女子应该有的。” 乔公的目的就要说出来了,连城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淡然道:“这么说,乔先生是希望,我不要太过介意你我之间以前发生的事情吗?” “我果然没有看错,孟大小姐的确聪明过人。看来孟大小姐愿意那我也就开门见山。”李源笑道:“中部五省,傅、孟、季三足鼎立,本来傅孟联姻,季家不敢轻动,可是如今你们两家分崩,难道孟家就没有下一步的打算吗?” 忽然船身猛地一歪,连乔公也不由得差点站起来。 “你要干什么!”李源的声音船舱门口响起,吸引着连城跟乔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了过去,船舱昏黄的光线中,李源双手举起在头顶,缓缓走了进来,很明显,他是被人威胁。 而跟在他身后的人,比李源高出的半张脸,眉目英挺,正是绍廷。 不知绍廷何时悄无声息地上了这条船,竟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甚至连城、李源跟乔公都没有注意到。 连城不由得惊喜交集,顾不得乔公的意思并未完全表露,缓缓站起身来。然而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却忽然发现,眼前的人,似乎有些异样。 “连城,过来。”绍廷沉声道。 乔公的笑轻而冷,如同一片薄脆的冰被冷风渐渐吹碎:“孟少爷,你好啊。” 乔公的冷静让连城再度紧张。 他似乎,对绍廷的出现丝毫不觉得惊奇。 是了,乔公一再拖延着时间,或许就是在等绍廷上这条船。 这船上…… 这船上很不安全,可是,乔公和李源此刻都在这条船上。 他们究竟想怎么办? 他们一定有另外的脱身之计,危险的,还是绍廷跟她自己。 “绍廷,你先下去。”连城的手紧紧攥起,“你带着这个……李先生先下去。” “孟少爷既然来了,想必不会着急离开。”乔公笑道,“孟少爷,我正在跟孟大小姐说起孟家的事情。” “连城,过来!”绍廷仍然是同样一句话。 李源忽然笑了起来:“孟少爷,你让孟大小姐去哪里?” 连城一惊,不必出去查看,心中也已经明白,方才绍廷所乘的那艘船,想必已经开走了。 “有你们亲自护送那些人离开,最好不过了。”连城微笑道,“不过那些内阁的人,却未必敢公然领你们的情,否则他们就是下一批被舆论声讨的对象。乔先生这笔买卖,可是落不到什么好名声的。不过,好处总还是有的。而且,要比名声更加重要了。” 乔公笑道:“不知孟大小姐其意何指?” “乔先生此举,定能收买得他们的感激。” 乔公笑道:“我不敢要什么感激,但不知孟大小姐可愿意给我一次援手的机会?” 连城听了乔公方才的话,本已经明白了几分,听了这话,更加确定了乔公的用意。 “孟氏的儿女岂能要你的援手!连城,你过来!” 连城正在筹措着怎样脱离眼前的险境,怎样跟乔公敷衍,既不会被他看出破绽又可以脱离困境,绍廷斩截的话,已经坚决地脱口而出。 连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着绍廷。 那条船已经走了,李源在绍廷的手上,乔公还能这样镇定自若,难道绍廷丝毫也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危机四伏吗? 不,绍廷一定察觉了。 可是他没有犹豫,就直接将乔公所有的可能性全部回绝。 真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可是,绍廷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 眼看在乔公这里已经无可转圜,总要想办法,另筹脱身之计。 可是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难道终究,是要死在这里了吗? 乱世之际,人命危如累卵。像他们这样刀头舔血的,更是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 连城不怕死,可是绍廷不可以。 连城不由得看向了绍廷,绍廷也正看向她。 绍廷似乎已经看破了连城的心事,极缓极缓地对她点了点头,那目光,无形中带着抚慰的力量。 “孟少爷,方才我跟孟大小姐的话不知你听见了没?不妨,我再说一遍。”乔公又道:“孟家姐弟回到郾城,中部三省,不中部五省,又会是一个新的格局场面。我的援手,可不仅是今天离开上海这么简单。你来之前,我正在跟孟大小姐分析这件事。孟家,需要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 “你想说服了连城,再让她跟我说吗?”绍廷淡然道:“你以为她会真心答应你吗?” 连城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合时宜的笑,反而让其他人都奇怪起来。 “孟大小姐,你的意思呢?”乔公问道。 “此刻我的意思,还有意义吗?”连城脸上还留着笑,毫不掩饰的笑,与绍廷的话一样,分明的开心。 “那你笑什么?”乔公从连城那种明晰的笑容里,莫名地感到了愤怒。 “我笑绍廷的一句话,把我所有艰难准备的敷衍之辞,都一下子否决干净了。” 既然无法委曲求全地逃脱,索性光明正大地面对。 乔公的涵养功夫再好,到了此刻,也不由得沉下了脸来。 “孟大小姐是在存心戏弄我吗?”乔公压抑的声音里都是愤怒:“我可是带着诚意跟你谈合作的。” 连城笑得坦诚,词锋比笑容更加坦诚:“带着诚意?早上派人刺杀绍廷,晚上又埋伏在商船里让我们刚离开码头就踏入危机,如果这就是乔先生所谓的‘诚意’,那我只能说,这样的诚意当做与孟家人合作的筹码,还远远不够。” “孟大小姐的口舌倒是尖利得很。” 连城既然去了伪装,乔公也没有耐心再继续敷衍下去。 “手段既然比不上乔先生高明,口头上能占一些上风也好。” 绍廷静默地站在船舱口,听到连城的话,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215章 交换 “孟大小姐是以为,这是一场儿戏吗?” “当然不是。”连城也收敛了笑容:“我只是在想,接下来,是否还要跟乔先生谈谈条件。” “事到如今,孟大小姐以为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乔公阴沉的笑让人浑身不舒服。 连城却不再说话,微笑沉默。 乔公亦冷笑不语。 连城道:“乔先生,你以为我是要以这位先生的性命作为条件跟你交换吗?” 连城说着伸手一指李源,又道:“这个人,到三省边境平城的前线暗中偷袭刺杀绍廷,转而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嫁祸给了我;今天一早,又是他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想要刺杀绍廷。” 连城微微停顿,两次都能够伤了绍廷,却终究都没有得手,连城凭自己的判断,这个人的身手必然是与绍廷不相上下,正面与绍廷动手没有胜算,而绍廷即便受伤,一旦奋起反抗,也一定不会让这人最后得逞。所以这人一定会选择暗中偷袭。 所以连城故意将“暗中偷袭”、“不知哪里冒了出来”说得格外加重一些,同时双目注视着乔公,不放过这其中任何一丝消息。 果然,乔公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嘴角的冷笑,轻蔑中掩不住愤怒之意。 “哦,当然,还有那位吉先生,曾经讲我劫走,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当然,吉先生的账,不能算在这个人头上,各自的账要跟各自另算,总之一个都不能放过才是。”连城冷冷地注视着乔公,“这个人,不是曾经劫持过我的李源先生吧?” 虽然连城是背对着船舱门口,看不到绍廷和那个人的表情,但是只要看到一向镇定自若的乔公脸上也已经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连城便知道绍廷和那个人一定比乔公更加惊讶。 “孟大小姐,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弄清楚一些事情。” “死都要死了,还要弄清楚什么?” “就是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所以才要弄清楚。” 乔公满脸厌恶之色:“其实既然孟大小姐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多问?” “我知道,可是还不够清楚。”连城的目光一沉:“刚才乔先生跟我提起中部五省势力分布的事,中部五省,三足鼎立,孟家、傅家、季家各有势力。任何两方联手则第三方不能比,但若有一方与这五省之外的势力联手,也会让其他两方措手不及。乔先生,有资格充当这个势力的,你应该算一个了。而在如今的局势中有资格又有条件介入这三方之中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乔公冷笑:“孟大小姐既然知道,就应该知道我刚才的提议很重要,而眼下的气氛,也不应该这么剑拔弩张。” “抛开立场不谈,只说实力,乔先生要跟三方任意一方合作,想必都是受欢迎的。可是——”连城毫不松懈地看着乔公:“我想知道一件事。” 乔公略略抬起了阴沉的面孔,似乎神色也和缓了几分:“孟大小姐请放心,只要你们孟家点头,我跟傅家的合作,就算是终止了。” 这是,还想挽回最后一丝合作的余地吗? 连城的鄙薄和冷笑从心里浮了起来。 “我指的,不是傅家。” 乔公嘴角倏然绷紧,泄露了他心里的惊诧:“那是什么?” 连城注视着乔公那隐藏在帽檐下阴鸷的目光,一字一字沉缓有力地吐出:“季——起——祥!” 乔公的慌张再也无法掩饰,愤怒也变得直接明晰:“你这是什么意思?” 连城缓缓地稳定着气息:“乔先生,不必多说了吧。” 乔公一声冷笑,伸手从方才坐着的桌旁拿起了一个东西:“两位还不想立刻死吧?” 话音刚落,一个轻细的声音渐渐走近船舱。 乔公冷笑道:“又来了一个不知死的东西!” “代督军!”许副官的身影出现在了船舱门口,手中挺着枪,一进舱门,便果断认明了形势,将枪口干脆利落地对准了乔公,缓慢并沉稳地迫近。 “你们都不想活了吗?”乔公愤怒地呵道。 “许副官,不要动。”连城几乎同时开口。 “大小姐?”许副官认出了连城的声音,方才认出她的样子。 连城点了点头,扬首示意他站在她的身后,不要再往前走。 因为乔公手中的东西已经被举到了昏黄的光线下,连城看到那一根长长细细不知道连着那里的线,心中早升起了不祥之感。 “这,是一道引线。”乔公狞笑道:“而这个船的底舱里,装满了炸药。” “许副官,你发现了什么?”连城虽然看着乔公,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威胁。 “小艇。” 原来,这就是乔公给他自己找下的出路。 原来,这就是乔公给连城他们找下的死路。 “孟大小姐,你放了我的人,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沉默许久,乔公忽然说道。 连城连冷笑都觉得虚假,只是淡然道:“我很想听听乔先生的办法。” 乔公道:“你们,乘坐小艇走。” “然后呢?” “然后?各走各路。” 连城摇头。 “炸弹在我们的船上。”乔公的声音提高:“危险在我们这边。” 连城笑道:“那好,咱们换一换吧。” “你不相信我的话?” “既然乘坐小艇离开算是安全,乔先生你们何不如此?”连城直接地问道却并不等乔公回答:“是不是怕上了小艇,这船上威胁你的就不是炸弹,而是子弹了吧?” 谁上了小艇离开,都会害怕船上的人,趁机发冷枪。 谁也不会相信谁,谁也不能相信谁。 乔公的话从要紧的牙中缓缓吐出:“既然你不愿意活,那我就送你去死。” 如果真的有炸弹,那么乔公,是绝对不会接通引线的。 这种人,即便是到了穷途末路也不会束手,又怎会将自己的性命白白葬送呢? 只是,这样僵持,不是办法。 “大小姐,我有办法。”许副官忽然开口,“乔先生,我跟你一起下船,一起上小艇,我当你盾牌。” 这办法,很明显了。 有许副官在,连城跟绍廷便不敢轻易开枪,不能趁着乔公在小艇上对他动手了。 “不行!” “不行!” 有三个人说了同样的话。 绍廷跟连城不同意,乔公,居然也不赞成。 连城不必跟绍廷说话,甚至不必看舱门口的他一眼,也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不能让许副官去冒险,他根本不明白乔公是个怎样可怕的人。 “这个方法,或许可以,但是他,不行。”乔公冷冷地说着,目光却转向了连城。 “你不用妄想!”绍廷直接了当地打断了乔公的话。 “那么,你们的这位先生——”连城的手斜着向身后一指,指向了李源:“留在这船上。” “不行!”绍廷再一次打断了这个主意:“连城,你过来!乔先生,我跟你走。” 连城微微一笑,心中莫名地,有些暖意。绍廷不善猜度人心,他也并不能知悉乔公的心思,但是生死之际,有人这样毫不犹疑地出现愿意以身代之,终究是不能不让人感激的。 “孟大小姐,你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就算可以顺利离开这里的码头,到了下一站停靠的地方,又不知道乔公这边安排下了什么事情。而绍廷,是务必要脱身才行! “我知道。”连城回头看着绍廷,微微一笑:“你看好这个人,不要让他死,也不要让他跑。这个人的命在你我手里不值分毫,在乔公那里,还是很贵重的。” “连城!” “绍廷!”连城阻止了绍廷未出口的话:“下了船不管是在何处,都不需等待。我们在郾城重会。” 最后七个字,连城说得并不响,却带着意外的重量。 绍廷与连城四目相对,从她的目光中,也感觉到了那无形的重。 他知道,她的这个决定,无可更改。 他知道,她说的话,她一定会做到的。 “大小姐!”许副官提出了建议本是想救大小姐跟少爷,却没有想到反而将大小姐送到了虎口之中,又惊又悔:“我跟你一起!” 连城镇定的微笑带着抚慰的力量:“许副官,你去再仔细检查一遍,这船上是否还有别的人,不管什么人,都绑了过来。然后帮忙放下小艇,然后,在乔先生上去的时候,接过他手里的引线。” 乔公冷笑:“孟大小姐很是谨慎。” 许副官出去未久,已经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衣着装扮的确是船工模样,难怪里面闹了这么久,也一直没有进来,似乎并不是乔公他们的人,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少爷……”从乔公手中接到了引线,看着已经手无寸铁的连城跟着乔公上了小艇,许副官不由得担忧。 乔公冷然看着绍廷:“孟少爷,等半个钟点你们再走。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的船只离我们太近。” 此刻,多余的争执或者劝说都是无谓。 绍廷侧首看了一眼被捆得结实的李源,沉声对李源道:“你知道这个人,根本不足以当做筹码跟连城对换。所以万一连城有了闪失,我要的,也根本不只是这个人的命。” 第216章 乔公最后的谈判 乔公阴沉着脸冷笑,似乎绍廷的话并不足以使他感到惧怕。然而他背在手后倏然收紧的手,却在无形中证明着绍廷的这句话,他并非全然没有听到。 小艇轻快,离开港口之后一路都是顺流,几乎不用推送,也能自行漂流。 大船越来越远,那些北方代表所乘的船则早已经在夜幕中消失不见。 乔公收起了手中的枪:“孟大小姐,你不用想耍花样。如果我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你就不用想活了。” “乔先生的厉害,让我很佩服。” “你什么意思?” “真巧,乔先生把我想说的话给说了。” 黑暗中乔公眯着狭长的眼睛:“孟大小姐的话不明白。” 连城冷笑道:“乔先生在小艇中也藏了炸药,这用意我差点也不明白。乔先生必要让我一死,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乔先生自己也敢上这小艇。这让很佩服乔先生的勇敢,却又有点怀疑乔先生的眼光。” 乔公冷笑一声:“虽然我知道孟大小姐巧言善辩,巧舌如簧,说话不仅不让人,而且还能况且说我的话未必是好话,不过时间尚多,静夜行舟,有人谈论谈论,权当消磨时光了。孟大小姐不妨将方才的话解释明白,此时此刻,你我之间没有必要打哑谜。” “大家都以为这小艇安全,一开始连我也这么想,没想到上船后才发现,原来小艇上也是有炸药的。按理说乔先生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那么这些炸药,不用说是给另外一个上小艇的人准备的了。”连城靠在小艇的板壁上,闲闲地道:“乔先生是想等自己到了安全的所在之后,便对着小艇开枪,引爆炸药,让这一切消失无影吧!不过坐在这么多炸药之间,跟我同行一路,也够危险了。所以我才佩服乔先生的勇气。只是,我虽然理解乔先生想置我死地的心情,却并不赞赏你的眼光。乔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死了比活着安全,而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乔公呵呵大笑,许久,方才笑道:“不巧的是,有些人,恰好两种都是,真让人为难!孟大小姐,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你不必这么着急,就担心你的生死,因为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杀了你。” 连城笑得轻淡:“或许乔先生有胜券在握的打算,不过人之将死,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是什么好的办法,但总好过我一个人白白死了。要知道,乔先生就是那种活着比死了危险的人。” “孟大小姐是在威胁我。” 连城一笑,没有回答,转过话头:“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如果乔先生觉得我的性命还有价值,不打算就这样把我毁尸灭迹,那么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孟大小姐这是在向我套话?”乔公笑道:“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我只是想知道,你开出的筹码够不够当做条件。” 乔公连笑带咳:“当做什么条件?看我将会怎么对付你,以决定你会不会选择跟我同归于尽吗?” “跟乔先生说话,其实是件比较轻松的事。” “其实拿到孟大小姐你,无非还是像绑架一样。只要有人觉得你重要,就会想办法跟我交换条件。”乔公道:“不过其实,这并不是孟大小姐你最大的价值。” “愿闻其详。” “跟我合作。”乔公顿了一顿,解释道:“用你的自由或者安全交换,总是有限的,可是如果能换得你跟我们合作,就不会只限于一次两次的交易了。” 连城仍旧是一声轻淡的冷笑,拳头却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此时此刻,乔公还在谈合作,除非此人是在说一些天方夜谭的梦话,或者是无聊之极的敷衍,那么,一定别有原因! “也许合作途中我会反悔呢?”连城努力镇定着自己的声音。 “你不会的。” 乔公,很有把握。 这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连城挺直的脊背紧紧靠在小艇的半壁之上,粗糙的木板硌得她脊背生疼。 他笃定了可以掌控自己,那么他一定有能够控制自己的手段。 一个乔公认为,可以控制自己的东西,那是什么? 连城脑中,忽然蹦出了一个名字。 难怪,他会选择跟自己一同离开,甚至不惜冒着途中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 连城轻笑,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也多了几分了然于胸的神秘:“所以乔先生,才要跟我单独谈这些话了?不得不佩服,你的心思真是周密。如果我方才坚持不跟你一起上这艘小艇,岂不是不小心错过了大事?” 乔公的笑声中透着得意:“我既然知道孟大小姐在上海,知道你今晚就要离开,当然会想办法在你回去之前,跟你一会。因为错过这个机会,对孟大小姐还是对我,都很是可惜。” “可是乔先生应该很清楚,我对你,对你们,没有什么好感。” “多谢孟大小姐的直白。”乔公笑道:“反正我也一直不相信,凭借什么好感就可以去信任。我还是更相信比较实际一些的东西。” “那么,他人在哪里?”连城的声音低沉缓慢:“如果不能保证他的安全,我又岂能相信你?” “自然在我手上,否则我又怎能跟你谈条件。”乔公道:“至于他的安全,到时候孟大小姐可以亲自确认。我要跟你合作,当然懂得要拿出这些诚意。” 乔公指着远处微弱的一些灯火道:“孟大小姐,还有几公里就要靠岸了。在这之前,你还有时间再仔细考虑。” “不过……”见连城不语,乔公又笑道:“如果我回不去,那么那个人,也不能再活下去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没有留下丝毫的余地。 连城不是怕威胁的人,也不屑跟乔公这样的人合作,顷刻之间,几种脱身的计划在脑中闪过,然而下一瞬,连城却平淡地开口:“好,我答应跟你合作。但你总要跟我说说,他人在哪里。” “孟大小姐果然是快人快语!既然你愿意合作,我也自然不会隐瞒,他人是在……” 除了月色,水面上几乎没有其他的光亮,连城看不到乔公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在瞬息之间变得紧张。 连城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也几乎是在同时,连城的神情也在瞬间紧张了起来。 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些异样的响动。 可是,连城清楚,这周围除了茫茫的水,什么也没有,岸边还在几里之外,最近的船只也都已经隐没在黑夜之中,这声音…… “是谁?”乔公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厉声喝道。 而几乎是在他发问的同时,水面上“呼喇”一声响,接着是子弹破膛而出的呼啸。 乔公的惨叫声在这样黑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连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水中的响动越来越近,连城却在乔公的叫声中和水声中听到了一个极其低的声音:“动手!” 这声音有些模糊,又十分低沉,似乎不想让人听见一样,但传入了连城耳中,她却清楚地感到了其中的力量。 这声音让连城脑中瞬息间变得空白,甚至无法思考。 但也就是在她犹豫的一瞬,乔公的手臂缓缓动了起来。 忽然船身猛地一晃,连城的手臂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抓住。 连城伤口在码头上破裂,渗血不止,早已经感到虚弱疲累,她又不会水性,上了小艇之后,越发感到眩晕,只是大敌当前,不肯有丝毫示弱,始终在强自撑持,希望找到生机。 此刻乔公毫无征兆地在眼前倒下,而那个人的所在还没有从乔公的口中说出,连城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悲,忽然被人一拉,整个人便软软地从船舷上翻了下去,直直落进了水里。 在水中传出声响,水面忽然破裂的那一刻,乔公下意识地做出了躲闪的动作。 只是水中的人一直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附近才被察觉,乔公跟连城也绝未想到水中居然有人,枪声猝不及防地响起,乔公还是中了枪。 不过他那一瞬间的躲闪,也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连城没有在乔公能动之前对他动手夺过乔公的枪,等到乔公缓了过来,连城反而出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了。 谁知也就是在乔公抬起枪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连城落入了水中! 乔公奋起全身余力,将手臂缓缓抬起,对准水中翻腾的一团黑影按下了扳机。 水中的黑影略略一顿,却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样,继续远离小艇。 乔公低声咒骂,再对着水中开枪,却因为受伤无力而黑夜中无法取准,反而打得更加远了一些。 连城在黑暗中蓦地翻身到了水中,一股凉水迅速将她淹没,让她眩晕的脑中得到了片刻的清晰。 凉水从口中鼻中直直灌了进去,痛苦而短暂的清醒中,连城听到了枪声在身后响起。 乔公忽然发出了阴惨的冷笑,将手枪缓缓收回,对准了身下的小艇。 第217章 离开上海 冷水也抵消不了灼热的气浪铺天盖地般袭击着水中之人的那种温度,汹涌的水流排山倒海般冲了过来,让水里的人如同波浪连天中的一叶小舟,全然失去了驾驭方向的本领。 还有,眼前的水面上倒映出来的亮光,以及,耳中轰鸣的巨响…… 游行的学生,拥挤的街道,灼热的气流,轰然的巨响—— 爆炸!是爆炸! 汽油桶就在汽车的旁边,连城加大油门不顾一切朝着人群冲去,人们带着惊慌失措的神情逃了开去,汽油弹爆炸的巨响和白光让连城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 “嘭!” 她看到汽车重重地撞在了街角的墙上,却奇怪怎么听不到撞击的声音,而眼前的画面刺眼地明亮,好像夏日午后眼睛正对着阳光…… 她感觉不到痛楚,却感觉的到无力的眩晕和无望。 那种眩晕和无力感很可怕,不是因为它们让人觉得痛苦,恰恰相反,是因为它们,会模糊掉意识中的痛觉,而没有了痛楚之后,那些清醒时怎么也不会消失或者垮掉的意志,便也会跟着渐渐消散。 这种感觉,比起疼痛,更加让人惧怕。 连城只觉得自己像是踩进了一片由这种眩晕无力的感觉形成的沼泽地,这种感觉吞噬着她,让她愈陷愈深,一点点淹没了她,让她无力抵抗,无力挣扎。 可是,她看得到,那些假扮的游行学生,一个个带着狰狞的笑,在逼近她的车子,而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双手软软垂下,再也无力动弹。 就好像她看着自己陷进了沼泽,却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连城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挣扎,却越是挣扎陷溺愈深,那片沼泽吞噬者她的身体,也吞噬着她的灵魂,将她所有的一切,都一点点吞没。 就在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意识都几乎已经失去的时候,一片白色的亮光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片亮光白得刺眼,让连城睁不开眼睛。 连城感觉到车子又重新开始移动了,而那些逼近的人们,那些可怕的狞笑却越来越远,身边压抑的重量渐渐消散,周身依然没有力气,但心里,却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连城努力睁开刺痛的眼,想要看清楚一些,却是怎么用力,看到的都只有一片刺目的白色,仿佛太阳的光线都聚集在这片白色之上一样。 但是这一片白,却不像爆炸的亮光那样让人恐惧,这颜色,让连城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只是,这是谁呢?这是谁呢?明明是很熟悉的感觉,为什么却不知道这是谁呢? 连城想要拉住这篇白色看个清楚,却感到自己的手脚似乎都不能动了,她使劲挣扎,却是徒劳无益,手足虽不能动,却有压低的声音传进了耳中。 “你说,上面费了这么大的事儿,将少夫人绑了,这算怎么回事?” “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傅家跟孟家的纠葛吗?” “什么!你说老爷和少爷一同来到这里,还为了孟家的军权吗?唔……” “不管昨天晚上到底少爷跟少夫人在一起有什么事,反正是顺顺当当找到了少夫人的落脚处,那两个少夫人的随从,一出门便被逮住,少夫人也是手到擒来,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一会儿等她醒了,若是有什么不老实,你们不妨把郾城的事,说给她听听!” “就算再要紧,也不至于专门将一个丫鬟送这么远吧?难道是怕少夫人不信吗?再说,就算送来,毕竟是个丫头,这位少夫人据说是个厉害人物,又何惧牺牲一个丫鬟,万一她并不动摇呢?是不是上面还抓了别的什么人?” “这说来更是好笑,听说是个戏子。” “五少爷……” “五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人已经到了,我的事情到此为止,后面的事,都听老爷的便是。” …… 少夫人,少爷,老爷…… 傅家,孟家…… 丫鬟,戏子…… 五少爷…… 一个个词,刺痛着连城那几乎已经失去了痛觉的心,并且让她清醒,让她理智,再清醒而理智地去感受那血淋淋的刺痛。 “傅璟存!” 连城终于熬不住那种痛,忍不住叫了出来,这一声几乎是用尽了全力,似乎要将整个身心的痛楚全部宣泄。 然而连城张开了嘴,却发现竭尽全力,居然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像是沉入了一个梦靥。 “孟小姐……孟小姐……” 连城从这沉重的梦靥中一惊而醒,腿上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想到了弥漫过口鼻的水,想到了身后的爆炸,猛力挣扎着起身,却发现眼前早已不是黑沉的夜色以及爆炸映在水面上的火光。 干净的房间,白色的墙壁。 连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有人伸手轻轻按住了自己。 “孟小姐……” 这声音,也不是琳儿。 连城向着眼前的人看了许久,是个丫鬟打扮的人,看样子是她一直在身边守着自己,却想不出她是谁。 “我是沈小姐的丫鬟。”丫鬟似乎看出了连城的疑惑,低声解释,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沈小姐……”连城努力思索:“是,沈念秋?你家小姐……” 看见丫鬟通红的眼睛,连城忽然住了口,沈念秋,是已经死了吗?昨天晚上,小易告诉自己,沈念秋的住宅失火,他在危急之中只救出了沈念秋的丫鬟,却没有能就出身陷火场中的沈念秋。 沈念秋就这样没有了,小易…… 连城心中一痛,小易,也留在了码头上,再也不得见了。 可是,小易不是说,他将沈念秋的丫鬟安置在前往码头路上的一家医院里吗?而自己,不是应该已经离开上海了吗? “这里是……” “我们在无锡。” “无锡?”怎么一夜之间,已经到了无锡,而自己却全无记忆了呢?连城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混沌:“我们什么时候到了无锡?” “孟小姐,咱们是昨天晚上到的这里,不过听说你已经昏过去两天多了,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昏睡,到这里的时候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那是谁……”连城只觉得脑中一片迷惘,隐隐约约想到了那只将她拉下小艇的手,想到了那个带着她游走的人,想到了那个爆炸的时候,将她紧紧圈住的身体…… 那是谁?那是谁? 那个人,潜水到了小艇旁边不足几丈远近的地方,连城和乔公才察觉,连城知道自己的本领,也从来不敢低估乔公的水平,何况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是全身警惕。 那个人,在小艇上的人有所察觉之后,当机立断在乔公有所防备之前开了枪,打中了乔公。 那个人,低声提醒连城尽快动手,让他绝了乔公。 那个人,在连城来不及对乔公动手的时候,将连城拉下了小艇,并且带着连城从水中远离那艘小艇。 那个人,在他们身后的乔公拼死挣扎引爆了船上的炸药的时候,将连城紧紧地裹在怀里,护在身前。 那个人,他是谁,他去哪儿了? 那个睡梦中没有叫出口的名字,就在连城的脑中拼命闪着,连城却始终没有办法,再说出那个名字。 “小姐在说谁?” 连城转过了话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那个易副官把我留在了医院,还留了一个人守着我。我要走他也一直不肯让我走,说我家现在不安全,有很多巡捕。我问他我家小姐呢,他说我家小姐烧死了。后来他就带着我,到了这里。” 连城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只是专心地听着丫鬟的话:“你们怎么离开上海的?一路走得顺吗?” “上海很乱,盘查得很严,码头都没有办法走,我们是坐的火车来的,盘查的还是很严,特别是在查那些不是上海人的外地人。我也不是上海人,好在我跟着小姐在上海住了好多年,我会说上海话,但是那个军官不会,过盘查的时候花了不少钱,终于离开了,就到了这里。” 丫鬟抹了抹眼泪:“我到底也没有回去看看我家小姐的房子,也没有再看我家小姐一眼,也没有去送一送她,不知道她的后事是怎么……怎么办的。” 连城对沈念秋的离去也十分伤怀,等丫鬟冷静了一下,问道:“易副官跟我说起过,沈小姐要回家里拿东西,她要回去拿什么?” 丫鬟再度泫然:“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办事办不好,小姐也不会……” 连城体谅丫鬟的心情,不再追问,直到丫鬟自己平静下来,抽抽噎噎地说道:“小姐回去拿的,就是孟少爷送她的那个翡翠白菜。” 听着小丫鬟断断续续的解释,连城逐渐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绍廷跟沈念秋在内阁的人眼下来往,还大张旗鼓地送给沈念秋了一颗翡翠白菜,上好的翡翠价值不菲,却是十分不应景的东西。丫鬟还跟沈念秋嘀咕过送礼的人不会挑东西,沈念秋没有生气也没有对东西太过在意,只是将它随手摆在了架子的下面。 没有想到,却是这个不显眼的东西,送了沈念秋的命。 第218章 我身边有谁 后来沈念秋跟丫鬟交代,收拾细软准备离开上海。 “连那些她平时喜欢得不得了的衣服首饰,小姐都不许我带,说是带着累赘不好赶路,局势不好路上麻烦,都让我拿去兑了钱或者当了,我当然连这些古董玩意儿都给拿去卖了或者当了,谁知道小姐看见这个翡翠白菜不见了,却又让我去赎回来。我问小姐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们要去郾城投奔孟家,所以孟少爷送的东西不能当,要好好地带上走。” “我把翡翠白菜又赎了回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小姐不在家,我便把东西放在家里,出去到天香引找小姐去。没有想到我在天香引没有找到她,往回走还没有到家里,就看见小姐冲进了着火的房子里……” 丫鬟在一边哭的哽咽难言,连城也不禁暗暗感叹。 艳名远播的沈念秋,也不过只是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或许她见惯了风月场中那些虚假的笑和逢迎,所以才会看清楚并且珍惜这样一个可以脱身的机会。 更何况,以绍廷这样的品性,这便不仅是从这欢场中脱身的机会,而是,她依托下半生的机会。 沈念秋,应该是对绍廷动心了吧。 只可惜,这样一个女子,却就这样不得善终。 没有多久,便有人来给连城的伤口换药,丫鬟忙擦了眼泪帮忙。 连城腿上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新上的药却让伤口疼痛不已, “伤口被感染了,好在伤口没有撕裂扩开或者继续加深,不过烧还没有退。”换药的护士看了看连城,微笑道:“送来的时候就在发烧,这已经烧了两天了,看你病得厉害,都没想到你这个时候会醒过来。看来药已经起了效。怎么样,你右耳后那里还疼不疼?” “右耳后?”连城不由自主地伸手,却被护士跟丫鬟不约而同地阻止。 “几个钟点前才上好的药,小姐千万不能碰,要不皮就会破的。”丫鬟忙拦道:“听说这烧伤的地方,一旦碰掉了皮,留下的疤可是不会好的。” 连城渐渐地从迟钝模糊中感觉到了右耳后的异样,却似乎仍是不明白护士跟丫鬟的话,有些迟疑又有些好奇地重复:“烧伤……” “好在只有这么一小片,后颈上只有零星的一些点点,不要紧的。”丫鬟岁不明白连城的疑惑,也在尽力劝慰。 “伤疤倒是小事情,比较麻烦的是你这些伤口都经了水,有些感染发炎的迹象。这几天消毒换药吃药,一定要多经心。还有你……”护士对丫鬟道:“要多留意你家小姐的情况,多给她擦一擦降温退烧。只要烧退的下,别的就都好办了。” 丫鬟遵照嘱咐,仔细地给连城覆上冷毛巾降温退烧。 连城虽然烧得头脑昏沉,一切情景却是越来越清楚。 乔公中了枪,却并没有死,他对着水里开枪,也没有奏效,所以,他在最后关头,选择引爆了小艇上的炸药。因为那个时候,连城他们距离小艇还不是很远,乔公当然希望,那爆炸能带着他们同归于尽。 是了,是乔公自己开了枪,引爆了炸药。 想到那个阴鸷灰暗的面孔,连城禁不住觉得身上发冷。乔公,可以在他自己乘坐的船上、小艇上都放上炸药,用心险刻冰冷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现在,这个人死了,她应该觉得庆幸,可是连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乔公死了,那么,他未曾说出口的那个人,又在哪里呢? 乔公死了,并不代表他这一派的势力就瓦解了,会不会有人,直接对那个人下手呢? “不过,如果我回不去,那么那个人,也不能再活下去了。” 连城不由得攥起了手,乔公的话犹在耳边,像带着冰凌的刀子一样刺耳。 “孟小姐,快别动!”丫鬟的制止很快将连城拉回了现实,看着坐起身来的连城,丫鬟忙伸手去按住她的肩头。 “我要出去一趟!” “你的伤都还没有好,你还在发烧呢!” “我有要紧的事情!”连城心乱如麻。 “什么事情再要紧能比身体更要紧呢?”丫鬟急道:“你看看我家小姐就是……人没了,再要紧的东西也没用了!” 连城心里一软,拍了拍丫鬟的手摇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小姐你出去干什么呀!” “我……”连城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出去能干些什么,可是一旦事情关系到了那个人,又是迫在眉睫,难道她可以这样安枕无忧地躺在这安逸的地方养伤,就任由那个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吗? “孟小姐,你好好养病,再大的事情,也等孟少爷来了再说,我家小姐说过,孟少爷本事很大的,一定能帮你的。你现在这么跑出去,什么都做不了,倒惹得病更加重了,孟少爷也更不好办了。” 连城听这丫鬟的话十分在理,何况她此刻也的确没有头绪,便点了点头,重新躺下:“孟少爷去哪儿了?” “我来的时候,就没有见他,那时候是几个人在门口守着,小姐你在病房里昏睡。我来了之后,送我来的那个副官说,让我跟小姐你在一处做个伴儿,我就进来了,那副官问了问小姐的情况,也走了。” 能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又安排了沈念秋的丫鬟到这里,绍廷的身体应该没有大碍吧! 可是,自己又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呢? 连城记了起来,爆炸的瞬间,她被那个人环在身前紧紧抱着,那个人将她的身体尽量按在水里。 只是连城不懂水性,忽然落下了水实在害怕,又不清楚身后究竟有什么事情,慌乱间还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枪响对着她的方向,惊怖慌乱间本能地挣扎,脑袋还是在爆炸的一瞬间露出了水面,所以耳后这一块才会被波及的气流灼伤吧…… 那么—— 连城的心再一次紧了起来。 她身后护着她的那个人,离爆炸更近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 “小姐,别多想……”丫鬟看到连城的神情中满是惊恐,虽然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但这种忽然从她周身散发出来的紧张却比她忽然坐起更令人觉得害怕,忙怯懦地、柔声地安慰道:“快别想那么多了,你的身体才最重要。” 丫鬟有些不敢看连城,却又忍不住关切地看她,还好,她的那种令人感到害怕的神情,已经不在了。 “小姐……”丫鬟忍不住有些同情这个孟大小姐,单看这单薄的身躯上那狰狞的伤口,也知道她不容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连城忽然问道。 丫鬟一笑,微微哽咽:“雁儿,大雁的雁。”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家小姐给我取的。” 念秋,大雁…… 念念心随归雁远,可惜那只念秋的雁,终究是回不去了。 “雁儿,你去找个大夫问问,我这外伤大约要几天才能好?是要好了才能走,还是可以带着药出院?看看他们哪里有电话,一会儿我给你个号数,你帮我打个电话去。 “哎!”雁儿答应着快快去了。 “大小姐!”看到连城现在面前,几个卫兵不约而同地喊道。 “你们两个留在这里,那丫头出来,拦着她,少爷回来让他等我!你们两个跟我走!” “大小姐,可是……” “这是命令!” “是!” “你们两个是跟许副官的?”走到无人之处,隐隐听得雁儿在上面喊,连城却已顾不得那些。 “是的大小姐!” “大前天晚上,你们是怎么走的?” “我们走的陆路。因为没有交通,所以我们提前出发,走了八十多里后搭上了车,到这边码头接应。” 是连城跟绍廷商议的撤离路线之一,因为要护送北方的代表离开,而水路是相对不好追踪的地方,所以决定卫兵们从陆路走,而绍廷则走水路,带上有伤的连城和沈念秋。 “那么,你们到了这边码头时,少爷我们到了吗?” “大小姐先到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赶过来。少爷是我们之后才到的。” 连城心中突地一跳,只觉得喉咙发干:“那么,你们到的时候,我怎么样了?” “大小姐那个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我……我身边有谁?” “一艘渔船上的一对老夫妇守着大小姐。看到我们在码头找船找人,就问我们是谁,找的是谁,问了几句话,才领我们去把大小姐接走的。” “你们没有见到……见到其他什么人吗?”连城只觉得那三个字哽在喉中,说不出口,却又无法放下。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神色变得更加郑重:“大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有敌人被我们忽略了?” 连城摇头:“到你们说的那个地方,去找你们说的那艘渔船!” “大小姐!那艘船有什么问题?” “我必须亲自去确认!” 见连城神色郑重,卫兵也不敢轻忽,忙带着连城往码头赶去。 赶到码头,已经是傍晚时分。 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映在水中,将水面也染成了彩色。 第219章 肯死心了吗 连城从车上下来,腿上一软,险些摔倒。 卫兵忙着要扶,连城却扬手急道:“快去查!” 连城勉力吸了口气,振作起精神,也匆匆赶到了岸边。 这一带的岸边有不少来往的船只,但并不是真正的大码头,多数往返的船只都是渔民的小渔船,和少数几个老式的客船,能摆渡的客人也不多。 很多小渔船上都是两个人,一对夫妇,驾着一艘小渔船,到了傍晚时分带着或丰或寡的收获归来。 连城对爆炸之后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不记得是怎么上的岸,当然也不记得收留她的那一对老夫妇,不认识他们的船,也不知道他们的容貌,却又无法只在那里等着那个她急切想要知道的结果。 连城跟着卫兵挨个儿渔船查看打听,眼看着天色渐渐转黑,人们都陆续靠岸上岸,他们的事情也渐渐有了点眉目。 有人带着一个年轻女子从水里游上了岸没有人看见,但是卫兵们见过的那对老夫妇却有了些眉目。 老夫妻一起出船的很多,卫兵们接应连城时候,匆忙之间也没有过多留意他们的特征,但一番打听下来,也有三四个人都说那是老肖两口子。 “你们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老肖跟她老婆子是整两天没有来了。前天早上……前天早上他们应该是出来了。” “老肖他们吗?前天早上来了,一大早就来了,说是多做点活儿。谁知道后来没出船,不知道是不是来了又回去了。” “说起来是的,那天晚上出船回来就没有见他们。听人说好像是出门去了。” 连城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虽然问出了若干线索,希望却是已经越发越渺茫了。只是,不问个清楚,终究难以甘心。 “那你们知道,老肖老两口子住在哪里?” “唔……你们赶快,刚才你们问过那两个,就是住在老肖家附近的。” “大小姐,我们两个去找,你留在这里吧。”见到连城走路缓慢,气息越发急促微弱,昏黄的渔火下她的双颊通红似火,两个卫兵都知道大小姐的精神实在已经不支。 “是啊大小姐,我们两个见过那老肖两口子,今天只要见了他面自然就认得了。大小姐有什么话托我们去打听,或者我们把人带来给你也行。” 连城缓慢而执拗地摇头:“一起去。方才问过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咱们快走。” 连城不愿意再多说,反而努力走在了前面。 “大小姐,要不……要不你先回去吧。” 半个钟点过去了,连城潮红的双颊也变得惨白,气息越发急促。但刚才在昏黄的夜色中离去的两个人,却是越找越没了踪影。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傍晚时分,刚好那些渔民都纷纷上岸,从里面找两个乡民的踪迹,实在有些为难了。”一个卫兵道:“大小姐,要不明天一早我们再来,守在岸边找也好。你出来的时间太久了,你的身体会支撑不住的。” 连城努力压住纷乱的气息:“你们两个,还记不记得来路?” “记得!” “那好,咱们三人分头行动。两个钟点之后,在岸边聚齐。” “大小姐!” “你们看这天色,明天大概会下雨,一旦下了雨,明天你们去哪里找他们?” “那么……我们两个去找便是!” “行动!”虽然声音弱了许多,但不容置疑的笃定语气,却一如往昔带着威严。 三个身影在夜色中分开,问路上已经越来越少的行人,问那些尚且开着门的人家,敲开那些紧闭着的大门。 至少,还有姓肖这个线索。 连城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却又说不出是哪里难受。身体已经再次渐渐变得麻木,头脑却也因为身体的麻木而渐渐变得不清醒。 支持着她继续行走的,似乎只是潜意识中的某个念头。 “你说的姓肖的两口子,是不是住在那边山脚下的两口?” “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是不是姓肖的老两口,还有别的人?” “我们这边姓肖的有两三户,要说老两口,就是那一户了。” 没有过多地欣喜,脚步甚至不如一开始那么坚定。 或许是因为太多疲累,或许,是在担心即便找到了老肖两口子,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连城怔了片刻,忽然抬起了头。 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这样的天色,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今天,今天必须问出来! 连城再一次加快了脚步,眼看着前面就是刚才问出了的宅子,却是灯火无光,连城心中不由得一急,只顾着看那所宅子,脚步乱了,一下子摔倒在地。 雨虽然下得不大,但是这些地方空气潮湿,土地本来湿润,一旦淋了雨,不留意便很容易滑倒。 连城身上无力,腿伤更重,挣扎了一下,却竟然没有站起来。 左近都没有人经过,连城想要求助也无从找人,何况她自幼独立,事事都是靠着自己而行,即便是受了再重的伤,也从来都能熬住不去叫痛,今天这一点伤痛,又怎肯开口求人吧。 连城又慌又急,勉力用手撑持这地面,身上都是泥水,冷意隔着衣服渗到了身上,但几番努力,却因为体力消耗已尽,怎么都没有办法站起,反而一次次地摔倒。 连城心中又急又忧,看着眼前那所没有灯火的房子,忽然间颓然软下,再也没有了挣扎着站起来的力气。 其实,过去敲开了门又能怎样? 肖家眼看是没有人的。 在她到这里之前,不是早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吗? 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一直在流,似乎带着一点温热,并不是雨水。 是,眼泪吗? 连城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一阵冰冷,却是满手的泥水沾到了脸上。 连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自己长了这么大,刀也拿过枪也拿过,偏偏在这个时候,却是沾着满手的泥水,连眼泪都擦不得了吗? 可是,自己居然也会流眼泪! “连城!”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连城用衣袖把眼泪一把抹去,回过身去,绍廷已经快步走到了她身边,俯身伸手,一把将连城拉起。 连城脚步趔趄,绍廷索性用一条手臂将她环住,看着她满身满脸泥水狼狈的样子,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薄怒:“你这是干什么?” 连城无力地摇了摇头,却闭口不言。 “这家姓肖的前天早上你被接走之后,就已经离开这里了,据说是回乡,可是他们在乡间没有老宅也没有亲戚,本就是定居在这里。看来他们,是存心要离开,不会回来了。” 连城愕然抬起了头,看着绍廷。 绍廷的脸色在夜色中虽然看不清楚,声音中的怒意却丝毫没有减少:“你的伤口都已经感染,旧伤失血过多,又已经高烧昏迷,为什么还要跑出来?” 连城看着绍廷,却并不回答他的话:“你已经在查了?” “我前天送你到了医院,就在查这件事。” “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什么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绍廷注视着连城:“一个人不想让你发现,你又怎么能找的到?” “我不找又怎么知道找不到?” “现在你找过了,肯死心了吗?”绍廷怒道:“他不肯亲手将你送给接应的人,要假手一对毫不相识的老夫妇,事后还将这对老夫妇也一并转移了,不就是不想让你发现他的踪迹吗?上海一行,你对傅家的人还没有看清楚吗?” 连城的身子不由得一颤,虽然有绍廷的撑持却也几乎站立不稳,只是仰头看着绍廷:“那么,他为什么要救我?” 绍廷看着连城的眼中反射的一点亮晶晶的光泽,错开了自己的眼神,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些:“你想知道,等到以后见到,你自己问他吧。” 连城淡淡一笑:“还用问吗?连乔公那样的人,也知道留着我的性命有用。我只要等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知道,救我的这条命,有什么用了,不是吗?” 雨势渐大,淋在连城含笑的脸上,却让这笑容越发显得凉。 绍廷将连城揽得紧了一些:“或许,是你我想多了。连城,不要想了。” 连城软软地斜倚在绍廷的身边,绍廷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雨水打在脸上的感觉也越来越模糊,可是眼泪,却是止不住地伴着雨水,纵然麻木,却还是在一点一点地流下。 “大小姐?”卫兵的声音传了过来:“少爷!少爷,大小姐怎么了?” “连城!” 绍廷忽然感到连城的身体一软,连忙抱住,转头对着卫兵道:“走吧!” “孟少爷,孟小姐怎么了?”雁儿看见绍廷抱着满身泥水的连城回到医院,惊疑不已。 卫兵叫来的医生已经赶到了连城这里,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是惊奇又生气:“我们早就叮嘱过,不能让病人起来走动,更不能出去,谁知道你们连个病人都看不出,不但让她出去,还让她淋了雨,弄成这个样子,伤口要是再感染……” 医生的话未说完,忽然便停了下来。 第220章 达成离婚协议 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低沉而又冷淡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钟点,清理好她伤势,给她用上药,再准备好两天的药,和你一名得力的助手。”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医生惊恐。 “快些准备,处理好之后,跟我们一起上路。等两天之后,我自会派人送你回来。”不等医生说话,绍廷对着雁儿道:“帮着大小姐清洗一下,换换衣服。” …… “孟少爷,你休息一下,我来守着大小姐吧。她如果醒了,我再叫你。你看你一路都没有合眼。”车厢里,雁儿走到绍廷旁边说道。 “是啊少爷,休息一下吧!从那天晚上从上海的码头出发开始。前前后后你一直在忙,总共也只睡了几个小时。现在大小姐也算安顿下来了。病情也一直很稳定,只等着药力起了作用之后,她就会醒过来的。”许副官趁机走过来说道:“等再过一日下了火车,我们还要再赶往郾城去。郾城的形势也是不好呢,少爷,回去之后,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对付,这个时候……” “你们都出去吧。”绍廷淡然地说道。 雁儿看了看许副官,只见许副官对她摇了摇头,便默默无声地走了出去。 “少爷!” “你也出去吧。跟弟兄们替换着休息,回到郾城,还有事情。” “是。” 车厢里又只剩下了连城跟绍廷两个人。 连城睡得始终不稳,时时在梦中呓语,刚才进来了人,想是惊扰了她的梦,一只手不由得开始抽搐,紧闭的眉目之间也皱了起来。 “连城……连城……” 绍廷低声喊着连城的名字,拍一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些抚慰。 从无锡离开,一路上连城在睡梦之中屡次被惊,有时候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有时候身体忍不住轻轻抽搐,总难得有片刻的安稳。医生说这是因为受惊受伤而发烧的病人常见的,即便烧退了,也会有一段日子心神不安。 绍廷没有办法,只有时刻守在连城身边,虽然她极少从梦中惊醒,即便醒来也是昏昏沉沉又睡了去,多数时候只是梦中受惊,但守在她身边,心里也会略觉安定。只是连城受惊的时候,他也无从安慰,只能低低唤一声她的名字,轻轻拍一拍她,连城听到这声音,似乎当真会安静一些。 绍廷注视着连城的面庞,这段时间奔波劳累,连城的脸颊更加消瘦了几分,尖尖的下巴已经没有往日那样的圆滑润泽之意,瘦削的样子越发让她显得孤单而骄傲。即便是病重的时候,这副瘦弱的身躯,也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没有叫过一声苦,总是暗暗咬牙,默默抵受。 若非昨天晚上看到她的眼泪,又有谁会相信倔强如连城,也会那样痛苦无助。 …… 无锡。 绍廷在赶回医院的路上,神色始终沉郁。 这里的事情已经完了,应该及早带着连城离开。估计他们回到郾城的时候,北方的代表也已经差不多回去了;乔公的人应该还不知道乔公被炸死的事情,但是等待数日发现没有乔公的踪迹,他们一定会有下一步的举动;傅坚应该也会准备动身回郾城了;皖系的人因为媚日的舆论,或许要被滞留在上海几日,但皖系接下来肯定会有相应的举动…… 接下来的事情还有这么多,怕是一口气都放松不得。这些事情,绍廷还有把握能够应付,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却束手无策。 就在刚才,他见到了一个报信的人。 那个人,告诉他了一件事。 那件事,跟连城有关,却又不能让连城知道。 如何决断,都在他的手中。 “你说什么?”无锡的医院,绍廷赶了回去,却看见自己的卫兵正在大门口张望着,绍廷立刻知道有事情发生,果然,卫兵告诉他,连城带着两个卫兵匆匆离开了医院。 绍廷立刻掉头离开,几乎不用思考,他也知道连城去了什么地方。 其实在找到连城之前,绍廷本来始终还在犹豫,他不知道那样对连城究竟好不好。 绍廷看到她在雨水中倒在地上无力起身的一刹那,心中已经开始动摇,而看到她的眼泪的一瞬,那个决心,已经暗暗下定了。 …… 下了火车,绍廷命人安排好医生他们回程的事情。 距离郾城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但不能就这样带着这些人到郾城去,那个时候将身份什么的都暴露了,反而会有些麻烦。 连城被一张毡毯裹着,躺在绍廷怀里。 一路上她始终昏昏沉沉,几次短暂的清醒,之后又会无力地睡去,烧退了又会再烧,反反复复。 下车前绍廷曾想唤醒连城,因为上次连城醒来,得知快要到站的时候,似乎很是欢喜。只是叫了几声,都不见连城清醒,伸手一碰连城的额头,微微又有些发热,所以便将她抱了下去。 绍廷早命人在出发前联络了郾城军部,派人送了郾城里的医生来这里接应,是当时给青未医治的张医生,因为跟孟家交好,所以专程带了他来。 张医生问了连城的伤势病情,神色凝重。 “怎么样?”绍廷问道。 “大小姐的伤势不要紧,严重的是这低烧,最是损耗元气。等回去之后,务必好生休息才行。” “这个自然。” 张医生沉吟了一下,又道:“我看大小姐这个身体,经不住什么折腾了。她虽然从小体格健壮,但毕竟是个弱质女子,操劳太多,终究是扛不住的。何况……何况大小姐生性聪明,又生性坚强,这样的人,受了伤会扛着,有什么事情,必定也是会独自存在心里扛着的。 “我学西医的时候,研究他们的过心理学,据少爷你说,大小姐这样迷梦中也睡不安稳,一定是心事太重的缘故了。” 绍廷沉声道:“张医生想说什么?” 张医生摇了摇头:“少爷你还记得,当时大小姐请我看的那个傅家的表小姐鲁小姐吗?” 绍廷的神色一变:“你说连城……” 张医生忙道:“少爷勿慌,我只是举个例子。那鲁小姐原本是个深闺娇养的姑娘,比大小姐的性子自然又弱了许多,经不起大事。我只是想说,变故太大太突然,是容易击垮人心的,少爷要多小心才是。” 绍廷修长的眉紧紧皱着,沉默片刻,忽然眼中有凌厉明亮的光泽闪过:“是不是郾城里,有什么事情?” 张医生摇了摇头,又捏了捏手,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份报纸,盯着看了片刻,犹豫片刻,一把推到了绍廷面前:“这是我今天一早走的时候,最新的报纸!” “傅家宣布五少爷璟存正式与孟家大小姐达成离婚协议” 这篇新闻正式的内容很短,就是几句话的声明,详细内容也不过是给这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做了一个丰富一些的注释,其实标题寥寥二十多个字,已经将事情宣布清楚。 这几个字像是磁石一样,紧紧吸住了绍廷的目光。 “郾城里恐怕已经炸开了锅,不过今天前半天少爷你都在火车上,想必郾城里也没有办法通知你。跟我一起来这里接应的几个军爷也知道,可是这是大小姐的家事,他们一定是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我也是担心,他们都是直脾气的人,一旦说的时候不注意些,让大小姐知道了,反而……” 短短的一篇声明,之所以占了报纸的整个版面,其实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报社就傅孟联姻始末的分析。 从傅家的家世到傅坚“傅大帅”这个称呼的来历,从孟家的起源到孟仲达当了“督军”。 从数年前傅坚从内阁元老转而成为中部这一省的省长,到三年前孟老督军奉命督理中部三省军务,带着部队进驻郾城。 从傅坚娶妻说到了傅坚的几个少爷小姐,从孟仲达的原配说到了他的两个姨太太以及连城绍廷这一对儿女。 两家的家世背景人口都被细细说了一遍,然后就谈到了当年那一场轰动了半个中国的傅孟联姻。 还有这将近一年来,出现在这段婚姻中的一些变故,比如孟连城捧戏子的事情无疾而终,比如孟大小姐跟傅少爷化解了那一次洋人在租界闹事的危机时表现出来的伉俪情深。 这一段受关注的婚姻虽然短暂却从来不乏猜测与瞩目,人们猜测着傅家孟家联姻的动机,猜测着这其中哪一方得益更多更大,猜测着北方内阁会不会忌惮两家联姻的势力,猜测着孟家的军权究竟会不会被傅家掌握,猜测着傅孟两家是不是貌合神离,猜测着傅璟存跟孟连城是同床异梦还是鹣鲽情深…… 人们猜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人猜到,这段联姻竟然会如此收场,更想不到,会收场得如此急迫,而且,竟是以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 “少爷!”车厢外,许副官的声音十分急促。 第221章 就没有一点遗憾吗 “少爷!”车子外,许副官的声音十分急促。 “进来!” 许副官拿着当地的一份报纸,匆匆走了进来:“少爷……” 绍廷淡淡地点头:“放下吧。” 许副官看到绍廷的神情,倒镇定了几分,放下报纸走了出去。 是这个城市的报纸,而时间,居然也是早报,并不是加急版或者晚报。 看来,至少这一省,都是在同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傅家,是早有准备! 不仅发布了消息,而且,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地全城公布了出来。 协议离婚…… 去年迎娶连城的时候,一向作风洋派的傅家坚持要行旧式礼,问名,送日子,纳吉,下聘,迎亲,所有的程序一个不少,一应都是按照旧式结婚的风俗所行。 绍廷当时因为父亲病重,从留洋的军官学校匆匆赶回。 孟家只有绍廷一个人主事,李姨太太对连城的婚事也不太放在心上,不愿意多操心,绍廷对这种旧式风俗婚礼的絮烦,颇有些不耐。 无奈傅家说这样的婚礼才正统,而且比新式婚礼又热闹又吉庆。 孟仲达是个开通的人,却也以为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掌珠,婚事一定要正正式式的,热热闹闹的才行,何况男方的礼数足,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督军嫁女,省长娶媳,一时间果然在城中引起了关注。 从定亲开始,每一步行动,都引人关切。 虽然迎娶的日子很急,却也没有少了一个礼节。 终于,中部三省最大的两户豪门权贵的联姻,足够的热闹声势,不仅轰动了整个郾城,甚至轰动了半个中国。 想当初的盛景,十里红妆,轰轰烈烈,而今日,却用这样的方法宣布了这段声势浩大的婚姻的结束,同样是声势浩大,同样是烈烈轰轰。 “少爷!”张医生忽然拉了拉绍廷的衣袖,向着倚在他身边的连城努了努嘴。 绍廷忙收起了报纸,一并交给了张医生。 “少爷,等大小姐醒了,您让她再饮一些水,坚持一下,很快就到郾城了。我在您后面的汽车上,什么时候停车,我就过来给大小姐检查。到时候我会直接到贵府上去的。” 汽车往郾城的方向驶回,车子每有一次颠簸,连城在睡梦中都似乎感觉得到一样,纤眉微蹙。 绍廷伸臂轻轻拥住连城,见她额上的头发微微有些潮湿,伸手一试,察觉连城出了汗,额头的温度也退了下去,微微一笑,帮连城擦了汗,让她倚着自己睡去。 行至半路,绍廷忽然命令停车,将连城扶好,命令司机一起下了去。 片刻之后,众人又分别上了汽车。 “连城,你醒了?”绍廷看到连城睁着眼,忙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连城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忽然醒来,发现周围暗暗的一个人也没有,吓了一跳。后来才想起来,咱们已经在回郾城的车上了。” 绍廷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等到了郾城,恐怕天已经黑了。赶了这么久的路,今晚终于可以回去好生休息了。” “好生休息……” “对啊,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不能再劳累了。” 连城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劳累的,回到郾城,有事情也是你出面去处理,当时我不顾一切的赶到上海去,郾城这边军中的元老们,想必很多已经不满了。回来后一应事情,我只要听一听消息就行了。 “和谈的结果想必数日内便会出来,乔公那边可能跟着也会有行动,要应付的事情很多,而且,恐怕是会接二连三的到来,经过这次和谈的事情,你对于人心的鬼蜮伎俩,想必也明白了许多。我想你被任命梅督军的命令,不日就会下达,处理军务政务,不能像你带兵练兵那样,只看规则道理,不顾世道人情了。 “要说你被委任督军的时机实在不好,你在三省边境誉川平城那里平定叛乱,那就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北方的人一面在公开的地方肯定你的功绩,一方面却又在暗地里忌惮你的势力,迁延着不肯给你一个正式的称呼。 “这一次和谈之后,想必委任的命令即将下达,你却又偏偏面临着许多事情要处理。如果你单是以代督军的身份处理这些事情,处理得有些不好尚有余地,处理得好会被刮目相看。可是你以督军的身份处理这些事情,处理得好那是分内应当,是一个督军应该有的本领和担当,可是万一有一些疏漏,难免就会有有心之人,质疑这个督军是否称职了。” 绍廷笑得从容而淡然:“督军或者是代督军,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连城亦笑:“你不在意名位,但你在意你做的事情。名位不一样,能做到的也不一样。你想要做的多,就必须有与之匹配的身份才行。” 绍廷脸上的微笑又淡了下去:“马上就要回去了,好好的怎么想起说这些来?” 连城却是神色坦然:“正是因为马上就要回去了。所以才想起说这些啊。就像当初从郾城到上海,不过是从一个乱局走进了另外一个乱局。现在从上海再回到郾城,依然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去面对。事先筹划一下,总胜于了无准备。” 绍廷无奈摇了摇头:“医生刚才叮嘱过,思虑太多也是另外一种操劳,而劳心,更胜于劳力。你这一路上发烧时时反复,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回去当然是好生静养,不能动也不能胡思乱想。” 连城笑道:“这么说,回去之后的事情你都不用我再帮你啦。” “不是不用,而是需要你养好身体,才能好好帮我。” 连城微微一笑:“照你说的动也不能动,也不能出门,想筹划一些事情也不能多想。要总是这样闷也闷死了,不添病就算好的,还说什么养好身体呢?” 绍廷无奈地皱了皱眉:“回去你就能见到琳儿了,还有这个雁儿,两个丫头陪着你解闷还不够吗?可惜那个娑罗知道咱们要回来,已经回上海去了。否则你跟娑罗那么投缘,你留她多住一段时间,多见见她也好。” 连城抿嘴而笑:“是我想见她还是你想见她?” “别胡说。”绍廷轻声斥道。 “我跟娑罗尚有相见的时候,可惜的是沈念秋,再也见不到了。唉,如果这次是跟沈念秋一起会回来,又多一个人了。” “别说这些了。”绍廷淡淡地道:“你刚醒,别想这么多。” “说这些又怎么了?”连城反问:“难道沈念秋出了事,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也为她的不幸感到可惜。” “就没有一点……遗憾吗?” “你希望我感到遗憾,还是——”绍廷侧首看着连城:“你自己觉得遗憾呢?” “沈念秋对你,是有真心的。” “所以我就必须接受吗?” 连城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深深的疲倦:“没有什么是必须的。只是那些你当时觉得毫不重要的东西,或许某一天你才会发现那非常可贵,而在你不重视这些东西,苦苦追求着你觉得重要的那些东西的时候,这些东西或许正在离你而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得到那些你原本觉得重要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 绍廷听着连城的话,俊眉微蹙,却并不说话。 连城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讲完这些话,轻轻闭上了眼睛,似乎非常疲累,需要休息。 车子到了郾城的边境,司机忽然将汽车开得快了起来,前后的车子,也都是不约而同地快了。 连城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路边飞快走过去的景物,忽然开口道:“为什么走这条路?” “这……”司机迟疑了一下,连忙住了口。 “走这里,不是绕了远道吗? 绍廷淡淡地道:“这里远一些,但是路偏人少,更好走。” “城里面人虽多一些,也没有多难走吧。” 绍廷仍是不紧不慢:“今天刚回到郾城,尚不知道这两日城中的情形。还是避开城中人多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回去就好。” 连城转头看着车窗之外,不再说话。 看到少爷和小姐一起回来,督军府上下自然是热闹的。下人们都忙着给他们接风,前前后后跑着在忙碌准备,却似乎人人脸上都有着一丝异样的颜色。 绍廷吩咐管家给雁儿安顿住处,又吩咐雁儿:“跟着管家,送大小姐回房去,好生安顿休息,大小姐生病一直未愈,好生照顾。” 连城环顾四周:“琳儿呢?” 绍廷看了一眼管家孟贵。 孟贵忙上前道:“她在大小姐的那处小公馆。” “她在那里做什么?” “琳儿知道大小姐不过这几天就回来了,说是有一些大小姐常用的东西在那里,想拿过来给大小姐用。没有想到大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绍廷道:“我现在派人去接她过来就是了。” 连城点了点头,扶着雁儿,便回房去了。 “你跟着管家休息去找住处吧。”连城回到房间,对孟贵道:“你给雁儿安置住所,就在我这房间左近吧。” “是。”孟贵答应得恭恭敬敬,带着雁儿便要退下。 “贵叔!”连城忽然又喊住了孟贵。 第222章 不过是看透了而已 “贵叔!”连城忽然又喊住了孟贵。 “是!”孟贵急忙回身答应,神色竟有些惊慌。 连城有些无力地倚在铺垫着厚厚垫子的沙发上,看着门口出神。 “大小姐!”孟贵弯了弯身子,放低了声音轻轻唤道。 连城回过神来:“贵叔,你喊我?怎么了?” 孟贵依旧是低声低气:“是大小姐刚才喊了我。” 连城恍然大悟,微微一笑:“哦,是了。我是想问贵叔,是不是有什么事?” 孟贵眼中的躲闪之色因为及时低下头而没有落在连城的眼中,他看着地面:“大小姐说……说什么事?” “你啊。”连城微笑:“贵叔,你看起来有点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没事!没事!就是一向没有见大小姐和少爷了,太高兴了。大小姐,厨房给你预备下了汤和点心,一会儿等医生再来给你看看,已经到了家,开些汤药慢慢调理最好。”孟贵说罢,忙忙带着琳儿走了出去。 “小姐!”不多久,有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哽咽。 听到连城应声,琳儿跑出来抱住了连城,见到她憔悴的样子,想起这些日子来的境遇,哭得哽咽难言。 “好了好了,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你也已经回来了,上海的事情,算是已经过去了。”连城忙抚慰道。 “小姐……”琳儿看着连城的脸,眼泪又一次簌簌落下:“你瘦多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你还在发烧是不是?你这次又怎么了?” 连城乍见琳儿,心中自然欢喜,只是想起这一段时间的遭际,心中也难免不伤怀,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要紧了。你刚才……是去小公馆了吗?” 琳儿微微一怔:“是啊。” 连城的神色变得郑重:“你被人带到上海,到底经过是怎样的?” 琳儿脸上又露出了惧色:“就是小姐忽然走了之后,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听说傅家太太病了,家里七事八事的,璟存少爷又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想着小公馆没人住,便想回去收拾收拾小姐的东西,隔三差五去打扫一番。那一天刚出了小公馆没走多远,刚到大路口,我就被蒙住了脸,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我是在汽车上,一个人也不认识,却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里。” 连城拍了拍琳儿的后背,意示抚慰,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些人,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琳儿定了定,道:“没有,只是不让我乱动,他们有刀有枪的。我问要带我去哪里,问了也没有人说,后来见我挣着想跑,便有人说,带我去见大小姐。我将信将疑,结果果然是到了上海。” “他们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连城出了一会儿神:“后来呢?” “我被关了两天,后来少爷就去把我给带出来了。” 连城点了点头,怔怔出神。 “小姐,你快点休息吧。你的脸色差得很,你是不是又发烧了?”琳儿伸手试了试连城的额头:“像是没有发烧的。可是脸色怎么会这么差?我去给你叫医生!” “琳儿!别去叫医生了,赶了这么久的路,我就是有些累了。”连城倚在榻上,双眼朦胧,“你还在外面睡吧。晚上若是有事,我叫你就是了。” 看见大小姐的倦态,琳儿忙服侍连城睡好,静悄悄走了出去。想起厨房还给大小姐做着吃的,便赶到厨房去交代不要送来,以免打扰了大小姐休息,谁知刚走出去不远,迎面便碰见了绍廷。 见绍廷转身走开,琳儿忙追了上去。 “小姐怎么样?” “没有发热,说了一会儿话,看样子累了,就服侍她睡下了。只是小姐不让我晚上陪侍,只让我睡在外间,” “她问了什么没有?” “问我之前是怎么被抓到上海去的。还问我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有没有吃亏。” “那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也没跟我说是些什么人。”琳儿道:“一开始少爷派人回来报信,说是你们回来了,贵叔就忙把所有的人都叫住,说大小姐面前,不许多说一句话。刚说完你们就回来了,我被报信的拉到一边,他叮嘱我说少爷的话,让我讲话要小心,千万不要多嘴。后来听见贵叔说,我去小公馆了,所以索性让我又等了一会儿,才得出去见大小姐。” 绍廷点了点头:“既这样,你晚上警醒些,多去看看。” 琳儿答应了,见绍廷转身要走,迟疑道:“少爷!你说那事,是不是真的?” 绍廷回过身来:“怎么这么问?” “傅少爷对小姐很好……”琳儿的声音很低,却说得十分肯定:“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小姐在傅家是受了些冷遇,傅少爷跟小姐也不亲近。但是……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小姐对傅少爷也很冷淡。后来……后来就好了。” 绍廷对琳儿这种天真、隐晦而又一厢情愿的表达有些无奈,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场今天已经轰动了这一省、或许明天就会轰动数省的新式协议离婚,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复杂到连绍廷,都因为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而感到害怕。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连城在上海开着车发疯一样撞向了傅家的三少爷,连城倒在了地上站不起来的时候,居然也落泪了。 绍廷只有淡淡地一笑:“总之你照我的话去做就好。” “少爷!”琳儿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跟少爷说,那一次少爷去平城,大小姐被街上游行的人扔了汽油弹,璟存少爷抱着大小姐回来的时候,他那眼神中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痛惜不是假的,还有许多次,大小姐跟璟存少爷一起说话聊天,他们脸上的笑和眼里的情意,不是假的! 只是那些涌动在空气中的东西,那么的虚无缥缈,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到感觉得到,用的人即便看到了也是熟视无睹,而即便看到了感到了,也没有办法把它抓住,变成一个可靠可信的证据。 可是琳儿相信,她是看到了的。 “少爷!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告诉大小姐,让她……” 琳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绍廷眼中骤然凌厉的凶狠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绍廷伸手一把抓住了琳儿的手臂防止她跑开,凝视着她沉缓有力地说道:“你敢在连城面前吐露一个字,以后你就永远别在她身边出现了。” 琳儿从来没有见过绍廷这个样子,被他如铁箍的手指攥着手腕。又疼又怕,眼泪一下子便掉了下来。:“少爷,不要赶我走。” 绍廷这才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了琳儿的手腕,淡淡的道:“回去吧,你要真的为小姐好,就不要在小姐面前乱说。” 琳儿喏喏地答应了。 “昨晚小姐怎么样?” “半夜一点多有点发热,小姐不让我叫人,我就守着她,给她擦了擦,不到一个钟点之后,觉得出了点汗,烧就退了。我看小姐睡得沉了,才走开的。后半夜也没有再发热,睡得还好。” 绍廷眼中带着几分疑惑:“睡得安稳吗?” “安稳的。” “没有说话吗?” “没有啊。我就怕小姐有事,小姐房间到外间的门也没敢关。小姐即便是梦中翻身,我也听得到的。” “那她发烧的时候呢?你守在她身边可觉得什么异常?” “发烧的时候?”琳儿奇道:“也没有啊。这一次烧得也不厉害,小姐还说她这是快要好了。” “她没有说别的吗?” “没有。” 绍廷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挥手让琳儿走开了,看着连城的房间门,不由得出神。 “少爷,你请的人都来了。”管家将绍廷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好,请他们下面外书房等着。记住,要轻。” 绍廷来到书房,孟家军中的几个要人已经在等着。 见到绍廷,都感叹这一番和谈之行实在辛苦不易。寒暄一阵过后,绍廷便开始步入正题,将当前的局势一一跟他们分析。 汤彦和方训文策反的事情败露之后,绍廷将孟家军重新加以整顿,如今军纪整肃,这些元老也都是可靠忠义的亲信,所以对于时局,众人知无不言,一番畅论,一方面对当前的局势无不忧心忡忡,对内阁政府、对皖系一派与日本人勾结十分愤懑不平,另一方面又对身在孟家军中而庆幸。 “和谈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这次经历了这一番会议,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势力,当知孟代督军你无独立之心,拥护统一。只可惜……真心拥护统一的人太少,南方索性纷纷想要独立,北方想要统一的,都是对这内阁之权有意的。如此下去,和谈终究是化作泡影了!” 绍廷治军严谨,手下的元老也都是耿介之人,委任命令没有下达,都仍以“代督军”称呼绍廷。 “其实南方的代表,除去当真想要拥兵自立的,也是对这时局失望、对北方内阁失望的,不过是看透了而已。” “倒是大小姐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点。”杜百泉点头叹道,“只是当时她劝阻少爷的时候,我还疑心她别有用意。” 第223章 三省督军 跟着便有人附和:“是啊,说到大小姐,她这次也算是立了大功。我们这次和谈虽然不与南方代表在同一阵营,也毕竟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大小姐毕竟是智计过人,否则汤彦他们的叛变也没有那么快就压服了。” “少爷……”杜白泉忽然开口,这个不一样的称呼让大家都怔了一下,但接着是不约而同的会意,“傅家的事情,到底怎么办?” 大家都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杜百泉最先忍不住问了出来,所以并没有人打断他的话,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绍廷。 绍廷沉默片刻:“说真的,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连城在离开上海的时候受伤不轻,需要休养。这次的事情傅家显然是有准备的,我也想再看看傅家下一步还有什么行动。” 众人虽然都已经知道此事,但几个元老再次听到,还是义愤填膺,都纷纷开口,表示不惜与傅家对抗。 而绍廷虽然告诉诸位元老,傅坚与乔公相互往来之事,以及离开上海的时候乔公多方留难,绍廷、连城和许副官几个人都身历陷阱的情形,却并没有说在上海连城被劫走的事情。 那是一件政事,是两家甚至更多势力参与的斗争,但那,也是连城的禁忌。 “既然少爷你们已经证实,傅家跟日本人相互勾结,这次又是那些人日本人害得大小姐险些丧命,那么把这笔账算在傅坚头上,他一点也不冤枉!现在傅家居然又出了新招数,真是欺人太甚!” “是啊,这是公开表明傅家跟孟家已经撕破脸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论实力,傅家娶大小姐,谁也没有高攀了谁,傅家这样的举动,分明是不把孟家放在眼里!没有把孟家军放在眼里!” 也有老成多虑的人,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大小姐察觉了傅家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或者败了傅家的什么计划,反而又被傅家知道了?所以傅家恼羞成怒,反而来一个先发制人!” “是啊,这当然大有可能!否则他们不会出到在船里安炸药这样的下策,最后玩火自焚。” 当日孟家大小姐嫁到傅家,各种猜测都有。也有人猜测是傅家贪图孟家的军权,想以此作为后盾,也有人猜测是孟家对傅家的权势有何用心。 “就算大小姐发现了他们的奸谋,那也是他们理亏在先!居然还使出这样的手段!贼喊捉贼!就算他们想跟孟家解除姻亲关系,也要正式派人跟孟家商议商议!” 杜百泉忍不住道:“傅家既然都决定要跟孟家破脸,还商议什么!” “是啊!这种事情要是认真商议起来,按照他们当年迎娶的声势,要休掉明媒正娶的孟大小姐,除非傅家合族中人一起同意,还要跟我们说明,大小姐是犯了七出之罪的哪一条!要是这么商议下来,他们的事情也就办不成了!还不如就这样一张报纸,一篇声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公布于众告知天下,让咱们连辩解也没有余地!” “依照大小姐的心性,也不屑于辩解这样的事情!她是宁可不去辩白,直接默认甚至索性承认的!” “那倒不然,大小姐性格坚毅而刚烈,她要是知道傅家无缘无故捣这么大的鬼,一定不会让傅家好过的!” 有人摇头道:“大小姐毕竟是大家闺秀,这种事情,怎会好受!所以这件事情,还是瞒着大小姐的好。她一旦知道了这样的事,又不能声张,想必是宁可忍痛以至于生病的!” 一个始终没有发言的人忽然在这个时候开口:“我却有一种猜想,大小姐她……” 周围的寂静中,这个声音虽然低沉却似乎格外清晰:“会不会早已经知道了?” 书房中突然一阵沉默,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让书房的空气显得格外的压抑。 然后一阵沉默之后,忽然有些声音不约而同地冲破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老赵,你怎么会这么想!” “大小姐怎么会知道?少爷听闻消息之后,立刻吩咐护送队伍中的所有人都不许声张,而当时大小姐还在昏睡之中。许副官也沉不住气: 在回来的途中,少爷又特意吩咐几个弟兄们加快速度回来交代府上所有的人,不许议论,她的贴身丫鬟也着重吩咐了。 而在回来的途中,少爷还担心那个时候闹市的路上尚有不少行人,人们议论难免,更有卖报的,到了郾城边界,车子还加速行走,又特意绕路走了更加偏僻的路回府。 除非……”许副官看了看绍廷:“府上有人说漏了。” 绍廷缓缓摇了摇头,否认了许副官的话,却又转而看着老赵:“你指的不是大小姐知道了报纸上的事。你是想说什么?” “会不会这本就是……大小姐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老赵,别胡说八道了!这怎么可能呢?” “大小姐刚从上海脱险回来,九死一生,全是拜跟傅家结交的日本人所赐,也就跟傅家害得她差不多,那……那……” 有人伸手搔了搔头:“难道……难道当真是大小姐自己,决意跟傅家斩断关系?” 许副官插口:“最先发布消息的是在郾城,可是那个时候大小姐还在上海,何况报纸发行之前,为了筹划怎么离开上海,大小姐可是费尽心思!怎么还有时间去联络发布这样的新闻,还计算着时间恰到好处?” “那么在筹备离开上海之前呢?” “那就更加不可能了。也不单是在离开的时候费心筹谋,是上海的时候一直都是,为了表明三省督军对和谈的立场,为了不让北方内阁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和谈达到他们扩张权利的目的,为了不让那些南方的代表将我们这三省视为他们的敌人,大小姐做了很多事情。何况和谈结束之后,因为和谈中提出的条件,北方内阁的人变相软禁了少爷,当时谁也不知道时候才能回来,大小姐即便有时间、又提前安排了新闻,又怎么知道该昨天发呢?” “也是,如果消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都瞒不过大小姐去。这是赶得刚好昨天少爷和大小姐回到了郾城,郾城刚好突然得到消息,议论斐然。这样才能给大小姐甚至整个孟家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都纷纷说“有道理”,一番推算,傅家不仅是有意为之,而且是筹划周密,既然乔公知道连城和绍廷离开上海的时间,那么他们一定也知道,所以时间才会这么恰到好处。 绍廷微微点头,却默然不语。如果不是因为连城去寻找那家姓肖的人,耽误了半日时间,那么他们回到郾城,又能早得半天,那个时候,正好是晨报在大街上叫卖得最热闹的时候! 而这个消息,就是给负伤回到郾城的连城,一个迎头痛击! 这般心思,或许,只有连城一个人能看破。 可是,这又怎么能让她知道! 只是这样瞒着她,又能瞒得多久? “少爷,有军中的人来报信!”管家在书房外敲门喊道。 “请进来。” 一个中级头目带着一封电报走了进来,是北方内阁委任孟绍廷为中部三省督军一职的正式通电。电报中道,内阁大总统签发的委任状已经由专人护送前来,现特电通全国各省。 有这样的消息,一众元老自然人人欢喜不尽。 “代督军”的称呼虽然只差了一个字,职能看起来也与督军无异,都是督理中部三省军务,却终究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绍廷本就年轻,又因为这个称呼,绍廷在孟家军中有不服之声,孟家军在各方势力之间,也难免有些不服之声。 虽然北方内阁行事已经引得方方面面的非议,但毕竟是当今全国上下唯一的正统当权者,这份委任状,意义自然不凡。 “督军的委任令下来了,真是如今这千头万绪之中的一件大好事。” “学生运动的风潮已经到了白热化,相信内阁马上就会有下一步的举动了。咱们这中部三省运动的风潮并不厉害,也不知道接下来,内阁会不会安排督军有什么行动。” 绍廷道:“就算是委任为督军,也仍是督理三省军务的职责。内阁给予的称呼,是正名,也是虚名。对于地方事务,内阁向来更加信任他们委任的省长,对握有军权的督军,向来是既想控制,又十分忌惮。他们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让我出面有什么事情的。我担心的,反而是他们用着一纸委任状,限制我的举动。” “眼前的局势似乎大有可为,然想要大干一番却又发现处处掣肘难行!唉……” 管家又在外面敲门:“少爷,大小姐下来了!” 绍廷打开门出去,连城果然已经从延伸到客厅里的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 “你好了吗?” “好多了。”连城看了看客堂里的大座钟,“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家里?” “我应该在哪里?” “当前的局势,我以为你一大早,就去了军部。”连城看了一眼绍廷走出来的书房:“你不会是把军部搬到了这里吧?” 第224章 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管家又在外面敲门:“少爷,大小姐下来了!” 绍廷打开门出去,连城果然已经从延伸到客厅里的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 “你好了吗?” “好多了。”连城看了看客堂里的大座钟,“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家里?” “我应该在哪里?” “当前的局势,我以为你一大早,就去了军部。”连城看了一眼绍廷走出来的书房:“你不会是把军部搬到了这里吧?” 看到绍廷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连城微笑道:“既然你们在这里商议正事,我就不打扰了。替我跟来的人问好吧。” 从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下楼梯,朝着客厅的大门口走去。 上午的阳光正好,从客厅的大门口射了进来。 连城迎着这光线走了过去,恍惚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英俊而挺拔。那还是去年的时候,已经出嫁的连城从傅家回到孟家,打电话给璟存,让他帮自己一个忙。没有想到璟存居然亲自过来了,在连城猝不及防的一抬眼间,看见了他站在门口。 客厅门口射进的光线从璟存的背后射来,看不清璟存的面容,却将璟存的身影勾勒了出来。 那样英挺的身影,当时看到并没有觉得什么,如今却是在无意间触动了神思,让心里猝不及防的抽痛。 “连城,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连城好奇地反问:“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在府中随意走走了。” “我是说……”绍廷稍微迟疑了下:“你的伤病都还没好,还是多注意休息的好。你要是想走动,还是……还是让丫头陪着你。” “就在自己府上走走,还要什么人陪?难道你还担心,我会自己跑出府不成?”连城淡淡一笑:“其实你今天不在府上,我也不会出门去的。不过……最近时局乱,你又刚刚从上海回郾城,待在府上处理事务,是非会少一些。” 说着不顾绍廷的神色,自顾自地从客厅走了出去。 “少爷,要不要我去跟着小姐?”垂手站在绍廷身边的管家问道。 绍廷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连城紧张,他害怕,连城梦呓,他害怕。 如今的连城神志清醒,说话条理清楚,再也没有梦中的胡言乱语,他仍然害怕。 “督军,怎么了?大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异样?”军中的人都纷纷从书房中走了出来,凑到绍廷身边。 绍廷看了看钟点:“今天的事情就讨论到这里吧,大家就按照刚才的讨论,分别下去进行部署。如果还有其他的事情,随时可以到这里来。” 绍廷远远的看见连城的背影伫立在后花园里,却并不走上前去。 良久,琳儿走了过来:“少爷,要我过去吗?” “不必了,可能她是想一个人想些事情。” “少爷,你说小姐她的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怎么这么说?” “我觉得小姐从上海回来,似乎哪里不一样了。”琳儿见绍廷沉默不语,反问道:“难道少爷不觉得吗?” 绍廷淡淡地道:“小姐一下子经历了很多事,心情复杂,如今眼前的局势也不容乐观,当然不比旧时了。” “少爷,那件事情……” “别着急,让我再好好想想。”这一次,绍廷竟没有对琳儿发怒。 琳儿却十分急迫:“少爷,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小姐的,什么文明结婚,那不是两个人都要同意的事情吗?怎么傅家就这样发了个报纸,就把这婚事给否认了?” “告诉小姐又能怎么样?” “让小姐亲自去问问清楚啊!这是傅家在捣鬼,这一定不是傅少爷的本意,也不是小姐的意思!” 绍廷无奈摇头:“你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琳儿急得差点哭了出来,“如果现在再不让小姐知道,那么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也没有机会了…… 绍廷看着连城的背影,那么现在,还有机会吗? “如果小姐看到了报纸,知道了这个消息,你觉得她,会去问傅少爷吗?” “她一定……”琳儿一句话吐出了一半,却忽然停了下来。 “你跟着大小姐也有一年多了,你跟她的感情也很好,对她的性子,你应该也了解了一些。你自己觉得,就算此刻告诉了大小姐,她又会怎么样?” 琳儿着急又无奈:“那该怎么办呢?少爷,可是小姐迟早会知道的,尤其是在这府里,人多嘴杂,而且,还有人进进出出,万一……万一谁走露了风声,小姐还是会知道的。何况……太太刚好这两天出门不在家里,什么时候回来,也不一定呢,到时候……” 琳儿话音刚落,看到远处连城的身影似乎是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刚惊叫出声,绍廷已经疾步赶了过去。 连城扶着树干的手渐渐也虚浮无力,就在她差点不支跌倒的时候,绍廷赶到她的身边。 “连城!” 连城深深吸了口气,定了一定,睁开眼慢慢地道:“天气还热,太阳正好,站的久了竟然有些头晕。看来这一次,真是要好好休养两天了。” “连城……”绍廷轻轻开口,却又止住。 “怎么了?” “我想……”绍廷轻轻一笑:“要不,换一个地方休养吧。” “换一个地方?”连城奇道,“在府上不好吗?” “不是不好……”绍廷道:“府上人多事杂,不是养病的好地方。何况,刚到郾城的时候,听说到了闲暇时候,父亲都会带着你们到城郊的那边去小住一段时间。还说那个地方避暑休养最好。” “城郊……”连城听到绍廷的话,眼中渐渐露出了几分欣喜的光泽。 老督军到了郾城之后,发现城郊有一所大宅子。原是前清的一个大官员留下的,后世子孙渐渐凋零,家中的产业也就荒废了。到了眼下的这一代为了度日,便将宅子卖了。 老督军喜欢那里的清幽气象,虽然位置太偏僻不适合建督军府,何况用一所前清大官的旧宅当督军府也难免被人议论是不是有复辟的意思,所以老督军派了手下将宅子买了下来,当做孟家的一所别馆。 宅子因为历经年久,树木都已经成材,到了夏天府上蔚然成荫,更妙的是这宅子的后墙当年是依着一座小山而建,宅子中又引有活水通过,每年到了春夏两季,宅中生机盎然,却又翠茵润润。 有了闲暇的时间,老督军便会带上家眷去小住几日。虽说是带着李姨太太跟连城,但是督军事情多,不过几天便又带着李氏回府,让连城在旧宅中自在一些时日。 去年的夏天,督军病重,绍廷从国外赶了回来,定下了连城的婚事,秋天连城便出嫁了。 今天的夏天,就这样匆匆地过着,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紧迫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让人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那所旧宅,几乎已经让人忘记了。 听到绍廷又提起这所宅子,连城不禁想起了那些悠闲的时光。 “想去吗?”绍廷看到连城嘴边的微笑,轻声道:“那我这就让人去收拾东西,准备一下。” “明天就去吗?” 绍廷轻轻地笑着:“今天就走。”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除了几件替换的衣裳,几乎也没有带什么东西。 到了旧宅的时候,不过刚刚过了晌午。 “怎么来的这么急?” “也许是跟你一样的原因,虽然不是一样的心情。” 连城看着宅子的大门悠然出神:“提起父亲,当然是想念的。不过这里对我来说,的确是跟你不一样。这里,还有我的回忆。而你,则是全新的探索。心情虽然不一样,对父亲的思念,都是一样的。” “那几年我不在家,错过了很多跟父亲相聚的时间。如今想起,很是遗憾。” “父亲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就算是想要留在家里,他也不会允许的。或者,他亲自教你,那也许比学校里更加严厉。等他觉得差不多了,就要让你自己上前线了。”连城说着不由得微笑:“不过我想象得出,父亲就算觉得你差不多,也不会当面告诉你,就算许你自己带兵,你打了胜仗,回来首先也是要说你的失误。这种事情,其实我也经历过不少,父亲当面夸了我,当着叔父辈们的面夸了我,背后却是要单独跟我说我哪里不够好。” “当年不明白父亲的苦心。”绍廷说着不由得微笑:“不过我不知道,连你也有过这种经历。我以为父亲是从不说你的。” 绍廷说着自己上前打开了门:“快进来吧。” 连城与绍廷一同走着,走了许久,诧异道:“我看你自己开车,还以为你派了人,先于我们而来了。” “除了原本在这里看房子的人,府上没有人来。” “没有人来?” “只有我跟你。” 连城诧异道:“那么,这里饮食起居,你要怎么办呢?” 绍廷微笑:“你也是从小跟着父亲在军中生活过的,饮食起居,难得到你吗?” “我怎么记得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休养呢?” 第245章 他要找到连城 “你这真是大小姐的作风。养病要安静,又要有人服侍,如果是在外面受了伤,又怎么办呢?” “在外面受伤,条件自然是苦一点,想要撑下去,只能靠着自己的心力了。”连城侧首看着绍廷:“那么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连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以为我没有受过伤吗?我腿上的伤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好,你那样血淋淋的伤口,又是新伤,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绍廷却没有笑,看着连城的眼睛:“我说的,是在平城受的伤。” 连城怔了一怔,微笑道:“你现在不疑心,是我派人下的手了吧?” 绍廷看着连城,一直看到她弥漫着笑意的瞳仁里,认真地道:“连城,对不起。” 连城看着绍廷认真的样子,渐渐收敛了微笑:“如果你能早一点相信我,那么或许我们不会出现在上海的和谈会议上。而不往上海走这一遭,许多情形,许多事情,我们都没有办法查知。” 绍廷眼中有一丝担心一闪而过,随即移开了目光,似是不敢让连城看到。 “我们带回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过了一会儿,绍廷忽然问道。 连城微微皱了皱眉:“可惜你没有见过李源。李源是乔公的一个重要的手下,跟苏平樱和那个吉先生一样。吉先生好像没有什么大本事,但是苏平樱的身手,你也见了。而李源,似乎比苏平樱和吉先生更重要一些,常在乔公手下的就是他。也就是当时在郾城绑架过我的那个人。” 绍廷的手不由得攥了攥:“这个人不是李源,那李源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连城又道:“但或许你问问这个人,就会知道了。” 绍廷略微沉吟了一下:“这个人,跟李源长得很像,是不是?” “是。很像李源,以至于刚开始我也差点认错了。”连城与绍廷缓缓并肩走到了正厅外,看房收拾的老仆人早已经收拾了干干净净的座椅,连城却并不坐下,带着绍廷要各处看看。 “不过后来发现,这个人没有李源看起来那么深沉精明,却是眼神凶狠,眼中甚至满是仇恨之色,我才猜测他是李源的什么亲人,而李源或许有什么事,他则把这些事,全部都归咎在了你我身上。 “而动作举止也是练家,像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我想那一次,到平城去伤了你的,就是这个人。——这是乔公手里的一把好刀,他比苏平樱更加厉害,所以乔公才让他去对付你,这一次,也让他跟随着。” “累吗?”绍廷关切道。 “还好。” 穿过连廊,绍廷指着湖中心假山旁一处亭子:“去那里坐坐吧。” 宅子里的水引的是一股活水,穿过整个宅子,在宅基中间形成了湖。 有曲折的通道通往亭子,走在上面,可以看到满池碧水里,有一簇簇的菱花,还有优游其间的金鱼。 “看样子这里看房子的人倒是勤勉,从不偷懒的。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这里刚修缮好,房子什么的都准备了,池子里也有新放的金鱼,却没有这些菱花,金鱼也没有这么多。”连城看着脚边池中的鱼儿纷纷往来,激起的一个一个的水波各自扩散开来,再冲突碰撞,或者因为相互激荡而消融,或者彼此助力扩散到了更大更远的地方。 看着看着,连城的身子忽然一晃,这连通亭子的通道只有不足一尺高的浅浅栏杆,脚下无力,又没有阻挡,眼看就要掉了下去。 绍廷在一瞬之间反应了过来,忙伸手一把抱住了连城。 只是连城这一次跌的突然,又跌得猛了,绍廷也差点被她带进水里。 “你没事吧?” 绍廷见连城伸手按着额头,纤手掩映之下,面色苍白,双眼微闭,忙将她拉到了亭中坐下。 “怎么了?” 连城努力平息着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一时间竟无力回答。 绍廷看着她额头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知道她正承受着难以忍受的苦楚,十分着急,却又不敢轻易动她,生怕让她更加难受,却又不能看着她这样不管,扶着她让她轻轻倚在自己身上。 片刻之后,连城方才缓缓开口:“绍廷,我在哪里坐着?” “在亭子里。” “是……湖中的亭子吗?”连城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连开口说话也是极大的痛苦。 “是。” “你扶着我……扶着我走。我……我不能呆在这里。” 绍廷的目光掠过那兀自波光粼粼的碧水,顿时了然,再看看连城不敢睁看眼的样子,眼中满是痛惜之色。 绍廷伸手去扶连城,连城勉力站起身来,汗珠已经从额上滚了下来。 平时即便是在枪弹间前行也利落干脆的连城,此刻连轻易的移动都是痛楚。 绍廷知道,从湖心到岸边这一道曲曲折折的通路,此刻对她就好像是千山万水那么漫长。而连城沿着这一段路走,你可避免地一定会想到,她是行走在水面上,而那水面,在无休止地起伏,晃动,虽然那种晃动隔着道路,但那种感觉一定会清晰地通过她的记忆,传到她的身上。 当然,伴随而来的,一定还有那种难以形容的恐怖的窒息感,和爆炸从身后传来的那种强烈的冲击。 于是,绍廷轻轻地抱起了连城,在她不安的时候,低声告诉她,不要担心。 虽然大船跟小艇相隔了数里之远,可是绍廷也看见了那爆炸的火光。 他手中那个连城误认为是李源的日本人疯狂地笑:“炸了!炸了!死了!死了!” 绍廷让船工加速,朝着爆炸的方向驶去。 可是分明一瞬之间还在眼前的明亮火光,一瞬之后就消融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沿着那一闪而逝的亮光去寻找,到了印象中的方位,却还是一方平静的一点异样也没有的水面。 火光太弱,根本分辨不出来水面上是否还有血迹或者什么东西残留,其实绍廷心中也清楚,这样的一条大河,即便爆炸的时候再惨烈,之后过去,水面还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样子。 何况,他根本确定不了,这里就是爆炸的地方。 可绍廷还是不能死心,纵身跳进了水里。 还是少年的时候,他也曾这么义无反顾地跳进水里过一次。 那一次,他听到有人说,孟家小姐掉水里了。 尽管水塘边围着那么多人,可是他没有想过要求助任何一个人,甚至没有想过他自己根本不懂得水性。 激荡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灌进了他的鼻子里、耳朵里和嘴里,她却没有遵从本能闭上眼,只是努力地在一片浑浊的水塘里拼命搜寻。 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恐惧,可是更加让他恐惧的是,他能感觉到他被人从水中拉住,可是,他却还在挣扎,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连城。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连城的母亲已经死了。 连城给母亲守孝,昔日活泼伶俐的大小姐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而最可怕的是,连城再见到他的时候,眼神从冰冷,渐渐地到了漠然,好像,再也不认识他了一样。 之后,连城对姨太太李氏的态度使得李氏渐渐地越发不受督军喜欢,李氏自然而然地将督军的这种冷落加在了连城身上。 督军虽然对连城死去的母亲许氏没有丝毫顾念,却并不影响他对独女的宠爱。 再后来,少爷被送往法国留学,一去数年,中间写信和寄照片回来,除了让人们看到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了英武的青年军官,岁月还在这对姐弟之间,留下了越来越深的隔膜。 这一次,绍廷又跳进了水中。 他学会了游泳,也学会了潜水,哪怕水中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也仍是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 许副官在岸上看着绍廷一次次浮上水面随即又沉下去,似乎要永远重复这个过程没有休止,忍不住劝道:“少爷,咱们要不要,去岸上找找?或许大小姐,已经上岸了呢?” 绍廷没有回答他的话,又一次潜了下去。 连城受了伤,跟那个狠厉阴险的乔公坐在一条船上,而那条船,已经爆炸了。 这些已经足够让一个人没有生还的余地,而最可怕的是,连城她,不懂得水性。 “少爷,快上来吧。你身上还有伤呀!不要让伤口再流血感染了。” 伤口吗? 绍廷根本已经感觉不到了。 伤口流血又算得什么,他要找到连城。 只有这么无休无止地游下去,他才能感觉到连城还在活着,还在等着他的营救,才能忘却那些可怕的念,比如,他再也找不到连城了。 “少爷,你不能再找了!咱们要尽快靠岸。离开这里!少爷,你可不要忘了,大小姐还有交代给你的事情!她跟那乔先生一起走,就是知道少爷你一定会把接下来的事情办好的!” 绍廷终于还是上了船,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找到连城。 第246章 明明是个千金小姐 他不动声色地踏上岸边的那一瞬,脚步稳如磐石,身形也没有一丝晃动。 身后准备着随时伸手去扶他的许副官却是越发担心,少爷这样木然到了几乎什么都看不出的反应,就好像晚上那一方沉寂的河水。 岸上接应的弟兄们看到少爷虽然湿淋淋地却安然无恙,欢喜雀跃,等到绍廷和许副官上岸,忙回报大小姐已经提前上岸的事情。 许副官的欢喜比绍廷更加明显,因为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也以为大小姐必无幸存之可能,忽然听到大小姐还活着,所以格外欢欣,直到瞥眼看见了仍旧木然无动于衷的绍廷,方才冷静了几分,忙低声叫了两声“少爷”。 “连城在哪里?” 绍廷终于开了口,平静的语气却让许副官刚刚放下些的心又紧了起来。 “我们看大小姐不清醒,担心大小姐伤势严重,已经有人送她去医院了。” “好。”绍廷环视了一下四周:“她是怎么上岸的?” 几个士兵讲述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绍廷点了点头:“你们分头去打听下那打渔船上的两个人,仔细问问他们。” 吩咐好了事情,绍廷便前往医院。 医生刚从连城的病房走出,正在跟送她前来的卫兵解释:“除了腿上的伤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肺里面也没有积水,不过伤口要是被感染,会比较麻烦……” 绍廷没有等医生说完,便走进了病房。 连城静静地躺在那里,头发似乎还有些潮湿,脸色比平时还要才苍白上几分,呼吸有些急促,虽然双眼紧闭,却能看得出她即便不清醒,也在受着痛苦。 可是,她还活着! 她毕竟还活着! 没有被乔公害死,没有被炸弹炸死也没有被淹死,所有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残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她还活着,好好地躺在这里! 头发早已经半干了,为什么还有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绍廷伸手一抹,才察觉这一滴水,似乎从眼角而来。 “少爷!” 听到许副官的声音,绍廷转了过身去,或许是担心那一滴眼泪被看了出来,绍廷的目光有些躲闪。 却听到许副官惊慌失措的声音:“少爷,你……你……” 被看出来了吗? “少爷,你流了好多血!” 绍廷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腰间一大片的血迹。 上岸的时候,还没有人说…… 那是什么时候,伤口开始破了呢? …… “走出来了吗?”连城闭着眼睛。无力地问道。 “还没有。”因为不想让连城受到太多波动,绍廷走得极慢,“很难受吗?” “不过是偶然觉得晕了,不要紧。”连城闭着双目,语气似乎还轻松。 但绍廷早已经看见,她蹙起的眉头,和那只紧紧攥着他的一点衣袖的手。他也知道,她不是偶然晕的,分明,是看到了这一池水,触动了她最惧怕的事情。 “身体还没有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是啊,受伤当然要休息。” “这若是在以前,我又如何会因为这一点点伤而倒下!” 绍廷的脸色微变,声音却还极力保持着平稳:“这是生病受伤,岂有次次一样,拿来比较的。只要是受伤,都很严重,都不能大意。” 连城沉默了片刻:“绍廷,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 “少爷,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老仆看到绍廷扶着连城缓缓走进了正厅,忙迎了上来:“大小姐怎么样?” “房间打扫好了吗?” “好了。听说少爷跟小姐要过来,就急急忙忙收拾了。”老仆一面说着,一面引着两个人往里走去。 “这里就没有个丫鬟吗?”绍廷从进来到现在,几乎没有见什么下人。 “没有丫鬟,就是我们两三家老家人在这里看房子。少爷放心,有我们的老婆子在这里伺候呢。这里一年到头督军府上的人也来不了几次,督军跟夫人来的时候有时候会带丫鬟,有时候就是我们在伺候。选了年轻的丫头,刚学会服侍,年纪就长大了,又该放出去了。倒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守着的好。” 老仆一路唠唠叨叨,引着连城和绍廷到了内室,老仆妇忙上前搀住了连城,服侍她睡下。 “少爷,饭已经备好了,在这里吃还是去厅上吃呢?” “你们好生服侍大小姐吃吧。稍后会有大夫来给大小姐看病,你们照顾好大小姐吃药。” “那少爷你……” 绍廷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走了。” “绍廷……” 绍廷微微一笑:“你放心。” “你记住……”连城看着绍廷:“只要一个消息就好,你不能,轻举妄动。” “你放心。”绍廷一笑,转身走开。 连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小姐,来,我给你后背垫高一些,你就不要动了,我喂你吃。”老仆妇慢慢将连城的身子扶起,晾好了汤,喂在她的口边。 “小姐?”见连城只是怔怔发呆,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也没有看见饭一样,老妇又唤了一句。 “张妈!”连城一下子回过神来,急忙问道:“绍廷刚才走的时候,说的什么?” “少爷?”张妈迟疑了一下,想了想道:“哦,少爷说他知道。” “他知道?”连城摇了摇头:“不,不是的。他原话是怎么回答我的?” 张妈想了又想,方才回忆起了那句她不在意的话:“少爷好像说,让你放心。” “放心……”连城轻轻地重复着,忽然神色变得格外凝重:“他会不会……” “会怎么啊!小姐,少爷急忙忙地出去干什么啊?” 连城不答,忽然便要起身。只是头脑中眩晕未止,轻轻一动,便是眩晕不止,十分困难。 张妈忙按住了连城:“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你看你的脸色白的吓人,路都不能走了!大小姐,你是来养病的,千万不能有闪失啊。” “那你快去……拦住少爷!” 话音刚落,老张已经走了进来,笑呵呵地说已经送走了少爷。 “小姐,你放心吧,少爷只是出去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张妈一边安慰,一边再拿了汤要喂连城。 连城摇了摇手,张妈忙服侍连城睡好:“你歇一会儿也好,什么时候想吃了,什么时候再吃。我收拾了东西就过来,在外间候着,有什么事,你尽管叫我就是。” 老张老两口收拾了东西走出去,走到了大厅外,老张方才问道:“你看大小姐怎么样?” “不大好呢。这气色可不对。那些年大小姐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看看就知道不对了。”张妈叹道:“明明是个千金小姐,享福的日子却过不上。在家的时候跟男娃一样的养,出了嫁嫁到大家子里,不能安安生生地当个少奶奶也就罢了,还要整天打打杀杀,最后竟然还……唉……” “少爷说了不能说,你还要提。” “不过现在看起来,小姐跟少爷的冤仇,倒好像是解了。”张妈道:“前些年见了面,就跟仇人一样,话也不说,少爷出了洋,大小姐对这个人也是绝口不提。这几年到了郾城,咱们来了这里看房子,一年时间,少爷也回来了,老爷也没了,小姐也出嫁了,本想着这个家不知道成了什么样,没想到看起来,两个孩子又和好了一样。” “亲亲的骨肉,自家姐弟,可有什么不解的仇呢?不过是两房姨太太不合,连累到了他们。” “唉……”张妈摇头道:“你又来了。姨太太们是姨太太们的事,可那一桩事到底我说的你总是不肯相信,他们两个……” “你别瞎说!这些话,是随便胡说的吗?” “又不是我一个人说过。你只说这话,你难道就没听见别人说吗?”张妈辩道:“当年这件事情是有人议论的,只是后来事情过去了,许姨太太死了,老爷仍旧疼大小姐,人们也就没有再议论了,可是当年的确是有人议论的,要不我是怎么知道的?” 老张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地道:“其实我也想过,当年老爷将咱们这两三家老家人拨过来守着这里,说是不用再在府上干伺候人的出力活计,看个房子,其实也是想让咱们这些年纪老一些的,经过事情的人,寻个清净的地方,不要跟那些年轻嘴碎的人在一起当差,也免得祸从口出。” 老张叹道:“老爷厚道,换了别的地方,辞退了咱们这些老家伙,也是有的。” “照你这么说,老爷其实……也知道一些了?”张妈迟疑道,“那怎么会?” 老张冷笑道:“老爷什么不知道!你以为老爷那么大的本事打仗,连这一点事情也不知道吗?” “若是老爷知道了,又怎会对大小姐还是这样?” “这原因就不好说了。或者老爷是真心疼爱这个小姐,毕竟老爷膝下就这么一位小姐,养得比一个少爷还可人意。也有可能是老爷不想声张这件事,故意这么样的,否则老爷对大小姐忽然转了态度,再加上那一些流言,岂不坐实了这件事?” 第247章 那种恐惧 “这原因就不好说了。或者老爷是真心疼爱这个小姐,毕竟老爷膝下就这么一位小姐,养得比一个少爷还可人意。也有可能是老爷不想声张这件事,故意这么样的,否则老爷对大小姐忽然转了态度,再加上那一些流言,岂不坐实了这件事?” “老爷已经走了,他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了。不过依我看来,他疼大小姐那个样子,可不是假的。”张妈说着忽然叹道:“唉,造孽,造孽。好在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否则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大小姐是多聪明的娃娃,那又是许姨太太的事情,她想要知道,也不是很难。毕竟当年许姨太太临死之前,也就大小姐一个人在身边守着,她有没有告诉大小姐什么,那就谁也不知道了。”老张道:“至于少爷,那就更加不好说了,你看他不声不响,从小到大,老爷也不十分疼爱,可是老爷忽然谢世,他可是能撑得起督军府的人。你要说这孩子对当年的事情毫无知觉,我也不相信。就看他们都知道多少了,还有他们彼此说起故没有,相互之间又知道多少,这就谁也不知道了。”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一大堆。”张妈打断道:“反正这些话不能说,大小姐的那件事情也不能说。少爷让大小姐来这里休养,就是看中了这里清静,唉,可是就算咱们不说,也是纸包不住火。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少爷不让说,他是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呢。” 傅孟联姻破裂的消息一时间引起了各方势力的关注和猜疑,即便是平常百姓,对于这件事情,也是议论纷纷。 外面的消息始终不断,不断更新的报纸、电报、电话纷纷传到了督军府。 那些与督军府有过交情的人,以关怀慰问的语气来探听消息,还有一些没有什么交情的人,无法直接打电话到督军府打听事情,理所当然想到了报纸。 于是,报社的记者的电话打进了督军府,遭到拒绝之后,甚至有记者上门。 督军府的大门肯定是进不去的,但是守在大门外等候消息,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琳儿暗暗地叹了口气,好在大小姐不在府上,若是她听到这些电话,看到这些记者,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孟家的这所宅子位置偏僻,四周清净,到了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二十个卫兵驻扎在了这里,保护宅子的安全。因为宅子大,所以卫兵们并不显眼。 张妈跟连城说了卫兵们的事情,连城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连城虽然一直卧床,却并未安稳休息,张妈几番劝说,也只能让她合目休息片时。 “大小姐,你是身上不好受吗?还是担心什么事?你要是不放心少爷的话,这里有不少卫兵,你派人去打听一下也好。”实在没有办法不让连城多想,也只好试着顺应一下她的意思。 谁知连城却摇了摇头。 “那要是无事,你就歇一会儿吧。等少爷回来,你肯定还要问他许多事情,何不趁现在好好养养神?” 连城又摇了摇头。 几番劝解下来,连城要么是什么都不说,或者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几个字,还往往答非所问。 张妈看得出连城是在忧虑什么,却没有一点办法劝解,无奈之下,只好走了出去。 老张他们两个老头正在厢房里招呼卫兵们换班吃饭喝茶,许副官看见张妈过来,忙迎了上去:“张妈,大小姐睡了吗?” “唉,哪里肯睡。也不怎么说话,也劝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在想着少爷出去的事情。” “大小姐这一次历险回来,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但是肯定是不好受的。必须要慢慢调养才能好起来。” 张妈道:“是了,到底大小姐这次是怎么病的?少爷没有吩咐,只说受了伤,我们也不敢多问,又不敢在小姐面前多口。” 许副官便将连城从河中逃脱,船只发生了爆炸,登岸后昏迷两三天的事情大略讲了一下,只是没有说明具体的地点人物。 张妈拍手道:“难怪大小姐今天忽然发病,还是少爷扶着她走回去的!”说着匆匆走了过去,问了老张几句话,忙忙地又往正厅的卧房赶去。 因为怕打扰了连城休息,张妈走路的脚步静悄悄的,走到内室的门外,却隐隐听到里面又压抑的声音。 张妈屡次过来,内室里都是静悄悄的,这一次反而有些声音,倒是让她意外。轻轻推开门,小姐仍是半靠半躺在那里,烛光昏黄,隐约看得出她的神情有些痛苦。 张妈吓了一跳,忙走过去,大小姐双眼紧闭,眉心紧皱,口中喃喃低语听不清楚,但显然是梦靥了。张妈忙低声唤着大小姐,轻轻伸手去摇醒她,却被连城一把抓住了手臂,而连城,也一下子几乎坐起身来。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许久方才各自反应过来。 张妈忙让连城睡下,看着她额头上经出来的冷汗:“大小姐是做恶梦了吧!” 连城木然地应了一声。 张妈笑了笑:“大小姐,你还记得大前年,督军刚进郾城,选了这房子,修建好之后,你跟着督军第一次来的样子吗?” 连城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是孟家的老人儿了,也没想到就被留在了这里。这几年跟大小姐见的越发少了。大小姐你们没来一次,就足够我们几个在这里念叨很久了。你们来说了什么话,我们都记着呢。比如老爷又一次说,假山那一处的凉亭,石桌上要是有个棋枰就好了。后来他再来的时候,那上面就真的有了一个棋枰,不过老爷已经忘了那是他说过的了。” 连城微微一笑:“我知道,那是你们后来刻上去的。” “大小姐去年春末夏初,还来过一次。老爷那个时候身体有些不好了。” “那是我跟父亲最后一次一起来。” “那个时候,小姐去那湖中的亭子上玩,还在跟老爷说,湖水的颜色很好,就是看着没有什么生气,夏天天一热,没有一丝风的时候,更显得沉闷了。要是多一点鱼啊荷花啊什么的在里面,就更好了。” 连城的脸色微微一变,勉力轻声说道:“这次来,鱼也多了,也有不少菱花。” “大小姐既然看见了,那我们这一番功夫也就没有白费。”张妈笑道:“虽然我们不知道,府上什么时候会有人来,会是谁来,但是啊,我们干干净净、严严谨谨地守着这里,就是想着不管哪一天有人来了,都能开开心心的。如今老爷虽然没有了,但是老爷去年唇上来,问大小姐这宅子要不要在修整修整的话,我们都还记着呢。” 连城道:“我也还记得,我说不用修整了,这样就很好。” “老爷说,这宅子以后也要由大小姐你们来操心了,喜欢改就改一改,住着舒服最好。” “是。” 张妈点了点头道:“我们虽然跟了老爷许多年,可对老爷的心思,也只能说知道一二分。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秋天没有过完,老爷就……大小姐,老爷素来是爱重你的,常常称赞你这脾气性情,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我们看待大小姐,及时小主人,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有时候也有跟老爷一样的心思,希望大小姐好,凡事也要看得开一些。看到大小姐受伤,我们心里肯定是跟老爷一样难受,看到大小姐心里压得有事情,我们自然也想劝解劝解。比如大小姐这次受的伤,既然已经没有大碍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受伤的事情,让自己更加难受呢?” “张妈……”连城轻轻喊住了她,“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 “大小姐的伤已经好转,没有大碍,这已经是万幸了,过去的,就别再多想了。” “并非是我要多想,只是,当时的情况……”连城顿了一下,“就算是站在水边,就算是忽然提起来,也会无端地感到头晕目眩。清醒的时候或许可以不去想,一旦睡着,却是很容易就梦到了。” 张妈道:“小姐是被吓怕了。” “怕……”连城犹豫了一下,“是吧。” “说句不好听的,怕处才有鬼,不怕,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张妈温和地劝着连城:“大小姐跟着老爷学过枪,学过骑马,女娃娃不敢做的事,大小姐都没有怕,怎么到了老爷交托给你的地方,反而怕起来了呢?” “我……”跟地方没有关系,那种恐惧,是在任何地方,都会升起来的。 所以在督军府上的那一晚,她安安静静地过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敢睡觉。即便是发烧的那一会儿,她也拼命对保持不让自己睡着,因为她害怕,什么时候闭上了眼,什么时候,便会想到那种置身水中,身后爆炸,而一旦睁开眼,身后的那个人,又不知所踪的那种恐惧。 第228章 这和谈的结果 “大小姐,你越是怕,就是越是放不下,越是放不下,就越是会怕。就算你能扛得住一天半天不睡觉,总不能一直扛着啊。你看张妈在的时候你总不敢睡,我一走开,你还是自己做恶梦吓到了。”张妈爱怜地伸手拍了拍连城:“你越是怕自己的念头往什么上头引,其实就越是一直在想着那件事呢。你一直想着,能不梦见吗?听张妈的话,别胡思乱想吓自己,但想起来了,也别怕,自己看开一点,想过了就过去了。困了就睡,别怕做梦惊到,惊到了自己劝自己看开一些,都过去了,慢慢地也就好了。你若是不放心,今晚我就住在你这外间,晚上惊醒了,只管叫张妈。” 连城不愿拂逆张妈的好意,点了点头,仍旧睡下。 从回来之后,很多人欲言又止地劝过她了。 有他们说出口的原因,还有,他们没有说出的。 其实,当时她也曾这样,劝过青未的。 这道理她又何尝不知道呢? 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方才知道其中的痛。局外人可以讲明道理,却是难以感同身受。 只是,别人的劝慰不仅是一片好意,毕竟也是有道理的,既然自己也知道其中的道理,还要一味做着不明理的事情,终归是不对的。 可是,所有的事情,当真就能忘记了吗? 他们说出口的那些劝慰,还有,他们不敢当面跟她说的那些劝慰,那些事情,她当真可以放下吗? 也许,他们说得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并不是坚持不睡,不让那些清醒的时候努力不去想的事情入梦,并不代表就真的会忘记了。 何况,她是真的累了,真的太累了。 缓缓闭上眼,脑中盘旋的事情错综复杂,纷纷扰扰,将她惊醒了一次又一次。 “少爷!你回来了!” 卧房外面,张妈低声在说话。 连城额上的冷汗还没有干,听到这话,立刻清醒了过来。 “大小姐怎么样?” “白天没有睡,一睡着就被梦惊。我看她是自己不肯睡,怕做梦。劝了半天,晚上终于睡下了,听见她醒了两次,不过很快就安静了。” 原来是因为害怕做梦,所以不肯睡吗? 绍廷想起了早起问琳儿的话,难怪,在医院昏迷的时候、在回程的火车上发烧的时时说着梦话,回来之后,却一下子睡得安稳了。 “现在怎样?” “没多久前刚醒了一次,后来没有声音了,我也不敢去惊动。” 连城想要起身,瞥眼看见钟表上的时间,又重新躺了下去。 外面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连城却再也无法入眠。心中始终凌乱,索性披衣起身,走到了厅外。 正厅外的院子里,栽着几株大树,如今春花已谢,只剩下茂盛的叶子亭亭如盖。 外面月光正好,将一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一半,与树影融合在了一起。 连城顺着地上的影子往前,看到了那个背影。 挺拔,修长,笔直而硬朗。 连城不由得止步,怔怔地看着那身影。 “连城?”绍廷忽然转过身来,看到这边站得有人,开口唤了一声,“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连城缓步走了过去:“我听见你回来了。” “我就是在想你会不会听到了,所以在这里等你。” “你……”连城走到了绍廷身边,借着月光看了看他,“没事吧?” “我没事。”绍廷道:“你让我找的那个人……” 连城摇了摇头:“没关系,其实我已经想到,很可能会找不到……” 绍廷打断了连城的话:“我见到他了。” 连城怔在那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见到他了。”绍廷又重复了一遍。 “你见到他了?”连城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在哪里?你……他在干什么?在哪里?” “凤鸣楼,他在唱戏。” “你说什么?”连城惶急之下抓住了绍廷的双臂,“你说他在哪里?你……你没有看错?” “我是等他下了场,才回来的。他连名字都没有换,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可是那么多观众戏迷,总不会认错的。” 连城缓缓的松开了手:“我不是说你会认错,我只是在想,他怎么会在那里?他怎么会还在那里?你有没有……不,你不能问他……” “我没有问他,我只是在他的戏散场之后,跟了他一段。”绍廷似乎已经知道连城想要说什么,不等她继续再问,说道:“有人去接了他,在城里走了半天,绕到了城郊西北角上一处很大的清朝官邸去了。” “西南角?清朝官邸?”连城奇道:“你说,是那所参领府?” “是那里。” “父亲当年想在郾城选一处地方偏僻的旧式的宅子,休养所用,也曾去看过那座参领府。不过那是官府,不像这所宅子是私宅,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当做话柄,说父亲有复辟的心思。当然现在的官员、权贵,也有人买下过去一些权贵、官宦的旧宅,或者为了凸显身份,或许为了享受。”连城沉吟道:“可是参领府的宅子据说是被一家不是郾城人的有钱人家买下,那家人不怎么在郾城出现,也不结交郾城里的人物,所以对于那家房主,少有人知其来历,怎么梦月儿会在那里?” “看样子,梦月儿应该是每天都是那样。” 连城会意:“所以要查清梦月儿为什么会在那里,还是要从那所宅子入手。不能因为着急而打草惊蛇。” “你想要怎么查?”绍廷道:“我可以借一些人手给你。” 连城微微一怔,以为她不想让梦月儿的身份泄露,所以想要避嫌,微微一笑道:“你的手下,我信得过。我只要保证梦月儿的安全,然后,将他救出来。” “这么说,你也信得过我?” “如果信不过,我就不会请你去帮我办这件事情了。” “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 连城沉默了一下:“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有的事情,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察觉到绍廷的神情突然有些变化,连城不着意地续道:“比如——这个人的身份。或许你永远都没有必要知道。” 绍廷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安排人手供你调配的,如果需要我,跟我说就行了。” 清晨起来,绍廷已经离开这宅子了。 得知梦月儿暂时无恙,连城心里一下子放下了不少,回房以后,辗转思索许久,猜不透那参领府里究竟是什么人,终于在天将破晓的时候朦胧睡去,醒来,才知道绍廷已走。 正在筹措着怎样探查参领府的消息,许副官过来道:“少爷让我来保护小姐,供小姐差遣。今天早上有件新闻,报上已经公开声明,由少爷正式接任中部三省督军一职。” “内阁还算守信。” “他们这次从上海的乱潮中悄然身退,返回北京,得力于少爷小姐,总算没有过河拆桥。” “受了他们的委任,就要听从他们的命令。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算盘。” “他们会让少爷做什么?” “短时间内不会。他们要应对北京的学生运动尚且不暇,暂时不会有功夫理会中部的。” 许副官不解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委任少爷为督军呢?按照时间算来,他们刚回到内阁不久,就让大总统签发了委任的公报,并通电全国各省。可是北京的学生运动风潮并不比上海要小,他们这不是……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吗?” 连城笑了笑:“学生运动的风潮很快就会过去,你看上海当局对学生态度的转变就可以知道北方内阁的态度转变了,这种转变必然是从北京开始的。那个下一部很快就会处理口浪尖上的那两个卖国官员,平息这场学生运动。因为接下来,内阁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许副官急忙开口,看见连城的微笑,立刻禁了声,沉吟片刻:“是南北和谈的事情!” 连城点头:“南北统一,权利统一,那才是内阁最要紧的事。宣布绍廷的委任,也是对他的一个警示,让他坚定自己支持和谈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让南方的诸位代表知道内阁对于中部的态度,中部支持和谈,所以会得到内阁的重用,南方想要独立,就会失去内阁政府所给予的一切权利。” 许副官缓缓点了点头:“果真是这样!” “还有一点。”连城道:“这个时候内阁放出委任督军的消息,会将目前政局上最热的学生运动的消息冲得淡一些,冷一些。或许,那些学生运动的组织发起者,会将目光从那些卖国军阀身上,转移到绍廷的身上。” 许副官默然思索了片刻,叹道:“大小姐当真思虑周全!难怪少爷说,这几天跟着大小姐,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连城微微一笑:“你想到了什么?” “会不会有人以为,中部重用督军,是因为他跟中部的许多官员一样,也……也媚日什么的?” “这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了。”连城微微叹息:“但中部孟家的名声,也不是一天得来的,清者自清。而且,这和谈的结果,不是还没有出来吗?” 第229章 恩断义绝了 “和谈的结果?”连城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许副官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的声响,脸色不禁为之一变。 “且看内阁这一次,处置卖国官员的态度了。”连城出神片刻,对许副官道:“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不过现在我还需要一件东西。” 许副官忙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摊开放在连城面前:“大小姐请看是这个吗?” 连城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这是绍廷给你的?” “少爷一早出门前给我了这个,说是给大小姐看,你一定会有用的。” 连城看着那幅地图,细细的墨水笔的印子看起来还十分新鲜,想必是绍廷昨晚匆匆赶制的,画得虽不十分精细,有一处却是着重用了功夫的。 那所参领府附近,房舍建筑的方位地步,都标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于那周围的房子哪些是瓦房,哪一带是有院子的老宅,临近的哪一条街上是几层高的洋房,都写得明白。 难怪,昨天晚上他回来得那么晚。 原来,他早料到了自己会需要这参领府的地图,所以特意去勘察地势环境了。 周围那么黑,又不能惊动参领府的人,想要勘察准确,回来后又要凭着记忆画出这么精细的地图,实在不容易。 “大小姐,这地图有什么不妥吗?” 连城回过神来:“没有什么。许副官,你安排几个人,替我办一件事。” 几个人分别要在参领府附近的哪个方位隐藏,哪个方位只适合夜里潜藏而哪个方位可以在白天光明正大地看。据绍廷说,参领府进出的汽车是直接驶进院子里,那么想要跟踪他们的汽车,这边的人也必须有汽车准备着,那么跟踪的汽车又将停放在哪里。 连城将这部署跟许副官解说清楚,又听他自己复述一遍。许副官又惊又佩:“大小姐的布置,真像是在下一盘棋。可是,这里安排这个人,不知是何用意?这几间都是瓦房,想必是普通的民居……” “参领府的山墙旁,怎么会有这么几间瓦房?”连城反问,又道:“参领府存在这么久,人们对它的主人的印象也只是一个不曾露面的外地人而已,既然少爷查到这里其实有人进出,我想其实这个所谓的外地人很有可能一直都生活在这里,只是可以做到不为人知。既然主人并不怎么出门,却又跟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必平素应该有人去探访。既然要掩人耳目,就要有个办法。” “原来如此。”许副官恍然,顿了一顿,又道:“大小姐是想查清楚参领府的所有往来关系了。” “郾城中有一个这么隐秘的地方,又能够像是从来不存在一样让人忽略,不查清楚,又怎么能安心。” 孟绍廷被内阁政府委任为三省督军的事情,在郾城自然又造成了另一番轰动。 “代督军”这个称呼,其实也证明了中部三省暂无督军一职。孟绍廷的存在,不管军中的人如何拥趸,在外人看来实则并不名正言顺,这种处境难免有尴尬之处。 如今被正式委任为督军,内阁政府通电全国,即便是绍廷本人并不在意的虚名,也足以引起各方关注。 只是,这声明在傅孟联姻的公告之后发出,却让委任的声明在大家眼里,又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督军府越发忙乱,祝贺的电话、电报络绎不绝之外,郾城里的权贵当然免不了要登门造访。只是省长家里没有动静,让那些不知道该不该造访、却又不得不来的人们心中忐忑不定。 在参领府的卫兵回报,绍廷已经委托了可靠的人,为牺牲在上海不能回来的几个弟兄办好了身后事,“还有沈小姐的后事,也办好了”,卫兵特意补充了这一句。 连城点头,不管绍廷是真心,还是只为了给她一个交代,总算这个可怜的女子,尘埃落定了。 “听说小易的故乡很远,也不知家中还有什么人。” “我们会设法打听的。” 连城点头,她从小在军中,自然明白军人的使命,不止一次见过身边的人猝不及防地消失,可是见过的多,并不意味着就能习惯,每一次这样分别,伤痛都在所难免。 “大小姐放心,所有的兄弟,督军都会安排好的。” 所有的兄弟吗? 那两个人呢? 他们面目全非地死在了傅家在上海的宅子里,连尸骨,也出不来了! 张新娃和胡成,想到这两个名字,连城的心里就一阵刺痛。 “大小姐……傅少爷……小心……傅少爷……” 胡成临死前艰难地吐出的这些字,字字惊心。 想到当日的情景,这几日来连城心中隐隐滋生的那一些关于救命之恩的柔软,重新又变得坚硬。 是啊,傅家已经发了声明,早就是,恩断义绝了。 “大小姐,站了好一会儿了,回去歇歇吧?”张妈见卫兵走了许久。连城兀自独立树下,看着不远处的湖水出神,不由得担心起来,生怕连城又胡思乱想什么,忍不住过来劝道。 现在的自己,连多站了一会儿,都要被担心了吗? “张妈,你真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了!” 见连城回过头来,脸色与眼神都多了几分精神,笑道:“大小姐今天气色倒好!你本来就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小姐,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操心的,外面还有少爷呢,小姐你好好地养着不好吗?” 连城忍不住微笑。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于别人,或许是毕生也不会经历的生活,可是于她而言,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宿命。 她从来不是深闺里的娇小姐,时代,还有她的出身,也不允许。 “张妈,我想去父亲的书房坐一会儿。” 老督军虽然是军营中征战杀伐之人,却也是出身于世代读书人家,家中的书房从来都是精心收拾的。 听着书房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连城拿起了电话机,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这电话如今是不能接通的。 绍廷倒是够谨慎的,连这一点也都想到了。 连城不懂得该怎么修理电话,但是她必须将一个消息传递出去。 傍晚的时候,有卫兵来报:“看到参领府有车子从那几所瓦房旁的小路转出来,已经有人跟了去了,先派我回来跟大小姐回报。” “今天没有什么人进去吗?” “没有。” “真的没有吗?” “回大小姐,的确没有,你布置的几个位置,我们的人都没有发现有人进去。不仅是参领府,那一带整个都没有人经过。” 连城沉吟道:“怎么会这样呢?” 卫兵感到不对,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如果我能去看看,或者能知道些什么。”连城说着,随即摇了摇头:“算了,这两天我身体不好,也不想走动。” 卫兵松了口气,大小姐若是出去,当然是非要拦着不可的,可是大小姐的性格雷厉风行,既然要出去,那是谁也阻拦不住的,何况他们也实在不便阻拦大小姐。听说这一次在无锡的医院,几个卫兵没有拦住大小姐,放了她出去,回来之后督军可是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这次督军下了严令,不得让大小姐出去,否则军法处置。还好,大小姐没有为难自己。 “可是……”卫兵看到大小姐焦虑的样子,又有些含糊,看样子大小姐是察觉了很严重的事情,“大小姐,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加派人手,多布眼线,也只能保证有人去参领府,你们能够监察得更加稳妥,却没有办法保证一定会有人去造访参领府。何况人多了不易把控,或许被他们的人察觉了,之后的事情就更加不容易办了。”连城皱眉不语,沉吟许久,方才缓缓地道:“但是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 “大小姐,您快说吧。我们马上照办。不管再难,也一定完成命令。” 连城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办法并不难,也没有什么风险,不过,需要你送一个信。” “送信?大小姐要往哪里送信?是参领府吗?” “是报社。” “报社?” “如果报纸有些什么舆论,或许有办法能让某些人进出参领府的。” 卫兵不太明白连城的意思,但是除此之外,他们也不能有更好的办法,何况本来这一次的任务就是听从大小姐的命令,他们对大小姐的智计也素有耳闻,再加上任务只是送一封信,并不违反督军不让大小姐出去,不让大小姐听到外面那些消息的命令,便答应了下来。 晚上卫兵再来报,与绍廷昨天所说的一致,从参领府出去的汽车在路上的一处洋房转了黄包车,送了一个人去凤鸣楼,这个人便是凤鸣楼的红角梦月儿,等到梦月儿散了场,便有黄包车接了他走,半路换了汽车直到参领府。 连城缓缓点了点头,让卫兵走了。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 天空一片明净,曲折的唱腔悠悠在耳边响起。连城抬头看着天空,轻轻地道:“月梦,我很快,就去救你。” 第230章 都是他自己发的 “少爷!少爷!”杜百泉匆匆走近了督军府绍廷的书房,一只手捏着一张报纸,一只手用力拍了拍书房门,脸色发红,颇有几分怒气冲冲的样子。 房门从里面打开,杜百泉没有理会开门的许副官跟他打招呼,径自走到了绍廷的书桌旁:“少爷,外面都已经乱了套了,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 绍廷面前摆着的报纸上,标题黑色的大字一下子映入了杜百泉的眼中,杜百泉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绍廷,又提起自己手中的报纸看了两眼,迟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啊!” 许副官关上了门走过来,略带几分埋怨地道:“这么大的事情,少爷当然知道了,你来的时候,少爷正在看呢。连杜队长你都这么操心,少爷岂会不关心的。” 杜百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了绍廷所指的对面的椅子上:“我看见这报道,惊得不得了。这两天七事八事的,孟家、督军府已经够显眼了。谁知道又出来这些事,虽然这是傅家的事,但是报纸上这么一登,孟家又被拉在一起了。眼下正是你被委任督军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更好,也不知道是谁,发了这么些闲话!” 绍廷不语,许副官也不说话。 杜百泉见两人不语,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报纸,迟疑道:“少爷,这该不会是,你派人发的消息吧?” 许副官一听,立刻变了神色,正要说话,却见绍廷淡淡地道:“不是我。” “我也想不会是少爷你。虽然这样的报道还击了傅家,但是孟家正在这个风口上,这……何况现在傅家孟家的关系很尴尬,说什么,人们都要多想。可是什么都不说,也许人们会觉得孟家对这件事没有态度……”杜百泉有些语无伦次,只好连连叹气。 “就是因为孟家在风口上,少爷整个晚上都在书房办公事,几乎都不曾睡,你还疑心是少爷说了这些。”许副官还是忍不住为绍廷打抱不平。 “杜叔叔是在担心连城吧?”绍廷忽然开口,打断了许副官的话。 许副官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杜百泉微笑道:“这虽然说的是傅家的事情,可是大小姐一下子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更何况这些话要是让大小姐听见了……” 绍廷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少爷准备怎么办?” “我去找连城谈谈。” 杜百泉惊慌道:“少爷,你是要告诉大小姐吗?可是……这……” 绍廷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起身走了出去。 连城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阴凉的树荫映在半片桌面之上,将棋盘分成了明暗两边。连城的指间拈着一颗漆黑光亮的黑玉棋子,正在想着要往何处落子,忽然有脚步渐渐走近,影子投上了那一半没有树荫的棋盘。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连城没有抬头。 “你也很早。”绍廷道:“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在这里与世隔绝,有点闷了。” 绍廷见连城久久迟疑不落子,拈起了一枚黑子落下。 连城抬起头笑道:“观棋不语。” “我来找你有事。”绍廷看着连城,在她对面坐下。 连城慢慢地收起了未完的棋局:“说吧,什么事?”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绍廷注视着连城。 连城一笑,反问道:“你这么早来找我,难道不是要跟我说些什么吗?” “报纸上的东西,是你让发的?” “是。”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连城淡淡地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无锡回来的火车,停下的时候,我听到了报童的声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连城笑着看了看绍廷:“怎么,没想到吗?” “我应该想到的。”绍廷深邃的眼睛看不到底,但所能看到的,都是复杂得让人难以看清楚的东西,“自从下了火车,你一直都很清醒。” “不愿意再迷糊了,所以就清醒了。”连城索性不再去看绍廷,只是抓着黑檀木盒子里的棋子,触手生凉,让她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凉意。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明说?” 连城低着头,徐徐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若是与我易位而处,身临其境,应当明白,当你发现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瞒着你的时候,你忽然就没有办法去说破了。” “所以你就配合着这些人装下去,这算是你的……”绍廷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好意吗?” “那些人明知道不该瞒我却还是要瞒着我,又何尝不是……”连城亦停住了,接着声音着了力:“好意呢?” 绍廷笑了,带着几分沉重与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报纸,展开放在连城面前:“所以你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 “孟家知情人透露傅孟联姻破裂真相,疑因和谈立场不同而导致” 连城看了一遍报纸上的占的版面并不多的报道,笑道:“还是太胆小了。”说着伸手指了指“孟家知情人”几个字,笑道:“这里,本应该是我的名字。” 绍廷伸手一把按住了报纸,注视着连城的眼睛:“你确定要这么做?” 连城也没有回避绍廷的目光:“傅家已经向我们宣战了,我们难道还要退缩吗?” “可是……”绍廷对着连城坚毅的目光,却竟有些迟疑,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湖:“难道,你不去问问傅璟存,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连城没有顺着绍廷的目光去看他看着的方向,仿佛全服心神都还在眼前的棋子上一样,又好像,是不愿看,只是淡淡地道:“从声明发出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绍廷想要回头去看一眼连城,却竟是无法回头,只是目光毫无焦点地看着前面的湖,“那声明上,只有傅家,并没有傅璟存。你……” 傅家跟傅璟存,又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不是傅璟存,傅家的人又怎么会找到她在上海的住处,抓到她,抓到张新娃和胡成,如果不是傅璟存,傅家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梦月儿呢? 自从她在被囚禁的房间里,听到外面傅璟存的话之后,她便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 “他连用自己的名字发一个离婚的声明都不敢了吗?”连城笑得冰冷:“只可惜报社胆小,这一次的报纸,没有登上孟连城三个字!” 绍廷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望着身上的光线斑驳陆离的连城,久久之后,终于说道:“连城,你要想清楚。就算现在……就算现在你让报社发了这样的消息,你们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回转?”连城诧异:“你以为还有余地吗?早就没有了。” 是的,早就没有了。 傅家发布这个声明的时候,不,傅家在上海处心积虑地对付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傅家…… 连城心中不由得一惊,为何每每有念头在脑中闪过的时候,都是傅家,而不是,那个人呢? 就算,就算那声明上,只有傅家,并没有傅璟存,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还要回避一些东西,难道心底深处,还是抱有什么奢望吗? 孟连城啊孟连城,你什么时候,也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了! “看傅家有什么反应吧。”连城的神色,变得一如往常那样,淡漠的微笑着,“傅坚应该也已经设法回到郾城了吧?这一篇报道,也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看看。另外,我还有一个用意。梦月儿既然与傅家、乔公有关系,那么参领府,必定会有除了他之外的进出。傅家陷于舆论之下,定会有些异样举动,从参领府监控到他们的行踪,再从他们的身上,追查参领府主人的来历。” 绍廷看着连城的神色,缓缓点了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接通一下这里的电话,派几个人给我,就够了。”连城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好。” …… “逆子!逆子!我就在途中这两天时间,就给我了这么一下子!报纸新闻一天一个花样,一天一个花样,这是想要气死我吗?”傅坚风尘仆仆地回到傅府,一概人等都不见,径自走到了书房,叫太太去了那里,用力拍着桌子怒斥,“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老爷先不要生气,你们去上海到底是有些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傅太太知道老爷的心绪不好,也不跟他争辩,只是劝慰道:“我的意思是,那新闻,不是老爷你跟他一起商量了发的吗?” “胡说八道!还我跟他商量了发的,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傅坚气喘呼呼地拍着桌子,猛一低头看见上面的报纸,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仍是暴跳如雷,怒道:“我怎么会同意他发这样的东西!逆子,都是他自己发的!” 第231章 争执 “你说什么?都是璟存自己发的吗?”傅太太惊讶了半天,又笑道:“这么说来这都是存儿他自己的意思了?反正他们的这桩婚事,我也一直不看好,既然是孩子自己的意思,那老爷你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脑子?说话完全是妇人之见!”傅坚怒道:“离婚?!协议离婚?!还公开发表到报纸上,让全郾城的人,让这一省的人,让全中国的人,都看我傅坚的笑话吗?” “老爷这话也太过了点,谁敢看老爷的笑话,又有什么笑话可看的呢?”傅太太并不生气,和缓劝道:“自古休妻退婚,从来都是女家没面子,可没听说男家有什么。是咱们休了孟家的人,又不是孟家的人怎么样了咱们,有什么可气的?” 傅坚的气却是依旧未平,愤愤地拍着桌子,将几张报纸呼啦呼啦地翻来翻去:“你没有看见今天的报道吗?我一到郾城,就给我来了这么一篇子,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傅太太忍住气道:“孟家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又有什么可生气的?他们要是一语不发,不就是默认连城被傅家休了吗?现在写这么一篇子,也不过就是说,不单是傅家看不上孟家,孟家也看不上傅家,勉强给自己挣个面子而已,有什么!” 傅坚一把将报纸拂到了地下:“你懂得什么!全部都是些妇人之见!” 傅太太被傅坚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惊,这惊诧转而变成了愤怒,今天让傅坚一通发作后本就积攒的怒气终于也爆发出来,怒道:“我本就是一个妇道人家,我懂得什么?老爷你们在外面做的事,为什么回来之后冲我发脾气?我忍耐了半日,你倒是更加有的说了。既然这样,当初我劝你不要到上海蹚浑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听?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在上海究竟有些什么事,但你能保证今天这局面,跟你就没有一点儿关系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傅坚气得眼睛都红了,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概都推到了地上:“我不去,你的好儿子也要去!难道我就凭着他闹上天去吗?” 傅太太差点被飞过来的东西砸中,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因为怨愤,脸孔似乎都有些变形了,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鼻孔一张一合,看起来十分可怕:“你去管儿子,你是去管儿子的吗?那我问你,你把璟存管到哪里去了?儿子现在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你回来了只会冲着我发脾气!你不管儿子,我还是要管的!” 傅太太说完,打开门愤愤地走了出去。守在书房门口的罗副官看见太太出来,了,连忙尴尬地行礼。 “大帅!”虽然知道傅坚刚跟太太吵过架,正在大发脾气,但这个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进来。 傅坚缓缓地抽完了一支烟,方才长长地叹气。 罗副官这才慢慢地将地上的东西一点点都拾了起来:“大帅,现在怎么办?” “孟家这一招,倒也厉害,说什么‘和谈的立场不一致’!”傅坚缓缓地道:“内阁委任了孟绍廷,就是因为他支持和谈的态度,他们这一句话,不是摆明了说我傅坚不支持和谈吗?” “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罗副官道。 “说吧。” “就算是这么说了,这也不过是孟家的一面之词而已,当然这会引起一定的关注,但是会有多少人相信就不一定了,毕竟这段新闻,牵扯到了少爷跟孟家小姐的事情,那人们更容易想到的是他们离婚的事,而不是什么和谈立场。太太刚才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这不过是孟家在找台阶下,挽回一点面子而已。其实……未必会很严重的。” 傅坚摇头叹道:“你说的当然有些道理,但若是我当真跟你一样想,事情就可怕了,这就是孟家这一招的厉害之处!” “大帅,属下有些不懂。” “傅孟两家的人离婚这件事情,一开始的确是让孟家大大地占了下风,所有的人都在等在孟家的回话,这个时候孟家给了回应,看起来还有些匆匆忙忙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很实质的东西,就好像是为了回应离婚的声明而做出的报道一样。”傅坚又点了新的雪茄:“但是这样的回应,却是不经意间将风头又转向了傅家。” 罗副官点了点头:“大帅思虑周全,固然会想到这些,一般人是不会想这么多的。但是大帅既然思虑到此,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回应才好呢?” “不回应。” “不回应?” “现在回应,那就是在辩解了,如果不是心虚,为什么要辩解?”傅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孟家这就是在给我设陷阱,等着我去辩解。” “可是……”罗副官迟疑道:“要是什么都不做,孟家岂不是更加得意了?” 傅坚将小半截烟全部拧灭:“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准备车,现在出去一趟。” …… “大小姐,有动静了。”卫兵匆匆来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颜色:“有人往参领府去了。” “哦?” “我们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守在那一片瓦房附近,果然看见……” “你只说是谁便是。”连城忽然感到了不耐,她一直在思索是谁会去往参领府,心中虽然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却是没有办法证实,只等着卫兵们的回报,所以这一刻的心情,竟是分外急切。 “傅家的汽车。” 果然是傅家的人。 连城沉默片刻:“有没有看到是谁?” “汽车直接从瓦房后面连同参领府的暗道走了进去,我们离得远,只看到车上一个司机,后面车窗的帘子是拉着的,什么也看不见……” “继续去监视。”连城也不再追问,直接下了命令。 卫兵见大小姐十分郑重,忙答应了下来,刚转身要走,却又被连城叫住:“我跟你一起去。” “大小姐,你要去我守着的地方监视吗?”钱往参领府的路上,卫兵问道。 连城出神思索了片刻:“我到离小街最近的那道山墙那里去。” “那里?”卫兵好奇道:“那里这两天始终没有人进出啊。” 连城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这道山墙这里也守着卫兵,见大小姐突然到来,忙回报道情况。这道墙与一道冷清的小街背面相对,因为地处偏僻,住在这一带的人渐渐稀少,集市也越发冷落,渐渐换了地方,这里几乎已经荒弃。山墙上也开的有一道门,在这两天里,的确是并没有人从这里进出,这门连开也没有开过的,好像是一道死门。 连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卫兵们好奇,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信将疑地陪着大小姐守在这里。 “大小姐,天已经昏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呢,一旦有什么发现,肯定会第一时间……”守了几乎一个下午也不见人影,卫兵忍不住劝连城,只是虽然劝着,神情中却是隐隐约约不能相信这里会有人出去的样子,结果话音未落,看起来破旧的门忽然发出了腐朽的转动声。 汽车从门中直接驶了出来,拐弯,经过了监视的地方。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连城从那并未完全遮掩的车窗的帘子之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轮廓。 是傅坚! “你确定是傅坚?”绍廷看着戏台子上唱戏的人,低声问道。 “我确定。” “我给你派去的都是很可靠的人,你还是要自己去。是不是你早已经料到……” “是乔公的人或者傅家的人,我怕卫兵们不识得。” “他最快应该是今天一早刚回到郾城的。看来是一回来,便去了参领府。” 连城点了点头:“这么说,他应该是去商议新闻报道的事情了。” 绍廷有些无奈地看着连城:“他们会怎么做?” 连城看着戏台摇头:“不知道。” “那你又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当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绍廷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傅坚已经是个不易对付的人物,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对头,所以很为难,觉得我不应该去惹这样的麻烦吗?”连城微微一笑:“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他们还是要对孟家动手,不是吗?何况郾城里有这样一个人,跟傅家的关系匪浅,却始终不为你我所知,难道你不觉得可怕吗?” 梦月儿,傅坚,乔公,还有,参领府…… 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关系,令人思之不解,却又不寒而栗。 “救出梦月儿,你就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如何?”绍廷忽然问道。 连城怔了一怔,忽然微笑:“是不是我说行,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动手,救走梦月儿?” “是。” “不行。” “为什么?”绍廷有些着急:“难道你不想救他吗?只要你将他带走,参领府里的事情,不是就可以一清二楚了吗?”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梦月儿还可以在这里唱戏?”连城看着绍廷:“难道就是等着谁去救走他吗?” 第232章 你这是有心事啊 “你说的是……”绍廷迟疑。 “其实我也说不好。”连城道:“既然他们在上海的时候就知道,用琳儿和梦月儿来要挟我,怎么会继续让梦月儿在这凤鸣楼里现身呢?” 连城看了看台上,神色更加郑重:“不,不只是从这一次开始。绍廷,你记不记得那次我被乔公手下的李源所绑架?那一次,我实则是去见了梦月儿。而在我第一次见到梦月儿的时候,正是李源在这凤鸣楼里多番为难他,但事实上那一段时间之后,梦月儿就曾回到这里来过,但是那段时间,和谈在即,我始终没有机会带他离开这里。” “这么说,一开始是你仗义,从李源手中救了梦月儿,所以跟他们结下了梁子?” 连城道:“我跟李源的梁子,的确是从第一次我们在凤鸣楼听梦月儿唱戏的时候结下的。”连城笑了一笑,神色又变得郑重起来:“可是梦月儿跟李源是什么时候有了过节,我却始终不知道!” 绍廷瞥了一眼台上:“但是看起来,梦月儿跟乔公,或者说傅家,或者说参领府的人,并不像是有过节。” 连城的神色一肃:“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自己也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绍廷反问道:“依旧每天在这里登台唱戏,成了凤鸣楼的红角,有专人接送出入参领府……”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说我看到的事情。” 连城眉心一沉,双唇微张,却是欲言又止,片刻后,方才低沉了声音缓缓地道:“不会的。” 绍廷有些好奇,有些玩味:“你跟他,很熟悉吗?” “我若说只有两面之缘,你相信吗?” “我相信你,不过,不相信他。”绍廷的目光,看着台上正在行礼谢赏的梦月儿。 如今,梦月儿的身价已经是不同往昔了,当初连城跟李源也不过是因为给他的赏格而起了冲突,可是当初那些能让人咋舌的赏格,如今似乎也已经不稀奇了。 可是连城还是记得,那一次因为不愿意唱李源点的戏,梦月儿那样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人物,是怎样淡然无畏地拒绝他。 这世上从来不乏逢迎谄媚者,逢场作戏似乎更是每个人都有的本事,何况是身在梨园里的这些惯常做戏的人。 可是梦月儿就是那么直截了当地拒却了李源的话,一身戏服仿佛真的化为加身的黄袍。 连城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梦月儿为什么拒绝李源的要求。可是她相信自己的感觉,梦月儿,绝不会的。 “你只要肯相信我就行。”连城看着梦月儿已经谢幕走远的背影:“他跟那些人,根本不是一路的。” 绍廷不再多说,只是看着梦月儿走开,问道:“要不要跟上?” “不用了。有人守在那里就好,跟的人多了,难免不会惹他们怀疑。”连城回头看着绍廷:“你要答应我,不要擅自对参领府动手。” “好,你什么时候准备对参领府动手,提前跟我说便是。” 连城微微一笑,扬眉道:“看样子你对这个参领府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倒是很好奇,如果现在决定动手,你打算怎么办?” 连城顿了一顿,笑道:“强攻吗?” “参领府,不过是一个老宅子而已。” “老宅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里面的人。” “有多可怕?”绍廷反问道,“你就是容易想得太多,反而将事情复杂了。” “可怕的不是明处的千军万马,而是暗地里的鬼蜮人心。”连城道:“如果你什么都不想,直接捣毁了参领府容易,可是那些你看不见的东西,就永远看不见了。” 绍廷无奈地笑:“你总是有道理。走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你回督军府吧,连日事多,一定还有人在府上等着你。我还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连城看着绍廷疑惑的神色,笑道:“你总不会疑心我一会儿会自己去参领府动手吧。” 绍廷一笑,不再强求,只留下卫兵保护连城。 …… “戴叔,你们近来怎么样?” “我们一切都好,只是大小姐你……”戴全欲言又止。 “事情就是你们从报纸看到的那样,更多的我也来不及多说。”连城道:“我不在盐城的这一段,士颐怎样?” “小少爷这一向身子也略好了些,读书学习,也都肯用功。就是这两天看了报纸,整天担心大小姐你。昨天……昨天又有点病了。” 连城皱了皱眉:“这孩子就是心重,太容易受影响。本来身体就已经不好,还不能自己控制情绪。” 戴全忙道:“这也不能怪小少爷,他整日见不到你,自然担心。” 连城叹道:“若是到了需要他独当一面的时候,还能这样轻易病倒吗?” “大小姐,小少爷还小呢。还需要大小姐你多教导才行。” “他也是快要十三岁了,已经不算小了。况且如今的局势瞬息万变,若是明天后天,我就无法再来见他,难道他就此止步不前了吗?他也须得自己用心,自己把握得住才好。人不能总想着有什么依靠,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变得无依无靠了……” 戴全惊道:“大小姐,你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连城一怔,轻叹道:“世事多艰,我只是怕哪天有了万一,竟会害了士颐,这次就是一个教训。士颐这样的身体,将来肯定无法带兵,我本想他能多学兵法道理,能够洞悉时局,分析局势,将来亦可以出力。只是多思多虑,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操劳,他的身体,实在让人担忧。如果有一天,我……” “大小姐,千万别再这样说了,也千万不要再这样想了。”戴全道:“你是小少爷的依靠,也是我们的……” 戴全哽住,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戴叔,我该走了,拜托你们照顾好士颐。” “大小姐,你不去看看小少爷吗?” “今晚没有时间,等改天我再来看他。”连城想了想,又道:“这些天,先不要让士颐看报纸了,让他安心好好养病。” “是,大小姐,那我能不能告诉小少爷,你来看过他?”戴全看着连城的背影,低声问道。 连城的背影不由得一滞:“你跟他说吧,我也很挂念他,让他好生休养。” “是。”戴全忙答应了,连城的背影隐在巷子的黑暗中,伴着一声低到几乎无法听到的叹息。 “戴叔,是姐姐来了吗?”男孩子的声音从戴全所住的厢房的小窗户外传了进来。 “小少爷!”戴全忙转身:“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你……你怎么不出来见一见大小姐?” “我怕姐姐她……不想见我。”士颐的声音很低,因为病势未愈,气息听起来也很弱,跟他的年纪十分不相称。 “那怎么会,别胡思乱想了,大小姐当然想见你,不过她的时间很紧,你看她刚回到郾城就设法来看你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又是怎么过来的。而且大小姐是怕扰了你休息,是想让你好好养病的。”戴全对这位自幼身体不好的小少爷十分同情可怜,知道他敏感心细,极力设法劝解:“你不是也听见了吗?大小姐临走的时候也说,她改天再来看你,她很挂念你的。” “我听见了。可是……”士颐的声音轻微得像是在叹息:“那是戴叔你提醒她的,要不……” “小少爷,你千万不要多想,更不要误会大小姐的意思。”戴全忙道:“大小姐全是一片为你好的意思。你若是再误解她的意思,她可真是……” 士颐隔着窗子轻轻地道:“我明白的戴叔。我会好好休息的。” 轻细的脚步声仿佛是一声声叹息,渐渐远离了戴全的窗下。 戴全看着士颐的身影融进了院落里,不由得也是一声长叹。 …… “月儿,你回来了。”参领府的深宅中,一个苍老而又有些古怪的声音从灯火昏黄的内室里传了出来。 “我回来了。”门口挂着的灯笼的灯光也是昏黄,映着梦月儿毫无表情的脸,他的声音,也是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月儿,怎么了……”苍老古怪的声音忙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是在凤鸣楼遇上什么事了吗?我早说过,不要去唱了,现在又不会让你愁吃穿,何必到外面去抛头露面给众人唱!太不成个体统了!” “什么事也没有。”梦月儿走进了正厅,却并不进到内室里,只是木然站着。 “什么事也没有?”屋里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自从大前天报纸上发了新闻,你就整天心神不定的。你这是有心事啊……” 最后的一句话,又沉又缓慢,却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梦月儿脸上露出了警惕而又害怕的神色,声音却忽然带上了笑意:“你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心事!” 第233章 新爷 “没有最好,否则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点过你!”里面的人语气和缓了一些,声音却仍然是尖利刺耳,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你要是还再想着那什么孟连城,可别怪爷对她不客气。什么孟家大小姐,哼,孟家在爷的眼里算什么东西,你可是知道的。” “我知道了,这可是你多想了不是?什么孟连城,我早就已忘了,也只有你,会念念不忘,时不时地拿出来说两句。”梦月儿看着那昏黄的光线中走出来的略带佝偻的人影,微微带上了笑:“这可多谢您提点了。” “真的忘了?”那苍老古怪的声音笑得刺耳:“你可别骗我啊!” “新爷呢?”梦月儿不再回答这个人的话。 “爷今天乏了,早早睡了。让我在这里候着你,等你回来,打发你好好休息的。”这个人抬起了头,面容在昏黄的光线中一片模糊,让他的笑容格外诡异:“爷对你可好得很呢,自己都那么倦了,还巴巴儿地想着安排你的起居。月儿,你可是要知道好歹的!” 梦月儿的笑轻得有些飘忽:“大总管的好意,我当然会记着的。”说着,从衣袋中掏出了一叠钞票,放在那人的手里。 “嘿……”大总管看着梦月儿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道:“说了多少次也没有记性,我们不兴这个!” “您不兴这个,我可是只有这个!您可以派人拿去兑,有这个,金的银的都是能兑出来的。”梦月儿道:“您知道我的,出门回来都是一条路,但凡我能做点主,我就自己去给你兑了!” “兑了也没有用!”大总管慢慢将钱装了起来:“这深宅大院里,这个根本就无处使啊!” 梦月儿不再理会大总管,径自往内室走去。 …… 大总管出了这所房子,又往前走了一进,走进了另外一个差不多的房子里,站在内室的门口,冲着黑洞洞的内室低声道:“爷,月儿已经回来了。” “唔……”里面低沉沉一声回应。 “爷请放心吧!我试过他了,不像是有什么外心的样子!何况那件事,也都过去那么久了,就算当初孟连城捧过梦月儿,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得放在心上。” 里面许久没有应声,只有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水烧开了一样,响了一阵之后,再没有声音响起,接着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大总管躬身弯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许久,方才传来了沉重浑浊的声音:“到底有没有,你可要仔细些。我如今就靠着这件东西跟月儿活着,月儿有什么事,你都得留心才是。可不要等闹出了事来。” “是。”大总管恭恭敬敬地回答,又道:“时候不早了,爷请安歇吧。要是没有什么吩咐,小的就下去了。” “唔……”房间里沉吟了片刻:“去把月儿给我叫来。” “爷头里说今晚不找月儿,他这会儿已经……”大总管迟疑道。 “今天本来见了客,劳乏了半日,没想到抽了两口烟,这会儿倒有点儿意思!”里面沉重浑浊的声音里渐渐带了些兴奋的意思,让这声音听起来越发令人不舒服:“去吧,他要是发脾气,还有我呢。我会好好地哄哄他……” 里面的人说着,忽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是如同深夜枭鸣一般,令人恐惧。 …… “大帅,怎么商议了那么久?新爷那边怎么说?”出了参领府,罗副官问傅坚道。 “新爷在歇晌,等了他大半天。好容易等得他醒了,究竟也没说些什么。” “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看着吧。” “什么都不做?” “他的意思,是让等等看。”傅坚道:“他也没有什么头绪。” “还想着他能出出主意,看来也不行!”罗副官道。 傅坚冷笑:“他这是事不关己。再者这样的人,整天闷在这深宅大院里,哪里知道世事多变!其实我早也想到,他是根本没有主意的,来也是白跑一趟!” 罗副官不敢开口,倒是傅坚又笑道:“你想说什么?想问我既知道白跑一趟,又为什么来?何必多此一举是不是?” 罗副官陪笑道:“属下不敢!只是属下想着,以前偶然听大帅说起这个新爷,觉得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据大帅所说,他也曾帮过您不小的忙,属下当然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说实话,今天属下跟着大帅前来,心里也是有些激动的,还想着能够一睹新爷的真面目。也没想到没有见到新爷的面,他也没能给大帅出个主意!” 傅坚笑道:“他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几年前也的确帮过我一个大忙。这些年他虽然深居简出,倒也没有跟我断了联络。有时候有什么事情摆不平,求到了他,他便会援手。这一次从上海回郾城,若不是他暗中调派了人手帮忙,你以为咱们可以走的这么顺利?” “这么说来,这位新爷不但跟大帅交情非浅,本领也很不小呢!” 傅坚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本领大是真的,肯帮忙也是真的,可是要说交情非浅那就未必了。肯帮你、给你好处的人,未必就是为了跟你讲交情。所谓交情,那必是互相往来才有的。” 洛夫官思索了一会:“新爷就从来没有求过大帅什么事情吗?” “他本领很大,现在好像还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新爷既然帮了大帅的忙,一定不会无求与您的。我想他必是还是有一件事情要求大帅的,只是眼下还没有开口。” 傅坚道:“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个,可是新爷的本领既然已经这么大,还有什么事,一定要我去帮忙做的呢?” “大帅这么说,可算得上是妄自菲薄了。新爷的本领再大,势力再广,可他毕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想要暗中办一些什么事情,或许可以。但是中部这一省终究还是大帅您的地方,内阁跟各省也都只认您的名字。这新爷想要让您办的事情,定然跟你那省长身份是有关系的。” 傅坚缓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方才慢慢说道:“当年我察觉内阁人心不齐,各怀心机,派系众多,想要到地方去任一职,一来免得内阁中各方势力相互倾轧,而来也培植些自己的势力,当时内阁中并不是没有反对的意见。我能到这一生来当省长,还是多亏了新爷的帮忙。” “大帅你说新爷帮您的大忙,就是……” “离开内阁,任职省长。” 罗副官和傅坚同时陷入了沉默。 “既然连我任省长的事情,新爷都可以插手,那么一省省长的职务,对他来说也似乎是可以把控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对傅坚有所求,看中的,似乎也不是他的省长职务。” 罗副官没有见过新爷,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傅坚见过新爷,却也摸不透他是怎样一个人。 “太太呢?”回到傅府,傅坚问府里的人。 “太太出门去了,说是出去住两天,想拜托舅老爷家找一找五少爷。” 傅坚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人人都看着傅府呢,还要闹!去,把她接回来!” “这……”下人迟疑道:“我们去,只怕太太不肯回来!” “就说我的话,我这里正在找少爷回来!”傅坚怒道。 少爷没有回来,傅家上下一片忙乱,傅坚联络了当日在上海的所有关系,也没有傅璟存的行踪。 乔公、吉先生跟苏平樱也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完全联络不上。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一早,罗副官便忙忙去买了报纸,什么消息也没有,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望。他们既担心着报纸上发出什么不该发的东西,看到什么也没有,又有些担心少爷。 这一天,罗副官仍旧四处联络可能知道少爷踪迹的线索。 “大帅,这可怎么办?”罗副官打听没有结果,眼看天色又已经黑了,也不免着急起来,“我已经按照大帅的吩咐,严令城里的大小报馆,不许再刊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旦有人送信过去,立刻跟我联络,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消息。” 傅坚沉吟片刻:“留意那些报馆就是了,其他的,先不用管了。” “那我们……不找少爷了吗?” “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找?他这是存心躲起来,也没有办法找到。你们看好太太,不要让她出去乱跑乱说!” “是。” “还有……”傅坚忽然又叫住了罗副官:“让省里其他城的人留意当地的报纸,有什么消息,及时联络。” “其他城里?” “你以为禁住了郾城的报馆,就醒了吗?” “那何不派人通知其他地方……” “一省之中多少大小报馆,如何禁得住!就算这一省的报纸都不出乱子,还有其他省份的报纸呢!”傅坚缓缓地道:“太太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个时候,孟家也未必比傅家好过。” 第234章 还不肯相信吗? “大小姐,一连三天,都没有什么消息。不知道傅家到底想干什么。”许副官道:“我总不相信他们就会这样善罢甘休。” 连城闲闲地翻着报纸:“也许他们愿意就这样当做了局呢?” “他们若是不回应,那么目前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占了下风的。这两天,郾城的报纸虽然没有多写什么,甚至不敢议论‘和谈立场不同’究竟有什么深意,但是各个报纸主要报道的,还是少爷委任督军一事。”许副官道:“这也就是说,舆论不敢说傅家的不好,却是在向孟家示好。傅家未必忍得下这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连城微笑道:“你派去到报馆查的人,都是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是吗?” “报馆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据有一家相熟的报馆老板说,傅家放了消息给他们,不许他们乱发布一些东西。” “禁也未必禁得住,我如果再要通过报纸发布什么消息,当然也不会再去用郾城的报纸。”连城合上了手中的报:“这一点我知道,傅家当然也知道。或许他们现在停手,也是不想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因为只要他们想必也知道,他们再发布什么不利的言论,我必会反击。” 反正,跟傅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纠结于旧怨的人,但有些东西,却未必能时过境迁。 许副官见连城静静地坐在那里,沉稳安静得如同雕塑,然而这种周身满布的静默坚毅,却让她瘦削的身影看起来越发孤独。 琳儿跟雁儿的突然到来,让这所寂静的老宅子多了几分生气。 连城诧异之外,自然也觉得欢喜,看见琳儿欲言又止的委屈样子,恍然明白:“姨太太回去了吗?你们来这里也好,不要跟她计较。” 两个丫鬟都是十分惊讶,连城笑道:“除了她,督军府里还有谁能惹你?” “我不是怕她说我,我是……” “说她说去。这个郾城上下有多少人在议论我,也不多她一个。” “小姐,是真的吗?” “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吗?” “我不信。” 连城好奇地微笑:“我亲口跟你说,你都不相信,你要怎么才能信呢?” “除非……”琳儿固执地咬了咬嘴唇:“除非我看见你跟傅少爷一起当面说。” 连城的笑并没有收去,只是略略带上了几分琳儿看不懂的深意:“下次见面,或许就是你死我活了。” 琳儿听连城说得坚决,不敢再多问,只是看向连城的目光,却充满了欲言又止之意。 “你不相信你家大小姐的事情吗?”雁儿悄悄问道。 “我当然不相信了,就算她当面这么跟我说,我还是不相信。”琳儿道。 “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这个声明是傅家先发出来的,可是傅少爷是根本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如果是孟家先发的声明,我倒可能会相信。” “可是孟家不是也发声明承认了吗?” “孟家承认在后,怎么能一样呢?” 雁儿似懂非懂:“可是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小姐的态度又这么坚决,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你还想着要挽回不成?” “这一定是误会,要不就是傅家的人设下的圈套,傅少爷跟大小姐不该走到这一步,当然应该挽回!” “琳儿!你醒醒吧!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小姐好!可是你也应该想一想,大小姐当年出嫁的时候,几乎是人尽皆知,连我们在上海都知道,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说,她会被傅家休掉,又或者是什么离婚,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可是现在呢?忽然一下子所有的人都知道傅家休掉了孟家的大小姐,孟家也公然承认了,你再说这是个误会,说这是什么圈套,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了。何况现在,连大小姐自己都不相信!” 琳儿当然知道雁儿的话是有道理的,却不管怎么样,也不愿意相信。 然而连城却没有时间去在意琳儿的心思,她跟绍廷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孟家的声明发布的第四天,从北京传来了消息,交通总长曹某、币制局总裁陆某、还有姓章的驻日公使,都被内阁撤职查办了。 “这一下,学生运动总算是有了些胜利。”汽车上,绍廷说道。 连城从车窗帘子的缝隙旁往外看着:“你觉得,接下来会怎样呢?” “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情,也没有彻底根治什么,但是这一个来之不易的胜利,仍然会极大地鼓舞游行学生的士气。接下来的学生运动应该会更加壮大吧。”绍廷说着,瞥眼间看到了连城的浅笑,问道:“怎么,不对吗?” “有一半对,一半不对吧。” “怎么说?” “对局势的分析是对的,而且很透彻。的确,内阁所做的,不过是撤了三个人的职而已——虽然被撤职的三个人的职位都不低,可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没了交通总长,还有副总长,还有许多次长,交通部没有什么变化,而且很快就会有新的听命于内阁的交通总长出来被委任。币制局也是如此,还有驻日公使,很快便会有新的被派遣过去。而那些,又会是怎样的人?当然,他们的作为一定会比前一任更好,毕竟殷鉴不远。可是内阁对他们临危受命,他们的作风,难免与内阁一贯的行事一脉相承。”连城的笑容渐渐褪去:“所以,直白一点说,这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并没有根治什么。” 绍廷略一沉吟:“那么,你的意思是,学生运动不会愈演愈烈?” “很遗憾,媚日官员被撤职的实质,学生们却看不到这一点。对他们而言,他们这次的运动的确是已经有了成效,内阁算是已经做了妥协。” “运动会平息?” “会的。而且内阁吃了这一次教训,接下来的举动也会谨慎起来。” 绍廷看了看连城:“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内阁见势头不好,自然要做出一些让步。只是现在,南方的问题就有点麻烦了。我原本以为,学生运动的浪潮继续蔓延,会给南方一个反对和谈成果的契机。” 绍廷沉默片刻:“如果和谈最终还是达成了呢?” 连城微微一怔,淡淡地笑:“你早已经知道这不可能,也已经知道内阁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抱着这种不切实的想法?” 绍廷语塞:“我只是想……” “你不用多想,南方的代表一定会找到理由的。和谈,必定终究是不了了之。”连城说着,微笑道:“北方当然也知道,所以即便最后你在和谈的决议上签了字,他们仍然选择不会在第一时间公布和谈的结果,可是他们却会在第一时间委任你为督军。这也算是他们的聪明之处,把认为能够确定的事情,首先确定下来。” 绍廷沉默片刻:“他们总不会以为,给我一纸委任状我,我就会完全听命于他们吧?” “他们是这样希望的,但当然不会对你完全相信。”连城道:“不过,有了这个名号的限制,你的行动终究会有约束。就好像一会儿的宴会一样,那些对内阁有看法的话,就是不能出口的。” 绍廷微微皱眉:“这样的宴会,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郾城所有的权贵,为了你受内阁委任的事情而为你举办的宴会,不管有没有意义,都要参加。”连城微笑道:“虽然傅坚不会亲自到,可是他麾下的官员亲近,也都会出面。你说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也好,但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他们对你这位督军的认可。” 绍廷点了点头,许久,方才道:“连城,其实你可以不必去。” “既然联名的请柬上有我,我为什么不去?” “这种邀请只是一个客套,你可以你用参加。” “我去了,这种邀请就只是一个客套,宴会是为督军而办,的确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如果我不出现,那么这个邀请,就会变成一种谈资。孟大小姐躲在督军府上不敢出门,难免让他们将督军府也小觑了。” “有我在,没有人敢小看督军府,也没有人能议论你什么。”绍廷声音虽然低,但语气却是十分坚决。 连城微微一笑:“我当然相信。我只是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绍廷看了连城一眼,不再说话。 宴会举行的地方,是郾城最著名的大华舞厅。 侍者在宴会举办的大厅前迎客,里面灯火通明,音乐悠扬,甜蜜的洋酒香气悠悠传了出来,为了表示尊敬,大部分人已经提前到场,盛装丽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恍惚,还是当日的情景。 那一次,是各国一些商会的人们在这里举行宴会,里面的人几乎都不认识,但是看到门口进来的人,还是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他们。 俊朗挺拔的男子,光彩夺目的女子。 他动了动手臂,示意于她。她心领神会,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一起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只是,转眼之间,那些都已经成了过往。 连城挺直了脊背,没有去挽绍廷的手臂,却是与他并肩走进了大厅。 第235章 虚惊一场 灯光灼灼,照着里面注目看着门口的人们。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样的场合,自然都是极力保持着最得体的姿态,便是舞伴踩到了自己的脚,或者洋酒不下心洒到了裙子上,都要保持大方从容的表情,只是在看到孟绍廷身边的那一刻,人们的神情,多少都不约而同地变化了。 郾城里的权贵大多数都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孟家大小姐,自然也记得这个耀眼夺目的女子。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今天她会当真出现在这里。 而还有一部分只是听闻了孟连城大名却不识其人的人,尤其是那些权贵们带来的内眷,骤然在这里见到一个容光夺目的女人,就这样站在今日宴会的男主角的身边,自然不免侧目。 当然,不管是否认识,没有等连城与绍廷走到大厅正中,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孟督军身边的这个女子,正是孟家的大小姐、傅家刚休掉的少奶奶——孟连城。 送给孟家的请柬有孟连城的名字,完全不过是客套而已,谁都知道孟家有这么一个名声昭著的大小姐,而且孟绍廷尚且没有成婚,邀请连城几乎是顺理成章。 但是孟连城最近发生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所以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教育公署的官员在这里主持宴会,比众人早一步反应过来,忙笑着迎了上去,跟孟家姐弟寒暄之后,对一众宾客介绍了今天的主角,表示了众人对孟绍廷接管督军一职的祝贺之情,难免是一番官样的客套,之后便邀请孟督军训话。 戮力同心,携手前行,共赴时艰,开创新局这样的话,几乎已经成了大小官员在这样的场合惯例会有的话,绍廷不惯做这些官样文章,对这样的客套十分厌恶,只是身当其境,不得不将这些话来敷衍。 连城站在下面,唇角微微含笑,若有似无地听着绍廷的话。 所幸今天是宴会的形式,并不是十分正式的场合,即便是敷衍客套,也不需要太多,督军的训话很快便结束了,宴会正式开始,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彼此客套寒暄的时间,和权贵们的女眷们展示交际本领的场合。 绍廷从台上下来,便被敬酒的人们围住,敷衍了两杯,瞥眼看见连城手中拿着酒正在与人说话,径直走了过去,接过连城手中的酒:“家姐不能饮酒,由我代饮吧。” 跟连城寒暄的几个人忙忙喝干了手中的酒,找了个托词走开了。 连城微笑道:“连个理由都不说,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你自己知道你的伤病还没有好就行了。”绍廷道。 “那你呢?你不是也有伤吗?” “这根本不是同一回事,没有什么可相提并论的。” 连城笑道:“今天到这里却不能应酬,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若是嫌无聊,我同你说话便是。” “那怎么行?你是今天会场上最要紧的人。”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那你真的需要找一个能帮你交际的少奶奶了。”连城笑着看了看周围,道:“因为这样的场合,以后只会更多。恐怕今天就有这样做准备的人呢。” 绍廷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并不是有这样的场合我就必须要来。” “你想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你不愿意听,并不表示你跟这些人就无话可说了。”连城敛去了笑意,郑重道:“督军要做的事情不止是督理军务,在那之前,你必须得做得了一个督军。远的不言,你只想想父亲便是了。其实以你的本领,并不需要等到和谈回来,才正式接手督军一职。去吧,还有人等着跟你说话呢!” 绍廷想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看着连城转身走开。 绍廷的身边渐渐又围上了许多人,连城身边自然也有人来招呼,哪怕只是一些不关痛痒的问题,但是宴会的氛围看起来却是十分融洽。 “孟大小姐!”有人笑着走了过来,是省立银行行长的夫人,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笑着走了过来:“没有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几番觥筹交错,终于到了跳舞的时候。 连城推脱了坐在一边休息,绍廷也并不邀请任何人,往旁边走去。 忽然一个女孩子含笑迎面走了过来:“孟先生,可否一起跳一支舞?” 绍廷疑惑的眼神投向了连城,却见连城正含笑与人交谈,似乎没有看见他这边的情形。 忽然有卫兵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而其他人的亲随也都陆续进来。 “报告督军,舞厅楼下似乎是起火了。” “起火?” “是。” “尽快疏散!” “是,请督军带着大小姐先行离开吧。我们会照顾人员疏散的。” 舞厅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消息,因为有女眷,所以场面显得更加混乱了一些。还有人在招呼绍廷快走,绍廷毕竟沉稳,一边向连城走去,一边道:“诸位请尽快离开,不可拖延!” 渐渐有烟飘了上来,卫兵再三催促,绍廷也带着连城离开了。 好在火势没有形成前便撤离了现场,一路下楼,楼道里除了烟雾,倒是没有起火,舞厅的门口都是匆匆跑出来的人,慌张地找着自家的汽车,还有各家的随从等人在门口等着接自己人,还有匆匆赶来救火的人,以及守在舞厅门口,等在宴会结束采访与会者的记者们,凑巧赶上了舞厅的火灾,却仍是不肯离去。 绍廷拉着连城走到门口,记者们的闪光灯不停地在闪着。眼见门口人多纷乱,绍廷下意识地将连城往身后掩了掩,看到卫兵,便命令他们先护送大小姐回去。 “督军!” “我留下来看看情形。” “当心!”连城知道无法拦阻,低声叮嘱道。 绍廷回去的时间比连城不过晚了一个钟点,大华舞厅的火势并没有形成,很快就被救了下去,算是虚惊一场,舞厅损失也不慎严重,事情很快便了结了。 “这下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还在想什么?”绍廷问出神的连城道。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希望那场火也不要紧。” 工人们在上海当局的大楼前示威静坐,警备厅的人赶到之后,跟游行者对峙不下,连城为了缓解当时的情景,也曾做过一场伪装的火灾。 “之后不是派人过去探查了吗?” “失火毕竟是件大事,我担心的事起火的当时,是否惊扰到人了。” 既然绍廷已经亲自确认无事,舞厅失火的事情就不必再多介怀。 谁知就在连城和绍廷都不再多想的时候,新闻却再次震惊了整个郾城。 大华舞厅的门口,行色匆匆的人影,背景看不到火,画面的正中,却是孟绍廷和孟连城两人。 因为在匆忙慌乱的人群之中,这两个挺拔超逸的身影格外醒目,很容易便能够吸引报纸读者的眼光。 毕竟是在晚上,舞厅门口如同白昼的灯光还是显得有些黯然,印刷之后的报纸更加没有办法清晰地展示当时的情景,更无法看清楚这两个人的面容。 但是报纸标题上的“孟氏姐弟”四个字,已经清清楚楚显示了这一对不凡身影的真实身份。 报道之中有舞厅,但是与舞厅无关;也有火灾,但也与火灾无关;提及了宴会,当然也跟宴会无关。 报道的主角,是孟氏姐弟。 但,又不是孟氏姐弟。 比起傅孟联姻宣告结束,这一篇报道更加令人震惊。 街上是喧喧嚷嚷的议论,相反的,督军府,还有连城居住的老宅,却都是一片寂静。 一向事事好奇的下人们看到这样的消息,连议论都不敢了。 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人将这个消息隐瞒连城。或许是因为消息太过重大,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交予当事人。 卫兵将报纸给了连城,便悄然无声地退到了一边,这个时候,固然什么都不能问,也什么都不能劝,何况,他们也不知道该从何劝说。 连城瘦削的背影似乎是僵在了那里,越发显得孤傲。卫兵,张妈,还有琳儿他们,都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连城,却是谁也不敢上前。 “少爷!”直到孟绍廷走近,卫兵才察觉。 “连城!”绍廷却始终注视着连城。 连城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渐渐走近的绍廷,缓缓扬起了手中的报纸。 绍廷与连城的目光相接,见到她这样沉静冰冷的目光,却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是谁?”连城冷冷地问道。 绍廷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却丝毫没有退缩:“不知道。” “可是你知道这件事。” 绍廷点了点头,继续向连城走过去:“如果说这件事,你也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连城冷然问道。 “我没有什么意思,可是,既然你我能够知道,或许便会有别的人知道。”绍廷走到了连城的面前,按下她举着报纸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能保证的,就是我不曾向任何人说过。” 第236章 不是孟家大小姐 连城向绍廷凝视了许久,缓缓点了点头:“你不会说。” 绍廷轻声问道:“是不是还有别人知道?” 连城不假思索:“不可能!” 绍廷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连城。 连城斩钉截铁地说了“不可能”,看见绍廷的眼神,却也忍不住再次沉默下去。 “事情发生在你我出生之前,既然连你我都能知道,会有别的人知道也不奇怪。”绍廷轻轻地道。 连城闻言,缓慢却又笃定地摇了摇头:“当年知道的人,是不会现在来说的。” “你的意思是……” 连城看着绍廷:“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特意发这样的消息出来,难道你想不到吗?” 绍廷注视着连城:“我只是想不到,他们怎么会知道。”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当然不会是你。” 连城望着远处出神片刻,忽然轻轻咬牙:“我会查个清楚。” 话音刚落,连城已经迈出了脚步,却被绍廷一把拉住:“你要干什么?”但随即便松开了手,只是伸臂拦在连城面前:“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去。” “出去又怎么样?不出去又怎么样?”连城微微皱起的眉目间染上了冷意:“事情已经如此,消息人尽皆知,我躲起来,也不会消减一点影响,我就算出去被看到,也不过是如此了。” “那么我……”绍廷轻轻地道:“可以做些什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只想查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否则,我难以安心。” “那么这报道——” “有的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连城看着绍廷:“还是你想到了什么挽回的法子吗?” “我们可以不承认!”绍廷道。 “所有人都会选择相信这报道的,何况——”连城攥紧了手中的报纸,“这有一大半,是真的。” “可是关于父亲这些说法……” “所以——”连城看着绍廷:“我不能让他们继续说下去!这一次说到了父亲,下一次不知道还会有什么!” “我早知道,你一个人想如何阻止!” 连城忽然露出了一抹微笑:“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我,那再简单不过。” …… “戴叔,你跟我说实话,当年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连城压低了声音,神色郑重。 “除了我,还有一个接生婆子,还有你母亲的一个贴身仆妇。”戴全道:“而我,并不是当时就知道的。是大小姐你被那个仆妇抱回去的时候,被我察觉了,我便跟了过去。夫人……你母亲将真相告诉了我,恳求我不要说出去,夫人她对我有恩,当时事情也紧急,老爷刚好回来,眼看无法,我只有装作不知。只是我心里埋着这样大的秘密瞒着督军,很不自在。九年后因为小少爷的事情,你母亲彻底被督军怀疑,迁出了督军府住在别院,后来……后来便去世。我自觉这其中我也有不少隐瞒之过,再加上当时李姨太太在军中暗中收买势力,导致军中一些同僚对我倾轧,我一时心灰,便趁机离开了。” 这一段往事,戴全差不多都跟连城说过,连城也相信这的确是实情。 “那……接生婆跟仆妇呢?”连城问道,“会是她们吗?” 戴全摇了摇头:“今天我看到这报纸,也甚是震惊,不知这事情如何护被人得知,还竟然光明正大地登在了报上。跟着当然也思及当年旧事,但细细回想,她们也都不可能。那接生婆子随后就得到了一大笔钱回乡了,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了。那仆妇是你母亲的心腹,就是后来服侍士颐少爷的婆子,也是才死了两年的。何况,既然当时没有提起……” 连城点了点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们当时不说,也不太可能会现在旧事重提。” “大小姐不肯定不会说,我记得大小姐你还跟我提过,说是绍廷少爷也知道……” “不是他。”连城打断了戴全的话,顿了一顿,又道:“我相信不是他。” 戴全看了连城片刻,点头道:“我相信大小姐的判断。” 连城忽然叹了口气:“戴叔,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是武断?” 戴全连忙摇手:“当然不是。只是一来我跟绍廷少爷相处本少,不太了解,二来我也的确相信大小姐你看人看事的眼光。其实大小姐是不是,已经有些想法了?这消息……到底是谁发的?” 戴全说着,从他睡觉的小木床的草席下面,抽出了一张报纸。 占了半片版面的,正是绍廷和连城走出大华舞厅的时候的照片,因为慌乱的现场和记者拍照猝不及防的曝光,绍廷将连城半掩在身后,而从照片的角度看,两人的身影正是一半交叠的样子。 这样的一张合影在当时的情境下并不算的什么,但脱离了当时的情景被放在报纸上,再加上那一段触目惊心的标题,却让这合照看起来分外可疑,分外暧昧。 “长女孟连城并非是孟家亲生大小姐,督军孟仲达曾有意将其许给孟绍廷” 比起傅孟联姻的结束,这一篇消息,更加令人震惊。 因为傅孟联姻失败,是感情问题也好是政治原因也好,人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猜疑、惊叹、惋惜;而孟连城不是孟家亲生女儿,老督军有意让连城、绍廷成就这样的事情,却让人们印象中一直以来的“孟大小姐”甚至是“督军府”的印象都产生了变化。 “当然是傅家,这一点毫无疑问。”连城瞥了一眼报纸,每次看到这样的消息,都会觉得刺目,而这次的这一条,更是刺目生疼,她淡淡地道:“郾城如今的局势,跟孟家针锋相对的,只有傅家,这是其一;其二,这报道上用的我跟绍廷合影的照片,正是绍廷接任督军的庆贺宴会,而宴会邀请了我,同时又有记者到场,还有那一场十分凑巧的火灾,现在想来,似乎都是有意安排,而能了解一些我的性格,知道我会去昨天的宴会的,也只有傅家了。” “傅家……傅家……”戴全喃喃沉思片刻:“会是傅家的谁?是不是从离婚的那一个消息开始,就是……就是傅家计划好了的?” “肯定是计划好了的。一步一步,说到这里。知道是傅家的便是了……”连城眼中微露寒光,道:“又何必区分是傅家的哪一个?” “大小姐……”沉默了片刻,戴全忽然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戴叔,你又何必跟我客气?” “不是客气,我是怕这话,大小姐不想听到。”戴全起身收起了报纸,避开了连城的目光:“依我对傅坚这个人的了解,他心思深沉,一直忌惮孟家,就算想要针对孟家,也不会用这么直接的办法。傅坚既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傅家的其他人更没有权利去多管,唯有一个人——” 傅璟存! 这个名字,差一点就要从连城的口中说了出来。 一霎时间,种种情绪都浮上了心头,纠结繁杂。 然而除了手指不经意间的轻颤,连城的神情语气,依旧如常:“是我低估了他。” “大小姐,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起过一些事情,是关于傅……傅少爷的。”戴全轻声道:“你说过他的身手很好,曾几次救过你的……” 戴全转过身来,却看见连城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口,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是我低估了他。” “大小姐,你要走了吗?” “戴叔,照顾好士颐。”连城说过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 “主编,这位小姐说有事要跟你谈。” “请进来……”主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一个年轻却又气势凌人的小姐走了进来,忙站了起身:“这位小姐是……” “刚登过我的照片,就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主编迟疑了一下,忽然醒悟:“你是孟家大小姐!” “据你们的报道,我并不是孟家的大小姐。”连城说着缓缓走近。 “这……这……”主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双手不由自主地搓在了一起,尴尬地吞吐了半日,勉强笑道:“孟大小姐,你看,我们只是区区一家报社,办报纸当然要发报道,这个报道的消息嘛,当然也都是各种各样的……我们得到了消息,当然是要整理整理发出来的……” “你们说的话是真是假,说出来之后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吗?” 主编早已经黄了脸,听见连城这样的话,更是面如土色,说话也不由得打颤:“是真……这个是假,这个当然……当然也是……我们当然要尽快发,不然的话……不不,我们当然不是那么随便的,您看孟少爷继任督军的报道,我们报纸也发了消息,难道不是真的吗?就算是……就算是傅孟两家协议离婚的事情,后来……后来孟家不也证实了吗?” 连城冷冷地看着主编,看着他瑟缩地将一篇话说完,方才缓缓地道:“既然这样,那么也帮我发一篇报道如何?” 第237章 有名无实的婚姻 “孟……孟小姐……您要发什么报道?”主编额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我说,你写,很简单几句话。”连城坐在了主编书桌的对面:“不过,我想请你准备好立刻发出去。” “现在?”主编踌躇道。 “是,我看着你写,看着你交付去印刷,看着你们将印好的报纸派出去。”连城嘴角勾起了轻淡清冷的笑:“所以,你就不必想着拖延时间,能联系傅家或者等我走了,便不再发这报道了。” “孟……孟小姐……”主编的心思被连城一语说破,更加惶悚尴尬,却又实在不愿意听从。 “声明……”连城却不顾他的为难之色,径自说了起来。 忽然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主编,主编,有电话找!” 主编忙转过头去看着门口进来的人:“什么事?谁找我?” “新知日报。” “新知?”主编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陌生。 “是一家最喜欢打听那些交际花、电影明星、歌星生活的报纸,也喜欢报道那些大少爷跟名媛们的交际生活,不是什么正经报纸,但是销量似乎一直都不错。” 主编奇道:“他们找我什么事?” “说是有一些……一些关于郾城傅家跟孟家的消息要告诉您,或许他们是觉得这个消息,卖给我们报纸更加合算。” “那好,我……”主编看了一眼似乎漠无反应的连城,犹豫着一边站了起来,一边说道:“我去听电话。” “你已经知道了吧?”连城忽然侧首,看着门口走进来的人,平和却又犀利地问道:“是什么消息?” “这个……”进来的人看着主编犹豫。 主编又看了看连城,犹豫了一下,缓缓坐下道:“你要是已经知道了,不妨说出来。要是对方没有说,你现在就去问问清楚。” “对方说……说有人偶遇了傅家少爷傅璟存,问起……问起他跟孟家大小姐孟连城协议离婚的事情,那傅少爷说,原因是……是因为……”进来的人吞吞吐吐,显然是因为当着连城的面,这些话显得很难出口,但终于还是迟疑着说道:“这段婚姻,本就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 是这样吗? 也就是说,她孟连城跟傅璟存,自始至终,都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连城缓缓地站起身来,脑中忽然变得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去哪里,这样茫然毫无头绪地站了不知多久,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忽然连陈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连城!你醒了。” 连城缓缓睁开眼,熟悉的布置,熟悉的家具,正是督军府自己的房间,旁边只有一个人,是绍廷。 头脑中还有一些茫然,但有一点却是十分清楚地出现在脑中,想不到是什么事,却有四个字——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有名无实,这四个字像是咒语一样,不停地盘旋在连城的脑中。 片刻之后,便缓缓想起了一些事情。 报馆,电话,还有,有名无实的来历。 身体在一下一下地抽痛,仿佛是真实的痛感,又仿佛是来自于意识中。 “这……是什么时候?” “半下午了。” “半下午?”连城不禁有些疑惑,到报馆的时候,正是下午,自己应该是在报馆晕倒了,报馆要通知督军府的人,再到绍廷来接了自己回来,应该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吧,怎么,还是在半下午。 绍廷很快便明白了连城的意思:“你昨天下午,在报馆晕倒的。” “昨天下午?”虽然时间上是对的,连城却是难以相信,因为,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自己的了解和认识。 又一次晕倒了吗? 可是这一次,并没有受伤,也没有发烧,可是为什么,又晕倒了呢? 而且,居然是一天这么久! 那四个字,对自己而言,是这么地难以忍受吗? 跟他彻彻底底地撇清关系不好吗? 为什么,连这样的消息,也承受不住了! 繁杂的思绪在连城脑中错综复杂地交叉来往,每一点念头,都像是一根根小刺,一下一下地刺痛她的头脑,甚至是她的身体,让她浑身疼痛不堪,却又无处闪避。 上海之行已经结束了,和谈的结果也应该最终会像她预料的那样,绍廷也已经正式继任了督军一职…… 跟傅家再也没有关系了,而孟家在绍廷的带领之下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 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情了。 而她,也的确没有什么牵挂了。 不是傅家的任何人,也不再是孟家的人了,这个身份,也算是落得一身干净两无碍了。 “昨天下午……”连城轻轻地道:“今天的报纸,看到了吧?” “看了。” 这么一来,不仅不是傅家的任何人,而且,她过去与傅家之间,也是什么都不曾有过了。 难得经过了上海的生死博弈,又在郾城经过了这么一番明争暗斗,到了最后,她却可以独自一个人脱离这一番纠葛,而且,清清白白。 难道,这不值得高兴吗? 可是为什么,当初经过了那一夜旖旎而发现被骗的时候无法释怀,如今傅璟存要将那一夜一笔勾销了,她还是无法释怀呢? 她明明觉得,心早就在上海被俘的时候变成了灰,如何到了现在,还会有触动呢? 但是,这以后,再也不会了。 连城忽然觉得很累很累,最后的一点支撑也被撤去了,她忽然无力撑持自己了。 “绍廷……” “我在。” “我想,求你一事。” “你说。” “不管怎么样,从参领府里找到梦月儿,让他……好好过活。” “我答应你。还有什么?” “把我……送到城郊别院吧。”连城望着屋顶,眼睛却没有一点神彩:“我想在那里先住一段时间。” “之后呢?” “我不会住太久的。等我休养好了,我会离开。”连城嘴角扯出了疏离淡漠的笑:“我只是,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即便是离开郾城,连城一时之间也觉得力不从心。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疲累过。 “你想要休息多久都可以,但是,你不能离开。”绍廷缓慢而又笃定地说道。 其实,即便不离开郾城,即便哪里也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那些了。 “到时候,再说吧。”离开与否,或许真的并不重要,一旦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念及那个人的事情,甚至与那个人对面相逢,都无所谓了。 绍廷握住了连城的手:“你不能离开郾城,至少,在我需要离开这里之前,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连城这才察觉,绍廷似乎有些异样。 “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绍廷郑重地看着连城的双眼:“连城,我要你,嫁给我。” 连城看着绍廷的眼睛,却仿佛是刚醒来的时候看着房顶一眼,双眼之中没有一丝神彩。 大脑仿佛再一次变得一片空白,仿佛这一切一切的对话都不曾发生过。 “连城……” 茫然混沌之中,身体还保留着最本能的反应,连城忽然一把抽回了被绍廷握着的手,凛然道:“你胡说什么!” 绍廷深深地向连城看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你好生休息吧。” 看着绍廷转身离去的背影,连城沉声喝道:“孟绍廷,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算不为你自己,你也要为了……”绍廷回头看着连城,眼中尽是说不出的深沉之意,“为了你认为重要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连城怔在了那里,任由绍廷径自走了出去。 她认为重要的人吗? 这样的人当然有,可是,即便是那些人,此刻似乎也不能变成支撑她的力气。 而绍廷的话…… 连城的眉目之间忽然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迷茫之意。 …… 入夜。 一栋看起来似乎无人居住、已经有些残破的洋房里,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走到走廊的尽头,对着没有灯光的房间低声喊道:“少爷!” “怎么样了?” “一切都是按着少爷的计划。孟大小姐昨天从报馆被接走之后,现在还没有出督军府,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不过,今天的报纸孟府是收进去了的。” “好。”简短的回应,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仆从却似乎有些不放心似的,踌躇在门前没有立刻走开:“少爷,你……” “不要紧,去吧。” “接下来可还有什么事情吗?少爷不是说过,这次之后,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吗?” “没有了。”声音仍旧是淡淡的。 “那……我明天……我现在便联系人,明天咱们便出发,怎么样?”仆从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之意。 里面却一时没有了回音,直到外面又问了一次“少爷,行不行”,里面才缓缓地道:“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少爷,再呆在这里,风险太大了!您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了!”仆从殷切相劝,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 第238章 你当真不在乎? “少爷,再呆在这里,风险太大了!您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了!”仆从殷切相劝,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 “少爷,再呆在这里,风险太大了!您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了!”仆从殷切相劝,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 “这边的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少爷还是尽快赶去香港。那里,毕竟要好得多……” 门里的声音依旧淡然平和,没有丝毫波澜:“反正贝医生现在也不在香港。或许我们赶去,也只是扑空了。贝医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收到消息,知道我在找他,那个时候他会赶过来的。何况,现在我要远行,实在太不方便了。” 仆从叹了口气,沉默了很久,又道:“少爷不想走也罢,可是,您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个妥当人服侍,还是不行。大夫也说了,您现在饮食起居都需要小心才行,否则一旦……那可是终身之祸呀!” “大夫每天都会来一次,已经够了。”语气平淡,但是坚定,无可质疑,无可更改。 仆从默然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走开。 房间里仍旧没有灯光,只有窗户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些微弱的光,映出窗前坐着的人孤单冷清的身影。 …… 连城在卧房里躺了不知多久,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终于清醒了过来。窗帘是拉上的,从窗口进来的光线变得模糊,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刻。 连城缓缓起身,走到了与卧房连着的小客厅里,钟点上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五十分。连城对着钟表看了许久,方才想到了前天下午在报馆的事情,和昨天下午醒来后的情景。时间一晃就是一天,一晃就是一天,印象中这期间没有明明白白地醒来,似乎也没有吃喝,但身上的力气却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头脑好像也清醒了许多。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连城轻轻地自言自语,悠然的目光穿不透房间的四壁,带着浓浓的困惑,看不清外面发生的事情。 卧房里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见钟点走动的声音。 连城脸上露出了几分异样之色,片刻之后,缓缓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楼梯上的情形,加深了连城心中的疑惑。 以往有诸多仆从下人忙碌的督军府,此刻忽然显得格外空落落。 往日里打扫擦拭的下人们都不见了踪影,那些习以为常总在身边出现的人们忽然从眼前消失,让连城觉得十分不惯,沿着弧形的楼梯走到客厅正中,始终都只有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在响着。 客厅也是出奇的安静,连城的那一些诧异却是早已经丝毫无存。 茶几上放着厚厚的一叠报纸,连城坐下之后,便顺手拿起来看。郾城里几家大的报社的报纸都有,而且不仅有今天的报,昨天的,前天的报也都好好摆在这里。 学生运动的势头已经逐渐平息,北方内阁公开处理风头上的几个官员,而后低调行事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学生们的情绪,也稳定了时局。 但是经过这一场几乎轰动了全国上下学生和工人们的运动之后,内阁一时之间再不敢轻易有振动时局的举动,破坏这难得的稳定的曙光。 所以内阁最近几乎没有别的消息,甚至,连上海和谈的结果,也没有公布。 比起北方内阁,郾城要算得上热闹了。 近来傅家和孟家之间的纠纷,此起彼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曾停歇。 只是傅家跟孟家都是不可得罪的势力,这些报馆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既要销路,也十分懂得明哲保身,发表的报道几乎都是中立的性质,言语中也尽量两不得罪,大多是最大限度地将新闻说明白就好,有的也不过是附带回顾一下当初傅孟两家联姻的盛况。 敢于对傅孟两家的实力、当初联姻的目的做一些猜测剖析的,都是郾城以外的报社。 但不管是哪里,似乎最近这段时间,这都算是最大的新闻。 自从新知日报爆出了孟连城并非孟仲达之女,与孟绍廷并非血亲之后,这两三天里,并没有新的消息传出。那天连城在新知日报的报馆想要发布的东西终究没有发布成,看样子绍廷也并没有再出面澄清或者说明什么。 但舆论也并非就此安静,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孟连城的身份一事,激起的波澜远远不是三两天可以平息的。再加上前几天才出来的傅孟联姻破裂的消息,自然而然人们会猜测,这两件事情知否存在这一些关联。 有脚步声从门口传了进来,接着一个人影投上了连城手中的报纸。 “既然公务繁忙,中午留在军部便是了,何必又赶回来?”连城仍旧看着手中的报,淡淡说道。 “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回来看看。”绍廷看着连城越发清瘦的侧脸,道:“府里没有人,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已经一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其实你没有必要把府里的人都支走。”连城将报纸掷在茶几上:“你也知道,消息终归是没有办法瞒着我的,报纸也都放在这里,何必将他们都支走。” 绍廷走过来,在连城左手下的沙发上坐下:“反正你也喜欢清静,静静地休养也好。” “姨太太肯听你的话离开督军府吗?” 绍廷淡淡地道:“你只管安心住着就是了,别的不必多想。” 连城想要说话,刚刚开口,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又止住。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话说,不约而同地沉默。 片刻后,厨子到客厅门前说请两人吃饭,问摆在哪里,这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 “其实我可以不住在这里。”往餐厅去的路上,连城忽然开口,“我可以去郊区的别院住,当然,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住。” “就因为那么一篇报道吗?”绍廷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连城,“你很在意那篇报道吗?” 连城的神情平淡,没有什么变化:“刚看的时候的确很惊讶,很震动,毕竟这是多年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我一直以为没有别人知道。纵然后来我发现你知道了,我其实也并不担心,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说。可以说对于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怎么担心过,所以一旦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我一时之间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连城看了看绍廷:“当真这个消息被公布了,其实也不过如此。不过是人们议论一阵,时间久了,也就淡了。” “你当真不在乎?”绍廷却似乎并不相信连城的解释,“那你去报馆干什么?” “发表声明,我与孟家并无血亲关系。日后若有人以我为由毁谤孟家,我绝不善罢。” 绍廷注视着连城:“为了证明不你在乎,所以要宣告全世界你不在乎吗?” 连城淡然而坚决地道:“我不介意人们议论我,但是不能让他们议论父亲。” 绍廷的声音忽然变低,语气也变得柔和:“有人议论孟家,自有我承担,你又何必出面,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连城对绍廷这样的语气却似乎是有些不防备,错开了视线,淡淡地道:“既然是由我引起的,自然我要负责。虽然不能证明消息是从哪里走出去的,但这是傅家发出的消息无疑。除了这件事之外,傅家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攻击我了。” “连城!”听到连城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几分淡然到无可奈何的悲凉,绍廷不由得变了神色,拦住了她的话,“你既然知道你跟傅家的纠葛已经到此为止了,就不要再纠结于此了。至于你,你是孟家的人,永远都是,以后不管再有任何事情,你都仍是以孟家人的身份去解决,而不是你自己。” 连城避开了绍廷的目光,径自举步往前:“我有些饿了。” “连城……”绍廷在连城身后喊道。 “吃饭吧,回头你也还有事情,不是吗?”连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那个日本人怎么样了?这么多天了,他总该松口了吧?他是乔公的得力手下,应该有不少关于乔公往来的人的消息。知道这些非常必要。还有,参领府跟傅坚最近的动向如何,也要密切注意。这个人连傅坚都要敬他几分,又能多年来始终游离在你我的视线之外,可见很不简单……” 连城的话跟她的脚步一样,轻而快,仿佛尽力想要避开什么一样。 “连城!” 绍廷几次呼唤都不见连城回头,忍不住伸手拉了她的手臂。没有想到连城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前天又是晕倒在了报馆,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今天起来,也是靠着勉强打起来的精神强自支撑了半天,此刻在正走着的时候猛然被绍廷一拉,脚下无力,一下子往后摔了过去。 绍廷忙接住了连城,却并不将她扶起,四目相对,向着连城的眼睛深深凝望许久,方才缓缓开口:“连城,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第239章 他竟做绝到这个地步 连城忙站直了身子,挡开了绍廷的手:“你若安心留我在这府上将息休养,就不要再与我说那些话。否则就算你支走了府里的下人们,送走了姨太太,这里我也终究呆不下去。” 绍廷欲言又止,任由连城在前走开。 厨子摆好了饭便早已经出去,自然也是绍廷事先交代过的。 简单的饭菜,还是督军府中一贯的味道,连城两日不进饮食,挑起汤匙将羹汤送到口边,却是无端地觉得毫无胃口,几次犹豫,终于将饭送到了口中,却是食而不知其味。 看来自己这一场病着实不轻,连城心中抑郁,却并无表露,想到眼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面对,反而快快吃下了饭。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连城只顾着吃饭,目光始终避开了绍廷。甚至,也没有察觉绍廷几乎没有怎么动口,而是,时不时地在看着她。 连城用完了饭便独自起身离开餐厅,千头万绪的事情一时理不清楚,竟不知先去处理哪一件事,脑中一片迷茫困惑,身体也说不出的不适不安,踌躇之下,又缓缓地上了楼,朝着自己的房间走了回去。 寥寥几步路程,连城竟觉得举步都十分困难,却又无法分辨出来身体究竟是哪里不对,终于缓缓挨到了自己的房间,连城颓然坐在沙发上,还未缓过来,忽然一股难以抑制的感觉直从心底涌了上来,连城下意识地疾步走到了内室,趴在洗手的池子上,任由那种烦恶之感汹涌而出。 连城伸手打开龙头,捧水漱了口,几把冷水打在脸上,方才缓过来了一些,慢慢抬头,镜子里的人面容苍白,双唇也是颜色发白没有血色,双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乌黑的头发十分凌乱,几缕湿发粘在脸上,更增加了狼狈之态。 连城看着镜中的女子,她的面容清清楚楚映在那里,眼神却是散乱没有焦点,一片恍惚,这样的面容,让连城觉得十分陌生。 曾几何时,即便是被李源重重软禁起来,用尽办法无法逃脱,甚至于绝食到了几乎无力支撑的地步,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迷茫,她躲在那宅子里的洗手间里喝水支撑自己,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笃定的眼神,给自己打气,然后,果断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写下血字解救自己。 她一直是清醒而坚决的,即便是有过困惑,有过迷茫,却也总能很快坚定自己的心智。可是这一次,她不仅仅是困惑,而且是从困惑渐渐地变成了迷茫。 她已经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是,她渐渐发现自己没有那种精神和动力,想要去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好像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可明明,她才是这一切事件的中心。 楼下的书房里,绍廷握着电话的听筒,声音低沉:“看今天的样子,她应该很快就会察觉了吧?” …… 傅孟联姻解体,孟家的大小姐在这场为期一年、“有名无实”的婚姻中落了个被夫家公开辞退的下场,郾城上下的议论里,人们虽然难免抱着好奇看热闹的情绪,但对这位督军家大小姐的遭遇,也不免有些慨叹。 而傅家“有名无实”的消息放出来之后,孟家一时间再无回应,也让看热闹的人们既觉得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又觉得心里这口气似乎绷得更紧了。 这种心态就好像是,既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可以收场了,又隐隐在期待着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后续。 当然,跟看热闹的人们有着差不多相似心情的,还有一位,便是傅家的当家,傅坚。 看到报纸上居然登出了所谓傅璟存跟孟连城之间“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的这种涉及隐私的夸张报道,傅坚一时之间怒火难遏,差点直接派人去发报道的报社兴师问罪;但稍稍平复了心情之后,傅坚也考虑到了这报道之后的事情,比如,孟家的人看到这样的报道,估计脸面,应该是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回应了,那么,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虽然这样的报道发布出来,璟存甚至傅家也难免沦为人们的谈笑之资,但毕竟涉及男女之私,想必更难堪的还是孟家。如果因此换来了孟家的沉默,倒是一件划算的事情。 傅坚这样想着,怒火渐渐平息。 果然两三天过去了,孟家再也没有什么消息。 傅坚一面觉得心里的这口气似乎终于可以怂上一松了,看来孟家果真是不会再说什么了,一面却又隐隐担心,担心孟家眼前这样的沉默,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再次爆发,只会更加猛烈汹涌。 这种看似有些矛盾的情绪,几乎充斥在郾城、甚至是各地所有关切着这件事的人们心里。 郾城以里的报纸虽然迫于傅孟两家的威势不敢有什么议论,可是郾城之外的报纸,还有郾城街头巷尾的悠悠之口,终究是挡不住的。 傅坚因为这种矛盾的心里,在家里屡屡跟太太争执,连日连办公的地方也不敢去。甚至连参领府也不去,毕竟眼下孟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此刻郾城里最风平浪静的地方,倒反而是督军府了。 除了厨房里,府上再没有一个下人,绍廷早出晚归,除了一日三餐,连城几乎见不到人影。这样的生活比起不久前的劳碌、奔波、惊险交集的日子,平淡地几乎是与世隔绝。 连城一向习惯了在或明或暗的刀光剑影之间行走,习惯了在人们时刻变换的面孔之前斡旋应酬,习惯了运筹时局规划未来安排步步为营的行动,忽然过上了这样平静的生活,一时间竟是无所适从。 这里看不到刀光剑影,但那些明刀暗剑的锋芒从来不曾消失;这里没有那些善变的面孔,但那些人前堆满虚伪的假笑人后露出杀机的人,仍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谋划着可怕的东西。 连城不适应这样安静却并不宁定的生活,却又依赖着眼前这一隅安静的角落不愿意离开,她知道时局一直不曾安稳,也知道督军府的安静是短暂的假象,却又似乎顺理成章地将脚步局限在这一所宅子里。 绍廷回来已经又是晚上,军部里的事情从来没有消停过,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刚刚上任的督军,这个时间回府,其实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尽早了。 督军府外依旧是日夜倒班轮流不断的守卫,戒备森严,府里却是一派冷清,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辉煌晶明的光线一路沿着螺旋而上的楼梯直到二层,二层的走廊也是灯光明亮。平时府上住着许多人的时候,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反而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哪个房里有人休息,门前的走廊自然会熄了灯,却不会如这般到处通明。 绍廷信步走上了楼梯,走到了连城的房间外。叩门进去,小客厅也是明亮一片,连城从卧室走出来,卧室的门开阖之间,绍廷却发现卧室里只有昏黄的一点光线。 “你已经睡下了吗?”虽然看着连城并不像是已经睡了的样子,绍廷还是问了一句。 “没有,只是躺着休息一下。”连城掠了掠额角散着的头发,随手别到了耳后,也并未在意后脑的头发已经凌乱,恹恹地倚在小沙发的靠背上,“军中这两日很忙吧。” “事情是多了些。” 连城抬眼看了看钟表:“那你每天去这几个钟点够吗?最近你都是早上九点钟才出的门,以前不到七点钟,你已经出门了。父亲曾说过身在军中,最要紧的就是……” 连城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说话的时候不过是自然而然,语气措辞一如往昔般随常,这样突然停住,倒让这话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绍廷本也是自然地听着,也并未觉得连城的话有何不妥,待她这样停住,不由得一怔,随即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脱口而出的“父亲”两个字,哪怕心知肚明地叫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此刻再出口,却忽然变得不自然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让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氛围变得更加沉闷了几分。 客厅里明亮的光线映在连城的脸上,映进了她的眼睛里,将她一贯冷清淡然的眼神中流露出的一抹哀伤映了出来。 “连城……”绍廷看见她这样的神色,也不由得惊慌,尽管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措辞,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父亲永远都是你的父亲。他在世的时候对你何等珍爱,即便是他知道了……知道了这件事,对你也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 连城的眼神愈发幽深:“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还是不知道。如今人们议论纷纷,一定有许多不堪的言论牵涉到了他的身上。因为我的身份所以让他的身后声名也被流言所扰。 而最可惜的,是我没有机会看到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机会替母亲求他的原谅,也没有机会听到他是否会接受我不明的身份。那一日在报社,我本想声明断绝与督军府的一切关系,终止议论,来维系孟家最后的清名。没想到……” 连城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了稀薄的微笑:“他竟做绝到这个地步。” 第240章 笠原慎吾 绍廷的神色不由得一凛:“你说是……你说谁?” 连城转过头,嘴角有几分嘲弄的笑,语气却是笃定无疑:“是傅家,不,是傅家的五少爷。”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傅璟……是他……”绍廷的语气有些微的乱,因为连城的一句“傅家五少爷”,他也着意避开了那个名字。 只是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便也停住了。 开口的时候因为心绪激动,话便冲口而出,然而电石火光之间念头微转,已经知道这话是多余了。 让连城彻底放弃还击的,不过是从小报上传开的一句“有名无实”的话。 之前不管傅家放出的议论中,明言或者暗指孟家在傅孟联姻中有什么企图打算,连城都能毫不犹豫的还击,可是就是这来历不明类似于流言般的四个字,却让连城沉默了下来。 虽然来历不明,但只要想一想便可以知道,谁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那是傅孟联姻中最大的隐秘,除了个中人,谁又能知道! 何况连城,本就是对这件事情最在意、最敏感的人,她早已经想到是谁,本也就在情理之中。 连城的情绪倒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对绍廷的话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道:“你去休息吧。时候虽然不晚,但你连日忙碌,也当多休息了。” 绍廷自从看到这满屋通明的灯火,便知道连城有了异常,此刻不愿也不能就这样走开,但也知道他二人之间,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缓了片时,绍廷亦语气轻淡地道:“其实我今天回来,是军中有些事想跟你说。” “军中的事情……跟我说?”连城有些迟疑,有些困惑,但语气中的态度终究不似先前冷淡,多了几分关切。 “跟你有关系,想必你也一直记着那个人,也想确认一下他的身份。”绍廷轻轻一笑。 连城冲口而出:“李源?”但随即便又说道:“那是李源的什么人?” 绍廷笑道:“李源本不是名字,是他们家族的姓氏,叫做‘笠源’的。”绍廷在桌面上写下了那两个字。 “果然是日本人的姓氏了。”连城低低地道:“其实除了口音带着些难以形容的怪异,他们的外貌举止,倒看不出什么。” “以前抓过你的那个一直自称李源的,是兄长,这次跟着乔公到上海的是弟弟,叫做笠源慎吾,他始终没有说他兄长的姓名,提起他的兄长,他总是……”绍廷略微顿了一顿:“总是十分暴躁。” 连城察觉了绍廷的停顿,不由得好奇:“怎么?” 绍廷轻笑:“没什么。不过是他被抓了,心中不忿,又被关得的久了,性情有些异样罢了。否则关于他跟李源的关系,他也不会说了。” 连城追问道:“到底他说了什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绍廷眉目间虽然仍带着微微的笑意,但眼神却是坦诚认真:“实在没有说什么。不过是他只要提起李源,总是……咬牙切齿地……有一些愤恨之词。” 连城看了看绍廷的样子,微一沉吟,便即恍然:“是……对我吗?” 绍廷虽然迟疑,却并不隐瞒连城,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连城嘴角带着微微冷笑,眼神中却是困惑:“他现在的处境全是自找,恨我有何益?” “你也不必太过介怀。”绍廷看到了连城眼中的困惑,柔和了声音道:“离开上海的船上,若非是你,咱们也无法脱身,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如今他身陷囹圄,无计可施,除了说一些毫无意义的狠话,还有什么能为?” 连城轻轻笑了笑,眼中的困惑之色早已经被淡然的笑容冲得荡然无存,仿佛已经认可了绍廷的解释,接着只是自然地转过了话头:“他还说了些什么?乔公的身份呢?” “除了乔公姓三桥之外,没有别的了。这个人很是强硬,除了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偶然失口说出一点什么,几乎是绝口不言。” 连城沉吟了片刻:“我跟乔公坐的船爆炸的情形,他应该也知道。我以为他知道了乔公的死讯之后,又被你囚禁,定然会说出一些东西。如今他什么都不说,那只能是因为——” 绍廷点头:“他的确一直认为,乔公还活着。并且,他始终坚信乔公会来救他。” 连城轻轻闭上眼睛,仿佛被灯光照得有些疲倦。 绍廷看着她这个样子,眉目间闪过一丝怜惜,轻声道:“别为了这些事情劳神了,笠原慎吾既然在军中,我总有办法让他开口。乔公虽然已经死了,他的身份来历总有办法知道,就算从这个人口中探究不出,总还有其他人,比如还有那些跟亲日派的人。你不必过多担心。” 连城半晌不语,许久方才轻声开口:“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乔公或许并没有死。” 声音极轻的一句话,为之郑重起来的不仅是开口的连城,还有绍廷。 “你说乔公……”绍廷缓缓道:“何出此言?” 连城摇头:“没有道理,更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始终这样认为着。” 绍廷道:“这不过是你担心太多了。连城,你也是经过那场爆炸的,乔公究竟有没有可能活着,你最清楚,不要拿这样的事情吓唬自己,你现在……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生休养,切不可整日胡思乱想,为这样无谓的事情无端担心。” “我亲身经历了那场爆炸……”连城的神情无多变化:“可我不是也活着吗?何况……” 爆炸,活着…… 绍廷的眉宇之间早就因为连城的话聚起了沟壑,在听到她说出“何况”两字,似乎之后更有什么令人心惊的话出口,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连城,不要再想了。是我不好,不该跟你提起那件事。” 连城缓缓地将悠远迷离的目光转向绍廷,在他的脸上逗留了许久,方才渐渐变得清晰。是的,那带着乞求的语气,还有那句充满自责的“是我不好”,正是绍廷说的,正是这个向来沉默坚忍,甚至于有几分冷淡的人说的。 这全然不像他会说的话,全然不像是他的语气。 连城一时之间竟不适应,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不说,我又不会忘记。” “我宁可你早已经忘记了,是我不小心提起,才让你又想了起来。”绍廷看着连城,语气温柔恳切。 连城忙避开了这目光:“我真应该休息了。” 绍廷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头:“你休息吧。” 绍廷转过身去,脚步却是迟滞。 连城看着绍廷的背影,目光亦是复杂。 明明彼此都还有话要说,却都不约而同地忍住。都害怕自己哪一句无心的话勾起了对方不愿提起的事情。 “绍廷……” 连城忽然开口喊住了绍廷,也恰恰是在同一时间,绍廷不知想到了什么,刚好转过身来。 这样不约而同的巧合,让两个人都怔了怔,跟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倒让方才有些尴尬生硬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连城笑道:“你先说。” 绍廷笑了笑,些许小心地问道:“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跟乔公所乘的船爆炸的一瞬间,我是背对着船的,我整个人几乎都浸在水中,连头也有一半浸在水中。” 还有,身后有人紧紧地按着她,极力将她掩在水中的同时,也将身后爆炸的热浪阻拦住。 只是,关于当时那一瞬,已经变得越发恍惚。 连城吸了一口气,续道:“也就是说我当时,并没有亲眼看见乔公被炸死。” 绍廷点了点头:“可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收到关于乔公的任何消息。据你说当时乔公还中了枪伤,又经过爆炸,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生还的可能性。你不要担心太多,就算他还活着,也不能怎么样,这一次,我定会亲手将他抓住。” 连城微微一笑:“他在暗你在明,要抓住他谈何容易。” “只要他有所行动,必然会露出踪迹。”绍廷道:“先不要说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连城微笑道:“如果你想要知道乔公的事情,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绍廷诧异:“你有关于乔公的消息?” “我没有,可是那个笠原慎吾一定有。” “你想怎么办?” 连城道:“我可以想个办法,或许能让他开口。” 绍廷紧张道:“你不能去囚人的地方,更不能去见那种神智失常的人。”语罢,绍廷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过于紧张,有些慌乱地解释:“这个人身手很好,又是要犯,必须关押。可是关押人的地方不干不净,你怎么能去。何况这个人性格暴戾,受到刺激言语举动都十分过激,你现在……现在身体还没有康复,不适合去见他。” 连城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困意不知何时犯了上来,身体的确还没有康复,奇怪的是何以迟迟难以复原。倦色流露在了脸上,连城轻轻一笑:“我只说我想办法,并没有说要亲自去见他。今天晚了,等我想好再告诉你吧。” 掩上房门,连城恹恹地躺下,合上惺忪的双眼,眼看恍恍惚惚将要睡去,却又用力敲了敲额头,努力睁开眼睛,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第241章 为难的事 绍廷看着连城的房门掩上,却并未立刻离去,只是随便斜倚在了门口,疲倦之色一下子便显露在了眉眼之间。 连城的状况,他看得清楚,那一抹自小到大始终洋溢在连城脸上的神采,这些日子都黯淡了。 连城单薄的脊背、清瘦的面颊,使得如今她脸上那种疲惫倦怠之色看起来并不突兀,反而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也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可是,只要见过曾经的那个神采奕奕、坚毅勇决的孟连城,便不会忍心看到她如今的情形,宁愿换做从前时时被那个孟连城的光芒照耀到无法逼视,宁愿换做从前经常被那个孟连城的锋芒刺中,也不想看到她现在对世事无抵抗的样子,更害怕如今他自己某些不经意的话,便将她刺伤了。 只是他,没有办法。 他知道连城这一次,比每一次受伤,都更严重。 他不知道傅璟存的事情让连城灰心到了什么地步,单是连城身体本身,已经让他担心不已,却又偏偏连她身体上的问题,也束手无策! 这个问题,出于意料之外,只有等连城自己发现。 可是连城发现之后会怎么样呢? 绍廷想象不到。 他也想到要做好所有的准备,包括最坏的准备,可是,他却不知道,那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 他担心会有种种不好的情况出现,却又不能时刻守着连城,那样只有更让她烦乱,甚至连家中的仆从下人们,也在这个时候被他遣散。 近不得远不得,让他无可奈何。 绍廷不知站了多久,方才起身往连城房间隔壁的书房去。刚刚动身,看见楼下大客厅门口站岗的守卫上多了一个人,忙转身下了楼。 许副官忙回报:“有电话找大小姐。是傅家的表小姐姓鲁的。” 自将连城搬回督军府休养,绍廷便断了府上原来的电话线路,将这电话的线路转到了督军府的警备室里,只有大书房里留着绍廷公事用的电话,而大书房只要绍廷出门,便是锁上的,平日也不会有电话响起。 而督军府的电话,都由绍廷安排在府上守卫的卫兵们处理。 询问报纸上的报道是否属实的电话自然是最多的,即便是以大小姐和少爷都不在家、不知情为由拒绝,也让许副官疲于应对。 好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话之中,还有像这般算得是真正有用的。 “鲁小姐?”绍廷记得那个叫鲁青未的女孩儿,当初连城在傅家,据琳儿说她对傅家的那些哥嫂们都懒得敷衍,独独对那个表妹十分怜爱。为了鲁青未的病,连城也曾生过许多办法,后来她的病情有了极大的好转,便随着傅家的姑太太一起回家了,这段时间忙于和谈的事情,刚从上海回来又遇上了傅孟联姻的巨大变故,对傅家的关键人物早已经换了一种心情,而对这样不关紧的亲戚更是早就淡忘了,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反而有了消息。 傅家与孟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鲁家小姐自然也已经知道了消息。 可是如今事情正以孟家的不回应收场,风波正在渐渐平息,这个时候鲁小姐有电话来…… 绍廷难免有些疑惑。 “是的。她问大小姐在家不在,现在怎么样了。”许副官答道。 绍廷的眉心更紧了一些:“你怎么说?” “按照少爷的吩咐,回应说大小姐身体有些抱恙,回乡下老宅休养了。”许副官道:“鲁小姐好像很关心大小姐的身体状况,反复问了几次,我只说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大小姐,不甚清楚。然后,她又问了少爷你。” “问我什么?” “问大小姐回了乡下,少爷是不是也一同去了。”许副官道:“我说少爷公务繁忙,仍在郾城。” 绍廷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问道:“她没有说别的了吗?” “别的?没有了。” “没有让你转告大小姐她来了郾城,或者让大小姐给她回话吗?” “都没有。” 绍廷仰头看了看楼上,对许副官道:“你白天在府上见到大小姐出来,也不用告诉她。” “是。” 鲁家小姐又到了郾城,打电话来问连城在哪里。得知连城不在督军府,也没有进一步追问。 绍廷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又说不明白。反正事情已经有了平息的迹象,连城的情绪也似乎稳定了下来,现在最好还是不要跟她提及这件事情才好,更何况是傅家的人,更用不着提及。 眼下最为难的,还是怎么告诉连城她自己的情况。 绍廷走回连城房间隔壁的书房休息,路过连城的房间,看了许久,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 到了傍晚,那一连数日昏暗的房间仍旧没有点灯。 老仆走出房间将门掩上,满脸忧然。 “明天贝医生就到郾城了。”一向只有一个男子孤单背影静默伫立的房间里,竟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你再坚持一下,明天……明天就到了。” 男子的背影仍伫立在窗口,房间里极其微弱的光线将这个背影衬得越发黑沉。 女子就站在男子身后,也是一动不动。 “既是贝医生明天就到,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行。你回去吧。”男子的声音一如他的身影,尽是弄得化不开的孤独、黑沉,听不到一丝温热。 女子的身影更加僵滞了几分,但随即又急切说道:“贝医生来,那是要对你手术的!” “若不是要手术,我又何必请贝医生来。” “手术!是手术!是要对你动刀子的,你懂不懂!”对男子始终淡然到几乎无动于衷的态度,女子终于忍受不住,“我走了,谁照看你?” “有医生在,还不够吗。” “医生?你说贝医生?”女子道:“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照顾人?就算他会治病救人,手段高明,未见得他就会照顾病人服侍病人!你又不肯住医院,又不肯请人,等你手术后躺在这里,靠谁服侍你饮食起居?就算他肯照顾你,他又能管得了你多久?” “治病救人,这是他的本分,当然是直到我好为止。” “他会治病救人,可是他也说过,你这情况他根本没有把握!”女子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男子的手臂,追问道:“若是他治不好你,又怎么办?他还能管你一辈子吗?” 男子轻轻挣开了女子的手: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治不好,我也不会留在这里……”一语未完,似乎意识到多说了什么,随即停口,转而又冷冷地道:“还没有治,何必想治不好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女子急切地解释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道:“你不会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你要去哪里?” 男子不耐地皱眉:“我累了,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女子咬着嘴唇,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道:“治不好你就要走,那治好了呢?你再回去找她吗?” 男子一直压制的不耐也终于爆发:“我自有我的想法,跟她有何关系,有跟你有和关系!”男子扬声对着门口的方向叫道:“何伯,送客!”说着转过身来,避开女子所在的位置而走,却不小心撞到了椅子,脚步猛地趔趄。 女子忙伸手去扶男子,没有想到这一下跌得突然,两人都没有防备,两人碰在一起,若不是房间狭小,女子只趔趄退了一步后背便重重抵到了墙上,两人眼看是要一起跌倒了。 男子在跌倒的一瞬,便迅速伸手想要找个撑持之处,虽然两人这一碰一跌太过突然而无可挽回,但男子终究是在差点扑到女子身上的一瞬,伸手撑住了墙壁,继而连忙用力一撑,错开了身体。 只是这一撑太过用力,触动了他身上本来的伤势,虽然男子咬牙忍住,忍痛的声音还是不由得从喉间露出了一些。 女子在昏暗的光线中细细审视着男子,对他因为忍痛而紧皱着的眉看了许久,轻轻地道:“你一定要这样避开我吗?” “送客!”男子低沉的声音略带沙哑,显然喉间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老仆敲了敲门走进来:“小姐,请吧。” 女子沉默了一下,随即走了出去,门口的走廊虽然也是光线不足,比房间里却是要亮了一些,随着女子的脚步向外,她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年轻的面容样貌姣好,头发盘在脑后,眉眼都很好看,正是傅家姑太太的女儿鲁青未! 门又被重新关上,鲁青未随着老仆走到了院子里,指着走廊另一头的房间低声道:“你去开一下大门再关上,让他听到我走了就是了。我今晚就住在这里,你不必管我,只像我不在这里一样就好了。” 老仆踌躇:“少爷要是知道了……小姐,你还是走吧!明天贝医生来你再来也不迟。” “你不说我不说,少爷怎会知道?”鲁青未皱眉道:“你看他已经病成了什么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走!再说我听说过那个贝医生,他做事一向没有分寸,说不准几时会到,若是半夜三更来了,我又怎么来得及赶来!” 第242章 会这般小心翼翼 鲁青未道:“你可知道他这手术是多危险的事情,我不在旁边,又怎么能放心得下!一旦到时有什么突然的状况,你又怎么承担得起?” 老仆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点头允可,径自走去开了大门又重新合上。 旧洋房又重新恢复了沉寂,昏暗,三个人分别处在不同的房间里,各自默然。 …… 转眼已经又是中午时分。 连城只觉得又有些慵倦,斜斜倚在沙发靠背上。厨房做好了饭,许久不见大小姐去用饭,府上一时间又没有得用的下人,师傅只得自己到了这边来请用饭。 师傅远远从客厅大门外面看到大小姐双眼微闭,似睡非睡的样子,一时间却又不敢轻动。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怎么了?” 师傅忙回过头去看,来的人穿着一身轻便军装,年纪轻轻,精神勃发,认得是少爷身边常跟着的许副官,忙迎上去道:“想请大小姐吃饭。” “怎么不进去叫?” “大小姐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不敢惊动。” 许副官一边说着,一边也已经到了客厅大门口。只见连城被包裹在门口射进去的光线中,脸色显得近乎透明一般,双目微闭,似乎甚是疲倦。 许副官也不由得犹豫,看了看一边站着的师傅,让他先回厨房等着,伸手叩了叩门。 连城微微一惊,方才察觉自己朦胧睡着,见到许副官,忙提起精神请他进来:“怎么样?是报纸印出来了吗?” “还没有,报社已经加紧在刊印了。”许副官忙走进来:“厨房已经准备好饭了,请大小姐过去用。” 连城缓缓站起身来,却又跟着站住:“你来有什么别的事?” “大小姐还是先……” 连城微微一笑:“说吧,否则我吃饭也不安心。” 许副官虽然有些犹豫,还是说道:“最近监视着参领府的属下回报,说梦月儿不仅脸上带伤,身上似乎也有伤的样子……” 许副官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着连城的神色,这个住在参领府旧宅大院里、行动都有人接送却又到戏楼抛头露面的戏子显然很不一般,不仅大小姐当面交代过要监视,连少爷也叮嘱过数次。而且据说当日大小姐跟傅家少爷吵闹得风风雨雨,就是为了一个戏子,而且并不是什么名伶陈玉津,看来这个梦月儿倒是极有可能。 大小姐近日连遭变故,身体状况也是不容乐观,少爷在督军府里一方面加强了守卫警戒,一方面却又将家中一应仆从丫鬟全部撤走,甚至将大小姐所在的二层的电话机也撤走,为的自然是不让大小姐受到什么干扰,安心静养。 谁知今日一早,少爷又叫了许副官去吩咐,说今日大小姐会有吩咐,让他前去听命行事。 大小姐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属下却又传来了跟梦月儿有关的回报。 许副官不敢擅自去告诉连城,忙请示了少爷,绍廷听了事情的大概,也并没有追根究底地追问,便吩咐许副官告诉大小姐,听她的分派。 这一来倒是让许副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少爷为了不让大小姐静心休养,连服侍的下人都撤走了,这样的事情分明会让大小姐不能心静,却居然又毫不犹豫地让告诉她。 果然连城的神色起了变化。本来在光线下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上多了几分肃然的冷意,更让这面孔似乎是苍白透明的冰雪一眼。 “参领府里,究竟是什么人?”连城听完许副官的话,皱眉说道。 许副官心中暗叹,大小姐看起来已是病势不轻的样子,头脑反应迅捷倒是丝毫不差,忙回应:“是,出了参领府的路上,跟在凤鸣楼,都有参领府的人接送,我们也能跟踪得到,并无异动,想必这些伤是在参领府里受的。但那老宅子里除了梦月儿跟出去买东西的人,并不见有什么不一样的人进出。” 连城的手不由得攥起,许久,方才缓缓吐出几个字,“知道了,继续看着吧”。 许副官注意到了连城的反应,忙答应了告辞出去,又听连城吩咐道:“报纸让他们加急刊印,今天傍晚赶上卖晚报的时候必须准备好。” “是。”许副官答应了转身离开,走到门口,见连城兀自站在方才的位置始终一动不动,又回报了一遍“厨房请吃饭”,方才离开。 厨房师傅见大小姐终于来了,忙着要去将饭菜换了重做,却被连城止住。看着大小姐皱着眉,懒懒地挑着饭菜往嘴里送,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也不过吃了半碗饭便搁筷了,不禁手里捏着一把汗,硬着头皮问道:“大小姐,饭不可口吗?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再给你做去。” 连城看了看神态拘谨的师傅,虽然此刻已经全然想不起方才吃过的饭菜是何味道,还是说道:“饭菜味道都好啊。” 师傅又道:“要不到了半晌我给你做几样点心小食?” 连城诧异片刻,看了看桌上的碗盘,这才恍然:“是我自己胃口不好,等我想吃了,再告诉你吧。” 连城说罢便仿佛要逃离师傅关切的目光一样,匆匆离开了餐厅,自己这几日的确是没有什么胃口,想必也是跟近来的身体状况有关了。自己生病不打紧,倒连累得周围的人都跟着受累,管家仆从一概撤走,若不是没有人照顾三餐,看来厨房师傅也留不住。那些没留在府里的不必说整日在担心他们将来会怎样,这留在府里的还要担心是否伺候不周到。 连城微微叹了口气,这样,总不是长法。 客厅大门外便有站岗的卫兵,连城走过去叮嘱了几句话,便转身回去了。 果然不到半下午的时间,府上便陆续有了动静。连城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花园里已经多了几个人影,想必府上的人们都陆续回来了。 其实有许多人纷纷扰扰还是孤单一个,于她区别都不太大,她只是不想让这么多人都因为她的缘故跟着受累。 这里才是他们应该呆着的地方,而她自己,连城看了看自己的房间,似乎这里于她,越来越陌生了。 不到五点钟的时候,许副官匆匆来找连城,并将一份报纸递给了她。 “这是加急付印出来的样报,如果需要改动,时间还来得及。” 连城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嘴角浮出了一丝清冷的微笑:“用来对付他,已经足够了。”抬头对许副官道:“你跟少爷说好了吗?咱们等天再晚一点就过去,让他不用赶早便回来了。” “说过了,可是……” 连城扬眉:“少爷不同意吗?那我自己给他打电话……” 她说须得他派人监视参领府,他照做了,她想知道梦月儿的消息,属下探到的情况也立刻跟她回报了;昨晚她说她会想办法从笠原口中盘问出什么来,他也没有反对,今日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她以为他一定会同意的。 “不是少爷不同意,是你……”许副官迟疑道:“大小姐,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连城不由得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的,她现在烧也已经退了,除了身体倦怠些,精神和食欲有些减退之外,已经并无什么大碍了。 可是,为什么绍廷和许副官他们,会这般小心翼翼呢? 是他们担心得太多,还是…… 来不及思索太多,天色已经开始擦黑,连城与许副官一道去往军部。 几日没有出门,再看到车窗外灯火辉煌的繁华,连城不由得有些恍然。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街边流动的灯火作为背景,车子在路上不徐不疾地行驶着。 那个人就坐在她的身边,眉目含笑,连在她耳边低声调侃的声音也带着风流俊朗的笑意,轻轻地跟她说着调笑的话语,引逗着她露出轻嗔薄怒的羞态,等她用含嗔带怒的目光瞪着他的时候,他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看得她愈加羞涩,不由得扭头避开,不去理他。 只是,那个时候,她只知道躲着他带笑的目光,却不知日后某一刻忽然间想起时,才会察觉当时那目光中缠绵不舍的含义,而更不会知道,等她察觉那深意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相互算计攻讦中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去。 连城的心中没有来由的忽然痛了一下,再看着车窗外的东西,竟然是一片模糊的样子。 “停车!” 许副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将车子停下。 及至回头去看大小姐究竟怎么了的时候,连城不待车子挺稳,已经慌乱地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因为下得匆忙,连城刚落地便不由得一个趔趄,脚踝也跟着扭了一下,整个人差点便摔了出去。 连城忽然想到,不知在什么时候,她趔趄着没有站稳,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有一只手臂忽然便勾住了她的腰肢,她惊慌错愕地抬头,迎上的却是那个人含笑的目光。 第243章 看来只要你愿意 连城忽然想到,不知在什么时候,她趔趄着没有站稳,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有一只手臂忽然便勾住了她的腰肢,她惊慌错愕地抬头,迎上的却是那个人含笑的目光。 是哪一次? 似乎又不止一次…… 可是,再不会是这一次了。 念头如同连城跌倒的势头一样,都只是在电石火光的一瞬之间。 连城的手下意识地撑住了眼前唯一可供支撑的东西,终于,在手心重重地擦过什么之后,她的身子一晃,终于还是站住。 她没有摔倒,却不是停在那个人的臂弯里。 她的手心被粗糙的树皮擦得一阵麻木,而她的眼前,早已经是一片模糊。 “大小姐,你怎么样了?” 许副官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连忙熄火下车,却也已经来不及阻止连城那几乎摔倒的形势。 “别过来!”听到许副官已经打来了前边的车门,连城头也不回地沉声喝道。 许副官鲜少见到大小姐这样仓皇失措的样子,更极少听到她这样严厉地跟自己说话,一时竟怔在那里,不敢轻动。 手心里渐渐有黏腻的感觉泛了上来,连城提起手心,才发现原来手心上已经渗出了血来,才知道树皮已经将手心擦破。 只是这本应鲜红刺目的颜色此刻看来也只是模糊的一片红,而这本应钻心的刺痛此刻觉来也只是一片麻木。 “大小姐,你没事吧?”许副官不敢走近,只在汽车的那一边试探着低声问道。 一滴温热的水滴在了手心,连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忙深深吸了口气,闭目缓了缓神,再转过身,已经是神色如常,声音平稳:“我没事,走吧。” 天色已经昏黑,车子里更是昏暗,许副官无法看到连城的表情,也始终想不透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大小姐带到了军部。 军部门口有孤独伫立的人影在灯影下站着,像两边的岗哨一样一动不动。 连城走下了车子,恍然间看到这身影,又是不由得一怔。 绍廷见连城站在那里,朝着她走近了两步,放低声音:“怎么了?” 连城有些仓皇地抬头一笑:“我在想你这边进展得怎样了。” 绍廷的神色间还有疑惑,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他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回应道:“今天狱中已经给了他特殊优待,晚饭也是按你说的,到那个居酒屋专门买来给他的。” “他什么反应?”连城一边问,一边与绍廷一起往里面走去,脚一触地,便感到脚踝上一阵疼痛,方才想起是路上下车的时候扭到了。只是不想让绍廷察觉,趁着这夜幕昏黑,勉强忍着。 许副官想将路上发生的那一点点小意外告诉绍廷,却不得其便,只得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白天已经几度在狱中发怒,说要见我,不过都是喊了一阵便罢了。晚饭送过去之后,卫兵回报说他一直在竭力要求见我。” 连城微微一笑:“他沉不住气便好办了。我本想饿着他几天再问他,只是时间……那样时间太慢了,倒不如这样干脆。” 绍廷略带疑惑地看了连城一眼,却并未看出什么异样。 连城注意到了绍廷的目光,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从手袋中拿出那报纸来:“你去看看他,再把这个给他,或许他会说些什么。” “需要我把他带到审讯室吗?”许副官插口问道。 绍廷扬手止住:“他若觉得自己还有被审问的价值,反而不会开口了。你先去看看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许副官答应着去了。 绍廷回头看见连城颔首微笑,忍不住问:“有什么不对吗?” “看来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想得很周全。”连城微笑道,“这一次我若不出这样的主意,你也一定有其他的办法让他开口的。” 绍廷只觉得连城的话似乎还有别的用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道:“我并没打算让他离开这里,所以他能招供一些情况最好,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他也不能再造成什么危害了。” 连城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两人又朝着囚禁要犯的地方走了几步,绍廷忽然止步:“你不是说过不会进去,不会跟他见面吗?” “我总要找个地方听一听他究竟会说些什么吧。”连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如果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当然也不能让今天这一番准备就这样白费了。” 绍廷不由得皱眉:“这人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你最好不要让他见到你。” “那要看你能让他说出多少东西了。”连城一笑,径自朝着牢房走去。 绍廷下意识地伸手臂挡在了连城的前面:“你有把握他会说吗?” 连城微笑道:“这样的人,显然是乔公手下的死士,身手极好,为人险狠,就算被抓了心中不忿,但是即便被关上一年半载,他也不会无端跟你说什么,因为他心里自有他坚信的东西,越是处在艰难的境地,他的这种坚信便越是固执。你想让这样的人开口,拷打挨饿都不会奏效,只会更让他变得桀骜。除非你让他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绝对意想不到的东西,或者,是他绝对不希望见到的东西。” 绍廷皱眉:“这么说,他绝对意想不到的,就是那山葵居酒屋的日本料理了?他绝对不希望见到的,就是这报纸上写的事情了?” “然后呢?”连城微微侧首看着绍廷,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的意味。 绍廷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既然这种人几乎算是没有什么可以攻击的地方,而且据你而言,他最坚固不可摧的地方,就在于他心中坚信的某些东西,那要让他开口,只要将他这所谓的最坚固的东西击溃,其余的地方更无可抵御了。他既然是乔公手下的死士,那么能用来攻破他的,便唯有乔公了。” 连城微笑点头:“正是如此。” “他之所以在狱中这么久始终不肯吐露任何东西,无非是等着有一天,他相信会有人——乔公,会将他救出去。而事实上,他所最害怕的,也正是乔公不能救他出去。”绍廷往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报纸上提到的那个大江商会,就是乔公在郾城的据点吧?你让报纸上报道,大江商会失火后无人问津,租界登报征询商会知情人,是在告诉他,乔公已经凶多吉少了,而那一些日本料理,是在告诉他那是他最后一顿饭。他的指望一旦破灭,就有可能招供了,是不是?” “既然你已经将我的用意想得这么清楚,想必一会儿见到他,也知道该怎么应对,看来他今日必会招出些什么了。”连城一笑,伸手轻轻挡开了绍廷的手臂:“看来我今天,是真的不用去见这个人了。” 绍廷让连城走了过去,垂下的手臂兀自在半空虚无地停留了片刻。 看着连城的脚步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蹒跚,绍廷想要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只是跟着连城走进了牢房。 许副官恰好迎了出来,笠原慎吾依旧吵着要见孟绍廷,情绪激动。 军中人多,难免会有犯错误甚至是触犯军法的人。除了极个别的人必须处死之外,其余犯法犯规的人,处罚多数是降薪降职,关几日禁闭,严重的从军中开除,至于这种关押要犯所用的牢房,在军中几乎算是虚设。 “让孟绍廷来见我!让孟绍廷来见我!我要见孟绍廷!”笠原愤怒的声音从一间房间中传来。 连城轻轻走进了关押笠原的房间隔壁,静听那边的动静。 “让孟绍廷……孟绍廷!”骤然看见绍廷出现,笠原倒有些吃惊,在走廊昏黄的光线中与之对视良久,方才再一次大声喊道:“孟绍廷!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以为我将你关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你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想要我的命容易,但是休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东西。”笠原狂怒之下,口音更加重了几分,反反复复申述着他宁死不屈的决心。 “我知道你不怕死,所以今天,特来送你上路。”绍廷淡淡地道。 笠原冷笑:“你以为用死就可以吓得住我?你既然知道我不怕死,就应该知道这个字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你是不怕死,可是你依然希望活着。”绍廷拿出报纸,示意许副官递给笠原,“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件事,我还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我绝不会为你办任何事情,你休想利用我!”笠原怒道。 “你还是先看看,我要问你什么再说。” 笠原接过报纸,凑在走廊的灯光上,目光在一版一版的报道上走过,显得十分不耐,终于,他的目光定在了某个不太起眼的地方,整个人也都像是静止了一样,呼吸却渐渐变得急促粗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