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开局成为墨家钜子》 第1章 墨家钜子 日昏黄,暮苍茫。 残阳如血,映照在阳城的城楼上。 城门下,乱成了一片,仓皇出逃的人群你拥我挤,人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 争先恐后的人们汇聚如一个灰色的蚁阵,在夕阳的衬托下,逃离故土,不知道逃向了何处。 即便是携家带眷、托儿拽女,人们也不想留在一个即将发生战斗的城中。 大难将至,人命如蚁。 “谁说乱世百姓最苦他们至少还有逃难的机会,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强过咱们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呢。” 一个头倚墙角,眼瞥着逃难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讽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听说主君为了杀吴起,毁坏了王尸,新任王上要收回阳城的封地,派出了两万大军,我们不足一千人驻守阳城,怕是凶多吉少啊。” 一个士兵侧过身子,低声说道。 “据说主君都逃出了楚国。” “是吗?主君都逃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守?” “当然要守,因为孟先生还在城中。” 二人口中的孟先生,正是如今的墨家钜子孟胜。 孟胜是墨家第三代钜子,不仅精通韬略,在剑术上也极有造诣,为当世剑术名家之一。 他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时,与阳城君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亦师亦友。 阳城君外出时拜托孟胜守护其领地,并将一个叫璜的玉器分成两半当做符,将一半交给孟胜并吩咐他符合听之。 楚王要收回阳城君的封地,并没有阳城君的符令,所以孟胜决定信守承诺,为阳城君守护领地。 “先生,楚王收回臣子的封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撤。” 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如同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 在暮色之中,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深邃的眸子中露出了几分担忧。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立于城楼之上,老人须发皆白,满脸镌刻着饱经风霜的皱纹,老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布衣,普普通通的衣着,却掩盖不住他身上强大的威势。 孟胜眼中露出了思考之色,他此时也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守,无起兵的信符;走,对不起阳城君的信任,也不符合墨家义的行为理念。 良久后,孟胜转过身:“我们接受了阳城君的食邑,与阳城君有符信为凭证,现在没有见到符信,而自己的力量又不能阻止楚国收回食邑,不为此而死,是不行的。” “先生…这……”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孟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子义,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先生,八年了,八年前先生在流民中救下了我,我就一直跟在先生身边。” 孟胜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都这么久了啊,我带你寻遍了山东列国的江姓大户,还是没有找到你的亲人,以后就要你自己寻找了。” 江寒的眼眶一红:“先生!” 江寒了解孟胜的性格,他定下来的事情,从来不曾更改过。 他是一个穿越者,已经尽力想改变孟胜的结局了,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八年前,他因为意外穿越到了战国时期,而且是穿越到了流民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岁孩子的身上。 在缺少粮食的情况下,没有防备的江寒很快就被身边的人洗劫一空,通过啃树皮、挖草根他才熬过十几天。 就在他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等死的时候,被路过的孟胜救了下来。 孟胜收他为徒,一直带在身边教导,教他读书识字以及墨家的格物之学。 就这样,时间飞逝,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在此期间,江寒展现了过人的天赋,琴棋书画,兵法谋略样样精通,并且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他改良了农具,制造了龙骨水车,让百姓的耕种效率大大提升,他发明了马蹄铁,让马匹的损耗大幅度降低。 就连他搞出来的精盐、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都受到了各国贵族的追捧,让他名气大盛。 江寒见自己劝不了,连忙向一旁的高大青年使了一个眼色。 “先生,事已如此,我们就算死了,对阳城君也无任何益处,且此举将令我们墨家损失惨重,更有可能绝墨者于世啊。”徐弱上前一步站出来劝告道。 孟胜微微一笑:“我与阳城君的关系非浅,若不死,将来恐怕没人会信任墨者。” “天下战乱连连,多大盗奸雄,也多烈士忠义之士,我身为墨者,又岂能做出背信弃义令人耻笑之事?” “不过,墨家钜子之位,倒是可以传出去,以免墨者绝于天下。” 徐弱听了连连点头,慷慨陈词:“听了先生的一番肺腑之言,弟子深受教益,如果真像先生您说的这样,那我必将死于先生之前,不知道钜子之位,先生想传授给谁?” 江寒面露苦色:“这个徐大傻,我让你劝一劝先生,你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 就在江寒苦思冥想计策的时候,孟胜枯瘦的手指头缓缓抬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 “下一任墨家钜子,江寒。” 话音刚落,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江寒懵了,而徐弱心里则是暗暗的为这个小师弟高兴。 “我马上去召集大家开会,宣布这个消息。” 徐弱转身离开了城楼,此时城楼上,只剩下了孟胜和江寒两个人。 江寒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请先生收回成命。” 孟胜看着面前哭的像孩子一样的江寒,缓缓的说道:“我有一言,子义可想听?” “弟子洗耳恭听!”江寒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孟胜。 “天下纷乱,各国诸侯为了夺城占地相互攻伐,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经太多了,本不想你才刚刚开始的人生就陷入这样的仇恨之中,奈何我要在此守义。” 孟胜的声音苍老有力,带着一些无奈。 “你天赋异禀,性格宽厚,我相信墨家在你手中一定会发扬光大的。” 孟胜眼中流露出说不清的遗憾,双眼浑浊,喃喃的说着: “你要牢记墨家的理念,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用墨家所推崇的,让这个世道变好一些,哪怕是好上一点点。” 这是一份如何深沉的执念,能让孟胜超脱自己的生死。 “真的必须要守义吗?” “别无选择。” 江寒沉默了下来。 “子义,答应为师一件事如何?” “只能要做到,我一定会做的。” “用你的才学,好好造福世人,莫要当什么隐士。” 江寒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好。” 这个老顽固,果然如此。 身处乱世,江寒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避世。 他又不是救世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战争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起来。” 江寒缓缓起身,站在了孟胜的身后。 他未生在此乱世之中,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信义二字,在君子眼中,比生命还要珍贵。 夕阳的余晖照在孟胜的身上,将他的身上映出了淡淡的金光。 …… 暮色渐浓,一百八十四个墨家子弟聚齐在城中校场上。 “钜子!” 高台之上,一个人站在那。 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随着风卷动,怀中抱着一把重剑。 剑柄上是流云样式,白色的剑鞘呈长方形,上面刻着黑云纹,非常精致,剑名非攻。 孟胜点了点头:“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宣布。” 下面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孟胜,等待他宣布消息。 孟胜举起了手中的剑,震声说道。 “江寒何在?” “弟子在。” 江寒走出了人群,脚步沉重的走上了高台,举起双手,单膝跪地。 “从现在开始,江寒就是墨家钜子了。” “参见钜子!!” 台下的徐弱单膝跪地,随后一百八十多个墨者皆单膝跪地。 大家都是发自内心的认可江寒这个墨家奇才。 孟胜把非攻放到了江寒的手心,他的黑袍无风自动。 江寒只觉得双手上越发的灼热,一股巨大的暖流从他的手心传到了体内,延续到了四肢百骸,似乎冲破了体内的什么禁锢,汇聚向了小腹之中。 “先生,这…” “别说话,屏息凝神。” 孟胜面色胀红,江寒不敢怠慢,连忙闭上了眼睛,引导着那股气流聚集到小腹中。 孟胜曾经传授过江寒内息术,但是他无论怎么修炼,都感受不到内力的存在。 不过正好,他本身就没什么内力,所以并不用担心内力与内力之间的冲击,孟胜选择江寒传授内力,看似儿戏,实则是明智之举。 他既然选择了赴死,这一身的内息,自然不能浪费。 “呼。” 猛烈的气劲四处流窜,江寒只感觉周身舒服,像是口渴了很久的人喝到了水。 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和经络都不自觉的舒张了开来,大口大口的吸收着这些外来的内息。 “咳咳咳……” 面前的孟胜喘着粗气,沙哑的喉咙带着无力的咳嗽声。 “先生。” 江寒连忙扶住了脚步有些虚浮的孟胜,苦笑了一声:“您这又是何苦呢。” 江寒明白,孟胜是将自己的毕生所修传给了他。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孟胜推开了江寒,挺直了腰板,看着台下的众人。 “明日我要留在阳城守义,有想离开的,可以跟着新任钜子一同离开。” 良久,台下的人纹丝未动。 所有人都选择了留下,为了心中的那一份信念,殉城。 …… 第2章 有死而已! 江寒离开了阳城,带着护送他的三个墨者和留在阳城墨家弟子美好的愿景离开了。 “子义…额,钜子,这么多兄弟,你为什么非要我来送你。” 徐弱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可是说了,要死也得死在先生前面。 “景山兄,就这样死了,你觉得值得吗?” “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有何不值?” 江寒默然缓缓将头抬起,看着北方,他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凝视着茫茫荒野。 “这个天下很大,还有太多需要做的,你还年轻,每个人都去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这世道谁来改变?” 徐弱愣了一下,明显是没想好怎么回答江寒的问题,支支吾吾的说道:“背信弃义,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迂腐,顽固。” 江寒有些恨铁不成钢:“为这个世道撑起脊梁,死一个先生足够了,谁在乎会不会多你一个徐弱,少你一个徐弱。” 徐弱梗着脖子:“先生能死,我怎么不能死?” 江寒闻言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徐弱,取下了背上的长剑。 “好啊!那今天咱们四个就死在这里,你先死,我马上下来陪你们,真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徐弱连忙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钜子,您是墨家中兴的希望,您可不能死啊!” “钜子息怒!!” 随行的墨者们都跪倒在地。 江寒的目光扫过面前这几张年轻的面孔,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孟胜想要做一件大事,一件让天下人都为之一颤的大事。 墨家钜子为守信义,以身殉城,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震惊的? 此事一出,墨家的风头,将会盖过任意一个诸子百家。 他拦不住孟胜,难道还拦不住眼前这几个无足轻重的墨家弟子吗? “你们可知道为何先生将钜子之位传给了我,又为何让我挑选随行的人员?”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不解。 “请钜子解惑。” “因为他想让我们活下去,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他们而活,是为了天下大同而活。 独木不成林,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等我们完成了先生的愿景,我与你们一同去先生和诸位同门面前请罪。” “愿随钜子一同创建墨家中兴。” 江寒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总算是说服了这几个一心求死的榆木脑袋,自己的口舌没有白费。 几个人一路向北而行,那正是去宋国的道路。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宋国都城商丘,投靠田襄子。 宋国人擅长经商,睢水北岸的宋都商丘、济水北岸的陶丘,获水和泗水交汇处的彭城,都是极为繁荣的商业都会。 同时宋国也华夏圣贤文化的源头,处于中国传统文化核心地位的儒家、墨家、道家和名家四大思想的发源地,被誉为礼仪之邦。 墨子、庄子和惠子三位圣人皆出自于宋国。此外,孔子的祖籍也在宋国。 几人离开阳城二十几里地,正行到一处山口,忽然前方烟尘大起,蹄声如雷。 江寒眉头微皱,沉声道:“不好,楚兵来了。” “锵,锵,锵。” 徐弱等人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护在了江寒的身前。 “不要硬拼,躲起来。” 江寒带着众人一个闪身,钻进了树林中。 只见迎面而来的有近千名楚军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甲褐巾、戈戟如林、势若瀑洪,正是楚军奔袭而来的最精锐的先锋部队。 队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马蹄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 江寒暗暗感叹:“怪不得楚国能饮马黄河,果然是一支强军。” 年初时,楚国令伊吴起亲自率领楚军进攻魏、齐、卫联军。 魏军是联军中的主力,是楚军最强有力的对手。 吴起曾在魏国为将,魏武侯继位后,他受到了魏国贵族排挤,无奈之下来到了楚国。 魏楚两国,两支用同样方法训练出来的军队,两支在吴起的指挥下都取得过显赫战功,两支在当时最精锐的军队展开了激战。 结果,由于吴起的出色指挥,楚军获得大胜,将魏军赶到黄河以北,楚军占领了魏、卫、郑三国在黄河南岸的大片土地,控制了魏、卫、郑临近的黄河南北两岸。 可惜的是楚悼王薨,一手推动了楚国改革的吴起被愤怒的楚国贵族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灵柩前,王尸也被损坏。 阳城君选择站在了贵族的阵营中,这才有了今日的阳城之祸。 “钜子,他们走了。”徐弱见江寒在发呆,小声提醒道。 “走,去宋国。”江寒点了点头,脚步沉重。 天下健者,魏楚两国,魏武侯重用法家,素来对墨家不喜,非是良主,如今楚国难留,若想让天下止戈,任重而道远。 …… 孟胜静默地站在城头,看着城门下的那支楚军,衣袍被风吹鼓着,他已经是满头白发,眉目之间尽是苍老颓然。 “你们可想好了,此去,可是真的有死无生。” 孟胜语气平静的说道。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墨者们的回答。 “好。” 孟胜点了点头,转身走下了城头。 城门缓缓开启。 孟胜率先走出了城门,他抬了抬头,看向远处,城外云中压抑,大军无尽,看不尽的兵甲兵戈。 一名楚将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墨家众人。 “先生可是墨家钜子孟胜?” “正是老夫。” “本将奉王上之命,收回阳城,先生拦在本将身前,这是何意?” 楚将面色阴沉,语气不善的质问道。 孟胜微微一笑:“老夫受友人之托,驻守阳城,没有友人的符信,自然不能轻易将阳城交出。” 楚将冷哼了一声,长矛垂下,落在了马侧,他抓住了战马的缰绳,战马嘶鸣了一声,眼中泛着血红,马蹄立起。 “钜子觉得你能用这区区百人,挡住我大楚的数万悍卒吗?” “螳臂挡车。” “哈哈哈!”楚将张狂的大笑:“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家大王知人善用,非常欣赏有才学的人,你与我一起回到郢都,也能谋个客卿之位。” “非不能,实不愿矣,有死而已!” 旷野上,孟胜握着剑,面向长空,将剑横于了自己的身前。 “周天子权势消减,各路诸侯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刀兵乱起,伏尸百万,天下糜乱,苍天薄寡,天下何辜?百姓何辜?” 孟胜的双目微红,怒视着天上:“今日我孟胜在此,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世间不光有着尔虞我诈的仇怨,还有信义,还有气节!” 剑刃在孟胜的喉咙上划过,鲜血横流,浸透了他的墨衫。 “砰。”一人倒地的声音。 “送,钜子!” 墨家众人半跪在地上,皆以长剑割喉。 不停的有长剑跌落在血泊中,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楚军,看到这一幕,也是头皮发麻。 原来真的有人会因为信义而赴死。 孟胜等一百八十人自刎于阳城,天地变色,风云含悲,其言必行、行必果的仁义忠信之风,令世人震惊。 “墨家,真是可笑!” 楚将翻身下马,看了看孟胜的尸身,绕路而行。 “将孟胜带回郢都,等候王上的处理。” 随行的副将连忙上前劝阻:“将军,死者为大,孟胜是天下名士,又因守义而死,此举怕是会引得天下人愤慨。” “阳城君不除,终为大患,孟胜因他而死,我倒想看看,他是否会弃孟胜的尸身不顾,自己当一个缩头乌龟。” 楚将的脸上露出了冷笑,拉着缰绳,走进了阳城。 “将这些人埋了。” 副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跟上了前面的楚将。 …… 长江竟陵渡口的一个茶棚里。 徐弱提着陶制的茶壶,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 “渴死我了。” 几个人走了三天,水囊里的水早就喝光了。 江寒拿下了腰间挂着的水囊,笑着对茶棚的老板说道:“老丈,麻烦你给我接些水。” “好说好说。”老丈笑着接过了水囊:“贵人这是要去齐国吗?” 齐国其时正是魏、楚之外最为强大的国家,又因远离两国,所以相对较为安定,所以百姓们为避兵祸,首先考虑的便是逃往齐鲁之地。 江寒轻轻摇了摇头:“我去宋国做些生意。” 老丈把装满了水的水囊递给了江寒。 “看公子不像是商贾之人,怎会去那充满了铜臭的地方。” 士农工商,在这个时代,商人不事生产,是众人眼中最卑劣的职业。 在江寒的眼中,职业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商人游走在各国之间,为他们送去各自需要的物资,也是一种好事。 江寒正要说话,两个配着青铜剑的士人走了进来,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低语。 “阳城被王上收回,墨家钜子孟胜殉城,王上用他的尸身引诱阳城君,阳城若是不来,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的,哈哈哈。” “高,实在是高,阳城君这是必死之局,不是死在王上的剑下,就是被世人辱骂死。” “你觉得阳城君会不会去郢都?” “我们看戏就好,他去不去与我们有何关系。” “哈哈哈,看戏就好,看戏就好。” 江寒的眼神凌厉,端着茶碗的手上青筋暴起。 楚王怎敢如此? 他拿起桌上的佩剑愤然而起。 “走,去郢都。” 徐弱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眼瞪小眼的跟在了江寒的身后。 江寒的面色阴冷,先生求死,我拦不住,你楚王敢辱先生的尸身,必须要付出代价。 …… 第3章 悬赏令 一处山林中,流水作响,不高的瀑布落下冲在下面的乱石和山泉之中,带起一片水流溅鸣的声音。 一位身着华服的老翁立于瀑布之前,老泪纵横。 阳城君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一年他还是一个闲散的贵族公子,那一年孟胜初入江湖。 望月阁内,他醉意朦胧,眼睛真诚、恳切的望着孟胜:“兄弟!我大你几岁,结拜是我心甘情愿!”“ “好!听你的!”孟胜见阳城君真性情,于是爽快答应。 皎洁月光洒入室内,二人焚香跪拜,盟誓曰:“今钟桓、孟胜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那年阳城夜色的很美,两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并肩而行。 多年以后,阳城君终究是成了楚国贵族的阳城君,伙同其他大姓将触动了他们利益的吴起诛杀。 而孟胜,依旧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的墨侠。 虽然时常接济墨家,但阳城君明白,自己还是与不忘初心的孟胜渐行渐远。 “是我害了贤弟!” 阳城君攥着玉佩的手在颤抖,一把将玉佩掷在了巨石上。 玉佩发出了一声脆响,摔了一个粉碎。 “备车,送我回郢都。” “君父,不可。” 阳城君的长子钟武急忙劝阻道。 阳城君目视南方,那边是他的封地,他挺直了腰板,立于天地间。 “不过一死而已,熊臧真以为他此举能得到天下人的敬佩吗?错了,大错特错。” 阳城君转身向山下走去。 “世人只会嘲笑熊臧的可耻,笑他不仁不义。” 钟武连忙跟上了阳城君。 “你可去魏国投靠魏国丞相公叔痤,他平生以成就魏国霸业为己任,有容人之量。” “君父!” “莫要多言,我们钟家数代以来,子息单薄,为父只有你这一子,钟家的血脉还要延续。” 钟武点点头,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阳城君颤颤巍巍的向山下走去,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此生能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 天气阴暗,空中下起了小雨,绵密一片恍若针线穿梭在天地之间。 阴云的压迫让人觉得有些压抑,空气里带着水气,沾湿了行人的鼻间。 郢都城外的荆襄河畔,三个穿着蓑衣斗笠的人踏上了河岸,为首的那一个腰间挎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阴雨连绵啊。” 江寒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踩着泥泞的泥土地向城中走去。 楚悼王离世,太子臧继位,是为楚肃王。 肃王以毁坏王尸的罪名杀楚国贵族七十余家,并处以三族之刑,尽收其封地,赏给心腹之人,楚国朝堂之上一片惶惶。 侠以武犯禁,而江寒身为墨侠,岂能任由前任钜子曝尸荒野而置之不理。 身在江湖中,就可以借用江湖中的力量。 江寒整了整头顶的斗笠,再没有回头,挎着腰间的非攻,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座楚国的重城。 郢都城中一间还算热闹的小店。 客人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相互谈论着近日城中的闹事谣闻。 “老板,弄三碗豆饭,再来个烫菜。” 三个带着剑的客人招呼着坐下,只听得那小店中的店家哎了一声,开锅起火就做起了饭食。 江寒随手将剑放在在桌案上,四下的客人看了看这桌,暗自避开了些。 不远处一桌两个剑客模样的人打量了江寒几人一眼,低声说道。 “兄弟,最近郢都城出现了好多道上的人,你来这到底是所谓何事,可否和我交代个清楚?我也好给你些消息。” “道上的消息。” “什么消息?” 麻衣男子微微侧头张望,见没有人关注他们,凑到布衣剑客的耳边。 “你可知道墨家钜子死在了阳城的事?” “当然知道,孟公守义殉城,天下人都非常敬仰。”布衣剑客崇敬的说道。 “孟公的尸体就在郢都城的王宫中。” “还有此事?” 麻衣剑客眯着眼睛,声音几乎被压成了一条线,四周的人只能看到他们动嘴巴,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墨家新任钜子发布悬赏令,取回孟公尸身者,赠予烈酒酿造之术。” 布衣剑客眼前一亮,舔了舔嘴角。 “就是墨家那个入口如火,能让胸膛滚烫的烧刀子?” “正是。” 布衣剑客摇了摇头:“楚王宫守备森严,我等江湖中人怎能轻入?” 麻衣剑客微微一笑:“若是平常,我就是疯了也不可能干这勾当。 上代楚王刚死,现在楚王宫的防范是最松的时候,君卫哀悼,这时候要是不捞一笔,对不起自己不是。 况且新任墨家钜子明言,若是顺手砍了楚王,可多领万两黄金。” “顺手砍了楚王?”布衣剑客脸上一惊:“这当真是墨家钜子说的?” “千真万确。” 布衣剑客脸色一沉:“孟公大义,死后还遭此横祸,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楚王又有何惧?如此对待名士,该杀!” 麻衣剑客举起酒杯哈哈大笑:“该杀!!” 邻桌的剑客在窃窃私语。 江寒低着头扒拉着豆饭,属实是饿极了。 顺手砍了楚王,确实是他说的。 不让楚王感受到危险,楚王怎么会服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为了孟胜这等仁义之人。 天下的侠客都甘之若饴,短短三天时间,郢都城中就多了几十名侠客。 …… 秋风瑟瑟,皓月当空。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踏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循着宫前的石路前行。 月光流泄在二人脸上,映出他们的面容身形。 一个六旬左右的老头子,鬓发如霜,手持佩剑,一个黑衣如夜面容坚毅的青年剑客。 “敬奴,怕不怕?” “老黄,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我们从齐国千里迢迢的来到楚国都城,就是为了寻回钜子的尸身,既然入了墨家,当了墨侠,哪有怕死的道理。” “那就让我们闯一闯这楚王宫。” “干他娘的。” 青年剑客朝着王宫的方向吐了一口吐沫,为楚王的行为不耻。 …… “报!”门外遥遥传来侍者的尖锐喊声。 “何事啊?”房中传出了一句不耐烦的声音。 “回禀我王,宫外来了两个游侠,说是要取走孟胜的尸身。” 屋中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一身孝服的楚肃王满脸阴沉,冷冷的说道:“两个游侠来我楚王宫要人?轰出城去!” “是!”侍者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匆匆的离去。 侍者刚刚离开,一个秘卫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在楚肃王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哈哈哈哈!”楚肃王怒极反笑,眼中满是阴霾:“一个小小的墨家,也敢悬赏本王的人头,传令下去,凡有索要孟胜尸身者,格杀勿论。” 暗卫拱了拱手,走进了黑暗中。 “哼哼,仁义,狗屁。” 楚肃王讥讽了一声,转身回到了房中。 楚国上层对中原文明有一种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动。 时时涌动着一种想要中原文明承认他们、接纳他们的强烈心志,又时时处处与中原文明警惕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如果不被重视,他们就会寻找机会和理由向中原示威,显示力量。 如果中原大国敞开胸怀,他们又会自动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 对于墨家非攻、尚同的理念,历代楚王都不屑一顾。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有利可图,信义何用? …… “哪来的江湖中的浪荡子,大王有令,赶紧滚出城去,楚国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楚王宫的守卫首领得到了肃王的口令,毫不留情的呵斥道。 年老的剑客脸上露出了冷笑,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青铜剑:“中原士人都说楚人是沐猴而冠,虽是刻薄,倒也确实神妙,猴子精明,然终不成人器,说到底,你们楚国人还真是精于算计而缺乏大器局。” “大胆老贼,胆敢在郢都城辱骂楚人!” 几十个楚兵愤慨的将二人围在中间。 这一波地域黑属实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楚国自春秋末期吞并吴国之后,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江淮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虽有连绵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带却是土地肥沃易于耕作。 山重水复,疆域纵深,任哪个强国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国上层若有高远器局,变法图强,北进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统一霸业? 可惜这个国家就是固守蛮夷陋习,极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华,官制军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从来不学中原各国的文明法制。 也导致了本来能够逐鹿天下的楚国,慢慢的被其他国家超越,被魏国夺取了大片土地,直到吴起入楚,情况才有好转。 吴起以铁腕强力变革楚国落后愚昧的旧制,却几乎将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吴起立遭惨杀,楚国衰落已成定局。 年老剑客手持长剑,面不改色的看着身前精锐的楚国士兵。 数百人从宫门的两侧冲出,将道路堵住,手中提着刀剑,阴沉的天空下,刀剑的反光晃眼。 “老夫齐国墨侠黄渭,前来奉迎钜子。” “宋国墨侠高敬奴前来奉迎钜子!” 守卫首领冷冷的看着二人,举起了兵刃。 “王上有令,格杀勿论!” 数百柄刀剑矛戈向前一进。 “格杀勿论!” …… 第4章 奇耻大辱 天光昏暗,一老一少两个剑客背靠着背,在数百楚军禁卫的包围下厮杀。 禁卫的长戈挥来,黄渭待长戈攻到身前时,突然一侧身,避过攻击,手腕一抖,长剑直刺面前三人前胸,后发先至,一剑封喉。 “好剑法!快剑渭船夫,名不虚传。” 高敬奴称赞一声,一剑挥出,几根长矛的矛尖被斩断,叮的一声,插在了宫门前的青石路上。 “哈哈哈,老夫的剑再快,还是不如你们年轻人气盛!” 谈笑间,黄渭剑锋连转,又是几个禁卫瘫软在地。 “那晚辈今日就与前辈比上一比,看谁杀的更多一些。” 高敬奴眼中异彩闪动,豪气冲天。 敢在强大如楚国的王宫门前杀人,天下又有几人? “难得有此机会,老夫就与你比上一比!” 黄渭将手中的一柄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全身上下,时而突然出击,每一次出击都会带走一条性命。 禁卫首领未曾料到这二人的武功竟高至如斯,几个回合下来,几十名兄弟已命丧黄泉。 “布阵,快去请将军!” 一众身高七尺的军士组成了一个方阵,他们身披厚重的双层皮甲,双手持戈,腰间挂剑,还背负着杨木制作,蒙着牛皮的大橹。 “杀!!” 喊杀声震耳欲聋。 黄渭和高敬奴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苦色。 他们这类游侠武艺高强,可以一敌百,可是碰到了军阵,只能是无可奈何。 更何况面前的军阵是出自名将吴起之手,与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同出一宗。 前面一排楚卒顶起了厚重的盾牌,后面的人伸出长戈,躲在盾牌后面攻击。 “呵!” 高敬奴身上气息激荡,重剑斩出,将面前的盾牌击碎,黄渭趁势将临近的几名禁卫斩杀。 但是很快就有人拿着盾牌顶了上来,将缺口堵住。 如林的长戈将二人逼退,又陷入了重重的包围中。 两个人疲于招架,剑势越来越弱,身上布满了伤口。 “嘶!” 一声勒马长啸,一名楚将带着援军赶来。 “何人闯我楚国宫门?” “东宅公,是两个游侠!” “游侠?让开!” 东宅公哼了一声,军阵让开一个小口。 他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阵中的两人,猛地驾马冲向了他们,提起了手中的长枪。 “贼人受死!” 他自信凭着马力自己定能杀了一人,战马冲的很快,急促的马蹄声鼓动着风响,转息之间就冲到了两人的面前不过十步。 马背上的长枪高举,锋芒吞吐。 一方是精力充沛的楚国战将,一方是伤痕累累的墨家游侠。 黄渭上前一步,死战不退,只见他脚尖一点,轻展猿臂,一剑挥出,剑光如虹,直逼东宅公的面门。 以命换命的打法。 东宅公心中大骇,连忙侧过长枪,以枪尖击剑锋,被黄渭一个侧劈打下了马。 黄渭也不好受,本来已经受伤不轻的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撞的倒飞了出去,长剑杵地,口吐鲜血。 “前辈,你怎么样?” 高敬奴仗剑护在了黄渭的身前。 “咳咳……”黄渭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无事,可惜钜子的尸身救不出来了。” 高敬奴仰天大笑:“哈哈哈,今日死了黄渭和高敬奴,明日还会有李渭、赵渭,天下义士何其多,难道楚王能将天下义士都杀绝吗?” 从地上爬起来的东宅公正了正衣冠,怨恨的看着二人。 “能不能杀光别的贼子本将军不知道,你们二人,今日必死无疑!” “弓箭手!” “在!” “准备放箭!” “是!” 五百弓箭手挽弓搭弦,只等主将一声令下,就能将面前二人射成刺猬。 黄渭缓缓站了起来,站在了高敬奴的身侧,面对着闪烁着寒光的箭矢,毫无惧色。 “楚王宫,好不气派……” 声音淡淡,却很清楚的让每一个人都听了个明白,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东宅公心头一颤,停了下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开始有人看向宫殿的高墙上,高墙之上有一个人站在那。 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随着风卷动,怀中抱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东宅公眉头一皱,高声质问道:“你是何人?也是来这里送死的?” “算不上送死,不过倒是可以送你去死。” 那黑袍人淡薄的声音落进了每个人的耳里,说着,身子向前一倾,跃然而下。 随后一把黑剑从黑袍人的手中伸出,搭在了东宅公的脖子上,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让人来不及反应。 脖子上传来冰冷的触感,让东宅公遍体生寒,沿着剑锋,他看到了一双眸子。 那一双眸子,冰冷无情,深邃无波。 “放他们离开。” 东宅公眼瞳一缩:“他们擅闯王宫,是死罪。” “你可以选择和他们一起死。” 东宅公打了一个冷颤,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拒绝,这柄长剑一定会在下一秒割断自己的喉咙。 “放了他们!”东宅公连忙大喊道, 为了保全性命他很快选择了妥协。 放他们走,楚王怪罪下来,顶多是革职查办,自己贵为楚国王族,如今楚王的亲弟弟,也能做一个闲散的贵胄。 不放他们走,小命可就没了。 军阵让开了一条通道,高敬奴扶着黄渭向外面走去。 路过黑衣人的身边,二人抱拳行礼。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长剑一直搭在东宅公的喉咙上,直到黄渭和高敬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黑衣人收回了长剑,冷冷的说了一声:“回去告诉楚王,我墨家的剑,也是能杀人的。” “改日再来拜访。”他抽身而退,运足了内力身子腾空而起。 禁卫正要去追,那人却已经飞出了数丈之远,东宅公恼羞成怒,厉声大喝。 “放箭,给本将军放箭!!” 满天箭雨中,黑衣人如同闲庭散步,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城中的一处小院里,江寒摘下了遮面的黑巾。 “钜子,您回来了。” “徐大哥,你们三人马上去各位侠客的落脚处。告知他们,立刻离城,去城北破庙集合。” 徐弱眉头一皱:“钜子,出了什么事?” 江寒脸上露出了苦笑:“计划有变,今夜有人闯宫,楚王一定会派兵大肆搜查郢都城,城中不能再待了。” 徐弱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明白了。” “沈丘,沈妙,你们两个跟我来。” 徐弱三人很快就离开了小院。 江寒揉了揉眉心,计划没有变化快,本来他已经和游侠们定好了明日一同闯宫,劫出孟胜的尸身就离开郢都城,没想到今夜出了变故。 经此一事,楚王定会派驻精兵,镇守王宫,想要抢出孟胜的尸体,难如登天。 “强求不得,看一看能不能智取。” 江寒叹了一口气,向城北的破庙中走去。 …… “废物,都是废物!” 楚肃王怒不可揭,东宅公跪在大殿上,面前还有一堆陶制茶杯的碎片。 “上千个精锐士兵,竟然让三个贼子全身而退,我们楚国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本王还如何在其他诸侯面前抬起头!” “王兄息怒,王兄息怒。” 东宅公如同小鸡啄米一样磕着头,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 “那几个游侠武艺高强,挟持了臣弟,臣弟身为大楚王族,为几个贱民殉葬,实在是不甘心啊。” 楚肃王冷哼一声,坐在王位上生着闷气。 “大司马景舍到。” “三闾大夫屈宜臼到。” 门外的侍者高声唱礼。 楚肃王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东宅公,摆了摆手。 “起来!丢人现眼!” “谢王兄。” 东宅公连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了一旁。 两个穿着士大夫服饰的中年男人一同走进了大殿。 “臣景舍(屈宜臼)参见王上。” “两位大人请起,两位可是为了宫门之祸而来?” 景舍愤然拱手:“臣正是为此而来,不知道宫门之祸伤亡几何?可否诛杀贼子。” 屈宜臼脸上也满是愤慨:“有史以来,还从未有游侠敢擅闯各国王宫,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楚肃王的脸色越来越黑,指了指低头不语的东宅公。 “让他来告诉你们。”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东宅公支支吾吾的说道:“此战伤亡一百三十二……” “击杀和擒获多少?” “额…这,未有击杀和擒获。” 听了东宅公的话,屈宜臼的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 原本以为被人打到了王宫就是奇耻大辱了,没想到还被别人全身而退了。 大楚将沦为天下的笑柄。 “臣觉得应该马上封锁城门,派出精锐士兵排查,一定要将这群贼子全部击杀。” 屈宜臼定了定心神,拱手行礼。 “准!” 楚肃王心里憋着一口怨气,自然希望将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游侠全都杀死。 杀鸡儆猴,国家的尊严还是要维护的。 “臣这就去做,告辞!” 屈宜臼一甩袖子,离开了大殿。 在大殿里如坐针垫的东宅公也拱了拱手:“臣弟也一起去。” 景舍如同一根木头一样,戳在了大殿中,纹丝不动。 “大司马,你还有何事?”楚肃王挑了挑眉毛。 景舍连忙鞠躬行礼:“臣有一个疑问,还请我王解惑。” “讲。” “这批贼人,可是为了孟公尸身而来。” “是啊。”楚肃王垂下来眼皮:“没想到一个死人,还成了烫手的山芋。” “我王当初就应该听臣一言,孟胜是天下名士,又是守节而亡,用他的尸身引诱阳城君,实在是理亏啊。”景舍摇头叹气。 楚肃王眉头微微皱起:“事已至此,大司马有何良策?” “臣觉得,应该把孟胜的尸身还给他们。” “大胆!”楚肃王拍案而起,满脸怒色:“你是让本王向一群贱民低头?” 景舍急忙抱拳行礼:“请我王听我细细道来。” …… 第5章 墨家游侠 暮色渐浓,郢都城北郊。 月光下有一座破庙,庙门虚掩,灯火通明。 “徐兄弟,明日就是取义之战,钜子这么晚召集我等是什么意思?” “是啊,今晚我等应该养精蓄锐,明天杀进楚狗的王宫,救出孟公的尸身。” 徐弱拱了拱手,脸上赔笑道:“诸位义士稍安勿躁,钜子来了定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好,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钜子的解释。” 一个髯须大汉盘腿坐到了空地上。 “钜子叫我等前来,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等等便是。” 一个佩刀侠客也坐了下来。 “等等便等等。”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盘腿坐下。 破庙的大殿中,陆续有侠客赶来,慢慢的达到了三十多人。 这三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天下少有的仁义之士。 江寒伸手推开了庙门,走入大殿,只见四处都是破败的庭柱、幕帘,地上积灰盈寸,显是久已断绝香火。 而众多侠客都不拘小节的盘坐在地。 “钜子!!” 徐弱三人连忙拱手行礼。 众人脸上一惊,这个年轻人就是新任的墨家钜子?这也太过年轻了。 “诸位义士,在下江寒,有礼了。” 江寒持剑行礼,众人看清了他手中的黑剑,这是墨家钜子的佩剑非攻,急忙起身回礼。 “见过钜子!” 不少人暗暗盯着江寒直瞧,见他剑眉横生、双目刚毅,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只是面相太过年轻,怕是难以服众。 墨家虽然不以武功论英雄,但是身为墨家钜子,没有两把刷子的话会受到诸子百家耻笑的。 江寒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淡笑: “诸位义士,城中发生了变故,楚王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六国游侠,已经封锁了城门,所以我让徐弱事先通知大家,来到了这间破庙中。” 江寒的话音刚落,众人的脸色凝重。 大家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单打独斗就算是面对楚国的将军也不怕,可要是面对楚国的军队,那就是双拳难敌四手了。 一个身穿麻衣的中年侠客上前一步:“敢问钜子,楚王为何下达了这种丧心病狂的命令,我等来自多国,其中不乏士子,楚王做出这种事,不怕我们母国问罪吗?” “就是,别的国家怕楚国,我大齐国可不怕。” “楚王糊涂,此事一出,无疑是得罪了天下游侠。” “哼,楚王沐猴而冠,不讲礼仪道德。” “作出侮辱孟公尸身的事,他早就不知廉耻了。” …… 江寒摇头一笑,也不怪群情激愤,这个时代,做什么事情都要师出有名,要是没有原因就批捕六国游侠,楚王要被天下人喷成狗。 也就是说虽然楚王知道有人密谋闯王宫,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加强防备。 “大家静一静,听我一言。” “钜子请讲。” 充斥着各种国骂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未时有人闯宫。” “咳咳咳……” 刚才骂的最欢的几个人老脸通红,原来是错怪楚王了。 有人闯宫楚王自然就有了搜城的理由,就算是把庙中这些人全都投进大牢,也没人能喊出一个冤字。 有几个人反应了过来,一阵后怕。 “多谢钜子救命之恩。” “多谢钜子。” 江寒摆了摆手,淡然处之。 “诸位都是在下请来相助的,出了这种事情,自然有义务通知大家,不敢居功。” “钜子高义。” “哈哈哈,钜子有大将之风。” “钜子,那我们明日的计划该怎么办?” 江寒说出来的话让众人心头一沉。 “经过今晚一事,楚王必有准备,我们前去只是自投罗网,明日计划取消,诸位就此散去。” “什么?那孟公的尸身怎么办?” “你这小儿,朝令夕改,真是丢尽了墨家的脸面!” “贪生怕死之徒!” “你不去救,我们自己去救!” “孟公怎么会将钜子之位传给了你这小人。” “我们走!!” 江寒面无表情的听着众人的辱骂,见有人起身要离开,他一个闪身拦在了门前,非攻横在身前,淡淡的看着众人。 徐弱和沈丘、沈妙三人也拔出剑,站在了江寒的身边。 “你们这是何意?难道要限制我们的自由吗?” “赶快让开!不然休怪我等无情!” 江寒谦恭有礼地对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听我说完。” “道不同,不相为谋!闯出去!” 带头的髯须大汉纵身跃上,长刀并未出鞘,显然是没看的起面前的这个黑衣少年。 只听见当当当连珠般数响,转眼间大汉已经连挥十几刀,都被江寒轻松挡下。 江寒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轻声说道:“得罪了!” 然后他在空中变招,向大汉斜刺一剑,大汉连忙举刀急挡,不料,江寒这一剑是虚招,他声东击西,一脚踹在了大汉的肚子上,大汉倒飞了出去,撞在了柱子上。 “咳咳咳……” 房檐上落下的灰尘让周围的人一阵咳嗽,纷纷离开了那个地方。 “钜子好手段!”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游侠拍手叫好。 那髯须大汉也算是江湖上的好手,两人刀剑都没有出鞘的情况下,被江寒不费吹灰之力击败,谁高谁低,一眼可以分明。 众人看向江寒的目光多了几分敬重,对于实力强的人,自然要有敬畏之心。 “失礼了!” 江寒拱手赔笑,他们在试探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立威。 “现在能听我说完了吗?” 髯须大汉爬了起来,跪坐在地上,拱了拱手:“钜子请讲,若是结果不能让众人满意,俺老徐虽然打不过你,但也不是软骨头。” 江寒看到破旧的神像前有一个小台,走了过去,盘腿坐下,面对着众人。 “承蒙先生厚爱,让在下继承了墨家钜子之位。 先生给我留下了两笔财富,一张大网,一个志向。 大网就是墨家的框架,是墨家的游侠,也是在座的诸位。 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有齐国的,有魏国的,有赵国的,还有秦国的。 正是有了诸位的存在,才让墨家不至于成为瞎子,聋子,能收集到天下各地的消息,所以诸位都是墨家不可多得的财富,不能有所损失。” 江寒深邃的眸子中满是真挚,让台下众人十分动容。 “经历的昨夜闯宫之事,楚王必定会布下重兵,我等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诸位都是英雄好汉,不惧一死,人固有一死,可死有千万种,或是重于泰山,或是轻于鸿毛。 先生以死守义,让墨家闻名于天下,诸位若是一同赴死,先生的大志谁来帮他明?先生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我墨家在各国推行教义还要仰赖诸位,天下大同,任重而道远。” 台下沉默了一会儿,山羊胡子侠客开口说道:“钜子的良苦用心我们明白了,可是孟公的尸身还在楚王宫,总不能置之不理。” 江寒站起身,对着众人拱手行礼:“先生尸身的事,就交由在下了,请诸位放心,若是寻不回先生的尸身,在下与先生共赴九泉。” “好!”髯须大汉连声叫好:“有钜子这句话就好,俺老徐回魏国静候佳音。” “壮士稍等。” “还有何事?” 江寒一摆手,徐弱从神像后搬出来一个大箱子。 “诸位远道而来,在下没有什么能够感谢的,每人十金相赠,作为路上的盘缠。” 徐弱打开了木箱,箱子里摆满了黄金,让众人都为之一震。 “那俺就收下了。”髯须大汉没有客气,拱了拱手:“若是你救出孟公的尸身,俺就认你这个钜子,有事相招,刀山火海也能走个来回。” 江寒拱手回礼:“定不辱命。” “告辞!” “钜子仁义,我们兄弟二人也告辞了。” “钜子来邯郸时,在下一定好酒好肉招待。” “老夫静候佳音。” …… 破庙中几十个侠客都已经离开了,江寒揉了揉笑僵了的脸。 “钜子,你要怎么救出先生的尸身啊?” 对于江寒的办法,徐弱非常好奇。 “等天一亮,我就去面见楚王,和他去讲道理。” “讲道理?楚王不像是能讲道理的人啊!” 江寒嘿嘿一笑:“拳头硬就是道理。” 说完他就走入了夜色中。 徐弱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我的拳头也够硬,我是不是也能和楚王去讲道理了。” …… “嘶。”一辆车驾在马鸣声中,在楚王宫的门前停了下来。 江寒穿着一身黑色的士子服,掀开了车帘,从车上走了下来,站在王宫之前,久久地看着这高墙门庭。 “你是何人?这里是王宫重地,赶紧滚开。” 宫门禁卫不耐烦的呵斥道。 想来是昨夜发生了那种事,禁卫们的心情也很不愉快。 江寒脸色平静,遥遥拱手:“劳烦通报一声,墨家钜子拜见楚王。” “墨家钜子!!” 禁卫闻言脸色大变,扶着腰间的长剑,警惕的看着江寒。 “快去把千夫长请来。” 不多时,一个将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带着数百个军士从宫中鱼贯而出,把江寒团团围住。 看着这一幕,江寒脸上露出了苦笑。 拜托,我真是来讲道理的。 “你说你是墨家钜子?”禁卫千夫长狐疑的盯着江寒。 江寒举起了手中的黑剑:“墨家非攻在此。” 禁卫千夫长眼神一变,大声命令道。 “把贼首拿下!!” …… 第6章 怒斥楚王 “且慢!今日我死,楚国亡矣!” 江寒手持非攻,震声大喝。 四周的禁卫皆是一顿,千夫长目露怒色:“贼子,何出此狂妄之言。” 江寒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在下来此,是为救楚国而来。” “楚国有何危机,要你来救!” “面见楚王,我自会言明。” “王上不会见你,我王口谕,凡见游侠,立刻拘捕,如有反抗,生死勿论,拿下!” 禁卫得到了命令,举起了手中长戈,指着江寒,如果江寒有任何反抗的举动,数百禁卫会毫不犹豫的将他剁成肉泥。 “哈哈哈。”江寒仰天大笑:“楚王见与不见,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这偌大的楚王宫,当家做主的竟然是你这值守宫门的千夫长?” “你……”千夫长的脸色惨白,如此诛心之言,要是被楚王听了去,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今的楚王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七十多家贵胄说杀就杀,何况自己这个小小的千夫长。 “看住他,我去宫中通报。” 他冷冷的看了江寒一眼,转身走进了宫中。 王宫大殿里,楚王与三个臣子皆是脸色阴沉。 “王兄,昨夜我与屈大夫翻遍了郢都城,没有抓到一个贼子,实在是恼人。” 东宅公重重的锤了一拳桌子,脸上满是恼怒。 屈宜臼拱手说道:“王上,这群贼子组织严明,都在臣赶到之前就事先离开,致使臣等无功而返。” 楚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好了好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加强城中的戒备,以免这群不知死活的游侠再次闯进城中。” “是,告辞。” “臣弟告辞!” 屈宜臼与东宅公起身向大殿外面走去。 一个黑甲将领与屈宜臼撞个正着。 “干什么?在宫中冒冒失失的,脑袋不想要了?” 千夫长看清了来人,连连拱手行礼:“屈大夫恕罪,小人有急事禀报王上。” 屈宜臼眉头一皱:“何事?” “墨家钜子在宫外求见。” “确定是墨家钜子吗?” “他手里拿着非攻。” 屈宜臼对一旁打着哈欠的东宅公拱了拱手:“公子先行一步,在下回殿面见王上。” 东宅公笑着回了一礼:“屈大夫请便。” 屈宜臼与禁卫千夫长急匆匆的走进大殿中。 楚肃王和景舍正面色凝重的交谈着,听到了脚步声,一同抬起了头。 “屈大夫,你为何去而复返?” “回王上,墨家钜子在宫外等候。” “墨家钜子还敢来我楚王宫,他好大的胆子!”楚肃王拍案而起:“马上将他收押,让天下人都看一看,得罪了我们楚国的下场!” “我王息怒!”大司马景舍上前一步。 “一旦收押墨家钜子,不光会令墨家成为楚国死敌,别家士子入楚前也会心生顾忌,国之根本在于敬贤崇义。 昨夜我为王上所献之策,既可以给足新任墨家钜子的颜面,也可以让楚国不失脸面,还可以让天下士子见识到王上容人的胸襟。” 楚肃王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手指敲击着桌子。 “大司马真的有办法让墨家交出昨夜作乱的游侠?” 景舍拱手行礼:“一试便知,不从便杀之,” 楚肃王眼中寒光一闪:“好,让那墨家钜子进来。” “是!” 景舍拦下了禁卫千夫长,朗声说道:“王上,我亲自去宫门去迎接。” 楚肃王点了点头:“也好。” 江寒站在楚王宫门踢着脚边的石子,视身边数百个披甲之士如无物。 “咯吱……” 厚重的宫门被打开,禁卫千夫长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走了出来。 看到了江寒的模样,景舍先是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 “本官景舍,见过墨家钜子。” 江寒抬手回礼:“齐国士子江寒,见过大司马。” “哦?”景舍的眼前一亮:“莫非阁下就是制造了龙骨水车,锻造了马蹄铁的大才江子义?” 江寒微微一笑:“不才正是在下。” “年轻,真是年轻。”景舍连连称赞:“想不到墨家的天才竟然如此年轻,子义贤弟快请,王上在殿中等候。” “有劳大司马了。” 江寒跟在了景舍的身后,走进了楚王宫长长的甬道中。 对于楚王的态度,他一时间也难以摸清。 大司马景舍出宫相迎,显然是对他十分重视,可既然楚王敬重人才,为何还会侮辱先生的尸身呢。 甬道的两侧飘扬着土色的旗帜,此时阴阳家学说甚盛,各大战国的旗帜颜色与服饰主色都是极有讲究,有据而定的。 讲究的依据就是该国的天赋国命。 阴阳家认为,任何一个王朝和邦国,都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这种德性用五行来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 这个国家与王朝的为政特点,必须或必然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颜色即国色,也必须与它的德性相符合。 唯其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在上天佑护下安稳顺畅地运行。 而楚国并不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而是蛮夷自立而后被册封,很长时间里楚国是旗有五色而服饰皆杂,中原诸侯嘲笑楚国是乱穿乱戴乱德性。 于是楚国士子便推出自己是炎帝后裔的理论,与黄帝同德的土德,旗帜服饰变成了一色土黄。 景舍沉声道:“先生来宫中,定是为了孟公之事,孟公大义,我王一时间听信谗言,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了。” 景舍的此言不假,楚王扣留孟胜尸身的事传出去后,受到了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每天都焦头烂额的。 战国时期,活跃在论坛上的大v们的战斗力都是超强的,就连楚国王室的老祖宗都快被抬出来鞭尸了。 楚王之所以不认错,是为了自己的颜面。 江寒微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楚王能意识到错误加以改正,有明君之相。” 江寒不知道楚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昨天还喊打喊杀,今天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墨家钜子上殿!!” 江寒身穿士子衣袍,手掌搭在剑柄上,昂然立在御道尽头,神情镇静自若,听到的赞礼官洪亮的声音后,缓步走上了大殿。 明亮的大殿上,楚肃王高坐于王位上,身披土黄色大披风,头戴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腰系长剑,嘴角流露着轻蔑的笑意。 “齐国士子江寒,见过楚王。”江寒不卑不亢的行礼。 楚肃王哈哈一笑:“墨家真是无人了,竟然让一个黄口小儿担任钜子。” 景舍在桌案后暗暗叫苦,楚王尖酸刻薄的毛病又犯了,若是激怒了江寒,今天可能就不欢而散了。 “楚王此言差矣,樵子曾对太公明言,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值此乱世,达者为师,不以长幼论英雄。” 楚肃王眉毛轻挑:“那江钜子不去实现你的志向,为何要在我楚王宫作乱?” 江寒嘴角微微上扬:“在下并非是作乱,而是在警醒楚王,不仁不义,楚国离亡国不远矣!” “大胆!”屈宜臼拍案而起:“小儿休要口出狂言。” “信义是立国的根本,孟先生领我一百八十位墨家门客阳城守义殉城,未伤楚国一兵一卒,此事天下敬仰,人人视为楷模,楚王当以国士待之。 然而楚王为了追回逃臣,将孟先生尸身曝于露台七日,怎能不叫士子弃之厌之?怎会有大才肯入楚国?不得大才,楚国亡矣!” 江寒面色坚毅,大声呵斥。 楚肃王脸色惨白,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明白了自己出了一个昏招,可让他低头认错,他实在是不甘心。 “咳咳,江钜子,我王已经知错,在钜子入宫前,就已经命人用上好的棺木将孟公收敛,江钜子马上能将孟公的尸身带走。” 景舍见楚王面露难色,连忙站出来打着圆场。 江寒淡淡的一笑:“如此甚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我墨家所愿。” “不过……在下也有一事相求。”景舍笑着说道。 “大司马但讲无妨。” 江寒的脸上古井无波,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要是楚王真的这么容易服软,他怎么会召集人手想要大动干戈。 “把昨日闯宫的两个人交出来,就地正法,以全我大楚的威严。” “此事不可。”江寒果断的拒绝了景舍的提议。 用墨家游侠换孟先生的尸身,好恶毒的计策。 墨家的理念是人人平等,用墨家弟子换取前任钜子的尸身,如果江寒答应了楚王的提议,受到世人诟病的就是墨家了。 “钜子是觉得我们楚国软弱可欺了?” “楚国为天下强国。” “哈哈哈!”楚肃王爽朗的大笑:“那你还不答应了本王的提议,带着孟胜,赶快离开楚国!” 江寒沉默了片刻,握住腰间的非攻,抬头看着楚肃王。 “若是连门下弟子都护不住,墨家还有什么脸面在各国推行教义。” 墨家与其他学派不同,是一个组织严明的团体,也可以说是一个武功高超的团体。 是华夏历史上最早的“黑社会”,这个“黑社会”有完整的组织系统、政治纲领和行动宣言。 其最高权威的领袖被称为钜子,拥有绝对权威。 人在江湖,义字当头,身为地下组织的龙头老大,楚王让江寒交出手下的小弟,他怎么能不怒。 楚肃王看清了这张怒极却正气的脸,心头一惊。 “莫非阁下也想效仿孟胜?” 把非攻从腰间取下,江寒冷冷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黄泉路上有楚王相伴,在下深感荣幸。” …… 第7章 讲道理 “杀!!” 藏在帷帐后的王家秘卫掩杀了出来,无数把长剑破空而来。 “当当当当……” 无数声交击之鸣,秘卫的剑招像是刺在了棉花上一样,落在了江寒手中的剑鞘上,被轻轻荡开。 一个呼吸间,江寒就已经接住了所有的攻势,反身一档,数名上前的秘卫手中的剑都被格飞,悉数退开。 楚肃王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不停吞咽口水,显示出他的不安。 王家秘卫每一个都是百炼之士,能将数名秘卫轻松击退,这人的剑术着实厉害。 江寒扫了一眼群客,活动了一下手腕。 “我真的是来讲道理的。” 回应他的是一束剑光,快若飞光流隙,抿成一线,带着必杀之心。 江寒眉头一皱,长剑出鞘,那是一把方形剑,无尖无锋。 他将内息倾注在非攻上,宝剑嗡鸣,一股厚重的气势爆发,坚固的剑身颤动着释放清脆悦耳罡音。 两人持剑,两道剑光。 众人眼前一花,只在一瞬间就分出来高下。 屈宜臼的肩头被划开了一个口子,若是不是他在最后一刻闪开了半分,这口子会划在他的胸口上。 “保护王上!” 屈宜臼眼中带着惊骇的拦在了楚肃王的身前,血液从他的胳膊上流到了指尖,又滴在了地上。 好深厚的内息,这小子莫非打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了吗? 江寒一手提着非攻,一手指着楚肃王淡淡一笑:“我若想杀他,你们拦不住我。” 景舍持剑拦在另一边:“楚王若死,你也走不出楚王宫。” “哈哈哈,专诸杀吴王僚,聂政杀韩傀,要离杀庆忌,哪个不是抱了必死之志?墨家门生,何惧一死。” 说完,他作势向楚肃王冲去。 “先生且慢,本王知错了,本王知错了。” 江寒收剑回鞘,冷冷的看着楚肃王。 “我说过,我是来讲道理的。” “讲道理,讲道理!”楚肃王连忙赔笑:“哈哈哈,先生请坐。” “楚王请。” 待楚肃王落座后,江寒才坐到了殿中桌案后的软垫上,谦谦有礼,仿佛刚才要暴起杀人的不是他一样。 “先生有何道理要和本王言说?”楚肃王脸上不敢再有倨傲之色。 “在下想与楚王言明利弊。” “先生请讲。” “孟先生是我墨家前任钜子,在众多墨家门客中威望很高,听闻孟先生的尸身被王上羁押,众门客群情激愤,恨不得杀上门来。 在下初掌墨家,威望不足,尚且言轻,所以才有了昨夜的宫门之乱,若是有人再来伏杀王上,伤了王上,那就是罪过了。” 江寒善意的提醒道。 楚肃王听出了江寒的言下之意,开口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昨夜闯宫的事,你并不知情?” 江寒点了点头:“正是。” 这点江寒没有说谎,昨晚有人闯宫确实是在他的计划外。 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组织的是几十个人一起动手,能够一击毙命,让楚王能够感受到战国时代地下势力龙头的分量。 “是熊臧错怪了先生,罚酒一杯。”楚肃王遥遥举起了酒杯。 江寒暗自给楚王做出了评价,虽然性情乖戾,但是能屈能伸,不失为一个守成之君。 “王上可知道,刚才若是杀我,楚国离灭国就不远了。” 江寒神情自若的说道。 楚肃王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不屑:“先生刚刚也说了,楚国是天下强国,何人能灭我大楚?” “灭楚国者,楚王矣。” 楚肃王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先生解惑。” “我墨家是天下显学,门客近万,皆为义士,楚王杀我,则墨家两代钜子皆命丧楚国,墨家与楚,不死不休。” 江寒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哈哈哈!”楚肃王摇头一笑:“好一个不死不休,楚国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岂能怕你墨家区区万人。” “王上可知道惠王攻宋一事?” 楚肃王闻言一愣:“本王自然知道。” 江寒拱了拱手:“在下就与楚王细细讲讲惠王攻宋之事。 那时公输班从鲁国来到楚国求职,得到了楚惠王的器重,楚国刚灭掉了杞国,又准备攻打宋国。 惠王就让公输班研制攻城的云梯,经过数年研究,公输班成功造出了云梯,楚惠王决定将云梯投入战场,对宋国发起进攻。 那时墨子正在鲁国的,得到楚国准备攻打宋国的消息后,心急如焚,立刻启程前往楚国,希望阻止这场战争。 墨子认为,世上乱象丛生,都是因为人们不平等、不友爱,所以主张“兼爱”。 而实现平等和博爱,首先要“非攻”,也就是天下诸侯之间不能恃强欺弱,相互攻伐。 墨子日夜兼程,于十日后抵达楚国郢都,他首先去拜访公输班。 公输班问墨子:“先生有何贵干?” 墨子说:“北方有个人侮辱了我,我想借助大师您的力量杀了他。” 公输班的职业是木匠,墨子居然要他去杀人,他当然不高兴。 墨子接着说:“我愿出十两金子作为报酬。” 公输班坚决拒绝:“杀人的活儿,打死我都不干!” 这时,墨子起身向公输班施礼,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我在北方听说您造出了云梯,要拿去攻打宋国,试问宋国有何罪过?” “如今楚国土地有余,人口不足,您居然帮助楚国去争夺已经过剩的土地,造成生灵涂炭,显然不太明智。” “宋国无罪,楚国去攻击它,无疑是不仁不义,您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据理力争,不能算是对楚王忠诚,没有达到劝阻楚王的目的,不能算是意志坚定。您不愿帮我杀一个人,却甘愿帮楚王杀更多的人,实在不合情理。” 墨子一番话,说得公输班哑口无言。 公输班沉默了一会后说:“先生的话确有道理,可是我已经答应了楚王,没办法改变了。” 墨子说:“那就带我去见楚王啊。” 于是公输班带墨子去见楚惠王。 墨子对楚惠王说:“我看见一个人,自己有豪车不用,偏要去偷邻居的破车;自己有锦衣不穿,偏要去偷邻居的旧褂;自己有大鱼大肉不吃,偏要去偷邻居的糟糠。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楚惠王听了哈哈大笑:“这家伙只怕偷东西上瘾了。” 于是墨子对惠王说:“楚国方圆五千里,宋国只有五百里,这好比豪车与破车;楚国有云梦大泽,鱼米之乡,富甲天下,而宋国土地贫瘠,人民穷困,这就好比鱼肉与糟糠;楚国物产丰富,宋国资源贫乏,这就好比锦衣与旧褂。” “如今大王要去攻打宋国,与这位偷东西上瘾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楚惠王心中不服:“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是公输班已经给我造好云梯了,我一定要拿下宋国。” 墨子见楚惠王仍然执迷不悟,便提醒他说:“云梯那玩意儿也不是万能的,大王有云梯,我也有对付云梯的办法,要不,让公输班大师与我比试一番。” 楚惠王对公输班信心满满,爽快答应了墨子的要求,让公输班与他当场演练,比试攻防技术。 墨子于是解下身上的腰带,在地上围成一圈当城墙,公输班则找来几根竹签当作攻城的云梯。双方开始了对阵。 公输班先后使用了九种方法攻城,都被墨子一一破解了,最后,公输班的攻城器械已用尽,墨子的守城的办法还绰绰有余。 公输班知道自己输了,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哈哈大笑:“我想到了一个对付你的办法,可我不说。” 墨子回答道:“我知道你要怎么对付我,我也不说。” 楚惠王一听云里雾里,忙问是怎么回事。墨子向楚惠王解释说:“公输班大师的意思,是想杀了我,我死了,宋国就守不住城,楚国必定能取胜。 然而,公输班大师可能没想到,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早已经拿着我的防守器械,在宋国城头等待楚国来进攻了,即使杀了我,也杀不尽保卫宋国的人。” 事已至此,楚惠王只好乖乖认输,墨子入楚,一人可化解十万人的兵祸。” 故事讲完,楚肃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先生讲这个故事是何意思?” 江寒再度向殿中的楚国君臣拱手见礼,亢声说道:“我入楚王宫,正是想效仿当年墨子所行之事,劝楚王回头是岸。” “天下众口悠悠,楚王行不仁不义之事,在下自当劝谏楚王,楚王杀了我,我死了,楚国也就亡了。” “墨家侠义之士早就谋划着擅闯楚王宫,还好被在下劝阻,我死后,众多墨侠无人约束,楚国王族会受到无尽的报复。” “墨家精通机关术,可以守城,也可以攻城,我若死,宋国田襄子会成为下一任钜子,他会带着所有墨家弟子投靠魏国,当年墨子一人可挡楚国精兵十万,试问楚王,能否挡得住我数万墨侠的报复?” 楚肃王的脸色惨白:“先生,墨家不是崇尚兼爱非攻吗?何以主动挑起战争?” 江寒微微一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楚王杀我墨家两代钜子,墨家不予报复,天下英雄如何看待我墨家。” 楚肃王霍然站起,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先生教我,如何破解眼前困局。” 江寒的脸上笑意更浓,我都说了,我是来讲道理(恐吓)的。 …… 第8章 主辱臣死 “只需要楚王承认自己的过错,让在下带着孟先生的尸身返回先生故土齐国临淄即可。” 江寒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 屈宜臼冷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王上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向你们这些平民认错!” 江寒亢声道: “屈大夫此言差矣,敢于罪己,是为明君。 昔日大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春秋霸主秦穆公也曾在劳师远征惨遭败绩、付出数万将士的性命后,做了罪己诏,言明国家的危难,皆因自己用人不当。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穆公罪己,霸业于春秋。 楚王有胸襟下诏罪己,一定会得到天下士子的原谅,赞扬。” 一直在低头思考的景舍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是悟到了什么,霍然起身,对江寒深鞠一躬。 “先生大才,王上,臣支持江钜子的想法。” 楚肃王无奈的点了点头,声音略显暗哑:“准,赠千金,以国士之礼送孟胜尸身出国。” 江寒拱手正色道:“楚王英明。” “王上英明。”景舍、屈宜臼齐声表态。 景舍送江寒离开王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中,身后跟着几十个楚国卫士和一辆双马青铜辎车。 “多谢先生良策,楚国前任令伊吴起身亡,相位高悬,若是先生愿意留在楚国,景舍愿意劝谏楚王立先生为相。”景舍诚恳的说道。 “多谢大司马厚爱,家师新亡,在下要为家师守孝三年,不可出仕。”江寒笑着拒绝了。 “守孝,儒家的礼法?”景舍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先生一个墨家的钜子,还会遵守儒家的礼法不成?” 江寒抱着非攻翻了一个白眼,这个景舍还真够实在的,拒绝你都听不明白吗? 先不说景舍许下这空头支票能不能实现,就说楚肃王这阴狠的为人就与墨家理念背道而驰。 想要实行墨家的理念,就要变法。 变法需要君臣一条心,楚国不具备这样条件。 因为楚国的君臣关系十分的薄弱,楚国的官吏基本上都是贵族们推荐或者说是被任用提拔的,他们出身于楚国的大贵族,那么必定会为家族的利益进行考量。 如此一来,他们很难与楚王一条心,他们真正效忠的事实上并不是楚国或者是楚王而是自己的家族。 在这样各怀鬼胎的政治朝堂之上,很难明确的去推行一次变法。 毕竟每一次变法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所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是难以想象的,也是难以衡量的。 再加上楚国墨守成规,采取分治制。 楚国兼并战争中吞并的一些小国,会给予他们极大的自治权,让他们就像西周时期所分封的诸侯国,那样拥有着自己的势力。 加上王族、贵族,朝堂上的势力鱼龙混杂。 这也是楚国强大的原因,楚国的实力来源于贵族,同时贵族也是变法的障碍,所以楚国并不是实现理想的良木。 “各家学说都有长处,不该有门派之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够融会贯通。”江寒硬着头皮解释道。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景舍的眼前又是一亮。 江寒身为墨家钜子,还通读别家典籍,实在是心胸开阔,比起楚国学宫中那些执一家之言互相攻伐的士子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想到如此大才,不能留在楚国,景舍摇头叹气:“以先生之才,不久后必定天下闻名。” “大司马过奖了。”江寒淡淡的一笑。 马车离开了王宫,守在宫门外的徐弱三人马上迎了上来。 “钜子,您没事!” 江寒抖了抖袖子:“四肢健全,应该没事儿。”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徐弱嗔怪道。 他抬头看到了江寒身后马车上的棺椁,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这…这是先生的尸身?” “幸不辱命!” “先生!!”徐弱跪倒在地,对着棺椁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不孝,待墨家大行于世,弟子就来找您老人家。” 江寒上前一步,把徐弱扶了起来。 “先生不会怪罪你的。” 徐弱红着眼圈重重的点了点头:“钜子,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齐国临淄,那是先生的故里,落叶归根,才是正途。” “是。”徐弱接过了楚国卫士手中的缰绳,牵着马车跟在了江寒的身后。 “墨家游侠,当真忠义。”景舍感慨道。 “这样的兄弟,天下遍地都有。”江寒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让他敢于迈进楚王宫的底气,不是孟胜传给他深厚的内力,而是遍布了全天下的墨家兄弟。 景舍一阵后怕,这江寒所言不假,他若是死在了楚王宫,楚国离亡国不远了。 楚国都城纷纷传闻,墨家钜子孤身入王城,取回孟公尸身,被楚王用国士之礼相送。 有人恼怒不安,有人弹冠相庆,恼怒者说,墨家硬闯王宫,逼迫楚王罪己,让楚国大失颜面于天下,必定会受到他国的嘲笑。 弹冠者说,孟胜是天下人敬重的义士,楚王拘尸诱人,本就是有失德行,知错能改,楚国离礼仪之邦不远了。 近百年来,各国人都已经养成了谈论时政秘闻的习俗,大街小巷,坊间邻里,举凡有三两人之地,便会有宫廷秘闻在口舌间流淌。 正是这开放的风气,成为了华夏人思想蜕变的肥沃土壤。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屈宜臼愤怒的拍着桌案,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门口端着食盒的侍女小心翼翼的缩着脖子。 “主君,您已经一天没有用饭了。” “滚出去!!” “是。” 年轻靓丽的侍女垂垂欲泣,不知道为什么,主君从王宫里回来后就是这副样子。 难道是主君受到了王上责罚吗? 侍女小心的离开了房间,关好了房门。 过了没多久,屈家的家老推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屈宜臼的脸上余怒未消。 “主君,小人已经把东宅公请来了。” 屈宜臼整理了一下衣冠:“快请!” 是。”家老应命,急忙去了。 三闾大夫府的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议事厅的跨院内,议事厅是屈宜臼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三闾大夫府的轴心。 议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 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三闾大夫府的书房。 三闾大夫是楚国特有的官职,是掌楚国王族三姓,昭、屈、景的宗族事务之官,位同上大夫。 东宅公急匆匆的走进了大夫府的书房中,看到了满地的竹简,侍女们正蹲在地上整理,不由得眉头一皱。 “屈大夫,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恼怒?” 屈宜臼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 “屈宁,你也下去。” “是。”屈家家老也退出了房间。 东宅公脸上疑惑之色更浓,屈宜臼连自己的心腹都赶了出去,看来事情不小。 屈宜臼看着东宅公,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公子,主辱臣死,今日王上蒙羞,我等死罪啊!” 东宅公想起了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传闻,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墨家的贼子如何侮辱王兄了?” 屈宜臼详细的把宫中发生的事情复述一变,东宅公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愤然离席。 “贼子好大的狗胆!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楚国,我这就带兵去把他宰了!” “公子留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屈宜臼叫住了东宅公。 “他一个区区布衣贱民,都骑在我们大楚王族头上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定要将他斩于剑下。” 屈宜臼拍了拍东宅公的肩膀。 “公子稍安勿躁,我们不光要保全王族的尊严,也要维护王上的脸面。 王上前脚刚刚发布罪己诏,后脚你就带兵去围剿那些墨家贼子,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东宅公气呼呼的坐了下来:“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不光不能在楚国境内杀他,反而要将他安全的送出楚国,等他出了国界后就与楚国无关了。” 屈宜臼的眼中闪烁着寒芒:“哼哼,那时候我们再派三族的死士围杀,定让他死无全尸。” “妙妙妙!”东宅公击掌称赞:“大夫所言极是,到时候就算有人猜到是我们动的手,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屈宜臼开心地大笑:“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东宅公拱了拱手:“那我就安排人去“保护”他们了,告辞。” 说完就转身大步离开。 屈宜臼阴沉沉的看着北方:“墨家的仁义,如何比得过我楚国王族的尊严。” …… 江寒牵着一匹乌黑色的骏马,踏着夕阳走在楚国的官道上。 这匹马是景舍相赠的,江寒并没有拒绝,楚国距离齐国千里迢迢,有一个代步的工具,总是好一些的。 对面有一个老翁,牵着马迎面走来,看了一眼辎车上的棺椁,脸上露出了笑意。 “老丈,你有事吗?” 见白发老翁呆呆的拦在辎车的前面,江寒开口询问道。 老翁掏出了一块令牌,交到了江寒的手中。 “老夫在魏国白氏商行留了万金,钜子慎用。” 还没等江寒拒绝,老翁就牵马向城中走去。 看着老翁的背影,江寒微微一笑,把令牌收了起来。 “钜子,他是何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徐弱疑惑的问道。 “他是阳城君。” 江寒平静的望着走向了死路的老翁。 “先生的尸身已经被我们救出来了,他还去郢都干嘛,我去拦下他。” 徐弱拔腿就向阳城君追去。 “站住!随他去!” “为何?” “阳城君与先生是刎颈之交,一人求死,一人不能独活,这是两个人的大义。” 徐弱默然的点了点头,看着江寒认真的说道:“我与钜子也要做个刎颈之交。” 江寒目光闪动:“你我本来就是兄弟。” …… 第9章 洞香春 魏国都城安邑最幽静的一条小街——天街,坐落着一间洞香春酒肆。 洞香春酒肆中有论战堂,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各种不同的供士子辩论、玩乐的场所。 洞香春的规矩是非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与国府官吏,不得入内,所以酒肆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当然,能在三十多个大小诸侯国驿馆坐落的天街中开酒肆的人,背景也是十分深厚的。 据说洞香春是由丞相白圭开办的,提起白圭,魏国人再熟悉不过了,那可是和范蠡不相伯仲的大商。 白氏一族本是商贾世家,到了白圭时期,更是富甲天下,做了魏国的商相,他提出了的“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商方法。 谷物成熟时,进收粮食;蚕茧出产时收进絮帛,出售粮食,并提出了农业经济循环说,丰收年景时,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 白圭为相期间,让魏国百姓富足,国府中堆满了粮食财物,在魏国的威望也非常高。 背景深厚,且是名士所开,这洞香春就成了上流人群的清谈聚饮之所。 幽静的院落酒楼,精美的器皿陈设,诱人的珍馐美味,名贵的列国老酒,还有温雅艳丽的侍女,每一样都是天下难觅的精品。 一时间,名士吏员列国使臣趋之若鹜,各国士子齐聚一处,洞香春就成了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就连上将军吴起在魏国为将时,也多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 论战堂中,一百张绿玉长案后已经人满为患,一人一案,正成百人之行。 寻常时日,这是绰绰有余的,可自从前几日楚国郢都传出了墨家钜子墨令的消息后,每天都有人在这里等着最新的消息。 门口一个肤色黧黑,坚刚英挺的布衣小厮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白兄弟,楚国那边有新的消息吗?”一名紫衣士子起身高声问道。 墨家同儒家、法家、道家都是天下显学,前几日墨家钜子万金悬赏楚王的人头,可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布衣小厮嘿嘿一笑,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士子,楚国最新消息,墨家钜子在郢都城北破庙中召集墨家游侠,将其放金遣返。” 厅中传出了唏嘘声。 “墨家不过如此,我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 “虎头蛇尾,虎头蛇尾啊!” “楚王的行为虽然令我等不耻,但墨家这样行事,未免太过儿戏了。” …… “诸位士子请听我说完。”布衣小厮拱手打断了众人的讨论,清了清嗓子。 “墨家钜子在破庙中言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先生尸身,我一人取之,若不得,当与先生共赴九泉。 言罢,墨家钜子只身进入楚王宫,不久后楚王颁下罪己诏,墨家钜子扶灵而出,现在已经过了淮水,进入了宋国的疆域了。” 厅中陷入了沉默。 大家都在品味着江寒说出的话。 “哈哈哈……”后座一位绿衫士子突然站起大笑:“我墨家钜子天纵奇才,就算是强如大楚也要低头。” “好——彩!”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墨家钜子只身入楚宫,好胆识。”有士子赞叹道。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好学识。”又有士子赞叹道。 先前那位紫衣士子面露疑惑,他是出身楚国的士子,对于楚肃王的脾气秉性非常了解,墨家钜子能让楚肃王服软,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于是他再次拱手问道:“白兄弟可知道墨家钜子入宫后和楚王说了什么吗?” 布衣小厮摇了摇头:“这个不知,我们洞香春就算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知道王宫里发生的事。” “这有何难?如果有机会,请墨家钜子来洞香春,为咱们讲上一讲不就全明白了!” 绿衫士子满脸骄傲,身为墨家门客,他觉得脸上非常有光。 “那到时候就有劳田兄,把墨家钜子请到洞香春中了。” “好说好说,孟公之事告一段落,我等该共饮一杯。” “共饮一杯!” 厅中的士子们一同举起了酒杯,天下士子骂楚王最狠的就是这些人了。 因为楚王拘押了孟胜的尸身,每天洞香春论坛上都会新增上百条帖子,都是指名道姓骂楚王不仁不义的。 如今孟胜尸身被放出,厅中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 宋国,淮河。 江寒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侠客,一脸无奈。 “二位,我都说了没有怪罪你们。” “老夫二人擅闯楚王宫,险些坏了钜子大事,还请钜子责罚。” 黄渭和高敬奴跪在辎车前,不肯起身。 “二位都是义士,所做的事也是出于本心,并无罪责,若是因为过意不去,可以随我护送先生灵车,前往临淄。” 黄渭向江寒稽首道:“钜子对小人之厚恩,小人没齿难报,自当侍奉于钜子左右,以赎罪责!” 高敬奴震声道:“小人也愿意跟随钜子左右。” “两位义士请起。”江寒俯身将二人扶了起来:“有二位相助,我的胜算就更大一些了。” “什么胜算?”徐弱有些茫然。 “徐大哥没觉得我们身后跟了一支楚军吗?” “那是楚王派来保护我们的。” 江寒笑着摇了摇头:“你见过那个保护人的跟着后面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 “钜子的意思是,那是楚王派来暗杀我们的?”徐弱警惕了起来。 江寒又一次摇了摇头:“不像是楚王的手笔,如果楚王派人暗杀,会做得更加隐蔽,不会如此招摇过市。” “那他们是何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楚国王族的死士。” “钜子先走,我们来断后。”徐弱脸色凝重的说道。 “无妨,可能是我多虑了,走,已经到了宋国了,今晚我们就要在荒山中过夜了。” …… 入夜,荒山中点燃了一个火堆。 木柴后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火焰逐渐变大,一股鱼肉那熏香味传来。 “来,高兄弟,吃鱼。” 江寒把手里烤得焦黄的鱼肉递给了抱着剑盘坐在一旁的高敬奴。 “不敢,不敢,岂敢让钜子为在下烤鱼。” 高敬奴连声推辞。 “拿着,墨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江寒哈哈一笑。 “徐弱他们拾来的木柴,老黄和你抓来的河鱼,只有我一个闲人,自觉烤鱼的技术还不错,尝尝。”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高敬奴接过了烤鱼,一口咬下去,发出了清脆的咔吱声。 黄渭摘下了腰上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用长袖擦点了嘴角的酒渍。 “哈哈哈,爽,没想到咱老黄还能吃到钜子亲手烤的烤鱼。” “呜呜……”徐弱咽下了嘴里的鱼肉,嘟嘟囔囔的说道:“老黄,高兄弟,以后你们的口福多了去了,论吃食方面,钜子说是第二,天下没人敢说第一。” 黄渭的眼睛一亮:“徐小兄弟可不要诓骗咱老黄,我平日里不贪财,不好色,唯独过不了美食这一关,此生逍遥,有酒有肉!” “是不是骗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江寒把手中的烤鱼翻了个面,无奈的耸了耸肩。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徐弱嘿嘿一笑,大口咬下了一块鱼肉,一根鱼刺不吐,全都咽了下去。 高敬奴拿着烤鱼,怔怔的盯着江寒,十分好奇。 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男子,竟然能够让楚王低头,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江寒抬起头,见高敬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淡淡的一笑。 “高兄弟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高敬奴挠了挠头:“钜子,在下想知道,您是用了什么办法让楚王交出孟公尸身,颁下罪己诏的。” 江寒抬了抬眼皮:“讲道理啊,楚王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非常讲道理的。” 高敬奴瞳孔一缩:“钜子和楚王讲了什么道理?” 黄渭和徐弱也都转头看向了江寒,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江寒拍了拍腰间的非攻:“用它讲道理,道理只在剑锋上。” “楚王叫我交出你们二人,我没有答应,他恼羞成怒,想要缉拿我,我拿着非攻对他说,即便你楚国甲士百万,三步之内,我也能取你小命。” 火堆旁,众人眼睛瞪大,惊叹无比。 江寒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的凶险,大家都能体会。 “钜子胆识过人,在下佩服。” “行了行了,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可不是为了听你们拍马屁。” “哈哈哈!!”火堆旁传出了一阵哄笑。 高敬奴看向江寒的目光更加坚定。 “道理只在剑锋之上,真是至理名言。” 他转头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江寒,一点儿都不像是出身贫寒的流民,反倒像是天上的谪仙人,优雅、贵气、潇洒、英俊,几乎找不出任何缺陷。 …… 黑暗的夜色中,荒山下一处容易躲藏的洼地里,三十多个黑衣大汉携带短剑、干戈、弓矢等武器,藏在其中。 他们是屈宜臼和东宅公派出暗杀江寒的死士,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只有江寒出了楚国的疆域,就立刻动手。 “禀报统领,江寒一行六人,就在前方的山坳里。” “动手!” 死士统领身形一闪,黑色入墨,隐入了黑夜中。 …… 第10章 墨家四派 深夜之中,江寒一双眼眸格外明亮,坐在火堆旁跟老黄一起喝酒。 他的眼睛越是饮酒越是明亮,越是饮酒越是精神。 半响,江寒放下酒坛,漫不经心开口道:“既然来了,还不现身?” “什么人?”老黄也突然暴起,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唰、唰! 两道白光一闪,两支箭矢射出,一支直逼江寒的面门,一支从他的背后偷袭,一前一后两面夹击。 “钜子小心!” 黄渭拔剑将江寒身后飞来的箭矢斩成了两段,另一支箭矢被徐弱击落。 “你们是谁派来的?”江寒开口询问道。 那个死士统领并不言语,只朝周围几个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把剑一挥,杀了上去。 “留一个活口。” 江寒自顾自的提起了酒坛,喝了一口。 “是!” 黄渭、高敬奴、徐弱等人的长剑出鞘,和死士们战成了一团。 这些死士都是百战精兵,是军中的精英,但格斗暗杀的技艺实在是不够看。 在江湖上,也只能算是二流的好手,有黄渭、高敬奴两个一流高手在,江寒一点儿都不担心。 “杀!!” 只见到黄渭手中长剑,化成了青色的残影。 哧、哧! 这是利刃刺透血肉的声音,两道剑气,两缕血花。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死士同时被一剑封喉,倒地身亡。 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他们才明白,眼前这些人是多么可怕。 这些墨家游侠可不是他们以前暗杀的那些逃亡的贵族公子,墨家游侠手中的剑,可是会杀人的。 哧哧哧—— 一道道剑光闪烁,一缕缕血光飞溅。 杀人者,人恒杀之。 成为死士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要么杀掉目标,要么被目标杀掉。 数十米外,丛林之中,有几个人观察着战场。 “爹,他们中哪个是新任钜子啊!” 说话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清秀佳人,体态娇柔,容颜脱俗,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得一身冰肌玉骨。 田襄子低声回答道:“那个拎着酒坛的就是你小师叔,用快剑老者是齐国游侠黄渭,用重剑那个青年是本国游侠高敬奴,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 田玉儿眼波微微诧异,瞳孔中充满奇异之色,这个新任钜子,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她不禁细细的打量了江寒几眼,想知道这个少年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墨家四派八位统领中,当属田襄子威望最高,所有人都觉得田襄子会成为下一任钜子,没想到孟胜竟然将钜子之位传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少年。 只见江寒一袭墨衫,头扎发巾,长发披散肩上,一双浓郁卧蚕眉,眸子幽邃明亮。 此时他一手拎着酒坛,一只手往火堆里丢着木柴,对身边的战斗充耳不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似乎是心有所感,江寒转头看向了丛林中,田玉儿急忙收回了目光,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田先生,我们用不用去帮忙。” 田襄子双眸微凝,认真观望战斗。 “不用,我们今日来此,是怕钜子有危险,钜子处于上风,我们还是在商丘见面。” ……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跪下!”徐弱提着一个死士,扔在了江寒的面前,他的剑锋上,还在流淌着鲜血。 “钜子,留了一个活口,其他贼子皆已伏诛。” “要杀便杀,我是不会屈服的。”死士声音沙哑的嘶吼着。 既然名为死士,说明他们早就已经死过了。 “我不杀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明枪暗箭我江寒都接下了,可他若是对身在楚国的墨家士子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死士扭过头去,沉默不语。 “你最好听我的,把我的话带给你主子后,你是死是活我懒得管,不然你主子一时间脑袋抽风,对墨家士子动手,我们剑下也不介意多几条亡魂。” 江寒神情冷峻,认真的说道。 “放了他!” “好!” 徐弱松开了手,死士恶狠狠的瞪了江寒一眼,跌跌撞撞的逃进了黑暗里。 “钜子,一共三十一具尸体,我们怎么处理?”黄渭持剑拱手问道。 “烧了,别惊扰了进山砍柴的百姓。” 江寒把手中的木柴扔进了火堆里,火烧的更旺了。 “钜子,这些人使用的剑是楚国军方打造的铁剑。” 徐弱捧着一把剑,来到了江寒面前。 江寒接过了长剑,伸出了两根手指夹住了剑锋。 砰的一声,长剑出现了裂痕,并没有如同他想象中那样断成两截。 “楚国锻铁技艺高超,这已经脱离了铁剑的范畴了,可以叫做钢剑了。” 高敬奴不解的问道:“钜子,什么是钢剑?” 墨家分为墨辩、墨侠、墨匠、墨商四个派别。 墨辩是在各国推行墨家理念的士子,为官后不能推行墨家教义,他们宁愿挂印而去。 墨侠是在各国游历的侠客,他们在各国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墨匠顾名思义,就是墨家的工匠,墨家自墨子开始就擅长机关术,墨家的黑科技,锻造术堪称天下一流。 而墨商是在江寒的提议下建立的,墨商向各国贵族出售墨匠提炼出的精盐、墨侠寻到的珍宝,所得的利润,都用来赈灾济民。 像黄渭、高敬奴之类武艺高强的人,自然属于墨侠,所以对锻造术并不精通。 江寒微微一笑,耐心的解释道。 “铁可分为熟铁、生铁、铸铁和钢。 齐国人用低温块炼法炼出熟铁,它像牛皮糖一样,没有走过高温的煎熬,体质柔柔弱弱,不能承受压力。 铁匠把烧红的熟铁搥打一阵子,去除大部分的碳,降低含碳量,让韧性增加,熟铁铸成剑的剑,很容易被利器砍断。 魏国人用高温炼铁炉锻烧,铸成高强度的生铁,很坚固,但没有韧性,因为高温状态铸造,技师没办法进行槌打,因此含碳量高,硬硬脆脆的经不起弯折,容易断裂。 高温铸铁含碳量太高了,不可以槌打,但秦国人发现只要长时间给它高温铸造下去,照样能脱碳,所以反复锻烧后,就能得到铸铁。 铸铁强度高,韧性足,是不可多得的铁器。 而钢需要的技艺就更加复杂了,经过长时间的超高温熬炼,还需要在表面渗碳,让钢更加坚固,整个天下,除了我们墨家,也只有楚国掌握了这项技术。 所以炼铁技术,各国中当以楚国最佳。” 高敬奴面露崇拜神色,钜子真是博学多才。 “多谢钜子解惑,那不知道楚国和我们墨家,谁的锻铁术更胜一筹?” 江寒敲了敲剑身,剑身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楚国这种钢剑,墨家五年前就能造出来了。” …… 十一月,宋国的雪下的有一些早。 冬日的风有些干冽,吹鼓着路人的衣衫,半空中的小雪洋洋洒洒,四处飘落。 路旁的屋檐上都铺上了一层雪白,几片雪花,落在树梢,化作了一片霜。 田襄子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系在了身边少女的身上。 “这么冷的天,你还跟着出来凑热闹。” 田玉儿的小脸儿冻的通红,说话时都能吐出一道薄薄的雾气。 “师公遗体归乡路过商丘,我当然也要出来迎接一下。” “只是如此?”田襄子似笑非笑的看着田玉儿。 田玉儿眼中闪过一抹皎洁:“我还想看看那新任钜子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胜过父亲。” “哎呦!爹,你打我干嘛!” 田玉儿捂着脑袋,眼泪汪汪的。 “胡闹,见到钜子后,不可对他无礼。” “哦!” …… 江寒仰着头,飞雪漫天,干冷的细雪散开,似轻歌曼舞,给宋国大地蒙上了一层薄纱。 “宋国的雪下的真早。” “齐国的雪还要更早一些呢,十月末就开始下了。” 老黄笑了笑,露出了嘴里剩的不多的牙齿。 战国的雪,不同于后世的见猎心喜,天冷了,可是会死人的。 江寒一脸担忧的看着空中慢慢飘落的雪,这个冬天,不知道多少人没有衣衫保暖,不知道多少人家中没有余粮。 “钜子,前方三里处就是商丘。” 徐弱快步走到了江寒面前,抖了抖肩上的雪。 “好,加速前行,等雪厚了就不好走了。” “爹,你快看,那边好像有一辆马车。” 城门下的田玉儿指了指远处的风雪,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她隐约看见大雪中有一辆马车越来越近。 “应该是钜子了。”田襄子快步迎了上去。 “田襄子,拜见钜子。” 田襄子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径直跪在了已经没过踝骨的雪中,田玉儿也跟着跪了下来。 “师兄快快请起,我们墨家没有这些虚礼。” 江寒急忙将田襄子扶了起来,拍掉了他身上的雪花。 “哈哈哈,三年不见,师弟也长大成人了。”田襄子高兴的拍了拍江寒的肩膀。 江寒腼腆的笑了笑:“先生在阳城已经为我行了冠礼,取字子义。” “好子义,莫要辜负了先生的重望。”田襄子眼中泪光闪动。 “田师兄。”徐弱上前一步,拱手见礼。 “景山你小子一定要保护好钜子。” 徐弱挠了挠头:“这是一定,我和钜子可是刎颈之交。” “师兄,这个是齐国游侠黄渭,这个是宋国游侠高敬奴。”江寒介绍道。 “黄渭(高敬奴),见过田先生。” 二人齐声见礼。 “好,诸位快请,我已经在家中备下了酒席。” “等一下,师兄,这位姑娘你还没有介绍。” 徐弱目不转睛的盯着田玉儿,眼神灼热。 “哦,这是小女玉儿。”田襄子哈哈一笑:“玉儿,还不快见过钜子!” “田玉儿,见过钜子。” 耳畔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风铃,让江寒微微一怔。 “不必多礼。” …… 第11章 以酒论国 江寒一行人跟着田襄子来到了城门下,牵马步行。 商丘城很大,和楚国的国都不相上下,是天下着名的商都。 商丘地处淮泗之间,其周边历史悠久,唐尧兴起于成阳,虞舜在雷泽打过鱼,商汤曾定都于毫。 到了殷商帝武丁之时,王子宋被封在这里,称之为“宋伯”,宋之名由此而来。 到殷商灭亡,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后,将已经降服的殷人交予微子启,封之于商丘,亦称宋国,为公爵,这里就成了宋国的都城。 城墙的西北、东北、正北三处分别开了一道门,往来的皂衣商贾、带剑国人、游士井然有序,不争不抢,颇有君子之国的风范。 宋人喜欢穿白底深衣,上面是飞扬的黑色玄鸟纹,看上去神采奕奕。 “田先生,有客来啊!” 守门的宋国将军似乎和田襄子十分熟悉,隔着几步远就拱手行礼道。 田襄子呵呵一笑:“我先生灵柩回乡,路过商丘,我出来迎接一下。” “可是阳城守义的孟胜孟先生归来了?”将军脸上一惊,急忙询问道。 “正是孟先生。”田襄子回答道。 “哎呦,快开城门,先生快请。”将军连忙叫开了城门,转头埋怨着。 “田先生怎么不早说,孟公这等义士入城,商丘国人自当前来迎接,就是国君也少不了祭拜。” 田襄子摆了摆手:“我墨家推崇节葬,不用大张旗鼓的,耗费人力物力,有心便好。” “墨家大义。”宋国将军称赞道,然后招了招手,叫来了几个军士。 “帮田先生把棺椁送入府中。” 田襄子没有推辞,感谢了几句就离开了城门。 “宋国风俗犹有先王遗风,国人里多厚重君子,所以宋地虽无山川之饶,但民众却很少缺衣少食,颇能储蓄一些财物。”江寒感慨道。 一楚一宋,明显能感觉出国家风俗的差异。 周襄王九年的时候,一代霸主齐桓公去世,引得春秋各诸侯觊觎霸主之位,其中便包括了楚国的楚成王与宋国的宋襄公。 他们二人互相不服气,于是便决定在齐国开会讨论此事。 就这样,在周襄王十三年的时候,楚国、宋国、齐国的君主们一起在齐国开了场峰会,最终决定在这一年的秋天,由宋国召集诸侯大会。 后来,宋国果然如约举办了诸侯大会,而楚、陈、蔡、许、曹、郑等诸侯国如约赴会。 在这个过程中,宋国公子目夷很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楚人一向诡计多端,便建议宋襄公带齐士兵武器之后,再去诸侯大会。 然而宋襄公却说:“我是要去展示仁义的,而仁义是治天下的根本”。 于是他轻车简从前往会场,希望通过自己的仁义形象获得各位诸侯的信任与支持。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宋襄公根本就没有机会到达会场,反而被楚国半路突袭,一举擒获。 之后,楚国大举进攻宋国,幸得宋国臣僚尽心,将士拼命,这才没有遭遇亡国的惨状。 后来鲁国出面做起了和事佬,这才让宋襄公有了回国的机会。 回国后的宋襄公自然是不高兴的,于是便联合卫国、许国、滕国一起去打楚国的小弟郑国,吓得郑国连夜派人去找楚国求救。 楚国当然不能撒手不管,于是两国展开了一场大战。 泓水河畔,楚军渡河时,公子目夷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我们兵少,趁着楚军还没过河,我们立刻进攻。” 宋襄公听了之后,瞪了公子目夷一眼:“不行,君子不杀已经受伤的敌人,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寡人虽不才,但也不能进攻还没准备好的对手。” 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的精锐禁卫军便楚军全歼,而宋襄公自己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回宋国,不久后就郁郁而终。 由此可见,楚国行事不择手段,不讲道德,宋国行事恪守古礼,太过迂腐。 听了江寒的话,田襄子点了点头:“宋人是殷商遗民,既重农桑,也重商贾,这城内大道四通八达,市、肆林立,由市官褚师管理。 宋人还重视工匠,这城里的外郭区,居住着金、革、木、漆、车等百工,被称为‘百工居肆’,数量多达数千人,由工正管理。 现如今这商丘城里,只要是被冠以墨家的东西,都卖得特别好!” 田襄子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都是师兄的功劳。” “停,这我可不敢居功,都是师弟你定策有功,你不光定下了经商的策略,还用精盐、肥皂把咱们墨家的名声打了出去。” 田襄子认真的说道。 三年前墨家开创了商派,受到了大部分统领的质疑,可这三年下来,墨商接济其他三派,获得的利润救民无数,竟然隐隐成为的墨家四派之首。 别人都以为是他田襄子这个宋人经商有道,殊不知这背后最大的功臣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 众人一同来到了田府,田襄子掌管墨商,虽然日进斗金,但居住的场所却是一间低矮的青砖房。 “大家搭把手,把先生请进正厅。” 几个壮汉一起把孟胜的棺椁抬进了厅中,家里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香炉,跪垫。 田襄子整了整衣冠,跪倒在地,拜了四拜。 “老师蒙此大难,不肖弟子田襄,苟活于世,未能侍奉在老师左右,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师兄节哀。” 站在一旁的江寒递上去了三炷香,田襄子持香再拜,把香插进了香炉中。 礼应灵前有四拜,还留一拜等烧香。 随后是徐弱、沈妙、沈丘等孟胜的弟子祭拜,再之后是黄渭、高敬奴两个客宾祭拜。 田玉儿全程站在一旁,并不是她不想祭拜,而是身为女眷,于礼不合。 “田…玉儿,该你了。” “我?”田玉儿神情错愕,满脸不可思议。 “我也可以祭拜吗?” 江寒微微颔首:“当然了,你是先生的第三代弟子。” “师弟,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负责主祭的。”田襄子拦在田玉儿的身前出言劝阻。 江寒淡淡的一笑:“师兄,墨家兼爱,不光是说在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上,男人和女人也要一视同仁。”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让开了身位:“言之有理。” 田玉儿跪到了跪垫上,拜了四拜,抬起头,从江寒手中接过了香。 指尖相触,田玉儿面颊红晕,半羞半惭道:“多谢小师叔。” 所有人都祭拜完毕,田襄子把江寒等人请进了宴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 “玉儿,让夏伯把肥羊炖和准备好的鹿肉端上来。” “好。”田玉儿盈盈一拜,离开了宴厅。 很快就有侍女端着冒着热气的小鼎摆在了众人面前的桌案上。 仆人送上了酒具,却不是爵,而是觯。 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 所谓爵位,即是酒具与座次组合的等次。 宴会中,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 也就是说,地位越是尊贵,酒具的容量就越小。 战国时期,这种烦琐的酒礼变得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 官吏聚宴,都使用各种爵。 民间聚宴,则全部用觯或觚,上酒容器则完全随意。 “薄酒相待,我等共饮一杯。”田襄子率先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为了方便阅读,酒具统称酒杯)。 “敬师兄。”江寒也是举杯一饮而尽。 宋酒入口,醇厚绵长,士子贵胄喝起来品味无穷,对于江寒一众江湖中人却有些绵软。 “师弟,觉得我们这宋国美酒如何?”田襄子放下酒杯,笑吟吟的看着江寒。 “宋酒温润醇和,天下无酒可比,不过……” “师弟但讲无妨!” “酒醇和,无劲力,人醇和,无血气,宋酒与宋人如出一辙,宋人偏居一方,自安自保,只能如同殷商一般,寿终正寝,成为过眼云烟。” “好!”田襄子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点了点头:“那师弟觉得燕酒如何?” “燕酒似孤僻燕地,凛冽寒人。” “楚酒如何?” “楚酒杂乱无章,不成体系。” 田襄子悠然点头:“那师弟喜欢喝哪国的酒?” 江寒淡淡一笑:“自然是秦酒,秦酒如秦人,豪放酷烈,和我那烧刀子不分伯仲。” 田襄子摇了摇头:“阴晋之战,秦惠公调动举全国之力。集结了超过五十万秦人参军,大举进攻秦国东进道路上的魏国城邑阴晋,被吴起率领五万魏军,大败于阴晋城外,自此六国卑秦,不与之盟。” “所以秦酒虽烈,却太过苦涩。” “师兄说得对。”江寒沉吟道。“秦国现在与山东六国相比,国力孱弱,又穷又苦,唯一值得赞扬的就是秦人的忠烈。” “嬴师隰(xi)继任秦公后,废除人殉,迁都栎阳,硬抗强魏,秦国已有复苏之相。” 田襄子还是摇头:“太苦,太苦。” 江寒的目光坚定:“重病应下猛药,良药苦口,秦国就是天下的猛药。” “师弟不考虑三晋大地上的魏、赵、韩三国吗?” “三晋同盟,看似牢固,实则是相互制衡,可霸于一方,难成大业。” 田襄子拱了拱手:“请师弟说清选择秦国的理由。” “不破不立。” “何解?” “大周天子弱,诸侯强,分封制度为混乱之始,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皆因主弱臣强,若想天下一统,则需革除旧制,开创新政。” 田襄子脸色大变,震惊的看着江寒。 “秦国是新政的沃土吗?”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秦国本是西戎部族,因为战功被周天子赐了国姓,与中原各国不同,秦人比较开明,值此秦国摇摇欲坠之际,正是破罐子破摔的好时候。” “师弟什么时候入秦?” 江寒微笑道:“不急,我要在齐国为先生守孝三年,坐看天下风云,待一明君。” 见江寒对墨家的未来早有打算,田襄子哈哈大笑:“夏伯,换秦酒!” …… 第12章 以战止战,天下一统 酒过三巡,客人都被送到了客房。 田玉儿端着一碗醒酒汤放在了田襄子的面前。 “爹,喝汤。” 田襄子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在门外偷听可都听清楚了?” 田玉儿红着脸点了点头:“听了个大概。” “那你对钜子的酒论有什么见解?” 田玉儿皱了皱鼻子:“太过偏颇,宋人哪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钜子之言,虽失之激烈,却颇有见识。”田襄子放下了汤碗:“宋人醇厚,若是在盛世,当为国风,可如今是乱世,吃亏的总是老实人。” “那是他们不讲仁义道德。” “若是人人都讲仁义道德,天下早就太平了。” “爹,我们墨家真的要选择秦国吗?”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明年开春,我亲自入秦查探一番,秦人如果真的忠烈开明,选择秦国也未尝不可。” “爹,你怎么也跟着钜子犯傻,秦国是弱国,魏国是强国,扶持霸业,当然要选择强国。” “国强则士族强,我墨家的理论素来被王公士族不喜,去了强国,无根无基,也是水中浮萍。” 田玉儿眼睛发亮:“原来如此,如果您来选择的话,您会选择哪个国家?” “我会选择那寒气凌人的燕国。” “燕国也是弱国啊!”田玉儿惊呼出声。 田襄子哈哈大笑:“就是因为他弱,我才想选择他,不过钜子好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破罐子。” “爹,您这是自愧不如了?” 田襄子点了点头:“墨家几代钜子,沉稳有余,开拓不足,有一个不拘一格的钜子,对墨家而言是好事。” …… 楚国郢都,东宅公府沉闷得可怕。 大厅之内,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 屈宜臼一言不发,一脸横肉凝皱,整座府邸一片沉闷。 “屈大夫,我们怎么办?”东宅公也是满脸肉疼的模样。 三十多个军中好手,说折就折了。 屈宜臼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此事就此作罢了。” “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去也要咽!”屈宜臼咆哮道。 “你有本事就带兵去宋国,去齐国把那一众贼子抓回来!” 大厅里一片死寂,死寂得可怕。 良久过后,东宅公抬起了头,阴沉沉的说道:“在楚国的墨家士子,一个不留。” “蠢!”屈宜臼呵斥道:“你还嫌楚国丢脸丢的不够多?自己求死,别带上我。” 屈宜臼拂袖而去,他知道江寒说得没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真的惹怒了墨家那一群不要命的愣头青,他屈宜臼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屈宜臼前脚离开,后脚两个美姬就走了进来,依偎在东宅公身边。 东宅公眉头紧皱,脸上余怒未消。 “叮。” 他把腰间的佩剑扔在了地上,冷冷的说道。 “别人都死了,你还活着干嘛。” 死士拱了拱手,拔剑自刎。 “啊!!” 两个美姬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她们漂亮可人,一直是东宅公的宠姬,从未见过尸体,而且人还是死在她们面前的。 “将军,我怕…嘤嘤嘤…”两名美姬,轻轻抽泣。 东宅公冷哼一声,甩开了手:“吵死人了,拖下去。” 很快几个军士走进了房间,拖走了死士的尸体和两个美姬。 两声惨叫过后,身边终于清净了。 东宅公双拳紧握,目光阴沉:“江寒,你别落在本将军的手上。” …… 秦国大雪压塌了城外茅草屋的房梁。 秦公嬴师隰带着亲卫出城救灾。 太阳初升时分,他才走马回城。 来到政务厅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匆匆驶来,驾车者竟然是宫中内侍。 “君上,君夫人生了,是一个小公子!是一个小公子!!” 内侍充满喜悦的大喊着。 “恭喜君上,再添一位公子。” 四周的几十个亲卫、老兵跪了一地,齐声恭贺。 “哈哈哈!公子好啊!”嬴师隰哈哈大笑,他人过中年,老来得子,心情自然是非常愉悦。 “是公子就能带兵打仗了,摆驾回宫!” 嬴师隰纵马在栎阳狭窄的街道上狂奔,引得起早的国人纷纷侧目。 “那是何人?竟敢当街纵马。” “你个瓜怂,那是国君。” “国君以往都是牵马入城,有什么急事让他策马狂奔啊。” “君夫人已到临盆之期,应当是快生了,不知道会给国君添一个公子还是公主。” “公主好啊,我大秦还没有长公主。” “去,别在这嚼舌根子了,抓紧干活儿。” 嬴师隰径直来到了王宫中,黑伯接过了缰绳,他一刻也不停留,脚下生风,走进了一个低矮的青砖房。 “君上。” 房中的侍女紧忙行礼,君夫人虚弱的躺在床上,听到了动静,睁开了眼睛。 “师隰,你来了。” 雍容华贵的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这老妻,临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派人去找我。” 嬴师隰捋了捋女人额头散乱的秀发,抱怨着。 在古代,生孩子的女人无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 “嬴氏当国,大秦的百姓也都是你的子民,不分贵贱,城外雪灾,需要你的救助,而我在宫中有人照顾,你回来也是无用。” 女人展颜一笑:“来看看孩子。” 说着打开了身边的囊裹,一个孩子正安详的在里面熟睡。 嬴师隰双手颤抖,慈爱的看着囊裹中肉乎乎的小娃娃,内心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是我的儿子,是我嬴氏的血脉,是大秦国的嫡子。 “老妻,你有功啊,有功于秦国,更有功于我,你想要什么赏赐。” 女人摇了摇头,大秦年年打仗,穷兵黩武,府库里什么情况她心中有数。 秦国的国君,是天下最穷的国君了,连一些小国都比不上。 “君上给孩子取个名字。” “渠梁,就叫赢渠梁。” …… 明月当空,寒风瑟瑟。 江寒坐在一个小亭子中,抬头凝望着满天繁星。 咕咚咕咚! 他抱起了酒坛,大口喝酒,酒水沿着他的脸颊流遍了全身。 “师弟怎么还不睡?” 田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江寒的身后。 江寒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师兄不是也没睡吗?” 田襄子裹了裹衣袍,坐在了江寒的身边。 “天气寒冷,师弟要是想喝酒,我陪你去屋里喝。” “是啊,天气寒冷。”江寒喃喃自语:“这几日的大雪不知道会埋葬多少人。” 如果不曾见过光明,本可以忍受黑暗。 见过了后世的繁华,对于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江寒难免产生悲天悯人的心情。 “秦国雪灾,我已经派执事带着粮食,工匠和木炭入秦了。” “杯水车薪。” “有胜于无,魏国把持入秦关口,粮食和木炭入秦的路太过艰辛了。” 江寒点了点头:“明年开春,魏国还会再次攻秦的,秦人苦啊。” 田襄子接过江寒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大口。 烈酒如喉,他皱着眉头呲牙咧嘴。 “天下百姓皆苦,墨家行于世,就是要将百姓全部救出苦难。” 江寒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问道:“师兄,你可知去年冬天,光秦国一国,死于饥荒、死于寒冻的人有多少吗?” 田襄子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答案。 “三万多人,整整三万多人,秦国一共才多少人,才两百万。” 田襄子一时语塞,一场大雪,一个寒冬,死三万人,可见秦国的贫寒。 “天下纷争百年,因战而亡的人又何止百万?” “周,名存实亡,齐外强中干,韩地小势微,燕当君无用,魏,君王忌才妒能,楚,恪守旧制蛮荒无礼,未来诸侯强者,唯有秦赵二国,少不得又是百年纷争。” 田襄子拱了拱手:“师弟想救秦可有定策?” “急不得,让魏国激发秦人的血性,我们蛰伏下来发展势力,先在暗中支持秦国,不叫秦国亡国,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改旧制,开新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江寒抬起了眼睛,眼睛里是扎人的灼灼目光。 “新政的目的是帮助秦国王天下还是霸天下?”田襄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哈哈哈。”江寒哈哈大笑:“既不王,也不霸,我要助秦国横扫诸国一统天下。” 田襄子脸色微变:“墨家的理念是兼爱非攻,不可主动挑起战争。” “非也非也,战争只有用战争才能平息。” “平了这乱世,天下一统,才能止戈。” “师兄可想过,天下大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吗?” “有一日天下再无战事,百姓安居,衣食无忧,男耕女织,田间小儿嬉闹,老人树下乘凉。” 江寒眼神之中闪烁着光芒,仿佛看到了他口中天下安定的样子。 田襄子嘴唇颤抖,从他出生开始,就活在战乱中,太平,甚至让他觉得奢侈。 他拜倒在地,诚心屈服。 “田襄愿跟随钜子以战止战,天下一统。” 墨家并不迂腐,非攻不等于不攻。 以战之功,可以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非攻当攻。 “以战止战,天下太平,当真如此吗?”月下的一个少女陷入了沉思。 …… 第13章 宋公赠金 冬天的天亮的很晚,寅时已经过了大半,天还有些蒙蒙黑。 地上得浅雪还未完全化开,老树干枯的枝丫映射在地上有些斑驳。 江寒早早洗漱,用过早点,一袭墨衫,右手持剑,在小院里舞剑。 孟胜一身浑厚的内力,让他能够晋升为世间顶级高手,可他的剑法实在是不堪,为了不让明珠蒙羞,他也只能勤奋了起来。 江寒没学过剑,手头上的剑术自然是不堪入目,毫无章法可言。 但是他却有着过人力道和速度,手中的三尺青锋愣是被他耍的剑影重重。 “钜子这是练的什么剑法啊?”田玉儿站在一旁,一脸疑惑的问道。 徐弱摇了摇头:“我也看不明白,不过看起来好像很厉害。” 听到了身边人的谈话,江寒的老脸一红,挽出一个粗略的剑花,收剑回鞘,站在院中,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他哪会什么剑法,提着剑就是一顿乱挥,怎么帅怎么来。 楚王宫中的那两次出手,他也只是凭着深厚的内力把对手吓住,让敌人投鼠忌器,真的打起来,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连黄渭和高敬奴都打不过。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回想着江寒出剑的动作,招式,哪像是懂剑的人。 田玉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走到了院中,折下两根树枝,扔给了江寒一根。 她折枝为剑,开口说道:“不使用内力,田玉儿请钜子赐教剑法。” 江寒闻言,微微一怔:“这…不好。” “莫非钜子不愿意赐教?”田玉儿眨了眨眼,眼中都是笑意,她一袭贴身墨衫,束腰曼妙、眼神灵动,真有几分江湖侠女的味道。 “好!”江寒硬着头皮答应道。 丢人不丢阵,总不能连出剑的勇气都没有。 “钜子要和田姑娘比剑!”徐弱惊奇的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 “不用内力,他必败无疑。”黄渭笑眯眯的说道。 “谁必败无疑?”徐弱挠了挠头。 “黄前辈说的是钜子必败,钜子根本就不会用剑。” 高敬奴挑了挑眉毛,原来钜子不擅长的是武艺。 作为一个一流的剑客,在江寒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他自然能看清江寒的虚实。 江寒现在的状况是空有一身浑厚的内力,不能好好利用。 众人交谈的功夫,场上的两个人已经准备好架势了。 田玉儿右手持树枝,面色平静道:“请钜子赐教!” “额…嘿嘿,赐教谈不上,同门之间交流剑法。”江寒灿灿的一笑。 唰唰唰… 田玉儿的速度奇快,使用的是疾风剑法,她一跃丈许,树枝已经逼近江寒一尺之内,直逼他的面门。 虽然不能使用内力,但是江寒的眼力还在,他手中树枝向上一挑,将刺过来的树枝挑起, 田玉儿顺势侧劈,树枝抽打在了他的手臂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观战的众人看得直摇头,钜子的剑术果然是太嫩。 只停留在挡、劈这种本能反应上,没有剑路的变化。 “哎呦!哎呦!” 惨叫声不断在院子里响起,江寒的脸色越来越黑,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不打了,不打了。” 他把树枝扔在了地上,恼羞成怒。 “一个大姑娘,整天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这场比试,江寒惨败。 “哈哈哈。”田玉儿捂嘴轻笑,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露出了少年心性的江寒。 “钜子,你是不是没有学过剑术。” 江寒无力地点了一下头,垂头丧气的说道:“先生曾经想教我的,但是我不感兴趣,现在想学都来不及了……” “这样啊……”田玉儿背过手,仰着脸神采奕奕的说道。“墨家钜子不会剑术可不行,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江寒神情错愕。 “怎么?看不起我?我爹可是说我是剑术奇才。” “咳咳……”院外传来了咳嗽声,田襄子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看着田玉儿呵斥道。 “胡闹!没大没小的。” “爹。”田玉儿皱了皱鼻子,低下头小声嘟囔着:“我觉得钜子应该学剑!” “还敢犟嘴!快和钜子认错!” “师兄息怒,我觉得田姑娘说的有道理。”江寒对田襄子拱了拱手。 “钜子不要见怪,这丫头从小被我惯坏了。” “无妨,我倒是很欣赏田姑娘的坦率,况且我的剑术确实很差劲。” “哈哈哈,好。”田襄子抚须点头:“钜子能够直面自己的缺点,田襄子佩服,如果钜子想学剑的话,田襄子可以代师授艺。” “那就多谢师兄了,不过等大雪化了,我就要带着先生回临淄了。” 人死之后,入土为安。 因为大雪,江寒在商丘已经待了四天了,雪已经停了,等到路上的积雪化开,他就要抓紧赶路了。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留在商丘主持商会事务,无法离开,那就让小女和师弟一同返回临淄。” “小女对于剑法的基础领悟的还是比较深刻的,教钜子一段时日,应该不成问题。” 少女美眸轻眨,精致如玉的脸蛋泛起了微红,拉着袖子沉默不语,眼角的余光偷偷的打量着江寒。 江寒想了想,让一个女孩儿冒着严寒和自己一起赶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天气寒冷路途艰辛,田姑娘可不像我们这种粗人,如果她愿意的话,来年开春,去临淄寻我就好。” “大可不必,我可是墨家的剑客,这些年我跟着父亲四处行商,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娇弱。” “北方苦寒的燕国,南方瘴气浓郁的楚国,就连道路崎岖的秦国我都去过。” 田玉儿气鼓鼓的说道。 “噗呲。”江寒笑出了声。“好好好,那就有劳姑娘了,做我的剑术先生。” 田玉儿展颜一笑,仰起头:“我这个先生可是很严格的。” “严师出高徒嘛。” …… “踏踏踏。”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宋国王宫宫殿外的走廊中响起。 一个弓着腰的消瘦中年人微喘了一口,停在宫殿的门口:“君上,墨家钜子即将离开商丘。” 宫殿里正歌舞升平,中年人的声音不大,却是清晰的传进了里面正坐在正中央的一位面色平淡的中年男人耳中。 “墨家新任钜子是何人?” “是三年前来见过您的江寒。” “是他?”宋休公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微微颔首:“虽然墨家的理念我不认同,但是商丘能有今日的繁华,少不得墨家的帮助。” “君上所言极是,墨家商人,让国人富足;墨家工匠,为商丘修缮城池;墨家游侠,让百姓路不拾遗,如今墨家钜子扶灵而返,我们应当有所表示。” 宋休公将酒一饮而尽,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大司徒走一趟,赠予墨家钜子千金,嘉奖他的大义。” “君上英明。” 大司徒乐孟带上了宋国国君的仪仗,朝着城门处赶去。 …… 冬天的天气有些冷,但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也只是有一些冷而已。 江寒抱着一把剑走在最前面,身上披着一件不算厚的黑色长袍,肩上披着一件披风。 裹着一身羊皮小袄的田玉儿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牵马拉着辎车的徐弱。 刚刚走出城门不远,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 “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江寒转过头,一个红衣骑士在路上狂奔,很快来到了江寒的面前。 “先生…大司徒带着国君的仪仗就在身后不远处,还请先生稍等。” “多谢。”江寒点了点头:“准备迎接宋国国君。” 宋国国君的仪仗前来相送,等于国君亲临。 很快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四马拉车,车厢丈二见方、高三尺六寸,青铜车盖盖高八尺,直径一丈,车轮几乎比寻常车轮大两圈。 后面跟着一个三马轺车,数十名铁甲骑士护卫在两侧。 宋国人口百万,千户以上乡邑、城邑近七十余座,其中一半在封给大夫后直属于宋公。 战国时期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宋国作为千乘之国的实力并不弱,宋公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江寒的为人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宋公派出重臣携仪仗出城相送,这个人情他得认下。 “齐国士子江寒,见过宋公、大司马。” “哈哈哈,江先生免礼。”乐孟笑着走下轺车,把江寒扶了起来。 “墨家前任钜子蒙难,宋公知道墨家节葬,所以没有登门吊唁,得知江先生今日离城,宋公让我来赠予千金,以酬墨家的仁义。” 说着,一名军士抱着一个木箱上前一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黄金。 “多谢宋公。” 江寒挥了挥手,徐弱上前接过了木箱。 送上门的钱财不要白不要,何况这几年宋国和墨家合作,获利又何止万金。 乐孟微微一笑:“江先生新任墨家钜子,不知道墨家的经商方略是否有变?” 江寒拱了拱手:“请大司徒放心,一切照旧,墨家所产的精盐、肥皂还是由宋国商人销往各处。”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乐孟哈哈大笑。 “三年未见,宋公可是时常念叨起你。” “江寒带孝之身,不便入宫,下次来商丘一定拜见宋公。” “好,一言为定,江先生一路平安。” “告辞!” 江寒一行人踏上了前往齐国临淄的路途。 …… 第14章 墨家的生意 “钜子,您什么时候见过宋公?” 田玉儿走到江寒的身侧,好奇的问道。 江寒陷入了回忆中。 “此事还要从三年前我与先生一同来商丘时说起。” 三年前,墨家商会刚刚建立,由田襄子出任统领,为了打出商会的知名度,江寒带着两样东西进入了宋国王宫。 为什么选择宋国,是因为宋人憨厚朴实,在各国间都有美名。 “宋公,齐国士子江寒在宫外求见。”宫中的侍者通报道。 “齐国士子来见本公干嘛?他可说了什么?”宋休公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他说给您送钱来了。” “送钱!”听到了钱,宋休公双眼冒出了精光,臃肿的身体暴发出了一个胖子不该有的灵敏,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快请快请。” 江寒在侍者的带领下,缓步走进了大殿。 “齐国士子江寒,见过宋公。” 见来人如此年轻,宋休公脸上多了几分不屑,这嘴上没毛的少年,能给自己送什么钱? “可是你说给本公送钱来的?”宋休公急切的询问道。 江寒呵呵一笑:“正是。” “钱在何处?” 江寒不紧不慢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皂巾包好的肥皂,双手举了起来: “宋公,这就是在下送给您的金山。” “呈上来。” 侍者把皂巾拿到了宋休公的手里,宋休公细细的打量着肥皂,竟然不知道是何物,于是出声询问道。 “江士子,这是何物?” “回宋公,这叫肥皂。” “有什么用处?” “现在人们沐浴,多用糠米浴、淀粉浴、麸皮浴、皂荚浴,就连各国的贵族国君也不例外,这些东西很不方便,去污的能力有限,很容易洗不干净,在下所制造出来的肥皂,方便快捷,去污能力强,当为沐浴的必需品。” 江寒把肥皂的用处和好处解释给宋休公听。 为了让宋休公见识到肥皂的效果,他叫侍者送上了一盆清水。 “宋公可以试一试。” 宋休公走了下来,把肥皂递给了侍者:“你去试试。” 侍者小心翼翼的接过了肥皂,眼睛紧紧的盯着江寒,像是在询问怎么使用。 江寒微微一笑,对着侍者做出了双手擦拭的动作,侍者急忙照做。 当侍者抹上了肥皂把手放进了清水中清洗过后,盆中的清水变得混浊了起来。 侍者把手从水中拿来出来,手上的污垢都被清洗掉了,手上的皮肤变得光滑细嫩。 宋休公瞪大了眼睛:“干净了,真的干净了,哈哈哈,好东西!” “江士子,不知道这一小方,售价几何?” 江寒缓缓的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两金子?” 宋休公惊呼出声,乖乖,这么一小块就卖一两金子的话,那真是价比黄金了。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 “一吊刀币?”宋休公再次开口问道。 宋国货币多用齐刀,齐国刀币通高约17厘米,重约40~55克,是各国刀币中形体最大的。 江寒也不再吊宋休公的胃口,笑着说道:“一方肥皂,十个刀币。” “什么?”宋休公眼中闪过错愕的神色:“这么好的东西,只卖十个刀币?” “没错,就是十个刀币。”江寒肯定的答复道。 “宋公,制作肥皂的材料廉价,工艺简单,肥皂又是消耗品,每个人都能用到,所以我们这次走得是平民路线。” 宋休公疑惑的挑了挑眉毛:“什么是平民路线?” 江寒笑着解释道:“天下百姓,贵族占其二,平民占其八,肥皂是沐浴用品,如果定价太高,寻常百姓用不起,贵族也会骂我们黑心,所以不如平价销售,让所有人都能买得起,细水长流。” “妙妙妙!”宋休公抚掌大笑:“江士子想要和本公如何合作?” “墨家出成品,宋国出商人。” “如何分成?” “五五分成。” 宋休公哈哈大笑,一脸赏识的看着江寒说道:“江士子如此有诚意,这个买卖本公接了。”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五五分成,看似墨家亏了,实则是占了便宜。 古时候经商成本最高的地方不是制造,而是运输,因为人工的费用不高,高的是车马费。 “宋公,在下还有一桩买卖送给您。” 宋休公瞪大了眼睛,兴奋的说道:“江士子快说。” 江寒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个布兜。 “宋公请看。” “这白色的粉末是何物?” “这是精盐。” “精盐?上等盐不是青色的吗?这盐为何是白色的。” “宋公有所不知,盐中杂质最多的盐为黄黑色,其次是青色,如果杂质全部剔除就是白色,这些白盐正是里面没有杂质的!”江寒解释道。 “原来如此。”宋休公点了点头。 战国时期的食盐大多数都是从盐碱地或是洼地、山洞中弄出来的粗盐,里面经常有不少沙子和石头,百姓们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拿水过滤掉里面的石头和沙子,最后再晒干就这样食用。 盐里有很多杂质,百姓吃盐中毒的例子屡见不鲜。 “先生一定要将制盐之法传授出来,造福天下百姓!” 宋休公意识到了精盐的好处,连称呼都变得尊重了起来。 江寒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此法不是造福百姓,怕是会为祸百姓!” “先生这是何意?”宋休公不解的问道。 “宋公听我细细道来,这精盐虽好,但制作方法却很繁杂,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如果流传开来,各国贵族都盐,会浪费很大的人力,会叫很多的普通百姓吃不到普通的盐。”江寒耐心的解释道。 宋休公听到后,脸上怅然若失,这精盐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有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于是宋休公对江寒询问道:“那这些精盐该如何处置?” 江寒嘿嘿一笑,对着宋休公拱了拱手:“宋公不必失望,此法虽然不能救天下人,但是养一国一地的百姓还是无忧的。” 宋休公听到后眼睛一亮:“先生教我如何去做?” 江寒缓缓的说道:“精盐现在虽然实用价值不高,但是经济价值却难以估算,物以稀为贵,天下财富贵族占其九,我们可以把这精盐售卖给各国贵族,走高端路线,宋公得来的钱财用来强国,墨家得来的钱财用来接济百姓。” 宋休公听得连连点头,哈哈大笑:“哈哈哈,此法甚妙,先生大才,用贵族的财帛反馈百姓!妙妙妙!墨家仁义,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制作精盐过程复杂,精盐获利,宋国占其四,墨家占其六。” 宋休公稍微犹豫了一下,想到肥皂的五五分成墨家已经够坦诚了,然后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依先生所言,不知道肥皂和精盐什么时候能运到商丘?” “第一批肥皂和精盐已经到了城中,宋公可去派人寻我墨家的统领田襄子,一切生意都由他负责。” 宋休公脸上露出了赏识的神色:“先生可愿意留在宋国为官?本公许你一个中大夫之位,食邑千户,封地在商丘以北三十里的蒙城。” 蒙城是一个千室之邑,盛产漆器,故又称之为漆邑。 江寒拱手谢绝:“多谢宋公厚爱,在下还要侍奉在老师左右,游历天下。” “江先生的老师是?” “在下的老师是墨家钜子孟胜。” “原来是墨家钜子的高足,失礼失礼。” 江寒见事情谈好,拱手告辞离去,从那天开始,墨家和宋国的商人就开始销售肥皂和精盐。 宋公在江寒的建议下,赐精盐于手下的公卿大夫,因为贵族之间多有联姻,让他们去各国的亲族炫耀,精盐的知名度很快就打开了,迅速销售一空。 他并没有提高产量,物以稀为贵,走高端路线,饥饿营销也是一个好办法。 听江寒讲完面见宋公的事,田玉儿眼中异彩闪动。 “真不知道钜子的脑袋里都是什么奇思妙想,平民路线和贵族路线都能想出来。” 江寒哈哈一笑,权当这个小丫头是在夸自己了。 “钜子,中原这么多国家,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们宋国?” 田玉儿有些疑惑,宋国虽为千乘之国,但是无论是国力还是地理位置都比不上三晋大地的魏赵韩三国。 江寒微微一笑,说道:“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玉儿你可曾听说过这种说法,太一生水,而水生万物,各国民众的性格,也是受到水地影响的。” “还有这种说法?” 江寒看着田玉儿迷惑的表情,背着手解释道:“齐国的水迫急而流盛,所以齐人就贪婪,粗暴而好勇;楚国的水柔弱而清白,所以楚人就轻捷、果断而敢为。” “晋国的水苦涩而浑浊,所以晋人就谄谀而包藏伪诈,巧佞而好财利。燕国的水深聚而柔弱,所以燕人就愚憨而好讲坚贞,轻急而不怕死。宋国的水轻强而清明,所以宋人就纯朴平易,喜欢公正。” “肥皂和精盐两笔生意,都是天大的财富,闲易而好正,就是宋人的特点,所以楚人才说‘郑昭宋聋’,意思是说郑国人聪明机灵,宋国人愚笨呆滞,反应比郑人迟钝。虽然这是楚国大夫的污蔑之言,但也是宋人性格的一种体现。” “墨家的两门生意,换了在齐、楚、魏、赵、韩,估计会引来贵族的觊觎,容易横生祸端,只有在民众朴实单纯的宋国,才更有可行性。 田玉儿顿了一下,撅起了嘴嗔怪道:“你才愚笨呆滞呢。” 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把江寒甩在了身后。 江寒摸了摸鼻子,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生气了。 “女人心海底针啊!” …… 第15章 孟乡邑 阳光刺眼,冬日里这么好的日头很少见。 天空晴朗算得上是万里无云,气温依旧不够,冷得人两颊发红。 齐国临淄距离宋国商丘八百里之遥。 江寒一行人脚程不慢,也走了十二天之久。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土地肥沃,民风强悍,非但涌现了孙武这样的兵学世家,且近年来又文风大盛、工商业昌隆。 临淄已经成为仅次于魏国大梁和宋国商丘的商业大都会,号称“齐市”。 魏国是三家分晋建立的国家,齐国的姜氏政权也被田氏取代。 五年前,田和放逐齐康公于海上,自立为国君,同年胁迫周安王册命为齐侯。 但齐国田氏的立国根基远远没有魏国牢靠,魏氏历经百余年流血争夺,才和韩赵两族共同瓜分了晋国,其后又变法改制,军民一统,如臂使指。 齐国则不然,田氏主要靠小步新政和上层篡夺杀戮之方式夺得姜齐政权,旧贵族盘根错节势力极大。 田氏在齐国执政后又没有彻底变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势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坚实可靠。 如今齐国的国君是田齐太公田和的长子田剡。 “给,吃些东西,今天就能到临淄城外的庄子了。” 江寒把手里的干饼递给了田玉儿,冬天赶路特别的受罪,可这个小姑娘竟然一句苦都没叫。 “咔嚓。”田玉儿接过干饼咬了一口,除了硬之外,根本没有味道,就和吃石没有区别。 “好干啊。” 一旁的徐弱赶紧递上了水壶。 “喝点水,干饼就会软一些。” “谢谢徐大哥。” 田玉儿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军中的士兵光吃这些东西,哪有力气打仗。” 徐弱嘟囔着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干饼装进了怀里。 一语点醒梦中人,江寒拿着干饼有些走神。 两军对垒,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粮草的问题,甚至很多时候,粮草一度成了双方胜负的关键因素。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古时候各方面的生产能力都比较低下,但是野生动物居多,当时的人们可以抓动物和采野菜填饱肚子。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五谷杂粮开始进行了种植,小米因为比其他食物耐储存,成为军队当中的主要主食,将小米熬成粥,或是加上点野菜,一起进行熬制,士兵以此粮食充饥。 这也是为什么,在春秋战国之前,战争的规模大多较小。而到了战国时期之后,则会出现动则几万甚至几十万军队的大混战了。 因为在此之前,后勤补给水平跟不上。 如果强行拉几十万人去打仗的话,估计就算把沿途的草根树皮都吃光,也无法满足几十万人的口粮需求。 而从秦朝开始,随着小米开始在军中大范围推广,大家发现小米的诸多好处。 往后近两千多年里,小米就一直都是中原军队的主粮了。 当然,除了小米以外,也不是没有其他粮食。到了唐宋之后,随着农业生产水平的上升小麦开始兴起,军队会将小麦磨成面粉,做成烧饼,烧饼有易携带和吃起来饱腹感强的优点。 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也不在少数。 游牧民族的后勤补给方式,以及口粮的来源,往往也和中原王朝有较大的差异。 因为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特殊性,在粮食方面也有很大差异,游牧民族粮食比较少,但是他们盛产牛羊,士兵们都吃牛羊肉奶制品,有的时候遇上吃不完的情况下,将剩下的牛羊肉风干,方便储存。 当时对储存技术有限,口感方面会大打折扣,但是真正的饿的时候,不会顾及口味,能填饱肚子才是最好,加上奶制品和风干肉制品饱腹感极强,士兵吃了以后也不容易饿。 饿了吃肉干,渴了就喝马奶。 到了有人的地方,还可以进行劫掠抢夺,以战养战。 正是这样的战斗特性,让游牧民族对于后勤补给的依赖很低,攻击范围大大提高,经常入侵中原。 所以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后勤的补给。 小麦的种植,有必要提前在秦国推广。 “钜子,你要不要喝水。”田玉儿的话打断了江寒的沉思。 “额……好。”江寒回过神,接过了田玉儿递过来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江寒等人拿着剑警惕的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十几个轻骑迎面而来,为首的是一个装束富贵的胖子,腰间挎着两把杀猪刀。 看清了来人,江寒放下了心,因为来人是墨家八大统领之一的庖丁,淄博泰丰楼的主管。 庖丁连滚带爬冲杀过来,跪在辎车前哐哐的磕头,脸上还挂着货真价实的鼻涕眼泪。 “钜子啊!听说您守义之后我老庖是茶不思饭不想的,您可终于回来了。” “茶不思饭不想?胖子,怎么看上去可是胖了几十斤啊?”江寒冷笑道,勒住死胖子的脖子。 被掐着脖子的胖子涨红着脸委屈叫嚷道:“哎呦!!子义,瘦了!!瘦了好多,长肉那是因为替泰丰楼研究新菜品。” 江寒松开了庖丁的脖子,拍打着他的肥颤颤脸颊,笑道:“回头做给我尝尝。” 庖丁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晚辈田玉儿,见过庖丁统领。”田玉儿彬彬有礼的鞠了一躬,对待除了江寒之外的长辈倒是很谦虚。 “你是田襄子的女儿?不错不错,长得倒是水灵,比你爹强。” 庖丁打量着田玉儿,赞叹道。 “走,回庄子,我亲自为你们下厨,接风洗尘。” 在众人的簇拥下,江寒等人来到了临淄城南的一处庄园外。 庄园所在的地方叫孟乡,是孟胜的家乡。 以目前齐国的地方行政区划是这样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乡(又称乡邑,百户之邑),五乡为邑(又称中邑,千室之邑),五邑为县。 当然,这也是理想数字,实际哪有这么规整。 临淄治下,共有六个万户邑,都被六贵族把持着;孟乡则是现在齐国国君田氏治下的一小乡,共有七个里,户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余。 齐国六个贵族分别是高氏、国氏、田氏、鲍氏、栾氏、庆氏。 田氏虽然代替了原有的国君姜氏,成为了齐国的新国君,但是对其他贵族并未清洗,只是进行了拉拢。 江寒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看着远处黑乎乎的石头山,若有所思。 “庖丁统领,派人去把齐市上所有的麦种都收回来,冬至过后这片地都种上小麦。” “子义,在孟乡这种干旱贫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种粟才行得通啊。” 江寒听后默然,小麦从西亚传入中国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游时,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经纷纷向他进献小麦了。 商、周时期,小麦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还远不如粟(小米),在宗庙祭祀的时候,以粟为尊贵之物,小麦则只有想换换口味的贵族偶尔吃一吃。 中原到现在还没有发明磨,小麦粒蒸煮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而且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庖丁对小麦在后世的地位不了解,所以不重视也不奇怪。 没人想得到,仅仅一百年,华夏就会从西部掀起一场小麦革命,开水利、种麦子的秦国虎狼之师将横扫六合。 到了西汉,小麦在中原的推广更是让中国人口百年之间翻了三倍。 江寒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将小麦在各地推广开。 江寒也不立刻回答庖丁的问题,神秘的一笑:“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庖丁似乎是对江寒的语气习以为常,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安排人去买。” 一行人继续上路,昨天就有人通知孟胜的尸身归乡的消息,所以村口早就有一些人等候。 领头的那人四十余岁,身材圆胖,头戴士冠,大布羊衣,怀中抱着一把彗。 他身旁则是一个画着黑色眼影,发容黝黑,个子矮小的乡野巫祝,穿着陈旧打满补丁的巫袍,正踮着脚翘首以待。 不多时,只见野道上浩浩汤汤的队伍排成一条长蛇疾驰过来,领头的是一个牵马的黑衣少年,身后跟着一辆双马辎车。 “孟乡孟氏族长孟平等恭迎大伯归乡。” 剩下的十余人也都随着孟平弯腰行礼,他们中有乡中皂隶,也有从左近各里赶来的氏族长者。 孟胜在乡中的威望和辈分都非常高,如果留在乡中,一个孟氏族长和乡三老的位置是少不了的。 而一个乡所辖的各里,其实都是少数国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着更多的野人农奴,族长,其实就等同于里胥。 孟乡有所不同,经过墨家的调教,孟乡百姓并没有农奴,大多数是工人,精盐作坊就在孟乡里,所以孟乡家家富足,对墨家非常崇敬。 “孟大哥,先生的丧事一切从简,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先生知道了定会恼怒的。”江寒脸上不动声色的说道。 “江先生,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来送送大伯。”孟平嘿嘿一笑,对着身后的人呵斥道:“见都见了,还不快回去忙着手头的活计。” “好嘞好嘞!” 众人对着孟胜的棺椁鞠躬行礼后,才纷纷离去。 江寒对着孟平询问道:“先生的墓地选好了吗?” “选好了,选好了。”孟平连连点头:“我在孟家祖地给大伯挑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依山傍水的,一定让你满意。” 江寒叹了一口气:“明日为先生下葬,耽搁了这么久,也该入土为安了。” …… 第16章 小麦 把孟胜的尸身安葬好之后,江寒等人在孟乡住了下来。 江寒每天的时间被安排的满满的,除了整理各地送回来的消息,闲暇时间还要在黄渭、田玉儿等人的指导下练剑。 “嗬!”江寒咬着牙将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又是凌然刺出,直直地横在半空。 田玉儿背着手,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继续。” 江寒收回了剑,看着派头十足的田玉儿,开口询问道:“这基础的刺、挑、劈我已经练了半个月了,什么时候才能教我剑法?” “钜子不要心急,只有打好了根基,才能向更高境界迈进,我当年练基础剑术可是练了三年。” “田姑娘说得没错,钜子还得继续刺。”黄渭高声说道。 黄渭和庖丁正坐在厅中喝茶,教学江寒剑术,自然不能只交给田玉儿一人,黄渭这个墨家疾风剑法大成的一流高手很有发言权。 庖丁浅饮了一口手中的温茶,干冷的日子,温茶的入喉,总能升上些暖意。 “子义,听老黄的,他是专业的。” 江寒咬着牙,抬着已经有些红肿的手腕接着一剑一剑地刺着。 几个人说是教他剑术,可这半个月却只是让江寒练基本功,别说剑术,连剑招都没看到过。 “嗬!!” “不行,这一剑太过绵软,重来!” “哈!!” “江寒,你不许用内力。” 院中不停的传出江寒的挥剑声和田玉儿的指导声。 庖丁嘿嘿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老黄,钜子学剑的天赋如何?” 黄渭挑了挑眉毛,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没有孟钜子传授给钜子的内息,钜子怕是连田姑娘都打不过。” “人无完人,钜子要是在武学方面也是天赋过人的话,那就真是个怪物了。” 黄渭点了点头:“钜子在胆识谋略方面,便是千挑万选,也是难有的良木。” 庖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钜子最恐怖的是在格物方面的天赋,就连墨子大师都赞叹不已,说钜子若是潜心研究格物之学,一定会成为超过他和公输班的一代机关大师。” 黄渭的瞳孔一缩:“墨子大师还在?” 庖丁笑着回答道:“还在,隐居在齐国的云梦山中,与一个叫鬼谷的老头儿为伴。” “原来如此,有机会我定要去拜访墨子大师。” “每年农耕过后,钜子都会去云梦山,你可以跟着钜子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 …… “钜子,田姑娘,我和高兄打到了两只山鸡。” 人还没进院,徐弱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景山,快,扶我一下!” 江寒一上午连续挥出了几千剑,累的两眼发黑。 不用内力的情况下,他的身体素质甚至不如田间地头的庄稼汉。 徐弱刚要上前,就被田玉儿瞪了一眼,他只能挠头一笑。 “钜子,我也没办法,大家都是为了您好,我去处理鸡肉了。” 说着,徐弱还举了举手里两只五彩斑斓的山鸡。 “山鸡!”江寒眼前一亮,像是找到了救星。 “庖丁,我教你一种新的做鸡方法,今天的剑就练到这行不行?” “哎!” 上一秒还在喝茶的庖丁,一个闪身来到了江寒的身前,笑吟吟的看着田玉儿。 “玉儿啊,给庖丁叔叔一个面子,今天就到这了。” 不等田玉儿答应,庖丁拉着江寒就向厨房跑去。 田玉儿被气的直跺脚,她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大吃一顿。 “庖丁叔叔,给我留个鸡腿儿!” …… 来到厨房后,庖丁两把菜刀三下五除二把鸡毛剃了个干净。 “子义,这次做鸡肉是蒸是煮是煎是炸?” 江寒笑着摇了摇头:“不蒸不煮不煎不炸,这次是烤。” 江寒用清水洗手,把处理好的鸡放进了鼎中腌制。 其实春秋战国时候的调料并不单调,有酱叫做醢,有酒可以做菜,就连辣椒的替代品茱萸都被广泛的利用了。 江寒用精盐、酱油提鲜,加入了花椒、生姜不断的搓洗着鸡肉。 旁边的庖丁一脸疑惑,不知道江寒为什么要给鸡肉按摩。 “子义你这是在干嘛。” “这是在做马杀鸡,这种鸡肉能更好的入味。”江寒解释道。 庖丁赶紧拿出了竹简,从头发里抽出狼毫笔记了下来。 “搓洗鸡肉,更能入味。” 搓洗了十几分钟后,江寒把鸡肉放在了一遍,出门对徐弱吩咐道。 “景山,你去田里挖一些黄土回来,我有用处。” “哦,好!” 徐弱马上带着农具跑到了田头,挖了一包黄土背了回来。 江寒把黄土倒进了大鼎中,用杵子捣碎。 “庖丁,拿酒来。” “好!” 庖丁去库房拿来了一坛烈酒,摆在了江寒的面前。 江寒提起酒坛就倒进了装满了黄土的鼎中。 庖丁看得是一脸肉疼,这一坛烧刀子,在泰丰楼中可是能卖上一千刀币。 听说江寒做菜要用泥土,徐弱和田玉儿等人都围上来参观。 “钜子,我们不会要吃土。”徐弱也是一脸担忧。 虽说饥荒年百姓有用观音土充饥的,但是泥土的味道实在是不好吃。 江寒嘿嘿一笑,并不解释,等下一定会让你们惊掉下巴的, “庖丁,夏天摘下的荷叶还有没有?” “有有有!” 对厨艺痴迷的庖丁又屁颠屁颠的给江寒找来了荷叶。 江寒把锅中的水煮沸,把荷叶放在里面烫软,正好鸡肉已经腌制好了。 他用荷叶把鸡肉包住,用细绳捆了起来,均匀的裹上了一厘米厚的泥巴,扔进了火堆里。 “大功告成!庖丁,烧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被烤得干裂的泥土出炉,摆在了众人的桌前。 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下口。 江寒拿起非攻,用剑柄把泥土敲碎,割开里面的荷叶。 鸡肉被烤得焦黄软烂,鸡肉的香味伴随着荷叶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江寒扯下了一根鸡腿,递给了田玉儿。 “喏,你的鸡腿。” “谢谢。” 田玉儿一口咬在鸡腿上,鸡腿肉非常软烂,入口即化,伴随着荷叶的清香,充斥着味蕾。 “呜…好好吃。”田玉儿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江寒呵呵一笑:“来大家都尝尝。” 几个大汉很快就把两只鸡瓜分的一干二净,江寒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小块鸡翅。 “这几个人,真是畜牲啊!” “好吃好吃。” “这绝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肉。” 赞叹声不绝于耳,黄渭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美美的喝上了一口。 “徐兄弟诚不欺我,跟着钜子果然有口福,以后赶我老黄都不走了。” 庖丁把鸡肉吃光,嗦了嗦骨头,眼中冒着精光的问道:“子义,这道菜叫什么?” “叫花鸡。” “我想在泰丰楼中填上这道菜。” 江寒点了点头:“也可以,不过需要改一个名。” 这个时候的人重虚名,就算是再好吃的东西,叫做叫花鸡,肯定也有人不喜。 “改成什么?” 江寒沉吟了一下:“就叫士子。” 从此各地的泰丰楼开始售卖一种黄土做成的鸡肉,每天限量二十个,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受到了各地贵族的追捧。 每天泰丰楼还没有开门,就有贵族派人去泰丰楼的门前排队,只为了买一只士子鸡,大饱口福。 …… 年关将至,江寒找来了孟氏的族长孟平。 他正襟危坐道:“孟大哥,除了在精盐作坊里务工外,最重要的便是先保证粮食产量,我想着,在冬至以后,就要敦促乡民们开始冬种!” “冬种?江先生打算种什么?” “自然是小麦了!” 明天就是冬至节,江寒想到前世在农村,冬至日时家里会做馄饨和面条吃。 这一回忆便一发不可收拾,后世用小麦面做的种种美食一一浮现眼前,馒头、笼包、饺子、油泼面、烙饼、糕点…… 江寒舔了舔嘴唇,他希望明年的冬至节时,能够吃到这些东西。 虽然他让庖丁买来了不少未脱壳的麦子,但还得留着播种,而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比起满足自己一个人的口腹之欲,推过小麦的种植才是重中之重。 就在江寒幻想着后世的各种面食时,却听孟平叹了一口气道:“难怪先生买来了这么多麦种,然而先生不懂农桑,请听小人一言,此举不可行!” 江寒原本还兴致冲冲,现在却被泼了一瓢凉水:“为什么不行?” 孟平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小人做了三十年农夫,对农作物的习性还是比较了解的,比起需要大量灌溉的小麦来,粟米才是明年的重中之重,其位列五谷之首,耐旱耐寒,是我齐国民众的主食。” 可是小米的产量和能养活的人口远远不如小麦啊。 江寒皱起眉头反驳道:“小麦冬至前后种下,待到夏四月便可收获,而粟米五月播种,到秋九月收获。“ “这一冬一夏,刚好一个循环,既能增加一次收成,又不耽误农时,只要敦促民众勤勉一些即可,何乐而不为?” “至于水利,淄博是墨家总院的所在,现在有数百工匠,可以差遣他们开凿沟渠,将孟乡附近的溪水沿着地势引到农田,或者打一些深井出来,并非难事!” 孟平还是摇头:“先生这就是不知农稼之难了,冬天时,土地一般都会用来休耕,民众至多会在地里种一些菽豆,恢复土地的肥力” “休耕。” 听到这个词,江寒陷入了沉思。 在没有化肥的情况下,想要种两季农作物,确实有些勉强。 …… 第17章 冬种 休耕制是为了让土地持续拥有产粮能力,在耕种之余,要尽量让它有时间休养生息。 春秋战国时虽然已经知道了绿肥的作用,孟乡的百姓也都以秸秆还田,但牲畜肥还未推广开来,即使有,也是粗放的随意播撒,而且不会沤肥。 甚至在最落后的地方,人们还在过刀耕火种的生活。 加上孟乡的田地底子本来就薄,并不是良田,所以才会出现地力薄弱的情况,乡民们一年只能在熟地里种一次粟米,外加几把菽豆,再多就会出现难以为继的土地危机。 而想要在山林里开垦出新地,光靠这青铜时代的大量铜石工具,是比较困难的,这时候铁器虽然已经出现,但多用于铸造兵器,尚未普及。 所以为了让土地休息后出产更多粟米,小麦才种植得不多,何况小麦蒸煮出来的口感并不好,庶民吃不起,贵族不待见,两边都不讨好。 想到这里,江寒眼前豁然开朗。 土地肥力不足的问题,他想到了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总结西北地区的抗旱经验所推广的一种名叫代田法的耕种方式。 具体方法是在地里开沟作垄,沟垄相间,将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 第二年,沟垄互换位置。 这种耕作方法有利于保持地力,抗御风、旱,因此,《汉书?食货志》中记载:“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 这种方法正好可以用来冬种小麦,夏种粟米。 想到了办法,江寒自信的笑了笑:“孟大哥安心,土地肥力的事我有办法,明天召集乡里百姓在公田前集合就行。” “先生放心,孟氏有经验的农户,明日一早,一定准时到。” 孟平虽然脸上有些怀疑,但是并没有多说,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 孟乡的土地也是实行的井田制,田地大概分为九份,八份属于国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是属于乡寺的公田。 井田制是指经过精心整理的良田,按正南北和正东西的方向,有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和灌溉沟渠,整治成方正的大小相连的方块田,犹如一个“井”字。 封地的领主占有的公田占这个耕作单位全部耕地的九分之一,位居中央。由农奴获得的份地则占九分之八,围绕在公地四周,称为私田。 孟乡公田的收成原本是送到现在齐国君主所在的氏族田氏的,但是被墨家用马蹄铁换了下来,成了墨家名下的土地。 公田的耕耘要靠乡里百姓的劳动力,百姓们耕种自家私田都尽心尽力,耕公田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导致很多能产粮食的良田杂草丛生,公田不治。 这种现象不光是齐国一个国家有,其他国家也是一样,这就是井田制的弊端。 孟乡的二百亩公田归了墨家所有后,墨家只是象征性的收一些粟米,剩下的粮食都用来接济贫困的乡里,百姓们耕种的还算用心。 一大早,江寒带着徐弱、高敬奴等人站在田头上,看着这一片贫瘠的土地。 没过多久,孟平领着十几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走了过来。 “江先生,这些都是乡里种田的好手,怎么干您尽管说。” 江寒嘿嘿一笑:“孟大哥,你们看着,我教你们怎么干。” 说着江寒拿过了徐弱手中的耒耜,撸起袖子就要干活。 孟平赶紧拦在了江寒的身前:“江先生,这可不行啊,农田耕作、施肥松土等琐碎之事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就行了,您可是齐国的士子,可不能亲自动手。” 《礼记·王制》中有言: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 齐国如今并未称王,还是侯爵之位,爵位甚至不如宋国的宋公。 江寒自称齐国士子,并不是妄言,他领了孟乡二百亩的封地,在齐国的爵位虽然不是大夫,但也是一个上士。 在等级制度严明的战国,孟平自然不能让江寒亲自动手。 江寒板着脸不容置否的说道:“孟大哥,墨家提倡兼爱尚同,国之根本,农也,民之大事,食也!士子与农只是分工不同,并无高低贵贱,士子可以耕种,农民同样可以读书。” 四周的人陷入了默然,读书是贵族士子专享的福利,普通的百姓想识字都困难,更别说读书了。 江寒说出来农民可以读书这句话,大大颠覆了众人的观念。 江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是墨家的理念向来都是超越了时代的,就光人人平等这一条,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还在适用。 所以众人虽然觉得这种观点很新奇,却并不觉得突兀。 孟平不再阻拦江寒亲自动手,但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江先生肯定自己的方法能够为田地增产,而不是毁了田地吗?” 江寒充满自信地一笑,他看着远处朝田垄走来的几个人影说道:“乡里各族的族长和善于农稼的乡亲都来了,孟大哥就和他们站在一旁,拭目以待!” 江寒拿着耒耜,在田地上开了三条一尺宽一尺深的田间小沟,和三条宽一尺高一尺的垅。 看上去沟壑不平,和现如今多数田地里的平地耕作不太一样。 各族族长们都十分诧异,这种耕种方式简直是闻所未闻,而其中几位农稼经验丰富的,则眯起眼睛,琢磨起其中的门道来。 江寒把一亩地耕完后,已经日上三竿,还好经过了半个月的魔鬼训练后,他的体力已经进步了很多,不然早就累趴下了。 时间用了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农具不趁手,耒耜是古代华夏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成犁头状,用以松土,但完全凭借人力,比起后世的锄头效果更差。 江寒觉得,墨家应该提前推行农具的改革了,不然耕种的效率实在是太差了。 “来,大家请看,冬天播种时,将农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夏种时,沟垄互换位置,即可防风耐旱,又可恢复地力,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没有人出来答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都十分谨慎。 土地是农户的根本,由不得大家马虎。 还是孟平站了出来,先提出了质疑。 “先生的法子用于良田我觉得是一个好办法,但是孟乡的土地太薄,就算是种了冬夏两季,也不会增添太多的产量。” 有了孟平带头,其他族长也动摇了起来,纷纷提出质疑。 就在这时,庖丁带着十几个墨家弟子用黑布遮住了鼻子,推着十几个带斗的独轮车来到了田头。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恶臭。 江寒并不嫌弃,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 “诸位,解决土地贫瘠的办法来了。” 庖丁快步走了上来。 “子义,你要的猪粪我给你送来了。” “有劳庖丁统领了。” 这十几车猪粪是从泰丰楼在城外的养猪场里运来的。 制造肥皂需要大量的猪油,没有阉割过的猪,有一股土腥的骚味,不被人喜爱,所以养猪的人并不多。 江寒索性自己建造了一座养猪场,经过三年的发展,养猪场也有了一定的规模,里面的猪都进行了阉割,长得快,肉质鲜美。 猪肉在泰丰楼中进行烹饪售卖,猪油制作成了肥皂,现在猪粪也有了用处。 孟平捏着鼻子:“先生的意思是猪粪能解决土地的贫瘠?” 江寒点了点头,没有后世的化肥,只能用这些有机肥来加强地力了。 “家禽家畜的粪便甚至是人粪都可以用来肥地,效果很出众。” 众人闻言眼前一亮,农作物留下的桔梗翻在地里,能够增加地力,家畜家禽的粪便应该也能增加,江先生的方法或许可以试一试。 但此事涉及到一年的收成,众人脸上还是有些犹豫。 江寒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大声许下了承诺:“诸位放心,此次冬种,麦种全部由墨家提供,并且,每十户可以借一头牛或马助耕!” “我同意,明天就让家里的人来领麦种。” “我也没意见。” “麦种是的,还能借到牛马,这样的好事情,傻子才不干!” 孟平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孟氏一族也没意见。” 以江寒和孟氏之间的关系,孟氏一定会支持江寒的,刚才的一唱一和也是两个人有意为之,为的就是打消众人心中的顾虑。 见目的已经达到了,孟平自然要摆明自己的态度。 达到了目的,江寒的心情也十分高兴。 “好,那孟乡明日开始冬种。” …… 齐国,淄博城。 齐王宫门外的宾道上,人影绰绰。 此道一分为三,中间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宾路,两旁筑有女墙,各高三尺有余。 这条宾路除了齐侯御驾出行,以及迎接各国卿士外宾时专用外,平时唯独卿大夫可以着朝服行走,士和国人、野人只能绕道两侧的黄土路。 走在宾道上,越过高大的宫墙,隐约可见里面重楼叠嶂的台榭。 正值青年的齐国公子田午一身卿士打扮,冕带朝服,衣黑绶赤,手持玉圭,腰悬长剑,下裳还挂着着琳琅满目的玉组佩。 国氏一族族长国懿伯跟在公子午的身边,笑着说道:“公子,这次冬至大朝会,怕是不光祭祀那么简单。” 公子午眉头一皱:“还有别的事吗?” 国懿伯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老夫听说,国君明年开春要对燕国用兵。” 公子午的脸色变得凝重,冷哼了一声。 “对燕国用兵,自取死路,魏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即便是胜了,齐国也不会占到便宜,反而给了魏国攻打齐国的理由。” “正是如此,老夫的意思是,还请公子劝一劝国君。” 公子午脸上露出了苦笑,自己那兄长什么性格他太了解了。 “我尽力。” …… 第18章 公子田午 殿外,有齐国紫衣宫卫数十人直立守护,他们一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 椎髻戴冠,穿披精美皮甲,手持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又有十余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于两阶。 根据五行德性而论,齐国的旗帜皆为紫色。 因为齐国对国命五行的定论较为微妙,论发端的姜齐,并非周室的王族诸侯。 而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诸侯,尚没有自立国命的僭越行为,所以姜齐仍然以天子德性为德性,旗帜服饰皆为红色。 即使称霸天下的齐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红色。 但到了田齐时代,战国争雄,齐国既不能没有自己的天赋德性,又不能从传承的意义上接受火德,于是齐国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的火金德,旗帜服饰变成了紫色。 迈步进了殿门,只见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饰着紫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 礼官传言:“趋。” 齐国六贵及大夫们即手持玉圭,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坐在最前面的是田午与高氏的族长高伯。 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国君由内侍们簇拥着,从侧殿乘舆临朝。 只见年轻的齐侯剡穿衮衣,戴冕冠,纹饰九章,乘坐墨舆,舆后的竖寺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 落座后,齐候剡的目光在位列前排的上卿高伯、鲍伯、庆伯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停在了田午的身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日齐国六位上卿与诸位大夫齐聚,不光要祈求消除邦国封地中的疫疾,减少荒年带给民众的饥饿死亡,还要共同商议明年攻打燕国之事。” 田午和国懿伯对视一眼,果然如此。 栾氏族长栾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君侯,今年攻打燕国,大齐出兵二十万,夺得了桑丘,但燕国向赵国求援,魏、韩、赵三国一同攻打我大齐,兵至桑丘,迫使大齐退兵,桑丘一战,劳民伤财,明年若是再打燕国,燕国一定还会求援,老臣建议,不宜再战,需要休养生息。” 国伯手持玉圭,向前迈了一步,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国伯老成持重之言,臣弟赞同。”田午也上前附和道。 “哈哈哈,国伯不必多虑,这次不会再有人帮助燕国了。”高伯站出来回答道。 “为何?” “因为君侯已经见过赵候派来的使者了,齐国攻燕,赵国攻魏。”高伯眼中闪烁着寒光。 田午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赵国竟然答应攻魏。 说起来赵国和魏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剪不清理还乱,实在是复杂不堪。 公元前382年,刚刚稳定了国内政权的赵敬侯攻打魏国的附属国卫国,这是公然向魏国挑衅,也是报几年前魏国支持公子朝叛乱之仇。 卫慎公不能抵挡,急忙向魏武侯求救。 魏武侯本就是一个超级打架王,没有与赵敬侯客气,直接出兵在兔台干净利索击败赵国军队。 魏武侯以为赵敬侯兵败后就会消停,结果赵国铁着心要进攻卫国,赵敬候在卫国附近修筑了刚平城,决定对卫国再次出手。 于是魏武侯联合齐侯剡共同抵挡赵军,卫慎公仗着有魏国与齐国撑腰,甚至出兵攻取赵国的刚平,一直打到赵国故都中牟城下,夺取了赵国河东的大片土地。 赵国与魏国、齐国、卫国的矛盾升级,魏国大有联合齐国、卫国消灭赵国之势。 次年,赵国组织兵力反击侵略到本土的卫军,魏武侯立即派军队大举攻打赵国。 赵敬侯知道自己不是魏国的对手,只好派遣使臣向楚国求救。 楚悼王派名将吴起率军救援赵国,吴起提出直接出兵攻打魏国后方威胁其首都安邑,让魏国腹背受敌。 楚军连战皆胜,魏国腹背受敌节节失利。 赵国乘机反攻,夺取魏国棘蒲邑,不久又占领了黄城。 魏武侯终于明白自己扛不住赵楚两个强国的群殴,只好放下架子向赵敬侯求和。 赵敬侯也知道魏国虽然战败,那主要是因为楚国而不是因为赵国,何况楚悼王薨逝楚军班师回国,赵国单挑不是魏国的对手,也就欣然接受魏国的求和。 而这个时候魏国的盟友齐国竟然转头进攻了燕国,夺取了燕国桑丘。 燕简公向赵敬侯求救,赵国深知自己打不过齐国,立即向已经握手言和的魏国求助。 魏国也恼怒齐国背信弃义的作为,于是赵魏韩三晋同盟再次联合反击齐国,连续击败齐国军队。 三晋联军攻入齐国本土,直至灵丘,方才退兵。 刚刚重归于好的赵魏两国,正处于蜜月期,赵国怎么会答应齐国攻魏。 田午的瞳孔一缩,这其中一定有诈。 田午第一想法就是禀丘,那原本是齐国故土,被赵国占据,齐国一直无力收回。 因为晋国崛起后就是打遍周边无敌手,只有楚国还能抗衡。 三卿分晋后更是只要三晋抱团,依旧是打遍周边无敌手,齐国竟然想收复赵国控制的廪丘甚至在“三晋”眼皮底下进攻燕国,毫无悬念会遭致“三晋”的围殴。 这说明只要三晋同盟存在,周边任何国家无论是强大的楚国还是齐国,都只能低调。 赵敬候这个时候鼓动齐国进攻燕国,只不过是为了消耗齐燕两国的国力。 燕国与赵国争夺中山国土地,齐国与赵国争夺禀丘土地,都有纷争。 齐、燕两国发生战争,对于赵国而言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君侯,赵国不可轻信,这些年赵国反复无常,不断背刺盟友,如果赵国不率先起兵攻魏,我大齐决不能进攻燕国。”田午站出来劝阻道。 鲍伯冷哼一声:“公子做事如此畏首畏尾,齐国何时才能复霸?” “并非田午畏首畏尾,而是赵国本来就有背弃盟约的先例。” 高伯脸上露出了冷笑:“就算赵国背弃盟约,我大齐难道还怕他不成?” “不是怕他,而是空耗国力,魏赵韩三国不会看着大齐占据燕国的国土而坐视不理的,一定会出兵阻止,到时候就是得不偿失。” “那公子的意思是,我大齐空有百万带甲之士,不求攻占他国土地,学习宋国做一个圣贤君子,坐以待毙吗?”庆伯脸上满是不屑。 田午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不发动战争不是坐以待毙,大齐需要整顿吏治,设立学宫,广揽贤士,让大齐百姓富足,人才济济,底子打牢,才有争霸的资本。” 高伯又站出来辩驳道:“大争之世,军队才是争霸的资本,只有把其他国家打败,他们才会臣服。” 大殿里不断的进行争论,田午和国氏与高、鲍、庆三氏各抒己见。 然而齐侯却一言不发,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两拨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高伯对王座上的齐候拱手行礼。 “一切都由君候做主,君候的命令,我高氏自当奉行。” “由君候做主。”鲍伯和庆伯也都嚷嚷着让齐候下令。 齐候剡看着吃瘪的公子午脸上露出了笑意。 “田午啊,你还太年轻,不懂国家的根本,土地人口才是国家的重器,只有不断的兼并小国,占领土地,齐国才能强大。” “君侯,操之过急了。”田午倔强的说道。 齐候剡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愤怒。 “这齐国你是国君还是我是国君?我意已决,明年春耕过后,起兵二十万,攻燕。” 田午环顾大殿之内,发现高伯、鲍伯、庆伯都站在齐侯的一方,而一向与他亲近的栾伯,竟然也一言不发。 看来四卿对于此事,都明白得很,从他踏入大殿那一刻起,就不是商议,而是通知。 田午怒火中烧,要不是国懿死死拉着他,性格刚硬的他几乎就要当场发作了。 “公子,他是国君,不可以下犯上。” 国伯轻轻的摇了摇头,小声提醒道。 他是国君,这句话如同一个刺一样死死的扎在田午的心里。 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论学识,魄力,哪样都不如自己,只不过是嫡长子罢了。 田午眼中闪烁着寒光,不就是国君之位吗?我自己来取。 知道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田午低下了头。 “田午领命。” “哈哈哈,好。”齐候剡张狂的大笑。 “明年开春,高氏、国氏、鲍氏、庆氏、栾氏,各自出兵三万,我们田氏出兵五万,攻打燕国。” “臣等领命。” “此战由高伯领兵,公子午为辅。” …… 窗扉天色昏沉,房间内烛光闪烁,在里面服侍的竖寺们都匍匐在地,头紧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君。 田午的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权力,只有得到齐国的国君之位,才能一展胸中的抱负。” 田午的眼睛中燃烧着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对齐国国君的位置如此向往,而挡在他身前的是他那个志大才疏的兄长。 “既然我们田氏代齐,国君怎么能交给一个废物去当。” 田午一剑挥出,斩断了青铜灯架上的灯烛。 “拦路者,死。” …… 第19章 以玉识人 冬至日,除了祭祀外,还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迎阳贺新,在这一天,人们要有交贺活动,互相拜贺,又称贺冬。 冬至大如年,这也是年前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临淄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齐国临海,国民富庶,不主动挑起战争很少有其他国家敢入侵,所以齐国百姓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昨天大朝会中发生的事情,田午历历在目。 他感觉昨天的事情,像是齐候和三族商量好的一样,为的就是羞辱他,削弱他的威势。 公子田午,在国人心中素有贤名。 礼贤下士的田午比起只知道发动战争的齐候强的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战国时期,国人的权力还是很大的,虽然并不是主流力量,但一旦爆发,却能在短期内彻底改变一地政局。 周厉王时,实行山林专利,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激起民愤,一次国人暴动,居然能把天子轰出宗周。 春秋时期,卫懿公爱鹤,给鹤配有坐的车子,用臣子的礼仪待之。 赤狄入侵卫国时,卫国的国人们为了表达不满,就自发地拒绝手持戈矛保卫国家。 接受甲胄的国人都说:“让鹤去抵御狄人,鹤实际上享有俸禄官位,我们哪里能打仗!” 大臣们也说:“国君爱养鹤,可以让鹤去迎击狄人。” 卫懿公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只得孤零零地驱车去抵抗狄人进犯,结果一败涂地,自己也丢了性命,卫国几乎灭亡。 同样,齐国的政变中,都城的国人也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是国君和卿族势力倾力拉拢的对象。 田氏代齐,前后历经数十年折腾,田桓子对齐国公族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 对国人之贫均孤寡者,私与之粟,取得公族与国人的支持。 齐景公时,公室腐败。田桓子之子田乞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使齐之民归之如流水,增加了户口与实力,是谓公弃其民,而归于田氏。 田氏取得了民心,所以才得了国家。 三家分晋也是同理,晋国公族因为贪婪失了民心,才给了魏赵韩三家可乘之机。 国人不是野人隶臣,他们是邦国的高级公民,是国家的根基,他们有氏族,有私产,有武备,是城邦的中坚,也是预备役。 提高在国人中的声望,是作为国君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公子,公子,小人从泰丰楼给您买来了士子鸡。” 一个十几岁的黑甲少年,抱着一个椭圆形的黄土块,兴奋的跑进了田午的书房。 “快打开,让我尝尝。” 自从在国伯那里吃过一次士子鸡之后,田午就一直念念不忘的。 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了用黄土荷叶烤鸡的办法,烤出来的鸡肉软嫩多汁,比齐王宫里那些膳夫做的鸡肉强了百倍。 泰丰楼经常会有奇怪的菜肴出现,就光那个铜锅涮肉,就受到了临淄城中士大夫们的追捧,导致泰丰楼一座难求,每次去那里吃饭,都要提前几天预约。 “就知道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吃美食。” 黑甲少年用腰间的佩剑把士子鸡坚硬的泥土外壳打碎,露出了里面冒着热气的鸡肉。 “你这家伙,士子鸡不便宜,回头去成伯那里把钱领了。” “小人明白,公子就算不说我也要去我爹那里领钱。” “没我的吩咐,成伯会把你的腿打断的。” 田午笑骂一句,撕下了一块鸡肉,丢给了黑甲少年。 “赏你的。” “多谢公子。” 黑甲少年不顾形象的一口把鸡肉吞下,田午摇头一笑,小口的吃着鸡肉。 “田英,最近城中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国人们都在为了过年准备年货,有趣的事情倒是有一件,今日我在市集上听人议论,城南的孟乡竟然冬种了。” 田午眉头一皱,放下了筷子。 “冬种?这不是胡闹嘛!孟乡是田氏哪位君子的封地?” 田英思考了一下,回答道:“那里并不是田氏的封地。” “瞎说!临淄城南,皆是我田氏的领土。” 田英嘿嘿一笑:“公子有所不知,孟乡三百里土地,三百户农户,几年前就被国君封给了墨家士子江寒了。”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用马蹄铁换了封地的墨家士子吗?” “就是他。” 江寒入宫的时候,田午在外求学,并未得见。 “我原本还以为他是个人才,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为了眼前的利益,牺牲长久利益的短视之人,绝不能让他糟蹋我齐国的土地。” 田午剑眉一横:“田英,备马,去孟乡。” “公子,可用轺车?” “不用,你我二人,轻车简行。” 田午握着腰间的佩剑,大步的向门外走去。 齐候我对付不了,孟乡的一个小小的墨家士子我还对付不了吗? …… 此时的江寒正撅在地头上吭哧吭哧的刨地。 寒冷的冬天,愣是累的满头大汗。 他杵着耒耜,环顾四周,看着整齐的垄沟,他的心中涌现了一种自豪感。 田间地头站满了农夫,孟乡这一千多亩地,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耕种完毕了。 “江先生,您喝口水。” 一个皮肤黝黑的农妇,捧着一个大瓦罐,来到了江寒的面前。 “谢谢孙大娘。” 孟孙氏笑吟吟的看着喝水的江寒。 谁要是能嫁给江先生这样的君子,绝对是八辈子休来的福分。 “江先生,您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中午来家里用饭。” “不了,不了。”江寒擦掉了嘴角的水渍,笑着把瓦罐还给了孟孙氏。 “庄子里做了我的饭菜,我如果不回去吃,庖丁大哥该生气了。” 孟孙氏眼角泛红,偷偷的抹着眼泪。 “这些年多亏了有墨家的义士帮助,不然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她丈夫参军死在了战斗中,齐国官府给的赔偿寥寥无几,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女儿,如果不是墨家的帮助,真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来。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江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每年因为战争而死的士卒几十万,他们的家眷根本得不到国家的安顿,墨家的能力有限,能帮一个是一个。 “小嫚儿,快来谢谢江先生。” 孟孙氏招呼了一声,播种的女娃子怯生生的走了过来。 “多谢江先生。” 孟孙氏连忙说道:“江先生,您的大恩我们母女无以回报,我家小嫚儿明年就十四了,我看您连个侍妾都没有,就让小嫚儿跟着您,端个茶倒个水。” “不行不行。”江寒连忙摆手拒绝,他一个墨家钜子,提倡节俭,怎么能带头收侍妾呢。 女娃子把嘴一撇,眼泪涌上了眼圈:“先生是嫌弃我吗?” “不是。”江寒摸了摸鼻子,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样,你来墨家庄子打杂,我每个月给你开工钱。” 孟孙氏在一旁插话说道:“咋能要工钱哩,不能要江先生的钱。” 江寒把脸一板:“不要工钱我就不能收。” “中,听先生的,要工钱。”女娃子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江寒也笑了起来。 突然一股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两匹快马由远及近,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 “吁~”田午一拉马缰,停在了田边的土路上。 乡间的田野间空气都带着一点泥土的味道,田野的尽处延伸向很远的地方,田间地头占满了农夫。 远远地能看到几个农夫正挑着担子从乡间的小路上下田来,或者有几个人坐在田边休息,手里拿着几块干净发白的蒸饼吃着,相互谈笑着什么。 田英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田氏公子……” “行了,先看看。”田午打断了田英还没有说完的话,翻身下马,走到了田间。 他弯下腰,看着地里的垄坝和垄渠,若有所思。 “哎,那边的,你们是干嘛的,在我家的地里干什么?” 一声唤声传来,随后一个背着耒耜的黑衣少年从后面的田间走了过来。 田午站起了身来对着江寒拱了拱手:“小兄弟,我们路过此地,见田中有人忙碌,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 “过路的?”江寒眼中带笑的打量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那也不要到田里去,别踩坏了我的田埂。” “小兄弟,这田埂有何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耕种方式。” 江寒解释道:“冬天播种时,将农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夏种时,沟垄互换位置,即可防风耐旱,又可恢复地力。” “好办法!”田午拍掌叫好:“是谁想出了这种好办法?” 江寒谦虚的笑了笑:“正是在下。” “是你!!”田午双目圆瞪,脸上满是震惊。 这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少年,竟然能想出这种好办法。 江寒整了整衣冠,躬身行礼。 “士子江寒,见过公子。” “你就是江寒?你认得我?”田午脸上更是惊奇。 江寒指了指田午腰间那枚用纬带悬挂的玉玦说道:“这枚玉玦的缜密而又厚重,光彩晶莹,其白如虹,是昆山之玉,而齐国佩戴昆山之玉者,正是公子午,在下是以玉识人。” “哈哈哈,好一个以玉识人!本公子来找江士子有些事情想要询问。” 田午见被江寒叫破了身份,也不遮遮掩掩,马上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 “公子请随我移驾家中。” “好!” 田午二人牵着马,跟在了江寒身后,向庄子里走去。 …… 第20章 谦谦君子 田午跟着江寒走进了庄子,孟乡一片低矮的青砖瓦房,错落有致,比起临淄城中的坊市也不多让。 他的脸上露出了沉思:“这还是那个城南最贫瘠的村落吗?在墨家的治理下,短短几年的时间,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田午不禁打量着前面带路的穿着粗布麻衣,扛着农具的江寒。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江士子,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胡乱穿衣,这要是在临淄城中,一定会有贵族弹劾你的。” 江寒微微一笑:“我墨家提倡节俭,无拘于世间礼法,若是明君,自然不会听信小人之言。” “言之有理。”田午笑了笑。 为了吸纳人才,各国国君尊重士子成风,若是因为衣着怪罪人才,那这个国家不待也罢。 一行人来到庄中最大的院子外,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打斗声,原来是田玉儿在和黄渭比剑。 疾风剑法,力量即使是速度。 一瞬间,田玉儿青锋出鞘,她的这一剑,快若飞光过隙。 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刺到了黄渭的面前。 面对黄渭这种一流的高手,一出手,田玉儿就已经用上了她的全力,和她最强的一剑。 所有剑术中,她最熟悉的最强的也就是这一刺。 “来的好!” 看到田玉儿的一剑,黄渭握住了自己的剑,脸上露出了笑意。 不错,已经有了几分剑术大成味道。 精气神凝成一线,一往无前的剑势,快剑中刺的路数就是如此,狭路相逢,非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半点退路。 黄渭手中的长剑猛然出鞘,翩翩而动,看似很慢,但是却恰到好处地停在了田玉儿长剑的必经之处。 “当!” 两柄长剑相撞,发出了嗡鸣声。 黄渭虽然已经白发苍苍,但是那长剑的路数却完全看不到半分老者的样子,时而大开大合,时而轻灵迅捷。 一柄三尺青锋并未有什么剑招,压得田玉儿完全喘不过气来。 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就已经交错了十几剑。 “喝!” 田玉儿一声娇喝,长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直逼黄渭的面门。 这丫头,黄渭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是疾风剑法的脱手式,也是搏命的方法。 “当!” 飞剑与黄渭的长剑相撞,两剑之间划出了一片火花,黄渭用上了内力,田玉儿的飞剑却也无力再续,被弹飞了出去。 “我输了。” 田玉儿拱手认输,黄渭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 “不错不错,田姑娘是老夫见过剑法天赋最高的年轻人,比钜子强出不知道多少倍。” “咳咳咳……”外面传出了一声轻咳,江寒一脸尴尬的走了进来。 “黄前辈莫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哈哈哈,老夫实话实说而已,在钜子面前也是此言。” 黄渭坦率的性子,并不会恭维的话。 “啪啪啪。” 田午在江寒身后拍起了手:“两位好剑法,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可是临淄游侠,快剑渭船夫?” “正是老夫。” 作为当世一流高手,还是齐国的游侠,田午自然听说过黄渭的名声。 “钜子,这位是?” 田玉儿把长剑收回了剑鞘,看着田午疑惑的问道。 “他是公子午。”江寒介绍道。 公子的称呼在战国时期都是有身份的人,只有一国国君的儿子,才有资格被成为公子。 卿大夫的儿子,只能被称为君子。 “墨家游侠田玉儿,见过公子。” 听到来人竟然是齐国公子,田玉儿连忙抱拳行礼。 “原来姑娘还与我是本家。”田午脸上的笑容更加开心。 “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江寒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里面请。” 江寒把田午请进了正厅,没多久,听说江寒回了庄子里的庖丁风尘仆仆的闯了进来。 “子义,剩下的麦种都按照你的吩咐,磨成了粉,这个东西要怎么吃?” 进了正厅,庖丁才发现厅里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在喝茶。 “呦,有客人啊!庖丁见过公子。” 泰丰楼是临淄最高档的酒楼,庖丁作为主管,对城中的贵族自然是非常熟悉。 “庖主管,你怎么在这?”田午诧异的问道。 来到了孟乡中,让他吃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贫瘠的乡邑变得富足,实力高强的游侠剑客,再加上城中火的一塌糊涂的泰丰楼主管,这个小小的孟乡,还真是卧虎藏龙。 “不敢欺瞒公子,泰丰楼是我墨家的产业。” “怪不得,怪不得。” 田午连说了两个怪不得。 一是怪不得泰丰楼中有那么多新颖的菜肴,二是怪不得庖丁会出现在墨家的庄子中。 “庖丁统领,你陪公子喝茶,我去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江寒转身走出房间,来到了厨房里。 有了面粉,最先要吃的当然就是面条了。 半个时辰后,江寒端着一个木盘进了大厅,大木盘上有两个小鼎,堪比人头大小, 鼎边还有几碟小菜和几只小碗,碟子中装着几样野蔬,小碗里装着蒜泥,醋,还有一种红色的酱料闻之浓香扑鼻。 江寒也不说话将小鼎放在田午和庖丁面前,把小蝶中的野蔬倒在大碗里,大碗里寸宽的面条盖上绿菜白绿分明十分美观。 江寒再把小碗里的蒜泥,葱段,熬过的醋,茱萸倒进大碗,最后一小碗滚烫的菜油泼进大碗,一时间,厅中内浓香四溢。 庖丁的喉咙抖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大碗。 “子义,这是什么?” 江寒不紧不慢的拿着竹筷搅拌着面条,推到了田午的面前。 “这是面条,公子、庖丁统领,你们尝尝。” 庖丁捧起大碗深吸一口气,似乎陶醉其中,挑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眼睛霎那间变亮,风卷残云。 不一会儿,小鼎里的面条被一扫而空,足足两斤重,庖丁还有些意犹未尽。 田午的吃相就文雅了很多,不断的咀嚼着,但是速度并不慢。 “江士子,这是何物所做?”田午的眼睛发亮,他对吃食一向挑剔,很少有合胃口的。 早上吃的士子鸡,现在吃的面条,都是人间美味,让他昨天在宫中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差点儿让他忘记自己来孟乡是来找茬的了。 “这是孟乡冬种的小麦。” “这是小麦?” “没错,小麦用石碾磨成面粉,加上水,就是面条。” 以往田午吃的麦子,都是直接蒸煮的,难以下咽,他没想到小麦做成的面条竟然如此美味。 “江士子单凭这一碗面条,就足以称霸临淄城中的食肆了。” 江寒笑了笑:“公子不是有事情要询问吗?” 田午一拍脑袋,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 “我来孟乡邑,正是为了孟乡国人冬种的事,用江士子种田的办法,真的能种冬夏两季吗?” 江寒点了点头:“代田法对促进亩产十分有用,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对牛耕和犁比较依赖,适合大规模连作。” 田午哈哈一笑:“耕牛我大齐国并不缺,如果你这个代田法可行,我定当禀报国君,为江士子请功。” 江寒拱了拱手:“齐国的耕牛确实不少,但是摊到每个百姓手中,还是不够,请公子禀明国君,颁布禁止屠宰耕牛的国法,先振兴农业,国家才能富强。” 田午眼前一亮,禁杀耕牛,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在战国时期,没有机械的情况下,劳动力匮乏,一头牛可以抵得上几个年轻人劳动力。 而且这时候经常会发生战乱,劳动力就显得尤其重要。 衣食住行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的四样东西。 而如果劳动力不足的话,食物就会不够。 而食物又是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这就意味着,牛现在的人们是有多么的重要。 但是战国时期,并没有明令禁止杀牛的法令,最早有记载的就是唐朝不允许杀牛,而且牛都是要登记的,杀牛那就等于是犯罪。 宋朝也是不允许杀牛,所以牛在中华的历史上,一直都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把禁杀耕牛的法令提前几百年,也是大有益处的。 “好,我自当禀明君侯,如果孟乡明年夏种时收的粟米,不少于其他乡邑,齐国应该大举推行江士子的代田法,江士子大功一件,本公子拭目以待。” 田午站起身,拱手告辞。 “多谢江士子的款待,告辞。” 田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丝毫不拖泥带水。 江寒看着田午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没想到自己的代田法还没有在秦国推广,齐国公子田午就闻风而来了。 也罢,反正都是利于百姓的事情,在齐国先做推广也并无不可。 “公子午真是一个谦谦君子,有古人之风。” 庖丁站在江寒的身边,感慨道。 江寒挑了挑眉毛。 公子午?谦谦君子?你怕是不知道他以后做出来的事情。 弑兄杀君,夺得齐国国君的位置,哪一样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江寒摇了摇头:“庖丁,你去叫黄前辈,徐弱和玉儿他们几个来厅中,我去给他们下面条。” 庖丁舔了舔嘴唇:“我还要来一碗。” 江寒翻了一个白眼:“两斤面条你都没吃饱,你是猪吗?” …… 第21章 国之根本 田午回到了临淄城中,梳洗整齐穿戴妥当,马上进宫面见齐候。 “君上,公子午在宫外求见。” 齐王宫大殿中,碧玉绿纱内点着几盏座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 一个身穿绣金紫色长衣的青年,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 显然,他便是王宫的主人——齐候剡。 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的女子偎依着,她们随意在齐候的身上抚摸着,就像哄弄一个婴孩。 齐候睡眼蒙眬,一动不动。 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肉体飘飘忽忽,无声地扭动着。 编钟下的乐师们也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一片艳丽侈靡之色。 “君上,公子午求见。”侍者再次小声提醒道。 齐候的眼皮微抬,脸上闪过不快的神色。 “他来干什么?不见。” “君上,公子说有要事禀报,您不见他,他一定不会离开的。” “哼,定是来劝我与燕国休战的,想想都头疼,说我身体不适,不见。” 侍者拱手退出了大殿,来到了偏殿中,田午正在这里等候。 “公子,君侯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您请回。” 田午冷哼一声,面色微寒:“告诉君上,我不是劝他休战来的,是另有要事。” “小人明白。” 侍者再次回到了轻歌曼舞的大殿中。 “君上,公子午说不是为了休战的事而来的。” 齐候眯眯起眼睛:“那便叫他进来。” 田午走进了大殿,看着殿中的一切,紧紧皱着眉头,向殿中的舞女招了招手。 “你们下去。” “是。” 殿中的舞女和乐师纷纷退了下去。 说完他就走进了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光焰摇晃起来。 他拉开了内殿中的帷帐,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田午,你这是做什么?”齐候冷冷的呵斥道。 “君侯,你如此作为,田氏的百年基业终将毁于一旦。”田午直视齐候,目光毫不退缩。 “哼,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教训本候吗?你要清楚,本候才是齐国的国君。” 田午连忙跪倒在地:“臣弟不敢,臣弟衷心之言,为的是大齐的江山,为的是田氏的社稷。” 齐候虽然对田午不喜,但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田午在田氏宗族,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都不能让齐候对他动手,除非有了一击致命的把握,不然就是打虎不死,必留祸患了。 “说,来见我是什么事?” 田午抬起头,脸色凝重的说道。 “臣弟想请君侯颁下一道法令。” “什么法令?” “禁杀耕牛。” “哈哈哈,牛是各国君主宴请群臣的主要菜肴,若是宴会上连牛都没有,岂不是会令他国耻笑?不妥不妥。” 齐候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 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士大夫吃肉,周天子颁布有严格的条例,规定,天子食牛;诸侯食羊,每月初一可食牛;大夫食猪、狗,每月初一可食羊,祭祀或天子宴会时,大夫可食牛。 可是礼乐崩坏后,牛肉已经成为了各国诸侯宴会上常有的菜肴了。 虽然知道耕牛对国人的重要性,但是各国并没有法令禁止杀牛。 “君侯,耕牛多,国人才能种更多的地,才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国之根本,农也,民之大事,食也!” 齐候眼中闪过不屑之色:“你昨日不是才说,国家根基,在于整顿吏治,广纳贤才,今日又说,国家根本在于农耕,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吏治与民治,一为根基,一为根本,并不矛盾。” “本候看来,国家的根基在于强军,在于贵胄,禁杀耕牛的事不必再提,耕牛是各族贵胄的私产,是杀是养,公族也不宜干涉,你有这些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如回到封地训练士卒,明年攻燕,也好立下军功。” 田午默默走出了大殿,齐候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中间的一个巨大的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田午袖子里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有此贪图享乐,穷兵黩武的国君,良政也不得通行。” …… 午夜时分,江寒闭着眼睛,脸上盖着一块细葛布巾,躺在一个宽大桶中,桶里灌满了热水,享受着难得的热水浴。 一天耕做的疲劳一扫而空。 今晚他的油泼面很受欢迎,整整二十斤面粉,一小桶菜油,竟然被庄子里的这七八个人吃了个精光。 光是擀面就让他觉得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黄渭那个糟老头子还说:“钜子今天没有练剑,擀面与练剑倒是有几份相似,就当是补上今日的剑术课了。”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气的江寒都想拎起擀面杖抽在老黄那张欠揍的老脸上了。 要不是打不过黄渭,他早就动手了。 他们一个个吃饱喝足了,高高兴兴的离开,自己还得烧水泡澡,忙活完了已经是半夜了。 “看来真得找一个侍女了。” 江寒揉了揉眉心,家里要是没有一个洗衣做饭的女人,还真是不成样子。 至于田玉儿,那就是一个整天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假小子。 江寒一天不洗澡就会浑身难受,战国时期的古人,特别是贵族们,并不像后世想象中那样不讲卫生,他们对沐浴的要求很高。 礼记中就有专门对沐浴的记载。 “五日则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潘请;足垢,汤请洗。浴用二巾,上下绤。出杆履蒯席,连用汤,履蒲席,衣布曦身,乃屡进饮。” 沐浴沐浴,沐为洗发,浴为洗身。 不仅仅是出征,祭祀等重大活动要沐浴更衣,即使是平时,人们也很注意沐浴,整理仪容。 正所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 就是说,每天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洗漱,梳头,整理仪容,甚至一天至少要洗五次手。 江寒虽然不喜欢被人侍候着洗浴,但是有人烧水,总是好事儿。 江寒在热水里泡了半响后,感觉浑身舒畅,疲劳一扫而空。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田玉儿的声音。 “钜子,我给你拿来了一些换洗衣物,就放在外间了。” 隔着窗户和烛光的映照,能隐约看到田玉儿曼妙的身影。 江寒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丫头原来还知道照顾人啊。 “好,你也快些休息去。” 江寒应了一声,田玉儿很快就离开了房间。 水温渐凉,江寒离开了木桶,把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来到了外间,拿起了田玉儿送进来的衣服。 衣服是自己不久前换下来的,没有来得及洗,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味儿,看来刚刚洗完没多久。 江寒活动着有些发酸的肩膀,回到了床上倒头就睡。 一大早他就被屋外的一阵嘈杂吵醒。 他穿好了衣服,来到了大厅中,看到一脸贵气的公子午正坐在厅中喝茶。 江寒揉了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 田午放下茶杯,笑吟吟的看着有些发懵的江寒。 “江士子,这都已经是巳时了,你这个时候才起,是不是有些失礼。” 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未时,再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 各国的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营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 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得更早。 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 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巳时才起床。 江寒确定了不是自己眼花,尴尬的笑了笑:“公子,这么早来孟乡,一定是有事儿找我。” 田午眉毛轻挑:“还早吗?” “咳咳咳……”端起茶杯正在喝水的江寒发出了一阵咳嗽,差点儿被茶水呛到。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公子刚来庄子里,我正好醒了,这是天意啊,所以不晚,哈哈哈,不晚。” 田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昨天去见了君侯。” “政令不通?” 通过察言观色,能发现田午虽然脸上带着笑意,眉间却有一股郁气,代表着他这次面见齐候,应该并不顺利。 田午点了点头,愤慨的说道:“君候只重兵事,不重农桑,齐国早晚有一天在他的手里败落。” 江寒摸了摸鼻子,心中的抱负不能实现,看来田午对齐候怨气十足啊。 也难怪几年后田午会发动政变夺权,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公子,怎么会甘心久居在一个庸才之下。 “那不知道公子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田午站起身,对着江寒抱拳行礼。 “田午想请先生说服君侯,不要对燕国用兵。” 江寒淡淡的一笑:“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一个小小的齐国士子,如果能办到?” 田午眯眯起眼睛,充满自信的说道:“你可不是普通的士子,你还是墨家的钜子。” …… 第22章 救守燕国 “公子因何笃定我会出手?” 江寒看着自信满满的田午,忍不住开口问道。 “因为你们是墨家。” “我墨家也只不过是一个学派而已,哪有干涉齐国内政的实力。” “非也非也,钜子过谦了,墨家可不是寻常的学派。”田午目光闪烁的说道。 “何以见得?” 田午感慨道:“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 “自墨子大师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 “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就罢了,可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息兵止战,消灭暴政。” “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墨家的游侠,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 田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的是,墨家的法纪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 “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邦国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仅是学问,而且是实力。” “你说,这样一个团体,怎么能仅仅将他当做学派看待?” 田午目光灼热的看着江寒,想在他的脸上看出神情的变化,可江寒一直平静的听着,脸上古井无波。 “听起来公子对我墨家十分推崇啊。” 田午摇了摇头:“敬而远之。” “哈哈哈,好一个敬而远之,就凭公子这一番肺腑之言,在下也要到齐王宫去走一趟。”江寒哈哈大笑。 一手创办了稷下学宫的田齐桓公,果然聪颖。 江寒昧心自问,墨家如何?墨家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 所以田午这个敬而远之,说出了各国国君对墨家的态度。 “齐国百姓的安危,全系先生一人之身。” 田午深鞠一躬,又坐回了软垫上。 “额…公子可还有别的事?” 见自己都答应了田午的请求,他还不离开,江寒有些诧异。 田午腼腆的笑了笑,揉了揉肚子:“在下早上出门急,并没有用早饭……不知先生能否留在下吃顿便饭?” 江寒翻了个白眼,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还想留下来蹭饭。 “不行,我马上就要出门种田了,不吃早饭。” “午饭也行。”田午厚着脸皮说道。 “快走快走,想吃东西,城中食肆多的是,非赖在我的庄子里干嘛!” 江寒板着脸下了逐客令。 “江士子,这不是待客之道。” 江寒的嘴角勾起,好你个田午,用我的时候喊先生,不用我的时候喊士子,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翻脸不认人。 “我墨家从来不讲究这些俗礼!”江寒端起了茶杯:“庖丁,送客!”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一旁的彪形大汉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田午的身前。 “公子,请!” “哈哈哈,江士子今天不方便,那田午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田午拱了拱手,带着田英离开了大厅。 “公子,墨家的人也太过嚣张了。” 走出了院子,田英一脸愤慨的说道。 一个小小的士子,竟敢对齐国的公子如此无礼。 “哈哈哈,是够嚣张的。” 田午哈哈一笑,被扫地出门的他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公子,您没有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那个江寒对您无礼啊!” “我要的就是他这个无礼。”田午拽了拽手里的缰绳,眼中闪烁着精光。 “如果他对我一个齐国公子都是逆来顺受,又怎么敢到宫中忤逆齐国的国君呢!对燕国休战之事,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原来公子您是在试探那个江寒。” 田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如果有机会,他还真的想再尝一尝昨天吃的那个面条。 …… “子义,他们走了。”庖丁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 “庖丁,有什么话就直说,墨家的言论自由。” “子义,我们墨家的总院就在齐国,得罪了齐国公室总归是不太好的。” “哈哈哈,庖统领,你多虑了。”江寒爽朗的笑了起来:“田午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有胸襟的人,断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儿恼怒。” 江寒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他的心情应该不错。” 庖丁脸上满是不解:“这是为什么?” “他一定会说,如果江寒连我都不敢得罪,怎么敢得罪齐候呢?” 庖丁恍然大悟,他只是迟钝,并不愚傻,经过江寒的点拨,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子义,劝齐王止戈,是否要发动非攻院的力量?” 非攻院是墨家的护法力量,专一训练剑道高手,田襄子和黄渭等人都是非攻院出身。 江寒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非攻院的苦获统领现在人在何处?” “前方传回消息,苦获带着粮食、盐、铁、麻布等物资,从楚国绕路,已经到了秦国。” 魏文侯时期,魏国先后派太子击、吴起西征秦国,击败秦军,魏秦之间的第一次河西之战以魏氏占领河西之地,设立西河郡而告终。 为了削弱秦国,魏国对秦国实行了经济封锁,对进入秦国境内的粮食、盐、铁、麻布等物资严格的管控。 秦国雪灾的消息刚刚传出来后,田襄子就在齐宋等国购买了一批粮食,只是苦于无法通过魏国的封锁运入秦国。 最后还是非攻院提出绕路楚国的办法,为了保护粮食的安全,非攻院的统领苦获亲率弟子运送。 “好,飞鸽传书,让墨家在各国的游侠,探查民情,摸清各国开春的动向,启动对燕国的救守。” “是!” 庖丁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大厅。 庖丁离开后,田玉儿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进来,放在了江寒的面前。 “吃些东西,马上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江寒拿起一块杏干做成的点心,扔进了嘴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确实起的晚了一些。” 田玉儿没有接江寒的话茬,杵着脸坐在了他的面前,眼中都是担忧的神色。 要知道就连墨子大师当年来到齐国,企图劝止齐国大将项子牛讨伐鲁国都没有成功。 江寒看着一袭墨衫的田玉儿有些失神,因为常年在外奔走,她的脸蛋不同于大家闺秀那样白皙,反而是充满了健康的小麦色。 虽是一身男儿打扮,但与真正的男儿相比,她的身上多了一份轻灵,少了一分厚重。 他不禁幻想着田玉儿如果换上了女装,会是个什么样子。 “钜子,劝齐候休战,你可有把握?”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世上哪有十足的把握。” “没有把握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比比皆是,易子相食的有之,因冻自焚的有之,以头抢地乞食致死的亦有之。” 江寒的声音一直很平淡,却说出了这个时代惨痛的事实。 “天下百姓苦战久矣,可各国诸侯依旧为一己私利互相攻伐,齐燕两国若是交战,参战士兵可达四十余万,这是两国四十万个家庭的悲哀。” “墨家为了止戈,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纵使公子午不来找我,我也应当去齐王宫走一趟。” 田玉儿抓着腰间的长剑,眼神坚定:“到时候钜子一定要带上我。” 江寒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好。” 江寒的话并没有说完,想要终止这个乱世,在各国游说,阻止开战只是治标不治本。 真正治本的是,以战止战,一统天下,只是现在的时机还不到。 ……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冬草枯黄的渭水平原,飞进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大山中。 这是大河水系和长江水系之间的万千群山。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时人叫做南山,后人称为秦岭。 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岭。 一支近千人的粮队艰难的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为首的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腰间挂着一把长剑。 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扑棱棱落了下来。 黝黑的中年人亲切笑了笑,摸了摸鸽子的脑袋,取下了他腿上的小竹筒,然后拿出了一把稻米,放在了手心。 “老师,这是泰丰楼的信鸽。”一个布衣少年小声提醒道。 中年人点了点头:“钜子就在临淄,应该是有了新任务。” 苦获抽出了竹筒里的帛巾,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救守燕国。 苦获的瞳孔一缩,把帛巾递给了身边的布衣少年。 “吩咐下去,各国非攻堂弟子,配合钜子的行动。” …… 第23章 战乱之年 “老师,钜子不去救中山国,为何要救燕国?燕国是天下七大万乘之国其一,有能力自保,虽然不是齐国的对手,也不至于亡国。” 布衣少年不解的询问道。 苦获拧着眉头,似乎总是在愁苦地思虑:“玄机我问你,墨家的止戈是为了国家止戈,还是为了百姓止戈。” 玄机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当然是为了百姓止戈。” “这便是了,燕国的百姓也是百姓,齐、燕两国都是万乘之国,人口百万,两国若是交战,比起小国交战祸患更大。”苦获面色疾苦的说道。 玄机锐声问道:“那为何不一同制止赵国对中山国的战争?两国交战十余年之久,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苦获道:“非不愿,实不能也。” 玄机拱手行礼:“请老师解惑。” 苦获平静的笑了笑:“齐燕之间的战争,犹如猛虎饿狼之战,齐国富强,如同猛虎;燕国究竟是老牌诸侯,国弱势不弱,犹如恶狼。” “虎狼相争,纵然虎胜,也会元气大伤,更何况身边还是群狼环伺,所以齐国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对齐候陈明利害,事情还有转机。” 顿了一下,苦获继续说道:“赵国和中山国则不然。” “二十五年前,魏文侯派遣乐羊、吴起统帅军队,经过三年苦战,终于占领了中山国,魏文侯派太子击为中山君,三年后又改派少子挚,后来击被立为魏国国君,也就是现在的魏侯,中山国的残余退入太行山中。” “去年中山国才复国,初定都于顾,赵候起兵十万,对中山大规模的入侵,意图是趁中山复国之初立足未稳之机,吞而并之,中山国不敌,迁都灵寿。“ “在赵国眼中,中山国可是一块肥肉,吞并中山国,赵国将成为比肩魏楚的强国,任由中山国发展,则如同赵国的心头之刺。” “玄机,猛虎恶狼之间的战斗好劝,可是要从虎口夺食,难如登天。” 听了苦获的一番话,玄机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苦获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哈哈一笑:“墨家不同于儒家的高谈阔论,讲究务实,可行的事情应当拼尽全力,不可行的事情不必浪费力气,否则与那些整天里喊着恢复礼乐的酸书生有什么区别?” 玄机深鞠一躬:“弟子受教了。” 苦获扶起了玄机:“快些赶路,年前把这批盐粮送到栎阳,我带你去临淄见见钜子。” 玄机好奇的问道:“老师,钜子是什么样的人啊?” 苦获微微一笑:“他是个精于算计的小滑头。” …… 距离冬至日大朝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临淄上空的阴霾已经散去,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自从江寒下达了救守燕国的命令后,各地的消息如果雪花一样,聚集到了城南这个不起眼的村落中。 坐在桌案前的江寒把手里的帛巾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他对各地传回的信息进行了汇总,得到了几条重要的消息。 秦国国君嬴师隰与上大夫甘龙决议,准备起兵进攻函谷关,夺取秦国河西失地。 西周时期,函谷本无关隘。 周平王从镐京东迁洛阳之后,将原来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给了秦部族。 秦成为诸侯国后,天下进入动荡不宁的春秋时代,为了防止山东诸侯西侵,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顺着函谷的地名,便称了函谷关。 不想这座简陋的关城,却在春秋时期兵戎相向的数百年间大大起了作用,山东诸侯的军队总是无法逾越这道狭长险峻的山谷。 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扩张,函谷关便闻名天下。 进入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 名将吴起训练出的轻装骑兵与重甲武卒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数百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 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 若非吴起后来被迫离开魏国,这位和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四次无一败绩的着名统帅,决不仅仅只将秦国压迫到华山以西,秦国也不会苟延残喘到今天。 另外几条消息是中山国君姬恒命大将军乐池训练军队,竭尽全力想打好与赵国之间的卫国战争。 赵国国君赵章同样对与中山国的战斗非常重视,征集了十万甲士,只等风雪一过,马上就会踏上中山国的土地。 楚国新王继位,朝堂不稳,并不想主动发起战争,但是巴蜀一带的蛮夷蠢蠢欲动。 还有一条让江寒感兴趣的消息是管仲的七代世孙管修被齐候逐出齐国后去了楚国,还被楚王封为了阴邑大夫。 “又是一个战乱之年啊!” 江寒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那一轮明月。 “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做,这个世道才能好上一些呢!” …… 雄鸡高唱,东方欲晓。 又是齐国举行大朝会的日子,距离卯时还有一刻,田午乘着轺车进入了宫门车马场。 他感到惊讶,如何竟没有一辆轺车?车马场如此冷清?他没有多想,将车停好,大步往中门而来。 齐国近些年并没有兴建宫殿,这座政事殿虽然陈旧了些,但气势确实不小,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红墙绿瓦,廊柱有合抱之粗。 可是,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却没有一个到来。 这时一个内侍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小声说道:“公子,君侯有命,大朝会推迟一个时辰。” 田午坐在殿中面如寒霜,冷哼一声并没有说话。 田午知道这是齐候给自己的下马威,自己重提对燕国休战的事情,齐候的心中一定非常恼怒,可齐候不知道,今日的主角并不是自己。 大半个时辰后,齐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慢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 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田家老,今日朝会,却是何事?” 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诸位大人自然知道!” 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有人又要提休战之事?到底是谁如此胆小懦弱啊?” “有人要学那仁义之师的宋襄公,想让天下人耻笑啊!” 有人高声说道:“大争之世,唯有兼并土地才是正途,不知道是谁如此短视!” 众人一阵哄然大笑,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些许,可这些臣子没有一个在意,依旧高声谈笑着走进政事殿。 猛然间,众臣肃静了下来。 政事殿内,田午在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田午的心中不由暗暗的悲哀,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齐国庙堂上有如此短视的君臣,如何能在这乱世中立足。 “呦,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早?难道君侯没有告诉你,大朝会推迟到辰时了吗?” 高伯坐到了田午旁边的桌案后,笑吟吟的问道。 田午摇头一笑:“高伯这么大的年纪,怎么和稚童一般,争这些口舌之利。” 高伯被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辰时的钟声响起,姗姗来迟的齐候才走进了大殿。 齐候走到了大殿中央大座前,转过身,做了下来,看着殿中的众多大臣,声音冷淡的说道:“列位大臣,公子午对本候提议,想要重新商议攻燕之事,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身穿紫衣的高伯马上站了起来:“君侯,攻燕一事,民心所向,何须再次商议?” “就是就是,上次朝会已有定论,公子午这是多此一举。” “攻燕,夺地!” “我大齐要复霸天下!”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齐候转头看向田午,开口说道:“田午,你可听明白了诸位大臣的意见?” 田午站起身,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愚蠢的想法,田午已经尽然明白。” “放肆!你敢辱骂国君!” 高伯愤激大喊,田午面不改色。 就在齐候想要动怒的时候,一名内侍急匆匆的来到了齐候的身边,低声说道:“君上,墨家钜子在宫外求见。” 齐候脸色微寒,阴沉沉的看了田午一眼。 怪不得你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是请来了墨家那些搅屎棍。 “叫他进来。” 虽然知道墨家此行的目的,但齐候并没有拒而不见,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使强大如齐国,得罪了墨家这个天下显学,也没有什么好处。 “先生,君上有请。” 从政事殿赶到宫门前的内侍躬身说道。 江寒仍然是一贯的装束,一领本色布袍,一顶六寸竹冠,简朴利落,只是腰间多了一块古朴的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这里是齐国的庙堂,不是田间地头,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江寒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徐弱、田玉儿二人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 田玉儿眉头微皱,连忙说道:“钜子,你可是答应带上我的,墨家门生都是言出必行的。” 江寒眨了眨眼:“我说带上你,又没说带你到宫中。” “可是…”田玉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徐弱拉了拉她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头。 江寒微微一笑,迎着寒风向宫中走去,墨衫随风清扬,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很沉重。 龙潭虎穴,我一人来闯,足矣。 …… 第24章 劝谏齐候 江寒跟着内侍来到政事殿前,却听到正厅中传出了一阵哄然大笑。 “墨家提倡非攻,老臣也没见到他们说服了哪个国家推行他们的教义。” 江寒摇头一笑,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墨家钜子江寒晋见。” 正厅传出齐候的声音:“江先生,有请。” 江寒跨进大厅,见紫红两色的宽阔房间里,齐候端坐在长案后,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十几位大臣。 为首的是执掌国政的高伯,其次是公子午、国伯、鲍伯、庆伯、栾伯,齐国六大贵族的族长都在厅中。 众人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停留在了江寒的脸上。 齐候目光轻浮:“这不是当年用马蹄铁在本候手上换取了封地的江士子吗?你竟然当上了墨家的钜子?” 江寒拱手行礼:“在下此次面见齐候,不是齐国的士子,而是墨家的钜子。” “哦?”齐候正色道:“那江钜子来本候这政事殿中有何高见?” 江寒拱手说道:“当年商朝帝辛时期国家领土迅速扩张,各新归纳的民众得到巩固团结。 帝辛决定攻打一个徐夷的大国,经过几年的战争打败了徐夷,但是国内军事实力削弱的严重。 少师比干等劝谏帝辛休养生息,而后再兴征伐,帝辛不听。 周反,帝辛闻讯大怒,欲带朝歌城内东夷各族俘虏伐周。 比干再谏固守朝歌,以待王师东归。 帝辛不纳,诛比干以慢军之罪。 帝辛伐周,商周大军对峙于牧野。 由于收编的俘虏临阵倒戈,商军大败,帝辛到摘星楼自焚身亡。 国虽大,好战必亡,坐享天下的商王朝尚且如此,齐国好战,乃是取死之道……” “竖子大胆!”高伯面色涨红,打断话题高声道:“君侯贤明,岂能和那天下暴君商纣王相提并论!” “高伯。”田午冷冰冰的说道:“君候有言,想要听取江先生的高见,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 高伯顿时语塞:“好好好,教……教他说。” 国伯破例插了一句:“江先生肺腑之言,君上明断。” 齐国冷冷一笑,狠狠瞪了田午一眼,开口说道:“江钜子言明,我大齐国不行征伐,又该如何复霸?” 江寒再次对着齐候拱了拱手:“正是因为君侯贤明,我才敢来到宫中劝谏,如果君候如同商纣王一般暴虐,我墨家早就诛暴去恶了。” 江寒的话里软中带硬,墨家有诛杀暴君恶臣的历史,所以诛暴去恶,并不是虚言。 “齐国要想复霸,有几点优势,一为地理位置优势。” “齐国位于山东半岛,为四塞之国,地理环境比较优越,南部是文质彬彬的鲁国和宋国,西部是卫国,北部是燕国,这些国家的面积总体都比较小,对齐国产生不了多大的威胁。” “齐国之外,西边的秦国受到西戎的威胁,楚国面临东南地区吴越的威胁,中原的“三晋”更是四战之地,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而齐国的东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享受着鱼盐之利,十分有利于工商业的发展。” “而齐国的第二点优势就是工商业。” “早在姜太公建国时,就秉承了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昔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也并非因为战争,而是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悦。” “齐国临淄,人口二十余万,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此时却不是发动战争之时,而是大力发展工商的良机。” 齐候的脸上露出了犹豫:“江钜子是叫本候坐以待毙?等着其他国家来夺取齐国的土地吗?” 江寒摇了摇头:“君侯明鉴,并非坐以待毙,而是以逸待劳。” 齐候大是皱眉,沉思不语,良久后抬起了头,看向高伯、鲍伯等人。 “几位以为如何?” 高伯亢声道:“君侯,如今早就过了以仁义治国无为而治的年代,只有兵刃锋利,其他国家才不敢入侵。” “自古以来,能够青史留名的国君都有赫赫战功,桓公在时,北击山戎,南伐强楚,先后灭掉三十多个小国,才成了霸业,值此大争之世,齐国怎能止戈?” 鲍伯慷慨激昂的说道。 “愿为君侯帐前先锋,共讨燕国。”庆伯大声说道。 “愿为君侯帐前先锋,共讨燕国!” 殿中的众多大臣纷纷行礼,只有寥寥几人没有动。 此时,江寒双手捧着一柄黑色古剑,凛然站立在三级石阶之上,冷峻地开口:“诸位,江寒手里这把剑,名为非攻,是墨家钜子的佩剑。” “它尘封多年,光芒已经被邪恶吞噬,诸位若是执意要战,我墨家游侠手中的三尺青锋,也要饮血了。” 政事殿一片愕然,齐候和大臣们都惊讶地看着江寒,认为他一定是疯了,在禁军如云的齐王宫中竟敢威胁齐国君臣。 高伯哈哈一笑,轻慢无礼地尖声道:“还墨家钜子,也不想想,你该如何走出这六尺禁地?” 江寒举剑过顶,大喝一声:“高伯想试试我手中宝剑锋利否!” 江寒的愤怒,在于他感到,天下人似乎完全忘记了墨家铲除暴政的力量。 说起来,墨家和齐国还是有些渊源的。 墨家总院就在齐国临淄,墨子大师在齐国云梦山隐居,前任钜子孟胜是齐人,就连江寒都在齐国长大。 他实在不愿意看到齐国误入歧途,苦了齐国百姓,他对高伯的杀心是真实的。 看着江寒凌厉的眼神,高伯脊背发凉,后退了一步。 “江寒,高氏亲军会将你碎尸万段的!” 江寒冷笑道:“不除你等奸佞权臣,岂有齐国变法图强之时?” 齐候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殿中大有一言不合就血溅五步的势头。 高氏是齐国的老贵族,部族五万余人,占据齐国封地二百余里,不宜得罪。 可墨家是天下显学,别人不了解墨家的实力,他作为齐国国君还是了解的,毕竟墨家总院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别的方面不说,就单一的墨家冶铁的技术,如果交给了别的国家,都足以让齐国头疼。 更何况墨家非攻院的游侠,那可都是天下顶尖的高手。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如果真的把墨家钜子杀死在宫中,那他这个齐国国君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一时间齐候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公子午看到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十分兴奋。 他悄悄的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只要江寒敢暴起杀人,他一定拔剑相助。 在临淄城中有墨家的支持,加上他与国氏、栾氏的力量,换一个新君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位稍安勿躁,让本候考虑考虑。” 齐候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墨家绝对是一股可以左右战局的力量,墨家要是真的铁了心帮助燕国,齐国讨不到什么好处。 江寒叹了一口气,拱手说道:“齐候,之前所说的,是我作为墨家钜子的公心,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作为齐国士子的私心。” 齐候的脸色微微动容,坐直了身子:“先生请讲。” “齐、赵、燕三国,互相接壤,互有争端。” “齐赵两国是禀丘之争,二十五年前,田悼子去世,太公田和继位,不久后,便有田氏宗室子弟公孙孙、公孙会举旗造反,田布清剿做乱者,杀掉了公孙孙,而公孙会则据守廪丘投靠了赵国。” “禀丘自古以来就是齐国的故土,太公在位时,一直想把禀丘收复,可是一直没有如愿,所以齐国与赵国的仇怨,要大于燕国。” “而燕赵两国则是中山国土之争,两国都把中山国视为囊中之物,因为中山国土地的事情,多次发生战争,燕国与赵国的仇怨,要大于齐国。” “何况当年赵国依靠齐国的叛乱获取了廪丘,但由于其总体国力上在处于颓势,单单依靠自身的力量很难保证廪丘不被齐军攻陷。” “因此当上将军田布带大军前去讨伐的时候,赵国也只能求救于韩、魏,三晋伐齐,才让太公没有收复失地。” “魏、赵、韩三国是兄弟邦国,唇齿相依,单论一国实力,齐国便是面对最强大的魏国也不惧怕,但是三晋同盟,齐国也只能忍气吞声。” “君候如今要与燕国开战,最有利的就是赵国了,既然齐国和燕国都与赵国有仇,君侯何不交好燕国,共同对抗赵国呢?” “齐国如果与燕国结成兄弟盟约,让燕国在中山国境内牵制赵国,禀丘失地,唾手可得。” 齐候剡虽然贪图享乐,目光短浅,但也明白江寒说出的这些话都是金玉良言。 “先生之言,田剡受教了。”齐候剡站起来向江寒深深一躬:“我立刻派使臣前往燕国。” 说完,齐候剡看向了殿中的大臣,开口问道:“谁愿意为国使,前往燕国?” 高伯脸色铁青,仰着头沉默不语。 鲍伯和庆伯也是满脸的愤慨。 不发动战争,就不会有新的土地,他们就不会有新的封地。 至于百姓和士卒的生死,与他们这些贵族何干? 国伯上前一步:“老臣愿意代君上出使燕国。” “哈哈哈,好!那就请国伯带上本候的国书去见见燕公。” 江寒见已经说服了齐候,拱了拱手:“君候明断,在下告辞。” …… 第25章 你是个骗子 “先生留步。” 江寒回过身:“君侯还有何事?” “本候的太子田喜,缺一位名师,先生可愿意在齐国出任太子傅?” 太子傅历来都是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因为不横生变故,太子太师和太子太傅,都是未来国君的从龙之臣,位极人臣。 江寒微微一笑,齐候倒也大方,为了把墨家绑上齐国的战车,出手就是一个等同于上大夫的太子傅。 江寒答应了下来,对齐国有诸多好处。 你做了齐国的大臣,总不能再挖齐国的墙角,总不能对自己的学生藏着掖着。 “多谢君侯好意,在下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在朝为官。” “先生不必推辞,齐国不会限制先生的自由,挂上我齐国太傅的名头,以后先生游走列国时,遇到难题时,别的国家也会卖我齐国一个面子。” 齐候的言下之意是:齐国借用墨家名头,墨家也可以借用齐国的威势,互惠互利。 江寒沉吟了片刻:“君候可否准许在下教授太子兼爱非攻的墨家理念?” 齐候的脸色一变,这怎么能行?齐国需要的是征伐之君,不是守成之君。 江寒的话一出口,他心里请江寒做太子傅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大半。 “先生可以教授太子《春秋》、《尚书》等治国大道。” 江寒摇了摇头:“政念不通,如何敢做太子太傅,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大殿。 离开了政务殿,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有些心力交瘁。 从进入大殿那一刻起,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此次劝谏齐候,他可谓是步步为营。 先给齐候指出第二条可以选择的路,然后拿出墨家实力,恐吓鼓动齐候攻燕的大臣,最后用齐国士子的身份给齐候找一个台阶下,不至于把他逼得太狠。 江寒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总算是化解了一场刀兵。 …… 宫门外,田玉儿不停的踱步,脸上焦急不安。 “田姑娘,你别再转了,我头都晕了。” 徐弱无奈的说道。 “徐大哥,钜子都进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出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放心,之前在楚国的形式,比现在危急百倍,那次钜子都平安无事,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徐弱嘴上安慰着田玉儿,眼睛却担忧的看着宫门。 “不行,我想进宫去看看。” 徐弱拦在了她的身前,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前宫中情况不明,还是等在外面比较好。” “可是…可是钜子孤身一人呆在那戒备森严的齐王宫中,我有些担心。” 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宫门里传了出来。 “咳咳咳…我看看,是谁在担心我啊!” 田玉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到江寒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她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眼眶一红。 “你个骗子!” 江寒径直走到了田玉儿的面前,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轻轻的敲在了她的额头上,眨了眨眼睛,满脸笑意的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骗子!!” 田玉儿哼了一声,转身向街中走去。 江寒耸了耸肩:“我说了带你来,可没说带你进宫。” …… 临淄城的集市总是喧闹,作为齐国的都城,这里的民生已经是比其他地方要好上不少了。 起码,平民百姓还能有口饭吃,偶尔有这么几个钱剩下来还能买上些东西。 田玉儿依旧是那副男儿打扮,怀里揣着五百刀币,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说起来,虽然她已经来到临淄这地方有一个多月了,但是还真没在这城中好好地逛过。 平日里整天在城外的庄子里练武练剑,都快忘了这外面的光景了。 街上人多,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在战国时期算的上市难得的闹市了。 从未在这临淄城里逛过的田玉儿来了兴致,走走停停,东走西看,走了半个时辰。 “钜子,要不要叫她回去了,我的腿都快走断了。” 徐弱苦着脸说道。 江寒也不禁暗暗叫苦,原来女人爱逛街这件事情,自古以来就存在啊。 “难得她有兴致,我们就当是一起逛逛临淄城。” 田玉儿蹲在一个杂货摊前面买了一个手链,目光一扫,看到角落里躺着一枚墨玉发簪,她的眼前一亮,这个东西送给钜子很适合,钜子头上的木簪都有些老旧了。 “老板,这个东西怎么卖?” “哎呀,小兄弟,你可真有眼光,这是我这摊子上最好儿的物件儿,既然与你有缘,就卖你三百刀币。” 田玉儿眨了眨眼,这老板,心忒黑了,这枚墨玉发簪,顶天了也就能卖一百刀币,他张口就是三百,真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肥羊吗? “老板,这墨玉又叫泰山石,产自泰山西部,这枚发簪虽然已经达到了聚墨的品质,但是做工有些粗糙。” 老板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原本以为是个肥羊,没想到遇到行家了。 “那个…小兄弟,行家啊!交个朋友,一百二十刀币,让咱们挣个辛苦钱儿。” 田玉儿沉吟了一下,一百二十刀币的价格还可以接受,她拿下了腰间挂着的刀币,连同之前的手链,一共数出了一百五十刀币。 “承蒙惠顾。”老板满脸堆笑的说道。 有了这一百五十刀币,他们一家人三天的吃喝不愁了。 “谢谢老板。” 田玉儿抓起了墨玉发簪离开了小摊。 她走在街上,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腰间一只手攀了上来。 一瞬间她就想清楚了发生了什么事,有小偷。 “啪。” 从小习武的田玉儿,反应自然快于常人,一把抓住了小偷的手。 田玉儿郁闷的转头看去,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子,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看着田玉儿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手,男孩儿咬了咬嘴唇:“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田玉儿不爽地撇了撇嘴巴,看了一眼男孩。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拿出了十几枚的钱币放在了小男孩的手里,然后松开了他的手。 “自己去买点吃的。” 这个乱世中,错的人从来不是这些百姓,更不应该是这些流落街头的孩子。 可是无家可归的却是他们,食不果腹的却是他们,饱受苦难的也只有他们。 男孩有些失神,他没想到自己被抓住后不光没有挨打,没有被送官,反而被送了十几枚刀币。 一个失神间,田玉儿已经走出了很远。 男孩儿挥了挥手中的刀币,大声喊道:“我叫孙伯灵,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田玉儿摆了摆手:“你随意!” 孙伯灵是谁,江寒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不然他一定第一时间把这个男孩儿收留下来。 经过了这一个插曲,田玉儿也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情,朝着墨家的据点泰丰楼的方向走去。 “你就这样放那个孩子离开,不怕他走上歪路吗?” 田玉儿回过头,看到了江寒和徐弱跟在她的身后。 田玉儿扫了江寒一眼,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哦?那钜子有什么高见吗?” “额…做的不错。” 江寒伸出手拉平了田玉儿衣服上的褶皱。 “怎么,还在生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从齐王宫,一直跟在了现在。” 田玉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一张玉琢似得面孔如同百花齐放。 “我突然不生气了。” 说着,田玉儿献宝似的举起了双手,那枚墨玉发簪安静的躺在她的手中。 “喏,送你的,就当是你陪我逛街的酬劳了。” 江寒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要谢谢玉儿老板的慷慨。” 田玉儿傲娇的仰起头:“也不是不行。” “想得美,发簪我收下了,感谢的话没有。” “那你把发簪还给我!” “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东西了,想要回去,没门!!” …… 等几人回到了泰丰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泰丰楼后院停着一辆驷马轺车,江寒眉头一挑,很快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庖丁听说江寒等人回来,急匆匆的跑了出来:“子义,你可算回来了,公子午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了。” 江寒愣了一下,自己在外面逛街,让田午这个齐国公子等了一个时辰,确实有些不太地道。 “快带我去见他!” 田午坐在泰丰楼的会客厅中,桌上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还是不见江寒的踪影。 他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难道江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吗? 纵使他这个心机深沉的人,一个时辰的等候,也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让公子久等了,真是失礼。”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田午微微一笑,终于来了。 …… 第26章 贫穷的秦国 “江先生事务繁忙,田午可以理解。” 江寒呵呵一笑,确实有些忙,主要是哄女人的事情他不是很在行,无从下手。 “公子等了我这么久,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送来了君侯的赏赐。” 田午一挥手,身后抱着大箱子的田英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黄金。 “江先生劝谏有功,君候赐金百镒。” 江寒眼前一亮,百镒黄金,对墨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换成粮食,青盐和布匹,能救助很多百姓。 “齐候大手笔,公子代我谢过齐候。” 田午笑着摆了摆手:“应该是我们田氏要感谢先生才对,如果真的对燕国出兵,给了魏赵韩进攻齐国的借口,齐国的损失又何止这百镒黄金。” 江寒拱了拱手:“天下诸侯要是都像公子这样贤明,我们墨家也不用辛苦的奔走于各国之间了。” “哈哈哈,等我成了国君,一定会重用先生这种大才执政的。”田午哈哈大笑。 “公子慎言。” 江寒举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 田午的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不然说不出等我成了国君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田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脸色变了变:“田午冒失了,先生恕罪。” 江寒挑了挑眉毛,放下茶杯。 熟知历史的他,就算田午不说这些话,他也知道几年后田午会弑兄夺君的事情。 田午成为了齐候,对齐国百姓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并没有想阻止田午的念头。 “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田午闻言眼前一亮,对着江寒深鞠一躬:“先生良言,田午谨记于心。” “公子不必客气,你们公族之间的纷争,我们墨家不会参与,只会隔岸观火罢了。” “这就足够了。” 田午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给他几年时间布局,齐国一定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的。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孟乡了,不然夜路难走。” “田英,用我的轺车送江先生回乡。” “是!” 江寒并没有拒绝田午的好意,体验了一把贵族公子的感觉。 驷马轺车,放到现在来说,就是一辆限量版的布加尼威龙跑车,逼格十足。 …… 秦国国都,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 和临淄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荒凉偏僻的山村。 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 幽幽摇曳的灯火下,秦国的国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者在街中匆匆穿过。 在这条直通秦国国府的短街上,既没有一辆哪怕是简陋的牛拉轺车,也没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人物。 店铺前的人们进行着简单的交易,或钱货两清,或物物交换,都在默默进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 小城短街,静而有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慌乱。 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地表示,这座小城堡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 秦国的国府宫,实际上是一座九开间的六进大宅院,外加一片后庭园林。 如果放在齐国,充其量是一个上卿的规格。 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砖块砌成,地上则是一色的青石板,没有池塘,没有花草,唯一的绿色是政事堂后边的一片胡杨林与几株松树,简单实在得冷冰冰的。 此刻已经到了深夜,国府宫西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这是一间陈设整肃简朴的书房,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 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案后,一领黑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用黑布束起,他拿起一卷竹简,端详了片刻,发出一声长叹。 “黑伯,私库中还有盐粮吗?” 守在书房门前的中年内侍连忙躬身说道:“君上,私库中还有一些粮食,勉强能够赢氏公族的子弟渡过这个冬天。” 秦献公沉吟了一下:“拿出一半儿,分发给各县。” 黑伯连忙劝阻道:“君上,不可啊!国家再穷也不能短了公族的用度。” 秦献公摇了摇头:“我赢氏一族也是老秦人,老秦人受难,身为公族自然也要同甘共苦,少吃一些粮食死不了人,可有人没有粮食吃,是会被饿死的。” “可是族中的私粮被君上公用,会有族人不满的。” “哼!”秦献公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恼怒的说道:“谁要是不满意,让他来找我!” 见秦献公态度坚决,黑伯只能拱手称是。 “臣这就去安排。” 栎阳城外十里处,伪装成商队的墨家运粮队在原地休息。 苦获抓着一张帛巾坐在火堆旁。 “老师,您在想什么?” 玄机小步走到了苦获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在想钜子救秦,究竟是对是错。” “发生了什么事?” 苦获的声音一沉:“秦国如此境地,竟然还妄想着发动战争,夺取河西。” “河西本就是秦国故土,被兵家名士吴起替魏国夺了过去,吴起已死,秦国想夺回失地也很正常。” 苦获叹了一口气:“老秦人争狠好斗,秦国每年死于私斗的都有几万人,秦国灭亡,对天下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苦获闭上了眼睛。 “只是秦国的百姓无罪,见死不救不是墨家的行事风格。” “老师,钜子来信是什么意思?” “钜子在信中说,用我们带来的这十五万斛粮食和一万包青盐和秦公谈条件,让他不要对魏国发动战争。” 战国时,一斛粮食是130斤。 玄机点了点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反正这些盐粮也要送给秦国,能够换回秦公休战的承诺是一件好事。” 苦获郁郁一叹,苦笑道:“哪有那么简单,秦公当年流亡魏国,被魏候送回秦国时答应了只要魏候在位,秦国一定不会主动进攻魏国,现在还不是反悔了?” “秦公毁诺,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耻笑?都是一丘之貉,谁又能笑话谁呢。 春秋时期各国之间尚有仁义存在,到了现在这个世道,只剩下了仇怨和尔虞我诈。 苦获拿起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充斥着胸腔,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些暖意。 “春秋时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各国诸侯一旦被仁义束缚住了手脚,面临的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 玄机脸色动容,寒意渗透到了他的脊梁骨。 “老师,天下真的没有仁义的君主了吗?” 苦获摇了摇头:“或许有。” 两个人之间的话题戛然而止,苦获小口的喝着酒。 他醉眼迷离的举起了酒壶,对着夜空中的那一弯明月举了举。 “师兄,你撑起了这个世道的脊梁,师弟佩服。” 墨家前任钜子孟胜守义,何尝不是为了告诉天下人,这世间还有仁义的存在。 …… 一大早,秦国的几位大臣听闻国君启用私库并献出了粮食后,急匆匆的赶到了政事厅。 公族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 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公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 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公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 秦国公室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人。 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公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旅之中,不要公室供养。 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 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更少不得赏与罚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宝,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 臣下天职,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政事厅中,上大夫甘龙跪倒在地哭喊道:“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意清空府库,接济灾民!” 甘龙原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老臣,秦献公能够接任国君全靠甘龙一行人的支持。 秦献公曾经许下诺言,只要是赢氏当国,就会让甘氏执政,他并没有食言,于是甘龙成了主持秦国国政的大臣。 “长史公孙贾愿意清空府库,接济灾民!” “中大夫杜挚愿意清空府库,接济灾民!” …… 秦献公静静地站在厅中,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师隰谢过诸位了,大秦不会忘记诸位的功勋的,秦国若有富强之日,自当十倍偿还诸位,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 几位大臣纷纷行礼。 就在这时,内侍黑伯满脸激动的跑了进来。 “君上,喜事,大喜事!!” 秦献公疑惑的抬起了头:“黑伯,喜从何来?” “粮食,有人运粮食来了,整整一千大车。” “哈哈哈!天不亡我大秦!”秦献公热泪盈眶:“是哪国的商贾,就算是倾尽所有,也一定要把这批粮食吃下!” “君上,不是商贾,是墨家的车队。” 秦献公瞳孔一缩:“墨家?他们到了何处?” “城南三里处。” “诸位快随我出城相迎!” …… 第27章 一诺千金 “驾!!” 一队黑衣骑士的骏马飞驰,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统领,前面来了一队秦国轻骑,”运粮队的斥候探马回报。 苦获一挥手:“停!” 几百辆马车停了下来,苦获看着不远处那飞扬的尘土,等着秦国骑兵的到来。 到了栎阳附近,粮队不再走山间的小路,走的都是官路,如果秦国这都发现不了,就太迟钝了。 “吁~”秦献公一拉缰绳,马匹停在了粮队前面。 秦国国君出行,并没有乘坐轺车,而是如同普通士兵一样骑在马背上。 为了强军强民,秦献公下达了政令,战马、耕牛,都不能用来拉车,他是秦国国君,自然要以身作则。 所以栎阳城内,无论是王公大夫,出行都无车可乘,城中能见到的马匹,都是军中的战马。 马匹停稳后,秦献公立刻跳了下来,对着苦获拱了拱手。 “先生可是墨家的义士?” 苦获点了点头:“老夫墨家非攻院统领苦获,奉钜子的命令,卖粮给秦国。” 秦献公的瞳孔一缩,为何墨家的人说要把粮食卖给秦国而不是捐给秦国? 要知道一个捐,一个卖,这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墨家素来仁义,救济灾民的例子数不胜数,这几年光是秦国就已经受到墨家许多恩惠了,银钱珠宝这些铜臭之物墨家向来都视如粪土,他们躲过了魏国的封锁,千里迢迢的把粮食运到了秦国,难道也是为了牟利吗? 墨家一开始就将自己的立场明确的表达出来,恐怕所图不小。 “先生要钱财还是要珠宝,只要我秦国有的东西,我绝不推辞。” 苦获微微一笑:“秦公此言当真?” 秦献公心里咯噔一下,听这位墨家统领的语气,像是要狮子大张口了。 可眼下只有这批粮食能解秦国的燃眉之急,就算是打掉了牙,他嬴师隰也要带着血往肚子里咽。 这几百车粮食,能够让受灾的三十万老秦人,安然的渡过严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拿到这些粮食。 “当真,先生开价!” 苦获看着故作硬气的秦献公微微颔首。 一个国家的君主,出行都没有轺车,可见秦国已经穷到了一定地步,比起宋、卫这些小国都有所不如。 但是即便穷到这种地步,秦国公族还能为百姓考虑,也实属少见。 “墨家不要钱财和珠宝。” “那先生想要土地和爵位?”秦献公脸色凝重的问道。 苦获摇头一笑:“我墨家游侠,要土地爵位有什么用?” 秦献公有些摸不清头脑,墨家既不要钱财,又不要土地,那他们想要什么? “墨家到底想要什么,请先生明示。” “我家钜子想要秦公的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五年之内,不主动发动对魏国的战争。” 秦献公脸色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八年前,秦惠公率领五十万大军进攻河西,在秦国的咽喉之地阴晋与魏国军队决一死战。 虽然秦军在人数上数倍于魏国的军队,并且又是在主场作战,占据一切有力的因素,然而魏国的军队还是士气高涨,因为当时领兵的是兵家名士吴起。 吴起在魏国出任上将军时,想出了一系列的鼓励士兵英勇作战的策略,并且很快就在军中推广起来。 具体措施是在战争中取得了卓越战功的人,可以享受到更好的待遇,军功大的人可以优先的选择使用金子制作的餐具,各种各样的食物可以优先选择,还能坐在前排用餐。 立下次一级军功的人可以使用银质餐具,可以坐在中间的位置用餐,而没有功劳的人则没有这种待遇,只能使用普通的餐具,并且坐在用餐席位的最后一排。 不仅如此,还会犒劳那些功劳很大的士兵家属,给予他们丰厚的物资。 对于在战场上献出生命的士兵,魏国每年都会派人前去慰问其家属,保证家属的生活得到保障,并且还表达出了国家会一直记住那些上战场奋勇杀敌的勇士们。 因为这种完善的奖励制度,短短几年时间,让他手下带领的魏武卒成为了天下一流的强军,成为了长胜之军。 在听到秦军大举来攻的消息之后,很多的魏国士兵甚至不待命令就穿上铠甲准备战斗。 吴起亲自率领五万名从未立下军功的士兵们前往迎战,并且还加派了战车百辆,奇兵数千人前来策应。 就这样,吴起带领着士气高涨,渴望建功立业的魏国军士们纷纷赶赴前线。 在战斗打响的前一天,吴起在战前动员大会上,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他向三军命令道,想要建功立业,一定要拼死去抵抗,任何人不得后退,并且立下了军令:“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意思是如果车兵不能缴获到敌人的战车,骑兵不能缴获敌人的坐骑和士兵,步兵不能缴获敌人的步兵,即使打败敌人都不算有功! 就这样,魏国军队不顾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奋起反击。 这一次战斗中,魏国士兵们个个视死如归,奋勇杀敌,每个人都发挥出了自己的潜力,经过惨烈的交战之后,魏国军队击溃了强悍的秦军,士气高涨,抵御住了五十万秦军的强悍攻击,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这次战斗,虽然在人数上魏国与秦国存在着不小的差距,但是吴起通过巧妙的鼓励方法,让整个的魏国士兵们士气高涨,在战斗力方面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最终以少量的精兵就拿下了战争的胜利,守住了魏国河西的战略要地,也是这一战,彻底打破了秦国东进的野心。 六国卑秦,不与秦盟。 这是大秦国的国耻,他嬴师隰自从继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雪耻。 老秦人们也都在擦拳磨掌,百年的国恨,沧海都难以填平,让他不发动对魏国的战争,比要多少钱财都让人难受。 “秦公,钜子让我告诉你,趁着山东六国的目标还不是秦国,正好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一场雪灾秦人都抗不过去,与魏国交战,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 秦献公抬起头看着苦获,泪眼婆娑:“我老秦人吃得了这种苦,国耻不平,如鲠在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平国耻靠的不光是血性,还有实力。” 秦献公双手攥拳,整个人都在发抖,良久过后,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先生说的是,嬴师隰太过急迫了,我答应墨家,五年之内,不主动进攻魏国。” 见秦献公还算是一个明事理的君主,苦获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秦公今日这一承诺,价值千金。” 说完,苦获转头吩咐道:“把粮车交给秦军骑士!” “是!” 一众墨家游侠大声回应着,走到了道路一旁,静等下音。 秦献公脸色激动,对着苦获深鞠一躬:“好一个一诺千金,请墨家放心,嬴师隰绝不毁诺,一旦违背今日的誓言,我甘愿死在墨家游侠的剑锋之下。” 苦获点了点头,转过身震声说道:“秦公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如果五年之内,秦国主动攻魏,你们可敢随我再来栎阳?”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这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的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 秦献公满嘴苦涩,看墨家这态度,秦国也只能蛰伏五年休养生息了。 “秦公,在下告辞!” 苦获对着秦献公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 “先生,各位兄弟,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到栎阳城中修养几日再离开?” 秦献公诚恳的邀请道。 “不必了,秦公还是专心去安排救灾的事。” 苦获头也不回的向远处走去。 众多墨家游侠齐齐对秦献公拱手行礼,转身跟在了苦获的身后。 这些人穿着麻衣、草鞋,身上最值钱的不过是腰间的三尺青锋,却能作出千里送粮,不求滴水回报的善举。 比起那些身穿锦衣华服,住在高宅大院不管百姓死活的贵族们一个犹如天上的明月,一个犹如地上的蛆虫,不可同日而语。 秦献公目送一行人远去,久久不能回神。 “君上,上大夫到了。” 秦献公回过头,抬眼看去,上大夫甘龙杵着拐快步的走了过来。 “君上,老臣来迟了,还请君上恕罪。” 从出了栎阳城后,秦献公就带着一队轻骑策马狂奔,甘龙等一众儒生自然跟不上他们。 秦献公笑着指了指停在路上的几百辆马车:“上大夫,救灾的事情,还要麻烦你居中协调。” “应该的,应该的。” 甘龙连连点头,看到了装满粮食的马车,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激动的神色。 秦献公深深的看了墨家游侠离开的方向一眼,翻身上马。 墨家的这个人情,秦国记下了。 …… 阳春三月,临淄城外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小队人马,一辆驷马戎车在前,旁边还跟着匹备着鞍的单骑。 戎车上的弱冠君子身材高挑,服深衣广袖,佩白玉环,腰间斜挂着一柄二尺长剑。 另一旁站着的少年黑色麻衣,怀里抱着一把厚重的黑剑,正是田午、江寒一行人。 “子义,你这龙骨水车,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见识一下就明白了。” …… 第28章 龙骨水车 齐国临淄,因为临近淄水,故名叫临淄。 淄水上源有石马、南博山、夏庄、池上四条河流。 前三条又称西淄河,后一条叫东淄河。 其中以石马河最长,为淄河正源,石马河发源于莱芜县和庄乡望鲁山西麓的大英章支沟,自西向东流,在博山谢家店与南博山河、夏庄河两大支流会合。 虽然水路丰富,但是齐国的土地呈盐碱性,而中原又是农耕文明,不适合种地的齐国就是一块不毛之地。 当年姜子牙到达齐国之前,这里乱得不成样子。 齐国原本是东夷,是帝辛打下来的,周边存在帝辛旧部,他们不服从周王室的管辖,所以打算趁着姜子牙没来之前将整个齐国打下来。 还好姜子牙及时赶到,平定了这次叛乱。 随着叛乱平定,姜子牙开始整顿时局,依法治国,齐国的政局逐渐稳定。 紧接着一个问题就来了,齐国的土地盐碱化严重,是姜子牙到了齐国后才发现的。 这时候的齐国由于土地问题,百姓非常贫穷,人又少,缺乏劳动力,就凭这几点,齐国这个地方的发展潜力基本等于没有。 传统的模式肯定是不适合齐国发展的,姜子牙这位在商朝末年于朝歌市卖过酒、操过屠刀、对做买卖很内行的政治家就开始让齐国发展手工业和商业来维持国家的生存。 他因地制宜,齐国靠海,渔业资源丰富。海水在岸上蒸发后又能形成海盐,靠着这两种资源,齐国人开始在西周各国间做起了生意。 几百年下来,齐国真就靠着海盐和海鱼这两样东西发财了。 再加上齐国极力鼓励民间女子养蚕纺丝,发展手工业,齐国将海盐、鱼和纺织将生意做到了西周各国。 随着手工业和商业的日益发展,齐国在西周时期就已经是最为富裕的国家。 即便是到了战乱不断的战国时代,齐国也可以称得上是富甲一方,只是吏治不清,政治有些昏暗。 和都城附近绝大多数的庐舍一样,孟乡也是地处要道,笔直的官道两侧是大片的田地,但多数只零零散散种着些菽豆,少有冬小麦。 田间有三三两两的隶臣、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里面劳作,而土地的所有者士和国人也偶尔亲自下地,不过多数时候是背着手在旁监督。 去年的雪下得很大,下雪是好事,后世有一句话,叫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今年入春后雨水也很充足,年景很是不错,可惜战国时农业技术落后,不能善加利用。 去年冬至过后,江寒安排孟乡的国人冬种,在各家土地上试行他的代田法,三个多月过去了,田里的小麦已经郁郁葱葱了。 只是孟乡那一千多亩地,在临淄附近这万顷田地中太过渺小。 这三个月时间里,江寒也没有闲着,他带着墨家的近百个工匠,挖水渠,做水车,人都瘦了一圈。 这次来田里,就是想带着田午看看,他几个月辛苦劳动得到的成果。 孟乡距离临淄城有十几里,戎车的速度并不快,行人颇多,有单衣布履佩带短剑的国人,也有外披皂衣内着文采的各国行商,还有衣衫褴褛的隶民野人。 他们看到戎车后自觉的像道路两旁避让,因为驷马戎车,是一国公子和卿大夫的规格,整个齐国能够乘坐的也寥寥无几。 虽然官道崭新,却并不开阔平整,甚至不如孟乡宽阔的大路,白瞎了这大片的土地。 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交通舒畅,钱财才能更好的流通起来。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正是城南淄水的源头之一石马河。 河岸旁,有一条深深的沟渠,十几个穿着黑色麻衣的大汉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驾!” 徐弱一催战马,很快来到了众人的面前。 “庖统领、秦大哥钜子和公子午来了。” “哈哈哈,就等钜子了!”一个国字脸,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一捋袖口,兴致冲冲的说道:“等下大家伙儿都精细一点儿,可千万不能出了差错,给咱们墨家丢脸。” 憨厚汉子们自信满满的答应道:“统领放心,这水车的图纸咱们都记在心里了,绝对不会出错的。” 中年男人名叫秦海,是墨家工匠的统领,因为江寒提出的钢铁锻造法,他对江寒佩服的可谓是五体投地。 每当江寒想要制造什么新颖的东西,他都会身先士卒。 见戎车来到面前,秦海连忙整了整衣冠,对着戎车躬身行礼。 “秦海见过钜子,见过公子。” 江寒跳下了戎车,拱手回礼。 “秦大哥,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秦海指着道路旁堆积的一大堆木头,笑着回答道。 田午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子义,你要带我见的利国利民的龙骨水车,不会就是这堆烂木头?” “没错!”江寒爽朗的笑道:“就是这一堆木头。” 他拿起一块板叶,对着田午兴奋的说道:“公子可不要小瞧了这堆木头,临淄土地多为盐碱地,且地势较高,虽然河流丰富,但想要灌溉农田却是一件难事。” “我与秦大匠和墨家的各位匠人制作出的龙骨水车,以木板为槽,木板上安装着小轮轴,尾部浸入水流中,固定于堤岸的木架上。 用时踩动拐木,使大轮轴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田地,这驾龙骨水车,可提水八尺。” 田午的眼前一亮,兴奋的抓住了江寒的手。 “如果这龙骨水车真的有子义说得那么神奇,大齐四百万国民,再也不用担心没有水灌溉农田了!” 江寒听了田午的话,面带笑意,龙骨水车,后世又称为“翻车”或者“踏车”,是他带着墨家数百工匠三个月来的心血。 原本的历史上,龙骨水车出现在东汉、三国时期,却一直沿用到了后世,它在农业灌溉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直到电动水泵出现,才慢慢退出人们的视野。 江寒提供了思路和大致的图纸,但是轮轴原理他虽然明白,却没有实践过,还是在秦海的帮助下,才把关键的轮轴制作了出来。 让江寒惊讶的是,秦海对轮轴原理并不陌生,他一问才知道,墨子早就提出过这种理念,让他不得不感慨前人的智慧。 轮轴原理最早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墨家工匠典籍《墨经》中,比西方早了一千多年。 龙骨水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虽然它的原理并不复杂,可要从头创造,却也花费了江寒和秦海不少心思,熬了无数个日月。 他和秦海商量着,在简牍上画出设计图后,让匠人打造构件,再一一拼接,构架的大小规格,能不能拼装在一起,很多问题堆积在一起,龙骨水车的制作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在三个月后成型了。 拼装出来有四米高的龙骨水车不适合运输,所以墨家的工匠又将水车拆解成配件,用马车运到了河边,才有了田午看到的这一堆木头。 他之所以要去请田午,是因为田午会成为以后齐国的国君,龙骨水车在齐国能够推广开,经过大量河水灌溉的盐碱地,地质会得到很大的改善,利国利民。 江寒虽然心属秦国,但是齐国的百姓也是百姓。 墨家讲究的是兼爱,只要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墨家都会去推行。 为了创下霸业而敝竹自珍,那是失了本心。 “兄弟们,干活喽!” 江寒大喝一声,十几个墨家工匠都埋头拼装了起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江寒对着田午拱了拱手:“公子,水车的拼装需要一些时间,请你耐心等候。”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也加入了工匠的行列。 …… 日薄西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余晖透过纱窗洒在田野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 一个巨大的长龙状木制器械,凌空而起,它以木板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连接着地势较低的河水和地势较高的田地。 有几个穿着麻衣的工匠趴在岸上的木架上,不断踩压拐木,带动木链周而复始地翻转,装在木链上的刮板就能汲水上行,一路提到了田边的沟渠里。 “水,来水了!!” 来看热闹聚集在一起的孟乡邑国人兴奋的喊出来了声。 水流很快灌满了沟渠,向远处长满了麦苗郁郁葱葱的田地里流去。 这些引水的沟渠也是江寒规划出了线路,让庖丁和孟平带着墨家游侠和乡民们开挖的。 “哈哈哈,这种神奇精巧之物,也只能出自墨家之手。” 田午纵声大笑,对着江寒长揖到地:“请先生将这龙骨水车的制作方法传授给齐国,田午在齐国一日,便会以上卿之礼待先生一时。” 看着从河中直接向农田提水的水车,江寒的脸上也充满了自豪,他扶起了面前的田午,笑着说道:“这种工具,不光要在齐国推行,还要在天下推行。” 田午脸上先是兴奋,随后黯淡了下来。 江先生这种大才,终究不能为齐国一国所有啊。 “先生心系天下的胸襟,田午佩服。”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匡扶天下的胸襟,他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如果不是那个老头以死明志的话,这种乱世,他早就找一个山沟子躲起来了。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 他握着腰间挂着的非攻,叹了一口气。 “孟老头,你可把我害苦了。” …… 第29章 六国之弊 阴雨接连下了五天,满眼望去全是湿漉漉的。 春雨贵如油,江寒等人新制造的龙骨水车已经好几天无人问津了。 不过水车本来也不是雨季使用的,而是在干旱的季节才能派上用场。 屋外下雨,江寒窝在书房里,一只手捧着一个竹简,另一只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杯,躺在木制的摇椅上,倒也是十分惬意。 忙里偷闲的日子可不多,春耕已经结束了,等雨一停,他就要去云梦山中拜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子大师了。 前几次江寒都是跟着孟胜一起去的,这次他只能自己前去了,因为他成了墨家钜子,孟胜也已经离世了。 这次云梦山之行,他要向墨子提一个影响墨家命运的建议。 外面的雨声哗哗,江寒拿着兵书昏昏欲睡。 突然书房的木门被推开,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两个穿着斗笠腰间佩剑的游侠走进了屋中。 中年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苦脸,少年人则是认真的审视着躺在摇椅上懒散的墨家钜子。 江寒听到了动静,把竹简放在了桌案上,笑呵呵的站了起来。 “苦师兄,秦国这一趟辛苦了。” 苦获摇了摇头,一脸认真的说道:“钜子孤身入齐王宫劝谏齐候的事情我听庖丁说了,很不错,有了些我墨家钜子的模样。” “能得到师兄的夸奖,真是不容易。” 江寒随手拿起了架子上的两块麻布,递给了面前的两个人。 “外面雨大,都淋湿了,快擦擦。” “习武之人,这点风寒,没什么大碍。” “师兄你皮糙肉厚的自然是没什么大碍,这个小兄弟要是染上了风寒,你自己出钱送他去医馆。” 看到自己没接麻布,玄机也没有伸手去接,苦获苦笑了一声,接过了麻布。 “你小子总是能找出说服别人的理由。”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玄机:“都是自家师兄弟,在钜子面前不用拘束。” “好!”玄机接过了江寒手中的麻布,道了一声谢,抓着麻布搓着头发。 “师兄这次去秦国,见到了秦公,觉得秦公如何?” 苦获沉吟了片刻:“比起秦国前几任国君,嬴师隰算是少有的明君,他爱戴国民,接纳谏言,只是有些争勇好斗。” “师兄,我们坐下慢慢说。” 三人围坐在了火炉旁,江寒拿起两个茶杯,给两个人倒上了半杯清茶。 “这是田师兄送来的上好的春茶,师兄尝尝。” “好茶坏茶我又尝不明白,一股子苦味,你小子要想招待我,不如拿上两坛好酒,我们好好喝上一场。”苦获嫌弃的说道。 玄机则是捧着茶杯,小口的喝着。 茶水入口是苦味,可慢慢会有一股清香的回甘,比起酒,他更喜欢茶。 江寒微笑道:“师兄莫急,喝酒的日子很多,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好不利爽。”苦获拍案说道。 江寒有些吃瘪,把到了嘴边的以茶论国,先苦后甜的道理咽了回去。 苦获是一个聪明人,只是性子太直,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于是江寒直奔主题,开口说道: “我想将墨家总院迁到秦国。” 苦获把眼睛一横,不解的问道:“秦国地处西陲,远离中原,去那里做甚?” 江寒的眼中闪烁着精光,说出了一句让苦获久久不能回神的话。 “我想帮助秦国一统天下,结束这个乱世。” “啪嗒!” 玄机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个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了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满脸错愕,眼神灼热的看着江寒:“钜子所言当真?” 江寒闻言一怔,看着失态的玄机有些不解。 “师兄来信中说玄机师弟是楚人,难道你和秦国有什么渊源?” 刹那之间,玄机泪光莹然,站起身对着江寒和苦获二人深鞠一躬。 “钜子相问,玄机不敢欺瞒,我乃秦穆公时百里奚的第七代世孙……听闻钜子对秦国之言岂能无动于衷?” “哦?”江寒微微颔首:“没想到师弟还有这等来历,师弟既然为五羖大夫之后,为何居住在楚国?” 玄机回答道:“当年穆公辞世后,先祖百里奚回楚国隐居修身,先祖临终前曾预言,秦国百余年后将有大兴,嘱后代迁回秦国居住,百里玄机在回秦国的途中路遇先生,才拜入了墨家门下。” “原来如此。” 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来历,百里玄机急切的询问道:“钜子刚才说要帮助秦国一统天下是真的吗?” 江寒端起茶杯,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千真万确。” “钜子为什么要选择秦国,墨家经营了几十年的齐国不好吗?” 这次开口询问的是脸色凝重的苦获。 “齐国太强了,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齐国,各大诸侯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强齐的崛起,一旦齐国有碾压诸国的势头,周围各国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齐国江寒不是没有考虑过,田齐桓公和齐威王都是明君,可墨家辅佐齐国争霸看似是一条明路,实则是一条死路。 苦获无奈的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 各国的国君、臣子没有一个是傻子,看到一个能够覆灭自己国家的强大敌人崛起,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战国之乱是个死局。 国家太强不行,强如晋国,也在巨大的压力下一分为三。 因为统一的晋国不是各国诸侯想看到的,魏赵韩三晋同盟虽然时常同进同退,但他们毕竟是三个国家,有三个君主。 国家太弱不行,曹、滕、薛、郯、莒、纪、莱、谭、江等数十个小国家被大国兼并,战国无义战。 墨家一直在寻找破局的方法,可苦寻不得,只能在各个国家间游走,尽可能的减少战事。 江寒摇晃着茶杯,杯中水面泛波。 “齐国不行,齐国是一头纸老虎,外强中干,看似强大,只是空中楼阁,水中泡影,一碰就碎。” “魏国不行,魏国君主忌才妒能,迫使名将吴起出走他国,如今凭着吴起留下的魏武卒不可一世,已然是强弩之末。” “韩国不行,韩国地小势微,仰魏赵之威势,成了战国七雄,独自一国,难成大事。” “楚国也不行,吴起变法之后,楚国国力已乏,楚国王族贵族相互制衡,早就没了一统天下的心气。” 江寒似乎能够想象到吴起怀揣着满腔热血在魏国、在楚国为将时的心情。 值此乱世,凡胸怀大志者,皆以结束天下纷争为己任。 吴起强魏、强楚,走的也是兵家以战止战的路子,只可惜他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一代名将,大战八十四场无一败绩的长胜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庙堂上,令人唏嘘。 吴起在楚国的失败,不是变法本身有误,而是这个国家的落后愚昧封闭,和变法所需要的基础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任谁在短期内也难以扭转。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国的上层贵族始终偏安封闭的山国,没有放眼天下竞争存亡的大器局。 江寒也不由得为这个惊才艳艳的兵家名士感到惋惜。 “那赵国和燕国呢?”玄机焦急的问道。 江寒对天下各国的评价都是一针见血,他急切的想听到江寒对剩下几个大国的评价。 “赵国国君太过阴狠,先是背刺盟友魏国,后又诓骗齐国攻燕,不讲信义,难以服众。” “至于燕国嘛!燕国行王道,尊王攘夷,燕国国君是尊重周公礼制的姬氏王族,恪守古礼的老古板,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一番言论下来,战国七雄江寒已经评价了其中之六。 “钜子凭什么觉得弱秦能够一统天下呢?”苦获慎重的问道。 凭什么?凭着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庄襄王、秦王嬴政的秦国六代明君。 凭着商鞅、张仪、白起、李斯、尉缭、王翦、蒙恬等名臣名将。 想要统一天下,非一人之力,也非一世之功。 环顾诸国,江寒此生能做的也只有将大秦的国力推到巅峰,让这乱世早一些结束。 当然,这些话他不能和苦获明说,只能换一套说辞。 “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最重要的是秦国君民一心,一个国家能够拧成一股绳,这才是统一天下的关键所在。” “师兄进入秦国,可曾听过秦国的一句老话?” 苦获一字一句的说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江寒哈哈一笑:“秦国如此穷困,还与魏国打了几十年仗硬硬地撑在那儿,就是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绳的凝聚力,老秦人团结,硬气,这样的国家不能统一天下,还有哪个国家能?” “钜子所言极是,百里玄机愿为钜子的马前卒,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听了江寒的一席话,百里玄机热血沸腾,心服口服的跪倒在地。 苦获一拍桌子:“干了!老夫同意入秦,只是墨家尚同,八大统领有一人提出异议,都要搁置提议,钜子还要想想怎么说服其他人。” 江寒拱了拱手:“多谢师兄提醒,我心中有数。” 与他亲近的田襄子、苦获、庖丁、秦海四个统领都已经同意,难办的是剩下的那几位。 江寒眯眯起眼睛,所以此次的云梦山之行,尤为重要。 …… 第30章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钜子,此事要慎重,一着不慎,整个墨家都会分崩离析。” 苦获摇晃着手里的茶杯,吐出了一口浊气。 “老师,这件事有这么严重吗?”玄机不解的问道。 “师弟,师兄说得没错,这件事很严重。”江寒的面色凝重。 墨家子弟的排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 寻常学派或者武道门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则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 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墨家弟子只需要对引导自己入门的人叫“老师”即可。 所以江寒才叫苦获师兄,叫玄机师弟。 墨家四派共有八位统领,墨辩是以修文和兵学为主,都是士子高层,主攻上层路线,是墨家在各国推行教义的主要力量。 墨辩一派主要活动在魏赵韩等中原地带,主事的是相里勤、邓陵子二位统领。 墨侠以修习剑术武功为主,墨家游侠必须接受墨家严酷的训练,人人都有精湛的剑术和搏击术,是防御和诛灭暴政的倡导“非攻”的主要力量。 墨侠一派,在齐、楚、燕等国比较活跃,墨家的剑士,有四成都是燕国人,主事的是非攻院的统领苦获和神杀堂的统领公孙治。 墨匠一派,以辩物和铸造为主,注重认识论、逻辑学、几何学、几何光学、静力学等学科的研究,聚集了天下最顶尖的工匠。 其中秦海统领带领一部分匠人在齐国墨家总院提炼精盐、制作肥皂,班昱统领带领一部分匠人在秦楚的大山中炼钢。 墨商一派,以经商和救济为主,将齐国的渔盐售卖给西方诸国,将楚国的铁矿售卖给北方诸国,将燕国的皮草售卖给南方诸国…… 墨商经商所得的利润,八成用来救济洪水、干旱、地震、战争等各种原因造成的灾民,两成用来墨家各派之间的运转。 墨商一派的统领是身在宋国墨家商会总部的田襄子和临淄泰丰楼总部的庖丁。 墨家商人在各国经商时得到的消息,可以通过当地的泰丰楼分部,传递到齐国临淄的泰丰楼总部,所以墨商一派,是墨家经济和消息最重要的来源。 不光是商人,就连墨家游侠和墨家士子想要传递消息,都可以通过泰丰楼。 墨家弟子,都没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却有极为严格的法纪服从,互称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这种独有的爱心与理想,独有的平等精神与结构风貌,极大地凝聚着激励着所有的墨家弟子。 他们热爱墨家,为了墨家的信念与理想,人人都准备随时献身。 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这种献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学派都望尘莫及的。 墨家在各国的势力,就像是一张大网,笼罩在上空,如果能够运用得当,足以左右任何一国的局势。 但是江寒明白,想要实现心中的抱负,最大的阻力,恰恰来自墨家的内部。 他想要举起剑,去荡平这个乱世。 可这与墨家提倡“非攻”的理念背道而驰,稍有不慎,墨家就会一分为二,甚至会成为死敌。 江寒盯着茶杯,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苦笑了一声。 “恶人总是要有人去当的,若是能结束乱世,就算是天下皆白,唯我独黑又有何不可?” 江寒的话音刚落,田玉儿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 “苦先生和玄机小兄弟从秦国远道而归,吃碗面条,这可是钜子最新研究出来的美食,就连齐国的公子都赞不绝口呢。” 把汤面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田玉儿跪坐在江寒身边的空位上,笑吟吟的说道。 苦获闻着汤面的香气,眼前一亮。 “有酒吗?” 江寒呵呵一笑:“早就给师兄备好了,五年的烧刀子,我可是自己都舍不得喝。” 江寒起身从床下拿出了一个小坛,放在了苦获的面前。 “哈哈,还是师弟懂我。” 月光斜照,照进了书房,苦获和玄机在享受美食与美酒。 江寒和田玉儿静静的坐着。 “钜子与天下为敌的时候,玉儿一定会站在你的身后。”田玉儿认真的说道。 “那我答应你以后好好练剑。”江寒眨了眨眼。 “那就请钜子先把今天偷懒落下的两千剑补上喽。”田玉儿笑着说道。 江寒脸色一苦,揉着肿起来的手腕。 “并非我偷懒,而是天公不作美,要是天气晴朗,我每天都要到院子里刺上几千剑。” 江寒嘴硬的说道。 田玉儿皱了皱鼻子:“偷懒就是偷懒,还要找借口。” 苦获捧着大碗,听着面前两个年轻人斗嘴,眉毛一挑,疑惑的问道:“钜子在学剑吗?” 江寒点了点头:“为了实现抱负,总要学个一招两式能够防身,不能再当一个无用的书生了。” 苦获放下了碗:“太晚了,剑法能练,内力真气怎么练?内力真气都是辛苦功夫,只能靠日积月累,你这个年纪才开始练,很难追上别人,最多也只能是一个二流高手。” 江寒微微一笑:“师兄,你伸手。” 苦获伸出了手掌,江寒一把将他的手攥住,苦获感受到了江寒体内浑厚的内力,脸色一变。 “这是,孟胜师兄的内力?” 江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没错,先生将他毕生的内力都传授给了我。” “先生一直都劝我习武,我总当耳旁风,我总觉得凭着自己智慧能够解决的事情,何必要用武力。” “直到先生离世后面见楚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那些所谓的智慧,什么用也没有,被逼到了绝路上,只有自己有实力才有一线生机。” 苦获微微叹了一口气:“孟师兄用心良苦啊。” “师兄给我讲一讲天下的高手。” 苦获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天下宗师有四,其一是楚国项氏的项平,项家枪法刚猛霸道,可劈山碎石,他曾一枪扫清越国的八大剑侍。” “其二是隐居在燕国老魁,他叫什么名字无人知晓,善用双刀,刀法用得出神入化,浑然天成,他以武道扣问中原,中原侠客无一敌手,最后败在了鬼谷子的手上,回到了燕国隐居。” “其三就是我墨家的墨子大师,墨子大师善用剑,疾风剑法已然达到圆满的境界,后又转学重剑,铸造了名剑非攻,天下罕有敌手。” “最厉害的,也是最神秘的一位宗师,就是鬼谷子了,鬼谷子擅长什么,出身何门都无从考据,他唯一一次出手,就是赤手空拳,三招打败了老魁。” “除了四大宗师,一流高手数不胜数,兵家名士吴起、齐国剑客黄渭、中山国上将军乐池……” 苦获洋洋洒洒说出了几十个姓名,然后自豪的说道:“天下游侠中的高手,半数都在我墨家之中。” 江寒微微颔首,江湖上的势力,墨家可谓是一家独大,可这些高手在战争中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师兄,一流高手可以抵挡多少士兵?” “可挡数百精兵。”苦获回答道。 游侠并不是无敌的,需要换气,真的上了战场,游侠也只不过是一个实力强一点儿的大头兵。 单打独斗的搏击技巧,各国将军不如游侠,排兵布阵方面,游侠不如将军,各有各的长处。 “那师兄现在是什么实力?”江寒问道, 苦获谦虚的笑了笑:“勉强跻身一流高手。” “我现在处于什么位置?”江寒再次问道。 “二流巅峰,空有一身内力,没办法好好利用,战斗经验丰富的二流高手就可以把钜子斩于剑下。”苦获不屑的说道。 江寒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苦获还真是直来直去,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二人吃完了面条,已经到了深夜,江寒让田玉儿把他们带到了客房中休息。 雨过天晴,夜空中出现了月亮。 半弯半垂的月色挂在半空,给这夜里平添了几分清冷。 江寒的怀里抱着剑,仰头看着半空,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也许是想的出神,田玉儿从他的背后走来他也没有察觉。 “钜子。”一声轻唤,江寒回过头,看到田玉儿站在那,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入夜了,别着凉了,初春的夜里还是很冷的。” “没事。”江寒耸了一下肩膀:“我们这些习武之人,受得了这些风寒。” 田玉儿笑了笑:“钜子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不像习武之人,倒是像那儒家的书生。” 江寒把眼睛一横,骂人是不是? 墨家和儒家之间的关系可不融洽,墨子这个战国时期的第一大喷子,可是没少骂儒家。 墨家和儒家互相指责对方是禽兽,甚至是禽兽不如。 墨子曾经与孔子的徒孙有过一场精彩的辩论。 子夏的弟子问墨子,君子之间是否有争斗。 墨子说没有,子夏的学生说,猪狗等禽兽都有争斗,人怎么可能没有? 墨子说,儒家自称君子,说起来都是尧舜,怎么一做起来就和猪狗相提并论呢。 言下之意是说,儒家的子弟大概都与猪狗心有戚戚焉。 甚至连墨子一书中,都有一篇叫做非儒,是专门用来抨击儒家的。 跟随孟胜这么多年,江寒潜移默化下对如今这个时代只会夸夸其谈的儒家门生有了一些偏见。 江寒眉毛微微一挑:“田玉儿,你是想让我向你问剑吗?” 田玉儿轻笑一声:“不用内力,我让你一只手。” 江寒扭头看着天空中的明月,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好男不和女斗。 …… 第31章 法家匡正,墨家守定 “玉儿,明天我要去云梦山了,你去不去?” 江寒倚在柱子上,歪着头询问道。 云梦山地处太行山东麓,是赵国和魏国的交汇处。 墨家普通弟子都以为墨子在齐国隐居,其实五年前,墨子就说要去寻访故友,离开了齐国去了云梦山。 田玉儿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听说云梦山峰峦叠嶂,山起云浮,气象万千,飞瀑流泉,鬼斧神工,素有云梦仙境之称,我当然要去见识一下。” 江寒颇为意外的问道:“你一个宋国商丘人,怎么对赵国境内的名山这么熟悉?” 田玉儿自豪的挺了挺胸:“那是当然,我虽然是宋人,但是这几年跟着父亲到各国经商,去了很多地方,你可不要看不起人。” 江寒呵呵一笑:“好好好,田姑娘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田玉儿杵着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问道:“钜子,你是哪里人啊?你真的是齐人吗?” 江寒一愣,他没想到田玉儿会突然问这个,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我是被先生从流民中救出来的。” “我已经记不得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了,只记得当时很饿,禾苗枯败,野草不生,树皮被扒了个干净,想吃土块还要寻水下咽。” “我跟在流民队伍中,茫然的蹒跚前行,逃难的原因好像是因为两国打仗,是哪国打哪国有些记不清了,因为当时年纪小,跟不上大人的脚程,很快就被队伍落下。” “身边能吃的东西都吃了,我躺在一块石头上等死,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这辈子已经结束了,没想到遇到了先生。” “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教我修习音律、教我术算格物,没有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江寒,所以先生的志向,纵然万死,我也绝对不能辜负。” 田玉儿这才发现自己问错了话,没想到一身粗布麻衣都掩盖不住华贵气质的江寒竟然有这么惨的身世。 她的嘴笨,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抱歉。” “没事的。”江寒淡笑了一下,似乎早已经看开了,或者说,能遇到孟胜已经是一种幸运。 “那你…没想过找到自己的父母吗?” 江寒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刻着江字古朴的玉佩。 “找了,没找到,可能死在了乱世中。” “不会的,你一定会找到自己家人的。”田玉儿安慰道。 “如果实在找不到…孟乡、商丘,都是你的家乡。” 江寒被田玉儿紧张的样子逗得噗呲一笑:“行了,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我早就看开了,内心强大的很。” 田玉儿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怕你难过嘛!” 江寒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就要赶路了。” “好!” 月光下,那是一张玉琢似得面孔,就像是被人精心雕琢的一般,找不到半点瑕疵。 和那令人惊叹的俊美不同,她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干练的长发垂在肩上,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世间少见的奇女子。 江寒收回了目光,抱着非攻,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 …… 暮春的青翠群山下,是连绵的麦田,田垄内耕作精细,里面还夹种着不少已经可以采摘的菽豆。 微风吹来,青黄色的麦浪起伏,田间穿短褐的国野民众扶着渐渐饱满的麦穗,激动不已。 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背着行囊牵着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后面还跟着一个英气十足的少女。 “钜子,钜子!!等我一下!!” 徐弱焦急的催动着马匹,黑色的骏马在田间小路上狂奔,激起了一串烟尘。 江寒勒住了马缰,大青马无奈的停住脚步,他停在了原地,转过头等待着徐弱。 “吁~” 徐弱稳稳的停在了江寒二人的面前,翻身下马,小声抱怨着。 “去云梦山也不知道叫我一声,要不是庖丁统领提醒,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江寒呵呵一笑:“景山,墨子大师喜欢安静,我去云梦山几日便回,看你睡得比较香,就没忍心叫你。” “几日便回我也要跟着,我可是答应了先生,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寸步不离。” “好好好,那就一同去。” 江寒了解徐弱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师兄执拗的性格,多带上一个人也无伤大雅。 “玉儿姑娘,这个竹箱我来背!” 徐弱满意的点了点头,顺手接过了田玉儿背着的竹箱。 “钜子你也真是的,怎么让玉儿姑娘背这么重的东西。” “这你就错怪我了,是她自己非要背的。” “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 “好酒,好茶,和一些小麦面,带过去给墨子大师尝尝。” “你不怕墨子大师又责怪你不务正业吗?” 江寒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墨子大师骂我又不止一次两次了,不过每次我带的东西他可从来都不少吃,嘴倔的怪老头。” 徐弱无奈的撇了撇嘴,墨家也只有江寒敢叫墨子大师怪老头了。 墨子在墨家的地位,不亚于孔子在儒家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 战国以来,有两个名声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扑朔迷离,一个是鬼谷子,另一个就是这个墨子。 所谓扑朔迷离,一是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他们是何方人氏;二是谁也不知晓他们活了多大年岁;三是他们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 不过对于熟悉墨子的人来说墨子并不神秘,为弟子解惑时,墨子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面对暴政恶行时,墨子就变成了坚刚肃杀的“墨家钜子”。 老墨子年事已高,退隐到了深山中深居简出,见到了李悝变法对魏国的好处后,墨家改变了对法家的态度,不再一昧的认为法家是暴政了,墨家诛暴的利剑轻易也不出鞘了。 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墨家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就是墨家钜子孟胜在阳城守义,受到了天下人的敬仰。 墨子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给了墨家钜子和八位统领弟子处理,从来不过问,但是历任墨家钜子有什么重大的决策还是要询问墨子的意见。 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 一来他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 二来是唯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 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是很满意,虽说前任钜子孟胜和几个统领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养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缺少一种能够打破常规去破局的气魄。 墨子本来就不是一个刻板的人,他是一个极为擅长接纳新鲜事物拥有超前观念的人。 墨子对一件事情的对错下定义,从来不盲目,都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勘察来评判。 经过墨家对法家的勘察,认为法家变法,对百姓有利,这也是墨家认可了法家的原因。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 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 法家讲的是理,儒家骂的是人。 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立论面前自甘隐退。 然则墨子不是这样,法家的崛起,丝毫没有动摇墨子的心志。 从心底说,墨子也认为法家是匡正乱世的支柱,但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其中包括法家变法中出现的邪恶和残暴。 所以墨家、法家,两派学说惺惺相惜,相互推崇,但是两派门生对于儒家从来不嘴软,喷起儒家弟子来一个个都是战斗力爆表。 儒家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代,亚圣孟子还未出世,自然被风头正盛的墨家、法家压的喘不过气来。 不过后来孟子的出现,是儒家复兴的开始。 江寒一行人离开了临淄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到了高伯耳中,高伯手拿帛巾,眼中满是寒光。 自从年前大朝会他被江寒当众呵斥过后,他就一直寻找机会报仇。 可孟乡邑是公族的领地,公子午又护佑着江寒,他贸然带兵前去,等同于谋反,他一直不动声色的隐忍到了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江寒竖子,老夫说过,高氏亲军一定会将你撕成碎片的,你手中宝剑再锋利,锋利的过我高氏轻骑手中的矛戈吗?” “传我命令,出动二百轻骑,扮成马匪的模样,把江寒给我碎尸万段!” 一身皂衣的家老连忙捧着调兵虎符,骑上一匹快马,向高氏亲军的驻地赶去。 不久后,二百轻骑从驻地中奔腾而出。 …… 临淄城中,公子府。 府中的家老成伯急匆匆的闯入了田午的书房中。 田午放下了江寒交给他的龙骨水车的图纸,疑惑的抬起了头。 “成伯,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子,刚刚城北的高氏驻地中派出了两百轻骑,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田午的瞳孔一缩,暗叫一声不好。 江寒前脚离开临淄,后脚高伯就派出了轻骑,高伯的目的何在一目了然。 他立刻抓起了架子上的长剑,大声命令道:“成伯,立刻拿着我的符印调动三百兵卒,随我出城!” …… 第32章 截杀 临淄城外,有数百衣衫褴褛的轻骑田间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公子田午,以及他调动的封地的三百兵卒。 家老成伯手持虎符到达了田午在临淄的封地,传达了田午调兵的家令。 诸侯的封地被称为国,而卿大夫的封地被称为家。 诸候国以卿大夫为臣,而卿大夫以士人为臣。 春秋战国时期有着严明的等级制度,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不同,封地的大小也不同。 田午作为齐国公子,封地自然不小,他的封地在安平,占据了齐国一百多里的土地,食邑五千户,是除了六大贵族之外最强的一股势力。 当然,安平距离临淄三百余里,他想要调动安平的兵马自然是来不及的,所以他调动的兵马是前任齐候田和在城南赐给他的田乡邑里的兵卒。 比起安平精兵,田乡邑的兵卒如同农夫一般,但也聊胜于无。 虎符由田乡邑的乡宰亲手核对,发现被剖成两半的鎏金虎符天衣无缝地合成了一块。 虎符是真的,调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公子不惜动用齐候眼皮子底下的兵马。 田乡邑的乡宰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了乡勇,赶到了临淄城外,见到了脸色凝重的田午。 田午没有废话,立刻带兵向高氏轻骑的方向追去。 “驾!驾!!” 战马疾驰,田午的几名骑从知道公子心急,也无人敢提在休息,只能带着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乡勇硬撑着跟在田午的身后。 “江寒绝对不能出事儿!!” 马匹越来越疲惫,众人骑行的速度降了一半,但公子田午却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进。 他知道,如果江寒死在了高伯那个蠢货手中,齐国将面临着灭顶之灾。 不光是高氏一族会受到墨家游侠的报复,连齐国公族田氏也不可幸免。 墨家这个恐怖的组织虽然三十年不曾出手了,可田午明白,一旦惹怒了这头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 墨家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 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 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几十年来,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 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家就坦然舒畅。 蛰伏的猛虎也是一头老虎,我一定要阻止高伯那个蠢货作出的傻事。 …… 距离临淄城八十里外的溪水旁,江寒三人坐在河边休息。 天色渐暗,夜行缓慢而危险,所以江寒决定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 三月份北方的天气还残留着的冬天的寒意。 一阵风吹过来,凉意十足。 江寒赶紧紧了紧自己的衣领,不让冷风钻进来。 徐弱抱着一把干柴扔到了地上,江寒用打火石点燃了簧火,熊熊火焰给寒夜带来了一丝暖意,田玉儿拿出了几张干爽的羊皮,铺在了附坦的地面上。 耳边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就是噼里啪啦木柴的燃烧声。 田玉儿双手抱膝,轻轻哼唱着宋国的歌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这是宋君祭祀商代祖先殷高宗武丁的颂歌,在宋国国民间广为流传。 听田玉儿用天籁之音哼唱着诗经中的《商颂?玄鸟》,江寒在一旁打着节拍。 古时候只有宫、商、角、徵、羽五个音节,哼唱出来的歌谣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一曲作罢,江寒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玉儿可曾修习过音律?” 田玉儿摇了摇头:“那是士人贵胄学习的东西,我这商贾之后,一介游侠,修习音律做甚?” 江寒由衷的赞叹道:“没有学习过音律能唱出如此天籁,真是难得。” 田玉儿笑着解释道:“父亲带着我行商时,商队里经常有宋国的商人哼唱这首曲子,时间一久就学会了。” “原来如此。” 乐师在各国的地位清高,确实很少有愿意教授商贾之女的。 礼乐不分家,但凡有大礼的地方,都离不开乐师。 孟胜收留了江寒后,觉得他天资聪颖,将自己的学识倾囊而授,其中就包括音律。 音律属于礼,孟胜对他说,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礼就是规矩,不同阶层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一链条维持了现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礼乐虽然有所下移,却没有被废弃。 就算到了战国,礼乐崩坏,各国之间互相攻伐,诸侯贵族间也喜欢用礼乐来当做自己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法律是未来的秩序,礼乐是现在的秩序,只是现在礼乐这个秩序已经破碎不堪。 直到战国乱世和秦末起义,军功封爵,庶民英雄辈出,将整个秩序揉碎了打烂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时代才宣告终结,开始了布衣卿相的新时代。 江寒记得孟胜那个老古板用高昂的声音吟诵《蒹葭》《七月》动情时,激愤的对他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 “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江寒默然,天下尽然都是衣冠禽兽,像孟胜一般的正人君子实在是太少了。 用道德约束不了人的行为,只能用法律来约束,从那个时候开始,江寒就明白了,能救天下百姓的,只有变法一条路。 各家学派殊途同归,所为的目的都是让天下变得更好。 儒家提倡恢复礼乐,做一个裱糊匠,将这个破碎的天下粘合在一起,假装塑造了一个盛世。 让奴隶们乖乖地去做奴隶,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永远地去做奴隶。 大奴隶主大恶棍,永远的做人上人,永远的任意宰割任何人。 大奴隶主的跟班儿及其吹鼓手们,永远的恃强凌弱,永远的助纣为虐,永远的残害众人。 这种盛世,真的是盛世吗? 江寒不否认儒家在太平盛世作出的贡献,但是在这个乱世,只有勇于开拓新的秩序的法家、墨家才是匡正乱世的正途。 “呼呼。” 风扯着衣角,江寒靠坐在石头边,两手抱着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春天夜里的温度虽然很冷,但是他毕竟是个武夫,也没有这么不经的冻。 不远处的毛毯上徐弱已经睡着了,田玉儿也浑浑噩噩的,江寒却丝毫没有睡意。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寂静的旷野中响起,江寒右手握住了剑柄,警惕的看着传出声音的方向。 上一秒还发出鼾声的徐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田玉儿也眼神迷离的提起了长剑。 “小心,来者不善。” 呼啸的风声中隐隐夹着疾驰的马蹄声响,稀薄的空气里浅浅透着肃杀的气氛。 一队披甲戴胄,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拿着火把的精锐齐国轻骑把江寒三人围在了溪水边。 行列里走出了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马,马上的骑士身形端稳如山,手里拿着一杆长矛。 “主君有令,格杀勿论!放箭!!” 满天箭雨呼啸而来,铜簇的箭头闪烁着寒光在江寒的瞳孔中逐渐放大。 江寒脸上露出了冷笑:“高伯,今夜之事,我记下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改日墨家定当十倍奉还!” 临淄城中想要他性命而且能调动如此精兵的,除了高伯,江寒想不到第二个人。 他不禁暗暗责骂自己太过大意,年前大朝会中,他手持非攻怒斥高伯,高伯就曾经说过,高氏亲军一定会将他撕成碎片的。 过了几个月安稳的日子,他竟然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实在是不应该。 但此时不是懊恼的时候,先要渡过眼前这一关。 “喝!!” 江寒大喝一声,内力激荡,麻布黑袍无风自动,没有出鞘的非攻在他的手中快速旋转,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射过来的箭矢全部击飞,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轻骑携带的箭矢有限,几波箭雨之后,箭矢所剩无几。 江寒三人除了消耗了很多气力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他奶奶的,这帮游侠真难对付。” 轻骑统领怒骂一声,换成平常人,在这么多箭矢的攻击下早就被射成了刺猬,可面前这几个人竟然毫发无损。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大声命令道:“进攻!!” 夜幕中的溪水旁,马蹄声盖住了流水声,眼前到处都是人影,对方或许有几十人,或许有几百人。 挡在徐弱、田玉儿身前的江寒喘着粗气,拿着非攻的手都有些颤抖。 “等下一旦不敌,马上跳进水中,先保留性命。” 江寒嘱咐了一声,迎着冲刺而来的骑兵走了上去。 “嗡!!” 古朴厚重的黑剑被他拔出了剑鞘,三十年不曾杀人的名剑,今日就要饮血了。 …… 第33章 杀光他们 江寒单手握剑,将非攻缓缓举起。 “杀!!” 噗嗤一声,长剑刺破血肉的声音,被江寒练习了几万次的动作刺出,锋利的长剑刺穿了对面骑士的甲胄,来不及哀嚎,他就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一杆长矛破风而来,江寒举剑击打在了矛尖上,骑将只觉得一股大力从长矛上传来,震的他虎口发麻。 “好大的力气!” 一击之下,两个人就分出了胜负,骑将连忙后退几步,躲在了人群中,在江寒几人露出破绽时他就会刺出长矛。 喊杀声充斥着整个河谷,惊起了不远处林间的飞鸟。 离河谷三里外,田午蹲在地上,查看着泥土地上崭新的马蹄印,指着西面说道:“这个方向,快走!!” 从临淄到这里整整奔波了一天,这支一月只训练一次的乡勇队伍早就疲惫不堪了。 “公子,歇一歇!大家这种疲惫的状态,赶到了也没有战斗力。”田英小心的提醒道。 “不行!”田午的眉头紧皱,晚去一会儿江寒的危险就多一分,他宁可这帮人全都牺牲,也要保全江寒的性命。 田午拉着马缰翻身上马大声说道:“凡是能跟上我的人,免除三年田税!” 田午的话音刚落,瘫倒在地上的乡勇们脸上露出了喜色,不少人挣扎的爬上了马背。 “公子先行,我等一定跟紧公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支疲惫的队伍,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 “嘿!” 骑将的短矛刺出,把田玉儿手中的长剑挑飞,一个时辰的激战,三人面前倒下的尸体少说有了几十具。 身为女子的田玉儿体力终究是比不过男人,成了敌人主要进攻的破绽。 骑将趁田玉儿斩杀一个轻骑收回剑势那一刻,猛然出击,把她手中的武器击飞。 田玉儿在长剑离手的那一刻有些失神,长剑在剑客的手中,等同于性命。 “杀!!” 骑将的短矛直刺田玉儿的心窝。 “小心!!” 徐弱双目微红,发出了一声怒吼,想要救援已经来不及了。 田玉儿瞳孔一缩,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这十几年的人生走马观花一样在她的脑袋里回映。 最让她开心的时光,就是在孟乡邑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她教江寒练剑,江寒会给她做以前闻所未闻的美食,两个人虽然时常斗嘴,但是她却觉得很快乐。 “其实你并不是没有天赋,只是懒了一些。” 田玉儿的嘴角勾起,想到了江寒为了逃避练剑找出的各位奇怪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 短矛的劲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她闭上了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 “可惜不能再见到父亲了,可惜不能在他与天下人为敌时站在他的身边了。” 短矛并没有如同田玉儿设想一样刺进她的胸口,他身前传来了一个男人的闷哼声。 田玉儿睁开了眼睛,短矛正插在江寒的肩膀上,透体而过,矛尖已经从他的后背露出,正往下滴着鲜血。 “钜子!”田玉儿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从未觉得如此焦虑和揪心过,即便是刚刚面对生死时也没有这样心痛。 “没事!放心,有我在!” 江寒的声音中有些虚弱,但还是尽力的在安慰着田玉儿。 他一挥非攻,斩断了短矛。 此时还不是拔出矛尖的时候,一旦矛尖拔出来,会涌出大量的鲜血,会让他更加没有力气。 挡在自己身前那个身影有些瘦弱,田玉儿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长剑。 护在了江寒的身侧,此时徐弱也赶了过来,护在了另一边, 骑将的心中发寒,看着满身血污,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三个人他已经萌生了退意。 带出来的二百精锐,已经死了大半,但是这三个墨家游侠看起来还是如此凶神恶煞的。 “杀啊!” 突然横生变故,又一队人马从后面杀了出来。 江寒的心头一紧,来得要是敌人的援兵,他们可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直到看清了带头的人,他才松了一口气。 带头的正是灰头土脸的公子田午。 公子田午,不光是江寒认识,袭击江寒的轻骑也都认识。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吾等也是齐国之兵,今夜之事,全然是场误会,吾等愿降,请公子不要再打了!” 田午冷冷的说道:“先将兵刃弃了,便能饶你们一死!” 哗啦啦,一众轻骑都将武器扔在了地上。 骑将犹豫了一下,也扔掉了武器。 田午看到了江寒肩上插着短矛,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怒不可揭,走到了骑将的面前质问道:“是你伤了江先生?” 骑将连忙拱手行礼:“小人高氏家将高敬,奉家主之命诛杀逆贼。” “我问你,是不是你伤了江先生?”田午眼中闪烁着寒光。 高敬低下了头:“是我。” 谁知高敬的话音未落,田午就拔出了腰间的青铜短剑,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高敬双目圆瞪,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死不瞑目。 众人被眼前的剧变惊呆了,却见田午将剑拔出,喷了自己一脸的血,他将尸体踹倒在地,大声命令道。 “把袭击墨家钜子的山匪全部斩首!” 田午带来的兵卒有些错愕,还是田英率先反应了过来,抽出长剑,砍死了面前放下了武器的轻骑。 “杀光他们!” 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剩下的几十个高氏的精锐骑兵就被屠戮一空。 田午走到了江寒的面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田午来迟了,还请江先生恕罪。” 田午的手段干脆利落,先是把已经表明身份的高氏轻骑杀光,告诉江寒,这次截杀都是高伯自作主张,和齐国无关,更和田氏无关。 后又以自己公子的身份跪地赔罪,礼贤下士,姿态摆的很低。 “咳咳!”江寒咳嗽了两声,矛尖插在肩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嘴角强行扯出了笑意。 “公子放心,江寒不糊涂,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冲击着江寒的意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他晕倒前最后的感受是自己一头扎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 “钜子!!” “江先生!!” 田玉儿抱着晕倒的江寒,咬着泛白的嘴唇,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询问道:“附近哪有医馆?” 田午一拍脑袋:“对对对,医馆!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人医术高超,快跟我来!” …… 临淄以西百里,有一个名叫卢邑的小城。 卢邑是个千室中邑,邑城周长两三里,有人口八千多。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三丈,基部宽两丈,顶部宽一丈,只能容纳三人并排行走。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邑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五丈的角楼。 天才蒙蒙亮,远处一队骑兵狂奔而来,风驰电掣般飞到城下,此时城门还未开,守城的士卒看到身上还带着血迹,凶神恶煞的田氏骑兵被吓得魂飞魄散。 莫非是魏国的军队打到了卢邑的城下了? “来者何人?”城头士卒颤颤巍巍的喊问。 “我乃公子田午!快开城门!”田午举起了一块令牌。 竟是公子亲至,城头的士卒连忙向城门处大喊。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破旧的木门轰隆隆的打开了,负责守城的国氏小宗卢氏子弟卢季,他连滚带爬的从城中跑了出来,跪在了田午面前。 卢邑是国氏的封地,而国氏与公子田午关系匪浅,因为公子府的少君正是国氏嫡女国姬,国氏的族长国伯是田午的岳父。 “小人卢季,参见公子。” 田午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快滚开,别挡着我的路。” “是是是。” 卢季一个骨碌滚到了路旁,田午看都不看他一眼,策马狂奔进城。 十几个的轻骑跟在了田午的身后,剩下的人在田英的带领下留在了城外。 卢季的眼皮狂跳,心里惴惴不安,他隐约间看到田午身上穿的华贵的衣服上都是血迹,战马上好像还搭着一个少年。 他拍着身上的灰尘,笑呵呵的凑到了田英的身边。 “小家老,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不该打听的不要瞎问。”田英板着脸呵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临淄城中贵族们心中的疑惑。 先是高氏派出精锐轻骑,后是公子田午亲自带着封地士卒离开临淄,搞得其他几个贵族也都紧张了起来。 齐候亲自派人去问高伯发生了什么事,高伯解释说封地出现了山匪,他派兵去镇压。 齐候派到公子府的侍者回报,公子田午突然下令出兵,府中的人也不知道出了何事。 躺在帷帐中枕在美人膝上的齐候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们下去!” 高伯和公子午之间有什么间隙与他何干?有操心的功夫,还不如和美人享受一下鱼水之欢。 …… 卢邑中的街市、里闾遍布,都用矮矮的墙垣或篱笆分隔开来,田午径直带着众人来到了专门供应外来商贾暂住的馆舍外。 见大门紧闭,他立刻吩咐道:“敲门!” “哐哐哐!!有人吗?快开门!” 两个大汉用力的砸门,木门在大力的捶打下摇晃了起来,摇摇欲坠。 “这大清早的!谁啊!!” 馆舍内传出了一个淳厚的声音,还夹杂着住客的咒骂声。 咯吱……木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青年,他叫秦越人,是这间馆舍的舍长。 …… 第34章 长桑君 门外是一个穿着华服的青年,怀里抱着一个穿着麻布黑衣的少年。 这充满了贵气的俊美青年脸上沾满了血污,身上更是如同一个血人,让人看到都要被吓上一跳。 血迹并不是青年的,而是他怀里已经晕了过去的少年的。 一柄长矛刺穿了少年的肩膀,矛尖还没有被取下来,这也是为了防止更加大量的失血,因为一旦取下矛尖就必须快速包扎,不然,还不如不要拔出来。 除了这一处伤口,少年身上还有很多其他伤口,都不算很深,所以失血并不是非常多,甚至有一些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秦越人很快回过神来,他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此时却不容的他去想这些,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 “诸位随我来,长桑君在楼上的雅间。” 秦越人皱着眉头,快步走在前面。 众人跟在秦越人的身后,来到了一个房间外。 “先生,有人来找您了。” “什么人天还没亮就来打扰老夫休息,不见。”屋中传出了苍老浑厚的声音。 秦越人无奈的看向田午:“贵人…这……” 田午的脸色黑的能滴出水来,还是压下了心头的怒气,恭敬的说道。 “先生,我乃齐国公子,我的朋友受了重伤,还请先生能够救治。” “齐国公子看病就能如此无礼吗?要想救你的朋友,等待午时老夫睡好了再来。” 屋里的人还是拒绝了田午的请求,田午脸色一寒:“闯进去!” “是!!” 一名彪形大汉上前一脚踹开了木门,田午抱着昏迷不醒的江寒走进了屋中。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案,一方烛台,还有一张木床。 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穿着一身布袍坐在桌案后,平静的看着闯进房间的不速之客。 “公子行事真是霸道。” “事急从权,等先生治好了我的朋友,田午再来赔罪。” “老夫若是不治呢?” “森!”只听得一声轻鸣,田玉儿腰间的长剑已经抵在了那老人的肩上。 “若是不治,我现在就杀了你!” 田玉儿也是急昏了头,江寒的伤势已经不是普通医师能够救治的了。 江寒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软话田午已经说完了,心急如焚的田玉儿现在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威胁了。 “哈哈哈,老夫这一把老骨头,早就看淡生死了,你们齐国贵族之间争勇斗狠,受了伤要找我这布衣百姓来医治,老夫凭什么帮你们?” 老人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即使长剑搭在了他的喉咙上,他也毫无惧色。 肉食者鄙,出身平民的长桑君对齐国的贵族没有任何好感。 “先生误会了,我家钜子受伤并非贵族争权,而是遭到了截杀。”徐弱连忙解释道。 长桑君错愕的抬起头:“钜子?你们是墨家的人?” “墨家非攻在此!”徐弱举起了手中的黑剑。 长桑君仔细端详着黑剑,黑剑的质地细密,黑得发亮。 天下名贵剑器,剑鞘多以木制居多,讲究者无非是包裹一层皮革、镶嵌几颗珍珠,但皮下终究须以木壳撑持,方有可容剑身的空隙。 这柄剑透过皮革包裹的木制剑鞘都能感受到森森的寒意,确实是墨子大师用天外陨铁制成的非攻。 长桑君这才认真打量着田午怀里抱着的那个少年,少年清秀的脸上毫无血色,身上黑色的粗布麻衣也破碎不堪,看来是墨家的人不假。 “叮!” 长桑君两指一弹,脖子上架着的长剑被震开。 “你这女娃娃,这么大的脾气可是不好的。” 田玉儿脸上带着羞愧和担忧的持剑行礼:“田玉儿失礼了。” “喂,你,把他放在床上。”长桑君指着田午毫不客气的吩咐道,然后转过身看着秦越人:“准备足够清水,干净的布条还有一个水盆!” 听到了长桑君的要求,秦越人不敢怠慢,立刻拱手说道:“小人马上去准备!” 不一会儿,秦越人找来了水和木盆,他被留在了房间里,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 田玉儿在门口焦急的来回走动着,穿刺伤在这个时候是一种极其难处理的伤势,可是要命的伤势。 “玉儿姑娘放心,江先生一定会没事的。” 见长桑君答应医治,田午悬着的心就已经放下了一半,因为长桑君的医术在整个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 …… “沙沙沙。” 房间之中传来衣衫摩挲的声音,床边放着一个水盆,里面的水此时都已经被沾着污血的布条浸染成了红色。 一截还带着鲜血的断矛摆在床边。 长桑君打量着床上躺着的清秀少年,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真是个好运的小子。” 长矛虽然刺穿了江寒的肩膀,但是没有伤到骨头和经络,只是伤到了肌肉,恢复的好的话,不会影响到出剑。 长桑君从怀中掏出了一瓶小药,打开瓶子将药粉轻轻地洒在上面,同时他的手上泛起出了乳白色的微光,顺着江寒的伤口没了进去。 等到长桑君把江寒全身的伤口都处理完了,用干净的白布包扎了伤口,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 外面天色大亮,长桑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吐出了一口浊气。 “越人,怎么包扎伤口你看明白了吗?” “先生,我看明白了。” “以后他换药就交给你了。” “是。” …… 门外,众人依旧守在那里。 一片寂静,大家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门口等着,直到长桑君从屋中走了出来。 田玉儿立刻迎了上去:“多谢先生操劳,钜子现在怎么样了?” 长桑君抚须一笑:“现在知道叫先生了?之前威胁老夫的那股气势呢?” “之前情况紧急,在下又是一个粗人,礼数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长桑君眼角的余光扫过田玉儿腰间的佩剑,听她这语气,比起那深居简出的豪门贵女要爽快的多,身上满是江湖气。 “你也是墨家游侠?” “在下非攻院弟子。” “哈哈哈,好,女中豪杰!” 长桑君哈哈一笑,赞叹道,他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怎么会和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计较。 田玉儿眼中闪过了急迫之色,急得跺了跺脚:“先生还没说钜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小子命大,约莫再过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了,好了,我人已经给你们治好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没事就好,众人都隐隐地松了口气。 田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先生高义,希望先生再留几日,待我这朋友恢复一些再离开,田午自是不会亏待了先生。” “换药包扎的事,找他就行。” 长桑君指了指跟在身后的秦越人。 秦越人连忙鞠躬行礼:“照顾贵人的事情,交给小人就好了。” 田午一挥手,侍从捧着一个木盒走了上来,里面装满了黄金。 “这是付给先生的诊金。” 长桑君摇头一笑:“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老夫救人,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因为你这齐国公子的威势,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于公墨家对天下苍生有恩,老夫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救下墨家钜子,是在报恩。” “于私凭这小子不惜得罪你们齐国贵族也要进宫劝谏齐候止戈的面子上,老夫也要救他,老夫的诊金,是他对燕、齐两国百姓的大恩。” 一言作罢,长桑君飘然离去。 …… 田玉儿坐在江寒的床头拧干了布头,擦着江寒的手。 男女有别,她一个女人本来应该避嫌的,可徐弱那个家伙照顾起人来笨手笨脚的,也只好由她来照顾了。 “咳。” 躺在床榻上的江寒发出了一声闷哼,皱着眉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浑身上下都痛的不行,尤其是肩膀上,仿佛千万根钢针在同时刺他。 “钜子,你醒啦。” 田玉儿激动了发出了一声惊呼。 看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江寒慢慢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 “田午呢?” “公子不久前离开了,说是还有事情要处理。” 江寒虚弱的点了点头,他身上的矛尖已经被取了下来,手上还是没有力气。 想到了昨夜激战的画面,一阵恶心涌了上来。 “有水吗?” “有有有!”田玉儿连忙起身,端了一碗水到了江寒的嘴边。 “多谢。”江寒点了点头,慢慢地接过水,抿了一口。 喝了一口水,江寒心中恶心的感觉好了不少。 昨天是他第一次杀人,危急关头,没有想那么多,事后回想起来,死在他剑下的人少说也有五十。 那一双双临死前的眼睛,有愤怒的,有茫然的,有恐慌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们之间有仇吗?并没有。 只是君主的一道命令,就能让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前赴后继的送死,何其无辜。 江寒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皱,一双葇夷般的手抚平了他的眉头。 “别皱眉,很丑的。” 江寒歪着头看着田玉儿:“你没事儿。” 田玉儿笑着挥了挥手:“钜子保护的很好,我都没有受伤。” “子义!子义!!” 门外传来了庖丁粗犷的声音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得到了江寒遇刺的消息,孟乡邑中的几个人一同赶了过来。 “子义啊!你没事儿可太好了!” 庖丁一头扎到了床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江寒嫌弃的皱起了眉头:“行了,我还没死,别嚎了,是谁动的手,查清楚了吗?” 庖丁马上换了一副表情,脸色阴沉的说道:“是高伯。” “果然是他。”得知了结果,江寒并没有感到意外。 庖丁拍了拍腰间的菜刀:“子义,用不用我带人去剁了他!” …… 第35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用,报这个仇,不急于一时。”江寒摇头说道。 高伯是齐国的执政大臣,这个节骨眼上去宰了高伯,整个齐国都会大乱的。 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仇,不顾全齐国的大局。 “子义你放心,只要你同意我动手,保证干脆利落。”庖丁拍着胸脯说道。 江寒挑了挑眉毛:“老老实实的去杀你的猪,整天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报仇要靠脑子的。” “行,我听你的。”庖丁大步离开了房间,在走廊中大喊道:“这里有没有厨房,我要宰两只鸡炖鸡汤,给子义补补身子。” 江寒看向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黄前辈,敬奴兄,我没事,你们回去。” 黄渭嘿嘿一笑:“钜子,我可不是来看你的,你一个糙汉子,受伤就受伤了,我来这里是想看看玉儿这个丫头有没有受伤。” 几个月的相处,黄渭对剑道天赋出众的田玉儿十分喜爱,早就把她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了。 江寒被气得眼皮子直跳,自己要是有个好歹,一定是被这个糟老头子气出来的。 “黄前辈,我没事。” 田玉儿站起来在黄渭的面前转了一圈。 “好好好,没事就好。” 江寒撇了撇嘴,她是没事儿,有事儿的在床上躺着呢。 “咳咳……好疼。”江寒干咳了两声,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 “钜子,很疼吗?”田玉儿紧张的看着江寒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口。 “疼。” “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缓一会儿就好了。” 江寒一边说,一边朝着黄渭做了一个鬼脸。 黄渭无奈的耸了耸肩,女大不中留啊,他拍了拍高敬奴的肩膀:“走,小高。” 沉默寡言的高敬奴对着江寒拱了拱手,转身跟在黄渭离开了房间。 伤筋动骨一百天,受了伤的江寒在卢邑住了下来。 …… “贵人,该换药了。” 秦越人背着一个大药箱进入了房间,跪坐在江寒的身前。 秦越人觉得江寒能被公子田午抱到馆舍来求医,身份也一定不会低。 就连卢邑的邑宰来探望他都被他的仆从拦在了门外,对于秦越人这种无权无势的国人来说,江寒已经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贵人了。 “叫我江寒就好了。” 江寒坐了起来,任由秦越人解开自己身上的绷带。 江寒肩膀的伤口狰狞,是一个黑乎乎的血洞,秦越人动作轻微的把长桑君留下的药粉撒在了上面,用干净的麻布包扎着。 “江…先生……您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连大司命都对您多有眷顾。” “额……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司命江寒当然知道,那是古人们祭祀的掌管人们寿命的神明,可面前这个青年说大司命对他多有眷顾,让他一头雾水。 秦越人憨厚的笑了笑:“先生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这种穿刺伤口,十有八九都会溃烂死亡,先生这么快就有好转,所以小人才说先生受到了大司命的眷顾。” 这个时代的战争,人数死亡最多的不是在战场上,而是伤员。 战争中很多受伤者往往会因为伤口恶化而死,不死的,也会整条胳膊整条腿都烂掉。 对伤者在接受治疗后,痊愈和惨死两种不同结局,巫医和方士们,甚至是专业的疡医都搞不清原因。 受伤者中,有的结痂好转,有的伤口溃烂死亡。 他们一般认为,这是鬼神在作祟,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只是让伤者本人和家眷日日祈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大司命、少司命饶恕上。 江寒摇头一笑,他虽然不懂医术,却懂简单的医理。 伤口康复和感染,哪里和大司命、少司命有关,那是因为病菌。 当然,在医疗知识匮乏的这个时代,病菌这个东西是很难解释的。 “先生,好了。” 秦越人把江寒肩上的绷带绑好,背起了药箱准备离开。 “兄弟,这么麻烦你,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我叫秦越人。” 秦越人!! 江寒的瞳孔一缩,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这不就是华夏五大医学家之首的扁鹊吗? 他想仰天长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没想到自己受了一次伤,竟然碰到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才。 “原来是秦兄弟。” 江寒表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里早就有了把秦越人收在麾下的念头。 江寒的嘴角勾起,扁鹊啊扁鹊,既然让我遇到了你,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了,要慢慢的加以引导,让你主动加入墨家。 秦越人见江寒位高而不鄙夷贫贱,一口一个兄弟,心中感动。 “先生若是有什么不适,可以叫人到楼下唤我,随叫随到。” “有劳秦兄弟了。” 秦越人笑了笑,拱手告辞离开了房间。 …… 晌午时分,离开了一整天的田午带着十几个仆从风风火火的回到了卢邑。 “子义,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田午卿士打扮,冕带赤绶,腰间挎着一柄华贵的长剑,琳琅满目的玉佩在他的下裳叮当作响,显然是刚刚下了朝堂就直奔这里。 江寒淡淡的一笑:“医师说恢复的不错,怎么?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你猜我回临淄做什么去了?”田午眼中带着笑意的问道。 江寒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我是为你请功去了!” 田午拿过了一张木凳,坐在了江寒的床前,绘声绘色讲起了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前天晚上,田午命人把高氏那队轻骑全部斩杀后,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带回了临淄。 然后上报齐候,说是卢邑城外出现了马贼,袭击了墨家游侠,墨家钜子江寒斩首四十余级,剿贼有功,应当赏赐。 齐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们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田午杀的哪是什么马匪,那可都是高氏的轻骑。 高伯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承认是自己派人去劫杀墨家钜子。 这种事情私下里做做还行,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 涉及到了高氏和墨家,朝堂上的大臣们一个个的都当起了鹌鹑,一言不发。 齐候转头对高伯问道:“高卿,斩首四十级匪寇,按律该如何赏赐?” 高伯的脸色铁青,被气得浑身发抖,又不能发作,还得笑呵呵的回答齐候的问题。 “回君侯,按律应当晋爵两级,益田一顷。” 齐候沉吟了一下说道:“江钜子不喜为官,那便将城南的两顷荒田赐给他。” 田午一听,差点儿笑出了声,拱手说道:“君候,臣弟带着封地士卒杀贼的功劳你可不要忘了,臣弟不要土地,给些财物便好。” “高卿,斩首一级的赏钱是多少?” 高伯咬牙切齿的回答道:“回君侯,斩首一级,一千刀币。” 齐候点了点头:“好!按功行赏。” 田午又说道:“高伯乃是齐国的执政大臣,为了鼓励国人勇敢的与马贼搏斗,高伯应当亲自代表君侯对有功的人进行嘉奖。” “田午,你…你……”高伯指着田午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 田午哈哈一笑:“高伯不必激动,这些都是我身为齐国的臣子应该做的。” “啊!!” 听到了田午的话,高伯更加的恼怒,一股怒气上涌,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高伯!高伯!!” 政务殿陷入了一阵慌乱中,大臣们手忙脚乱的把高伯扶了起来。 鲍伯掐住了高伯的人中。 “呕!咳咳咳……”高伯那一口怨气吐了出来,幽幽的睁开了双眼。 田午对着众人拱手说道:“高伯忧国忧民,真是国之栋梁,你们看他激动的,都晕了过去。” “呃……”刚刚醒过来的高伯又被气昏了过去。 见高伯两次晕厥,齐候连忙说道:“快传太医令,送高卿回府!” …… “哈哈哈!!” 江寒和田午同声大笑,江寒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悄悄的竖起来大拇指。 “公子好手段,高伯这次真是有苦说不出了。” 田午看着脸色苍白的江寒,眼中闪烁着寒光。 “高伯那个蠢货伤了先生,决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等到时机成熟,田午一定会用高伯的人头向先生请罪。” 高伯是扶持齐候接任国君的主要力量,是齐候的羽翼,田午说出要用高伯人头向江寒赔罪这种话,是在试探江寒的态度。 江寒淡淡的一笑:“墨家弟子向来都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等我有时间少不得要去高堂拜访一番。” 高氏一族是卿士高傒的后代,高傒号白兔,谥敬仲,史称“高子”,高氏一族,世为守臣、齐国上卿。 因大功于齐国,赐封其食采于高堂,高傒去世后,其后裔子孙世袭为齐国上卿,有人以先祖封邑名称为姓氏,称高堂氏。 高堂县就是高氏的主邑所在。 “田午明白!” 两个人都心领神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江寒有些惋惜的说道:“可惜没有见到高伯在政事殿中忧国忧民的形象。” “一个卑鄙小人,还是别污了子义的眼睛了。” 田午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子义,我准备制作十驾龙骨水车用来灌溉封地的农田,墨家的工匠能不能借我用用?” “这是好事儿,公子想用工匠的话可以去找秦海统领。” 田午点了点头,站起来拱了拱手:“你好好养伤,告辞。” 看着田午转身向屋外走去,江寒摇头一笑,这个田午,还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别忘了给工钱!!” 田午摆了摆手:“放心,少不了墨家匠人们工钱的。” …… 第36章 医学常识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走廊间,传来了秦越人的声音,他来给江寒换药正好迎头撞上了从房间里出去的田午。 田午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板着脸说道:“稳重些,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 “公子教训的是。”秦越人躬着身子,低着头,直到田午的脚步声远去才直起了腰。 齐国的公子和他这个小邑馆舍的舍长相比,一个如同天上的明月,一个如果微弱的萤火,天壤之别。 屋中的江寒听到外面的动静,想起了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那就是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 扁鹊晋见蔡桓公,为蔡桓公看病。 扁鹊说:“您的肌肤纹理之间有些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蔡桓公说:“我没有病。” 扁鹊离开后,蔡桓公对侍者们说:“医生喜欢给没有病的人治病,把治好病当作自己的功劳!”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晋见蔡桓公说:“您的病在肌肉里,不及时医治恐将会更加严重。” 蔡桓公不理睬他,扁鹊离开后,蔡桓公又不高兴。 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您的病在肠胃里了,不及时治疗将要更加严重。” 蔡桓公还是没有理睬。 又过了十天,扁鹊远远地看见蔡桓公,掉头就跑,蔡桓公特意派人问他。 扁鹊回答:“小病在皮肤纹理之间,汤熨所能达到的;病在肌肉和皮肤里面,用针灸可以治好;病在肠胃里,用火剂汤可以治好;病在骨髓里,那是司命神管辖的事情了,大夫是没有办法医治的。现在君上的病在骨髓里面,因此我不再请求为他治病了。” 过了五天,蔡桓公身体疼痛,派人寻找扁鹊,这时扁鹊已经逃到秦国了,于是蔡桓公病死了。 江寒来到这个时代,阅览典史后,发现蔡国压根没有一位谥号为“桓”的国君,而且此时蔡国已经被齐国灭亡了。 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很有可能就是公子田午。 因为魏惠王迁都大梁而又被称为梁惠王,韩哀侯灭郑国后迁都于郑而韩国又被称为郑国,齐国灭蔡所以田齐桓公田午被称作蔡桓公也在情理之中,这些都是同样的例子。 扁鹊出名的年代,刚好是田午在齐国做国君的时候,想想两个人的性格,发生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大。 课本上的人物竟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江寒感到了一阵恍惚。 “先生,该换药了。” 秦越人走进了房间,把皮革做成的药箱放在了桌案上,憨厚的脸上挂满了笑意。 江寒坐了起来,秦越人解开了他肩上的绷带,伤口处已经结成了一层厚痂,等痂脱落后就会长出新肉。 “先生的伤口恢复的真好。”秦越人由衷的赞叹道。 短短两天时间,贯穿的伤口恢复成这个样子,他都不知道是长桑君的药物效果好还是江寒的自愈能力强了。 江寒也是颇为意外,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他就觉得肩膀伤口处发痒,这是伤口愈合的感觉。 “都是秦兄弟的医术高超,才让我好的这么快。” 秦越人腼腆的笑了笑:“是长桑君前辈的医术好和大司命的垂怜,我只不过是帮先生换了几次药。” “大司命……”这是江寒第二次从秦越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了,看来有必要普及一些基本的医院常识了。 江寒正色说道:“伤口结痂,并不是因为大司命的垂怜。” 秦越人缠着绑带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皮肉受伤者中,有的结痂好转,有的伤口溃烂而亡,这是缠绕在医者们心中数百年的谜团,无法解释的医者们,只能把这件事归功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伤口结痂或是溃烂,皆因天地间的细微之物。” 秦越人不解的说道:“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雨寒暑、清湿喜怒,喜怒不节则伤藏,风雨则伤上,清湿则伤下;但我却从未听说,天地间有细微之物能致人患病。” 江寒站了起来,来到了窗户边,打开了窗户,一缕阳光照进了房间,光亮中弥漫着细细的尘埃。 “越人你看,这阳光下的细微粉尘,是不是很多?在看似纯净的空气里、清水里,到处充斥着这些东西,甚至还有更小的,肉眼无法看见,这就是细蛊。” 对于蛊这个字,秦越人并不陌生,长桑君给他的医学典籍中有过记载,一百五十年前,秦国的名医医和,在给晋平公治病时,就提出过看不见摸不着的“蛊”是一些病症的病原。 “蛊”病的各种含义外,医和还使用了阴阳、四时、五行、五声、五色、五味、六气等等中医病因学和诊断学的概念,对后世中医有关的理论发展和普及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可以说医和是华夏医学病因理论的创始人,长桑君对他也是多有推崇。 “伤口如果被空气中的细蛊污染,就会溃烂,如果不被污染,就会结痂康复,所以要想伤口不溃烂,就要将空气中的细蛊和水中的细蛊隔绝在伤口外。” 秦越人听到江寒的话,不断的颔首。 江寒说出的细蛊理论,因为没有显微镜,无法观察到细菌,所以听起来很玄乎。 但中医本来就是信奉经验主义的,所谓的邪气,所谓的体内阴阳,都是很抽象的东西,也是无人能验证的。 要想证实江寒的说法是否正确,唯有实践一条路。 秦越人的脸色凝重了起来,躬身行礼:“如果真的如先生所言,先生可谓是造福万民,功在千秋!” 江寒哈哈一笑:“现在就有验证我这观点的机会,秦兄可愿意与我同去?” 秦越人猛然抬起头:“哪里有机会?” 江寒指了指西方:“不久前,赵国起兵八万进攻中山国,一定会有很多伤员的……不过,战场上可能会有很多未知的危险,秦兄可敢随我一同前去?” 秦越人挺直了腰板:“有何不敢?为了大道,秦越人万死不辞。” 江寒满意的点了点头:“哈哈哈,好,就让我与秦兄一同解开这困扰了医者数百年的谜题。” 秦越人躬身行礼:“等到先生身体好上一些,小人立刻辞去馆舍舍长一职,随先生去往中山国。” 江寒笑着说道:“去中山国之前我们要去一趟赵国,见一见墨子大师。” 秦越人的惊呼一声:“是创建了墨家,阻止了楚王攻宋的墨子大师?” 江寒点了点头:“正是。” “小人愿意同先生一起拜会贤者。” 对于墨子,底层百姓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因为墨子是百姓们的布衣之士,因为墨家是一个同情工农的学派。 秦越人离开了房间,江寒站在窗户边吹着冷风心情不错。 这次受伤真是赚大了,养伤期间还能捡到一个扁鹊,这种人才可是难得的。 这次去云梦山见了墨子后,中山国那一趟是一定要去了。 他阻止不了赵国进攻中山国,但身为墨家钜子,这场十几万人参与的战争造成的伤员,他不能置之不理。 “哎,钜子,你怎么跑到窗户边了。” 身后传来了田玉儿不满的声音。 “外面这么冷,你的伤还没好,别感染了风寒。” 田玉儿把手里滚烫的瓦罐放在了桌案上,她的手指被烫的通红。 看到江寒身上只有简单的一件布袍,非常单薄,毫无血色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并不是十分精神。 田玉儿连忙拿起床边的毛皮披风,搭在了他的肩上。 “钜子,你这是贯穿伤,要是好不全的话事情很大的,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田玉儿在江寒的身边唠叨个不停,江寒只是安静的听着,这几天田玉儿简直变成了一个小话唠。 “你端过来的是什么?” “哦,对了,我炖了鸡汤,你赶快趁热喝。” 江寒被田玉儿拉到了桌案前坐了下来。 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鸡汤卖相实在是不怎么样。 江寒皱起了眉头,紧张的问道:“这是你做的?” 田玉儿认真的点了点头:“是啊!我按照庖丁统领教给我的办法,整整熬了两个时辰呢。” “你自己尝过了吗?” “没有啊,做好了就直接给你端来了。” “咳咳……”江寒的嘴角一抽,恐惧的看着瓦罐里的鸡汤。 田玉儿的厨艺他可是领教过的,这碗鸡汤不喝行不行? 扭头看着田玉儿充满希翼的眼神,江寒的喉结抖动了一下,罢了罢了,怎么说也是玉儿的一番心意。 他颤抖着举起了汤匙,舀起一小口汤汁,放进了嘴里。 一股腥苦的味道从嘴里扩散开,江寒的脸皱成了一团。 果然不出所料,鸡肉没做马杀鸡去腥,盐放的太多,都苦了。 “怎么样?怎么样?” “呵呵…做的挺好,下次不许做了。” 听到了江寒的评价,田玉儿拿起了汤匙,尝了一口。 “呸呸呸…好难喝,钜子你快吐出来。” 田玉儿满脸的挫败之色,明明是按照庖丁统领教的办法做的,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做饭真的好难啊。 “还好,最起码毒不死人。” “切。”田玉儿做了一个鬼脸:“我下次熬出来的鸡汤一定比这次强。” 江寒的脸色一苦,还有下次啊? 姑奶奶,你可饶了我。 如果我做错了事情,就让警察来制裁我。 …… 第37章 打破重塑 在江寒养伤的时候,赵、中山两国的战争已经在呼沱河旁的肥都展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几乎能传到几里开外,原本清澈的呼沱河几乎被染成了血红色,死去的浮尸和倒插着的断裂长剑随处可见。 在倍于己方人数的军队面前,中山国的军队死战不退,因为肥邑的背后,就是中山国的国都灵寿。 “所有人!守住!” 一个铠甲开裂的将领嘶吼道。 他是中山国的大将军乐池,吼完,他举着剑再次杀入了人群中。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中年男人手持长剑站在那里,脸色凝重的看着战场。 赵敬候起兵八万进攻中山,而中山国举国之力,不过是三万甲士。 “诸位将士!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中山桓公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大声吼道:“此战若败,我中山国亡国亡种,我姬恒在此发誓,国在人在,国亡人亡,中山国人没有孬种,把这群卑鄙无耻的赵狗赶出中山。” “国在人在!国亡人亡!” 几千个甲士发出了怒吼。 中山国长期与晋国、赵国交战,双方早就是血海深仇了,因此,中山国的百姓,宁愿战死,都不愿意归附赵国。 “众将士,随我出战!!” “杀!” 中山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支援军,杀声四起,又是无数人倒在了地上。 赵敬候站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远处下方的战场。 “他们还要打下去?” “是。”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回答道:“中山国国君领兵亲征。” 赵敬候冷哼一声,一只将死的猎物,还想伤了猎人,中山国方圆五百里土地,早晚会被赵国收入囊中。 “下令退兵,暂避锋芒。” “是!” 赵国的攻势暂时退去了,中山军残破的军营之中,隐隐有一些火光。 活下来的士卒们围坐在火堆旁吃着难以下咽的干粮,眼中都是仇恨的光芒。 …… 云梦大山中,茫茫山林暗淡了下来。 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像。 良久,老人看着北方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那里是战场的方向。 “墨子大师!!墨子大师!!” 山林间发出了少年清朗的呼唤声,墨子转过身来,应了一声。 “老夫在这!” 江寒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来,来到了山崖旁,看到了在山崖上伫立的老人。 高瘦的老人赤着脚站在一块石头上,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映衬着红亮的秃顶,长袖飘飘,这位老人,就是一手创建了墨家,名震天下的墨子。 “大师,你怎么又不穿鞋。”江寒抱怨了一声,转身从徐弱背着的木箱中拿出一双布鞋,蹲了下来。 “足乃六经之根,春夜冰寒,脚下要暖和一些。”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你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了一声。 “这两个后辈眼生,是谁的弟子?” “田玉儿见过墨子大师。”田玉儿连忙躬身行礼。 墨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指着田玉儿哈哈大笑:“哈哈哈,老夫知道你,你是田襄子家里的丫头,你的名字还是老夫取的。” “玉石灵气内蕴、象征着福泽与祥瑞,若是男儿,当为品行端正的君子;若是女子,则为白璧无瑕的美人。” 田玉儿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原来玉儿的名字是墨子大师取的,多谢墨子大师赐名。” 墨子摆了摆手,看向了一旁的秦越人。 “小人秦越人,见过墨子大师。” 墨子摇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墨家的弟子。 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命。 这十大主张都是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 十大主张中,兼爱是根本,是太阳,其余的都是兼爱生发出来的星辰枝叶,墨子非但这样说,也实实在在地这样做。 他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脚,粗茶淡饭,自耕自食,风餐露宿,带着弟子奔走列国,教庶民百姓百工之术,制止强国对小国弱国的刀兵欺凌。 贵族名士骂他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 但墨子从来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 在他的眼中,人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就没有小人贵人之说。 “大师,秦兄是我的医师,这次跟我来,是为了去中山国救治伤者,证实一个理论。” 墨子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睛盯着江寒说道:“原来是医家的人,你小子可不要误入歧途,治病救人易,救治天下难。” 江寒摸了摸鼻子,这句话好像很耳熟。 后世的一个哲学家,一个着名的大喷子说过学医救不了华夏人。 原来喷子的本质是相同的。 墨子并不是贬低医家,只是为了提醒江寒,你是墨家钜子,要救治的是天下之疾。 “走!回屋!” 墨子踏着月光走在前面,他走得很轻快。 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 在山林间走了大概一刻钟时间,众人来到了一个破旧的竹屋前。 墨家讲究节用苦修,即或财货富有,也生活得异常简朴,墨子也不例外,这间竹屋是他亲手所建,他身边并没有跟随弟子侍奉,饮食起居,一日三餐都是靠自己劳动。 竹屋前摆着几个石墩,但凡墨家钜子或是统领弟子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向墨子请教,都会坐在这几个石墩上。 “你小子来找老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墨子坐在了一个石墩上,面带笑意的问道。 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今夜明月高悬,月光清澈,众人自然坐在了月下论事。 江寒拱手道:“并非遇到了难事,而是小子找到了破局的办法,请大师裁决。” 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说说你破局的办法。” 江寒环顾四周,看到竹屋前有一个破旧的陶罐,他走过去把陶罐捡了起来。 “大师,如今的天下,就像是这个破陶罐一样,墨家也好,儒家也罢,都在充当一个修补匠的角色。” “可这陶罐上已经满是裂痕,高明的工匠将陶罐补好,也抹除不了上面的裂痕。” 墨子的声音一沉:“不错,所以这么多年来,老夫苦苦寻找的是将陶罐恢复如初的办法,而不是像儒家那群伪君子一样当一个修补匠。” 江寒哈哈一笑:“这有何难?” “砰……” 江寒高高举起了陶罐,重重的摔在了石墩上,陶罐被摔了一个粉碎。 “钜子…你这是……”徐弱猛地起身,不解的看着江寒。 “你怎么能在墨子大师面前这么失礼啊!” 江寒笑而不语,对着墨子拱了拱手。 “大师,这就是弟子的破局之法。” 墨子盯着陶罐的碎片,沉思了片刻,发出了一声叹息。 “将陶罐打烂了和水重塑,可整个天下究竟能不能承受这种破碎之苦?你有没有想过,在重塑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会有多少百姓死于战乱?” 这个办法墨子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是很快被他否决了。 墨子仿佛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 可想要打破现有的秩序,制定新的秩序,就要扶持起一个军事强国,就要陷入无休止的征战中。 战争中,最苦的还是百姓。 江寒对着墨子深鞠一躬,振声说道:“大师,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我们选择打不打破秩序,而是必须要打破秩序。” “各诸侯国因为土地互相征伐,大国吞并小国,世间早就没了信义只有利益,当礼乐已经不能束缚人的野心后,只有法律能够匡正乱世。” 墨子冷冷的说道:“你要效仿法家变法?” 江寒挺直了腰板,坦然说道:“是,弟子要变法。” “因为只有法律才能保护弱者,只有法律才能约束强者。” “弟子想要的法律不是刑不上大夫,而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大师向来不排斥门下弟子学习其他学派的长处,各家学说,皆有利处,儒家教化、法家规矩、墨家德行、农家耕耘、医家仁爱、商家货殖……”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集百家之所长,方能共创盛世。” “弟子想要的盛世是儒为血肉,法为骨骼,墨为神韵的大同之世。” 墨子闭上了双眼,嘴里喃喃的说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集百家之所长……大同之世。” “哈哈哈!老夫空活百年,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孺子看得通透,尚同尚同,应当尚天下之同,百家之同,老夫褊狭了。” 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墨家行事,不是高谈阔论,对于重塑世间秩序,你可有计划?” 江寒点了点头:“一东一西,一明一暗。” 东为齐国,西为秦国,江寒的计划是用齐国作为明子吸引其他国家的注意力,用秦国作为暗子悄悄的发展,然后一鸣惊人。 …… 第38章 鬼谷子 墨子疑惑的问道:“秦国虽生东方,但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扶持秦国,会杀戮过甚,生灵涂炭的。” 江寒面色肃杀:“老秦人闻战则喜,血脉里流传的是死不旋踵、血战到底的精神,秦国当为扫清乱世的利剑。” 墨子再问:“那齐国处于什么位置?” 江寒回答:“齐国底蕴深厚,民风彪悍,当为抵御诸国矛戈的坚盾。” 墨子起身在月下踱步,脸上满是纠结的神色。 “容老夫好好想想。” 一旦墨家实行江寒提出的策略,墨子这一生所推崇的理念就被推翻了一大半。 “大师,墨家现在的行为,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地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地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不如变法使弱国强大?” “与其一点一滴地扶危救困,何不如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 “墨家的侠义,固然可以让天下诸侯止戈一时,但天下一日不能一统,便一日不会止戈,墨家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什么两样!” 与儒家没有什么两样,这句话如同一柄大锤,重重的砸在了墨子的胸口。 他的脸色骤变,整个人仿佛衰老了几十岁。 “是啊,这几十年来,老夫提倡的非攻,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和儒家有什么两样呢?罢了罢了,墨家的一切都交给你们年轻人,老夫不再插手了。” 墨子失魂落魄的走进了竹屋,将木门紧紧的关了起来。 “钜子…这。”徐弱有些担忧的看向了屋里。 江寒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竹屋深鞠一躬。 “墨家的是非荣辱,江寒一肩担之,绝不会连累了大师。” 屋中的老人脸上露出了苦笑,他墨翟哪里是怕背负骂名的人。 他行事有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更被儒家骂做无父,是禽兽也。 面对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从来都是报以轻蔑的大笑。 他不愿意答应江寒的策略,一是不忍心看战火席卷天下,二是心中有所担忧。 二十年前,李悝变法和吴起变法,都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李悝退隐,吴起惨死。 能因为魏国楚国变法富民,就抹煞两国变法中的残暴么?并不能。 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 墨子一直把墨家视为守定人世间的一道警戒线,没有墨家,天下暴君酷吏岂非要甚嚣尘上? 他期望天下变法能够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去做,能够给天下带来平和康宁。 如今他的门生想要主导变法,可没想到选择的却是秦国这样一个具有好战之风的国家,以刀兵平乱世,或许是一个好办法。 但他实在是不忍心去看,既然不忍心看,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去中山国,两个月之后,墨家所有执事弟子齐聚云梦山,到时候由你来尚同。” 江寒脸上露出了喜色:“多谢大师。” 江寒把徐弱背着的木箱放在了门前,带着一行人离开了云梦山。 …… 清晨,山间弥漫着淡淡的薄雾。 一个穿着白衣的老者脚步轻快的推开了墨子竹屋的木门。 墨子正坐在屋中的木桌前喝茶,清香四溢,看到白衣老者走了进来,抬了抬眼睛。 “王诩,你这狗鼻子还真灵,第一壶茶刚刚沏好,你就来了。” “墨翟,都说你胸襟广阔,我看天下最小气的就是你了,这种佳品岂能独享?” 鬼谷子笑着在墨子面前的木墩上坐了下来。 墨子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了鬼谷子的面前。 “一大早就开始乱咬人,老夫早就知道你会来。” 鬼谷子呵呵一笑,浅饮了一口面前的温茶,干冷的日子,温茶的入喉,总能升上些暖意。 “你那个经常挂在嘴边的门生呢?我可是特意赶过来看他的。” 墨子放下茶杯,苦笑了一声:“赶下山了。” 鬼谷子看着墨子,皱着眉头:“这是为何?” “他要在秦国变法。” “咳咳咳……秦国?”鬼谷子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怪哉怪哉,按理说秦国不该被你们墨家注意到的。” “他说要以秦国为剑,扫清乱世。” “有意思。”鬼谷子微微颔首:“墨翟老儿,你生性淡薄,好静恶为不喜杀伐,把他赶下山也在情理之中。” 墨子摇头一笑:“我答应了他。” “什么?你疯了吗?”鬼谷子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 “我清醒的很!”墨子拿起茶杯,苦笑了一声。 “那小子骂我和腐儒无二,我觉得他骂的对,他说要集百家之长才能创造大同之世,我觉得他说的有理。” 鬼谷子静坐不言,良久,才说道:“你不怕自己的百年心血毁于一旦吗?” “怕个鸟!有理有据的事情不去做,真当我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儒生吗?” 墨子把茶杯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杯中的水溅出了些。 “怪事怪事!”鬼谷子两指微曲,喃喃自语:“如果有墨家相助,秦国称霸的时间将缩短百年,可乱世明明还有一百五十年才能结束。” 突然,鬼谷子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这老匹夫,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门下竟然出了一个经天纬地之才。” “这是天意。”墨子淡淡的一笑。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 百年前,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 百年前,天道的意志是守拙,是非攻。 百年后,天道的意志是大争,是攻伐。 “天意吗?”鬼谷子笑了笑,拿剑起身。“老夫就此告辞。” 墨子眉毛轻挑:“这是你的洞府,你要去何处?” 鬼谷子大袖一挥,哈哈大笑:“顺应天意,下山收徒。” 鬼谷子走了。 墨子觉得今天的鬼谷子有些奇怪,一向闲云野鹤的他,今天怎么突然有了收徒的兴致。 鬼谷子下山一个月后,带回了两个少年。 一个是魏国人,名叫庞涓,另一个是齐国人,名叫孙伯灵。 …… 第39章 哀兵必胜 中山国,肥都。 在轰隆的号角声中,无数赵国士兵纷纷从呼沱河的大营之中开出,在南岸的赵军垒壁后集合。 三家分晋以后,魏国实力最强,自称继承了晋国正统;而晋国是周王室的诸侯,所以魏国以周王室的火德作为国德,崇尚红色。 赵国、韩国也出自晋国,但韩国为了表示自己特立独行,将木德作为国德,崇尚绿色;赵国则夹在两者之间,他们的纛旗三分绿色七分红色,绿色在下红色在上,寓意往火中添木柴,火会越烧越旺。 所以赵国崇尚的是火木德。 中军红绿色的大纛旗下,赵敬候乘坐着一架驷马戎车,目光阴冷的看着河对岸。 赵军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不可能瞒得过就在一河之隔对岸的中山军,乐池得到消息后,立刻来到了王帐中:“君上,赵军似乎要开始决战了!” 中山桓公姬恒身穿一领极为普通的红色布袍,头戴一顶高高的竹冠,脸色凝重。 “召集众将,帐内议事。” 不久后,中山国的众多将军纷纷齐聚姬恒的面前,恭敬听命。 姬恒环视一圈众人,愤然说道:“赵章狼子野心,举不义之师,恃强凌弱,占我国土,杀我国人,企图将我中山国亡国灭种。” “先君武公率领部落离开山区,迁徙到此,在顾建立了新都,建立了中山国,仿效华夏诸国的礼制对国家进行了治理。” “但建国不久武公离世,姬恒即位,姬恒年幼无知,不恤国政,因此遭到魏国的进攻,魏文侯派遣乐羊、吴起统帅军队,经过三年苦战,国都被破,我也陷入了流亡中,这是国家的奇耻大辱。” “魏文侯派太子击为中山君,我与诸位退入太行山中,整整二十年,我励精图治,暗中积蓄力量,在诸位的帮助下终于在去岁重新复兴了中山国,定都灵寿。” “可他赵章趁我中山复国之初立足未稳之机,想要吞而并之,想要将我们再度亡国。” “我姬恒在此立誓,国在人在,国亡人亡,我欲死战不退,绝不再做亡国之君!” 场面陷入了沉默,众人脸上一片戚戚然,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此战赵国出兵八万,中山国举国之力不过是三万甲士,实力悬殊, 直到乐池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就像从嘴中挤出来的一样。 “诸位,肥都之后,就是灵寿,就是吾等的妻儿老小,肥都若破,中山亡矣,吾等皆为亡国之臣,吾等妻儿将予赵人为奴为婢。” “肥都不能破,中原强敌四顾,赵国不敢与中山搏命,我等死战,中山国可保,吾等妻儿可保,为国尽忠,在此一时。” 一名副将眼含热泪大声说道:“国在人在,国亡人亡,我等自当死战不退。” “国在人在,国亡人亡,我等自当死战不退。” 所有的军官将领都怒吼着,他们的手在抖,这一次,打不退赵国,大家便马革裹尸,为国尽忠。 军心可用。 乐池欣慰的看着众人,面对两倍于自身的敌人,普通激励军心的办法无用,这一招叫做哀兵必胜。 …… 南岸,数以万计的赵军士兵们已经集合起来,密密麻麻的声势极为惊人。 站在戎车上的赵敬候神情严肃,沉声道:“传我军令,擂鼓进军!” “万胜!!” “万胜!!” 激昂的鼓声中,赵军的洪流如同潮水一般向对岸的营地涌去。 初夏时节正是呼沱河的枯水期,最浅的地方将将没到小腿,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是到肚脐眼的位置,因此赵军将士们直接步行泅渡,一时间河面上密密麻麻好像下饺子一样。 站在了望塔上的姬恒眼神阴冷,他可不是仁义君子宋襄公,半渡而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放箭,让赵狗尝尝我们鲜虞氏的厉害!!” 随着中山军将领的命令,密集的箭矢犹如蝗虫一般刺破空气,落入了渡河赵军阵中。 赵军士兵一片片倒下,鲜血在呼沱河的河面上荡漾开来。 “所有人,不可后退,进攻!!” 赵军将领举着手中的长剑,发出了怒吼。 赵军在付出了不小伤亡之后终于成功的渡过了呼沱河,杀到了北岸的中山军的军阵前。 双方开始短兵相接。 刀光剑影无数,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金铁相交之声和惨叫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膜,每时每刻都有双方的士兵倒下。 空气中的血腥味在短短时间内就无比的浓重,生命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廉价。 战争刚刚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仅仅一个相触,赵军就感觉到了不对,不是中山军有多强,也不是中山军有什么计谋,而是这群中山人不要命了。 冲在前排的中山人根本不要命,他们就像是一个个人肉盾牌。 冲在前面的都是年迈的中山军,而年轻力壮的,会在他们拖住赵军之后,踩着他们的尸体冲过来,将赵军斩于剑下。 一群疯子,人数占优的赵军竟然落入了下风。 “该死。” 南岸军阵中观战的赵敬候一拳锤在了戎车上,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赵国决不能在这里消耗太多的兵力,因为他并不是只为了一个肥都而已,而是为了中山国都城灵寿,为了一举覆灭中山,将这方圆二百里的土地收入囊中。 两军焦灼的战况倒也不是说赵军不能取胜,但是对本来就是败局的中山军来说就是优势了。 打依旧可以打,全力之下,中山军营地依旧会被攻破,但是赵军也会大大损伤。 若是兵力在这里折损过半,还谈什么灵寿? 如今赵国强敌四顾,北方的燕国虎视眈眈,东方的齐国擦拳磨掌,还有南方的魏国,西方的秦国,赵国本就是四战之地,没有精兵强将,自己都有灭国之危。 “君侯,中山搏命,不能再战了。”一个老将跪在了赵敬候的面前。 赵敬候看着混乱的战场,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压上轻骑,本候不相信,八万人打不过他区区三万人。” “君侯,哀兵必胜!中山人已经不要命了,不能再拼了。” 赵敬候怒吼一声:“本候才是主将,压上去!” 一队三千人的铁骑接到了军令,长矛垂下,向着北岸疾驰。 马速被催了又催,提到了不能再快,甚至快过了风声,人马俱过,狂风卷地,跨越了枯水期的呼沱河,像一把利刃,直插中山军军阵的腹部。 …… 第40章 举国素缟 “君上,赵国的骑兵渡河了。”乐池脸色凝重的汇报道。 “终于来了。”姬恒脸上带着冷笑,抽出了腰间的青铜剑:“中军将士何在?” “在!!” “随本公冲阵杀敌!!” “杀啊!!” 中山军大纛旗前压,与一往无前的赵国骑兵撞在了一起。 国君亲自带头冲阵,中军将士都化身为死士,悍不畏死。 有被长矛捅穿了还死抓着敌人不放手的,有被砍掉了拿剑的手还扑在敌人身上撕咬的,还有抓着马脚任由着马踏的他血肉模糊也把马腿死死缠住的。 中山国的步兵用血肉之躯挡住了赵国的骑兵。 赵军怕了,想要撤退也来不及了,无数的敌人将已经没有冲力的他们拦了下来,这支精锐骑兵像是被一张深渊大口吞噬。 两军混战了数十分钟,本来在这个时候赵军骑军应该已是突破了中山军的防线,配合步兵撕裂中山军的军阵,一举攻入才是。 然而现在,别说是突破防线,这支骑军被姬恒带领中军死死地拖住,想要再进一步都难。 一片混战,赵军人数的优势愣是被中山军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毁了一个干净。 “君侯,退兵。”赵国的大将跪在了赵敬候的戎车前。“事不可为,我军的战损已经到了三成。” 一支部队伤亡两成便是大伤,三成需要撤退,五成就是溃败,六成需要整编,八成可以叫全歼了。 此次的交战和之前的小规模接触完全不同,两军完全就是在全面交锋,没有高耸的营墙的阻隔,也没有地形的限制,所以造成了最大面积的交锋。 短短一个时辰,两方的战损都高达万人,几乎铺红了呼沱河河岸。 算上这十几天的交手,赵军战损两万多,战损过了三成,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难以接受的数字了。 而中山军更加惨烈,中山军损失和赵军差不多,但他们的战损高达六成,几乎是人人带伤,但就是这群伤兵、残兵,硬生生拖住了赵军让他们不能前进半步。 赵敬候的脸色严峻,眼中闪烁着寒光。 “不退!!今日我赵国一定打断他中山国的脊梁!!” …… 江寒等人站在一处矮坡上,战场上的惨烈尽收眼底。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十万人的大战,这时江寒终于明白了,墨子大师为什么竭尽全力的想要让诸国止戈。 惨烈,实在是太惨烈了! 人命如草芥。 “走,去见赵候。” 江寒大步朝着赵军中军所在的位置走去。 “报!”一个红衣斥候策马来到了赵敬候的戎车前:“君侯,墨家钜子求见。” 墨家…又是该死的墨家…… 原本齐国进攻燕国,赵国可以毫无顾忌的把中山国吃掉,就是被墨家坏了好事,让齐候和燕公达成了同盟。 墨家的人还敢来见本候? 赵敬候紧皱着眉头,恼怒的说道:“把他们轰走!” 赵军的军阵外,斥候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几人。 “你们走,君侯不见。” 不见?江寒摇头苦笑,赵候的态度他早有预料,如果赵候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也不会拼到了这种地步还不退兵的。 他捡起了地上的一块木头,执剑在上面刻下了几个字,交给了赵军的斥候。 “劳烦兄弟把这个交给赵候,我们马上离开。” 斥候扫了江寒一眼,接过了木头,调转马头,再次进入了阵中。 看到斥候去而复返,赵敬候的脸色更加阴沉,本来他就因为战场上的事情心情不畅,墨家的人还来添堵。 “说了不见,墨家的人要是再做纠缠,直接收押起来!” “额…君侯,墨家的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赵敬候颇感意外,墨家那群犟种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君侯,墨家的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赵敬候面露疑惑:“拿上来。” 斥候走上前,将手中的木条交到了赵敬候的手中,这一块树皮上面只写着六个大字。 燕军已入中山。 赵敬候愣愣地看着干裂的树皮上这六个字。 很久很久,他闭上了眼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是到了最后却变成了深深地无力。 良久,他的拳头松了开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叹尽所有东西,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几岁。 “传令下去,退兵。” …… 远处却传来了赵军收兵的呼号。 早就被中山军不要命一样打法吓破了胆的赵军如同潮水一样褪去。 “哈哈哈!赵狗退兵了!赵狗退兵了!” 姬恒一剑砍翻了面前的一个赵兵,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活下来的中山军士兵短暂的喜悦过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战场上,数不清的箭簇插在地上,断剑残戈或是躺或是立在那,刃口反光。 尸体堆簇在一起,断肢落在地上,都不能拼凑成一具完整的尸身。 姬恒杵着剑立在阵前,左手无力的垂着,空洞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干涩的嘴唇抖动就几下。 “穷寇莫追,今日王师凯旋而归。” 如果他下令追击溃逃的赵军,至少能多留下上千人,可此时他只想让自己麾下的将士,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赢都赢了,若是因为追击丢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当了。 经此一战,赵、中山两国,举国素缟。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响起,赵军军阵那边驶过来几个轻骑。 姬恒身边的士兵挣扎的起身,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将几个骑士围在了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游医,来这里救治伤员。” 江寒笑着回答道,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和善一些。 听到了江寒的回答,士兵们的态度柔和了下来。 天下都在战乱,确实有医家的医者辗转在各国之间的战场上救治伤员。 此时的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医生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职业。 “咳咳咳……让他们过来。”姬恒干咳了几声,对着江寒几人说道:“军中的将士,都是为了国家而受的伤,都是有功之人,还请诸位先生尽心,中山国一定不会亏待诸位。”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中山公放心,医者仁心,我等一定会全力救治伤员的,伤兵营在何处?” “带几位先生去伤兵营。” 在两名士兵带领下,江寒一行人向伤兵营的方向走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鲜血已经浸透了姬恒的衣衫。 …… 第41章 伤兵营 江寒等人来到了伤兵营中,营里的情形让他们永生难忘。 每个营中都有百十名伤卒面容呆滞地躺卧在昏暗营房的通铺上,入目皆是横流的污血,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哀嚎声、哭丧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这时代的武器通常不足够致命,每次战后,往往会造成部分死者,以及更多的伤者,死一伤三,相比战争死亡,更多的是伤者不治。 被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只能直接抬到尸体坑外边等死,任由其哭号声越来越小,慢慢的的死去。 并非君主将领们不愿意医治伤者,而是医疗资源实在是有限。 在各诸侯国中,官方的医生分为四种:食医,负责贵族的膳食调养,相当于古代营养师;疾医,负责为国人治疗头疼脑热等疾病;兽医,掌疗园囿和厩苑里的马匹、牛羊疾病。 最后,则是疡医,掌金疡、折疡、肿疡、溃疡之疾。 这四种疡,分别就是刀刃开放性伤,骨折伤,受钝器敲打的局部肿胀、皮下溢血,还有外科感染,所以,疡医相当于后世的外科医生。 但受伤后立刻得到这些专业外科医生的救治,这是尊贵的士大夫们才得以享受的。 一般的士卒,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虽然不会被立刻遗弃,但也只会被分配给技艺较差的巫医、方士看管。 巫医、方士会为他们简单的处理伤口,一般是用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再蒙上随便找来的葛布,足以止血。 然后,就得听天由命了。 受伤者往往会因为伤口恶化而死掉,不死的,也会整条胳膊整条腿都烂掉。 对伤者在接受治疗后,痊愈和惨死两种不同结局,巫医和方士们,甚至是专业的疡医都搞不清原因。 今天江寒带着秦越人来到中山军的伤兵营中,就是为了证实他的“细蛊”之说,解开这个谜题。 “快,在帐外架起大釜,煮水。” 江寒脸色凝重的吩咐道,这种卫生条件,伤者的伤口很难不感染。 “江先生,沸水有什么用?”秦越人不解的询问道。 “用葛和麻布制作成的绷带要用沸水煮过,还有伤兵们的被褥衣物,这都要用沸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止细蛊留存在织物上,他们的伤口还要用盐水清洗,这叫消毒。”江寒解释道。 营中一个为伤者包扎伤口的年长巫医冷哼了一声:“什么细蛊消毒,闻所未闻,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庸医。” “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徐弱眼睛一横,就要上前争论。 “景山,退下!”江寒拦下了徐弱,笑着对出声的人拱了拱手:“长者说说,我们该怎么医治?” 满手老茧的巫医冷笑道:“自然是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等待大司命和少司命的审判。” “用长者的办法医治,会有多少伤兵恢复?会有多少伤兵不治?” 老巫医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五五之数。” 江寒哈哈一笑:“用我的办法,伤兵病死率会低于十之一二!” “大言不惭!”老巫医却不为所动:“老朽不信,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法子,能比我数十年的行医经验要好?” 江寒笑道:“长者信不信,总要让我试过了才知道,这样,现在伤兵营中所有的医师听我的吩咐,看看我的办法到底有没有用!” “好!”老巫医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若是老朽输了,老朽磕头赔罪,拜你为师。” 江寒摇了摇头:“倒也不必,若是长者输了,就请尽力帮我传播救治伤员的办法,让更多的伤员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 身边的人听到后,纷纷对江寒的胸襟感到佩服。 江寒和老巫医对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大将军乐池的耳中。 乐池虽然很感兴趣,却没有时间参与,因为他此时正带着几个国君的心腹守在王帐外。 国君姬恒左臂受了剑伤,伤口很深,血流不止。 “快快快!将这铁方烧热,君上需要马上止血。” 太医令焦急的从大帐中跑了出来,对守在外面的侍卫们吩咐道。 乐池一把抓住了太医令的胳膊,紧张的询问道:“李太医,君上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 太医令拱手回答道:“大将军,君上的伤口太深了,胎发烧灰已经止不住血了,要用灼烙止血。” “快去快去!”乐池松开了太医令的手臂,催促道。 好不容量击退了赵军,如果这个时候国君出了什么闪失,对于中山国来说也是灭顶之灾。 正准备来找姬恒的江寒,迎面碰到了慌慌张张的太医令带着侍卫离开。 “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人这么紧张?” 江寒摇了摇头:“算了,别人军中的事务,还是不要乱打听了,先找到中山公,让他派人去挖一些白石回来。” 白石,是此时的人们对石灰岩的称呼,石灰虽然从史前时代就偶尔有利用,却从未有人搞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效果。 医者除了行医治病外,还要学会搜集药材,除了草木药和动物药外,还要用到不少金石材料。 所以秦越人自然清楚白石是什么,但是江寒要怎么使用,他还真摸不清头脑。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表情严肃的大汉拦在了江寒的身前,身上杀气腾腾的,好像别人欠他钱一样。 “在下是江湖游医,来这里救治伤者,想来找中山国君派人去寻一些药材。” 大汉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原来你就是来军中的医者啊!缺什么东西,和我说便好。” “你是?” “本将军乐池!” “原来是大将军。”江寒不卑不亢的拱手行礼:“在下需要白石。” “白石西山中就有,你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 乐池的眉头一皱,要那么多白石做甚?又不能当饭吃!但毕竟眼前这两个人是来救治伤兵的,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来人!派出二百士卒,去西山挖白石。” “是!”副将不敢怠慢,急忙到营中传令。 “多谢大将军。” 江寒道了声谢,转身就要离开,伤兵营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时间不能浪费。 突然,帐中传来了一阵骚乱,照看姬恒的女婢跑了出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将军…君上昏了过去。” …… 第42章 缝合止血 “君上!” 乐池大惊失色,急得焦头烂额。 “李太医!!李太医在哪?” 乐池大喊了几句,没有人回应,李太医带着侍卫去准备烙铁了,并没有在附近。 江寒的脚步一顿,中山国君病倒了?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他并不准备强行出头,因为就凭他对医疗知识一知半解的半吊子水平,碰到了疑难杂症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是乐池并不想放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找什么李太医,医生不就在眼前嘛! “两位先生留步,请入帐为君侯疗伤。” 江寒苦笑了一声,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他看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秦越人,心里有了一些底气。 如果中山国君受的是外伤就交给自己,是疑难杂症就交给大名鼎鼎的“扁鹊”。 心头有了主意,也就不慌张了。 “请将军带路。”江寒毫不迟疑的转身领命。 乐池并没有急着进帐,环顾左右,脸色凝重的命令道。 “加强戒严,王帐附近的闲杂人等一律哄退,切记!任何知道此事的人,都给我拘禁起来,不得泄露半句,否则,格杀勿论!” 守在帐外的几人都是姬恒的心腹,是中山国的黑衣宫卫,对姬恒忠心耿耿,只听命于国君一人。 乐池拿出了布置命令的口气来,显然是已经逾越了,但黑衣卫士也知道此事紧要,微微迟疑后,拱手应诺道:“是!谨遵大将军之令。” 一旦姬恒晕倒的消息传了出去,那将是震荡中山国的大事情:太子未立,赵、燕两国虎视眈眈,魏国态度暧昧,一不小心,中山国第二次灭国之难就会酿成! 尤其是传到了赵军的耳中,以赵候阴狠的性格,谁知道他会不会去而复返。 妥善的安排好了事务后,乐池对着江寒和秦越人二人拱了拱手:“两位先生,请!” 帐中的软榻上,脸色惨白的姬恒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女婢跪在榻前用干净的葛布擦着姬恒额头上的汗珠。 姬恒的手臂上,一条口子正汩汩地冒血,上面敷着黑乎乎的药物。 江寒暗自庆幸,还好是外伤。 “药箱!” 他拿着药箱急忙跑到榻前,用小刀挑开姬恒身上的衣袖。 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足足有一尺长,两寸深。 这是被锐器割伤的,应该是剑伤,他很快就下了定义。 伤口处已经被太医敷上了伤药,江寒捻起了伤药一闻,立刻皱起了眉毛。 原来是生石灰,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一些药材。 江寒不明白,什么药材在和生石灰掺杂在一起反应后还有疗效? 生石灰甚至连消毒都不可以,只有把生石灰与水掺在一起,加水后生成氢氧化钙后俗称熟石灰,具有强碱性,才有良好的消毒作用。 “热水!” 很快就有女婢用木盆端过来一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江寒净手过后,拿起一块干净的葛布为姬恒清洗伤口。 条件简陋,没有消毒水和酒精棉,没有办法做到无菌处理。 “先生,君候的伤怎么样?”乐池紧张的问道。 江寒也不理他,见伤口清洗完毕,从药箱里拿出了钢针和肉线。 钢针出自秦海之手,废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出了一百多根,肉线则是羊肠衣。 因为江寒早就有来中山国救治伤员的打算,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些医疗用具和药品。 他穿上肉线,准备为姬恒缝合伤口。 旁边的乐池大吃一惊,见一个少年要拿针给国君缝伤口,人不是衣服,怎么能用针来缝? 乐池正要阻止,却见少年对跟着他的青年说道:“秦兄,看好了,下次有这样的伤口,清洗干净后,用针就这样缝起来,有利于伤口愈合,记住,线用羊肠线,就是把羊的肠衣割下来,晒干用烈酒浸泡,然后就可使用。” 秦越人认真的点了点头:“明白了。” 说着话,江寒手上的活也没停,第一次缝伤口,难免有些紧张,所以缝出来的样子并不好看。 “住手!!” 王帐的门口传来了一声厉喝,太医令满脸怒容,手上还拿着一方被烧热的烙铁。 “竖子,你在干什么?人非衣物,岂能用针线来缝!” 乐池认同的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想说的。 江寒不紧不慢的将肉线剪断系好,对身边的秦越人吩咐道:“先给他上药。” 秦越人点了点头,拿出了一瓶药粉,撒在了姬恒被缝好的伤口处。 江寒这才起身,对着乐池和太医令拱了拱手:“衣服被撕破可以用针线缝合,人的身体被割破为什么不能用针线缝合呢?” “额…这?”怒气冲冲的太医令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只能红着脖子说道:“医学典籍中并未记载这种办法!” 太医令仿佛找到了底气,大声说道:“止血法有胎发烧灰止血,象皮研末止血,烧热铁块烙灼止血,从没听说过你这缝合止血。” 江寒冷笑一声:“迂腐!典籍中没有记载的办法就不能用了吗?典籍也不是凭空而来的,都是由人来撰写的。” “在典籍中没有记载胎发烧灰止血法前,这个办法不能用吗?在典籍中没有记载烙灼止血法前,这个办法不能用吗?只有实践才能出真知。” 太医令瞪大了眼睛,拎着被烧红了的烙铁,陷入了奇妙的思考中。 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种哲学问题,一时间谁都难以分清。 秦越人的眼睛亮的渗人,他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实践出真知,医学知识并不是一定要在书本上学,更重要的是在实际操作上学。 乐池觉得江寒说的有道理,但是他更关心的是国君的现在的状况。 “先生,君侯没事?”乐池赶紧追问了一句。 “死不了,一个月以后,又是好汉一条。”江寒回答道。 乐池这才松了一口气。 姬恒伤口的血被止住了,也被缝好了,至于能不能挺过伤口发炎就要看造化了,因为江寒手里毕竟没有消炎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君上真的能活下来?”太医令难以置信的问道。 姬恒这样的伤势,由他来治,存活率不过一成,听这年轻人自信满满的语气,仿佛成竹在胸。 “我说他死不了,他就死不了,让开,别挡着我去救别人。” 中山国国君的命是命,伤兵营中那些伤兵们的命也是命,在江寒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哦…好,先生请。”太医令连忙让开了身位,跟在了江寒的身后,想要看他怎么救人。 …… 第43章 上古遗风 在江寒的管理下,军中的伤营焕然一新。 营帐外面,黄土地面上撒着几圈白灰,营中的医者们井然有序,忙碌而不慌乱。 各处都挖开了排污的沟渠,用陶管引来了干净的清水,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醋和麻椒的刺鼻气味。 庖厨的炉灶里用大釜烧着沸水,伤卒们躺在一种造型奇怪的躺榻上晒着太阳,脸上没了绝望和哀伤。 江寒站在晒满了细葛、麻布的大帐前,对营中的医官们细细的叮嘱着。 “为伤者处理伤口前,一定要用热水净手,为伤者缝合伤口的钢针,要用火烤消毒……” 这些都是每天需要强调的事情,开始有很多医官都十分不解这么做是为什么。 江寒耐心的说出了“细蛊”论,解释说净手是为了消灭手上的“细蛊”,火烤钢针是为了消灭钢针上的“细蛊”。 十几天下来,虽然伤兵们伤口感染的几率大大的降低了,但江寒心里还是充满了遗憾。 一场仗下来,他才知道了古代患了伤病的残酷。 肥都一战,赵军伤亡两万三千余人,中山军直接阵亡九千人,剩下的人几乎人人带伤,只是轻重不同。 两军阵亡的将士全都裸露野外无人处理,这也是大战过后必有大疫的主要原因。 尸体腐烂过后污染了水源,会传播很多危险的病毒。 在江寒的建议下,大将军乐池征发了两万国人,将阵亡将士的尸体集中在一起,就地掩埋。 战死者埋了以后,更让人头疼的是伤员,其中那些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又有很多人死去,中山军的伤员就死了一千多人,这还是在江寒指导下的损失。 江寒心里萌生出了一个想要建立一个横跨诸国的医疗机构的念头。 不过,依靠这时代刚刚起步,但在现代人眼中却极其落后的医疗手段和思想,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要将前世知道的零碎常识全都传授出去,以秦越人为首,创建一个没有国界的医者联盟。 只是“细蛊”之说,识字的医者都听得是云里雾里,营中的士卒只觉得这是仙法。 江寒有些无奈,各国的国民信奉鬼神多年,思想观念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加上江寒一根钢针为无数人缝合了伤口,中山军的士卒们都传言,江先生有沟通大司命、少司命之能,被江先生的手摸一摸,伤口就会愈合,传的神乎其神,让他哭笑不得。 重病营中,里面住着的都是伤口感染了的士卒。 江寒带着医者们例行巡视,营中的气氛很压抑。 离开前,他严肃地说道:“请众人信我,哪怕再痛再难熬,也要坚持下来,只要用心照顾,没有谁是救不回来的!就算是大司命,少司命想要带走你们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换了别人说这令人悚然的大话,士卒们自然是不信,但江先生不同,因为在他们眼里,江先生是能沟通鬼神的人,自然能逆天而行! 这些话激发了伤兵们求活的斗志,齐齐呐喊道:“我等绝不服输,绝不待死!” 江寒苦笑了一声,入乡随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通过迷信来获取别人的信任。 春秋战国时去古未远,鬼神占卜一事承袭了上古遗风,从公卿大夫到庶民隶臣,都十分崇信。 各国中,几乎每一个乡邑,都有各自崇信的神灵,称之为“主”,人们在祭祀后都会向主占卜,借以预测未来的事情。 占卜所求事无巨细,有问明年的天气,问来岁的收成,打猎会不会大获而归? 战争会不会降临? 应该在哪个地点选择打井? 哪一天播种最合适? 我的妻子怀孕了,会顺产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凡是能问的东西都会询问,就连后来的法家名士商鞅行刑前都要问问神明有没有冤屈,可见鬼神之事有多么的深入人心。 …… 五月胜夏,天气渐暖,日头升的不高,阳光透过老树翠绿的枝丫,照在树下的江寒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愈加慵懒。 转眼间,江寒等人来到肥都已经一个月有余,墨子所说的两月之约已经快到了。 “钜子,孟乡来信。”徐弱拿着一个小竹筒,来到了江寒的面前。 江寒看到了信中的内容,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孟乡邑种植的冬小麦已经被收割,结穗饱满,按每亩计算,亩产量至少有一石半! 对于孟乡那种贫瘠的盐碱地,之前每亩的产量不足一石,这次绝对可以算是大丰收,乡民们小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中山军的伤兵营中已经没有了重症,能救活的都救活了,救不活的已经埋了。 江寒来到了王帐中向姬恒辞行。 姬恒似乎是有了准备,把一方大印交到了江寒的手中,遗憾的说道:“中山国小,终究是留不住先生这等大才,这是中山国的相印,若是先生不弃,随时可以回到中山为相。” 江寒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连忙推辞:“君上,我一个江湖游医,怎敢佩戴中山相印,还请君上收回成命。” 姬恒笑着摇了摇头,他自认为有几分识人之能,眼前这位江先生绝不是普通的江湖游医那么简单。 “先生把我军中杂乱不堪的伤兵营都能治理的井井有条,规矩严明,出入有序,军中士卒心悦诚服,由小见大,若是先生治理国家,贫弱的小国,也一定能欣欣向荣的。” 江寒震惊的看着姬恒,暗暗的感慨,乱世中能够闯出一片天地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姬恒年少时喜爱彻夜狂饮,常以昼为夜,以夜为昼,不恤国政,致使百姓十分不满,国家动荡不宁,才会被魏国亡国。 流亡太行这二十年里,姬恒发愤图强,励精图治,已经从当年那个昏庸的君主变成了明君。 他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 “不敢欺瞒君上,江寒乃是墨家钜子。” 姬恒脸色大变,急忙从榻上起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墨家救国之恩,姬恒永世不忘。” 姬恒明白,中山国能够挡住赵国的进攻,非战之功,更多的是因为墨家统领相里勤入燕国,说服了燕公出兵,威慑赵国,赵军才会退兵。 战争只不过是朝堂上的工具。 江寒坦然受了这一礼,把相印推了回去。 “君上,这天下大,还是中山国大?” “当然是天下大。” “我墨家的志向,是要能安天下。” 江寒拱手离开,留下了姬恒久久不能回神。 …… 第44章 齐聚云梦山 呼沱河畔,江寒牵着马,手中拿着个酒葫芦,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水从他的嘴角滑落。 “秦兄,你真的不与我们一同回云梦山了?” 江寒擦掉了嘴角的酒渍,笑吟吟的问道。 秦越人拱了拱手:“江先生,我之前在卢邑馆舍当长吏时,曾跟着长桑君学医,他传授我秦医禁方,还告诉我说,传闻上古之人,目能视人之所未见,先生能看到天地间这些细微之物,想必就是这样的大贤。” “但先生之前说过,实践出真知,既然秦越人已经得知了细蛊之说,就要云游四方,将这种理论与病症结合实践,撰籍造册,供后人学说。” 江寒拱手回礼:“秦兄大志向,江寒佩服,他日秦兄必当闻达于天下。” 说完转过头吩咐道:“玉儿,把药箱给秦兄。” 田玉儿应了一声,把革皮做成的药箱交到了秦越人的手中。 秦越人连连推辞:“田姑娘…无故不受禄,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收。” 这个药箱有多珍贵,秦越人再清楚不过了。 里面的钢针,剪刀,镊子这些东西,都是墨家大匠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打造出来的,全天下只有这一份。 “秦先生,你就收下。” 田玉儿笑着解释道:“钜子说过,要物尽其用,钜子的志向是医天下之疾,先生的志向是医国人之疾,这个药箱,还是更适合先生。” 秦越人犹豫了一下,接过了药箱。 “传业授道的恩情,秦越人自不敢忘,墨家有用到我的地方,绝不推辞。” “江先生,田姑娘,徐兄弟,秦越人就此告辞。” 秦越人骑马离开了,要去什么地方并没有说。 大概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周游列国,居无定所,哪里有病症的地方,哪里就有秦越人。 江寒并没有阻拦,他自知能力有限,仅能提供一些后世的医学理论常识,要是换了旁人,在听了他这简略的只言片语后,至多啧啧称奇一番,当做梦话怪谈。 但秦越人不一样,他的医术,其实已经到了这时代的巅峰,但也是瓶颈,受限于理论和技术条件。 听江寒讲述了“细蛊”论后,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门,只需要把知识和经验一结合,就能转化为新的医疗方法,所以中山军的伤员刚刚治好,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 见江寒望着秦越人离开的方向怔怔的发呆,田玉儿疑惑的问道。 “钜子,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让秦先生离开?你想要留下秦先生,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江寒摇头叹了一口气:“秦越人是属于天下人的,不该被墨家这个牢笼束缚住。” 秦越人的离开打乱了他的计划,组建医者联盟的计划不得不搁浅。 江寒无奈的把酒葫芦挂回了腰间,翻身上马。 “走,该去云梦山了。” …… 清晨,一辆篷车行驶在赵国的官道上,驱车的少年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东疾驰而来,不久后行至云梦山脚下。 这时,驱车的少年惊呼一声:“君子快看,那是赵国骑兵么?好怪!” 车篷布掀开,一个白巾青年向前方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显得很是怪异。 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像军中骑兵,倒像游侠一般,但是,赵国哪来的结队成行的游侠?” 说话间他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 驱车少年笑道:“晓得了。” 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地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外断断续续地又来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都是从不同方向朝赶来的。 他们都穿着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的低声道:“上前一些,截下几个人,打探一下情况。” 田襄子从商丘赶到了云梦山中,看到一辆篷车停在了山路上,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 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 田襄子哈哈一笑:“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 他走到驱车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不禁摇了摇头:“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 少年低头回答:“刚学会。” “难怪。” 田襄子利落地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抿抿,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 “好了。我走了。” 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 田襄子笑道:“多承褒奖,常年在外赶车,熟能生巧。” 白巾青年问道:“足下可是到赵国做生意的?为何要到这深山中?” 田襄子笑而不语:“车已经修好了,先生可以离开了。” 白巾少年知道自己冒失了,连忙拱手赔礼。 “在下慎到,多谢足下相助,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田襄子哈哈一笑:“相逢足矣,相逢足矣。” 说罢,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慎到望着田襄子离去的背影沉思了片刻。 “这群人虽然衣着粗布麻衣,却谈吐不凡,不像是寻常游侠。” “君子,那他们是什么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墨家的人。” 慎到眉头轻皱,墨家在赵国境内有这么大的动作,到底是因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赵候两个月前起兵进攻中山国?不对不对,赵国已经战败而归了。 慎到连连摇头,有些想不明白,但云梦山已经不是久留之地。 “走,回邯郸。” 驱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辚辚而行,驶上了去往邯郸的官路。 云梦山出现了这么多墨家的人,自然是墨子召集的,一场墨家创建以来,最大的尚同会议即将召开。 …… 第45章 墨子的不安 云梦山,小竹楼里。 墨子手里正捧着着一本《鬼谷子》看的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唯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 这是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这次召集门下所有执事弟子尚同,对墨家而言,不知道是福是祸。 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 假如天下真的到了必须用战争才能结束乱世的地步,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成为能够一统乱世的明君手中最锋利的长剑。 “审时度势,择人而倚,鬼谷老头儿,你说秦国到底是不是墨家的良木……” “老师,田襄子师兄已经回山。”相里勤站在竹楼外提醒道。 从燕国回来,他就直接来到了云梦山,是回山最早的人之一。 “叫他进来。” 田襄子匆匆走进竹屋,恭敬地躬身拱手道:“多年不见,老师的身体安好?” “嗯,还好。”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头来面对着田襄子。 “坐下说话,我有事情问你。” 田襄子拿起一个矮凳,坐在了墨子的身前:“老师请讲。” “江寒提出的将墨家总院迁入秦国的事,你怎么看?”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看着田襄子。 八个统领弟子中,和孟胜、江寒关系最好的就是近年来才创建的墨商一派的田襄子、庖丁两位统领。 墨子心中明白,江寒那个小子做事谋而后动,从来不鲁莽行事,没有一定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出手。 他敢来云梦山和自己明言说要变法,至少说服了一半的统领弟子,才能有这种底气。 事实也是如此,江寒护送孟胜尸身绕路商丘,就是为了说服田襄子。 后来又说服了在临淄的庖丁和秦海二人,最后说服了从秦国赶到齐国的苦获。 对于墨子的询问,田襄子暗暗叫苦,墨子睿智的眼神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看穿,让他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老师,弟子觉得江师弟的打破重塑之法势在必行,整个天下破碎的已经不是能够修补的了。” “你也如此认为?”墨子沉默有顷:“那他选择秦国如何?” “重病应下猛药,良药苦口,秦国就是天下的猛药。” 墨子哑然失笑:“这话可不像是你说出来的。” 田襄子也不隐瞒,坦然说道:“此乃江师弟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油滑!”墨子笑骂一声:“做了几年商人,身上充满了商贾气味。” 田襄子哈哈一笑:“老师明鉴,如果不圆滑一些,如何在诸国间斡旋,所做所行,无愧于本心便好。” 墨子咳嗽一声:“真的不给出意见?” 田襄子点了点头:“既然已经被师弟说服,自然要以他马首是瞻。” “也好,叫相里勤进来。” “弟子遵命。”田襄子作礼,迅速离开了房间。 不久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五十余岁,睿智威严,不苟言笑老农打扮的汉子走进了竹屋里。 “老师,您叫我。” “你可知道,我叫你们来云梦山所为何事?” 相里勤黝黑的脸上更加严肃了起来。 “听说一些,但不敢确信。” “你们小师弟要到秦国变法。”墨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相里勤大惊失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说道:“老师如果赞同,相里勤定会拥护。” 墨子轻轻叹息一声,相里勤是他最早的弟子之一,数十年来追随他,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 但墨子对相里勤总有些隐隐不安,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对他永远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争辩。 墨子很清楚,相里勤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极有主见。 正因为如此,墨子能感觉到相里勤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执行。 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希望弟子们纪律严明,但也希望弟子们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能和老师争辩。 不争不辩,大道不显。 上任钜子之所以传给了孟胜,是因为孟胜不光有主见,还敢于和他争辩。 现任钜子江寒同样如此,墨子喜欢江寒,就是喜欢这个年纪不大的弟子奇思妙想和敢于求真的勇气。 孟胜传位给江寒,墨子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庖丁的宽厚失察,公孙胜的性格暴烈,秦海和班昱一心扎在了格物铸造方面,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 而这些,相里勤从来没有,他在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 墨子感到这些骨干弟子之间,总有些许隐隐约约的拧劲儿。 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就能看透一切吗?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这些人啊。 每每想到这里,墨子心中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今夜论政尚同,老夫不会发表意见,心中的疑惑尽管提出,理不辩不明。” “弟子明白了。” “去!” 墨子摆了摆手,相里勤恭敬的退出了房间。 …… 初冬的夕阳照到云梦山的山谷中,山谷的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 石台前横立五块高大的木牌,上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 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相里勤,木牌上写着主辩席三个字,前面并列三张长案,坐着邓陵子、公孙羽和苦获三人,桌岸的木牌上写着论辩席三个字。 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执事弟子人七十二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 高台方阵的外围,两面黑白大旗猎猎作响。 一阵马蹄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三骑绝尘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清秀少年,他的眼神明亮,仿佛夜间的星辰。 “见过钜子!”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江寒翻身下马,笑着对严阵以待的众人们拱手行礼:“诸位师兄弟,江寒来晚了。” …… 第46章 论政台 “梆梆梆……”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一声大锣轰鸣,悠长地荡满山谷。 相里勤起身面带威严说道:“今日墨家执事弟子齐聚云梦山,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策论,诸位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神色不善的看着江寒,冷漠的说道:“钜子,请。” 江寒微微一笑,走上了论政台,面对数十名墨家的骨干弟子,坐在了桌案后,把非攻放在了桌面上,朗声说道。 “承蒙墨子大师与孟钜子厚爱,江寒于去岁在阳城临危受命,接任墨家钜子之位。” “上任至今已经半年有余,一共做了四件事。” “一为入楚王宫,取回了孟钜子的尸身,带到了临淄安葬;二为派遣田襄子师兄、苦获师兄运送了十五万斛粮食赶赴秦国救灾;三为劝谏齐候对燕国止戈,促成齐燕同盟;四为托付相里勤师兄请燕国出兵,救助中山国……”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热血男儿,听到江寒的一席话,内心已是暗暗欣赏。 这个门中最小的师弟,接任钜子这半年以来做的这几件事,每一件都令天下人为之侧目。 江寒霍然站起,满脸激愤:“然则,我们墨家义士呕心沥血,想要改变这个乱世,可几十年来的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各国诸侯依旧为了土地、利益互相攻伐不止。” “苦难、腐败、欺凌!” “这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因为制度的不公,有人生来就是高贵的王候,有人生来就是低贱的奴仆。” 江寒上前一步,迎着台下人的目光大声的说道。 “我等小民,面朝黄土日日耕耘不休,忍受着夏日的暴晒,凛冬的寒风,只求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只为求得一条生路。” “而那些高居庙堂的王候卿相,骄奢享福,却能为一己私利妄动兵戈,一言可令生灵涂炭,诸位师兄弟,你们说这种弊政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方阵齐声怒喝:“弊政当除!!” 江寒微微一笑:“所以我们今日齐聚云梦山的目的,就是为了除弊政,开新政!变法图强,以安天下!” 除了八大统领弟子,其他人并不了解这次论政尚同目的所在,听到江寒的话,台下议论纷纷。 山谷之上的密林中,一个白衣白发的老头带着两个少年,看着山谷里的动静。 “先生,他就是墨家钜子吗?”阴郁的少年盯着高台上的江寒询问道。 他看向江寒的目光有三分羡慕,三分嫉妒,还有三分战意。 鬼谷子摸着自己的胡子,慢慢说道:“庞涓,他就是你们以后最大的敌人。” 庞涓双手抱拳,自信满满的说道:“先生放心,弟子一定能覆灭秦国,助魏国称霸。” 见孙伯灵没有说话,庞涓急忙用脚踢了踢他。 孙伯灵正盯着山谷中的田玉儿有些失神,这个漂亮姐姐是墨家的弟子吗? 被庞涓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先生放心,弟子一定尽力辅佐师兄。” 鬼谷子点了点头:“切记,你们师兄弟二人精诚合作,对上江寒才有胜算。” …… 论政台上,江寒重新坐到了桌案后。 邓陵子起身拱手说道:“钜子,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唯独对朝堂上争权夺利一事不屑一顾,钜子想要主导一国变法,那我墨家与那法家酷吏有什么分别?” 江寒起身回答:“邓陵子师兄,墨家也好,法家也罢,都是为了将天下引上正途,墨子大师教导我们尚同,并不排斥我们学习其他学派的长处。” “李悝、吴起两位法家名士在魏国变法,使魏国变得强大,百姓变得富足,证明变法有利于民,正确的事情,岂能因为门户之见而摒弃?这有违墨子大师尚同的胸襟。” 邓陵子神情冷厉,冷哼了一声:“且不说魏国在变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变法后的富强的魏国,也没有变成温和自重的国家,他们依然在穷兵黩武,在频频用兵,在吞灭一个又一个小国弱国!” 邓陵子目光灼热的盯着江寒,质问道:“假如变法不能给天下播撒爱的种子,反而使刀兵争夺更为穷凶极恶,变法之正义何在?” “师兄问的好!”江寒哈哈一笑,拿起了桌子上的非攻。 “这是一把剑,放在侠客手中,可以除暴安良,放在恶人手中,只能欺凌弱小。” “变法,就如同这把剑,在别人手中,可能是穷凶极恶的暴政,但在我们墨家手中,就是扫平乱世的利刃。” “变法之正义,在于公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庶民。” 邓陵子似有所悟,拱了拱手坐了下来:“在下同意变法。” 江寒拱手回礼:“多谢师兄。” 论政台安静了下来,相里勤环顾四周,公孙治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田襄子笑而不语,苦获闭目养神,秦海和班昱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相里勤心知这些师兄弟怕不是早就被江寒说服了,只能自己起身问道。 “钜子,既然变法大家没有异议,不知道你要选哪国?” “秦国!” “秦国?”相里勤的脸色冷了下来:“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度,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秦人凶狠,是尚武之战国,若使秦国富强,天下永无宁日!” “正是因为秦人不知法度,才要让他们明法,明理!” 江寒慨然道:“何况今日天下早就没了宁日,唯有利用秦人尚武之风,一剑荡平天下,方能推行新法,方能使天下太平。” “胡说八道!”相里勤暴喝一声,怒目而视:“老师一生都在推行兼爱非攻,你竟然想要发动战事?怎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江寒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近些年来,我们墨家口头高喊兼爱、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与腐儒有何分别?” “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劝谏王候止戈,扬汤止沸,而墨家的行为,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 如此激烈尖刻的自我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 相里勤更是怒不可揭,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相里勤向钜子问剑。” …… 第47章 论学宴 “钜子小心!” 田玉儿和徐弱同时跃上了高台,一左一右挡在了江寒的身前。 江寒推开田玉儿,微微一笑:“师兄息怒,墨子大师曾经说过,不争不辩,大道不显,论政台上,各抒己见,不必大动干戈。” 看到四周围上来的人,相里勤恢复了理智,收剑回鞘:“是我冒失了,诸位师弟恕罪。” “不过,钜子这等违背老师教义的策论,相里勤绝不赞同!” 江寒脸上露出了苦笑,对着山林间呼喊了一声。 “大师,您还要看多久的戏!” 突然,山林间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踏月而来,轻轻一跃,就登上了高台。 老人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黑袍随风舞动,不是墨子还是何人? 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江寒的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江寒从容镇静,任墨子端详大笑。 “好,你这小子无愧于我墨家钜子的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墨子又爽朗大笑。 “弟子见过老师!” 台下台上几十位墨家弟子齐声行礼。 墨家弟子们都叫墨子老师,只有江寒叫墨子大师,因为江寒心中只有一位老师,那就是在阳城守义的孟胜。 墨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哪来的那么多虚礼,忒烦!” 说完,他看着江寒,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选择的这条路,前途艰险,更会承受世人的不解和辱骂,你可做好准备了?” 江寒镇静坦然,正色道:“为求太平,虽死何憾!” 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地大笑:“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记住你今日之言!哈哈哈……”显然愉快之极。 “老师,您这是何意?”相里勤深深一躬。 墨子笑骂一声:“你啊!太过刻板,老夫也是常人,所说的话也不是不可辩驳的,你要学会审时度势,规矩并非一成不变的,大争之世,墨家若想兼济天下,出世要变成入世。” “弟子受教了。”相里勤脸色阴沉的再鞠一躬。 墨子点了点头,转头对庖丁说道:“庖丁,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你们师兄弟好好团聚团聚。” “哈哈哈,好嘞!”庖丁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弟子这就去把那两头山猪宰了,这次我还带来了孟乡邑产出的面粉,老师和师兄弟们有口福喽!” 台下的弟子们因为相里勤和江寒剑拔弩张紧张不已,直到墨子出面才放下心来,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庖丁吩咐,雀跃散去准备。 众人散去,江寒对墨子长揖及地:“多谢大师成全。” 墨子能做出这种决定,可见心胸如同江河湖海一样开阔,因为江寒所行之事,无异于否定了墨子一生的努力。 墨子大笑着扶起江寒,宽厚慈爱地拂去他身上的尘土道:“子义啊!不是老夫成全了你,是孟胜选择了你,不要辜负了你先生的那份希望。” 江寒眼眶有些湿润:“弟子明白。” …… 等到论学宴席在山谷中摆好时,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 这论学宴席虽然是墨家最高规格的宴会,却也是简简单单的。 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 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墨子、江寒和几位统领弟子。 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还有一盆面饼,散发着小麦的香味儿,大家吃的是狼吞虎咽。 田襄子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笑着说道:“诸位师兄弟难得重逢,为钜子的新政,为天下的太平,我们共饮一碗!” “干!”全场哄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这里今夜这么热闹啊!”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谷中钟声一般荡开,不待命令,墨家游侠们刷地全体站起。苦获、公孙治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公孙治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传来:“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老人从林中走了出来,遥遥拱手道:“不请自来,请勿见怪!” 墨子摸了摸自己的秃顶,无奈的一笑,这鬼谷老儿,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张扬。 “不必惊慌,这是老夫的故友,让他过来。”墨子起身,遥遥的拱手:“鬼谷子,恕不远迎。” “哈哈哈,老夫这恶客登门,不需要这种俗礼!” 墨子大袖一挥:“鬼谷子,请入座。” 鬼谷子落座,山谷里顿时恢复了肃然秩序。 江寒听到了鬼谷子的大名后,脸上短暂的陷入了震惊中,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面前这个发须皆白清瘦矍铄的老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鬼谷子。 鬼谷子与墨子,都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奇特主张和行为。 鬼谷子崇尚法制、权谋与兵学,认为只有这些强力神秘的东西才能消灭人的恶性。 他诋毁一切迂阔无用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门下弟子不是治国大才就是军中上将,前者如李悝,后者如庞涓孙膑以及后来大名赫赫的苏秦张仪等。 鬼谷子入座后,毫不客气的抓起一块面饼,咬了一口。 “哈哈哈,香!这是何物所做?” “鬼谷先生,这是麦粉。” 鬼谷子放下手中的麦饼感叹地说道:“老夫也算游历过列国的人,卫地的珍馐,鲁地的粟稻,齐地的海鱼也吃过不少,却是第一次尝到如此美味别致的食物。” 鬼谷子的反应,江寒已经预料到了。 春秋战国时,华夏人的主食以粒食为主,也就是将五谷或蒸或煮食用。 但稻、粟等也就罢了,唯独麦饭因为种皮坚硬,包含的面粉有粘性,蒸煮不易消化吸收,只有舂磨成粉,才能扬其长而避其短。 这些麦粉,就是孟乡邑小麦用石磨磨出来的。 “鬼谷先生若是喜欢,我派人给你送上一些。”江寒恭敬的说道。 对于鬼谷子,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鬼谷子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听了阁下的治世之言,胜过千顿佳肴!” 墨子喟然一叹:“鬼谷老儿,我们终究是老了,后辈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鬼谷子大笑一阵:“大善!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 第48章 重回孟乡 江寒谦恭的拱手说道:“墨子大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日大师虽老,但墨家的精神则恒久年轻,墨家的情操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何憾之有?” 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田襄子打趣道。 老墨子诡秘地一笑:“孔夫子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 鬼谷子笑着说道:“今日方知你墨翟的心胸,真的如江海之广,百家之学,唯有墨家能兴!” 论学宴上一片其乐融融,江寒肃然拱手,对着鬼谷子询问道。 “请教鬼谷先生,对法家有何评判?” 鬼谷子雪白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也。天将兴秦,唯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江寒拱手称是:“先生良言,江寒谨记。” 此时已经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众人都已经散去,场上只剩下江寒、田襄子等寥寥几人。 “钜子,这几个月玉儿没给你添麻烦。”田襄子笑吟吟的问道。 田玉儿柳目一横,埋怨道:“爹,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没用!这几个月我可是一直用心监督钜子学剑的!” 江寒放下了手中的水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田玉儿得意的看了田襄子一眼,跪坐在了江寒的身边,轻声说道:“算你识相!” “我这女儿娇纵惯了,钜子多担待一些。” “好说好说!” 闲聊了几句过后,田襄子说到了正题。 他作为墨家商会的统领,要说的自然是做生意的事情。 “钜子,可否将这麦粉交由我来售卖?” 江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可以,虽然天下各地都有用麦子舂成的麦核屑,但能如孟乡麦粉一样做的这么精细的,却绝无仅有!此物若是能卖进士大夫的庖厨之中,必然有价而无市!” “不过,不是现在,这个生意明年才能做。” 田襄子不解的问道:“一本万利的生意,为何不早做?” 江寒笑着解释道:“孟乡两千亩土地的产量有限,今年的产出作为麦种,运到秦国种植,明年的新麦下来,少不得挣钱的机会。”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总是接济秦国贫民,不如让秦国百姓能够自己获利。” 田襄子笑着打趣道:“子义还没有入秦,就已经想着秦国百姓了?若是入了秦国,那还了得?” 江寒呵呵一笑:“秦国便是天下。” …… 天色一亮,墨家弟子们相继离开了云梦山。 相里勤回了魏国安邑;邓陵子去了楚国;田襄子回了商丘;公孙治去了卫国;苦获带着班昱去了商於之地探查建立墨家总院的地方。 而庖丁、秦海则跟随江寒回到了齐国临淄。 五月盛夏,过了农忙的时节,临淄城中热闹了起来。 城里的工匠商人们也不顾雨后泥泞的土地,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城中叫卖,田畴里的庄稼郁郁葱葱的,长势喜人。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田间的宁静,劳作的国人抬起头,看清了来人,高兴的呼喊了起来。 “江先生回来了,江先生回来了!!” 很快就有人到乡寺中通知了乡宰孟平,孟平急匆匆的来到了墨家小院中。 走进了小院,江寒正坐在树下的席子上泡茶,看到了孟平,招了招手。 “孟大哥,来得够快的,快坐快坐,喝一杯茶。” 孟平嘿嘿一笑,坐到了江寒的面前。 “听说先生归乡,不敢怠慢,马上就赶来了。” 江寒把茶杯推到了孟平的面前,挑了挑眉毛问道:“今年的新麦没出什么问题?” 一路狂奔而来的孟平早就口干舌燥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把杯子里的茶叶都咽了下去。 看的江寒连连摇头,给这庄稼汉喝茶,真是暴殄天物,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孟平一抹嘴角回答道:“没问题,除了交给官府的田税,二千石新麦都在乡里的大仓中,连公子午来买,我都没有卖!” 江寒的眉头一皱,公子午来孟乡购买小麦?看来他也想学着自己冬种,真是个聪明人。 江寒端起了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看着眼前邀功似的中年汉子,开口说道。 “孟大哥,你怕是没有胆子拒绝田午!” 孟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江先生,我情急之下说了一句这些小麦已经被先生买走了,谁知道公子午听了之后就离开了。” 江寒微微颔首,田午这是在给自己面子,这个人情他得记下。 “孟大哥,我知道了,过几日会有宋国的商队来这里,一石小麦换取一石半粟米,你问问乡亲们有没有意见。” “哪个敢有意见老子打断他的腿!”孟平的双目圆瞪,扯着嗓子喊道:“这么大的好事儿,求都求不来嘞!” “还要麻烦孟大哥费心。”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挨家挨户的通知。” 憨厚汉子起身离开了小院,江寒到了嘴边的话还没说完。 就是种在麦田里的菽豆成熟了,有一样可口的小吃可以先做出来尝尝了。 菽豆,也就是后世的大豆,遍布天下,位列五谷之一。 目前菽豆有几种吃法,一是蒸成菽豆饭,但口感坚硬,能嚼到你嘴巴酸痛;二是捣碎,细火熬成菽豆羹;三是舂细,和水捏成饼状,贴在炉灶边烘熟。 菽豆这种东西虽然营养是不错,但现在的百姓无论如何加工,总是粗糙难以下咽。 “徐弱!跟我出门一趟!” 江寒拿起了剑,向院子外走去,在一旁打拳的徐弱连忙跟了上来。 “钜子,你们去哪?我也要去!”田玉儿闻言也跟在了两个人的身后。 “玉儿,你在家里烧水,我们马上回来!” “哦,好。”田玉儿有些闷闷不乐。 江寒摇头一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田玉儿眼前一亮,笑逐颜开。 “好,我马上就去烧水!” 江寒来到了村里,乡民们马上围了上来问好,纷纷说这两天菽豆成熟,想送给江寒一些请他品尝。 江寒出来正是为了菽豆,所以没有推辞,欣然接受。 不久后,他和徐弱一人抱着一大捧菽豆回到了小院中。 …… 第49章 戎菽 “钜子,徐大哥,你们带回了这么多菽豆干嘛!” 听到了动静,田玉儿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额头的秀发被水汽打湿,平添了几分柔美。 徐弱开口回答道:“国人们说麦田里混种菽豆长势惊人,送给我们一些尝尝!” 江寒含笑不语,他之所以让民众们将菽豆和麦子混种,是因为菽豆科植物有独特的固氮作用,这是初中生物常识。 混种后,田里就相当于多了一些固氮器,后世的麦豆间作也是一种提高作物产量的好方法,不过菽豆增产,更多的是因为代田法的效果。 况且他种植的还是如今天下品种最优良的菽豆。 他在阅读的齐国的典籍中看到过这么一件事:“齐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 两百年前齐桓公越过燕国,北上征伐山戎时,带回来了一种戎地菽豆,颗大粒圆,十分可口,而且一亩产量是中原菽豆的两到三倍。 山戎位于碣石以东,辽东辽西一带,所以那戎菽,应该就是后世的东北大豆。 菽豆就算不用来吃,用作榨油也是挺好的。 江寒把带着壳的菽豆扔在了院子里,对屋里下棋的庖丁、黄渭两个人喊道:“胖子、老黄,你们快出来!有新菜品!” 黄渭和高敬奴并没有离开孟乡,他们在江寒等人离开临淄的时候一直守在了庄子里。 因为庄里有很多墨家收集来的典籍和江寒画的图纸、手稿,没有人留守,他很不放心。 所以黄渭和高敬奴就成了庄子里的护院。 听说有新的菜品,庖丁一阵风一样跑了出来,爆发出了一个胖子不该有的敏捷。 “子义,什么新菜品?杀猪还是宰羊?” 看着庖丁兴奋的神情,江寒指了指地上的菽豆。 “新菜品就是这些菽豆,大家一起把这些去壳清洗一下。” 菽豆?庖丁一下子就泄了气,这粗糙的菽豆有什么好吃的? 勾起了众人心中的兴趣后,江寒却不点破,蹲了下来和大家一起扒起了豆壳。 然后将菽豆泡水,将盛放菽豆和清水的鬲、簋、罐等取出来,把早已准备好的大木桶摆满了整个院子,又在炉灶上放置了一个大陶釜。 最后来到后院里的一个大石器旁,这是石磨,是由鲁国的巧匠公输班发明的,但要普遍使用,又要挪后好几百年。 至少在秦朝,仍然以舂为主,直到汉代,配合着小麦的大量种植,这种器具才在北方广泛流传开来。 战国时代,处理谷物的方式,是把粟麦菽等放在石臼里,用木杵、石棍来捣碎,叫做舂。 用这种方法舂出来的粉又称为“屑”,十斗的小麦,大概能舂成三斗的麦核屑,颗粒大而粗糙,做成饼后,不和水就难以吞咽,跟吃沙土没什么区别,而且一次捣的很少,费时费力。 眼前的石磨,是最普通的手推磨,在后世北方农村还能偶尔见到。 它由两块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形的石头制成磨扇,下扇中间装有一个轴,木蕊铜皮,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在人或牲畜的推动下,绕轴转动。 “胖子,推磨!” “好嘞!” 庖丁轻车熟路的推起了磨盘,小麦粉就是用石磨压出来的,他对石磨自然不陌生。 江寒又指挥徐弱往磨里放菽豆,田玉儿往磨里加清水,庖丁的力气很大,奋力推动磨盘,菽豆通过磨眼倒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四周,圆石磨发出咔滋咔滋的响声,将它们磨成粉末。 经清水一冲,就又变成了浓浓的豆汁,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又经由木质的漏斗中流到了木桶里。 不一会儿,院子里多出了好几桶色泽诱人的豆汁。 “老黄,搭把手,帮我过滤一下。” 黄渭抱起其中一桶豆汁,倒在了江寒手上那块洗净的细葛布上过滤,菽豆的残渣都被葛布筛了出来,过滤后的豆汁被灌入陶釜中。 然后江寒把陶釜驾在了炉灶上,点燃干柴,猛火加热煮沸,不一会儿,釜面豆浆泡沫破裂,便得到了香喷喷的熟豆浆。 闻着这久违大豆的香味,江寒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木勺轻轻撇去浮在上面的泡沫,如此重复几次后,釜中就只剩一锅奶一样的豆浆。 “大家快来尝尝!” 江寒把豆浆盛在木碗中,加一些蜂蜜,递给了身边的人。 “好喝!”田玉儿眼睛发亮,喝的嘴角全白了,她没想到平凡的菽豆经过这么一处理,居然味道如此甜美。 江寒摇头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葛布,递给了田玉儿:“擦擦嘴!” 田玉儿破天荒的被弄了一个大红脸。 庖丁和黄渭眯起了眼,不断的点头称赞,徐弱一言不发的连喝五碗。 江寒自己盛了一碗尝了尝,还是有些不满意。 甜豆浆,还是加白砂糖才地道啊,这年头用麦芽和高粱做成的饴糖不溶于水,无法作为调味品,只能用蜂蜜替代。 他放下了碗,对着众人笑着说道:“别急,一会还有更好的东西。” 尝到了豆浆的甜头,大家一个个都干劲十足。 想要做出豆腐,首先是要点浆。 后世点浆用的是石膏,点出来的豆腐豆脑洁白无瑕,色泽光亮。 据说原本历史上豆腐的发明者是西汉淮南王刘安,他在炼丹时无意将豆汁和石膏混合,才偶得这种食物。 但是江寒手里没有石膏,所以他决定用盐卤来点。 盐卤又叫苦卤,味道苦涩,还有微弱毒性。 在战国时期,盐,是一个很珍贵的东西,民众不吃盐的话,就会四肢疲软无力无法从事生产劳动,士兵不吃盐就没有什么战斗力。 论质量,如今天下齐国的海盐为最,每年的海盐税收不可计量,中原的宋卫郑鲁等国都要仰仗于齐盐,这也是当年管仲能够助齐桓公称霸诸侯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次就是魏国的都城安邑有一个大盐池,后世称为“解池”,解池方圆数十里,可以日产青盐千斤。 各地的盐根据质量和色泽的不同,又可以分为数等,上等的青盐、白盐制成专门的形状,供给诸侯卿士大夫食用,国人、野人则一般只能吃到下等的盐,也就是含杂质较多的苦卤。 江寒找出了提炼精盐的方法后,各国贵族多食用精盐,墨家提炼精盐的工坊就在齐国临淄。 “将卤盐加入豆浆中。”江寒指挥道。 这是要做什么?庖丁眉头紧皱,一脸好奇地看着釜中的豆浆。 “子义,不可,卤盐味苦,会毁了这一锅美味的!” 江寒哈哈一笑:“胖子,你就瞧好了!” …… 第50章 卤水点豆腐 在江寒的坚持下,庖丁往陶釜里加入盐卤水,用木勺慢慢的搅动。 随着木勺的搅动,豆汁渐渐凝固,变成了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最后凝聚成了鲜嫩绵滑的块状物。 “怎么会这样?”庖丁看到眼前这神奇的一幕惊讶不已,嘴巴微微张大。 江寒笑而不语,这不过是连初中生都知道的蛋白质变性而已。 “豆浆通过卤水凝聚可以变成现在的豆花。”江寒对炉灶旁观望的几人解释道。 “原来这叫豆花,一瓣一瓣的,真的如同花朵一样。”田玉儿惊呼了一声,眼中充满了欣喜。 就在众人为做出豆花高兴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呼喊声。 “江先生在吗?公子前来拜访!” 嚯,这个田午来得还真是时候,正好赶上了豆花出锅。 江寒从厨房中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田午和田英主仆二人站在了院子里。 田午还是那一身贵气的打扮,腰上挂上的几块乳白色玉佩组,交相辉印之下甚是富贵,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锦袍,头上戴着金冠,逼格十足。 “公子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田午哈哈一笑,迎了上来:“子义,回临淄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生分了不是!” 江寒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没告诉你也没见你来晚啊! 孟乡邑中有田午安插的眼线他心知肚明,一旦墨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田午都会在第一时间知情。 不过好在他现在和田午是友非敌,不必刻意去提防田午,而田午也是一个聪明人,不会触墨家的霉头。 “我准备安稳几日,去城中拜访公子,没想到公子竟然亲自来了,正好,我们准备的美食刚刚出锅,公子一起尝尝?”江寒笑吟吟的说道。 听到了美食,田午来了兴趣,要知道泰丰楼出品,必属精品,而泰丰楼幕后的主人,正是江寒等人。 “那田午有口福了。” 江寒把田午请进了会客厅中。 雪白的豆腐花盛了满满一木碗,菜圃里现成的葱花和生姜切细,和着青盐一起撒匀,点上一些坛中腌制的酱油,热豆花的颜色顿时变得无比诱人,香气扑鼻。 田午坐于席上,隔着桌案对江寒行了一礼后,用木勺舀起豆花递入口中,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豆花的绵软,葱叶的清香,姜丝的辛辣,远比往常用菽豆制作的各类食物强无数倍,几乎能与人间美味鱼脍相媲美。 “大善!!” 田午顾不上什么礼仪,三下五除二喝完了一碗,舔了舔嘴唇说道:“还有没有?” “玉儿,给公子再盛一碗。” “好!”田玉儿把木碗放在了桌案上,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果然,无论是什么人,在美食面前都是没有抵抗力的。 江寒眼角的余光看到田英站在田午身后,不断的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桌案上的空碗。 “玉儿,给这位小兄弟也盛上一碗。” 刚刚起身的田玉儿应了一声,很快走出了房间。 田英的脸色大变,急忙说道:“不敢不敢,公子和江先生的宴席,小人怎敢造次!” 江寒笑道:“来者是客,进了我墨家的院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请入席。” 田英犹豫不决的看向田午,田午轻轻的点了点头。 “还不快谢过江先生?” 田英对着江寒深鞠一躬,发自内心的感谢道。 “多谢江先生赐座。” 他一个奴仆之子,在这之前,哪敢想过能和公子同座一席。 不多时,庖丁提着一个装满了豆花的木桶来到了席间,拍着胸脯爽朗的大笑。 “公子想吃多少吃多少,管饱!” 田午可能是没好意思多吃,又喝了一碗后放下了木勺,拿出一块干净的葛布擦了擦嘴。 “没想到子义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制法,真是能与伊尹相媲美。” 伊尹是殷商的宰相,最初为有莘氏媵臣,是一个庖厨,地位卑贱,善长割烹之术,他负鼎俎前往殷商,以滋味说汤,于是成汤命其为宰。 伊尹辅政五十余年,为商朝兴盛富强立下汗马功劳。 田午称赞江寒是伊尹,暗喻自己就是商汤,拉拢之心昭然若揭。 江寒摇头说道:“能与伊尹相媲美的不是我,而是庖丁,不过他不求为一国之宰,只求能成为像伊尹那样的出色的庖厨,煎熬脍脯,调和五味。” 庖丁闻言哈哈一笑,对着田午拱了拱手。 “我的志向确实是想要成为如同伊尹一样的大厨。” 庖厨竖寺在这个时代是小人才做的低贱行当,然而,田午的反应却让庖丁有些意想不到。 “鸟有鸟道,鱼有鱼道,而人也各有志向兴趣,如同墨家所说的兼爱,在我看来,兴趣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庖丁挠了挠头,坐下后嘿嘿讪笑:“公子已经习得我墨家的精髓了。” 江寒也不由得对田午刮目相看。 他作为后世人,更不会对厨师这个行业鄙夷。 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原本的历史上,是孟子劝谏梁惠王(魏惠王)时所说的。 孟子曾经加以诠释过:“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虽然嘴里说着不忍,但肉食端上来后又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说白了,还是儒家那一套假仁假义。 桌案后的江寒笑着说道:“诸位有所不知,这豆花,还能继续做成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都尝过了热豆腐花后,江寒指挥庖丁和徐弱把柔软的豆腐花倒在铺有麻布的木格内,把水挤出,压制成了卤水豆腐。 江寒亲自下厨,众人的桌案上多了豆鬲盛放的小葱拌豆腐、油炸豆腐、葵菜豆腐羹等新颖菜式。 田午不断的赞叹着江寒的厨艺,把肚子吃了个滚圆,离开的时候差点儿骑不了马。 吃饱喝足了后,田午才想起了来找江寒的正事儿。 “子义,孟乡邑中产出的小麦,能否出售给我?” “公子也想种植冬麦?” 田午点了点头:“没错,你那代田法能让国人的农获翻上一倍,我自然要推行。” 江寒沉吟了一下:“只能卖给公子三分之一,剩下的我有大用。” “好,三分之一就三分之一,明日我派人来收。” 田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小院,六百石小麦,加上孟乡邑交给公族的田租,足够他将食邑里种满小麦了。 …… 第51章 百兵之君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孟平就跑到了小院中。 江寒迷迷糊糊的从榻上爬了起来,询问道:“孟大哥,这么早来找我,出了什么事?” 孟平满脸焦急的神色:“江先生,公子午派来了一队轻骑,说要来买咱们孟乡的小麦。” 江寒一拍脑袋,昨天光顾着忙乎豆腐的事情了,这么大的事情都忘记告诉孟平了。 “快走,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江寒拿起了非攻,跟着孟平向乡寺走去。 齐国的行政级别从小到大分别是邻、里、乡、邑、县,分别设邻长、里胥、乡宰、邑大夫、县大夫。 孟乡户三百七,人口两千,应该设立乡宰,乡宰以下,有乡三老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有乡司徒负责播种秋收,收取赋税,提交上计;乡司马负责征召兵员,进行训练,防御盗贼。 乡寺就是乡宰和乡中吏员办公的场所,孟乡被齐候赏赐给江寒作为食邑后,受墨家的影响,这些职务就成了挂名。 孟乡也成了临淄唯一没有野人农奴的乡邑。 乡宰是孟平、乡三老是庖丁、乡司徒是秦海、乡司马是徐弱。 孟平每天都会在乡寺中处理邻里的纠纷,除非有重大的事情才会在乡寺中召集国人,平常的时候,乡寺不会干扰国人们的生活,被孟平收上来的小麦就存在乡寺的大仓中。 一队牛车停在了乡寺的门前的小巷子里,公子府家老成伯一身整肃,立在牛车前,看到江寒走了过来,连忙拱手行礼。 “小人田成,是公子府的家老,奉公子之命,来孟乡取麦。” “原来是成家老。”江寒回了一礼,转头对孟平说道:“孟大哥,打开大仓。” 孟平拿下来腰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打开了乡寺的大门。 “诸位大人跟我来。” 成伯点了点头,挥手说道:“跟上。” 三十几辆牛车,每辆车上都有两三个光膀子大汉站在车旁,听到了命令都跳下了车,跟着孟平进仓扛出了一袋袋小麦。 “成家老,请验粮。”江寒站在一旁笑着说道。 “不必了,公子府信得过江先生的为人。”成伯恭敬的说道。 连公子都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礼让三分,他一个公子府的家老姿态自然摆的很低。 “一码归一码,粮食还是要验的。”江寒拿起了牛车上的空心竹节验杆塞到了成伯手里。 “哎!听先生的。” 成伯走到牛车前,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的空心竹节验杆噌地插下,直入口袋粮食三两尺深,猛地抽出杆来,带出来的都是新麦。 成伯的老脸都笑成了一朵花,捧着小麦说道:“都是好麦,新麦!” 一个多时辰后,牛车才全部装好,嘎嘎吱吱向临淄城中驶去。 江寒和孟平站在乡寺前,目送牛车远去。 “孟大哥,午后让国人每户都派一个人带着菽豆来乡寺集合,我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你们。” “行,我马上派人去通知各里里胥。” 虽然不知道江寒说的大礼是什么,但是孟平知道,江寒不会坑害孟乡的国人的。 江寒回到了小院里,黄渭和田玉儿正抱着剑坐在院子里等他。 江寒脸色一苦,又要练剑了,他自觉的拔出长剑,对着二人拱了拱手。 “嗡…” 他手中的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凌然刺出,这一剑他已经练了几万次。 黄渭抱着剑起身,笑吟吟的说道:“钜子练剑已经半年有余了,也算是略有小成了,黄渭想知道,在钜子眼中,什么是剑?” 江寒手中的长剑收入鞘中,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剑乃百兵之君,剑者,君子也,上下为刃,中竖其身,宁折不弯,亦合为人之道,立身根本。进则锋芒毕露,退则销声匿迹。” 江寒的回答中规中矩,黄渭却哈哈一笑。 “在老夫眼中,剑乃杀人之利器也。” 江寒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良久过后对着黄渭抱拳行礼。 “晚辈受教了。” 两个人对剑的理解并无对错,黄渭是在告诉他,手中持有三尺青锋,就该少一些妇人之仁。 黄渭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开口说道:“钜子的基础剑招已经小成了,接下来老夫要为钜子讲一讲剑途。” “剑途可分为利剑、软剑、快剑、重剑。” “利剑无意,凌厉刚猛、无坚不摧……” “软剑无常,招招抢攻、式式求变……” “快剑无名,十步破简、一招毙敌……”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一剑破法……” 寥寥几十字,黄渭讲完,深深吐一口浊气。 “老夫所练习的剑法,正是快剑。” 江寒拱手说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请前辈教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黄渭眼中闪烁着精光,摸着自己的胡子,哈哈大笑。 “妙,妙,妙!今日老夫就教授钜子一招出鞘剑!” “森。” 黄渭手中的长剑出鞘,剑光亮起,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剑尖点住了一片落叶,刹那,却似被定格。 呼吸间,叶片悠然落下,黄渭的剑也收入鞘中。 快剑,自然是讲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人一击毙命。 江寒不断揣摩着黄渭的动作,手中的长剑不断的出鞘,归鞘。 小院中剑刃的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 转眼间,时间已经到了午后。 乡寺外已经极为热闹,乡里民众都排成了长队,前方围了个圈,似乎在观看什么,时不时传来一声惊奇的嗟叹声。 乡寺中,庖丁在一旁指挥,六七个石磨同时开工,饱满的菽豆倒进去后,产出的是粘稠的豆汁,一旁有用葛、麻布过滤的;有蹲在陶釜前烧火熬煮的。 乳白的滚烫豆浆香气扑鼻,场上的国人们各自端了一碗,喝得满唇白沫,纷纷赞不绝口。 一旁还有点盐卤的,有压制豆腐的,让旁观的人们眼花缭乱。 原来,昨日江寒让庖丁把这套工序记熟,让他把做豆腐的办法教给孟乡的国人,将制作豆浆豆腐的工艺发扬光大。 孟平站在土丘上向众人大声喊道:“这就是江先生送给大家的礼物,今日所磨菽豆,全部,一粒报酬都不取!”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今年因为代田法的精耕细作,菽豆产量增加了五成,这也意味着,自此以后,孟乡几乎所有人都能吃上新鲜的豆制食品。 …… 第52章 明在强齐,暗在强秦 月上柳梢时,乡寺中聚集的国人才散去。 墨家工匠打造的石磨,江寒除了在院子里留了一个外,剩余的六七个,全部分配给各里族长、里胥带回去,开设小磨坊。 日后还要在乡寺处,开设以牲畜拉动的大磨坊。 同时乡寺立下了规定,所有国人都有权租用石磨。 当然,不能次次,毕竟石磨有磨损,匠人还要重新制作和修补。 十斗菽豆,十斗小麦,都要交付一斗作为代价,就可以开磨,而各里又要将所获的一半上交给乡寺府库,用来充实乡寺和各里的府库,以备不时之需。 国人们非但没有抱怨,反而感恩戴德, 制作豆腐的原料简单,工艺也不复杂,制出的豆制品却可以被当成肉食的替代品,味道和口感比以前的豆饼藿羹强了无数倍,让孟乡吃不上肉的国人生活质量提高了很多。 …… 临淄公子府中,一个裹着红色深衣的美人,正优雅地曲身坐于蒲席之上,面前的筵几上摆着一个木碗。 田午知道国姬喜欢吃甜食,所以这碗柔嫩洁白的热豆花中拌入了蜂蜜、梅干、枣泥。 国姬纤纤素手持木勺,舀起一勺递入樱桃般的口中,用宽袖掩着嘴贝齿微动,一对好看的杏眼顿时眯成了月牙状。 “很是可口,这就是公子说得那个江先生想出的制法吗?” 田午哈哈一笑:“夫人喜欢就好。” 不过,比起眼前的美食,田午心中更想知道怎样才能够拉拢到江寒。 国姬似乎是看出了田午脸上的忧虑,微微颦眉。 “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田午叹了一口气:“身边有如此大才,我却求而不得,当然烦心。” “君子如何求才了,能否说给妾身听听?” 田午揉了揉眉心:“上次他被高氏截杀被我救下,我对他说,要用高伯的人头向他赔罪,他无动于衷。” “这次他外出归来,我第一时间登门拜访,说他能与伊尹媲美,可他直接转移了话题。” 国姬将木勺咬在红唇中,嘟嘴思索着什么。 “是不是公子表达的太过委婉了?” 田午摇了摇头:“江寒是一个聪明人,他一定能懂我言下之意的。” “那就是公子不够诚心,当年文王求取太公时,斋食三日,沐浴整衣,抬着聘礼,亲自前往渭水应聘,才得以让太公为相,兴邦立国。” “凡是大才,性情必定高傲,江先生可能也是在效仿太公,垂钓圣明的君主,况且他也没有明言拒绝公子,公子可千万不要气馁。” 听了国姬的话,田午眼前豁然开朗,将国姬揽入了怀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烛光映得人面桃花红,薄衫褪尽,二人乳水交融,行起了周公之礼。 …… 孟乡墨家小院的书房中。 烛光下,江寒摊开了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沾墨。 在竹简上轻轻的写下了代田法三个字。 洋洋洒洒的写上了几千个字,陈明利害,他将竹简捆好,活动了一下因为练剑有些红肿的手腕,再次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 禁杀耕牛法、行商法、编户法和郡县制相继出炉,等到江寒放下笔时,灯烛已经燃尽,天色大亮。 他把几十个竹简小心的装在了一个木箱中,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卧室,倒头就睡。 “钜子!卫国传回消息,并未找到你说的那个卫鞅……” 徐弱刚刚走进院子,就大声嚷嚷了起来。 “嘘…徐大哥,你小点声儿,钜子一夜未睡,刚刚回房睡下。”田玉儿拦在江寒的房前,低声提醒道。 徐弱连忙捂住了嘴,点了点头。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不必打扰钜子休息了。 一直睡到下午,江寒才从床上爬起来,睡懒觉,这是生物本能的一种表现。 江寒吃了一些东西,在黄渭和田玉儿两个人的监督下,把上午落下的剑法练习全都补上了。 ……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天,一支宋国商队来到了临淄,牛车上装满了粟米,并没有进城,而是直接来到了孟乡中。 “玄机见过钜子,庖丁统领。” 玄机本来打算和苦获一起去商於寻找建造墨家总院的地方,却被江寒点名留了下来。 “玄机,你终于来了,等你好久了。” 江寒拉起了玄机就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走出了几步,转头对庖丁和孟平吩咐道:“胖子,你和孟大哥照顾好商队的兄弟们!” 庖丁拍了拍长满了肥肉的胸脯,笑着说道:“子义,你就放心!保证让兄弟们吃好喝好!” 江寒把玄机带到了书房中坐了下来,沏了一杯清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钜子,您有什么吩咐?” 玄机拱手问道,江寒这么着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玄机,这次我让你到秦国,不光是让你送去麦种,还想让你留在秦国为官。” 玄机眉头紧皱:“我留在秦国为官?那钜子您呢?” “我不入秦国。” 玄机眉头皱的更深了,钜子在云梦山中,言之凿凿的说要助秦国一统天下,不入秦国,如何相助? “这是为何?”玄机不解的问道。 “时机不到。”江寒脸色凝重的解释道。 “秦公嬴师隰(xi)得魏候相助,才得以回国夺位,秦公立下了魏候在位,秦国绝不主动攻魏的誓言,秦魏两国才得以止戈。” “魏国,历经李悝、吴起变法,已成天下霸主,秦魏之间,百年世仇,秦国羸弱,魏国才将目光放在了中原。” “如果墨家大张旗鼓的入秦变法,魏候是好战之君,一定不会看着秦国富强而坐视不理,在秦国成势前,必定会受到魏国的大举进攻,对积弱已久的秦国而言,这是灭顶之灾。” 玄机点了点头,秦国如今龟缩在秦岭以北、洛水以西、陇山以东的狭小地块中,弱的连“蛮夷”蜀国都打不过。 一旦引起魏国的警惕,魏国将制霸中原的心思放在消灭秦国上,秦国被灭国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钜子的意思是,秦国不能变法了?”玄机不甘心的说道。 江寒斩钉截铁的说道:“变,当然要变!” “我留在齐国,就是为了把各国到目光吸引过来,给秦国变法创造机会!” “齐国要强,作为霸主的魏国,自然会打压,趁这个机会,秦国利用新政,富民强国,最起码能在强魏的进攻下,有几分自保之力,才可以大张旗鼓的变法!” “一明一暗,明在强齐,暗在强秦!” …… 第53章 第一批法令 玄机面露难色:“钜子深谋远虑,玄机佩服,只是玄机才疏学浅,唯恐难担变法强秦的重任。” 江寒哈哈一笑,起身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木箱,放在了玄机面前。 “师弟安心,这些就是需要你入秦推行的法令。” 玄机捧起木箱中的竹简认真的看了起来。 代田法、禁杀耕牛法、行商法、编户法…… 良久过后,玄机抬起了头:“钜子,别的法令我没有意见,只是这编户法的连坐……” 编户法是江寒考虑了秦国民情,犹豫了再三才决定还是要实行连坐的。 “秦国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单一的法令很难限制住这些陋习。” “所以将户籍相伍,把五户人家编为一伍,农忙时互相帮助,农闲时进行军事训练,如果有人犯法,实行连坐,促使国人互相监督,这样才能让秦国的社会治安能够好转。” 听了江寒的解释,玄机沉吟了一下,将竹简小心的收好,起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玄机一定不会辜负钜子的信任。” 江寒初步制定这些法令,都是为了富民,民富国强,老秦人太穷了,人穷志短,只有让秦国的百姓富裕起来,腰杆子才能硬。 单凭着胸中那一腔热血,总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变法虽然不彻底,但能为以后他入秦国时更彻底的变法奠定基础。 想要盖房子,总要先打好地基。 “玄机师弟快坐,让秦国富强,是我们共同的愿景。” 江寒为什么选择玄机入秦,因为玄机是秦穆公时百里奚的后代,是秦国名臣之后,对于老秦人来说,更加亲近一些。 况且这些法令虽然能富民,却不损害秦国贵族的利益,是温水煮青蛙,并不会引起秦国贵族们激烈的反抗,所以江寒才放心让玄机去实行。 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赵国进攻中山国,战败而归,正是齐国复仇的好机会,齐候剡一定会不甘寂寞。 齐侯剡去年攻打燕国,攻占桑丘(今河北徐水西南),燕简公向赵敬侯求救,赵敬侯立刻将军机要务告知魏武侯与韩文侯,三晋之君各自率领军队,兵合一处救燕国,大败齐军。 齐侯剡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怨气,不服三晋,想要再次出兵攻打燕国,被江寒制止。 如今燕国派兵进入了中山国,得罪了赵国,以齐候剡的性格和高氏、鲍氏和庆氏想要掠夺他国土地的心理,派兵攻燕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齐国攻燕,势必会引起其他诸侯国的敌视,三晋有可能再次联合起来攻齐。 别看现在燕国和赵国的关系恶化,但如今这个世道,前脚两国还在互相攻伐,后脚因为利益联合在一起进攻其他国家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江寒留在齐国,就是想帮齐国挡住三晋联军,让他们无暇顾及西方的秦国。 当然,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和玄机细说,只要确保他在秦国能够顺利的推行新政就好。 摆在玄机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但他还是喝的很舒畅。 “哦,对了,钜子,这次入秦国,我们要不要从楚国绕路?” 江寒挑了挑眉毛,无奈的笑了笑,真当那巍巍秦岭是那么好翻越的吗? “不必了,这次就当作普通的行商,从魏国入秦就好。” “魏国不会阻拦吗?”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心生一计:“你们离开临淄时,记得带上精盐、肥皂和齐国的海鱼在安邑售卖。” “至于小麦,你们可以对外宣称秦国贫困,连粟米都吃不起了,只能吃一些价格低廉的小麦,这样也可以消减魏国对秦国的戒心。” 玄机马上心领神会,笑呵呵的说道:“钜子高明。” 玄机带着孟乡的小麦和菽豆离开了,江寒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牛车发呆。 小麦可能让秦国用代田法冬种,菽豆可以用来改善秦国的豆种,就连这拉车的一百多头黄牛也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天下早一日一统,庶民百姓就少承受一些战乱之苦。 …… 今夜的夜色不错,明月高悬,凝白的月光照得半空盈盈。 齐国临海的孤岛上,一间破落的小院,院中的花树背着月亮,看去像是剪影,立在那,随风轻晃。 薄薄的窗上,被房中的烛光照得晕开了暖色,在夜里亮着。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床榻上,苍白的头发散成一堆,站在一旁的人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老人正是被流放的齐康公吕贷,他每日咒骂着田氏,那野心勃勃的臣子篡权夺位,剥夺了他们传承了六百多年的姜齐政权。 他想要亲眼看到田齐灭亡,姜齐复国,可天下诸侯国忌惮于齐国的强大,竟然无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 他苟延残喘数十年,命数难为,他终究是无能为力。 齐康公老态的脸孔上,双眼睁开,抬起手,向着床前,虚握向天,他知道,自己一死,从太公传承至今的大齐,就真的亡了。 忽的,他的双眼全然睁开,怒视着半空,手颤抖着,他不甘心。 最后,他的喉咙动了动,只是留下了一声叹息。 “大齐…” 那手顺着榻上垂下,重重的,如同是一生的重量。 周安王二十三年(公元前379年),被流放到海岛的齐康公去世,时年七十六岁,姜齐政权正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得到消息的齐候仰天大笑,田氏的政权再也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了,田齐完全取代了姜齐的政权。 为了纪念代齐开国这一重大事件,齐候命田氏添铸了新刀币,俗称“六字刀”或“建邦刀”。 而越国面对齐、楚日益强盛,在中原难以维持霸权,琅琊远离江南,军队和物资运输都很困难。 权衡再三,越王翳决定迁都吴(今江苏苏州),加强对吴越地区的控制。 同时,北方的越人开始大批返回江南,并迁居到岭南,但是,越国并未放弃琅琊,依然视作北方都城。 南方没有了越国的压力,西方的赵国战败,齐国君臣的野心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 高伯的轺车秘密的进入了齐王宫,与齐候密谋良久后才离开。 高氏在高堂邑、卢邑等地秘密训练起了新兵,鲍氏和庆氏也有所响应。 …… 第54章 玄机入秦 黄河南岸的大道上,一支商队向西而行,缓缓的进入两山夹峙的谷口。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仿佛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 因其纵深如同一个长长的匣子,所以被称为函谷。 这条函谷险道地处黄河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传说中夸父逐日渴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一百余里。 “玄机师弟,过了函谷关就是秦国地界了。”赶着牛车的憨厚汉子对着坐在一旁的青年笑了笑。 玄机抬头望去,华山已经就在眼前,他的心情澎湃,秦国这片土地,对于百里氏而言,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 “大家伙加快速度,过了函谷关,我们到栎阳休整。” “好!”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从东到西,从临淄到栎阳,整整两千里,两个月的路途,终于看到了尽头。 这支商队给秦国带来的是希望,是新生。 函谷关雄关屹立在眼前,沉重的牛角号在城头响起,红色的“魏”字大纛旗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玄机看着城头的魏国旗帜有些恍惚,这座不起眼的小关卡,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的扩张,也闻名天下。 可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 名将吴起训练出的轻装骑兵与重甲武卒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数百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 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 曾经的春秋霸主,龟缩在秦岭以北、洛水以西、陇山以东的狭小地块中苟延残喘。 玄机暗下决心,这河西之地早晚要回到秦国的手中。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看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商队高声喊问。 “白氏商队。”玄机大声回答道。 随后他就被守关的魏国的士卒带上了城头。 “将军,这是白氏的信物。” 玄机双手捧着一块乳白色的玉佩,恭敬的交到了一身穿着红色披风的魏国将军手中。 “白氏商队?”将军挑了挑眉毛,打量着低着头的玄机,草草的看了一眼玉佩,就把玉佩还给了玄机。 “开关,放行!!” 传令兵对着关下大声呼喊:“将军有令,开关放行!!” 白氏一族,在魏国可不单单是商人那么简单,白氏族长白圭,曾在魏国为相,势力错综复杂,被称为“商相”。 更有传言说白圭的师傅就是鬼谷子,鬼谷子有一本“金书”,将里面的致富之计“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世无可抵则深隐以待时”传于白圭。 函谷关对于秦国是曾经的国门咽喉,而对于时下的魏国,只是国土内的一座寻常关口而已。 所以,一个小关的守将,自然不敢得罪权倾朝野的白氏一族。 “有劳将军了。”玄机从袖子里拿出了两根金条,塞到了守将的手中。 守将原本严肃的脸上挂满了笑意,怪不得白家的生意能够遍布天下,待人待物果然是真诚。 长长的牛车商队缓缓离开了函谷关,副将站在城楼上小心的提醒道:“将军,牛车中装的好像是小麦,君上严令禁止商人将粮食带到秦国的。” 守将眉头紧皱,脸上寒霜密布,冷哼了一声:“白氏商队是普通的商人吗?” …… 商队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 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在夕阳余晖中,城堡的剪影像一只黑色巨兽。 不断有黑衣骑士在附近骏马飞驰,渐渐可以看清这座城堡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有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这就是秦国都城栎阳,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 这座小城堡是秦国立国四百年以来的第三座都城, 当初秦国始封诸侯时,周平王已经东迁到洛阳去了,关中的镐京、丰京已经在戎狄入侵的战争中化为焦土废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国的都城。 秦国第一任国君秦襄公,便将都城设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据地的陈仓山东口。 第二代国君秦文公又将都城东迁三百里,设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稳定了三百多年。 到了战国初期,秦国被魏国屡次攻城陷地,秦献公继位后,壮怀激烈,决然将都城东迁到距离魏国华山军营不到三百里的栎阳小城,向天下宣示从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 城在国在,城亡国亡。 这座栎阳小城作为都城,实际上也是作为最前方的军事要塞建立的。 城方很小,每边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说的那种“三里之城,五里之郭”的典型小城。 但却是全部用大石条砌成,城墙也比寻常城墙高出三丈有余,连箭楼也是石板垒砌的。 作为进出口的城门,则是两块巨大厚重的山石。 也就是说,整个城堡的外部防御构造没有用一根木头,寻常的火攻根本没用,而且城墙和箭楼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令爬城偷袭者也决然无计可施。 这座高高耸立在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因为临近魏国的华山大营,所以防范很是严密。 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城门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 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就会隆隆关闭。 玄机见城门快要关闭了,急忙跳下牛车,骑上了一匹快马。 “慢关城门,墨家百里玄机,求见秦公!” “慢关城门,墨家百里玄机,求见秦公!” 两声急促的喊声后,城头士兵听清了玄机的名号,手头的动作缓了下来。 去年雪灾,墨家义士翻越了秦岭,才给秦国送来了救命的粮食。 老秦人知恩图报,在这天大的恩情面前,迟一些关闭城门算不得什么。 “先生莫急,我们晚一些关城门也无事的。”城门将领笑着喊道。 几个呼吸间,玄机来到了城门下,对着两列肃然立定的秦国甲士拱了拱手:“多谢诸位兄弟了。” …… 第55章 墨家的选择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 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摇曳的灯火下,可见国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的人在街中匆匆穿过。 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平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起,仅仅露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 大门前两排黑衣甲士肃然侍立。 “君上有令,墨家使者直入政事堂!” 在侍卫的带领下,玄机来到了一间书房中。 这间书房的陈设整肃简朴,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 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上面摆满了竹简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 中间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乌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月久。 地图两旁挂着长剑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紫红色,使政事堂颇显得威猛神秘。 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站在地图前,一名中年内侍守在了政事堂的门前。 听到了脚步声,内侍立即高声报号:“墨家使者晋见……” “快请!”屋内传出了浑厚的声音。 玄机走进政事堂中,看到了站在地图前的秦献公,连忙躬身行礼:“百里玄机参见君上。” 秦献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百里?百里氏?你,你与穆公时的百里氏可有渊源?” 玄机稍有沉吟,低声道:“穆公百里氏,正是在下先祖。” 刹那之间,秦献公大为惊喜。 百里奚本是虞国大夫,晋献公假途伐虢后,灭亡了虞国,俘获百里奚。 将他作为秦穆公夫人(穆姬)的陪嫁奴隶送到秦国。 百里奚逃离秦国,回到楚国宛邑以牧牛为生。秦穆公闻其贤明有雄才,用五张黑羊皮从市井之中换回后,迎入秦国成为大夫,人称“五千大夫”。 主持秦国国政期间,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辅佐秦穆公倡导文明教化,实行“重施于民”的政策。 内修国政,外图霸业,开地千里,称霸西戎,统一西北地区,促进了秦国的崛起,让穆公得以称霸春秋,堪称一代名相。 作为国君,秦献公的志向就是让秦国能复穆公霸业,自然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只是与那时候的秦国相比,此时连河西都丢掉了的秦国早就破碎不堪了。 “原来是百里子之后,嬴师隰有礼了。”秦献公眼睛微红,抱拳行礼。 玄机含泪点头:“君上,百里氏回来了。” 秦献公兴奋地拉着玄机回到政事堂书房时。 他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玄机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 玄机叙述了他们这一支百里氏族人离开了秦国,到楚国隐居的曲折,秦献公唏嘘不已。 秦献公疑惑的问道:“玄机,你怎么会加入了墨家,又怎么会当做商人入秦。” 玄机哈哈一笑:“去年秦国雪灾,墨家送来了十五万斛粮食,君上可还记得?” 秦献公点头道:“自然记得,如此大恩,老秦人怎敢相忘!” 玄机接着说道:“玄机在楚国正为秦国受灾忧虑时,刚好墨家的运粮车队从楚国绕路,玄机心感墨家的仁爱,拜入了苦获先生的门下,那日栎阳城外,玄机也在粮队中。” 秦献公道:“原来如此,玄机,你这次入秦的商税,秦国分文不取。” 玄机面带笑意:“君上,玄机入秦,并非为了经商而来,这一千五百石小麦和一百头耕牛,是墨家送给秦国的礼物。” 秦献公先是一喜,随即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墨家送给秦国礼物,这是何意?” 玄机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玄机与秦国渊源深厚,今日坦诚相告,墨家意欲扶持一国,扫清乱世,一统天下。” 秦献公的脸色大变,哪国能够得到墨家相助,实力必定大涨。 何况墨家的工匠精通制造利器,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墨家的游侠武艺高强,强袭暗杀防无可防。 秦献公沉重地叹息一声:“墨家…选择的可是魏国?” 魏国历经魏文候、魏武侯两代变法,几十年的积累,已然成为了天下霸主,是最有实力统一天下的诸侯国。 玄机轻轻的摇了摇头,说出了两个让秦献公感到意外的国家。 “并非魏国,墨家的选择是齐国…和秦国。” “什么?墨家选择了秦国?”秦献公大为兴奋。“玄机,你可不能为了讨好我而诓骗我。” 玄机笑着把手中的木箱放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钜子在齐国推行的新政,跟随玄机进入秦国的数百人中,有一半是墨家的工匠,一半是墨家的游侠。” “一千五百石小麦可以作为麦种,用来冬种,耕牛可以用来耕地,而且玄机的先生苦获大师,已经在商於秦岭大山中找到了兴建墨家总院的地方。” 秦献公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有了墨家的帮助,夺回河西,甚至重现穆公时的辉煌指日可待。 但受到墨家帮助的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 秦献公不解的问道:“为何墨家说要选择一国一统天下,现在怎么选择了齐国和秦国两个国家?” 玄机解释道:“钜子的首选在齐,齐国煮盐垦田,富甲一方,兵甲十万,为天下大国,与强魏之间有宋、卫之隔,进可逐鹿中原,退可偏守一方。” “至于秦国之选,是玄机据理力争,对钜子明言,老秦人团结,硬气,有血性,有争心,统一天下者,非秦莫属。” “钜子思考了良久,这才同意玄机带着麦种、工匠和新法入秦,而且还要在秦岭建造墨家西院。” “原来都是百里先生之功,嬴师隰铭感五内。”秦献公站起来对玄机深鞠一躬。 玄机感觉自己的脸面有些发烫,最后这些话,都是江寒教他说的。 说什么这叫鲶鱼效应,有竞争才有压力,才能激起秦国的动力。 其实江寒让玄机这么说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把功劳都推到玄机的身上,也能增强玄机在秦献公心目中的地位,为玄机能够更好的推行新法奠定基础。 玄机急忙把秦献公扶了起来:“君上请起,这是墨家之功,是老秦人之功,玄机不敢独享。” …… 第56章 强秦之始 看完了竹简中所写的法令后,秦献公拍案而起道:“好!有了这些良法,老秦人衣食无忧!” 大笑有顷,秦献公回头道:“黑伯,马上去请左庶长赢改、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公孙贾以及孟西白三族族长政事堂议事。” “君上,现在已经是丑时了。”黑伯弯腰恭敬的说道。 都已经这么晚了? 秦献公一拍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玄机,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与我秦国大臣共同商议新政之事,如何?” “玄机领命。”玄机拱了拱手,跟着黑伯来到了一间客房中住了下来。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上大夫甘龙的府邸中,甘龙与杜挚师生二人相对而坐。 “老师,今日黄昏墨家门生入城,在政事堂中与君上谈到了半夜,听说是想推行什么新法?您一点儿都不紧张吗?”杜挚满脸焦急的说道。 墨家这种愤世嫉俗的学派,想要推行的法令,一定会损害贵族们的利益的。 甘龙微微冷笑:“紧张有何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杜挚躬身说道:“请老师一定维护老秦人的利益,是老秦人悍不畏死,才有了今日的秦国,不能让君上自掘根基啊。” 甘龙挑了挑眉毛,平淡的看着杜挚:“蠢!” “有秦国才有我们老秦人,我们要维护的是秦国的利益,而不是你眼前的那些蝇头小利,秦国值此摇摇欲坠之际,只要新法对秦国有利,我们就要支持。” 杜挚连忙低头称是。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明日看老夫眼色行事。” “是,学生告退。”杜挚恭敬的退出了书房,离开了甘府。 …… 栎阳城中的雄鸡开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现出了一线微微曙光。 公孙贾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山却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凭多年栉风沐雨的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阴,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国府走来。 秦国连年打仗,已经打得很穷了,像他这样的下大夫,是不可能有一辆牛车可乘的。 而且为了节省马匹马力,秦献公已经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内乘马,禁止使用战马耕田驾车。 秦国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轺车,只是几位年届古稀的元老,才有国君特赐的走骡作为代步。 在这样的都城中,人们是无法想象魏国安邑、齐国临淄、宋国商丘那种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景象的。 公孙贾来到政事堂前,听到正厅传出了谈话的声音,连忙快走几步进入了厅中。 为首的位置坐着的是左庶长赢改,下首是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还有代表着秦国贵族势力的孟西白三族族长。 最后边的一张书案后坐着一个神情坚毅的青年。 “在下公孙贾。” 公孙贾对着青年拱了拱手,坐到了旁边的书案后。 玄机笑着回了一礼:“百里玄机。” 公孙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青年就是昨晚入城的墨家门生。 秦献公在长案前微笑走动,看着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的秦国大臣们开口说道:“今日政事堂议事,推行新法,诸位都是大秦国的肱骨之臣,应当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看法。” “臣等领命。” 众多大臣都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的看着秦献公。 秦献公捧起一捆竹简:“第一条法令,代田法,由玄机为大家讲解。” 如今秦国的耕田制度运用的也是井田制和休耕制。 玄机起身说道:“代田法就是把田地开成一道道沟壑,冬天播种时,将农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夏种时,沟垄互换位置,即可防风耐旱,又可恢复地力。” “运用了代田法后,秦国肥沃的土地可以冬种小麦,夏种粟米,一年两季收成。” 厅中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如果田地真的一年有两季收成,无论是对他们这些贵族还是国人都大有益处。 杜挚起身问道:“玄机先生此法可得到了印证?别又是高谈阔论的嘴上功夫?” 玄机微微一笑:“此法在临淄孟乡已经得到印证,一亩田地可产一石半小麦,夏日我离开时,临淄孟乡的粟米已经种下了。” “大善。”上大夫甘龙出声高呼。 “善。”杜挚见老师都说话了,连忙坐了下来。 秦献公环视群臣:“诸位对这条法令可有意见?” “没有意见。”群臣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好,第一条代田法通过。” “第二条法令,行商法。” …… 一整个上午,五条法令全部通过,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玄机踏出了政事堂的大门,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被秦献公拜为客卿,推行新法,位同中大夫,墨家强秦之路正式开始了。 “哈哈哈,客卿年少有为,老夫佩服。” 说话的是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紧紧跟在了甘龙的身后。 “还要请上大夫多多提携。”玄机躬身行礼。 甘龙点了点头,缓步离去,杜挚看了玄机一眼,跟上了甘龙。 “老师,墨家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恶。” 今日政事堂中,玄机主导的五条新法不损贵族们一丝一毫的利益,甚至还有好处,让杜挚对墨家的印象大为改善。 甘龙转过头冷冷的看了杜挚一眼。 “蠢!” “这些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这是墨家故意为之的,越是如此,老夫越是发慌,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平静的。” “让墨家都这样小心行事,怕是暴风雨来临时我等老秦人会是遍体鳞伤的。” 杜挚闻言一愣,并没有接话,他觉得甘龙有些杞人忧天。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 又是一个秋末,秋去秋来江寒在这个乱世中已是九载。 墨家小院中的老树,不知道枯黄了几次,苍老的枝干上满是看得出岁月的纹路,几次都以为它是寿命到了该枯死了,第二年的一场春雨却又是一片青葱繁密。 江寒坐在树下与田午一同饮茶,他放下了茶杯,对田午轻声说道。 “公子,齐国有变,该练兵了。” …… 第57章 四国攻齐 “齐国有变?”田午愣了一下:“还请先生明言。” 江寒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块帛巾,放在了田午的面前。 田午摊开帛巾,双眼慢慢地扫过了上面的文字。 “齐候有令,岁末起兵,命十万甲士,攻燕。” 田午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强忍着疼痛,把帛巾攥成了一团,最后垂下手,仰着头一声长叹。 此战败后,齐必大损。 各国若是打着讨伐不义的名号群起而攻之,齐国定当难以招架,重则灭国,轻则重创休养,至少需要十几年才能恢复。 首祸者死,这是对于各国而言,最有威慑力的一条规矩,谁先动手,谁就理亏,会遭到围攻。 “先生可有办法再次劝谏齐候?”田午脸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江寒苦笑了一声,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神仙,审时度势,墨家也压制不住齐国君臣的野心了。 此时的齐候已经到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地步了。 “先生觉得齐国可有胜算?”田午再次问道。 江寒又一次摇了摇头:“胜燕易,胜天下难。” 田午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田氏经国,励精图治这十几年,一朝将被毁于一旦,他有些不甘心,若是他为齐候,断然不会下达如此愚蠢的命令。 田午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对着江寒,拜了下去。 “还请先生救救齐国。” 江寒站起来扶起了田午,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救齐国的不是我,而是你田午,现在即刻练兵,准备好卫国之战,方有一线生机。” 田午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先生警醒,田午马上回到安平练兵。” 从孟乡离开后,田午立刻带上了十几个轻骑赶往安平征兵。 …… 书房中飘散着轻尘,光线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晦暗的空间。 田玉儿推开了门,江寒正疲态地坐在房间中的软塌上。 玄机传回消息,法令在秦国推行的很顺利,受到了大部分地主的支持。 秦国初行为市,开始在国都设立由政府管理的市场,表明商业交换也正在活跃起来。 但秦国的这种发展,比起关东各国仍要落后一步,主要原因是封建领主势力十分强大,还要慢慢的进行改变。 “钜子,秦海统领到了。”田玉儿轻声提醒道。 “快请他进来。” 秦海走进了书房中,对着江寒拱了拱手:“钜子,十万支箭矢已经铸造完成,临淄已经没有存铁了。” “弩车造了多少驾?” “造了二百余驾。” “很好,马上告诉庖丁,让他派人秘密将这些物资运往灵丘。” “是。”秦海拱了拱手,离开了书房。 《墨子·备高临》讲到,守城可用连弩之车。 它有两轴三轮,可能以车为架,以辘轳引弦;箭矢长十尺,矢端连系绳索,如同戈射,可用辘轳卷收。 这就是历史上关于弩车最早的记载,弩车的制造方法,被墨家所掌握。 …… 公元前379年秋,公子田午称病离朝,数月难愈。 同年十二月,齐国起兵十万,战车三千乘,以高伯为将,攻取燕国桑兵。 燕简公不得不放下颜面向赵国求救,赵敬候以齐国背弃盟约,不讲信义为由,率军攻打齐国,但赵国一国之力,难以击败齐国。 魏武侯与韩文侯在赵敬侯的拉拢下,很快被卷入战争。 三晋再次联合,在燕国大败齐军。 齐军惧三晋之威,不断后撤,三晋攻入田齐本土,直至兵临灵丘 齐国出兵四个月,败闻连连。 …… 灵丘城外的大营中,四色旗帜颜色分明。 正中间的是红色的大纛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魏”字。 其次是红绿两色的“赵”字大旗,再后面是绿色的“韩”字大旗和蓝色的“燕”字大旗。 四国联军,甲士三十万,已经攻入了齐国本土,兵临城下。 灵丘依黄河而建,夜晚,黄河岸边的营帐变得分外美丽。 四大行辕区的各色灯火,在浩淼的河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 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的壮美,也有战场上的萧瑟杀气。 四国会盟的总帐,设在黄河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出于其他三国的行辕驻地。 时下,总帐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山腰总帐内灯火通明。 大帐内没有乐舞和侍卫,先到的三国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主位上空置着魏候的长案。 公叔痤走进大帐,没有落座,肃立案前向君主们所在的三个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声道:“魏国丞相公叔痤,参见燕公、赵侯、韩候,魏候来迟,公叔痤愿以卑微之身,敬三国君主一爵。” 说着公叔痤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抱爵拱手:“敢请接受公叔痤的敬意。” 说完一饮而尽,憋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 但公叔痤丝毫没有慌乱,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诚一躬:“公叔痤失态,敬请见谅。” 公叔痤在田文死后,担任魏国相国,并娶魏国公主为妻。 当时吴起在魏国担任西河郡守,威望很高,曾率军伐秦,攻取五座城池,固守西河,屏障魏国,使秦军不敢东向。 公叔痤对吴起非常畏忌,便想害吴起,挑拨吴起和魏武侯之间的关系。 魏武侯因而对吴起有所怀疑而不信任他,吴起害怕魏武侯降罪,于是离开魏国而到楚国,从此,公叔痤稳踞相位,多年执掌魏国权柄。 虽然明知魏武侯是故意来迟的,但赵敬候还是爽朗大笑:“公叔丞相饮酒赔罪,我赵章奉陪!” “奉陪。”韩文侯面无表情地举爵饮尽。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简公看了看其他人的眼色,矜持地徐徐饮下。 这时魏武侯才姗姗来迟,司礼高亢地宣诵。 “大魏国魏候到!!” 三国国君连忙起身一齐拱手高诵:“参见魏候……” 魏武侯按耐住心中的激动,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列位君主,魏击有礼了。” “列位君主请坐。”魏武侯拱手谦让。 “魏候请。”三国君主也同声拱手谦让。 魏武侯哈哈一笑,坐了下来。 “此次四国会盟,意欲分齐,齐国田氏以臣代君,姜齐无后,田氏不义,我等大举义兵,定要将这个东方的祸乱抹掉。” “何以要四国分齐?因齐国之大,不能划给任何一国独吞,否则将破坏天下均势。” 赵敬候、韩文候和燕简公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愿遵魏候之命。” …… 第58章 援军 “上菜!”魏武侯一拍手,由侍女送上了一个个小鼎,摆在了几位国君面前。 魏武侯拿着铜钩,拿掉了案上食鼎的鼎盖:“钟鸣鼎食,礼仪之要,列位请开鼎畅饮。” 随着魏武侯微笑着伸手做请,三位国君肃然开鼎,热气腾出,缭绕帐中。 每座后的侍女跪行座侧,用小铜勺将鼎中红亮的方肉盛到铜盘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是鹿肉极品,保长元神,加之齐国所产的精盐,味道鲜美。” 魏武侯巡视四周微笑道。 听到了精盐二字,赵敬候和韩文候脸上都露出来意味深长的笑容。 魏国有安邑“解池”,燕国临海,所以两国并不缺盐,但其他中原国家,赵国、韩国,包括宋卫郑鲁等国都要仰仗于齐盐,这也是当年管仲能够助齐桓公称霸诸侯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年管仲玩经济制裁可是很有一套的,别的还好说,把食盐贸易一断,就能让这几个邦国欲仙欲死,分分钟就得跪舔齐国。 据说,齐国与他国边境上的那些城垣关卡,最初就是为了防止私盐小贩而建。 这次四国分齐,赵国和韩国若能分到几个大盐池,就能缓解国内缺盐的窘态。 燕简公挑起一块鹿肉,放进了嘴里细嚼了一阵,悠然开口:“魏候所定分齐大计,我等竭诚拥戴,然则齐国强盛富足,我等果真能一鼓而下吗?” 燕简公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这些年燕国可没少吃齐国的苦头,他心中多多少少对齐国有些惧怕。 赵敬候最腻烦这个燕国,冷冷笑道:“有我三晋联军作为后盾,燕公怕什么?莫非燕公以为,齐国一国之军,能挡住我四国联军吗?” 韩文侯很怕这时争吵起来,温言圆场道:“分齐大计,原本便无争端,齐国四百里土地,可战之兵二十万,除了魏国,齐国与我们任何一国都不分伯仲,燕公担忧也是有道理的。” “啪”的一声,魏武侯拍案大笑:“本候实不曾想到列位竟在此处担忧?我大魏国有可战之兵四十万,赵国二十万,燕国二十万,韩国十八九万,任哪国都不会惧怕齐国,此次灵丘三十万甲士齐聚,你们若是无胆,我大魏武卒愿意作为先锋!” “妙也。”赵敬候举起酒杯。“愿以魏候马首是瞻。” 魏武侯兴奋地举杯:“列位,明日攻城,我等共饮一杯!” “干!”四国君主第一次同声相应,一饮而尽。 …… 灵丘城中,齐军的议事营帐。 一个又一个将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安静地坐在两侧。 而坐在主座上的高伯满脸恐慌,四国联军兵临城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带兵攻燕,会引得三晋刀兵相向。 城外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际,仿佛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 他带兵接连吃了四次败仗,损兵折将,不得不带领七万残军退回了齐国本土,谁知四国联军如同跗骨之毒一样,追到了齐国,大有一举将齐国覆灭的势头。 今日之所以召集众将议事,是因为高伯接到了临淄送来的一份文书。 直到所有的将领坐下,高伯慢慢将文书摆在了桌面上。 “诸位,我接到了君上的手书,公子午将带领五万新军和万石粮草,前来支援。” 营帐之中的气氛还是很低沉,就算加上这五万新军,灵丘也不过十二万齐军,而面对的是魏、赵、韩、燕的三十万大军,并无胜算。 众人的表情高伯尽收眼底,兵无战心。 他第一次希望早些能见到田午那个讨厌的小子,只要田午到了,他就能抽身离去,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齐国是胜是败,胜了自然有他的功劳,败了被问罪的也是田午。 “散了,固守城池不出,等待援军。” 高伯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帐中的将军们各自散去。 …… 大约是下午时分。 江寒牵着马带着一百多墨家骑士站在孟乡邑的村口。 江寒脸色凝重的吩咐道:“庖丁,你带领十个轻骑赶往中山国灵寿,对中山公说魏国的灭国之仇和赵国的一箭之仇,报仇的机会到了,让他带兵去浍水集结。” “庖丁领命!”庖丁带着十几个骑士纵马离去。 江寒转头看向田玉儿:“玉儿,你回宋国商丘,对宋公说雪耻的机会来了。” 韩文侯继位第二年,曾经率兵向宋国发起进攻,一直打到宋国都城商丘,俘虏了宋君,魏武侯出面调节宋休公才被释放,宋国君臣一直将这件事视为奇耻大辱。 想到了宋休公怯懦的性格,江寒沉吟了一下,补充道:“如果宋公不愿出兵,你就和他说,齐国若亡,宋国的盐利就断了。” “田玉儿明白。” 田玉儿拱手称是,抬头看了看神情坚毅的江寒,欲言又止。 “钜子此去灵丘,一定要小心。” 江寒淡淡的一笑,整理了一下田玉儿的衣领:“放心,我这条命还要留着为先生看一眼盛世呢。” 田玉儿翻身上马,带着十几个轻骑离开。 “钜子,需要派人前往楚国吗?”徐弱轻声询问道。 江寒摇了摇头:“楚王气量狭小,与墨家有旧怨,我们去不太合适,见到田午后,我会叫他派出齐国使臣求楚国出兵的。” 江寒扶着剑,回过身对着面前的众人说道:“我们此去,可是要抵挡三十万大军,起码二十天,有没有怕的?” 近百墨家轻骑立在那沉默不言,几乎一同握住了剑柄,拔出剑,提在手中,剑锋直立,他们已经给出了答案。 江寒笑了一声:“若是有怕的,现在还可以离开。” 不知道谁先吼了一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随后近百骑士齐声吼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江寒看着面前的这群人,深鞠一躬。 “为了大同盛世,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江寒翻身上马,战马发出了一生嘶鸣,身后的披风烈烈。 阵阵马蹄声中,这队身穿黑衣的骑士离开了孟乡。 田午带着五万新军上午时就已经离开了临淄,此时距离临淄已经三十余里,但他不停的回头向临淄城的方向看去,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一阵马蹄声响起,齐国斥候疾驰到了田午面前,大声汇报道:“公子,大军后面出现了近百来历不明的黑衣骑士。” 田午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终于来了。” …… 第59章 天下皆动 五万人是一个什么概念?在大家心中只是一个概念,可能觉得并没有多少人。 江寒在没有真正见过之前也是这样理解的。 但若是真正见过的,会知道五万人是能从一座山头排到另一座山头的人。 田午带领的队伍很长,江寒骑在马上穷尽目力却也只是能隐隐约约看到个似有似无的尽头。 在这个时代,城市人口能超过五万的就是一方雄城,能超过十万人的便是一个大国的国都。 齐国前前后后出动了十五万甲士,真可以称为举国之力了。 走近了赶路的军队,和他预想中的有些不同,本想着五万人出征是一个多么盛大的场面。 可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支沉闷的军队,连一声喧哗都没有,大家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闷头向前走着。 给人的感觉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丝毫军队的样子。 可一支军队该是什么样子? 雄赳赳气昂昂?精气蓬勃,高呼着为了大齐,为了黎民百姓?看淡生死,舍生取义? 江寒摇头苦笑,这些被强征来的士兵,可能连自己为了谁而战,因为什么而战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来打仗的,是来送死的。 “哒哒哒……” 马蹄声打断了江寒的沉思,他抬头看去,公子午迎面而来,一拉缰绳,稳稳的停在了他的面前。 田午身穿黑甲,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手里提着一把长戟,身下的白马俊逸非凡,但其实在战场上骑白马是有些不安全的行为。 毕竟白马实在是太过显眼,一定会被敌人的箭矢专门照顾的,要不是对自己有自信,最好还是别骑为妙。 江寒遥遥拱手:“见过公子。” “江先生,你终于来了。”田午兴冲冲地看着江寒。“你来得晚了些,害得我担心了许久。” 江寒哈哈一笑:“公子不会觉得齐国加上我们墨家能够阻挡四国联军的进攻?” 田午听懂了江寒的言下之意,眼中闪烁着精光,立刻拱手问道:“先生可是想到了救齐的办法?” 江寒点了点头,轻轻的说出了两个字:“求援。” 田午暗自思索了起来,不久后叹了一口气:“先生,天下万乘之国有七,齐、魏、赵、韩、燕占去其五,秦国羸弱,偏于一偶,楚国地处蛮夷,对中原事务很少插手,此时齐国还能向哪国求援?” 江寒回答道:“中山国是由白狄族所建立起来的国家,地小军强,骁勇善战,魏文侯时,派出了名将乐羊和现在的魏候魏击,曾经一度将中山国覆灭。” “然而国灭君未死,中山公经过二十年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定都灵寿,中山复国。” “赵国去岁大举进攻中山未果,魏国、赵国与中山国都有大仇,我已经派人去灵寿求援,别看中山国小,但其民心所向,远非其他诸侯国能比,就算是魏国,中山也敢一战。” 田午脸色露出了喜色:“中山国可以出兵多少?” “三万。” “三万怕是远远不够,灵丘城外,魏国出兵十万,赵国出兵八万,韩国出兵七万,燕国出兵五万,整整三十万大军,加上中山国三万人也是杯水车薪啊。” 江寒微微一笑:“还有宋国和鲁国。” “宋国为殷商之后,宋人善于经商,睢水北岸的宋都商丘、济水北岸的陶丘,获水和泗水交汇处的彭城,都是极为繁荣的商业都会。” “宋国一百里,皆膏腴之地,是除了魏、齐之外,天下最富足的国家,民富国强,宋军甲胄精良,矛戈锋利,也不可以轻视。” 田午的眼前一亮:“但宋公是温和之君,真的愿意帮助齐国吗?” 江寒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宋国近年与我们墨家多有合作,仰仗临淄所产的精盐、肥皂获利无数,齐国若亡,宋国的财路就断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宋国一定会出兵的。” 顿了一下,江寒继续说道:“中山国和宋国我都已经派出了人去求援军,楚国和鲁国还得请公子派人前去。” 鲁国是周公旦之子伯禽的封地,是姬姓宗邦,诸侯望国,故周之最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鲁国成为了典型周礼的保存者和实施者,世人称周礼尽在鲁矣,所以鲁国君臣对墨家极其不喜欢,江寒没有贸然派人前去。 田午躬身请教道:“齐国与楚国来往不多,我要如何才能说服楚国出兵?” 江寒沉吟了一下说道:“楚国大司马景舍是一个良臣,公子可以派使者找他引荐楚王,只需要对楚王说,三晋今日分齐,明日分楚,野心勃勃的楚王定会出兵相助。” “哈哈哈,先生大才。”田午哈哈大笑,这种诛心之论,以楚王的性格一定忍受不了的。 “鲁国是礼仪之邦,很少参与诸国战事,还请先生教我,如何能让鲁国出兵?” 江寒回答道:“鲁国有齐、楚、宋、卫四个邻国,其中一半以上的国土与齐国接壤,齐、鲁两国唇齿相依,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齐国在,即使强大如楚国也不敢轻易侵犯鲁国,齐国亡,鲁国离亡国亦不远矣。” 田午点了点头:“田午明白了。” 他立刻叫来了军中的传令兵,命令道:“你即刻返回临淄,让国伯使楚,栾伯使鲁,务必要搬来救兵。” 传令兵离去,田午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转头对江寒笑着说道:“此战齐国若胜,先生当为首功。” 江寒摇头道:“眼下危机未解,论功之事还是等四国退兵再谈。” “四国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我们手上只有十余万人想要挡住也绝非易事。” 田午自信的一笑:“有先生在,齐国一定不会亡。” 江寒默然不语,真不知道田午从哪里来的自信? 齐国这一战,天下皆动,是近百年来发生的最大的战事,正是秦国发展的时机。 秦献公已经把蒲、蓝田、善、明氏等边境地区改建成县,由他自己直接掌握,派官吏代表进行管理,加强了中央集权。 江寒为秦献公定下了十年不攻的大计,让他埋头改革、励精图治,不参与其它国家之间的争斗,等到国力渐强,人丁旺盛,再与山东诸国逐鹿中原。 这十年的时间,要用人命来拖啊。 …… 第60章 守城还是守国 大军已经开拔两天了,也是整整两天没休息,走得人困马乏。 还有三十里就是平原津,通过平原津渡过了黄河就是灵丘城。 数十万人的大战,成败不急于一时,疲军被带上战场,反而是给敌人机会。 于是田午下令扎营,直到今日正午,才扎好了临时的营地休息,但也只是休息一晚,明日还是要赶路。 此时的江寒正坐在自己的营帐之中,他虽然并无军职,但却被主将田午以礼相待,自然能单独住一间营帐。 跟他而来的墨家弟子田午也没有亏待,十人一间营帐,干饼和米汤管够。 江寒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午饭,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东西真的吃不下啊,别的不说,就那个干饼,硬得和一块砖头似的,刚才一口下去,差点崩了他的牙。 可外面那些齐军士兵们吃得津津有味,让江寒都觉得自己有些挑食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江寒就这米汤,勉强把干饼嚼碎咽了下去,就和吃石头没有区别。 米汤也没有几粒米,全是汤,就像是白开水一样。 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打仗,江寒觉得如果由自己执政的话,第一时间就要改变军中的伙食。 江寒捧起了一旁的兵书竹简读着,田午事务繁忙,徐弱也被他派了出去,没什么人能说话,无事也只能看看这些兵书。 他本质上并不算是什么善于行兵打仗的人,无非就是借着领先这个时代的人两千多年的经验和剽窃前人之说而已。 纸上谈兵,说的就是现在的他。 江寒读这些兵书,并不想成为兵法大家,也就求个念头通达,需要的时候能够结合形势有兵法可用就好。 正读着,一个身穿紫甲的军士来到了帐中。 “江先生,公子请您去帐中议事。” “知道了。” 江寒放下了竹简,来到了帐外。 空气中还带有一丝春天的寒意,他裹了裹衣领,朝着最大的那间帐篷走去。 “江先生。” 帐门前几个持戟的卫士拱手行礼,甲片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走进了大帐中。 田午手里拿着一个竹简,站在主位上。 营帐中烤着火盆,火光通明。 即墨、莒、高唐、平陆、禀丘五位大夫,依次坐在两侧的桌案后,看到江寒走进来,抬了抬眼皮,很快就把头低了下去。 “江先生,请坐。” 田午指着他下首的位置笑吟吟的说道。 江寒在军中的地位,一目了然。 江寒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跪坐到了桌案后的软垫上,等待田午发话。 “诸位,明日大军就可以赶到灵丘,大家可有什么良策,能解灵丘之围?” 即墨大夫起身说道:“公子,四国之军虽有三十万,但毕竟不是一国之军,难以一心,我们应当进入灵丘城中,与高伯汇合。” “灵丘乃是齐国边界重镇,粮草充足,十二万大军守城,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一旦四国联军损失过大,一定会土崩瓦解,各自离去,我齐国之危可解。” 田午微微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守城不出,齐军粮草充足,倒也拖的下去,等到四国联军粮草不足,士气耗尽后,齐军不战而胜。 “我赞成即墨大夫的策略。”高唐大夫起身附和道。 “我也赞成。”莒大夫起身说道。 田午看向江寒,见他低头不语,开口问道:“江先生怎么看?” 江寒淡淡的问道:“敢问诸位,是要守灵丘,还是要守齐国。” “当然要守齐国。”田午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那此计断不可行。”江寒肃然起身,走到了中军帐中挂着的一副地图前,指着灵丘城说道。 “我们渡过平原津,全军进入灵丘城中,的确可以保证灵丘不失。” “可四国联军一旦截断了灵丘到平原津的道路,灵丘就变成了一座孤城,十二万齐国只能困守孤城,作茧自缚。” 莒大夫冷哼了一声:“截断了前往平原津的道路又如何?他们四国联军能吃掉灵丘还不成?” 江寒摇头一笑:“他们吃不掉灵丘,但是能吃掉齐国。” 莒大夫脸上更加不屑:“真是笑话,连灵丘都吃不掉,怎能吃掉我们大齐?” 江寒振声说道:“四国联军的兵力于我们两倍有余,兵多将广,援军一旦入城,四国联军就能把口袋扎紧。” “我若为联军主将,定会分兵而击,留下二十万大军困住灵丘城中的齐军,剩余十万大军渡过平原津直入临淄。” “齐国主力皆在灵丘,拿什么挡住联军的分兵?联军过了黄河,长驱直入,无人能挡,就当我们在灵丘城中为联军无法攻破灵丘而沾沾自喜时,我们已然成了亡国之臣。” 江寒的一席话掷地有声,帐中众人神情各异。 怪不得江寒第一句话就是问要守灵丘还是要守齐国。 若是守齐国的话,据城而守的办法肯定行不通。 “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田午眼神灼热的问道。 既然江寒看出了这个计策的弊端,就一定会有补救的办法。 江寒缓缓的说道:“在灵丘城东十里处扎营,与灵丘互为犄角,守望相助。” “四国联军攻灵丘,我们出兵骚扰,四国联军攻大营,灵丘可以出兵相救。” “另外,军中战马集结一处,舍弃掉笨重的战车,轻装简行,作为机动部队,截其粮,断其道。” 田午的眉头微微皱起,轻骑部队,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 春秋战国时代的战争大全部都是车战,没有马战或士兵站在地上作战,而是由战士们驾驶着一辆辆战车,战车按一字排开。 双方拉开阵势,军阵对攻。 如今诸侯乱战,虽然已经没了春秋时期不击半渡之军的迂腐规矩,但车战的习俗还是延续了下来。 军中有马,却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队伍。 田午想象了一下轻便的斥候和笨重的战车对战的样子,有一支来去如风的军队,也许真的会有奇效。 “好,就依江先生所言,大军灵丘城东十里处安营扎寨,联军若攻,我等据寨而守,联军不攻,我等派轻骑滋扰。” …… 第61章 速战速决 魏军的营地驻扎在一座山头下,整整十万大军,平连在山原之间,那是一座极大的营垒,光是外墙就足有十几米高,很难想象是花了多少人力。 一间大帐中,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青年,他低着头神色专注地翻动竹简,连公叔痤走进来他都没有察觉。 “鞅,齐国的援军到了。” 伏案白衣青年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霍然站起。 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军中士卒的身份相去甚远。 “拜见丞相,敢问丞相,齐国的援军来了多少?现在到了何处?” “四五万之数,已经渡过平原津,过了黄河。”公叔痤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说道。 “四五万之数,已经是齐国的极限了,但还是难以左右大局,我们现在要防备的是楚国、中山、宋、鲁等国是否会派出援军。”卫鞅显得很淡漠。 公叔痤微微摇头:“这些千乘小国,怎敢冒犯我大魏国的威严?” 卫鞅沉吟了一下说道:“其他国家出不出兵在五五之数,但是中山国与鲁国一定会出兵的。” “何以见得?”公叔痤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中山国会出兵,是因为二十年前被魏国所灭,近年来才得以复国,中山公一直在寻机复仇,而眼下就是中山国复仇的最好机会。” “而鲁国为何会出兵,则是因为齐国一直都是鲁国最大的屏障,齐国在,鲁国安,齐国亡,鲁国危。” “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最差的结果是楚、宋也派兵支援,那样的话,四国分齐,只是空谈而已。”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现在联军应当运用什么策略?” 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齐国为东方大国,国力不弱,四国联军看似强大,却难以一心,时间一久,军心必定涣散,所以要速战速决,在援军没有赶到的时候,一鼓作气,吃掉齐国。” 公叔痤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灵丘城坚,城内粮草充足,联军攻城五日没有丝毫进展,如今齐国又派出了援军,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灭齐?” 卫鞅微微一笑:“放援军入城,分兵渡河,山东无险地,大军可以长驱直入,直取临淄。” 分兵?公叔痤的眼前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联军三十万大军,没有必要在一个乌龟壳面前硬耗。 “鞅啊!这么好的办法,你为什么不早说?”公叔痤笑着埋怨了一句。 “现在时机才成熟,围攻灵丘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样才能引出齐国剩余的力量。”卫鞅解释道。 “哈哈哈,好,老夫这就去面见君上。”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急匆匆的离开了营帐。 …… 昨晚安营扎寨后江寒和田午交谈到很晚,等到他早晨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日晒三竿了。 这个时间,军中已经开始吃早饭了。 江寒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头发有些杂乱,他用一根墨玉发簪将长发束起,走出了营帐。 士兵们的早餐是领取的,所有人都在那个地方领,然后就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吃,江寒也不例外。 “景山,今天还吃饼啊。”江寒走到了领吃食的地方,在军中呆了十几天了,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徐弱听到江寒的声音抬起了头,看到江寒笑了笑:“钜子来了,还是干饼,军中实在没什么别的吃食。” 说着徐弱拿起了两块干饼递给了江寒,苦笑了一下:“这时候要是能有一碗热乎乎的面条该多好啊。” “嘿。”江寒听到这话佯装恼怒道:“怎么,别人能吃我们就不能吃吗?” 说着他一把抢过了干饼,在徐弱愣愣的眼神中,放在嘴边就是一口,咔嚓咔嚓的。 但是没吃几口,江寒一脸郁闷的说道:“不过说说实在的,这东西当真没味道。” “哈哈哈哈。” 蹲在一边吃饭的墨家游侠和士兵都笑了起来。 江寒挑眉看着徐弱,询问道:“消息发出去了吗?” 徐弱点了点头:“今日一早我就放出了信鸽,秦海统领应该很快就能到。” 自从江寒笃定齐国会有危难后,在临淄城中的墨家工匠一直都在打造防守的物资,十五万支箭矢,二百驾弩车,早就被藏在了灵丘城外的山中。 不光有这些物资,还有秦海带领的二百工匠,这些人可都是城防的利器。 “好。”江寒站起身,拍了拍手,向中军帐中走去。 “江先生,四国联军在城东并未设防,看起来真的有放我们入城的意图。” 田午翻看着竹简,脸色凝重,他的眼睛微红,显然是没有睡好。 “魏国称霸天下,有一些见识卓越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江寒听到田午的话,眉头一皱,苦笑了一下:“欲以少击众,只能料敌于先,占据先机,在智谋上取得优势,联军中有机敏的谋士,公子要做好苦战的准备了。” “先生的意思是,联军会主攻我的大营?” “没错,逐个击破要攻其薄弱点,灵丘城池坚固,坚不可摧,我军刚刚安营,立足未稳,我若是联军主将,三日之内,定会攻营。” “若是灵丘来救呢?” “用少数伏兵吓退灵丘援军,主力猛攻大营。” 四国联军若是想一举吃掉齐国,只能是速战速决,等到其他国家援军到达,军心自溃,齐国就能不战而胜了。 田午的脸色阴沉:“联军主力攻我们大营,我们该如何应对?” 江寒抿了抿嘴,思索了一番:“只能死守。”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计谋都显得有些无力。 “墨家工匠帮助公子守营,我带领墨家游侠与新组建的轻骑队伍在营外滋扰。” 听到了墨家的工匠,田午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墨家工匠身在何处?” “估计马上就到了。” 江寒的话音刚落,一个紫衣传令兵急匆匆的跑进了大帐。 “公子,营外来了几百个匠人。” …… 第62章 墨匠 田午与江寒一同来到了营寨门前,秦海领着一众工匠等在那里。 这些工匠都是临淄城中的铁匠, 临淄城中有一个铁工作坊的聚集区,也是齐国最大的铁器制造所。 但官营的只有一家,其余的六家铁工作坊都是墨家开设。 齐国的铁矿不多,生铁奇缺,而且只有齐候有权开采铁矿,冶炼铁矿,铁矿可是农具和兵器的重要材料,抓住了这两个,就抓住了钱袋子和枪杆子。 墨家所用的矿石,一小部分是从齐国收购的,大部分都是从楚国购买的。 临淄城的铁工作坊在墨家加入后,便振兴了起来,兵器、农具、菜刀这三样基本商品竟总是供不应求。 官府铁坊广求铁工,私人铁坊也求铁工。 铁工作为战国时代最宝贵的“百工第一才”,各国都尽力搜罗,要想大批招募,谈何容易。 但仅仅在临淄城中的六家私人铁匠作坊中,就有墨家铁匠四百人。 其中两百人已经跟随玄机入秦,建造墨家西院,剩下的两百人都在这里。 这些工匠们腰间一边别着一把小锤子,一边挎着一柄长剑。 他们既是技艺纯熟的铁工,又是墨家的神杀剑士。 “见过钜子,见过公子。” 秦海带着工匠们齐齐拱手行礼。 江寒抱拳回礼:“秦师兄,诸位师兄弟辛苦了。” “事情紧急,江寒就不过多的寒暄了,你们现在有两个任务,第一是把西营马厩中的战马全都安上马蹄铁,第二是连夜将弩车安装好,加固营寨的防御。” 秦海点了点头:“沈妙,你带一百人去马厩安马蹄铁,其他人随我加固营墙。” “是。” 工匠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徐弱的指引下去了西营的马厩,一部分就地取材,伐木固营。 田午不由得称赞道:“墨家匠人,果然是雷厉风行。” 他与墨家工匠一共合作过两次,上次是制造龙骨水车,这次是并肩作战,两次的效率都是惊人的高。 墨家子弟是在和强国军旅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素来有团体行动的极高素质。 江寒微微一笑:“还得请公子派人帮着伐木,还有山中藏匿的物资也要运回营中。” 田午重重的点了点头:“传令,即墨大夫带领三千士卒帮助墨家大匠加固营防,高唐大夫带领三千士卒运回物资。” “是!” 紫衣传令兵转身回到了营中。 不多时,三千士卒在高唐大夫的带领下,跟随墨家弟子扎进了山林中。 最后带回了二百驾弩车和三十大车箭矢。 …… 江寒来到了西营中,全军所有的战马集结在一起,共两千匹。 大日当头,但是初夏的天气也不可能有人觉得热。 两千人就这么盘坐在西营的校场上,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从营房里提出来,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他们看到一个人影不急不慢地从军营的门口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麻衣,怀里抱着一柄厚重的黑剑,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眉清目秀的。 江寒缓缓走来,最后站定在两千人的面前。 他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众人,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些不解和迷茫。 “看来是人齐了,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这一问把这些人都问愣住了,他们怎么会知道。 “公子命我组建一支新军,一支骑军,一支只属于公室的禁军,而我选择了你们。” 话音落下,一双双震惊的眼神投向了江寒。 江寒选择的标准并不复杂,第一点,身在奴籍的;第二点,会骑马的;第三点不超过三十岁的。 “公子有言,一旦入了新军,解除奴籍,恢复民身重入祖籍,享禁军俸禄,可计军功。” 短短的一句话,下面粗重的呼吸声,士卒们的眼睛瞪得很大,甚至充斥着一些血丝。 解除了奴籍,就代表着他们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国人,有地可种,子孙后代也不用生出来就是奴仆了。 “将军,此话当真?”有人发出了疑问。 江寒微微一笑:“我这个人一向都是非常讲诚信的。” “愿为将军效命。” “愿为将军效命。” 群情激愤,江寒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拿起了一卷竹简。 “愿入新军者,登名造册,去领取兵器铠甲,再去马厩中挑选战马。” 江寒没有练过兵,也没有人教过他。 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参加过无数次军训,该如何行事心里还是有数的。 两千年前人总结的经验与方法还是能用得上的,他不指望着自己能练出什么天下强兵,练出一支像模像样的骑兵就好。 …… 魏军的营帐中。 卫鞅正捧着从相府带出来的有用之书,细细的研读品味。 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国当善籴粜。” “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则虽遇饥馑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而补不足也。行之善者,国以富强也!” 慷慨之中,他拍案思忖,竟是深为感慨。 李悝号称“以法为教”,不想于商道治国却也如此精通,魏国安得不富?安得不强? 他日自己若在一国为政,李悝的《法经》当是不朽之师…… 正在深思遐想,忽闻门外脚步声,他便警觉地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公叔痤已经掀帘而进。 “丞相深夜来在下的营中,可有什么事?”卫鞅起身谦恭的说道。 公叔痤点了点头:“君上听从了我的建议,准备放齐国援军入城,可谁知齐国的援军根本就没有入城的打算,而是在灵丘城东十里处安营扎寨。” 卫鞅眯眯起眼睛,没有入城?齐军主将不是不懂兵法的人,就是心机深沉之辈。 当然,卫鞅心中更倾向于后面那点。 卫鞅突然深鞠一躬:“还请丞相立刻禀告君上,趁齐军立足未稳,马上对齐军营寨发起突袭。” 公叔痤脸上露出了难色。 “联军中虽然魏国最强,却也不是一家说了算的,想要出兵,还要请其他三国的君主磋商。” 卫鞅叹息一声道:“出兵越快越好,不要贻误战机,时间越久,对联军越是不利。” 公叔痤点了点头:“鞅啊,老夫知道了,但是为何要急着对齐国的援军突袭?” …… 第63章 公孙鞅 “齐国援军在灵丘通往平原津的路上安营,联军就无法渡过黄河,必须破掉灵丘齐军和齐国援军的掎角之势。” “麻绳专挑细处断,天时,地利,人和,相较之下,都是奔袭了几百里赶来支援的齐国援军不利,所以我们可以绕过灵丘,一举攻破援军军营。” 公叔痤思考了片刻:“那如果灵丘城中的齐军出城增援,偷袭我大军的后方呢?” 卫鞅微微一笑:“以灵丘城中齐军主将这几日死守不出的风格,定不敢倾巢而出,我们只需要埋下少数伏兵,齐军敢出城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他们必定会认为我们是要围点打援,退回城去。” 公叔痤眼中闪烁着精光:“如果他们不退呢?” 卫鞅哈哈大笑:“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齐国两军合兵不过十余万之数,而我们有三十万大军,他们若是胆敢野战,优势在我。” 说完,卫鞅摇着头:“兵贵神速,越早发起突袭,我军的优势越大,等齐国援军安定下来,别说饮马淄河了,就是连黄河都无法渡过。” “丞相,破局之法鞅已经言明。”卫鞅苦闷的看着公叔痤:“还请丞相快些推行。” 公叔痤苦笑了一声:“四国之军毕竟不是一国之军,老夫尽力为之。” 公叔痤离开了营帐,卫鞅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这次四国分齐,怕是有些难了。 齐国军队不需要胜,只需要守,能挡住联军,等候其他国家的援军就能不战而胜。 卫鞅的心情有些沉闷,收起了《阴阳家》的竹简刻本,把一卷《法经》装在了怀里,走出了营帐。 今夜倒是好些,风很小,适合去溜马散心。 军营里的马厩管的严,吃得草料都是干草,很难吃到新鲜的青草。 他去了一趟马厩,马厩的士兵知道他是丞相府的门客,并没有为难他。 “马兄,这段时间苦了你了,等回了安邑,我一定带你去最肥美的草场。” 卫鞅上前解下了一匹白马的缰绳,伸手在它的头上揉了揉。 卫鞅拉紧了绑在腰间的青铜剑,毕竟是要出营,即使离军营不远,防身的家伙还是要带好的。 卫鞅牵着马对守营的士兵出示了通行令,悠哉悠哉的离开了大营。 要遛马的事情他早就和公叔痤打过招呼了,有了通行令,守营的士兵也不会多问。 卫鞅来到了离魏军军营大概五六里的地方,坐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上,这里视野很好,坐在这,不光能看到四国联军的营垒,还能看到高耸的灵丘城。 卫鞅松开了缰绳,白马低头吃起来裸露出来的青草。 他自己则是点燃了一堆簧火,坐在火堆旁借着火光看书。 …… “驾!驾!” 十几个黑衣骑士出现在了联军军营外的丛林中。 《六韬?虎韬》中有言:“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百里,神知敌人所在。” 就是要料敌于先,时时刻刻监察敌人的动静。 所以江寒带着轻捷如风的骑从,连夜奔袭二十里,来到了联军的大营外。 联军看不到尽头的营垒中火光点点,一片宁静,并没有出兵夜袭的迹象。 江寒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只要给墨家充足的时间,援军大营,一定会被他们打造成最坚固的营垒。 “走,回营。” 江寒低声吩咐了一句,十几个黑衣骑士调转马头,向齐军军营的方向奔驰而去。 在一处山坡下,江寒隐约的看到了一些火光,他一摆手,队伍停了下来。 江寒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点起了簧火? 两军战场附近,游侠行商都敬而远之,到底是何人深夜还呆在野外?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看一看。” …… “哒哒哒。” 夜色中却突然传了来的马蹄的声音,马蹄声很清脆,不是那种沉闷的声音,不是自己的马。 卫鞅的神色一僵,皱着眉头收起了竹简,手已经放在一旁的剑柄上。 这地方是联军的营地和灵丘城池的中间位置,来人不是联军的人就是齐国的人不会有其他人的。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卫鞅的视线中。 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黑色麻衣,高鼻剑眉,却是一个俊朗的青年,他手上牵的大青马也不是凡品,精气十足。 卫鞅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青铜剑,江寒的手也搭在了剑柄上。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相互打量着对方。 一个人一身白色,卫鞅白布袍,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一个人一身黑色,江寒黑麻衣,黑麻鞋,头上一支墨玉发簪,场面凝涩,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良久过后,卫鞅先开口问道:“你是谁?” 江寒眯眯着眼睛:“过路的,到了这地方,见水草茂盛,顺便放一下马。” 卫鞅又不说话了,两个人心知肚明,能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对峙的两军中人。 “魏国人?”这次是江寒开口询问道。 卫鞅点了点头:“卫国人,公孙鞅。” 江寒笑了笑:“我叫江子义,齐国人。” 卫鞅脸上更加警惕,对方可是齐人,半夜出现在这里,恐怕不会是放马这么简单的。 江寒放开了马绳,身旁的骏马低着头吃起了草,他笑着对卫鞅说道:“别紧张,我确实是来放马的。” 卫鞅的神情一顿,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对方的语气中肯随意,看来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卫鞅拱了拱手:“见笑了。” 江寒坐到了卫鞅面前的石头上,打量着这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魏国人,公孙鞅。 卫鞅,商鞅他知道,他对公孙鞅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想来是魏军中的一个书吏。 看清了“公孙鞅”手中的竹简,江寒笑着问道:“法家门生?” 卫鞅轻轻摇头:“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的高足子前。” “子思乃孔子后裔,你是子思的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门生为何会看《法经》?”说着,江寒往簧火中加了几根干柴。 “噢?”卫鞅的眼睛炯炯有神:“你知道《法经》?” …… 第64章 卫鞅的大志 江寒微微一笑:“看过几篇李子的《法经》,倒也说不上精通。” 卫鞅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几分失望,原本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没想到眼前这人只是粗略的看了几篇《法经》而已。 “原来如此,在下也是觉得法家的思想不法古,不循今,拜读一下。” 江寒不禁笑道:“像鞅兄这种没有门户之见的儒生在下见的还真是不多,儒家素称博学,不知鞅兄读过哪些书?”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周易》、《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儒家之学,在下尚算通达。” 江寒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大的年轻人竟然看过这么多书。 “魏国有鞅兄这等大才,怪不得能霸于天下。” 卫鞅的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长此以往,魏国霸业恐不久矣。” “何以见得?”江寒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卫鞅摇头一笑:“如今的魏候,不复文侯时的胸襟。” “文侯在位时前期任用卜子夏、田子方为相国,并且每次经过名士段干木的府宅时都要在车上的俯首行礼。” “因为文侯求贤若渴的态度和行为,才使得各国人才纷纷都不远千里前来归附他,之后文侯启用李子、吴子变法,团结赵、韩,使三晋如同一体,才给魏国的崛起创造了机会,魏国才有了今日的霸业。” 卫鞅无力地靠坐着:“而如今的魏候,用人方面任人唯亲,他不以才能卓着的吴起为相国,反而任用出身贵族才能平庸的田文为相国。” “其次,公叔痤为得相位,逼走吴起,这个损失对魏国来说是空前的,再加上魏国因为卫国之事与赵国关系恶化,三晋早就不是之前的三晋了。” 江寒紧紧盯着卫鞅,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兄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不如另寻明君?” 卫鞅摊了摊手,激愤的说道:“天下之大,公孙鞅无处可去。” “天下霸者,唯有魏国一家。” “能终止乱世者,也唯有魏国一家。” “可魏候即位以来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 “加之李子、吴子、西门豹、乐羊等先朝老臣相继离去,魏国的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涨。” “魏候被腐败奢靡浸淫,魏国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候在内,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 卫鞅沉重地叹息一声:“若是魏国泯于诸国之间,不能攀登于顶,诸国间乱战不止,又将是血流成河。” 第二次变法,第二次攀登。 江寒细细的品味着卫鞅说出的话,嘴角微微勾起:“魏国已经行霸道于天下,不知鞅兄所说的第二次攀登,要登上哪座山峰?” 卫鞅神色肃然,眼中闪烁着精芒。 “霸道、王道、仁政、无为,尽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皆为亡国取死之道。” “那鞅兄觉得,何以强国?”江寒的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 卫鞅笑着说道:“天下二强,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 “但此二强,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其表,不强根本,魏国在文侯时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魏击继位后,魏国已有颓势,长此以往,魏国强不过三代。” “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一击。” “李子助文侯变法,废除井田制、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却疏忽了封地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 “吴子入楚变法,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许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 “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 “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唯有除旧制开新法,依法治国,才是强国之根本。” 江寒被卫鞅这一番大论说得豁然开朗,他虽然明白法令对国家的重要性,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现在他只觉得笼罩在心田的沉沉阴霾顷刻消散,身心枷锁顿时开脱,神清气爽。 江寒面带笑意的看着卫鞅,这一番言论,还说自己不是法家的门生? “鞅兄这一番言论,当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既然魏国不能得鞅兄辅佐,鞅兄不如随我入秦。” 此时已经是天光微亮,朝阳唤醒了大地,微弱的光芒洒在了矮坡下的两个青年的身上。 卫鞅的眉头挑了挑,摇头一笑:“入齐?齐候也不是明君。” “况且在下还年轻,魏候老迈,这代魏候不能辅佐,在下可以静等下代魏候,二十年间,无国能出魏国之右。” 在卫鞅心中,魏候虽然不是明君,但魏国却是变法的沃土。 李悝、吴起用几十年的时间,为彻底变法奠基了夯实的基础,光这一点,就不是其他国家能够比拟的。 言罢,卫鞅牵起了白马,对着江寒拱了拱手。 “萍水相逢,公孙鞅一疏心中之志,告辞。” 马蹄声远去,凉风一吹,江寒才警醒了过来。 “法经,公孙鞅,法家,魏国…卫国!!” 江寒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卫鞅!他就是卫鞅!!” 江寒差点儿被自己蠢哭了,自己派人在卫国寻找卫鞅一年未果,卫鞅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自己还没有认出来。 卫鞅、商鞅,那都是被冠以国名,地名,他的本名就是公孙鞅啊! 江寒望着卫鞅离去的方向暗自懊恼。 “好你个卫鞅,下次碰到我可就没这么容易逃脱了,就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到秦国。” 江寒翻身上马,带着等候在外围的十几个墨家轻骑返回了齐军大营。 眼下当务之急是做好迎战的准备,既然卫鞅在魏军大营中,那么联军攻营的日子,一定不会拖的太久。 …… 第65章 攻营 四国联军的总帐中。 公叔痤坐在四位君主的面前,表情严肃:“君上、赵候、韩候、燕公,我觉得此番应当速战速决,长久拖下去对盟军不利。” 精神饱满的魏武侯身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前后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射宝珠的天平冠,脸上挂满了笑意。 赵敬侯,一领红蓝披风,一顶高高玉冠,连鬓胡须,气度威猛。 韩文侯身着绿色大袍,头戴一柱青竹冠,神情似凝重又似愁苦。 燕简公,瘦削的脸上三绺长须,蓝色大披风,头戴一顶高高的蓝玉冠,一派老贵族的矜持气度。 “速战速决。”谈论到了正事,魏武侯的神情严肃了起来,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赵敬候看向了公叔痤:“公叔丞相,盟军攻打灵丘五日而不下,齐国又来援军,如何能速战速决?” 公叔痤指着桌案上的地图,手指画了一个圈。 “绕城而过,突袭齐国援军,将援军剿灭,灵丘城中的齐军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韩文候愁苦的脸色稍微舒展开一些:“齐国援军的主将是何人?” 公叔痤回答:“是齐国公子田午。” “田午,闻所未闻。”燕简公脸上挂满了不屑:“无名之辈而已,我觉得公叔丞相的办法可行。” 赵敬候沉吟不语。 公叔痤肃然站起,恭敬地环场拱手道:“列位君上,灭国战胜,奇正相因,正道为主,奇术为辅,四国分齐,实力第一。” “三十万大军携破国摧城之威,齐国纵然奇计百出,也无以奏效,公叔痤以为,大军压齐,重在一鼓而下,不宜久战,公叔痤愿为主将攻营。” 赵敬候突然间爽朗大笑:“高明,公叔丞相高明!四国分齐,自当靠三十万甲士当先,赵章忧虑太多,实在是不该,请公叔丞相领兵攻营!” 魏武侯微笑着举起手中铜爵:“列位,策略已定,来,为四国分齐,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四国君主一齐举爵相向:“四国分齐,安定天下,干!” 中午时分,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 灵丘的风紧扯着四色的旗帜飞扬,校场上无数耸立的长矛上尖锐的矛头带着几个崩口,证明了它们所经历的无数战事。 公叔痤立在一辆二马戎车上,御者牵着缰绳控制着不安的马匹,站在军队之前,他扫视了一眼四个规整的方队,高喝道:“全军,开拔!” 整齐的脚步声几乎让地面都震颤,士卒将头盔带在自己的头上,系紧了自己的铠甲,所有人都明白,决战的时候来了。 公叔痤领在最前面,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白马的青年,即将身赴几十万人的战场,青年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 甲胄相击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不绝于耳。 …… 江寒率领轻骑藏在一处灌木丛中,望着一眼看不到边际的联军大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终于来了。” 齐军大营中,无数的脚步声,人吼声,繁杂,聒噪。 “弓箭手!列队!” “木石,木石,快些,把这些木石全都给我运上城头。” 田午站在寨墙上,皱着眉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 “搭弓!” 随着田午的一声令下,寨墙上的弓箭手纷纷低头,一只手紧紧的握着长弓,另一只手从箭袋中拿出了箭矢。 “引!”田午见敌军离寨墙还有百步远,再次下令。 齐军弓手发力,将弓拉的圆满,四十五度对准墙下奔袭而来的四国联军。 五十步!田午的瞳孔一缩,大声命令道:“射!” 满天箭雨呼啸而来,一个魏军士兵抬起头,脸上尽是恐惧,箭矢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大,他想躲避,但为时已晚。 一支羽箭射中了他的面门,另一支射穿了他的喉咙,他跌倒在地,只发出了两声如同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就没有了声音。 “咚!咚!咚!咚!咚!” 急切的鼓声响起,这是进攻的命令。 联军士卒顶着箭雨,一步不退,一波箭雨下,近千人倒了下来。 有的直接死去,有的被射穿了身体,躺在地上挣扎、哀嚎、等死。 “射击!” 箭矢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 “该死!”公叔痤暗骂了一声,立刻下达了命令:“顶盾还击!” 配备了木质盾牌的甲士冲到了最前排,顶起了厚重的木盾。 联军的弓箭手也拉紧了弓弦,向着寨墙上倾泻了一波箭雨。 箭矢射穿了齐军的皮甲,哀嚎声和惨叫声同时在两军中响起。 几波对射下来,双方各有损伤,但齐军地处高点,占据先机,联军的损失要比齐军大上很多。 这种规模的战争,打得就是消耗,消耗箭矢,消耗人命。 联军的箭矢所剩不多,但是营中齐军的箭矢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寨墙上的齐国弓手都被高强度的拉弦勒破了手指,手指头鲜血淋漓。 卫鞅疑惑的看着齐军的营寨,齐国的铁矿并不多,哪里来得这么多箭矢? “丞相,不能再消耗下去了,应该强攻。”卫鞅小声提醒道。 站在中军戎车上观战的公叔痤脸色阴沉的点了点头:“传我军令,攻营!” …… “杀!!” 如潮水一般的联军将云梯搭在齐军的营墙上,死士举着盾剑密密麻麻地在营墙上的云梯上疯了一般的向上攀着。 营墙上的齐军用长矛通过建营时留下的孔洞,一遍又一遍的捅穿了攀上来的联军死士。 混粗的圆木从墙头落下,便像是砸落了一批蚁虫,联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摔落,但是更多的,一个接着一个攀了上来。 有人被长矛捅穿时死死地抱住长矛,为后面的人登上寨墙创造机会。 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人数消耗,不过半个时辰,齐军的营墙下面已经是堆了一片人,全是尸体,数米高,至少已经有了几千具。 田午攥着手里的剑,两眼微合,看着那一片混乱的城头。 “告诉秦海统领,可以使用弩车了。” 轰隆隆,一阵巨响中,数百驾弩车被推上了墙头,每一驾弩车旁都有一个墨家工匠和十几个士兵。 “咻咻咻……” 数百根两米长的巨箭射出,落在密集的人群中,锋利的箭尖将士兵穿透,威势不减,接连穿透三四个人才停了下来。 卫鞅见状眉头紧锁,缓缓的说出了两个字:“墨家!” 怪不得齐军的营寨中有这么多箭矢,原来是得到了墨家的帮助。 …… 第66章 墨家弩车 卫鞅一脸挫败的注视着齐军营地前那无尽头的人海、刀剑和翻卷的血肉。 墨家的出现超出了他的预计,此番攻破齐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一定要力挫齐军的士气。 战局胜负,也变得不可知了起来。 数百支射到人群中的巨箭,通过箭矢尾部的绳索用辘轳快速回收,满是血迹的巨箭再次上膛,再次射到人堆中,不断的收割着人命。 强大的杀器让人望而生怯,这就是墨家的弩车。 卫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墨家弩车,所到之处城垒无不崩溃,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可再好的器械,也架不住高强度的使用。 随着一驾驾弩车的磨损崩溃,逐渐的,这种让人无法抗衡的巨箭越来越少。 终于有联军的士兵登上了齐军营寨的寨墙。 寨墙上的秦海双目微红,不忍的看着墙下堆积在一起的尸山,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拆解大弩,安成小弩。”秦海怒吼了一声。 “是!” 墨家工匠迅速将已成不能使用的弩车拆成了零件,换下损坏的零件,加上一些新的零件制成了一次能发射十几发箭矢的小弩。 《史记》记载:辩士苏秦游说诸国时对韩王说:“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以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苏秦这段话的意思是:如今世上的强弓硬弩都产自韩国,韩国的弓弩射程可达六百步,射远处的人可以在胸部击出一个大洞;射近处的人更可以洞穿心脏。 而韩国制造的弩可以连发数百矢而不止,从这个特点看,也就是说连弩并非是由诸葛亮率先发明出来的。 所谓诸葛连弩,应该是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改良、改进、完善的。 而制造连弩的技术,正是被墨家所掌控的,墨子学究天人,早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研究出了可以大小转换的模块化武器。 礌石滚木,火炭沸水,都被用到了防守中。 但是先进的武器,也难以弥补巨大的人数差距,木制的寨墙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开了一小口。 田午脸色凝重的问道:“江先生在山林中的那支骑军如何了?” 即墨大夫躬身回答:“回公子,两千铁骑,一个时辰之内可以绕到敌军大营,发动突袭。” 田午点了点头,强压着胸口的闷意,营前的声势压得他有些难受,他也是第一次领兵出征,当真的领教了战争的可怕。 真正的兵法一道根本就不是大谈阔论,而是临场的处变不惊,沉着应对的学问,将此道运用自如,虽时不利而改之,虽之战有损而补之。 田午扭头看向坍塌了的那一片寨墙,提着手中的戟。 “中军营,随我去堵住缺口!” 营墙下的血腥味飘得满天都是,碎肉残肢铺成一片,一摊摊碎肉却也不知道原先是什么。 所有人都没去在意这些,因为在意这些,自己就很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些。 军营中,除了拼杀声,吼叫,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 灵丘城,东城墙上。 “高伯,还请出兵相救。”一个学士模样中年男人长袍褶皱的跪在高伯的面前。 高伯沉闷地开口说道:“老夫多次邀请田午进城,可他执意要在城外扎营,敌军意图不明,我们若是贸然出击,灵丘城出了差池谁来负责?” 灵丘大夫满脸焦急:“高伯,敌军意图已经明了,就是要吃掉公子所带的援军,公子若是战败,灵丘也是独木难支,还请高伯出兵相救。” 高伯闭上了眼睛,沉吟不语。 此时显然已经不是齐国贵族权势之间的博弈了。 他沉默了半响,突然说道:“好,准你带一万甲士,出城相救。” 灵丘大夫愣了一下,一万甲士,太少了一些,不过也聊胜于无。 “末将领命。” 一万齐军甲士出城,与早就埋伏在城外的联军士兵交战在一起。 …… 联军总帐中,铺着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皮毡,和三个巨大的木酒桶。 毡旁支起了铁架,侍者利落地宰杀了一只山羊,吊在铁架上烤了起来。 魏武侯郑重地请赵敬候、韩文候和燕简公入座,四人开始了热烈的饮酒谈笑。 魏武侯转动着手中铜爵笑道:“齐为大国,渔盐丰腴,此战一胜,攻下临淄指日可待,我等就可以饮马淄河了!” 燕简公大笑:“魏武卒天下强军也,战之必胜,相信不久后,公叔丞相就会带回齐军营破的好消息。” 赵敬候沉吟不语,摘下腰间的皮酒袋一晃,近年来魏赵关系不复以往,魏武卒也成了赵国的心腹大患。 《荀子·议兵篇》说:“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吴起认为,兵不在多而在治,他建议魏文侯用他的新标准考选士兵,组建一支精锐部队。 也就是说,士兵身上必须能披上三层重甲,手执长戟,腰悬铁利剑,后负犀面大橹,50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成为魏武卒。 说白了,魏武卒就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任谁都会忌惮三分。 韩文候笑着提醒道:“赵候何不饮爵中之酒?” 赵敬候闻言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摇着手中的酒囊:“诸位见谅,赵章老兵一个。” 众人一齐大笑,魏武侯咳嗽了一声:“在坐的各位哪个不是久经沙场?我等共同举杯,敬老兵一杯!” 魏武侯一生征战不休,经过战争大大小小百余场,为魏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赵敬候相继对齐、魏、卫、中山等国用兵,从继位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攻伐。 韩文候举兵侵略郑国,攻取阳城,侵略宋国,俘获宋公,加上这次进攻齐国,也发动了三次战争了。 燕简公虽然没有主动发动过战争,却被齐国这个恶邻揍得欲仙欲死。 四位君主举杯同饮,刚放下手中的酒杯,突然,马蹄如雨,两骑飞至。 “报!!”两名骑将闯入了大帐,跪在了众人的面前。 “何事惊慌!”魏武侯无端地声色俱厉。 骑将高声通报:“禀报君上,一支齐军奔袭而来,离大营不足五里!” …… 第67章 魏武卒 魏武侯眉头一皱:“齐军突袭?大概有多少人马?” 骑将回答:“马蹄声隆隆,如有奔雷,通过马蹄声来判断,人数不下五千之数。” “砰……”燕简公脸色惨白,吓得打翻了身边的酒爵:“敌军来势汹汹,营中守军不足万数,急需领兵回援。” 赵敬候不屑的看了燕简公一眼,纵声大笑:“不想齐军还能奇兵突出,就由赵章领兵迎战,快哉快哉!” 韩文候点了点头:“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韩军也当迎战。” 赵敬候与韩文候对视一眼,两人同声大笑。 突然,魏武侯板起了脸,觉得此话应该由他先讲,如何能让赵候和韩候先讲了? 他沉着脸也不理睬二人,大步走出营帐:“魏武卒,出营迎战!” 魏武侯跳上王车,隆隆而去,赵敬候和韩文候也跳上了王车,燕简公迟疑了一下,最终也跟了上去。 明媚的阳光下,茫茫苇草像金色的波浪,隐没了旌旗战车,悠长的牛角号响起,四色旗帜飘扬,万人军阵挡在大营前,严阵以待。 …… 江寒领着两千轻骑飞奔而至,安上了马蹄铁的马蹄声如同奔雷滚滚,能给敌人极大的震慑。 魏武侯站在王车上,眯着眼睛看着奔袭而来的齐军,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一眼就看出来,齐军不过两三千之数。 “全军立阵!” 随着魏武侯的一声令下,传令官挥动着旗帜。 众卒长呼喊道:“起!” 武卒的编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 其中,“二五百主”也称“千人”,也就是以一千人为基本的作战单位,类似的一个团。 需要打战的时候再灵活编制,设将军一人指挥。 这种编制,能让魏武卒的指挥系统在作战中的灵活性,能达到如脑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一样。 即便是战败了,剩余的残兵也是可以迅速的组建军阵,不管各军队士兵是否相识,在这种各级将官存在的情况下,都是可以迅速的组合起来。 联军大营中留下了三千魏武卒,两千赵军,两千韩军和两千燕军不足万人守营。 “左中右各安排千人,前重后轻。” 魏武侯思索了片刻,旌旗舞动,命令一个接一个发出,不过两三千之数的敌军,魏武卒又有何惧? “分为左中右三部横阵,中央有一阵戈矛手。二十五人一排,四人一列。” “左翼、右翼各有两阵戈矛手,十人一排。五人一列;一阵剑盾手,五人一排,十人一列;再各有一阵弩兵,十人一排。五人一列,四阵成凹凸形相错,戈矛在前,剑盾弩矢在后。” “轻骑士游弋于右翼边缘,注意敌方侧翼突进。” 魏武侯立于战车之上,手中长剑直指前方道:“魏武卒,给本候压上去!” 赵敬候并不赞成魏武侯这样冒失的出击,开口提醒道:“魏候,不如先让弓手上前迎击,以箭矢扰乱其阵列,再凭借人数优势击之!” 刚才就被赵候夺了风头,魏武侯冷哼了一声。 “司马法有云,凡战,以轻行轻则危,以轻行重则败,故战相为轻重。” 意思是,一般作战:使用小部队对敌小部队可能有危险,使用小部队对敌大部队就要失败,作战是双方兵力的对比和较量。 以魏武侯的经验,双方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数量相差两倍以上,基本就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了,何况魏武卒的装备要比齐军精良的多。 见魏武侯一意孤行,赵敬候非常无奈,只能下令道:“护在武卒方阵侧翼。” …… 江寒带领的轻骑看着压过来的武卒方阵,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魏人好严密的阵……” 虽然这几个密集方阵在江寒眼中看来不比运动会上的中学生方阵强多少,但在此时齐军的眼里,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强军了。 “弩上弦!准备纵马疾行!” 随着江寒一声令下,轻骑们拿下了背上的弓弩,对准了压近的武卒方阵。 站在王车上,魏武侯扶着栏杆,还不忘朝前排的弓手大喊道:“敌人进入百步方可放箭!” 但这一句喊得有点迟,因为轻骑的箭雨已经来临,箭矢高高抛起后,尖啸着坠下,落到了开始小跑的武卒军阵中,一瞬间就倒下了几百人。 一触即撤,江寒带领轻骑很快迂回拉开了身位,将弓弩重新上弦。 纪律严明的魏武卒短暂的慌乱后,立刻进行了还击,但箭矢落在了轻骑身后的十几步,一人未伤。 魏武侯遗憾地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武卒方阵步兵对步兵,无往不利,但是对上来去如风的骑军,却显得有些笨拙。 武卒们向前推进的方式和近代军队类似,稳步前进直至进入敌方火力的有效杀伤范围,然后才转入攻击。 方阵平稳地踏步前进,这样的速度可以保持住紧密队形。 这就是司马法中所说的:“行慎行列,战谨进止”。 方阵内的长矛被放平,像是无数只刺猬般压了过来,凹形的中央,是每个百将所在的地方。 这也是江寒为什么不选择骑军突袭,而是要游离在外骑射的理由。 因为用铠甲轻薄的骑兵冲击身披重甲的步兵,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与魏武卒相比,骑军轻骑最大的优势就是速度。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才是上策。 几个呼吸间,轻骑的弓弩再次上好弦。 “骑射!” 随着江寒的一声令下,轻骑突击,留下了一波箭雨后又一次呼啸而去。 魏武卒举弓还击,但是收获寥寥,只是击杀了几个撤退慢了一些的骑兵。 对付这种骑射兵种,别说他们没有经验,就是魏武侯也没有经验。 魏军的战车和徒卒都追不上骑军的轻骑,只能望而兴叹,轻骑就像是撵不走的苍蝇一样,不断的对己方进行消耗,即便是仗着己方兵多也没有办法取胜。 魏武侯脸色阴沉,不得不下令:“武卒,举盾回营!” 四国君主的王车率先退入了大营中,随后营前的四国兵马也都退回了营中。 “钜子,他们退回去了。”徐弱骑马立在江寒身边,小声说道。 江寒哈哈一笑:“扒下两身魏军的衣服,找两个机灵的小子,去告诉公叔痤,联军大营被齐军突袭,请他立刻回援。” …… 第68章 阳谋 齐军大营外,四国将领脸色阴沉的聚集在一起,战况很不乐观。 二十万大军攻营,战斗持续了一个白天,只攻破了齐军大营的外墙。 谁能想到短短三天时间,齐军能够筑起两道木墙。 行军打仗在于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开始联军被齐军的箭矢弩车迎头痛击,咬牙攻下了第一道寨墙,气势已经衰竭了,如果强攻第二道寨墙,就算剿灭了齐军,也会损失惨重。 公叔痤双手攥拳,眼中满是不甘,他虽然挤兑走了吴起,但心中还是想助魏国更上一层楼的,在他心中,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 而在魏国一统天下的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不是南方蛮夷的楚国,也不是西方牧马的秦国,而是东方仰仗渔盐之利的齐国。 他好不容易等到了齐候犯蠢的机会,集结了四国之军攻齐,如果不能将齐国覆灭,齐国终究还是魏国的心头大患。 打蛇不死,自遗其害。 “丞相,此战不利,应当是齐军早有准备。”站在公叔痤身后的白衣卫鞅小声说道。 公叔痤眯眯起眼睛:“齐军在此安营不过三日,为何说他们早有准备?” 卫鞅拱手道:“第一点,弓弩对射,齐军所射出的箭矢不下十万之数,即便是富有如魏国,想要铸造十万支箭矢,也需要月余的时间。” “第二点,两道坚固的寨墙,需要耗费很大的人力,齐国援军区区五万人,建造出这等规模的营寨,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五万人分成两批,昼夜不停的动工。” “第三点,寨墙上的弩车,那是墨家的武器,我曾在《墨子?备城门》中看到过关于墨家弩车的记载,没想到这种武器比书中的记载还要强大。” 卫鞅瞳孔微缩:“综上几点,我可以得出结论,齐军有墨家相助,而且这场战斗,墨家早在数月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怎么可能?”公叔痤大是惊讶。“距离齐国攻燕不过才四个月,联军会盟也不过才两个月,怎么可能有人未卜先知?” 卫鞅也被自己的推论吓得脊背发凉,如果墨家能在几个月前推断出会有战争发生,那就说明墨家的情报网已经趋于完善。 墨家若是不赞同他变法,有这种恐怖的组织拦在身前,他想要推行变法,难如登天。 卫鞅缓缓的开口:“这是料敌于先,墨家总部就在齐国,应该是齐候显露出了攻燕的意图,墨家坐看天下大势,认为会有这一战,所以提前铸造箭矢,提前打造弩车,此时联军才会如此艰难。” 如果江寒听到了卫鞅的话,一定会给他竖起来一个大拇指。 墨家的情报网虽然遍布诸国,却远远没有达到卫鞅口中这种恐怖的程度。 江寒之所以能够提前做好准备,是因为他记得历史上有过四国攻齐的桥段。 而深陷谜团的卫鞅并不知道江寒是一个未来人的身份,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没有错,临淄距离灵丘几百里之遥,墨家就算听闻了此间发生的战事,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唯一的真相就是墨家与齐国援军是一同而来的。 卫鞅的话音刚落,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四国将领的脸上神态各异,墨家如果真的有看到未来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那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众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回营后一定奉劝君主,少与墨家为敌。 公叔痤的喉结抖动了一下,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神鬼莫测的事情很是敬畏。 “那…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卫鞅眼中寒光一闪,眸子中流露出了狠色。 决不能让墨家坏了自己的大事,墨家这座大山,早晚要从自己头顶搬开。 “战!仅凭墨家的利器和齐国一国之力,无法抗衡我们四国联军。” “墨家欲助齐国,齐国如虎添翼,此战齐国不灭,几年后,别说燕、赵、韩等国要仰齐国鼻息,就连魏国的霸主之位也是难保!” 饱受齐国祸害的燕国大将起身拱手:“燕国愿战!” 赵、韩两国的将领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赵(韩)国愿战。” “好!”公叔痤一拳锤在了戎车的扶手上:“整军再战!” “踏踏踏。” 脚步声响起,两个满身血污的魏军士兵被卫士架了过来。 看到了公叔痤,魏军士兵连忙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丞相,不好了!齐军…齐军攻营…大营危在旦夕,君上派我们出来求援……” 四座皆惊,众人都是脸色大变。 此战战败不要紧,可各国君主不能有事。 “赶快鸣金收兵,随我回营救主!” 赵军将领率先反应了过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不能再战了,赵某告辞。” 燕、韩两国的将领也都起身离去。 公叔痤心中有很多疑惑,攻营的齐军有多少?求援为何不带魏候的符印?为何只有魏国一国求援? 他有心想问,但是求援的魏军士兵“恰好”昏了过去。 公叔痤无奈的跺了跺脚:“鸣金回营。” 卫鞅发出了一声叹息,看向了临淄的方向。 “墨家阳谋,好狠。” 魏国国法,战阵失帅,大将死罪。 魏候若是有失,所有参战的魏军将领全部都得陪葬。 所以奇袭联军大营,各国兵马必定会第一时间回营相救,营寨中的齐军只需要拖过一个白天,联军自然会退兵。 卫鞅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冷哼了一声:“一环扣一环,出此谋略者,当真是心机阴沉。” …… 天色已黑。 守在寨墙上的齐军士兵瘫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身上的皮甲沾满了血,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尸体从数米高的寨墙上一路铺到了墙下,几乎已经在墙下堆起了一座尸山,粘稠的血污染红了一地,使空气中都带着腥臭味。 四下横七八竖的死尸还在墙角蓄起的血泊, 这就是乱世真正的面目,没有一丝一毫的仁慈。 联军终究还是退了。 田午靠在营墙上,双眼无力地看着四周,嘴角扯出了一个笑意。 “齐国,保住了。” …… 第69章 愤怒的魏武候 江寒望着盟军大营高耸的营墙十分无奈。 这个阶段的骑兵野战无敌,但是攻城拔寨方面就很无力,还是要靠步卒。 他调转马头,高声吩咐道:“奇袭的任务已经完成,回营!” “是!”众骑兴奋的回答。 他们心潮澎湃,自己这一支组建不久的新军,竟然压的天下闻名的魏武卒抬不起头,每个骑士心中都充满了自豪和激动。 魏武卒,不过如此。 轻捷如风的骑兵呼啸而去,联军的战车和徒卒都追不上骑兵,只能望而兴叹。 此战骑兵并没有冲阵,只在外围游走射箭,所以损失并不大,用伤亡了不足百人的代价,让四国联军伤亡了近千人。 魏武侯站在营墙上,看着远去的齐国骑兵,眼中充满了愤恨。 与春秋时期的战争不同,战国时期的战争不再是捉对厮杀,而是考验团队的协作。 一百多年前,中行穆子和魏献子,还有司马穰苴几乎同时发明了步兵密集方阵,使混乱无序的战斗成为集体的战斗,南方的孙武更是将这种方式发挥到了时代的极致。 被团结在一起的步兵不再是散乱与无序的个体,而是相互配合与支持的集体作战。 这样的方阵在大原之战、柏举之战中体现了价值,同样的数量,甚至是处于劣势的晋军、吴军,在密集方阵的组织下被证明了比起散漫战斗的戎族和楚军能发挥更大的力量。 而魏武卒的方阵、纪律,都是当今天下的一流,今天竟然在一队名不经传的齐军面前吃了大亏。 对于魏国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 赵敬候站在魏武侯的身后若有所思,他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骑兵对步兵…好像是十分克制……” “咳咳咳…”韩文候咳嗽了几声,脸色很不好看。 “此战失利于战势,说到底,这队齐军不过是以正合,以奇胜罢了,若是拉开阵势,他们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燕简公重重的点了点头:“韩候言之有理,若是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万箭齐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魏武侯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冷冷的说道:“传令公叔痤,让他派兵包抄这队可恶的齐军,绝对不能让他们回营。” …… 夜色下,一队亮着火光的长龙在向联军营寨的方向急速前进。 得到了斥候回报的江寒早早的下令熄灭了火把,藏在了山林间的灌木丛中。 骑兵的数量有限,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并不想与联军的主力部队撞在一起,太多的消耗力量。 一匹战马需要马蹄铁,马蹬和整套的马具,花费惊人,每损失一个骑士,都会让人心痛不已。 联军的军队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才消失在江寒的眼前,他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走!回营!” 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月色下,数千名骑着战马的士兵向东方疾驰而去。 公叔痤乘坐着一驾戎车,站在一杆红色的大纛旗下,催促道:“快,加速行军!” 这个时候的人们因为缺乏营养,大多数都有夜盲症,所以夜间行军非常缓慢。 “魏候使者到!!” 随着一声长呼,一个红衣骑士策马来到了公叔痤的面前。 “公叔丞相,君上有令,包抄偷袭大营的齐军,务必全歼!” 公叔痤闻言一愣,怔怔的拿着魏候的符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君上可曾派人求援?” 红衣骑士摇了摇头:“攻营的齐军不过两千之数,君上不曾派人求援!” 公叔痤脑袋一沉,一口气没上来,险些一头扎下戎车。 该死!中计了,可恶的齐军,竟然伪做了魏候的传信使。 他一心想赶回大营救援,哪里注意到附近有没有什么齐军?这茫茫夜色中,上哪去包抄齐军去? …… 此战,齐军与联军共计伤亡两万三千余人,双方的死伤人数为四六之数,齐军虽然占了一些便宜。 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果不是江寒奇袭了联军大营,诓骗联军撤兵的话,仅凭五万齐军,很难抵挡住二十万联军的猛攻。 田午身上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军医处理好,他举着灯烛,认真的看着桌案上灵丘附近的地形图。 一阵脚步声传来,田午抬起头,苍白的脸色露出了一丝笑意:“江先生,你回来了。” 江寒点了点头,精疲力尽的坐在了田午面前坐垫上,一整天的奔袭和时刻紧绷着的那根弦,让他的身心俱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伤亡怎么样?” 田午沉声道:“阵亡四千,重伤三千九。” 仅仅一战,战损接近五分之一,还是很难啊。 江寒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不能再硬碰了,大军化整为零,隐于山林间,滋扰联军即可,我们不需要战胜他们,只需要拖住他们,不叫他们渡过黄河便好。”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田午深深地看着江寒:“江先生,我们的援军会来吗?” 江寒微微一笑:“不出十日,援军必到。” “十日……”田午迟疑了一下,目光炯炯:“那我们就再守上十日!” …… “废物,都是废物!!”魏武侯在王帐中大发雷霆,公叔痤低着头沉默不语。 “四国联军,二十万大军攻不下一个五万人的小营,我堂堂大魏国,败于一个只出了五万兵马的齐国之手!” “自我大魏国立国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马上传令安邑,再征甲士十万,此战定要灭齐!” 公叔痤急忙跪倒在地:“君上不可啊,此战是四国伐齐,并不是大魏国与齐国的对战,再征十万,有伤国本,唯恐他国坐收渔翁之利!” 魏武侯心中也明白,此时不易征兵,刚才说得只是气话。 一个天下无敌的高手,突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泼皮无赖重重的抽了一个耳光,让他颜面大失,他自然想找回场子。 魏武侯冷哼一声:“下去!三日之内,本候想看的齐军主将的人头!” “公叔痤告退!”公叔痤起身恭敬的退出了大帐,回到自己的帐中愁眉不展。 “丞相,是何人偷袭了大营?”卫鞅低声询问道。 “是一对齐国轻骑,领头的是一个黑衣小将。” 黑衣,轻骑,墨家……这几个词语汇集到一起,卫鞅突然心头一紧。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墨家现任钜子正是姓江。 难道那天晚上自己遇到的青年就是墨家钜子? …… 第70章 为求盛世 卫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晚的黑衣青年果然不只是溜马那么简单,他是来联军大营查探军情的。 想到那晚自己依法治国的言论,他有些心虚。 墨家是出了名的管的宽,与自己不是同路人。 当年李悝变法时,是禽滑厘担任墨家钜子的时期,变法中,李悝以杀戮为变法手段,当时就受到了墨家不小的阻力。 还是老墨子出山,看清了变法对魏国国人的好处,叫停了墨家的干扰,李悝变法才得以延续下去。 当年墨家打出的口号是:“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 卫鞅脸上露出了苦笑,天下百家学派,他最不愿意对上的就是墨家。 墨家弟子能骂能打,谁碰上了都会头大的。 可他想要执政一国,深彻变法,偏偏越不过墨家这座大山。 他若变法,会从根本触动贵族们的利益,会受到难以估量的激烈反抗,他的手段,只会比李悝更加残忍,少不得人头滚滚。 想到江寒那晚说读过几篇《法经》,算不上精通,卫鞅就想吐他一脸口水。 还墨家钜子呢!嘴上一句实话都没有。 不过想到了自己也留了一手,他的心中才稍稍平衡了一些。 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说话一定要三缄其口,绝对不能乱说话了。 在自己没有成势前,决不能对上墨家的人。 卫鞅心中有了离开魏国的念头。 先去鲁国找先生避避风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见卫鞅沉默不语,公叔痤开口问道:“鞅啊!君上限我们三日之内战胜齐军,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卫鞅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说道:“丞相可知率军袭营的那个黑衣将领是何人吗?” 公叔痤疑惑的挑了挑眉毛:“他是何人?” “他是迫使楚王颁下罪己诏,劝谏齐候止戈的墨家钜子江寒。” 卫鞅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有此人在,别说三日,十日都胜不了齐军。” 公叔痤凌厉的目光盯住卫鞅:“鞅啊,墨家钜子都现身了,你说墨家真的铁了心要帮助齐国吗?” 卫鞅点了点头:“大致如此,墨家此战可谓是尽心尽力,几年前便听说了墨家献给了齐候一种叫马蹄铁的东西,齐军骑兵能够来去如风,想必是这个东西的功劳。” 公叔痤想到了白天战场上弩车,箭矢发挥的奇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墨家若是助我大魏,天下何愁不能一统啊!” 卫鞅摇头一笑,墨家要真的来魏国,你公叔痤能容得下他们? 他起身对着公叔痤深鞠一躬:“丞相,卫鞅要向你辞行了。” 公叔痤脸色一变:“鞅啊,可是老夫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为何你要离去?” “卫鞅在府中五个月,能读天下典籍,且跟从丞相精研政务,受益匪浅,丞相大恩大德,卫鞅不敢相忘。” 卫鞅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然而卫鞅初谙世事,深感自身才疏学浅,欲往先生处学习几年,再来报效丞相。” 公叔痤微微点头:“鞅啊,老夫知道你的志向高远,你要去学习,老夫不拦你,魏国相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丞相的厚爱卫鞅明白,明日卫鞅便离去了,等卫鞅自觉学成后,再去安邑寻找丞相。” 卫鞅鞠了一躬,从容地走了出去。 公叔痤看着走出去的年轻人,暗自感慨,魏国若是能拥有这样的英才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可保霸业不衰。 …… 联军与齐军的战事随着那一日的攻营,开始正式打响了。 短短两日的时间,两军短兵相接十余场其中大小战役不断,遭遇,攻守,骚扰,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齐军那个破旧的营地却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显得牢不可破,即使是久经战事的魏军都已经被这样平凡的战事折磨的人困马乏,但是齐军依旧保持着稳定的守势,没有半点败像。 最令联军厌烦的还是那一队齐国轻骑的滋扰,这队轻骑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根本让人抓不住他。 你进他就退,你退他就进,凭着极强的机动能力,齐国轻骑没少占联军的便宜。 到了这份地步,齐国虽然处于劣势,却硬是打成了拉锯战。 天色黑了下来,江寒带着轻骑归来。 营帐里火焰炙烤着柴火,偶尔会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冒出几个火星子,也使得营帐里保持着暖和。 江寒在帐中没看到秦海的身影,开口询问道:“秦师兄呢?” “秦师兄去了后山。”有人回答道。 “好,知道了。” …… 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将整个天地罩上了一层素色的薄纱。 齐军营寨后方的树林里,秦海一锹一锹的挖着坑,他要挖很大一个坑,把战死的兄弟们全都埋进去。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林间的小路中走了出来,安静的坐在一颗树下。 “秦师兄,还没有挖好啊!” 秦海头也不回,继续挖着坑,喃喃的说道:“这次战死的兄弟有些多。” 两个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铁锹挖土的声音。 “师兄是在怪我?” 秦海挖土的动作停了下来,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江寒,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不喜欢打仗。” 江寒苦笑了一声,伸出了手掌,透过五指的缝隙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战国的月亮是这么的明亮,可自己的双手却沾满了鲜血。 他平淡的开口说道:“我也不喜欢打仗。” 是啊,有谁会喜欢打仗呢?但是有人,就不可能不打仗,这诸侯战乱,天下又哪里存在安宁之地? 填上了最后一锹土,秦海颓废的坐到了江寒的身边,无力的靠坐在树干上。 “钜子,我们的选择…真的对吗?” 江寒眼中闪烁着精芒,语气坚定:“只有天下共为一国,才能止戈,才会有一个崭新的天下。” 江寒想着后世的治世手段,嘴里喃喃的如同梦呓一般的说道:“以民为本,以民为政,以民治国。” “良田分倾与百姓,书文授天下共学,民举官而治世,政为民意,国为民营,天下大同。为了如此盛世,墨家子弟,何惧马革裹尸。” 秦海一瞬间失了神,若是将来的天下,真的能如同钜子所说的,那么墨家子弟,个个能为这个盛世前赴后继,赴汤蹈火。 每个人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都是有价值的。 秦海的目光坚定了下来:“钜子,为求盛世,我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好师兄!”江寒站起身拍了拍秦海的肩膀。 有些事说着容易,可要实现那样的天下,又谈何容易? 但这条充满了艰难险阻的路上,他并不孤单。 …… 第71章 杂家尸佼 齐军营垒之前,三千联军士卒在大声的叫骂。 齐国的营垒之中一如往常,毫无动静。 “报。”一个士兵走进了田午的营帐:“公子,联军又在叫阵了。” 田午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并不意外,这几日联军见识到了墨家守城的手段,已经放弃强攻了。 “来了多少人?” “三千有余。” “不用去理会他们。”田午的声音平静,再次捧起了竹简。 “公子,他们骂的很难听,营中的将士都想出去剿了他们,那边也不过三千人。” 士兵气愤的说道,显然营中已经群情激愤了。 田午嘴角微微上扬,敌军主将已经黔驴技穷了,连骂阵这种下作的手段都用了出来。 但此时还不是决战的时候,田午认真的看着只写了几十个字的竹简,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唤众将来中军帐议事。” …… 齐军的议事营帐。 一个又一个将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安静地坐在两侧。 而坐在主座上的田午安静地等待着。 最开始的时候,基本所有的将领都不太服这个年轻的公子的,田午在朝臣、国人中口碑不错,在军中却是根基浅薄。 但是随着田午多次率他们击退了联军的攻势,他们的心中都已经逐渐的认可了这个主帅。 只是今天不知道田午为何会突然召集众人议事,而且他一改往日严肃的神情今日脸上竟然挂上了笑意。 直到所有的将领坐下,田午慢慢的将一份文书摆在了桌案上。 “诸位,击退联军,指日可待!” 所有将领都抬头看向田午,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田午环视诸将,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刚刚接到了消息,中山、宋国、鲁国,俱以出兵增援。” “中山公亲率四万大军抵达安平,宋国大司马乐孟带领三万大军已经到了禀丘一带,鲁国的五万大军更是已经渡过了济水,不出五日,援军可至,援军一至,齐国之危可解!” “另有楚国大司马景舍率兵十万攻魏,牵制魏国公子罃(yg),让他不能出兵增援。” “哈哈哈哈!好!好!”田午的话音刚落,即墨大夫拿过了竹简,匆匆看了几眼,面色胀红:“天佑我大齐,天佑我大齐啊!” 一瞬间,营帐之中却是十分纷乱,但是大笑声四起,无不透着那股扬眉吐气的喜悦。 田午摆了摆手,示意帐中的众人安静下来,他指了指挂在身后的那张简画的地图。 “五日后,联军再来叫阵,我们便集合全部兵力一举冲出,届时,我等正面进攻,吸引联军的视线,中山军攻其北,宋、鲁合兵一处攻其南。” “到时,我们三军三面夹击,一举击败联军。” 计划很简单,但是可行度相当高,五万齐军只能防守不出,但是加上了十二万援军,再加上灵丘城中高伯所率领的军队,齐国兵力可达二十余万。 大可以转守而攻,打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是。”即墨大夫点了点头,但是又迟疑了一下,问道:“只是公子,为何不等三国援军到了再一起行动。” 田午摇了摇头:“三国援军进营,联军定有察觉,会有防备,只有我等与联军纠缠,才能让援军有绕至其后的机会,援军一到,便可攻守互易。” “老夫明白了!”即墨大夫拱手称是。 田午和众将议事许久,制定细节,直到午后,众将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而此时江寒早已离开了军营,向北而去。 …… 鲁国平邑城外的蒙山上,有一间茅草小屋。 庭院正房灯火明亮,一个长发长须的老者正伏在院中的一口深井旁,探头对井中张望着。 寂静的山林间响起了马蹄声,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白衣青年。 “先生!”卫鞅惊呼一声,快步走上去,拉住了老者的腿:“发生了何事,竟然让先生深夜寻死?” “胡说八道!” 老者坐了起来,他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身着粗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 “你不是去了魏国吗?又回老夫这里做甚?” 卫鞅余光扫了一下井口,发现井中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这才开口回答。 “先生,学生来您这里避祸。” “避祸?”老者的眉毛挑了挑:“你这谨小慎微的性格还能得罪人?进屋详谈。” 卫鞅拱手道:“多谢先生。”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 老者将卫鞅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内间里有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没有任何饰物。 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卫鞅知道那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 书旁有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却是罕见的青铜笔管。 “你才离山半年,正值意气风发,何方高人竟然能让你惧怕?” 卫鞅苦笑了一声:“先生,是墨家,我并非惧怕墨家,而是现在不得势,不想和墨家的人过早的敌对。” “若是提前被墨家知道了我心中的谋划,大业难成,唯有掌控一国大势之后,才能让墨家妥协。” 老者一阵大笑:“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墨家的心胸,不会为难你这小小的法家门生,学派之间,动辄谋杀,岂非贻笑天下?” 卫鞅摇头:“大业不成,与身死何异?” “何况我在安邑半年有余,对如今的魏候已有定论,他不是变法明君。” 老者微微颔首:“审时度势,明智之选,一切定数,自有天意。” “先生,您果真相信天道天意?” 老者哈哈一笑:“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关处也。” 这位老者正是尸佼,是卫鞅的老师,儒家、法家、墨家,道家、阴阳家样样精通,是诸子百家中的杂家的代表。 卫鞅向来对道家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感兴趣,比起天道,他更重注的是人道。 每次尸佼讲起天道之学来都是滔滔不绝,让人昏昏欲睡。 卫鞅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先生刚才伏在井口,井中可有什么玄机?” …… 第72章 井中视星 卫鞅这一问,激起了尸佼的兴致。 “卫鞅,你跟老夫来。”尸佼起身来到了院子中,卫鞅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看,这夜空中是何物?” 卫鞅仰起头顺着尸佼手指的方向看去。 “先生,是满天繁星。” 尸佼微微一笑,指着井口问道:“你再看,井中是何物?” 卫鞅低头看向幽深的井口:“是甘甜的井水。” 尸佼摇了摇头:“天上有着数不尽的星辰,而自井中视星,所见不过数星,我们都被遮蔽了双眼,天下之大,岂是我们一双肉眼能够看清的?” 卫鞅陷入了沉思,不见全貌,不予置评。 人的视野,思维都是狭隘的,都会有主观意识,所做出的评判,难免会有一些偏颇。 就如同井中的星星一样,难道你能因为井中只有几颗星星,就去说天上只有几颗星星吗? 卫鞅躬身行礼:“敢问先生,天下…有多大?” 尸佼捋着白须悠悠道:“有宇宙之大。” “何为宇宙?”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君王也好,奴仆也罢,不过都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卫鞅一阵失神,似乎正是如此,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逃脱不了宇宙的范畴。 那人于宇宙间是何地位?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于宇宙间又是什么地位? 卫鞅满头大汗,尸佼突然大喝一声:“醒来!!固守己道,狭以成一,所求极致,皆为大道。” 卫鞅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哈哈大笑:“宇宙是先生心中的天下之大,而卫鞅心中的天下之大,只有一国之大。” “哪一国?” “天下为国!!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这一刻,卫鞅明白了,自己追寻的变法,迥然不同于李悝、吴起,不是“以力役法”的势,也不是“静因无为”的术,而是一条让“世人明法”的法道。 是如同孔子教化,墨子兼爱一般的大道所在。 “然也,然也。”尸佼大笑着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抄写的羊皮书,递给了卫鞅。 尸佼心中的道,是探求宇宙间的本质,探求自然运行的规律,行天道。 而卫鞅心中的道,是为法学之巨子,保黎民之权利,行人道。 “你已经明悟了心中的大道,这本书中有你想要的答案。” 卫鞅接过羊皮书,书皮上有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 “这是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深不可测的鬼谷先生所着之书?” 尸佼慨然叹道:“正是,说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老夫穷尽一生,也难明其中的玄妙。” “人各一学?”卫鞅惊讶地看着尸佼:“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尸佼点头微笑:“孔夫子虽说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学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华。” “不光老夫,就连墨翟都算是鬼谷子的半个学生,而且鬼谷子尚有法家、阴阳家、道家、商家,诸多学生不为世人所知。” “所治何学,完全是鬼谷子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几多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卫鞅震惊的抬起了头:“如此说来,先生也是鬼谷门生?” “百家之学,皆源于鬼谷。” …… 云梦山鬼谷。 晨间的阳光都是懒洋洋的,似乎正趴在那木屋头小憩。 远处的林间传来鸟鸣,不知是什么鸟,叫得清脆,却是远远的也听不清。 木屋中,白衣的老者手中捧着一个茶杯,他面前端坐着两个少年,一个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另一个只有十三四岁。 老者缓缓的开口:“四国分齐,齐国当持何策?” 短短的沉默。 庞涓先开口说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齐国可让西部十城以保临淄。” “上兵伐谋,让利与四国,四国分利不均,必定会内乱,齐国之危可解。” 孙伯灵回答的比庞涓慢了一些,静坐思考了一下。 “齐国若割让十城,则黄河天险尽失,山东无险地,当有国破之危。” “齐国应当联合中山、宋、卫、鲁等千乘之国,二百年前晋献公先灭虢国,再灭虞国,唇亡齿寒的道理世人皆知,齐国这种强国若亡,那些千乘小国更加没有自保之力,所以一定会出兵相救的。” 鬼谷子没有说谁对谁错,只是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的回答各有长短。 庞涓低估了人心的贪婪,区区十城,满足不了四国的野心,割肉喂狼。 孙伯灵没有看清局势,卫国早就成了魏国的附庸,为了讨好魏国,卫国国君竟然甘愿降公为候,这样怯弱的君主,怎么敢去进攻盟主国?若是去卫国求援,打草惊蛇。 鬼谷子摸着自己的胡子,吩咐道:“限你们二人在十日之内,每人弄到百担无烟柴。” 庞涓和孙伯灵相互看了看,十日砍一百担柴,不是什么易事。 庞涓起身拱手:“先生,学生这就上山砍柴。” 说罢,他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木屋,拿着柴刀匆忙的向山上走去。 刚刚走上山间的小路,庞涓迎头撞上了赤足而行的墨子,急忙躬身行礼。 “见过墨子大师。” 墨子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疑惑的问道:“庞涓,你这么匆忙是要去干嘛?” “回墨子大师,先生让我十日之内准备百担无烟柴,我正欲上山伐木。” 百担无烟柴?墨子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庞涓,你要慎思慎行!” 庞涓一时间没有明白墨子话中的含义,墨子也不点破。 “你家先生可在庐中?” “在的。” 墨子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庞涓看着墨子的背影摇了摇头,握紧了柴刀,继续向山上走去。 …… “王诩老儿,你还真是误人子弟,两个军事奇才,竟然被你派到山上砍柴。”墨子笑着坐在鬼谷子的对面。 鬼谷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墨翟的口舌之利天下人皆知。 墨子可是战国时期第一大喷子,等到墨子死了后,第一大喷子的名头才被孟子接了过去。 “墨翟老儿,如此气势汹汹的来找老夫何事?” 墨子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帛巾,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眉目间挂满了笑意。 “看看,齐国之危,解了!” 鬼谷子捧起了帛巾看了一眼,摇头一笑:“这小子算计了全天下的人啊!” …… 第73章 八国乱战 “驾驾!!” 凌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连成一片,一只大军顺着滚滚黄河奔袭而来。 沙尘漫漫,远处奔流东去的黄河之水,喧涛声在耳畔中响起,此地背靠山丘,前面是一望可尽的了了平原。 “离灵丘城还有多远?”姬恒骑在马上,转头询问道。 乐池的声音有些沉闷:“最快还有半天…” “前方的战况如何?” “根据前几日的消息,齐军挡住了三十万联军的强攻。” 姬恒沉默了一下,以少对多的战斗他很了解。 这么多年,哪次中山国征战都是以少对多,能够获胜,靠的都是有必死之心的血性,齐国的主将,不简单啊! 但是那口气泄了,就败了。 齐国不能败,如果齐国败了,中原再没有国家能够制衡魏国,要报中山的灭国之仇也就无望了。 姬恒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大声命令道: “让行军再快些!” “是!” “全军!急行! 正在他准备叫全军加速前进赶往战场时,一片马蹄声从前方响起。 姬恒愣住了,乐池也愣住了。 那是一支约莫千数的骁骑,从灵丘城的方向踏马而来,这骑军领将远远看去,是一个黑袍之人。 “那是,江先生?”乐池呆呆地问道。 他与江寒在营中相处一个多月,对江寒的身影自然不陌生,随着一片的马声嘶鸣,骑军停在了中山军前。 “中山公,乐将军。” 江寒拉着自己身下的大青马,笑着看向二人。 姬恒哈哈一笑:“一年不见,江先生风采依旧啊!” 江寒拱手行礼:“我代齐国谢过中山公千里驰援的恩情。” 姬恒随意的摆了摆手:“姬恒说过,墨家救国之恩,永世不忘。” 江寒发出了一阵畅快的笑声,有时候,男人之间的情谊,并不需要多言。 “中山公,这次我们的对手是魏武卒。” 姬恒淡哼了一声。 “早就想再领教一下魏武卒的锋芒了!” …… 公元前378年,夏,四月初六,中山国四万大军,悄无声息的在黄河西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四月初八,宋鲁合兵一处,八万大军,山呼海啸般向北开进。 联军如同往常一样,再次来到齐军的营寨前骂阵。 齐军大营的校场上,田午把手放在了腰间的长剑上,看着成千上万名紫衣皮甲的齐国士兵从营帐中走出,汇集成了一道紫色的溪流,在各级将校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的来到校场上。 在昂扬的战鼓声中,洪流最终成为了四个巨大的方阵,各级军旗高高的竖起。 四阵之中又分出数营,数营中又分数部,层层相叠,密不透风。 田午一身戎装的站在校场的高台之上,披着一身铁甲,背上有一条紫色的披风,威严十足。 即墨、莒、高唐、平陆、禀丘五位大夫站在他的身后,皆是顶盔掼甲。 “诸位,援军已至,大破敌军的时候到了!” 田午将手中的长剑高高的举过头顶,剑体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的嘴里缓缓的吐出了几个字。 “传我军令,大军出征!!” 声音不高不低,充满了威严,让人无法抗拒,清晰的传到了每一名士兵的耳中。 军阵中,无数甲士以剑击盾,以戟触地大呼。 “大齐万胜!!” “大齐万胜!!” “大齐万胜!!” 联军骂阵,田午压着齐军不让轻动也是有理由的,积怒而发,带到决战的时刻总会在气势上拔高一筹。 数十万人的战争,有时候气势就是决定性的作用,当然,只是一个怒还是不够的,还要让他们有底气。 营外,中山、宋、鲁三国,十二万援军,就是他们的底气所在。 …… “杀啊!!” “杀!!” 齐军军营的寨门大开,转瞬之间,紫色的洪流便撞上了四色海洋,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两军短兵相接了。 联军士卒陷入了短暂的懵逼中,他们耳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在他们的眼前飞溅,锋利的刀剑和枪戟不断的收割着战场上廉价的人命。 齐军疯了吗?五万齐军,敢冲击二十万人的军阵? 联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有些乱了阵脚,突然他们军阵的后方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 “还击!!还击!!” 各国将领都来到了阵中,声嘶力竭的怒吼着。 主心骨到来让联军原本被齐军猝不及防攻击的有些溃散的军阵稳固了下来。 联军凭借着人数优势开始了反扑。 直接肉搏,以命换命的打法,两支军队就像巨大的绞肉机一样,不断的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碾碎。 “呜呜呜~~” 北方响起了号角声,一杆白色的大纛旗竖起,上书一个大大的“姬”字。 中山桓公姬恒骑马立在大纛旗之下,脸色凝重的下令:“中山军,出击!!” 魏武侯在高车上了望,看到北方突然杀出一支军队,脸色微冷。 看清了旗号,魏武侯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姬恒,好大的狗胆!!” 二十年前,魏文侯命乐羊为主将,魏击为副将,领兵攻打中山国。 中山桓公在顾城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尽管强大的魏国是万乘之国,战争还是持续了长达三年之久,中山终因寡不敌众,被魏军攻破了顾城。 魏击与姬恒二十年前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都在对方手上吃过大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魏武卒,迎击。” 上书一个大大的“魏”字的红色的大纛旗调转阵势,对着北方出现的援军迎了上去。 …… 灵丘以南十里处,黑色的玄鸟大旗和土黄色的彤鱼大旗并头而行。 为首的三驾三马轺车上,站着三个卿大夫打扮的士人。 左边的是宋国大司马乐孟,中间的是齐国六卿栾伯,右边的是鲁国三桓孟叔衍。 一紫衣骑士策马而来,拜倒在三人的面前。 “齐军与中山军已经与联军交战,还请快些支援。” 三位卿大夫对视一眼,立刻下达了命令:“加速行军!!” 两千辆战车隆隆而行,带起了一路烟尘。 宋国大司马乐孟看到了绿色的“韩”字大旗后,心中的耻辱涌上心头,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向前一挥。 “全军出击!!” 黑色的玄鸟旗帜,向韩军所在的阵地发起了冲击。 …… 第74章 罢兵息战 不知道联军是什么时候退兵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营墙下没有了厮杀声。 或许是中山军四万大军成功的凿穿了魏武卒的军阵后,又或许是宋军不要命的对韩军冲击时…… 宋、鲁援军抵达后,四国联军出现了一片骚乱,骚乱持续了很久,让联军节节败退。 被压制的齐军乘势反攻,见形势一片大好,就连龟缩在灵丘城中的齐军也加入了战斗。 前后夹击之下,一举将联军逼入了山林之中。 每一个士兵都瘫倒在了原处,躺在了地上大口的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活着的空气。 “联军…退兵了……” 江寒浑身已经再无力气,下意识的举起手中的似有千斤之重的长剑,向着眼前来不及撤退的魏军士兵砍下。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视线都有一些微红。 他的身边一片狼藉,一个中山国的士兵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两手撑着自己的身侧的长戈,垂着头。 他的头发散乱,鲜血在他的脸颊上凝固,污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那双还睁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地面。 江寒踉跄的走上前,拿下了他手中的长戈,让他躺平,替他合上了眼睛。 “累了,就好好睡上一觉!” …… 夜色阴沉,天气剧变,居然下起了一场骤雨,雨滴铺天盖地从头上洒下。 湿软的泥土被染成血褐色,草叶上血水混杂着,雨水从低垂的叶尖滴落。 这就是战争吗?当真是没有半分仁慈。 就算是雨水都无法冲刷掉身边的污浊。 营帐外风雨如晦,营帐内烛光闪烁。 大帐中,八张桌案摆成一个方形结构——北南各一,东西各三。 北面的座位高出平地三尺有余,其余桌案均贴地而设,每张桌案上均有两只铜鼎热气蒸腾。 此时桌案后已经坐满了人。 坐在北面王座上的是中山桓公姬恒,东面三张桌案上分别是田午、高伯、栾伯,西面的则是前来支援的中山国大将军乐池,宋国大司马乐孟和鲁国三桓孟叔衍。 “踏。” 一只脚踏进了大帐中,带着雨水,水珠滴在地上,落开一小点水花。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脚步声吸引了过去,外面的雨声细碎,来人头顶上的斗笠还滴着水,披在身上的蓑衣拖过门槛。 江寒慢慢的伸手将自己的蓑衣解了下来,收在手里,蓑衣下,露出了一身黑衣。 除了孟叔言不认识他,其他人对他并不陌生。 都是面带笑意,除了高伯眼中隐晦的闪过了一丝恨意。 孟叔衍歪头对着身边的乐孟轻声问道:“他是何人?” 乐孟笑呵呵的回答道:“他是墨家钜子江寒。” 对于宋国来说,墨家可是财神爷。 墨家钜子这么年轻?孟叔衍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仔细打量了江寒几眼。 江寒四下看了看,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我脸上有花吗?都这么看着我干嘛? “抱歉,安顿士兵回营,来迟了一些。” 姬恒哈哈一笑:“不迟不迟,江先生请入座!” 田午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威严地开口:“能有如今四国的灵丘之盟,江先生当居首功,请入座。” 乐孟更是遥遥的举起酒杯:“这一战打得韩狗落花流水,真的是酣畅淋漓,敬江先生一杯。” 江寒笑着拱手回礼,谦卑的说道:“今日会盟之宗旨:罢兵息战,安定天下。” “三晋同盟携燕国以强军入齐,想要将齐国颠覆,有违天和,诸君伸出援手,是为义举,应该是江寒敬诸位一杯。” 帐中众人哈哈大笑,一齐举杯相向:“罢兵息战,安定天下,干!” …… 已经是午夜子时,但灵丘城外的联军大营却极为热闹。 人影憧憧,湿漉漉的联军士兵狼狈不堪的逃回了大营中,不知道齐军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士兵,他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自己被打的丢盔弃甲。 魏王的大帐中,公叔痤匍匐在地,头紧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君。 魏击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今天灵丘城外一战,自己狼狈而逃的模样他历历在目,每当想起当时的光景,他感觉自己脸上就像被姬恒狠狠扇了一巴掌,颜面扫地! 这几十年来魏国南征北战,除了败在了吴起所率领的楚军手下一次,魏武卒战无不胜。 如今吴起已死,魏击自觉天下无敌,今天竟然败在了姬恒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手上,他咽不下这口气。 帐外是暴雨阵阵,狂风卷起了大帐的帷幕,青铜灯架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一道蛇形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帐中这对君臣的脸庞。 一边是满脸愠怒,手按长剑的魏击。 另一边是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花白头发滑到下巴的胡须上,又不断滴落在地的公叔痤。 魏武侯站起身,微微松开了紧握着剑柄的手:“公叔丞相,传令安邑,让魏罃征集十万甲士,来灵丘增援。” 公叔痤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魏武侯, 魏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谋定而动,运筹帷幄的魏候了,如今他已经被急功蒙蔽了双眼。 “君上…”公叔痤默然,半响后开口说道:“此战我军已损兵三万有余,不得寸功,齐、中山、宋、鲁四国联军不能小觑。” “且外敌四顾,赵、韩、燕毕竟不能同心,倘若增兵,国内空虚,楚国、秦国定会生出觊觎之心。” “两相权衡。”公叔痤顿了一下:“我军必败。” 唰! 长剑出鞘,被公叔痤一句话激怒的魏击拔剑而出,直指公叔痤的眉心。 “贼!休得乱我军心!” 话音刚末,一道闪电后的雷鸣声轰然响起,公叔痤却岿然不动。 “君上,公叔痤敢问一句,魏国是要与谁为敌?” “是齐国、中山国?魏国是要与天下为敌的,举国之力攻齐,无论胜败都有伤国本,乃至于大魏国百年的基业,恐怕都要毁于此役了!” “还请君上明断啊!” 这话一语中的,魏击默然,剑也稍稍放下了,最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明日整军回国。” …… 第75章 白圭 安邑城外,麦苗早已经郁郁葱葱了,松柏苍翠,山花初现。 一个身披红丝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 少女手中腰间挂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身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高雅的书卷气息。 山间有一处庄园,十多个护卫在屋旁倚着墙角晒太阳。 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见过公子。” 少女微微一笑:“父亲在吗?” 护卫回答道:“主君在书房中。” 少女点点头,径自进去了。 书房中,一个脸色苍白中年男人认真的读着一卷竹简,他的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 听到了脚步声,白圭抬起头,病态的脸色露出了笑意:“雪儿,你来了。” 白雪跪坐到矮榻上:“父亲,我刚刚从洞香春回来,灵丘战事有了结果。” “可是齐国胜了?” “您怎么知道!” 白圭哈哈一笑:“自年前墨家大肆收购生铁,老夫就知道齐国败不了。” “四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齐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齐国只需要联合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大军抗衡四国兵马,则危难可解。” 白雪煮好了水,斟了一杯茶,推到了白圭面前。 “亏我知道了消息后第一时间来告诉您,原来您早就知道结果了。” 白圭举杯笑道:“不叫你白跑一趟,白氏与秦国有一笔大生意要做。” 秦国?白雪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秦国的贫瘠天下皆知,白氏与秦国能做什么生意?难道是马匹? “还请父亲言明。” 白圭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三个麻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种不同粗细的麦粉。 “麦粉居然能如此精细,也不知道口感如何?” 白雪惊呼了一声,捋起一点麦粉在手中,手指慢慢搓磨,只觉得细如河沙。 白圭笑了笑,吩咐庄子里的厨妇分别用三种不同的麦粉做出了膳食。 白面饼和棕黑色的全麦“馒头”,白雪拿着箸筷,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筋道柔韧。 “雪儿,若是将此麦粉交由你来贩卖,可行否?” 听白圭一说,白雪顿时眼前一亮。 “可!父亲,虽然各地都有用麦子舂成的麦核屑,但能如这般精细者,却绝无仅有!此物若是能卖进市上,必然有价而无市!” 说完,她又沉吟了下来:“只是不知道,此物价值几许?” 白雪已经在心里默默筹算开了。 在魏国白氏的庄园里,麦十斗出出麦核屑九又二半斗! 魏国的一石,也就是后世的六十斤,十斗为一石,一斗约合六斤。 而根据出粉率的不同,价格也不同,越精细的麦粉,就越贵重难得。 白圭轻轻摇了摇头:“价值几何老夫也不知,就由你作为对秦国的总执事,和秦国来人商谈。”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喜,父亲竟然让自己参与白氏的生意了。 “好,我这就去准备。” 白圭看着白雪离去的窈窕身影,眼中流露出了不舍和担忧。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书房中传出,白圭手中的白色麻布上出现了几道醒目的血丝,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他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白圭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不传授你商贾之术是对是错。”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 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 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 白圭以商入相,魏击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 魏击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宋国田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 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地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 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 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 白雪曾经幽幽地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 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朗秉性,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 …… 栎阳城中的石屋里,玄机看着手中的竹简,脸上挂满了笑意。 秦国的第一批冬麦即将成熟,钜子也在灵丘击退了联军,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的进行。 突然,空中电闪雷鸣。 四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刚才是晴空万里,现在却是一片阴沉,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栎阳的上空,仿佛有巨大的骤风暴雨将要降临。 玄机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眼中满是担忧。 要在暴风雨降临前抢收麦子,若是迟了,整个栎阳百姓这小半年的辛苦就将白费,他急匆匆的赶往了政事堂。 城外,无数乡邑中都传出了“哐哐哐”的金鼓声! 乡邑中所有民众,都在里胥族长们的组织下,齐齐出动,他们要抢收,要与老天挣口饭吃。 铜镰在这个时代是极为金贵的物品,多数人手中的,依然是石镰刀。 这种长条形弧刃的收割农具已经有数千年历史,形制和后世的铁镰已经相差无几。 可锋利程度不够,砍在麦秆上,还得来回切割几下。所以尽管众人都很卖力,累得满头大汗,但效率并不高,甚至还不如下手去拔。 “这样下去,恐怕来不及了!” 一个老族长眼中含泪的看着结穗饱满的麦苗,不甘的怒吼了一声。 “贼老天,真的不叫人过上一点儿好日子!!” 眼瞅着今年的好收成即将毁于一旦,他的心里在滴血。 …… 第76章 秦国小麦 突然,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个规整的方阵奔袭而来。 “阿翁,阿翁,你快看那边!” 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栎阳城的方向大声呼喊着。 老族长回头眺望,看到有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向田间移动,不一会,两个规整的方阵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田间的劳作的人也都抬起了头,田间除了一些妇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秦国的土地制度也是井田制,为了不触动贵族们的利益,江寒制定的第一批法令并没有更改土地制度。 改革开始时就太过激烈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 玄机入秦前,秦国连年征战,一井留一壮,后生参军,老人耕田,所以田头尽是老弱妇孺。 老族长咧开嘴笑了起来:“是我大秦的军队和乡卒,国人们的麦子有救了。” 秦献公骑马走在田间的路上,皱眉望着天空,在他身后,跟着身穿黑色士子服的玄机:“君上,栎阳城中的将士已经分散到各处了,都已经按您的吩咐,人人持有兵刃。” 秦献公微微点头,雨仍未下起,但是黑压压的雨云让人心头压抑,城中除了留下少数人防守外,全部将士都被派了出来,希望能来得及。 秦献公翻身下马,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看着面前的数百名秦军士卒。 “从现在开始,拿着你们手里的兵刃,去助国人们抢割麦子。” 几百人齐齐山呼道:“是!” 秦献公带头跳下了田地,蹚泥踩水地忙了起来。 玄机站在沟边,看着田间忙碌的士卒和国人两眼不由得湿润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钜子会在这么多强盛的诸侯国中,选择了羸弱的秦国。 这种铸剑为镰的盛况,在别的国家哪里能够见到。 玄机也抽出了佩剑,下地割麦去了,他的动作生疏,实际效果或许不大,但也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 栎阳上空的雷声,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但却仅仅是干打雷不下雨。 骤雨迟迟未至,整个栎阳附近,金黄的麦田已经被收割完大半。 虽然民众和兵卒都累得够呛,但丰收的喜悦却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直到最后一捆麦子被运入仓库后,一粒菽豆大小的雨滴,才砸到了玄机的脸上。 也许这就是天意,天欲强秦! 大雨倾盆,秦献公与玄机在国人提供的茅草屋中安顿了下来。 一个颇丰满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的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二人的脚前,将大陶壶水噗噜噜倒满陶碗,低声笑道:“两位贵人,凉茶。” 玄机确实是渴极了,端起陶碗,顿觉一种浓浓的土腥味儿夹着干树叶的味儿扑鼻而来,一口气咕咚咚把凉茶饮尽了,用衣袖擦了擦嘴巴笑道:“多谢。” 秦献公面带笑意,看着满头的稻草和麦壳的玄机说道:“秦国的凉茶苦涩,还以为先生喝不惯哩。” “别有风味。”玄机笑着说道。 这凉茶除了苦涩和土腥味儿没有别的滋味儿,比起他在江寒书房中喝的蜀茶相差甚远,但不知为何却喝的痛快。 “肉来了!”门外传来男孩的尖叫,很快端上来一盘冒着油脂的野羊肉,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老秦人好客,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 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 只是今日外面下起了暴雨,没有办法在麦场中点上簧火,他们就将这群帮自己收割了麦子的客人各自请回了家。 秦献公和玄机的身份最为尊贵,所以被安排到了里正的家中。 一个光膀子的瘸腿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走了进来,把二人面前的粗黑陶碗倒满了褐色的汁液,憨厚的笑了笑。 “贵人,苦酒。”男人举起手中的陶碗向着二人晃了晃:“今日割麦,我代乡里谢二位贵人,干!” 说完,男人便咕咚咚喝下。 秦献公也笑着将酒水一饮而尽。 玄机虽不知苦酒为何酒,但盛情难却,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差点儿吐了出来。 里正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知道面前这二人能领二百士卒前来,身份一定不简单,也不敢过多的叨扰,表达了谢意后就告辞离去。 里正一家四口挤在了偏房中,女人问道:“老头子,屋里那两人是什么人?” 男人把脸一板:“碎婆子,莫要乱问。”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继续说道:“应该是城里的贵人。” “咳咳咳…”玄机大口的往嘴里灌着凉茶,可嘴里的酸味久久不能散去。 秦献公哈哈大笑,正色道:“老秦穷苦,这苦酒都是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地窖里两三年,就酿成了苦酒。” 玄机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怪不得和醋一样酸,从今以后,老秦人酿酒也可以使用五谷了,再也不需要这些烂果子了。” 秦献公郑重的说道:“我信先生!” …… 麦子丰收后,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半旬的晴朗,湿润的麦粒被晒得干燥金黄,栎阳附近处处散发着阳光和麦子的芬芳。 这是丰收的味道,国人野人们忙着用工具“连枷”打谷,累得满头大汗,却仍然一脸的笑容。 “托君上之福,今年,不会有人挨饿了!” 上大夫甘龙经过对冬种期间代田法的观察,彻底服气了,良田中小麦亩产量达到两石,普通田地的产量也达到了一石半,粮食的产量足足翻了一倍有余。 秦献公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兴奋,老秦人有了粮食,还怕个鸟的魏国。 之前被魏国打得抬不起头来,是因为老秦人穷啊,穷怕了,人穷志短。 有了粮食,就有了人口,不出五年,就能夺回被魏国控制的河西之地。 不过秦献公明白,这不是托他的福,而是墨家代田法的功劳。 他忧愁的看向了东方,单单一条法令,就能让秦国一年之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得到了墨家全力相助的齐国,又会是一个什么光景。 “驾,驾!” 玄机策马来到了秦献公的面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 “君上,我要去安邑一趟,将秦国产出的麦粉,销往诸国。” 秦献公拱手回礼:“有劳先生了。” …… 第77章 得胜而归 临淄城。 四月中旬,带着最后一丝春意的微风细细的吹过,将马蹄踏出的青屑,扬上半空,再慢慢地落下。 大军回城,前后两军,出征时约莫十五万大军,回来的只有八万之数。 “江先生,当真不去王殿面见齐候?”田午有些迟疑的问道。 墨家对齐国有大功,于公于私都应当赏赐。 “不去了,我去打仗又不是为了齐国。”江寒骑在马上,随便地摆了摆手。 不是为了齐国? 田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苦笑,江先生身为墨家钜子,大概是为了天下百姓。 田午拱了拱手:“我还要去王殿复命,就此告辞了。” 江寒回了一礼:“告辞!” 临淄城外的岔路口,江寒与田午分道扬镳,一个向东,一个向南。 “兄弟们,回家了!” 江寒笑着喊了一声,二百多个黑衣骑士眼眶有些湿润,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家,成了多少人身上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灵丘城外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埋葬着一百八十三个墨家弟子。 离开之前大家一同去祭拜过,江寒把刻着他们名字的木牌投入了火中,沉默了良久才说出了一句话。 “来世投胎的时候聪明一些,莫要再去一个离乱之世了。” 马蹄声渐行渐远,不时还能听到他们的一声呼喊。 “回家喽!!” “军归矣!!” 目送他们远去的士兵们眼眶也是瞪得通红,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心情能够感同身受。 田午收回了目光:“进城!” …… 老黄正在门前扫地,看到远远而来的那队轻骑,笑着迎了上来。 “钜子,秦统领,回来啦!” 老黄淡淡的声音就像是平日里接人一般,但是声音里的喜意能听得出来。 “回来了。”江寒疲惫地站在熟悉的小院门前,肩膀松了下来。 “告诉庖丁,多准备一些吃食,今晚兄弟们不醉不归!” 老黄笑着点了点头,得胜而归,自然是要大醉一场。 庖丁很快从临淄城中赶了回来,带来了几个泰丰楼的厨子。 “不错,不错。” 庖丁站在江寒面前,看着他带上了几分坚毅的脸庞,不时的点头。 灵丘之战后,江寒看起来多了几分将军之风,也多了几分萧瑟。 “快去干活,不要偷懒。”江寒重重的朝着庖丁的屁股踢了一脚。 庖丁哈哈一笑,拔出了腰间的两把菜刀在手中耍出了两个漂亮的刀花。 “子义,你们就等好了,今晚好好吃上一顿,犒劳犒劳自己。” 说完,庖丁大步走出了宴厅,外面传来了猪的惨叫声。 晚饭做的很丰盛,可惜战国时候的调味品也就那么几样,再是丰盛,味道也是一般。 “兄弟们,干!” 江寒端着酒,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就像是咽下了一口火焰,喉咙带着灼烧感,随后一股温暖从腹中泛起。 “干!!” 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厅中已经醉倒了一片。 江寒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院子中,靠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长剑斜在怀中,黑色的长袍有些松垮,他手中轻握着酒杯,慢慢举起。 “先生,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努力去做了……” “大不了倾覆天下,大不了刀剑加身,大不了身首异处,大不了殉于此世……” …… 田午带兵入城,得胜的大军回归,没有国人的接待,欢迎,更没有人们敬仰赞美的目光。 军队回归的那天,很安静,径直回了军营,然后解散。 只有士兵的家属会含着泪和士兵团聚,还有人会为亲人的战死暗自神伤。 不过战死沙场,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了稀松平常的事情,悲伤了几日后,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活。 齐国王殿在临淄的北处,在一片平矮的房间之中,很显眼,远远的,就能看到那片宫廷广厦。 内宫很大,甚至可以行车的宽路被高墙夹着,看不清外面,只能看到远处的宫门,和高处那一方狭小的天空。 田午与高伯沉默的并肩而行。 “君上。”一个女婢附身在齐候的身侧:“高伯和公子午到了。” “叫他们直接来这里见过。”齐候漫不经心的说道。 两人在政务殿外等候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地躬身道:“高伯,公子,君上在寝宫。” 田午很少到后宫晋见齐候,因为每次看到齐候宽敞明亮,华贵侈靡的寝宫,田午就难以压制心中的愤怒。 田剡是当真忘了田氏是怎样得国的。 为了拉拢人心,田氏对齐国的公族: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 对齐国的国人:之贫均孤寡者,私与之粟。 整整百年时间,才取得公族与国人的支持,取代了姜齐,得国不过十几年,齐康公去岁才亡,现在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吗? 不过高伯显然对后宫晋见习以为常,并没有多说什么,缓步向后宫的方向走去,田午只能是跟了上去。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齐候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 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 寝宫中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一个的妃子正依在齐候的身上…… 田午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田午晋见君上……” 齐候哈哈笑道:“高卿和田午来了啊,进来。” 田午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联军已退,臣弟领大军凯旋而归。” 齐候笑着拍了拍怀中妃子的屁股:“你先下去,本候有正事儿要做。” 妃子嘤咛一声,很快爬到了寝宫中的玉石屏风后面。 田午心中一阵腻歪,瞬间忘记了来时的心思,不禁深深皱眉。 齐候却浑然无觉,哈哈大笑:“两位爱卿击退强敌,劳苦功高,礼应重赏……” 齐候的话还没有说完,高伯就上前一步,高声说道:“臣禀君上,臣弹劾公子田午,不善用兵,致使我军损兵折将……” 什么?田午眼中充满了怒火,看向高伯的目光仿佛能够吃人。 这个老匹夫,打仗的时候如同一只乌龟,朝争的时候如同一只老狗,端是一个活脱脱的畜牲。 田午冷哼一声:“田午倒是想听听,我是如何不善用兵,又是如何令大军损兵折将了?” …… 第78章 激怒 “自古防守之军,皆依城而守,老臣多次向田午传信,请他入城,可他执意不肯,偏要在城外安营。” 高伯一副忠君老臣的模样,满是愤慨的说道:“田午安营不过数日,就引得联军强攻,是老臣不计前嫌,派兵救援,才解了他的危急,此为其一。” “其二,田午率援军与联军野战,贪功冒进,以五万士卒强冲联军大阵,以卵击石,不是用兵之道。” “用兵,应当步步为营,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而田午全然不顾,摒弃地利,兵行险事,才致使大军折损过半。” 说着,高伯抹起了眼泪。 “君上,死伤的皆是我齐国的子民,老臣心痛啊,冒死谏言,还请君上治田午的误军之罪。” 田午听罢不由勃然大怒,构陷,这是高伯在刻意构陷! 灵丘之战中,高伯缩在城中是什么作为大家有目共睹,是自己带兵浴血奋战,才保全了大齐,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来。 齐候目光闪动,他虽然贪图享乐,但不是傻子,田午对于他的威胁日益增大。 田午交好各邑大夫仗义疏财,又搞出什么代田法和水车让他治下的国人欢欣鼓舞,现在又带兵大胜而归。 朝堂、乡野、军队,田午的声望如日中天,让他心中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如今高伯刀子递到了他的手里,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由田午分说,齐候厉言申饬了田午一番,还剥夺了他的领兵之权。 欺人太甚!田午怒火攻心,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才能把今天的场子找回来! 他咽不下这口气,回到公子府后,立刻写信,邀请与他交好的城邑大夫一同发兵,想要以武力相胁迫,逼高伯下野,这种佞臣执掌齐国,齐国怎么能够富强! 夜里,带着田午符印的信件发往大县即墨、高唐、平陆等地。 …… 第二天清晨,小院的书房中。 江寒捧着临淄城中送回的消息,眉头紧锁。 宫中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记录在了竹简上,携大功归来的田午非但没有得到赏赐,反而被夺了兵权。 更可笑的是,缩在灵丘城中不敢出战的高伯摇身一变,成了灵丘之战最大的功臣,土地、钱财、奴隶,齐候毫不吝啬的大肆封赏。 “哼!可笑至极!” 江寒闭上了眼睛,心思百转,仔细思考着这件事情背后的阴谋。 “庖丁,田午有什么反应?” 坐在对面的庖丁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公子府派出了十几个信使,去了不同的方向,信中是什么内容不清楚。” 江寒嘴里微微上扬,冷笑了一声。 高伯,好阴狠的老豺,故意激怒田午,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自己闯进牢笼。 “走,进城,去公子府!” 江寒牵出了马厩里的大青马,赶往了临淄城中。 公子府的院中已经聚集了大量披甲戴胄的私兵精锐,他们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闪着寒光。 就像一只受惊后竖起了全身刚毛的刺猬,已经进入了全面战备状态,空气中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江寒来到了公子府的门前,看着戒备森严的公子府,原本的历史中,田午发动政变是在三年以后,他一举杀掉了齐候剡和公子喜自立为公。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提前激化了齐候、高伯与田午之间的矛盾,让还没有准备好的田午想要提前起兵。 若是现在就开战,面对早就有了准备的齐候、高伯、鲍伯、庆伯等人,结果只会比历史上糟糕的多! 甚至,田齐桓公只会成为梦中的泡影,更别提什么齐威王、稷下学宫了。 江寒知道,自己今日的使命,就是阻止这场必输无疑的战争,在公子府邸前下马,江寒匆匆的向府中走去。 “你是何人?” 几柄闪烁着寒光的矛戈架在了江寒的面前,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厉声问道。 江寒拱了拱手:“劳烦通报一声,墨家钜子江寒求见。” 公子府的正厅中,已经穿戴好一身戎装的田午,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调兵的信节已经发往了各处,左近各县邑、乡邑,对齐候、高伯不满的大夫们响应起兵,很快便能合军一处。 先围了临淄城,等待远处而来各邑的援军,到时候攻破临淄城,将高伯那老豺一剑捅死,把齐候那个昏君赶出王宫,大事可定。 一个门前值守的士卒前来禀报:“公子,门前有一个自称为墨家钜子的人求见。” 田午擦拭长剑的动作一僵,眉头微微皱起,江寒怎么来了?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随我去门前迎接贵客!” 田午站起身,把长剑收回腰间的剑鞘,向门外走去。 “哈哈哈,江先生可是不多见的贵客啊。”田午笑着上前挽住了江寒的胳膊:“快请快请,你我相交良久,这还是你第一次登门拜访。” “成伯,准备好酒好菜,我要与江先生痛饮一番!” “小人明白。”成家老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田午虽然满脸笑意,但江寒还是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几分愠色。 江寒微微一笑:“想想公子到我那庄子时候的情景,再与公子现在的热情相比,实在是让人汗颜啊!” 田午哈哈大笑:“江先生奇人不拘于礼数,岂能与我这俗人相比,请!” 二人来到了正厅中,江寒在西侧的客位坐定,庖丁肃然立在身后。 侍女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偷偷的打量了几眼,公子午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江寒恭敬地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 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倒是不如先生庄子里的蜀茶。”田午想到了蜀茶甘甜的回味,矜持的说道。 江寒放下手中的茶盅,微微一笑:“各有千秋而已,倒也没必要分出谁高谁低。” “先生说得是。”公子午微笑道:“不知先生突然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江寒抬起头,盯着田午的眼睛,认真的问道:“公子可信我?” 田午直视江寒的目光,毫不退缩,良久过后,也问出了一个问题。 “先生可是真心助齐?” …… 第79章 阴谋 “墨家可保齐国百年强盛。”江寒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田午松了一口气,江寒的答案虽然与他想要的有些不同,却让他觉得很诚恳 人生在世,不过区区百年,谁又能决定身后会发生什么呢? 田午沉声道:“田午相信先生。” 江寒点了点头,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那就请公子止戈。” 田午瞳孔一缩,眯着眼睛看着江寒,最后无奈的苦笑一声。 “果然瞒不过先生,我与齐候、高伯已经势同水火,如今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寒摇了摇头:“你我朋友一场,我不想你死在阴谋算计下。” “阴谋算计?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齐候和高伯的诡计?”田午猛然起身,脸上挂满了错愕的神情。 江寒神情严肃:“高伯看似贪功鲁莽,实则是想激怒于你。” “发兵击一国执政,等同作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平公六年,晋国上卿栾盈之母栾祁与人私通,诬告栾盈作乱,由范鞅作证,栾盈被范宣子所逐,被迫奔楚,不久,又奔齐。” “在齐国流离了两年,齐庄公借机将他送回封邑曲沃,他率部族袭击绛,栾盈只想寻范氏一家之罪,却犯了众怒,遭到了举国围攻!” 田午沉默了,栾盈,当年在晋国可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是能把晋国几乎所有少壮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 自己虽然得到了大多数士大夫的支持,但若是主动发难,那些本来持中立态度的其他诸卿,乃至于临淄的国人都会纷纷拿起武器,帮助齐候平定叛乱。 今日若是发兵攻击临淄,说不准,也会和当年的晋国上卿栾盈一样,一头撞进高氏的圈套里。 也许,这真的就是那高伯的连环计,自己一怒之下发兵进攻,高氏便可以发动诸卿、国人,消灭自己这个心头大患。 想通了这点,田午不由得冷汗直冒。 江寒觉察到了田午心思的变化,再次说道:“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田午拱手称是:“多谢先生提醒,田午莽撞了。” 就在这时,国伯身穿宽袍大袖,匆匆的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公子慎重,不能发兵啊!” 国伯接到了田午的信件后,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生怕为时已晚。 自己的女儿是公子府的少君,公子府与国氏牵一发而动全身,福祸相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不敢怠慢。 田午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国伯不必说了,江先生已经对我陈明利害,是我冲动了,我马上派人通知各邑大夫,让他们散去兵卒,静待良机。” 国伯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江寒微微一笑:“江先生洞若观火,老夫佩服。” 江寒拱了拱手:“国伯老成持重,是晚辈学习的榜样。” 厅中三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公子府的后宅中,婢女跪在了一个红色深衣美人面前。 “少君,打听清楚了,公子招待的那个青年就是他口中的江先生,国伯也来了,三个人正在厅中饮酒。” “父亲来了?”国姬脸上露出了喜色。 作为枕边人,她当然知道田午胸中的大志,可自从昨夜田午回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听闻父亲来了,她才找到了主心骨。 田午昨夜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被怒火占据了理智,她想奉劝田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国姬摸了摸已经隆起的小腹,脸上闪烁着母性的光辉:“终于不用担心你父亲的安危了。” 想到了田午每日都挂在嘴边的江先生,国姬来了兴趣,我倒要看看每天都要被夫君念叨几句的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走,去正厅。” …… 宴厅中,每张桌案前都有一个侍女侍奉。 只见面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飘了过来。 侍女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江寒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酒杯中;又轻巧地打开鼎盖,将一块红亮的方肉盛进玉盘中,柔声问道:“先生,这肉割得可算正么?” 江寒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夫子的一套,肉之根本,在质厚味美,不在方方正正的架势。” “先生妙言,理应共饮一杯。”田午遥遥的举起杯。 “共饮一杯!” 三人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刚刚放下酒杯,厅外传来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少君,您慢一些。”少女急切的声音传了进来。 抬头看去,一个身穿红色深衣的明艳女子缓缓走了进来。 “妾身见过公子,见过父亲,见过江先生。”女子盈盈一拜。 “夫人,你不好好在后宅休养,怎么跑到前厅来了。”田午急忙起身,把国姬扶了起来。 国姬笑盈盈的说道:“妾身想见见公子每日挂在嘴边的江先生,倒是失礼了。” 江寒眉毛一挑,见我?田午这小子每天把我挂在嘴边?定是没说什么好话,埋怨我小气,不懂待客之道之类的。 君为大君,夫人为小君。 公子田午的夫人,理应被尊称为少君。 “咳咳…”江寒起身拱了拱手:“墨家江寒,见过少君。” 他一眼就看到了国姬隆起的小腹,心中了然,算算时间,齐威王田因齐也快出生了,没想到自己见到齐威王的第一面,他竟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国姬的美目打量着江寒,突然轻笑了一声:“江先生年轻才俊,不知道有没有娶妻?” “舍妹待字闺中,若是先生不弃,不如我们结成两姓之欢……” 田午眼前一亮,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件事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齐国上卿的女儿,倒也配得上江寒的身份。 如果他与江寒能够成为连襟的话,还怕江寒不会真心相助吗? “哈哈哈,老夫同意。” 国伯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从齐王宫见到江寒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江寒不是池中之物。 江寒脸色一苦,怎么战国时期的人也喜欢催婚。 “感谢诸位对江寒的赞赏,然则,江寒秉性不群,辗转诸国,居无定所,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并非良人。” 田午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江先生志向高远,今日不谈此事,喝酒,喝酒!” …… 第80章 农业发展 从江寒离开公子府后,笼罩着整个齐国上空的战争阴影就暂时消散了。 田午这次只能吃了一个闷头亏。 宴席间,江寒对田午讲了一段史事。 就是周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他嘱咐田午,一定要好好安抚各邑的大夫,对他们说明缘由,不要让他们把田午当成朝令夕改的君主。 周幽王就是因为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最终身死国破,褒姒也被掳走,沦为犬戎玩物。 田午点头应允,给各邑大夫送去了一些珍奇之物,其中就包括他自己封地产出的麦粉。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江寒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爆发。 但他与田午心中都清楚,这仅仅是在拖时间,这次夺兵权事件后,田午与齐候、高伯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也越来越想灭对方而后快。 田午需要快些经营势力,让自己转败势为胜势,才有把握与一举吃掉齐候、高氏、鲍氏、庆氏等势力,成为齐国的新君。 财物、粮食就是拉拢人心最好的东西。 …… 高氏封邑,年过五旬的高伯身披犀皮甲胄,按剑站于城头之上。 而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站着高氏的近万私卒,戈矛如林。 “禀报主君,公子府的士卒已经回到了封邑,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举。” 在听探子回报,田午已经偃旗息鼓后,高伯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啊,也不知道这次是哪个聪明人劝动了田午罢兵。”高伯混浊的眸子看向了公子府的方向:“罢了,传令,让城中的国人都撤回去。” 一旁,高伯的儿子高昭凑了过来,请命道:“父亲,如今两万大军已经准备充足,不如抢先下手,缉拿田午,这次国君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料想国氏、栾氏也不敢出手!” “糊涂!”高伯的回答很简单,他虽然老迈,目光却仍然犀利。 “你以为,若是我高氏先动手攻击田午,鲍伯、庆伯就会响应吗,他们只会袖手旁观,让我们两败俱伤。” “恐怕到时候,他们就会请了国君之命,带着临淄的国人,将我高氏与田午一族一同消灭了!” “首祸者死!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点,万万不可违背!” 高伯揉了揉太阳穴:“此事就此作罢,我老了,将来要靠你们年轻人争出个胜负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高昭恭敬的说道:“孩儿明白。” …… 一日午后,两个轻骑来到了孟邑, 田午领着田英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小院中。 江寒在书房里正拿着一只鹅毛笔研究着什么,在纸上写写画画,用他自己制作的奇特的画图工具,在纸上画一个又一个的圆。 “江先生,你叫我来有何吩咐?”田午笑吟吟的走进了书房。 这段时间他在府中深居简出,一是因为要韬光养晦,二是因为国姬已经快到了临盆之期。 今日江寒让人请他来一趟孟邑,他不敢怠慢,领着田英轻车简行的来到了这里。 “公子,你来了。”江寒放下了手中的鹅毛笔和圆规,对田午招了招手:“你快过来看看这几张图纸。” 田午拿起桌案上的图纸,认真的看了起来。 一个大木斗,架在三根木条上,造型奇异,他实在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江先生,这是何物?” “这叫耧车。”江寒笑着解释道。 “耧车由种子斗和三只耧脚组成,下有三个开沟器,播种时,用一头牛拉着耧车,种子会通过耧脚播种到地里,同时可以将泥土覆盖,一举数得,省时省力。” 田午好奇的问道:“使用耧车,一日可播种多少亩?” “一牛一人,每日可播种三百亩。”江寒脸上平静无波,连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 三百亩!田午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春秋时代的农业劳动生产率低下,但是大量的土地荒芜。 与当时的井田制和落后的农具有很大的关系,每个劳动力每年只能耕种十亩田地。 到了战国初期,因为铁犁牛耕的出现,大大提高了农业的生产效率,增加了各国的人口。 各国为了增加兵源和粮食,也大力鼓励农耕,加速了农业发展,促进人口增长。 战争规模也因为人口的增长而膨胀,春秋初期的战争,双方就几千人,到春秋末期发展到达几万人,战国时期甚至能到达几十万人。 可见耕耘方式的改变,对一个时代的影响。 田午身为一个大领主,对封邑农业的发展十分重视,不然也不会求墨家的工匠造出了二十驾龙骨水车安装在封邑中。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耧车的重要性,有了耧车,能让一个国人的耕耘面积直接翻二十倍。 “江先生,这东西什么时候能用上?”田午激动的抓住了江寒的肩膀。 “公子莫急,我已经找了墨家最好的木匠打造这件精巧的农具,相信不久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先生真是奇才也!” 先是龙骨水车,现在又是耧车,田午真的不知道江寒会带给他多少惊喜。 江寒并不想贪功,剽窃前人经验制作出来的东西,据为己有的话,他心里总有一些过意不去。 “公子,这是我阅读古籍之时无意中发现有一种极为先进的农具,好奇之下就从字里行间推算出它本来的面目,不敢居功。” 田午眼前一亮:“先生看得是哪本古籍?田午也想拜读一下。” “额…”江寒的大脑开始飞速的运转,最后脑袋里只剩下了三个字:“鬼谷子……” “鬼谷子…原来是这本奇书。”田午喃喃的说道。 “我听闻鬼谷先生传授了魏国商相白圭一本奇书,让他敛尽天下之财,看来鬼谷之学,还真是包罗万象。” 田午目光炯炯的看向江寒:“这本鬼谷奇书,可还在先生手中。” “额…”江寒挠了挠头:“还是我年幼时看过的,早就遗失了。” 田午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 好不容易把田午忽悠走,江寒把羊皮纸细心地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当”地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 这是墨家传递重要秘信才会用到的东西,只有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 江寒叫来了徐弱,郑重的说道: “景山,劳烦你去一趟安邑,亲手把这个东西见到玄机手中。” “明白,我现在就启程!” …… 第81章 安邑风云 云梦山,木屋里。 鬼谷子和墨子坐在一起,鬼谷子执黑子,墨子执白子,悠然自得地下着棋。 “先生,十日的期限已到,庞涓前来复命。”门外传来了洪亮的声音。 鬼谷子把手中的棋子一把撒在了棋盘上,哈哈一笑:“老墨翟,与我去一同验收可好?” “哼,老匹夫,输棋就输棋,耍什么无赖!”墨子毫不留情的点破了鬼谷子的花招。 鬼谷子板起了脸:“老夫的棋局无人可破,待我去指点完两个学生再来与你大杀一场!” 说完,鬼谷子甩了甩长袖,趾高气昂的走出了木屋。 墨子摇头一笑,将手中的白子落入棋盘中,跟在了鬼谷子的身后,与鬼谷子一同验收庞涓、孙伯灵的考试答卷。 考试题目:百担无烟柴。 鬼谷子背着手来到了二人面前,二人一同躬身行礼。 “见过先生,见过墨子大师。” “嗯!” 鬼谷子应了一声,向二人的身后看去,只见庞涓那里是堆积了一百担去掉树叶的干柴,整齐好看。 鬼谷子点了点头,很好的完成了题目。 墨子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庞涓这孩子吃苦耐劳,只是自负了一些,自己那日明明是提点了一句的。 二人再看向孙伯灵的身后,他那里却是只有一根柏木扁担和两小捆木炭。 鬼谷子抚须一笑,大变之世,当有巧思。 墨子看了看鬼谷子,明白了他的心意。 庞涓的一百多担干柴,符合题意,而孙伯灵的一根柏木扁担和两小捆木炭(无烟柴),不仅能切合题意而且更为巧妙,足可见孙伯灵的机敏胜过庞涓。 鬼谷子还是没有言明谁对谁错,只是心中有了计较。 庞涓两年后出山去魏国为将,留下孙伯灵在山上继续深造,增读孙武子兵法十三篇。 …… 安邑城外的茅津渡渡口,一个褐衣轻骑匆匆过河,飞马直奔安邑。 徐弱到安邑城的目的有三,第一个是把江寒画出的图纸交到玄机的手中,第二个是打听魏国丞相府一个名叫卫鞅的门客,对他进行监视。 江寒的原话是:“不管他叫什么商鞅、公孙鞅,只要是丞相府叫鞅的,就派人把他盯住了。” 徐弱也不知道这个叫鞅的人到底怎么得罪了江寒,竟然让他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第三个就是暗中探听魏国近期有无对小国用兵的谋划,有的话就最快地传回消息,以帮助弱国制订周密的防御方略。 为了不引人注目,徐弱特意换了一身打扮,一领褐色布袍,一顶六寸竹冠,快马短剑,简朴利落。 安邑城南门内紧靠城墙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简朴的客栈。 寻常时候,这家客栈既不挑出灯笼,也不打开店门,更不像安邑城大多数客栈那样讲究,门口总是有一两个仆人迎客,似乎对有没有客人来住根本不在意,十分怪异。 再加上客栈地点偏僻,商旅游客都难以发现,门庭十分冷清。 傍晚时分,徐弱入城,径直来到了这清净的客栈门口,在厚厚的木门上拍了三掌。 木门无声地打开了。 黑黝黝的门厅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强不执弱。” “众不劫寡。”徐弱肃然回答。 “富不侮贫。” “贵不傲贱。” “诈不欺愚。” “天下之人皆相爱矣。” 木门被打开,门厅里走出一个黑衣青年,接过徐弱手中马缰,拉马从侧门进入偏院。 徐弱大步走进了门厅,门厅中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笑呵呵的看着徐弱。 “师弟从何而来?” 徐弱拱了拱手:“从临淄来,近日栎阳可曾来人?” 汉子点了点头:“栎阳先生出门未归,师弟舟车劳顿,还请先进房休息,等栎阳先生回来,我再带他去见你。” “如此就有劳师兄了。” 徐弱被中年汉子领到了东面的第三间正房,不久后,就有人为他点上铜灯,打来热水,房间里陈设极为简朴,方砖铺地,一榻一几。 黑衣青年拱手道:“临淄先生请净面濯足,一刻后用饭。” “多谢了。” 黑衣青年点了点头,拉上门退了出去。 …… 安邑,洞香春中。 主楼第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是安邑人人皆知的养心厅。 而养心厅,是专供客人纹枰手谈之清幽去处也,再上一层,就是只有洞香春主人才能使用的雅间。 雅间的视野很开阔,能清楚的看到厅中疏落有致地排列着数十张绿玉案,和北面墙上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制棋盘。 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是一个年轻的秦国商人。 外面的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捉对儿搏杀,他在一个面白如玉的女执事的带领下,来到了雅间中, 雅间里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 席间笑吟吟的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秀美的少女,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 少女亲切的笑道:“先生,请入座。” 玄机点了点头,便坐入南面的客位,他心中有些惊奇,没想到白氏对秦国的总执事竟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白雪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去岁先生借我白氏商会入秦,不知可谋求到了富贵?” 玄机拱手笑道:“区区秦国客卿之位,比起白氏滔天的财富,不过是萤火之光而已。” “秦国客卿,职同中大夫,不小。”白雪淡淡一笑。 “有三进宅院,三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又悠闲,又风光,人亦有云:想舒服,中大夫。” “先生年纪轻轻,就获得了秦国的中大夫之位,羡煞旁人。” “小妹高论,玄机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白雪短短几句话之中,蕴含着高深的中庸之道,可见她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子,让玄机不敢轻视。 白雪同时举起陶杯:“为兄台能在秦国一展抱负,尽饮此杯。” 说着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两个人的关系无形中拉进了许多。 客套话已经说完了,那接下来,就可以谈生意了。 白雪笑着问道:“玄机先生,不知秦国的麦粉,售价几何?” 玄机回答道:“较粗糙的麦面价值不高,不值得售卖,较细腻的黄麦面,一斗换粟米一石,最精细白麦面,一斗换粟米二石,你看可行否?” …… 第82章 经商之道 “不行。”白雪斩钉截铁的说道。 玄机眉头紧皱,难道白氏觉得太贵? 这可是江寒交代给他的底线了,若是再便宜,利润就不大了。 白圭出身鬼谷一门,与老墨子相交匪浅。 魏国白氏,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 墨家隐于乡野,抱着“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的理念,成为了守定人世间的最后一道警戒线。 白氏、墨家,两者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相互闻名,并没有什么交集。 直到墨家的墨商一派异军突起,用无数新奇的东西打响了在各国的名头。 宋国田氏,也成了与魏国白氏齐名的巨商。 墨商崛起的背后,没少受到白氏的帮助,白氏与墨家的来往愈发的密切,两者互惠互利,这也让白氏坐稳了六大巨商之首的宝座。 对于白氏这种精于商贾之术的大家,耍什么小聪明都是作茧自缚,所以玄机很坦然的就交出了自己的底线。 谁知道,就在玄机苦思冥想寻找对策时,白雪却双目闪烁有光的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价格太低了!” “那小妹觉得多少合适?” “三石!” 在听到白雪报价后,玄机差点咬了舌头,怪不得白氏能够富甲天下,真是黑心啊! 他心中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词了。 一斗白麦粉的原料不过一斗半脱壳的麦子。加上牲畜、人力、器具磨损、运输、市税等,最终的成本最多也就二斗麦。 可如今,白雪却要一斗卖三十斗……利超十五倍! 白雪被玄机的目光盯得有些脸红,到底是个女子,脸皮比较薄,开口解释道:“先生不必如此看我。” “耕田之利,也有十倍,珠玉之赢,甚至可达百倍,麦粉只赚十五倍的利润,已经是仁义之极了!” 玄机不通商贾,被白雪说的一愣一愣的,连忙拱手行礼:“在商言商,就由小妹做主。”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她已经摸清了玄机的虚实,不禁暗暗感慨,墨家竟然敢放心一个完全不懂经商方略的人来和她做生意。 真是不知道该夸墨家还是该贬墨家。 耕田、珠玉,虽然能够获利,却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农夫的耕田之利,被土地的所有者贵族和官府盘剥后,能剩下五倍就不错了。 力田疾作,却不得暖衣馀食,如何能与经商相提并论? 至于珠玉……的确是百倍之利,但获取也比随处可见的麦子难上百倍,更容易垄断, 楚国猗氏就是垄断了珠玉之利,而齐国刀氏所获的则是渔盐之利。 白雪之所以喊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极贵的价格,是因为白氏往日做生意,不光实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营方法,还走“好废举,与时转货资”的路子。 即贱买贵卖,根据时令不同改变路线和货物种类,麦粉除了齐、秦二国,中原诸国都不出产。 秦麦还优于齐麦,卖的贵一点儿,也无可厚非。 白雪与玄机商量着售卖麦粉的细节,麦粉当然是要作为奢侈品卖的,最初的买家,自然要找那些吃腻了粟米稻饭的贵族了。 玄机有些担心的问道:“麦粉定价如此之高,真的有人会购买吗?” 白雪微微一笑:“先生放心,安邑中的魏国贵人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经常出百金求各地山野珍馐,麦粉一旦入市,会受到大量贵人们的追捧。” “好,那秦国小麦的销售,就有劳小妹了。”玄机郑重的说道,脸上却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 生意敲定,白雪心中也十分高兴,这毕竟是她的第一笔生意。 “先生还有何疑问,尽管问出,白雪知无不言。” “哦,原来是白雪姑娘。”玄机收敛笑容,拱手行礼:“姑娘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白氏秦国商会的总执事。” “失礼了。”玄机沉吟了片刻:“在下心中疑惑,白氏大可以三石售卖,以二石分利与秦国,白姑娘为何要与在下说清其中的玄妙?”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这正是白氏的经商之道。” “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 “其中根本,是秦国贫穷,庶民购物之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先生入秦变法,使秦国可以产出精细的麦粉,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是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买力骤增,正是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 “秦国越富,我白氏牟利越多,先生当知细水长流之道。” 一番话娓娓道来,玄机恍然大悟。 战国时代,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像春秋时期那样卑贱。 天下着名学派就算对商家心存蔑视,也已经不敢再刻薄地咒骂商人了。 墨家大多数弟子都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却对商情一无所知,玄机也是如此,被白雪点拨了一番,这才明悟。 “白姑娘胸襟广阔,白氏商道不损人肥己,能够互惠互利,不愧为商家巨子。” “先生过誉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谈到了斜阳夕照,白雪笑着说道:“呀,太阳偏西了!” 玄机见时辰不早了,急忙起身告辞,等他回到了客栈前,已经是日落黄昏时分。 玄机走进了客栈中,很快就有人用木盘将饭捧了进来,一陶罐牛肉炖蔓菁,两个黑面饼,半杯盐水。 一天水米未进的玄机抓起了面饼,大口吃了起来,刚刚吃完,用半杯盐水漱了漱口,一个布衣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师弟,临淄先生请见。” 玄机猛然抬起头,点头说道:“快带我去!” 中年汉子把玄机领到了东面的第三间正房外,伸手轻轻的敲了敲门。 “谁?” 听到屋里熟悉的声音,玄机脸上更加激动。 “徐师兄,我是玄机。” “咯吱…” 木门被打开,徐弱看到了玄机哈哈大笑。 “师弟入秦这一年,黑了,瘦了,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头,快进屋。” …… 第83章 在商言商 天色已晚。 徐弱让人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昏暗的屋子瞬间明亮了起来。 “玄机师弟,在秦国的一切可还顺利?” 玄机微微一笑:“栎阳城的秦国新贵族们对变法都很支持,只有雍城的老贵族有些怨言,不过都在掌控中。” “那便好,如果师弟在秦国遇到了危险,一定要启用非攻院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安全。”徐弱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玄机明白。” 徐弱这才从背囊中拿出那一支铜管。 “钜子让你把这个交到班大师手中。” “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耧车,使用耧车,一人一牛,可日种六百亩田地。” “六百亩!” 玄机惊呼出声,这正是秦国需要的好东西。 秦国耕地充足,但是因为常年打仗和内斗,人口稀少,劳动力有限,急需提高生产效率,耧车的出现,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 江寒交给田午的是最初级的三脚耧,让徐弱带给玄机的却是更精妙一些的六行耧。 玄机慎重的把铜管贴身收好,他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 这可是足以让各国君主都能为之疯狂的东西。 “徐师兄安心,明日一早,我即刻启程回到秦国。” 徐弱点了点头:“也好,以免夜长梦多。” 玄机起身告辞:“师兄早些休息,玄机就不打扰了。” 走到门口的玄机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 “徐师兄,钜子何时能够入秦?” 徐弱哈哈一笑:“钜子早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 “他让我转告你,齐国政局不稳,等到齐国大事安定之时,就是他入秦之时。” 玄机拱了拱手,大步离开了房间。 徐弱吹灭了房中的蜡烛,躺到了木榻上闭目养神。 明日还要去打听丞相府那个叫卫鞅的门客呢。 …… 时间慢慢来到了四月下旬,一股风潮在安邑周边席卷开来。 安邑的市集是天下最繁华的市集,比商丘、临淄的市集还要大上许多,是周边各国的交易中心,每过三天都会开市,会聚集各国的商人,十分繁华。 一位手持白氏免税符节的行商来到了市上,安邑市集中的小吏们过目之后,顿时了然,知道此人是白氏商会的商人,立刻就为他安排了一个上好的位置。 众人也都好奇的围了上来,近些年,白氏的商人可没少出售来自宋商的新奇事物,肥皂已经成为了无论是贵族还是国人每日沐浴的必用品。 就连隶奴、仆从也能时常收到主人用肥皂的赏赐,可见肥皂已经深入人心了。 白氏商会的摊位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商人这才打开了葛麻袋子,众人一看,这可不得了。 那细腻如河沙,洁白如雪的麦粉顿时引起了一阵轰动。 众人纷纷感慨,白氏果然是财大气粗,这得花费多少人力槌舂捣,再用葛布细筛,才能得出如此精细的麦粉! 一名韩国商人站出来拱手问道:“不知道这些麦粉如何销售?” “一斗换三石粟米!?” “你为何不去府库里抢!” “黑心!” 被告知了价钱后,众人勃然大怒。 虽然各国都铸造钱币,但是由于货币不统一,商人们还是保留了古人以物易物的习惯。 现在魏国的货币,是以楚地进口的金爰或金饼购买力最大;其次是币帛,也就是裁成一定大小的布匹;再次是铜铸的布首币,可仅有少量。 在晋国公室权势衰微,魏赵韩立国后,反倒是齐国的刀币在太行山之外用的比较广。 面对众人的辱骂,白氏商人此刻只是保持着儒雅的微笑,根本不为所动。 等众人口干舌燥时,他才缓缓说道:“诸位,麦粉珍奇,白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过因为麦粉制作流程繁琐,每日的产出有限,先到先得!”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稍歇后,白氏商人又继续说道:“这里有麦粉制成的烤饼,各位自行品尝,愿买者买,绝不强求。” 这自然是白雪的主意,在商言商,作为白圭的女儿,她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的,如果她是男儿身的话,定能成为一代巨贾。 白氏商人的随从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后,围观的人各自掰了一小块白面烤饼,或麦黄色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眼睛顿时都亮了。 “好吃!美味!!” 比起他们之前吃的粟米、麦饭、藿饼强上无数倍! 《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记载,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祭,南海之柜。 就是说粮食最好的是玄山的禾,不周山的粟,阳山的裸,南海的黑黍。 围观的人中不乏走南闯北的行商,吃过这些谷物,如今吃到麦饼,也不由的长叹一声。 “不周之粟,阳山之裸,皆不如麦粉也!” 人们赞不绝口,但仍然在讨价还价,想压一压价格。 “这黄麦粉与白麦粉做出的食物,区别也不是很大,为何差价如此之高?” 一旁的人也跟着起哄。 白氏商人似乎是早有准备,笑着说道:“齐国所产出的精盐、白盐,专门供奉给各国国君、卿大夫,其价钱是普通青盐的十倍,物以稀为贵,更难得到的白麦粉比黄麦粉贵些,有何好奇怪的?”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而且,想要压价的都是一些商人,贵族底蕴深厚,根本不在乎一些差价。 就在这时,无数魏国士大夫家的隶奴蜂拥而至,挤了进来,纷纷出手购买麦粉。 “丞相府购买白麦粉两石。” “田氏购买白麦粉一石,黄麦粉一石,” 不断的有人赶着牛车,拉着百余石陈年的粟麦,或者由马匹驮着鲜艳的布匹,从四处赶来。 站在远处观望的白雪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市集,她的侍女紧随其后。 “公子,为何出现了这么多贵人家的奴仆来买麦粉啊。”侍女疑惑的问道。 白雪微微一笑:“因为今日一早,我就差人将一些面食和麦粉,送至安邑各家士大夫们府邸中,作为礼物。” 言尽于此,白雪也不点破。 侍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知道了,贵人们在朝食时尝到了公子送去的面食,食髓知味,又听说市集中还有更多的麦粉提供,便立刻派人前来抢购。”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 第84章 公子魏罃 “赶快派人去买!” 安邑魏氏府邸中,红衣青年的脸上挂满了愠色。 一个女婢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 此时已经是四月下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女婢们换下了厚实的春衣,换上了薄如轻纱的夏衣,春光若隐若现。 在府邸的书房中,透过绣着云形花纹的屏风,和红罗织成的朦胧帷幕,可以看见蒲席上,相对坐着一红一白两个青年。 白衣青年哈哈一笑:“兄长莫急,别吓坏了美人儿。” 红衣青年冷哼一声:“连个麦粉都买不到,真是废物。” 白衣青年笑呵呵的说道:“兄长,我听闻麦粉是白氏商会售卖的,不如派人上门求购,我相信白氏会卖给兄长这个面子的。” 红衣青年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如此了。” 红色深衣青年名叫魏罃(yg),是魏国的公子,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对面那个白衣青年,名叫魏昂,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白色麦粉带来的风潮也卷进了这里,镶嵌着宝石的华贵桌案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 魏罃是一个喜爱美食的人,尝了一口后,立刻派家中的皂吏前去购买,结果给他带回来的是麦粉已经销售一空的消息。 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白氏商会就将携带的二百多石麦粉抛售一空。 公子府的人赶到集市扑了一个空,只能失望而归。 而白氏用麦粉换取了近百匹上好的布料,以及四千石粮食,虽然白氏只有一成的分成,但也有四百石粮食,十匹布帛。 白雪看着府库中的布粮一脸骄傲,她暗暗的算了一笔账,安邑的一个六口之家,若有田百亩,而往年的亩产约为粟米一石。 也就是说,她今天已经赚到了四千多亩土地一年的收成。 “小姐,公子罃派人求见。”一个小女仆恭敬的说道。 女仆名叫梅姑,是白圭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和白雪很是相投,所以时常跟在白雪的身边。 “公子罃,他派人来白氏干嘛……” 白雪沉吟了一下,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大概是为了今日集市上售卖麦粉的事情。 “让人进来。” 梅姑点了点头,离开了书房,白雪也缓步走进了正厅中。 书房这种私密的地方,见一见亲密之人还好,不适合接见外人。 正厅非常精致,却不奢华,竹简四围,剑架中立,白雪在一张长长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很快梅姑便领上来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他正是公子府中的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 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白家的管事?” 此时白雪并没有穿女装,而是一身白色的士子服,气度非凡,让人一眼看去,也只是觉得她是一个男生女相的俊朗少年。 白雪故意粗着嗓子说道:“白家的事,我还是能做一些主的,家老来此,所为何事?” 公子府家老道:“今日集市,公子府去市集购买麦粉,得知麦粉已经销售一空,公子遣小人来白家,是为了购买一些麦粉。” 白雪面露难色:“家老有所不知,白氏商人早就定下了规矩,安邑市集,每日只售二百石麦粉,公子府想要购买,可以提前去市集中等候,或者派人去其他城邑的市集中购买。” 公子府家老脸上挂满了笑容:“还请先生通融通融,公子府只买十石。” 白雪摇了摇头,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 “家老请回,公子罃那里我们白家会有人亲自上门赔罪的。” 公子府家老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冷哼一声,恶狠狠的看了白雪一眼,拂袖而去。 梅姑忧心忡忡的看着公子府家老离去的身影,不解的问道。 “小姐,公子府派家老上门求购,库中麦粉充足,你为何不卖他们一个顺水人情,反而得罪了他们?商人不是和气生财吗?” 白雪轻轻一笑:“今日来了公子罃,明日再来公子昂,后日来个公叔府,安邑权贵何其多?那么我们每一个都要做顺水人情吗?” “如果那样的话,白氏商会定下安邑每日只售二百石麦粉的规矩还有什么用处?不如从一开始就绝了他们这个念头。” 梅姑点了点头:“那公子府那里……” 白雪微微颔首:“让书翁备着厚礼,上门赔罪。” …… “一个搬弄商贾之术的贱商竟敢不给本公子面子!真是岂有此理,胆大包天!” 魏罃被气得浑身发颤,原本面如冠玉的脸庞也扭曲了起来,他一挥手,将一块看上去酥软可口的麦饼狠狠地扔出去老远。 一旁侍候的仆从们看得一阵心疼,这一块细腻的麦饼,可是要用几斗粟米来换的,那可是他们半旬的口粮…… “兄长稍安,说起来,此物味道还真是不错。” 魏昂则要冷静多了,他跪坐在席上,不慌不忙地将手里那一块麦面制成的烤饼吃完。 魏罃冲过来指着他斥责道:“你还有心情吃?你可知道,一个商贾竟然骑到了咱们头上!” 魏昂摇头一笑:“白氏可不是普通的商贾,连父亲都曾经向白圭问政,你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魏国公子,白氏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魏昂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到了魏罃的头顶,他冷静了下来。 是啊,白氏财大气粗,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一个连太子都不是的魏国公子,凭什么敢招惹他们。 目前尚有魏缓对魏国君主之位虎视眈眈,他如果把白氏得罪过甚,让白氏投入了魏缓的阵营,那自己可就欲哭无泪了。 因为口舌之欲,丢失了君位,怎么想都是亏。 魏罃颓废的坐到了魏昂的身前,抓起了桌案上的麦饼大口的吃了起来,仿佛这个麦饼就是招惹了他的白氏。 这个时候,除了无能狂怒,他还能做一些什么呢? “公子,白家人求见。” 魏罃猛然抬起头,自己刚派人从白家回来,这么快就有白家的人登门拜访了,难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让他进来!” 一个老书吏模样的瘸腿老人,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走了进来。 魏罃定睛一看木匣四边包铜,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但不知道白氏来人是什么意思。 老书吏抱着木匣深鞠一躬:“小老儿为白氏的无礼前来赔罪。” …… 第85章 周朝的兴亡 魏罃脸色阴沉,淡淡说道:“白氏财大气粗,本公子一个小小的魏国公子,如何敢收受白氏的大礼,请回。” 老书吏再鞠一躬:“公子息怒,白氏在商言商,并非想要忤逆公子。” “今日辰时白氏定下安邑市集每日只售二百石麦粉的规矩,经商当以诚信为本,朝令夕改有违经商之道。” “驳了公子的面子,白氏深感不安,小老儿特意带了猗氏上好的珠玉前来赔罪。” 见白氏来人态度良好,魏罃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听到猗氏珠玉,眼前更是一亮。 不久前,狐氏部族出了一个艳名四播的少女,名为狐姬。 狐氏是晋文公时代名臣狐偃的后代。 韩赵魏三家分晋时,狐氏早已经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寻常,将老晋国大部分名臣的后裔争夺到了魏国。 名臣后裔,对于自己争夺君位有很大的帮助。 魏罃与亲信谋划良久,决定不久后前往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以他在猎奇猎艳方面特有的耐心与机敏等待着机会。 而白氏送上的珠玉,刚好能为他提供帮助。 “哈哈哈。”魏罃换上了一副笑脸:“本公子又不是不通人情之人,白氏太客气了。” “来人,上茶。” 老书吏摆了摆手:“公子不必客气,小老儿还要回去复命,就不久留了。” 老书吏把手中的木匣放到了魏罃的面前,告辞离去,离开了昏黄幽暗的王街。 在暗处观望的贵族们见公子罃私下里去白氏求购麦粉都无功而返,纷纷放弃了登门求购的念头。 限量销售的麦粉在安邑十分火爆,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有大量公卿大夫家的家奴排队等候,更有甚者,竟然不远百里的跑去其他城邑购买。 麦粉一时间成为了安邑最为火爆的货品。 白氏虽然抽成了十分之一利润,但秦国还是获利无数。 玄机委托白雪将其中的大半收入,在安邑周边购买了一些打制工具的铜铁,以及牛马牲畜。 白雪询问了白圭过后,得到了白圭的允许。 秦国国力太弱,若是想让买卖长久的进行下去,必须加强秦国的国力。 什么是国力?早在一百多年前,前期恢复了晋国霸业,后期因为大兴土木、不务政事,致使大权旁落至六卿的晋平公就曾说过:“晋有三不殆,其何敌之有?” 这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晋国国君认为,晋国拥有三个有利条件,就足以无敌于天下。 其中有一条,就是国险而多马。 所以牛马畜牲,就是国力的一种体现 春秋时的河东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山西,还没有后世那么繁华和人烟稠密,许多地区还处于半耕半牧状态,中原国人与戎狄杂处。 安邑的牛马价格并不贵,一头壮实的耕牛只需要粟米50石,一匹健康驮马也只需要粟米50石。 但是那些军用的良马,受到了管控,即使是白氏也购买不到多少,而且每一匹都需要四五百石价格昂贵。 白氏商会用买来的耕牛、驮马拉上了麦粉换取的粟米,分批次在不同的方向入秦,然后把耕牛、驮马留在秦国,倒也没有太引人注目。 因为粮食充足,加上秦献公取消了殉葬制度,鼓励生育,秦国的人口开始稳步上升。 人口,是这个时代决定国家存亡和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 人口多,可以征发的甲士就多,甲士的数量决定部队的战斗力,部队的战斗力决定胜负的优劣。 在历史上,周朝的兴亡,很大程度上就是与人口的增减息息相关。 周初时,文王、武王以国人为基础,组建了周六师,一师2500人,六师也只有一万五千虎贲,靠着他们,周人竟然能横扫天下。 但周人作为后起的部族,比起繁衍更旺盛的殷人来说,人口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继承了文、武大业的周文公,便又将殷商遗民组建为殷八师,受周国公室管辖。 但随着不断的分封,颇具战斗力的殷八师被分别赐给了卫、鲁、燕等公室诸侯,分散于东方各地。 周室王畿(ji)内部的土地和人口也在百年间不断分割给贵族,王室掌控的井田和国人越来越少,六师的数量和战斗力不断下滑。 终于,到了周昭王时期,周昭王率大臣祭公等,以戍卫镐京的西六师第三次讨伐楚荆,周昭王身亡,西六师全军覆没。 从此以后,周室开始依仗于诸侯的军队平叛、征服,或者抵御戎狄入侵。 虽然到了厉王、宣王之世,又开辟南方汉阳之地,分封诸姬,利用他们的贡赋组建了南国之师,勉强维持局面,实现了“宣王中兴”。 但在千亩之战中,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丧南国之师。 为周穆王驾车的赵造父的六世孙,赵奄父也参与了那一战,他继承了家族的传统职位,作为周宣王的御者,在王师大败之时,驱车载宣王脱困。 千亩之战后,周王室再无可用之兵。 面对不断入侵的犬戎,以及渐渐不安分的诸侯,周宣王不得不料民于太原,加强对国人的控制,但无济于事,反而激起了国人厌恶。 赵奄父预感到了周王室疲弱,对他的儿子赵叔带说:“王室多故,姬周将卑,戎、狄必昌。”于是他的儿子叔带,带领赵氏一族脱离了王室,迅速投靠了当时在晋文侯治理下,欣欣向荣的晋国。 正因如此,才有了如今赵国。 所以,鼓励人口增长的措施,是一国最重要的策略,人口强国之法,虽然见效缓慢,却是最有成效的强族强邦之法。 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之霸业,无不与鼓励人口,发展土地拓殖的政策有关。 …… 往后的三个月里,天下再无战事,就算有,也只是边境的小擦小碰。 盛夏刚过,院中的老树已经开始落叶,小院里落叶堆积了几层,青黄色的枯叶被江寒拿着扫把扫成一堆,堆在了树根。 “哒哒哒!” 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江寒把扫帚放在了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迎了出去。 光听马蹄声,他就知道来人一定是田午。 白马上的田午一脸喜色,看到了江寒翻身下马,大笑着走了上来。 “江先生,国姬为我诞下一子,我为他取名叫田因齐!” “田因齐?真是个好名字。” 江寒笑了笑:“那就恭喜公子了。” …… 第86章 亡国之君 夏末秋初的天气充斥着难得的凉爽,本来这个时节很多雨,但是今年却没有下什么雨。 江寒与田午坐在院中的凉亭里,听着秋风吹着树叶,发出了沙沙声,落叶一片片飘落,竟然显得有些萧瑟。 “公子请喝茶。” “江先生不必如此客套,你我之间的交情,叫我田午即可。” 江寒笑了笑,并没有接话,他与田午之间,是不可能成为商汤伊尹、文王太公一样的君臣的。 田午现在的养气功夫和墨子相比差了很多。 墨子的一喜一怒会展现出来,但根本猜不到真正的他到底是喜还是怒,或者说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而田午全部写在了脸上,只是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有事情要说。 江寒举起了茶杯,小口的喝着,田午不说,他也不主动问。 两个人沉默的喝着茶。 大慨一刻钟后,田午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终于开口说道:“江先生,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江寒咧嘴一笑:“总算是说出来了,这茶也别喝了,喝了一肚子水。” 田午苦笑了一声:“还请先生见谅,田午所求之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江寒耸了耸肩膀:“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向先生借一个人。” “借何人?” “黄渭。” “黄前辈。” 江寒眉头一皱,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可是有借有还?” 田午沉默了下来,抿了抿嘴巴:“九死一生。” “你,是想让黄前辈行刺齐候?”江寒没有绕弯子,很直接的问道。 田午的身子一紧,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变的低沉威严了起来。 “正是,为了齐国百姓,田午恳请墨家出手相助。” “齐候欲效仿晋平公、楚灵王,大肆修建宫殿,用来纪念灵丘之战的胜利,彰显齐国的强大。” 田午坐直了身子,愤慨的说道:“如此昏庸的君主,我与他,定要分一个生死!” 楚灵王时期,为了报吴王夷昧伐楚之仇,楚灵王亲自率领附属诸侯国攻打吴国。 楚国大军浩浩荡荡向吴国疆界,因为吴国早有准备,防御严密,致使楚国虽攻势凌厉但不能得手,只得偃旗息鼓而回师。 楚灵王无功返国,为在国人及诸侯国面前讨回面子,他大兴土木,始建极为华丽壮观的章华宫,以此向国人及诸侯国夸耀其威力。 四年之后,章华宫落成,楚国遍邀各诸侯国参加其落成典礼,其中就有晋平公。 当时作为各诸侯国盟主的晋国国君晋平公不知以德政威服诸侯,反而效尤楚国。 在汾水之旁,竭尽民脂民膏,建造背汾面浍、侈华精美的虒祁宫,想要与章华宫媲美,与楚国竟誉于诸侯。 对于此事《左传·昭公八年》有详细记载,当时还发生了石头说话的怪事,有石言于晋魏榆。 晋平公问当时的晋国大臣,着名乐师师旷说:“石头为什么会说话?” 师旷回答晋平公:“石头说话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人们听混了。” “不过我又听说,如果国君违背人们播种、收获的事情,让人们产生怨恨诽谤,就会有不能说话的东西说话的。” “晋国所建筑的宫殿这么高大、奢侈,国家和人民所有的能力都用尽了,都怨恨诽谤您,不能保证他们的基本要求,石头说话不也是正常的吗?” 然而,晋平公没有听取师旷、叔向等人的多次劝停,一意孤行,奢华的虒祁宫建成了,晋国的霸业也走到了尽头。 齐候在此时想修建宫殿,绝对是取死之道。 “我知道了。” 江寒抬起头,目光看向了不远处洗马的老剑客。 “老黄,你过来一下。” 黄渭放下了手中刷子,笑呵呵的走了过来,坐到了二人面前的席子上。 “钜子,公子,有何吩咐?” 田午脸色凝重的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黄渭握着腰间的青铜剑,皱了皱眉头,他那有些佝偻的身形瞬间挺拔了起来,缓缓说出了四个字。 “暴政必杀!” 田午起身对着黄渭深鞠一躬:“齐国存亡,皆系于君。” 之后就转身而去。 江寒沉默不语,半晌后起身拍了拍黄渭的肩膀:“今夜,以酒践行。” “哈哈哈,有酒就够了,最好再来两只烧鸡。”黄渭哈哈一笑,慷慨赴死而已。 …… 齐王宫,正殿。 自灵丘之战齐国得胜后,齐候朝歌暮舞,通宵达旦,日夜沉湎于靡靡之乐、被看歌舞之中。 齐国的宫廷主乐大师名为邹高,他住在齐国王宫的乐室中。 听闻齐候欲大肆修建宫殿,他穿戴整齐,来到了正殿外。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简单扎了个发髻,拄着鸠杖迎阶而上,身后的侍从捧着琴瑟。 殿中摆着丰盛的筵席,齐候正在热情的招待宾客。 乐师使出了浑身解数弹奏着,随着他们的手指起落,琴声像绵绵不断的细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 “停住!这是亡国之音啊!千万弹不得!” 曲子刚弹到一半,正是喜庆之时,本国掌乐太师突然横插一杠子,弄得齐国君臣一行人下不了台。 齐候冷着脸责问道:“这曲子好听得很,你怎么说它是亡国之音呢?” 邹高振振有词地道:“满眼尽是昏君佞臣,弹奏着靡靡之音,如何不是亡国之音。” 念及邹高是师旷的传人,在齐国的威望颇高,齐候冷哼了一声,命令道:“你且先退下,让乐师弹下去!别扫大家的兴!怠慢了贵宾,拿你是问!” 邹高看着不知悔改的齐候,心中一阵愤慨,拿起了琴就向齐候砸了过去,可惜齐候一低头,没有砸中,琴撞到了寺壁,琴弦断裂。 左右见状大怒,纷纷请杀邹高。 齐候的脸色阴晴不定,好,你邹高说是满眼尽是昏君佞臣,那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甲士何在?” “在!!” 殿外守护的甲士们闯了进来,手中的矛戈闪烁着森森寒光。 “挖掉他的眼睛。” “是!” 甲士们一拥而上,把邹高按倒在地,将他的眼睛毫不留情的挖了出来。 “老师!!” 邹高的学生见状,连忙过去搀扶他,却被他伸手推开。 邹高强忍着疼痛,大声说道:“老朽肉眼虽瞎,心眼尚明,入耳的皆为靡靡之音!!” “去割掉他的耳朵。” 一声惨叫过后,邹高身上月白色的深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他还是不肯低头,高高昂起头。 “老朽虽眼瞎耳聋,却有口能言,定要叫世人知道,齐候乃是亡国之君,尔等都是祸国之臣!!” …… 第87章 弑君 “老师!!” 正殿中发出了一阵哀嚎之声。 齐国的乐师,大多数都是邹高的弟子,见老师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心中一片凄凄然。 哭了一阵后,有人抱着锦瑟弹了起来,用邹高教授他们的奇妙指法拨出第一串音响时,曲间流动出一丝哀伤。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世间浊浊,人心不古… 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乐曲感染,心中产生出一丝苦涩的意味。 突然,尖锐的瑟声响起,一个中年乐师在锋利的弦上划了手,血流满指,他的脸上两行清泪流淌而下。 “老师今日因为这靡靡之音身亡,我心甚悲!” 他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瑟,然后高高的举起:“此生,再不碰琴瑟!” 中年乐师抬手摔瑟,瑟断,他抱起了邹高的尸身,转身离开了大殿。 其他乐师只是敬佩的看着中年乐师离去的背影,不敢做出相同的举动,唯恐齐候降罪。 被扫了雅兴的齐候拂袖而去,殿中的群臣也都脸色阴郁的离开。 …… 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 “黄前辈,你真的想好了?” 江寒认真的问道,如同三年前在阳城询问孟胜一样。 黄渭咧开嘴笑了笑:“受命于齐国之民,此剑当诛暴君。” 江寒沉默无言,拿着酒壶,对着黄渭举起。 黄渭接过酒壶,仰起头将酒水饮尽,回过头看了看这座平常的小院。 “钜子莫要忘了,带给天下一个太平之世。” 黄渭转身而去。 “走了,不必再送了。” 这是必死的一路。 江寒看着黄渭远去,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酒壶。 “会的。” 每个人都是一根柴火,在这乱世之中,只能被烧成炭,化成灰。 墨家的义,是为了别人活,选择自己死。 不杀齐候,田午只能起兵政变,支持田午的和维护齐候的又会一团乱战,齐国大乱。 黄渭是齐人,是齐国禀丘人, 他也已经是人近暮年了,走过了大半个百年。 曾经的世间流离历历在目,他少年时参军入阵的那日家中之人来送他,交给他一包发黑的蒸饼,那是家里大半的余粮。 因为贵族争权,田会带着禀丘投靠了赵国。 齐赵二国在禀丘发生了大战,结果是:“赵国大胜,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 赵人筑起了两座京观,尸垒成山,人头滚滚。 黄渭活了下来,却从齐人,变成了赵人。 可赵国人根本不把他们这些人当赵人,赋税繁重,刑法严苛。 他的家人都被累死、饿死、打死,他一怒之下,用石头砸死了赵国的官吏,逃了出来。 那样的年月,真不叫人敢想着能活下去,路上甚至常能见到饿死的冻骨。 他不忍齐人因为贵族争权,再次陷入流离中。 因为流离之苦,他实实在在的经历过。 黑夜里,黄渭走的很稳当,他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世无流离饥寒,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额头上的皱纹抬在一起,挺直了佝偻的身子:“老夫是见不到了。” …… 齐王宫,站在宫门前的两个守卫伫着他们的长戈,半倚在宫门边上聊着天。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他们有所耳闻,纷纷为邹高的惨死感到惋惜。 也不知道值班的时候说些闲话是不是守卫的习俗和传统。 毕竟在这宫门前一站就是一整天,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若是连几句话都不让说,那就真要把人闷得发疯了。 年长的守卫撑着怀里的长戈,扭过头望着那空荡荡的宫内。 平日里队正来查班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老老实实的站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但是今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嘿,公子午今日添了一个儿子,请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卿大夫,为了防止有人趁机作乱,宫中大半的护卫都去了那里。” 一旁年轻的护卫笑了笑:“咱们被留在这,算是走了运了,没人有空来管我们。” 另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守卫靠在墙边:“哎,就当是放上一天的假了。” …… 齐候的寝宫中,灯火通明。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能看到齐候正躺一个美人身上。 妃子蜷伏在齐候面前,柔媚地为齐候捏脚,小嘴儿娇声叨叨:“还君王也,听首曲子也要被人管,多无趣也。” “爱妃莫恼,触怒了本候的人已经被我处死了。” 齐候情不自禁,一把拉过妃子搂在怀中摸弄他的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 妃子娇声昵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齐候的怀中,齐候不禁大乐起来。 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一个黑影,已经悄悄的潜入了寝宫中。 黄渭的脸色微寒,如此昏君,果真是该杀。 一柄长剑出鞘,一道剑光闪起,剑刃之上似乎盘卷起了一股黑红色的微光。 “刺!!” 剑刃入肉的声音。 “滴答。” 鲜血洒在了软榻上,血液在布帛之间晕染开来,似乎染红了那墨色山河。 黄渭握着手中的剑,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齐候瞪圆了双眼,满脸不甘的神情,他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寝宫的软榻之上。 之前与齐候亲昵的妃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有刺客!!” 房外亮起了火光,无数脚步声和铁甲的叮当声响起。 黄渭平淡的看了脸色惨白的妃子一眼,提着带血的长剑,推开门,坦然的走了出去。 屋外长矛林立,寒光利利。 黄渭运足了此生最大的力气,畅快的大吼道:“弑君者,齐人黄渭!” 对面站着一列早早集结完毕的弓弩手,张弓开弩,箭头有些森冷。 守卫统领的手微微抬起,然后轻轻落下:“放箭。” 如同飞蝗急雨,乱箭射出,几个呼吸,淹没了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影。 黄渭的瞳孔变得涣散,视线渐渐模糊。 “砰…” 一人一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太平盛世,他终究是无缘得见了。 …… 公子府中,田午与众宾客推杯换盏,醉眼迷离。 宫中的一名不速之客闯进了宴席中,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诸位大人,不好了,君上在宫中遇刺身亡!!” …… 第88章 新君 宴席中的众人神情各异。 有慌张的、有惊喜的、有错愕的,他们的脸色不断的变换,计较着自己的得失,却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齐候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获得权力的工具。 一棵大树倒下,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依附另一棵大树。 四下无声。 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只有一阵沉默。 老成持重的国伯先反应了过来,起身离席,走到了堂中,对着端坐在主位上的田午拜下。 “君上蒙难,是我大齐之殇。” “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公子喜年幼,不谙政事,大齐国强敌环伺,三晋虎视眈眈,请公子继任君候之位,稳定内政,抵御外敌。” 人群中一阵骚动,开始有人看向主位上的田午。 田午端着酒杯的手都在颤抖,几滴清冽的酒液溅在桌面上,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请公子继任国君之位。” 众人看去,是一个坐在群宾之中的老将走了出来,跪在了国伯的身边。 田午认识他,他是自己带领的援军中的一个将领,不久前还曾为了齐候夺了自己的兵权而愤慨。 众宾这才有了声音,议论纷纷。 “请公子继任国君之位。” “公子谋国,齐国当兴。” “中军司马黔夫参见君上。” “参见君上!” …… 田午压抑着心头的兴奋,摆手说道:“君上蒙难,现在却不是悲痛之时,今日开始,我为齐国新君,请诸位今夜回到封地后,领兵护卫,以防临淄生乱。” 说着他举起了一个酒杯:“诸位饮尽。” “君上请。” 田午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宴席似乎是比之前更加热闹了一些。 夜宴共饮许久,直到夜深,才堪堪结束,宾客渐渐离去,夜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刚才的那番盛景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田午望着那人群散去后的一片狼藉,半靠桌案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齐候饮宴?” 他似乎是自嘲一般地笑了笑,若他不是齐候呢? 就像如今,先君刚刚身亡,他宴请群臣,没人会在这时候提那先君,也没人会记得。 田午提起一旁的酒壶,往酒杯中自己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高高的举起。 父亲,您为这大齐,征战了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田氏谋国,又是为了什么? “一场人走茶凉,人去楼空罢了。” 想到了小时候田和对自己的谆谆教导,田午无奈的一笑。 “您放心,有我在,大齐不会亡。” 酒杯微倾,清冽的酒液从杯中倒出,溅在地上,湿了田午的衣角。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国伯走到了田午的面前。 “都离开了?” “离开了。” 国伯摸了一把自己斑白的胡子,淡淡点头。 “高氏可有什么动作?” “高氏封邑灯火通明,应该已经得到了齐候遇刺身亡的消息,却并未出兵。” 田午脸上闪过一丝不解。 他与高氏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按理说高氏不该不反的。 国伯沉声道:“我与高伯争斗了半辈子,他看似鲁莽冲动,实则是一个心里阴沉之辈。” “高氏如果出兵,是叛国之罪,满门当诛。” “若是不动,只不过是高伯与你的私仇,他一条老命,能换五万条高氏族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他还是拎的清楚的。” 田午点了点头。 是啊,掌一国政务六年之久的老政客,岂能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高氏终为齐国的隐患,不如趁这个机会,一举拔除……” 国伯摇了摇头:“齐国并非楚国,齐国的公室与贵族息息相关,高氏是田氏代齐的功臣,若灭了高氏,只会寒了群臣之心。” 顿了一下,国伯继续说道:“至少现在还不能灭,等待良机。” “那就这样放过高氏?”田午的语气中有一些不甘。 国伯点了点头,想到了那日宴席上江寒说的一句话。 “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田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耸了耸肩。 “好,明日我继位之后,与高氏约法数章,让他们不涉军政,不掌兵权,在高氏没有不臣之举前,我不会动高氏。” 国伯苍老的脸色露出了笑意,掌权者一念之间,可以决定万千人的生死,一国之君更甚。 所以,为君者,更加不能随心所欲。 田午已经具备了一个明君的潜质,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 国伯身体微倾,郑重的说道:“还有一事需要公子决断。” 国伯并没有如同其他大臣一样,口称君上,因为他与田午之间的关系,并不需要如此。 “国伯请讲。” “公子喜已经被宫中的甲士控制住了。” 田午的神情一僵,低下了头,眼中有几分不忍。 “国伯的意思是…” “公子喜才是齐国的祸源,诸国历代由强转弱,多因公室相互攻伐。” 深夜少有声音,路旁的浅草之中似乎能听到虫鸣,还有浅浅的风声在耳边轻吹。 田午似乎感觉到了冷,紧了一下自己的披风。 国伯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铺着锦缎,显得十分精致,锦缎之中,有一枚药丸静放在那。 “请公子决断。” 田午背着手,在院中踱步,身上华贵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子卷动。 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六亲不认的一步,彻底沦入这权势中的最后一步。 “好生安葬。” 国伯静静鞠躬,捧着药盒离开了公子府。 药盒中装着一颗剧毒的药丸,也是从这一刻起,田午不再是齐国的公子,他彻底的成为了齐国的新君。 …… 齐候剡遇刺身亡,公子喜伤心太重,而又体虚,气血攻心而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淄。 其中种种现象表明,这件事情的背后,田午一定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宫中秘卫统领,心中已经了然。 昨夜他被田午特意请到了宴席上,才有了宫中守备空虚,刺客得以行刺的机会。 国伯用药毒死了公子喜,他们也是知道。 可他们会说吗?他们不会。 他们只会效忠齐候或是齐候的继承人,如今齐候剡已死,田午,就该是他们效忠的对象。 更何况他们本来也希望齐国能有一位明君。 还有一则消息,高伯请求人殉,在封邑中自刎身亡。 临淄城中没了安宁,一夜之间。 死了一个齐候,一个上卿,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齐国剑客。 没人坐得住,各邑大夫纷纷赶来奔丧,带着几分不安的动荡。 但这动荡没有持续太久,公子田午大臣的建议下,临危继位,成了齐国的新君。 …… 第89章 正确的选择 “沙、沙、沙…” 脚步踩在了落叶上的声音,发出一阵轻响。 田午穿着平常的衣袍,站在了小院的门前,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江寒正在院中练剑,烈日炎炎,一柄黑色的长剑横在半空。 “森!”江寒咬着牙将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 老黄离开了,田玉儿回了宋国,他练剑却再也不用人监督了。 听到了脚步声,江寒回过头,看到了脸上带着一些不安的田午,收剑回鞘。 两人对视了一阵,江寒侧了侧头。 “喝杯茶。” “也好。” 两个人来到了院中的凉亭中,江寒举着茶壶,将茶水倒进田午面前的茶杯中。 田午拿起杯子,一口将茶水喝尽。 以往二人坐在亭子中喝茶时,老黄总是会在不远处洗马。 江寒没再给他添,而是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田午自己拿起了茶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田午欠墨家一个大恩。” 江寒把茶杯端在了自己的身前,看了田午一眼:“你没有欠墨家,你欠的是老黄。” 田午一时间没说话,喝了一口茶,凉茶入喉,沁的人心头发凉。 江寒轻轻一笑,侧头看向半空,云载悠悠。 “老黄这个人倒也简单,你若要想感谢他的话,带上两只烧鸡,一壶烧刀子,刀山火海他也能给你闯个来回。” “对了,他被埋在了后山。” 田午抿着嘴巴,点了点头:“我会去的。” 午间的小院一片静谧。 只听得树叶的沙响,似乎时间都慢了下来。 庖丁去了泰丰楼,秦海在铁匠工坊,徐弱去了安邑,田玉儿回了商丘…… 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只有江寒和田午两个人,还有一棵不知道年岁的老树。 田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先生可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田午抬起眼睛,咧开嘴巴笑着说道:“若有一日我为国君,一定会任用先生为相的。” 他看着江寒,江寒也在看着他,最后,他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江寒这才出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 田午脸色依然带着笑意:“一人,安不得天下,一国可安。” 江寒端起茶杯的手一僵,慢慢的喝了一口。 他有几个瞬间也曾想试一试,试一试能不能帮助齐国,完成天下的一统。 但是沉思了良久,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是他认为秦国如何,齐国如何,而是必须需要有一国安此乱世。 秦国是他唯一知道正确的选择,是天选之国。 他不能赌,也赌不起。 天下诚如孟胜、黄渭者多不胜数,天下流离者更是多不胜数。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一时冲动,将前者的努力,后者的生命,当成自己赌博的筹码。 所以他要选择一条最稳妥的道路。 江寒笑了一声:“蒙齐候不弃,离开齐国前,江寒可为齐国客卿。” 又是一片落叶从一旁的树上落下,田午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 江寒低着头,看向手中的茶杯,水面映着他的面容。 “我如今贵为齐候,掌一国之地,还是不得先生,田午不明白,先生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太平。” “太平……哈哈哈。” 田午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大笑着,笑得疯癫。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却慢慢停了下来,直到再也笑不动,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终有一日,我要教先生知道,齐国也能给你想要的太平。” 田午起身,对着江寒拱了拱手。 “黄先生那里,我会去祭拜的……”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一只脚踏出了院外后,他的身形一顿,回过头对江寒笑着说道:“先生离开齐国时,记得知会一声,田午亲自去送你。” “一定。” 地上树影晃动,江寒答应了一声。 …… “子义,我看到公子午…哦不,齐候刚刚从这里离开。”庖丁神色匆匆的回到了小院中。 江寒平淡的点了点头。 “邹高先生的家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 口干舌燥的庖丁抓起了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一把擦掉了嘴边的水渍,这才接着说道。 “他只有一个孙儿,今年才七岁。” “帮着接济一下,毕竟是义士之后。” 庖丁重重的点了点头:“明白。” 邹高是齐国掌乐太师,是师旷的传人,劝谏齐候而死,品质气节值得让人敬重。 师旷是晋悼公、晋平公时的着名乐师,是一个盲人,故自称盲臣、瞑臣。 有人说他天生无目,也有人说他并非天生失明,而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 于是师旷便用艾草薰瞎双眼,以专于音律。 艺术家的行为,寻常人难免有些难以理解。 师旷不仅仅是个乐师,他博学多才,精通道家学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因为虒祁宫的事,曾直言进谏,忤逆了昏庸的晋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阶上洒下扎脚的蒺藜,为难戏弄盲眼的师旷。 师旷只得捂着痛脚坐在铜鞮宫的大殿上,感叹朝中无人,预言晋侯将死。 过了不久晋平公果然因为纵欲过度死了。 此外,师旷还收养了许多来自各国流离失所的孩童,教授他们乐理、信义和钟鼓琴瑟,几十年后,他们纷纷成长为各国的乐师、礼师,邹高便是师旷弟子的弟子。 “可惜在临淄这么多年,无缘得见邹高先生一面。” 江寒有些惋惜,他没有想到,齐国的宫廷中还有这样一位秉性高洁的乐师。 庖丁笑道:“得知齐候已死,邹高先生死也瞑目了。” 江寒点了点头,转着茶杯,心里突然多了一个恶趣味。 不知道邹高先生到了下面,会不会拎着琴瑟砸得齐候满头大包。 …… 鲁国,蒙山。 清晨,天才刚刚开始发亮,卫鞅骑着白马离开了茅屋。 沿着蒙山一阵疾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从平邑城中买了一壶老酒,走马而回。 从城中离开后,这一路上卫鞅却是心思翻动,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齐国竟然换了新君。 他有些摸不清头脑,不明白墨家到底是想要干嘛? …… 第90章 尸子的棋局 一匹白马停在了茅草屋前,白马算不上是健壮,但是身上的肌肉棱角分明。 白马之上坐着一个白袍青年,他腰间挎着一柄青铜短剑,手中拎着一坛老酒。 “老师,我刚刚在平邑城中听说,齐国换了新君。” 卫鞅来到了书房中,依旧一身白衣,凝重飘逸。 尸佼疑惑的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齐国国君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薨了。 他脸上的皱纹凝结在一起,难道是有人发动了政变? 不对不对。 宫廷之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平息的,新君也不可能这么快上位。 “卫鞅,你可听说齐国宫廷发生了何事?” 卫鞅把酒坛放到了桌案上,拱了拱手说道。 “齐国掌乐太师被齐候以酷刑折磨而死,齐国游侠黄渭夜闯齐宫,刺死了齐候,公子田午临危继位,成了齐国的新君。” 尸佼愣了一下,笑着说道:“墨家终究还是出手了。” 卫鞅眼前一亮:“老师也觉得是墨家出手了?” 尸佼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点头道:“出手果敢狠辣,是墨家的风格。” “老师为何不觉得是其他国家派出的刺客?比如今年战败的三晋或者是燕国。” “不大可能。”尸佼摇了摇头。 “三晋和燕国虽说早想置齐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 “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 “所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期已经大为减少。” “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大家都在憋足了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不会用暗杀对手的手段去取胜。” “除了这些大国,还剩下哪些力量能够悄无声息的杀掉一国之君呢?” 尸佼脸上露出了笑意:“恐怕天下只有那一个学派团体能有这种诛暴的力量了。” 卫鞅嘴里苦涩,如果自己的深彻变法惹怒了墨家,那么自己的下场比今日的齐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师,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旬月前,墨家还在助齐,短短几个月后,墨家诛杀齐君,这如何还能在齐国立足啊。” 尸佼笑着说道:“民如水,君如鱼;民如地,君如林。” “鱼离开水就不能生存,树木没有地就不能生根,墨家的立足之地,从来不在庙堂之上,而在民众之间。” 卫鞅似有所悟,久久不能回神。 卫鞅在尸佼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老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是卫鞅的立足之地?” 尸佼微微一笑:“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 “请老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沉思了片刻,用手指在长案上写下了一个“秦”字,目视尸佼。 尸佼点头微笑。 卫鞅沉吟道:“西方秦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如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 尸佼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而魏国何曾用过一个?李子、吴子是何下场,你焉能不见?” 卫鞅沉默,不由得深重地叹息一声。 “为成大业,卫鞅何惜以身殉道。” 尸佼淡淡一笑,缓缓的说道。 “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岂可以用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还是摇头:“魏国大势已成,静待明君良相即可。” 尸佼见卫鞅心意已决,不再劝阻,只是良相易得,明君难求啊。 “来,与老夫对弈一局,我执黑子,为秦国,你执白子,为魏国。” 卫鞅点头道:“学生遵命。” 许久没有与尸佼下棋,再加上这是一盘棋运定国运的大棋,卫鞅似乎也特别兴奋。 “秦为弱国,老师请。” 尸佼捻起棋子,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中央天元上。 起手天元,卫鞅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这可不是一步好棋。 尸佼似乎是看到了卫鞅脸上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 卫鞅捻起一枚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我若占地,老师之势岂非成空?” 尸佼微微一笑:“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 一枚黑子落在了星位上,卫鞅再次捻起一枚白子,打到了角位上。 二人你来我往,又打出了几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 “老师行棋,步步高位,全无根基,如何将秦国化为实地?” 尸佼淡淡的一笑:“若有高位,岂无实地?” 尸佼的黑子在棋盘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卫鞅开始驱动白子攻取实地。 黑子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白子边角尽占,却难以进入棋盘的腹地,竟然落后于黑子。 因为黑子起手占据了中央天元,白子无论向哪个方向逃窜,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最终陷入了绝境。 卫鞅投子认输,站起来肃然拱手:“我输了,请老师解棋。” 尸佼哈哈一笑:“围棋之道,乃是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 “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 “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 “棋道,亦是天道人道。” “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 “天意、大势,终不可违。” 卫鞅眼睛发亮,脑袋里一直晦涩的思路变得融会贯通,接着尸佼的话大声说道。 “棋若有势,则子子有序;国若有势,则民有法可依;军若有势,则兵有规可循。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臣治世,名将治军。” “哈哈哈,正是如此。” 尸佼抚须大笑:“今日你我师生,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融为一体!理应痛饮一杯。” 卫鞅哈哈一笑:“好!我给先生倒酒。” …… 第91章 星象家 魏国,安邑。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 洞香春的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也是洞香春的轴心。 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寻常时日似乎冷冷清清的,却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财之地。 自从齐候遇刺,齐国换了新君的消息传过来后,洞香春大大地热闹起来。 论战堂中,原本设有一百张绿玉长案,一人一案,正成百人之行。 平常的时候,这一百张桌案是绰绰有余的。 大多数时间里,名流士吏们总是三五地聚在一起。 纵然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大,所以论战堂很少有人满为患的时候。 但是今日,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论战堂中。 虽然如此,但洞香春中也还是井然有序。 侍女们轻悄悄地抬来了精美的短案,又将平日里摆成马蹄形且有疏落间隔的长案前移接紧,在空阔的地毡上摆成一个中空很小的环形。 外围又将短案摆成两层环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 如此一来,错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 后座中一个绿衣士子起身拱手高声道。 “诸位,我乃韩国游学之士,今闻齐候遇刺身亡,齐国公子田午继任新君,不知此事对天下大势有何影响?” 前座长案后的红衣中年高冠者哈哈一笑。 “齐国换了新君能对天下大势有何影响?天下霸者,在于魏国,魏国不乱,天下之势坚如磐石。”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不要忘了,旬月之前,魏国主导的四国联军,刚刚被齐国打败。” 红衣中年冷哼一声:“足下只见其表,不见根本,灵丘之战的起因是齐国攻燕。魏国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也。称王图霸,会盟诸侯,其意皆在息兵罢战,安定天下。” “魏国出兵,将齐军赶出燕国,又惩戒一番,班师回朝,敢问魏国何败之有?” “对,魏国何败之有!”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紫衫士子摇头一笑,却不多言,拱了拱手坐了下来。 听着厅中的辩论,一位老人抚须微笑:“魏国士子之言,石子有何见教?” 被称为石子的老者面色红涨,连连摇头:“羞煞老夫,羞煞老夫,叫甘公见笑了。” 二人一个名叫甘德,齐国人,另一个名叫石申,魏国人。 甘德、石申是两个神秘的灵慧隐士,却与巫师占卜、阴阳五行、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不同。 他们是“究天人之际”的渊深学派,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能之士。 在战国时期,以天为直接对象的学派有两个,一个叫占候家(气象学家),一个叫星象家(天文学家)。 占候,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云气、风势、日色、虹挂、雾象、电光、雷声、海潮、月晕、尘土、阴霾等等,都是占候家观测玄机的对象。 星象家也叫占星家,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 自夏商周三代开始,君王身边通常都会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一个是占卜的巫师,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 其余诸如阴阳家、堪舆家等,都是有事才会相招,很少有成为朝臣资格。 两者相比,卜卦较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普通士子对卜卦也有所了解,占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 相反,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旁人是无法窥其奥秘的,国人庶民更是难知万一。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四千余年。 后来的魏晋时期,有个最着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辂,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官至少府丞。 他少年时师从着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后修星象。 观天之时,管辂常通夜不眠,往往有惊人的论断,连老师也不能理解。 一年之后,老师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辂,慨然叹息:“闻君至论,忘我笃疾!竟何至此?” 管辂洒脱笑答:“此非修习之功,乃吾之天分也。” 四十岁时,其弟管辰请求随管辂学习星象之学。 管辂正色说道:“此道,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窥其道,皆由无才,不由无书也。孝经诗论,足为三公。无用知之也!” 正因为如此深奥,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威慑。 它可以化成童谣,化成谶语,化成各种神秘预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 整个古典时代,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 从远古起,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 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苌弘。 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着名的有郑国的裨灶,鲁国的梓慎,晋国的史赵、史墨,唐国的子昧等。 进入战国,声名赫赫者有齐国的甘德(人称甘公),魏国的石申,赵国的尹皋等,当然,最出名的还是甘德、石申两位高人。 因为此时魏国霸于天下,石申又是魏国人,所以甘德、石申二人就留在了魏国,成了魏国的“观星大夫”。 甘德摇头一笑:“如此有失偏颇的辩论,不听也罢。” 甘德与石申正欲起身离去,只见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向二人拱手道:“末将奉君上之命,请二位先生入宫。” 二人对视一眼:“好,还请将军前方带路。” 魏武侯听说齐国生变,在大臣的建议下,请甘德、石申二人入宫观星。 在此之前,魏武侯已经独自住进太庙,斋戒沐浴三日,以示对上天的敬畏。 观星台建在魏国王宫中的一块宽阔的空地上,周围插满了五色旗帜,中间建造着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 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的十二张石板香案。 “二位高士辛苦了。”魏武侯笑着走了过来。 甘德、石申两人均是清瘦矍铄,白发童颜,略高一些的甘德道:“魏候,我二人要到星室调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时观星,若有征兆,再与魏候计议。” 魏武侯虔诚拱手:“本候亦当诚心敬天,子时再行求教。” …… 第92章 观星 公元前378年,八月初三的无月之夜。 碧空如洗,星河灿烂。 中夜时分,夜间微微有些寒意。 魏武侯年老体衰,有些经不住秋日的夜寒,裹了一件夹袍走出东室在观星台上驻足而立。 他仰望着满天星斗,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一点儿奥妙也琢磨不出。 这时只听肃立在高台下的司礼大臣高宣:“子时已到,有请高士……” 星室的厚帘被侍者掀起,甘德与石申二人白发披散,身穿绣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长袍走出,在南面祭坛前跪拜祷告。 “昊天在上,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恳望昭示天机,以告诫国君自励奋发,拯救苍生于水火。” 祭拜过后,二人神情肃然登上了观星台。 观星台顶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苍穹肃穆一拜,闭目定神,霍然开眼,向广袤无垠的星河缓缓扫过。 灿烂的夜空出奇的静谧,晶莹闪烁,嘲讽着人间的简单和愚昧。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显异象,东部夜空中一道强光横过天际,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由北向南横贯了东部的天空,彗星划过后,东方的星辰都散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甘德、石申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之色,伫立在观星台上,久久沉默着。 甘德率先开口:“径天彗星大显于东方玄枵之下,当主东方有明君强臣当国。” 石申眉头微微皱起道:“玄枵之下,正是齐国,彗星之后有群星争辉,星光清冷,是文脉东移之相,齐国当兴于文治。” 春秋战国时期,星象家将每个诸侯国都与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对应测定,何星之下何位置为何国,都有一个公认的分野。 《周礼》中所说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观妖祥。” 正是这种分野星占的具体说明。 星象家的典籍中记载,春秋战国时,用十二支对应诸国,分别是: 荧惑:对应楚、吴、越、宋。 太白:对应秦国、郑国。 辰星:对应燕国、赵国。 房星:对应魏国、韩国。 玄枵:对应齐国、鲁国。 填星:对应洛阳周王室。 甘德与石申对着星辰密布的苍穹再次拜下,起身向观星台下走去。 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天相再次发生异变。 一枚黑红色的彗星从西方太白之下划过,一闪而逝。 它那强烈的光芒,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竟使星群河汉暗然失色,强光照耀之际,似有隐隐雷声轰鸣。 二人同时轻轻地“咦”了一声,回身抬头看去,星空中一片平静。 如果二人看到了这个星象,一定会大吃一惊,这正是天下一统的星象。 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暴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 只不过这一统的盛世,也将成为星河的流星,一闪而逝。 寅时末刻,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 司礼大臣恭恭敬敬地将两位大师迎进魏候专用的东室。 魏武侯屏退左右侍从,将两位高士请到尊位坐定,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敢问二位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开口说道:“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天下将有山河巨变。” 魏武侯眼睛骤然放光,一脸惊喜:“先生但讲无妨。” 石申哈哈一笑:“魏候敬天,不敢隐瞒。” “丑时有半,东部天际有彗星骤显,长可径天,山人观星数十年,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实在是难以尽述。” 魏武侯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急切。 “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灾之星,魏击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魏国可否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魏击的老脸,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又低眉敛目道。 “魏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寻常人以为,彗星为妖星之首,预示人间大灾大恶。” “然则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并非寻常的灾变。” “今夜星相,玄枵之下彗星划过后,群星闪烁,为文脉东移,群星争辉之相。” 魏武侯愕然,文脉东移?此时天下的文脉不就在魏国吗?天下大才,魏国占据了十之七八。 文脉在魏国刚好,还要移到哪里?难道要移到那个海滨之国齐国吗? 一时间,他惶惑起来,怀疑两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错了星星:“敢问二位先生,是否看错了,真的是文脉东移吗?” 甘德与石申相互对视有顷,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魏武侯有些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我大魏国,称霸于中原,兵甲锋利,民富国强,那齐国,不过是有些渔盐之利而已,如此星相,本候,如何能信?” “上天授权,唯德是亲。”甘德淡漠微笑。 “咳咳…”石申轻咳了两声,唯恐甘德触怒了魏击,眉头微微皱起说道:“魏候尚有不知,房星长悬于列宿之上,却躁急促疾,致使星象明暗不定,分野之国,当惕厉自省也。” 魏武侯又是一惊,想想这几年魏国用兵,确实是太过急躁了,先败于楚,后败于齐,虽然魏国依旧是兵强马壮,却不复巅峰时一往无前的气势。 “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我等未能尽窥堂奥,言尽于此,愿魏候自图之。” 甘德说着已经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辞。” 石申也大笑着起身:“然也然也,或未能尽窥堂奥也,告辞!” 魏武侯心乱如麻,挥手道:“代本候送两位先生。赏赐千金。” 很快侍者回来禀报道:“君上,甘德、石申两位高人已经离开了安邑。” 魏武侯眉头一皱:“为何走了,魏国的观星大夫他们不做了吗?” 侍者苦笑道:“两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实在挽留不住,君上,得另谋良策才是。” “东方,玄枵之下,齐国。”魏武侯脸色阴沉:“去叫公叔痤入宫议事。” “是!” 侍者躬身退下,脚步匆匆的离开了魏王宫。 …… 第93章 吴起变法 “公叔痤,今夜观星,两位高士言明,齐国要大兴于天下,你信不信?” 魏武侯揉着眉心,一脸疲惫的问道。 “君上,容臣下直言。”公叔痤跪坐在桌案后,眼中精光四射,拱手说道。 “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 “儒家孔丘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 魏武侯眯着眼睛,打量了公叔痤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突然发现,公叔痤竟然也有几分急智。 公叔痤见魏武侯没有说话,思虑了一番继续说道:“往前说,武王伐纣,姜尚踏碎太庙里的占卜龟甲;天做雷电风雨,姜尚却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等腐朽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 “往近说,郑庄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君上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当谋良策,尽人事,以振兴大魏国。” 魏武侯一阵大笑:“哈哈哈,好,本候才不相信什么天命,去召集众将宫中议事,本候要趁着齐国政局不稳,打掉他的野心。” “对了,发出公告,玄枵之下,有帚星闪过,此乃大灾之星,魏国愿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公叔痤愣了一下,纹丝不动。 魏国近年来连年征伐,先败于楚,再败于齐,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已经不宜再战。 眼下对于讨伐齐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听闻晋阳城中的晋公命不久矣,虽然晋国的大多数领土已大多落入魏、赵、韩三家之手,但晋国不亡,魏、赵、韩三家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不如趁这个机会,联合赵、韩两家,一举将剩余的晋地瓜分,以绝后患。 “君上,臣以为,应当先除掉心头之患,再讨伐齐国……” “公叔丞相以为,大魏国的心头之患是什么?” 公叔痤微微一笑:“晋。” 魏武侯的心头一紧,魏国雄兵霸于天下,可面对晋国时,难免会有些心虚。 “灭晋的时机到了?” 公叔痤点了点头:“晋公将亡。” 魏武侯沉思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马上派出特使,前往赵、韩两国,本候要听听他们的态度。” 公叔痤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躬身行礼:“君上明断。” 不知道是不是被灵丘之战的当头一棒打醒,今日的魏候又突现振作,听取了自己的意见。 但无论如何,只要魏候不胡乱起兵,对魏国而言,都是好事。 公叔痤精神勃发疾步匆匆的离开了魏王宫。 …… 楚王宫,政事殿。 两名侍女在王座旁为楚肃王打扇,昭授和景舍恭敬的立在堂下。 因为领兵攻魏有功,景舍被楚肃王册封为上卿。 按照传统,楚国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辅政助理大臣,职爵显赫。 楚国目下没有令尹,由执圭昭授代理主政,景舍若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之一。 楚国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项,这昭授是昭氏家族的族领兼楚国主政大臣。 景舍与吴起相交匪浅,熟悉中原战国的变法势头,一直想上书楚王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真正地振兴楚国。 可惜,景舍一直在为楚越、楚国和巴蜀的战事忙碌着,竟无暇认真地与楚王商讨一次国事。 这次楚国救齐,改善了楚国与齐国的邦交,楚王晋升他为上卿,他心中踌躇满志。 景舍决意辅助楚王推行第二次变法,使楚国强大,自己也成为变法名臣。 “我王容禀,中原诸国乱战,无暇南顾,大楚何不趁此良机继续推行吴起变法强国,兵强马壮之时,方能北上争霸。” 景舍振奋的说道,对着王位上的楚肃王深深一躬。 楚肃王还没有说话,昭授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揶揄道:“上卿啊,楚国山多崎岖,走稳了,小心闪了腰。” 景舍愣了一下,笑着回答道:“不劳执圭挂心,是山是水,景舍都晓得。” 谁知道昭授竟摇头大笑道:“那吴起当年也这样说,后来如何了?” 景舍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十年前,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令尹,总揽军政大权,谋划实行变法。 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始雷厉风行地在楚国推行变法。 吴起对楚悼王说:“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上逼其主,下虐其民。” 所以吴起针对楚国的国情,初步实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罢黜爵位。 仅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国直属国府的耕地增加了数百万亩,纳税农户增加了十万。 这道法令没有涉及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没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进展得尚算顺利。 第二,裁汰冗官。 楚国的世族盘根错节,贵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员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 这些贵族子弟们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狩猎、豪饮、聚赌、猎艳,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国中是非。 吴起当政,对这些冗官狠狠裁减,几乎将贵族子弟的绝大部分赶回了他们的庄园,使他们成为白身贵族。 仅这一项节余的费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员的俸禄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场无事生非的恶习,楚国朝野顿时整肃起来。 第三,明法审令,整顿民治。 当时楚国的治理极为混乱,国府直辖的县很少,大部分国土都是贵族的世袭封地,许多庶民隶农都依附在贵族的封地,成为私家农户。 还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属于更为蛮荒的山地部族自行管辖。 楚国的法令政令,对这些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效力。 楚国实际上是一个“诸侯”同盟邦国(参考现在的漂亮国,楚国王室就是联邦政府),看起来很大,实际上所能积聚的力量却很小。 面对如此乱象,吴起的重大行动是:对保留的贵族嫡系的封地,实行治权赋税分离的法令,民治权与少部分赋税归于官府,大部分赋税归贵族领主。 此谓明法:“官府治民,贵族受税。” 对于自领自治的山地部族,则与其分权。 全部军权与赋税的一半归王室官府,治权与赋税一半归部族,部族治权的法令必须经过王室官府的勘审准许方得通行。 另外一个重要法令是,限定贵族必须将荒无人烟的土地开垦出来,而且必须吸引移民进去耕耘。 此谓:“令贵人实空虚之地。” 上述法令一经强力推行,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在吴起变法的那六年多的时间里,确实是生机勃勃。 当然,楚国的强大,最根本的一点,是吴起整顿了军制。 …… 第94章 吴起之死 吴起刚入楚国时,楚国的军制与秦国的军制相差无几,都停留在春秋时期的老兵车传统上,战力极弱。 弱到对经常骚扰楚国岭南的百越部族都无能为力。 吴起在魏国时,本就是战无不胜的卓越统帅,对整顿军武是行家里的行家。 他将收回封地的赋税与裁减冗员的节余,全部用于新军经费,大量招募战斗之士(职业军人),一年时间,就为楚国训练出了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 吴起入楚的第三年,新军练成,国力大增,他开始了对外作战。 就像他在魏国一样,采取了“先内后外”的谋略。 第一步,吴起亲率精悍的轻装步兵三万,开进岭南与百越部族展开了山地战,一年内大小十战,全部大胜,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 第二步,吴起亲率步骑混编的精锐四万,对苍梧大山(今湖南广西一带)尚未臣服的苗蛮部族发动进攻,半年之内,收服了全部苗蛮部族。 第三步,吴起统帅全部精锐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了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使楚国势力骤然扩张到淮水以北,直到与魏国和韩国遥遥相望。 在这之前,楚国的领土势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涨涨缩缩,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传统的中原势力范围。 而吴起一举消灭陈蔡两国,使楚国触角骤然伸进中原腹心,最感威胁的就是三晋魏赵韩三国。 于是,三晋联兵,与吴起大军在淮北展开激战,两场大战,吴起全面击溃三晋联军,楚国大胜,从此,楚国才在淮北站稳了脚跟。 可是,就在吴起准备大展拳脚的节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国君的楚悼王死了。 景舍记得很清楚,当时吴起正在淮北安抚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 吴起对郢都贵族势力的密谋杀害他的事情一无所知。 直到吴起接到了楚悼王离世的噩耗,匆匆只身赶回郢都奔丧,却落在了楚国贵族们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中。 那时候景舍还只是个职位低微的贵族士子,只能在王宫外祭奠。 当他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一支又一支贵族家兵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竟忽发奇想,悄悄挤进了贵族的祭奠行列…… 进入大殿,他发现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满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贵族大臣们也都暗藏着弯弯的吴钩短剑。 楚悼王的尸体摆在大殿中央的长大木台上,祭奠完毕就要入殓归棺了。 按照楚国丧葬礼仪,太子臧已经在父王逝世当日解国守灵,不再预闻国事。 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遗体台前哀哀哭号,两位年青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护持,眼睛却不断地瞟来瞟去。 丧葬哀乐呜呜咽咽地奏了起来,王室嫡系宗亲的元老大臣们先行一一祭奠完毕,又都整齐地跪在太子身后丈余处守灵了。 按照爵位次序,下面就是令尹大将军吴起祭奠,再下来就是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 就在吴起脚步沉重缓慢地走向楚悼王遗体时,景舍听到了贵族群中一声苍老尖锐的哭号突然响起:“大王何去兮!” 随着尖锐哭号,太子身后的两位贵族卫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钻进了帷幕之后。 就在这刹那之间,帷幕刷啦啦拉开,弓箭手的长箭急雨般向吴起射来。 吴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向前看着楚悼王遗体,怎能料到如此巨变? 突闻异动回过身来,已经是连中三箭。 景舍清楚地听到吴起高声呼喊着:“楚王――变法休矣!”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楚悼王遗体前,紧紧抱着楚悼王的遗体放声大哭…… 不知道是在哭楚王的离世,还是在哭自己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对吴起恐惧已久的贵族们此刻已经完全疯狂,一片声高喊:“射杀吴起!射杀吴起!” 贵族的家兵们本来就不是战场厮杀的军队,箭术平平,又在慌乱之中,一阵狂乱猛射,竟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根本无法分开。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迟迟无法进行。 太医们愁眉苦脸地折腾了三天,竟还是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 太子臧痛彻心脾,觉得这是楚国的奇耻大辱。 愤怒之下,太子臧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 太子臧即位称王后,将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郢都,一举捕获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贵族大臣的家族两千余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将两千余口贵族一次全部斩首。 那是楚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景舍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呕吐得三天都没能吃饭。 他心中充满了对吴起佩服和景仰。 一个人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敌全数覆没,这种智慧当真是难以企及。 吴起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是变法图强的良相,生来就具有应对仓促巨变的天赋,却也难以改变这浊浊乱世。 他清楚,自己手无寸铁,既是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杀,必死无疑。 他能做的也只有将阴谋家卷进来,让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与自己变法的大志同归于尽。 吴起的复仇愿望实现了,楚国的变法夭折了。 从那以后,楚国就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回到老路上去了。 性格阴沉的楚肃王,已经郁郁寡欢地做了三年君王,每日沉浸在消沉中。 明君如何?良相又如何? 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承受万箭穿心之苦。 楚肃王苦笑了一声,摆了摆手:“上卿休要再提变法之事了。” 吴起死的那日,王殿中发生的事情,成为了楚肃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再加上后来他听取了东宅公的建议,用孟胜的尸身,想要将他恨极了的阳城君吸引出来,引得墨家钜子入宫。 他忘不了那双抱着必死之志的眼睛,忘不了那柄离自己近在咫尺闪烁着寒光的黑剑。 做这楚王,每日安心便好,何必去强求什么变法呢。 景舍正要说什么,一个甲士急匆匆的闯入大殿。 “禀报我王,巴国使臣求见!” …… 第95章 上架感言!! 明天就上架了。 12月初的时候心怀忐忑的写下了这本书,直到八万字才被签约,这要感谢我的编辑朱砂大大。 还要感谢读者们的支持,因为这本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爽文,节奏偏慢,视角太多,感谢大家能够有耐心的来看我这个萌新的故事。 说说这本书的由来,是因为看到了一句话。 《过秦论》: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因为读到这句话,让我对秦朝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想写这本书的起始。 有很多人喜欢秦朝,喜欢的是秦朝的强大、霸气。 秦王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天下威伏。 可能也有人讨厌秦朝,说秦朝残暴,说驭民五术遗害千年,说修建长城、修建陵墓劳民伤财,百姓苦不堪言。 对于秦朝的看法,大家褒贬不一。 但不可否认的是,先秦给我们留下的瑰宝,我们沿用至今。 提到秦朝,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秦始皇嬴政。 但是有多少人知道秦国之所以能够统一天下,用了一百五十年时间。 秦国六代君臣的呕心沥血,才有了大秦帝国,才有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思想。 对秦史深入了解之后,打开了我新世界的一扇大门,让我明白了上古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时的思想碰撞是多么的绚烂。 那是中华历史上最璀璨的一个时代,因为有战争、有苦难,人们才会思考,才会想要进步。 无论是儒家、道家也好,墨家、法家也罢,诸子百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争鸣,这个目标就是——天下太平。 诸子百家在中华文化上的一统,各族思想融合上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先秦的历史是很精彩的,借用书友的话来说就是: 秦孝公变法强国,打下基础。 秦惠文王连横,吞并巴蜀。 秦武王通三川,东出有望。 秦昭襄王远交近攻,长平之战,独霸天下。 秦庄襄王三年秦王灭东周, 秦始皇奋六世余烈,一统天下。 这其中有吴起、商鞅变法图强;张仪、苏秦纵横捭阖;更有战国四君子,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扣关攻秦。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以鲜血铸就了大秦帝国。 这本书一共分为五卷。 第一卷:稷下学宫 第二卷:商鞅变法 第三卷:合纵连横 第四卷:东出函谷 第五卷:横扫六合 目前写到了第一卷中后期,视角一直在齐国,等到稷下学宫建成,开启百家争鸣之后,才会进入第二卷。 第一卷的主题是:稷下学宫,百家争鸣,魏齐之间的战争,权谋! 第二卷的主题是:商鞅深彻变法,庞涓灭秦,魏秦之间的战争。 等等等等…… 预计这本书至少一百五十万字以上,写书不易,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还有关于历史方面,我尽量接近史实,但是才疏学浅,难免会出现纰漏,希望大家多多指正。 啰嗦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写上架感言,最后就求一波订阅! 然后,明天五更万字。 …… 第96章 巴蔓使楚 “巴国使臣?”楚肃王眯眯着眼睛。 巴蜀两国因为地势险要,春秋时期向来与世无争,基本上不参与中原的事务。 但是到了战国时期,伴随着大国变法,不断兼并小国,尤其楚国近些年来的迅速扩张,巴蜀两国也开始走到了各国的视野中。 此时西部地区只剩下秦、楚、巴、蜀四个大国。 而蜀国所在的巴蜀盆地(四川盆地)无疑是可耕地面积最大的一块沃野,是一块可口的肥肉。 蜀国川西平原的面积甚至比秦国的渭水平原和楚国的南阳盆地大上三倍。 巴蜀两国,蜀人安逸,占据广阔的川西平原高枕无忧。 而巴人尚武,开拓进取,相继占领了大巴山和长江通道。 巴国曾经多次袭扰楚国,后来与楚国联姻,一同联兵灭国,捞到不少好处。 楚庄王时期巴国与楚国共同消灭庸国,并且占领了庸国的宝泉山盐池。 巴国不断的扩张,在长江和嘉陵江建立了5个都城,称为“巴子五都”,这也引发了巴蜀之间的长期战争。 巴国达到最了强盛的时期,引起楚国和蜀国的不安,主要是巴国在与楚国、蜀国和秦国的盐贸易的获利良多,国富兵强。 为了防止巴国坐大,蜀国和楚国都对巴国进行了长期的攻伐。 巴国始终处于两线作战,但是虽然两线作战,巴国还是始终保持对盐泉的控制权。 对于这个曾经盟友,现在的仇寇,突然派使臣入楚,楚肃王心中充满了疑惑。 “宣巴国使臣晋见。” “宣巴国使臣晋见!!” 司礼大臣高声呼喊着,不断的向殿外传去。 魏王宫外。 一个中年男人乘着轺车捧着国书等候在这里。 直到楚王宣诏,他才低着头走了进去。 王宫内,绿树掩映的小殿周围环布着游动的甲士,殿门口两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阳光下森森闪光。 巴蔓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楚国与十年之前相比,确实是强上了许多。 殿中端坐着一君两臣,楚肃王一扫往日的慵懒散漫,肃然端坐,手扶长剑,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时的勃勃雄心。 执圭昭授一身华贵戎装,甲胄齐全,显得威风凛凛。 相比之下,倒是景舍这个真正领过兵的战将布衣铁甲显得颇为寒酸。 “巴国使臣巴蔓,参见楚王。” “咳咳…”楚肃王咳嗽一声,面色肃然地说道:“楚巴两国,兵戎相见已有十余年,不知巴使来我大楚有何贵干?” 巴蔓在威严肃穆的楚国大殿诚惶诚恐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是巴国朐忍(今万州一带)发生内乱,多年与楚国和蜀国作战,巴国国力衰弱,无力平乱,国君受到了叛乱势力胁迫,百姓也被残害。 巴蔓使楚的目的就是请楚国出兵帮助巴国平乱。 楚肃王闻言,纵声大笑:“巴蔓将军,巴王之前何等霸气,如今连个内乱都平息不了了吗?” 巴蔓有些哭笑不得,这等场合,他没想到楚王还会如此阴阳怪气,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我王知错了,巴国与大楚作对,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若楚国出兵,巴国唯楚国马首是瞻。” 楚肃王又是一阵大笑,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巴蔓:“请问巴蔓将军,楚国要出兵几何?” “回楚王,出兵五万即可。” “好…” “臣禀我王。”就在楚肃王要答应巴国的请求时,景舍连忙站了出来。 “大楚国劳民伤财,出动精兵五万,只得巴王口头承诺怕是不妥,微臣并没有看到巴王请楚国出兵的诚意。” 执圭昭授难得与景舍意见相同,笑呵呵的站了出来。 “老臣附议,正如上卿所言,我楚国君臣,并未看到巴王的诚意。” 楚肃王这才回过神来,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忘了要好处,趁火打劫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他转头盯着巴蔓。 “巴国一句口头承诺,本王如何能相信?不如割让三城,作为抵押。” 巴蔓面露苦色,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 “敢问楚王,想要的是哪三城。” 楚肃王哈哈一笑:“巴东的夷陵、宝泉、鱼复三城。” 鱼复后来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白帝城。 三国时期刘备从四川顺江而下讨伐东吴,兵败回逃的第一站便是白帝城,可见鱼复是巴国的心腹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更关键的是,巴国的两大盐泉,宝泉山盐泉、以及清江盐泉,就在这三城的辖境内,楚国这一刀,砍在了巴国的大动脉上。 巴蔓沉吟了片刻,躬身说道:“就依楚王所言,巴东的三座城池,割让给楚国抵押。” “好!”楚肃王大笑:“巴使可回复巴王,不日后,我大楚精兵将在上卿景舍的带领下由夷陵入巴,帮助巴国一举平乱!” “我王且慢。”景舍再次站了出来。 楚肃王抬了抬眼皮:“上卿还有何见教?” “割城之事,一无国书,二无契约,若是巴国食言,又当如何?”景舍低着头说道。 巴蔓看着景舍,高声询问道:“巴国入楚路途遥远,军情似火,刻不容缓,在下回去再求国书,内乱恐怕就不可收拾了,借兵还有何意义?” 景舍不为所动,淡淡的说道:“若是把巴王的儿子送来楚国当人质,也是可以的。” 以人质作抵押,在战国时代也是一种外交惯例,目的是取得诚信。 巴蔓一下急了,对楚肃王大声说道:“楚王如果怀疑我的诚信,这个兵不借也罢!” “楚王如果相信我,今天就让我把军队带回去,到时候你拿不到三座城,我把脑袋砍给你!我巴蔓从来说话算话!” 楚肃王见巴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本王信你,楚国不日就会出兵。” 三日之后,一队甲士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郢都,后面跟着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六尺车盖下的玉冠使者正是景舍。 这次入巴的特使他实在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他也明白,这时候楚王让他离开郢都,就是不想让他再提变法之事。 景舍长叹一声,身处在楚国这个泥潭,谁都无能为力啊。 他不由的想到了几年前在城外挽留墨家钜子江寒的那一幕,摇头苦笑。 “或许他早就知道楚国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 第97章 献策 江寒进入了临淄城中的时候,简直快要不认识这个以贸易闻名于天下的着名都会了。 长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铺照常兴隆外,绝大部分商号酒肆都关了门。 街巷之中,风扫落叶,行人稀少,萧瑟清冷中弥漫出一片狂热躁动。 不断有一队一队的铁甲步卒开过各条大街,高喊着:“振兴大齐!报效国家!”的号子,和着整齐威武的步伐,满城轰鸣。 城中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办紧急大事一般,和临淄人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大相迥异。 但最令江寒惊讶的是,临淄城中的外国商铺几乎全部封门停业,几条外商云集的大街几乎通街冷落,没有一家开业者。 江寒骑马来到了齐王宫外,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 宫门的守卫看到来人,眼睛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不敢去看。 旁人不知道,但是驻守宫门的他们自然不会不知道江寒是何人。 这可是敢在政务殿动刀子的狠人。 江寒翻身下马遥遥拱手道:“我乃墨家钜子江寒,得齐候召见,请将军禀报一声。” “江先生请稍等。”守卫低头行礼,急匆匆的走进宫中。 过了好一会儿,守卫才回到了门前,对着江寒躬身行礼。 “江先生久等了,君上有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段时间宫中的守卫加严了起码五成,因为齐候被刺死在了宫中,他们没有因为失职被革就已经该是谢天谢地了,这种非常时期,谁都不敢马虎。 “无事。” 江寒没有介意,平静的应了一声。 守卫的队正回头摆了摆手:“放行!” 门前值守的一队守卫这才给江寒让开了一条路。 齐王宫中,江寒将马匹交给了侍卫,解下了腰间的非攻放在站在门边的宦官的手里,大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里有些空,田午坐在上座,下面的桌案后跪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的两鬓早已经发白,脸孔虽然年迈但依旧带着一种威势,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江寒,见过齐候,见过国伯。” “江先生,你来了。” 田午打破了殿中无声的气氛,他笑着将手指向了国伯一旁的一个坐榻。 “坐。” “谢齐候。” 江寒坐到了国伯的一边。 依旧是曾经一同在公子府饮酒的三个人,但是无论是身份还是气氛,都与之前大有不同。 江寒并不知道田午找他过来是什么事,田午刚继位没有几天,政务繁忙,别的不说,就上一代齐候不务政事,留下来的烂摊子都够他忙活一阵的了。 “先君怠政勤军,两度攻燕,两度大败,令四国联军攻入齐土,虽被退却,却也令齐国甲士损伤过半。” “田午新登君位,才德有缺,思来惶恐,如今临淄城中,一无良将,二无良相,也只有二位能为田午解忧了。” 江寒沉默不语,田午成了齐候,并不代表齐国走上了正轨,反而是齐国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与历史上田午发动政变,弑兄夺位的过程不同,但是别的国家想打你,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够了。 没有人在乎你吃了几碗粉,他们就是想要刨开你的肚子。 江寒陷入了沉思,而国伯则是尽显老臣风度,坦然自若地坐在那,自顾自地眯着眼睛。 田午长篇大论了许久,最终,才说出了他的目的。 “父候的功业不敢有失,还请江先生与国伯助我,守住大齐的社稷。” 国伯摸着自己的胡须,开口询问道:“君上可是要起兵?” 田午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是!燕、赵、卫、鲁皆有异动,我们要提起做好防守的准备。” 江寒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又要起兵了,距离上一场战事不过半年,百姓苟喘不过片刻。 但是战国年代,诸国攻伐不休,打仗是不可能停下来的,不是你打别人,就是别人打你。 人的野心和欲望,永远是无法遏制的。 田午看着二人,开口吩咐道:“国伯领兵三万,护卫临淄,我会命即墨大夫晏舛领兵五万,去往中昌,以大河之险防卫燕国。” 顿了一下,田午继续说道:“我亲领大军七万,拱卫平原、高唐一带,以防三晋入侵,江先生为从军都尉,率新军五千铁骑为大军先锋。” “此次大军集结,意不在开疆扩土,只求大齐寸土不失。” 用兵之事安排妥当,田午看向江寒,诚恳的询问道:“如今大齐危机四伏,江先生可有什么治国良策?” “齐候。”江寒坐直身子正色道:“在下有三策,可供定夺。” “三策?”田午脸色一喜:“江先生请讲。” “第一策,尊王。” “天子势微,诸国都不去朝拜,昔日“吕齐”桓公朝拜周天子,在士人中建立起良好的形象成就了春秋第一霸,若是齐候能够效仿,前去朝拜周天子,天下人都会称赞齐候贤德,此为大义,占据天时。” 田午微微点头,他明白江寒的意思,所谓尊王,不过去做做样子,提升他这个君主在士人心中的形象。 “第二策,重商。”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可远离中原纷争,占据渔盐商贾之利,可以在王宫前修建一条宽阔的街市,用来发展商业。” “江先生,此举不妥。”国伯开口打断了江寒的话。 “王宫是王权中心,要庄严肃穆,要让列国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这个地方,就产生敬畏之心,怎可与闹市毗邻?” 江寒笑着说道:“国伯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不过这正是其中关节所在,如果一片商市能和王宫比肩而立,整个天下都是独一份,无疑是向各国商人表明,齐国大大地看重商人。” “这在商人们看来,简直比赚钱本身还要诱人,天下的富商大贾都会接踵而来,会争相在临淄求购店面,大买地皮建房建仓,临淄的齐市,相信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就能成为天下最繁华的第一大市。” “江先生妙策。” 霜染两鬓的国伯,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着,沉吟了片刻,笑着称赞道。 田齐得国不过几十年,可没有燕国那种老牌诸侯的孤傲,一切以利益为先。 “好,此策可行。”田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先生请说,第三策如何?” …… 第98章 稷下学宫 “第三策,纳才。” 江寒笑着说道:“齐候可以建造学宫,筑巢引凤。” 田午沉吟思忖,不久后开口询问道:“公学田午知道,只是这学宫该如何建造?” 公学也就是公族之学,公族最早是对国君宗族的称呼,但战国时期,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候后诸卿子弟也成了公族。 公学就是弱冠之龄的卿子们学习君子六艺和政、史、军、法、行人言辞的地方。 简而言之,就是贵族官员培训班。 齐国公学鱼龙混杂,除了六卿外,还有十多家大夫子弟,其复杂程度堪比朝堂,也是卿族子弟从政前必须淌过的浑水。 田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公学中学习过,但学宫一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齐候可听说过魏国安邑的洞香春?” “自然听说过,那可是商家名士白圭的产业,各国名士都甘之若饴的大雅之所。” 江寒笑道:“没错,如今各国士子论政成风,而洞香春,刚好为士人名流提供了这种场所。” “白氏商会的洞香春,吸引了大量的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成了上流人群的清谈聚饮之所,也令安邑,成为了天下文明的中心,天下大才,八九在魏。” “然,洞香春虽然时常会有百人论战,士人如流名士穿梭的盛况,但其身后,毕竟是商贾之家,若是齐候能以齐国的名义,建造一所让天下士人都能畅所欲言的学府,天下大才,都将收入齐国的囊中。” 田午有一些心动,齐国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他转头看向坐下那位老臣。 “国伯,你觉得如何?” 国伯沉吟了片刻:“敢问江先生,建造学宫,需要花费几何?” 江寒抬起了眼睛,抿了抿嘴巴。 “建造学宫的花费,不下一座章华宫,一座虒祁宫。” 田午的脸色大变,楚国修建章华宫,晋国修建虒祁宫,耗尽了国家大半的财富,由盛转衰,都落寞了下来,这才让率先变法的魏国成了霸主。 一座学宫,就要花费齐国大半的财富,那齐国还如何能强军,如何能富民? “江先生…这…如此花费,别说是齐国,就连魏国都承受不住的。”田午面露难色。 江寒哈哈一笑:“没有梧桐木,怎得凤凰来。” “齐候且安心,齐国建造学宫,并非奢华无度的享受,而是一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大事。” “遍观诸国,也只有齐国能有此壮举,自太公入齐,就秉承了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富甲天下。” “齐候礼贤下士,大齐国的国策几百年如一日的招募人才,为何齐国的人才还是如此稀少?是因为对士人学者的待遇还有待提高。” “如若齐候能修建一处学宫容纳几千学者论学,修建一片宅院能让几千学者居住,让天下人都看到齐候对士人学者的尊重,今日的安邑,就是明日的临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田午思忖有顷道:“敢问先生,齐国要为百家学者提供何等待遇,才能体现出尊重?” 江寒对于田午这个问题早就胸有成竹了,后世的大学里,有教授、有副教授、有讲师、有助教;中学里有特级教师、高级教师、一级教师和二级教师。 这种制度就是从历史上齐国的稷下学宫开始流传下来的,一直沿用至今。 “齐候,学者的待遇高低,地位高低要以几点来评定。” “第一,学问的大小,学术的水平。” “第二,个人的威望和资历。” “第三,门下学生的数量和影响。” “天下显学的诸子,齐候当以上卿之礼待之,天下一流学问的名士,齐候当以中大夫之礼待之,其余学问的学者,皆以列大夫之礼待之。” 田午点点头:“除了待遇地位,齐国还应该为百家学者提供什么便利?” 江寒看看田午,微微一笑:“兼容并包,来去自由。” 这句话江寒并不陌生,这是蔡元培先生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候提到的一句话。 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蔡元培先生执掌北大之后,强调自己的治校方针是:“依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 他坚决贯彻“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提倡学术民主,教学自由,使每一朵花儿都能在北京大学尽情的绽放。 这种观念,最初也源于稷下学宫。 田午面露疑色:“先生可否详细的解释一下?” 江寒点头道:“兼容并包者,不论国家,不论学派,凡有学问,执一家之言者,入临淄,齐国皆提供食宿,让他在学宫中能有一席之地,与诸家论战。” 历史上的稷下学宫,正是因为兼容并包的制度,才让诸子百家,十大学派,在学宫中皆有传人。 齐、楚、燕、韩、赵、魏、秦,战国七雄,在学宫中皆有学子。 稷下学宫,为中华文化的大融合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也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场所。 即使齐国灭亡后,稷下学宫的思想也不会灭亡,它会随着各国的学子传播到各国之中去。 如果秦国的天下一统,是奴隶制到封建制的一种制度上的改革,那么稷下学宫的建立,就是一种思想观念和文化上的改革。 二者缺一不可,有了秦国,才有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思想,有了齐国,才有了如今华夏子弟丰厚的文化底蕴。 江寒呆在齐国迟迟不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要看着稷下学宫的建立,不能因为自己的出现,影响了正常的历史走向,否则自己将成为千古罪人。 顿了一下,江寒继续说道:“至于来去自由,很简单,对于往来的学者,齐国当秉承着一个态度,来了,欢迎,走了,欢送。” “走而复来,继续欢迎;来而复走,继续欢送,总而言之,不限制学宫中学者的行动,就是对学者们最大的尊重。” “田午明白。” 田午肃然点头,再次提出了一个问题:“敢问先生,学宫当以何学派为主流?”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百家争鸣,自由辩论。” …… 第99章 三国特使齐聚安邑 有百家就自然会出现争鸣,那么争鸣存在于哪里? 存在于先生和先生之间,先生和学生之间,学生和学生之间,学派和学派之间,学宫和官府之间。 各式各样的争鸣都会有,正是在辩论之中,才会吸收各家的优点,批判各家的缺点,促进学问的增长。 百家争鸣的目的,是为了百家融合。 是为了全天下能够得到一种统一的文化思想。 等到江寒跟在国伯的身后从殿中走了出来,一旁的侍人将非攻还给了他。 江寒接过非攻,将它重新挂回了自己的腰间,一抬头,发现国伯站在前面等他。 两人结伴顺着宫墙向着外面走去。 国伯走在江寒前面,突然说道:“先生这三策甚妙,但不知这第三策,是对齐国更有利,还是对天下更有利。” 江寒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话。 建造学宫,短时间内来看,对齐国更有利,长久来看,对天下更有利。 国伯却没有要他说那些没营养的回答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老夫知道先生心怀天下,但齐国也不是他人的嫁衣。” 江寒轻笑一声:“国伯多虑了,此三策,都为强齐。” “尊王是为了占据天时,重商是为了发挥地利,纳才是为了促进人和。” “一时一战的成败决定不了一国的存亡,能决定一国存亡的,往往都是庙堂之上的国策。” “齐国若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出三十年,必然霸于天下。” “老夫期待着看看,大齐国在先生手中,究竟能不能焕然一新。” 说完,国伯不再停留,转身慢步离开。 江寒看着国伯离开的方向,等他反应过来,嘴角一撇,耸了耸肩膀。 他远眺了一眼那威严的宫殿,也是回身离开。 召集十五万人不是一个小数目,动静也不会小,很快就被六国的密探获悉,纷纷向国内传回消息。 不过刚继位的齐候要起兵,各国的君臣都知道,他不会在如今这个国中政局不稳的情况下起兵扩土,多半是为了起兵自保。 …… 赵国邯郸。 赵敬候召见了魏武侯派出的特使,得知魏国要与赵国、韩国瓜分晋国最后的封地。 他立刻举行了大朝会,询问赵国臣子,是先攻齐,还是先分晋。 赵国的臣子进言:“晋国是嘴边的肥肉,齐国是山林的猛兽。” “灵丘之战,齐国虽损失惨重,但士气正旺,不容小觑,还是先吃掉嘴边的肥肉,再去谋划如何叫山林中的猛兽成为盘中之餐。” 赵敬候沉吟了一下,点头应允,派出了特使前往安邑,言明赵国愿意配合魏国行事。 韩文候自灵丘回到了韩国的都城阳翟后,就一病不起。 此时韩国的相国名叫韩傀。 韩傀字侠累,是韩国公室的贵族,韩景侯的弟弟,韩烈侯的叔父。 接到了魏国特使的通告后,韩国也派出了特使前往安邑,表示愿意配合魏国行事。 与此同时,齐国的特使也到达了魏国的都城安邑,见识到了这个以风雅锦绣闻名于天下的着名都会。 齐国特使名叫田布,是田齐桓公田和的弟弟,田午的叔叔。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城的最后面。 说它是条街,又在王城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王宫,却车马如流没有任何护卫甲士。 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用做国府各种官署。 魏武侯的新王宫落成后,官署迁走,这两层旧宫殿便闲置起来。 后来在主管王室事务的官宰谋划下,魏武侯将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分赐给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后裔,这里便成了王族贵胄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经过一番合乎时宜的改造,几年之间这里变成锦绣豪阔的一条长街,安邑人称为“王街”。 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 且不说王族贵胄们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 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暗的地方。 魏国虽然经过了李悝、吴起的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 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大得惊人。 一则,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 二则,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 三则,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像一个清流阶层,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讦,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 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 同样,任何外国特使密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 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天色已晚,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但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 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下来。 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的最深处,住着公子魏罃,公子罃虽然并没有被立为太子,却是魏候最有力的争夺者之一。 就实际影响力而说,身为嫡子的公子罃要比魏武侯的庶子公子缓更有力度。 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罃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 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 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齐国来的贵客?” …… 第100章 工布古剑 田布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齐国特使田布。” 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 田布从容笑道:“家老,我田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 说话间,他身后的俊俏奴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 家老心中一喜,不由的有些得意,齐国的上大夫又怎么样,不还是对自己这个公子府的管家低眉顺目的嘛! “小老儿多谢先生。”家老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田布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家老连忙应承道:“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听闻公子新得了一个爱妾,因在下行程匆匆,未能备下什么厚礼,这是一颗夜明大珠,直径一寸,其光芒可在夜晚照亮屋室,相烦家老代在下转呈夫人。” 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像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夏天时,魏罃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一直等待着与狐姬邂逅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这个美艳的猎物出现在紫谷河畔的绿树野花中。 这时,一只山猪突然从嶙峋怪石后扑向美艳的猎物,又是突然之间,魏罃匹马长剑冲到,奋力杀死了山猪,用带血的双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艳女子。 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艳的猎物感激不尽地扑进了公子魏罃的怀中。 黎明时分,河谷中的帐篷和美艳的猎物一起神秘地消失了。 至于野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魏罃为什么刚好能在附近英雄救美,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了。 接过了木盒,家老哈哈一笑:“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 说完,又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 一个将领模样的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领着主仆二人向正厅而来。 魏罃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在剑架上看来,这把剑的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二尺许,显然是一口名贵古剑。 在他看来,府中所有珍宝的价值都不如这一口名剑。 战国兵争之期,拥有一口名剑能使身价地位倍增。 他听闻齐国特使要在今晚来访,就一直等在厅中,父亲年老,他也该为自己成为魏候的事情提前做好打算了。 齐国是魏国东方的大国,比起赵、韩的国力更强,交好齐国,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魏罃用帛布擦拭着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心中有些不耐烦,如何掌灯已有三刻,客人还未到来?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他公子罃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 说起来,王街这车流真是叫人无可奈何,时常拥堵,最好是将老红墙拆掉,将王街再加宽三丈,否则还真不方便。 这时典门将官走了进来:“禀报公子,齐国特使田布先生到。” 魏罃眉头一挑,脸上带着隐隐不悦。 “家老何在?”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说他片刻即来。” “原来是狐儿唤他有事。”魏罃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他抬腿走向厅门准备迎接,齐国特使田布职位是上大夫,仅次于齐国的六卿,在齐国也算是一个人物。 走了两步,魏罃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坐回了席位上,挥挥手道:“去请田先生进来。” 典门离开正厅,恭恭敬敬地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齐国田布,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魏罃打量着面前这个一领紫色斗篷,头戴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的齐国老臣,微微一笑,保持着公子的矜持:“先生请入座叙谈。” 这时,刚好家老走进了正厅,魏罃转头吩咐道:“给先生上茶。” 田布在西侧的客位坐好,家老捧来茶具,俯身倒茶的时候向田布微微颔首,田布会意地笑了笑。 魏罃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田布恭敬地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 魏罃笑道:“先生识得吴茶名贵,也算经多见广了。” “老夫执掌田氏府库,别无所长,唯对天下器物略知一二,让公子见笑了。” “噢?”魏罃来了兴趣:“我有一口古剑,安邑无人识得,先生可否能论定?” 说话间说魏罃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拿起上面那口古剑,递给了田布。 田布端详有顷,笑着说道:“传闻二百年前,楚王命令风胡子到越地去寻找欧冶子,叫他制造宝剑。” “于是欧冶子走遍天下名山大川,寻觅能够出铁英、寒泉和亮石的地方,只有这三样东西都具备了,才能铸制出利剑来。” “最后他来到了龙泉的秦溪山旁,发现在两棵千年松树下面有七口井,排列如北斗,明净如琉璃,冷澈入骨髓,实乃上等寒泉,就凿池储水,即成剑池。” “欧冶子又在茨山下采得铁英,拿来炼铁铸剑,就以这池里的水淬火,铸成剑坯,可是没有好的亮石可以磨剑。” “他又爬山涉水,千寻万觅,终于在秦溪山附近一个山岙里,找到亮石坑,坑内有丝丝寒气,阴森逼人,知道其中必有异物。” “于是他焚香沐浴,素斋三日,然后跳入坑洞,取出来一块坚利的亮石,用那水慢慢磨制宝剑。” “经两年之久,终于铸剑三把:第一把叫做“龙渊”,第二把叫“泰阿”,第三把叫“工布”。” “这些宝剑弯转起来,围在腰间,能似腰带一般,若是一松,剑身即弹开,笔挺笔直。” “若向上空抛一方手帕,从宝剑锋口徐徐落下,手帕即分为二,斩铜剁铁,就似削泥去土。” 说完,田布再度端详手中的古剑,凝思有顷道:“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当是工布古剑。” 魏罃大为惊讶:“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 …… 第101章 天下名剑 “老夫极其喜爱收藏古剑与兵器图籍,从书中看到过关于工布古剑的记载,说实话,这也是老夫第一次见到如此名剑。” 田布谦恭豁达地笑着回答道。 “哎呦,想不到先生也是爱剑之人。” 魏罃的神情变得热切了起来,拱手作礼道。 “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名剑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自然是名剑中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如何?”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位列绝品。” “第三等?!” 魏罃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大言不惭!请问工布剑位列第三等,天下何剑堪称一、二等?” 田布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道:“天品者,非干将、莫邪雌雄双剑,墨家非攻之流莫属。” 魏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 墨家非攻也是墨子大师亲自用天外陨铁锻造的,品格比工布剑高一些,他也是可以承认的。 他不甘心的问道:“难道除了干将、莫邪和墨家非攻还有比工布剑更加名贵的剑器吗?” 田布抚须一笑:“堪称剑器神品者,当非龙泉剑莫属。” “龙泉剑?”魏罃轻轻冷笑着,“闻所未闻,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田布庄重地回答:“此剑乃是墨家钜子江寒与墨家大匠秦海,引沧澜之水,历时五年锻造而成。” “哈哈哈,笑死本公子了。”魏罃不禁哈哈大笑。 “尔等齐人,真是错把废铁当宝器,若是墨子大师亲自铸造的,本公子还要试上一试。” “江寒?本公子听闻他不过是弱冠之年,难道他从娘胎里就学会了铸剑吗?令人笑掉大牙!” 刹那之间,魏罃对田布的敬意全消,展现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田布面对魏罃的嘲笑,却显得很平静,淡淡地微笑道。 “齐国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墨家所铸的龙泉宝剑,献给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龙泉剑?”魏罃收敛起了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 田布一摆手:“呈上来,打开剑匣,请公子品评。” 跟在田布身后的俊俏仆从捧着剑匣走了上来,打开剑匣,显露出一柄泛着寒光的厚重长剑,他双手将剑捧到了魏罃的面前。 出于习惯,魏罃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用双手托住。 不知道为何,入手的感觉让他觉得这柄剑要比工布剑更加威猛锋利。 这柄“龙泉剑”正是齐国铁匠工坊的产物。 秦海听江寒的话弄去了大量的石炭,高等级的合金江寒弄不出来,但是最简单地条钢还是能弄出来的。 铸剑大师欧冶子诞生时,正是东周列国纷争时期。 他发现了铜和铁性能的不同之处,冶铸出了第一把铁剑——“龙渊”,开创了中国冷兵器之先河。 史书上记载他为越王铸了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剑,是中国古代铸剑鼻祖。 其实他所铸造出来的剑,并没有超脱铁剑的范畴,只不过是工艺更加繁琐,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锤炼,比寻常铁剑更加坚固、锋利,但其本质却还是铁剑。 为了打造出第一批精钢剑,江寒在铁匠工坊中呆了三个多月。 制造精钢没什么复杂的,烧化的铁水撒上矿粉不停搅拌,待铁水上的火焰成蓝色时停止,一锅钢水就功了。 复杂的是如何将钢水铸造成剑器的模样,为此江寒和秦海专门请教了有铸剑经验的老铁匠,制造了一批模范,将钢水倒入做好的模范,初期的剑胚就做好了。 然后打磨蘸火,把剑体打磨光滑后,进行开刃,打造出来的精钢剑,能够轻易的一将寸厚的案几刺穿。 当然,送给魏罃的这柄剑,不是流水线上的产物,麻烦了一些,是秦海一锤锤敲出来的百炼钢,比普通的精钢剑品质还要好上一些。 魏罃沉默了一阵,心中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得将剑捧起道:“先生说这剑比工布剑更加名贵,如何证实?” 田布笑道:“公子府上这口工布剑,可曾实地用过?” 魏罃点了点头:“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田午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魏罃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我的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魏罃傲然大笑:“这龙泉剑若真是胜过工布剑,这工布剑何足道哉!” 说着,他将手中的龙泉剑递给田布,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了。”田布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剑。” 魏罃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 “来,两剑剑锋相抵为好。” 在他的记忆中,这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 田布笑着点了点头:“在下举剑不动,公子可任意砍来。” 魏罃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龙泉剑剑锋猛然挥去……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锋之声,工布剑上出现了一道缺口,而龙泉剑依旧完好无损。 魏罃大惊失色,怔怔地看着手中有了缺口的宝剑,随后一把将工布剑抛在了地上,剑锋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 他对着田布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罃怎敢受之?” 田布伸手扶住魏罃,肃然庄容道:“宝剑赠英雄,齐国愿与公子交好,助公子成为魏国的君侯。” 魏罃惊喜至极,慌忙接过沉甸甸龙泉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大德,魏罃无以回报。” 他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要与先生痛饮一番!” 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连忙去准备了起来。 宾主小宴,魏罃频频劝酒,二人都喝的面色涨红。 喝到兴头上,魏罃突然问道:“先生从齐国不远千里出使安邑,不知所为何事?魏罃能否帮上什么忙?” 谁知田布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些许小事,不劳公子费心。” “此言差矣!”魏罃大笑:“无功不受禄,魏罃一定要帮先生。” 田布哈哈大笑:“公子仁义,田布来安邑,是为了向魏国借道。” “借道?齐国欲攻伐何国?” 魏罃大为惊讶,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齐国起兵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公子误会了,君上借道是为了朝拜天子。”田布笑着解释道。 “哦?”魏罃沉吟半晌道:“先生来此,只是为了这事?” 田布爽朗笑道:“正是如此,些许小事,就不必为公子添烦心事了。” “不不不,这个忙本公子一定要帮。”魏罃笑道:“齐国愿与我交好,我也要展现出诚意来。” “这…那就有劳公子了。”田布笑呵呵的举起了酒杯。 二人再度痛饮,直至子时方散,魏罃要留客,田布坚持不给魏罃添麻烦。 家老领引田布出门,来到树荫处低声道:“夫人说多承先生美意,先生要办的事情,夫人一定尽力为之。” “多谢家老关照,田布告辞了。” 说完,田布与俊仆登车而去。 辚辚轺车行驶在昏黄幽暗的王街,田布对驾车的俊仆拱手说道:“江先生,明日可否需要拜会相府?” 江寒摇了摇头:“公叔痤与魏罃这个草包不同,他虽然志大才疏,却对魏国忠心耿耿,借道之事,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冒昧去拜访,反而适得其反,让他心生疑虑。” 田布轻轻点了点头:“那我明日一早就进宫朝见魏候。” “也好,有魏罃相助,事情已经成了大半,我们早日回齐,以免夜长梦多。” 江寒抬手一鞭,驾车驷马展蹄飞起,轺车隆隆驶出王街。 …… 田布与江寒一同住进了国府驿馆,第二日一早,田布匆匆梳洗一番,乘着轺车捧着国书来到魏王宫。 来到宫门,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田布正要下车,却听巡视将官一声大喝:“使者回车!君侯休朝一日!” 田布站在轺车伞盖下遥遥拱手道:“我乃齐国特使田布,有紧急大事晋见魏候,请将军务必禀报。” 巡将不耐,一挥手,便有小队甲士跑步围上,将轺车哗啷啷推转方向,向马臀上猛抽一鞭,轺车便惊跳窜出。 吓得驭手连连叫喊,好容易稳住车马,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哄然大笑:“齐使?鸟屎!回去……” 田午心中恼怒的同时还有几分困惑,这魏国如何变得如此乖僻,连大国特使都肆意哄赶?难道近期魏国要有什么大动作? 田布回到国府驿馆把魏候休朝的事告诉了江寒,江寒也是心中疑惑。 “上大夫莫急,我前去打探一番。” 江寒脱去奴仆的服饰,换上了一身吏员士子通常穿的长布衫,出了国府驿馆,信步向天街而去。 …… 第102章 法家慎到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 洞香春最特别的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邸的感觉。 白发侍者看见江寒虽然安步当车而来,显然是一个气度高华的士子,谦恭地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 江寒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 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 而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 对江寒来说,庭院雅室没有多大意义,和绝大部分来洞香春者一样,他是冲着主楼来的。 主楼中鱼龙混杂,充斥着各国而来的士子,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缓步走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还是酒座?” 江寒淡淡回答:“酒座。” 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 江寒回答道:“独酌消闲。” 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 江寒淡然道:“秦酒一桶,好肉一鼎。” “请先生稍待。”侍女起身,飘然而去。 江寒打量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百余张长案疏密有致地错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地说话,否则邻座间不会相互影响。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天下闻名的洞香春,想想上一次来此,还是七年前,跟随孟胜一同前来的。 也是那一次,他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商相”白圭。 江寒对白圭这个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十分敬佩,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 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慢慢走了过来。 侍女跪坐在地垫上,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江寒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 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刺鼻的酒香四溢。 这秦酒,口感如同烈火一般,并不是很受中原士子欢迎,在安邑,也只有洞香春这种地方能够买到。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玉质的酒杯中,柔声问道:“这秦酒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了,先生何以钟爱秦酒?” 江寒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的酒水,缓缓的说道:“秦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 说完淡淡一笑,一口将杯中的酒水饮尽,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味一般。 侍女给酒杯中添上了酒水,笑着说道:“先生,酒之肃杀凛冽,秦不如燕。” 洞香春中的一个侍女都有如此见识,属实是让江寒吃了一惊。 不过想想,这是一处每日都会聚集上百名各国士子,公然论政的地方,每天耳濡目染之下,能提出对各国的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也会品酒?” 侍女微笑着摇摇头。 江寒旁若无人地又饮一杯,慨然道:“燕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秦酒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 侍女再次斟酒,作礼笑道:“先生请慢用。” 看着侍女离去的窈窕身影,江寒摇头一笑,洞香春,果然是名不虚传。 “敢问公子,可是秦国人?”邻座的一位红衣士子注目遥问。 江寒回头看去,问话的人年龄不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上用白巾束发。 他拱了拱手,淡然回答:“不,齐国人。” “公子不喜欢燕国人?”红衣士子问道。 江寒揶揄地反问:“莫非阁下喜欢燕国人?” 红衣士子笑着摇了摇头:“在下也不喜欢这个孤傲自负的国家。” 时人眼里的七大国——魏、楚、齐、赵、燕、韩、秦,其中唯有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直接分封的“公”字号老诸侯国。 燕国的第一任国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脉延续六百余年竟未失政。 另外六国,楚国是蛮夷部族自立为诸侯国,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册封,迄今五百年历史。 秦国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册封的诸侯,迄今三百多年。 现下的齐国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齐国,那个齐国的君主是姜姓,第一任国君是赫赫有名的姜尚,世人称为“姜齐”。 现在这个齐国,是老齐国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势力坐大时杀掉了姜姓国君,田乞自立为国君,到了如今的田午手中,已经传了五代,世人称为“田齐”,也就一百多年。 魏赵韩三国,原是老牌诸侯晋国的三家大臣,势力坐大后,三家共同瓜分了晋国。 周威烈王于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册封魏赵韩三家为诸侯国,迄今不过二十余年,就连宗主国晋国还尚未剪除。 这就是说,七大国中,有四个是新世族夺权建立的——齐魏赵韩。 一个是山高水远先自立而后被王室认可的——楚。 只有燕秦两国是正式册封立国而一脉相延的诸侯国。 燕国是西周的开国诸侯,秦国是东周的开国诸侯,燕国比秦国老了整整一个时代。 正因为如此,燕国是七大国中最为孤傲的一家,对这种老牌诸侯,慎到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倒是觉得十分的可笑。 一方诸侯六百余年,静悄悄无所作为,竟然还心安理得趾高气扬地苟活于天地之间,真的是无可救药。 听到了红衣士子的回答,江寒哈哈一笑,举起杯:“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红衣士子举杯,二人遥遥相对,杯中的酒水都是一饮而尽。 “我饮的这是宋酒,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江寒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宋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红衣士子爽朗大笑:“宋人为殷商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 “以人而论,宋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殷商遗风,公子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持论偏颇么?” 江寒摇头一笑:“宋人太怪,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铢必较,落差太大。” “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若生性好斗,却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阁下不觉得奇怪吗?” “宋人也是如此,处处压抑本性,隐忍不发,只能在歧视中守国,终究难成大事。” 红衣士子点了点头:“此言尚算有理。然则宋人如何?足下不以为殷商遗风,将使宋人如龙归大海一般么?” 江寒冷冷一笑:“如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 红衣士子点头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 “放眼三千年,国人风华何曾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 “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也。” 江寒闻言一惊,立刻察觉出了这个年轻士子话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在下齐国江寒,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红衣士子起身回礼:“在下赵国慎到,听闻先生高论,见猎心喜,唐突了。” 江寒眼前一亮,原来他就是法家“势”派的慎到慎子,没想到现在竟然这么年轻。 江寒笑道:“原来是慎到先生,先生可愿移樽共席?” “萍水相蓬,便是有缘,如此甚好。” 慎到跟着江寒回到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敢问先生,可是跟随齐国使臣而来?” 江寒轻轻点头:“正是,慎到先生可是跟随赵使而来?” 慎到哈哈一笑:“在下也是,不过看来魏国并不是什么好的落脚之处,阁下以为,齐国的气象如何?” 江寒笑道:“齐国新君田午志向远大,欲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颇佳,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贵族势力错综复杂,在下与齐候相熟,观齐国之相,一方称霸可矣,却不足以王天下。” 慎到点了点头,心中有了计较,魏赵韩三国难以实现他的抱负,燕国他看不上,楚国蛮夷也,只剩齐秦二国。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入齐国游历了,看看齐候究竟是不是面前这个黑衣士子所说的明君。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也。” 江寒听得心头一喜,正想接话,却听到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 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吗?魏赵韩三国要联合在一起,瓜分了晋国最后的食邑!” …… 第103章 诸子百家 “三家分晋?难道魏赵韩三国窃国还不够,还要让晋公绝祀吗?”一个持剑的紫衣剑士愤慨的说道。 戴着竹冠的士人冷笑道:“你们齐国的田氏不也是让姜齐绝祀了吗?有什么脸面指责别人?” 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这不一样,姜齐乃是无后,国君只好将他的食邑收回。” 蓝衫士人哈哈一笑:“非也非也,我倒是听说齐康公的食邑早就被收回了,他只能挖洞为灶,日子过得很惨啊!” “比起你们齐国,我大魏国让晋公享受万户食邑,高出何止百倍,如今晋公将亡,魏国收回食邑,有可不可?” “就是就是,有何不可?”旁边很多人纷纷附和道。 江寒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论政有母国、仇国之分,都带着主观意识,难免会有失偏颇,人人都是双标党。 “齐国就要完了,那个齐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是无礼蛮夷之邦!” “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 听语气,就是儒家守礼士子的愤慨之言。 江寒摇头一笑,不准庆贺,正是他提出的建议,如今吃瓜吃到了自己的头上。 另有别家的士子愤愤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齐国不误秋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偏会不着边际!不收粮食,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吗!” 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等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啊!” 众人哄然大笑,江寒与慎到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位腰间挎着一柄细剑,头上横插着一支碧绿的发簪的面白无须的白衣士子在侍女引领下坐于二人的邻座。 慎到没有在意此人,向江寒拱手问:“敢问江先生,治哪家之学?” 江寒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慎到先生专精一学,躬行实践。” “哦?”慎到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先生知道我所治何学?”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民一于君,事断于法。若是我猜的没错的话,慎到先生与李子、吴子当是同出一宗,都是法家门生。” 慎到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盯着江寒,瞳孔放大,久久不能回神。 他嘴里不听重复着“民一于君,事断于法”这一句话,脑袋里晦涩的思路豁然开朗。 他起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民一于君,事断于法,先生大才,真乃慎到的一言之师。” 江寒愣住了,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怎么我成了你的一言之师了。 但他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看情况,还比较年轻的慎到,对于法家“势”派的理论好像还没有成熟,自己阴差阳错的情况下,竟然为慎到指明了方向。 “额…慎到先生不必多礼,在下也是听到了你之前的高论,有感而发。” 慎到坐回了席间,态度端正了起来,拱手问道:“先生既是杂家,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江寒淡淡一笑:“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 慎到笑道:“先生此言未免太过圆滑了一些。” 白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的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慎到一拱手,笑问:“先生对江先生所答似有不满,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江寒眉头紧皱的看着白衣士子,心中疑惑,这人对自己似乎是很熟悉。 白衣士子看到了江寒审视的目光,点头笑了笑,江寒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慎到心中兴奋,加上酒力的冲击脸泛红潮,见白衣士人有意论战,直抒胸臆道。 “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二位以为如何?” “妙!”江寒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慎到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 慎到大笑着说道:“经世致用者,墨家、农家也;推动时势者,法家也;紧扣大要者,兵家也。” 白衣士子轻笑一声:“敢问先生,致商家于何地?” 慎到思虑了片刻:“商人机巧,所行之事皆为牟利,投机取巧之徒罢了。” “先生此言差矣。”白衣士子摇头否认。 “商家将齐国的渔盐运到诸国少盐之地;将燕赵的皮革运往诸国来解蔽体之需;还将韩国的铁石铸造成农具让各国国人能够更好的耕耘。” “孔夫子尚有义利之辩,我等商家为何不能牟利?” “额…这……”慎到一时间无言以对。 义利之辩,说的是子贡赎人而不取赎金的事情。 子贡把这件事告诉孔夫子后,孔夫子非但没有夸奖他,反而说他做事有失妥当。 子贡不解的问道:“夫子不是教导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么?赐(子贡名叫端木赐)弃利而取义,有何不妥?” 他觉得自己赎人而不取其抵偿之金,是道德高尚的行为,为何夫子要反对这种做法? 孔夫子抚着长须,微笑着摇了摇头道。 “圣人之举事,可以移风易俗,吾辈的追求是以身作则,将教导施于国人,让他们学到仁爱之心,而不是自己独自去实行过分拔高的道德。” “现在鲁国富者寡而贫者多,若是你赎人而取官府抵偿之金,则无损于义;不取其金,其余鲁国人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赎人了。” 子贡不笨,虽然比不上颜回师兄的“闻一而知十”,但也是“闻一而知二”,孔夫子的话,一点就透。 就在他赎人的前几天,他的师兄子路经过汶水时,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便收下了。 孔夫子听说此事后高兴地说:“鲁人必多拯溺者矣!” 子贡恍然大悟。 原来,他赎人自由,以为是自损财物做了一件好事。 然而鲁国这条法律的用意,本是为了鼓励每一个出国的人只要有机会,赎买同胞,事后可以得到等价补偿,不会损失任何东西。 子贡的错误,在于自以为“取义弃利”的行为,把原本人人都能轻松达到的道德标准,超拔到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今后谁若赎回鲁人,再去领取赎金,就会被认为是不如子贡,是好利而不义的。 然而鲁国富者少贫者多,没有几个人和子贡一样,有足够的财力可以保证,损失这笔赎金不至于影响自己的生计。 所以孔子才认为“赐失之矣”! 而子路救人,既有义,又能得利,必然会得到众多的鲁人效仿。 江寒知道义利之辩,是因为这个故事太过出名了。 那个时期的孔子,也是因为在齐鲁跌打滚爬二十多年后,已经看透了人心,义和利,并非是绝对的对立。 孔子并非食古不化,也并非迂腐,他也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提倡恢复礼制,只是因为那个时代尚有仁义的存在,那是他心中救世的方法,是他的大道所在。 就像自己此时想要发动变法,发动兵征一样,这是自己救世的办法。 江寒看不起儒家,并非看不起孔夫子。 孔夫子寻遍诸夏,拜了无数个老师,将他们的思想兼容并包,教出行业各不相同,思想成就也偏差极大的孔门弟子。 只是儒家七十二贤凋零,如同墨翟、李悝一样的大才分别创立了墨、法两家。 墨翟在年轻时也受到了孔子儒家思想的影响,并短暂成为了儒家的门生。 但是在深入学习之后,墨翟发现儒家文化的宗旨与自己的政治理想并不契合,他便离开了儒家,开创了自己的学派。 而李悝更是“孔门十哲”子夏的学生。 究其根本,墨、法两家,也是出自儒家,只墨法都是儒家的创新派,与守古派水火不容,这才另起炉灶,互相视为仇寇。 陷入了沉思的江寒有些走神,白衣士子突然转头看向江寒。 “江先生评评理,商家如何不能入选慎到先生口中的经世致用者之列?” 江寒微笑道:“商家令诸国财货互通,让民得买卖,国府得税收,单看商业最为繁华的魏国,举国一片生机勃勃,应当列为经世致用者之列。” 白衣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着江寒拱了拱手:“多谢江先生仗义执言。” 江寒摇头一笑,这么多年没见,这丫头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慎到也是大气之人,端起酒杯对着白衣士子拱手道歉:“是在下偏颇了,在下对商情无知,还请公子恕罪。” “无妨,我等共饮一杯。” 白衣士子举起酒杯对二人拱了拱手,满饮一杯后,小脸变得通红,她擦掉嘴边的酒水,目光炯炯的看着江寒。 “江先生不愿评判诸子百家,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江寒原本被那几个儒家士子批判的心中郁闷,几杯酒下肚,心中豪气大发。 “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 “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 “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效仿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 “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皆是一无是处!!” 江寒的一番慷慨陈论,引来了所有厅中聚酒者的目光。 …… 第104章 商家巨子 纷争之世,时势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一旦有议论便会聚集在一起,听个究竟。 此刻见这个黑衣士子言语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 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从容地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 转移之间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江寒见有人发难,摇头大笑道:“这位先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 “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哄笑,显然是应和江寒,嘲笑那个拥楚士子。 此时之前那个紫衣剑士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先问问先生。” “敢问先生,对三国魏赵韩谋划夺取晋公食邑之事如何看待?” 江寒微微一笑,缓缓说出了四个字:“水到渠成。” “这是何解?” “天下大势如此,诸国皆是重利寡义,老晋公若亡,魏赵韩三国对晋国公室最后的情分也是消失殆尽了,晋国绝祀,已经成了必然。” 紫衣剑士拱了拱手,坐了回去。 又有人说道:“前几日宫中传出消息,齐国上空出现了大灾之星,看来齐国换君,其中另有隐情,弄不好就是弑君夺位,我大魏国当举义旗讨之,先生觉得如何?” 江寒稍有沉吟,微笑道:“诸位可知齐国特使来安邑所为何事?” “不知,还请先生解惑。” “齐国特使来安邑,是齐候想借道前往洛邑朝拜天子,齐国新君田午,注重农桑,封邑国人富足;礼贤下士,在朝堂上素有贤名……” “如今他刚刚继位,就要去朝拜天子,试问天下,哪国的君主能够如此?” “至于什么大灾之星,弑君夺位,都是无稽之谈。” “不过我倒是听说,齐国要建造一个学宫,每个士子都有一所三进宅院,用列大夫的礼仪待之,此事若成,是天下士子的福泽啊!” 江寒话音刚落,四周就传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阁下所言当真?” “若是齐国真能如此,我当入齐。” “每个士子都有一所三进宅院,就算是大魏国也不敢说出如此大言,真是可笑。” “你魏国办不到的事情,齐国就办不到了吗?” …… 江寒笑着摆了摆手:“是真是假,日后自会分晓,诸位不必争论了。” “无论是真是假,先生能有此言,慎到必当入齐。”慎到起身一拱手,大袖挥洒而去。 江寒默然,又是举杯一饮而尽,低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围观众人见红衣士子已去,黑衣士子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 江寒来洞香春打探魏国动向的目的已经完成了,魏国近日来应该都在为瓜分晋地的事情忙碌着。 为齐国造势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到了午后。 于是把自己案上的酒水饮尽,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 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递到了他的面前,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 江寒一怔,又爽朗一笑,以白氏的财力,倒也不缺这一块金饼,他毫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 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 江寒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 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 江寒不禁又一阵大笑,商人做到如此地步,不愧为名士,笑过之后,径自出厅下楼去了。 他刚刚走到庭院树荫处,听到身后有人喊道:“江先生留步。” 江寒回头,样貌清秀的白衣士人拱手迎来。 白衣士人在江寒身前打量了一番,摇摇头皱起眉,似乎很不满意,却又略显顽皮地一笑,轻轻咳嗽一声,粗着嗓门高声道:“江先生当真没有认出我是谁?” 江寒面带笑意,做作的揉了揉眼睛,装作惊讶的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雪小妹啊!”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地拱手道:“江大哥,来了安邑为何不来府上?” 江寒正色道:“琐事缠身,忙完了后,自会去拜访白叔父。” 白雪摇了摇头:“择日不如撞日,我父亲听说你来了洞香春,让我带你去见他。” 时间还早,倒也不急着回国府驿馆,于是江寒点头答应。 “也好,这段时间劳烦了白氏商会许多事,确实该当面感谢一下了。” “只是感谢吗?” “额…当然更多的是为了看望白叔父…和白雪小妹。” “这还差不多。” “白雪小妹,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 “白叔父是如何得知我来了洞香春。” “因为洞香春中来了名士,会有人第一时间告诉父亲的。” “我是名士?”江寒有些错愕。 白雪顽皮地笑了起来:“墨家钜子不算是名士吗?” “额…原来如此。” 江寒很快反应了过来,原来洞香春里的侍者是通过佩剑认出了自己。 看来他们平时没少做这种训练,经商之人,眼光锐利,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技能。 “江大哥,你跟孟先生离开了安邑后,都去了哪些地方?可查明了自己的身世?” 江寒摇了摇头:“山东六国都被我们走遍了,还是没有眉目,最后去了楚国,先生在楚国守义殉城……” 白雪明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下来:“孟先生是一个好人。” 江寒苦笑了一声,是啊,先生是一个好人,可如今这个时代,只有好人才更容易受伤。 白雪脚步轻盈的在前面领路,江寒默默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白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地缩水。 到了现在,白氏在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内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 白府是所在的那条小街里的一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 小街上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 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见过公子。” 白府的守卫看到白雪回来,纷纷拱手行礼。 但他们的目光却不时打量着跟在白雪身后的那个俊朗的黑衣青年。 这还是公子第一次带年轻的士子回家,大家都在猜测着江寒的身份,心中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的燃烧。 庭院的第一进,是正厅和守卫、仆人居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家的书房。 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 白氏家产中,唯独这书房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 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小时候的一个书吏,因少小时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 一直在城外养病的白圭罕见的回了城中的宅子,书房里亮着大灯。 白雪匆匆领着江寒来到书房外。 老书吏瘸着腿走了过来:“公子,主人有命,让你回来可以直接带着江先生进入书房。” 白府上下人等,都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为白雪这个未来的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 天长日久,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江大哥,请进。”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推开了书房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书房中,白圭正捧着一卷竹简,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商家白圭,见过墨家钜子。” 江寒连忙回礼:“墨家江寒,见过商家巨子。” 白圭打量端详有顷,高声笑道:“想不到曾经那个顽皮的少年,短短几年时间也成了墨家钜子,果真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 “快坐快坐,雪儿,上茶。” “好!” 白雪脚步轻盈的走出了书房,她知道白圭那些名贵的蜀茶都藏在了书房外间的暗格里,于是径直的走向了那里。 白圭与江寒相对坐在了席间,江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无论是何身份,在白叔父面前都是当年那个偷狼毫毛笔烤肉的晚辈。” “此次来到安邑,本想着处理了琐事再来拜访叔父的,没想到叔父会让白雪小妹去请,实在是失礼。” 白圭摆摆手笑道:“本来也不急着让你来,不过近来心中不安,有一事想要托付给你。” 江寒坐直了身子,拱手说道:“叔父但说无妨,江寒绝不推脱。” “咳咳……既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白圭轻咳了两声,把带着血丝的麻布握在手掌中。 “叔父,您……”江寒脸上露出了关心的神色。 白圭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也,老夫自觉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雪儿了。” “你在白家虽然只呆了半年,老夫却信得过你的人品,信得过孟胜的眼光,老夫死后,雪儿就托付给你了。” 书房外的少女端着茶具的手都在颤抖,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在她的眼圈里打转。 她调整好情绪,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才走进了书房。 …… 第107章 让火烧的更旺(新年快乐) 江寒坐在白府正厅中的木案前,一边喝着加了蜂蜜的甜豆浆,一边思索。 如果白圭去世,白家在魏国的权势也就走到了尽头。 通过白氏商会往秦国运送物资的渠道也就走不通了,要另想他法了。 恢复了少女打扮的白雪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江大哥,猜猜,我给你带来何物?” 江寒抬起头,看着身披红丝斗篷的明媚皓齿的少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揉揉眼睛仔细打量了几眼,疑惑问道。 “你真是白雪小妹?”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怎么,认不出来了?” “还真是女大十八变。”江寒感慨了一声。 面前这个少女,与他的脑海中的那个女娃娃,无论如何都难以重合在一起,他不禁又将少女打量了一番。 少女红着脸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 “白雪小妹,叔父叫我前来,随便差遣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为何要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亲自去洞香春?” “不告你。”白雪脸泛红晕。 “你先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江寒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着摇了摇头:“猜不到。” “猜不到就闭上眼睛,快闭上嘛。” 江寒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自己先红了脸。 对于身负重任的他,男女之情,似乎是一种奢望,他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可他现在听到了白雪的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 “好了,可以睁开了,看看。” 江寒睁开了眼睛,不禁笑了起来:“好,好东西!” 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樽,樽身两个红字“秦酒”。 江寒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酒樽中是他最喜欢的秦酒,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是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 “这,你是如何带在身上的?” 白雪笑道:“亏你还是以造物闻名天下墨家的钜子,你来看。” 只见她拿起雁形樽,将雁喙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地一振,雁喙便严丝合缝。 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然后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也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雁腹。 最后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喙一推,细长的雁颈竟也缩回去不见。 如此一来,一个雁形樽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 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 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戴在我腰扣带上的,刚才放在了披风里。” 江寒看着这精巧多变的酒樽摇头一笑,这种神奇的造物,多半是出自墨子大师之手。 “这雁形樽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我父亲当年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说是老友相赠的。” 说着她摇了摇雁形樽:“你看,一点不会漏的。” 她又拿起红木匣说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 说完,又是一阵捏、揪、挤、拍,雁形樽便稳稳立在桌案上放出酒香。 按下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地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让人食欲大振。 江寒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改日我再来府中时,带我见见你府中的炊师,我要向他求教。” 白雪明朗顽皮地一笑:“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 刹那之间,江寒看到了白雪可爱的神态,不由得“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你什么时候学会下厨了?” 白雪笑着道:“我会下厨有何惊讶?” “我记得之前你还说过,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会下厨。” 江寒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在白家呆的那段日子,当年他可没少带着白雪闯祸。 那时候他才来到这个乱世没多久,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怎么让自己吃得好一些。 就连建立墨商一派的目的都很不纯粹,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做打算,消息灵通一些,好让自己能在战争来临前尽早的跑路,明哲保身。 小白雪可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她的母亲生下她就离世了,富可敌国的白圭并没有再娶,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白雪身上。 江寒在白家的时候,吃不惯战国时期食物,于是他经常带着白雪开小灶。 为了给烤肉串刷酱,他跑到了白圭的书房,偷出了白圭名贵的狼毫毛笔;为了煮茶叶蛋,用了白圭两罐珍藏了很久的蜀茶,把白圭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二人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江寒喝酒,白雪饮茶,天色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江大哥,你该回去了,莫要忘了正事儿。” 江寒点了点头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 “白雪小妹,莫怕,就算白叔父离开了,万事有我。” 白雪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好。” …… 离开了白府后,江寒回到了国府驿馆。 “江先生,这一趟去洞香春,可打探到什么消息?”田布恭敬的问道。 江寒笑道:“魏赵韩三国谋划分晋,并没有想要对齐国出兵。”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田布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那明日我就再去一次魏王宫,把君上的国书交给魏候,尽早前往洛邑。”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上大夫,计划有变,国书的内容要修改一下。” 田布道:“请问先生,国书该如何修改?” 江寒哈哈一笑:“请上大夫取来笔墨绢布。” 田布点了点头,对着守候在一旁的侍者摆了摆手:“赶去去取!” 不多时,侍者捧着一张精细的绢布,平整的铺在了桌案上。 江寒拿起兔毫笔,粘上了墨汁,洋洋洒洒的写下了数百字。 田布越看越心惊,眉头拧成了一团。 “江先生,你是说,齐国要诚尊魏候称王?” “正是如此。” 江寒放下了手里的笔,轻轻的将绢布上的墨迹吹干,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白玉方形印章,重重的按了上去。 田布的表情十分精彩,既有震惊,还有疑惑,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的愤怒。 “江先生,这…这可是君上的国君玺印?” “是啊,齐候叫我权宜行事,为了方便,就把玺印交给我了。” 说着,江寒把玺印收回了怀里,贴身放好。 这是齐国君主与各国邦交专用的玺印,齐国的国书只有盖上这枚印章,才会有效益。 田布闻言一愣,沉默了许久,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此事事关重大,江先生切勿让他人知晓。” 江寒哈哈一笑:“上大夫多虑了,我又不傻。” 他在田布面前大大方方的拿出了田午交给他的玺印也是经过了多方考虑的。 第一,田布是齐国田氏的宗室大臣,受到了田午的信赖,不会做出损害田氏利益的事情。 第二,修改国书的事情,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田布,因为是他要进宫把国书交给魏候。 还有就是顺便告诉田布一声,虽然他是齐国的正使,但江寒手中,可是拿着田午的玺印呢。 江寒正准备把吹干了的绢布装进漆筒中,却被田布一把按住。 “先生,这样做,齐国会受到天下诸国的耻笑的。” 江寒微微一笑:“天下诸国对齐国的非议还少吗?些许流言蜚语不足挂齿,死不了人的。” “魏国狼子野心,天下人皆知,李悝、吴起变法二十年,魏武卒雄于天下,魏候不尊周礼,不敬公室,更是自诩为诸夏的宗主,插手诸国政务。” “如此魏国,如此魏人,真要成势,恐怕列国尽为鱼肉了,齐国诚推魏候称王,就是要让魏国的雄心野心,叵测之心,及早的暴露,树敌与众,众必攻之。” 田布沉吟了片刻,哈哈大笑,拱手道:“先生妙策,如此一来,魏国的老冤家秦国,会愤恨不平,南面的邻居楚国,也会寝食难安,就连三晋都会心生间隙。” 江寒点了点头,双手捧着封好了的漆筒。 “魏国强盛,这把火烧的很旺,我们就再添上一把,让玩火之人尝一尝被火玩的滋味,明日就有劳上大夫前去魏王宫投递国书了。” 田布躬身一礼,双手接过漆筒。 “江先生放心,田布定不辱命。” …… 夜色渐晚,夜里的风有些大。 夜色里的城中的灯火都已经灭去,看过去成排的楼房一片漆黑,夜里沉默不言,只听得呼呼的风声。 江寒轻身一跃,身影便像只飞鸟,顺着半空轻轻飞落,踏在地上,没有半点声音,抱着非攻慢慢地走在街道里。 他来到了安邑城南门内紧靠城墙的一条小街上,这里有一家简朴的客栈,他在厚厚的木门上拍了三掌。 木门无声地开了。黑黝黝的门厅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行广无私。” “厚施不德。”江寒回答道。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江寒大步走进了庭院。 看清了来人,厅中的中年男人连忙行礼:“钜子。” 江寒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徐弱在哪个房间?” “在东面的第三间正房里。” “好!” 江寒走到了房门前,轻轻的敲了几下门,房中亮起了灯光,门被打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 “钜子?徐弱衣衫不整,失礼了。” 说着徐弱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 江寒笑道:“徐大哥,莫烦了,原本我傍晚时分就该来的,有事耽搁了。” 徐弱把江寒让进了房间,孤灯明火,把二人的侧脸照的鲜明,另一半却是灰暗。 “钜子,你所说的卫鞅,并没有在丞相府,或者根本不在安邑。” “不在?” 江寒的脸色一僵,苦笑了一声,这个卫鞅,还真是机敏,大概是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跑到哪个山头去避风头了。 不过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卫鞅想实现心中的大志,迟早会再来魏国的,用最笨的办法,守株待兔就行。 “可能是缘分未到,让人留意便好,不必强求,诸国可有什么异动?” 因为要赶路,行踪不定,江寒从临淄来到安邑这段时间里,各地传回的消息,都被集中到了徐弱的手中。 “中山公在国内大肆征兵,年后可能就会发大兵,但是不知道中山国兵锋所指何国。” 江寒微微颔首,去年赵国进攻中山国,虽然没有灭掉中山国,却占领了中山国大片的土地,经过一年多的休整,不出意外的话,姬恒应该是想收回失地。 “楚国有什么消息吗?” “郢都传回消息,巴国特使入楚,楚王集结五万大军,以上卿景舍为将,前往了巴国腹地,不知道所为何事。”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景舍的名字他还是很熟悉的,没想到他竟然成了楚国的上卿。 “好,秦国怎么样了?” “玄机师弟说秦国的发展一切顺利,只待钜子入秦了。” 江寒摆了摆手:“入秦一事急不得,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徐弱听钜子的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楚国,找到秦越人,带他来安邑,越快越好……”江寒低声说道。 秦越人最近的一次出现,就是在楚国的境内。 白圭已经病入膏肓,安邑的医师都无法医治,就连宫中的太医见过白圭的病症后都摇头叹息道。 “人命由天,若是大司命少司命一同召唤,纵有回天医术,也是留不住的!” 江寒可不信什么大司命、少司命,他想找到秦越人,看看白圭有没有一线生机,作为晚辈,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钜子放心,我这就去准备,四更出城,找到秦越人后,日便赶回来。” 江寒回到国府驿馆,已经是更深人静了。 他抬头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每一个长辈的离去,都会让他身上的担子更重几分,但愿白圭能够多撑一段时间。 白圭一旦离去,白家的大厦轰然倒塌,白家这么大的财富,会让无数人眼红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也是白圭为什么在自己临死前,将大部分财富都捐给了魏国国府,这是花钱给白雪买了一道护身符。 可怜天下父母心,用心良苦啊。 …… 第108章 魏国君臣 清晨时分,魏王宫中。 魏武侯正在梳妆,这段时间,他被甘德、石申二人的预言搞得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妃子也不敢来讨好他了。 魏国的精兵强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 这些年来,各国的使者无不成年累月地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 别说他这个魏候,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恼了魏国。 自己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这是何等的威风惬意。 可这几年,魏国的强兵竟然吃了两次败仗,败在吴起手上无可厚非,毕竟魏武卒就是出自吴起之手,他知根知底。 但是败给了齐国,败给了墨家那个嘴上无毛的钜子,这件事就都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魏武侯的心头。 加上不久前甘德和石申所说的文脉东移的预言,让他对齐国的怨念更深,无时无刻不想着找回场子,给齐国一个教训。 “君上,齐国特使求见。”内侍弯着腰,恭敬的说道。 魏击冷哼了一声:“不见,赶走!” “是。”内侍倒退出寝宫,脚步匆匆的向宫门口走去。 魏击脸上寒霜密布,魏国与齐国必有一战,等他收拾完晋国公室之后,腾出手来就要去找齐国的麻烦了。 梳洗完毕,魏击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燕一大群,排场十足。 像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 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坐在草地石礅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 魏击啊魏击,当年你怎么就因为猜忌,让吴起离开了魏国呢…… 就算不用他,拿回他的权力,高官厚禄养起来,也不能让他投靠了别国,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丞相公叔痤和公子魏罃正在宫外求见。 “叫他们进来。” 魏武侯不耐烦地挥挥手,公叔痤这个老顽固,每日都在他耳边念叨着止戈,重农,图霸,烦人透顶。 若是没有他魏击年轻的时候带着魏武卒四处攻伐,天下谁人能知大魏国兵甲锋利,哪来的如今各国诸侯见他都要低头的强盛。 魏武侯刚刚回到政务殿中坐好,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丞相公叔痤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风尘仆仆,后面还跟着一身华贵红衣的魏罃。 “臣,公叔痤,参见君上。” “儿臣参见父候。” “公叔丞相,罃儿,发生了何事如此匆忙?竟然让你二人一同前来。” 公叔痤心中一寒,知道魏击的疑心病又犯了,魏国迟迟不立太子,说明魏击还有顾虑。 为了不引起魏击的猜忌,他对魏国的各位公子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听着魏击的语气,对他和魏罃一起入宫,明显带着一些不快。 “君上,老臣是听闻君上赶走了齐使,才驱车从府中赶来,是在宫前碰巧遇到了公子罃。” “是啊,父候,儿臣是在宫门前碰到了公叔丞相。” 魏击看到公叔痤脸色通红,汗流满面,确实像是刚刚驱车而来的,于是转头看向魏罃。 “公叔丞相是为齐使而来,你又是为何而来?” 魏罃连忙躬身说道:“父候,儿臣也是因齐使而来。” 魏武侯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一个我大魏国的丞相,一个我大魏国的公子,都来为敌国使臣求情。” 魏武侯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公叔痤。 “说说,什么理由?” 公叔痤躬身说道:“上善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齐国在这个时候派使者而来,多半是为了求和,君上不如召见齐使,看一看齐国的态度,再做打算。” “丞相何时也读兵书了。” 魏武侯大皱眉头,脸色不善的说道:“齐国求和,本候就应该答应吗?如此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业!” “齐国是魏国东方的大国,不比卫宋,应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齐国若想求和,君上可以让他割地。” “割地?”魏武侯一下子瞪起了眼睛:“公叔丞相可有把握?” “这就要看看齐国的态度,打探一下齐国的虚实了。”公叔痤充满了自信。 魏武侯哈哈一笑:“好,那本候就见一见这个齐使。” “君上明断。”公叔痤高声赞美道。 “来人,去请诸位大臣、将军,政务殿议事,本候要接见齐使。”魏武侯大声吩咐道。 说完,转过头对公叔痤笑着说道:“请丞相先去偏殿等候,等到诸位大臣来齐后,本候再派人去请你。” “老臣,告退!”公叔痤看了一眼魏罃,大步走出了政务殿。 魏武侯锐利的目光看向魏罃,魏罃是在声色犬马中浸淫出来的宫廷雅人,极为讲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 只见他一领大红绣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 他享受着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 对于自己这个喜爱贪图享乐的嫡子,魏武侯一直都放心不下,这也是魏国的太子之位,多年以来迟迟未立的一个原因。 “说,你是为何来给齐使求情?” “回父候,儿臣已经探明了齐使的来意,齐使来安邑,是为了借道前往洛邑,朝拜天子。” 魏武侯闻言冷笑了一声:“没想到这齐国新君,还是一个道义之君,罃儿,你如何看待此事?” 魏罃眼中带着几分不屑:“现在天下之大争,谁讲道义,讲道义做什么?兵甲之利,才是正途。” “不服,等你强大了再说,弱小,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就只能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齐君再讲道义,在我大魏国面前,也不过是一道鲜美的鱼羹,不足为虑。” “哈哈哈,好!”魏武侯闻言哈哈大笑,魏罃这一番话,让他十分满意。 如今之世,需要的不是守礼明义的仁君,而是做事不择手段的开拓之君,他心中不由得对齐国的那个新君轻视了几分。 “罃儿,那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齐候的请求。” “父候当然要答应,否则阻止齐候朝拜天子,又会被天下那些迂腐的儒家士子非议的。” 魏武侯眯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魏罃。 “只是如此吗?” “额…只是如此。” “说,收了齐使多少好处,才让你到我这里充当说客的!” 魏罃被吓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战战兢兢的跪伏了下来。 “父候恕罪!父候恕罪!” 魏武侯从王座上走了下来,站在了魏罃的面前。 “抬起头来!” 魏罃慢慢抬起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父候,儿臣知错了,儿臣并没有做出损害大魏国的事情,儿臣接待齐使,只是为了探明他的来意,不敢有非分之想。” “魏罃啊!”魏武侯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可知道我为何迟迟不将你立为太子?因为你不争气!” “大魏国迟早会是你的,可你为何还要贪图小利,你让为父如何能够安心啊!” “请父候责罚!” 魏罃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心中对魏武侯却是十分怨恨,如果你早立我为太子,我又何必去拉拢齐国,千方百计的与魏缓争权。 魏武侯不立太子,也有私心,是因为他对权势看的太重,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他都不愿意被分权。 就像当年赶走吴起一样,更多的是因为吴起在魏国功高盖主,影响了他的权威。 他今日问罪魏罃,并不是想责罚他,不然也不会赶走公叔痤,父子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他只是为了敲打敲打魏罃,让魏罃明白,不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他这个魏候,眼不瞎,耳不聋,安邑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能看清的。 “起来,下不为例。” “谢父候。” 魏罃如释重负的站了起来,喜怒无常的魏武侯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了。 …… 不久后,魏国的文武大臣鱼贯而入,分两侧坐在了政事殿中。 文臣为首的是丞相公叔痤,武将为首的是河西将军龙贾。 龙贾已经年近五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两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 还在魏文侯时期,龙贾少年从戎,一刀一枪地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地锤炼成了军中猛将。 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 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 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任用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 那时候,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 河西将军在实际上是魏军对秦作战的主力统帅。 但龙贾终究是吴起的部下,魏武侯对他有所猜忌,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后来的几次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并没有让龙贾统军。 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 直到魏国被楚国打败,魏武侯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十万镇守离石要塞。 秦国贫弱无力东进,龙贾一直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武侯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武侯都是不置可否。 龙贾就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 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魏武侯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 七八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察到的。 魏武侯从后厅缓缓的走到了王座前,坐了下来。 “参见君上,大魏万年!” 殿中的魏国大臣们一起躬身行礼。 魏武侯摆了摆手:“免礼,传齐国特使。” “传齐国特使!!” “传齐国特使!!” 侍者不断的将魏武侯的命令向外面传递。 田布整理了一下衣冠,一手捧国书,一手持节杖,踏着红毯,大步走向殿中。 “齐国特使田布,参见魏王。” 田布的话音一落,大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针落可闻。 魏武侯哈哈一笑:“齐使糊涂了,本候并未称王。” 春秋时期此起彼伏的争霸结束后,兼并征伐的战国时代开启了。 在广袤的周王朝境内以魏、楚、齐、赵、燕、韩、秦为代表的最强七个诸侯国掌握这时代的主导权。 战国七雄中,楚国最早称王,早在西周时期周夷王,王室衰,楚国国君熊渠就对周王说:“我是蛮夷,不用您们北方那一套称谓。” 于是就楚国君主称作王。 后来周厉王暴虐,熊渠担心周厉王攻打楚国,改掉了王的称谓。 直到到周幽王死后,楚武王再也不服周王室自立为王,此后楚国国君一直称王。 楚国称王后,南方的吴越两国也先后称王。 但中原六国,却始终没有一个国家敢率先称王。 田布双手捧起国书,大声说道:“大魏国霸于天下,齐国诚尊魏候称王,这是君上的国书。” 魏武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什么割地求和之事都忘在了脑后:“快,快呈上来!” 大周的诸侯国有五等爵位,分别为公、侯、伯、子、男,诸侯国最高爵位为公,魏武侯却是一个侯爵之位。 每次与各国君主会盟时,魏武侯都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卫国成了魏国的附庸国之后,卫公甚至要降公为候,可见他对爵位的重视。 北方腐朽的燕国是公爵之位,西方贫弱的秦国也是公爵之位,南方的蛮夷楚国甚至自立为王,魏武侯对此事一直都愤愤不平。 真要是有人称王,那也得是大魏国,凭什么轮得到你楚国。 侍者将国书放到了魏武侯的桌案上,他展开一看,脸上挂满了笑容。 “哈哈哈,齐候要来朝拜本候,那本候就在安邑恭候齐候!” 站在下方的公叔痤脸色大变,却不敢忤逆魏武侯,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劝谏。 “君上,齐国此举居心叵测,不能称王啊!” 公叔痤转头看去,原来是老将军龙贾站了出来。 “龙贾,楚国能称王,我大魏国为何不能?” “就是就是,难道你觉得君上不配称王吗?” 魏武侯还没有说话,就有人跳出来指责龙贾。 “老臣并无此意,只是此时称王,时机未到。” 魏武侯眯眯着眼睛,看着龙贾:“那龙老将军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呢?” …… 第109章 灭秦称王 龙贾转头看向田布,面露犹豫之色。 魏武侯马上会意,笑着说道:“请齐使先入偏殿,容我君臣商议。” 田布拱手称是,跟着侍者走出了大殿。 龙贾这才大声说道:“灭秦称王。” 他的面色涨红,慷慨激昂的说道:“我军近年来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 “这两年,秦国悄无声息,不知在谋划着什么,魏国入秦的商队更是成倍的增加,老臣担心,秦国在操练新军,图谋不轨,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一旦秦国来袭难以抵御。” “大魏国为四战之地,南有大楚,东有强齐,北有燕赵,西有弱秦。” “君上有称王之志,实乃大魏国臣民之幸,然君上称王,必要择其一方而灭之,以防有后顾之忧,这四方最佳的选择,就是秦国!” 魏武侯沉吟了片刻,询问道:“以老将军之见,多少兵马可以灭秦?” “请君上将安邑的五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一举拿下栎阳。” “什么?”魏武侯一下子惊讶地瞪起了眼睛,“五万铁骑给你,安邑如何防守?” “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如今我大魏国最大的威胁,是楚国再次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关外的秦国。” 龙贾大声说道:“大魏国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君上亲自督战,与秦军速战速决,才能一举将秦国剿灭,届时,纵然齐楚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决然无忧。” “臣启君上……”就在此时,丞相公叔痤站了出来。 “国虽大,好战必亡,龙贾将军善于攻伐,不善谋划。” “秦国虽然贫弱,但秦人悍勇,大魏国与秦国交战数十年,都灭不掉秦国,如何一战能灭?” “灭秦称王之事,需要从长计议,目光要放长远一些,大魏国如今是要在中原称霸,秦国一个西陲小国,不足为虑。” “而称霸中原,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瓜分晋公的百里食邑。” 魏武侯点了点头:“分地之事,我与赵使、韩使已经定下,我取晋中,赵取晋北,韩取晋南。” 龙贾见话题顺势被带到了分晋一事上,心中大急,他这次回安邑,目的就是为了提醒魏武侯要重视秦国。 “君上,公叔丞相,秦人悍勇,此时正是灭秦良机,若是延误,等秦国坐大,悔之晚矣!” “秦国坐大?”魏武侯冷哼一声:“龙贾将军可知秦国的国君是何人吗?” “是嬴师隰(xi)。” “龙贾将军,你说是何人?”魏武侯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的君主,是嬴师隰。”龙贾淡淡重复。 突然,魏武侯纵声大笑:“我还以为秦襄公复生了呢,原来是那个寄人篱下的秦国老公子啊!” “哈哈哈!”大殿中传出了一阵哄笑声。 魏国的君臣,对秦国的国君嬴师隰再熟悉不过了。 嬴师隰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祖父嬴悼子就夺了他的君位,并将他流放到河西之地任由他自生自灭。 后来,嬴师隰被魏文侯接到了魏国,精心照料,接受了良好的中原文化教育,也跟李悝、吴起等名臣名将学习了不少为政治国之学与排兵布阵之术。 魏文侯想用魏国的文化、经济、军事来潜移默化的改变嬴师隰,想把他变成一个魏人,至少是亲魏的秦人。 将来可以用嬴师隰控制秦国,如果魏国背后有一个安定的秦国,则魏国可以无忧的攻灭中原诸国,以此实现魏国统一天下的目标。 不过在嬴师隰心中魏国还是自己的敌人,因为魏国兴起后不断攻击秦国,占领了秦国全部的河西之地,连镇国之关函谷关也被魏国占领了。 那时候还是魏国太子的魏击比嬴师隰大十岁,可以说嬴师隰是在魏击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连嬴师隰能够夺取秦君之位,都是因为受到了魏国的帮助。 七年前秦国的出子之乱时,已经是魏国君主的魏武侯对嬴师隰入秦争权相当的支持。 他想利用嬴师隰掌控秦国。 魏武侯不仅答应给予军事上的帮助,还打算把他妹妹魏国公主嫁给嬴师隰为妻,以示魏国对嬴师隰支持。 不过嬴师隰深知秦魏近三十年来年年征战,魏国欺辱秦国多矣,如果魏国支持他夺权,则会引来秦国民众的强烈不满。 因此嬴师隰拒绝了魏武侯的帮助,也不娶魏国公主为妻,只给了魏武侯一个承诺“终魏武侯之世,秦国不主动攻击魏国”。 魏武侯虽然对此十分不满,但还是放嬴师隰归国了。 因为在他心中,这个卑微怯懦的秦国老公子,对魏国造不成什么威胁。 龙贾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魏武侯和朝堂上的这些大臣。 人如果听多了恭维的话语,都会在这种权势中,迷失了双眼。 “龙贾将军,敢问河西守军几何?”公子卬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挺胸抬头的站了出来,俨然一副贵族气质。 “河西守军,十万之众。”龙贾回答。 “十万之众。”公子卬不禁笑了出来。 “龙贾将军要调兵五万,拿下栎阳,可见秦军不强,将军何不以手中十万河西军,拓土立功,到时候本公子亲自为你牵马。” 龙贾被气得胡须簌簌抖动,打仗哪有用人数来决定胜负的,真是胡言乱语。 他正色道:“公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人悍勇,秦国不是单凭河西一军就能攻破的。” 公子卬大为不悦,他极为厌恶别人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当初的吴起就是这般讨厌,但吴起毕竟是兵家名士。 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敢来教训他,好像将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 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罃却眨眼示意,站出来嘲讽笑道:“龙老将军,吴起三万精兵,无坚不摧,如今你有十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十万魏军并非精锐,公子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老将军你镇守河西十余年,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还有功了吗?” 公子罃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想把胸中的郁气倾泻而出。 龙贾激愤的高声说道:“当年我接手河西军的时候,君上就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将军中精锐全部带走,要与诸国逐鹿中原,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 “近十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十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还有罪了吗?” “若是君上觉得老夫有罪,大可治罪,老夫绝不辩言!!” 魏武侯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沙场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龙贾将军息怒,魏罃、魏卬无知,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 “此时不是灭秦的良机,还是听公叔丞相的,先分晋地,灭秦称王的事搁后再议。” 龙贾也不再坚持,坐回了桌案后,他心中已经下定主意,一退朝就离开安邑,返回河西。 这魏国的庙堂根本就不是他这个上阵杀敌的将军能呆的地方,军营才是他的归宿。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魏候尚且不说,因为被眼前的权势迷失了双眼,但两个魏国的公子都是目光短浅之人。 龙贾当真是哭笑不得了,他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走向衰落吗? 否则,这样的公子若是当上国君,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 他当真是心里没底,若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 这些膏粱子弟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些都可以忍。 可是,龙贾实在不知道,河西守军,近十万将士将要何去何从,这可是十万条鲜活的生命。 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 那个吴起,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 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 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反军纪的都没有。 那个仗打得,才真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 若是遇上了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君主,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君主相处?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君命如此,庙堂如此,龙贾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魏武侯充满了威严的声音打断了龙贾的思绪。 “公叔痤!” “老臣在。” “你着手准备迎接齐候一事,定要叫齐候看到我大魏国的强盛。” “老臣领命!” “退朝!!” 魏武侯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君上万岁!!” 殿中的文武大臣齐齐行礼,然后慢慢的走出大殿。 田布从偏殿中走出时,发现公叔痤正等在门口,连忙快走两步,躬身行礼。 “魏相!” 公叔痤态度冷淡的拱了拱手:“齐候突然尊魏称王,还要来安邑朝拜,真的是好算计啊。” 田布微微一笑:“我看魏相好像不太高兴啊!” “高兴,为何不高兴,魏齐两国近邻,结盟止刀兵,好事一桩嘛!可是…” “可是什么,魏相但讲无妨。” “齐候折身朝拜之举公叔痤佩服,可是有人却说,齐候此举,貌似谦恭,实则居心叵测。” 田布看了公叔痤一眼,有人说?我看就是你这个老小子说的。 “哈哈哈,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难逃小人之嫌了。” 公叔痤的脸色一沉,随即哈哈一笑:“不知道齐候尊魏称王,是何人的主意?” “齐国新君登位,四邻皆有异动,燕国陈兵边境,三晋虎视眈眈,若是我魏国牵头,齐国难求自保,索性把魏国拉下水,这一招,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退四国雄兵百万,妙哉,妙哉!” 田布惊讶的看着公叔痤,不愧是魏相,竟然有如此见识。 “魏候欣然答应君上朝拜,恐怕早有称王之意,三晋同盟,燕国腐朽,秦国贫弱,楚国蛮夷,若是齐国再尊魏称王,那么魏国称王就顺理成章了,魏候亦是高招啊!” 公叔痤哈哈一笑:“齐使小瞧魏国了,耍心眼,魏国甘拜下风,论打仗,没有任何一国是魏国的对手,魏国若想称王,不必如此费心。” 田布笑而不语,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宫殿。 公叔痤登上了驷马轺车,回头看了田布一眼,隆隆而去。 对于齐国的算计,公叔痤看破不能说破,因为这是阳谋。 就如同灵丘之战齐国轻骑偷袭联军大营一样,他即便知道齐军难以攻破大营,却不得不回防救援,因为营中有四国君主。 这次齐使来魏,带来了尊魏称王的国书,正合魏候的雄心壮志,他若忤逆,吃力不讨好,所以在朝会上,他机巧的转移了话题。 在龙贾提出灭秦才能称王的建议后,他把两件事绑定在一起,把魏候的注意力转到了分晋一事上。 公叔痤眉头拧成一团,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到底是谁在为齐国谋划,招招阴损,却又都是阳谋,让人难以提防。 田布站在宫门前目送公叔痤的轺车远去,自己也登上了轺车。 “走,回国府驿馆!” 国府驿馆的正厅中,江寒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头上扎着整齐的发冠,手里捧着一卷竹简,面前摆着一壶沏好的茶。 “江先生。”田布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微微一拜。 “上大夫!”江寒起身回了一礼:“今日入宫,如何啊!” “魏候答应了君上的朝拜,未提称王之事。” “这就够了。” 江寒笑了笑:“促使魏国称王之事不能急于一时,埋下这颗种子便好,接下来就需要齐候来安邑,朝拜魏候了。” 田布点了点头:“老夫明白,即刻传信回临淄!” …… 第110章 秦国的变化 又是一个秋日之末,天下诸国都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 江寒已经在安邑城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田午带着厚礼,离开了临淄半个月有余,算算时间,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安邑了。 秉承着还有一天能清闲,就先休息的念头,江寒依旧改不了他的性子。 除了每天去白家探望白圭,就是卧在客栈的榻上看书,收集各国传回的消息。 楚国两个多月前,派去巴国平乱的五万精兵已经班师回朝,却并没有带回巴国的三座城池。 眼瞅着就要入冬了,山路难行,楚肃王决定等开春了就派使者入巴索要。 北方的燕国集结了八万大军,与齐国的即墨大夫晏舛带领的齐军隔河相望,谁也不敢动手。 中山桓公姬恒带着国人不惧严寒,苦练新军,誓要把赵人赶出中山国。 赵国的君主赵章,几度争战不利,消磨了自己的野心。 他即位之初,以其远见卓识,力主迁都邯郸,之后,他通过对卫国、魏国、齐国、中山国的一系列战争积极向外扩展,却每战必败,让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 他回到邯郸后不修德行,尽情享乐,满足于身体安适,耳目快乐,每日带着人去射箭打猎,不分昼夜地饮酒,一连几天都不放下酒杯。 对于不会喝酒的大臣,他命人用竹筒对着嘴巴往里灌,进退不严肃、回答不恭敬的就在席前杀死。 赵章在位近十年,征战无数,虽然败多胜少,但赵国的土地不曾遭到四邻侵占,群臣百官忌惮于赵章的武功,没有人敢闹事。 韩国都城阳翟的气氛愈发的紧张,各国使臣居住的场所外都被韩国官府安插了眼线。 虽然韩国严密的封锁了消息,但是有心人都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韩国的公室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韩文候的死讯,应该不久后就要传遍诸国了。 这位多次举兵侵略郑国,攻取郑国阳城,甚至俘虏了宋公的韩国君主,终究是敌不过天命,壮年而逝。 至于秦国,江寒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还不错,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 “驾,驾,驾!” 两个青年在渭水平原上策马驰骋,地势在慢慢变高,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渭水旁的这一片土地,与一年前的贫瘠小乡,极为不同。 只见田间夏日种下的粟米已经收割完毕,国人野人们忙着将捆扎好的秸秆还田。 圆髻玄帻的秦军正卒、更卒们卸下了甲胄,挑着一担又一担的沤肥倾倒播撒在地里,一边喊着臭,一边和国人们打趣说笑。 他们在抓紧粟熟而麦未种的这一个多月时间,让土地得到休息,恢复肥力。 在田间松土耕地的人数众多,几乎每百亩地,就有一头牛或驮马在拉着犁翻地。 有拄着鸠杖的老农在旁指指点点,监督年轻人不要偷懒,将地精耕细作,而且那些农具的式样与中原诸国的有所不同,都是由神农大山中墨家铸造的。 看着这一副井然有序的农忙景象,公孙贾对玄机这个墨家门生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虽然只是一年的时间,但秦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感觉就像是老树生出了新芽,枯木逢春。 再往里走,是沟渠纵横田间,光着膀子的农夫们喊着号子踩踏如长龙一般的木制器械,水流就从溪水里被汲取上来,灌田千亩。 此物名为龙骨水车,据说是墨家钜子在一本古书要看到的,进行了还原,画出了图纸。 玄机将图纸交给秦公嬴师隰后,嬴师隰掏空了国库,让计吏和匠人铸造了无数驾龙骨水车,不仅公田里有,各里私田也安装了好几架。 除非是一个浸淫木工多年的匠人,将这复杂的器械拆开细细揣摩,否则根本不可能轻易仿制。 玄机和公孙贾牵马并肩而行,突然心血来潮,拉住了田边休息的一个老农。 “敢问老丈,这乡邑中田亩的税率是多少?” 憨厚的国人老者一脸茫然:“税率?那是何物?” 玄机耐心地换了说法:“就是说,你每收十斗麦子,要上交给乡寺多少?” 这一说,那国人老农就明白了,他掰着手算了算,应道:“五之一斗!比原先时,整整少了数倍!” “多谢老丈。” 玄机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五之一斗,若想达到钜子所说的二十税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二十税一,当初听江寒说到这个数字时,玄机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要知道,当年儒家的孔夫子盛赞的古之圣王,也无非是十一而税。 现如今天下纷乱,各国战乱不断,一些国家的公田,甚至已经是二半之税! 而且国君和贵族还嫌不足,额外增加了丘甲、丘赋、劳役等,于是,民众不堪其苦,纷纷抛弃土地,投奔山泽深林,成为盗寇。 如果真的能达到二十税一的程度,秦国的国人就已经不止是小康了,而是已经接近大同之治了! “公孙兄,走,回栎阳!”玄机转头对公孙贾大声说道,显然是心情不错。 “玄机兄,不逛农田了?”公孙贾笑着说道。 “不逛了,回栎阳市集!”玄机翻身上马。 “无论是农田还是市集,可都是你的功绩啊!”公孙贾骑上马,笑呵呵的打趣道。 玄机摇了摇头:“秦国能如此,非是玄机一人之功,都仰赖钜子在后出谋划策。” 公孙贾笑道:“有机会还真要见见你口中的这位奇人。” 玄机哈哈大笑:“钜子入秦时,玄机自当为公孙兄引见!”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一抽马鞭,向栎阳城中疾驰。 回到栎阳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屈指一年,栎阳街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因为白氏商会和墨家商会两大巨商的扶持,街市中的店铺林立,夜市已经很热闹了。 想起初入秦国时栎阳的冷清穷困,玄机不禁感慨中来,在树荫里遥望灯火阑珊的夜市,两行热泪不禁悄悄地流到脸颊。 公孙贾住的那条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铺成了整齐的青石路面,两边也盖上了青砖瓦房,虽然还不多,却也能让栎阳百姓看到希望,看到新生。 道中车马辚辚,民居灯火明亮,一片小康安乐的气氛无处不在。 看到这一幕,公孙贾也是感慨万千,秦国的变化,他这个老秦人的感觉是最明显的。 “走,去我家喝酒!” 走到了家的附近,公孙贾兴致勃勃的拉着玄机往家中走去。 “好好好,别扯,别扯,我又没说不去。” “不行,这次可不能被你偷偷溜走了。” “不会,今夜一醉方休!” “哈哈哈,好,一醉方休!!” 老秦人憨厚,感谢恩人最坦率的表达就是喝酒,要喝好,喝透,两个人躺在酒桌上呼呼大睡,那才是最好的。 …… 太阳还没有升起,大河两岸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安邑位于汾水,南侧正是三门峡,三门峡的东山口就是天下闻名的函谷关。 大河从漠漠云中南下,一泻千里地冲到桃林高地,过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门,在广袤的山原间铺开,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大河在南下东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开辟出种种险峻奇观。 这“河包砥柱,三门而过”便是大河东折处最为不可思议的神奇造化。 砥柱本是一片孤山,当道矗立,阻拦大河东去。 大禹治水,举凡山陵挡水者,皆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从两边破山通河。 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犹如通天一柱,人皆称为砥柱山。 所谓中流砥柱,从此成为一个不朽的典故。 大河从砥柱两边分流,中央砥柱与两边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门,时人呼之为三门。 这砥柱以西函谷以东,却是大河在漫长岁月中冲积成的莽莽荒原。 一眼望去,两岸苇草茫茫,杳无人烟,唯有一座古朴雄峻的石亭在苇草间时隐时现。 石亭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小渡口,两只木舟横在当做码头的大石旁,一群水鸟在舟中盘旋啁啾。 苇草间可见黑衣骑士,走马而来,渐行渐近,正是江寒 远处遥遥可见,十余骑单骑护送着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从南方赶来,打头的正是徐弱,看到渡口旁的江寒正兴奋地朝他摇着手。 “钜子,我们回来了,秦越人找到了。” 这时候,车厢的帷幕被掀开了,从里面钻出来一位抱着药箱的青年。 他看到了面带笑意立在车前的江寒,马上跳下车恭谨地垂首行礼。 “江先生!” “哈哈哈,秦兄,许久未见,扁鹊之名,如雷贯耳啊。” 秦越人脸色一红,腼腆的说道:“都是一些虚名,先生见笑了。” “扁鹊”是古代医术高超者的一个通用名词。 秦越人在呼沱河畔和江寒等人分别了之后,先去了赵国的都城——邯郸,由于当地人民很重视妇女,所以他便做带下医(妇科医生)。 解决了不少疑难杂症,他在邯郸呆了一段时间后,继续南下,先来到了魏国,后又去了楚国。 秦越人不辞艰辛,周游列国,济世救人,所到之处,随俗为变,治好了无数人,用了两年时间,声名鹊起。 按照古人的传说,医生治病救人,走到哪里,就将安康和快乐带到哪里,好比是带来喜讯的喜鹊,所以,古人把那些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医生称作“扁鹊”。 而这个名叫秦越人的医生医术高明、学识渊博,走南闯北、治病救人,顺理成章地被人们尊敬地称作“扁鹊”。 二人寒暄了一阵,秦越人开口问道。 “先生这么急着找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的一位长辈病重,请你来看一看能否医治。” “请先生带我前去,秦越人一定尽力救治。” …… 万籁无声,唯有山风送来涑水河谷的阵阵蛙鸣。 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三骑飞驰而来,谷口的护卫警觉了起来,握住了腰间的长剑,直到看清了来人,他们才松懈下来。 江寒每日都会来探望白圭,这些护卫自然非常眼熟,并没有阻拦他们,让他们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山谷。 涑水河谷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是安邑贵族传统的狩猎地带。 河谷离安邑城不远不近,便有酷爱狩猎的贵族在河谷中盖起了狩猎别居,守候在别居中消夏游猎。 久而久之,仿效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点点布满了贵族别居。 喜好品评的安邑人,便将是否在涑水河谷拥有一座狩猎别居做了老贵族的标志。 否则,你就是富可敌国,也只是一个欠缺风雅的暴发户。 白氏一门三代大商巨贾,白圭又做过魏国丞相,自然在这里有一座狩猎别居。 涑水河谷的最特异处在于,这里永远都有人住,却永远没有任何官府管辖。 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马蹄声和装束怪异的人物进入谷中,谁也不会感到惊诧,谁也不会前来盘查。 天色微亮,三骑骏马飞驰入谷,直奔河谷深处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 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顺着小道直上平台,手执火把的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火把照耀下,能看见这是一座建造得极为坚固的山庄。 门厅全部用山石砌成,两扇巨大的石门竟然是两块整石。门额正中镶嵌着两个斗大的铜字——白庄。 近两丈高的山石墙壁依着山势逶迤起伏,恍然一道小长城。 手执火把的仆人向门上机关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门便隆隆滑开。 进得门来,庭院颇为宽阔,三排房屋摆成了马蹄形。 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开间正屋,东侧是五开间的厨屋与仆人住房,西侧显然是猎犬和猎具房。 进来小院后,能闻到草药的味道,推门走进了正房,白圭人事不知地躺在榻上。 身材纤细的白雪穿着绿衣黄裳,摇着蒲扇长跪在熬药的炉灶旁,头一点一抬,似乎是在打瞌睡,听到动静,马上惊醒。 “江大哥,你来了啊!” …… 第111章 医家扁鹊 江寒看着白雪这般模样,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疼。 这几天白圭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白雪这些天也没日没夜地在他身边照料,一刻也没有离开。 所以,现在的白雪十分憔悴,发觉有人靠近后,才连忙抬起头来,她大眼睛里带着一些疲惫,但更多的,则是不甘与倔强。 “雪儿,是我找的医师到了。” 看到江寒身后跟着那个抱着药箱的青年后,白雪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并没有因为秦越人年轻而看不起他,在她心中,江寒能够信任的医师,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医师。 她也终于能舒了一口气,绷着的那根弦也松懈了下来。 “有劳先生了,先生尽力就好!” 白雪向秦越人下拜施礼,她也明白,有些病症,药石难医,她这么说是让秦越人不要有压力,白家的人,都是明事理的。 来到了这个如同堡垒一样的庄院,秦越人就已经感到非常震撼了,看到白雪身上穿戴的名贵佩玉,更让人觉得她身份尊贵。 秦越人连忙回礼,却又毫不留情的说道:“医治病人前,在下有言在先。” 有言在先? 白雪闻言微微皱眉,医扁鹊,秦越人,这位近几年游历各国才名声鹊起的游医,在民间的名声更加响亮些,在卿大夫的圈子里则不太受重视。 如今听这话,是要先谈好报酬和条件么? “白家颇有家资,先生但讲无妨。” 听到白雪的话,秦越人就知道面前的这位贵女误会了,于是对众人说道:“在下拜入长桑君门下时,师门有一条规矩,那就是有六不治。”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假使身居高位之人能防范于未病之时,让良医得以尽早治疗,则疾病可愈,身体可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医者不赶紧治病,却在此长篇大论,是何用意,唯独江寒和白雪静静的听着。 说到这里,秦越人的语气徒然严肃了起来:“病人及家眷担忧之事,是担忧疾病过多;而医者担忧之事,是担忧治病之法少。” “无论病人位高位贱,是国君还是野人,在下都会说这样一番话。” “在下师门传承百年,定下病有六不治:骄恣放纵而不讲道理,一不治也。” “以身体为轻,以钱财为重,不肯尽力救治,二不治也;衣食忌讳不能听从医者嘱咐,随意乱来,三不治也。” “气血错乱,五脏的精气不能安守于内,四不治也;身体过于羸弱,不能承受药力,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江寒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上前半步拱手道:“我等一切都听从秦兄嘱咐,请秦兄尽快为白叔父诊断!” 秦越人微微颔首,把药箱放在了自己最顺手的地方,将其它人都请离居室。 房间内,秦越人眉头紧皱的为白圭切脉,发现白圭的病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房间外,白雪来来回回地踱步。 当扁鹊这个最后的希望到来时,她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心中多了一些希望,却又害怕里面传来坏消息。 白雪搓着手,走到了强自镇静的江寒身边,抬头问道:“江大哥,这位医者,真的能让父亲痊愈么?” 江寒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白雪,通过白圭的症状,他大体猜出来白圭的病,大概是一种肺炎,凭借此时的医疗手段,恐怕是难以治愈。 他找来秦越人,一是尽一尽晚辈的心意,二是秦越人已经有了很大的名声,当年他在中山国那个组建医者联盟的想法已经成熟,可以推行了。 江寒看着白雪充满希翼的眼神,心头一紧,想要告诉她实情,却有些于心不忍,话语卡在了喉咙间,无论怎样都无法说出口。 看着江寒的神情,聪慧的白雪已经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眼中最后那一缕光芒散尽。 江寒伸开双臂将白雪揽进在怀中,白雪在他的怀中轻声抽泣,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声音,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白雪因为过度劳累,沉沉睡去了。 他抱着白雪去了隔壁一处居室内,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温柔,然后退出了房间,继续等在白圭的门前。 又过了半个时辰,秦越人才推门走了出来,对着江寒轻轻摇了摇头。 “江先生,房中的那位病人拖得太久了,我为其切脉观色时,发觉他病灶已是入膏肓,无法医治了……” 膏,指心下的部位;肓,指心下膈上的部位。 而膏肓主要是指疾病部位很深而且隐蔽。古人认为如果患这样的病,用药物、针灸等治法都不能起什么作用了。 后世都觉得这个词是因为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才出现的,其实不然,病入膏肓这个词,是一百多年前,秦国的名医医缓为晋景公治病时所说的。 江寒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辛苦了。” 秦越人此时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江先生,屋中的病人,到底是何身份?” “他是商家巨子,白圭。” 听到江寒的话,秦越人脸色露出了犹豫之色。 “秦兄,你我之间,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江先生,你还记得你曾经提出的细蛊之说吗?” 江寒闻言一愣,自己说的话他怎么会忘,他又不是鱼,只有七秒的记忆。 “当然记得。” “那要如先生所说,这世间所有器物上,处处都有细蛊,处处都有可能致病,食物上,被褥上,手上,衣物上,水中……甚至此刻他的口腔、肠胃里,也密密麻麻全都是。” 江寒点头道:“细蛊的确是处处存在,但世上多数的细蛊却是不致病的。” “比如说酿酒、浆水,它们之所以能够发酵。靠的就是一种叫做酵母的细蛊在作用。” “何况,大多数细蛊可以被浓酒、浓醋、盐水、滚水等杀灭……”说到这里,江寒的眼前一亮:“秦兄,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原本按照秦越人所的医理来探查,白圭的病的确是针石不能及,药汤不能治了。 但是结合江寒提出的“细蛊论”后,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往诸多病例难治的原因,这一次的碰壁,也在其中。 “白相的病灶是在肺腑、膏肓之间,按照先生的理论,就是外界的有害细蛊进通过呼吸进入体内,在他心情哀怨愤懑时,开始猛烈发作,造成感染和发炎!” “杀灭细蛊的法子有多种,先生还说过,人体内自有一套免疫系统,可以抵御外来的细蛊。” 秦越人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用药物继续尝试,杀灭细蛊,另一种是用药物增强免疫……若能如此双管齐下,则可延续白相的性命!” 江寒听了秦越人的话,不由得暗暗敬佩,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仅仅提供了一些后世的医学理论常识,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在听了他这简略的只言片语后,至多啧啧称奇一番,当做梦话怪谈。 但秦越人把知识和经验一结合,竟然找到了新的医疗方法。 “无法治愈,只是能延续性命吗?” 秦越人点头道:“白相的内腑已经损伤严重,至多延续两年的性命,就会油尽灯枯。” “两年吗?”江寒的眼中露出了思虑。 白圭不死,白家的这杆大旗就不会倒,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借用白氏商会往秦国运送无数物资了。 念头至此,江寒的心中有些愧疚,得知了白圭的性命可以延续,他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怎样利用白家,真是枉费了白家父女真心真意的对待他。 “秦兄,你大胆的去尝试,不必有所顾虑。” “江先生,这毕竟是没有先例的,而且,白相还是商家名士……” “无妨,若是真的能试出治疗膏肓之地的药方,白叔父与秦兄,将会一同名留青史。” 秦越人重重的点了点头,对着江寒深鞠一躬:“在下定不负江先生所望。” …… 等到白雪醒来时,江寒把秦越人的话告诉了她。 原本被判了死期的人,却能延续性命,这是个极大的喜讯,白雪激动得满眼泪花,并且全力配合秦越人。 白庄的药材准备了很多,无论秦越人需要什么,白雪很快就能为他找过来。 又过了一夜,秦越人携带药箱,匆匆进入白圭的房中,开始为白圭进行新一轮的治疗。 三天以后,秦越人找到了适合的药方,白圭的病情好转。 看着最终让白圭好转的药方,江寒觉得很是眼熟。 里面大多数是他不认识的药物,但其中有一个大柴胡加生石膏却极其眼熟,这不就是前世治肺病常用的嘛…… 石膏,是江寒和秦越人在中山国治疗伤兵时,让人在山上挖石灰石时,找到的副产品。 那时候秦越人便注意到了此物,弄清楚了它的药用功效,然后就大胆地用在临床治疗上了。 江寒在咋舌秦越人的领悟能力和胆大心细之时,医者联盟的筹建也提上了日程。 这个时代最怕的就是疫病,也幸亏全中国就两千多万人口,宋、郑这种中原地带甚至还有不少野地。 稀疏的人口分布减缓了疾病的肆虐,但即便如此,还有生产等难关,连卿大夫家中的初生儿,存活率也不是很高。 所以组建成体制的医疗系统和促进医术的传播,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 今夜的夜色不错,明月高悬,凝白的月光照得半空盈盈,院中的花树背着月亮,看去像是剪影,立在那,随风轻晃。 两人坐在厅中喝茶,不多时,一个脸上带着疲惫的青年背着一个药箱,走进了大厅,坐在了一侧。 “江先生,白公子,你们找我啊!”秦越人憨厚的笑了笑。 厅中烧着炭火极其暖和,所以白雪只穿着合身的白色罗衫,端坐在榻上,乌黑的明眸里闪着笑意。 她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了秦越人的面前。 “这几日辛苦先生了,多亏了先生,我父亲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秦越人这几日确实是累得够呛,没日没夜的钻研药方,才让白圭醒了过来,虽然白圭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昏睡,但是比之前的情况,强出了百倍。 “白公子客气了,是在下要感谢公子的深明大义,允许在下试药,天下无数与白相患有相同病症的病人得治,都要承受白相的恩情。” 秦越人诚恳的说道,对于他们这种医者来说,病人就是最好的老师。 江寒笑着问道:“此番将白叔父治愈后,不知道秦兄要去往何处?” 秦越人郑重的回答道:”上古之时,民有疾,而未知药石,神农氏始尝遍百草滋味,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以医术神而化之,遂用文字记下药性以疗万民,而医道自此始矣。“ “灵鹊兆喜,故名扁鹊,扁鹊不是一个人,而是世代相传的名号,传闻就是从神农氏时流传下来的,在下想学医者之祖神农氏,游历天下,察尽万病。” 江寒肃然起敬,神农为天下万民尝百草而死于毒,而秦越人身上,也担负着这份流传数代”扁鹊“的理想。 在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无数这样的先贤智者,老子、孔子、墨子、扁鹊,他们流亡,他们行走,走过苦难的土地。 或在大时代里思索终极问题,或在考虑社会的维系之道,亦或是用自己的医术来治愈天下,最终造就了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内核。 这都是令人敬佩的,江寒在秦越人的身上也学到了很多,学医者仁心,以治天下疾。 “秦兄医术精妙,但自己一人,投入到天下洪流中,就成了杯水车薪。” 秦越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也,虽然杯水车薪,却还是有人要去做。” 此时去古未远,大多数人认为鬼神作祟是致病的原因,迷信巫蛊之术,每逢大病,一些地方的邑大夫,乡宰只知道在居室里占卜祈求,导致很多人耽误了最佳医治的时间。 但那些实事求是的顶尖医者,却开始与巫术分离,他们拨开鬼神笼罩的迷雾,探寻疫病的真正源头,秦越人正是这种人。 江寒眼中异彩闪动:“秦兄,我想组建一个医者的联盟……” 第114章 会盟大典 清晨,大梁城的南门隆隆洞开。 魏国公室的全副仪仗整肃拥出,引来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众的四野欢呼。 当一辆光彩闪烁的青铜王车在三千铁甲骑士之后辚辚驶出城门时,这种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 “魏候万岁!大魏国万岁!” 呼声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了。 魏武侯兴奋极了,在高高的青铜车盖下不断向四野的民众父老拱手行礼。 自即位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民众会对他如此拥戴。 这种隆重盛大的夹道欢呼,数百年以来肯定没有一个国君享受过,他的父亲魏文侯更是想也不敢想。 究其根本,还是我魏击的功业宏大,四处征讨,让天下诸侯威伏,使魏国在我手中鼎盛起来了。 国富民强疆土扩大自不必说,单是这齐候朝拜,尊魏称王之事,百年以来谁能做到? 齐国是强盛的老牌诸侯国,也曾是天下的霸主,即或是春秋时的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也要打出天子的旗号。 如今齐候先来朝拜自己,再去朝拜天子,视天子为粪土,魏国完全是依靠实力安定天下的,齐桓公能比么? 再说,此次齐国服软后,魏国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赵国这个头生反骨的小弟,灭赵并韩,一统中原之地。 将六国逐一消灭,一统天下,那时,我魏击将成为一统四海的天子,魏国的民众又该如何对我景仰拥戴? 想到了魏国和自己的光明未来,魏武侯猛然觉得眼前的红色人海变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国诸侯。 六国宫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动,洛阳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战栗跪拜;他的灿烂王车从他们身上碾过,驶向天底下那座最辉煌的宫殿。 “禀报君上,齐国君主已在行辕外迎候,臣公叔痤先行接驾。” 公叔痤?魏武侯揉揉眼睛。 他的王车已经停在苍茫苇草掩盖的逢泽大道中,王车前站着一个顶盔贯甲的中年男人,一件大红披风分外鲜亮,正是魏国丞相公叔痤。 魏武侯从梦幻中猛然醒来,脸上却还保留着醉心的笑意:“噢,公叔丞相啊,你说何事?田午在迎候本候?” “启禀君上,齐国君臣尽在行辕外大帐外迎候君上。”公叔痤重复了一遍。 “哈哈哈,好!公叔丞相请上王车,与本候同行,一同接受齐候的朝拜!” 魏武侯完全醒过神来,在高高王车上向他的丞相伸出了尊贵的手。 公叔痤在地上深深一躬:“启禀君上,为臣当恪守礼制,伴驾而行。” “也好。”魏武侯一挥手:“车驾起行,会见齐君。” 公叔痤跳上自己的轺车,紧随魏武侯的青铜王车之后,向行辕区浩浩而来。 …… 当魏武侯那一片红云般的车驾仪仗缓缓推进到一箭之地时,鼓号齐鸣乐声大起,肃穆祥和,气势宏大极了。 “听见了么?奏的天子雅乐!”江寒高声向田布道。 田布淡漠一笑:“战国了,《大雅》谁都能奏。” 江寒摇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魏候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大魏国魏候驾到,齐国君臣参拜!”司礼高亢地宣诵。 齐国君臣在高车上一齐拱手高诵:“参见魏候……” 魏武侯一阵冲动,坦然受了一礼,然后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诸位,魏击有礼了。” 红衣司礼高声诵道:“魏候携两国君臣,入行辕!” “齐候请。”魏武侯拱手谦让。 “魏候盟主请。”田午也同声拱手谦让。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武侯的车驾徐徐进入行辕,田午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了行辕。 这时,公叔痤的轻便轺车早已经离开行列,与司礼大臣来到逢泽岸边的祭坛下等候。 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然是临时急赶,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却也是非常的坚固雄伟。 祭坛下,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 按照春秋战国的传统,举凡重大的诸侯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的庇护。 但逢泽是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的高地。 公叔痤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武侯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 他认为,逢泽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济淮江之精华,实乃魏国之德水,自当与天相通。 魏齐会盟祭逢泽,将使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国威德也将大昭天下。 魏武侯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两国君主的车驾隆隆开到祭坛下时,朝阳下的逢泽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壮美异常。 三丈余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淼的逢泽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水天相连共一色,分外的壮阔。 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武侯踩着红毡直上祭坛,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三十六级台阶竟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的神情肃穆,向正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公叔痤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坛下的田午仰头望着高高的祭坛,摇头冷笑了一声。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祭坛下的两国君臣们一齐回过神来。 公叔痤的轺车驶到,高声拱手道:“敢请各位回行辕歇息,午时会盟大典。” “有劳魏相了。”田午拱了拱手。 田午回到了行辕并没有休憩,而是叫来了江寒与田布。 “江先生,上大夫,魏候似乎并无称王之意。”田午坐在案后,无奈的揉着笑僵的脸。 他没有想到,魏国君臣竟然把一次简简单单的朝拜搞得如此繁琐。 江寒微微一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在魏候心中埋下这颗种子,早晚会生根发芽的。” “魏击性子狂傲,早年一直都在军中,覆灭中山国后,又在中山国执政多年,成为魏候后,更加目中无人。” “他继位多年,先与秦国发生了阴晋大战,五万魏武卒,大破五十万秦军,秦国自此一蹶不振,成了山东六国眼中的蛮夷。” “但魏击并未赏赐功臣,反而猜忌吴起功高盖主,逼得吴起出走楚国,可见魏击是一个心高气傲,且气量狭小的君主。” “而魏国与赵国的恩怨,要从赵候赵章继位开始说起,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魏击趁着赵章刚刚继位,赵国的朝政不稳,收留了谋反出逃的赵国公子赵朝。” “并且出兵帮赵朝攻打赵国国都邯郸,想要扶持一个听他号令的傀儡君主,但吴起的离开,让魏国的军心不稳,加上围攻邯郸的并非魏国的主力部队,魏军竟然在邯郸兵败。” “这件事我知道。”田午笑了笑:“此事我父亲还曾经参与。” 因为当时田氏代齐还并未得到周天子的承认,所以当时的田氏家主屡屡向魏国示好,送去了无数珠宝。 加上赵国如果南下,对齐国也并没有什么好处,魏齐两国便以武力威胁,胁迫周天子将田和真正的封为了齐候。 然后魏齐两国便一同阻止了赵国南下,赵章自此也开始恨上了齐国。 魏击见在赵国搞事不成,又把目光放到了秦国,送秦国留在魏国的老公子嬴师隰入秦,想把他扶持成一个傀儡君主,奈何嬴师隰是一个有雄心的人。 只留下了一句魏击在位,秦国绝不主动攻魏的誓言。 江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自魏齐联军击退了赵军过后,赵国不断的对齐国发起进攻,夺了齐国的禀丘。” 田午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丢掉禀丘,是齐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他父亲临死前的遗愿,就是能将禀丘收复。 “与齐国征战占到了便宜的赵章,自信心满满,开始不断的挑战魏国霸主的地位,把目光放到了卫国。” “卫国是中原的核心区域,与各国都有交汇,从赵鞅时代开始,赵氏就一直想控制卫国,此时的卫国,已经成了魏国的从属国。” “前几年与魏击撕破脸的赵章自然不会与魏国客气,倾举国之力向卫国发兵。” “赵国在卫国的国都濮阳北面,修筑了刚平城,作为进攻卫国的基地,大举入侵,占领了东野地区的土地,并且包围了卫国的国都濮阳。” “很快赵国就攻破了卫国国都的两座城门,卫国险些被灭国。” “此事触动了魏国的核心利益,魏击亲率魏武卒迅速前往濮阳支援,在兔台大败赵军,解了濮阳之围。” 田布接着说道:“这一年太公离世,先君继位,在我等的建议下,齐国与魏国一同出兵帮助卫国。” “卫国在魏齐两国的帮助下,很快发动了反击,攻破了刚平堡垒,攻入赵土,一直打到了中牟城下,离赵国都城邯郸近在咫尺。” 江寒点了点头:“没错,此时我与孟胜先生正在楚国,赵章向楚国求救,楚王派遣吴起为大将,北上出兵救援。” “吴起并没有正面发起攻击,而是绕过黄河,直接进攻魏国本土,魏楚两军在州西展开了大战,吴起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了大梁,危及魏国的国都安邑,楚国犹如一把尖刀,将魏国的国土割开。” “赵国此时也发起了反击,摧毁了魏国的棘浦城,攻入黄城,而齐军见事不对,果断退出了战场。” 田布的老脸一红,齐军退出的事情背后,少不了他们的出谋划策,坐山观虎斗。 “四处交战的魏国,陷入了一片焦土之中,魏国第一强国的地位在战争中慢慢消磨,已经摇摇欲坠。” “而且被魏国灭国的中山国,国君姬恒已经在暗中积蓄力量,趁着魏赵火拼,无暇顾及的时候,率领鲜于遗民一举复国。” “中山国的复国,让赵国感觉如芒在背,魏赵的三年战争,让两国的国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此时楚国后院起火。” “楚王薨,吴起回国吊丧,被楚国贵族杀死。” “中山复国,楚王薨逝,魏赵三年战争,最终以各国疲弱告终。” “但魏击并没有选择休养生息,为了彰显国力,依旧不断的攻伐。” “可见魏击是好武之君,魏国与齐国经灵丘之战,结怨甚深,此番,齐候能够折身朝拜,不仅能满足魏候的虚荣心,还能化解魏齐两国的宿怨。” “齐候可知,魏国对齐国是怨,对赵国是恨,怨言可解,恨意难消啊!” “哈哈哈。”田午笑着点了点头:“江先生果真是快人快语,妙人妙语,天下大势,尽在先生胸中,田午佩服。” “齐候过奖了。”江寒谦虚的拱了拱手。 …… 正当午时,逢泽北山坡上的总帐在初夏的阳光下血红鲜亮。 三十六面牛皮大鼓隆隆雷鸣,六通过后,两国君臣的各色车辆依次到达总帐行辕之外。 总帐前横排四辆兵车,车上甲士各持一方红色大木牌,组成“魏齐会盟”四个大字,兵车左右各有一面大纛旗。 东侧是红色的魏旗,西侧是紫色的齐旗,两面大纛旗之外,二百余辆兵车组成环形车阵围绕着行辕总帐。 环形兵车的中央,由八辆兵车排成一个巨大的辕门。 辕门入口处,两排持戈甲士列成纵深甬道。道中红毡铺地,直达总帐深处。 总帐入口处有一方乐队肃然跪坐,守钟抱器,端严异常。 大钟轰鸣六响,正是午时首刻。 辕门入口处,红衣司礼大臣悠扬高宣:“大魏国魏候到——齐国齐候到——大魏国丞相到——” 钟鸣乐动,礼宾官引导着魏武侯步入辕门。 精神饱满的魏武侯身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前后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射宝珠的天平冠,脸色凝重,目不斜视。 礼宾官连忙趋前引导魏武侯进入正北王座,其后是年轻英挺的田齐桓公田午,他身披紫色大披风,头戴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腰系长剑,大步穿过甲士甬道。 帐口礼宾官未及引导,他已径自走到南侧王位入座,将长剑摘下,横置案头。 两国的大臣,则是坐在了东西两侧。 座中的众人一齐向魏武侯拱手:“参见盟主魏候。” 魏武侯自信平淡地点头受礼,环视全场有顷,右手一伸:“本候宣布,大典开始!” …… 第115章 灵鹊南飞 魏武侯右手一伸:“列位,这位是会盟特使,我大魏国的丞相公叔痤,本盟主命公叔痤丞相为会盟大典之掌笔大臣。” 左侧的公叔痤肃然拱手:“公叔痤参见齐候,见过列位大夫。” 礼罢,公叔痤即走向魏武侯主案右前方摆有笔砚、羊皮的长案前入座。 魏武侯左手一伸:“这是我的王弟公子挚,是大魏国的大梁令,本盟主命他为会盟护军。” 西侧大将挺胸拱手:“魏挚参见齐候,见过诸位大臣。” 礼罢,他傲慢冷漠地持剑肃立于魏武侯身后。 “谨遵盟主之令。”帐中众人齐声说道。 魏武侯这才摆了摆手,示意大典可以继续下去。 司礼大臣高声宣诵:“魏齐逢泽会盟,盟主开宗——” 魏武侯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威严地开口:“魏齐会盟,磋商有年,终归同心。” “会盟之宗旨:罢兵息战,安定天下。” “安定方略之大要有三:其一,两国盟誓,互不为战,齐国尊魏国为盟主国,尊魏称王,若违盟誓,当兴兵讨之。” “其二,议定两国边界,齐国故土廪丘归魏国所有,诸侯小邦的处置归属魏国。” “其三,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由魏齐两国牵头,对医家扁鹊组建“灵鹊”给予赞赏和支持,并决定提供劳役、医药、辎车和在魏、齐两国的无条件保护,并促使天下诸国加入盟约。” “本盟主以为,组建“灵鹊”乃是当务之急,其余事项若有争端,可徐徐图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魏武侯讲完环视全场,并向司礼大臣示意。 司礼大臣高宣:“盟主开鼎,鸣钟!” 钟声悠扬而起。魏武侯伸出铜钩,肃然搬下案上食鼎的鼎盖。 “钟鸣鼎食,礼仪之要,列位请开鼎畅饮。” 随着魏武侯微笑着伸手做请,田午肃然开鼎,热气腾出,缭绕帐中。 两国的大臣这才一同开鼎,每座后的侍女跪行座侧,用小铜勺将鼎中红亮的方肉盛到铜盘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逢泽鹿肉极品,保长元神。”魏武侯巡视四周微笑道。 江寒把肉送到口中,细嚼了一阵,他没有想到,组建“灵鹊”的事,在魏国竟然推行的如此顺利。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公叔痤这个儒家门生的功劳,为了说服魏武侯,他可是费尽了口舌。 魏武侯这个天下最好战的君主,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声名,听说此举能够名垂青史,他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其实所谓灵鹊,也是江寒借鉴了后世红十字会的一个创举,毕竟在邻国遭遇疫病灾荒时,向其伸出援助之手原本就是春秋时诸夏邦国的一项优良传统。 江寒觉得,若是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在政府管不到的地方,多出一个民间的跨国际医疗救助组织,或许能减少很多战争时期的平民伤亡和灾荒疫病。 先秦的诸侯林立,医者行走各国具备这个条件。 毕竟喊着:”止战,非攻,兼爱“口号的墨家学派,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这本就是春秋战国时的出色政治家们弭兵时提倡的东西,所以被江寒加以改造后,也不显得突兀。 秦越人有一颗医者的仁心,在医学方面更是颇有天赋,江寒对他充满了信心。 而松散的医家学派开始凝结定型,灵鹊,或许也是医家的肇始。 后世医家并不显赫,仅有扁鹊和仓公数人名列列传,医书也不被看做诸子书之一,反倒和种树、卜筮、农稼放在一块。 江寒也曾经为医家惋惜过,悬壶济世的一个学派,怎能不位列百家之一?江寒可没想过要墨家独尊,但凡对文明有利的,能扶持则扶持。 正在江寒思绪飘飞的时候,田午举杯矜持地说道。 “大魏国于天下举足轻重,尚且没有称王,楚国,荆襄大地山地部族自立为国的南蛮而已,礼仪不修,逾越称王,魏候当举义兵讨之,我齐国定当相随。” 田午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魏武侯的心坎里,魏武侯最腻烦这个楚国了,一个南方蛮夷,总想着插手中原事务,还自诩为楚王,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公叔痤看到魏武侯的神情,暗道不好,连忙咳嗽了两声,小声提醒道:“君上,廪丘…” 魏武侯虽然看楚国不爽,但自吴起变法之后,楚国的实力增强了不止一个台阶,让他也不敢轻动。 楚国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 在七大国中,楚国的接壤大国仅仅次于魏国、秦国,魏国有五大邻国,秦国也有五大邻国,而楚国有四大邻国。 对于齐魏韩三国所在的繁华之地,楚国觊觎了很久,一直都无力问津。 所以楚国的目标,这几年间慢慢的变为了巴蜀,甚至是秦国。 秦国的西南部和楚国的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艰险地区,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顿时没有办法向西北伸展。 而在秦楚之间这一片广袤山区里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汉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园。 楚国一旦拿下这一带山水,就会顺利越过蓝田塬,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就可一鼓而下。 以楚国的实力,挑战其他大国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 所以要挑拨魏楚之间的关系,用魏国牵制楚国,这样无论对秦国还是齐国都很有利。 魏武侯悠然笑道:“齐候之言有理,比起讨伐楚国,应当先在赵国手中收回廪丘,楚国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田午微笑着举起手中铜爵:“一切都听盟主的安排。” 魏武侯哈哈大笑,也举起铜爵:“列位,会盟大典异常圆满,甚合本候之意,来,为魏齐同盟,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两国君臣一齐举爵相向:“魏齐同盟,安定天下,干!” …… 随着魏齐会盟的落幕,灵鹊在墨家和白氏的帮助下,正式宣告成立。 一时间吸引了天下人的注意,无数医师踊跃加入,短短两三天时间,“灵鹊”的医师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人。 而墨家非攻院的数百位剑士此时也走出了神农大山,来到了安邑,成为了“灵鹊”的第一批武装力量。 在秦越人的带领下,“灵鹊”的医师们在安邑一代为魏国的国人、野人诊病三日,凭着高超的医术,“灵鹊”组织受到了魏国百姓的敬仰。 三日过后,秦越人等人将剩余的医药搬上辎车,开始徐徐向城外走去,“灵鹊”正式踏上了周游列国的路途。 安邑民众得知这些日子在他们中间行走,望闻问切,延医施药的疾医们要走了,便纷纷出来相送挽留。 一个个捧着好容易攒下来的食物,浆水、炒粟米,有心的甚至还寻来了面食,想要塞给秦越人他们这些医师们,牛车上不一会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了,那场面竟比腊祭日当天还热闹。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的就是秦兄这样的人啊。” 江寒和白雪站在城头,看着牛车上向周围民众行礼辞行的秦越人,他脸上只是带着云淡风轻笑容,或许就是一个天生的医者。 组建灵鹊,除了想让这时代少流点血,少死些人,让医者们在战场救治过程中精进医术,加快医学发展外,江寒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当扁鹊在民众间极其有人望时,医家的影响力也会倍增,虽说“灵鹊”自认为中立,但在行走列国期间,作为背后最大的经济、人力支持者,墨家和白氏的声名也会传播到各国底层民众中。 短期内不见什么效果,长远看却好处多多,墨家将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一份又一份的人心。 这或许就是后世各种大企业的豪门、富商们资助人道主义事业的心态。 “扁鹊先生有医者仁心,江大哥同样拥有医者之心,扁鹊先生治人之疾,江大哥治天下疾,扁鹊先生能救得了身,却救不了世,比之江大哥,亦不如也!“ 听了白雪的话,江寒摇头一笑。 “安邑城中新开了一家泰丰楼,那地方的小菜还是不错的,我带你去尝尝如何?” “啊。”白雪下意识地点了一头,随后一脸惊愕地看着江寒:“泰丰楼开到安邑了?” 以往墨家收集消息,十分倚重白氏商会,白圭的病重,让江寒警醒了过来,还是多几条可以收集消息的暗线比较稳妥。 最适合收集消息的地点,除了商铺就是酒肆和酒楼,所以泰丰楼顺理成章的来安邑开设了新店。 “最近几日新开的,有很多新颖的菜式,我带你去尝尝。” 说完,江寒转身向城墙下走去。 “好!”白雪快步跟了上去。 …… 河畔的一座小楼,江寒和白雪正坐在窗边,顺着窗外就能看到外面流淌的汾河,还有沿岸两旁的房屋和山峦。 这地方的景色倒是不错。 白雪单手支着桌子撑着自己的脑袋,侧目看着窗外的河流,以前倒是没有太去注意,这汾水倒是也别有一番特别的感觉。 桌上摆着这几盘小菜,没有点酒,只有一壶清茶。 两人座谈了许久,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白雪在问,江寒在解释,因为白雪对每种菜肴的做法都很好奇,对于美食,很少有人会不感兴趣。 一直聊到了午时,白雪似乎问完了问题,两人开始闲聊了起来。 她夹了一片鱼肉放进了嘴里,吃了几口,忽然没由来的问道。 “说来,江大哥这次还能在安邑呆多久?” 江寒看向她,魏武侯和田午的逢泽围猎快要结束了,白雪居然能凭这一点就能猜到自己要离开了,不愧是白氏商会的女公子。 “大概还有几日,就会出发。” “洛邑?” “洛邑。” “嗯。”白雪点着头,夹着菜,抬头看了一下江寒,笑了笑:“向来讨厌麻烦的江大哥如今也要在列国间游走了,累吗?” “累。”江寒耸了耸肩,看着窗外,一只不知道种类的飞鸟正从河边的树上飞起,顺着水天之际远去。 “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江大哥太累了的时候,可以回安邑休息休息。” 白雪拿起饭,扒拉了几口,眸子明显黯淡了几分,摇了摇头。 “有时候,真不知道父亲与你在求些什么。” “这人人都追求的功名利禄,江大哥却一个都不要,白雪不明白。” 江寒回头看着白雪,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勾起嘴角,开玩笑似的说道。 “如果我说,我所求的是这世间再无战事,你信吗?” 白雪怔然地看着江寒,半响,低下头给自己添了杯水,没有作答。 窗外汾水波涛流尽在目力所不及的尽头。 世无战事,白雪笑了出来。 如此心胸何止是常人不如,如此伟业哪是一代人之功,白雪看着面前这眉清目秀的青年,心中了然。 江寒若真是个商人,要来何用?他本就是应该为天下止戈息战的墨家钜子。 …… 逢泽猎场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 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 芒砀山之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 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 麋鹿,当时人称四不像,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 这四不像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 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像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 会盟大典上魏武侯所说的“逢泽鹿肉”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魏齐会盟这样的大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 第116章 逢泽逐鹿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十一月初冬时节,逢泽气温清凉,大地一片枯黄肃杀。 远远看去,曾经在战场上收割敌军左耳与首级的魏国士卒,此时却成了乡间的猎户,正准备捕获休养了整整一年,被大地滋养得膘肥体壮的猎物。 随着鹿笛吹响,逢泽猎苑中的生灵开始在稀疏的草丛间跳跃奔逃,野兔、彩雏、花鹿、麋子、雁鹅,它们的追逐和死亡,将给贵族带来充满血腥味的刺激与快感。 魏齐两国的君臣,分为左右两列,立于逢泽校场上。 魏国在右,齐国在左,春秋时代,诸夏国家作战或狩猎布阵时,以右为尊,左矩则地位略低。 今日他们争锋的地方不是战场,而是在这猎场之上。 魏罃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公子,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 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 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浸透了富贵奢华。 要不是父亲魏武侯迟迟不立太子,他庶出的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 正因如此,魏罃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 魏罃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在大出风头,让父亲刮目相看。 之后他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随着围猎总帅公子挚一声令下,魏国的三千铁骑和临时增调的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地向芒砀山猎场进发。 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 围猎的技巧在于围,将猎物驱赶到预定的狩猎场,不仅可以提高狩猎的效率,还有着浓厚的军事训练意义。 当然,每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都是挑着农闲时进行的,这也是各国领主们训练弓马车驾的方式,一切都得有规有矩。 不违农时,不采鸟卵,不杀有孕母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不破坏鸟巢,围猎时要网开一面,留有余地…… “齐候,魏罃先走一步。” 魏罃对着对面比自己还要年轻一些的齐国君主拱手示意,穿着戎装甲胄,身背硬弓长箭,踏上大梁工匠特为围猎打造的戎车,隆隆出动了。 明亮的阳光与戎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车中的这位年轻的魏国公子,如同天神般灿烂威武。 再后并行的是魏国丞相公叔痤的戎车和围猎总帅公子挚的华丽轺车。 而对面领头的齐候田午,则是自己亲自驾驭一辆战车,腰系短剑,背负弓箭,脱下了会盟大典时那身华丽的装束,换上了一领紫色披风和战场甲胄。 看着田午朴素的装扮,魏罃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屑,都说齐国富足,看来比起大魏国,相差甚远啊! 齐国的上大夫远远看着对面华丽的战车,偏过头问身边的江寒:“江先生,你看魏氏之师如何?” 江寒望着已经由散乱而迅速变为整序的魏氏车队,回答道:“在下以为,若是魏击在,或者他的宰臣公叔痤在,魏氏之师就是虎狼。” “若是魏击不在,并且没有一个好的君主来统领,魏氏就是一盘散沙!” “所以,魏国公子罃贪婪而鄙陋,若是想让魏国没落,依在下之见,只需要让魏罃成为魏国的君主即可……” “哈哈哈,江先生的想法总是这么奇特。”田布不禁哈哈大笑:“此等阳谋,让人防不胜防。” 田午听到了笑声,回过头疑惑的问道:“老叔,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田布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场所,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等围猎结束,老夫再告诉君上。” “也好,那我就先行一步。” 田午驱车冲进了猎场,辚辚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等闲之人耳音闭塞,讲话也不由自主地高声大气。 江寒见状,跳下了田布的戎车,骑上了一匹黑马,游走在车队的不远处。 围猎的戎车太过笨重,远远不如骑马方便快捷。 江寒目光如炬,挟强弓搭箭左射右射,箭无虚发,只可惜正面多数是些小型猎物。 没多一会,跟在他身后的辎车上就挂满了十来只野兔子,数虽多,但分量显然不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放在了一些大型的猎物身上,他可不是后世那个一日射兔三百只的鞑子皇帝、被历史票友们戏称为“射兔狂魔”的爱新觉罗?玄烨。 另一边,车上的魏罃耳聪目明,不断向四野了望,对于这个围猎场所,他再熟悉不过了,猎物的分布他也很了解。 猛然,他眼睛一亮,长剑向高坡后一指,高声命令:“四不像!快!” 驭手一抖马缰,四马展蹄,戎车便隆隆冲上高坡。 坡下灰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四不像奔跑跳跃。 戎车向坡下冲锋间,魏罃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看看飞驰的王车渐渐接近四不像百步之遥,他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四不像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公子威武!”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军士一齐欢呼。 欢呼声中,戎车已经冲到,魏罃左手抓着车轼,伏身一个鱼鹰掠水般的动作,将那头带箭的四不像掳上戎车。 “威武!威武!公子威武!”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魏罃哈哈大笑:“逢泽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公子卬了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紫色旗帜:“兄长,山后齐侯正向这边围过来了。” 魏罃豪气大发:“好啊!翻过山去,会会田午。” 跟在魏罃身边的公子卬高声命令道:“猎场北移,会合齐国!” 血脉喷张的追猎属于年轻人,魏武侯和公叔痤则对坐于高台之上,一边交杯接盏,一边观看这场人与兽的追逐之战。 虽然之前有过短暂失序,但现在魏氏车队的表现,魏击还是很满意的。 “公子罃狩获四不像一只。”管理猎场的魏国官员高声汇报道。 然后又凑到魏武侯身边道:“君上来的正巧,今年秋膘鹿肥,近日仆臣还看到一只白色的麋鹿进入了猎场,可惜它警惕性极高,追捕数次都无法抓获。” 白色的麋鹿?晓是魏武侯和公叔痤见多识广,听罢也不免动容,这可是举世罕见的瑞兽啊! …… 江寒抬头看到了魏国红色的旗帜逼近,不知道魏国想要干什么,策马来到了田午的面前。 田午看着单骑而来的江寒,脸上露出了疑惑。 战国初期,围猎中单骑走马也是极少的,士大夫们更愿意坐在各式舒服的马车上,深衣广袖,尽显贵族风范。 在他们看来,单骑而走的不是败兵,就是行色匆匆的狼狈旅人。 就连几十年后的赵武灵王,在引入胡服骑射后,也受到全国贵族的集体抵制,最后还闹出了政变,把他活活饿死在沙丘离宫。 “先生为何不乘戎车,却要单骑走马。” 江寒笑着解释道:“在下并不觉得单骑走马是低贱无用,相反,我觉得它比战车更适合狩猎与作战。” 说着,他持弓左右比划,展示了几个高难度的动作。 “齐候请看,若是能在狩猎中拥有一支骑兵卒伍,便能策马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河水,追逐猎物,何乐而不为?” 一石惊起千层浪,士大夫们都看了看自己华丽伟岸的戎车,又望了望面前那匹看上去略显薄弱的单骑,简直难以置信。 并不是他们的思想守旧,毕竟骑兵要想完全取代战车,还要经过五六十年的漫长历程。 田午则是陷入了沉思,在灵丘之战中,他已经见识到了骑兵的威力,这位日后被尊称为“田齐桓公”的田氏宗主,并不是个保守的旧贵族。 相反,他十分好学,真正做到了不耻下问。 他是在齐国第一个颁布成文法的君主,代田法,禁杀耕牛法在他成为齐国君主不久后就在全国开始推行。 于是田午转头对车队中的田布问道:“老叔,江先生说的头头是道,你觉得如何?单骑走马真的能胜过戎车吗?” 田布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评价道:“君上,江先生说的没错,车阵行动迟缓,这是缺点,而单骑快速敏捷,这是优点。” “老臣认为,可以让骑士作为大部队的眼睛,用来侦察警戒,跟踪追击目标,袭击散乱流窜的猎物敌人。” 田午的心中有了决定,回国之后,一定缩减车骑,用来扩大骑兵队伍的规模,两千轻骑,还是少了一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先生比一比,看谁获取的猎物更多!” 田布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在这围猎的场所,激起了心中的血性,豪气大发的说道。 “齐候如此雅兴,在下自当奉陪!”江寒凛然应诺。 正在这时,风吹草低,一只举世罕见的白色麋鹿显现在众人眼前,引起阵阵惊呼。 “鹿子,是白色的鹿子!”有人高声喊道。 真的有白色麋鹿?高台上的魏武侯心中暗喜,不由得站起身来眺望。 看来逢泽真的是魏国的福德之地,连白鹿这种祥瑞都出现了。 魏武侯在高台上凭栏站立,大手一扬,“传令下去,谁要是能捕获那头白鹿,本候这把天子赐予的雕漆玈()弓,就是奖励!” “君上有令,获白鹿者,赐玈弓!” “获白鹿者,赐玈弓!” 侍者将魏武侯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一声接一声,整个魏氏车队顿时疯狂了,为了君主赐予的荣誉,也为了荣誉背后看不见的魏国太子之争。 相反齐国的车队就没有这么兴奋了,魏候的言下之意,也把齐国君臣当作了他的臣子。 机灵的白色生灵预感到危机来临,它飞快地在草丛中跳跃奔走,像是黄绿色大地上闪烁的一块白色光斑。 这时候,江寒单骑走马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那就是速度! 他渐渐的超越了大队伍,冲在了车队最前方, 魏罃心中焦急,无论御戎技巧多么高超,无论鞭子抽得再响,也无法赶上单骑的迅捷。 “前面那个骑士是谁?”魏罃举着鞭子高声质问道。 “回公子,是齐国的客卿江寒。”侍者躬身回答道。 听说是齐国人,魏罃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白鹿只要不被魏缓狩获就好。 “跟上他。” …… 飞奔的马儿离前方的白色的麋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江寒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暗白色斑点。 他回头看到魏罃的车架正急速向这里赶来,嘴角微微勾起,计上心头。 他毫不犹豫地引弓相向,将手中的复合弓拉成半月状,对准麋鹿的脚下就是一箭! 白色的麋鹿似乎已经有所预料,它狡黠的朝侧面一蹦,躲开了这离弦而去的箭矢,它撒着四只蹄子,灵活地跳上一个小丘陵,朝着密密的林子里奔去。 江寒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两腿一夹,操纵马儿轻快地趟过小河,穿越林间,紧紧追踪白鹿的足迹。 而随后才赶到的魏罃望着坎坷不平的丘陵、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以及灌木丛生的树林傻了眼。 气喘吁吁的徒卒和已经满载猎物的辎车陆续到达,但也统统止了步。 “牵马过来。” 魏罃一咬牙,骑上了一匹战马,也要进入林间。 “兄长,我与你一同去。”魏卬也跳下了戎车,骑上了一匹战马,兄弟二人一同进入了林间。 这白麋就好比魏国太子的位置,两子竞逐,但最后能获鹿而归的,唯有一人。 然而进入林间的二人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他们冲进树林后,也是经常被树枝和棘丛阻碍,如何比得了在这林子里生长繁衍的麋鹿。 满地的枯黄落叶掩盖了白鹿的足迹,还好江寒的马蹄印比较显眼,他们只能沿着马蹄印追去。 追了不知道多久,山林越走越密,二人不得不拔出短剑劈斩荆棘。 魏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定神一看,那只世间罕见的白色雌鹿正卧在密密织织的篙草之中! 魏罃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伤,腿上插着一支箭矢,折了蹄子,看来是之前追逐它那个齐国卿士射中的,此时却是便宜了他。 “兄长,是那只白麋……”魏卬惊呼出声。 “嘘…莫要惊扰了我的猎物。”魏罃抽出来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的靠近。 …… 第117章 相师唐举 江寒将白鹿射伤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密林,演戏要演全套的,他打算等围猎快要结束的时候再离开。 将白鹿赶进密林里,自然是他的算计。 林外都是魏国的士卒,视野开阔,若想将白鹿让给魏罃,破绽太多,所以他才引诱魏罃来到了林间。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他们这些当事人能知道,就算魏罃心中有疑惑,也不会说出去。 他就更不会说了,因为他此举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魏罃推上魏国的王位。 只有这位志大才疏的大魏王上位,魏国才会成为秦国人才的输送基地。 江寒骑马在林间闲逛,眼前的荆棘越来越茂密。 春秋战国时代,对自然的开发力度并不大,后世的汾河谷地,哪里还见得到这么原始的生态环境? 这还是经过唐虞(唐尧、虞舜统治的时期)夏商周,五代人两千多年经营的河东,是此时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 可想而知,现在楚越等蛮荒之地更是遍布沼泽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壮观景象。 时间临近黄昏,看着前方那片约半人高的枯黄草丛,不知是否潜藏着有毒的蛇虫,江寒最终停下了脚步,出于安全考虑,他必须在天黑前离开树林。 否则夜晚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猛兽。 江寒调转马头,准备离开密林时,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呼救声,他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在林子的另一边,发现了一头大家伙,以及一位正和它对峙的落魄旅人。 唐举趴在一棵槐树上,他浑身的衣裳在逃命时被树枝挂得七零八落,在少梁买到的上好鲁缟文绣,这会全成了破布条,就连头上巍峨的高冠都不翼而飞,鞋履也丢了一只,看上去狼狈不堪。 然而他顾不得心疼,因为树下的危机尚未离去,一头庞大的黑熊正呼呼地喘着粗气,高声怒吼着。 它一边用锋利的牙齿啃着树干,一边用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挠。 过了一会儿,它又直立起来将近一人半高,胸前是醒目的月牙白,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晃。 这棵不太粗的槐木,已经满是伤痕,树皮几乎被啃掉了一圈,随着黑熊的每一击,都伴随着槐树的剧烈颤动。 唐举只能紧紧抱住枝干,一只手握着佩剑不停恐吓黑熊:“走开,快些走开。” 然而却无济于事,黑熊依旧在树下怒吼,唐举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 “今早卜卦,不是上上大吉么,还是‘见龙在田’之象,按理说将碰到大贵之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唐举对自己的卜易水平十分自信,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树下的黑熊可是一心要将他大卸八块啊!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黑衣青年,刚刚下了马,正悄悄的摸了过来,还对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唐举连忙把想要大声喊出的救命咽回喉咙里,紧张地看着黑衣青年挽弓拉弦。 噗的一声,一支箭矢射中了黑熊巨大的身体,射中了它的脖颈要害,鲜血喷涌而出。 “吼!!” 黑熊吃痛,发出了一声怒吼,更加暴怒,眼睛变得血红,它放弃了继续逼唐举下树,转而寻找伤害了自己的人类。 唐举松了口气,但又为那黑衣青年担心,黑熊养了整整一年的膘,这个时节的熊掌最是肥美,但那身皮肉甲胄也最是厚实,寻常的箭矢很难将其射杀。 黑熊转过身丝毫没有停顿,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江寒猛扑了过去,它的浑身的毛竖着,这是它发狂发怒的表现,脚步震得地面咣咣作响。 就这么一会功夫,江寒手中的箭矢已经二次上弦,一箭射中了黑熊的眼睛,黑熊稍一停顿,来势更猛,誓要将面前这个伤了它的人类撕碎。 黑熊马上就要冲到江寒的面前,想要再次拉弓已经来不及了,树上的唐举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这黑衣青年葬身熊腹。 刹那间,江寒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泛着暗红色微光的黑色重剑轻松的刺穿了黑熊厚厚的皮毛,刺进了它的心脏中…… “吼……” 黑熊发出了一声不甘的怒吼,摇摇晃晃地朝前踱了几步,终于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唐举等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象中血肉被撕碎的声音,悄悄的的睁开了眼睛,发现黑衣青年正擦拭着他的佩剑,而黑熊已经倒在了他的面前。 唐举看着倒地黑熊庞大的身躯,不由得直呼侥幸,要是黑衣青年还不能干掉它,自己也凶多吉少了。 江寒抬头看了看那个以不雅姿势趴在树上的狼狈旅人,不远处还有辆被彻底摧毁的召车,马匹则脱缰而逃,不知所踪。 惹到准备冬眠的黑熊,窝了一肚子起床气,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头一次猎杀这么大的猎物,江寒心里还是十分兴奋的,熊掌是上好的食材,熊皮也是十分珍贵的。 “先生,这畜生已经被我击杀,你可以下来了。” 唐举不知道被黑熊逼了多久,又渴又累,闻言松了一口气,愣是一放手,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顿时晕了过去。 江寒对这个笨蛋彻底无语了,只得拿起皮囊,朝他脸上倒凉水。 “咳咳咳……”很快,唐举便被脸上的清凉叫醒了过来,茫然四顾。 “先生,你只是受了惊吓,破了些皮,没有大碍。” “多谢公子,若非你相救,这后果不堪设想。” 唐举一边往嘴里灌水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他虽然一口的雅言,但听口音显然不是安邑人。 所谓雅言,是与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语相对的官话。 西周定都镐京,便确定以镐京王畿语音为准的官话为“雅言”。 这种雅言,对山野民众是无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国人、士人阶层使用,尤其是书面文字必须使用雅言。 孔子的学生们曾经不无骄傲地说,孔夫子诵读《诗》、《书》,执行典礼,都使用纯正的雅言,而不用鲁国土语。 后来的荀子将雅言看得更重,主张“夷俗邪音,不得乱雅”,而且认为说雅言还是说夷俗邪音,是有关士人荣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 就是说,越国人讲越国话,楚国人讲楚国话,但天下的君子都应当讲雅言。 江寒疑惑的问道:“先生不是本地人?因何进入了这密林中?” “咳咳,说来话长啊,我乃少梁相师唐举,今晨离开驿馆,来这里寻访贵人,却迷失了道路,误入这片林子,不小心吵醒了那畜生,它一巴掌拍烂了我的车,一路追杀到此。”唐举心有余悸的说。 江寒感到一阵好笑,寻访贵人竟然能惹到黑熊,这种江湖骗子他见得多了,不以为然的笑道。 “先生这么会算人命天命,怎么就算不出该走哪条路才是对,也算不出今天将要遭血光之灾……” 说到这里,他猛的愣住了,相师?对于唐举这个名字,他总觉得很熟悉。 春秋战国时期最着名的相师是姑布子卿,唐举这个名字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过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荀子?非相篇》中的:“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这句话。 莫非他就是那个史书中记载的,言发必中的相师唐举? 他细细一看,只见唐举擦去脸上的灰土血迹后,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名士模样。 江寒在打量着唐举,唐举也在打量着江寒。 他发现眼前这青年的面相十分独特,鼻梁高挺,眼窝微陷,而且眸子黑得发亮,像个漩涡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实不相瞒,在下看公子面相独特,十分新奇,公子可否伸出手掌给我一观。”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江寒思绪急转,换上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伸出手来,任由唐举研究。 “怪事,怪事啊……”唐举一会啧啧称奇,一会眉头紧皱,看上去煞有其事的样子。 “先生,先生?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公子的面相本来为早夭之相,如今却云雾缭绕,命相在十几年前被生生截断,让人难以看到其中的奥妙……” “早夭之相?”江寒的心中一惊。 唐举连连摇头,脸上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这种命格,我自从十岁学易以来,至今观遍天下数千人面相,却从未见过啊……” “诗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公子的未来如何,恕唐举无能,实在无法预料。” 江寒心里有些发虚,看来眼前这个唐举倒不是欺世盗名之辈,竟然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得赶快离开,不然让他悟出来点什么,那还了得? 他干笑着说道:“先生既然已经脱困,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公子稍等。”唐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逃命的过程中崴了脚,马匹脱缰了,能否请公子用你的马送我出去。” 好像生怕江寒会拒绝一样,唐举连忙说道:“为了报答公子,我可以为公子卜上一卦。” 听到唐举的话,江寒鬼使神差的问了一个问题:“先生,在下心中有一个志向,先生能算出那志向可否实现吗?” 不愧是专业人士,唐举还真从那破破烂烂的衣袖里掏出了几根卜筮用的箸草,当场布了个卦。 什么都能丢,但吃饭的家伙绝不能丢! 他又皱着眉头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成周雅言,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茂密的林间不知道从哪里刮起了微风,把他破烂的衣袖吹的鼓鼓当当。 唐举脸色一白,一口鲜血喷出,萎靡不振的跌倒在地,大口的喘着粗气。 江寒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连忙上前扶住唐举,算卦能把自己算吐血,是个狼灭。 唐举惨白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公子…公子的志向太大,真是…要了我的半条命啊……” “不过还好卦象已出,我来为公子看看。” “坎坎为水,坎上坎下,重重险陷之象,向下内敛之意,水底捞月之象,下下卦。” 唐举小心的提醒道:“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公子所做之事,需三思而后行啊。” 江寒起身对唐举深鞠一躬:“多谢先生提醒。” 见唐举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江寒也不敢全然不信,毕竟他已经经历过魂穿这种不科学的事情,现在只能学学孔夫子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了。 水中捞月的卦辞是:一路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人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难道自己所求的终究是一场空吗?江寒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坚定,他不信命,他相信人定胜天。 …… 夜色将至,逢泽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魏氏的猎手们陆续归来,向魏武侯献上自己所获的猎物。 这些山珍野味将用于宴飨宾客,以及“充君之庖厨”,剩余部分腌制风干后为不久之后的元日做准备。 魏武侯心神不属地检视着他们,心里却放不下那头转瞬即逝的美丽白鹿。 “若是能捕获……是不是意味着我魏国将兴?” 魏武侯既是个锐意进取的主君,也是个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其他人都已经回来,只剩下魏罃和魏卬去了密林里搜寻白鹿的踪迹,对于这兄弟二人,魏武侯心中抱有一丝希望,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此时的魏罃正牵着马,押着第一辆辎车,优哉游哉地往回走,他远远望见,在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有两个披甲戴胄的身影在等着他。 魏罃认识他们,他们是魏武侯身边的近卫。 “二位公子,君上让我们等在此处,看看你们有没有猎到白鹿!” 魏卬哈哈一笑:“此事我们自会亲自禀报父候,你等无需多问,还不快快让开!” 魏卬的话音刚落,魏武侯就从高台上急切地赶了下来,隔着大老远就问上了。 “魏罃、魏卬,众人皆无功而返,唯独你们二人追入林间,可猎杀了那头白麋?” 魏武侯对那“祥瑞”十分上心。 魏罃越过身前的几人,快步上前,向匆匆而来的魏武侯复命。 “父候,小子幸不辱命,已将白麋猎杀。” …… 第118章 猎场饮宴 “今日围猎,亚卿高昭获獐三头;上大夫田布获红狐一尾,花鹿两头;中大夫庆阳获黄羊一对,野猪一头……” 逢泽猎场齐国的大帐中灯火通明,身着紫衣的司礼官不断汇报着齐国卿大夫围猎的收获。 田午坐直了身子,环顾帐中的众人,开口问道:“江先生因何未归?” 田布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君上,老臣看到江先生追逐白麋进了密林,不过看看天色,应该也快回来了。” “哼,那小子怕是收获太少,没有脸面回来了。”高昭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 田午眉头皱起,他如今最厌恶的,就是高昭这种阴谋家,于国于民没有半点益处,与他父亲一样,只知道争权弄势。 齐国的贵族势力根基深厚,而且高昭的父亲高伯是请求人殉,自刎而亡的,为了安抚贵族势力,稳定朝政,田午不得不将高昭封为亚卿。 齐国的官职是沿用齐桓公时管仲所改革的,六卿、五官分掌国家事务。 卿是爵位,五官是职位。 齐国在丞相之下,设立了大司行、大司田、大司马、大司理、大谏之官等五官。 分别掌管外交、经济、军事、刑法、监察等,增强了君主的统治力。 在他们之下是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等较为低级的官员。 大都,管理公室宗亲们的采邑;小伯,管理卿、大夫的采邑;艺人,泛指有专门技术的如卜、祝、巫师、工师等官员;表臣百司,泛指在六卿、五官府上执行具体事务的低级官吏。 太史,撰写国史、记录国君和百官举止,草撰国君的册命;尹伯,位次五官的总执行官;庶常吉士,位次大夫,是最低级的世袭官员。 这次与江寒一同出使魏国的田布,爵位是上大夫,官职是大司行,主管齐国的外交。 如今齐国的相位和上卿之位,都是空闲的。 高昭也只是挂了一个亚卿的爵位,并没有实权。 ……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游于北园,四马既闲。” 江寒正牵着马,哼着歌慢慢悠悠往回走,马上还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野人”。 营中的甲士连忙向田午汇报:“君上,江先生回营了。” 田午嘴上不说,心里对白麋的归属还是很在意的,马上走出了大帐迎接。 田午都动了,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纷纷走了出来。 看到了马上只有几只野兔,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野人,高冠博带的高昭哈哈大笑,他抚摸着腰间的玉环,指着江寒傲然道。 “我说的没错,单骑走马是下贱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驷马戎车有效!” 接着,他便从战车的起源到君子致师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 坐在马上的唐举都听不下去了,开口辩解道:“这位贵人,后面还有一辆辎车呢。” 正说着,却听到车声辚辚,那辆载着黑熊庞大尸体的辎车正好驶了过来,沉重的熊身压得车轴咯吱作响,两匹马才勉强拉动。 高昭瞬间被打了脸,他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一头黑熊,起码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飞,换了他至少要带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贲才能将其射杀! 江寒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等熊掌煨熟了,诸位一定别忘了来品尝品尝。” 颜面大失的的高昭憋红了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田午见江寒的猎物中并没有白麋,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周围的人感觉到了君主的心情不佳,纷纷沉默了下来。 “江先生,他是何人?”田午指着野人一样狼狈不堪的唐举问道。 唐举连忙翻身下马:“相师唐举,参见齐候。” “相师?”看着唐举的模样,众人都忍俊不禁,田午笑了一声,命令道:“带唐先生下去沐浴更衣。” 田午备下了燕飨,差人把江寒请入了帐中,换上常服后,二人相对而坐。 刚刚人多口杂,田午心中有很多疑问都没有问出口,以江寒的实力,猎杀一头白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江先生,丢了白麋,可是你故意为之?”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白麋并没有丢,我把它送给了魏国公子魏罃。” 田午的瞳孔一缩,想起了狩猎结束后田布对他说的话,马上明白了江寒的用意。 田布的原话是:江先生说,若是想让魏国没落,只需要让魏罃成为魏国的君主……原来江先生打得是这个主意。 “先生真的打算扶持魏国公子罃上位?” “魏罃若是能成魏国的国君,齐国的霸业有望。” “先生的谋划,神鬼莫测,田午佩服。” 通过操纵一国国君的归属来图霸,是田午想都不敢想的道路,江寒能这么做,也是沾了熟知历史的光。 魏罃这个魏惠王,可是战国时知名的败家子啊。 二人交谈着,唐举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齐后,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雅士,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唐举拜见齐候,拜谢江先生,今日若非先生所救,我就要丧命熊口之下了。” 江寒脸上挂着淡笑:“举手之劳而已。” 田午哈哈一笑:“先生请入座,与我等共饮一杯。”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见齐候如此平易近人,唐举很自然的坐到了席间,颇有名士风骨。 就在这时,魏国的使者来到了齐国的行辕。 “公子罃捕获祥瑞白麋一头,君上特请齐候参与燕飨。” 田午点头道:“魏使请回,田午稍后就到。” 魏国使者离开大帐后,田午与江寒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只有唐举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个人笑的是什么。 魏武侯从来不是个低调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劳民伤财,摆开大排场迎接齐国君臣前来田猎了。 在江寒看来,白麋只是一只比较珍惜的白化动物,但在这时代的人们眼中,在冬狩时获得举世罕见的白色祥瑞,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书里记上一笔。 比如武王伐商,在黄河边坐船时,有一条大白鱼跳进了他的怀里,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顿时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征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时,征伐犬戎,获七白狼七白鹿而归,作为征服荒服诸戎的标志,都是充满象征意义的。 今夜以获鹿为名,魏国的这场燕飨的规模被扩大,再扩大。 灯火通明的馆舍中,魏武侯端坐在殿上主座,田午位于次座,江寒和唐举也都出席,坐在了宴席的末尾。 魏武侯感觉今天倍有面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说道:“魏罃,上前来!” “赐弓。” 魏罃身穿华服,趾高气昂的来到魏武侯的面前,在殿内无数道羡慕的目光中接过了那把美轮美奂的雕漆玈弓,及十只雁翎羽箭。 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一样,祥瑞都能轻而易举的获得,是绝对的天命之子。 魏罃看着弓上镶嵌的昆仑玉和绿松石、琥珀等绚烂的宝石,决定回去以后,将它好好挂在墙上,一定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整个逢泽馆舍都坐满了陪同狩猎的魏齐两国大臣,摆满了做工精致的漆木桌案,案上佳肴美酒,香气扑鼻。 江寒前世看小说时,总有现代作者秀优越感,觉得古人们根本不会做菜,认为那些专门为贵族服务的庖厨还不如一个后世宅男,穿越后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视若神明。 他只想说,天真,实在是太天真了! 用这种心态来脑补奢靡的先秦贵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时陕西农民想象西太后在宫里的日子。 太后她老人家顿顿有白面馍馍吃咧,吃一块扔一块…… 春秋战国时,平民的饮食他倒是不敢恭维,但贵族的一日三餐,其复杂和精细程度足以让江寒这个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没差到哪去。 炖、煮、蒸、烤、渍等做法已经出现,只是调料没有后世丰富,烹饪器材还不太成熟罢了。 按照礼制,待客的燕飨用餐要以脍、羹、炙等为主。 脍的做法是将新鲜的鹿肉、羊肉或鱼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选材用捕获猎物最丰腴鲜嫩的部分,再以铜刀细细切之,力求做到纤如发芒,散如绝谷,积如委红。 可惜江寒对生鱼片丝毫不感兴趣,这玩意吃进去万一得了寄生虫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不死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脍他也是不敢吃了,不过若把做法变成“渍”,先在黄酒中浸泡一夜,吃时下姜片、蒜泥,蘸酱、醋、葱韭,倒也十分鲜美。 羹相当于后世的炖菜,在炖肉时,要加入盐、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酱和肉酱等调料,然后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烂熟。 不过对于江寒来说,用商匕勺着煮烂的肉糜入口,再佐以咸臭相交的牛羊肉酱,实在是有些重口味。 在他看来,这羹唯一的优点就是……营养?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还有炙和炮,炙是将肉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烘烤,可惜没有辣椒,只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 炮是一整只黄羊,或者鹿獐剥皮剖腹,在内侧抹上油膏,以及各种酱类,实之以肉桂生姜、梅子干枣,用鲜芦苇缠绕起来,架起来在火上烤。 至于他猎到的那头黑熊的肥美熊掌,被带过来献给了魏武侯后,现在还在加了盖的鼎里,仍未煨熟。 以这时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 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儿子干掉了,晋灵公也因为一只没煨熟的熊掌而被赵氏弑杀。 春秋战国时代的逗比国君们常常因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 染指一词的由来,就是因为郑灵公请大臣们吃甲鱼,故意不给子公(公子宋,郑国贵戚)吃,子公很生气,就伸出手指蘸了点汤,尝尝味道就走了,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年夏天,郑灵公被公子宋所杀,公子宋以此报了未赐鼋羹之仇。 顺便一说,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人,使用的餐具是刀叉。 铜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还有用来戳大块肉食的铜叉。 儒家孔夫子有句话流传的比较广,叫割不正,不食,可见切割肉食是个技术活。 在类似砧板的铜俎上割着炖肉和炙炮,蘸铜豆里的调料吃,还真有点前世西餐的感觉…… 江寒心里不禁向后世那些脑残西餐党、刀叉智商优越论者竖起了中指。 这群崇洋媚外的洋奴,居然说什么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脑抽,这些东西明明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 江寒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着宴席间的娱乐活动。 只见灯火辉煌的馆舍内,一群长袖翩翩的宫装女子在载歌载舞,到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声音。 魏国的乐师们弹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应景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对于江寒来说,这场燕飨其实只是开胃菜,接下来还有把唐举引荐给魏武侯的主菜,魏武侯可是一个极为迷信鬼神卜筮的君主。 过了一会,歌舞止了,乐声一变,由清新的《小雅》变为庄重肃穆的《大雅》:“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肴如此美味,愿君上长寿万万岁,永葆英明智慧! 大雅是天子饮宴时才能上的乐章,却被魏国乐师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了。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春秋时期连小小鲁国的卿族季氏都敢抢了天子的舞者去给自己撑场面,八佾舞於庭,气得当时年轻的孔子直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到了战国,大国的君主更是将天子视为了粪土。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 就连魏击案上的规格都是七鼎七簋,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伴着大雅的乐章,殿内所有人一同举起酒樽:“为君上贺!” 魏击今天十分高兴,一高兴,就饮了不少酒浆,宴席散去后,他已经是脸色发红,酒意正酣,拉着田午在廊下诉说着他的雄心。 田午也醉眼迷离,笑呵呵的说道:“魏候,今日围猎时,我齐国的臣子救下了一个名叫唐举的相师,被我带了过来。” “唐举?” 魏击眯眯起眼睛,他平时最信鬼神卜筮,甘德石申离开魏国后,他苦于魏国没有这方面的名士,如今听说少梁十分出名的相师来了,十分兴奋:“快请先生过来。” …… 第129章 落月公主 齐王宫后花园中,国姬抱着年幼的田因齐坐在凉亭里。 公孙田忌(田齐太公田和的孙子)、公孙田盼、与落月公主及一拨小公子、小公主围成一个圈,无不屏住呼吸。 大圈正中是一个大盆,盆中两只蛐蛐激战正酣。 田午的母亲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夫人弯腰站在最好的位置,看得揪心。 盆中一只蛐蛐是黑头,另一只头上被抹上粉白色,似乎是唇膏之类。 斗有一时,黑头的明显占上风,粉头的渐渐落败。 落月公主手指粉头蛐蛐,大叫:“哎呀,彩凤,快咬呀,咬死黑雕!” 小公主们齐声喊:“咬咬咬,咬死小黑雕!” 又斗几个回合,黑头擒住粉头脖子,将它牢牢按住,见粉头遇险,落月公主尖叫一声,扑进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急叫:“忌儿,快,快叫它撒手!” 田忌伸手进去,捉住黑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盒子里。 盆中那粉头仰天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是不行了,田盼上前,将它小心拿起,放在掌心。 老夫人看向田盼:“拿过来,让老身看看!” 众公主齐围过来,就在这时,粉头突然跃起,只几下,就弹进旁边的树丛。 田忌、田盼等几个小伙子急忙去寻找。 落月公主冲他们急叫:“别找了,别找了!” 田盼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小姑,为啥不找了?” 落月公主眼珠子一转,俏脸一笑:“就让它待在林子里,我们换个玩法。” 田忌看向她:“小姑,想玩啥,说!忌儿奉陪到底!” 落月公主咬牙切齿:“打禀丘,杀赵人!” 众公主拍手:“杀赵人,对,杀赵人!” 田忌凑近她,故意逗乐:“小姑,那谁当赵人呢?” 落月公主看向老妇人,嗲声道:“娘!” 然后一头扑进她怀里,老妇人笑着轻拍她背,指点田忌他们几个公子:“当然是你们几个小泼皮喽!” 然后转对众公主,气宇轩昂:“都随老身回去,换上戎装,拿起刀枪,由老身挂帅,夺禀丘,杀赵贼!” 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田午和内臣静静地望着公子和公主们各去换装。 待到场中空无一人时,田午的泪水流出,掩袖拭去,缓缓闭上眼睛。 禀丘是他父亲一生的痛楚,直到离世前都没有忘记,今日依旧被赵国所占,而且在魏齐盟约中,这片土地还被割让给了魏国。 田午的双拳紧握,为全大局,割地舍女,奇耻大辱啊! 将落月公主许给了公子卬那个没用的草包,他心里是万般不甘。 他的耳边响起了那日迎接田布时江寒说的话:“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 猛然,田午抬头,看向内臣。 内臣一怔,轻声问道:“君上?” “摆驾稷下学宫!” 六个月的工期,江寒与工匠劳役们同吃同住,一直坚守在了第一线。 稷下学宫的架构已经被建起,出得临淄街市向南百步之遥,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 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 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在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 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 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士吏垂手肃立,一名紫衣领班在门前游动。 牌楼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就连田午都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 原以为江先生口中的稷下学宫无非是一片房子,吸引列国士子的也无非是来去自由,辩论随心的学风而已。 今日一看,不说还没有完善的内部,仅凭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 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只有我大齐国才能做到。 田午不禁心情激荡,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板。 田午走进学宫,却见牌楼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道路两侧,数不清的石工穿着破旧羊皮裤,拿着铁锤凿子和斧子凿着一块块大石头,看那模样,像是在打造石桌石凳。 一个年青的黑衣士子从面前的树林中飘然而来:“江寒,见过齐候。” “先生免礼,短短几个月时间,这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田午很是高兴,拉着江寒的手:“请先生带我一游!” 二人同行,谈笑风生,江寒笑着说道:“齐候,要看稷下学宫,主要是看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的就是藏简楼了,请看,前面就是争鸣堂。” 田午向前一看,只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 从外面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 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看样子足足能有千余人的坐席,框架已成,内部却并没有装饰,显然这便是论战的主会场。 “日后,我们会在这场中装上一排排长条石板,铺着红毡,供士子围坐,在门前立上一面大鼓,两侧各立一方丈余高的玉牌,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 “好大的气魄!”田午油然感慨。 江寒哈哈大笑道:“凡诸子名家来齐,必要来此举行争鸣大论战。” 田午不禁兴奋点头:“田午拭目以待。” 田午随着江寒的脚步走出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被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 江寒笑道:“看,那是大国学馆区。内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目前正在施工,旬月即可建成。” “噫?如何没有秦国?”田午不解。 “咳咳…”江寒轻咳了几声,硬着头皮解释道:“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无需建馆。” 谁知田午闻言竟然大为赞同,毕竟秦国可是连孔夫子都不愿意去访游的。 “先生言之有理,文明风华,在于积累,秦国文明,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百年之遥。” 二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小山前,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情趣,工匠劳役们正在小山包上修建馆舍。 “齐候请看,这里是诸子学院。” “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独立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各家学说,皆有布道之所。” 田午的眉头一挑:“诸子学院?建成后能容纳多少家学说?” 江寒微微一笑:“建成后能容纳百家学说,天下学派,可全数进入稷下学宫之内。” 田午大是摇头:“以我看,稷下学宫这诸子学院,却有些轻率。” 江寒闻言一怔:“此说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百家学说,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齐候之见,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田午笑道:“哎呀,江先生,你怎么会不知晓天下显学?儒墨道法四大家也,先生所掌墨家当占其一。” 突然,江寒放声大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百家争鸣,需要的就是不同之言,执一家之言,难以显圣,以百家之说,弥补自家之短,方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田午自觉方才说得有些小家子气,也笑了起来:“江先生志在千里,田午佩服。” 二人逛完了学宫,暮色降临,内臣附在田午的耳边小声提醒道:“君上,落月公主之事。” 田午点了点头,对江寒开门见山的说道:“依江先生之见,落月何时出嫁为宜?” 见田午想通了,江寒拱手道:“逢泽之会就是佳期。魏王登基,齐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更无防范之心!” “何人送亲为妥?” 江寒犹豫了一下,稷下学宫的建造已经步入了正轨,交给秦海就行。 逢泽的盛会可不是齐魏两国会盟,而是天下诸侯相会,几十年都赶不上一次,绝对不能错过。 “在下陪齐候一同去!” 田午脸上露出了笑意:“如此甚好,我等何时动身?” 江寒算了算临淄到安邑的路程,去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也不好。 “十日之后!” “十日?”田午显然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愣怔有顷,转对内臣道:“传旨后宫,为落月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拱手:“老奴领旨!” 随后就要转身离去。 内臣越走越慢,眉头紧皱,心中暗暗叫苦:“天哪,这个旨让老奴……怎么传呐!” “等一下,你先回来!”田午也是眉头紧锁,脸上焦躁不安。 “还是我自己去!” 田午对江寒拱手告辞,江寒望着田午的背影,摇头一叹:“寡人寡人,孤家寡人,既得君位,就要无情!” …… 后花园中,贵族们的“齐赵大战”激战完毕,赵军“尸横遍地”,齐国武士无一“负伤”。 作为三军统帅的老夫人亲自打扫战场,检视敌尸,踢踢这个,用拐杖捣捣那个,一本正经。 落月等一应公主跟在身后,着齐武士装,一手执枪或剑,一手持盾,个个满头是汗,风风火火,飒爽英姿。 不一会儿,老夫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转满一圈,满意地点头,冲“尸体”们笑道:“孙子们,战斗结束,爬起来!” 所有“尸体”全爬起来,个个龇牙咧嘴。 落月公主看向老妇人,兴奋地说:“娘亲,我这就把全歼赵寇、收复禀丘的喜讯告诉嫂子去!” 因为田因齐睡下了,国姬先一步返回了寝宫。 老夫人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乐呵呵道:“好呀,快点去,告诉她我们大获全胜!” “好咧!”落月应一声,飞跑而去。 老夫人是韩烈侯的胞妹,当年田和还是齐国的上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夫人,育子田午。 落月公主是田和中年得女,比田午小了九岁,正宫正出,又是如今的君主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乖巧,不仅甚得田午的宠爱,更是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老夫人刚刚回殿,田午后脚就跟了进来,扑地跪倒,长叩于地。 老夫人怔住:“午儿,你这是何意?” 田午声音嘶哑:“母亲,孩儿有罪!” 老夫人越发不解,伸手去扶。 “我儿罪从何来?” 无论老夫人如何拉扯,田午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四个字:“孩儿有罪!” 老夫人心头一紧,松手退至几案后,缓缓坐下:“说,你有何罪? “孩儿斗胆,将落月许嫁了!” “什么?”老夫人似是未听明白,身体前倾,“什么落月?什么许嫁?” 田午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孩儿自作主张,将落月许嫁给魏国公子魏卬了!” 田午从袖中摸出聘书与礼单,双手举过头顶,“这是魏室的聘书与聘礼!” 老夫人伸出手指颤抖着指着田午,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田午泣道:“母亲……要打要罚,孩儿甘愿领受!” 恰遇此时落月公主如旋风般冲进宫门,看到田午跪地哽咽,老夫人泪眼模糊,落月惊呆了。 落月跑到母亲身边,急切问道:“娘亲,出什么事了?” 老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放声悲哭:“月儿—” “娘亲,怎么回事呀?大哥,你说话啊!” 老夫人什么也不说,只将落月紧紧搂在怀里,田午低着头沉默不语。 落月挣脱开,一把扯住跪在地上的内臣:“快说,怎么回事儿?” 内臣哽咽道:“公……公主……” “说呀,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哩!” 内臣一个狠心,擦去泪,抬头看她,破涕为笑道:“老奴这儿给公主贺喜了!” 落月惊愕:“贺喜?什么喜?” “君上……君上为公主许婚,再过几日,公主……公主就要出嫁了!” 好端端的突然许嫁,先前亦未听母亲和兄长说起过,落月惊呆了。 她回过神来,转向老夫人,目光征询:“娘亲,这……可是真的?” 老夫人点头。 “许……许给哪一家?” “魏室公子魏卬!” 听到是嫁魏人,落月花容失色:“我不嫁,魏人与齐国血海深仇,灵丘之战魏国杀我国人八万,与赵人一丘之貉,我不嫁!” …… 第136章 陈邑攻防战 车轮滚滚,卷向楚国的金黄色田野。 陈邑城内,警钟长鸣。 楚国将士手持兵器,从各个方向涌向城墙,有条不紊。 天色大亮,日出东方。 陈邑北城门主楼上,郡守姚兴目光冷峻地望着田野、村落相继燃起的滚滚烟火,浓眉紧锁。 远处一大团烟尘渐渐滚近,如蚁般的大魏武卒显现在越来越强的日光里,数不尽的闪亮枪头在阳光下闪烁。 姚姓出自五帝之一的虞舜,舜生于姚墟,他的后裔子孙便以地为氏,称为姚氏。 姚氏世代居住于陈,陈国被楚国所灭后,姚氏自然成为了楚国的臣子,兼领了陈郡郡守、陈邑令的职位。 姚安一身戎装,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右边。 许是第一次经历战阵,他握枪的手微微颤动,姚安的左边,站着他的弟弟姚平。 几人看着奔袭而来的魏卒,姚兴转对姚安:“安儿,这儿我来主阵,你速去东门,那儿地势偏低,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不可有失!” 姚安拱手道:“末将得令!” 然后转身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驰向东门。 姚兴对参军命令道:“写,陈邑急报……” 参军飞快书写。 待参军写完,姚兴在拟好的急报上署上名字,盖上玺印,交给姚平,嘱咐道:“平儿,魏卒犯境,兵马数以万计,情势危急,你速去郢都,将此急报呈送王上!” 姚平激动道:“我……我想和父亲一起守城!” 姚兴脸色一板:“听命!” 姚平站直身子,拱手道:“末将遵命!” 姚平接过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车,径驰南门,箭一般驰向郢都。 军情危急。 楚肃王很快就召来昭授、景舍、东宅公、屈宜臼等臣谋议军事。 会场静穆,所有目光都在看着景舍。 景舍案前摆了一张硕大的麻布形势图,指着图上的标识道:“据各方探报,魏王欲分三路伐我,中路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万,战车三千乘,主将是太子罃,副将是公子挚,围困丹阳。” “右军主将公子卬,副将裴英,将兵五万,攻我陈邑,左军主将庞涓,副将公孙阅,将兵五万,攻我方城关。” “赵人、韩人各自起兵,赵国主将为晋阳令赵豹!韩国主将为宜阳令韩仲,目标不明。” 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诸位爱卿。”楚肃王缓缓抬头:“情势搁在这儿了,大家议议,可畅所欲言。” 众臣面面相觑。 “东宅公!”楚肃王看向东宅公:“兵来将挡,你是管兵管将的,可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君上!”东宅公拱手道:“臣以为,赵、韩主将皆为郡守级别,当是协从,不会力战,我们只要抗住魏国,就有胜机!” “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如虹,长于阵地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难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臣之意,我可据险以守,将魏人拖垮!” 楚肃王转向昭授:“东宅公之策是拖,执圭意下如何?” “哼!”昭授不屑地哼出一声:“魏人难道是群猪吗?魏人与我土相接,水相连,府库中存粮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过家家,兜圈圈,玩的是战力,是意志。” “这几年,魏人屡屡败于我们之手,楚军已非昔日之军,我们当与魏人决战,一举将魏人赶到大河以北,夺回淮上土地。” 昭授之言掷地有声,群情激动,东宅公吸一口气,没再吱声。 “执圭说得是!”楚肃王听得激动,握紧拳头,威严地扫视众臣:“我大楚迄今已经绵延了七百余年,魏国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 “方今魏击再现猖獗,逢泽欺主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楚国君臣当兴义兵征讨,寡人意决,倾楚之力,与魏决战!” 楚国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誓死跟从王上,血拼魏人,夺回淮上!” 景舍跨前一步:“启奏王上,大楚可向诸国传书,让诸国弃暗投明,应当高举义旗,不要与国贼为伍!” 楚肃王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景舍。 “好,此事就交予上卿去办!” “臣领命!”景舍退下。 楚肃王环视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唱宣:“御史大夫听旨!”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走到一边,埋头起草诏书。 楚肃王眼望东宅公:“东宅公!” 东宅公应声而出:“末将在!” “你引兵士三万,战车五百乘,驰援陈邑!” 东宅公拱手道:“末将遵旨!” “其他人由执圭昭授为主将,上卿景舍为副将,引兵十万,战车两千乘,一同反攻丹阳,将魏狗赶出大楚,夺回淮上!” “臣等领命!” 楚肃王的话音刚落,御史已将诏书拟好,呈上。 楚肃王接过,看完一长卷诏文,眉头一皱,将诏书扔到一边,要过笔墨,在丝帛上亲笔写下一行字,亲手加玺,交给昭授。 数以万计的楚军从郢都城中疾驰而出,向丹阳、陈邑驰援。 此时陈邑城中,激烈的攻防战已经开始了。 离陈邑城门不远处,站成三列长排的魏步卒,中间隔出一人间距,接连不断地拿长弓朝天空放箭。 飞至高空的利矢落下箭雨,淋向在高处城头的守城楚卒:三排执弓武卒同时搭箭在弦对着天空,第一排射完后立即退到第三排,抓紧时间缓气并重新上箭。 第二排射完再与退到第三排的人交换下位置,做同样动作,然后第三排再射,以此类推。 飞箭如蝗,万千箭雨落向陈邑城头,可怜守城将士只得用盾牌遮挡住身体。 韩国制造的利矢时不时透过盾牌的缝隙扎进楚卒的身体,城垛上不时有楚人倒下。 紧接着,一道道云梯附在城墙上,魏武卒如蚁般上攀。 大量檑木滚石从城垛上砸下,魏武卒哀号着滚下。 热油泼向梯子,火把扔下,梯子燃起,魏武卒身上着火,纷纷跳梯摔地。 楚卒反抗的激烈,魏武卒亦不是吃素的,他们配合长弓兵,时不时有武卒抓住楚卒举盾的时间差,趁机奋力爬上城头,然而,往往是刚上城头,就被楚卒挑落墙下。 魏楚近些年战时频发,所以楚王将深通军事的姚兴封为陈郡郡守,他的长子姚安辅之,姚家似乎将陈邑当作封邑了。 经过数年经营,姚兴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河水环绕外城。 近日因有上卿景舍叮嘱,姚兴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纵使姚兴早有准备,陈邑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万数,其他都是农夫,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相当单弱。 裴英连攻两日,先后发起八波攻势,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陈邑城摇摇欲坠。 裴英立下的军令状只有三日。 第三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阵,天刚蒙蒙亮就发起攻势,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城下新添千余魏尸,楚国守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城池依然没有被攻破。 夜空朦胧,新月如钩,大战过后的陈邑城墙上,没有声音,不见人影,了无生气,似乎已成死城。 城墙下面,大魏武卒默无声息地朝护城河外抬回战死的同伴尸体。 护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桥。 没有人伤害他们,城上的楚人也无冷箭射下。 显然,双方都打累了。 一辆战车驱驰在不远处的原野衢道上,车中昂然站着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了落月公主的私信才赶赴陈邑的。 渐渐半圆的月亮朗照着公子卬一直紧绷的脸,落月公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 “公子,陈邑何时打下来呀,楚王何时请回来呀,公子何时凯旋呀!” “落月不过是随便问问,要不要落月让兄长派兵来助阵呀,听说陈邑的楚人厉害得很,听说大魏武卒伤亡不少,落月有点着急哩……” 哼,让齐人助阵?我堂堂大魏武卒怎么会让一座小城挡住! 公子卬一把抓过御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辕马,战车狂奔。 战车剧烈颠簸,公子卬反倒在这颠簸中慢慢冷静下来。 是的,他公子卬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他不该低估楚人,低估陈邑,将大军完全交给求战心切的裴英,顾自坐在三十里开外的大营中享福。 万万没想到小小陈邑竟然是颗硬钉子,竟让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失了颜面。 公子卬的战车一路驰至裴英的军帐,裴英等十几个将军正在帐中议事,闻讯急迎出来。 公子卬黑丧着脸,扫他们一眼,大步入帐,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诸将跟进来,站作一排,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血,最末一名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箭,看得出没有明显伤到皮肉,似乎只是插在甲衣里,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着他们的惨状,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脖子上青筋突起,来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顿住,拉长的脸猛甩过来,二目射出两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 裴英的头盔掉了,一头乱发,右边耳朵被利器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刚刚凝结,衣领上一片腥红,看伤情,是在天黑前刚刚落下的。 公子卬走到主将案前,手指颤抖着指向众将,几乎是吼:“瞧瞧,瞧瞧,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们这副熊样!” 众将羞愧难当,不约而同地勾下头。 公子卬朝几案上猛力砸拳:“小小陈邑竟然阻住我大魏铁军,你们知耻吗?知耻吗?” 众将默不作声。 公子卬将目光转向裴英,声音阴冷:“裴将军?”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个立正:“末将在!” “还记得请缨先锋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英单膝跪地:“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问你怎么说的?” 裴英打个惊怔:“末……末将说,三日之内拿不下陈邑,末将献上项上人头!” “如今几日了?” “三……三日已过。” “陈邑呢?” 裴英将头埋下:“末……末将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将了!”公子卬朝外大叫:“来人,将裴英拉下去,取项上人头示众!” 中箭将军跨出一步,跪叩:“将军,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其他诸将亦不约而同地跪地,齐声道:“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哟嘿!”公子卬惊讶地扫视众将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缘倒是不错嘛!” 裴英叩首,悲泣:“将……军……” “好:”公子卬摆手:“念在众将为你求情的分上,本将权且寄下你项上人头,再给你一日期限,记住,你只有一天!” 裴将军叩首,涕泣:“末将……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缓声音:“过来!” 裴英膝行几步,凑头。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简及杂物,摆在几案上,弄出一个简要的陈邑形势,看向裴英:“知道陈邑软肋在何处吗?” 裴英拱手:“请将军点拨!” 公子卬指点几案形势:“这是陈邑!北城门是主防区,楚人力量最强,南门河宽,西门坡高,皆是形胜所在,真正薄弱的只此一处,东城门!” “是!” “知道怎么攻吗?” 裴英指向图中陈邑城东门:“集中兵力,主攻东门!” 公子卬摇头:“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门、北门、南门,主攻东门,让他们无暇他顾!” “末将得令!” “传本将令,无论何人,先入陈邑者,记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末将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陈邑!”公子卬解下佩剑:“它就是你的归宿,你自己裁决!” 裴英双手接剑,声音激昂:“末将……谢将军赐剑!” 又是一个黎明,大地仍暗,远处天际现出曙色。 陈邑街道上,打更老人一声接一声的锣声由远及近,传遍家家户户。 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五更过了,东方亮了,各家各户该起炕了!姚郡守有令,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东城门楼静得出奇,守城兵士穿着甲衣,抱着枪械,东歪西倒,俱自沉睡,陈邑令姚安抱枪警戒,许是太困,时不时地将头勾下。 突然,城下鼓声大作,魏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 第137章 孙子兵法 位于楚地鲁关西南方的尧山深处,是墨家统领相里勤的出生地,亦是墨辩一派大营的所在地。 这儿青山起伏,水就山势,风景绝美,草舍林立,大树环抱,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精工奇巧,总体布局宛如一座外圆内方、功能齐备的城邑,里面的每一处设计都是独具匠心,模拟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纳千人的正方体大厅,竹木结构。 大厅正中,是一座由独木刻成的庞大墨子塑像,发丝衣饰,无一处不逼真。 塑像前面的平台上,墨家统领相里勤盘腿而坐,面前空场,坐着近百个墨辩一派的弟子。 相里勤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卷竹简,不消说,正是已经逝去的墨子亲笔着述的典籍。 相里勤侃侃而谈,正向众弟子讲解墨经精要,一个年轻墨者急急走进,欲言又止。 来者是他的弟子宋趼。 相里勤瞥见,向他招手。宋趼径直走到相里勤跟前,附耳低语,相里勤全身一震,表情陡变,但又迅速恢复镇定。 他闭目思索,将面前竹简收起,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扫一遍在场众人,语气缓慢而又沉重。 “诸位师兄弟,烽火又起了!前面两排,请随老夫赶往陈郡,其余学子,继续潜心修行,研习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 云梦山,小竹屋前。 空山新雨,山林之间,路两旁的灌木上沾着雨水,雨滴从垂着的叶片上滑落,撞在泥土里。 “沙沙沙……” 地上的落叶被脚步踩下,发出细细的声音,山野间,一个少年人走来。 雨水使得山路泥泞,他的衣角上沾上了一点泥土,脚下也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在山间走着。 少年人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他神容俊逸,头上绑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一身气度翩然,配着这素色的长袍当真是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山中三年,孙伯灵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琴音,琴音和风轻动山林,让人心无旁骛,好像所有的杂念都被抛了开去,心中澄澈,如同止水无波。 他顺着琴音走去,在小竹屋前停住脚步,脸上尽是陶醉的神色,呆立一旁。 山溪在竹屋前汇聚成了一片池塘,池水清澈,甚至能够看的清水下的石子和水中的游鱼。 池塘的岸上是一片铺着石子的空地,树林将这片空地围着,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山鹿正成群的停在溪水边饮水,其中有几只甚是漂亮,毛色在阳光反射着光亮。 飞鸟停在树木的树杈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而猿猴则是盘坐或是蹲坐在石头和树枝间,偶尔咿呀地小声叫唤两声。 白衣白发的鬼谷子抱着一张长琴,盘坐在石案前,而时常与他对弈的黑衣长剑哲人却不见了踪影。 孙伯灵似乎在鬼谷子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哀伤的神情。 琴音终止,孙伯灵恭敬地作揖拜下。 “先生!” 鬼谷子点了点头:“魏国的事,你可都听说了?” “学生听说了,魏候称王失道,魏国的霸业恐怕难以维系,师兄太过心急了,应该阻拦魏候的!” 鬼谷子笑道:“天下大势,非人力可阻,魏候称王已成定数,难以更改,若你是庞涓,你会如何应对?” “若我是师兄,早就挂印而去了,如此失道之君,如何辅佐?魏国四战之地,还这般张狂,难以成就大业。” 鬼谷子挑了一下眉头,相比庞涓处世多疑而忠君,孙伯灵的处世手段就比较柔和,能屈能退,做事谋而后动,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注定是命中的宿敌,只是出了江寒这个变故,鬼谷子也不知道庞涓和孙伯灵这对师兄弟究竟能何去何从。 “庞涓下山前,我曾问他,天下诸国,那一国能够成为天下霸主,他说必是魏国称霸诸侯。” “老夫对他说,话不可说的太满。” “他说,若是魏国不能称霸天下,永不见老夫之面。” 孙伯灵脸色一变,连忙拜倒在地:“先生,师兄年轻气盛之言,还请先生不要与他计较。” 鬼谷子哈哈一笑:“不气盛,他还是庞涓吗?” “孙伯灵,如今老夫问你,你觉得哪一国可成为天下霸主?” “回先生,学生觉得齐国最有可能成为天下霸主,若先生让学生下山,十年时间,齐国霸业可成。” “嗯。”鬼谷子应了一声,抱着琴起身,随口说道。 “你下山的时机还没有到。” “先生认为学生什么时候可以出山?” 鬼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话锋一转:“老夫这两日彻夜难眠,总有老鼠在老夫耳边磨牙,今夜你来我房中,替我驱赶老鼠可好?” 孙伯灵躬身道:“学生遵命。” 鬼谷子抱琴走进了竹屋,留下了孙伯灵一脸迷惑。 结果孙伯灵晚上来到鬼谷子房中为他驱赶老鼠时,发现老师鼾声如雷,他心中更加疑惑。 鬼谷子一觉醒来,惊讶的看着他:“孙伯灵,你在这儿干嘛?” 孙伯灵如实作答:“不是老师叫我前来驱赶老鼠的吗?” 鬼谷子哈哈一笑:“兵家常说,兵以诈立,你就没有怀疑老夫的安排有诈吗?” 孙伯灵迷茫的摇了摇头:“没有!” “你啊!以后吃亏,就在于太相信他人。”鬼谷子说着,从身后的木箱里拿出了一卷书:“这是你曾祖父撰写的兵法十三篇,你可拿去研读。” 孙伯灵闻言一愣:“先生,孙子兵法不是失传了吗?怎么会在您手中?” 鬼谷子笑着解释道:“正本失传了,但你曾祖父在老夫这里留下过手抄版,老夫又在其中加上了一些注解,现在传授给你。” 鬼谷子抱出孤本孙子兵法,告诉孙伯灵:“等你将兵法熟读之后,就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 “先生,这么好的东西,为何不让他传世?” 鬼谷子摇头一笑:“当年我答应过你曾祖父,只把兵法传给最信任的人,这个人就是你,你将这些烂熟于胸,还留它何用。” 孙伯灵深深叩首:“学生遵命,只是可惜了这些兵家典籍。” “你若是觉得可惜,就以兵为名,今日以后,你就名叫孙兵。” “孙兵。”孙伯灵的眼前一亮:“多谢先生,学生以后就叫孙兵了。” 鬼谷子摆了摆手:“去。” …… 陈邑城中,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 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没有谁像刚开战时那般惊慌。 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轻女人安顿好孩子,或做干粮,或照料伤者。 姚兴、姚安走上城楼,各持枪与剑,姚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宵没睡。 “援军,何时能到?” 姚安苦笑了一声:“城外现在没有看到援兵的踪影,怕是来不及了。” 姚兴走到了望位置,极目望去,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结,再远处,两大簇黑影正向这里移动。 “安儿,城中还有多少人?” “昨日伤亡惨重,不到三千了!” 姚兴长吸一口气:“安儿,预备队还有多少人?” 姚安应道:“两千多人。” “给东门拨一千人,配足弓箭、劲弩!” “末将这就去。”姚兴转身,飞快地跑下城楼。 “等一下,今天我们换换,你守西门,我守这儿!” 姚安惊愕:“为什么?” 姚兴摇头一笑,并没有解释。 姚安扫了一眼远处密密麻麻的魏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父亲,我晓得东门重要,您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魏人踏进城门半步!” 姚兴将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好小子……” 太阳升起,魏人酒足饭饱,开始攻城了。 陈邑城上空,处处可听到隐约传来的击鼓声与厮杀声,大街上,不时有车辆驰过,车上躺的全是伤员。 无数魏人已如蚁般会聚在城门楼下,猛烈攻城,壕沟早被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 城门楼上,守军不断倒下,守卒越来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旧活着的楚卒敲掉城垛上的砖块,一块接一块地砸下。 城门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 裴英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挥动胳膊喊号子,巨大的原木随着裴英的叫喊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城门松动了。 守门兵士已所剩无几,姚安捡拾魏人落下的箭,边朝云梯上的魏人射击边命令军尉:“快,报姚郡守,东城门告急!” 军尉飞奔而去。 姚安对身边为数不多的兵士下令:“顶住城门!” 十几个兵士冲下去,在城门后面死命顶着。 然而,一切已不济事。 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裴英拔出长剑,一马当先:“东门已破,随本将杀进城去!” “杀!!” 大批魏卒涌进了城池。 城门楼上,浴血奋战多日的姚安多处负伤,早已成为血人。 一群魏卒爬上云梯,正在朝他逼来,姚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污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迎敌搏杀。 “咻咻!” 两支箭矢一支射中了姚安的大腿,一支射中了他的后心,他杵剑立在土黄色的凤鸟大旗下,淡漠的看着围上来的魏卒,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 “魏狗!”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举起弓箭,瞄向姚安,轻轻一挥,弓弦响处,姚安连中数箭,不甘的倒在了城头。 裴英冷笑一声,面孔狰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传上将军令,陈邑活物,凡抗拒者,杀无赦!” 东城门破后,杀红了眼的魏卒一个一个地都变成毫无人性的疯子,整个陈邑城内处处可见各种兽行。 一条小巷里,十几个武卒从巷子两边堵住一群楚人,有青壮、老人与孩子,全部砍杀,只留下几个青年妇女被揪住头发拉走。 一家院落里,两名魏卒踹门进来,院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逼到墙角,殊死搏击,皆被刺死。 一条街道上,几个魏卒追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受伤的钻进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面,但其血迹引来魏卒,挺枪搠进,石碾下面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个女人在尖叫声中被剥光衣服。 一个少女赤脚飞跑,两个魏卒紧追于后,少女瞥见一口井,不愿受屈,纵身跳下。 陈邑城中充斥着魏卒的兽行,而陈邑百里开外,正是从郢都赶来的援军,正不紧不慢的前行。 “将军,陈邑危急,请将军加速行军。” 姚平跪在主将东宅公的战车前,眼含热泪的说道。 东宅公冷哼一声:“千里疾行,大军人困马乏,如何与魏人决战?” “可陈邑危矣,城中尚有五万百姓。” “我们是来与魏人决战的,不是来守城的,眼下魏势正猛,强行杀进伤亡必大,待日暮时其气必竭,我军再发动突袭,定能大败魏军。” “可城中百姓……” 东宅公眉头皱起,不耐烦的打断了姚平:“姚将军,不必再说了,大战在即,不可妇人之仁!” 得知东城门告急,姚兴与军尉引着仅有的一千名后备队飞扑过来,恰好遇到大队魏人蜂拥入城。 双方在大街上展开拼杀,但区区千人根本不是杀红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对手,不到一刻钟,姚兴身边已所剩无几了。 姚兴与军尉且战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围中。 魏卒越聚越多,楚人不断倒下,军尉中箭惨死,姚兴陷入重围。 身陷重围,他依然杀气逼人,舞动长枪靠墙挺立,目光炯炯,魏武卒仗恃人多,并不着急刺死一个不惧死的人,将他团团围住,引弓射杀。 陈邑沦陷,陈郡郡守姚兴、陈邑令姚安率领一万余楚国将士与数万魏卒血战四日,尽皆殉国!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照在陈邑城门楼上。 就在双方死伤惨重,魏人发泄仇恨屠杀平民时,一队彪悍楚卒从魏军阵后掩杀过来。 五十辆战车在前,五千楚卒在后,旗帜翻飞,声震九天,烟尘滚滚,气势如虹,如洪水般滚向城门。 郢都援军姗姗来迟,打的魏人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谁也不会想到,楚国援军主将竟然会不顾陈邑军民的存亡,等到城破的时候才发起攻击。 城中的魏卒来不及撤退,被吞没在楚军的洪流中。 …… 第138章 屠城陈邑,魏人失义 楚国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姚平抱着父亲姚兴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姚平走到楚肃王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陈郡郡守姚兴、末将姚平叩见王上!” 望着姚兴伤痕累累的尸体,楚肃王张口结舌,指向姚兴,手指哆嗦:“姚……姚郡守……” “禀报王上。”姚平因过分伤悲而声音微颤:“陈郡郡守姚兴、陈邑令姚安秉承王上旨意,率领将士万千余众与数万魏寇血战四日,尽皆殉国!” “魏人屠城,陈邑老幼五万余……尽遭魏人……屠戮。” 听到陈邑五万军民以身殉国,又听到“屠城”二字,众臣无不目瞪口呆。 楚肃王踉跄了几步,双拳紧握,脸上爆出了青筋,眼中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好一个魏击,好一个魏军,畜牲,一帮畜牲!” 楚肃王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姚平听命!” 姚平擦掉眼泪,拱手道:“末将在!” “命你为陈郡郡守,摄陈郡司马,引兵三万,与东宅公合兵一处,务必将这帮畜牲全部留下!” “末将领命!” “还有!”楚肃王扫视众臣一眼:“诏告楚国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人,是一帮畜生!告诉他们,要像姚兴将军、姚安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陈邑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激情澎湃,义愤填膺,声音几乎是呜咽:“臣等领命!誓与楚国共存亡!” “三闾大夫,在太庙里为陈邑所有死难将士、百姓设置灵位,以上卿之礼厚葬姚兴将军!” “臣领旨!”三闾大夫拱手。 “诸位爱卿!”楚肃王再次扫视众臣,声音缓慢而沉重:“魏人如此欺辱我,我们没有退路了,誓要与魏人血战到底,各司其职去!退朝!” 魏武王继位后,占据了楚国黄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大梁、榆关所在的大片区域,设立了东郡。 至此,魏楚两国结下了梁子,如今更是打出了真火。 公子卬所带领的魏国东路大军被楚军偷袭打得猝不及防,一路且战且退,逃到了榆关才止住败势。 中军帐中,公子卬脸色阴沉,虽说如今礼坏乐崩,但在战场上仍旧讲究道义,尤其是对一个想当真正将军的人来说。 早有人将陈邑城里的惨状禀报中军帐,公子卬惊呆了,将裴英等将召进中军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裴英,听说你把陈邑的百姓全杀光了,可有此事?” “末将冤枉!”裴英急辩。 公子卬两眼逼视裴英:“说,本将怎么冤枉你了?” “末将谨遵将军命令,杀的全是抗拒的人!” “妇女儿童也抗拒吗?” “她……”裴英一咬牙关,“她们抗拒!” “哼,”公子卬喘着粗气,“我晓得她们抗拒什么,你……你们……” 他气得手指颤抖,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你们这群龟孙子,这是把本将朝火坑里推呀!” 众将皆跪下来。 “末将不敢!末将……”裴英连连叩首。 “末将只想效忠将军,为将军赴汤蹈火……可……陈邑百姓妇孺皆战,使我伤亡近万,这口气将士们实难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闭目有顷,长叹一声:“也怪本将,下令时考虑不周,方有此乱!” 裴英等重重磕头,泣道:“末将……” 公子卬语重心长的说道:“裴英啊,还有你们,诸位将军,你们无不是我的爱将,可正因为是我的爱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记在我的头上!” “你们妇孺皆屠,做下种种恶事,势必传扬列国,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们,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显然晓得错了,叩首,涕泣:“末将……错了,请将军责罚!” 众将这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懊悔,叩首请罪:“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责罚?”公子卬恨道:“杀都杀了,还怎么责罚?不过,陈邑之事,你们必须视作奇耻!” “从今日起,你们必须记住,战争是战争,妇孺是妇孺,大魏武卒只许枪对枪,刀对刀,战死疆场不回头,再不许屠戕、污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众将齐道:“末将谨记!” “眼下之事。”公子卬摊开军情图,指着榆关:“是击败榆关城下这支楚军!” …… 魏军血洗陈邑时,齐国使团全员仍旧住在逢泽行辕里,等候公子卬凯旋与落月公主“完婚”。 田忌匆匆走进齐国行辕,小声禀道:“君上,江先生,魏卒破城,大肆屠戕,陈邑男女老少五万余口几无幸免!” 田午震惊:“哦?魏卒竟敢屠城?” 江寒的脸色也是一变,错愕的抬起头。 “是裴英干的。”田忌恨道:“裴英血战四日,死伤近万,估计气红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江寒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接着说道:“无论是谁干的,账都会记在公子卬头上,而公子卬是魏王爱子,因而又会转嫁到魏王头上,魏击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说不清了!” “是哩!”田忌点头:“江先生,下一步该做什么?” 江寒转对田午拱手道:“齐候,收复禀丘的时机到了,你也该起程回国了!” 田午眉头皱起:“先生不与我一同回国吗?” 江寒摇了摇头:“我要留在这里等一个人!” 田午犹豫了一下,转头对田忌吩咐道:“我明晨起程,你留下保护江先生和公主,与江先生一同归国!” 田忌拱手:“遵命!” …… 相里勤等一行十余墨者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陈邑空无一人的城门。 陈邑城头,残阳如血,废墟片片,烟柱无数。 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城门洞里窜出。一群乌鸦落在城门楼上,显然吃饱了,“呱呱”地叫着。更多的乌鸦及秃鹫从各个方向飞来,扑落进这座死城。 陈邑城破后,魏军与楚国援军就发生了激战,魏军没有来得及毁尸灭迹就撤走了。 而楚军主将东宅公为了不贻误战机,对于死去的同胞们选择了视而不见。 街道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九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众墨者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 相里勤越走越慢,将近城中心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盈出,滑落。 众墨者四散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宋趼疾步赶来:“禀报先生,郡守府里有个活人!” “快!”相里勤拔腿奔去。 相里勤等人匆匆赶至府中,无不震惊。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赫然在目的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侮辱。 正对她们的是一个拿着铜锣的打更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一尊泥塑。 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余晖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过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人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 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 相里勤长叹一声,解下斗篷,盖在一个女人身上,众墨者纷纷解下斗篷,为她们盖上羞处。 宋趼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 宋趼复喊一声:“老丈!” 老人依然不动。 宋趼心头一颤,伸手试下鼻息,仍有呼吸,遂从腰中解下水囊,双手呈上:“老丈,来,喝口水!” 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 宋趼看向相里勤,相里勤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扬起槌子,“哐—”一声敲响。 老人连敲三下,张口喊话。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嘴唇在动,却无声音发出,犹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门,时不时地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再站起来,敲锣,喊话。 众墨者面面相觑。 宋趼悄问身边人:“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众人摇头,看向相里勤。 相里勤缓缓说道:“他喊的是,郡守有令,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墨者皆为所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远,众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机械地扬槌敲锣,状如僵尸。 宋趼似乎想到什么,拔腿追去。 相里勤止住他:“让他去!” 宋趼止步,不解地看向相里勤:“先生,老人他……” 相里勤声音沉重:“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 众墨者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城中巡视一周,相里勤等人开始寻找车辆,将尸体拉到郊外掩埋。 众人推着运尸车缓缓走着。 相里勤越走越慢,突然停下,对赶车的宋趼道:“宋趼!” 宋趼将缰绳交给一个墨者,走过来:“先生?” “附近墨者几时可到?” “百里之内的墨者今夜可到,百里之外至两百里内,明晨可到,超过二百里应该不会迟过后日。” “仅有墨者不够,还要通告灵雀,让他们派出医者来此,这些尸体要抓紧处理,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处理若不及时,引发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墨者赶到,可选派善于守御者赶往丹阳、方城关,辅助楚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宋趼似是想到什么:“先生,可钜子事先传信,让我们不要插手魏楚战事,您布置这些,是要……” 相里勤冷笑一声:“我要赶往逢泽,面见钜子。” 宋趼惊愕:“逢泽?” 相里勤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宋趼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相里勤:“先生,弟子愚痴,敢问……” 他顿住话头,盯住相里勤。 相里勤面色凝重:“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宋趼扭头看向城门:“陈邑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相里勤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 “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钜子身在逢泽,非但没有制止魏候,反而纵容他恃强凌弱……” 宋趼脸色一变:“先生是要……去问罪钜子吗?可钜子会听先生的吗?” 相里勤冷哼一声:“听也好,不听也好,老夫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 陈邑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韩傀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击想要王天下。”韩哀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寡人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韩傀盯着韩哀侯手中的宝剑:“君上,八万大军已经集结,我们何时攻郑……” 韩哀候冷笑一声:“等魏国与楚国全面开战,以借路的名义,奇袭新郑。” 韩傀恭维道:“君上圣明。” 就在这时,上大夫严遂来到殿中跪叩道:“启禀君上,楚国使臣到!” 严遂呈上使节及国书,韩哀候上前接过国书,将严遂扶起来:“爱卿请起。” “他来得正好!”韩哀侯扬手急召:“宣楚国使臣觐见!” “慢!”韩哀候顿了一下,转对韩傀、严遂:“两位爱卿,走,随寡人一同出迎楚使!” 几乎同一时间,楚国的使臣也到了邯郸。 从郢都到邯郸千里之遥,楚国特使马不停蹄,不分昼夜的疾行,进邯郸的南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然是魏、楚战争。 在场的有公子赵种、公子赵胜、上大夫太戊午、上将军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公子赵种,拱手奏道:“不出父候所料,魏军受到了楚军激烈的反抗,已于丹阳、陈邑展开对峙!”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陈邑城破及屠城的事。 “卫国出兵了吗?” 公子赵胜拱手回答:“父候,卫公集结了两万兵力,昨日已经离开了帝丘,应该是去帮魏国攻楚了。” 赵敬候面露笑意:“姬训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 “前番逢泽之会,魏击的大嗓门一吼,他都会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自然不敢违抗魏击的命令。” “传我命令,起兵五万,等卫国大军离境,立即闪击卫国……”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报道:“启禀君上,楚国使臣觐见!” 当年赵国被魏齐卫三国打得抬不起头时,还是楚国出兵相救的,赵敬候心中记着这份恩情,大手一挥:“宣楚使觐见!” …… 第139章 楚国求援,庞涓示弱 一身麻服的屈宜臼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道:“楚使屈宜臼叩见赵候!” 赵敬候扬手:“楚使免礼!” 屈宜臼出示使节,呈上国书:“因紧急国事,屈宜臼特奉楚王使命,问聘赵候!” 赵敬候故作诧异:“是何紧急国事,寡人能听闻吗?” “魏侯诏令天下诸侯赴逢泽之会,南面称尊。” “楚王以为魏侯此举有违礼制,是大不逆,拒绝赴会,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楚境,楚王特使老朽知会赵候,望赵候能为天下大义,出兵相助!” 屈宜臼从袖中掏出楚王亲书:“此为楚王手书,敬呈赵候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赵敬候摆手:“宣!” 内臣朗声宣读:“魏击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陷我陈邑,屠我一城百姓,妇孺无一幸免!” “如此野蛮行径,禽兽亦不忍为!楚国君臣已抱死国之志,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 “魏击阴谋逆德,好用兵器,是违逆天道,望诸国顺应天意,出兵伐魏,匡正世间道义!” 众臣听毕,无不肃然。 赵敬候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屈宜臼:“屈大夫为何身披麻衣?” “回禀赵候!”屈宜臼拱手,声音哽咽:“老朽为陈邑殉义的五万臣民守孝!” 赵敬候陡然一震:“陈邑呢?” 屈宜臼声音低沉:“陈邑臣民誓死御敌四日,魏人有所伤亡,魏将公子卬恼羞成怒,下令屠城,陈邑五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戕!” “屠夫!”赵敬候一拳震在几案上,略略一顿,恢复常态:“屈大夫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 他转对太戊午:“有劳爱卿,送屈大夫去驿馆!” “谢赵候美意!”屈宜臼拱手道:“楚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 他转对太戊午:“老朽之身,就不劳上大夫了!” 说完起身,缓缓退出,望着屈宜臼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赵敬候缓缓站起,在后恭送。 众臣纷纷站起,跟在后面。 屈宜臼步出宫门,走下台阶。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车,轻声问道:“主公,这下去哪儿?” 屈宜臼朝西一指:“栎阳!” “主公,您……”望着他疲惫的脸,老家宰泣道:“总得歇息一宵呀!” 屈宜臼缓缓闭目:“车上歇!” “赵候他……”老家宰擦下泪,小声问道:“答应出兵了?” 屈宜臼眼睛未睁,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断然:“他会出的!” 赵敬候目送辎车离开宫门,脸上露出了冷笑:“魏击啊魏击!你还真是昏了头啊!” “父候—”公子赵种一路追上,小声叫道。 “种儿?”赵敬候扭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有何事?” “此番魏、楚之战,儿臣有惑!” “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前番逢泽之会,与周室同出一脉的卫公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不敢违抗魏候的命令,而一向被中原视为蛮夷的楚国却扛起扞卫周室的大旗,与魏国决战,令儿臣瞠目!” 赵敬候哈哈大笑:“逢泽会上,魏击那厮独占鳌头,目无天子不说,还将寡人及众诸侯视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魏氏算什么?三十年前,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是恃力篡上的乱臣逆贼而已!” 赵种低着头,闭嘴不语,父亲显然是忘了,赵魏韩三国立国之本是一样的,若照此说,在三十多年前,他们赵氏也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 赵敬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失言,轻叹一声,“种儿呀,看来你还缺少历练啊!” “儿臣不才,请父候赐教!” “什么天下大义?狗屁!天下早已失义,大义只是虚名。他熊臧心里头拐了多少弯道道,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为父!” “魏击称王是彻底改变了天下格局,以前只有周王楚王,如今又多了一个魏王,若是熊臧赴会,谁知道天下会不会多出什么齐王、燕王,天下诸侯都与他熊臧并肩,他又如何再去耀武扬威呢?” “儿臣受教了。”赵种拱手道:“可魏击称王是彻底颠覆周室,身为周室嫡亲,卫公前去赴会,又是为什么呢?” 赵敬候哈哈大笑:“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宋、卫。换言之,与宋一样,卫国也是一块肥肉,他又无法自保,如何才能存活呢?” “你想想,姬训生在弱卫,夹在大国中间,问鼎天下,于他来说是个梦,除此之外,他还能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呢?” 赵种苦笑一下:“这……” 赵敬候咬牙切齿的说道:“他只能依附强国,狗仗人势,才能得以存活,如今他跟着自己的主人一起犯蠢,消灭他的机会自然到了。” 赵国多次进攻卫国,都是因为魏国插手才失败,几年前,卫国仰仗着魏、齐相助,竟然还攻入了赵国本土,让赵国吃了很大的苦头。 赵敬候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公侯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 “魏击恃强称霸,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无论如何闹腾,仍旧是一列侯,大家在名义上仍旧是平起平坐。” “魏击称王,情势就变了,因他此时是以王者自居,是要凌驾于诸侯之上。” “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顾,但赵、韩不同,侯与王之间隔着个公,差了不止一辈,齐、秦两国是否真心拥戴魏击,寡人不知。” “但寡人与燕公、韩候不会买他的账,魏击心知肚明,此番伐楚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赵种微微点头:“嗯,楚王认定我们会去救他!” “不仅是认定,他是成心要拖我们入局啊!” “是了,是了!”赵种恍然大悟:“楚王的筹划是,他先扛住,做出为天下赴义的样子,坐等我们去救。” “待我四国合兵击败强魏,楚王就会成为天下公义的扞卫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甚至会代替魏国,成为天下王者。” “是啊!”赵敬候冷笑道:“这个熊臧,不仅不是蠢货,反倒是个人精呐!” “父候,只是这步棋对楚王来说,也是太险了,万一我们不出兵,魏国与他两败俱伤呢?” “哈哈哈!”赵敬候笑道:“这就是个赌了,人这一生,总不免要赌几场,不是吗?” 赵种拱手道:“儿臣受教了!” 赵敬候看向远处:种儿,说起此事,为父问你,如果你是秦公,现在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偷袭河西呀!”赵种不假思索:“魏击以一敌四,要想与我四个大国争雄,必调河西之兵,河西空虚,秦必乘虚袭之,以报这几十年的血仇,这是小儿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赵敬候笑道:“种儿呀,如果小儿都能推出,嬴师隰还能叫嬴师隰,魏击还能叫魏击吗?” 赵种怔住了:“父候?” “逢泽之会,秦公的姿态放得很低,连寡人也有些逢迎魏击,因为我们皆知强强相搏,必将两伤,魏、楚两伤对谁有利?只对两家最有利,那就是远离中原的秦嬴和田齐!” “秦国极弱已久,必定不会插手中原事务,秦国这头弱犬,此时还不敢拔魏国的虎须,却是我们谋取卫国的最好时机。” 赵种不无叹服:“是哩是哩,还是父候看得深远!” “种儿,天下险恶,我们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远能成吗?” “儿臣受教!请问父候,既然如此,赵豹将军带去的三万士卒,是否要帮助楚国。” 赵敬候果断回道:“两不相帮,出而不战!” 赵种叹服道:“出兵是义,不战,是不予魏、齐口实!” “哈哈哈,你能明白就好!” …… 方城关原有兵马五千,加上景舍留下的三万新军,共有将士三万五千人。 庞涓带领五万大军围城五日,迟迟难以攻下。 楚国兵力虽弱,但有陈邑屠城的前案,方城关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 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楚国百姓面前,寸功难得,庞涓原计划五日破城,结果连攻八日,方城关依旧挺立。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方城关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 城上楚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也不敲,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 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自动补上,项恬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魏军军阵中,庞涓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 战至黄昏,眼看着魏卒就要攻上城头,庞涓却突然下令鸣金收兵。 魏军大帐中,庞涓仔细的观看着面前的军情图,帐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副将公孙阅闯了进来。 “庞将军为何要停止攻城?若不鸣金收兵,我大魏的士兵已经站在了方城的城头!” 庞涓面带笑意的上前引着公孙阅坐下:“公孙兄息怒,且听在下解释。” 公孙阅气愤的跪坐在席上,冷哼一声:“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耽误了王上的大事,看你如何交代!” “公孙兄,经过陈邑之事,楚人同仇敌忾,满城皆兵,即使我们攻破方城,也会损兵折将,无力南下。” 庞涓叹了一口气:“我们小看了楚国,小看了楚王,以方城守军的数量来看,楚国对此战早有准备。” 公孙阅闻言皱起眉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庞涓眯眯起眼睛:“向楚军示弱,引楚军出城决战。” “示弱?如何示弱?” 庞涓微微一笑:“请公孙兄附耳过来。” …… 天色黑定,方城关下,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 城上兵士急报项恬,项恬问过,得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 墨家弟子攀绳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得知他们的来意,项恬就如同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 然后命人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方城关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一夜时间,兵车就造好了,项恬带着手下将士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 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 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项恬大喜过望,当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天色拂晓,一名将领急匆匆的来到了项恬的帐中。 “禀报将军,魏军伤亡惨重,又因水土不服,染病者超过三成,不得不停止攻城,退兵一舍。” 项恬放下手中的竹简,哈哈大笑:“好,真是天助我也,传本将军令,即刻整军出城,追击魏军,与魏军决战!报陈邑之仇!” “将军且慢,不要被魏军的假象所迷惑。”宋趼上前一步,劝阻道。 “等等,这不是假象,我军细作亲眼看到,魏军撤军之时,搀扶而行或背抬而去的伤病者三成有余。”将领辩解道。 宋趼轻轻摇头:“魏国强军天下闻名,不会如此轻易溃败,若魏军伤病真的超过三成,早就撤军回国了,不会拖到此时。” 项恬警醒了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对宋趼行礼:“多亏先生提醒,不然在下险些犯下大错,魏军如此阴险,我们该如何应对?” 宋趼笑道:“他有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方城军队坚守不出,加上我墨家协防,可令方城稳若金汤。” “若是魏国退兵,将军就会不战而胜,天下的诸候将会因此嘲笑魏候,而尊重楚王。” “哈哈哈!!好,好。” 项恬抚掌大笑:“就依先生之言,城防之事,还要劳墨家高人多多费心。” …… 第140章 政侠发难,江寒遇刺 逢泽齐国行辕的大帐中,灯火通明。 风尘仆仆的徐弱径直地跪坐在了江寒面前的席子上,拿起桌上的壶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江寒侧过头,看向徐弱。 “赵国、韩国有什么动向?” 徐弱擦掉嘴角的水渍:“赵国晋阳令赵豹,韩国宜阳令韩仲各自领兵三万,但在行军路上拖拖拉拉,至今还未到楚境,两国还在国内大肆征兵,不知意欲何为。” 江寒拿起了冒着热气的茶杯吹了吹,笑了一下:“赵国谋卫,韩国图郑,中原将陷入混战了。” “这…”徐弱张了张嘴巴,最后垂下了手,摇头。 “钜子果真要看天下陷入战火中?这样的话,会苦了诸国的百姓。” 江寒沉默了一下。 “景山。” 他笑着看了一眼徐弱。 “这仗今日不打,明日也要打,总有人要去打,不如早些将它打完。” 说完,他喝尽了杯中的水。 “若是天下诸国能够相安无事,不打仗便好了。”徐弱没由来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江寒听着这天真的想法耸了一下肩膀:“天下诸国共存,就不可能不打仗,除非,能够共为一国,否则这诸侯战乱,又哪来的百姓天下。” 徐弱无奈的垂下了头:“钜子,天下大小诸侯十余个,真的能共为一国吗?” “不努力怎么知道。”江寒勾着嘴巴,喃喃道:“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突然,江寒听到帐外有异响,大喝一声。 “什么人?” 一道白光闪过,他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 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好战必杀! 江寒惊讶地四面打量,拿出短箭仔细观察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苦笑。 “钜子,这是…这是我们墨家的箭矢啊。”徐弱惊呼出声。 “没错!正是墨家的箭矢。” 江寒眉头一挑,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箭矢有一天会射向自己,他快步走出大帐,来到帐外没遮拦处伫立不动。 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江寒黑色的长衫随风抖动。 他注目树顶,已经看见一个极模糊的黑影伏在树梢,他的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突然,树梢上的一个黑影暴起,黑暗中只听一片尖锐的啸声,数不清的短箭从四面八方向江寒飞来。 瞬间之际,江寒腰间的非攻剑正欲出鞘,却见一个黑色斗篷从林间飞出,扑入箭雨,剑光大起间短箭纷纷落地。 “何方歹人,竟敢偷袭墨家钜子!” 一声清喝,一个一身布衣头束白巾的俊秀青年从林间走出,身后还跟着与她形影不离的梅姑。 见来了支援,树上的几个黑影凌空而去,逃进了林中。 “雪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寒面露惊讶之色:“来,快进帐内叙话。” “好!”白雪点了点头,梅姑与黑衣剑客也不作声,默默跟在白雪身后走进了大帐。 进入帐中,倒是白雪率先问话:“江大哥,你为何在此遭到了刺客的袭击?难道是魏候发现了端倪,要对你下手?” 江寒轻叹一声:“雪儿,不瞒你说,今夜的刺客,十有八九是我墨家弟子。” 白雪面露惊愕之色:“江大哥不是墨家钜子吗?怎么会遭到门下弟子的刺杀!” “此事一言难尽。”江寒摆了摆手:“你怎么来逢泽了?” 白雪红着脸笑道:“你来魏国二十多天,也不知道去安邑看看我,还不许我来看你吗?” 江寒笑了笑:“杂务繁多,一时抽不开身,白叔父身体如何?” “父亲身体尚好,最近还收了一个弟子。” 江寒挑了挑眉:“叔父还有如此雅兴?当年他可是连我都看不上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才竟然能获得叔父的青睐。” “有时间你去安邑,我带你见见公孙师弟。”白雪笑道。 “他姓公孙?他叫什么名字?”江寒急切的问道。 “他叫公孙衍。” “果然是他,怪不得能入白叔父之眼。”江寒哈哈大笑。 “江大哥认识公孙师弟?” “不不不,神交已久。” 白雪面露狐疑之色,江寒怎么会知道安邑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回去得好好问问公孙衍,看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江大哥,我来找你,还有一事,石磨已经在中原之地传开了,秦国的麦粉不好卖了。” “那就平价售卖,有利润就行。” 其实,江寒早就知道,麦粉这生意长不了。 虽然之前石磨只在墨家的手中才能制造,但这东西原理并不复杂。 没有打石经验的普通人,就算天天用着,也做不出来,但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石匠,只要能在石磨前研究了几个时辰,或者得到了草图,就能模仿。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虽然江寒叮嘱墨家工匠,像龙骨水车、石磨等东西,切勿外传。 但他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这些东西一旦投入使用,总会有人研究的。 所以,小麦的买卖,就是过把瘾就死的生意,只能让贫瘠的秦国补一口血,却不能让秦国真正的富裕起来。 轻微的一声响动,徐弱拿着掉落在帐外的短箭走了进来。 “钜子,刺客确是我墨家弟子无疑了,我有一种预感,是公孙统领的神杀团出山了。” 白雪大大惊讶:“还真是墨家?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江寒将书案上的带着白布画的短箭递给白雪。 “你看,这是他们的警告袖箭,好战必杀,普天之下,这样的团体,除了我墨家,焉有第二家。” 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剑客轻笑了一声:“还真有气魄,暗杀还先下战书,不愧是兼爱之心也,如此说来,当是墨家无疑了,墨家弟子刺杀墨家钜子,倒是让在下开了眼。” 江寒能理解相里勤、公孙羽等人的心情,在他们眼中,主战的墨家钜子就是一个异端,比暴君恶臣更加可恨。 墨子尚在的时候,还能压制住主战派和止戈派的争端,墨子离世,两派的矛盾早晚会爆发,但江寒没想到的是,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 自古以来,人类在思想上的冲突都是不可避免的。 儒家的心学、理学之争,法家的愚民、智民之争,到了现在还有鹰派和鸽派之分,就如同道家阴阳论的哲学,两者是相对的,也是统一的,会在不断的争斗中成长,完善。 “理念不同而已,道不同不相为谋。”江寒笑着拱了拱手:“还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黑衣剑客回礼道:“候嬴。” “原来是候先生,失礼了。” 候嬴报以一笑,再次沉默了下来。 白雪皱起了眉头:“江大哥,既然已经知道了袭击你的是墨家神杀剑士,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是飞来横剑,应对方略我还得想想,我眼下要说的是你。” “我?说,教我做甚?”白雪念着墨家誓词笑答:“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你必须立即离开逢泽,回安邑等我。”江寒板起了脸,没有一点儿笑容。 “如何?让我回安邑?不行!”白雪惊讶得骤然高声。 “听我说,雪儿,逢泽现在很是危险,依神杀剑士的能力和缜密,整个行辕都会在监视之列,尤其是今晚,你们狙击了他们的第一次攻杀,他们不久一定会发现你们。” “墨家虽讲兼爱天下,但对行动中的扰乱和对手却从不手软,历来如此,我了解墨家。非但你必须离开,侯嬴兄也必须离开。” “那你?你也离开吗?”白雪淡淡笑问。 江寒哈哈大笑:“岂有此理?我身为墨家钜子,岂能被墨家弟子吓得退避三舍?我还要看看这公孙统领的神杀剑士究竟有何种高明手段。” “那我为何要离开?就因为些许风险?” “你怎么就不明白?”江寒着急了起来:“你在逢泽,我就会分心,万一你有个闪失,我……我怎么向白叔父交代。” 白雪见江寒如此为自己着急,心中一阵热流,思忖有顷,淡淡笑道:“好,我走。” “雪儿。”江寒长长的一声叹息,随即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你在安邑等我,很快我就去看你!” “我晓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你可不要食言。” 白雪起身,转头道:“侯大哥,走了,回安邑。” “莫急。”江寒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支精致的细剑,弯下腰围在白雪腰间,一搭剑柄剑尖的铜扣,“叮”的一声振音,白雪腰间多了一条锃亮的腰带。 “这是我专门为你锻造的素女剑,细薄柔韧之极,去鞘可做腰带,锋锐可断金玉,你带上防身。” 白雪抬头仔细地端详着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颌的胡须也留起来了。 再也不似少年时那般无忧无虑了,一个姿容挺拔的年轻士子,脸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沧桑忧患。 白雪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轻轻抱住江寒,在他耳边悄声道:“不要再几年杳无音讯了,我在安邑等你。” 江寒的身体先是僵住,随后伸手搂住白雪,抚摩着她长长的黑发,心中也是一阵异常的激动。 温柔细腻而又明晰的女儿心总是像潺潺小溪,能够渗透到男人心田的沟沟壑壑,可能这就叫温柔乡。 此时江寒大概能理解仓央嘉措写下“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时的心境。 若能选择,他多想与心爱之人泛舟湖海,远离世间的纷争…… 可如今,剑已出鞘,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机会,孟老头,害人不浅…… 两人分开,白雪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出了大帐。 白雪离开后,徐弱上前一步,拱手道:“钜子,用不用通知苦获统领,让他带着非攻院弟子来逢泽。” 江寒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先不必,我要找机会见一见相里勤和公孙羽。” 秋深凉如水,风停了,细细的霜花开始降落,三匹快马离开了逢泽大营。 梅姑疑惑的问道:“公子,我们真要回安邑吗?” 白雪摇头一笑:“当然不回,先去大梁城中。” …… 日上东山,大梁城四门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占据了地理优势商业繁华的大梁城,五更开城,二更关城,简直只差几个时辰便是昼夜开城了,在这刀兵不断的战国,可是惊人的早开晚闭,除了安邑、临淄,大梁便是第三家。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中,一辆篷车辚辚出城,赶车的是一个阴柔的少年。 篷车驶向大梁城南的河谷,又辚辚进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 秋野山冈,树木萧疏,眼界很宽,但却难以看清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 篷车在隐蔽处停了下来,少年下马笑道:“吔!好去处,谁都找不见。” 篷车里一阵笑声,白雪走出了笑道:“又不是做贼,怕人找见吗?” 少年做个鬼脸:“我才不怕,有人怕。” 白雪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来了没有?” 少年一纵身飞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抬头一望:“来了,侯大哥骑术蛮高的。” 白雪笑道:“侯大哥本领你还没领教过,二十年前就是着名剑士了。” 少年跳下岩石:“那就好,我们三个就行了,何必再找人?” 白雪板着脸道:“做事要的是成功,不是逞能,明白?” 少年吐吐舌头笑道:“明白了,公子大哥。” 但闻林外马蹄声响,一个黑衣骑士已经从林间小道飞上山头林中,来到岩石后面下马,从容拱手道:“公子到了。”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侯大哥,挺快,先将我们的车马安顿下来。” 候嬴道:“不难。当年我在这修的货仓大着呢,你们来看。” 他将马拴到一棵大树上,领二人来到小山头背后。 山头背后是阳面,一片树林在错综零乱的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枝蔓纷披,灌木丛生,覆盖了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头。 “这儿有什么呀?”少年的马鞭抽打着枯黄的草梢。 候嬴笑道:“梅姑,别急,跟我来。” 三人绕过几块山石,来到一个低洼避风的山坳,拨开山体的一片灌木,一个山洞显露出来。 “跟我来。” 黑衣人走进山洞,白雪和梅姑跟着进入,发现山洞里空荡荡一无物事,只有暖烘烘的干燥气息和脚下的败草枯叶,怎么看也是一个空荡荡的寻常山洞。 “侯大哥,这就是货仓吗?”梅姑惊讶。 候嬴没有答话,走到洞底,刨开脚下的乱草,在一块大石上连跺三脚。 片刻间,只见山洞尽头的大石轧轧分开,一个宽阔的洞口顿时显现出来! 主洞宽敞,约有十丈方圆,洞中间是石桌石凳,角落里是拴马桩与马槽。 主洞四周有六个封闭的小洞,显然便是真正的货仓。 候嬴指着小洞道:“小洞只有两个储存货物了。昨夜我已经将另外几个小洞重新收拾,可做安歇之地。这洞中冬暖夏凉,唯有水源稍稍不足。” “侯大哥,真是用心良苦。”白雪点头赞叹。 “公子有所不知,白公要求开在每个诸侯国的店面,都必须有隐蔽的秘密货仓,既能就近储存货物,又能防止被战乱洗劫,后来打仗不停,不再扩大商事规模,这货仓也就用处不大了。”候嬴颇有感慨。 “不,用处照样大。”白雪兴致勃勃。 “公子有心商机?”候嬴颇是惊喜。 白雪笑着摇头:“我不是经商材料,我是说,战乱一起,这里便是极好的藏身之地,我们将车马藏在这里,好生休憩一番,等人到齐,晚上做事。” 片刻后,三人出了山洞,绕过山头,将篷车马匹赶进了山洞。 入夜,山风呼啸,十几个黑影离开山头,向大梁城南门而来。 夜不关城的大梁,初夜时分正是商旅进出频繁的时候,十几个黑衣人在服饰各异的列国商人中毫不起眼,顺利入城。 …… 第141章 暗中交锋 大梁北门里的铁工作坊,最近热闹了起来。 三天前,忽然陆续来了十几个周边列国的铁工,上炉试手,在辨器、锻铁、淬火、锤工几方面竟然都是良工。 几家铁坊都相继收下了三两个手艺不错的工匠,殊不想,这些技艺纯熟的铁工,正是墨家的神杀剑士。 公孙羽很是机警聪敏,这次率队下山,谋划得非常精细,他知道墨商一派的眼线遍布诸国,贸然行动,一定会引起江寒的警觉。 于是他命众人化整为零,第一步,根据大梁极需要铁工的情况,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长,名正言顺地立足大梁。 第二步,进入大梁城中后,打探逢泽大营的消息,等待时机,进行试探性暗杀。 第三步,在江寒慌乱之际,多方出击,一举斩获江寒的首级。 公孙羽觉得,暗杀江寒是墨家重振雄风和再次举起止戈诛暴大旗的关键所在,也是自己建功立业成名于天下的关键所在,下手一定要干净利落,用霹雳手段,不能给他反抗的机会。 根据近些时日收到的消息,魏楚争雄,诸国乱战的背后,都有齐国的影子,都有那个提倡以战止战离经叛道的墨家钜子的影子。 而他无疑是成了墨家重归正途的剑锋,这次行动,是崇尚和平不惧死难的墨家的最大荣誉,让他岂能不热血沸腾? 好不容易让他等到机会,一直驻守在行辕的齐国将领带人去了大梁魏室行宫,他当机立断,带着几名弟子发动暗杀。 让他想不到的是,势单力薄的江寒,在暗中埋伏了人手,第一夜出击,便碰到了强硬对手。 事情已经败露,他和几个骨干弟子秘密计议停当,准备凝聚力量,于今夜强行将离乱墨家的罪魁祸首江寒诛杀。 铁坊的劳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结束一天的锻造锤打。 之后,家在大梁的老铁工们冲洗之后便回家去了,客籍铁工们吃完官饭,便在作坊大屋里倒头睡觉。 官府的三名铁坊吏锁上大门,清点器物,登录铁器,完毕也回家睡觉去了。 这时候,铁作坊大院里一片宁静,只有铁工们悠长粗重的鼾声。 三更刚过,公孙羽在黑暗中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屋中“铁工”纷纷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奇怪的是,所有坐起来的人,口中依旧发出粗重悠长的鼾声。 “三人留守,其余人全部参战,趁着齐国护卫还在大梁,务必一举将罪首击杀。”公孙羽轻声命令。 坐起来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声低沉的犬吠从院中传来。 “躺下!”公孙羽觉得怪异,铁坊的寻常犬哪有如此的叫声? 刚刚起身的剑士立即迅速地回到卧榻上躺下,满屋鼾声大起。 公孙羽断定,这是铁坊吏员的夜间巡查,会很快过去。 突然,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扇上“砰”的一声大响,屋顶也似乎有轻微的喀喀声。 公孙羽心念电闪,已经认定绝不是铁坊吏员的巡查响动,而是有了对手。 他位置正靠窗户,翻身跃起,拉开窗扇,一眼看见一支短箭带着一片白布钉在厚厚的木窗扇上,有两寸余深,箭杆尚在微微颤动。 他拔下短箭,关上窗户,低声命令:“点灯!” 烛光下可见白布上清晰的八个大字——以下犯上,速速离去! 公孙羽骤然变色,握着白布沉默了下来。 屋中的剑士们面面相觑:“师兄,是非攻院的人吗?” 公孙羽急迫命令:“不管是何人,务除强敌!出门!布剑阵!” 墨家子弟是在和强国军旅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素来有团体行动的极高素质。 每个剑士非但是单独的剑道高手,而且有结阵而战的军事传统。 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阵法,这是墨家的行动法纪。 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结阵而战,从不像普通江湖游侠那样追求单打独斗。 在墨家的理念中,任何行动都是作战,而不是个人决斗,必须最快地消灭对手。 现下之所以有十三人在大梁魏国官府铁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则是三三两两,为的就是在这里保持最强的“天地剑阵”。 天地剑阵,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战的一种步战结构。 墨家子弟甚至在骑兵冲锋的汹涌波涛中,也能依靠这小单元阵法结成孤岛岿然不动。 墨子年老之后,天地阵法由上任钜子孟胜等剑术大家不断完善,成了墨家十余人攻防的基本阵式。 十二人出战,一人留守,是公孙羽早就谋划好的应急对策。 他知道江寒的武力并不出众,就算得到了孟胜的内力,最多不过是一流高手,自己配合剑阵杀他绰绰有余,只是想不到在这里就要突然使用。 大门无声地骤然闪开,十二条黑影箭一般连续冲出,眨眼之间便在院中站成一个锥形的阵式,每人手中的剑竟然长短不一。 公孙羽站在锥形的底边中央,向屋顶拱手道:“何方高朋?敢请现身答话。” 话音刚落,四面屋顶上陡然树林般立起一道人墙黑影。 一个弟子低声道:“报师兄,二十三个。” 公孙羽冷冷笑道:“尔等袭击我墨家弟子,究竟受何人差遣?” “尔等必须立即出城回山,否则,我门将诛灭你们这些乱上的刺客。” “诛灭?”公孙羽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请。” “放箭!” 随着屋顶粗粝的怒喝,四面火箭齐发,道道蓝光尖厉地呼啸着向院中疾射。 不等公孙羽发令,墨家剑阵自行发动,剑光霍霍,将蓝光箭雨纷纷击落,没有一个人受伤。 虽则如此,那带磷燃烧的火油箭却极难熄灭,许多被打落击飞钉在门户窗扇上,将门窗燃烧起来。 夜半秋风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顶上,蒙着面的梅姑兴奋的说道:“公子大哥,下面着起来了。”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撤!” 屋顶黑影齐声高喝:“墨家杀人放火喽!!快来看啊!!” 喊完就四处散去,屋顶上没有了一个人影。 公孙羽气得连连跺脚怒喝:“卑鄙小人!” 他内心却很清楚,铁工坊这种重地,大火一起,官府必然派兵前来救火拿人,屋顶喊声又点明了墨家,岂能再隐蔽下去? 对方明明是逼自己离开大梁,仓促间却想不出留在大梁的办法……必须撤出! 否则,神杀剑士纵然强悍,但与魏国官府对上也讨不了好。 “撤出大梁!我来断后!”公孙羽命令道。 墨家法纪严明,令行禁止。 公孙羽一声令下,墨家弟子全数跳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公孙羽已经听见街中人喊马嘶,知是魏军开来,提剑在土墙上大书几字,飞身而去。 这铁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满城惊慌。 铁工坊官吏与铁工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忙乎了一整夜,大火终于被扑灭,清点器物,丝毫无损,只是客籍铁工们全不见了踪影。 突然,有人喊道:“墙上有字!” 众人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见黄土墙上刻着八个大字——“好战必杀,恶政有报!” 就在这时,有一个布衣商贾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对铁工坊的管事躬身行礼。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管事认识来人,他是白氏商会在大梁的执事候嬴,平时只游走在权贵之间,哪会理他这等小吏。 “原来是候执事,不知有何赐教?” 候嬴轻声在管事的耳边说道:“昨夜工坊失火,皆因意外,一应损失都由我们白家承担。” “这…不太好,看情形,应该是有歹人作祟。” “大人若是帮了这个忙,白家必有厚报。” 管事思忖有顷,向候嬴笑道:“在下明白了,昨夜工坊走水,是因为工匠没有看好火炉。”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 位于大梁的魏室行宫里,一个侍女引着田盼进来。 落月公主起身迎接,兴奋地望着他:“盼儿,又有好音讯了?” 田盼笑着拱手道:“对于公子卬来说,不是什么好音讯哟!” “那就更好!快说来听听!” “丹阳、方城皆有墨者助楚人守城,太子罃久攻不克,急上火了,头疼得厉害,连换三拨疾医,仍不见轻!” “公子卬虽破陈邑,却被楚军偷袭,已经退到榆关,与楚军对峙,短时间内无法班师。” 落月公主追问:“还有吗?” “赵、韩、卫、郑皆已出兵,卫、郑大军不久后就会到达丹阳战场,但赵、韩两国行军缓慢,不像要帮魏国,反倒像要落井下石!” 落月公主压抑住兴奋:“快取黑雕来,将这好音讯传给兄长!” 田盼击掌,一人提只黑雕进来,情报已经绑好,落月公主接过鸟笼,到门口放飞。 看到黑雕盘旋飞远,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小姑?”田盼小声叫道。 落月公主扭身走回,在几案前坐下:“笔墨伺候!” 侍女取过笔墨,落月公主写好一函,亲手封起,交给田盼:“帮我将此信转递公子卬。” 然后转头又对侍女:“收拾行囊,明日起驾!” 侍女兴奋地问:“是去榆关吗?” 落月公主啐她一口:“你个乌鸦嘴,还真以为本公主要嫁给那个连婴儿也不肯放过的畜生吗?” 田盼闻言一愣,小声问道:“小姑要去哪儿?” 落月公主一字一顿:“回临淄!” “这这这……”田盼急切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小姑若回临淄,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更不想嫁给那个畜生!” “小姑。”田盼轻叹一声:“眼下是最最关键时刻,我们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落月公主紧盯住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怎么说,我只有一句话,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你看着办!” 田盼一时间没了主意,突然想起了江寒还在逢泽,要不然…回去问问江先生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江寒坐在帐中,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几遭,还是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徐弱抱着剑坐在一旁打着瞌睡,突然惊醒,揉着眼睛打量着四周。 “钜子,天都亮了,公孙羽应该不会来了。” “奇怪,昨夜是他们杀我最好的机会,不该不来的。” 江寒眯着眼睛,斟酌着,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阴谋,或者说发生了什么变故? “景山,你去查一查,昨夜大梁城中出了什么事?” “好!”徐弱站起来拱了拱手,离开了大帐。 不多时,去探望落月公主的田盼从大梁城中回到了行辕,向江寒阐述了落月公主的态度。 江寒眉头微微皱起:“时间还很充裕,你先将此事汇报给齐候,收到他的回信后,我再来想办法。” 田盼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大梁城外一处荒野,公孙羽带着二十几个剑士灰头土脸的坐在这里,脸上忿忿不平。 敌人是一伙使用奸诈手段的小人,连正面交锋的机会都不给,让人很是憋屈。 一个穿着黑色麻衣,脚下踩着草鞋的老者走了过来,蹲在路边,解下磨破得不成样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丛里,指桑骂槐道。 “魏地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这样了!” 公孙羽迎了上来,垂头丧气的说道:“师兄,计划失败了。” “你呀!”相里勤瞄了一眼公孙羽,摇头道:“太过急躁,今夜随我一起去向钜子请罪。” 公孙羽的脸色一红:“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听我的,晚上去见见他。” 相里勤从背囊里取出一双新打的鞋子,用毋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 “铁匠坊失火,客籍铁匠不知所踪……” 江寒沉吟了半响,收起了白布:袭击墨家者,究竟是何方势力? 以他对天下民间力量的了解,一时也想不清来路。 能在大梁城将二十几个墨家剑客在片刻之间干净利索地赶走,绝不是等闲门派。 战国学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动上一争高下者,唯有神秘莫测的鬼谷子一门。 其余学派虽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剑士,毕竟是修学为主,不可能实施这种霹雳风暴般的袭击行动。 即或是名将渊薮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来不事秘密行动。 那么说,是鬼谷子一门发动了这场袭击? 不可能,鬼谷子一门出山,为何要帮助墨家平复内乱。 匪夷所思,难道这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隐藏势力? 不过从行事来看,这支神秘的力量,是友非敌,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帮助我。 大梁城中发生的变故,让江寒陷入了迷惑。 …… 第141章 暗中交锋 大梁北门里的铁工作坊,最近热闹了起来。 三天前,忽然陆续来了十几个周边列国的铁工,上炉试手,在辨器、锻铁、淬火、锤工几方面竟然都是良工。 几家铁坊都相继收下了三两个手艺不错的工匠,殊不想,这些技艺纯熟的铁工,正是墨家的神杀剑士。 公孙羽很是机警聪敏,这次率队下山,谋划得非常精细,他知道墨商一派的眼线遍布诸国,贸然行动,一定会引起江寒的警觉。 于是他命众人化整为零,第一步,根据大梁极需要铁工的情况,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长,名正言顺地立足大梁。 第二步,进入大梁城中后,打探逢泽大营的消息,等待时机,进行试探性暗杀。 第三步,在江寒慌乱之际,多方出击,一举斩获江寒的首级。 公孙羽觉得,暗杀江寒是墨家重振雄风和再次举起止戈诛暴大旗的关键所在,也是自己建功立业成名于天下的关键所在,下手一定要干净利落,用霹雳手段,不能给他反抗的机会。 根据近些时日收到的消息,魏楚争雄,诸国乱战的背后,都有齐国的影子,都有那个提倡以战止战离经叛道的墨家钜子的影子。 而他无疑是成了墨家重归正途的剑锋,这次行动,是崇尚和平不惧死难的墨家的最大荣誉,让他岂能不热血沸腾? 好不容易让他等到机会,一直驻守在行辕的齐国将领带人去了大梁魏室行宫,他当机立断,带着几名弟子发动暗杀。 让他想不到的是,势单力薄的江寒,在暗中埋伏了人手,第一夜出击,便碰到了强硬对手。 事情已经败露,他和几个骨干弟子秘密计议停当,准备凝聚力量,于今夜强行将离乱墨家的罪魁祸首江寒诛杀。 铁坊的劳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结束一天的锻造锤打。 之后,家在大梁的老铁工们冲洗之后便回家去了,客籍铁工们吃完官饭,便在作坊大屋里倒头睡觉。 官府的三名铁坊吏锁上大门,清点器物,登录铁器,完毕也回家睡觉去了。 这时候,铁作坊大院里一片宁静,只有铁工们悠长粗重的鼾声。 三更刚过,公孙羽在黑暗中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屋中“铁工”纷纷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奇怪的是,所有坐起来的人,口中依旧发出粗重悠长的鼾声。 “三人留守,其余人全部参战,趁着齐国护卫还在大梁,务必一举将罪首击杀。”公孙羽轻声命令。 坐起来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声低沉的犬吠从院中传来。 “躺下!”公孙羽觉得怪异,铁坊的寻常犬哪有如此的叫声? 刚刚起身的剑士立即迅速地回到卧榻上躺下,满屋鼾声大起。 公孙羽断定,这是铁坊吏员的夜间巡查,会很快过去。 突然,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扇上“砰”的一声大响,屋顶也似乎有轻微的喀喀声。 公孙羽心念电闪,已经认定绝不是铁坊吏员的巡查响动,而是有了对手。 他位置正靠窗户,翻身跃起,拉开窗扇,一眼看见一支短箭带着一片白布钉在厚厚的木窗扇上,有两寸余深,箭杆尚在微微颤动。 他拔下短箭,关上窗户,低声命令:“点灯!” 烛光下可见白布上清晰的八个大字——以下犯上,速速离去! 公孙羽骤然变色,握着白布沉默了下来。 屋中的剑士们面面相觑:“师兄,是非攻院的人吗?” 公孙羽急迫命令:“不管是何人,务除强敌!出门!布剑阵!” 墨家子弟是在和强国军旅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素来有团体行动的极高素质。 每个剑士非但是单独的剑道高手,而且有结阵而战的军事传统。 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阵法,这是墨家的行动法纪。 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结阵而战,从不像普通江湖游侠那样追求单打独斗。 在墨家的理念中,任何行动都是作战,而不是个人决斗,必须最快地消灭对手。 现下之所以有十三人在大梁魏国官府铁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则是三三两两,为的就是在这里保持最强的“天地剑阵”。 天地剑阵,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战的一种步战结构。 墨家子弟甚至在骑兵冲锋的汹涌波涛中,也能依靠这小单元阵法结成孤岛岿然不动。 墨子年老之后,天地阵法由上任钜子孟胜等剑术大家不断完善,成了墨家十余人攻防的基本阵式。 十二人出战,一人留守,是公孙羽早就谋划好的应急对策。 他知道江寒的武力并不出众,就算得到了孟胜的内力,最多不过是一流高手,自己配合剑阵杀他绰绰有余,只是想不到在这里就要突然使用。 大门无声地骤然闪开,十二条黑影箭一般连续冲出,眨眼之间便在院中站成一个锥形的阵式,每人手中的剑竟然长短不一。 公孙羽站在锥形的底边中央,向屋顶拱手道:“何方高朋?敢请现身答话。” 话音刚落,四面屋顶上陡然树林般立起一道人墙黑影。 一个弟子低声道:“报师兄,二十三个。” 公孙羽冷冷笑道:“尔等袭击我墨家弟子,究竟受何人差遣?” “尔等必须立即出城回山,否则,我门将诛灭你们这些乱上的刺客。” “诛灭?”公孙羽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请。” “放箭!” 随着屋顶粗粝的怒喝,四面火箭齐发,道道蓝光尖厉地呼啸着向院中疾射。 不等公孙羽发令,墨家剑阵自行发动,剑光霍霍,将蓝光箭雨纷纷击落,没有一个人受伤。 虽则如此,那带磷燃烧的火油箭却极难熄灭,许多被打落击飞钉在门户窗扇上,将门窗燃烧起来。 夜半秋风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顶上,蒙着面的梅姑兴奋的说道:“公子大哥,下面着起来了。”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撤!” 屋顶黑影齐声高喝:“墨家杀人放火喽!!快来看啊!!” 喊完就四处散去,屋顶上没有了一个人影。 公孙羽气得连连跺脚怒喝:“卑鄙小人!” 他内心却很清楚,铁工坊这种重地,大火一起,官府必然派兵前来救火拿人,屋顶喊声又点明了墨家,岂能再隐蔽下去? 对方明明是逼自己离开大梁,仓促间却想不出留在大梁的办法……必须撤出! 否则,神杀剑士纵然强悍,但与魏国官府对上也讨不了好。 “撤出大梁!我来断后!”公孙羽命令道。 墨家法纪严明,令行禁止。 公孙羽一声令下,墨家弟子全数跳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公孙羽已经听见街中人喊马嘶,知是魏军开来,提剑在土墙上大书几字,飞身而去。 这铁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满城惊慌。 铁工坊官吏与铁工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忙乎了一整夜,大火终于被扑灭,清点器物,丝毫无损,只是客籍铁工们全不见了踪影。 突然,有人喊道:“墙上有字!” 众人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见黄土墙上刻着八个大字——“好战必杀,恶政有报!” 就在这时,有一个布衣商贾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对铁工坊的管事躬身行礼。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管事认识来人,他是白氏商会在大梁的执事候嬴,平时只游走在权贵之间,哪会理他这等小吏。 “原来是候执事,不知有何赐教?” 候嬴轻声在管事的耳边说道:“昨夜工坊失火,皆因意外,一应损失都由我们白家承担。” “这…不太好,看情形,应该是有歹人作祟。” “大人若是帮了这个忙,白家必有厚报。” 管事思忖有顷,向候嬴笑道:“在下明白了,昨夜工坊走水,是因为工匠没有看好火炉。”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 位于大梁的魏室行宫里,一个侍女引着田盼进来。 落月公主起身迎接,兴奋地望着他:“盼儿,又有好音讯了?” 田盼笑着拱手道:“对于公子卬来说,不是什么好音讯哟!” “那就更好!快说来听听!” “丹阳、方城皆有墨者助楚人守城,太子罃久攻不克,急上火了,头疼得厉害,连换三拨疾医,仍不见轻!” “公子卬虽破陈邑,却被楚军偷袭,已经退到榆关,与楚军对峙,短时间内无法班师。” 落月公主追问:“还有吗?” “赵、韩、卫、郑皆已出兵,卫、郑大军不久后就会到达丹阳战场,但赵、韩两国行军缓慢,不像要帮魏国,反倒像要落井下石!” 落月公主压抑住兴奋:“快取黑雕来,将这好音讯传给兄长!” 田盼击掌,一人提只黑雕进来,情报已经绑好,落月公主接过鸟笼,到门口放飞。 看到黑雕盘旋飞远,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小姑?”田盼小声叫道。 落月公主扭身走回,在几案前坐下:“笔墨伺候!” 侍女取过笔墨,落月公主写好一函,亲手封起,交给田盼:“帮我将此信转递公子卬。” 然后转头又对侍女:“收拾行囊,明日起驾!” 侍女兴奋地问:“是去榆关吗?” 落月公主啐她一口:“你个乌鸦嘴,还真以为本公主要嫁给那个连婴儿也不肯放过的畜生吗?” 田盼闻言一愣,小声问道:“小姑要去哪儿?” 落月公主一字一顿:“回临淄!” “这这这……”田盼急切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小姑若回临淄,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更不想嫁给那个畜生!” “小姑。”田盼轻叹一声:“眼下是最最关键时刻,我们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落月公主紧盯住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怎么说,我只有一句话,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你看着办!” 田盼一时间没了主意,突然想起了江寒还在逢泽,要不然…回去问问江先生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江寒坐在帐中,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几遭,还是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徐弱抱着剑坐在一旁打着瞌睡,突然惊醒,揉着眼睛打量着四周。 “钜子,天都亮了,公孙羽应该不会来了。” “奇怪,昨夜是他们杀我最好的机会,不该不来的。” 江寒眯着眼睛,斟酌着,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阴谋,或者说发生了什么变故? “景山,你去查一查,昨夜大梁城中出了什么事?” “好!”徐弱站起来拱了拱手,离开了大帐。 不多时,去探望落月公主的田盼从大梁城中回到了行辕,向江寒阐述了落月公主的态度。 江寒眉头微微皱起:“时间还很充裕,你先将此事汇报给齐候,收到他的回信后,我再来想办法。” 田盼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大梁城外一处荒野,公孙羽带着二十几个剑士灰头土脸的坐在这里,脸上忿忿不平。 敌人是一伙使用奸诈手段的小人,连正面交锋的机会都不给,让人很是憋屈。 一个穿着黑色麻衣,脚下踩着草鞋的老者走了过来,蹲在路边,解下磨破得不成样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丛里,指桑骂槐道。 “魏地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这样了!” 公孙羽迎了上来,垂头丧气的说道:“师兄,计划失败了。” “你呀!”相里勤瞄了一眼公孙羽,摇头道:“太过急躁,今夜随我一起去向钜子请罪。” 公孙羽的脸色一红:“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听我的,晚上去见见他。” 相里勤从背囊里取出一双新打的鞋子,用毋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 “铁匠坊失火,客籍铁匠不知所踪……” 江寒沉吟了半响,收起了白布:袭击墨家者,究竟是何方势力? 以他对天下民间力量的了解,一时也想不清来路。 能在大梁城将二十几个墨家剑客在片刻之间干净利索地赶走,绝不是等闲门派。 战国学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动上一争高下者,唯有神秘莫测的鬼谷子一门。 其余学派虽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剑士,毕竟是修学为主,不可能实施这种霹雳风暴般的袭击行动。 即或是名将渊薮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来不事秘密行动。 那么说,是鬼谷子一门发动了这场袭击? 不可能,鬼谷子一门出山,为何要帮助墨家平复内乱。 匪夷所思,难道这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隐藏势力? 不过从行事来看,这支神秘的力量,是友非敌,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帮助我。 大梁城中发生的变故,让江寒陷入了迷惑。 …… 第142章 非为功业,而为太平 栎阳城秦宫里,秦献公面前摆着一封信,侍坐的是与他一同从逢泽赶回来的玄机。 “哈哈哈!”秦献公乐得合不拢嘴:“墨家布下的好局,盘面越来越热闹了!” “是托君上洪福!”玄机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离成尚早!” “爱卿放心。”秦献公显然心中有数了:“寡人已备敢死之士十万,待赵韩一动,就可以与龙贾一战了!” 玄机心里咯噔一下:“敢问君上,他们现在何处?” “正开往边关!” “不不不!”玄机急切阻止。 “哦?”秦献公倾身征询。 “君上,请速命他们回撤!” “这……”秦献公愕然。 玄机继续说道:“不仅命他们回撤,臣还请求撤走全部边关将士!” “这是为何?” 玄机拱手道:“先前在逢泽时钜子已经告诉我,此次中原乱战,秦国只需坐山观虎斗,置身事外即可。” 秦献公闭目有顷,恍然大悟,转对内臣:“拟旨……撤军!” 一辆粗朴的轺车在栎阳的长街上行驶,直奔上大夫甘龙的府邸而来。 听得杜挚来到,甘龙的次子甘砜高兴地迎出门来:“呵,中大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说着走到车前,伸手要扶杜挚下车。 杜挚一向将拜会甘龙当做大事,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 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甘砜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甘砜的双手爽朗大笑道:“老师可在府中?” 甘砜笑道:“父亲正在书房,进去说话。” 便拉着杜挚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 甘龙府邸在秦国算很是宽敞的大府邸,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 甘砜领着杜挚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近新加了什么,最后推开书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父亲就在书房中,中大夫请便。” 甘龙书房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 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 杜挚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了进去。 甘龙正捧着一卷竹简在温读,听见脚步声,把竹简放在了书案上。 “学生见过老师,打扰老师读书了。” 甘龙呵呵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坐垫:“坐。” “这《尚书·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 杜挚表现出聆听的姿态,听甘龙讲了片刻,或许是口干了,甘龙端起陶杯喝了一口茶水,才询问杜挚的来意。 杜挚拱手道:“我大秦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 甘龙眉头一皱,将陶杯重重的放在书案上:“说正事儿!” 杜挚吃瘪,把嘴边的长篇大论咽了回去:“老师,刚刚君上下令将边关将士全部撤回,学生不解啊!” “今中原乱战,魏国首尾难顾,是我大秦夺回河西最佳时机,君上却在此时退兵,一定是听信了百里玄机那个墨家弟子的谗言,学生想要进宫……” “好!”甘龙了然一笑,拍手称赞。 杜挚一愣:“老师是赞成学生进宫?” 甘龙扫了杜挚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蠢!老夫是赞成君上撤兵!” 杜挚挠了挠头:“难道老师不想助君上收回河西?” 甘龙冷哼一声:“酣睡的老虎也是一头老虎,岂是兔子能够招惹的?” 杜挚闻言脸色大变,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自己没有贸然进宫,不然一定会在君上面前失分的。 “老师高见,学生受教了。” …… 月夜静谧,逢泽行辕外的迎宾亭中。 江寒拿着酌满的酒杯对着夜空中的高月举着酒杯,月光悠远可望而不可即。 夜里有些凉意,但是江寒倒是随意地席地而坐,靠在亭间独酌。 直到一阵的脚步声走近,他看了过去,是一个熟人。 “你倒是还有心情喝酒?” 江寒笑着抬手:“师兄至此,未能远迎,失礼了。” 相里勤叹了一口气,一样席地坐了下来,地上放着两只酒杯,很显然,江寒早就猜到他们会来。 “公孙师兄不来吗?” “他来与不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相里勤拿过酒杯,给自己添上了酒:“云梦山一别,倒是好久未见了。” “是啊。”江寒笑着对着他举了一下酒杯:“好久未见了。” 酒杯虚敬了一下,相里勤将酒杯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酒有些烈了,他平日里很少喝酒,烈酒入喉,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江寒也是一杯饮尽,笑道:“秦酒,也不怪师兄喝不习惯。” 两人在之间相互无言的情况下喝了几杯,直到相里勤开口说道。 “钜子当真要走上那条歧路,让墨家弟子手上沾染着鲜血,成就自己的功业吗?” “非为功业,而为太平!” 相里勤沉默了半响,无奈地放下了酒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太平,倾覆整个天下吗?” 江寒轻笑着靠坐在那,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师兄,可还记得自己的志向?” 相里勤一愣:“我之志向,为公理正义,不惜义死。” “孟先生也是如此,却身殉此世,于世无补。” 江寒自嘲的笑了一声:“比起你们二位的高洁,江寒自惭形秽。” “我的志向,原本是远离这纷争的乱世,携心爱之人泛舟湖海,独善其身。” 说着,江寒抚摸着手中厚重的黑剑。 “但自从接过这把剑的那一日起,这一切都变了,就已经注定我将走上这条路。” 他抬起眼睛看着相里勤,目光让相里勤一怔。 “我如今所求,是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世代。” 相里勤看着江寒的眼睛,在那一双眼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世代,那个让他都为之动摇的时代。 “不惜离乱天下?屠戮苍生?” “不惜!” “哈哈哈。”相里勤笑着站起了身:“那就让相里勤,做一次这新世的绊脚石!” “师弟。”他回头看着江寒:“可别让师兄失望了!” “不会的。”江寒放下酒杯,正坐望着天穹:“那会是一个盛世!” 相里勤离开了,等候在不远处的公孙羽看到这位在夜色中独行的老人连忙迎了上去。 “师兄,如何了?” “他攻,我们守。” “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去安邑,见魏候!” 相里勤与公孙羽二人不分昼夜的赶到了安邑城,沿街边走边问,不消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宫城外。 这日不上朝,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相里勤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礼,双手递上拜帖:“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野人相里勤觐见!” 众甲士就似没有听见,扎在那儿一动不动。 相里勤略略一怔,正欲再问,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们的褐衣与磨破的草鞋上,脸色立时不屑,语气蛮横:“喂,老头,何事喧哗?” 相里勤再揖一礼,呈上拜帖:“野人相里勤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咋的?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王上!” 说完伸手“啪”地将拜帖打落在地。 公孙羽震怒,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相里勤摆手制止,弯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递上拜帖:“烦请军尉通报王上,就说野人相里勤求见!” “什么勤不勤的?”军尉眼睛又是一横:“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吗?王上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相里勤轻叹一声,扭身与公孙羽走开。 没走几步,一辆辎车驰至,在宫门前停下,公叔痤掀起车帘,目光落在相里勤、公孙羽身上,打量几眼,转望军尉,询问道:“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礼,小声禀道:“回禀相国,这个贱民想见王上,末将让他滚开,可他……” 说着转头看向相里勤,眉头横起:“老家伙,还不快走,难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公叔痤瞪了他一眼,跳下车,面对相里勤,态度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为何要见王上?” 相里勤深深一揖:“回丞相的话,野人相里勤从楚地来,为天下事求见魏侯!” 军尉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公叔痤冲他摆下手,自语道:“相里勤?” 看他服饰,似是想到什么,急问:“老先生可是墨家高士相里子?” 相里勤跟随墨子行走诸国几十年,名望不是江寒这种小辈可以比拟的,若是排资论辈,钜子之位多半会在相里勤和田襄子之间产生,根本轮不到江寒。 相里勤点头:“正是老朽!” 公叔痤一揖至地:“晚辈公叔痤不知前辈光临,失敬!失敬!” 见相国大人如此礼让眼前这个野人,军尉目瞪口呆。 公叔痤再揖:“前辈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这就进宫奏报我王!” 他转对军尉,指着相里勤:“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相里勤前辈,好生侍候!” 军尉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拱手深揖:“末将不知是前辈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相里勤回他个揖:“是老朽打扰了!” 军尉躬身礼让:“前辈请至茶房小憩!” 公叔痤此来觐见,心里却在打鼓,他了解魏武王的脾气,一旦认定一件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魏武王对秦公不屑一顾,根本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提防了。 正所谓天遂人愿,正当公叔痤不知该如何劝谏时,墨家的人偏巧来了。 公叔痤推断相里勤也是为止戈而来的,而依相里勤在列国的声望,魏王不会不见。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不消一刻,公叔痤已到前殿,问过当值宫人,得知魏武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公子缓对弈,就让他引自己进去。 凉亭下面,魏武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须长笑:“哈哈哈,缓儿,看棋!” “啊?”公子缓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魏武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公子缓急了:“容儿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魏武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魏武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公叔痤走了过来:“缓儿呀,你的救星来了!” 他转头对寺人吩咐道:“有请公叔丞相!” 公叔痤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魏武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缓儿支个解招儿!” 公叔痤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黑子围困,已回天乏术,公子缓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魏武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公子缓道:“缓儿,莫说是公叔痤,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公子缓两手一摊,做认输状:“儿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父王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父王你看,儿臣这片孤子,像不像我魏国的大军,四周黑子是楚、赵、韩、燕等国的合围。”公子缓话中有话道。 魏武王似笑非笑的看了公子缓一眼,把棋子扔在了棋盘上:“你说的这几只猴子蹦哒到哪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公子缓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燕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武王转对公叔痤,目光征询:“是不是啊,公叔爱卿?” 此时王上还这般托大,公叔痤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魏武王呵呵一笑:“对了,公叔爱卿,你不是在大梁修渠吗?你这个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哦?”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 “墨门高士相里勤!” “相里勤?”魏王一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夫子何时来的?寡人有些日子没有听人讲起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头来?” …… 第142章 非为功业,而为太平 栎阳城秦宫里,秦献公面前摆着一封信,侍坐的是与他一同从逢泽赶回来的玄机。 “哈哈哈!”秦献公乐得合不拢嘴:“墨家布下的好局,盘面越来越热闹了!” “是托君上洪福!”玄机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离成尚早!” “爱卿放心。”秦献公显然心中有数了:“寡人已备敢死之士十万,待赵韩一动,就可以与龙贾一战了!” 玄机心里咯噔一下:“敢问君上,他们现在何处?” “正开往边关!” “不不不!”玄机急切阻止。 “哦?”秦献公倾身征询。 “君上,请速命他们回撤!” “这……”秦献公愕然。 玄机继续说道:“不仅命他们回撤,臣还请求撤走全部边关将士!” “这是为何?” 玄机拱手道:“先前在逢泽时钜子已经告诉我,此次中原乱战,秦国只需坐山观虎斗,置身事外即可。” 秦献公闭目有顷,恍然大悟,转对内臣:“拟旨……撤军!” 一辆粗朴的轺车在栎阳的长街上行驶,直奔上大夫甘龙的府邸而来。 听得杜挚来到,甘龙的次子甘砜高兴地迎出门来:“呵,中大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说着走到车前,伸手要扶杜挚下车。 杜挚一向将拜会甘龙当做大事,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 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甘砜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甘砜的双手爽朗大笑道:“老师可在府中?” 甘砜笑道:“父亲正在书房,进去说话。” 便拉着杜挚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 甘龙府邸在秦国算很是宽敞的大府邸,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 甘砜领着杜挚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近新加了什么,最后推开书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父亲就在书房中,中大夫请便。” 甘龙书房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 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 杜挚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了进去。 甘龙正捧着一卷竹简在温读,听见脚步声,把竹简放在了书案上。 “学生见过老师,打扰老师读书了。” 甘龙呵呵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坐垫:“坐。” “这《尚书·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 杜挚表现出聆听的姿态,听甘龙讲了片刻,或许是口干了,甘龙端起陶杯喝了一口茶水,才询问杜挚的来意。 杜挚拱手道:“我大秦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 甘龙眉头一皱,将陶杯重重的放在书案上:“说正事儿!” 杜挚吃瘪,把嘴边的长篇大论咽了回去:“老师,刚刚君上下令将边关将士全部撤回,学生不解啊!” “今中原乱战,魏国首尾难顾,是我大秦夺回河西最佳时机,君上却在此时退兵,一定是听信了百里玄机那个墨家弟子的谗言,学生想要进宫……” “好!”甘龙了然一笑,拍手称赞。 杜挚一愣:“老师是赞成学生进宫?” 甘龙扫了杜挚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蠢!老夫是赞成君上撤兵!” 杜挚挠了挠头:“难道老师不想助君上收回河西?” 甘龙冷哼一声:“酣睡的老虎也是一头老虎,岂是兔子能够招惹的?” 杜挚闻言脸色大变,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自己没有贸然进宫,不然一定会在君上面前失分的。 “老师高见,学生受教了。” …… 月夜静谧,逢泽行辕外的迎宾亭中。 江寒拿着酌满的酒杯对着夜空中的高月举着酒杯,月光悠远可望而不可即。 夜里有些凉意,但是江寒倒是随意地席地而坐,靠在亭间独酌。 直到一阵的脚步声走近,他看了过去,是一个熟人。 “你倒是还有心情喝酒?” 江寒笑着抬手:“师兄至此,未能远迎,失礼了。” 相里勤叹了一口气,一样席地坐了下来,地上放着两只酒杯,很显然,江寒早就猜到他们会来。 “公孙师兄不来吗?” “他来与不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相里勤拿过酒杯,给自己添上了酒:“云梦山一别,倒是好久未见了。” “是啊。”江寒笑着对着他举了一下酒杯:“好久未见了。” 酒杯虚敬了一下,相里勤将酒杯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酒有些烈了,他平日里很少喝酒,烈酒入喉,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江寒也是一杯饮尽,笑道:“秦酒,也不怪师兄喝不习惯。” 两人在之间相互无言的情况下喝了几杯,直到相里勤开口说道。 “钜子当真要走上那条歧路,让墨家弟子手上沾染着鲜血,成就自己的功业吗?” “非为功业,而为太平!” 相里勤沉默了半响,无奈地放下了酒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太平,倾覆整个天下吗?” 江寒轻笑着靠坐在那,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师兄,可还记得自己的志向?” 相里勤一愣:“我之志向,为公理正义,不惜义死。” “孟先生也是如此,却身殉此世,于世无补。” 江寒自嘲的笑了一声:“比起你们二位的高洁,江寒自惭形秽。” “我的志向,原本是远离这纷争的乱世,携心爱之人泛舟湖海,独善其身。” 说着,江寒抚摸着手中厚重的黑剑。 “但自从接过这把剑的那一日起,这一切都变了,就已经注定我将走上这条路。” 他抬起眼睛看着相里勤,目光让相里勤一怔。 “我如今所求,是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世代。” 相里勤看着江寒的眼睛,在那一双眼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世代,那个让他都为之动摇的时代。 “不惜离乱天下?屠戮苍生?” “不惜!” “哈哈哈。”相里勤笑着站起了身:“那就让相里勤,做一次这新世的绊脚石!” “师弟。”他回头看着江寒:“可别让师兄失望了!” “不会的。”江寒放下酒杯,正坐望着天穹:“那会是一个盛世!” 相里勤离开了,等候在不远处的公孙羽看到这位在夜色中独行的老人连忙迎了上去。 “师兄,如何了?” “他攻,我们守。” “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去安邑,见魏候!” 相里勤与公孙羽二人不分昼夜的赶到了安邑城,沿街边走边问,不消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宫城外。 这日不上朝,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相里勤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礼,双手递上拜帖:“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野人相里勤觐见!” 众甲士就似没有听见,扎在那儿一动不动。 相里勤略略一怔,正欲再问,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们的褐衣与磨破的草鞋上,脸色立时不屑,语气蛮横:“喂,老头,何事喧哗?” 相里勤再揖一礼,呈上拜帖:“野人相里勤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咋的?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王上!” 说完伸手“啪”地将拜帖打落在地。 公孙羽震怒,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相里勤摆手制止,弯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递上拜帖:“烦请军尉通报王上,就说野人相里勤求见!” “什么勤不勤的?”军尉眼睛又是一横:“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吗?王上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相里勤轻叹一声,扭身与公孙羽走开。 没走几步,一辆辎车驰至,在宫门前停下,公叔痤掀起车帘,目光落在相里勤、公孙羽身上,打量几眼,转望军尉,询问道:“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礼,小声禀道:“回禀相国,这个贱民想见王上,末将让他滚开,可他……” 说着转头看向相里勤,眉头横起:“老家伙,还不快走,难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公叔痤瞪了他一眼,跳下车,面对相里勤,态度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为何要见王上?” 相里勤深深一揖:“回丞相的话,野人相里勤从楚地来,为天下事求见魏侯!” 军尉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公叔痤冲他摆下手,自语道:“相里勤?” 看他服饰,似是想到什么,急问:“老先生可是墨家高士相里子?” 相里勤跟随墨子行走诸国几十年,名望不是江寒这种小辈可以比拟的,若是排资论辈,钜子之位多半会在相里勤和田襄子之间产生,根本轮不到江寒。 相里勤点头:“正是老朽!” 公叔痤一揖至地:“晚辈公叔痤不知前辈光临,失敬!失敬!” 见相国大人如此礼让眼前这个野人,军尉目瞪口呆。 公叔痤再揖:“前辈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这就进宫奏报我王!” 他转对军尉,指着相里勤:“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相里勤前辈,好生侍候!” 军尉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拱手深揖:“末将不知是前辈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相里勤回他个揖:“是老朽打扰了!” 军尉躬身礼让:“前辈请至茶房小憩!” 公叔痤此来觐见,心里却在打鼓,他了解魏武王的脾气,一旦认定一件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魏武王对秦公不屑一顾,根本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提防了。 正所谓天遂人愿,正当公叔痤不知该如何劝谏时,墨家的人偏巧来了。 公叔痤推断相里勤也是为止戈而来的,而依相里勤在列国的声望,魏王不会不见。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不消一刻,公叔痤已到前殿,问过当值宫人,得知魏武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公子缓对弈,就让他引自己进去。 凉亭下面,魏武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须长笑:“哈哈哈,缓儿,看棋!” “啊?”公子缓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魏武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公子缓急了:“容儿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魏武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魏武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公叔痤走了过来:“缓儿呀,你的救星来了!” 他转头对寺人吩咐道:“有请公叔丞相!” 公叔痤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魏武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缓儿支个解招儿!” 公叔痤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黑子围困,已回天乏术,公子缓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魏武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公子缓道:“缓儿,莫说是公叔痤,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公子缓两手一摊,做认输状:“儿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父王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父王你看,儿臣这片孤子,像不像我魏国的大军,四周黑子是楚、赵、韩、燕等国的合围。”公子缓话中有话道。 魏武王似笑非笑的看了公子缓一眼,把棋子扔在了棋盘上:“你说的这几只猴子蹦哒到哪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公子缓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燕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武王转对公叔痤,目光征询:“是不是啊,公叔爱卿?” 此时王上还这般托大,公叔痤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魏武王呵呵一笑:“对了,公叔爱卿,你不是在大梁修渠吗?你这个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哦?”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 “墨门高士相里勤!” “相里勤?”魏王一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夫子何时来的?寡人有些日子没有听人讲起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头来?” …… 第143章 墨辩解道,口舌如剑 “禀王上。”寺人凑到魏武王耳边,小声说道。 “墨者主张兼爱,见不得刀兵,臣估摸,相里勤此来,或是替那楚王充当说客!” “嗯,是了,是了!” 魏武王缓缓捋须,眉头拧得更紧:“这老夫子爱管闲事,见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见,打发他去就是!” “臣以为不可!”公叔痤急道:“王上一向礼贤下士,墨门相里子堪称大贤,不远千里赶来觐见,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势必传扬天下,有失王上礼贤美誉!” 魏武王点头道:“爱卿说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确实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寺人眼珠子一转:“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魏武王眼睛一亮:“何计?” 寺人凑近魏武王,附耳低语,魏武王连连点头:“好,有请墨家高士到寡人的书房里觐见!” “微臣领旨。” 公叔痤心中知道寺人出的必定不是好主意,可转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见面,依相里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遂与公子缓拱手退下。 魏武王的大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个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专业史官日夜守值。 除了上朝之外,魏王最爱在此处理朝务。 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 畅谈之余,魏武王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就是他的书房了。 远远听到脚步声,寺人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恭迎相里子大驾!” 相里勤拱手还礼:“楚人相里勤见过内宰!” 寺人闪到一侧,礼让:“相里子请!” 相里勤拱手谢过,走在前面,寺人紧跟在他的身后,二人走进御书房客厅。 主位上坐着魏武王的,他面前空着一个几案,一个宫女走进,在几案上摆好香茶,寺人走到魏武王身后,垂手而立。 魏武王面带笑意:“相里子,请用茶!” “谢魏侯香茶!” “呵呵呵。”听到相里勤直呼魏侯,魏武王眉头微皱,心中不快。 “听闻相里子前来,本王十分高兴,想与相里子雅谈天下学问,可相里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本王这就去后宫沐浴熏香,务请相里子稍候片刻!” 不等相里勤说话,魏武王就起身离开了书房。 御书房客厅中,相里勤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宫女。 厅中静寂,只有计时的水漏声清晰可闻。 宫女动作极轻地沏着茶,一盏接一盏地呈给相里勤。 茶过三泡,魏武王仍未露面。 相里勤睁眼看向水漏,见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过有几刻了。 他眉头微皱,看向宫女:“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压低声,怯怯回道:“回禀大人,奴婢不知!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宾,其他不敢僭越!” 相里勤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叶又过两泡,茶水已经没味,可宫女只管冲水,不换茶叶,一口一个“请用茶”,其意不言而喻。 相里勤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皱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闭目。 不知又过多久,侧门终于一阵响动,寺人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向相里勤深揖一礼:“相里子久等了!” 相里勤起身还礼:“敢问内宰,魏候沐浴还要几时?” 寺人不无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王上这阵儿已经沐浴完毕了,只是熏香尚需时辰,相里子若是觉得乏味,在下请您欣赏一曲雅乐!” 不及相里勤应声,寺人朝门外击掌。 早已有备而来的众乐手络绎走进,选位坐定,伴随着一声锣响,雅乐响起。 在相里勤欣赏雅乐之际,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武王躺在妃子的腿上闭目养神,显然在聆听御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也随着缥缈的节拍而前后晃动。 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 听有一时,魏武王缓缓睁开眼睛,妃子小声提醒道:“王上,听说老夫子颇有耐心,王上此计也许打发不了他呢!” 魏武王微微一笑:“爱妃多虑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妃子脸色一红,轻轻点头:“嗯,这个好!” 《下里巴人》是楚国民间流行的一种歌曲,到了魏国宫廷中,配上舞蹈,竟成了靡靡之音。 跳舞的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脐,跳着巴地俗舞,能让人眼花缭乱,心神不宁,纵有十分耐心,也去了九分!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寺人见相里勤依然微闭双眼,端坐如旧,以为他没听进去,拱手说道:“听闻相里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相里勤轻叹一声:“音韵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寺人大是诧异:“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相里子教诲!” 相里勤点出曲名,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相里子高论,在下敬服!”寺人拱手道:“既然此曲不合时节,我们就换一曲合时的!” 他再次击掌,音乐换作《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 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相里勤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 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相里勤的眉头越拧越紧。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寺人眼望相里勤,轻声问道:“请问相里子,此曲可否应时?” 相里勤微微睁眼,语调依旧缓缓的:“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寺人一惊,拱手道:“请赐教!” 相里勤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相里勤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且又处处连通天下大爱,即使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让人肃然起敬。 寺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相里子不愧是墨家高士,在下受教了!” 相里勤抱拳还礼:“请问内宰,魏侯之香也该熏好了?” “这……”寺人面呈难色:“再请相里子稍候片刻,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相里勤凝视寺人,许久,长叹一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行此小儿之戏。” 他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相里勤告辞了!” 寺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相里勤朝寺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寺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相里子实意要走,在下……恭送!” 走出院门,相里勤顿住步子,回头凝视寺人,寺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相里勤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相里勤此来,非为楚国,而是为了魏国!” 寺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相里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寺人目瞪口呆,相里勤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寺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相里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寺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相里勤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寺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相里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您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您就这样离开,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相里勤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如此,相里勤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 于是他站在原地垂手而立。 “谢相里子赏脸!”寺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您稍候片刻,我这就请迎王上!” 寺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魏武王抬起眼皮问道:“老夫子走没?” 寺人径直走到魏武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武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躺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寺人伸手拉住,魏武王稳住身子,与寺人匆匆走下台阶。 魏武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相里勤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武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相里子久等,魏击失礼了!” “为聆听巨子教诲,魏击沐浴熏香,洗耳以待!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武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击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魏击!” 经过此番折腾,相里勤早就疲惫不堪了,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魏武王长叹一声:“非魏击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劝,魏击也是勉为其难啊!” 相里勤冷笑一声,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武王知道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击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武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相里勤,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 “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击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相里勤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武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相里勤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武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相里勤话锋陡转,两眼直视魏武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武王面色愠怒,但相里勤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相里勤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武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击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武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击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 “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嬴师隰,齐候田午,赵侯赵章,韩候韩坚,皆有图强之心,明君之相,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 “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称霸天下尚有余力,想要称尊,引火烧身,此时君上自去王号,向天下请罪还为时不晚。” 魏武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 “呵呵呵,魏击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相里勤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武王的目光落在相里勤的面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六十有九,早该就木了!” 魏武王大吃一惊,再视相里勤一眼,暗暗咂舌,这老夫子看起来也就五十多岁,不知道是如何保养的。 “先生年近古稀,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击不及,魏击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武王身子趋前:“先生必有长寿保养之法。魏击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武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相里勤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陈邑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 “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楚,纵容魏卒烧杀奸掠。陈邑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武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怒喝一声:“不必说了!送客!” …… 第143章 墨辩解道,口舌如剑 “禀王上。”寺人凑到魏武王耳边,小声说道。 “墨者主张兼爱,见不得刀兵,臣估摸,相里勤此来,或是替那楚王充当说客!” “嗯,是了,是了!” 魏武王缓缓捋须,眉头拧得更紧:“这老夫子爱管闲事,见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见,打发他去就是!” “臣以为不可!”公叔痤急道:“王上一向礼贤下士,墨门相里子堪称大贤,不远千里赶来觐见,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势必传扬天下,有失王上礼贤美誉!” 魏武王点头道:“爱卿说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确实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寺人眼珠子一转:“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魏武王眼睛一亮:“何计?” 寺人凑近魏武王,附耳低语,魏武王连连点头:“好,有请墨家高士到寡人的书房里觐见!” “微臣领旨。” 公叔痤心中知道寺人出的必定不是好主意,可转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见面,依相里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遂与公子缓拱手退下。 魏武王的大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个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专业史官日夜守值。 除了上朝之外,魏王最爱在此处理朝务。 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 畅谈之余,魏武王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就是他的书房了。 远远听到脚步声,寺人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恭迎相里子大驾!” 相里勤拱手还礼:“楚人相里勤见过内宰!” 寺人闪到一侧,礼让:“相里子请!” 相里勤拱手谢过,走在前面,寺人紧跟在他的身后,二人走进御书房客厅。 主位上坐着魏武王的,他面前空着一个几案,一个宫女走进,在几案上摆好香茶,寺人走到魏武王身后,垂手而立。 魏武王面带笑意:“相里子,请用茶!” “谢魏侯香茶!” “呵呵呵。”听到相里勤直呼魏侯,魏武王眉头微皱,心中不快。 “听闻相里子前来,本王十分高兴,想与相里子雅谈天下学问,可相里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本王这就去后宫沐浴熏香,务请相里子稍候片刻!” 不等相里勤说话,魏武王就起身离开了书房。 御书房客厅中,相里勤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宫女。 厅中静寂,只有计时的水漏声清晰可闻。 宫女动作极轻地沏着茶,一盏接一盏地呈给相里勤。 茶过三泡,魏武王仍未露面。 相里勤睁眼看向水漏,见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过有几刻了。 他眉头微皱,看向宫女:“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压低声,怯怯回道:“回禀大人,奴婢不知!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宾,其他不敢僭越!” 相里勤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叶又过两泡,茶水已经没味,可宫女只管冲水,不换茶叶,一口一个“请用茶”,其意不言而喻。 相里勤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皱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闭目。 不知又过多久,侧门终于一阵响动,寺人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向相里勤深揖一礼:“相里子久等了!” 相里勤起身还礼:“敢问内宰,魏候沐浴还要几时?” 寺人不无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王上这阵儿已经沐浴完毕了,只是熏香尚需时辰,相里子若是觉得乏味,在下请您欣赏一曲雅乐!” 不及相里勤应声,寺人朝门外击掌。 早已有备而来的众乐手络绎走进,选位坐定,伴随着一声锣响,雅乐响起。 在相里勤欣赏雅乐之际,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武王躺在妃子的腿上闭目养神,显然在聆听御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也随着缥缈的节拍而前后晃动。 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 听有一时,魏武王缓缓睁开眼睛,妃子小声提醒道:“王上,听说老夫子颇有耐心,王上此计也许打发不了他呢!” 魏武王微微一笑:“爱妃多虑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妃子脸色一红,轻轻点头:“嗯,这个好!” 《下里巴人》是楚国民间流行的一种歌曲,到了魏国宫廷中,配上舞蹈,竟成了靡靡之音。 跳舞的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脐,跳着巴地俗舞,能让人眼花缭乱,心神不宁,纵有十分耐心,也去了九分!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寺人见相里勤依然微闭双眼,端坐如旧,以为他没听进去,拱手说道:“听闻相里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相里勤轻叹一声:“音韵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寺人大是诧异:“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相里子教诲!” 相里勤点出曲名,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相里子高论,在下敬服!”寺人拱手道:“既然此曲不合时节,我们就换一曲合时的!” 他再次击掌,音乐换作《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 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相里勤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 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相里勤的眉头越拧越紧。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寺人眼望相里勤,轻声问道:“请问相里子,此曲可否应时?” 相里勤微微睁眼,语调依旧缓缓的:“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寺人一惊,拱手道:“请赐教!” 相里勤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相里勤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且又处处连通天下大爱,即使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让人肃然起敬。 寺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相里子不愧是墨家高士,在下受教了!” 相里勤抱拳还礼:“请问内宰,魏侯之香也该熏好了?” “这……”寺人面呈难色:“再请相里子稍候片刻,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相里勤凝视寺人,许久,长叹一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行此小儿之戏。” 他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相里勤告辞了!” 寺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相里勤朝寺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寺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相里子实意要走,在下……恭送!” 走出院门,相里勤顿住步子,回头凝视寺人,寺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相里勤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相里勤此来,非为楚国,而是为了魏国!” 寺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相里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寺人目瞪口呆,相里勤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寺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相里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寺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相里勤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寺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相里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您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您就这样离开,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相里勤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如此,相里勤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 于是他站在原地垂手而立。 “谢相里子赏脸!”寺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您稍候片刻,我这就请迎王上!” 寺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魏武王抬起眼皮问道:“老夫子走没?” 寺人径直走到魏武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武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躺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寺人伸手拉住,魏武王稳住身子,与寺人匆匆走下台阶。 魏武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相里勤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武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相里子久等,魏击失礼了!” “为聆听巨子教诲,魏击沐浴熏香,洗耳以待!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武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击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魏击!” 经过此番折腾,相里勤早就疲惫不堪了,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魏武王长叹一声:“非魏击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劝,魏击也是勉为其难啊!” 相里勤冷笑一声,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武王知道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击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武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相里勤,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 “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击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相里勤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武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相里勤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武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相里勤话锋陡转,两眼直视魏武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武王面色愠怒,但相里勤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相里勤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武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击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武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击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 “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嬴师隰,齐候田午,赵侯赵章,韩候韩坚,皆有图强之心,明君之相,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 “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称霸天下尚有余力,想要称尊,引火烧身,此时君上自去王号,向天下请罪还为时不晚。” 魏武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 “呵呵呵,魏击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相里勤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武王的目光落在相里勤的面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六十有九,早该就木了!” 魏武王大吃一惊,再视相里勤一眼,暗暗咂舌,这老夫子看起来也就五十多岁,不知道是如何保养的。 “先生年近古稀,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击不及,魏击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武王身子趋前:“先生必有长寿保养之法。魏击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武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相里勤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陈邑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 “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楚,纵容魏卒烧杀奸掠。陈邑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武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怒喝一声:“不必说了!送客!” …… 第144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里勤离开了魏王宫,抬起头凝视了一阵,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相里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里勤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开。 寺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嘴中喃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他口中不停重复“黄雀”二字,脑海中不由浮出赵、燕、韩三国的旗帜,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色的玄鸟。 寺人心头一震,拔腿追出,相里勤已经走远,他撒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道:“相里子,等一等!” 相里勤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寺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相里勤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寺人大口喘气:“请……请问相里……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 相里勤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魏武王怒气冲冲的坐在书房里,脸色极是难看。 抬脚踹去,几案“嗵”一声倒地,陶制茶具哗地四散开去,满地水渍。 待寺人赶过来时,魏武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侍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寺人摆了摆手,侍女如蒙大赦,退了出去,他拿起扇子为魏武王扇风。 魏武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名士,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听来一堆腐辞!” “什么秦、齐、赵、韩,四君皆贤,寡人观四国,泼猴耳,瘟鸡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寺人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魏武王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寺人这样深知魏武王之人,此时竟然笑出来。 魏武王斜他一眼,呵斥道:“寺人,你这是在笑寡人吗?” 寺人扔下扇子,叩地,缓缓应道:“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寺人从容应道:“老奴想起一桩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起来。” 听到寺人说趣事,晓得他是要哄自己开心,魏武王怒气也退下来,但脸仍旧虎着:“既然是桩趣事,不妨说来让寡人听听!” 寺人爬起,拿起扇子,轻轻扇风:“是这样,就在前几天,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的事。” “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王上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 “老奴何时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给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咦?”魏武王略怔:“今日何事?” “礼贤下士呀!方才墨家相里勤为楚王说情,出言不逊,数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师之礼。” “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下士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寺人这么一说,魏武王心里舒坦许多,也大受触动,长叹一声:“唉,你个狗才,这算把话说绝了!” “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楚王那条野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战事,心中并无歹意。” “这样,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几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 “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是双草鞋,破了个大洞,十个脚趾全在外面,古稀之人了,穿着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也真难为他呢!” 寺人伏地叩拜:“老奴代相里子叩谢我王隆恩!只是相里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武王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寺人趁机进言:“老奴代王上送相里子出门,相里子赠送老奴一句闲话,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武王来了兴趣:“什么闲话?” “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否为老奴解说一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魏武王闭合双目,呢喃几遍,恍然大悟,睁眼道:“寺人哪,老夫子说的既不是闲话,也不是送给你的,你哪里解得。” 寺人佯作惊讶:“当时只有相里子和老奴在场,并无外人,相里子不是送给老奴的,又会是送给谁的呢?” 魏武王摇头晃脑,语气颇为自得:“他是说给寡人听的!” “哦?”寺人故意挠头:“老奴愚笨,敢问王上,相里子此言……” “老夫子这是将楚王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赵、燕、韩三国比作黄雀。” “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蝉,寡人等的正是几只黄雀!” 眼见魏武王执迷不悟,寺人暗自着急,眼睛连眨几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 “不瞒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为,相里子所说的那只黄雀不是燕、赵、韩,而是秦人呢!” 魏武王眉头皱起:“你且说说,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寺人傻笑几声,拍拍脑袋:“老奴这颗脑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 “老奴原以为,相里子只说黄雀,没有说是三只,一只黄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相里子定是担心我王于中原大战诸侯之时,秦国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武王手指寺人,一阵长笑:“你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若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秦君是谁?那是嬴师隰,他曾立誓,寡人在位,绝不攻魏,他跟了寡人二十余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偷袭河西!” 寺人脸上挤出笑容:“王上说得是,不过,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对秦人,王上也该多个防备才是!” 魏武王哈哈笑出几声:“寺人呐,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来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寺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收起笑意,敛起神:“经你这么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寺人低声问道:“什么事儿,王上!” 魏武王诡秘一笑:“黄雀既已露头,寡人也该出动手拿弹弓的童子了,你说是不?” “好虎架不住群狼,赵、燕、韩三国全都出兵,加上楚国,罃儿那儿必是吃紧,该做准备了!” “拟旨!” “命龙贾率河西甲士八万移防大梁,盯好了,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将其翅先拧下来!” 原本想让王上迷途知返,谁料反倒弄巧成拙,寺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见他毫无反应,魏武王盯住他:“咦?” 寺人回过神,语不成声:“王……王上是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魏武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只黄雀,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对了,告诉齐候,他若攻下廪丘,廪丘就归他所有!” 寺人依旧傻站着,一动不动。 魏武王不耐烦地摆手:“愣个什么?拟旨去!” 寺人应道:“老奴遵……遵旨!” …… 翌日,东方现出鱼肚色,鸟鸣声声,世界鲜活起来。 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树下,悻悻然离开魏宫的相里勤揉揉眼,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使心情舒畅些,开始收拾行囊,修补草鞋。 公孙羽也醒了,忽地坐起,揉眼问道:“师兄,要走吗?” 相里勤点了点头。 “回楚国?” 相里勤摇头:“不,去河西!” 公孙羽愕然:“河西?那儿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相里勤长叹一口气:“很快就会有了!” 在云梦山中论政时,江寒的助秦之言迷惑了相里勤的判断。 让相里勤笃定江寒扰乱中原的目的就是要帮秦国夺回河西,所以他认为河西必有一战。 魏王宫御膳房里满案佳肴,魏武王正在就餐。 他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放到妃子的餐盘里:“子曰,‘脍不厌细’,爱妃尝尝这块,品品它是什么来着?” 妃子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尝,咂几下嘴皮子:“细软滑润,酥香可口,不像是兽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奴婢口拙舌笨,还真品不出个名堂呢!” “哈哈哈,让你说对了,是条爬虫!” “奴婢真正没想到哩!敢问大王,何等爬虫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钻地龙,有这么粗细,去皮黄焖,味道最佳!”魏武王比划着。 “承蒙王恩,奴婢得享口福矣!” 一阵脚步声急,寺人小跑过来,径至魏武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太子紧急战报!” “哦?”魏武王伸手接过,急急浏览,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寺人。 “哈哈哈,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黄雀结作伴儿飞到楚境去了,叠加起来,不下十万人呐!” 寺人接过战报,看着上面的内容:“王上料敌如神,老奴叹服!” 燕军五万,主将太子姬常,赵军三万,主将晋阳令赵豹,韩军三万,主将宜阳令韩仲,皆屯于丹阳战场二十里外按兵不动,一看就是生出了异心。 魏武王转对寺人,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令拟好否?” “臣已拟好,尚未用玺!” “即刻改之,命龙将军五日之内起河西甲士六万,函谷车卒两万,出征楚境!” 寺人打个寒噤,站着不动。 “没听见吗?发旨去!” 寺人略一迟疑,小碎步离去。 魏武王神清气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夹起一块肉塞入口中,咬嚼几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啊!” 说着又夹一块送入妃子盘中,“来来来,爱妃再尝一块,品个味儿!” …… 河西大荔边关(临晋关),与对面秦国边关隔着一条洛水,洛水不宽,顶多两箭地。 两岸码头各停几条渡船,水中两条在动,坐满摆渡过关的人。 远远望去,魏关森严壁垒,军容整齐。 沿洛水左右一线,秦魏双方各有防护,十里一个了望塔,二十里一个烽火台,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墙,墙后魏卒严阵以待。 洛水对岸,秦国边关清晰可见,但关上不见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来。 龙贾站在了望塔上俯视洛水两岸,良久,眉头拧紧,一脸诧异。 “将军请看!” 陪同的李关令手指远处:“对方关卡一个兵卒也看不见了,不仅是关卡,洛水一线,一夜之间全撤了!” 龙贾看向他:“秦卒何时撤走的?” “昨天晚上还在,今日凌晨,末将发现对面突然不见人了!末将本想观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报将军,不想将军这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末将忖不出名堂,分派几拨斥候扮作秦人过河探听虚实,已有斥候回来禀报,离此关不足二十里有处秦营,步卒约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现在成了一座空营!” 龙贾皱起眉头问道:“探出他们撤往哪儿了吗?” “有说是西戎犯边,他们开赴西境去了,有说是调往商於道,前往武关换防!” 几人走下了望塔,走在进营里。 李关令看向龙贾,不无狐疑道:“将军,秦人不会是……真的放过这个良机?” 龙贾苦笑了一声,答非所问:“两万新军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训练才刚开始,离上阵还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个月!” 龙贾皱眉:“能否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厮杀?” 李关令怔了下:“一个月内?时间是不是太紧?” 龙贾郑重点头:“若是不出老夫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王上的调令就快到了。” 李关令倒吸一口气,顿步,盯住龙贾,似乎不相信这个推断。 “秦人这是欲盖弥彰,老夫与秦人交战二十多年,太了解他们了,不信他们会放过这个良机!” 龙贾再无二话,转对参将:“传令,河西城防主将、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务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往少梁!” 参将拱手道:“末将得令!” …… 翌日午后,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余名将领站作一排,无不神色严肃。 龙贾站在他的庞大几案后面,一脸威严道:“自今日起,三军进入战时戒备……无论哪一个环节发生过失,无论哪一位将军有所疏忽,本将绝不姑息,一律军法处置!” “该说的本将都已说过了,该下的令本将也都下过了,诸位将军这就回去,精心筹划,防备秦人!” 众将尽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龙贾转向其中一人:“曹将军!” 曹将军顿足:“末将在!” “加紧整训新募军士,务必于一个月内完成所有技击,确保投入疆场搏杀!” 曹将军拱手:“末将得令!” “诸位……”龙贾话刚出口,守值军尉趋进,跪叩道:“报,王使到!” 龙贾略略一怔,来得好快,朗声道:“恭迎王使!” …… 第144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里勤离开了魏王宫,抬起头凝视了一阵,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相里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里勤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开。 寺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嘴中喃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他口中不停重复“黄雀”二字,脑海中不由浮出赵、燕、韩三国的旗帜,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色的玄鸟。 寺人心头一震,拔腿追出,相里勤已经走远,他撒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道:“相里子,等一等!” 相里勤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寺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相里勤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寺人大口喘气:“请……请问相里……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 相里勤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魏武王怒气冲冲的坐在书房里,脸色极是难看。 抬脚踹去,几案“嗵”一声倒地,陶制茶具哗地四散开去,满地水渍。 待寺人赶过来时,魏武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侍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寺人摆了摆手,侍女如蒙大赦,退了出去,他拿起扇子为魏武王扇风。 魏武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名士,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听来一堆腐辞!” “什么秦、齐、赵、韩,四君皆贤,寡人观四国,泼猴耳,瘟鸡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寺人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魏武王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寺人这样深知魏武王之人,此时竟然笑出来。 魏武王斜他一眼,呵斥道:“寺人,你这是在笑寡人吗?” 寺人扔下扇子,叩地,缓缓应道:“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寺人从容应道:“老奴想起一桩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起来。” 听到寺人说趣事,晓得他是要哄自己开心,魏武王怒气也退下来,但脸仍旧虎着:“既然是桩趣事,不妨说来让寡人听听!” 寺人爬起,拿起扇子,轻轻扇风:“是这样,就在前几天,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的事。” “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王上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 “老奴何时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给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咦?”魏武王略怔:“今日何事?” “礼贤下士呀!方才墨家相里勤为楚王说情,出言不逊,数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师之礼。” “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下士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寺人这么一说,魏武王心里舒坦许多,也大受触动,长叹一声:“唉,你个狗才,这算把话说绝了!” “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楚王那条野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战事,心中并无歹意。” “这样,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几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 “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是双草鞋,破了个大洞,十个脚趾全在外面,古稀之人了,穿着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也真难为他呢!” 寺人伏地叩拜:“老奴代相里子叩谢我王隆恩!只是相里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武王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寺人趁机进言:“老奴代王上送相里子出门,相里子赠送老奴一句闲话,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武王来了兴趣:“什么闲话?” “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否为老奴解说一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魏武王闭合双目,呢喃几遍,恍然大悟,睁眼道:“寺人哪,老夫子说的既不是闲话,也不是送给你的,你哪里解得。” 寺人佯作惊讶:“当时只有相里子和老奴在场,并无外人,相里子不是送给老奴的,又会是送给谁的呢?” 魏武王摇头晃脑,语气颇为自得:“他是说给寡人听的!” “哦?”寺人故意挠头:“老奴愚笨,敢问王上,相里子此言……” “老夫子这是将楚王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赵、燕、韩三国比作黄雀。” “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蝉,寡人等的正是几只黄雀!” 眼见魏武王执迷不悟,寺人暗自着急,眼睛连眨几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 “不瞒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为,相里子所说的那只黄雀不是燕、赵、韩,而是秦人呢!” 魏武王眉头皱起:“你且说说,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寺人傻笑几声,拍拍脑袋:“老奴这颗脑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 “老奴原以为,相里子只说黄雀,没有说是三只,一只黄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相里子定是担心我王于中原大战诸侯之时,秦国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武王手指寺人,一阵长笑:“你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若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秦君是谁?那是嬴师隰,他曾立誓,寡人在位,绝不攻魏,他跟了寡人二十余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偷袭河西!” 寺人脸上挤出笑容:“王上说得是,不过,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对秦人,王上也该多个防备才是!” 魏武王哈哈笑出几声:“寺人呐,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来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寺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收起笑意,敛起神:“经你这么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寺人低声问道:“什么事儿,王上!” 魏武王诡秘一笑:“黄雀既已露头,寡人也该出动手拿弹弓的童子了,你说是不?” “好虎架不住群狼,赵、燕、韩三国全都出兵,加上楚国,罃儿那儿必是吃紧,该做准备了!” “拟旨!” “命龙贾率河西甲士八万移防大梁,盯好了,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将其翅先拧下来!” 原本想让王上迷途知返,谁料反倒弄巧成拙,寺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见他毫无反应,魏武王盯住他:“咦?” 寺人回过神,语不成声:“王……王上是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魏武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只黄雀,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对了,告诉齐候,他若攻下廪丘,廪丘就归他所有!” 寺人依旧傻站着,一动不动。 魏武王不耐烦地摆手:“愣个什么?拟旨去!” 寺人应道:“老奴遵……遵旨!” …… 翌日,东方现出鱼肚色,鸟鸣声声,世界鲜活起来。 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树下,悻悻然离开魏宫的相里勤揉揉眼,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使心情舒畅些,开始收拾行囊,修补草鞋。 公孙羽也醒了,忽地坐起,揉眼问道:“师兄,要走吗?” 相里勤点了点头。 “回楚国?” 相里勤摇头:“不,去河西!” 公孙羽愕然:“河西?那儿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相里勤长叹一口气:“很快就会有了!” 在云梦山中论政时,江寒的助秦之言迷惑了相里勤的判断。 让相里勤笃定江寒扰乱中原的目的就是要帮秦国夺回河西,所以他认为河西必有一战。 魏王宫御膳房里满案佳肴,魏武王正在就餐。 他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放到妃子的餐盘里:“子曰,‘脍不厌细’,爱妃尝尝这块,品品它是什么来着?” 妃子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尝,咂几下嘴皮子:“细软滑润,酥香可口,不像是兽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奴婢口拙舌笨,还真品不出个名堂呢!” “哈哈哈,让你说对了,是条爬虫!” “奴婢真正没想到哩!敢问大王,何等爬虫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钻地龙,有这么粗细,去皮黄焖,味道最佳!”魏武王比划着。 “承蒙王恩,奴婢得享口福矣!” 一阵脚步声急,寺人小跑过来,径至魏武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太子紧急战报!” “哦?”魏武王伸手接过,急急浏览,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寺人。 “哈哈哈,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黄雀结作伴儿飞到楚境去了,叠加起来,不下十万人呐!” 寺人接过战报,看着上面的内容:“王上料敌如神,老奴叹服!” 燕军五万,主将太子姬常,赵军三万,主将晋阳令赵豹,韩军三万,主将宜阳令韩仲,皆屯于丹阳战场二十里外按兵不动,一看就是生出了异心。 魏武王转对寺人,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令拟好否?” “臣已拟好,尚未用玺!” “即刻改之,命龙将军五日之内起河西甲士六万,函谷车卒两万,出征楚境!” 寺人打个寒噤,站着不动。 “没听见吗?发旨去!” 寺人略一迟疑,小碎步离去。 魏武王神清气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夹起一块肉塞入口中,咬嚼几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啊!” 说着又夹一块送入妃子盘中,“来来来,爱妃再尝一块,品个味儿!” …… 河西大荔边关(临晋关),与对面秦国边关隔着一条洛水,洛水不宽,顶多两箭地。 两岸码头各停几条渡船,水中两条在动,坐满摆渡过关的人。 远远望去,魏关森严壁垒,军容整齐。 沿洛水左右一线,秦魏双方各有防护,十里一个了望塔,二十里一个烽火台,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墙,墙后魏卒严阵以待。 洛水对岸,秦国边关清晰可见,但关上不见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来。 龙贾站在了望塔上俯视洛水两岸,良久,眉头拧紧,一脸诧异。 “将军请看!” 陪同的李关令手指远处:“对方关卡一个兵卒也看不见了,不仅是关卡,洛水一线,一夜之间全撤了!” 龙贾看向他:“秦卒何时撤走的?” “昨天晚上还在,今日凌晨,末将发现对面突然不见人了!末将本想观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报将军,不想将军这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末将忖不出名堂,分派几拨斥候扮作秦人过河探听虚实,已有斥候回来禀报,离此关不足二十里有处秦营,步卒约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现在成了一座空营!” 龙贾皱起眉头问道:“探出他们撤往哪儿了吗?” “有说是西戎犯边,他们开赴西境去了,有说是调往商於道,前往武关换防!” 几人走下了望塔,走在进营里。 李关令看向龙贾,不无狐疑道:“将军,秦人不会是……真的放过这个良机?” 龙贾苦笑了一声,答非所问:“两万新军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训练才刚开始,离上阵还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个月!” 龙贾皱眉:“能否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厮杀?” 李关令怔了下:“一个月内?时间是不是太紧?” 龙贾郑重点头:“若是不出老夫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王上的调令就快到了。” 李关令倒吸一口气,顿步,盯住龙贾,似乎不相信这个推断。 “秦人这是欲盖弥彰,老夫与秦人交战二十多年,太了解他们了,不信他们会放过这个良机!” 龙贾再无二话,转对参将:“传令,河西城防主将、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务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往少梁!” 参将拱手道:“末将得令!” …… 翌日午后,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余名将领站作一排,无不神色严肃。 龙贾站在他的庞大几案后面,一脸威严道:“自今日起,三军进入战时戒备……无论哪一个环节发生过失,无论哪一位将军有所疏忽,本将绝不姑息,一律军法处置!” “该说的本将都已说过了,该下的令本将也都下过了,诸位将军这就回去,精心筹划,防备秦人!” 众将尽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龙贾转向其中一人:“曹将军!” 曹将军顿足:“末将在!” “加紧整训新募军士,务必于一个月内完成所有技击,确保投入疆场搏杀!” 曹将军拱手:“末将得令!” “诸位……”龙贾话刚出口,守值军尉趋进,跪叩道:“报,王使到!” 龙贾略略一怔,来得好快,朗声道:“恭迎王使!” …… 第145章 天下再无宁日了 龙贾与众将走到府门处,将传旨的王使迎至府中。 王使拱手道:“龙老将军,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请将军合符!” 王使取出一半虎符,龙贾亦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代表军权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龙贾将王使让至主位,叩道:“河西郡守龙贾恭请王命!” 王使朗声道:“……命河西郡守龙贾于五日之内点河西锐卒五万,函谷锐卒一万,车卒两万,车一千乘,出征楚境,与太子魏罃合兵破楚,威慑齐赵、燕、韩等宵小之师……” 河西众将无不错愕,果然如龙老将军所言,王上还真调了河西之兵。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里,龙贾望着几案上的虎符,忧心如焚,几次起身来回走动,又都坐下。 函谷关关令李甲端坐于席,满脸忧色。 龙贾猛地一拳砸在几上,重重叹出一口气:“唉,公叔相国说得是,王上开始发昏了!” “一国独战四国,这是妄想!” 李甲心存侥幸,不甘心道:“将军,你说秦人……真的会……” 龙贾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将军?” 龙贾睁开眼,看向他。 “我是说,万一秦人真的是与我大魏交好呢?” 龙贾又是一声苦笑,反问道:“李关令,你也是历经百战的人了,两军对阵,你能寄望于万一吗?” 李甲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水漏声清晰可辨。 “将军,你我这就驰回安邑,进宫面君如何?” 龙贾轻轻摇头。 “王命既颁,身为主将,我若回宫,就是抗命,身且不保,如何能救河西?再说,一个完全昏掉的人,他能听我们的吗?” “那……”李甲急了:“将军,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河西七百里葬送秦人之手?” “唉!”龙贾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龙贾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顿住:“只有一个办法,老夫将两万新兵带走,换下两万武卒留守河西,只是怕你不是那嬴师隰的对手!” 又是一阵沉默。 龙贾接着开口道:“还有,河西另有苍头数万,不少后生自幼习武,熟知兵器。” “这些后生多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你可再征一军,虽说不能用作劲旅,却也能在关键时候帮些小忙!” 李甲微微抬头,满脸恐慌,拱手道:“谢将军信任!末将可以效死,但将军不在,末将心里没底,又恐难以服众!” 龙贾又开始犯了难,精兵可以留下,可苦于没有良将。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的来到厅中。 “禀报将军,墨家相里勤、公孙羽求见。” 龙贾闻言大喜:“快请快请!” 如果论两军阵战、野战,墨家或许不如兵家之人,但是单论守城,墨家比兵家还犹有过之。 墨家高士相里勤的到来,无疑是给龙贾吃了一颗定心丸。 …… 翌日晨起,东方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招摇过市,走出东城门,离开少梁。 郡守府的正厅里,一身披挂的龙贾坐于主位,相里勤仍旧是一身麻布黑衣,坐于客席。 在其对面,端坐着李甲、吴猛两位关令。 龙贾拿起郡守印玺、统兵令牌,对李甲道:“李甲,我们没有后路了,请接印玺、令牌!” 李甲缓缓起身,跪下,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龙贾转对李甲,吴猛,声音激昂:“李甲,吴猛二将听令!” 李甲、吴猛拱手:“末将听令!” “本将奉命东征,关于河西守御,本将全权交由你们二人,从现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李甲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吴猛全力协助!” “守城事务,你们二人要多听相里子之言,切勿自作主张。” 二人再拱手:“末将领命!” 龙贾双手解下佩剑,转对相里勤,拜下:“相里子,请受御剑!” 相里勤双手承剑。 龙贾看向李甲、吴猛二将,目光落在相里勤身上,语气斩钉截铁:“此剑为王上亲授。此剑在,本将在!无论何人,紧要关头,凡不听号令者,斩立决!” 李甲、吴猛相视一眼,表情肃然。 龙贾起身走到相里勤对面,扑地跪下,相里勤、李甲、吴猛等人皆是惊呆了。 “相里子!”龙贾声音恳切:“这河西七百里江山就托付您了!” 相里勤连忙起身扶住龙贾:“龙将军,快快请起。” 龙贾声如洪钟:“相里子高义,请受在下一拜!” 李甲反应过来,紧忙起身,跪在龙贾身后。吴猛略作迟疑,亦跪过来。 龙贾起身,对李甲、吴猛道:“二位将军,河西七百里,老夫这也托予二位了。自现在起,相里子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违背,否则,本将必以军法处置!” 李甲、吴猛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龙贾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府门。 相里勤在前,李甲、吴猛、公孙羽分别跟在后面,送龙贾离开。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相里勤只觉得肩头沉重,河西之战,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相里勤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眼睛微微闭合,一把白须随徐徐的微风微微飘荡。 他脑海里依次浮现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陈邑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鸣锣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宋趼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楚境…… 相里勤不敢再想下去,一双阅尽人间辛酸、充满悲悯的老眼缓缓睁开,再一次看向连绵不绝的大军。 魏楚之战已经无可避免了,他不想再看到少梁城下有秦、魏士兵的厮杀,这就是他来河西的目的。 只是相里勤没有想到的是,江寒预判了他们的预判,压根没想让秦国趁机夺回河西,而是让齐国夺回廪丘,加深赵、齐之间的矛盾, “师兄!”公孙羽小声说道:“河西军前往楚境,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相里勤轻叹一声:“一切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 “这该怎么办?” 相里勤长叹一声:“尽力而为。” 他转身回府,一步比一步迈得沉重,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 回到府中,相里勤面对河西沙盘思索有顷,使郡司马传召众将,定于次日午时与河西众将谋议防务。 就在河西甲士纷纷开赴楚境的当日,少梁城内某个普通的商肆后院,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黑雕。 那只黑雕直飞栎阳,盘旋一会儿,落于一处宫殿,大声鸣叫。 驯养此雕的是秦国内宰黑伯。 听到雕鸣,黑伯急走出来,与雕亲热一阵,给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绑缚的密函,拿着密函交给了秦献公。 秦献公接到密函,迅即召来了玄机。 秦献公朝他拱手:“多亏听了爱卿的话,不然就铸成大错了!” 玄机拱手还礼:“是君上圣明和钜子的谋划,臣不敢居功!” “唉!”秦献公轻叹一声:“想不到龙贾竟然如此谨慎!” “寡人已撤去全部关卒和守备,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强防御了,这个说明,龙贾对我仍存戒心,也必然严密布防。” 秦献公手指密函:“就探报来看,龙贾带走两万新募兵卒,留下两万武卒,在阴晋、洛水、长城一线重点布防,由李甲、吴猛统领,实力不可小觑。” “两万武卒皆是精锐,能征善战,又据险以守,即使我冒险夺得河西,也必是伤亡巨大啊!好险,好险。” 秦献公依然是心有余悸。 玄机微微一笑,拱手道:“只有圣君才存体恤之心,秦得圣君,玄机为秦人贺幸!” “哈哈!”秦献公摆了摆手:“什么圣君呀,一点儿私念而已。方今乱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壮无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玄机点了点头:“不瞒君上,臣所忧虑的倒还不是这两万魏武卒!” “哦?”秦献公倾身问道:“爱卿所忧何在?” 玄机一字一顿:“相里勤!” “相里勤?此人怎么了?他不是你们墨家的人吗?” “据臣所知,龙贾将行之际,相里勤已入河西,即便君上倾力,怕也是攻不下河西!” 秦献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听说过他,此人竟不听墨家钜子之命?” 玄机点了点头:“相里勤统领跟随墨子大师几十年,威望尚在钜子之上,是墨家中坚定的止戈派,也是我们最大的对手。” 秦献公吸一口气,微微闭目:“还好墨家钜子有先见之明。” …… 函谷道上,前面战车,后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线长龙,自西而东,蜿蜒而行。 龙贾坐在战车里,正自打盹,军尉驰至:“报,王上犒劳三军,车驾已过渡口,欲在函谷关迎候将军!” 龙贾急道:“快,恭迎王驾!” 龙贾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魏武王,遂急不可待地驱车赶到函谷关,果见魏武王已到关令府,正站在台阶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势,这又见到龙贾,魏武王分外高兴,携龙贾手步入正厅,分主次坐定。 龙贾支开众人,一脸忧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数倒给魏武王。 魏武王眉头紧拧,陷入长思。 “王上呀!”龙贾急了,又砸一锤:“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弃,齐国不可信呐!” “唉!”魏武王重重叹出一口气,“龙爱卿呀,你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 “王上!”龙贾忧心如焚:“臣与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河西之地,秦人无时无刻不想着夺回啊!” “唉,龙爱卿呀!”魏武王听他哽咽一阵,方才应道:“你说的这些,寡人也早晓得了,寡人这就将底牌告诉你,否则,他还会误解寡人!” “底牌?”龙贾心头一震。 魏武王捏紧拳头,语气激昂:“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吗?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他田午吗?不,在寡人心里,他们都是死敌,寡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 “寡人这么做,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龙贾目光急切。 魏武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秦国贫弱,不足为虑,大魏国的对手是楚国、齐国!” “自吴起赴楚后,楚势日强,楚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开始惦记起了寡人的淮上,寡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大魏国南境永无宁日。” “至于齐国,两年前,寡人就借齐国攻燕之名收拾齐人,想要永除东患,不想他有墨家相助,战后齐国新君田午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 “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只能借力消力,寡人越想越妙,这才布下大局!”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武王不无得意道,“齐候不是自愿臣服吗?齐候不是有粮有枪吗?齐候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齐人为寡人打仗去!魏、齐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齐候甘愿臣服?真的认为齐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武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齐候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 “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他的亲妹妹刚嫁过来,田午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妹妹的安危置于不顾?”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齐、秦来说,赵、燕、韩更让寡人上火!” “寡人伐楚是假,试探他们才是真章!结果呢,嬴师隰看得明白,田午看得明白,他们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他们,让他们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武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楚也必增兵。赵人、韩人、燕人自也不必说了。” “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四,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楚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武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楚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营中粮草,少说也可支撑半年,我大魏国府库充盈,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 魏武王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齐之力的好机缘!” “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使臣使齐,向齐候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齐力!” 龙贾拱手:“老臣遵旨!” …… 第145章 天下再无宁日了 龙贾与众将走到府门处,将传旨的王使迎至府中。 王使拱手道:“龙老将军,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请将军合符!” 王使取出一半虎符,龙贾亦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代表军权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龙贾将王使让至主位,叩道:“河西郡守龙贾恭请王命!” 王使朗声道:“……命河西郡守龙贾于五日之内点河西锐卒五万,函谷锐卒一万,车卒两万,车一千乘,出征楚境,与太子魏罃合兵破楚,威慑齐赵、燕、韩等宵小之师……” 河西众将无不错愕,果然如龙老将军所言,王上还真调了河西之兵。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里,龙贾望着几案上的虎符,忧心如焚,几次起身来回走动,又都坐下。 函谷关关令李甲端坐于席,满脸忧色。 龙贾猛地一拳砸在几上,重重叹出一口气:“唉,公叔相国说得是,王上开始发昏了!” “一国独战四国,这是妄想!” 李甲心存侥幸,不甘心道:“将军,你说秦人……真的会……” 龙贾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将军?” 龙贾睁开眼,看向他。 “我是说,万一秦人真的是与我大魏交好呢?” 龙贾又是一声苦笑,反问道:“李关令,你也是历经百战的人了,两军对阵,你能寄望于万一吗?” 李甲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水漏声清晰可辨。 “将军,你我这就驰回安邑,进宫面君如何?” 龙贾轻轻摇头。 “王命既颁,身为主将,我若回宫,就是抗命,身且不保,如何能救河西?再说,一个完全昏掉的人,他能听我们的吗?” “那……”李甲急了:“将军,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河西七百里葬送秦人之手?” “唉!”龙贾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龙贾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顿住:“只有一个办法,老夫将两万新兵带走,换下两万武卒留守河西,只是怕你不是那嬴师隰的对手!” 又是一阵沉默。 龙贾接着开口道:“还有,河西另有苍头数万,不少后生自幼习武,熟知兵器。” “这些后生多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你可再征一军,虽说不能用作劲旅,却也能在关键时候帮些小忙!” 李甲微微抬头,满脸恐慌,拱手道:“谢将军信任!末将可以效死,但将军不在,末将心里没底,又恐难以服众!” 龙贾又开始犯了难,精兵可以留下,可苦于没有良将。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的来到厅中。 “禀报将军,墨家相里勤、公孙羽求见。” 龙贾闻言大喜:“快请快请!” 如果论两军阵战、野战,墨家或许不如兵家之人,但是单论守城,墨家比兵家还犹有过之。 墨家高士相里勤的到来,无疑是给龙贾吃了一颗定心丸。 …… 翌日晨起,东方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招摇过市,走出东城门,离开少梁。 郡守府的正厅里,一身披挂的龙贾坐于主位,相里勤仍旧是一身麻布黑衣,坐于客席。 在其对面,端坐着李甲、吴猛两位关令。 龙贾拿起郡守印玺、统兵令牌,对李甲道:“李甲,我们没有后路了,请接印玺、令牌!” 李甲缓缓起身,跪下,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龙贾转对李甲,吴猛,声音激昂:“李甲,吴猛二将听令!” 李甲、吴猛拱手:“末将听令!” “本将奉命东征,关于河西守御,本将全权交由你们二人,从现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李甲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吴猛全力协助!” “守城事务,你们二人要多听相里子之言,切勿自作主张。” 二人再拱手:“末将领命!” 龙贾双手解下佩剑,转对相里勤,拜下:“相里子,请受御剑!” 相里勤双手承剑。 龙贾看向李甲、吴猛二将,目光落在相里勤身上,语气斩钉截铁:“此剑为王上亲授。此剑在,本将在!无论何人,紧要关头,凡不听号令者,斩立决!” 李甲、吴猛相视一眼,表情肃然。 龙贾起身走到相里勤对面,扑地跪下,相里勤、李甲、吴猛等人皆是惊呆了。 “相里子!”龙贾声音恳切:“这河西七百里江山就托付您了!” 相里勤连忙起身扶住龙贾:“龙将军,快快请起。” 龙贾声如洪钟:“相里子高义,请受在下一拜!” 李甲反应过来,紧忙起身,跪在龙贾身后。吴猛略作迟疑,亦跪过来。 龙贾起身,对李甲、吴猛道:“二位将军,河西七百里,老夫这也托予二位了。自现在起,相里子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违背,否则,本将必以军法处置!” 李甲、吴猛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龙贾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府门。 相里勤在前,李甲、吴猛、公孙羽分别跟在后面,送龙贾离开。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相里勤只觉得肩头沉重,河西之战,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相里勤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眼睛微微闭合,一把白须随徐徐的微风微微飘荡。 他脑海里依次浮现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陈邑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鸣锣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宋趼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楚境…… 相里勤不敢再想下去,一双阅尽人间辛酸、充满悲悯的老眼缓缓睁开,再一次看向连绵不绝的大军。 魏楚之战已经无可避免了,他不想再看到少梁城下有秦、魏士兵的厮杀,这就是他来河西的目的。 只是相里勤没有想到的是,江寒预判了他们的预判,压根没想让秦国趁机夺回河西,而是让齐国夺回廪丘,加深赵、齐之间的矛盾, “师兄!”公孙羽小声说道:“河西军前往楚境,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相里勤轻叹一声:“一切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 “这该怎么办?” 相里勤长叹一声:“尽力而为。” 他转身回府,一步比一步迈得沉重,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 回到府中,相里勤面对河西沙盘思索有顷,使郡司马传召众将,定于次日午时与河西众将谋议防务。 就在河西甲士纷纷开赴楚境的当日,少梁城内某个普通的商肆后院,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黑雕。 那只黑雕直飞栎阳,盘旋一会儿,落于一处宫殿,大声鸣叫。 驯养此雕的是秦国内宰黑伯。 听到雕鸣,黑伯急走出来,与雕亲热一阵,给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绑缚的密函,拿着密函交给了秦献公。 秦献公接到密函,迅即召来了玄机。 秦献公朝他拱手:“多亏听了爱卿的话,不然就铸成大错了!” 玄机拱手还礼:“是君上圣明和钜子的谋划,臣不敢居功!” “唉!”秦献公轻叹一声:“想不到龙贾竟然如此谨慎!” “寡人已撤去全部关卒和守备,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强防御了,这个说明,龙贾对我仍存戒心,也必然严密布防。” 秦献公手指密函:“就探报来看,龙贾带走两万新募兵卒,留下两万武卒,在阴晋、洛水、长城一线重点布防,由李甲、吴猛统领,实力不可小觑。” “两万武卒皆是精锐,能征善战,又据险以守,即使我冒险夺得河西,也必是伤亡巨大啊!好险,好险。” 秦献公依然是心有余悸。 玄机微微一笑,拱手道:“只有圣君才存体恤之心,秦得圣君,玄机为秦人贺幸!” “哈哈!”秦献公摆了摆手:“什么圣君呀,一点儿私念而已。方今乱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壮无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玄机点了点头:“不瞒君上,臣所忧虑的倒还不是这两万魏武卒!” “哦?”秦献公倾身问道:“爱卿所忧何在?” 玄机一字一顿:“相里勤!” “相里勤?此人怎么了?他不是你们墨家的人吗?” “据臣所知,龙贾将行之际,相里勤已入河西,即便君上倾力,怕也是攻不下河西!” 秦献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听说过他,此人竟不听墨家钜子之命?” 玄机点了点头:“相里勤统领跟随墨子大师几十年,威望尚在钜子之上,是墨家中坚定的止戈派,也是我们最大的对手。” 秦献公吸一口气,微微闭目:“还好墨家钜子有先见之明。” …… 函谷道上,前面战车,后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线长龙,自西而东,蜿蜒而行。 龙贾坐在战车里,正自打盹,军尉驰至:“报,王上犒劳三军,车驾已过渡口,欲在函谷关迎候将军!” 龙贾急道:“快,恭迎王驾!” 龙贾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魏武王,遂急不可待地驱车赶到函谷关,果见魏武王已到关令府,正站在台阶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势,这又见到龙贾,魏武王分外高兴,携龙贾手步入正厅,分主次坐定。 龙贾支开众人,一脸忧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数倒给魏武王。 魏武王眉头紧拧,陷入长思。 “王上呀!”龙贾急了,又砸一锤:“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弃,齐国不可信呐!” “唉!”魏武王重重叹出一口气,“龙爱卿呀,你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 “王上!”龙贾忧心如焚:“臣与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河西之地,秦人无时无刻不想着夺回啊!” “唉,龙爱卿呀!”魏武王听他哽咽一阵,方才应道:“你说的这些,寡人也早晓得了,寡人这就将底牌告诉你,否则,他还会误解寡人!” “底牌?”龙贾心头一震。 魏武王捏紧拳头,语气激昂:“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吗?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他田午吗?不,在寡人心里,他们都是死敌,寡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 “寡人这么做,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龙贾目光急切。 魏武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秦国贫弱,不足为虑,大魏国的对手是楚国、齐国!” “自吴起赴楚后,楚势日强,楚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开始惦记起了寡人的淮上,寡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大魏国南境永无宁日。” “至于齐国,两年前,寡人就借齐国攻燕之名收拾齐人,想要永除东患,不想他有墨家相助,战后齐国新君田午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 “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只能借力消力,寡人越想越妙,这才布下大局!”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武王不无得意道,“齐候不是自愿臣服吗?齐候不是有粮有枪吗?齐候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齐人为寡人打仗去!魏、齐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齐候甘愿臣服?真的认为齐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武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齐候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 “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他的亲妹妹刚嫁过来,田午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妹妹的安危置于不顾?”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齐、秦来说,赵、燕、韩更让寡人上火!” “寡人伐楚是假,试探他们才是真章!结果呢,嬴师隰看得明白,田午看得明白,他们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他们,让他们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武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楚也必增兵。赵人、韩人、燕人自也不必说了。” “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四,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楚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武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楚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营中粮草,少说也可支撑半年,我大魏国府库充盈,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 魏武王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齐之力的好机缘!” “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使臣使齐,向齐候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齐力!” 龙贾拱手:“老臣遵旨!” …… 第146章 立言 时近四更,安邑街市已经沉寂。 白家大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梅姑抬进满当当两案账本。 白雪在书案前坐定,准备开始查看账本,正欲提笔,候嬴匆匆走进,将铁工坊后续的事细说了一遍,白雪笑着点了点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候嬴知道白雪的规矩,说完立即告辞离去。 刚刚翻看了几卷,白雪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江寒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江大哥?”白雪嘘了一口气,难免有些心虚:“吓我一跳,来,快坐。” 江寒笑道:“我看这铁笔不错,管中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也。” “江大哥有眼光,此乃铁笔剑,是父亲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江寒坐到对面,深锁眉头道:“雪儿,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白雪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的话,前几天,一夜之间,大梁的墨家剑士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还有此事?这批剑士真地厉害!”白雪故作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白雪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江寒叹息一声道:“也难怪,派系之争,寻常人难明其中的奥妙。” “派系相争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人,原因何在?这人心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学派倾覆。” “墨家之争大白于天下,定会使人心不稳,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义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 “墨家几位统领对我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神杀剑士在大梁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内斗,流言便会不胫而走。” “经此一举,人心惶惑,无从辨论,两派之间的误解又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小妹思之,这是否帮了倒忙?” 白雪听着听着,额头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江大哥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自己会补正。” 江寒嘴角勾起,感慨一叹:“虽然帮了倒忙,然而江寒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慰了,又何求补过?” 白雪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江大哥且坐,小妹还有一些杂务。” 江寒起身拦在了白雪的身前:“不必了,都解决了。”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白雪的睫毛抖动了几下。 江寒耸了耸肩:“我又不傻。” 他伸手把白雪按回了座位。 魏国白氏,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想通了这些的江寒,很快就查明了大梁之事是白雪所为。 “雪儿,白家一个商会,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 白雪笑着反问道:“江大哥,墨家一个学派,何来数千名剑士?” 如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白家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有数百名一流剑士也不算意外。 江寒目光如炬,直视白雪。 “知错了吗?” “知错了!”白雪吐了吐舌头, “错在哪?” “不该自作主张。” 江寒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白雪的额头:“错在不该将自己置身险地!” “哦!”白雪低下头,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感动。 她本以为江寒来此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安危。 “江大哥能来安邑,可是事情做完了?” 江寒微笑点头:“龙贾大军已经离开河西,大事已成,明日去看望了叔父,我便离开魏国了。” “江大哥可是在为秦国谋取河西?”白雪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江寒微微一笑:“你也这么觉得?” “难道不是吗?那为何要大费周折,非要将魏国的河西军引出。” 江寒伸出来两根手指:“此事有两利可图。” 其一,可以消耗魏国的实力,经文候变法,魏国的财富、武力都是天下第一,河西武卒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引出河西军与诸国交战,可以大大消耗魏国的国力。” “其二,可以使魏国放下戒心,秦公入秦时曾言,魏王在位他绝不攻魏,如今魏国独战四国,秦国信守诺言,没有落井下石,能够消减魏国君臣对秦国的防备,换取变法的时间。” “权衡利弊之下,河西之地,取不如不取,时机未到,秦国变法富强后,河西早晚是囊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 白雪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响,才理通了条理。 她所想的还未像江寒这般多,真不知道江寒年纪轻轻的眼光是如何这么长远的,对于事态的把握远不是她这种商人可以比的。 “江大哥深谋远虑,小妹佩服。” “雪儿,今夜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江大哥但说无妨。” “后日会有人护送落月公主来安邑,我想让白家剑士扮作山匪劫车。” “劫车?”白雪闻言一愣。“将那齐国公主劫出吗?” 齐国与魏国联姻闹得沸沸扬扬,白雪自然是听说过。 江寒点头道:“公子卬志大才疏,是个十足的草包,落月公主嫁到魏国,都因我的谋划,将她推进火坑,我于心不忍。” 白雪眨了眨眼,盯着江寒的眼睛:“只是如此吗?” 江寒目光坚定:“只是如此。” 来安邑之前,江寒收到了田午的回信,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先生尽力而为。 江寒在齐国三年,田午待他不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将落月公主救出来,不然他良心不安。 白雪沉吟了片刻:“救人好说,该如何安置?” “先安置在白家涑水河谷的庄子中,等风头过了,再送回齐国。” 白雪笑道:“好,不过你欠我一个人情。” 两人商议完劫车的行动,已经是五更天了。 白雪道:“江大哥,你先歇息,不要急着起来,明日我与你一起回涑水河谷看望父亲,我和梅姑安排一下。” 说完正好梅姑进来道:“江先生的寝室在东屋第二进,已经预备好了。” 白雪道:“那就过去。” 梅姑开了正厅左手的小门,领着江寒穿过一进起居室,来到寝室,指着一道紫色屏风道:“屏后是热水,请先生沐浴后安歇。” 江寒感谢道:“多谢姑娘,你去忙。” 梅姑笑了笑:“先生有事就摇榻旁这个铜钮,我即刻便来。” 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江寒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沐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江寒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却看见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新衣服道:“赶制的,试穿一下,看看合适吗?” 江寒笑道:“还是旧的,穿这一身习惯了,我穿不来新衣。” 白雪笑道:“老是布衣,将来如何登上秦国庙堂,要提前适应。” 江寒犹豫了一下,笑道:“好,尝尝当贵人的滋味。” 白雪笑着走了出去。 “穿好了出来给我看看。” 江寒穿好衣服来到正厅,梅姑连声惊叹:“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 江寒换上了绛色的深衣,上绘熊纹,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平添了几分贵气。 白雪绕着江寒转了一圈:“不错不错,非常合身。” 三人笑谈间,有仆人已经捧来饭菜,一鼎野羊萝卜羹,一盘饼,一壶酒。 江寒疑惑道:“你们不用饭?” 白雪笑了,跪坐在桌案前,倒了一杯酒:“我们起得早,用过了,你自己用,我陪你。” 江寒先饮了那杯酒,觉得那酒入口略冰,清凉沁脾,令人顿感精神,不由得赞叹:“清凉甘醇,好酒!再来一杯。” 白雪再斟满了一杯笑道:“三杯为限,不能再饮。” “这是为何?” 白雪笑着解释道:“这是提神法酒,性极凉,饭前不宜多饮。” 江寒惊讶道:“法酒?好名字,我却没听过。” 白雪微微一笑:“这种酒的酿造极讲究,法度甚严,所以人称法酒。” 江寒又饮了一杯,不禁笑问:“这酒是如何酿制?” 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两,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 “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狗猪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否则酒变黑色。其四,每次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 “其五,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许注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饮完此酒,能让人神清气爽,提神醒脑。” 江寒饮了第三杯,感慨笑道:“想不到这一杯就的酿制方法竟然如此繁琐!” 再看那盘饼,一面金黄,一面雪白,夹起来咬了一口,酥香松脆绵软筋甜,无比可口, “这饼也有讲究吗?” 白雪笑道:“这是梅姑的绝活儿,教她给你说。” 梅姑咯咯笑道:“姑娘夸我,实则姑娘做得比我还好,这叫髓饼。” “要用上好的牛骨髓与蜂蜜和面,圆成厚五分、径六寸的面饼,放于胡饼炉中半个时辰,不得翻动。这髓饼烤成,经久不坏不变,食之强志轻身也。” 江寒爽朗大笑:“雪儿妹妹有心了。” 午后,白雪陪着江寒一同来到了涑水河谷的白庄。 走入小院后,这山林中的院子别有洞天,菜圃、器具、竖人、侍婢,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阅读解闷的竹卷。 江寒褪下鞋履,穿着足衣进入屋中,屋内燃着熏香,天气渐冷,白圭身上披着一件毛皮披风,咳嗽愈加的严重,时不时还能在咳嗽后看到一丝血丝。 比起半年多前,他更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着一身素色深衣,坐于榻上,看着一卷简册,听到江寒的声音后,便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许久不见,你倒是又强健精神了几分,有些墨家钜子的模样了。” 江寒躬身行礼:“小子见过叔父。” 他对白圭还是十分尊重的,与其相对而坐,观其面色,还有一些病态的潮红。 白圭抱了声歉意,端起身边一盏冒着白色雾气的黝黑药汤,皱着眉一口饮下,苦笑着说道:“雪儿让我务必每日饮用,其实又有何用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夫强撑着这一口气,也只是为了多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程。” “秦越人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叔父的。” 白圭摆了摆手道:“我知将死,无需宽慰,今日只需陪我说说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江寒正襟危坐听之。 “弱魏,强齐,你的意图可是要让魏齐争雄?” “正是。” 白圭叹了一口气道:“你引得中原诸侯互相攻伐,墨家分崩离析,可考虑过身后之名?”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为求太平,何惜身后之名。” 白圭微微颔首:“人之一生,若不想身死名灭,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所谓三不朽!” “孔子提倡有教无类,为政以德,创建了儒家学派;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尚同守义,方有今日之墨家;孙子提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奠定了兵家的基础……” “你若能留下一家之言,独成一派,日后或许可以让自己成为三不朽之‘立言’!” 白圭的这一番话让江寒眼前一亮,随即笑了起来。 “多谢叔父提醒,此次回齐国,小子就要立言。” “咳咳,老夫拭目以待。”白圭咳嗽了几声:“不过你要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回齐国容易,离开就难了。” 江寒低下头,沉吟了片刻。 “小子回齐国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叔父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得当,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的。” 白圭摆了摆手:“去!” 江寒起身恭敬地朝白圭拜了一礼,离开了居室。 走出门扉后,看见回廊那边,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背对着自己,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在与她说着些什么。 “公孙师弟,你和江大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少年苦着脸挠了挠头:“雪儿姐,我都说了,我真的不认识江先生。” …… 第146章 立言 时近四更,安邑街市已经沉寂。 白家大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梅姑抬进满当当两案账本。 白雪在书案前坐定,准备开始查看账本,正欲提笔,候嬴匆匆走进,将铁工坊后续的事细说了一遍,白雪笑着点了点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候嬴知道白雪的规矩,说完立即告辞离去。 刚刚翻看了几卷,白雪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江寒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江大哥?”白雪嘘了一口气,难免有些心虚:“吓我一跳,来,快坐。” 江寒笑道:“我看这铁笔不错,管中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也。” “江大哥有眼光,此乃铁笔剑,是父亲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江寒坐到对面,深锁眉头道:“雪儿,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白雪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的话,前几天,一夜之间,大梁的墨家剑士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还有此事?这批剑士真地厉害!”白雪故作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白雪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江寒叹息一声道:“也难怪,派系之争,寻常人难明其中的奥妙。” “派系相争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人,原因何在?这人心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学派倾覆。” “墨家之争大白于天下,定会使人心不稳,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义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 “墨家几位统领对我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神杀剑士在大梁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内斗,流言便会不胫而走。” “经此一举,人心惶惑,无从辨论,两派之间的误解又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小妹思之,这是否帮了倒忙?” 白雪听着听着,额头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江大哥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自己会补正。” 江寒嘴角勾起,感慨一叹:“虽然帮了倒忙,然而江寒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慰了,又何求补过?” 白雪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江大哥且坐,小妹还有一些杂务。” 江寒起身拦在了白雪的身前:“不必了,都解决了。”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白雪的睫毛抖动了几下。 江寒耸了耸肩:“我又不傻。” 他伸手把白雪按回了座位。 魏国白氏,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想通了这些的江寒,很快就查明了大梁之事是白雪所为。 “雪儿,白家一个商会,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 白雪笑着反问道:“江大哥,墨家一个学派,何来数千名剑士?” 如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白家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有数百名一流剑士也不算意外。 江寒目光如炬,直视白雪。 “知错了吗?” “知错了!”白雪吐了吐舌头, “错在哪?” “不该自作主张。” 江寒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白雪的额头:“错在不该将自己置身险地!” “哦!”白雪低下头,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感动。 她本以为江寒来此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安危。 “江大哥能来安邑,可是事情做完了?” 江寒微笑点头:“龙贾大军已经离开河西,大事已成,明日去看望了叔父,我便离开魏国了。” “江大哥可是在为秦国谋取河西?”白雪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江寒微微一笑:“你也这么觉得?” “难道不是吗?那为何要大费周折,非要将魏国的河西军引出。” 江寒伸出来两根手指:“此事有两利可图。” 其一,可以消耗魏国的实力,经文候变法,魏国的财富、武力都是天下第一,河西武卒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引出河西军与诸国交战,可以大大消耗魏国的国力。” “其二,可以使魏国放下戒心,秦公入秦时曾言,魏王在位他绝不攻魏,如今魏国独战四国,秦国信守诺言,没有落井下石,能够消减魏国君臣对秦国的防备,换取变法的时间。” “权衡利弊之下,河西之地,取不如不取,时机未到,秦国变法富强后,河西早晚是囊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 白雪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响,才理通了条理。 她所想的还未像江寒这般多,真不知道江寒年纪轻轻的眼光是如何这么长远的,对于事态的把握远不是她这种商人可以比的。 “江大哥深谋远虑,小妹佩服。” “雪儿,今夜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江大哥但说无妨。” “后日会有人护送落月公主来安邑,我想让白家剑士扮作山匪劫车。” “劫车?”白雪闻言一愣。“将那齐国公主劫出吗?” 齐国与魏国联姻闹得沸沸扬扬,白雪自然是听说过。 江寒点头道:“公子卬志大才疏,是个十足的草包,落月公主嫁到魏国,都因我的谋划,将她推进火坑,我于心不忍。” 白雪眨了眨眼,盯着江寒的眼睛:“只是如此吗?” 江寒目光坚定:“只是如此。” 来安邑之前,江寒收到了田午的回信,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先生尽力而为。 江寒在齐国三年,田午待他不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将落月公主救出来,不然他良心不安。 白雪沉吟了片刻:“救人好说,该如何安置?” “先安置在白家涑水河谷的庄子中,等风头过了,再送回齐国。” 白雪笑道:“好,不过你欠我一个人情。” 两人商议完劫车的行动,已经是五更天了。 白雪道:“江大哥,你先歇息,不要急着起来,明日我与你一起回涑水河谷看望父亲,我和梅姑安排一下。” 说完正好梅姑进来道:“江先生的寝室在东屋第二进,已经预备好了。” 白雪道:“那就过去。” 梅姑开了正厅左手的小门,领着江寒穿过一进起居室,来到寝室,指着一道紫色屏风道:“屏后是热水,请先生沐浴后安歇。” 江寒感谢道:“多谢姑娘,你去忙。” 梅姑笑了笑:“先生有事就摇榻旁这个铜钮,我即刻便来。” 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江寒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沐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江寒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却看见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新衣服道:“赶制的,试穿一下,看看合适吗?” 江寒笑道:“还是旧的,穿这一身习惯了,我穿不来新衣。” 白雪笑道:“老是布衣,将来如何登上秦国庙堂,要提前适应。” 江寒犹豫了一下,笑道:“好,尝尝当贵人的滋味。” 白雪笑着走了出去。 “穿好了出来给我看看。” 江寒穿好衣服来到正厅,梅姑连声惊叹:“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 江寒换上了绛色的深衣,上绘熊纹,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平添了几分贵气。 白雪绕着江寒转了一圈:“不错不错,非常合身。” 三人笑谈间,有仆人已经捧来饭菜,一鼎野羊萝卜羹,一盘饼,一壶酒。 江寒疑惑道:“你们不用饭?” 白雪笑了,跪坐在桌案前,倒了一杯酒:“我们起得早,用过了,你自己用,我陪你。” 江寒先饮了那杯酒,觉得那酒入口略冰,清凉沁脾,令人顿感精神,不由得赞叹:“清凉甘醇,好酒!再来一杯。” 白雪再斟满了一杯笑道:“三杯为限,不能再饮。” “这是为何?” 白雪笑着解释道:“这是提神法酒,性极凉,饭前不宜多饮。” 江寒惊讶道:“法酒?好名字,我却没听过。” 白雪微微一笑:“这种酒的酿造极讲究,法度甚严,所以人称法酒。” 江寒又饮了一杯,不禁笑问:“这酒是如何酿制?” 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两,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 “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狗猪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否则酒变黑色。其四,每次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 “其五,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许注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饮完此酒,能让人神清气爽,提神醒脑。” 江寒饮了第三杯,感慨笑道:“想不到这一杯就的酿制方法竟然如此繁琐!” 再看那盘饼,一面金黄,一面雪白,夹起来咬了一口,酥香松脆绵软筋甜,无比可口, “这饼也有讲究吗?” 白雪笑道:“这是梅姑的绝活儿,教她给你说。” 梅姑咯咯笑道:“姑娘夸我,实则姑娘做得比我还好,这叫髓饼。” “要用上好的牛骨髓与蜂蜜和面,圆成厚五分、径六寸的面饼,放于胡饼炉中半个时辰,不得翻动。这髓饼烤成,经久不坏不变,食之强志轻身也。” 江寒爽朗大笑:“雪儿妹妹有心了。” 午后,白雪陪着江寒一同来到了涑水河谷的白庄。 走入小院后,这山林中的院子别有洞天,菜圃、器具、竖人、侍婢,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阅读解闷的竹卷。 江寒褪下鞋履,穿着足衣进入屋中,屋内燃着熏香,天气渐冷,白圭身上披着一件毛皮披风,咳嗽愈加的严重,时不时还能在咳嗽后看到一丝血丝。 比起半年多前,他更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着一身素色深衣,坐于榻上,看着一卷简册,听到江寒的声音后,便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许久不见,你倒是又强健精神了几分,有些墨家钜子的模样了。” 江寒躬身行礼:“小子见过叔父。” 他对白圭还是十分尊重的,与其相对而坐,观其面色,还有一些病态的潮红。 白圭抱了声歉意,端起身边一盏冒着白色雾气的黝黑药汤,皱着眉一口饮下,苦笑着说道:“雪儿让我务必每日饮用,其实又有何用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夫强撑着这一口气,也只是为了多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程。” “秦越人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叔父的。” 白圭摆了摆手道:“我知将死,无需宽慰,今日只需陪我说说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江寒正襟危坐听之。 “弱魏,强齐,你的意图可是要让魏齐争雄?” “正是。” 白圭叹了一口气道:“你引得中原诸侯互相攻伐,墨家分崩离析,可考虑过身后之名?”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为求太平,何惜身后之名。” 白圭微微颔首:“人之一生,若不想身死名灭,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所谓三不朽!” “孔子提倡有教无类,为政以德,创建了儒家学派;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尚同守义,方有今日之墨家;孙子提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奠定了兵家的基础……” “你若能留下一家之言,独成一派,日后或许可以让自己成为三不朽之‘立言’!” 白圭的这一番话让江寒眼前一亮,随即笑了起来。 “多谢叔父提醒,此次回齐国,小子就要立言。” “咳咳,老夫拭目以待。”白圭咳嗽了几声:“不过你要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回齐国容易,离开就难了。” 江寒低下头,沉吟了片刻。 “小子回齐国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叔父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得当,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的。” 白圭摆了摆手:“去!” 江寒起身恭敬地朝白圭拜了一礼,离开了居室。 走出门扉后,看见回廊那边,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背对着自己,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在与她说着些什么。 “公孙师弟,你和江大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少年苦着脸挠了挠头:“雪儿姐,我都说了,我真的不认识江先生。” …… 第147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临淄西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田午与田布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田午亲执魏使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车驾跟在后面,缓缓驰向临淄。 夜间,齐宫膳房里,酒肴丰盛,被看歌舞,杯盘狼藉。 田午与田布等重臣轮流敬酒,魏使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魏使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齐国大朝,魏使持节候立于政务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魏使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魏使呈上魏武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田午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魏使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 然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齐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上大夫田布为主将,大司马栾平为副将,公子忌为监军,大司田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魏使拱手道:“在下代我王谢齐候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 田午笑着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 “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齐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在下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上大夫!”田午转对田布:“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田布朗声应道:“三个月。” 田午看向魏使:“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魏使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 田布拱手道:“由于齐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解甲归田,仓促之间无法征集,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上大夫!”田午把脸一沉,责怪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魏使急了:“这……赵、燕、韩三军齐聚丹阳,出兵迫在眉睫。” “哦?”田午闻言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魏使点头:“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在下之意,上大夫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田午闭目有顷,看向田布:“上大夫听旨!” 田布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临淄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西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临淄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田布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该如何出征呢?” “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 “就丹阳情势而言,臣以为,赵、燕、韩三军不过十万众,加上楚国,二十万众。” “太子罃、龙将军合兵一处,加上卫国、郑国亦不下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众对二十万众,四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输赢不战已判,所以臣并不主张马上西征!” “这……魏王……”田午看向魏使,表情迟疑了。 田布也看向魏使:“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魏使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田午沉吟片刻:“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等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田布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田午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魏使。 “上大夫所言成理。”魏使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田午转对田布:“上大夫,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就近攻击廪丘,表明态度,既可以截断燕国增兵的道路,也可以让赵国首尾难顾,不能增兵。。” 田午看向魏使:“特使意下如何?” 魏使哈哈一笑,朗声应道:“甚好!我王也是此意,若是齐候能够攻下廪丘,廪丘就复归齐国。” 田午面露迟疑:“这不妥,魏齐盟约中,寡人已将廪丘赠予魏王了。” “哈哈哈!”魏使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田午笑道:“特使放心,我六万大军不日集结大野泽,打消燕、赵增兵的意图。” “甚好!”魏使应道:“在下这就回安邑禀明我王,请齐候依策行事!” 魏使离开,田午与田布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丢失了近二十年的廪丘故土,终于要夺回来了。 …… 魏使赶回安邑,径至魏宫,向魏武王汇报了使齐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武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 他闭目有顷,捋了下胡须:“哈哈哈,田午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魏使接道:“齐候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 “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臣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臣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武王似乎想到什么:“借兵之事,齐候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齐候的诚意!” 魏武王点头:“嗯。” “齐候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齐候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齐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齐候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武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齐候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魏使略顿,模仿田午的语气,:大魏乃齐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齐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武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魏使越说越激动:“齐候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上大夫田布为主将,大司马栾平为副将,公子忌为监军,大司田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武王一震几案:“好一个田午!” “不过。”魏使话锋一转:“就在这时,田布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武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赵、燕、韩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齐力,我王之所以要齐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田布看得倒是透彻,齐候怎么说?” “齐候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齐国是为借兵,若是齐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 “所以臣随机应变,提议齐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大野泽,以观丹阳战局。” “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齐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丹阳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齐人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既可深入楚境决战,亦可直抵赵燕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武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齐候怎么说?” “齐候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齐魏合体、威服天下。” “只是齐军多数已经解甲归田,若是仓促西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齐候倒是爽快,提议暂将临淄守军调出三万,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哈哈哈!”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田午才是真兄弟啊!” 他转对寺人:“拟旨,诏令河西军龙贾,命他大胆决战,无需有后顾之忧!” …… 方城关,魏军营帐中。 庞涓现在地图前负手而立,眉头皱在一起。 方城关的楚军守将并没有上当,他示敌以弱的计策被识破,加上内探来报,墨家弟子帮守军加固城防,让方城关变得更加易守难攻。 公孙阅缓缓走到了庞涓的身后:“将军,高下之分不在一时一地,既然楚国早有准备,形势对我不利,不如我们先撤军回国,与太子合兵丹阳,与楚国决战。” 庞涓回过身,看着公孙阅,轻轻的摇了摇头:“丹阳聚集四国之兵,更是一片泥潭,方城之战,决定魏国霸主的地位,还将决定我在大王心中的地位,若不胜而归,大王如何还能信任我?若此战能胜,即便是来日有失,大王也不会抛弃我。” 公孙阅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可攻城不行,楚军又不出城,此战如何能胜啊!” “出城…”庞涓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只要诱楚军出城,我军一定能胜。” “公孙兄,你来看!” 庞涓拉着公孙阅来到了地图前。 “我们停止攻打方城,企图诱楚军出来决战是对的,但不该向楚国示弱。” “魏军强悍天下皆知,未败于楚国就向其示弱,必定会让楚将心生疑惑,不敢出战。” 公孙阅点了点头:“有道理,那我们该怎么做?” 庞涓笑道:“示强!” 公孙阅一愣:“如何示强?” 庞涓眼中闪烁着精光:“让楚军觉得我们轻视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在示强当中,采取轻敌盲动之举,这样才能诱楚军出来决战。” 公孙阅兴奋的道:“将军能否说的具体一些!” 庞涓指着地图:“我们留一万人守着大营,带领四万人从南侧绕过方城关,直逼楚国宛城,让楚军误以为我们要进攻宛城。” “但是不,楚国兵力已经全部在边境集结,郢都空虚,我们可留下两万人埋伏方城守军,另外两万人改道向南,逼近楚国的国都。” “如此一来,楚军定会认为我们是轻举妄动,必会率大军追着我们决战。” 公孙阅脸色一变:“将军,可是这样做,是把大军带进死地,孤军深入,如果不能获胜,必会全军覆没啊!” 庞涓哈哈一笑:“公孙兄可听说过投之亡地而复存,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将士身在死地,无路可走,不需修明法令就能注意戒备,不需强求,就能完成任务,不需约束,就能同心协力,不待申令,就能遵守军纪,断其归路,就像登高撤掉梯子一样,将士们人人都能勇往直前。” 公孙阅点了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庞涓的手指点在了方城关上:“一旦楚军离开方城,留守在大营中的一万大军与留在方城南端的两万军队立刻合兵一处,切断楚军归路,把楚国大军围在无险可守的山野之中。” 公孙阅附和道:“如此一来,楚军必定惊慌失措,以勇往直前之师对战惊慌失措之师,我军必胜。” “妙,实在是太妙了,末将这就去安排。” …… 次日一早,庞涓与公孙阅亲率四万魏军,绕过方城,直逼宛城。 方城关郡守府,一名斥候匆匆来报。 “将军,魏军主力意图绕过方城,直逼宛城。” “好啊!” 项恬抚掌大笑:“魏国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这才是魏军的本来面目,竟然敢如此行险。” 楚将刘阳站出来拱手道:“将军,魏军长途跋涉,又到我楚军的腹地作战,我军已经占了上风,请将军下令出兵。” 项恬转头看向宋趼:“先生怎么看?” 宋趼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将军,在下总觉得其中有诈。” 刘阳哈哈一笑:“守城宋先生是行家,行军打仗就是外行了。” “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魏将如此自负,视我方城守军于无物,我们自然要给他一个教训,把他们留在楚国境内!” “请将军下令出兵!” 众将斗志昂扬,纷纷拱手:“请将军下令出兵!” 项恬闭目沉思,魏军虽然托大,但方城不容有失。 “传我军令,命刘阳将军带领两万兵马骚扰深入楚境的魏军,留下一万五千兵马随本将守城!” “末将领命!” …… 第147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临淄西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田午与田布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田午亲执魏使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车驾跟在后面,缓缓驰向临淄。 夜间,齐宫膳房里,酒肴丰盛,被看歌舞,杯盘狼藉。 田午与田布等重臣轮流敬酒,魏使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魏使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齐国大朝,魏使持节候立于政务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魏使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魏使呈上魏武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田午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魏使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 然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齐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上大夫田布为主将,大司马栾平为副将,公子忌为监军,大司田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魏使拱手道:“在下代我王谢齐候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 田午笑着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 “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齐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在下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上大夫!”田午转对田布:“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田布朗声应道:“三个月。” 田午看向魏使:“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魏使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 田布拱手道:“由于齐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解甲归田,仓促之间无法征集,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上大夫!”田午把脸一沉,责怪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魏使急了:“这……赵、燕、韩三军齐聚丹阳,出兵迫在眉睫。” “哦?”田午闻言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魏使点头:“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在下之意,上大夫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田午闭目有顷,看向田布:“上大夫听旨!” 田布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临淄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西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临淄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田布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该如何出征呢?” “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 “就丹阳情势而言,臣以为,赵、燕、韩三军不过十万众,加上楚国,二十万众。” “太子罃、龙将军合兵一处,加上卫国、郑国亦不下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众对二十万众,四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输赢不战已判,所以臣并不主张马上西征!” “这……魏王……”田午看向魏使,表情迟疑了。 田布也看向魏使:“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魏使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田午沉吟片刻:“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等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田布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田午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魏使。 “上大夫所言成理。”魏使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田午转对田布:“上大夫,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就近攻击廪丘,表明态度,既可以截断燕国增兵的道路,也可以让赵国首尾难顾,不能增兵。。” 田午看向魏使:“特使意下如何?” 魏使哈哈一笑,朗声应道:“甚好!我王也是此意,若是齐候能够攻下廪丘,廪丘就复归齐国。” 田午面露迟疑:“这不妥,魏齐盟约中,寡人已将廪丘赠予魏王了。” “哈哈哈!”魏使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田午笑道:“特使放心,我六万大军不日集结大野泽,打消燕、赵增兵的意图。” “甚好!”魏使应道:“在下这就回安邑禀明我王,请齐候依策行事!” 魏使离开,田午与田布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丢失了近二十年的廪丘故土,终于要夺回来了。 …… 魏使赶回安邑,径至魏宫,向魏武王汇报了使齐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武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 他闭目有顷,捋了下胡须:“哈哈哈,田午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魏使接道:“齐候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 “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臣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臣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武王似乎想到什么:“借兵之事,齐候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齐候的诚意!” 魏武王点头:“嗯。” “齐候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齐候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齐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齐候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武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齐候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魏使略顿,模仿田午的语气,:大魏乃齐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齐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武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魏使越说越激动:“齐候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上大夫田布为主将,大司马栾平为副将,公子忌为监军,大司田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武王一震几案:“好一个田午!” “不过。”魏使话锋一转:“就在这时,田布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武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赵、燕、韩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齐力,我王之所以要齐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田布看得倒是透彻,齐候怎么说?” “齐候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齐国是为借兵,若是齐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 “所以臣随机应变,提议齐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大野泽,以观丹阳战局。” “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齐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丹阳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齐人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既可深入楚境决战,亦可直抵赵燕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武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齐候怎么说?” “齐候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齐魏合体、威服天下。” “只是齐军多数已经解甲归田,若是仓促西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齐候倒是爽快,提议暂将临淄守军调出三万,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哈哈哈!”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田午才是真兄弟啊!” 他转对寺人:“拟旨,诏令河西军龙贾,命他大胆决战,无需有后顾之忧!” …… 方城关,魏军营帐中。 庞涓现在地图前负手而立,眉头皱在一起。 方城关的楚军守将并没有上当,他示敌以弱的计策被识破,加上内探来报,墨家弟子帮守军加固城防,让方城关变得更加易守难攻。 公孙阅缓缓走到了庞涓的身后:“将军,高下之分不在一时一地,既然楚国早有准备,形势对我不利,不如我们先撤军回国,与太子合兵丹阳,与楚国决战。” 庞涓回过身,看着公孙阅,轻轻的摇了摇头:“丹阳聚集四国之兵,更是一片泥潭,方城之战,决定魏国霸主的地位,还将决定我在大王心中的地位,若不胜而归,大王如何还能信任我?若此战能胜,即便是来日有失,大王也不会抛弃我。” 公孙阅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可攻城不行,楚军又不出城,此战如何能胜啊!” “出城…”庞涓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只要诱楚军出城,我军一定能胜。” “公孙兄,你来看!” 庞涓拉着公孙阅来到了地图前。 “我们停止攻打方城,企图诱楚军出来决战是对的,但不该向楚国示弱。” “魏军强悍天下皆知,未败于楚国就向其示弱,必定会让楚将心生疑惑,不敢出战。” 公孙阅点了点头:“有道理,那我们该怎么做?” 庞涓笑道:“示强!” 公孙阅一愣:“如何示强?” 庞涓眼中闪烁着精光:“让楚军觉得我们轻视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在示强当中,采取轻敌盲动之举,这样才能诱楚军出来决战。” 公孙阅兴奋的道:“将军能否说的具体一些!” 庞涓指着地图:“我们留一万人守着大营,带领四万人从南侧绕过方城关,直逼楚国宛城,让楚军误以为我们要进攻宛城。” “但是不,楚国兵力已经全部在边境集结,郢都空虚,我们可留下两万人埋伏方城守军,另外两万人改道向南,逼近楚国的国都。” “如此一来,楚军定会认为我们是轻举妄动,必会率大军追着我们决战。” 公孙阅脸色一变:“将军,可是这样做,是把大军带进死地,孤军深入,如果不能获胜,必会全军覆没啊!” 庞涓哈哈一笑:“公孙兄可听说过投之亡地而复存,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将士身在死地,无路可走,不需修明法令就能注意戒备,不需强求,就能完成任务,不需约束,就能同心协力,不待申令,就能遵守军纪,断其归路,就像登高撤掉梯子一样,将士们人人都能勇往直前。” 公孙阅点了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庞涓的手指点在了方城关上:“一旦楚军离开方城,留守在大营中的一万大军与留在方城南端的两万军队立刻合兵一处,切断楚军归路,把楚国大军围在无险可守的山野之中。” 公孙阅附和道:“如此一来,楚军必定惊慌失措,以勇往直前之师对战惊慌失措之师,我军必胜。” “妙,实在是太妙了,末将这就去安排。” …… 次日一早,庞涓与公孙阅亲率四万魏军,绕过方城,直逼宛城。 方城关郡守府,一名斥候匆匆来报。 “将军,魏军主力意图绕过方城,直逼宛城。” “好啊!” 项恬抚掌大笑:“魏国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这才是魏军的本来面目,竟然敢如此行险。” 楚将刘阳站出来拱手道:“将军,魏军长途跋涉,又到我楚军的腹地作战,我军已经占了上风,请将军下令出兵。” 项恬转头看向宋趼:“先生怎么看?” 宋趼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将军,在下总觉得其中有诈。” 刘阳哈哈一笑:“守城宋先生是行家,行军打仗就是外行了。” “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魏将如此自负,视我方城守军于无物,我们自然要给他一个教训,把他们留在楚国境内!” “请将军下令出兵!” 众将斗志昂扬,纷纷拱手:“请将军下令出兵!” 项恬闭目沉思,魏军虽然托大,但方城不容有失。 “传我军令,命刘阳将军带领两万兵马骚扰深入楚境的魏军,留下一万五千兵马随本将守城!” “末将领命!” …… 第148章 狼烟四起 “报,将军,魏国军队一部停滞不前,大部突然改变方向,向唐城方向而去。” “哦?他们想干什么?”项恬疑惑的抬起头:“把军图拿来!” “将军。” 楚国的斥候快步跑到项恬的面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麻布递到了他的手中。 军中的斥候有许多写不得字,所以绘图也就成了常见的手段。 展开地图,留守的将领们都围了上来。 项恬细细观看地图,冷笑了一声:“诸位请看,魏国人很有可能想用一部军队牵制我等,然后经唐城,直捣我大楚都城。” “哼,魏国人太胆大妄为了,区区五万人也敢如此目中无人。” “万不可让魏人扰了我楚国都城的安宁。” 项恬长出了一口气:“诸位,可有人知道对面的领将是为何人?” “不知。”众人都摇了摇头:“不过先探有报,领兵之人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将领。” “请将军下令,让我等全军出击,追上魏国大军决战,让他们有来无回!” 项恬依旧是难下决心,景舍有言在先,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方城,所以他还是心存顾虑。 监军公子德站了出来拱手道:“项将军,不要贻误了战机,魏国人进入楚国腹地,就是进入死地,即使有诈,也免不了灭亡的下场。” “是啊,将军!” “好!”项恬一震几案,站起来大声命令道:“传本将军令,全军出击!” …… “方城关,该是我的成名之地。” 庞涓站在山上的一处高坡远眺着下面的方城,大风吹着他的头发,背上红色的披风也被扯紧。 山坡上是有些冷,不过他体内的内息周天自行运转,寒气还未进便已驱散。 公孙阅拉着马的缰绳,站在庞涓的身侧,顺着山坡望去。 方城关一边连着连绵的山峦,一边连着涛涛河水,这样的一座城伫立在中间,只有一条窄道可攻城。 和寻常的城池不同,若是寻常城池,主要四面一围,以魏武卒的强悍,想要破城并不困难。 但以方城的地貌,多少大军都只能从正面进攻,而且如果长驱直入,道路狭窄,兵戈收缩,能正面于楚国交锋的兵力不会超过数千人。 其余的人跨不过险峻山道,也翻不过汹涌河水就只能被挤在中间难有作为。 守城的一方则可以逸待劳,要破城就绝不会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不愧天险。”公孙阅站在庞涓的身后感慨道:“如果守军不主动出城,要破此城恐怕很难。” “他们会出城的。”站在前面庞涓笑着说道。 没有任何将领会放过一个全歼敌人,大获全胜的机会。 庞涓拉了一把手中的缰绳,调转了马头。 “走,回营备战!” 方城关以南,宛城以北的山林。 魏军驻扎的临时营地的大帐中,十几个魏国将领脸色凝重的聚集在这里。 庞涓手扶腰间长剑,环视众人:“我们在死地与楚军决战,不胜则亡,告诉全军将士,一定要勇往直前,拼死一战,才能死地求生,你们听明白了吗?” 众将拱手:“明白了!” 庞涓重重的点了点头:“好,出战!” “是!” 秋色瑟瑟,方城关外的山林中,魏国领将出了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随后又被冷风吹开。 他一旁的士兵紧握着手里的长矛,握得指节发白。 弓箭手一只手搭着背上的弓箭,所有人都盯着不远处的,缓缓靠近的黑线。 随着那黑线走进,沉闷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连成一片就像是一声又一声的重鼓,捶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跳。 平原之上稀疏的几棵树木,挡不住人们的视线,密密麻麻的楚军出现在那,数百辆战车顺着大军推进。 “全军。”魏军之中一个老将抬起了手中的长剑。“冲锋!” 一柄长剑落下,在秋日的阳光中闪烁着寒光,拉开了这场厮杀的帷幕。 “杀!!”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数不清的魏军从两侧冲了出来,同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山坡上倾斜而出,密麻得掩盖了天光。 不好,有埋伏! 刘阳的心头一紧,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列阵迎敌!” 还未来得及举盾的士兵身子露在外面的,根本逃不开这样几乎没有间隙的箭雨。 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走在前阵的士兵也根本没有逃开的可能。 或是一箭毙命,或是被一箭射中手脚,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惨叫,就被一轮箭雨淹没,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平原之上落满了乱箭流矢。 “嗖嗖嗖!!!” 箭雨破空的声音,又是一轮箭雨,魏武卒的强悍展现的淋漓尽致。 楚军阵中传出了一声怒吼:“方城军!盾阵护卫!” 一面面盾牌顶起,终于抑制住了魏军的攻势,但此时冲锋而下的魏军已经和楚军纠缠在一起。 庞涓站在山坡上,看着坡下交战的双方,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知道,这一战,魏国赢了。 “举旗!” 一杆红色的大旗被举起,上面绣着金色的庞字,离开云梦山后,庞涓在自己的第一战中展露了锋芒。 魏军获胜,楚军留下了五六千条人命溃逃。 公孙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单膝跪在庞涓的面前。 “将军,楚军溃逃,我军是否要乘胜追击?” 庞涓淡然地看了一眼退去的楚兵,轻轻摇了摇头:“穷寇勿追,原地打扫战场,回营休整。” 项恬率军离开了方城关,刚刚扎营,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快马闯进大帐。 “将军,魏军勇猛,视死如归,刘阳将军的两万大军中了埋伏,已经溃不成军了。” 项恬还没有说话,监军公子德就站了出来。 “杀,把败军之将就地正法!” 项恬脸色阴沉的摆了摆手:“公子,现在不是惩罚败将的时候,我们中了魏国的诱敌之计,眼下情形,我们应该立即撤回方城,据险而守,方能与魏军有一战之力。” 公子德冷哼一声:“下令出兵的是你,想要撤兵的也是你,如果这次兵败,责任可全在你!” 项恬轻叹了一声:“失败之责,全在本将,传本将之命,向方城撤军!” “报!!”又一个斥候闯入帐中。 “禀报将军,方城的魏国军队,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切断了我们与方城的联系。” 项恬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随后他朝着楚国国都的方向拜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项恬贪功冒进,愧对王上的信任,愧对上卿的嘱托,愿以此残躯,奋力一搏!” “来人,整军攻营!” 三日之后,方城传回了一条消息,庞涓引兵五万,攻克方城,守将项恬阵亡,三万五千楚军全部被斩首。 消息传到安邑后,魏国君臣都为之一振,魏武王在朝臣面前大肆称赞庞涓有勇有谋。 此时的庞涓坐在篝火前,火焰烧得木柴噼里啪啦,时不时溅出几个火星。 不远处的兵营里传来一阵阵的低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公孙阅拎着酒壶坐到了庞涓身边。 “将军,方城大捷,您为何还愁眉不展?” “方城只是次要战场,丹阳战场还在僵持,想要化解魏国的困局,单单如此还是不够!我们还要做一件大事!” 公孙阅一愣:“将军,方城一战,我军损兵一万五千余众,人人带伤,可用之人只有三万,您想……” 庞涓眯眯起眼睛,嘴里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一句话:“弃城,先攻宛城,再攻唐城,奇袭楚国国都,迫使楚军回援!” 公孙阅被庞涓大胆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庞涓认真的看着公孙阅:“公孙兄,此事若成,你我会有滔天的富贵!” 公孙阅举起手中的酒壶:“好!那就让在下与将军赴汤蹈火,共同谋求那滔天富贵!” …… 赵国邯郸。 政务殿的偏殿是赵敬候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 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赵敬候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他正舞得起劲,公子种匆匆走进。 “父候,楚国方城被破,龙贾的河西军已到丹阳扎营,卫公人在安邑,三万卫军也到了丹阳!” 赵敬候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哈哈一笑:“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子种点头道:“是啊,良机已至,可以攻卫了!” 赵敬候提起长枪:“传令,即刻起兵攻卫,寡人亲自领兵!” 于邯郸集结完毕的赵国八万大军开赴卫国。 一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亦或许是天助赵国,向晚时分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停。 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刚平城卫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 及至黎明前夕,即便是守值的兵士也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刚平城郡守府里,郡守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城下面,伴随着雨歇与虫鸣,数以万计的赵兵如蚂蚁般沿城墙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攀缘而上。 远远望去,但见一个个赵兵爬上城头,悄悄靠近正在酣睡的守值兵士,略略移开耷拉着的脑袋,照脖子就是一刀。 可怜不知多少卫卒,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亡魂。 也是凑巧,晨曦初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卫卒被一泡尿憋醒,伸个懒腰,眼未睁,站到台上,撩开甲衣,朝台下撒尿。 几名赵兵悄悄靠过来,其中一名赵兵持弓搭箭,“嗖”地一箭射来。 所幸卫卒刚好尿完,弯腰去系甲衣,箭矢“嗖”的一声从他头顶飞过。 卫卒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望去,但见城墙上到处都是飞跑的赵兵,刀枪闪亮。 卫卒惊呆了,紧忙蹲下身子,躲在城墙后,抖着手打火点火。 然而,柴都被雨水淋湿了,怎么点也点不着。 眼见箭矢纷纷飞上,有赵兵在朝烽火台上攀爬,卫卒急了,脱掉了甲衣,解下内衣,将内衣燃起,放在柴下。 赵兵爬上烽火台,朝他刺来一枪,他侧身躲过,握住枪头狠力一提,顺手一剑,正中赵兵的脸,赵兵惨叫一声失足跌下。 更多的赵兵蜂拥过来,箭矢如雨。 卫卒光着身子,连中数箭,咬牙拿出一个锣,重重一击,扯开嗓子大叫:“赵人偷袭喽,赵人攻上城墙喽,快起来抗敌哟!” 与此同时,烽火燃起来,滚滚浓烟冲天。 凌晨时分,赵兵如蚁般顺着云梯爬上刚平城的城墙。 守城卫卒多半在睡梦中被杀,城门洞开,大队赵人涌入城中,奔袭卫卒营区。 更多的烽火燃起来,尚未被杀的卫卒奋起抗击,激战爆发。 然而,卫卒多是仓促应战且短兵相接,终归是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这座赵国修筑,被卫国夺走的边境重城,被赵国轻而易举的夺了回去。 赵军势如破竹,一夜之间连下卫国十七座乡邑。 …… 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自天而降,倾注在安邑城内。 似乎所有光线都被黑乎乎的云层阻挡住了,整个王宫一片阴黑,魏武王的御书房里犹如夜半。 寺人拿着两份战报匆匆走进,见天色昏暗,吩咐掌灯。 魏武王扭过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是战报吗?” “是战报!”寺人双手呈上。 “共是两份,一份是太子的,另一份是龙将军的。” 魏武王摆手,闭目:“念!” 寺人朗声宣读:“太子战报,三国联军虽未出战,但日见骄横,龙将军畏敌不前,置儿臣催促于不顾,屯兵不动,儿臣请求父王诏命龙贾立即出战,击溃联军!魏罃叩请。” “唉!”魏武王皱了下眉头:“罃儿仍旧沉不住气,真得好好历练一下!龙将军怎么说?” “龙将军战报!” 寺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于丹阳,循地势与太子互为掎角,赵、燕、韩三军皆无异动,楚境平稳。” “臣得探报,赵、燕、韩均不见增兵,亦无增兵迹象,臣由是观之,楚境暂无大事,赵、燕、韩三军皆无战心,不过是佯兵,有太子足以抗衡。” “臣是以奏请王上,命臣引河西三军即刻回归,以防秦人妄念,臣龙贾急奏,叩请我王当机立断,免生祸乱。” 魏武王眉头拧紧,还未发话,殿外传进了一阵骚乱。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内臣带着卫声公跌跌撞撞地直闯进来。 卫声公“扑通”跪地,长哭不止。 魏武王越发震惊:“卫公请起,发生何事了?” 卫声公泣不成声:“刚平火急战报……赵人趁我出兵助魏时突袭……刚平失陷……” …… 第148章 狼烟四起 “报,将军,魏国军队一部停滞不前,大部突然改变方向,向唐城方向而去。” “哦?他们想干什么?”项恬疑惑的抬起头:“把军图拿来!” “将军。” 楚国的斥候快步跑到项恬的面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麻布递到了他的手中。 军中的斥候有许多写不得字,所以绘图也就成了常见的手段。 展开地图,留守的将领们都围了上来。 项恬细细观看地图,冷笑了一声:“诸位请看,魏国人很有可能想用一部军队牵制我等,然后经唐城,直捣我大楚都城。” “哼,魏国人太胆大妄为了,区区五万人也敢如此目中无人。” “万不可让魏人扰了我楚国都城的安宁。” 项恬长出了一口气:“诸位,可有人知道对面的领将是为何人?” “不知。”众人都摇了摇头:“不过先探有报,领兵之人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将领。” “请将军下令,让我等全军出击,追上魏国大军决战,让他们有来无回!” 项恬依旧是难下决心,景舍有言在先,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方城,所以他还是心存顾虑。 监军公子德站了出来拱手道:“项将军,不要贻误了战机,魏国人进入楚国腹地,就是进入死地,即使有诈,也免不了灭亡的下场。” “是啊,将军!” “好!”项恬一震几案,站起来大声命令道:“传本将军令,全军出击!” …… “方城关,该是我的成名之地。” 庞涓站在山上的一处高坡远眺着下面的方城,大风吹着他的头发,背上红色的披风也被扯紧。 山坡上是有些冷,不过他体内的内息周天自行运转,寒气还未进便已驱散。 公孙阅拉着马的缰绳,站在庞涓的身侧,顺着山坡望去。 方城关一边连着连绵的山峦,一边连着涛涛河水,这样的一座城伫立在中间,只有一条窄道可攻城。 和寻常的城池不同,若是寻常城池,主要四面一围,以魏武卒的强悍,想要破城并不困难。 但以方城的地貌,多少大军都只能从正面进攻,而且如果长驱直入,道路狭窄,兵戈收缩,能正面于楚国交锋的兵力不会超过数千人。 其余的人跨不过险峻山道,也翻不过汹涌河水就只能被挤在中间难有作为。 守城的一方则可以逸待劳,要破城就绝不会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不愧天险。”公孙阅站在庞涓的身后感慨道:“如果守军不主动出城,要破此城恐怕很难。” “他们会出城的。”站在前面庞涓笑着说道。 没有任何将领会放过一个全歼敌人,大获全胜的机会。 庞涓拉了一把手中的缰绳,调转了马头。 “走,回营备战!” 方城关以南,宛城以北的山林。 魏军驻扎的临时营地的大帐中,十几个魏国将领脸色凝重的聚集在这里。 庞涓手扶腰间长剑,环视众人:“我们在死地与楚军决战,不胜则亡,告诉全军将士,一定要勇往直前,拼死一战,才能死地求生,你们听明白了吗?” 众将拱手:“明白了!” 庞涓重重的点了点头:“好,出战!” “是!” 秋色瑟瑟,方城关外的山林中,魏国领将出了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随后又被冷风吹开。 他一旁的士兵紧握着手里的长矛,握得指节发白。 弓箭手一只手搭着背上的弓箭,所有人都盯着不远处的,缓缓靠近的黑线。 随着那黑线走进,沉闷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连成一片就像是一声又一声的重鼓,捶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跳。 平原之上稀疏的几棵树木,挡不住人们的视线,密密麻麻的楚军出现在那,数百辆战车顺着大军推进。 “全军。”魏军之中一个老将抬起了手中的长剑。“冲锋!” 一柄长剑落下,在秋日的阳光中闪烁着寒光,拉开了这场厮杀的帷幕。 “杀!!”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数不清的魏军从两侧冲了出来,同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山坡上倾斜而出,密麻得掩盖了天光。 不好,有埋伏! 刘阳的心头一紧,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列阵迎敌!” 还未来得及举盾的士兵身子露在外面的,根本逃不开这样几乎没有间隙的箭雨。 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走在前阵的士兵也根本没有逃开的可能。 或是一箭毙命,或是被一箭射中手脚,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惨叫,就被一轮箭雨淹没,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平原之上落满了乱箭流矢。 “嗖嗖嗖!!!” 箭雨破空的声音,又是一轮箭雨,魏武卒的强悍展现的淋漓尽致。 楚军阵中传出了一声怒吼:“方城军!盾阵护卫!” 一面面盾牌顶起,终于抑制住了魏军的攻势,但此时冲锋而下的魏军已经和楚军纠缠在一起。 庞涓站在山坡上,看着坡下交战的双方,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知道,这一战,魏国赢了。 “举旗!” 一杆红色的大旗被举起,上面绣着金色的庞字,离开云梦山后,庞涓在自己的第一战中展露了锋芒。 魏军获胜,楚军留下了五六千条人命溃逃。 公孙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单膝跪在庞涓的面前。 “将军,楚军溃逃,我军是否要乘胜追击?” 庞涓淡然地看了一眼退去的楚兵,轻轻摇了摇头:“穷寇勿追,原地打扫战场,回营休整。” 项恬率军离开了方城关,刚刚扎营,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快马闯进大帐。 “将军,魏军勇猛,视死如归,刘阳将军的两万大军中了埋伏,已经溃不成军了。” 项恬还没有说话,监军公子德就站了出来。 “杀,把败军之将就地正法!” 项恬脸色阴沉的摆了摆手:“公子,现在不是惩罚败将的时候,我们中了魏国的诱敌之计,眼下情形,我们应该立即撤回方城,据险而守,方能与魏军有一战之力。” 公子德冷哼一声:“下令出兵的是你,想要撤兵的也是你,如果这次兵败,责任可全在你!” 项恬轻叹了一声:“失败之责,全在本将,传本将之命,向方城撤军!” “报!!”又一个斥候闯入帐中。 “禀报将军,方城的魏国军队,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切断了我们与方城的联系。” 项恬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随后他朝着楚国国都的方向拜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项恬贪功冒进,愧对王上的信任,愧对上卿的嘱托,愿以此残躯,奋力一搏!” “来人,整军攻营!” 三日之后,方城传回了一条消息,庞涓引兵五万,攻克方城,守将项恬阵亡,三万五千楚军全部被斩首。 消息传到安邑后,魏国君臣都为之一振,魏武王在朝臣面前大肆称赞庞涓有勇有谋。 此时的庞涓坐在篝火前,火焰烧得木柴噼里啪啦,时不时溅出几个火星。 不远处的兵营里传来一阵阵的低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公孙阅拎着酒壶坐到了庞涓身边。 “将军,方城大捷,您为何还愁眉不展?” “方城只是次要战场,丹阳战场还在僵持,想要化解魏国的困局,单单如此还是不够!我们还要做一件大事!” 公孙阅一愣:“将军,方城一战,我军损兵一万五千余众,人人带伤,可用之人只有三万,您想……” 庞涓眯眯起眼睛,嘴里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一句话:“弃城,先攻宛城,再攻唐城,奇袭楚国国都,迫使楚军回援!” 公孙阅被庞涓大胆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庞涓认真的看着公孙阅:“公孙兄,此事若成,你我会有滔天的富贵!” 公孙阅举起手中的酒壶:“好!那就让在下与将军赴汤蹈火,共同谋求那滔天富贵!” …… 赵国邯郸。 政务殿的偏殿是赵敬候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 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赵敬候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他正舞得起劲,公子种匆匆走进。 “父候,楚国方城被破,龙贾的河西军已到丹阳扎营,卫公人在安邑,三万卫军也到了丹阳!” 赵敬候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哈哈一笑:“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子种点头道:“是啊,良机已至,可以攻卫了!” 赵敬候提起长枪:“传令,即刻起兵攻卫,寡人亲自领兵!” 于邯郸集结完毕的赵国八万大军开赴卫国。 一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亦或许是天助赵国,向晚时分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停。 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刚平城卫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 及至黎明前夕,即便是守值的兵士也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刚平城郡守府里,郡守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城下面,伴随着雨歇与虫鸣,数以万计的赵兵如蚂蚁般沿城墙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攀缘而上。 远远望去,但见一个个赵兵爬上城头,悄悄靠近正在酣睡的守值兵士,略略移开耷拉着的脑袋,照脖子就是一刀。 可怜不知多少卫卒,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亡魂。 也是凑巧,晨曦初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卫卒被一泡尿憋醒,伸个懒腰,眼未睁,站到台上,撩开甲衣,朝台下撒尿。 几名赵兵悄悄靠过来,其中一名赵兵持弓搭箭,“嗖”地一箭射来。 所幸卫卒刚好尿完,弯腰去系甲衣,箭矢“嗖”的一声从他头顶飞过。 卫卒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望去,但见城墙上到处都是飞跑的赵兵,刀枪闪亮。 卫卒惊呆了,紧忙蹲下身子,躲在城墙后,抖着手打火点火。 然而,柴都被雨水淋湿了,怎么点也点不着。 眼见箭矢纷纷飞上,有赵兵在朝烽火台上攀爬,卫卒急了,脱掉了甲衣,解下内衣,将内衣燃起,放在柴下。 赵兵爬上烽火台,朝他刺来一枪,他侧身躲过,握住枪头狠力一提,顺手一剑,正中赵兵的脸,赵兵惨叫一声失足跌下。 更多的赵兵蜂拥过来,箭矢如雨。 卫卒光着身子,连中数箭,咬牙拿出一个锣,重重一击,扯开嗓子大叫:“赵人偷袭喽,赵人攻上城墙喽,快起来抗敌哟!” 与此同时,烽火燃起来,滚滚浓烟冲天。 凌晨时分,赵兵如蚁般顺着云梯爬上刚平城的城墙。 守城卫卒多半在睡梦中被杀,城门洞开,大队赵人涌入城中,奔袭卫卒营区。 更多的烽火燃起来,尚未被杀的卫卒奋起抗击,激战爆发。 然而,卫卒多是仓促应战且短兵相接,终归是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这座赵国修筑,被卫国夺走的边境重城,被赵国轻而易举的夺了回去。 赵军势如破竹,一夜之间连下卫国十七座乡邑。 …… 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自天而降,倾注在安邑城内。 似乎所有光线都被黑乎乎的云层阻挡住了,整个王宫一片阴黑,魏武王的御书房里犹如夜半。 寺人拿着两份战报匆匆走进,见天色昏暗,吩咐掌灯。 魏武王扭过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是战报吗?” “是战报!”寺人双手呈上。 “共是两份,一份是太子的,另一份是龙将军的。” 魏武王摆手,闭目:“念!” 寺人朗声宣读:“太子战报,三国联军虽未出战,但日见骄横,龙将军畏敌不前,置儿臣催促于不顾,屯兵不动,儿臣请求父王诏命龙贾立即出战,击溃联军!魏罃叩请。” “唉!”魏武王皱了下眉头:“罃儿仍旧沉不住气,真得好好历练一下!龙将军怎么说?” “龙将军战报!” 寺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于丹阳,循地势与太子互为掎角,赵、燕、韩三军皆无异动,楚境平稳。” “臣得探报,赵、燕、韩均不见增兵,亦无增兵迹象,臣由是观之,楚境暂无大事,赵、燕、韩三军皆无战心,不过是佯兵,有太子足以抗衡。” “臣是以奏请王上,命臣引河西三军即刻回归,以防秦人妄念,臣龙贾急奏,叩请我王当机立断,免生祸乱。” 魏武王眉头拧紧,还未发话,殿外传进了一阵骚乱。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内臣带着卫声公跌跌撞撞地直闯进来。 卫声公“扑通”跪地,长哭不止。 魏武王越发震惊:“卫公请起,发生何事了?” 卫声公泣不成声:“刚平火急战报……赵人趁我出兵助魏时突袭……刚平失陷……” …… 第149章 狼烟四起(二) 郑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 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 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 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 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 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可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 到了战国初年,郑国也成了只能依附大国而图存的弱国。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东部、北部被魏国包围、西有秦国、南有楚国,国土面积十分狭小,因而发展空间极其有限,只能把目光看向郑国。 自韩康子开始,韩国的几代君臣都在为弱郑而努力。 七十年前,韩康子和赵襄子、魏桓子一起打败了智伯瑶,准备瓜分他的土地。 韩相段规对韩康子说:“分地时一定要成皋。” 韩康子不解:“成皋是贫瘠不长庄稼的地方,要它有什么用?” 段规说:“一里那么大的地盘却可以牵动方圆千里的政权,是因为地形有利的缘故。” “一万人可以打败三军,是因为乘敌人不备的缘故。大王如果能采纳我的意见,韩国一定可以消灭郑国。” 韩康子采纳了他的意见,要了成皋。 到后来韩国每每进攻郑国,都是从成皋开始的。 韩武子二年,郑幽公刚刚继位,他趁机攻打郑国,杀死郑幽公。 韩景侯继位后随即对郑国发动进攻,攻克雍丘。 郑国修筑长城试图阻挡韩军继续进攻。 公元前407年,郑国对韩国发动反攻,于负黍(在今洛州阳城县西南三十五里)击败韩军,双方连年对战。 到了韩文候时期,韩国势力逐渐强盛,开始向外扩张,韩国举兵侵略郑国,攻取其阳城。 经韩康子、韩武子、韩景候、韩烈候、韩文候五代君主五十年的弱郑行动,郑国已经疲弱不堪。 如今郑康公亲自率领两万精兵,帮助魏国攻楚,韩哀候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就在赵国攻打卫国的同时,集结在韩国都城阳翟的十万韩军,秘密开进郑国,偷袭郑国的首都新郑,而此时新郑军队尚有五、六万人,而且城高池深,守个几年也没问题。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开战前,韩哀候做了两个准备,一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不断让军士潜入郑国,伪装成百姓,潜伏下来,以便接应。 二是,选取几百名敢死队成员(都是孤儿),化装成楚国难民,分批次潜入新郑。 韩国的十万大军刚刚围城,里面的潜伏人员就开始纵火,全城纵火。 郑国的守军被迫从守城中抽调出来,挨家挨户抓捕韩国的奸细。 同时,敢死队,趁夜袭击南门守卫,然后韩国大军猛攻南门,最后南门被攻破,一夜时间,十万韩军攻入新郑。 消息晚一步传到了安邑,在安邑享受着轻歌曼舞的郑康公两眼一阵发黑,身子晃几下,当场晕了过去。 斥候将战报送入宫中。 “好啊!好啊!好一个赵章!好一个韩坚!”魏武王怒极反笑。 他对卫声公轻声安慰道:“卫公莫急,有寡人在,赵章、韩坚这两只猴子蹦哒不了几天!” 听到郑国国都新郑被破,卫声公的声音几近沙哑,身体都在发抖。 “魏王,八万赵军于今日鸡鸣时分突袭刚平,四处攻略,守军皆无防范,刚平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数……” “魏王啊,救援卫境要紧呐!如果不救,我卫国帝丘不久也要失陷了!” 魏武王沉思了片刻。 “召公叔丞相入宫!” 不久后,公叔痤来到宫中,听闻战报,脸色煞白,颤声:“臣……叩请议和!” 魏武王几乎是咆哮:“议和?如何议和?赵章和韩坚都骑到寡人头上来了!” 魏武王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奔出大殿,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向着天空。 “今日寡人就要那群宵小之辈看看,谁才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王!” “来人哪!快来人哪!” 公叔痤被魏武王癫狂的模样吓坏了,光脚跑出来,带着哭腔:“王上,臣在,臣在啊!” “快!”魏武王的嗓子沙哑:“鸣战钟!征兵!” 战钟响遍整个王宫。 战钟声里,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从各个方向驰至魏宫,齐集朝堂。 “魏成!”魏武王看向大司马:“安邑现有多少守卒?” “回禀我王!”大司马魏成拱手应道:“安邑共有守卒两万六千三百,一万在城内,余在城外。” “点兵两万,火速驰援帝丘!” “这……”大司马怔了下,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城内守卒还要守护王城,现在秋收,部分兵士回家了,仓促间恐难点齐。” “什么王城不王城的?”魏武王朝他吼道:“点兵两万,立即出征,驰援帝丘!” “王上不可啊!”大司马跪倒在地。 大司徒朱威也站了出来,拱手道:“我王切不可因一时长短,意气用事,大魏国四方皆敌,猛虎架不住群狼,不如先与楚国议和,腾出手来再收拾赵、韩!” “是啊,是啊!朱司徒言之有理,我王慎思。” 一通发泄下来,魏武王也恢复了几分理智,瘫坐在王位上无力的摆了摆手。 “谁愿意代本王前去议和?” 公叔痤拱手:“老臣愿往。” “那便交由老爱卿了,退朝!” …… 卫国诸地,在卫人一阵发蒙之后,真正的激战开始了。 赵人利用突袭全歼刚平守军,连下七十三座乡邑,占据卫国大部分城邑,尚未战死的卫人被逼进楚丘、帝丘、野王三座孤城。 烽烟扬起后,卫国人无人不同仇敌忾,奋死抵抗。 拿下卫国剩下的三座孤城是赵敬候在战争第一阶段的基本战略目标。 若不能在卫军返回之前顺利拿下三地,与魏卫两国形成地缘对峙,结果就将是一场恶战。 这是赵敬候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拿下刚平城后,赵敬候火速将大军分作三路,左军公子胜进攻楚丘,他亲自率中军攻打帝丘,公子种领右军直击野王。 然而,正是在这三座孤城,赵军受到了最顽强的抵抗。 楚丘城外,赵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 楚丘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赵兵死伤一片,连攻数轮,见伤亡太大,公子胜不得不鸣金收兵。 帝丘城的战事更酣。 高大牢固的城墙上面,箭矢如飞蝗般落下,守城老将是孙武子之后卫国的大司马孙仲良,他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挡在头上,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不时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发出“啪啪”响声,落在地上。 众卫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个没有蹲好,盾牌也没遮实,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 孙仲良走过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半是责骂半是嘲弄:“缩进去呀,屁股不要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屁股未及缩回,一箭飞来,恰好扎在屁股上,又刚好扎进甲缝里,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卫卒捂住屁股号起来。 众卫卒无不哄笑。 立时有军医跑过来,将他抬下救治。 没走几步,一卫卒奔至孙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将军,赵人开始爬了!” 孙仲良走过去,透过垛口,见果然有一行行的赵卒在向上攀爬。 他转过身,对躲在垛后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们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将赏肉吃,射不中赔本将的箭!” 众卫卒再次哄笑起来,一场惨烈的国都保卫战因为孙仲良这位幽默的老将平添了许多乐趣,守城卫卒士气高涨。 赵军右军数万将野王城三面围定,留下西门一道缺口。 南城主门紧闭,城门楼上不见一人,连旗号也不见一杆。 放眼望去,野王所有城垛不见一人一枪,似乎是座空城。 公子种吸一口气,命令竖起高台,登高观察,他的视线几乎与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卫卒。 公子种不无狐疑地走下高台。 “主将!”右军副将急切禀道:“别管他们,先攻城再说!” “好,”公子种下定决心:“擂鼓!攻城!” 鼓声震天,万弩齐发。 赵兵将早已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无数道浮桥架起。 城上仍无一人,好似一切听凭赵卒。 鼓声愈急。 赵卒抬着攻城器械,踏过护城河,竖起数十道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城上仍旧不见动静。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却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 公子种浓眉紧锁,摆手:“停鼓,鸣金!” 赵人鸣金,鼓声陡止,赵卒又从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旧不见一人。 公子种再次登台,细审良久,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 赵兵呐喊着,攀梯而上。 就在赵人几乎要攀上城垛时,一盆滚油照梯浇下,可怜赵卒人人捂脸,惨叫连连,纷纷跌下梯子。 紧接着,带火的箭矢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赵兵疼得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旗上现出“卫”字。 公子种急令鸣金。 野王城的第一场激战,卫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赵兵却在城下留下了数百具尸体。 一袭白袍,头上横插着一支白玉簪的青年站在城头,望着城下的尸体微微一叹。 卫鞅从鲁国回到卫国,听说赵军入侵,立刻来到了野王城中帮母国守城。 夜幕降临,赵军停止了攻城。 帝丘城下,激战一天的双方将士都疲乏了,城下赵卒或抬或背,忙不迭地搬运赵尸,城上卫卒或站或坐,懒洋洋地看着城下。 老将孙仲良面色刚毅,长枪紧握,目光凝重的看着不远处的赵国军营。 …… 刚平城原守将府被临时改设为赵军的主将府。 府门外,赵卒林立,戒备森严。 府中正厅,赵敬候端坐主位,公子种、公子胜、大司马、大司徒等一应重臣尽皆赶至,依序坐定。 “父候!”公子胜拱手禀道:“截至目前,开局良好,我方共斩敌两万余,尽得卫人七十三座乡邑,卫人余众龟缩于帝丘、楚丘、野王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围攻!” 虽是旗开得胜,但三地未克,气氛仍旧沉重。赵敬候没有理会公子胜,目光直射公子种。 “父候!”公子种拱手禀道:“卫国之战,关键就在这三座孤城,楚丘就是一片孤地,我军早晚图之皆可,眼下的关键是帝丘和野王,帝丘不下,卫境不宁,野王不下,东境难封,魏齐两国就可长驱驰援!” 众人皆现焦躁。 赵敬候将目光移向大司马:“安邑方向可曾出兵?” 大司马拱手应道:“魏国兵马俱在楚境,估计魏王已获知卫国之事,安邑的守军不足三万,魏王调楚境之兵回援卫国,最快也需十日!” 赵敬候看向公子胜:“十日之内,必须攻下楚丘,封死西路,堵住魏国援军!” “儿臣领旨!”公子胜拱手。 赵敬候看向公子种:“野王如何?” “禀父候!”公子种眉头紧皱:“斥候来报,卫鞅就在城中,野王的布防滴水不漏,儿臣连攻四轮,折兵逾千,尚未寻到任何破绽!” 赵敬候神色严峻。 “在灵丘时,寡人见过这个卫鞅,确实是有几分才学,帝丘有孙仲良,野王有卫鞅,下面这仗不好打了!” 赵敬候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成败在此一举,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魏国援军到来前,拿下卫国!” 众臣齐声道:“臣领旨!” 翌日,赵人不惜一切,拼死进攻,双方死伤惨重。 楚丘城头,几十名赵卒爬上城垛,抢占一片阵地,正在攻城的赵卒纷纷移动云梯,朝此处爬来。 卫卒也纷纷涌上,短兵相接,没有鼓声,只有金戈撞击,城墙上的赵卒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赵、卫命运的战斗以赵人成功突袭拉开序幕,又以孙仲良、卫鞅等人殊死守城而扳回危局。 …… 第149章 狼烟四起(二) 郑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 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 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 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 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 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可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 到了战国初年,郑国也成了只能依附大国而图存的弱国。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东部、北部被魏国包围、西有秦国、南有楚国,国土面积十分狭小,因而发展空间极其有限,只能把目光看向郑国。 自韩康子开始,韩国的几代君臣都在为弱郑而努力。 七十年前,韩康子和赵襄子、魏桓子一起打败了智伯瑶,准备瓜分他的土地。 韩相段规对韩康子说:“分地时一定要成皋。” 韩康子不解:“成皋是贫瘠不长庄稼的地方,要它有什么用?” 段规说:“一里那么大的地盘却可以牵动方圆千里的政权,是因为地形有利的缘故。” “一万人可以打败三军,是因为乘敌人不备的缘故。大王如果能采纳我的意见,韩国一定可以消灭郑国。” 韩康子采纳了他的意见,要了成皋。 到后来韩国每每进攻郑国,都是从成皋开始的。 韩武子二年,郑幽公刚刚继位,他趁机攻打郑国,杀死郑幽公。 韩景侯继位后随即对郑国发动进攻,攻克雍丘。 郑国修筑长城试图阻挡韩军继续进攻。 公元前407年,郑国对韩国发动反攻,于负黍(在今洛州阳城县西南三十五里)击败韩军,双方连年对战。 到了韩文候时期,韩国势力逐渐强盛,开始向外扩张,韩国举兵侵略郑国,攻取其阳城。 经韩康子、韩武子、韩景候、韩烈候、韩文候五代君主五十年的弱郑行动,郑国已经疲弱不堪。 如今郑康公亲自率领两万精兵,帮助魏国攻楚,韩哀候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就在赵国攻打卫国的同时,集结在韩国都城阳翟的十万韩军,秘密开进郑国,偷袭郑国的首都新郑,而此时新郑军队尚有五、六万人,而且城高池深,守个几年也没问题。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开战前,韩哀候做了两个准备,一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不断让军士潜入郑国,伪装成百姓,潜伏下来,以便接应。 二是,选取几百名敢死队成员(都是孤儿),化装成楚国难民,分批次潜入新郑。 韩国的十万大军刚刚围城,里面的潜伏人员就开始纵火,全城纵火。 郑国的守军被迫从守城中抽调出来,挨家挨户抓捕韩国的奸细。 同时,敢死队,趁夜袭击南门守卫,然后韩国大军猛攻南门,最后南门被攻破,一夜时间,十万韩军攻入新郑。 消息晚一步传到了安邑,在安邑享受着轻歌曼舞的郑康公两眼一阵发黑,身子晃几下,当场晕了过去。 斥候将战报送入宫中。 “好啊!好啊!好一个赵章!好一个韩坚!”魏武王怒极反笑。 他对卫声公轻声安慰道:“卫公莫急,有寡人在,赵章、韩坚这两只猴子蹦哒不了几天!” 听到郑国国都新郑被破,卫声公的声音几近沙哑,身体都在发抖。 “魏王,八万赵军于今日鸡鸣时分突袭刚平,四处攻略,守军皆无防范,刚平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数……” “魏王啊,救援卫境要紧呐!如果不救,我卫国帝丘不久也要失陷了!” 魏武王沉思了片刻。 “召公叔丞相入宫!” 不久后,公叔痤来到宫中,听闻战报,脸色煞白,颤声:“臣……叩请议和!” 魏武王几乎是咆哮:“议和?如何议和?赵章和韩坚都骑到寡人头上来了!” 魏武王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奔出大殿,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向着天空。 “今日寡人就要那群宵小之辈看看,谁才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王!” “来人哪!快来人哪!” 公叔痤被魏武王癫狂的模样吓坏了,光脚跑出来,带着哭腔:“王上,臣在,臣在啊!” “快!”魏武王的嗓子沙哑:“鸣战钟!征兵!” 战钟响遍整个王宫。 战钟声里,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从各个方向驰至魏宫,齐集朝堂。 “魏成!”魏武王看向大司马:“安邑现有多少守卒?” “回禀我王!”大司马魏成拱手应道:“安邑共有守卒两万六千三百,一万在城内,余在城外。” “点兵两万,火速驰援帝丘!” “这……”大司马怔了下,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城内守卒还要守护王城,现在秋收,部分兵士回家了,仓促间恐难点齐。” “什么王城不王城的?”魏武王朝他吼道:“点兵两万,立即出征,驰援帝丘!” “王上不可啊!”大司马跪倒在地。 大司徒朱威也站了出来,拱手道:“我王切不可因一时长短,意气用事,大魏国四方皆敌,猛虎架不住群狼,不如先与楚国议和,腾出手来再收拾赵、韩!” “是啊,是啊!朱司徒言之有理,我王慎思。” 一通发泄下来,魏武王也恢复了几分理智,瘫坐在王位上无力的摆了摆手。 “谁愿意代本王前去议和?” 公叔痤拱手:“老臣愿往。” “那便交由老爱卿了,退朝!” …… 卫国诸地,在卫人一阵发蒙之后,真正的激战开始了。 赵人利用突袭全歼刚平守军,连下七十三座乡邑,占据卫国大部分城邑,尚未战死的卫人被逼进楚丘、帝丘、野王三座孤城。 烽烟扬起后,卫国人无人不同仇敌忾,奋死抵抗。 拿下卫国剩下的三座孤城是赵敬候在战争第一阶段的基本战略目标。 若不能在卫军返回之前顺利拿下三地,与魏卫两国形成地缘对峙,结果就将是一场恶战。 这是赵敬候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拿下刚平城后,赵敬候火速将大军分作三路,左军公子胜进攻楚丘,他亲自率中军攻打帝丘,公子种领右军直击野王。 然而,正是在这三座孤城,赵军受到了最顽强的抵抗。 楚丘城外,赵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 楚丘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赵兵死伤一片,连攻数轮,见伤亡太大,公子胜不得不鸣金收兵。 帝丘城的战事更酣。 高大牢固的城墙上面,箭矢如飞蝗般落下,守城老将是孙武子之后卫国的大司马孙仲良,他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挡在头上,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不时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发出“啪啪”响声,落在地上。 众卫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个没有蹲好,盾牌也没遮实,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 孙仲良走过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半是责骂半是嘲弄:“缩进去呀,屁股不要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屁股未及缩回,一箭飞来,恰好扎在屁股上,又刚好扎进甲缝里,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卫卒捂住屁股号起来。 众卫卒无不哄笑。 立时有军医跑过来,将他抬下救治。 没走几步,一卫卒奔至孙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将军,赵人开始爬了!” 孙仲良走过去,透过垛口,见果然有一行行的赵卒在向上攀爬。 他转过身,对躲在垛后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们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将赏肉吃,射不中赔本将的箭!” 众卫卒再次哄笑起来,一场惨烈的国都保卫战因为孙仲良这位幽默的老将平添了许多乐趣,守城卫卒士气高涨。 赵军右军数万将野王城三面围定,留下西门一道缺口。 南城主门紧闭,城门楼上不见一人,连旗号也不见一杆。 放眼望去,野王所有城垛不见一人一枪,似乎是座空城。 公子种吸一口气,命令竖起高台,登高观察,他的视线几乎与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卫卒。 公子种不无狐疑地走下高台。 “主将!”右军副将急切禀道:“别管他们,先攻城再说!” “好,”公子种下定决心:“擂鼓!攻城!” 鼓声震天,万弩齐发。 赵兵将早已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无数道浮桥架起。 城上仍无一人,好似一切听凭赵卒。 鼓声愈急。 赵卒抬着攻城器械,踏过护城河,竖起数十道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城上仍旧不见动静。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却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 公子种浓眉紧锁,摆手:“停鼓,鸣金!” 赵人鸣金,鼓声陡止,赵卒又从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旧不见一人。 公子种再次登台,细审良久,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 赵兵呐喊着,攀梯而上。 就在赵人几乎要攀上城垛时,一盆滚油照梯浇下,可怜赵卒人人捂脸,惨叫连连,纷纷跌下梯子。 紧接着,带火的箭矢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赵兵疼得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旗上现出“卫”字。 公子种急令鸣金。 野王城的第一场激战,卫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赵兵却在城下留下了数百具尸体。 一袭白袍,头上横插着一支白玉簪的青年站在城头,望着城下的尸体微微一叹。 卫鞅从鲁国回到卫国,听说赵军入侵,立刻来到了野王城中帮母国守城。 夜幕降临,赵军停止了攻城。 帝丘城下,激战一天的双方将士都疲乏了,城下赵卒或抬或背,忙不迭地搬运赵尸,城上卫卒或站或坐,懒洋洋地看着城下。 老将孙仲良面色刚毅,长枪紧握,目光凝重的看着不远处的赵国军营。 …… 刚平城原守将府被临时改设为赵军的主将府。 府门外,赵卒林立,戒备森严。 府中正厅,赵敬候端坐主位,公子种、公子胜、大司马、大司徒等一应重臣尽皆赶至,依序坐定。 “父候!”公子胜拱手禀道:“截至目前,开局良好,我方共斩敌两万余,尽得卫人七十三座乡邑,卫人余众龟缩于帝丘、楚丘、野王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围攻!” 虽是旗开得胜,但三地未克,气氛仍旧沉重。赵敬候没有理会公子胜,目光直射公子种。 “父候!”公子种拱手禀道:“卫国之战,关键就在这三座孤城,楚丘就是一片孤地,我军早晚图之皆可,眼下的关键是帝丘和野王,帝丘不下,卫境不宁,野王不下,东境难封,魏齐两国就可长驱驰援!” 众人皆现焦躁。 赵敬候将目光移向大司马:“安邑方向可曾出兵?” 大司马拱手应道:“魏国兵马俱在楚境,估计魏王已获知卫国之事,安邑的守军不足三万,魏王调楚境之兵回援卫国,最快也需十日!” 赵敬候看向公子胜:“十日之内,必须攻下楚丘,封死西路,堵住魏国援军!” “儿臣领旨!”公子胜拱手。 赵敬候看向公子种:“野王如何?” “禀父候!”公子种眉头紧皱:“斥候来报,卫鞅就在城中,野王的布防滴水不漏,儿臣连攻四轮,折兵逾千,尚未寻到任何破绽!” 赵敬候神色严峻。 “在灵丘时,寡人见过这个卫鞅,确实是有几分才学,帝丘有孙仲良,野王有卫鞅,下面这仗不好打了!” 赵敬候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成败在此一举,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魏国援军到来前,拿下卫国!” 众臣齐声道:“臣领旨!” 翌日,赵人不惜一切,拼死进攻,双方死伤惨重。 楚丘城头,几十名赵卒爬上城垛,抢占一片阵地,正在攻城的赵卒纷纷移动云梯,朝此处爬来。 卫卒也纷纷涌上,短兵相接,没有鼓声,只有金戈撞击,城墙上的赵卒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赵、卫命运的战斗以赵人成功突袭拉开序幕,又以孙仲良、卫鞅等人殊死守城而扳回危局。 …… 第150章 败军难使 赵国袭占卫国、韩国攻破新郑的消息传到郢都。 楚肃王震惊之余心中难免有些不快,我楚国在前面和魏国拼命,你赵国、韩国在后面攻城夺地。 他当即召来景舍、屈宜臼与熊良夫三人谋议。 “嘿!”楚肃王看向众人,摇头苦笑道:“万没想到,这个赵章,还有韩坚,寡人还真是高瞧他们了!暗地里净搞一些小人勾当!” “王兄!”熊良夫倒是兴奋:“赵争卫国,韩争郑国,以微臣之见,王兄可趁魏国四处交战的良机,旨令东宅公与魏卬决战,将屠陈邑的那窝禽兽灭了!” 景舍拱手道:“陈邑血仇自不敢忘,但魏卒强悍,若是想灭了榆关魏军,我大楚国也会损失惨重。” “如今大楚国的境地也不乐观,西方巴蜀犯境,东方越人回迁,与魏国之战已经伤筋动骨,不宜再进行下去了。” “倘若魏楚两败俱伤,便宜的只能是如赵、韩一般的小人。” 熊良夫听得明白,拱手道:“上卿言之有理!” 楚肃王点了点头,看向景舍:“上卿,魏国真的会派人来议和吗?” 景舍目光坚定:“魏相公叔痤已经离开了安邑,不出三日,魏使必到郢都。” 楚肃王沉吟了片刻:“上卿觉得我们与魏国是和为好还是战为好?” 景舍拱手道:“回禀王上,臣以为,魏势虽衰,但仍是巨兽,楚国远离中原,不宜与魏硬争,魏人前来求和,于我等是个难得的机遇,是以臣主张议和,再签订睦邻盟约!”” 楚肃王看向屈宜臼:“屈大夫意下如何?” “上卿所言甚是!”屈宜臼拱手应道:“臣同意议和,但怎么议,得讲个章法。” “怎么个讲法?” 屈宜臼情绪激动,振振有词:“魏人无端伐我,毁我城池,屠我臣民,犯下的暴行禽兽不如,因而我等不可轻易议和,须与魏人订立永不犯境盟约,昭示天下,魏人须对我臣民的损毁予以赔偿。” 楚肃王冷冷一笑:“这个怕是难呐!魏击如此目中无人,能够求和就已经不容易了!” “王上,多行不义,必自毙。” “魏人恶行已致天人共怒,赵人攻其北,韩人伐其南,魏势再强,首尾不能两顾,情势利我而不利于魏,此时我等若不争,将失天赐良机,王上恐追悔莫及,再说,我大楚数万将士、臣民的鲜血也不能白流啊!” “屈大夫!”景舍看向屈宜臼:“卫、郑虽为魏国的盟国,但赵、韩毕竟没有进犯魏境,做事还是留了一线的,真要把魏击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我大楚国也吃不消的。” 屈宜臼冷哼一声:“上卿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楚魏之战,魏人必败!” “屈大夫如何断定魏国必败?” 屈宜臼语气坚定:“古往今来,决定胜负者,天道民心,魏无德称王,无端凌弱,屠城淫乱,失道于天下,若胜,不合天理。” “好!”楚肃王点头:“就依屈大夫所讲,议和之事,你来筹备,将所有损毁之物造册,交给魏使,并且言明,寡人要淮上之地与宋国!” 屈宜臼拱手:“臣领旨!” 众人离去,走在台阶上的景舍不由得摇头叹息。 熊良夫快走几步,追上了他。 “上卿因何叹气?” “我叹息的是,这次议和,怕是会谈崩。” “谈崩了打便是了,我楚人可不怕他魏人!” 景舍看着熊良夫,苦笑了一声:“公子若是在街上看到一条胡乱咬人的疯狗,会选择和疯狗打架吗?” 熊良夫愣了一下:“当然是绕开它了。” “这便是了,现在魏国就是这条胡乱咬人的疯狗,只有绕开它,才是上策。” …… 魏地衢道上,一行车马有条不紊地走着,旗号上打着“使”“公叔”“魏”等字,共是十几辆车,几十名武卒及随员。 将近申时,家宰走到公叔痤车边,敲窗说道:“主公,马上到丹阳了,要不要赶急点儿,在天黑之前抵达楚境,明日就能到郢都了。” 窗子没开,只飘出公叔痤的声音:“着急去郢都道歉吗?” “这……”家宰怔了:“不到郢都,去哪儿?” “先去中军大帐!” “好咧!”家宰应一声,匆匆去了。 与郢都相比,魏军营帐就近多了,待申时过去,使团已至辕门,闻听公叔痤到来,太子罃迎至辕门。 进入中军大帐,公叔痤一落客席,就长叹一口气:“唉,没想到玩蛇的竟然让蛇咬了!” 太子罃一拳震锤在了几案上:“赵章、韩坚那两个龟孙,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讲起话来天花乱坠,做起事来毫无君子气度!如此两面三刀,难道他们就不怕史家?” 公叔痤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鸟起早为食,人摸黑为利,有利可图,谁还会在乎虚名,两面三刀的事情魏国也没少干,还真没脸出来指责别人。 太子罃恨道:“公叔丞相,对不讲诚信之人,本太子只有一个字—打!” “闹到这般境地,不打也得打!” “楚国这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老臣就是求和来的!” 听到“求和”二字,太子罃仰面长啸一声:“闷杀我也!” “这仗打得憋屈,本太子就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好不容易熬到龙贾将军到来要与楚人决战了,却又让狗日的赵人、韩人搅了!” “太子若想打仗,马上就可遂愿,比起楚人来,更要紧的是收拾赵、韩两个反骨仔!” “是哩!”太子罃一拳擂于几案上:“在下明日就回安邑,向父王请战!” “太子莫急!” “为什么?” “先帮老臣一个小忙,太子再走不迟!” “说,怎么帮?” “王上使老臣主持和谈,这般情势,老臣心里有些发虚。有太子大军在,好歹也给老臣一点儿底气!” “怎么和谈?” “委曲求全的事,自然是老臣来做,太子能携大军在一边帮老臣壮壮胆就成!” “成!”太子罃大包大揽。 “老丞相大胆入楚,本太子与龙贾将军为你助威!” 与楚国的仗虽然只发生了几场小战役,主力部队没打起来,但事儿是魏国挑的,魏先求和,不败也是败了。 败军难使,要想不辱使命,还真是个难事儿。 公叔痤怕的是楚国君臣狮子大开口,激怒了魏武王,两国议和不成,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谈判桌上的交锋,不单单是口舌上的交锋,还有战场上的交锋,论战场局势,楚境的魏军略占上风,所以兵不能撤,反而要加强训练,给楚国压力。 …… 翌日,楚肃王正在大殿中处理政务,值守的宫人飞跑过来,跪叩:“报,魏国特使公叔痤求见!” “嘿!”楚肃王笑了一声:“果然不出上卿所料,说到就到了呀。” “快去请上卿与屈大夫!” 公叔痤进入宫殿,楚国宫殿内井然有序,宫人在前引领,公叔痤一行跟在后面,在宫中缓缓而行。 正走之间,一阵车马声急,十几辆战车迎面驰来,宫人急带他们避到道旁。 战车从宫殿驰道上疾驰而过,车上各站一员楚将,皆持令牌。 望着远去的车尘,家宰小声道:“主公,宫殿之中为何会有战车疾行?” 公叔痤淡淡一笑:“是做给我们看的!” 不多时,公叔痤一行来到政务殿,楚肃王坐于案后,下面站着几个将军,一片肃杀之气。 公叔痤进殿,拜倒在地:“魏使公叔痤参见楚王!” “哼!”楚肃王挑了挑眼皮,劈头一句:“公叔丞相不会是来下战书的?” 公叔痤尴尬一笑,击掌,家宰与几个仆从抬着两个礼箱。 楚肃王看一眼礼箱:“此为何物?” 公叔痤赔笑道:“这是我王犒劳楚军的一点儿薄礼,望楚王笑纳!” “嘿!”楚肃王冷笑一声:“你家主子什么时间当上王了?周天子禅让于他了吗?” 公叔痤颇为尴尬:“这……”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鸡就是鸡,鸭就是鸭,猴就是猴,不要动不动就把王字挂在嘴边,贻笑于天下!” “这……”公叔痤越发尴尬:“呵呵呵,楚王真是直爽人,在下……” 楚肃王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不是来下战书,公叔丞相还有何事?” “本使受我王,不不不,受君上所使,特来与楚国议和!” 公叔痤从袖中摸出使节,呈上。 楚肃王从袖中也摸出一道旨令,朝公叔痤晃晃:“魏军屠我城邑,杀我臣民,本王早就下旨令与魏决战,不会与魏议和,送客!” 公叔痤急了:“楚王……” “对了,公叔丞相!” 楚肃王“啪”地扔下一封书函:“你既来了,就将这封战书顺便捎给那个魏卬那个屠婴禽兽,让他点齐人马,三日后与本王会猎于野!” 楚肃王摆手:“送客!” 宫人拾起竹简,交到公叔痤手中,指向殿门:“魏使,请!” 公叔痤大叫:“楚王息怒!!” 楚肃王扬袖,几名甲士赶来,将公叔痤驾出大殿,礼箱也被抛出。 在一行卫兵的押送下,公叔痤灰头土脸地离开王宫。 家宰不解的问道:“主公,楚国真的要战吗?” 公叔痤摇头:“这也是做给我们看的!” 大殿中,楚肃王心中忐忑的看向景舍:“上卿,寡人这么做,公叔痤不会恼羞成怒直接返回安邑?” 景舍拱手道:“王上若想获得最大的利益,一定不要展现出怯战的态度!” 楚肃王点头:“寡人明白了!” 公叔痤正要出门,一溜几辆辎车直驰过来,他让到路边,为首的辎车却在他前面停下了。 屈宜臼跳下车,故作惊讶道:“这不是魏国的公叔丞相吗?” 公叔痤抱拳:“公叔痤见过屈大夫!” 屈宜臼上下打量他,故作诧异:“丞相这是……” “唉!”公叔痤轻叹一声,将楚肃王的战书递上:“屈大夫请看!” 屈宜臼接过战书,看了片刻,归还,拱手道:“丞相可否到在下府上一叙?” 公叔痤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屈宜臼引公叔痤来到自己府上,替楚肃王圆场道:“不瞒丞相,兵者,机也,我楚军迟迟未曾出战,原因有二,一是伺机,二是候旨。” “果然,近些时日机缘成熟,今儿一大早,各处都在调兵遣将,这不,连在下也被唤来呼去的!” 公叔痤心里自然明白屈宜臼所说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赵、韩动手了嘛! “唉!”公叔痤做出个苦脸:“果真如此,在下就有辱使命了!” “哦?”屈宜臼问道,“丞相是何使命?” “议和!” “呵呵呵,是这样呀!”屈宜臼笑道:“敢问丞相,这个和打算怎么议?” “方城、榆关交由楚王,如何?” “这怎么成呢?”屈宜臼摇头一笑:“这几座城池本来就是我楚国的,物归原主而已,丞相太没有诚意了!” “呵呵……”公叔痤干笑几声:“屈大夫可有提议?” “我国的淮上诸地应该归还,另外,宋国的事也不劳魏侯费心了!” 公叔痤的脸色一变,楚王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些。 泗上诸国中,宋国地盘最大,人口最多,也最富庶,堪称齐、楚、魏都想吞并的最大的一块肥肉。 几十年来,由于大魏武卒的存在,宋室一直受到魏国排挤,就连祖地襄陵也在吴起时代并入了魏土,齐、楚皆不敢多言。 然而,时过境迁,今日屈宜臼开口就是宋,显然也是抓准了时机。 “这……”事关重大,公叔痤迟疑了。 “怎么了?”屈宜臼盯住他。 公叔痤脸色凝重:“宋公与我王私交甚笃,常有往来,屈大夫提议牵扯面甚大,在下不敢擅专,须禀明我王,再作决断,可否?”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屈宜臼呵呵笑出几声,拱手应道:“反正在下除了练兵没有其他大事,恭听丞相佳音!” 这分明是在要挟了。 公叔痤苦笑一声,再次拱手:“贵国在丹阳的大军可否暂先撤退?” “唉!”屈宜臼做出无奈状:“在下虽为上大夫,却是文臣,不便插手军务!” “在下也是为贵国着想,若是长久屯兵于丹阳,单是粮草也不是笔小数目啊。” “哈哈哈哈!”屈宜臼长笑几声:“丞相操多心了。” “丹阳离郢都也就一日车程,于我们来说,撤与不撤一个样,再说了,无论是屯在丹阳还是屯在郢都,人都是要吃饭的,马也都是要吃草料的,对不?” “敢问屈大夫,这个提议是您的愿景呢,还是楚王的?” “是我家王上的旨意。”屈宜臼亮出底牌,语气不容商量。 “明白了。”公叔痤点头:“兹事体大,在下这就回去,禀明太子,若是太子同意,在下就有底气,向我王快马奏报!” “在下恭候佳音!” 太子罃听完公叔痤的叙述,恼羞成怒,还真以为魏国怕他们不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打!” …… 第150章 败军难使 赵国袭占卫国、韩国攻破新郑的消息传到郢都。 楚肃王震惊之余心中难免有些不快,我楚国在前面和魏国拼命,你赵国、韩国在后面攻城夺地。 他当即召来景舍、屈宜臼与熊良夫三人谋议。 “嘿!”楚肃王看向众人,摇头苦笑道:“万没想到,这个赵章,还有韩坚,寡人还真是高瞧他们了!暗地里净搞一些小人勾当!” “王兄!”熊良夫倒是兴奋:“赵争卫国,韩争郑国,以微臣之见,王兄可趁魏国四处交战的良机,旨令东宅公与魏卬决战,将屠陈邑的那窝禽兽灭了!” 景舍拱手道:“陈邑血仇自不敢忘,但魏卒强悍,若是想灭了榆关魏军,我大楚国也会损失惨重。” “如今大楚国的境地也不乐观,西方巴蜀犯境,东方越人回迁,与魏国之战已经伤筋动骨,不宜再进行下去了。” “倘若魏楚两败俱伤,便宜的只能是如赵、韩一般的小人。” 熊良夫听得明白,拱手道:“上卿言之有理!” 楚肃王点了点头,看向景舍:“上卿,魏国真的会派人来议和吗?” 景舍目光坚定:“魏相公叔痤已经离开了安邑,不出三日,魏使必到郢都。” 楚肃王沉吟了片刻:“上卿觉得我们与魏国是和为好还是战为好?” 景舍拱手道:“回禀王上,臣以为,魏势虽衰,但仍是巨兽,楚国远离中原,不宜与魏硬争,魏人前来求和,于我等是个难得的机遇,是以臣主张议和,再签订睦邻盟约!”” 楚肃王看向屈宜臼:“屈大夫意下如何?” “上卿所言甚是!”屈宜臼拱手应道:“臣同意议和,但怎么议,得讲个章法。” “怎么个讲法?” 屈宜臼情绪激动,振振有词:“魏人无端伐我,毁我城池,屠我臣民,犯下的暴行禽兽不如,因而我等不可轻易议和,须与魏人订立永不犯境盟约,昭示天下,魏人须对我臣民的损毁予以赔偿。” 楚肃王冷冷一笑:“这个怕是难呐!魏击如此目中无人,能够求和就已经不容易了!” “王上,多行不义,必自毙。” “魏人恶行已致天人共怒,赵人攻其北,韩人伐其南,魏势再强,首尾不能两顾,情势利我而不利于魏,此时我等若不争,将失天赐良机,王上恐追悔莫及,再说,我大楚数万将士、臣民的鲜血也不能白流啊!” “屈大夫!”景舍看向屈宜臼:“卫、郑虽为魏国的盟国,但赵、韩毕竟没有进犯魏境,做事还是留了一线的,真要把魏击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我大楚国也吃不消的。” 屈宜臼冷哼一声:“上卿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楚魏之战,魏人必败!” “屈大夫如何断定魏国必败?” 屈宜臼语气坚定:“古往今来,决定胜负者,天道民心,魏无德称王,无端凌弱,屠城淫乱,失道于天下,若胜,不合天理。” “好!”楚肃王点头:“就依屈大夫所讲,议和之事,你来筹备,将所有损毁之物造册,交给魏使,并且言明,寡人要淮上之地与宋国!” 屈宜臼拱手:“臣领旨!” 众人离去,走在台阶上的景舍不由得摇头叹息。 熊良夫快走几步,追上了他。 “上卿因何叹气?” “我叹息的是,这次议和,怕是会谈崩。” “谈崩了打便是了,我楚人可不怕他魏人!” 景舍看着熊良夫,苦笑了一声:“公子若是在街上看到一条胡乱咬人的疯狗,会选择和疯狗打架吗?” 熊良夫愣了一下:“当然是绕开它了。” “这便是了,现在魏国就是这条胡乱咬人的疯狗,只有绕开它,才是上策。” …… 魏地衢道上,一行车马有条不紊地走着,旗号上打着“使”“公叔”“魏”等字,共是十几辆车,几十名武卒及随员。 将近申时,家宰走到公叔痤车边,敲窗说道:“主公,马上到丹阳了,要不要赶急点儿,在天黑之前抵达楚境,明日就能到郢都了。” 窗子没开,只飘出公叔痤的声音:“着急去郢都道歉吗?” “这……”家宰怔了:“不到郢都,去哪儿?” “先去中军大帐!” “好咧!”家宰应一声,匆匆去了。 与郢都相比,魏军营帐就近多了,待申时过去,使团已至辕门,闻听公叔痤到来,太子罃迎至辕门。 进入中军大帐,公叔痤一落客席,就长叹一口气:“唉,没想到玩蛇的竟然让蛇咬了!” 太子罃一拳震锤在了几案上:“赵章、韩坚那两个龟孙,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讲起话来天花乱坠,做起事来毫无君子气度!如此两面三刀,难道他们就不怕史家?” 公叔痤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鸟起早为食,人摸黑为利,有利可图,谁还会在乎虚名,两面三刀的事情魏国也没少干,还真没脸出来指责别人。 太子罃恨道:“公叔丞相,对不讲诚信之人,本太子只有一个字—打!” “闹到这般境地,不打也得打!” “楚国这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老臣就是求和来的!” 听到“求和”二字,太子罃仰面长啸一声:“闷杀我也!” “这仗打得憋屈,本太子就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好不容易熬到龙贾将军到来要与楚人决战了,却又让狗日的赵人、韩人搅了!” “太子若想打仗,马上就可遂愿,比起楚人来,更要紧的是收拾赵、韩两个反骨仔!” “是哩!”太子罃一拳擂于几案上:“在下明日就回安邑,向父王请战!” “太子莫急!” “为什么?” “先帮老臣一个小忙,太子再走不迟!” “说,怎么帮?” “王上使老臣主持和谈,这般情势,老臣心里有些发虚。有太子大军在,好歹也给老臣一点儿底气!” “怎么和谈?” “委曲求全的事,自然是老臣来做,太子能携大军在一边帮老臣壮壮胆就成!” “成!”太子罃大包大揽。 “老丞相大胆入楚,本太子与龙贾将军为你助威!” 与楚国的仗虽然只发生了几场小战役,主力部队没打起来,但事儿是魏国挑的,魏先求和,不败也是败了。 败军难使,要想不辱使命,还真是个难事儿。 公叔痤怕的是楚国君臣狮子大开口,激怒了魏武王,两国议和不成,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谈判桌上的交锋,不单单是口舌上的交锋,还有战场上的交锋,论战场局势,楚境的魏军略占上风,所以兵不能撤,反而要加强训练,给楚国压力。 …… 翌日,楚肃王正在大殿中处理政务,值守的宫人飞跑过来,跪叩:“报,魏国特使公叔痤求见!” “嘿!”楚肃王笑了一声:“果然不出上卿所料,说到就到了呀。” “快去请上卿与屈大夫!” 公叔痤进入宫殿,楚国宫殿内井然有序,宫人在前引领,公叔痤一行跟在后面,在宫中缓缓而行。 正走之间,一阵车马声急,十几辆战车迎面驰来,宫人急带他们避到道旁。 战车从宫殿驰道上疾驰而过,车上各站一员楚将,皆持令牌。 望着远去的车尘,家宰小声道:“主公,宫殿之中为何会有战车疾行?” 公叔痤淡淡一笑:“是做给我们看的!” 不多时,公叔痤一行来到政务殿,楚肃王坐于案后,下面站着几个将军,一片肃杀之气。 公叔痤进殿,拜倒在地:“魏使公叔痤参见楚王!” “哼!”楚肃王挑了挑眼皮,劈头一句:“公叔丞相不会是来下战书的?” 公叔痤尴尬一笑,击掌,家宰与几个仆从抬着两个礼箱。 楚肃王看一眼礼箱:“此为何物?” 公叔痤赔笑道:“这是我王犒劳楚军的一点儿薄礼,望楚王笑纳!” “嘿!”楚肃王冷笑一声:“你家主子什么时间当上王了?周天子禅让于他了吗?” 公叔痤颇为尴尬:“这……”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鸡就是鸡,鸭就是鸭,猴就是猴,不要动不动就把王字挂在嘴边,贻笑于天下!” “这……”公叔痤越发尴尬:“呵呵呵,楚王真是直爽人,在下……” 楚肃王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不是来下战书,公叔丞相还有何事?” “本使受我王,不不不,受君上所使,特来与楚国议和!” 公叔痤从袖中摸出使节,呈上。 楚肃王从袖中也摸出一道旨令,朝公叔痤晃晃:“魏军屠我城邑,杀我臣民,本王早就下旨令与魏决战,不会与魏议和,送客!” 公叔痤急了:“楚王……” “对了,公叔丞相!” 楚肃王“啪”地扔下一封书函:“你既来了,就将这封战书顺便捎给那个魏卬那个屠婴禽兽,让他点齐人马,三日后与本王会猎于野!” 楚肃王摆手:“送客!” 宫人拾起竹简,交到公叔痤手中,指向殿门:“魏使,请!” 公叔痤大叫:“楚王息怒!!” 楚肃王扬袖,几名甲士赶来,将公叔痤驾出大殿,礼箱也被抛出。 在一行卫兵的押送下,公叔痤灰头土脸地离开王宫。 家宰不解的问道:“主公,楚国真的要战吗?” 公叔痤摇头:“这也是做给我们看的!” 大殿中,楚肃王心中忐忑的看向景舍:“上卿,寡人这么做,公叔痤不会恼羞成怒直接返回安邑?” 景舍拱手道:“王上若想获得最大的利益,一定不要展现出怯战的态度!” 楚肃王点头:“寡人明白了!” 公叔痤正要出门,一溜几辆辎车直驰过来,他让到路边,为首的辎车却在他前面停下了。 屈宜臼跳下车,故作惊讶道:“这不是魏国的公叔丞相吗?” 公叔痤抱拳:“公叔痤见过屈大夫!” 屈宜臼上下打量他,故作诧异:“丞相这是……” “唉!”公叔痤轻叹一声,将楚肃王的战书递上:“屈大夫请看!” 屈宜臼接过战书,看了片刻,归还,拱手道:“丞相可否到在下府上一叙?” 公叔痤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屈宜臼引公叔痤来到自己府上,替楚肃王圆场道:“不瞒丞相,兵者,机也,我楚军迟迟未曾出战,原因有二,一是伺机,二是候旨。” “果然,近些时日机缘成熟,今儿一大早,各处都在调兵遣将,这不,连在下也被唤来呼去的!” 公叔痤心里自然明白屈宜臼所说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赵、韩动手了嘛! “唉!”公叔痤做出个苦脸:“果真如此,在下就有辱使命了!” “哦?”屈宜臼问道,“丞相是何使命?” “议和!” “呵呵呵,是这样呀!”屈宜臼笑道:“敢问丞相,这个和打算怎么议?” “方城、榆关交由楚王,如何?” “这怎么成呢?”屈宜臼摇头一笑:“这几座城池本来就是我楚国的,物归原主而已,丞相太没有诚意了!” “呵呵……”公叔痤干笑几声:“屈大夫可有提议?” “我国的淮上诸地应该归还,另外,宋国的事也不劳魏侯费心了!” 公叔痤的脸色一变,楚王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些。 泗上诸国中,宋国地盘最大,人口最多,也最富庶,堪称齐、楚、魏都想吞并的最大的一块肥肉。 几十年来,由于大魏武卒的存在,宋室一直受到魏国排挤,就连祖地襄陵也在吴起时代并入了魏土,齐、楚皆不敢多言。 然而,时过境迁,今日屈宜臼开口就是宋,显然也是抓准了时机。 “这……”事关重大,公叔痤迟疑了。 “怎么了?”屈宜臼盯住他。 公叔痤脸色凝重:“宋公与我王私交甚笃,常有往来,屈大夫提议牵扯面甚大,在下不敢擅专,须禀明我王,再作决断,可否?”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屈宜臼呵呵笑出几声,拱手应道:“反正在下除了练兵没有其他大事,恭听丞相佳音!” 这分明是在要挟了。 公叔痤苦笑一声,再次拱手:“贵国在丹阳的大军可否暂先撤退?” “唉!”屈宜臼做出无奈状:“在下虽为上大夫,却是文臣,不便插手军务!” “在下也是为贵国着想,若是长久屯兵于丹阳,单是粮草也不是笔小数目啊。” “哈哈哈哈!”屈宜臼长笑几声:“丞相操多心了。” “丹阳离郢都也就一日车程,于我们来说,撤与不撤一个样,再说了,无论是屯在丹阳还是屯在郢都,人都是要吃饭的,马也都是要吃草料的,对不?” “敢问屈大夫,这个提议是您的愿景呢,还是楚王的?” “是我家王上的旨意。”屈宜臼亮出底牌,语气不容商量。 “明白了。”公叔痤点头:“兹事体大,在下这就回去,禀明太子,若是太子同意,在下就有底气,向我王快马奏报!” “在下恭候佳音!” 太子罃听完公叔痤的叙述,恼羞成怒,还真以为魏国怕他们不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打!” …… 第151章 真理只在剑锋之上 “太子殿下,打不得啊!”公叔痤急道。 “哼!”太子罃恨道:“为什么打不得?此地的赵人、燕人、韩人加上楚人,也不过二十万,本太子加上龙贾将军的河西军,也是二十万!” “以二十万对二十万,我堂堂大魏武卒还打不过一群缩头乌龟吗?” “太子殿下,眼前的关键是赵人、韩人,不是楚人!就算打赢了丹阳之战,也是给赵、韩做了嫁衣!” “老夫同意丞相的意见!” 一身戎装的龙贾走进大帐,对二人拱手行礼:“还有一个秦国,如若河西军在此与楚军纠缠,难保秦国不会对河西生出觊觎之心!” 太子罃一拳砸在几案上:“唉!” “打又打不得,楚国还让我大魏割地求和,到底该怎么办?” “老臣之意是……”公叔痤半是解释,半是裁决:“头疼先顾头,其他慢慢再说。” “只要楚人撤军,太子殿下就可班师救卫、救郑,而与楚人一争高低,对我并无利益,攘外必先安内,应当先处理中原乱事!” “本太子听你的!可楚国要我淮上之地,这是万不可能的!” 龙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道:“太子殿下好像忘了我大魏有一支大军已经深入楚境。” 太子罃眼前一亮:“龙老将军是说…庞涓?” 翌日,公叔痤再次离开魏军大营,来到郢都。 宫门前, 公叔痤长舒口气, 直入楚宫,此时他却换了一副面孔, 语气虽不倨傲,却也柔中不失霸气。 “启奏楚王,魏、楚两家近年来一直睦邻而居,相安无事, 然而, 在逢泽之会上,赵、韩作祟,构陷王上诽谤我王,我王于盛怒之下, 才使太子殿下兴兵讨伐。” “今日观之, 不仅是场误会,且又引发列国兵戎相见,实属不该, 今赵、韩原形毕露,趁机欺凌卫、郑两国。” “我王得知端底,颇为追悔,特使公叔痤前来,一为向王上并死难者道歉,二为向列国解释原委,三为与君上订立永久睦邻盟约,保证此类悲剧不再发, 请王上亦作考虑, 以诚相交!” 公叔痤轻松地将伐楚的祸水泼到赵、韩两国头上,不失为一个好的说辞。 楚肃王憋了一肚子的责问话, 竟是说不出来一句, 冷哼一声:“魏使好口才,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谢王上谬赞!”公叔痤再次拱手:“老臣不过是说出隐情而已!” “罢了, 罢了。”楚肃王摆手, 看向景舍:“上卿, 你可有话说?” 看着与上次态度截然不同的公叔痤, 景舍冷笑一声,二目直逼公叔痤:“中原之事, 与大楚无关,大楚也无意过问。” “景舍只想问问魏使, 魏卒毁我城池,屠我妇婴,奸淫抢盗,丧失人性,无所不用其极,魏使只说一声‘道歉’,也是太轻巧了?” 公叔痤似乎早已料到,看向他,悠然应道:“以上卿之意, 这个歉意魏该如何表达?” “亡者有葬,伤者有抚。” “这个自然。”公叔痤朝外击掌。 家宰使人抬进之前退回来的礼箱, 摆在殿中。 “打开!”公叔痤朝礼箱努嘴。 家宰打开箱子。 公叔痤手指礼箱:“这只箱里是黄金两百镒,权作抚恤,请上卿验收!” “哼!”景舍冷笑一声, 目光阴冷:“数万冤魂,逾万伤残,特使就用箱中之物打发了事?” 公叔痤转对景舍, 拱手问道:“敢问上卿,共有多少伤亡?” “伤亡并财产损毁,王上已经使人详加核实,记录在册,魏使若是需要,我们可以提供!” “册子何在?” 楚肃王示意,一个宫人“唰”地拉开一道布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竹简。 公叔痤有些恍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景舍指向这些册子:“这些竹简,每一个字上都附着一个冤魂!” “唉!”公叔痤目光从竹简上收回,长叹一声,对楚肃王、景舍、屈宜臼等楚国君臣拱手道:“看到这些竹简, 公叔痤深为震撼, 方才上卿谈到魏军奸淫抢盗,丧失人性,在下完全赞同。” “然而, 自古迄今,战争就是杀戮,一旦开战,一旦攻城略地,何来人性可讲?” 公叔痤目光盯住景舍:“敢问上卿,可否为公叔痤举出一例没有杀戮、没有污辱、由头至尾皆是温良恭谦让的战争?” 景舍逼视公叔痤:“特使就是这般为禽兽不如的行径辩护的吗?” “上卿!”公叔痤回视景舍,振振有词:“什么叫作禽兽不如?鹰吃兔子时,分过雄雌老幼吗?蛇入鸟巢时,惜过蛋雏吗?狼猎群羊时,挑过拣过吗?” “莫说是禽兽,即使蝼蚁,一旦陷入争斗,行为也是一样,公叔痤幼时亲眼看到两窝蚂蚁之战,场面真叫惨烈,尸横遍野不说,穴中蚁卵无一幸免。” 他指向那些竹简:“这些竹简是楚人列出的,如果在下叫太子也列一个出来,死伤亦不下万人,而哪一个阵亡之士不是无辜的?哪一个没有家小?” “还有如今的卫国、郑国,就在旬日之前,赵人、韩人入侵,上卿可去看看,妇幼老弱是否幸免?” 公叔痤此言虽为蛮横,却也无懈可击。 景舍气极,颤抖着手指向公叔痤:“你……你这是……狡辩……你枉为儒家门生!” 公叔痤没有理睬他,一个成熟的政客,心理建设要强大,黑的要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要能说成黑的,不然他当年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公叔痤转向楚肃王,拱手道:“逝者长已矣,王上难道不想息事宁人,定要纠结于战争亡灵吗?” 楚肃王哈哈一笑:“想要息事宁人,就要看看你们魏国的态度了,抚恤金本王收下了,淮上之地何时交接?” 公叔痤的眼神冷了下来:“看来楚王是不想议和了?” “和与不和,全在魏使一念之间。” “好!那楚王就等着收下我大魏国的一份厚礼!” 公叔痤昂首挺胸:“告辞!” 景舍看着公孙痤离去的身影,长长一叹,谈崩了,魏国的厚礼,多半是兵戎相见了。 …… 漳水(南)河畔,行军数日,魏军在此驻扎算是短暂的休息一番。 庞涓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拿着一本兵书正看得入神,突然,公孙阅拿着一封信件,急匆匆的来到帐中。 “将军,公叔丞相两次进入郢都议和,皆无功而返,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信!” “哈哈哈,终于来了!” 庞涓将兵书合上,摔在了桌案上:“公孙兄,我们建功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一早,魏军正式开拔,起兵攻打郢都。 沿着漳水河畔一路向东南,初冬的冷风压得路边的野草低垂,草屑纷飞,偶尔能看到还开在冬日里的野花。 魏军的旗帜被拉得很紧,走在路上的魏卒也拉紧了自己的领口,免得寒风吹进,虽然身上的衣甲抵御不上什么风寒,不过聊胜于无便是了。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魏国的方向,也许是想到了家中的亲人,也许是风大迷了眼睛,搓了搓发红的眼眶,谁都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眼。 经过吴起变法,魏国以战为功,军民在外战意高昂,常闻持敌首高呼振奋。 但是,那终究是胜了之后的事,打仗是要死人的,若不是真的活不成了,谁会来这么个地方博个死活? 以命博功的气魄不是人人都有的,没人想朝不保夕,更没人想死。 楚国郢都,守城的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城头打着瞌睡,并不精神,突然的,只觉得眼前的远处,有些漆黑。 皱起眉头,定眼看去,却见一只浩浩荡荡的大军停驻在那,大军上方飘扬着红旗,那红旗上只写着一个字,魏。 魏军攻城。 短短的四个字如同是千斤之重压在城中军民的心头,黑压压的魏军停驻在城前不过几里的地方,只是粗看一眼就不会少于数万人。 城中的楚国君臣慌了神,没有人能想到会有一支魏国孤军,会神出鬼没的来到郢都城下。 漳水岸边,道路泥泞,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在泥泞中艰难跋涉,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命。 庞涓向城中喊话,三日后开始攻城,城中的百姓尽可离去,魏军不会阻拦,此话一出,就瓦解了城中民众的战心,纷纷出逃。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儿媳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庄全和两名随从远处看到,急赶过来,他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扎住马步,一名随从走到另一轮子下面,一名随从走到车尾,寻好位置,扎下架势。 庄全对老丈道:“老丈,你喊号子,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叫道:“一、二、三,起!” 众人“嘿哟”一声,车轮滚出深坑。 “多谢贵人了!” 老丈朝几人扬手笑笑,赶骡车扬长而去。 庄全看下泥坑,转对两名随从道:“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随从四处寻找石头,将坑填上,才不解的问道:“君子,魏人就要攻城了,我们不抓紧逃命,管这些闲事干嘛!” 庄全叹了一口气:“举手之劳而已,如今诸国皆战,都是可怜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那我们该去哪里?” “去宋国商丘!” …… 郢都地处楚国腹地,并没有战争之忧,所以城防上是要比边境少上一些。 魏军到城前的第一天,所有的士兵才开始仓促的准备起布防。 而城中,百姓纷纷逃命,即使算上临时开始征召的民夫,兵力也不过三万。 “上卿。”楚国的士兵快步跑到景舍面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麻布递到了他手中。 “如何?”景舍面色凝重的接过麻布,上面画着一张简单的图。 “魏军已经驻营了?” “是。”士兵站在一边:“近四万人,已经驻军河畔。” “四万人……”景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吴起曾经用五万魏武卒击溃秦国五十万大军,让诸国震动。 虽说这五十万大军中有一半是农夫,但也能展现出魏卒强大的战斗力,四万魏卒兵临城下。 景舍双拳握拳,四万人! 四万人穿过楚国的边境攻城,为何先前没有半点消息,前面那些守城的都是瞎子不成! 景舍长出了一口气:“可知道对面的领将是为何人?” “回上卿,是一个年轻的将领,名叫庞涓!” …… 楚王宫之中,楚肃王在大殿之上踱步,看他的面色很是难看,背着手,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魏人怎么会来到寡人的王城之下?你们告诉寡人,魏人凭什么能来到寡人的王城之下!” 楚肃王一手拍在了一旁的殿柱上,咬牙切齿地问道。 一群内臣跪在他的面前,低着头不敢答话。 他们也想知道,这支楚军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上,上卿求见!”宫人神情惶恐的小声汇报道。 楚肃王深吸了一口气:“请。” 景舍来到殿中,躬身行礼:“微臣参见我王!” “上卿,城防可都安排妥当了?” “王上,三万将士,皆以登上城墙,魏军还在二十里外。” 楚肃王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本王已经诏令昭授与东宅公回援,上卿守住五日……” “不,只要守住三日,援兵必到!” 景舍苦笑了一声:“王上,不会有援兵的。” 楚肃王眉头一皱:“上卿何出此言?” “王上不要忘了,丹阳与榆关的魏军兵力与我大楚旗鼓相当,他们不会眼看着两军回援的。” 楚肃王脸色大变,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那寡人该怎么办?上卿,你不是足智多谋吗?可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景舍拱手道:“王上,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化解危机!” “什么办法?” “放弃淮上,同意魏国议和!” 楚肃王冷哼一声:“那怎么行!寡人的国家可是泱泱大国,怎么能屈服于魏国呢!” “王上,这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也不行!” “王上思之,我大楚精锐尽在边关,城下魏军都是虎狼之师,即使守住城池,我大楚国都的繁华也将毁于一旦。” “魏军急着回援,是为救盟国,而我楚军回援,是为了救国都,若是不与魏国议和,魏国伤的是皮毛,我们伤的是内腑啊!” 楚肃王沉思片刻,无奈的叹息一声。 “那魏国可还有心议和吗?” “魏将扬言三日之后攻城,就是为了等我们屈服,臣愿代王上前往魏营议和。” 楚肃王无力的点了点头。 “除了淮上,其他条件不可更改,尤其是方城和榆关,这是本王的底线。” 景舍拱手道:“微臣明白!” …… 第151章 真理只在剑锋之上 “太子殿下,打不得啊!”公叔痤急道。 “哼!”太子罃恨道:“为什么打不得?此地的赵人、燕人、韩人加上楚人,也不过二十万,本太子加上龙贾将军的河西军,也是二十万!” “以二十万对二十万,我堂堂大魏武卒还打不过一群缩头乌龟吗?” “太子殿下,眼前的关键是赵人、韩人,不是楚人!就算打赢了丹阳之战,也是给赵、韩做了嫁衣!” “老夫同意丞相的意见!” 一身戎装的龙贾走进大帐,对二人拱手行礼:“还有一个秦国,如若河西军在此与楚军纠缠,难保秦国不会对河西生出觊觎之心!” 太子罃一拳砸在几案上:“唉!” “打又打不得,楚国还让我大魏割地求和,到底该怎么办?” “老臣之意是……”公叔痤半是解释,半是裁决:“头疼先顾头,其他慢慢再说。” “只要楚人撤军,太子殿下就可班师救卫、救郑,而与楚人一争高低,对我并无利益,攘外必先安内,应当先处理中原乱事!” “本太子听你的!可楚国要我淮上之地,这是万不可能的!” 龙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道:“太子殿下好像忘了我大魏有一支大军已经深入楚境。” 太子罃眼前一亮:“龙老将军是说…庞涓?” 翌日,公叔痤再次离开魏军大营,来到郢都。 宫门前, 公叔痤长舒口气, 直入楚宫,此时他却换了一副面孔, 语气虽不倨傲,却也柔中不失霸气。 “启奏楚王,魏、楚两家近年来一直睦邻而居,相安无事, 然而, 在逢泽之会上,赵、韩作祟,构陷王上诽谤我王,我王于盛怒之下, 才使太子殿下兴兵讨伐。” “今日观之, 不仅是场误会,且又引发列国兵戎相见,实属不该, 今赵、韩原形毕露,趁机欺凌卫、郑两国。” “我王得知端底,颇为追悔,特使公叔痤前来,一为向王上并死难者道歉,二为向列国解释原委,三为与君上订立永久睦邻盟约,保证此类悲剧不再发, 请王上亦作考虑, 以诚相交!” 公叔痤轻松地将伐楚的祸水泼到赵、韩两国头上,不失为一个好的说辞。 楚肃王憋了一肚子的责问话, 竟是说不出来一句, 冷哼一声:“魏使好口才,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谢王上谬赞!”公叔痤再次拱手:“老臣不过是说出隐情而已!” “罢了, 罢了。”楚肃王摆手, 看向景舍:“上卿, 你可有话说?” 看着与上次态度截然不同的公叔痤, 景舍冷笑一声,二目直逼公叔痤:“中原之事, 与大楚无关,大楚也无意过问。” “景舍只想问问魏使, 魏卒毁我城池,屠我妇婴,奸淫抢盗,丧失人性,无所不用其极,魏使只说一声‘道歉’,也是太轻巧了?” 公叔痤似乎早已料到,看向他,悠然应道:“以上卿之意, 这个歉意魏该如何表达?” “亡者有葬,伤者有抚。” “这个自然。”公叔痤朝外击掌。 家宰使人抬进之前退回来的礼箱, 摆在殿中。 “打开!”公叔痤朝礼箱努嘴。 家宰打开箱子。 公叔痤手指礼箱:“这只箱里是黄金两百镒,权作抚恤,请上卿验收!” “哼!”景舍冷笑一声, 目光阴冷:“数万冤魂,逾万伤残,特使就用箱中之物打发了事?” 公叔痤转对景舍, 拱手问道:“敢问上卿,共有多少伤亡?” “伤亡并财产损毁,王上已经使人详加核实,记录在册,魏使若是需要,我们可以提供!” “册子何在?” 楚肃王示意,一个宫人“唰”地拉开一道布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竹简。 公叔痤有些恍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景舍指向这些册子:“这些竹简,每一个字上都附着一个冤魂!” “唉!”公叔痤目光从竹简上收回,长叹一声,对楚肃王、景舍、屈宜臼等楚国君臣拱手道:“看到这些竹简, 公叔痤深为震撼, 方才上卿谈到魏军奸淫抢盗,丧失人性,在下完全赞同。” “然而, 自古迄今,战争就是杀戮,一旦开战,一旦攻城略地,何来人性可讲?” 公叔痤目光盯住景舍:“敢问上卿,可否为公叔痤举出一例没有杀戮、没有污辱、由头至尾皆是温良恭谦让的战争?” 景舍逼视公叔痤:“特使就是这般为禽兽不如的行径辩护的吗?” “上卿!”公叔痤回视景舍,振振有词:“什么叫作禽兽不如?鹰吃兔子时,分过雄雌老幼吗?蛇入鸟巢时,惜过蛋雏吗?狼猎群羊时,挑过拣过吗?” “莫说是禽兽,即使蝼蚁,一旦陷入争斗,行为也是一样,公叔痤幼时亲眼看到两窝蚂蚁之战,场面真叫惨烈,尸横遍野不说,穴中蚁卵无一幸免。” 他指向那些竹简:“这些竹简是楚人列出的,如果在下叫太子也列一个出来,死伤亦不下万人,而哪一个阵亡之士不是无辜的?哪一个没有家小?” “还有如今的卫国、郑国,就在旬日之前,赵人、韩人入侵,上卿可去看看,妇幼老弱是否幸免?” 公叔痤此言虽为蛮横,却也无懈可击。 景舍气极,颤抖着手指向公叔痤:“你……你这是……狡辩……你枉为儒家门生!” 公叔痤没有理睬他,一个成熟的政客,心理建设要强大,黑的要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要能说成黑的,不然他当年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公叔痤转向楚肃王,拱手道:“逝者长已矣,王上难道不想息事宁人,定要纠结于战争亡灵吗?” 楚肃王哈哈一笑:“想要息事宁人,就要看看你们魏国的态度了,抚恤金本王收下了,淮上之地何时交接?” 公叔痤的眼神冷了下来:“看来楚王是不想议和了?” “和与不和,全在魏使一念之间。” “好!那楚王就等着收下我大魏国的一份厚礼!” 公叔痤昂首挺胸:“告辞!” 景舍看着公孙痤离去的身影,长长一叹,谈崩了,魏国的厚礼,多半是兵戎相见了。 …… 漳水(南)河畔,行军数日,魏军在此驻扎算是短暂的休息一番。 庞涓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拿着一本兵书正看得入神,突然,公孙阅拿着一封信件,急匆匆的来到帐中。 “将军,公叔丞相两次进入郢都议和,皆无功而返,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信!” “哈哈哈,终于来了!” 庞涓将兵书合上,摔在了桌案上:“公孙兄,我们建功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一早,魏军正式开拔,起兵攻打郢都。 沿着漳水河畔一路向东南,初冬的冷风压得路边的野草低垂,草屑纷飞,偶尔能看到还开在冬日里的野花。 魏军的旗帜被拉得很紧,走在路上的魏卒也拉紧了自己的领口,免得寒风吹进,虽然身上的衣甲抵御不上什么风寒,不过聊胜于无便是了。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魏国的方向,也许是想到了家中的亲人,也许是风大迷了眼睛,搓了搓发红的眼眶,谁都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眼。 经过吴起变法,魏国以战为功,军民在外战意高昂,常闻持敌首高呼振奋。 但是,那终究是胜了之后的事,打仗是要死人的,若不是真的活不成了,谁会来这么个地方博个死活? 以命博功的气魄不是人人都有的,没人想朝不保夕,更没人想死。 楚国郢都,守城的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城头打着瞌睡,并不精神,突然的,只觉得眼前的远处,有些漆黑。 皱起眉头,定眼看去,却见一只浩浩荡荡的大军停驻在那,大军上方飘扬着红旗,那红旗上只写着一个字,魏。 魏军攻城。 短短的四个字如同是千斤之重压在城中军民的心头,黑压压的魏军停驻在城前不过几里的地方,只是粗看一眼就不会少于数万人。 城中的楚国君臣慌了神,没有人能想到会有一支魏国孤军,会神出鬼没的来到郢都城下。 漳水岸边,道路泥泞,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在泥泞中艰难跋涉,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命。 庞涓向城中喊话,三日后开始攻城,城中的百姓尽可离去,魏军不会阻拦,此话一出,就瓦解了城中民众的战心,纷纷出逃。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儿媳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庄全和两名随从远处看到,急赶过来,他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扎住马步,一名随从走到另一轮子下面,一名随从走到车尾,寻好位置,扎下架势。 庄全对老丈道:“老丈,你喊号子,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叫道:“一、二、三,起!” 众人“嘿哟”一声,车轮滚出深坑。 “多谢贵人了!” 老丈朝几人扬手笑笑,赶骡车扬长而去。 庄全看下泥坑,转对两名随从道:“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随从四处寻找石头,将坑填上,才不解的问道:“君子,魏人就要攻城了,我们不抓紧逃命,管这些闲事干嘛!” 庄全叹了一口气:“举手之劳而已,如今诸国皆战,都是可怜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那我们该去哪里?” “去宋国商丘!” …… 郢都地处楚国腹地,并没有战争之忧,所以城防上是要比边境少上一些。 魏军到城前的第一天,所有的士兵才开始仓促的准备起布防。 而城中,百姓纷纷逃命,即使算上临时开始征召的民夫,兵力也不过三万。 “上卿。”楚国的士兵快步跑到景舍面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麻布递到了他手中。 “如何?”景舍面色凝重的接过麻布,上面画着一张简单的图。 “魏军已经驻营了?” “是。”士兵站在一边:“近四万人,已经驻军河畔。” “四万人……”景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吴起曾经用五万魏武卒击溃秦国五十万大军,让诸国震动。 虽说这五十万大军中有一半是农夫,但也能展现出魏卒强大的战斗力,四万魏卒兵临城下。 景舍双拳握拳,四万人! 四万人穿过楚国的边境攻城,为何先前没有半点消息,前面那些守城的都是瞎子不成! 景舍长出了一口气:“可知道对面的领将是为何人?” “回上卿,是一个年轻的将领,名叫庞涓!” …… 楚王宫之中,楚肃王在大殿之上踱步,看他的面色很是难看,背着手,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魏人怎么会来到寡人的王城之下?你们告诉寡人,魏人凭什么能来到寡人的王城之下!” 楚肃王一手拍在了一旁的殿柱上,咬牙切齿地问道。 一群内臣跪在他的面前,低着头不敢答话。 他们也想知道,这支楚军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上,上卿求见!”宫人神情惶恐的小声汇报道。 楚肃王深吸了一口气:“请。” 景舍来到殿中,躬身行礼:“微臣参见我王!” “上卿,城防可都安排妥当了?” “王上,三万将士,皆以登上城墙,魏军还在二十里外。” 楚肃王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本王已经诏令昭授与东宅公回援,上卿守住五日……” “不,只要守住三日,援兵必到!” 景舍苦笑了一声:“王上,不会有援兵的。” 楚肃王眉头一皱:“上卿何出此言?” “王上不要忘了,丹阳与榆关的魏军兵力与我大楚旗鼓相当,他们不会眼看着两军回援的。” 楚肃王脸色大变,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那寡人该怎么办?上卿,你不是足智多谋吗?可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景舍拱手道:“王上,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化解危机!” “什么办法?” “放弃淮上,同意魏国议和!” 楚肃王冷哼一声:“那怎么行!寡人的国家可是泱泱大国,怎么能屈服于魏国呢!” “王上,这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也不行!” “王上思之,我大楚精锐尽在边关,城下魏军都是虎狼之师,即使守住城池,我大楚国都的繁华也将毁于一旦。” “魏军急着回援,是为救盟国,而我楚军回援,是为了救国都,若是不与魏国议和,魏国伤的是皮毛,我们伤的是内腑啊!” 楚肃王沉思片刻,无奈的叹息一声。 “那魏国可还有心议和吗?” “魏将扬言三日之后攻城,就是为了等我们屈服,臣愿代王上前往魏营议和。” 楚肃王无力的点了点头。 “除了淮上,其他条件不可更改,尤其是方城和榆关,这是本王的底线。” 景舍拱手道:“微臣明白!” …… 第152章 当局者迷 临淄城。 天气渐冷,田午染上了风寒,咳嗽愈加的严重,不少太医都已经检过,都是说若田午不多休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不过田午没有太当一回事,不过就是一些咳嗽而已,他如今,停不下来。 稷下学宫和廪丘,都是需要他亲力亲为的大事。 “咳咳。” 孟邑的小院之中,老树的树叶已经落尽,江寒坐在田午的面前。 两人正在对弈,棋盘之中黑白二子杀得难解难分。 江寒笑着收起了手中的黑子,放到一边:“齐候的棋艺真是越来越高超了。” 田午轻笑了一声:“江先生言过了。” “所以,齐候此番来孟邑找我,该不是只为了下棋?” 田午说事之前总喜欢卖个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习惯,熟悉他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咳咳。”田午拿着一枚白子落子,对着江寒一笑。 “江先生懂我,寡人得急报,楚国已从丹阳撤兵,魏楚签订和约,魏罃已率大军返回安邑,估计不久就要入卫了!” 说着田午收回手,对着江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寒抬起了眉头, 看着棋盘, 思考了一番,才落入黑子。 “那齐国也该入局了, 看来我要提前恭喜齐候收复廪丘了。” “多亏了先生谋划,才有了齐国的今天。”田午笑着说道。 “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齐国的丞相之位,田午可一直都在为先生留着。” 江寒摇头一笑, 如今的田午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模样了, 身上多了一种淡淡的威严。 “多谢齐候抬爱,我早晚要离开齐国的!” “咳咳。”田午咳嗽了两声,眯着眼,看着江寒, 那种眼神看得人心中发寒。 “田午还是那一句话, 若我为国君,一定会任用先生为相。” 田午淡淡的话语,却让江寒如坠冰窟。 江寒直视田午的目光,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齐候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齐候给不了。” “高官厚禄,土地美女,先生想要的,田午一定会满足,只要我是齐候一日, 先生在齐国就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田午没有在意江寒的拒绝,继续在桌案上下棋。 如果江寒所求的是一生的荣华富贵, 那田午无疑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都不是江寒想要的,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早已经有了转变,从齐国公子, 到弑兄窃君, 田午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君主。 三年时间, 两人从朋友, 变成了主君与谋臣。 江寒的嘴巴干涩:“我要瓜分土地,我要废除奴隶制, 我要天下太平……” 田午的手一顿,棋子在空中停了一下才落到棋盘上, 笑着招呼着江寒落子。 “来,江先生,我们继续下棋。” 这些事情,是他没有办法给的。 江寒看着眼前的田午,明白了,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等到开春稷下学宫的第一声鼓响,就是他离开齐国之时了。 如同白圭的警告,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一个明智的君主,是不会放任自己这个威胁顺利的离开齐国的。 他不能赌,不能和一个王家之人赌以往的情谊, 这是一个必输的结局,所以他要提前安排好退路。 江寒将自己置身于危地,是为了敲响第一通争鸣鼓, 是为了天下一统而立言,是为了给墨家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所以他必须要回到临淄,回到他亲手建造的稷下学宫。 一盘棋下完,田午告辞离开。 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君上,要不要……” 田午冷着脸摇了摇头:“保护好墨家钜子的安全,在他离开齐国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黑衣人拱手,隐入了黑暗中。 田午轻叹一声:“先生是要与天下为敌,田午没有你的胆魄,终究不敢用齐国的江山社稷去赌……” 田午抬起头,看着空中皎洁的月光, 突然笑了一声。 “天下太平, 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 “攻城!” 廪丘城外的一架战车之上,田布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弓箭手。” 廪丘的城头,赵将怒视着那些齐军,也抬起了手中的剑。 “杀啊!!”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数不清的齐军开始冲城,巨大的云梯滚滚向前,开始架上城头。 同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城头之上齐射而出,密麻得掩盖了天光。 根本不需要瞄准,箭雨落下,便是一片惨叫。 推动着云梯的士兵有掩体的还好些,身子露在外面的,根本逃不开这样几乎没有间隙的箭雨。 到处都是乱箭流矢,但是齐军的攻势却也完全没有慢下来。 一个人倒在地上,很快就有第二个人接上去推动云梯。 相比于第一批的必死来说,第二批就要好上一些,有着前面的人作掩护,箭雨的势头小了一些,他们用尸体筑成了一道壁垒。 “嗖嗖嗖!!!” 箭雨破空的声音,已经是三轮齐射,云梯却是还没有靠近城墙。 箭雨高高飞起,向着齐军落下,士兵们推着云梯用尽了力气,嘴角溢出鲜血。 “冲!!” 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生命,云梯落下,重重的撞在了城头之上。 “砰砰砰。” 一架架云梯被架上廪丘的城头,如同海潮一般的齐军涌了上来。 三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数万齐人殒命,人头被筑成了京观,三十年后,齐人再次登上城头,要为上一代人复仇,要为齐国夺回廪丘。 赵将沉闷地低喝了一声。 “列阵!弟兄们,还想活下去的,就给我拼命!” 弓箭手后撤一步,后军手中的长矛齐齐落下,一步踏出,发出了一声重响,狭窄的城墙垛口,列满了锐利的矛锋剑刃。 他们不想死,那就只能让来者死了。 赵将左手的剑脱鞘而出,冷冷的看着城下无边无际的齐国大军。 “登城头者,杀!” 齐军并没有出动全部的兵力,搭上城头的云梯约莫不过五架,巨大的云梯不是赵军一时半会可以拆掉的。 片刻之间,最先阵的齐军已经冲上了云梯,开始向着那廪丘的城头冲去,赵军的士兵也迅速集结了队伍,将五个云梯的入口死死守住。 只要有齐军冲进就会被无数剑矛刺成刺猬。 冲在前面的齐军不会犹豫也不能犹豫,云梯路窄,只要他们一犹豫就会被后军推挤得掉下这十余米高的独木桥。 横竖都是个死,他们只有往前杀,才会有一线生机。 齐军和赵军在城墙之上厮杀不休,石板的缝隙间淌满了鲜血,尸体倒了一地,城墙上城墙下的,数不清楚。 田布冷眼看着战局,到此为止了。 “全军…攻城!” “杀啊!” 全军压上,十几个士兵轒轀(fen wen)将缓缓推进,狠狠的撞到城墙上。 一个时辰的厮杀,齐国前军与赵军早已经精疲力竭,赵军终究是寡不敌众,廪丘城破,齐军入城。 …… 随着郑国的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 韩哀侯即位的第二年,觊觎了几十年的新郑终于落入了韩国之手,这座千年古城,到处都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 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韩哀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 韩傀笑道:“君上,这新郑冷落,比起阳翟差远了。” 韩哀候笑笑:“但它的底蕴和地理却不是阳翟可比的,楚人撤兵,魏人腾出手来了,相国可有什么好办法,不与魏人开战?” 韩傀沉思了片刻:“那就要看魏王是想要一个将死的郑国作为盟友,还是想要一个顺从的韩国作为盟友了。” “魏王?”韩哀候若有所思,嘴角浮出一丝黠笑:“楚国都服软了,寡人也没什么与魏国作对的必要了,劳烦相国带上财物去安邑赔罪。” “就说…韩坚知错,但郑国亡国已经定局,无法更改,韩国诚心尊魏国称王,愿奉魏王为上邦。” 韩傀拱手道:“臣即刻启程,前往安邑。” …… 天黑了。 魏王书房里没有掌灯,黑乎乎一片。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魏武王端坐的身影。 魏武王就自己关进书房,这已独坐了两个时辰。 真真切切,魏武王迎来了他此生中最纷乱的历史性时刻,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不行,我得再理一遍……” 魏武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凝神于一:“首先是逢泽魏齐会盟,狩白麋,齐国撺掇寡人称王……然后是呈现龙凤祥瑞,公叔痤进谏……再后是齐国来使,公叔痤再谏……” “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寡人儿时之梦,今已年近花甲,再不为之,这个梦岂不就只能是个梦了吗?” “再后……对,是伐楚……楚王难道不该伐吗……竟敢无视寡人?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楚,而是为了杀鸡儆猴,拿最强大的楚国开刀,让那些猴子们见识一下大魏国的实力。”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寡人为什么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看来,寡人是真的迷了……” 书房外面,没有灯火,天光微弱,院中渐渐暗黑下来。 寺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后是紧关的大门。 负责膳房的宫人走过来,一脸焦急:“王上再不用膳,怕就……” “晓得了!” 寺人朝他摆下手,站起来,打开院门,到偏殿点燃一支火绳,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的房门,点上几盏油灯。 屋子里明亮起来。 魏武王眼睛睁开,看看寺人,又闭上。 寺人凝视魏武王,轻叹一声,掩上房门,退出。 魏武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登王位时的相国白圭:“此时魏国人才虽多,但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 魏武王陡然站起,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呢喃:“白圭、庞涓,同是鬼谷门人,当年白圭之策让魏国富足,吴起之勇能让魏国开疆拓土,一文一武,相得益章……” “如今文有公叔痤…缺少的是一位开疆拓土的武将。” 魏武王猛地打个激灵,停住步子,朝门外喊道:“来人!” 寺人推门而入:“臣在!” 魏武王朗声说道:“召庞涓、公叔痤速回安邑!” “庞涓、公叔痤?” 寺人怔了:“庞涓竟然排在公叔痤前面,王上这是……” “寺人?” 寺人回过神,朗声应道:“臣领旨!” 说完踏起小碎步出去,寺人做好谕旨,交给传旨王使。 马蹄启动,传旨宫车渐去,嘚嘚的马蹄声渐渐隐入宫殿拐角。 “看来姓庞的小子要发达了,日后要交好啊!” …… 河西并没有发生战事,反而是卫国被入侵。 相里勤与公孙羽离开了河西,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着函谷关东进,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进入云梦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相里勤看到一丛何首乌,停下,挖出几只,捡了些干树枝,引火燃着,将何首乌放在火中烧烤。 公孙羽将一截树枝丢到了火中:“师兄……我有一个疑惑!” 相里勤笑了一声:“我都看你憋了一路,说,什么疑惑?” “卫国烽火正炽,我们不去卫国,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拜访一个老人。” “啊?”公孙羽急了:“师兄,卫国正在遭受杀戮,多少百姓需要我们救济啊!” “唉,公孙羽!”相里勤重重叹出一口气:“你也都看到了,天下这般乱法,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啊!” 公孙羽大为震惊:“师兄,以前可从未听您讲起过这样的话!” 相里勤翻腾几下何首乌,见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树叶包起来,递给公孙羽一只。 “纵火容易救火难,以前我们救火之人尚能一心,如今却有人要肆意纵火,我来山中是为了求一个灭火之法!” “可老师不是已经……” “山中还有一位老先生,是老师的朋友。” “老师的朋友?难道是那位鬼谷先生?” 相里勤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鬼谷先生,只是能不能见到鬼谷先生,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 第152章 当局者迷 临淄城。 天气渐冷,田午染上了风寒,咳嗽愈加的严重,不少太医都已经检过,都是说若田午不多休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不过田午没有太当一回事,不过就是一些咳嗽而已,他如今,停不下来。 稷下学宫和廪丘,都是需要他亲力亲为的大事。 “咳咳。” 孟邑的小院之中,老树的树叶已经落尽,江寒坐在田午的面前。 两人正在对弈,棋盘之中黑白二子杀得难解难分。 江寒笑着收起了手中的黑子,放到一边:“齐候的棋艺真是越来越高超了。” 田午轻笑了一声:“江先生言过了。” “所以,齐候此番来孟邑找我,该不是只为了下棋?” 田午说事之前总喜欢卖个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习惯,熟悉他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咳咳。”田午拿着一枚白子落子,对着江寒一笑。 “江先生懂我,寡人得急报,楚国已从丹阳撤兵,魏楚签订和约,魏罃已率大军返回安邑,估计不久就要入卫了!” 说着田午收回手,对着江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寒抬起了眉头, 看着棋盘, 思考了一番,才落入黑子。 “那齐国也该入局了, 看来我要提前恭喜齐候收复廪丘了。” “多亏了先生谋划,才有了齐国的今天。”田午笑着说道。 “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齐国的丞相之位,田午可一直都在为先生留着。” 江寒摇头一笑, 如今的田午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模样了, 身上多了一种淡淡的威严。 “多谢齐候抬爱,我早晚要离开齐国的!” “咳咳。”田午咳嗽了两声,眯着眼,看着江寒, 那种眼神看得人心中发寒。 “田午还是那一句话, 若我为国君,一定会任用先生为相。” 田午淡淡的话语,却让江寒如坠冰窟。 江寒直视田午的目光,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齐候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齐候给不了。” “高官厚禄,土地美女,先生想要的,田午一定会满足,只要我是齐候一日, 先生在齐国就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田午没有在意江寒的拒绝,继续在桌案上下棋。 如果江寒所求的是一生的荣华富贵, 那田午无疑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都不是江寒想要的,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早已经有了转变,从齐国公子, 到弑兄窃君, 田午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君主。 三年时间, 两人从朋友, 变成了主君与谋臣。 江寒的嘴巴干涩:“我要瓜分土地,我要废除奴隶制, 我要天下太平……” 田午的手一顿,棋子在空中停了一下才落到棋盘上, 笑着招呼着江寒落子。 “来,江先生,我们继续下棋。” 这些事情,是他没有办法给的。 江寒看着眼前的田午,明白了,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等到开春稷下学宫的第一声鼓响,就是他离开齐国之时了。 如同白圭的警告,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一个明智的君主,是不会放任自己这个威胁顺利的离开齐国的。 他不能赌,不能和一个王家之人赌以往的情谊, 这是一个必输的结局,所以他要提前安排好退路。 江寒将自己置身于危地,是为了敲响第一通争鸣鼓, 是为了天下一统而立言,是为了给墨家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所以他必须要回到临淄,回到他亲手建造的稷下学宫。 一盘棋下完,田午告辞离开。 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君上,要不要……” 田午冷着脸摇了摇头:“保护好墨家钜子的安全,在他离开齐国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黑衣人拱手,隐入了黑暗中。 田午轻叹一声:“先生是要与天下为敌,田午没有你的胆魄,终究不敢用齐国的江山社稷去赌……” 田午抬起头,看着空中皎洁的月光, 突然笑了一声。 “天下太平, 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 “攻城!” 廪丘城外的一架战车之上,田布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弓箭手。” 廪丘的城头,赵将怒视着那些齐军,也抬起了手中的剑。 “杀啊!!”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数不清的齐军开始冲城,巨大的云梯滚滚向前,开始架上城头。 同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城头之上齐射而出,密麻得掩盖了天光。 根本不需要瞄准,箭雨落下,便是一片惨叫。 推动着云梯的士兵有掩体的还好些,身子露在外面的,根本逃不开这样几乎没有间隙的箭雨。 到处都是乱箭流矢,但是齐军的攻势却也完全没有慢下来。 一个人倒在地上,很快就有第二个人接上去推动云梯。 相比于第一批的必死来说,第二批就要好上一些,有着前面的人作掩护,箭雨的势头小了一些,他们用尸体筑成了一道壁垒。 “嗖嗖嗖!!!” 箭雨破空的声音,已经是三轮齐射,云梯却是还没有靠近城墙。 箭雨高高飞起,向着齐军落下,士兵们推着云梯用尽了力气,嘴角溢出鲜血。 “冲!!” 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生命,云梯落下,重重的撞在了城头之上。 “砰砰砰。” 一架架云梯被架上廪丘的城头,如同海潮一般的齐军涌了上来。 三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数万齐人殒命,人头被筑成了京观,三十年后,齐人再次登上城头,要为上一代人复仇,要为齐国夺回廪丘。 赵将沉闷地低喝了一声。 “列阵!弟兄们,还想活下去的,就给我拼命!” 弓箭手后撤一步,后军手中的长矛齐齐落下,一步踏出,发出了一声重响,狭窄的城墙垛口,列满了锐利的矛锋剑刃。 他们不想死,那就只能让来者死了。 赵将左手的剑脱鞘而出,冷冷的看着城下无边无际的齐国大军。 “登城头者,杀!” 齐军并没有出动全部的兵力,搭上城头的云梯约莫不过五架,巨大的云梯不是赵军一时半会可以拆掉的。 片刻之间,最先阵的齐军已经冲上了云梯,开始向着那廪丘的城头冲去,赵军的士兵也迅速集结了队伍,将五个云梯的入口死死守住。 只要有齐军冲进就会被无数剑矛刺成刺猬。 冲在前面的齐军不会犹豫也不能犹豫,云梯路窄,只要他们一犹豫就会被后军推挤得掉下这十余米高的独木桥。 横竖都是个死,他们只有往前杀,才会有一线生机。 齐军和赵军在城墙之上厮杀不休,石板的缝隙间淌满了鲜血,尸体倒了一地,城墙上城墙下的,数不清楚。 田布冷眼看着战局,到此为止了。 “全军…攻城!” “杀啊!” 全军压上,十几个士兵轒轀(fen wen)将缓缓推进,狠狠的撞到城墙上。 一个时辰的厮杀,齐国前军与赵军早已经精疲力竭,赵军终究是寡不敌众,廪丘城破,齐军入城。 …… 随着郑国的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 韩哀侯即位的第二年,觊觎了几十年的新郑终于落入了韩国之手,这座千年古城,到处都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 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韩哀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 韩傀笑道:“君上,这新郑冷落,比起阳翟差远了。” 韩哀候笑笑:“但它的底蕴和地理却不是阳翟可比的,楚人撤兵,魏人腾出手来了,相国可有什么好办法,不与魏人开战?” 韩傀沉思了片刻:“那就要看魏王是想要一个将死的郑国作为盟友,还是想要一个顺从的韩国作为盟友了。” “魏王?”韩哀候若有所思,嘴角浮出一丝黠笑:“楚国都服软了,寡人也没什么与魏国作对的必要了,劳烦相国带上财物去安邑赔罪。” “就说…韩坚知错,但郑国亡国已经定局,无法更改,韩国诚心尊魏国称王,愿奉魏王为上邦。” 韩傀拱手道:“臣即刻启程,前往安邑。” …… 天黑了。 魏王书房里没有掌灯,黑乎乎一片。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魏武王端坐的身影。 魏武王就自己关进书房,这已独坐了两个时辰。 真真切切,魏武王迎来了他此生中最纷乱的历史性时刻,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不行,我得再理一遍……” 魏武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凝神于一:“首先是逢泽魏齐会盟,狩白麋,齐国撺掇寡人称王……然后是呈现龙凤祥瑞,公叔痤进谏……再后是齐国来使,公叔痤再谏……” “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寡人儿时之梦,今已年近花甲,再不为之,这个梦岂不就只能是个梦了吗?” “再后……对,是伐楚……楚王难道不该伐吗……竟敢无视寡人?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楚,而是为了杀鸡儆猴,拿最强大的楚国开刀,让那些猴子们见识一下大魏国的实力。”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寡人为什么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看来,寡人是真的迷了……” 书房外面,没有灯火,天光微弱,院中渐渐暗黑下来。 寺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后是紧关的大门。 负责膳房的宫人走过来,一脸焦急:“王上再不用膳,怕就……” “晓得了!” 寺人朝他摆下手,站起来,打开院门,到偏殿点燃一支火绳,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的房门,点上几盏油灯。 屋子里明亮起来。 魏武王眼睛睁开,看看寺人,又闭上。 寺人凝视魏武王,轻叹一声,掩上房门,退出。 魏武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登王位时的相国白圭:“此时魏国人才虽多,但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 魏武王陡然站起,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呢喃:“白圭、庞涓,同是鬼谷门人,当年白圭之策让魏国富足,吴起之勇能让魏国开疆拓土,一文一武,相得益章……” “如今文有公叔痤…缺少的是一位开疆拓土的武将。” 魏武王猛地打个激灵,停住步子,朝门外喊道:“来人!” 寺人推门而入:“臣在!” 魏武王朗声说道:“召庞涓、公叔痤速回安邑!” “庞涓、公叔痤?” 寺人怔了:“庞涓竟然排在公叔痤前面,王上这是……” “寺人?” 寺人回过神,朗声应道:“臣领旨!” 说完踏起小碎步出去,寺人做好谕旨,交给传旨王使。 马蹄启动,传旨宫车渐去,嘚嘚的马蹄声渐渐隐入宫殿拐角。 “看来姓庞的小子要发达了,日后要交好啊!” …… 河西并没有发生战事,反而是卫国被入侵。 相里勤与公孙羽离开了河西,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着函谷关东进,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进入云梦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相里勤看到一丛何首乌,停下,挖出几只,捡了些干树枝,引火燃着,将何首乌放在火中烧烤。 公孙羽将一截树枝丢到了火中:“师兄……我有一个疑惑!” 相里勤笑了一声:“我都看你憋了一路,说,什么疑惑?” “卫国烽火正炽,我们不去卫国,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拜访一个老人。” “啊?”公孙羽急了:“师兄,卫国正在遭受杀戮,多少百姓需要我们救济啊!” “唉,公孙羽!”相里勤重重叹出一口气:“你也都看到了,天下这般乱法,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啊!” 公孙羽大为震惊:“师兄,以前可从未听您讲起过这样的话!” 相里勤翻腾几下何首乌,见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树叶包起来,递给公孙羽一只。 “纵火容易救火难,以前我们救火之人尚能一心,如今却有人要肆意纵火,我来山中是为了求一个灭火之法!” “可老师不是已经……” “山中还有一位老先生,是老师的朋友。” “老师的朋友?难道是那位鬼谷先生?” 相里勤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鬼谷先生,只是能不能见到鬼谷先生,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