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兔兔》 1.人皮山匪(一) 这是极好的一夜,天空乌云密布,大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星月藏在云团之后,人间暗的伸手看不见五指。 这不是个走夜路的好日子,却是个杀人和睡觉都很舒坦的时辰。 一间瓦砖房子里坑坑洼洼,地上、墙角根都是土疙瘩小洞,屋里又空荡荡的,就摆了个床和桌子,来过这里的人都觉得又冷又硬,没地下脚。 若是非要坐下来喝上一壶,能当椅子的就那两样家具——桌上极为干净,除了铺着一层探手可摸的尘埃外别无他物,显然一屁股坐下就是飞灰呛面的结局。 而另一个看上去能落臀的地方被主人随意丢了一床乱糟糟的被子,如果不瞎,还能看见棉被里一团一团的稻草杆儿。 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问上一句,“你就真不觉得扎吗。” 被问得烦了,屋主人就朝外撵人,“不扎,不知道你图爷脸皮厚。” 来人又说,“你娶个媳妇呗,整个洛安城就你最缺媳妇了,你娶了人家姑娘,可不就要把你这屋里的耗子洞都补补……欸欸欸,还没说完怎么就关门了。” “去去去,去一边玩去。”屋主人把人撵走,懒散靠到床上,随手将一根稻草杆儿衔进嘴里,眼风扫到墙角灰突突的土疙瘩洞,心想,他打个洞怎么了,打洞就耗子会吗。 “图哥!出事了,图哥!” 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屋里黑漆漆的,棉被和稻草团中忽然伸出一只又圆又白的茸毛小爪,爪子抓过露在外面的两只细细长长的窄蒲扇似的耳朵,将其折下来堵住自己的耳朵眼,显然有继续睡下去的意思。 “图哥,真出事了,丰阳山上的土匪窝教人给端了!” 稻草团子安静了会儿,片刻后,里头的东西不情不愿蹬腿将草杆儿踢到了一边,一团看上去软绵绵的东西露了出来,胖乎乎的身子后跟了个短圆的尾巴。 这是一只兔子,略胖,略软,略白。 兔子翻身坐了起来,把长耳朵松开。 一只耳朵‘噗’的一声立了起来,露出粉白的耳蜗,而另一只却蔫蔫搭在这只兔子的右眼上。 它随手把这只不听话的长耳扫到脑后垂着,伸爪拎过一旁深蓝色的官服。 官服的布料不怎么样,样式也落后,背后还用粗线绣着一个竖跨肩背的字——捕,但偏偏这身衣服穿到这只兔身上极是好看。 官服下的毛茸茸没了,化成了一片劲瘦坚韧的胸膛,胸膛上面顶着张刀削斧可的脸。 这屋的主人是个兔子成精,名叫图柏,年岁已不可追量,据当事兔说,他才十八。 谁信。 图柏踢着靴子,晃晃悠悠走到门口,将屋门猛地拽开了。 “敲什么敲,讨命啊。”他懒洋洋呵了一口气,声音沉沉的,有些沙哑,但很好听。 外面的人是孙晓,和图柏一样,是个捕快,他正砰砰砰敲的使劲,门突然被打开,他一时不料,手还没缩回去,险些一拳头捶到图柏自以为傲的鼻梁上去。 图柏眯了下眼,偏头躲过,“丰阳山上的土匪?杜大人围剿了三次都没成功不是,教谁给端了?” 孙晓叫的嗓子干,看见图柏随意裹在身上的袍子,伸手给他系上扣子,一边系一边拉着图柏往外头走,“不知道,就知道土匪头子王虎连带七十三个手下都教人绑了扔在衙门门口。” 图柏被他拽着走,胡乱揉了一把睡眼,“屋门还没关呢。” 孙晓把他衣裳扣好,还顺手给图柏抓了两下头发,“图哥快点吧,就您那屋,狗嫌猫不待见的。我打包票,贼进去,能给贼饿死,根本不用关门。” 图柏卷着唇角笑了笑,踩着四下寂静的夜色,到了洛安城的官府门口。 离的老远就见官府前被窜动的火把照亮了半扇天,橘色火焰下人头拥挤,都是半夜被吵醒出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都回去吧,有什么好看的。”图柏懒洋洋穿过人群,往里头看了一眼,喲了声,摸摸下巴,“还真挺好看的。” 被五花大绑着的汉子歪歪扭扭躺了一地,每个人手脚相连,肩背挨地,像倒翻了壳似的王八,爬不起来。 土匪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被这样绑着,徒增来了几番笑料。一妇人怀里的小女孩睡眼惺忪的睁开眼,咯咯咯笑了起来。 头上有道刀疤的土匪头子粗声嘶吼了一声,吓的小女孩顿时收住了笑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乖乖,这你都怕。”图柏接过小孩抱到怀里,走到一堆翻王八里,冲里面正弯腰挨个核对名单的书生点了点头,一脚踩上土匪头子的脑袋,将他硬生生踩趴到地上。 土匪头子手脚绑在一起,不能全趴下去,撅着高高的屁股,脑袋着地,像待宰的猪,呜呜大吼起来。 图柏踩着他的脑袋巍然不动,点点小姑娘的鼻尖,“想骑大马吗。” 原本伏在地上的土匪勃然大怒,瞪着牛眼怒骂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群为官不仁的东西,老子弄死你们!” 他刚说完,原本正弯腰核对名单的书生眉尖一挑,卷起手里的书册狠抽了下土匪头子的脸,直起腰环顾一周看热闹的老百姓,抚平官袍上的褶皱,冷冷道,“尔等算什么士?杀人子,淫人|妻,夺人钱财的士?” 这书生名唤杜云,是洛安城的知府。 他一身墨蓝色的官袍,生的肩宽腰窄,看体态倒不像是个书生,眉眼之间含着朗朗正气,一双眼睛洞察分明,盯着脚底下的土匪,看不顺眼,也伸脚踹了过去,“本官为官不仁?本官对你们这种东西就仁不起来。” 一踹上去就停不住脚了,直将土匪那张硕大的脸踩的满是脚印子。 孙晓叫住一旁的师爷,一同扑过去抱住杜云,“大人息怒,息怒。” 杜云满肚子的气。这群土匪打家劫舍,手段残忍,死伤在他们手下的人历年来多达二三十人,他继任以来组织官府围剿了三次,竟生生打不下来。 师爷是个四十多岁清隽的中年男人,拽着杜云的袖子低声道了句,“大人再踩鞋就坏了,今年朝廷给的补贴用完了。” 杜云一脚都踹到了土匪的鼻子上,又生生收回了脚,左右转了转自己的靴子,见没啥问题,才呼出两口恶气,理了理衣裳,哼道,“本官就不屑和你们这种人计较。” 他说罢,被他当猪头踩的土匪里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两根手掌长的银刀从破烂的衣裳里飞了出来,穿透晚风直逼杜云的后心。 周围的百姓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银刀在月光下泛过一道冷冽的光泽,随即扎到了一团黑影的身上。 黑影惨叫起来,在杜云身后咕咕咚咚滚到地上——正是刚刚躺在图柏脚下的土匪头子,土匪头子被他当成了球,踢过去挡住了那无端飞出来的暗器。 图柏活动了下脚踝,骂了句,“奶奶个腿,人还挺重。”抱着怀里的小女孩,骚包的问,“哥哥厉害不厉害?” 小女孩才两岁,咯咯咯又笑起来。 图柏一手抱着小女孩走到土匪群中,眼睛一瞥,另一只手腕一翻将一个土匪掐着喉咙带了出来丢到地上,随即踩在他胸口,“暗器?我倒是小看你了。” 土匪群里有人紧张的唤道,“三当家的!” 图柏眯眼笑,“三当家?还是个头头。” 他蹲下来仔细打量了下。 这个三当家紧咬着牙关,用细长狠毒的眼睛盯着图柏。这人打眼一看生的还挺周正,往细了品,就能感觉到一股尖刻狠厉的味道。图片抬手掐了下,摸到一手细滑的肌肤,又强行掰开三当家的手看了看。 杜云见他摆弄的津津有味,上去把小女孩接下来送回了她娘亲手里,拍拍图柏的肩膀,“挑猪肉呢你,注意点,这么多人看着呢。” 图柏毫不在意耸下肩膀,“大人,你还记得一年前王祥那件案子吗。” 2.人皮山匪(二) 听他问起,杜云愣了下,“你还记得?” 图柏莫名看他一眼,“刻骨铭心,甚难忘记。” 杜云点了下头,“那本官自然也是记得的。” 而且,何止是记得,简直是噩梦般纠缠不去,杜云脸色发黑,看着脚边的土匪,又恨不得上去踹两脚解气。 也正是这件案子,让杜云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丰阳山上的土匪一网打尽。 那叫王祥的人是个马夫,开春那会儿带着妻儿到洛安城来看病,路上途径丰阳山。 那会儿丰阳山上的土匪还没猖狂到杀人的地步,也就是偶尔抢些过路人的钱财回山去。 王祥算是个点背的,恰好遇上了这群土匪,被人连马车带人一同虏到了山头。有人离远瞧见,连忙返回了洛安城去报了官。 杜云带着捕快寻到了丰阳山,在山中搜索了两天,第三天中午,终于找到了土匪的老窝。杜云还清楚的记得他在土匪的老窝前看见挂在树枝上迎风招展的人皮,正是失踪的王祥一家人。 男人的人皮鲜血淋漓,淌着的血水滴在枯叶之间,血味浓烈,白日里引来了一大群灰狼,狼群之后是凶神恶煞的山匪。 杜云勃然大怒,当场下令要剿杀匪徒。 第一次交手时,他身边的捕快早已经分散山头寻人去了,身边就图柏孙晓两人。 杜云远远看着裹在狼群中的人皮,握紧了拳头,“干死他娘的!” 图柏嗯了声,让孙晓护送杜云先走,自己随手捡了跟树枝杀入狼群,七进七出,狼尸飞舞,躲在后头的山匪看的遍体生寒,纷纷拿起兵器家伙从狼群后冲了出来。 图柏掐住头狼的喉咙,咯嘣一声捏断它的脖子,拎着狼尸扔到了土匪的脚前。 土匪见不是他的对手,吹起哨子,哨音一呼百应满山响起,连绵起伏,杜云知晓他们人多,硬打绝对要吃亏,令图柏将人皮取回之后迅速撤退。 一场潦草惊险的对战之后,图柏拎着人皮和趁乱时救出来的姑娘同杜云在山下汇合。 而那姑娘便是那张人皮的夫人,芸娘。 十天后,芸娘一张状纸将丰阳山的土匪告到了洛安城知府大人杜云的手上。 时至如今,令杜云想不通的就是这群土匪先前都是流民聚集在丰阳山上,由头子王虎揭竿而起,树了门派,但终究都是一群莽夫野汉,怎会突然之间手段如此残忍。 图柏蹲在地上,将刚刚急唤‘三当家的’人给揪了出来,和细皮嫩肉的三当家扔做一团。 “你们大当家的刚刚脸都快被爷爷踩成大饼了,也没见你这么紧张。” 土匪头子王虎撅着屁股伏在地上,脸胀的像个猪头,眼睛却还拼命的朝三当家的看去。 图柏若有所思道,“你看起来可不像土匪。” 三当家向图柏吐了一滩口水,被图柏躲过去了。 图柏眯着眼,单膝蹲下身,后脊在他用力的时候绷出流畅紧致的线条,他突然抓住三当家的头发,将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按到自己吐的口水上,“托你照顾,图爷直到现在都还对那张人皮记忆犹新,我一直想,究竟是要有多熟练,才能剥下这么完整的人皮,现在看到你,我知道了。” 三当家的被自己的口水蹭了满脸,把图柏看的心里泛恶心。 “图爷突然想起来王城里有个祝姓的侯爷家里好像也有这么个小公子,喜好各种虐人至死的手段。但不知为何,一年前那小公子就这么消失了。” 三当家瞳仁瞪大,牙关咬的‘噔噔’直响。 图柏曲起手指在他脸皮上弹了两下,手法和衙门前卖猪肉的张大伯有的一拼,“小公子,你说他是畏罪潜逃了,还是死翘翘嗝屁了?” 三当家猛地挣扎起来,尖声道,“你竟然知道本侯爷的身份!快放开本侯爷,否则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土匪头子肿着猪头脸忙嚷嚷,“侯爷救我们,救我们!” 图柏拍拍手站起来,和杜云交换了个眼色。 怪不得一年前他们胆敢残害无辜百姓,横的要命,原来是那侯爷的小公子在背后撑起了腰。 图柏心想,“这人只怕是在王城中混不下去,那侯爷为了保全他,才将他送出了王城,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奈何不了这人了。幸好如今落到本兔的手上,不弄死他,还真对不起身上这件官袍。” 围观的群众听闻土匪的身份,惊了一惊,有人犹豫着问,“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若是杀了小侯爷,他们大人会不会受了牵连? 杜云身为知府,最喜欢这种被民爱戴的感觉,扬起脑袋,负手背到后面,肃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父老乡亲尚且放心,本官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得到保证,人群这才安心下来。 “吓死我了,图哥没事就好。” “对对。” 杜云,“……” 杜云幽怨瞪图柏,难不成刚刚都是关心他的。 图柏弯唇笑,俊美的长眉一挑,得意的在脸上挂着‘图爷爷就是天生丽质一表兔才’的欠揍表情。杜云想说些什么,就听脚下的三当家嘲讽道,“自以为是!本侯爷杀你全——” 图柏干脆利落出脚。 三当家飞出两管鼻血,晕了。 折腾了一夜,天边浮出黯淡的天光,天快亮了。 杜云安抚百姓,让人各自散去,唤上衙门的捕快将满地山匪锒铛丢进了衙门的牢子里关着。 等他们忙活完,天边已经大亮了,杜云刚从昏暗的卷宗室里走出来,抬起头,眼前顿时一黑。 杜云,“老图,黑夜给了你黑眼圈不是为了让你遮我的光的。” 图柏歪歪扭扭靠在衙门院子里的玄色柱子上,眯着眼,脸色发青,英挺的眉梢染着几分沉沉的倦色,他扯了扯嘴皮子,哼唧一声。 “困。” 杜云摸着下巴,“你看起来好像几天都没睡了,老实说,你请了七天的假去哪了” 图柏心道,“去哪了,我去给你收拾山匪去了,你以为他们是自己拿了绳子绑了自己滚到衙门前的吗。” 这功是图柏干的,但他不能说。 他不单是兔妖、捕快,偶尔还兼职做做杀手。 图柏在这一行算有些名气,江湖上也偶尔传闻,不过他行事缜密,单子接的很随心意,全看心情,所以能请的来他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说不清他究竟功夫如何,性子又如何,江湖百晓生也难以在他身上落下几笔评论——他在杀手这一行到底算是个嫉恶如仇,拔刀相助,还是不辩黑白,善恶不分的刽子手。 图柏不觉得自己算个好人…好兔,但也不是个混球,若让他归纳余生,他大概也就只能憋出两个字:还行。 长得还行,人也还行,活的也还行。 丰阳山上山匪这只单子他已经等了很久了,接到那人递来的赏金时,他几乎二话不说,向杜云请了假,连夜赶去丰阳山上,在山中埋伏六日之久,最终一举将山匪窝成功端了。 端了之后,将人挨个捆成王八,又一路送到衙门口,他这头才刚爬进兔子窝,那头就又被叫了起来,任由谁也撑不住六七日的奔波,困得快死了。 图柏打个哈欠,揉了揉头发,刀削似的双眸要睁不睁,懒洋洋道,“我先去睡会儿,别烦我。”说完踢沓着靴子走出了府衙。 杜云在他身后摇摇脑袋,笑骂道,“都这幅德行了,怎么仍旧看着俊的很。” “这话可别被图哥听见。”孙晓端着热腾腾的大包子,“要不然他睡觉也能笑醒。”他顿了下,收起一点笑意,稍显紧张的低声问,“大人,图哥这么累,是因为…” 孙晓指了指额头。 杜云摇头,“不像,应该不是。” 孙晓这才呼出一口气,笑着道,“那就好,图哥没走远吧,我赶紧去给他送几个包子去。” 杜云接过盘子,“麻溜跑快。” 孙晓揣着包子一出门,就寻不见图柏身影了,他左右看了看,看见一抹雪白消失在了转角,孙晓想了想,跟了上去。 转过街角,有一片不算大的集市,人来人往,很热闹。 孙晓眼尖看见一只大白兔蹲在集市中稍显的冷清角落里,它面前是个拎着篮筐的姑娘。 大白兔竖着一只耳朵,眼巴巴瞅着姑娘篮子里洗的水灵灵的胡萝卜。 姑娘柔声道,“小兔子你是谁家的?” 大白兔把自己软塌榻的耳朵扶起来,爪子刚离开,就又倒了下来,兔子用黑溜溜的眼睛瞅着姑娘,甩了甩自己那只不听话的长耳朵,可怜兮兮的瞅着她。 姑娘伸手摸了摸兔子的右耳,吃惊的发现这只兔子细长的右耳上有一道清晰骨折的断裂。 兔子耳朵本就是软骨,却有人将它软骨都弄折了。 姑娘立刻心疼道,“疼吗,真可怜,吃吧,反正我也卖不出去。”她挑了一根干净果实肥硕的胡萝卜递到了兔子面前。 那兔子晃着一只折耳低头嗅了嗅,叼起胡萝卜撒丫子就狂奔。 “哎等下,还有很多呢。”姑娘拎着蓝子追去。 孙晓眼睁睁看着大兔子钻进一条小巷里,过了会儿,他图哥手里握着个胡萝卜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孙晓,“……” 图柏走到他面前,“看什么呢?” 孙晓刚想说话,那拎蓝子的姑娘也跑了过来,忐忑问道,“两位捕爷刚刚可曾看见一只兔子从这里跑过去了?不知道是谁家的,我担心它被狗叼走了。” 图柏啃着胡萝卜,嘎嘣嘎嘣,说,“兔子啊,我最讨厌那东西了。” 姑娘一愣,身后传来轰隆一声。 一面潮湿的砖墙长年失修,布满蜘蛛纹似的裂纹,毫无预兆塌了下来,砖块石块碎了一地,幸好刚刚那里无人经过,没人伤亡。 姑娘心有余悸的睁大眼睛,那个角落正是她刚刚兜售蔬果蹲过的地方。 她回过头,只看见挺拔修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孙晓放进她手里两枚铜钱,拿起一根胡萝卜边跑边道,“刚刚那人给的。” 姑娘跟了两步,眨眨眼,喃喃道,“给多了。” 图柏接过孙晓的包子,揉揉他脑袋,“回去吧。”说完大摇大摆往自己破破烂烂的家里走。 孙晓看着他的背影,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临阵脱逃将话咽进了喉咙,喊了句,“哥你睡吧,衙门的事不用管了。” 图柏没回头,朝他摆了摆手。 3.人皮山匪(三) 图柏睡过中午,下午就又到了衙门。 他在门前望见几辆官车载着好几筐橘澄澄水灵灵胡萝卜和碧透漂亮的蔬果一路马蹄狂奔,目光黏在绝尘而去的车上半天回不过神。 杜云一出门,就嗅到空气里一股清甜的胡萝卜味儿。 “别看了,进贡给朝廷的,再有十来天就进到宫里贵人的肚子去了。” 图柏撇唇角,收回了视线,被散入风中的蔬果香味馋的不行。 洛安城是蔬果进贡的大城,王城中一半的蔬果米粮都来自洛安城的五县十镇,这里的雨水充沛,干湿适宜,土壤肥沃,种出来的东西都长得健硕水灵甘甜。 图柏在外面上天入地流浪了很久,直到来到洛安城,他才狠狠一摇圆尾,这里才是他应该成精的地方。 放眼望去的胡萝卜和大绿叶子蔬菜让图柏过了好一阵子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发现这里的民生也好,家家户户圈养了不少的兔子和黄牛,他在农田里蹦跶的时候,有人见着,总会丢给他一两根拔|出来的胡萝卜,笑问其他人谁家的兔子走丢了。 图柏不想再走了,就留下来,找了个差事做。 “皇帝吃的总是最好的。”杜云说。 图柏转身进了衙门,在院里的小路上摘了根甜草放在嘴里嚼,“最好却不是最新鲜。” 杜云笑着点头,随后进了公堂。 公堂分内堂和外堂,外堂刑审案件、押解犯人、觐见原告和证人等等,而内堂则摆放了成百上千的卷宗和纸墨笔砚,供知府大人办案时查用。 图柏寻了个椅子,搬开上面堆落的书坐下来,向后一靠,修长的两条腿交叠在一起,舒展眉宇,姿态慵懒,问,“那位小侯爷你打算怎么办?” 杜云从乱七八糟的卷宗里摸出个小茶壶,给自己和图柏倒了两杯冷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喝了半杯凉茶,灭了半肚子的火,转着白釉瓷茶盏冷冷道,“杀人偿命,像这种狗东西,不弄死留着过年吗。” 图柏,“注意措词,杜大人。” 杜云挺直胸膛,端的一副皓月清风公正廉明的模样,道,“像这种东西,不弄死留着给狗过年吗。” 图柏用手撑着下巴笑。 杜云将手边的卷宗拨到一旁,“你不用担心这个,等本官将这群山匪以及小侯爷的罪名阐述清楚,明日我就上报给朝廷去,最好趁老侯爷没反应过来,就先斩了此人。” 图柏嗯了声,见杜云眉间沟壑依旧深沉,问,“大人还为何事忧愁?” 衙门外面传来了几声叫喊声,杜云高声答应,过了会儿,孙晓和师爷推门进了内堂。 杜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说。眼下这群匪徒是抓住了,他们这些年的罪证大人我也都记着,写奏折呈给皇上不难,难的是我怕那些山匪将杀人截货的罪名全都拦在自己身上,将小侯爷给洗了个溜光白,不能将这个真正心狠手辣的人除掉,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在他手中。” 孙晓惊讶,“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那些山匪会这么做?” 图柏随意翻着一本书,闻言,俊美的眉宇一挑,“怎不会,若我许诺,只要你们能让我先安然无恙脱身,我后续自有办法解救你们,你会答应替我担罪吗。” 孙晓犹豫,“这样想的话…似乎也的确会,可你要如何救我?如果你有能力后续救了我,现在又怎么会连自己都救不了,反而让我替你承担罪名?” “呵。”,图柏不等他说完就卷起书册敲了两下他的肩头,“如果那群山匪有小孙一半聪明,你家大人现在就不会头疼了。” 孙晓抓着头发,嘿嘿嘿笑起来。 想的头疼,杜云按了按眉心,“如果有原告出来指证小侯爷的话就太好了。” “有。” 坐在角落里的师爷头也不抬,用脑袋顶着三人的目光,悠然翻过一页书纸,“大人忘了芸娘吗。” 不等杜云回答,图柏突然翻身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卷宗丢到桌上,盯着杜云,说,“她一个妇人,还能做些什么,这种事再找其他人就好了,别折腾她一个女子。” 杜云一脸为难,显然也是早已经想到了这个方法,但碍于什么一直没说出来,“我知道,你先别急,办法是有,但眼下这件事处理的愈快愈好,拖得时间长了,王城那头得到消息,阻碍也就越大。” 图柏拧着眉,墨黑的眼里有几分不耐。 杜云接着道,“老图,你护着芸娘我能理解,但王虎这群山匪杀人不眨眼,被抓入他们手里的人除了芸娘,死的死残的残,这么一比照,芸娘却也是最好的证人。况且,你不是她,又怎么知晓她不想亲手血刃仇人呢。” 知道他说的是这个理,但图柏就是觉得心烦,他们这群大老爷们摆着好像一点用处都没,非要将一个女子牵扯进来,逼她说些痛苦不堪的事。 芸娘是他亲手从山匪手中救出来的。当时她浑身赤|裸脏污坐在血泊中,身上带着凌|辱的伤口,被折磨的面目全非,图柏一眼看去,头皮都跟着发了麻。 身为男子都觉得难以忍受,他又怎么能硬下心肠将芸娘带上公堂,和这些折磨侮辱他的人对峙,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她所遭受的一切。 夜色来临,屋里黯了下来,师爷起身挑亮烛火,“我提议派人去问芸娘,让她自己做决定是否出堂指证小侯爷和山匪。” 孙晓看了看图柏的脸色,小声说了句同意。 见他们已经做了决定,图柏呼出胸口的闷气,朝杜云摆摆手,“既然如此,大人做决定吧。” 杜云颔首,让图柏和孙晓明日去芸娘家中亲自询问她的意思。交代完正事,气氛仍旧有些凝固,杜云摸摸荷包,“走吧,过一阵子就要忙了,趁现在还有喘气的时候,本大人请各位兄弟去吃顿好的,犒劳犒劳。” 孙晓欢喜拉住图柏,将他拉出了衙门。 华灯初上,锦灯映红了洛安城,远处的护城河里三三两两浮着五瓣莲花盏,这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热闹适宜,景色宜人,比却王城来说更让人住的舒心。 四个人换了便服,坐在路边的铺子里点了四碗牛肉泡馍汤,其中一碗牛肉汤不要牛肉的是图柏的。 汤铺旁树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烛火,将几人的身影映的影影绰绰。 “图哥,你就吃点这可以吗?”孙晓捧着汤碗瞄图柏。 图柏用大青叶子卷了些胡萝卜丝,吃的津津有味,看他一眼,叫了句老板,将他刚刚不要的牛肉都给加到小孙的碗里。 “我够,你多吃点,能长高。” 杜云吃相一点都不像个书生,大刀阔马往那儿一坐,低头呼噜一口半碗汤就下肚了,“本大人也想吃,本大人也要长高。” 图柏抬脚踹他椅子,踹歪了,杜云就自己撅着屁股再挪回来,一边往嘴里扒拉馍馍,一边笑的汤汁乱飞。 图柏皱眉躲开,满脸嫌弃,从怀里取了帕子丢到他脑袋上。 夜里天凉,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下肚,浑身都舒爽起来,他们吃饱了,就往回走。 四人负手阔步,闲闲散散,胡乱望着灯火交织的洛安城, 杜云出声叹了口气。 图柏,“又怎么了?原告不是已经找到了,你还愁什么。” 杜云看着眼前烛光树色,“我是在叹服洛安的美景,真真是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钟灵毓秀…” 图柏扭了下脖子,面无表情看着热闹的夜市,“欠揍吗。” 杜云声音一顿,干脆利落道,“皇上说洛安城风水好,要在锦明山上建一座佛刹。” “什么时候的事?”图柏饶过一群在大街上满地撒欢跑的野孩子,转身惊讶道。 杜云撇着唇,不情不愿说,“就你请假那几日下的圣旨。” 大荆国的皇帝信佛,王城多古刹寺院,颇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景。 杜云不喜僧人,总觉得和尚是弄虚作假蛊惑人心,过去王城与洛安有段距离,再怎么的香炉烟火都传不过来,他安心经年,没想到有一日皇帝竟要在他的地盘建立佛刹。 四人走到师爷家门口,师爷买了夜宵去给娘子送饭,他们三人便站在门外等候,望着门口十人合抱的大槐树。 图柏对佛家没甚么了解,对他们的捉妖术是有所耳闻,凡间倒是还真有几位得道高僧,云游三千凡尘,捉拿害人滋事的妖邪恶鬼,为民除害。 幸好图柏是兔妖,自幼就吃素,可能是这一点跟和尚有点缘分,没让他遇上拿着钵盂捉妖的僧人。 他斜眼睨杜云。 月色光华淡淡罩在杜大人的身上,将他一半侧脸藏在黯淡的阴影,侃侃而谈的人莫名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图柏眼尖的看到杜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涩。 等师爷出来之后,图柏拉着他故意放慢了脚步。 勾肩搭背,图柏低声问,“有什么办法能让皇帝收回旨意吗?” 师爷干巴巴道,“没。” 图柏摸下巴,“皇帝是觉得洛安城风水好才想在此处建立佛刹的吧,如果本地又不好了,会不会就换地方了。” 师爷长得精瘦,眼窝凹陷,听他这么说,一双眼窝子又深了一点,“不成,会影响洛安城的声誉,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干。” 图柏看他用眼窝瞅自己,阴沉沉的,看的他浑身起疙瘩,“行行行,不干。” 他心想,“既然不能从皇帝旨意上下手,就等那和尚来了再说,总要有办法让他在洛安城里待不下的,天大地大去哪建佛刹都成,没必要非在这里碍了老杜的眼。” 师爷怀疑的盯了图柏片刻,“抱歉。” 图柏,“嗯?” “芸娘的事。” 图柏愣了下,搂着师爷的肩膀的手拍了两下,“没必要。都是想让这群狗东西伏法认罪,是我婆妈了,兴许芸娘也想血刃仇人,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问过她的意思,她的状纸还压在老杜案台下。” 牢里关押着穷凶极恶的山匪,洛安城的衙门注定一夜灯火通明。杜云和师爷翻找这些年关于王虎等人的罪状,罗列证据,梳理卷宗。图柏带着孙晓和其他捕快趁夜开始审问山匪,先从小喽啰开始,能得到什么证据算什么。 4.人皮山匪(四) 刑审到了后半夜,孙晓顶不住了,图柏让其余捕快都去睡,自己再审两个。 等威胁恐吓完最后一个小喽啰,他伸了个懒腰,听到外面传来鸡啼声,这才按了按眉心,弯腰凑近牢子。 被他想办法折腾的山匪一见他过来,喉咙发出畏惧的呜呜声,缩在角落蜷成一团,嚎啕大喊,“全都交代了,没了,大老爷真没了。” 图柏瞪了他们一眼,去地上拾了把稻草杆儿,晃晃悠悠出去了。 趁天还没彻底亮起来,眯一会儿。 图柏自打成精以后除了吃以外,干啥都不讲究,他本是兔子出身,抱着尾巴折起耳朵缩成团就能睡。 在衙门里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旮旯,图柏将稻草杆团了一团,化成只白白胖胖的兔子,伸出爪子撸了下那只尖尖竖着的粉耳朵,将另一只软塌榻的耳朵拨到脑后,跳到稻草蒲上,身子一歪,抱着耳朵就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听见衙门的内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吆喝声,等图柏赶去时,只见杜云带着衙门里的二三十个捕快正将一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杜云,“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孙晓挡在他身前,侧头低声说,“大人,图哥不知去哪了。” 杜云拍拍孙晓,他知晓了,他来对付。 孙晓担忧的错了一步,给杜云露出半截身子。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衙门里的捕快竟不是草包,露在黑布外面的眼睛扫视一圈,将手里的刀慢慢抬了起来,刀刃微不可见的晃了一下,好似在犹豫此时如何进退。 杜云捕捉到他的迟疑,心里大有不费一兵一卒将此人拿下的意思,气势汹汹说,“想救人?先问本官答应不答应!你这个刺客,有胆来杀人,没胆露出脸,本官告诉你,就算你露出来,本官也只会对你说六个字!” 黑衣人眯起眼,将刀横在了眼前,冷冷道,“什么?” 杜云负手而立,昂首抬头,“本官不认识你!” 图柏软绵绵靠在墙角噗嗤笑出声。 杜云眼睛一亮。 黑衣人咬牙切齿,“找死!” “找死的人是你。”杜云急急高喝一声,朝后退了两步,退到包围圈之外,抱头大喊,“快关门,放老图!” ‘图’字音儿刚落下,刀刃便迎面撞了上来,和什么东西碰到一起,发出一连串清脆碰撞的金石之声。 图柏从人群之后悄无声息飞身而上,顷刻之间和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杜云和孙晓躲在大门檐下,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幸好本官极其擅长拖延时间。” 是拖延还是挑衅有待商榷。孙晓无语,将手里的刀扔给图柏,换下了他随手在墙角抓起充当武器的锄头。 清晨的朝阳将衙门里的刀光剑影映的锋芒四放刺眼骇人,图柏身手敏捷,宛如游龙,出手利索不留情,没有几招,只听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再细看,那黑衣人已经被他箍压在了刀刃下。 图柏撕掉他的蒙面布,在他身上摸索一阵,取出了一枚铜牌,上面烙着飞扬跋扈的‘祝’。 “祝老侯爷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哎,杀人灭口也要专业点,别带着自己的狗牌到处走,小心暴露了身份,你大白天穿的这么黑,生怕别人瞎是不是?” 图柏用刀面拍拍黑衣人的脸,对其当杀手当的如此不敬业而痛心扼腕,忍不住谆谆教诲,把祝家的令牌顺手丢给杜云,“祝侯爷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你的奏折呢?” 杜云握住令牌,“今天早上就发往王城了,如今只希望皇上能先看到我的奏折,同意我审问祝小侯爷,将恶人绳之以法。” 他抬手从图柏头上捏下来根稻草,说,“老图,你娶个媳妇,抱着媳妇睡一觉你就知道媳妇比你那稻草杆睡着舒服多了。” 图柏指挥捕快将黑衣人绑成锁子结带到牢里关着,瞥了眼杜云,“说的跟你抱着睡过一样。” 说完懒得听杜云的废话,带着孙晓出门去芸娘家了。 等原告、状纸、证人、证据一应俱全,皇帝又收到了杜云的奏折,此事大告天下,祝老侯爷就是想包庇小侯爷都不成了。 图柏在菜市口给自己买了两根胡萝卜,给孙晓买了一兜猪肉包子,想了想,又去牵了一头母羊,二人边吃边拉着母羊往城郊走。 城郊外越走人烟越少,满眼望去能看见良田百亩,土壑间散落着几间破旧的茅草屋。 这种屋子大多数是农田主人下地干活时临时歇脚的地方,盖的很是简陋。 母羊踢踢踏踏啃着蹄边的野草,身下挂着沉甸甸的奶袋,显然是刚下过羊羔的。 图柏摸摸它的脑袋,母羊晃着奶袋,用湿漉漉的眼睛咩咩看着他。 “谢谢,我不喝。”图柏给母羊喂了他吃剩下的胡萝卜头。 孙晓站住脚,“到了,就是那里吗,这也太,太…” 那间茅草屋的屋檐上铺着好几层干湿茅草,草下面用烧焦的土勉强糊成了四面墙,墙上该是门的地方被一块脏污的破布堵着,风一吹,露出暗沉沉的屋里。 孙晓,“怎么穷成这样了?” 图柏忽然想起那天深夜,跪在他身前,将所有家底奉上,沙哑求他让丰阳山上的山匪不得好死的女人。 买|凶杀人的正是芸娘。 图柏这一年来就是在等这个女人开口,所以才让丰阳山的山匪多活了一年半载。 而至于为何等了这么久… 屋里传来细小啼哭声,棉布帘被掀了起来,一个枯瘦的女人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那孩子还在襁褓中,不足百日大,小身子瘦的就只有一把骨头。 看见他们,芸娘没有一点惊讶,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我这就去,等下。”转身回了屋子,应该是整理东西去了。 图柏跟了进去。 “大人,屋里污秽…”芸娘话没说完,就见图柏接过她怀里的小婴儿,哄了哄,让孙晓拿了碗去挤了羊奶喝。 孙晓看着图柏熟练的喂奶,扭头四下打量了下。 这屋里潮湿漆黑,散发着一股怪味,他见芸娘虽憔悴但也不是邋遢之人,就朝那暗处又看了两眼,这一看让他顿时浑身起了凉意。 昏暗的地方摆着看不出颜色的桌子,桌子上有两套麻布衣裳,那衣裳端正的铺开,就像人伏在桌子上一样,从袖口领口的位置露出一截皱巴巴发黄的牛皮纸,好似牛皮纸被穿了衣裳。 纸…孙晓胃里翻滚起来,想起来芸娘那一家被山匪剥皮的夫婿和孩子。 图柏按住孙晓的肩膀,“出去给羊找个地方拴住,割点草给它吃。” 孙晓脸色发白,不敢去看芸娘,胡乱点点头,白着脸出去了。 怀里的小婴儿喝饱了奶,闭着眼睡着了。 图柏道,“你还好吧?” 芸娘走到昏暗处,抚摸着桌上套着衣服的人皮,“捕爷不怕吗?” 图柏,“怕什么。”他看她一眼,“你才生育过,多喝些羊奶补身子,若是需要什么,可尽管与我与杜大人说。” 芸娘手一顿,幽幽笑了笑,“我只要杀我全家的人以命还命,慰藉我亡夫和孩儿在天之灵。” 图柏没说话,芸娘接着道,“我夫婿王祥性格醇厚,待人极好,从没和人红过眼。他们糟蹋我,我夫婿像发了疯的挣扎,他撞在那人的身上,血水污了他的袍子,其他人就压着我夫婿的脖子,说,向三当家的道歉。那三当家脱了衣裳,和其他山匪说笑,说‘要让这狗奴才长点记性。’当着我夫婿的面凌|辱我,我奋力咬掉了他身上的一块肉。他发起怒,用鞭子抽我。为了给他的肉报仇,就逼我亲眼看着他剥去我夫婿的皮囊。” 图柏抱着孩子的手指关节发白。 芸娘拨开襁褓,将小婴儿的手臂抬了起来,一块星芒状红斑印在婴儿的臂弯下,“大人,这孩子就是他凌|辱我的证据,祝氏一家天生身上带着这种红斑,只要是祝家的人,他们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小婴儿受了凉,皱着鼻子哭了两声,芸娘怔怔看着,“上天垂怜…才会让祝家的血脉长了这种东西…大人,够了吗,能当做证据吗?” 她目光里有着歇斯底里的恳求,图柏心有不忍,点点头,“够了,杜大人一定会还你公道。”芸娘这才擦了擦干涩的眼睛。 图柏将孩子还给她,看到她正低头凝望着婴儿,目光中带着悲怆、恨意和茫然不知所措。 图柏将祝氏的红斑告知杜云,杜云立刻摊开书墨上奏皇帝,他看了几眼,走出书房,站在衙门的院子里,吐出一口气。 六日后,杜云被下旨立刻前往王城。 “你别跟着,在衙门给本官守死地牢,决不能让人救走祝小侯爷。”杜云临走前交代好图柏,跟着特使上帝都了。 图柏守了几日地牢,被闷的不行,跑出来放放风,歪歪斜斜站在门口和乡亲父老嗑瓜子聊天。 “戏文里说状告皇亲国戚的官员一般都没好下场。” “对对,尤其是那种公正廉明的,往往死的最惨。” 图柏皱眉,用瓜子皮丢那人,“胡诌。” “图哥哥,我可不是胡说,我没当过官,可戏文看了不少,真的,就先拿杜大人此去王城来说,那路上必定是危险重重,祝老侯爷的杀手接憧而止,大人还没见到皇上,说不定就嘎嘣,死了。” 图柏踹那人一脚。 “滚蛋,图哥哥是你叫的吗,长得好看的才能叫,丑的只能叫图爷。” “图爷,图大爷,行了吧。”那人笑嘻嘻腆着脸跑过来,知晓他的喜好,拿了根胡萝卜递过去,从图柏手里换了把瓜子。 图柏被他说得心里隐隐担忧,开始后悔没跟着杜云上王城去,忍不住问,“然后呢?” 那人,“然后,不管这事是真是假,诽谤皇亲国戚,那都是先要在油钉子辣椒凳子上滚过一圈才行的。死了,就说明上天都不厚待你,你肯定就是诬告了,皇上根本不会见你。” 图柏问,“如果没死呢?” 那人说,“没有这个如果,一般这时候人肯定都死了。” 图柏,“……” 图柏脸色发青,将胡萝卜扔了出去,不知砸到了什么,也不管,拎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按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就要揍他。 那人连忙摆手,“我吓唬你呢,图哥哥,欸不,图爷!” 一听这话,图柏更气了,心道,“吓我?他奶奶个熊,兔子胆小,会被吓死的,我虽然是妖,但也是兔字开头,娘的,不知道兔子不给吓的吗!” 他想完要动手,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和车马声。 有人大刀阔步的走近,清了清嗓子,“老图,本官第一次知道你是这么关心我,连胡萝卜都不吃了,你是不是暗恋我啊。” 然后一根冰凉清甜的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背。 图柏接住,感觉自己好像被戏耍了,白瞎了他刚刚的忧心忡忡,嚷道,“杜云云你赶快去死吧,老子——” 他一转身,对上了一双俊雅至极,温润似水的眼眸。 那双眼里仿佛沉了星子,波澜无风,静谧深邃。 眼的主人修长的手上缠着一串殷红的佛珠,珠子抵在他干净的指尖上,恍若一朵绽放的血莲,美至无暇。 图柏看见他白皙的手心躺着一只水灵灵橘色的胡萝卜,上面还有一枚自己刚刚啃过的鲜明的牙印。 杜云故作惊讶道,“老子怎么了?” 图柏生生将字音换了一个调,站的笔直,直勾勾看着眼前披青裟持红檀佛珠的僧人,一瞬间从滋事打架的地痞老流氓变成了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衣冠禽兽,“老子、咳,老子曾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问大师是…?” 5.人皮山匪(五) 杜云接话,“这位是山月禅师,从王城来。” 图柏的目光粘在僧人的身上,扯都扯不过来。 他心想,“这也生的忒好看了,我还没见过如此俊俏周正、合我心意的人。” 僧人眉目如画,披着一袭青色裟衣,目光澄净清澈,好似天山冰雪融化的湖泊,干净的倒影着湖光山水。 见图柏看他,僧人也抬眸与他静静对望,缠着红檀佛珠的手腕摊平,轻声念了句佛号,“施主?” 图柏心道,“完了,声音我也爱听。” 杜云拍他肩膀,“东西不要了?” 图柏猛地回过神,拿过僧人手中的胡萝卜,指尖不小心扫到他的掌心,一阵心神荡漾。 他学善男信女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禅师一路奔波了吧,快请进来。” 热情的给僧人引路,悄悄挨过去,下意识就要勾肩搭背,望见僧人的清隽笔挺的肩头,图柏没敢下去手,悻悻收回来,端端正正走到僧人身旁,想道,“第一印象最重要了,对,我不能让他不自在。” 杜云站在门外,亲眼看着图柏将他彻底忽略了个精光,拍了拍官袍上的浮尘,“老图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和尚?” 孙晓也纳闷,“图哥信佛了?” 师爷不声不响站在一旁,干巴巴道,“你们没有发现山月禅师很好看吗。” 图柏把人迎了进去,带到衙门的会客堂里,亲自烧了茶,倒上给端到跟前,又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翻出来几个不知道谁带的小点心,精心的装了盘也放到那人面前。 “禅师还需要什么吗,地方小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您要什么和我说一声,我这就去给您找来。” 桌上的苦丁茶冒着淡淡清烟,僧人道,“多谢施主。” “不谢不谢。”图柏搬个凳子坐到他身旁,一眨不眨看着他,“山月是禅师的名字吗?” “法号。” 图柏眼睛一亮,“禅师的名字是…?” 杜云随后进来,捏了块点心塞到嘴里,“你就叫山月禅师便好。” 哪那么多废话,装什么熟。 图柏瞪他,扭过头又一副俊朗亲切的样子,“禅师是不便告知吗?如果这样我就不问了,我就是、就是…” 僧人文静笑了下,温文尔雅道,“贫僧字千梵。” 图柏在心里念了两遍,俊朗的眼里笑的如沐春风。 杜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老图估计是吃错药了,实在反常。他和山月禅师还有话要说,图柏很有眼色,道了句,“我这就出去,千梵若是需要什么了,唤我一句便可。” 杜云眼瞪得跟铜铃大了,觉得图柏一定是被鬼上身了,什么唤一句便可,平日里他不颐指他这个大人给他倒茶都算是客气了。 图柏哼着小曲坐在会客堂外面,看见孙晓抱着卷宗,招手将他叫过来,笑嘻嘻搂着他肩膀,捏住孙晓的脸。 “图哥哎呀。” 图柏道,“真好看。” 孙晓今年刚十八,跟在图柏身后两年多了,图捕快是城里有名的美男子,生的俊俏,为人也好,论好看,他可万分都比不上。 “图哥才是好看。” 图柏满眼笑意揉搓着孙晓的脸,“不,你最好看,特好看。” 孙晓红着脸,“真、真的?” “你没看出来他说的是别人吗。”师爷转过回廊,走到孙晓面前,替他抱走一半卷宗,顺带将孙晓的脸从图柏手里救了出来,拉着孙晓就走。 “啊?”孙晓边走边回头,担忧的望着靠在柱子上低头发笑的图柏,小声问,“图哥不会中邪了吧?” 师爷推开案卷室,一股书墨的味道扑面而来,“没,不用理会,他就是犯了姑娘常犯的毛病。” “啊?严重吗?” “唔,看样子有点。” “要我叫大夫吗?” “不用,治不好。” 闻言,孙晓更担心了,到底是什么毛病,图哥可别又舔毛病啊,够可怜了。 屋里的人谈了有小半个时辰,图柏坐在台阶上,伸直两条腿,眯眼望着澄清的蓝天和白云,不由自主就哼起个小曲,想再看看屋里的僧侣。 “怎么有人长得让我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呢。”图柏心里琢磨,“春天才刚过不是。” 也不是交|配的季节嘛。 脚步声从屋里传了出来,门吱呀一声打开。 图柏在打开的前一刻就已经长身玉立站好了,他本就长得气度不凡,如今一正经起来更显得丰神俊朗。 杜云被他脸上恰当适宜的微笑快闪瞎眼了,莫名其妙看一眼图柏,伸手做请道,“禅师这边走,客房已经备好了,您先休息,等明日我们再详谈山匪之事。” “大人也累了吧,您也去休息,我带禅师去就可以。”图柏热情走上前,挡了杜云半步,接过他的路。 千梵一身青裟如携了清风,温声道,“多谢杜大人,有劳施主了。” 图柏与他并肩而行,将人带向衙门后院的客房,路上不停的推销自己。 “别介,不用叫我施主,我叫图柏,您叫我小图,阿图都行。” “图施主。” “好吧,那我能不叫您禅师吗,千梵,阿梵,小梵梵,您喜欢哪个?” “……” 空荡荡的院子里,杜云愣愣站了一会儿,感觉旅途的奔波席卷上双腿,他弯腰捶了锤,拍了下自己脑门,嘟囔句,“我信了你的邪,本大人定然是太累了。” 脚步轻浮的飘回了自己的卧室。 洛安城繁华热闹,洛安城的衙门却穷的有模有样,杜大人一直想找机会坑蒙拐骗贪一贪钱财,好把衙门也修葺一番。 但他自己又觉得贪也要贪的有原则,不能贪平头老百姓,也不贪小商小贩,专贪为富不仁的商贾世家,奈何上任四五年,也没找到好机会,看谁都可怜。 衙门不富裕,衙门的客房也没好到哪里去,幸好屋里干净整洁,不至于让人嫌弃。 图柏将客房的门窗打开,窗外对的是衙门后院里孙晓栽的一池碗莲,莲叶只有巴掌大,又圆又绿浮在小水池的表面,风一吹,涟漪散开,映着细碎阳光,颇有几分禅意在里面。 站在窗口能嗅到一股莲叶的清香,图柏觉得小孙真是栽的太好了。 “你先睡一会儿,等会儿我送饭再来叫你。” 千梵微微笑了下,“有劳施主。” 图柏看着他唇角的笑容,脸上发热,心跳砰砰砰跳了起来,说了几句不用客气,便逃也似的跑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轻手轻脚给他带上房门。 他一口气跑到前院,边跑边用手搓了搓脸,琢磨着,“我到底跑什么啊。” 日落黄昏,杜云在路上奔波了好几日,睡了半晌还没睡醒,迷糊之间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他应了几句不吃了,拉过被子就打算蒙头再睡。 图柏直接推开门,取过袍子给杜云套上。 “快点起来,吃饭。” “不吃,我睡。” “不吃不行。” 杜云躺下了又被拎起来,眯着一只眼,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本大人了?” 图柏给他套好衣裳靴子,拿过毛巾在杜云脸上粗鲁擦几把,拉着人就往外面走,“你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不吃,但今天必须吃。山月禅师已经在外面等候了,主人若不来,他会很尴尬。” 杜云,“……” 他刚想说什么,就发现图柏原本拽着他的手换成了虚扶,声音也变了,“大人您慢点,胃口再不好也要吃点的。” 千梵静立在一旁,眉眼温柔,“大人身体不舒服吗,贫僧会些岐黄之术,可为大人切脉探息。” 图柏摆摆手,胳膊肘用力,将杜云朝前一顶,让人一屁股栽坐了下来,“不用劳烦禅师,杜大人这是老毛病,没啥大事,禅师还请入座。” 看着满桌子的素菜,杜云满眼疑惑,老毛病?他身体好的能吃下一头牛,他张口想问自己有啥老毛病,被师爷按住了手背,递上筷子,“吃饭。” 饭后,月上树梢。 图柏主动将人送回了客房,虽然还想再和千梵说上几句,但又怕他劳顿疲倦,道了句好梦,便悄悄离开了。 图柏哼着小曲转回来,看见原本该散去的人坐了一堂,烛火通明,显然正等他呢。 他心情好道,“都不困啊,那我先去睡了。” 杜云吃了一肚子的素菜,嘴里没油腥,现在正端着一盘切牛肉解馋,“老图来,来坐下,说说你今天到底是吃错药了,还是中邪了。” 图柏,“没吃药,也没中邪,胡说什么。” 杜云和孙晓咬着牛肉,面面相窥,满脸疑惑。 坐在一旁的师爷眼观鼻鼻观心,“吃肉。” 图柏看他们也说不出来什么,索性也坐下来,“正好,和我说说你为何会和山月禅师一同回来。对于祝小侯爷的案子,皇上又是怎么说?” 回归正事,杜云正襟危坐,“皇上看了我的奏折,龙颜大怒,立刻传唤祝侯爷进宫问话,祝侯爷一把年纪,当时就以头抢地,高呼是我弄虚作假,故意害他儿名誉。” 图柏,“然后?” “皇上一时拿不住注意。祝老侯爷说以死明志也要还他儿清白,要皇上派人将祝小侯爷押送回都,让大理寺卿的人来审问,是非是过,等审问过后再由皇上定夺。可笑,去之前我都打听好了,那大理寺卿和祝侯爷有些渊源,算半个门生,祝家就这一个小儿子,若是人到了他们手里,还不是任由他们搬弄是非。” 图柏向后靠在椅子上,“有点黑。” 杜云嘘了声,“心知肚明,别说出来。当时眼见皇上就要下圣旨,宫里的公公来报,说是山月禅师来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和尚,本来就心情不好,还以为是触了霉头,没料到,山月禅师和我从前见过的满嘴仁义道德、什么以德报怨的和尚不大一样。” 说起千梵,图柏来了兴趣,眼里发亮,“怎么不一样?” 6.人皮山匪(六) 杜云,“皇上见他来了,就将此事告知于他,问他怎么看。你们见禅师月白清风,脾气很好吧,可当时,他一撩裟衣跪了下来,眉眼都染着愠怒,冷冷道了四个字——不可恕之。我后来才知道,禅师曾救过一个女子,那女子正好也被祝小侯爷迫害,才逃到了寺庙,被他救起了。” 千梵救的女子容貌尽毁,五官扭曲的分不清口鼻,他同寺中僧侣用空心草杆渡药喂了七日,却始终没有救活那女子。 临死前,女子攥着千梵的佛珠,诡异的掐着自己的臂下,用血肉模糊的眼对着他,含糊不清喃喃,“恶鬼在人间…” 后来,他才知道那名女子说的恶鬼臂弯下有块星芒状红斑。 杜云的奏折中写了芸娘一家的遭遇,千梵一看便立刻知晓那恶鬼就是祝小侯爷。 祝侯爷深谙自家孩子的恶性不改,怕有一日东窗事发,断了他家独根,早就将小侯爷送出了王城,以为远离天子脚下就能保住一条性命了。 不料恶有恶报,在洛安城被图柏逮了个正着。 “咱家陛下信佛,而山月又是王城中出了名风霜高洁品行雅明的禅师,自然就信了他,派人在城中打听两日,终于问出了好几起失踪人口的案子,而这些案子最后落进了大理寺卿的手中杳无音信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捣鬼。皇上当场就让人把祝老侯爷拖了下去,在侯府严加看管,不准他插手此事。” 杜云得意洋洋道,“并下了圣旨,让本官全权负责此案。正好皇上要在洛安城建立的佛刹就是为了山月禅师,于是他便跟随我回来了,一同监管祝小侯爷这件案子,顺便等候佛刹建成。” 夜风刮起外面的梧桐沙沙作响,孙晓拍拍胸口,“幸好皇上没让大人滚油钉子和坐辣椒椅,要不然就不能囫囵回来了。” 知晓他说的是话本里写的情景,杜云道,“没事别看小说,多读名家之作,懂不。” 孙晓乖乖点头,好奇道“大人没看过怎么也知道?” 杜云,“……” 师爷喝了一口凉茶,用眼窝沉沉的看图柏,“此事是山月禅师帮了大忙。” 图柏被他看着,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打算为了老杜赶走要来建佛刹的僧人来着,接话道,“禅师可是衙门的贵人,你们都礼貌懂事点。” 杜云颇委屈,反问,“本大人平常不礼貌不懂事吗。” 路上遇见老婆婆,他还帮忙拎菜篮子拎到家呢。 图柏睨他,“有脸说,谁顺便在婆婆家里吃了一顿饭。” 杜云尴尬挠挠头,“正好到饭点了嘛。” 夜已深,几个人交待了一番后续的事,无话再说,各自散了。 第二日,图柏要替杜云梳理卷宗,一大早就来了。 不过他脚下一转,没进内堂,先去了后院。 院子里的碗莲绿的喜人,淡淡檀香从半开的窗子氲出来。 图柏透过窗子,看见那僧人跌莲而坐,闭目禅修,院中静谧无声,唯有清风抚过莲叶,他看着,不由自主,心也跟着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图柏觉得腿都站麻了,而窗里的千梵却依旧不言不语,八风不动,沉静打坐。 图柏摸了下耳朵,转身去了内堂。 在帮杜云摆放卷宗时将晨上这一幕与他说了。 杜云放下墨笔,说,“这是僧人的晨课。寅时起,修到卯时,又称不语修佛。等他修完,才会起身用早斋,而晚上亦有晚课,你且记着莫要去打扰他。” 他倒了两杯水递给图柏,“僧人有僧人的修法,你我可以不懂,但莫要去滋扰他人的信念。” 窗外传来人声,衙门里的捕快都该来了。 图柏心想,“我怎么会去打扰他,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打坐这么长时间不会腿疼吗。” 他算了下时间,看天边亮起灰蓝的天光,将手里的卷宗放下,道了声有事,就匆匆出去了。 袅袅檀香渐渐散尽风中,千梵睁开眼,还未动,就听见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来送饭。” 图柏把时间掐的分毫不差,没打扰他晨课禅修,也没让他修完结束就饿肚子。 千梵低头看着手里的佛珠,其实他早些察觉到这人来过了,却不知为何又悄无声息离开了,他缓缓拨动手里的佛珠,起身开门。 “饿了吗。”图柏端着盘子里清淡的素斋,笑着看他。 千梵眨眨眼,老实道,“饿了。” “那来吃吧,不知道是否合你的胃口,若是不喜欢,我再去取一份。”图柏走进屋子,与千梵擦身而过,嗅到他浅绿色裟衣上的淡淡檀香。 “多谢图施主。”千梵入座,修长的手取过筷箸。 他吃饭也是温雅安静,但又不慢条斯理让人觉得着急。图柏撑着脸,直勾勾坐在桌子对面瞧着他,一边瞧,一边心想,“吃饭的样子我也喜欢。” 千梵用了几口,抬起眸,就见对面一双狭长带笑的眼睛直不愣登看着自己,他脸皮薄,被图柏看的不大好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己,“可是贫僧有何不妥?” 图柏摇头,依旧目不转睛,想说没有不妥之处,就是特好看,他看了欢喜,就想多看,但顾忌到对面的人即是僧侣又是男子,说出这种话怕是不当,只好收敛了下自己的眸光。 “佛刹还未建成,要你在此委屈几日了,后院来的人不多,还称得上清净,若是有哪里住的不习惯,你尽管说。”图柏道。 如果他那兔子窝能进人的话,他更想将千梵请到自己家里,每日就这么看一眼,自己也能高兴一整日。 “出家人不重容身之地,施主无需为了贫僧操劳。”千梵道。 图柏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愿意,但又憋回去了,“好,那你用膳,我先下去了。” “施主且慢。” 图柏回头。 千梵犹豫了下,半晌后,缠着红檀珠的双手合十,轻声道,“图施主,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你讲。” 千梵颔首,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碧色碗莲,“当年贫僧所救之人曾因爱慕祝小侯爷才会到他身边,如今她已身死,贫僧想代她问过,究竟为何才毁她至此。” 提起那个以虐杀为乐的人,图柏眼里闪过杀意,不过被他极快收敛起来,站起来说,“可以,但你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千梵惊讶,不解他是何意,直到进了幽暗的衙门地牢,见到那恶鬼之后,他才恍然明白。 祝小侯爷名祝鸿,天生一张艳丽到刻薄的容貌,此时狼狈倚在昏暗的牢狱中仍旧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看见图柏,他手扣住牢门,狞声道,“等我出去了,我要将你剥骨削皮,挖掉你的舌头塞进你的喉咙里让你叫不出来。再剖开你的肚子,掏出一截肠子,让狗从外面开始吃,哈,你会看着自己的脾肾被狗一点点吃掉,求着本侯爷让你去死,是不是很刺激,如果你能听懂本侯爷的话,现在就将我放出来!” 图柏蹲下来,勾唇笑道,“看来你很是满意这个死法,你若是求求我,我倒愿意满足你,不过在下养的狗不知道吃不吃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望小侯爷帮在下验证验证了。” 祝小侯爷脸色一白,他杀人杀的是很快活,自己却怕死的厉害,对面的人眼看笑着,眼里的寒光却仿佛化作刀子,将他剐掉了一层皮。 他怪叫着抱住自己,“我爹会来救我的,本侯出去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图柏站起来,淡淡道,“不如我们走着瞧。”他说完,想起那人还在身后,神情变了下,抿了抿唇,有点不敢回头去看千梵,怕自己刚刚说的隔意着他了,后悔不该将他带到这种恶心的畜生面前。 千梵神色一如往常般的沉静,微微垂眸,凝望着昏暗地牢里的祝鸿,“小侯爷,你记得莹诺吗?” 祝鸿满脸轻蔑,“不认识,你又是谁?” 牢狱里烛火簌簌亮着,照明千梵半张脸,他站在光晕中裟衣披肩,宛如神佛。 “被你用硫水毁了容貌的女子,你可又记得?” 祝鸿想了想,抬起下巴,傲然道,“那个贱人,自然记得,如果不是她逃走了,本侯爷又怎么会被送离王城。那贱人还没死?” 千梵垂着长长的眼睫,“她死了。” 死的凄惨又痛苦。 祝鸿笑起来,将自己的脸挤在牢门上,细长的眼里闪着幽光,“怎么,你心疼了?看来你也不是个正经的和尚。”他语气龌龊道,“她都那鬼模样了,你也能看得上,是不是还——” 祝鸿话说一半,被一阵劲风狠狠抽了起来,迎头撞在了墙上。 千梵讶然转身,“图施主?” 图柏活动了下手腕,看着祝鸿顺着墙壁摔在一滩恶水上半天爬不起来。 他眨眨眼,拽住千梵的一点裟衣,“没事没事,他嘴痒,我手痒。”眼巴巴瞅着千梵,“我们快出去吧,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千梵被他轻轻扯了两步带了出去。牢房外阳光明媚,清风拂面,挥散了牢房里的晦暗和阴沉。 “你笑了?真好看。”图柏感叹,手里捏的那点裟衣往手心紧了紧,探长身子竟慢慢凑了过去,在后者露出惊愕的目光时,捏掉了他衣袍角的一根杂草。 千梵眨了下眼,“谢谢。” 图柏拍拍手,“别客气,走吧,回去问问杜大人案子什么时候开审,等不及要剁了那畜生了。” 他说完,顿了下,认真道,“我是不是不能在禅师面前说这种话,呸呸,你就当我没说过,以后我改。” 千梵觉得这人率性的厉害,笑着摇了摇头,“无碍。” 回衙门的路有些偏,路上来往的人不多,图柏衣冠禽兽了没两天,走路又开始懒懒散散起来,随手扯跟柳叶放在唇边,吹了两声乡野小调,眯着眼晒太阳。 千梵看他这散漫自在的模样,好似舒坦到了极致。 图柏晃晃悠悠一转头,心里哎了一声,脸上跟变戏法一样,瞬间收起了四五不着调的模样,挂上一副正人君子嘴脸。 他在心里骂道,“一晒太阳就忘形。”眼风扫到路边青草地里一团一团凑在一起晒着阳光睡的香甜的白兔子,又想,“兔子不都这样,这也不能怪我不是。” 7.人皮山匪(七) 闲来无事,他又想跟身旁的僧侣搭话,“祝鸿这东西不算人,说的话跟放…咳,那啥一样,你别往心里去。” 千梵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贫僧知道,只是替莹诺姑娘可惜。” “介意和我说说她吗。”图柏把树叶扔了,拍了拍衣袖的碎叶子,和他并肩而行,远远望着伫立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 千梵手指停了,目光里有种辽远的静色,“她伤的很重,连汤药都咽不下去,但只要药放到她唇边,她就和着血沫全部喝下。” 刚见她时,佛寺里的小和尚被吓哭了好几个,她几乎不成人形,浑身布满了惨不忍睹的焦黑色血疤,身上的皮肤好像碰一下都能剥落下来露出惨白的骨肉。 千梵察觉她一息尚存,就将人带回去用空心草杆渡药。她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怕是任何人都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甚至有寺里的香客劝他们就这样算了吧,给她解脱吧,可她却固执用微弱的呼吸挣扎着,要活下去。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莹诺,是她在吞了七天的血沫和药汁后终于能含糊说话时告诉千梵的。她声音早已经被坏透了,哑不成声趴在千梵手上,用血肉模糊的声音对千梵说,她苟且了这几日,是为了告诉他们,恶鬼还在人间。 千梵,“我答应她,会找到那个人,会不让他再伤害其他人,她这才终于不再撑下去了,在我怀里闭上了眼。” 他清俊的眉间凝起,微微侧头看着图柏,“她为了这几句话承受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痛楚,纵然身心俱毁,却只字未提自己的锥心泣血的仇恨,如此之人,上天待她过于残酷了。” 他说着仿佛也感受到了莹诺的疼痛,眉间拢着深深地沟壑,图柏想起昏暗茅草屋里与人皮相伴而活的芸娘,缩在袖口的手倏的收紧了,一股怒火涌上胸口。 图柏强忍着自己现在就冲回去剁了祝鸿的冲动,兀自平静了半晌,终于缓缓叹了声,“好姑娘。” 千梵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 二人回去时,从王城来的钦差也携皇帝旨意来到了洛安城。 两道皇旨,一令洛安城知府杜云全权负责丰阳山山匪及祝鸿小侯爷的案子,要其秉公执法不得徇私情,二令洛安城五县十镇大小官员配合王城匠师修建锦明佛寺,怀慈悲之心,奉佛于上,祈风调雨顺,百姓康乐。 钦差走后,杜云端着两道圣旨激动的双腿打颤。 图柏道,“你们猜他高兴什么。” 他转身朝千梵嘘了下,对孙晓一扬下巴。 孙晓道,“自然是能亲手铲除恶人,还百姓和芸娘公道。” 师爷冷淡哼了一声,蹲在院子里的菜圃边上捉害虫,哼声里甚是不屑。 图柏走到杜云身旁,一把勾住他脖子,“大人,钦差都走了,想笑就笑吧。” 杜云眼睛倏地瞪大,眼里奇彩迸发,明亮刺眼,他声音都哑了,端着皇旨不可置信道,“老图,有钱了,我们有钱了,你知道皇上为了建锦明寺给拨了多少钱吗,哈——” 孙晓撅起嘴,扯扯杜云的袖子,觉得自己的小脸和图哥的俊脸都让他给丢光了,扶着杜云的胳膊将他往屋里带,小声说着,“大人,禅师还在呢,您注意下…” 要贪也别贪的这么明显啊。 真穷酸,图柏看着杜云的颤巍巍没出息的背影,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边笑边给千梵解释,“哈哈,你别生气,他不敢贪,就他那胆子,比兔胆还小。” 兔胆的人怎么会冒死状告皇亲国戚,千梵几日下来就摸清了杜云图柏等人的脾性,听他们对台拆台嬉笑怒骂,却心怀善意,活的自在坦然,他笑着摇摇头,见图柏乐的眉飞色舞,也跟着将笑意染上了眉梢。 两天后,丰阳山山匪一案终于开堂了。在此之前,连着两夜,衙门里刀光剑影,将一群人搅的鸡飞狗跳,没一个能睡的了好觉。祝老侯爷被皇帝勒令软禁在王城,但他怎会放任自己的独根命丧于此,接二连三派出杀手企图劫狱。 衙门众人早有对策,在开庭之前将地牢围的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图柏搬个凳子放在牢门前,大刀阔斧往那儿一坐,脚边放着筐洗干净的胡萝卜,大有胆敢将人救走,就从他图爷爷的身上踏过去的意思。 衙门里风声鹤唳,无人入眠,千梵握着佛珠,看着趁夜色杀来的黑衣人。 “别过来。”图柏用刀柄敲在一人面门上,用后背挡下他喷出来的血水,快步跑过去,一手拎着椅子,一手拽着千梵将他拉到了墙角下,把人按到了椅子上坐着。 “在这里等,别让血喷你身上了。” “贫僧可助你。” 图柏抹掉脸颊边上的血污,黑色的眼眸像含了星子般耀眼,他单膝蹲下整了整千梵的袍子,“神佛不杀生,你在这儿等就行,万一你受伤了,我会——” 他顿了下,“反正就等着啊。” 说完起身,握着刀柄冲进了厮杀中。 他离开的刹那,一头乌黑的青丝抚过千梵的脸颊,柔软的像羽毛,挠在他脸上,让他下意识恍惚了下。 夜风呼啸穿过树林,银色的月辉下刀影重重,洛安城衙门从捕快到大人没一个是窝囊废,硬生生抗过了两日,没让祝家的杀手踏入地牢一步。 丰阳山山匪案开堂的当天,图柏带人连夜将地牢门前的鲜血洗刷干净,省的天亮让百姓看见秽气。 公鸡报晓,天蒙蒙亮了。 千梵晨课结束,刚一睁眼,就看见那人挥舞着扫把冲过来,把自己带血的袍子丢到地上,急匆匆换上件干净的,说,“我让小孙给你送饭,我还有事,先走了。” “图施主。”千梵快走两步,“施主要做什么,不如贫僧代劳。” 两夜没睡,这人怎么还这般生龙活虎。 图柏眼底有些青黑,但精神好得很,“没事没事,禅师先去用膳,不必在此等图柏了。”说完朝他大力挥挥手,跑进清晨还未散去的淡淡薄雾中了。 千梵凝眉看他离去。 丰阳山山匪是大案,时辰刚到,衙门前就围聚了不少老百姓议论纷纷,杜大人官袍加身,威严端正,心里生怕看热闹的人太多把衙门的门槛踩坏,还要他掏钱来修,让捕快去劝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山匪被五花大绑带到庭上,他便立刻挺直腰背,一双洞察分明的眼里含着不怒而威的精明。 “来来来,让让。”人群后面传来图柏的声音。 千梵扭头去看,就见喧闹的人群自动分成两端,露出一条容纳人通过的小路,他猜不透去了哪里的那个人正牵着一头花驴子踏入了衙门。 花驴子上坐了个消瘦憔悴的女人,手里还小心翼翼抱了个不足百天大的婴孩。 千梵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被祝鸿害死丈夫遭受凌|辱的芸娘。 “来,给妇女儿童让个道。”千梵目光穿过人群,看见图柏正扬着手里牵驴子的小皮鞭,朝他示意一下,点点头,带着芸娘在杜云传令带证人时走了进去。 惊堂木一响,所有嘈杂喧闹顿时鸦雀无声。 杜云威严道,“带证人上堂。” 堂外,图柏给芸娘怀里的婴儿拢了拢小棉被,“去吧,别怕,大人不会为难你。” 芸娘抬眼看他,襁褓中的婴儿哼了下,她轻轻拍了拍,低声说,“大人,您喜欢这个孩子吗?” 图柏用指腹碰了婴儿光滑的小脸,“喜欢,橙儿也会很高兴自己有个弟弟的。” 芸娘手指忽的攥紧了襁褓。 橙儿是她与相公唯一孩子,却被祝鸿一同杀害,剖皮剜肉,命丧丰阳山上。 而这个孩子却是她受祝鸿凌|辱,生下的孽子。 芸娘眼里含着泪水。 图柏道,“去吧,王兄和橙儿不会怪你的,你要为他们伸冤已经做得够多了。” 衙门里的捕快齐齐发出威严的‘威武’声,芸娘擦去眼角的泪痕,将自己头发捋到耳后,对图柏行了一礼,将婴孩紧紧抱在怀里,挺直肩背,提裙踏入公堂。 丰阳山的山匪一见芸娘,皆露出凶悍愤怒的表情,本以为老百姓受他等威吓没人敢出来作证,却不料站出来的是上次那个小娘子。 祝鸿被五花大绑最严实,趴在地上像一条虫,尖酸挂着嘲讽的笑,“你以为你能审问本侯爷吗,告诉你,迟早本侯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贱女人,没剥了你真是可惜。” 他边说边蠕动,刚试图站起来,膝盖一软又撅着屁股趴了回去。 上公堂前,为了防止山匪发生暴动,图柏专门交代守牢人将他们饿了两三天,如今看来,颇有成效,一群狗东西除了瞪眼骂人,没一点力气。 杜云拍下惊堂木,公堂上顿时静了下来,他肃声道,“堂下所跪何人,所谓何事,所告何人…” 半城老百姓都赶来围聚在衙门前关注此案的审判结果,图柏招呼孙晓让他带几个人在外围看好百姓,防止踩踏发生,自己负手从公堂后门悄悄出去了。 千梵本在内堂旁听,无意一瞥,看到他,略一思忖也跟了上去。 后门外的小街上往常会有三三两两的晒太阳的老人和满街嬉闹的孩童,此时人都被吸引到了衙门前去,这里就显得格外清净。 “不去等结果吗。” 听见声音,图柏转头,嘴里啃着半拉胡萝卜,“没什么好等的,老杜不会让百姓失望的。”他眯眼看着站在柳树下裟衣婆娑的僧侣,稍微解释了下,“看不惯那群人敢做不敢承认的嘴脸。” 先前他还在公堂听着,后来发生过两三次殴打罪犯,杜大人怕别人觉得他们是屈打成招影响不好,就让图柏在堂外候着了。 图柏蹲在路边的沿子上,啃着胡萝卜,看千梵斜长的影子印在他身上,图柏暗自得意,跟摸到了人家小手一样心里美,卷着唇角嘟囔,“我这小暴脾气的。” 千梵低眉顺眼望着图柏的发顶,觉得这人十分有趣。 “你说祝老侯爷会善罢甘休吗?”图柏啃了一半胡萝卜,路边青草地里钻出来个巴掌大的小白兔,站起来后肢,竖着长耳朵嗅到了他手里的蔬果香味。 千梵,“不会。” 图柏道,“我觉得也是”,朝小白兔招招手。 千梵刚想说‘兔子胆小,怕是招不来。’还未出口,只见那只小兔子粉白的长耳朵抖了抖,蹦蹦跳跳跑了过去,叼住图柏手里胡萝卜,抖了下毛茸茸圆尾,摆了摆小屁股,又跑回刚刚钻出来的地方了。 见图柏望着那边,千梵问,“喜欢?” 图柏回神,皱着鼻子摇摇头,“不喜欢。”他顿了顿,脸上挂上大大的笑容,拍拍手站起来,“特不喜欢。” 千梵疑惑,明明口是心非的模样,“嗯?” 图柏似感似叹道,“因为太可爱了” 身后,刚跑过来的孙晓听见这句话,脚底一滞,差点摔了个大马趴,看图柏满脸复杂。 “怎了?”图柏回头。 孙晓忙摇头,道,“案子结束了,祝鸿承认了。” 图柏惊讶,“这么快?” 孙晓,“嗯。”他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学着祝鸿不可一世的神情,“他就这么说的‘人是我杀的,她也是我上的,不就是个贱民,杀了又怎么样,本侯爷就算是承认了,你以为你一个地方官就能定本侯的罪吗’。” 图柏失笑,“得,等上了法场,咱给小侯爷一个掉脑袋的惊喜。” 8.人皮山匪(八) 祝鸿一承认,其他山匪见他一脸无畏倨傲的样子,以为他胸有成竹,定能逃过牢狱之灾,也纷纷在公堂上出言不逊,大摇大摆就这么招了,一副‘我上头有人罩着’的蠢样子,直到被杜云丢下斩字签,还不以为意。 山中山匪算个头头的,连带着祝鸿共二十余人被全部判为处以斩刑,余下的五十多人发配边境,充当劳役。 判决结束,门外一阵欢呼鼓掌声,有人见山匪满不在乎,不放心问,“这小侯爷真的能斩吗?” 另一人答,“杜大人什么时候骗过我们,这群穷凶极恶的东西,总算有了报应了。” 祝鸿被捕快按压着,脸贴在地上,仍就不休不止的怒吼,满是鄙夷,“你以为你能判我的罪?你一个小小的知府,我爹会杀了你的,我爹爹不会让你这么对我的,杜云,你得意不了多久,我要你们全都死。” 吼叫着被口中塞入棉布,拖下去了。 一桩大案结束的干脆利落,连突发事件都没发生,直到衙门门前的百姓被有秩序的疏散,杜云穿着官袍坐在内堂里撑着脸发呆。 图柏和千梵进去时,他正郁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这可是状大案,大人为何不开心?”图柏接过茶,倒了一杯,转身递给千梵,殷勤的异于寻常。 杜云怀疑的盯着图柏,“没不开心,就是空虚,太好解决了,反而觉得有点奇怪,你说,祝鸿真的能顺利斩了吗?” 图柏扭头问,“千梵觉得呢?” 千梵手持佛珠,青色裟衣映的他眉目柔静,他稳稳道了一个字,“可。” 图柏点点头,回头道,“那就是一定能斩了他。” 杜云托着脑袋,“为什么?” 图柏起身拍他一下,似笑非笑道,“你猜猜”。 说完,他将目光落在身旁人的脸上,在千梵刀削斧凿般俊美的脸庞转过一圈,图柏心想,“为得美人笑,烽火戏诸侯,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这头审讯结果刚落地,杜云就已经将奏折送去了王城,只待皇帝在上面写上一个‘准’字,他这头的虎头铡刀随时都能落地。 纵然心里还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但一数日子就快到了,衙门里的人个个面有喜色。 晨上的太阳刚冒出头,图柏就端着早膳蹲在后院的碗莲池边等候了。 袅袅檀香氲出屋子,图柏把餐盘放到一旁,小心翼翼从微微敞开的窗口露出了一双眼。 静坐在香烟中的僧侣眉目如画,好看死了。 图柏看着,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收回目光,靠着窗子坐下来,他伸手摸摸耳朵,心想,“若是我能一直这么看着他就好了,我就看他一眼,就能乐一天了。” 他正美滋滋的想着,忽然听到一股啼哭声传进后院,他起身走了过去。 哭声柔柔软软,是芸娘怀里的婴儿发出的。 哭声里,杜云的声音飘了出来,“夫人,怕是不可,你我都不能动用私刑。” 芸娘顾不上哄孩子,双目发红,“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尝尝那种痛苦,大人,我求求你了。”她攥住杜云的袍子,噗通跪了下来,怀里的襁褓散开,微风一吹,冻得婴儿哭的声音更大了。 只言片语中,图柏大概就猜到芸娘想说什么了。处以斩刑,铡刀一放,脑袋一滚,人间的恩怨情仇就这么没了,若说死法,是真的算得上便宜利落了。可她的丈夫却是被祝鸿烫了皮肉,用绳子捆着,从脚脖开始,活生生给剥了皮的。 芸娘痛哭失声,满脸泪痕,瘦弱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任由杜云怎么扶都扶不起来的,她大哭着,伏在冰凉的地上。 “我知道他死了,我能接受的,可我受不了他死的那么冷,那么疼,你知道吗…” 图柏一向看不了姑娘的眼泪,被她哭的心都软了,想说什么,就见杜云眉头紧锁。 这种事是答应不得的,若是将祝鸿交给芸娘施以私刑,传到皇帝耳中,即便他们立了大功劳,也是要受处罚的。 图柏看出杜云为难,也不再多说什么,抱着孩子,让杜云将芸娘扶起来送到了客房里,“大人先回去吧,交给我就好了。” 杜云不放心的小声嘱托,“知道你心软,但违法的事不能干。” 图柏卷着唇角,将他轰走,去厨房寻了一碗米粥带回去了。 不知道他对芸娘说了什么,之后那妇人就再也没提过此事,像是将这件事忘干净了。 五天后,皇帝批下来的奏折终于抵达了洛安城。 图柏削了一大筐胡萝卜,当众宣布道,“既然如此,今夜这筐胡萝卜就当给大家庆功了。” 他一说完,本来高高兴兴的人当场散了,有的说,“我娘子做的黄面汤更好喝”,有的说,“对了我家腌肉能吃了”,散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图柏抱着筐水灵的胡萝卜心塞站着,看见一片青色衣角,立刻道,“千梵,凉拌胡萝卜丝吃不吃?” 被他连着送了五天胡萝卜做的素斋后,千梵还能维持着礼貌的笑容,从身后托出一把小青菜道,“多谢施主好意,贫僧有晚膳了。” 脚步匆匆往后院去了,好像生怕被图柏拽住喂一筐胡萝卜。 图柏拿一根嘎嘣嘎嘣啃着,心想,“都不识好货,胡萝卜多好吃啊。”看见那片青裟就要消失在夜色里,图柏忙丢了菜筐奔去后院,边跑边道,“等等我,小青菜也行的,我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处斩祝鸿和山匪的日子就要到了,原先杜云心里还踹踹不安,瞧着隔日就要行刑,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没料到,这口气刚呼出来,就听门外有人高喊,“走水了!快救火!” 火光刹那间映上窗纸,诡异扭曲着,杜云衣裳都顾不得穿,跑出去一看,这才发现,这哪是着火了,而是有人故意放火。 漫天木箭带着火舌噗噗朝衙门里头射了进来,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儿顺着风灌入口鼻,一根木箭发出尖锐的哨声穿破夜空直直朝杜云射来,在他紧缩的瞳仁中化作一枚星火逼近。 在箭矢射过来的瞬间,杜云被重重扑倒,图柏领着他的领子就往暗处跑,大骂道,“看什么,是想让人给你射成火筛子吗!” “这怎么回事?是谁敢在衙门放火!”回过神,杜云喊道。 图柏将他拽的踉踉跄跄,“你明天要杀谁的儿子?” 杜云一愣, “皇上不是已经将他软禁了吗!”对着飞火流箭的院墙大声喊起来,“祝侯爷,祝鸿死有余辜辜辜——” 箭矢卷着流火从杜云脑袋上擦过,成功将他未吼完的话憋进了嘴里。 “看把你贱的,叫唤什么,有种出去啊!”图柏将杜云压在怀里,贴墙根走,避开无数流箭,把他送到了衙门后门处。 衙门里的杂役捕快都聚在这里,孙晓抱着孩子,师爷搀扶着芸娘,转身看见千梵将一个小捕快护送出来,图柏仓促点下头,一推杜云,“先走,趁这里还没被发现。” 杜云拽住他,“你还进去做甚么?” 图柏把衣裳撕开蒙住口鼻,“没有文书和圣旨,你明天怎么处斩祝鸿,别磨叽,快走。” 说罢,不再听他劝阻,身形灵活一闪,避开杜云冲进了漫天火光中。 火苗蹿上房顶,梁木被烧的冒起黑浓的烟雾,内堂里放的都是卷宗,易燃,外面黑烟滚滚,内堂里还没彻底烧起来,但呛的难以呼吸。 图柏勒紧护腕,屏住气息,贴着墙壁钻了进去。他不敢化回原型,兔子毛最招火,只好尽量加快动作,在大火烧进来的时候找到文书和圣旨。 “这怎么办。”杜云急的团团转,忽觉身旁一阵风卷过,却什么都没看见。 “是山月禅师。”孙晓道。 杜云拍大腿,“他进去做什么,都添乱。” 师爷道,“大人,我们去地牢,祝侯爷想要的无非是文书和人。” “好。”杜云将手里拎着的外裳披到芸娘身上,“我们守着地牢前,我就不信祝老侯爷敢踏着本官的尸首抢走人。” 衙门的火光映红了半扇夜空,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想抬水救火,一盆水还没浇下去,就被森然冷厉的黑衣人打翻了盆子,再往后看,只见火海衙门外面正站着数十人,身穿黑色家袍,将衙门团团围住。 为首的不知是哪家的老爷,一双浑浊的眼里含着憎恶和痛恨,火光在他的眼里窜动着,像一条怒吼的蛇。 “侯爷,人从后门跑了。” 祝老侯爷苍老枯皱的下颌咬着牙关,冷声应了一个字。 “抓。” 内堂里的卷宗被外面的火炙烤的烫手,火舌从门缝里蹿出来,将门窗烧的噼里啪啦作响。 没多大会儿,风火顺着缝隙钻进内堂,顷刻之间就将满屋的卷宗烧了起来。头顶悬着的房梁滋滋剥落着烧焦的炭木,图柏将装着公文和奏折的匣子裹在怀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内堂的门已经被倒塌的书柜给堵死了,周围都是窜动的火苗。 “咳咳咳…”图柏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烧焦了,眼看大火就要烧到身上,他从烧着的四周寻找出路,还有功夫心想,“听说烤兔肉挺好吃的,我变成兔子烧死在这里,会不会看起来比较不吓人。” 刚想到这里,就听头顶那只巨大的横梁木从中间发出一声断裂的轰隆声,图柏心道,“坏了。”道完,一声更大的爆炸从身后的墙壁响了起来,大风呼的刮进原本密封的内堂,砖瓦残桌断椅共火势齐齐飞开。 图柏满身墙灰瓦片,勉强用袖子遮住了脸,眯眼从手指间看见一人在火光外青裟翻飞,红檀木映的一双手又白又好看,图柏一乐,迎头撞进了略带檀香的怀里,还趁机用脑袋蹭了两下。 “多谢。” 图柏从千梵炸开的墙里跳出来,扑灭身上的火苗,抬眼看见衙门已经彻底给烧成了火海,低声道,“我们走,去找杜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烧熟了的胡萝卜在袖子上蹭了蹭,咬了一口。 “吃不吃?” 千梵看着他黑漆漆的脸和黑漆漆的胡萝卜,哭笑不得。 9.人皮山匪(九) 地牢前比着火的衙门还要凶险几分。 杜云穿着中衣站在捕快之首,义正言辞大声道,“祝老侯爷,你这样是不对的!”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祝老侯爷身旁的家奴迎胸打了一掌,在地上滚了两圈,咳出一口血。 “大人!”身后的捕快急声唤。 “老夫救子心切,有何不对?”祝老侯爷微仰着脑袋,苍白的青筋在他的脖子上流动,每说一个字,就狠狠窜动一分。 杜云从地上勉强爬起来,拍了拍满是泥土的衣裳,蹭掉唇角的血渍,不怕死的继续道,“救子是没错,不过有儿如此,不如不要?” 祝老侯爷讥笑,脸上的褶皱更深了几分,眼中浑浊的潭水刮起腥恶的风,要将眼前的一甘众人吞没一般,“杜大人能言善道,果然不同凡响,这张嘴倒是真的厉害,厉害的让人想要缝起来。” 杜云想起祝鸿那以虐为乐的癖好,想来这个当爹的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他身子颤了颤,咽下口水,“一般想缝本官嘴的人一定都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就算你能缝了我一个,能缝其他人吗。” 祝老侯爷脸色猛地一暗,神情狞恶,突然高高扬起了巴掌,朝杜云狠狠扇去。 杜云下意识闭上眼,却丝毫没有畏缩,反而扬起了头,表示自己宁折不弯,打也不怕。 一阵掌风压着他的脸颊扇来,杜云几乎感觉到了祝侯爷手上的热度,下一刻,一个东西雷厉风行冲着祝老侯爷的手心撞去,发出一声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将祝老侯爷的手掌打偏了。 杜云嗅到一股胡萝卜的清香,手脚并用尖叫着躲到来人的身后。 祝老侯爷被打的钻心的疼,捂着手掌低头一看,瞧见半个沾了灰的胡萝卜头停止了滚动。 图柏晃悠悠走过来,用眼风剜了一眼鸵鸟一样扎着脑袋藏在他身后的杜大人,看到他衣襟上的血渍时,眸子一凛,嘴上不留情道,“瞧把你嘴贱的,少说一句能死。” 杜云一见图柏就怂,哇哇大叫,“老图他打我,他打我!” 祝老侯爷握紧拳头,冷笑着后退一步,抬起手,身后的数十名家奴齐齐走了上来,‘唰’的一声拔出雪亮的刀剑。 “祝侯爷,你知道劫囚的下场吗!”杜云从图柏身后冒出个脑袋吼道。 祝老侯爷抬起手,身后昏暗的天光下飞出二三十个形色各异江湖打扮、手持玄兵冷甲的人,“你且放心,你是被一群没有身份的江湖刺客暗杀,而本侯则是赶来大义灭亲,却不料见此惨状。” 闻言,杜云心里一愕,反应过来,“无耻,太无耻了,图柏,快点上!” 图柏将怀里的木匣子朝后一丢,顺手拔出孙晓的刀,掂了两下,低声道“我打不过”,然后冲了出去。 杜云不认识那几个江湖杀手,但身为同行的图柏却清清楚楚,这些人非江湖混混,而是实打实排的上名号的杀手组织,来一个两个他尚且能应付,群殴让谁来谁也不行,不过不行是不行,打不打又算另一回事了。 图柏挡在众人身前,捕快特有的银背大砍刀在月光下渡上一层冷色,冷光映照图柏棱角分明的脸上,在他的唇角留下极淡的冷笑,墨蓝色的官袍在黑夜里徒增三分肃杀。 转眼,他便和二三十名杀手厮杀开来,刀光剑影在月光下惊心动魄。 图柏手持大砍刀,死守在地牢之前,以一夫当关的姿态,让万夫莫开。正当他被几人纠缠之际,祝老侯爷身后的家奴也纷纷向众人亮出兵器。 见图柏脱不开身,杜云挺直腰背,张开手府衙众人护在身后,“谁敢!本官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踏进地牢一步!” 他话音未落,瞳仁骤然一缩,眸中一只银刀冲他头上劈过来,带起一股刀刃洗不掉的腥味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杜云有人撑腰的时候胆小如鼠,没人撑腰的时候又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宛如巨人般的身形护在众人之前,半步都没摇晃。 孙晓眼睁睁看着大刀落到他脑袋上,尖声叫道,“大人!” 杜云狠狠一颤,抱着必死的心态闭紧了眼,顺带一副穷酸像的在心里默念‘下辈子投胎要发财’,头上的刀刃却不知碰上了什么,发出‘嗡’的一声铮鸣,一股檀香扑了过来。 “住手。”一句清淡的冷喝伴随着清脆碰撞的佛珠响了起来。 杜云睁开眼,看见山月禅师清风皓月般的侧脸。 祝府家奴瞪大眼,举刀又砍,被千梵挥袖弹开半尺有余。 那边的动静引得这边的注意力,几个杀手抽势向千梵杀去。 杜云小声叫道,“禅师小心!” 背对着他们的图柏心里一紧,仓皇中看见祝府家奴和杀手齐齐朝斜后方冲去,他连忙喊道,“别出来,小心受伤”,剑气划开眼前的杀手,转身就往回跑。 千梵看着图柏身后追上的刀锋,掌风拍在迎来的三人身上,逼杀手和家奴踉跄后退几步,另一只手在图柏跑向自己的时候轻轻一扶他的腰,脚下一转,青裟翻飞,转眼将图柏护在了身后,抬起另一只手挡住了险些砍在他肩头的弯刀。 然后温柔道了句,“施主要小心。” 红檀木佛珠和刀柄撞在一起,竟发出一声‘铿锵’的金石之声,千梵手腕用力,动作轻若惊鸿,顷刻之间,佛珠缠住刀柄,手指轻轻一动,将其飞出了三丈之外,而弯刀却嗡的一声斜斜插|进驻守地牢的石狮子前,重重溅起尘土飞扬。 地牢前的厮杀静了一息。 图柏笑嘻嘻的声音飘出来,“哎哟不错哦。” 千梵将他放开,腼腆的抿起了唇。 他身后站着图柏,图柏身后是杜云、芸娘和衙门里的十几个捕快。他们显然都没料到山月禅师会站出来。 祝老侯爷看清楚眼前的人,咬牙一笑,“山月,出家人不得干涉凡尘中事,你最好赶快让开!” 千梵长身玉立,一手负在身后,对谁说话都清清淡淡,“若贫僧不让呢?” 祝老侯爷握紧拳头,脖间的青筋彻底绷了出来,“那就连你一起杀!” 千梵眉目如画,青裟佛风,闻言,轻描淡写静静道,“你且试。” 眼见天色渐明,祝老侯爷心急如焚,怒火冲天,一挥袖子向杀手下令。 却不料,没有人动。 祝老侯爷暴跳如雷,吼道,“都愣什么,死了吗,给本侯先杀了这个和尚!” 他身旁形色各异的杀人皆无人动,一人看也不看他,上前一步取掉面罩,将兵器收回兵鞘,拱了拱手,“您是山月禅师?” 千梵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子,问,“您可认得此物?” 千梵嗯了一声。 他身后的杜云拽拽图柏,“什么情况?” 图柏拧眉望着那人倜傥的眉眼,低声说,“衔羽阁的令牌。”顿了顿,“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 那人点点头,收回令牌,对千梵拱手道,“多有得罪,在下这便离开。” 祝侯爷怒道,“你敢!若是你敢走,本侯定让衔羽阁再也做不成生意!” 那人勾唇讥笑,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十万两违约金照数奉上。” 祝老侯爷浑身一震,眼睁睁雇来的杀手接二连三消失在了黯淡的黎明下。 图柏环胸,若有所思看着千梵。 千梵无意回头望见他审视的目光,小声说,“贫僧曾救过解羽闲。” 解羽闲是衔羽阁的阁主,他不能放下衔羽阁杀手的名号,只好在千梵面前应下承诺,绝不在他眼前见血。 图柏听他解释,笑的春光明媚,眨眨眼,说,“可以的” 千梵歪了下头,“嗯?” 图柏指了下他手上碧血佛珠,“厉害厉害。” 千梵俊朗的眸子愣愣看着图柏,在他一口一个‘厉害’下俊颜慢慢浮上一层红意,图大爷夸人夸得一点都不含蓄,恨不得当场就将对方夸上天才好。 千梵目光从在对方热烈的视线下移了过去,须臾,又悄悄移过来,看见图柏还在看他,丰神俊朗的脸上顿时更红了。 “图施主…谬赞…” 图柏还想说些什么,千梵猛地朝后一倾,手指夹住了砍过来的刀刃,身姿灵活如一尾青色的鱼,裟衣舞动,电光火石之间,只听清脆‘铮’的一声,竟是他徒手将一柄精钢刀刃生生掰断。 千梵丢下残刀,转过身,缠着红檀木佛珠的手合十,面沉似水,肃然道,“侯爷,莫允魔猖。” 没了杀手坐镇,祝老侯爷气息渐渐不稳起来,眼见天色将明,他瞪大双眸,脸色纵横的皱纹宛如地狱的沟壑,一怒之下,又像黑色的虫子爬了满脸,令人又畏惧又恶心,祝老侯爷捡起地上的长刀,高喝家奴,朝千梵等人冲了过去。 晨鸡报晓,远处,十骑王城侍卫踏碎晨雾,勒马于牢狱之前,为首的那个翻身下马,取出皇帝令牌高声道,“祝缭违朕旨意,私逃离城,纵容其子草菅人命,今剥去祝缭侯爷之名,待祝鸿斩首示众后压回王城,打入天牢,钦此。” 王城侍卫的声音挟着夜风在身后回荡,祝老侯爷猛地转身,浑身俱颤,长刀被人打落,他伏在地上,向天举起双臂,大喊了一声,“苍天无眼。”目呲俱裂瞪着千梵等人,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痛哭出声,“我让你们不得好死!还我儿性命来!” 图柏抱胸从千梵身后晃出来,低头说,“老侯爷,你是哭没了儿子,还是哭你祝家断了血脉呀?” 老侯爷一愣,目光忽然看向众人身后抱着婴儿的芸娘,张牙舞爪扑过去,“给我孩子,给我孩子。” 他还是没扑过去,被王城来的侍卫给按住绑了。 天光大亮,这一日终于来了。 正午的阳光亮的刺眼,斩头台旁人山人海。 祝鸿被压上斩头台上,满脸喜色,拼命的挣扎蠕动,对着台下的人激动大叫,“我要剥了你们喂狗,你们胆敢碰我,哈哈,爹!爹救我,爹你终于来了!” 祝老侯爷坐在离斩头台的不远处,一眼都没朝台上看去,双眼失神的盯着高台旁侧捕快身后的芸娘,不停的喃喃,“孩子…孩子…” 杜云丢出斩头签,高声道,“斩—” 斩头台上的彪形大汉喷出对着铡刀喷出一口酒水。 祝鸿,“别碰我,我爹来了,爹救我,我爹会把你们喂狗,会——” 咕噜。 一颗带血的脑袋掉了下来,脑袋上的眼满是不可置信,嘴还在不断张合。 图柏闭了下眼,转过身,看见芸娘泪流满面,怀里的小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过很快,就被斩头台下的欢呼声淹没了。 图柏望着那颗头颅看向的方向——那里,祝老侯爷渴望的呼唤着哭泣的婴儿,脸上的表情和头颅上凝固的期待神情有七分相像。 “阿弥陀佛。” 图柏抬眼,看见明亮的太阳光下,那人低眉敛目,面容似悲似喜。 他走上前,伸手将千梵的眼睛蒙了起来。 “别看。” 10.人皮山匪(十) 山匪除尽,百姓皆大欢喜。 杜云撑着脸坐在被烧的焦黑的衙门前,身后是已经成了废墟的洛安城知府衙门。 衙门的捕快大都还在斩头台上收拾斩刑之后收敛尸体、验明真身的事,此时就他们几个人偷懒回来了。 千梵席地而坐,闭目修禅。 杜云开始闲扯淡,图柏孙晓师爷听他闲扯淡。 “依旧不开心,你说,皇上修建锦明寺的钱什么时候运来?” 图柏蹲在千梵身旁,低头拍着他袍角的灰烬,“不知道,你想都别想。”杜大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不用问,杜云惦记建寺的钱好久了。 杜云看看图柏,看看山月禅师,叹口气,仰头问师爷,“那本官去弄个募捐,让百姓捐款如何?” 师爷,“丢脸。” 杜云抿起嘴,“可衙门总要盖起来啊,要不然你我住哪里去。” “我不住衙门。”图柏道。 他那兔子洞还是蛮舒服的。 杜云眨眼,“可山月禅师需住,难不成你让禅师去住客栈吗,那里多吵,而且还…” 他话没说完,就被图柏打断了,“别说了,我去弄钱。” 杜云立刻眉眼弯弯,“我就知道老图一定有办法。” 图柏啐他一眼。 “图哥哥,这是我娘让我给你带来的。”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梳着朝天辫,奶声奶气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大一点的小男孩。 图柏眨眼,看见一筐子蒸胡萝卜,上面撒了一层剔透的糖粒。 “哥哥不认识我了?我是香香。”小女孩见他不接,红润的小嘴抿起来,两只小手放在一起捏来捏去,可怜巴巴的。 “记得记得,怎么会忘了。”图柏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他快速反应过来,接住筐子,揉揉小女孩的脑袋。 孙晓暗暗看了杜云一眼,后者神色正常,冷静道,“对呀,两个月前香香走丢了,还是图哥哥给你送回家了呢,香香这么可爱,你图哥哥当然记得。” 香香期待的睁大眼,“真的吗?” 图柏用手指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大人和哥哥都不骗人。” 香香破涕而笑,拉过旁边的小男孩,说,“这是小石头哥哥,香香带着小石头哥哥就再也不怕走丢了。” 图柏,“好”。他伸手捏起筐子里的胡萝卜,手指间转出一枚小刀,眨眼之间就将胡萝卜刻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放到小女孩手里,“送给香香。” 小女孩雀跃跳起来,图柏一手拎着一个小东西带去旁边的糖人铺上买糖去了。 杜云望着一大两小背影,喊道,“这么喜欢小孩子,娶媳妇自己生个吧。” 图柏给他们买了糖人,看着两个小孩蹦蹦跳跳跑开,把筐里的蒸胡萝卜端出来,一人分下去点,不管喜欢不喜欢吃,起码现在能充饥,他手里端着留给千梵的,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稍薄好看的唇角勾了勾,没皮没脸笑道,“不成,我要是打算娶媳妇,估计半城的闺女都要嫁给我,我要是挑了一个,岂不是会伤了其他人的心。” 杜云嫌弃道,“有种你都娶了。” 图柏咬着胡萝卜,“那更不成了,像你这种想娶也去娶不了媳妇的,岂不是会更伤心,图哥哥就不断你杜家子孙了。” 杜云捂住脸,“图哥哥你还要脸不?” 图柏,“不要了,省的杜叔叔老的没脸见人。” 杜云,“……” 衙门被烧的面目全非,杜云等几个常年住在衙门里的人没地方可去,幸好街上的客栈一听此事,便欢欢喜喜站在店门口热情邀请知府大人上来一住。 图柏倒是想将千梵迎进他那兔子洞里,奈何家里除了一张尘埃厚垢桌子,和满是稻草杆的床铺外再无其他,说是家徒四壁,寒酸至极也不为过,他是实在没脸把这清净俊雅的僧人带进去,只好亲自挑了僻静的小客栈,让杜云同千梵暂时在此住下。 客栈离他家不远,夜里,图柏巴巴坐在千梵房中,等他结束晚课,熄灯入寝。杜云在外面拍门,问他什么时候走,明天要记得去福祥记给他买一斤油栗子当早膳。 图柏吆喝,“滚去睡觉,就知道吃。”扭头笑眯眯托着脸颊说,“那家的油栗子刚出锅的时候热乎乎的,配上清粥味道极好,我明日买来给你尝尝。” 千梵被他看得不知为何脸上发热,轻声道,“有劳图施主。”。 第二天天刚亮,图柏就醒了,拨拨自己无力垂着的右耳,撸了下竖起来的左耳朵,摆摆圆尾伸个懒腰,舔舔爪子洗了脸就出门了。 福祥记第一锅出炉的油栗子又热又烫,软糯的栗子香味勾的人发馋,杜云下楼就看见图柏手边起码放了有三斤的油栗子,他蹬蹬蹬跑下楼,几乎要热泪盈眶,“老图,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还给我剥好了,怎么这么客气。” 图柏打掉他来抓栗子肉的手,“自己剥去,这不是给你的。” 一股清浅的檀香佛来,图柏站起来,招手,“早斋备好了,来吃吧,栗子我也剥好了。” 杜云用勺子舀白米粥,瞥了瞥风姿卓绝温雅清淡的僧侣,本想说点什么,被千梵一身清净感染,心里那点郁闷顷刻扫了精光。 见师爷和孙晓进来,图柏将栗子分出两个油纸带,让他二人带回家给媳妇和老娘尝尝。 “去哪?”杜云见图柏起身。 “路上买了羊奶,让小二去热了,我拿去给芸娘,你们少吃点,给她母子俩留点。”他边说边往灶房走,没走两步,客栈外急匆匆跑进来个捕快,看见他们都在,赶忙说,“大人不好了,祝鸿的尸体没了。” 斩首示众的尸体是要在行刑之后验明正身的。犯重罪的人,非官非贵可交由义庄处理,反之则需上报朝廷,由朝廷和官宦世家做主商量如何处置尸首。 而祝鸿显然是后者,不论他生前如何,尸首归不归自家祖坟,还需皇帝亲自定夺。 如今尸首这一丢,若让有心人抓住把柄,难免会怀疑起可是这尸体有何猫腻。 图柏说,“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往外头走,还没跨出门槛,身后杜云忽然一拍桌子,震的碗筷都跟着抖了抖,“图柏!你告诉我,你到底答应芸娘什么了,先前她还苦苦哀求本官要亲手行刑,后来为何就又不说此事了!” 图柏脸色发青,环着手臂,“什么都没答应。” “你没答应?你敢说你没答应,本官揍死你。”杜云抓起桌上的碗筷,顿了下,换成了栗子壳,呼呼啦啦往图柏身上砸去,“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给本官气死得了,我砸死你!” 再来十斤的栗子壳也砸不伤人,图柏冷着脸站着不动任由他随便砸,眼前一片青色拂过,有人挡住了他。 千梵背对着杜云,替图柏挡去所有的栗子壳,一双墨色眸子清透的看着图柏。 图柏眉峰一抖,伸手抚去他肩头的栗子壳,不悦的探出头,“看准了再砸行不行。” 杜云被孙晓和师爷各按着一只手臂压在桌子上哇哇直叫。 千梵握住他轻抚自己肩膀的手腕,温声劝道,“莫要生气。” 图柏瞥了瞥唇,“气他个大脑袋,我才不气。”他带着千梵走远一点,站在客栈门口,说,“不就是一具尸体吗,你让她处置怎么了。” 杜云大喊,“规矩,规矩,你丫的懂个屁规矩。” 平常图柏也粗俗,啥话都敢说,但千梵在身边,他就觉得一丝一毫的秽语都好像会沾脏如濯濯青莲般的僧侣,不悦的拧起眉,“你给我好好说话。” 杜云一指大门,“快给我出去找回来。” 图柏拉着千梵就走,“去就去。”说完扭头就走了。 客栈里被他们这一闹腾,栗子壳掉了一地,杜云脸还贴着桌面,哼哼道,“放手。” 孙晓和师爷将他放开,“大人,您别生气了,图哥也是好意,祝鸿就这么死了,让谁能甘心。” 杜云抓起栗子,慢悠悠剥开丢进碗里,呼噜噜把汤喝完,“我明白,就是想让他知道知道当好哥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拍拍手站起来,“走吧,我们也去看看,别让芸娘和孩子出事。” 洛安城大街上,图柏边走边看千梵身上还有栗子壳,皱着鼻子帮他捏去,“她一个人特别可怜,亲眼看着夫婿孩儿受此极刑,又受辱生下孩子,我就怕她想不开,做出点傻事来,才答应她的。” 图柏设身处地想一想,就觉得芸娘将来的路该有多艰难,心里那挥之不去的伤口兴许一辈子都愈合不了,他是想,若是将祝鸿的尸首交给芸娘处理,她发泄过后,会不会就能带着幺儿好好活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没,神采飞扬的眼睛黯了下来。 千梵从没见过这个人垂头丧气的模样,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伸手想摸一下。 他也的确伸出来了,衣裳发出摩擦声,图柏歪头疑惑看着他要抬不抬的手。 最后,千梵只好红着脸放了下来,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们一路从客栈寻到芸娘住的简陋的茅草屋,屋前栓着的母羊老远看见图柏就咩咩咩叫起来,热情的不行。 图柏却没母羊的心情,愈靠近那间孤零零伫立在田野间的屋子,心里就愈往下沉了三分。 总感觉是不是他做错了。 杜云和孙晓师爷随后追上,面面相窥,也是阴云满容。 田间吹来一阵带着血味的风,将本就破烂不堪的茅草屋吹得更加摇摇欲坠。 图柏神情一动,大步跑了过去,在看到充当门扉的厚棉帘的下摆时,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原本就脏污的棉布帘子下氲着一层湿漉漉的深色水渍,水痕还在一点点往上氤透棉帘。 浓郁的血味随着棉帘来回佛动飘了出来,浓烈而腥恶。 站在最前面,图柏喉结滚动,透过棉帘被风吹开的缝隙往里面看了一眼,顿时闭上了眼。 “施主。” “老图看见啥了?” 图柏睁开眼,声音从喉咙里干涩挤了出来,“我进去,你们别跟来。” 千梵低声道,“我与你同去。” 图柏转过身,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答应我,别进来,别进来好不好,我不想让你看见。” 千梵和他对视,眼里一湖幽静的碧水泛起不易察觉的涟漪,半晌他轻声道,“好。” 图柏弯了下唇角,深吸一口气,掀开棉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昏暗看不清楚,图柏避开地上大滩大滩的血渍和不知名的身体组织,脱了衣裳盖住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 芸娘从恍惚中挣扎睁开眼,看见他,缓缓笑了,她笑的很温柔,将怀里的婴儿给图柏看。 原本瘦瘦弱弱总是哼哼的小东西此时紧闭双眼,小脸青白,浑身冰凉。襁褓拿开,图柏看见一把匕|首深入她腹间,伤口中血水汩汩。 图柏将她抱起来,涩声说,“我带你去看大夫。” 芸娘抱着孩子将头轻轻靠到他肩上,低声喃喃,“谢谢。” 图柏咬紧牙关。 芸娘闭上了眼,好像在做一场美梦,干裂的双唇喃喃,“祥哥…橙儿…” 图柏握紧拳头,转头看着昏暗的桌子上整齐穿着衣裳的人皮和地上一具血淋淋没有头颅、没有皮囊、血肉模糊的尸首,低声说,“走吧,你没牵挂了。” 田野的风呜呜咽咽。 千梵看着图柏用衣裳裹着人抱了出来。 “你——” 图柏摇摇头,单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仰手朝身后丢去, 火折子滚落在屋子干燥的茅草上,刹那间着了起来。 火光冲天,焦黑味压过了鲜血的味道,留下滋滋燃烧晃动的火舌。 图柏抱着怀里逐渐冰凉的身体,没回头再看一眼,“走。” 其余人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孙晓牵着母羊,无意间抬头,看见从图柏怀中垂落一只女人的手。 映着火光,孙晓清楚的看见那只手仿佛被血水和骨肉中浸泡过一般,布满粘稠的鲜血,猩红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他莫名觉得那只手很柔软,在还未遇见噩耗之前,她的丈夫定然从来没让那双手做过重活粗活,他想起图柏进屋前的神情,转身望着被火焰吞没的茅草屋,突然想起杜大人曾读给他的诗——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11.鬼说(一) 图柏寻了个好地方将芸娘婴儿王祥橙儿四人葬在了一起,那里每到春天会开满一路粉白的芷若花。 千梵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坐在坟前牵着一头母羊的青年。 青年低头不知和母羊说了什么,母羊咩咩咩叫了起来,温顺伏在他脚前舔舐他的手心。 千梵默然看了看自己缠着佛珠的手掌,又将视线重新放回那人笔挺的背影上。 一抔黄土,恩怨可否就能消的干净了,图柏没死过,不知道,只知道牵挂了一年的这件事算是彻底完成了,余下那些丢了尸体、要给祝老侯爷和皇帝交待的事被他统统没心没肺丢给杜云去处理,此事他便不会再管了。 图柏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里面夹了根细软的毛笔,将笔抵在下巴上,图柏翻着小册子,翻到之后,用毛笔将上面的一行字划去了。 母羊伸着脑袋好奇看向小册子。 图柏被它喷出来的鼻息弄得手指发痒,挠了挠它的脑袋,说,“好吧,给你看看也成,谁让你不认识字呢,哎,别吃,这是我的莫忘书。” 小书上被他划去了一页,落上寥寥几个字,正打算合上时,图柏扭头看了眼远处青裟翻飞、俊雅端正的僧侣,想了想,将小书翻到空白页,潇洒的写了两个字——千梵。 天空雾蒙蒙的,风一起,手臂上浮了一层鸡皮疙瘩,图柏搓着胳膊,牵着母羊走过来,“等急了吧。” 千梵垂眸看他,“无碍。” 图柏拍拍母羊的脑袋,“走吧,快下雨了。” 千梵颔首,望着眼前藏蓝色官袍的青年,清隽高挑的身姿映的他格外倜傥,风扬起他一头墨发,无端的,千梵从他纷飞的青丝间品到了若有若无的落寞。 洛安城里人来人往,店铺前鲜红的旗番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天愈来愈暗。图柏脚步顿了下。 酒肆老板正往铺子里搬酒,见他,“图捕快来喝一杯?” 图柏瞄了瞄千梵,摇头,准备就这么走了,不过转念想了想又停下了脚步,说,“你说的跟我经常和你喝酒似的。” 他看着千梵,话却是对酒老板说的。 “以后说话注意点,小爷我可是滴酒不沾、赌嫖不碰的大好青年。” 图柏挤眉弄眼,“千梵也看出来了吧,真的,我一直都这样。” 千梵被他的表情逗乐,抿唇笑了起来。 见他笑时莹润如玉的肌肤上会氲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极是好看俊雅,图柏心道,“这是在害羞吗,真是个美人。” 二人刚到客栈,外面就下起了细朦朦的小雨,洛安城气候湿润,不会像北方那般干冷,就是下了雨,能感觉到一股寒气往身上冒。 杜云裹着被子从前堂桌上爬起来,“终于回来了,本大人钻被窝去了。”跟一头熊似的笨拙上楼回房睡觉了。 图柏让小二下了两碗青菜胡萝卜丝面,二人吃罢,他向小二借了身斗笠和蓑衣披在身上,“快进屋吧,屋里不冷。” 外面天色黑漆漆的,雨下的有点急,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紧闭的客栈大门钻进来,千梵皱眉,“你还要走?” 图柏点头,“不用担心我,这点雨我还不看在眼里。”他把草帽戴到脑袋上,伸手按住眼前人的双肩,帮他转了个方向,“回去吧,等你做完晚课,就很晚了,早点睡啊。” 说完,不等那人再反驳,打开屋门,冲进了雨雾中。 门扉快速的一开一合,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千梵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大雨,不知为何,忽然心情有些不太好。 洛安城的雨向来绵延,一下就下个不停,千梵夜里醒来时,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靠在床上按了按眉心,披了衣裳推开门。 客栈一楼的前堂里点着一盏幽幽的烛火,桌椅板凳被映的影影重重。 千梵看清楚伏在桌子上的一团阴影时,快步走了下去。 听见脚步声,那团黑影动了动。 “你…”千梵伸手摸了下图柏身上的蓑衣,湿漉漉的披在身上不知多久了,雨水顺着蓑衣淌了一地,他伸手给他解开,又将自己的衣裳披了上去,眉心拧着,语气发沉道,“怎么了,为何不叫醒我?” 图柏撑着脑袋,揉了揉眼,哑声说,“没事,夜里做了噩梦,自己睡不着,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我吵到你了?” 千梵摇头,“同贫僧回屋。”他扶了一把,手下摸到的肩膀又潮又湿,皮肤的温度透过衣裳将雨水蒸发了些,他嗅到图柏身上带着雨水泥土的味道。 “别啊,我这湿乎乎的,你快去睡,不用管我,我趴这儿凑合一夜就成。”图柏笑眯眯撩开眼前被雨打湿的黑发,将披上的衣裳小心取了下来,塞进千梵手中,催促他快些上楼。 “胡闹。”千梵沉声道,俊雅的眉间染上些愠色,抖开衣裳重新披回图柏肩上,声音愈发低沉,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准胡闹。” 从相识到现在,图柏还未见过他这副肃穆的样子,只把千梵当做一束不可触碰沁人心脾的清风白月——模样俊俏,脾性温润,却不知如今自己这是怎么惹住他了,竟见到他这一面。 图柏眨眨眼,“哦,好。”看他裟衣轻抚走在前面,图柏歪着脑袋想了想,跨过两个台阶和这人并肩而行,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他说完,明显感觉身旁的人猛地一顿。 图柏含着笑意把脸伸到千梵面前,只见山月禅师松开紧蹙的眉宇,随后,俊颜慢慢红了。 千梵别开头,耳旁心跳如鼓,他发觉自己的脸愈来愈热,逃似般丢下一句,“快些进来。”如一阵风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图柏看着那道给他留的门缝,眼里笑意璀璨。 此时正是夜深雨大,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窗沿上,汇集成一滩水渍沿着墙壁流下去。 屋里到底是暖和多了,图柏接住千梵递来的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刚想说句别忙活了,口中便被塞入了一颗丹药。 药是什么药,图柏没尝出来,不过在入口的瞬间,唇瓣碰到那人指尖的触感让他心神荡漾起来,得意之下,一不小心吹了两声流氓哨。 背对着他的千梵听见哨声,贴着佛珠的手指像被火灼烧一般,缩回了袖口。他静了半刻,问,“什么梦?” 丹药化在口中,图柏被苦的脸都扭曲起来了,龇牙咧嘴道,“血呼啦的,不提了。” 千梵给他倒了杯水,“好。” 图柏仰头将水灌下,苦味顿时冲了一喉咙,他差点都要被苦出原型了,刚想完,就觉得屁股后一凉,衣裳被顶出了个小圆包。 他偷偷摸了一把,将毛茸茸的圆尾巴给按了回去,含糊道,“以后再也不淋雨了。” 千梵眼里柔了起来,嗯一声。 屋外风雨婆娑,图柏默默捧着杯子,脑子里转来转去,琢磨着要说点什么,他心道,“我是留在这里好,还是去隔壁找老杜好?”他想起杜云臭脚丫子,嫌弃了下,“算了,我还是回兔子窝吧。” 站起身,千梵也让开了床铺,“别走了。” 图柏屁股刚离开椅子,又坐了下来,爽快道,“行。”他环顾了一圈,“不过这床太小了,睡你我可能勉强些,我就…” 话没说完,千梵双手合十在黄木四柱桌边落了座,“贫僧打坐。” 图柏道,“打坐是打坐,该睡的时候总要睡的,你我也别推让了,瞧我找到了什么。”他从房间角落的棕闾四件柜中翻出一床棉被,被子不算新,也有股木材的潮味,不过倒算的上干净,凑合睡一夜也够了。 千梵见他收拾地铺,走过去拉住被子一角,“贫僧睡地。” 图柏眉飞眼笑,“这你也要和我争啊。”他把被角从千梵手里取下来,不由分说,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到床上,自己一个咕噜当就抱着被子贴着床边的脚踏躺好了,“心意我领了,都是男子,没什么好讲究的。” 话说至此,再争下去反而显得矫情了,千梵点点头,熄灭了烛火。 屋里暗下来,一时无人说话,外面雨水淋漓,没有白日的繁杂喧嚣,深夜听雨何尝难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半晌,图柏幽幽念了一句,翻过身,透过斑驳昏暗的光影望着床上睡姿端正的僧侣,“你睡了吗?” “无。”千梵静静看着纱帐顶。 图柏笑下,“那睡吧?” 千梵,“好。” 图柏闭上眼,拉过被子遮住半张脸。 他本以为自己能睡个好觉,却没料到刚一闭眼,那日所见的满地鲜红刺眼的斑斑血迹就跌上眼帘,图柏拧眉,攥紧了被子,一阵阵抽疼席上脑袋,让他无意识咬紧了牙关。 不可能,还不到时间……图柏头疼难耐的想着,直到听到耳旁轻声呼唤,才猛地一颤,又醒了过来。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额上,千梵不知何时坐到他身旁,图柏感觉自己手心被塞了什么东西,细摸之下,是这人的红檀木佛珠,珠子上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 图柏将佛珠握在手里,静了好一会儿,感觉如被蚂蚁啃噬的疼从头中退了回去,他暗自唾了自己一句,小声说,“其实我有点胆小。” 他这兔子本性改不掉。 低沉的笑从昏暗中飘进图柏的耳朵里,惹的他浑身酥麻,以为他不信,图柏眼珠子动来动去要睁眼,“真的,胆子可小了。” 他这一族里,胆小出了名,常有兔子被吓死,吓尿,吓的不肯吃东西,养过都知道的。 千梵嗯了一声,手掌贴在他眼上没动,温声说,“下次让贫僧来可好?” 图柏努力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好啊好啊。” 他嘴上说着好,心里却想,“那怎么行,好歹我是妖,吓一吓也没啥事,若是你被吓坏了,我可要心疼的。” 知他此时是敷衍,千梵也没再继续说下去,结掌于胸前, “贫僧为施主诵经。” “什么经?” “清心禅。” 图柏张开眼闭上眼,用睫羽扫他的手心,“好,如果我睡着了,你就停下也去睡。” 千梵应下。 低沉古奥的禅语潺潺倾泻,佛经静心,一尘不染,不知是佛经的缘故还是千梵的声音,图柏翻腾的心终于静了下来,没多久,便呼吸延绵。 12.鬼说(二) 第二天图柏醒来时,身旁的人已经跌莲而坐静心修禅,开始做早课了。他悄悄翻个身,把脑袋压在千梵青裟衣摆上,吊儿郎当胡乱躺着,仰面肆意打量静坐的人。 “美人儿啊美人儿。”图柏在心里喊,“又温柔又好看的美人儿。” 屋外的雨还淅淅沥沥,图柏听见杜云在走廊里对孙晓说,莫要去打扰禅师修禅。 图柏想,“不知道老杜知道我和千梵睡了一夜会是什么反应,起码吓掉他二两肉才行。” 图柏一边胡思乱想的坏笑,一边迷迷糊糊,又一边半睁不睁偷看千梵,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千梵晨课也结束有一段时间了。 他伸个懒腰,衣衫不整爬起来,“我去给你拿饭。” 一站起来,就见桌上放着两碗清淡的菜粥,晶莹剔透的米粥里不放盐,切碎一把小野菜丢进去煮,一直煮到米黏菜烂,青菜的香味和米香混做一起,咽下去后,唇齿间尽是米的醇香和菜的清甜。 “好吃。”图柏门都不用出,在屋里洗漱过后,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菜粥,“太好吃了。” 千梵无奈摇摇头,这东西不咸也不甜,味道其实很淡,并不是很多人都能习惯的。 图柏道,“我就喜欢啊。” 一点都不勉强,兔子都吃素,这一点他和千梵完完全全能吃到一锅里。 若是杜云来吃,恐怕都要摔碗,道一句,嘴里快淡出鸟了。 他吃到一半,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一对中年夫妻,慈眉善目,“我夫妻二人路过洛安,听闻禅师在此地,之前曾有幸听禅师讲过禅,受益匪浅,几番打听,想来再拜会禅师一面,可否叨扰?” 千梵将他们迎进房间,图柏便乖乖端着自己的碗,随便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的吃自己的粥,顺带竖起耳朵,听那边的人讲禅解道。听了片刻,图柏发觉自己确实没有佛法慧根,听也听不懂,只好闷头把碗里的的菜粥吃了干干净净。 在他无所事事把碗都舔了一遍时,那对夫妻起身告退,“禅师一心念道,六根清净,愿您福慧双增,万德圆满。” 千梵道谢将人送出了客栈。 图柏趴在窗口往下看。 细雨朦胧,千梵低眉敛目,长身玉立,裟衣翻飞,红檀木佛珠缠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腕上,寒烟薄雾中,宛如入世清净的神佛,平静慈悲。 有的人生来便该入此佛道,宣扬佛法,造化凡尘。 图柏撑着脸颊,一眨不眨。 千梵回来后,青裟袍角隐隐湿了一小片,这场雨看样子是要下个两三日才肯罢休。 下了雨,修建衙门的匠师便也停工了,幸好最近出了祝鸿一案便无大事,杜云得了闲空,就和其他捕快窝在客栈玩骰子格,猜大小。 图柏坐在千梵房中,听隔了两个房间的那边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杜云死皮赖脸耍赖的叫喊,他一耍赖,周围就传来一阵‘吁吁’声。 图柏笑的前仰后合,指着门的方向,无声对千梵道,“瞧他不要脸的。” 千梵无奈摇摇头。 杜云叉腰站在椅子上,怒道,“凭什么本大人不能反悔,你们跟老图玩的时候,他反悔过多少次。” 一人道,“您和图哥不一样。” 杜云摔骰子,“哪里不一样?” 那人道,“不让他耍赖他就揍我们,哥几个加一起也打不过他啊。” 屋里 图柏,“……” 图柏拍桌子站起来,“我哪有这样啊,很讲道理的,竟然诬陷我,图爷爷这就去揍死他们。” 他忿忿撸起袖子,回头一看,千梵正似笑非笑瞧着他。 图柏被他笑的没了气焰,把袖子放下来,哼哼唧唧说,“我就吓唬吓唬他们。” 千梵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柔声,“嗯。” 这种好日子没过两天,一日的傍晚,一封加急信从洛安城五县之一的临封县冒雨送到了洛安知府杜云的手中。 加急信用油皮纸包着,外面溅了不少泥点,杜云取信看完,勃然大怒。 “雨下了五天,直到今天他李年才来说发生山洪!杨家坡半个村子都给封在山里了三天!吃什么,喝什么,伤亡如何一概不知!李年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老子这就扒了他的官帽,哪凉快哪待着去!” 洛安城里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五县十镇跟着湿了好几日,依山而生的临封县前些年也发生过山洪,山腰上土质松散,黄沙砂砾一淋雨就扛不住,泥土搅着雨水轰隆隆从山腰脱缰般滚下来,能轻易覆灭一座村庄。 杜云上任后,没隔半年,就让当地知县号召老百姓在山中植树造林,树根抓牢沙土,让山洪不容易爆发,自他批下此事直到如今,还是第一次又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山洪。 图柏捡起信看了两眼,“估计是扛不住了才不得不说,老杜,我立刻启程去杨家坡看看。” 杜云捂住心口,娘的,气的心肝疼,对图柏道,“你带上孙晓师爷,再叫几个弟兄跟你一起去,杨家坡在深山里,村口前的路都封了,不费力气怕是进不去。” 图柏颔首,杜云又道,“让人去买些吃的用的带去,杨家坡断米粮有三天了。” “好。”图柏应下,招来捕快,指挥他们分头行动,去集市购买吃食,其余人各自回家收拾东西,该给家里人交代的都交代一句,别让人担心,一炷香后客栈门口相见。 说罢,客栈里原本玩骰子的人立刻散去,分头行动,行动敏捷,丝毫没有民间流言的脓包走狗的样子。 图柏家徒四壁,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又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没有牵挂,说走都能走,待人都散去后,图柏拍拍生气的杜云,“我先行一步,师爷会带着他们追上我。” 杜云担心杨家坡的情况,这种情况一分一毫都耽误不得,“行,你小心点。” 图柏摆摆手,从客栈的柜台后取了蓑衣就打算走,他前脚摘下一套斗笠,余下的另一套也被取走了。 “同去。”千梵二话不说将蓑衣披上了肩。 图柏犹豫的看着他,“外面还下着雨,我们可能要连夜赶路,等到了之后那里又到处都是泥浆,你——” 千梵微微皱起眉,“施主觉得贫僧是怕苦怕累怕脏之人?” 图柏忙摇头,“怎么会。” 千梵眉宇缓开,走上前,低头给图柏系好了蓑衣的带子,“那便多说无益,不如即刻启程。” 说罢,推开门客栈的屋门。 图柏抬眼望着风雨潇潇中身量颀长笔挺清俊的背影,微不可见叹了口气,在心中道,“是我怕你吃苦受累弄脏啊。” 此时正是傍晚,天灰蒙蒙的,来回路上少见人烟,风里雨水卷着寒气袭上身子,图柏突然扭头大步跑向客栈,须臾后,他抱着杜云一直舍不得穿的大氅跑了出来,塞到包袱里,“哎,借我盖盖。” 他要去的地方洪水泥浆到处都是,恐怕这大氅去过一趟,回来就成了泥窝窝用不成了,杜云现在是真的心疼,一脸扭曲的使劲掐图柏,“好好盖,一定要让它发挥自己的光和热,不要枉费本大人这么多年压箱底的疼惜之情。” 图柏嫌弃的拍他脑袋,将他推到客栈里头,避免被雨淋湿,“知道了,等以后哥哥给你买更好的。” “你说话算话!”杜云立刻眉开眼笑,挥舞手臂给道了别。 图柏看了千梵一眼,翻身上马。 马蹄踏碎雨水,图柏一扬马鞭,与千梵并肩冲进了晦暗淋漓的夜色中,携风挟雨往临封县赶去。 马儿正飞奔着,突然,图柏勒住了缰绳,调转马头退回去了些。 路旁紧闭的铺子里露出两个小脑袋,其中一个头上梳了可爱的小辫。 “你看,我就说图哥哥能听到我叫他。” 图柏抖落斗笠上的雨水,双腿加紧马肚,上身倾了下去,笑着道,“香香叫哥哥,哥哥自然要能听得到。” “嘻嘻。”小丫头看见他身后的千梵,呀了一声,合起来白白嫩嫩的小手,有模有样弯腰,“大师好。” 千梵向她回礼,眉眼在疾风冷雨中也无比温柔。 香香身旁的小石头瞅瞅图柏,瞅瞅千梵,说,“图哥哥和大师要去哪里?” 图柏,“救人,去很远的地方,你们自己要乖,不要去太远的地方玩。” 小石头挺起胸膛点点头,“我会保护香香的。” 图柏嗯了声,这便要走,香香不知想起来什么,拉着小石头,说,“哥哥等我一下。”然后飞快跑进了铺子里。 过了会再出现时,两个小孩四只小手抱着对他俩而言颇沉的东西跑了出来,香香将油纸包递给图柏,“去很远的地方的话,肚子会饿。这是娘亲做的栗子糕,没卖完,给哥哥和大师路上吃。” 图柏心里一暖,伸手接住,揉了下香香和小石头的脑袋,“等哥哥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两个小孩相识一笑,挥手跑进了铺子里。 图柏小心翼翼将油纸包装进包袱藏在蓑衣下,抹掉脸上顺着流的雨水,“走吧,中间不会再停了。” “好。”千梵扬鞭,眸光穿过丝丝雨幕,深深凝望着那人清瘦的肩头。 13.鬼说(三) 刚出城,雨就下大了,天边如泼了墨,四处都是黑漆漆的。 两人疾风而行,斗笠和蓑衣基本没什么用,雨水顺着脸颊灌进衣裳,没多大会儿,便已浑身湿透了。 马蹄踏进水坑,溅起半尺多高的泥水,图柏抹去脸上的雨水,在风雨中大致辨认了方向,“还行吗?” 千梵颔首,坐在马背上端正沉稳,缠在缰绳上的手在深夜里也莹润如玉,图柏眯着眼,策马走到他身旁,突然伸手摸了下。 “我看看你冷不冷。”摸完,他才端着正人君子般的模样解释道。 千梵在他缩回手时翻手将他握住,大雨滂沱里丝毫不见得狼狈,俊美的侧脸划过雨水,增添了几分硬朗深邃,“你的手凉。” 图柏被他握住手,整只兔都心神荡漾起来,他咧着嘴笑嘻嘻道,“我的心是热乎乎的。” 千梵眨眼,被他撩的脸上发热,唇瓣微微抿起,瞧了他一眼,脸皮泛红,好似羞恼,丢下图柏,扬鞭斥马奔远了。 图柏在身后跟着,“我还没做什么呢,都害羞了啊。” 深夜的冷风挟着雨丝一阵阵往脖子里灌,说着热,仍旧打了个颤,图柏从包袱里取出杜云的大氅扬鞭追了上去,披到千梵身上。 图柏,“冷,别动。” 大氅里夹层了棉花,极为暖和,千梵还没从刚刚的举动中回过神,清俊的脸上浮着一层莹润的粉,他怔怔看着图柏,“你拿披风…” 图柏从马上探长身子要给他系住,“保暖呗,不用白不用,老杜平时可小气了。” 千梵感觉喉咙收紧,莫名有些发哑,雨水顺着他的侧脸滑落进衣领,他看着这人笑嘻嘻的样子,一时有些失语,须臾后,他回过神,将大氅猛地拽了下来兜头强行披到图柏肩头,低声道,“披上。” 图柏,“可我不冷啊——” 话音没落,千梵已经再次冲进大雨中。 图柏抱着大氅,摸摸下巴,“又跑了啊。” 怎么跟兔子一样。 两人冒雨疾行两日,终于在第三日午后赶到了临封县。 刚进入县城,离得老远就看见县衙门口的屋檐下站了一群人。 图柏策马过去,从人群里滚出个胖乎乎的小老头,正是临封县知县李年,李年朝他身后张望,“就、就你们两个?这怎么够。” 图柏扬扬下巴,“李大人身后不正是人,况且李大人也能算个人吧。” 李年结巴道,“可、可我们都不会武功。” 图柏连下马都无,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挖路不需要功夫,从大人送信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天了,别耽搁了,我们这就去杨家坡。” 说完拽住缰绳,调转马头。 “好、好,本官去收拾收拾…” 图柏眉峰一皱,“无需收拾,带上手就成,李大人,半柱香后,您还没到杨家坡,莫怪图柏回去和杜大人如实交代了。” 李年被他吓得面如土色,喃喃道,“好好。” 图柏高高扬起鞭子,低喝一声,“跑!” 两匹马踏碎雨水,齐齐奔出。 李年和身后的捕快浑身一震,撒丫子跟着跑了半里地,呼哧呼哧看着绝尘而去的马匹,李年大声吆喝,“快给本官备马车,快点!。” 洛安城知府杜云平日里看起来乐乐呵呵,一旦触犯他的逆鳞,做了伤天害理的事,非整的你连亲娘都不认识,李年一个小小的知县,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行至一个时辰,图柏终于勒住了马,看着眼前的情景,眉头皱起一道深壑。 这里离杨家坡还有一段路,但显然已经过不去了。山体滑坡,山洪好像将半山的泥沙石块都带了下来,混着雨水,泥浆将大半个杨家坡都埋了进去,站在这里,依稀能看见杨家坡村头伫立的巨大石碑,不过也是浑身是泥,从泥浆土砾中冒出个椭圆形石脑袋。 通往村子的路被泥沙石块拦腰截断,马儿站在砂石堆前,任由怎么打都不肯再抬起蹄子。 雨终于小了,不过仍旧细细绵绵下个不停,图柏翻身下马,丢掉身上早就成了摆设的斗篷和蓑衣,弯腰捡起一块被冲断的木头,“看来只能走着进去了。” 千梵嗯一声,也欲过来,图柏一看,立刻叫住,“等等,地上都是泥。”他抬起靴子给千梵看,村子里的路本就泥泞,此时更是一脚下去,半个脚面都能埋进稀泥里,“你回县城等我,我自己——” 话音没落,千梵已经走到了他跟前。素色裟衣袍角带着泥点,白色僧鞋也早已在奔波中脏污不堪了。 千梵道,“你还想说什么?” 图柏,“没了。” 图柏身子一矮,单膝蹲了下来,伸手给这人挽高了裤脚。 千梵低头,看着伏在身前的毛茸茸脑袋,目光深沉,缠着佛珠的手指蜷了起来。 图柏给自己也挽起裤腿,“好吧,那你跟好我,别掉泥坑里了。” 千梵点头应下。 二人将马就地栓住,稍等了片刻,李年带着七八个捕快终于气喘吁吁的赶来了,“图捕快,到、到了,这这这怎么进?” 图柏让开路,伸手做了请,微笑着看他身后的轿子,“剩下的路还请李大人躬身亲行。” “啊。”李年皱着脸,为难的伸长脖子看了看即将要走的砂石堆泥潭浆的路,“这可怎么走啊。” 图柏头也不回,“用腿走,李大人喘够气了就跟上,莫要让村民再久等了。”说完不给李年回拒的余地,率先踏进了泥浆砂石堆里。 千梵跟在他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被山洪掩埋的杨家坡走去。 路不算长,按照图柏平常的脚力,半个时辰就能到,但现在,他们饭也没吃,马不停蹄三个日夜从洛安城赶到临封县,用了快一下午的时间,才走完了这段路,终于来到先前远远望见的那座村门前的石碑。 杨家坡比他们在远处看见的情况要严重的多,村子里到处都是从山腰间冲塌的破碎石块和泥浆,房屋大半坍塌,皆被掩埋在泥沙之下。街道上凌乱不堪,随处可见脏污的衣裳、烂菜叶子、滚落的石块,残缺的马车篮筐。 图柏眉头紧拧,低声问,“人呢?” 李年双手直哆嗦,“不不不知道。” “你是知县,你若不知道,谁还会知道!” 李年被他呵的不停咽口水,“本本官好歹是官,你一个捕快怎敢敢敢…” 图柏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一旁塌了一半的屋子走去。 屋里传来轻微的哼嘤声,图柏踹开插进泥沙里的破门,踩着石块钻进去,过了会儿,满手泥巴抱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黄狗走了出来。 千梵迎上前,接住大黄狗,眼睛微微一亮。 图柏另一只手下托着两只不足巴掌大的小兔子。 兔子像是害怕极了,把脑袋直往图柏手心里扎,露出来两朵圆圆棉花骨朵似的圆尾颤个不停。 图柏,“谁家养的一窝兔子,估计是山洪暴发,兔子没来得及跑掉,被压在下面了,这狗回去救,用身体护住了兔窝。” 他用拇指拨拨小白兔粉白的小耳朵,“不过这么长时间了,一窝兔子就剩它俩还活着。” 世间万物皆有怜悯之情,千梵念了句阿弥陀佛,取出图柏路上给他的栗子糕喂大黄狗吃,见临封县捕快从村子里转了一圈空手回来,说,“村里没人,应该是村长在山洪爆发之后带村民离开了。” “正有此意。”图柏在手心掰碎栗子糕喂两只小兔吃,抬眸看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山洪来了,他们应该往高处跑,那座山离杨家坡最近,山上林子居多,李大人,派人去搜山,一定要将村民找到。” 听见村民都逃出来了,李年暗自舒了一口气,掂着自己脏污的袍角,“既然他他他们逃出来了,就会回来的,不如二位跟本官回回回县衙等候。” 图柏手旁一痒,就见本来缩在一旁的大黄狗叼着自己半块还没吃完的栗子糕,颤巍巍走到他身边,探长了脖子,将那半拉栗子糕送到了图柏手上,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小兔,两只小兔嗅到香味,挪挪屁股凑过去,大快朵颐啃起来大黄狗送来的糕点。 大黄狗被饿的只剩皮包骨,吃那一丁点有个屁用,图柏又取出一只栗子糕,说,“真乖,吃吧,还有很多。” 大黄狗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不再忍着,一口将栗子糕吞进了嘴里。 “大人在衙门衣食无忧等了六天,等来杨家坡的人了吗?”图柏摸着小兔子的耳朵,冷淡道。 “这…”,李年动了动嘴。 此时夜幕降临,天渐渐黑了,从山谷中刮来的风挟着一股子阴凉水气,湿润而又冰凉,图柏将小兔子揣怀里抱着,低声说,“没人出来…我怀疑他们在山中被困住了。” 千梵看他指间粉白柔软的兔子耳朵,没忍住,也伸手捏了一下,“村中满地狼藉,山洪来的突然,村民应该没来得及收拾什么便转移进山中了,若是被困在山中这般久,应该早就缺米粮和衣物了。” 图柏手里的小兔子被他突然捏了下耳朵,抖着小圆尾害怕的把脑袋一头扎进图柏手心,还娇滴滴的‘啾——’了一声。 千梵以为自己捏疼了它,抱歉道,“贫僧失礼了。” “没事,娇气。”图柏把两只小兔揣怀里,心想,“这小东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本兔还想让他揪耳朵呢。” 夜深露重,山中应该更是难捱,图柏与千梵不再闲谈,要求李年跟他们立刻进山搜寻村民的下落。李大人抱怨不得,只得带着捕快不情不愿往深山里走。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山中极其难走,又是深夜,黑灯瞎火,寒风刺骨,一行人磕磕碰碰在泥巴里趟来趟去,从怨声载道到闷不吭声,连把脚从泥浆里拔|出来都费力,更别说还有力气骂人了。 李年从当官开始就没受过这种苦,两顿饭都没吃了,满身湿了干干了湿的泥土疙瘩,他第七回栽进泥坑里时,胖乎乎的李大人再也忍不了了,一屁股坐进泥坑,溅出无数泥点子,嘴唇抖了抖,“本官不走了,本官饿——” 图柏转身,眸光如刀。 李年自认为上任之后,除了杨家坡遭遇山洪这件事外,再也没做过什么大的伤天害理之事,他瞧着图捕冷冷射过来的目光,留着胡渣的嘴一撅,竟是委屈的要哭出来了,“本官知错了还不行吗,我就瞒了这一次,你就要把我往死里逼,一把老骨头都要饿死了呜呜呜呜。” 图柏,“……” 图柏,“……” 看着肥的流油的中年男子坐地哇哇大哭,图柏原本冷冽的目光也维持不住了,唇角抽了抽,蹲下来,说,“不至于吧。” 李大人满是污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脸上抹,“至于至于,太至于了呜呜呜呜…” 听着他的哭声,图柏头都大了。 他自问多情风流,见不得姑娘家盈盈粉泪;尊老爱幼,受不得妇孺儿童的啼哭,没料到,这油腻腻的中年叔伯一哭起来,威力也如此惊人。 图柏怀里的小兔子都悄悄探出两只粉粉的尖耳朵瞅了过来。 14.鬼说(四) 他把兔子按回去,蹲在泥坑里,说,“我和山月禅师冒雨赶路赶了三个日夜,路上没停下休息片刻钟,我们一天只吃一顿饭。吃的还是随身带的硬馒头,喝的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一张嘴就喝饱了。李大人,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奢望的就是找个地方睡个觉,喝点热水。” 李年默默收住了眼泪,图柏环顾乌漆嘛黑的四周,继续说,“可不敢睡啊,杨家坡几百口的下落比困点饿点宝贵多了,这么一想,大人,你我饿一两顿至于吗,大不了等回去了,我请大人上洛安城最好的酒楼搓一顿,给大人点烧花鸭,烧子鹅,烧鸡腿,卤猪…” “别别别,别说了。”周围响起一串咕噜咕噜声,李年尴尬捂住肚子, “来人,给本官扶起来,天气寒凉,都打起精神,给本官赶紧找到杨家坡村民。” 图柏伸手把李年拉出泥坑,捏起他的衣角给李大人擦了擦眼泪。 李大人被他柔情蜜意擦泪的动作骚的老脸通红,脸上的横肉抽了下,加快了步子。 图柏落在后面,听着前路传来的吆喝声在深山中连鸟都惊不起,微不可见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山林该怎么找,杨家坡的人又会到哪里躲山洪? 像是看出他的意思,本来一直压在队伍最后的千梵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旁,黑漆漆的山路上,乌云掩盖住了星光,看什么都黑影憧憧,图柏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能嗅到他身上清浅的檀香。 “不会出事的吧…” 千梵碰了下他的手背,声音低沉好听,“无量光佛,遇难呈祥。” 图柏莞尔,“有大师这一句,我就放心了。”他说着把脚从污泥里拔|出来,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被咬住了。 图柏下意识踹过去,听见咬住他裤腿的东西发出凄哀的低鸣声,他衣襟一动,齐齐冒出两个在黑夜里也雪白莹亮的小脑袋。 “是村里的大黄狗。”千梵摸了一把他胸前的小兔子。 大黄狗放开千梵,奔到远处狂吠起来,叫了一阵,又跳到图柏身旁咬住他的裤腿往外扯去,图柏眼睛一亮,“它在给我们带路?” 千梵嗯一声。 “它知道他们的躲藏地,太好了。” 前面扶持走的跌跌撞撞的李年扭过头,也是满脸惊喜。 大黄狗一路嗅,一路在山林里奔跑,好几次掉进泥坑里,图柏和千梵跟在它身后眼疾手快拽住它的狗腿子,救狗一命。 图柏边走边在路上给师爷和孙晓留下记号,有了灵犬带路,他们抹黑翻过山脊,终于在天色破晓之前,看到了一条狭窄夹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小路,路旁山峰耸立,路中滚石堆积,是条断头路。 大黄狗跳上巨石堆上,冲石块狂吠。 图柏跟着他爬上去。 “小心点。”千梵清俊的眉宇凝起。 图柏摆摆手,爬到巨石堆的的腰上往缝隙里看, “堵的太严实了,过不去。” 他站在滚石块上打算往下跳,一只手递到了眼前。 那只手这几日风里来雨里去也依旧干净白皙,手腕修长。千梵站在下面仰头张开手,“贫僧接着你。” 图柏蹲着望着离自己七八尺的手,其实这点高度算不上什么,会轻功的人绝不会看在眼里,更别提他还是只极其擅长跳跃的兔子。 不过,图柏在跳下的一瞬间,福至心灵,大咧咧冲着千梵栽了下去。 千梵展开手臂,将他抱了满怀。 图柏的腰劲瘦,松松一扶就能握住,千梵单手将他搂在怀中,另一只手护住他的背部,关切问,“伤到了吗?” 图柏笑的嘴都要裂到耳根了,心里狂道,“美人投怀入抱了。” 完全没有认清是谁入了谁。 “嘤唧——” 两人之间传出弱弱的声音,图柏低头一瞧,两只小兔子顶着长耳朵艰难钻出来,快被压扁了。 李年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嘛意思啊。 正在一行人打算换条路走时,从滚石堆后传出了说话声。 “是谁?” 图柏问,“你是谁?”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好汉,我是杨家坡的村长,我唤杨通,我和村民被困在这里了,您能替我们到此县城报官吗?” 图柏回头看李年。 李大人本已累的虚脱,闻言立刻来了精神,上前两步高声道,“杨家坡的村民,本官是临封县知县,你们莫要担忧,本官已带人前来营救诸位。” 杨通大喜,“大人,您来救我们了,您真的来救我们了,我和村民都相信您一定会来的。” 李年被他含泪的喊声感染,大声道,“本官是父母官,不会放你们任何一个人不管。杨通,杨家坡村民可是由你转移?伤亡如何?你一一道来。” 杨通同他们讲了当时的情况。大雨那几日,山中可闻雷声轰隆,土地震动不止,村里的老人见多识广,察觉这是山洪欲来的征兆,便将此事报给了杨通。自打知府李云上任后,他们在山中种植树木,这些年已经很少遇见山洪,眼下情势危急,不管山洪是否真的会来,他们都不敢拿一村的性命做担保,杨通立刻做了决定,要全村老少跟他上山躲避山洪。 暴雨浇灌而下,路上泥泞不堪,就在他们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前一刻,雨水夹杂着漫漫黄土咆哮着从山中奔来,再也顾不上包袱和家畜,全村老少跟着杨通往山中高处逃命,一路逃到这里,躲进了宽敞的山洞里躲避洪水和暴雨,打算等雨停了再离开,却不料山洪来时地动山摇,山巅震落的碎石堵住了山洞前的路,将唯一的出口堵死了。 杨通道,“大人,杨家坡村民全在洞中,无一伤亡,只不过这么久,老人和孩子都撑不住了,我们所有的米粮都吃完了。不过幸好苍天有眼,我们终于等到了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会来救我们的,杨家坡发生山洪,大人不会坐视不管的。” 李年有些汗颜,擦擦额头的汗,“不会不管你们的,不会的。”他咽下口水,催促身旁的捕快,“还看什么,快搬石头啊!” 他们从昨天下午就奔波,夜里又寻了一路,到了现在,众人都有些有心无力,气喘吁吁搬了半天碎石,而堵在山洞口的巨大石块却丝毫不见有何影响,连一丝缝隙都没露出来。 他们没力气,更不能指望洞中饿了几日几夜的村民来帮忙,图柏眉头紧皱,蹲在路边碎石堆上,随手抓了把青草喂怀里小兔子,自己没忍住也低头啃了两口,他用目光巡视着堵得严严实实的洞口,将怀里的兔子抱了出来放到路旁的野草丛中,让它们自己去吃草,站了起来往身后的林子里走去。 “去哪?” 他一动,一旁看了他许久的千梵问道。 图柏揉着肚子,大大咧咧道“没事啊,我就去去就来。” 他边说边往林子里走去,千梵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忍不住,也跟了两三步,图柏忽然扭过头说,“你跟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千梵疑惑眨眼。 图柏笑嘻嘻说,“我就那啥一下,怕说出来污了禅师的耳,本来不想说的。”他捂着肚子的手拍了两下肚皮,给千梵示意了下。 千梵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清俊的脸庞蹿上一层薄薄的红,维持不住安然自若,稍显手足无措道,“好…你小心些。” 上个茅房还要怎么小心,这是关心则乱吗,图柏心里窃笑,“帮我看好小兔哦。” 大摇大摆钻进了林子里。 千梵看着他消失在眼前,水粉般的唇瓣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去寻了那两只吃草吃欢的小兔子。 刚下过雨,林中散发着露水和泥土风芬芳,透过交错的枝干,图柏眯眼望着不远处的人和巨石堆,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山林中树叶颤动,露水簌簌洒了出来,落在一身蓝衣的图柏肩头和发梢,他的身前逐渐浮出大片莹绿雾气,雾气之下那张俊美深邃的脸庞竟透出几分隐隐的妖异。 图柏睁开眼,眼里墨色如海,刀削斧刻的唇瓣吐出了一个字,“动——” 刹那间一股妖异的风呼啸从山林深处冲了出来,山谷中突然狂风大作。 李年被风吹趴在地上,嚷嚷道,“啊啊是不是山洪,是不是又来了!” 一人答,“不是啊,不知道哪刮来的风。” 山中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千梵将小兔子护在怀里,单膝跪在草地上紧紧盯着不远处那片在风中东倒西歪的林子。 身后吹来一阵咯咯哒哒的声音,他扭头,发现山风太大,连堵死在山洞前的破碎石块也吹的飞沙走石,碎石乱飞,噗噗通通滚了下来。 李年被一块小石子砸到脑袋,嗷嗷大叫,“山洪,山洪来了!” 山洞里的杨家坡村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杨通急忙问,“大人,怎么了!” 千梵顶着飓风站起来,裟衣被吹得上下翻飞,他把兔子塞进怀里,费力迎风走了两步,把李年和靠近碎石堆的捕快给拽到了远处,扬声道,“莫动!”目光却沉沉望着不远处摇曳的树林。 杨通,“不动,我们不动。” 奇异的怪风在山谷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啸声,胡乱肆意的刮了一翻,刮得众人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子,只能听见耳旁山林婆娑,碎石滚动之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刮了半刻钟,才咆哮着从山谷消退到了空中,慢慢带着不甘不愿的呼啸和怒号,又重新藏回了它刚刚冲出来的地方,就像是一只巨兽发泄够了自己的情绪,便回去伏栖睡觉去了。 众人被吹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唯有千梵看起来还好些。待风退下,他站起来,看见堵在山洞的巨石堆破碎的岩石被风吹的滚了满地都是,而那个密不透风的山洞竟在狂风之下露出了水桶那般大的黑峻峻的洞口。 林子里,图柏身前的绿雾逐渐消失,脸色苍白的扶住了身旁的大树,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自哀自怨道,“果然,话本里写的都是骗妖的。” 15.鬼说(五) 世间哪有那么多兴风作浪的妖怪,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们从兽态修成人形用了好几百年,好不容易才在身体中结出妖丹,这妖丹根本没有凡人所想的那般厉害,仅是存了些精怪的灵力之气,好供他们在人与兽态间任意改变。 修炼百年能化而成形,修炼千年能略施薄技,修炼万年才能腾云驾雾,而且听说还飞的特别慢,特别消耗灵力,根本没屁用。 都说妖怪特别厉害凶残,纯属讹传,图柏心想,灵力要多重要啊,他一只妖修到现在,也就是够他变来变去,好去人间偷些蔬果吃得痛快。 凡人那般聪明,还衣食无忧,尚不能达到人人修炼成仙的地步,像它们这种连吃的也要担忧的小动物,不仅要顾着自己的肚皮,还要防范沦为其他猛兽的盘中餐,更是要处处躲着凡人,生存如此艰辛,能活个小百年,修成人形都算是艰难了,更别提还要消耗灵力去作弄凡间,闲的蛋疼吗。 图柏嘟囔道,“我就想不通了,书生将妖怪编排的那么厉害做甚么,小爷本就是个兔子,难不成变成人就更厉害了?变成人就不是兔胆了吗,都是瞎胡说。灵力和男人的精气一个毛样,会用完的啊。” 消耗灵力让他脸色发白,图柏脚下虚浮往林子外走,晕乎乎的想,“以后小爷的灵力还是用来变人吧,别跟话本里学了,招风唤雨去救人,根本不是兔子干的事。” 他脚步蹒跚刚飘出来,手臂就被人扶住了。 千梵关切望着他。 图柏瞥了眼不远处顶着乱糟糟鸡窝的人,噗嗤笑了出来,拍拍千梵的手背,说,“我没事,不知道哪刮来的妖风,小爷我刚蹲下,就被刮了个人仰马翻,幸好还没那啥,要不然就那啥四溅了。” 千梵将他看了一遍,“无碍?” 图柏戳着他胸口吃饱的小兔子,“无碍无碍,幸好我抱住了一棵大树,才没被风刮跑,快搬石头救人吧。” 错一步让开,露出巨石堆积的山洞,千梵道,“洞口的石块被风刮下来了些。” 图柏走上前一看,原本被堵的严严实实的山洞还真露出个不大的缺口,“哟,这该死的风还做了件好事。” 听到这一句,千梵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缺口里,一个憔悴的壮年男人将身子探了出来。 “我过不去。”杨通缩回脑袋。 缺口太小,而堵住山洞的又是几块巨大岩石,一时之间除了这个小缺口,他们已经再弄不来更大的缝隙让人钻出来了,图柏招来的妖风也就刮掉了这一个小口子,算得上不容易了。 杨通让开缺口,图柏探进脑袋,看见空荡的山洞里坐满了杨家坡的村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皆是虚弱的靠在洞壁上,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洞里潮湿,有水,村民应该是靠着洞中的水和慌忙中带着的吃的熬到了现在。 图柏缩回头,说,“李大人,知府大人派来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留了记号,应该不久就回到。” 李年饿的有气无力,“多谢图捕快。” 图柏转头道,“缺口太小,只能让孩子先出来,杨村长,你数数村里有几个孩子,我们先将小孩安排好,等救援来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杨通连忙道,“好,我们听您的,山洞里有二十三个小孩,大的十二三,能给大人帮个手,最小的是王婆婆家的孙子,才两岁。” 图柏颔首,往怀里摸了摸,摸出最后剩的四个栗子糕递进去,“给撑不住的人分下去。” 李年看见那几个栗子糕,拼命吞咽下口水,“对对,快点吃,先把孩子弄出来。” 从发现洞口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半日,太阳明晃晃挂在碧空如洗的天空,图柏擦了下额头的汗水,脸色白的更加厉害。 先前他还能撑得住,现在灵力消耗让他的体力流失极快,图柏好几日没休息好,也未吃过东西,一时之间就有些头晕气闷,阳光晒的他睁不开眼,脚下踉跄半步。 “图施主。”千梵发现他的异常,将手中接下的小孩递给他人,扶住了图柏,将他带下巨石堆,走到一旁的野草地里,扶着他坐在一块石头上。 任他扶着,图柏嗅到千梵身上的檀木香味,顺势把脑袋靠在千梵腰上,暗自偷摸占了个便宜,占完后心想,“坏了,我还没干什么就体力不支,他会不会觉得我不行啊,不妥不妥。” 就要站起来。 “坐好。”千梵声音低沉,不容拒绝,将他按住,单膝跪在他身前,摸了摸图柏的脑袋,“头昏?还有哪里难受?” 图柏发现自己最怕他这种口气,立刻乖乖让他检查了全身,“我就是有点饿,没其他的事。” 千梵环顾四周,周围是高高耸起的山峰和林子,“贫僧去寻些吃的。” 图柏拉住他,“别啊,你不饿吗。” 男人低眉敛目,佛珠缠腕,“贫僧尚可,你莫要动了。” “我不动可以,但孩子已经带出来了,你若离开,再出点事,我可护不住他们。” 说话间,那个最小的小孩刚被抱出山洞就哇哇哭了起来,抱着他的捕快五大三粗,胡子拉茬,瞪着铜铃大眼,不敢动一下。 李年骂他两句,腆着大肚子,用自己觉得最和蔼的表情油腻腻哄道,“别哭,叔叔带你玩啊。” 那小孩扭头看他,哭的更加凶了,他一哭,被抱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小孩也嘴巴一撇一撇,又怕又可怜的望着这群陌生的人,非要回山洞找爹娘。 图柏卷着唇角直笑,拍拍手,张开手臂,放柔了声音,朝那边道,“小乖乖,哥哥抱抱好不好?” 小孩哭的满脸眼泪,身上脏兮兮的,含着手指害怕看着他。 图柏把小兔子拎到腿上,揪住兔耳朵,说,“你们过来,哥哥让小兔子陪你们玩。” 小兔子趴在图柏腿上,耳朵粉粉的,尾巴圆圆的,直起来身子,两个兔爪小小的,看着极为可爱。 那群小孩一看,便都被吸引过去了,一人先动,之后一窝蜂跑到了图柏身前。 图柏坐在小孩群里,仰头看千梵,“好了,我动不了了,你快去帮忙吧,不用管我。” 千梵劝不得,低声说,“若撑不住了,告诉贫僧。” 图柏莞尔一笑,“好。” 二十多个小孩逐渐被抱出山洞,没过多久,孙晓和师爷终于带着十七八个捕快赶来了,他们来前准备充足,每人身上都背着干粮和吃食。 将食物分了下去,有了吃的,其他的事就好说了,只要将山洞口外的岩石挪开,将村民尽数带出就好。 吃的是干了的硬馍馍,不过总比没有的好,每个人都将其吃的狼吞虎咽,以为珍馐,除了图柏。 他是兔子,跟馍馍比着,他其实更想啃点这满山绿莹莹的野草,不过这么多人,他还真没不要脸到趴地上就啃,万一让千梵觉得他有毛病怎么好。 孙晓在包袱里摸了一阵,竟然掏出了个不算新鲜的胡萝卜,“哥,专门给你带的。” 图柏眼都亮了。 跟他一起亮的还有地上两只小白兔。 千梵笑着摇了摇头。 图柏咯吱咯吱啃着胡萝卜,说,“笑什么?” 千梵指了下地上围着图柏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说,“你和它们很像。” 顺着他指的方向,两只小兔子正用小爪抱着图柏赏给它们的胡萝卜块啃的滋滋有味。 师爷在一旁听了,干巴巴说了句,“能不像吗。” 图柏眼睛一瞪,“喂,我最讨厌兔子了,谁要和它们像。” 孙晓拽拽师爷的袖子,嘘了一声,然后仰头道,“对,图哥最讨厌兔子了,太可爱了,不和它们像,哥你快吃吧。” 有了孙晓和师爷等更多的人相助,将村民救出山洞不成问题,见四下不用他在帮忙,想到自己还未恢复的灵力,图柏便担下照顾小孩的任务,在山谷中寻了处避风的地方,看着他们玩耍,自己歪歪扭扭倚在一旁。 山中无乐趣,一大群小孩追在两只小白兔身后到处捉它俩,把两只小兔吓的‘啾啾’乱跳,躲进图柏身后,巴巴往他怀里钻,快可怜死了。 一小孩口齿不清含着手指,“哥哥,小兔叽呢?” 图柏,“小兔叽要睡觉了,不如你们去玩点别的?” 那小孩拿出手指,小嘴撅了撅,看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图柏去摸小兔叽,小兔叽发出一串‘啾啾啾’声,这搁兔子耳朵里,明显就是被吓哭了,图柏这头看不得小孩哭,那头受不了小兔叽哭,左右看看并无大人,说,“不住哭,憋住,哥哥去给你们变个大兔叽。” 一排小脑袋努力点头。 图柏走到有一处凸起的山石后,把两只小兔放出来,说,“为了你们俩,我可是牺牲很多。” 说完化出了原型,用爪子风骚拨了拨软塌榻垂在脑后的右耳,臭美道,“是不是比你们好看。” 那两只小兔叽亲眼见图柏变成大兔叽,兴奋的跳来跳去,往他身下钻,以为是母兔,要找奶奶喝。 图柏,“……” 他蹦蹦哒哒重新跳进孩子眼前,站起来撸了下长耳朵,摆摆屁股后的圆尾,耍的一手好萌,睁着黑晶石般的眼睛左右看看,假装自己是只迷路的野兔叽,歪着脑袋一脸懵懂。 小孩群里发出一声欢呼,无数只小手朝着图柏抓了过来。 山洞的洞口被众人用石块正一点点砸开,千梵耳朵一动,听见不远处小孩的叫声,同孙晓交代两句就走了过去。 千梵的脚步声没故意放轻,还有几步远时图柏就听到了,但他此时正被数不清的小手扯着长耳朵和圆尾巴,浑身绒毛都被揉的乱糟糟,怎么都逃不出来。 都说小孩是恶魔,他总算见到了,图柏被揪的疼了,啾——的长鸣叫出来,猛地用力一摆身子,冲着反方向就奔了过去,迎面撞在了千梵的靴子上。 他撞的速度太快,千梵未及躲闪只觉得脚底一白,伸手去捞,摸住一把毛茸茸的东西,翻过来一看,竟是只兔子撞晕在他脚上了。 “阿弥陀佛,罪过。”千梵将兔子抱进怀里,按在它胸腹处感受了下,发觉还有心跳,这才放下心来,环顾一周,只见到一脸童真的小孩,“图施主在何处?” “不知道,哥哥说去找大兔叽了。” “大兔叽?”千梵低头看了眼他怀里晕倒的兔子,就是这只吗。 一小孩扯住他的袍角,认真道,“大师,你可以把兔叽还给我们吗?” 又一小女孩道,“我们会照顾兔叽的。” 千梵想了想,递了出去。 他刚伸出手,趴在他怀里的图柏装不下去了,一屁股坐了起来,脑袋一抬,那只好好的长耳朵噗的弹了起来,柔软扫到千梵的唇边。 千梵下意识抿唇,低头,恰好和怀里的大兔叽对上了眼。 一番对视下,又双双有默契的移了开。 16.鬼说(六) 千梵觉得自己疯魔了,怎会看几眼兔子也觉得心跳加快。 图柏生怕自己原型被发现,后腿用力蹬在他手臂上,趁千梵不注意,跟一只离弦的箭,奔出了众人的视线。 须臾后,有人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伸个懒腰,“咦,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在外面睡着了。” 千梵站起来,一抬眼,看见头发乱糟糟的蓝衣青年,图柏像是被狠狠蹂|躏过一翻,衣裳不整,头发胡乱翘着,后者还不自知,以为潇洒的勾起唇瓣,“怎么了,我太好看了吗?” 千梵无奈,伸手帮他将额前的散发佛过,“刚刚有只……”顿了顿,“无碍,施主尚可还好?” 图柏翻身坐下来,“好的不能再好了,现在只等人都出来。” 山洞外的堆堵的巨石在众人日夜不停的砸磨下,竟也一点点分崩离析碎了开来,等山洞前轰隆一声,千梵飞出佛珠,挡开纷纷扬扬掉落的石块,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洞口终于露出了一片可容纳人出去的漆黑。 山洞里传来相拥而泣的哭泣声,图柏笑着弯腰捡起一根草茎,带着身后一大帮小孩率先跑上了回家的路。 三天后,临封县衙前,李年送图柏二人离开。 走之前,图柏抱着一截山中拾来的横木骑在马上,似笑非笑道,“李大人,杨家坡山洪多年未发,你可知为何?” 李年满脸堆笑,“杜大人治理有方,有方。” 图柏摇摇头,“这是我进山时捡到的横木。”他将木头举起来,“你瞧这截面,是锯子锯出来的,我问过杨村长了,他说,这山中的木材在今年四月已经被陆续砍了。” 李年笑不出来了,额上尽是冷汗,他拼命的擦,却怎么都擦不干。 图柏说,“我又问过伐木匠人了,听说这些木材是被砍了去建造庄园去了,就是杨家坡村民现在暂住的地方,李大人你可知庄园是何人的?” 李年彻底站不住了,扶着衙门的大门,浑身哆嗦,牙关打颤,下人赶来去扶他,被他一把挥开了,李年磕磕绊绊走到图柏跟前,扶住他的马,结结巴巴说,“我知道错了,我我我就错了这一回儿,图捕快,您和大人说说,放放放了我吧,庄园我不要了,给杨家坡的村民住了,老夫真的错了。” 千梵垂眼道,“施主,身外之财何需眷顾。” 图柏拍拍李年肩膀,“李大人记住这句话,我保你一辈子安好无忧。” 说罢,一扬马鞭,飞蹄离开。 图柏和千梵先行一步,师爷和孙晓留在临封县处理杨家坡村民余下的事,临出城前,图柏绕道城门口一道热闹的大街去买了一盒画了美人图的香脂膏和麦子浆熬出来的秋稠糖,“栗子糕算是帮了大忙,我买回去犒劳香香和小石头。” 千梵笑下,口中突然被塞进了一块秋稠糖。 “黏牙,好吃。”图柏舔了舔刚刚碰到他唇瓣的手指。 千梵脸骤然一红,别过头去,又恍惚一愣,想起那一日在那只大兔叽身上涌出的感觉竟和眼前这人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图柏驭马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千梵愣愣看他,“无…无事。” “那我们就走吧,早回早休息。” 千梵垂下眼,“好。” 他们悠悠穿过街市,路上偶尔信男善女伫立见礼,千梵双手合十向其一一还礼道过。 回程时天朗气清,风轻云淡,不像来时那般紧急,图柏倒骑着马,嘴里叼了一根路上草丛里扯的甜草茎哼哼唧唧,他舒服躺在马背上,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从洛安城的风土人情到知府杜云的龟毛癖好,嘴上跑马,说到兴头,就哈哈大笑,常引人侧目观看。 三天后,他们回到了洛安城中。 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伫立在夜色之下,月明星稀,银光洒在小路上照亮了一片雪白。 他们回的迟了,城门早已紧闭着,图柏是官府的人,身上有令牌,可令守门将士为他们开门。 但不知道为何,图柏叫了两三声,高大的城墙上都无人应答,四周黑漆漆的,连一点灯火都看不见。 “不应该啊,平常他们都会放两个人彻夜点灯守门。”图柏道。 千梵想起他们离开时大雨瓢泼那夜,城墙上也燃着幽幽橘色烛光,忽明忽暗在风雨中飘摇,好像下一秒就会熄灭,但直到洛安城消失在身后,那盏烛灯仍旧亮着,好像在目送旅者离开和游子归来。 “我们进去?”千梵低声说。 图柏点头,和他一同将马栓在城外的路上,他二人有武功在身,即便不走门也能穿梭自由。 将袖子撸起来,图柏伸出手,“跑了一路了,我带你,你刚好省点力气歇歇。” 千梵眸色在黑暗中明亮耀人,他抿了下唇,红着脸将手递上去,在图柏用力之前先将人拽进了自己怀里,脚下轻踩马背,犹如一道惊鸿,裟衣翻飞,轻松跃入了城中。 图柏只觉得鼻息一阵清香飘过,双脚便稳稳落到了地上,被人反将了一军,图柏整了整袍子,揶揄道,“山月禅师可以啊,你——” 他看见千梵僵硬的侧脸,顺着他的视线往城中看去,想说的话顿时消匿在了喉中,眉宇随即拧了起来。 原本的万家灯火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不见人踪,就连彻夜不灭的酒楼歌舞阁也好像停了业,再也听不见一夜小曲咿呀唱到天明。 风从街巷吹来,呜呜咽咽,带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图柏走了两步,停下了,四周太|安静了,反而显得他的脚步声格外明显,“怎么回事。” 他们才走了十天啊,怎么繁华热闹灯红酒绿的洛安城就不见了,过去这个时间,图柏和杜云孙晓师爷看完卷宗出来,还能在路旁喝上一碗热腾腾的丸子汤。 而此时却连半个人都看不见。 图柏眉头愈拧愈紧,手背一热,是千梵握住了他。 “莫急。” 图柏点点头,“我们回客栈去问问老杜。” “嗯。” 两人施展轻功,披着夜色转眼到了杜云落脚的客栈,衙门还没修好,他们都要在此居住好长一段时间。 客栈大门紧闭着,从门缝望里看,四周也是黑影憧憧不见一丝光亮,原本客栈小二总会在大堂里撑一盏油灯,方便想打尖住店的旅人寻到地方,但现在却异常的和整座洛安城一样。 门不能强行开,图柏和千梵翻墙而入,悄无声息潜进了房间。 屋里,杜云打着呼噜,踢开被子,正吸足了气准备下一番呼噜时被人捏住了鼻子。 杜云一颤,浑身顿时倒竖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惊恐大叫起来,“啊啊啊啊不要找本官,本官行得正坐得直,一身正气吓死你!” “噗,正气要这么管用,以后你别躲我身后。”图柏斜倚在床头笑出来。 听见他的声音,杜云愣了愣,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从床角爬了出来,八爪鱼似的抱住图柏,在他身上摸索一翻,像是再确认是否真人,“老子信了你的邪,胆儿都被你吓出来了,禅师呢,山月禅师也跟你回来了?” 静静站在黑暗中的千梵这才出声,“杜大人,贫僧失礼了。” 图柏道,“你确定是胆被吓出来,而不是那啥吗。”他走到桌边摸索火折准备点火烛。 “别别,别点。”杜云连忙叫住他。 图柏嗯了一声,问,“为什么?对了,我和千梵回来时发现城里有些不大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杜云摸黑披上外套,又摸黑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喝罢才道,“不为什么,啥事也没发生,你们一路累了吧,赶紧回去睡吧。” 他非练武之人,视力没图柏二人好,在屋里走的跌跌撞撞,纵然如此还坚持不懈道,“别点烛火,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你这不是扰民吗。” 推开门,在走廊里跟瞎子一样摸到千梵先前居住的客房里,杜云翻箱倒柜,将里头的油灯烛火和火折子都裹进怀里,把千梵请进房中,“禅师路途奔波,累了吧,您先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老图今夜别走了,你跟我先凑合凑合。” 图柏疑惑看他艰难抱着东西,闻言,扬眉道,“我不和你睡,我和他睡。” 杜云,“这怎么好意思,打扰禅师,还是…” 图柏在黑暗里一咧嘴,“好意思啊,我们俩早就睡过了。” 杜云脚下不知道绊住什么,咕噜铛和灯器摔成一团,图柏去扶他,“你说你,点个蜡烛不行吗,能打扰到谁。” 杜云感觉图柏去摸他的灯器,连忙将地上的鸡零狗碎抱进怀里,震惊说,“睡睡睡睡睡过了?” 图柏摸着下巴,“就是我睡地上,他睡床上那种睡,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睡?” “哦哦。”杜云叫起来,他叫的倒是不怕打扰别人,“我想的也是这种睡,既然如此那你们快点睡,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又往桌子上摸索一翻,将所有能照明的东西都收进怀里,跌跌撞撞冲出门外,一脚将客房的门带上。 门关上时发出闷闷一声响,图柏在黑暗里说,“他真的觉得点个蜡烛会比他这一脚更打扰到别人?” 千梵端坐在桌边,静静说,“杜大人未说实话。” 洛安城并不是没事发生。 图柏点头,推开窗户,夜风佛来,洛安城中一片漆黑和寂静,“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也不是大事,否则他不会瞒着我。” 千梵不置可否,看见图柏将被褥抱出来铺在地上,想到刚刚他说的那句话,千梵心里一阵异样,他想开口,就见图柏舒服的躺了下来,歪着脑袋道,“我刚刚胡说的,你别放在心里,我也就在老杜面前胡言乱语吓吓他,以后出门了,我还是会谨慎措词,不会让你难堪。” 他对杜云说的那话容易引人想入非非,他再不要脸也知道和僧人开这种玩笑不大好,佛门子弟清修苦练,戒的不正是七情六欲,这种话万一传出去,流言蜚语,以讹传讹,怎么讲都对千梵声誉不好。 图柏在心里想的很周全,他喜欢他,会敬重他的一切,自然连千梵的名誉也要维护的一丝不漏。 千梵没料他心思这般细密,他是出家人,本就不会在意沽名钓誉,但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千梵心中发暖,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四五不着调的青年。 “睡吧?” “好。” 一夜无话,转眼便到天亮。 图柏迷迷糊糊睁开眼,床上的僧人已经开始习早课了,他翻身趴在被窝里,托着腮帮子目光贪婪的将那人从头看到尾。 千梵晨修时格外专注,并不会受周身的闲事打搅,所以图柏更加放肆起来,在脑袋上化出粉粉长长的兔耳朵,将竖着的那只折下来,用手指撸着兔耳朵柔软的边缘。 想到这里不小心撞上过千梵水色的薄唇,图柏一阵心神荡漾,盘腿坐在地铺上,眯眼望着不远处铜镜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蓝衣青年生的丰神俊朗倜傥潇洒,一头墨发上顶着两只一折一竖的粉白长耳朵,他晃晃脑袋,兔耳朵跟着卟棱卟棱。 图柏心生感慨,摸着下巴想,“图哥哥真俊啊。”他将那只软塌榻垂在眼旁的右耳拽起来,试图让它竖起,但一松开,就又趴了下来,图柏摸着兔耳根处明显的折断痕迹,眸中闪过一丝黯淡,“再竖起来又能怎样,折了就折了吧,反正——” 最后几个字被他无声无息咽回了肚子里,图柏撸着耳朵沉默了。 17.鬼说(七) 门外传来敲门声。 图柏道,“干嘛?” 杜云在外面扒着门缝使劲想往里面看,“醒了还不出来,你干嘛呢?” 图柏抖抖耳朵,缩回去,“照镜子,欣赏你图哥哥的盛世美颜。” 杜云,“……” 杜云被他恶心的嘴抽筋,忍了一会儿才又说,“山月禅师在习早课?” 图柏回头看了眼床上才真正是盛世美颜的清雅僧佛,“嗯。”他穿戴齐整,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将门合在身后,挡住了杜云往里面瞥的贼眉鼠光。 客栈里大堂里人来人往,对于昨夜好像没有任何异常,图柏洗漱完了,一屁股下来,将桌上的碗筷分出来一双,边盛饭边道,“这几日真的没什么事发生?” 桌上闹闹哄哄抢饭吃的几个捕快和杜云静了一下,既而迅速恢复,“没啊,没事啊。”“大伙不都在,能有什么事。”“就是,老图,没了你,还有本官顶着呢。” 听他们这么说,图柏更是觉得怪异,可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杜云又怎么会瞒住自己?他撇撇嘴,既然他们不想说,就算了,等出事了,就凭杜云一身正气能顶个屁用。 饭吃到一半,千梵早课结束也走了下来。 图柏一脚将杜云踹开,腾出了个宽敞的位置,“坐,我给你要了早斋,小二马上送来。” 杜云哼哧哼哧低头扒饭,被踹也没反应,身子晃了两下,含着一口粥嘟囔道,“我也要,我没吃饱。” 图柏只好起身去灶房交代多做一碗,“饿死鬼投胎。” 他说完就走,没看见余下的人脸色皆是一暗。 千梵低眉敛目,若有所思拨动佛珠。 被祝老侯爷烧毁的衙门正在重建,用过早膳,图柏本打算去看看修建的怎么样了,刚和千梵踏出客栈,就被楼上的杜云看见,嚷嚷着给拽了回去,“没啥好看的,就按照原来那样子建的,昨天我还去看了,到处都是尘土,就不用你去了。” 杜云边说边将二人带到自己房内,从一只朱红匣子里取出一卷黄绸,是圣旨,杜云道,“皇上用来修建锦明寺的拨款正在路上,车队已经到扇谷关了,不如你和禅师前去,一同护送拨款到洛安。” 图柏看了眼圣旨,“不去。” 杜云疑惑,“为何,这可是给禅师修建锦明寺的,早些收到拨款就能早点建成寺庙,你忍心禅师跟着你我风餐露宿吗。” 那自然是不忍心,图柏动了下唇,但他如果去了,总觉得是要错过什么了,杜云支开他的意图太过明显。 千梵道,“出家人以清苦修行,不重容身之地,大人无需为贫僧忧虑。”他看图柏,不需他说,就明白他心中所想。 杜云见他二人心如磐石,怎么都不肯离开,长叹一声伏在桌上,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不能顺着本大人的意思照做吗。” 图柏将他拉起来,“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不能顺着本捕快的意思说出来吗。” 杜云默然看着他,慢慢道,“不能。” 屋里静了片刻。 图柏哼了一声,扯起千梵的袖袍,“不能就算了,到时候有事你别求我。”开门往外面走。 杜云扬声道,“你去哪?” 图柏看都不看他,“本捕快无所事事,从临封县带了香膏和秋稠糖拿去给香香和小石头,可以吗?” 他随口一说,杜云脸色大变。 图柏眼睛一眯,“怎么了?” 杜云从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丝笑容,别开头,“没,没事啊,就、就惊讶,你不是都忘了她了吗。” 图柏坐回桌边,笑吟吟看着千梵,“又想起来了呗,我们走的那天,香香和小石头送了一包栗子糕,老杜,你是不知道这栗子糕可是救了好几个人,对,还有大黄狗和小兔子,怎么来说香香和小石头也是功臣,我当然要犒劳犒劳小东西。” 杜云怔怔看着图柏,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攥了起来,他努力笑,却不知道自己比哭还难看,听见自己哑声说,“是,他们都是乖孩子。” 一旁的千梵默然望着杜云的表情,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视线落到了蓝衣青年的身上。 图柏手里把玩着画了美人图的香膏盒,牛皮袋子里的秋稠糖散发着甜腻的味道,他淡淡笑,“我去把东西送给她,小丫头说不定等好久了。”起身走向房门。 在他将手放上门扉时,杜云忽然站了起来,他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几番,嘴唇竟先颤了起来,“老图,不用去了。” 图柏回身,静静看他,“为何?” 杜云艰涩道,“香香…香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闷涩,伸手按了按眉心,低声说,“老图,香香和小石头出事了…小东西…不在了…她用不了了。” 图柏死死的盯着他,声音变得凌厉,“杜云,你别开玩笑。” 杜云猛地抬头,他上前几步,抓住图柏的手臂,“我怎么会开玩笑,我怎么会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我倒是希望是玩笑,就不用面对你了。” 杜云看着他,“你们走后的第二天,一辆受惊的马车闯入集市,撞翻摊铺,不受控制,人人自顾不暇,香香和小石头在街上玩耍,他们太小了,没人看到,马车撞倒了香香,巨大的车轮自她腰间碾压过去,木材滚了一地……” 混乱的集市,嘶鸣的高头大马,小丫头躺在翻倒的马车下,满脸鲜血,手脚诡异扭曲着,感觉肚子被撕裂,往外面流出来了什么东西,她想捂住肚子,娘亲说过小丫头露出身子很羞羞的,她一动,口中咳出大汩大汩血水,听见很多声音都在叫她。 “香香,你醒醒。”“不要,香香,啊啊啊——” 鲜血流到眼里,又混着眼泪在白净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泪痕,香香看到娘亲满脸泪痕,想叫她,却开不了口。“娘亲别哭,香香不疼。”“爹爹,香香想睡觉。”“不能和你一起等图哥哥回来了,小石头你怎么也哭了…” 图柏眼底浮出痛楚。 ——你看,我就说图哥哥能听到我叫他。 ——去很远的地方的话,肚子会饿。这是娘亲做的栗子糕,没卖完,给哥哥和大师路上吃。 他伸手捂住眼睛,想到下雨天给他送栗子糕的小丫头,心疼的快喘不上气了,他感觉有人扶上了他的肩膀,带着一股清淡的檀香。 咬牙从指缝中露出眼睛,图柏道,“我…没事。”他深深吸一口气,攥紧美人图香膏,“小石头…他、他受伤了吗… 杜云坐在一旁没动,眼眶慢慢红了,“他躲开马车了。” 图柏抬眼,“那他” “香香的爹娘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石头没有受伤,为什么在一起玩耍,小石头却没事,她爹娘恨他,觉得是他没照顾好香香。” 杜云抹了下眼睛,“其实不怪小石头,他太小了,香香出事以后,他也被吓坏了,马车的主人已经被我关进地牢了,当场就抓住了。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香香头七的那天,小石头爹娘带他去给香香守灵,香香的爹爹快发疯了,差点就杀了小石头,他跪在地上求他原谅,香香爹爹强行将他带到了香香出事的地方。” 七尺高的汉子痛哭流涕,跪在那泊殷红干涸的血迹旁,目呲俱裂,撕心裂肺掐着大哭不止的小石头,狞声说,“我不能原谅,她还那么小,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小男孩抱着他的脚,肝肠寸断,抽噎不停,他还不明白什么叫死的不是他,什么叫原谅,只知道抱着男人的脚哭的满脸眼泪。 守灵的人站在一旁拼命拉扯着他们,香香的爹爹闭上猩红的眼,“我原谅,我原谅!!你去舔干净她的血我就原谅你!”将他的小脑袋掐按在地上。 小石头记得香香身上是香的,小手小脸又白又好看,他想不出来地上的大沽干涸的血泊和香香有什么关系,只是隐约觉得他再也见不到香香了,因为自己,香香的爹爹很生气,于是他又惊又怕的摸向那摊血… 杜云眼里发红,说不下去了,他梗在喉中半晌,才道,“小石头跪在地上去舔血,却没料到,香香的爹爹突然发疯伸脚踹了上去,正踹在小石头的头上……我赶到医馆的时候,小石头头都扁了,脑门上一道豁子,里面流出红白的浆血…” 杜云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图柏的手,绝望道,“没救过来,他没救过来,图柏,我尽力了。” 屋外刮起呜咽的风,天不知何时渐渐暗了下来。 图柏静静看着他,近乎冷漠的看着他。 被这么看着,杜云慌了,冲上去握住图柏的肩膀,“你说话,你说话啊,图柏,我知道你喜欢他们,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香香和小石头是乖孩子,老图!” 图柏推开他的手,转身往屋外走。 沉默许久的千梵见势不对,去拦他,图柏却转身劈了上去,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一柄森然的剑狠狠刺向千梵,强劲的破风声中,一道雪白的剑光划过屋子。 杜云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千梵,“施主醒醒!” 他错身躲过,屋中杀气大显,眼见图柏走火入魔,不再躲了,手里的红檀木佛珠迎面对上披来的剑刃,在缠上的那一刻,剑刃嗡嗡作响,千梵佛珠挡在胸前,手腕发力,以珠相抵,将图柏逼到了墙边,千梵盯着图柏那双墨色的眸子,狠心绷紧了佛珠。 屋子响起兵器碰撞的金石之声,一股内息从红的如血的佛珠上冲了出来,贴着图柏的剑刃朝他手腕震去。 图柏只觉得虎口剧痛,手腕一软,剑掉在了地上,他怔怔看着面前的青裟僧佛,向前扑去。 扑倒了千梵的怀里,图柏伏在他肩头,怔怔的睁着眼,漆黑的眼眸里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遗憾和难以接受,“我答应…要给他们带礼物的,她是个好看的小丫头,她会喜欢的…他们那么乖,那么听话,怎么会——” 图柏嗓子哑的说不出话了。 杜云站在房间另一侧,不忍心侧过去头,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图柏会难受的,他的心太软了。 千梵心疼将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图柏闭上眼, “我应该早回来的,我该早回来的。” “不怪你。” 怀里的身子紧绷着又冷又硬,千梵听不到图柏的呼吸声,低头去看他,刚一动,就被怀中的人反手死死勒紧了。 图柏将脸埋在他胸口,发狠的用上了力气,恨不得将他勒进自己骨血里。 千梵任由他抱着,眸色静谧,他抬起手,悬在空中半晌,最后终于轻轻按在了图柏的后脑,轻抚他微凉的青丝。 屋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杜云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半晌后,图柏缓过了神,松开手,推开了怀里的人。 “香香的爹爹已经被我关押进地牢了,他杀人的罪名已经落实,即便有内情,但你该明白,这是他的结局。”杜云的声音传来。 图柏垂着脑袋,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之下,手指攥着千梵的裟衣,将其一点一点认真抚平摊展,似乎平静了下来。 离他极近的千梵却看到了他轻颤的手指。 终于将眼前这人被自己弄乱的青裟整好,图柏眉心深壑,将美人图香脂膏收入怀中,声音沙哑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杜云摇头,“你没事就好。”唇瓣动了两下,他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深深叹了口气,“老图,生死有命。” 图柏,“嗯。” 杜云无话可说,在屋里胡乱看了两眼,瞥见已经暗了下来的外面,左右想了想,道,“其实这事还没完,你知道为何昨夜全城的百姓都不敢点灯吗。” 18.鬼说(八) 天光渐渐黯淡,快天黑了,朦胧的深蓝雾色罩着洛安城,一盏接着一盏豆大的烛光正在逐渐熄灭,直到天彻底的暗下来,洛安城将会伸手不见五指。 杜云合上了窗子。 图柏抬眼看他。 “香香和小石头接二连三出事后,城里开始闹鬼了,他们说是香香和小石头化作厉鬼来报仇了。”杜云道。 千梵沏了茶,将其中的一杯递给图柏,茶里不知放了什么,一股浓郁的苦顺着热气氲上图柏的鼻尖。 他是兔子,吃不了苦,但此时图柏却觉得这味让他莫名安心。 杜云接着说,“一到天黑,点灯的人家都会听见凄楚的哭声,屋子里地动山摇,大片大片黑色的血泊从地上流出来,血水溅上人身,会出现灼烧的疼痛。” 千梵问,“只出现?” 杜云摇头,“不,我去看了,是伤口,很像被毒虫咬伤了,我问过大夫,说是一种尸毒。不算很严重,汤药可医,但需卧床半月有余。” 千梵和图柏下意识对视,从对方眼中皆看出来了疑惑,图柏手指摩擦着苦茶的杯缘,低声道,“这和香香与小石头有什么关系?” 杜云抿了下唇,仰头将苦茶一口饮下,苦的他整个脸都拧巴起来,“有人说在血泊中看到了两个小东西,不止是一家人,许多受伤的百姓都说看到了,甚至里面有人根本不认识他们,但听他描述的模样,不会有错。小石头的爹娘为了见到孩子,彻夜点灯,屋中阴嚎痛哭不止,邻人听见屋中异响,却不敢进入,直到烛火燃灭,闯进时,夫妻二人浑身灼伤,深重尸毒,至今还在用药。所以我下令,一旦天黑,所有人不得点灯。” 他盯着图柏,问,“老图,世上有鬼吗?” 世上有鬼吗,就和世上有妖吗一样,凡人总是在不停追问这些,他们询问可否有妖是寻求对妖术和不解之谜的回答,询问可否有鬼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未尽之事之人的痛恨、遗憾和追思。 世上有妖,他面前坐着的就是兔子妖,那世上自然也有鬼,只不过鬼对于妖和人都是另一种诡谲怪异、冥茫诡秘、难以捉摸的世界。 图柏是个寻常的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话本里所说的通天遁地的本领,只是本分的混在凡人中蹭吃蹭喝,做些让自己舒坦的事。 他先前没和鬼怪打过交道,即便是遇见,也说不定会躲着走,挂着‘鬼不犯兔,兔不犯鬼’为兔处世的招牌,所以此时,纵然他从杜云的目光中看出他想问的不仅是有鬼没鬼这么简单的问题,却也给不了他想要的回答。 见那副总是笑嘻嘻的脸上染上惘然落寞和失魂落魄,千梵心中泛起异样,手指摩擦着温润的佛珠,说,“天快黑了。”他看向杜云,“神鬼之道,贫僧接触不多,但如今若无法,大人可愿同贫僧一试?” 图柏惊讶,这人怎么连这些也会? 他声音还带着沙哑,“别勉强自己。” 千梵颔首。 “禅师想如何试?”杜云说,“我和图柏一定会竭力配合您。” 屋外的天空已是一片墨色,千梵环顾屋中影影憧憧,手中一翻,缠在修长腕上的红檀木佛珠被取了下来,他一颗一颗去掉佛珠,猛地转身,袖袍纷飞,佛珠穿破风声,射入了屋中的天干地支五行方位处。 千梵带人站在阵外,低眉敛目双手合十,沉声说,“大人,点灯。” 屋里的灯具被杜云全部拿了出去,他听罢忙从隔壁取了回来,抱着一大兜蜡烛油盏,咽了咽口水,“禅师,这样行吗?” 杜云行事问心无愧,但丝毫不影响他怕鬼。他见千梵沉静自若,回头看图柏,那人也是默不作声,只好拼命咽下口水,扯了两床布单要二人都裹住,“行,你们要试,我就跟你们试,但尸毒我亲眼所见,不容小觑,用布单捂住脸,别被黑血溅上。” 图柏拿过布单,站在千梵身旁抖开,随时准备抵挡飞溅的血水,“小心点。” 千梵嗯了一声。 洛安城里万家灯火仿佛有默契般同时熄灭,黑暗刹那间铺天盖地而来,悄静无人的街道上蹿出幽幽呜呜的夜风。 一团乌云飘来,遮住星月。 昏暗的屋子里传出‘嗒嗒嗒嗒嗒’碰撞的声音。 图柏,“闭嘴。” 杜云牙关打颤,“我控制不了。” 图柏,“我帮你敲碎?” 杜云,“那你以后喂我吃一辈子的东西。” 图柏心想饿死你,想反驳他,感觉手背被轻碰了一下,自觉闭上了嘴。 对于他这么听话,千梵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转动手里的火折子,走到符阵内将一盏红烛点亮。 豆大的火光腾的亮了起来,屋子里桌椅板凳都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出现,也什么都没发生,唯有蜡烛发出簌簌的燃烧声。 过了一会儿,杜云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图柏凝视着与他错了半步站在前面的僧人,忽明忽暗的烛影将千梵的侧脸勾勒的棱角分明,他的神情坚定专注,漆黑的眼睛里浮着幽幽烛火,有种格外的深邃和沉稳。 他想起白日里的拥抱,喉中发苦,眸子黯淡的垂了下来,目光触及地面,愣了一下。 自他的脚尖无声无息冒出大沽大沽黑红的血水,图柏正欲蹲下细看,忽然觉得眼前发晕,地面好像猛地翻了一下,紧接着,屋中莫名刮起刺骨的寒风,风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血腥味。 “啊啊啊。” 图柏被猛地拽了一下,杜云边叫边死死扒住他,将他往门口拉,“血啊,地上都是血!” 图柏抬头,屋中不知何时已被黑血铺地,桌子椅子浸泡在粘稠的血水里,屋中阴风大作,而桌上那盏豆大的烛火却静静燃烧,火苗连一丝都没晃动。 “千梵。”图柏话音刚落,一枚佛珠冲着烛光射去,在碰上烛火的刹那,一声凄厉的叫喊从满地黑血中炸了开来。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投入巨石,血水‘噗噗噗’四溅起来,刚开始还只是涟漪,而后,血中剧烈翻滚,不足两指的血水竟刹那间溅三尺多高的血墙朝他们逼近。 杜云用布单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叫道,“别被血碰到,快熄灭蜡烛!” 血墙推至眼前,像是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们吞下,就在血水冲上身前时,一股劲风扑了过去,风中夹杂着清淡的檀香将血墙拍了回去,千梵收起掌风低声道,“看。” 图柏定睛望去,只见粘稠的血墙外隐隐约约露出个影子,那影子模躲在墙后,不高,大约只到图柏腿边,他看着,心里一沉。 地上的黑血咕嘟咕嘟更加厉害的涌出,血墙没占到便宜,发出凄厉的嚎叫,本已平静的屋中猛地摇晃起来。 杜云被晃得朝血泊中跌去,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图柏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臂,刚碰上,杜云就像猴子一般蹿上图柏后背,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大叫道,“啊啊啊我要掉下去了。” 四周晃动的更加剧烈,脚下的空地被流淌的血水逐渐淹没,能站的地方更加少了。 就在这时,从血水中忽然探出一只枯瘦狰狞的鬼手,手上白骨森森,挂着没有腐烂完的烂肉,张成爪状凶悍朝千梵抓去。 “小心。”图柏欲空手去斩,被一股柔风推开,千梵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回掌向鬼手抽去,手里穿佛珠用的红结绳化作一只极细的剑在风中发出‘铮’的一声,绳尾倏卷缠上鬼手,千梵用力一扯,想将那只手连带着血墙外的鬼影拽出来,却不料,那只手却化成一团黑雾消失了。 “在你身后!”图柏拎起泡在血水里的椅子飞了过去,椅子穿手而过,撞散在了另一面壁上。 千梵盯着血墙外的影子,双手合十,低声默念。 古奥晦涩的经文从他分明的唇瓣倾泻,被射入墙壁用佛珠撑起的的天干地支符阵随着他的声音竟浮出金色的脉络,脉络发出柔和的金光,光晕所照的地方,清晰能看到地上的黑血正飞快退了回去。 杜云叫,“有用了!”激动的从图柏身上爬下来,刚一落到地上,就觉得脚腕一疼,低头看去,还没来得及消退的黑血中出现无数双白惨惨的枯手箍住了他。 红结绳凌空一甩,斩去他脚腕上的枯手,杜云惨叫一声,离的老远竟也能蹿到图柏身上,“快点吹灭蜡烛啊。” 图柏无语的抱着他,用随手可捡的东西砸脚边的枯手,“千梵,抓住血墙后的影子,不用担心我们……草,老杜你沉死了。” 千梵微微颔首,脚尖在黑血还未蔓延上的墙壁一点,手里的红结绳像离弦的箭冲向血墙,没入血水里时,屋中的凄嚎声拔高了三个调。红结绳好像缠住了什么,绷的紧紧的,屋中的符阵也随即氲出金光,将血墙后面的东西困住了。 他收紧绳子猛地用力,凄厉声刺的的人耳膜发疼,就在他开始往回收绳结时,血墙咕嘟咕嘟冲上房梁,原本模糊的影子也涨了起来,涨成庞然大物挟着大量黑血,像海上升起的浪潮,有意要将千梵淹没在血水中。 若按照杜云所说,被血水溅上会犹如灼烧之疼,那被淹进去,恐怕疼痛不比葬身火海来的轻。图柏瞳仁一缩,丢下杜云,扯过他手里的布单在血水扑下时奔了过去。 千梵接住他,将他按在怀里,刚把布单披在二人身上,就感觉一股浓烈的腥味漫了过来,布外稀里哗啦犹如下了大雨,千梵护住图柏的头,单膝跪在布匹下,咬破手指在上面迅速画了什么,他低低念了一句,“收”,布单忽然朝外卷起,与符阵流转的金光同时回缩,将噼里啪啦的血水尽数收进了单子中。 黑血收尽,后面的影子藏不住了,凄厉吼了一声卷起阴冷的风,图柏看见那只枯瘦挂着腐肉的鬼手又伸了过来,更加凶悍狰狞,动作不得章法,不等他二人有所动作,又一只手从雾中探出了攥住了那只鬼手的手指,图柏出声道,“香香。” 攥住鬼手的手小小的,皮肤呈死人般的灰白,小手抓住枯手,将它拉回了黑雾中,随即,雾气渐渐散去,阴嚎也停了下来,静静伫立在桌上的蜡烛已满是蜡泪,就在刚刚熄灭了。 外面传来鸡啼声,已是黎明前夕了。 屋子里被黑血浸过的地方湿漉漉的,千梵摸了一下,很冰凉,不是血,他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风吹了进来,吹散些屋中腥湿味道,转头望着还抱成一团的两个人,好脾气道,“大人,贫僧接您下来?” 杜云两只腿夹着图柏的腰,跟只熊一样挂在他身前,闻言,往地上看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笨拙的跳下来,道,“哈哈哈哈,走了啊,也就,也就这样嘛。” 图柏揉着酸疼的手腕啐道,“死胖子,杜云云。” 千梵在他走来时伸出手,图柏愣了下,“做甚么?”说完,手就被拉了过去,修长的手指均匀有力的帮他按揉推顺经脉。 图柏望着他,眉眼弯了一下。 杜云凑过去看了两眼,“禅师好手法,本官手也酸,也要揉揉。” 千梵突然道,“大人不如看看布中有何物?” 杜云哦了一声,低头去看,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蹲在地上开始检查刚刚千梵用这块床单和符咒裹住的到底是什么,忘了他刚刚还等揉手的请求。 窗台边,图柏欺身靠近千梵,低声说,“不想给他揉啊。” 千梵全神贯注盯着他发红的手腕,嗯了下,感觉耳旁的呼吸声,一抬眼,看见青年似笑非笑的目光,耳朵顿时烧了起来,面上一片通红,别开眼,唇瓣抿了下,小声说,“贫僧没有。” 图柏咧了咧嘴,“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19.鬼说(九) 杜云找了跟筷子,小心翼翼将收入黑血的布单三五下挑开,素白的布团里空无一物,即便是裹了那股诡异的黑血,现在却连一丝其他颜色都没染上,只是湿漉漉的,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 这腥味又和他们所见的铺天盖地的血腥不大一样了。 杜云愁眉不展,总觉得有几分怪。 他大着胆子沾了点布上的水渍,问,“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不是血水?” 一卷三尺高的血墙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景还在眼底回放,可观屋中,浸泡在血水中的桌椅板凳四脚都只有水痕残留,却未见血迹,实在难以捉摸。 既无血迹来追究,就只有还未散去的腥味能证明曾漫延屋子的是什么。 将佛珠重新归为串珠缠上手腕,千梵道,“不是血腥,是河水的腥味。” 杜云惊讶,又附身凑到那团布上嗅了嗅,“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血水嗅起来并无这般腥恶,难不成夜里见到的黑血只是水渍的障眼法?那这到底是不是鬼…” 他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泛泪花,眼圈发黑,“困,本官现在不适合思考。” 千梵青裟白履,眉目清透,经过一夜丝毫未见困倦,不过他仍旧点点头,让二人去歇息。 图柏交待客栈小二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间客房,对杜云道,“睡你的去。” 洛安城知府大人两眼红的像兔子,他不是练武之人,没强壮到熬一夜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既然鬼已经见过了,下来调查的事也不是一时能急出来的,就挥挥手,迈着二八五的步子钻回自己的房间了。 重新换了新的房间,将街上慢慢多起来的车水马龙关在窗外,图柏道,“早课?” 千梵颔首。 图柏说,“行,那早课结束我让小二给你送上素斋,用过之后你休息一会儿,夜里身上没碰上血水吗,用去医馆开些医治尸毒的汤药吗?” 千梵长身玉立静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图柏,“无需,多谢。”又问,“施主要去何处?” 图柏带暖色的眼角冷了下来,掺上一些落寞和郁色,“我去见见小丫头和小石头。” 要见的也只剩下尸体了。 “贫僧同你去。” 图柏愣了下,眼角的寒冰迅速融化,“早课呢?不修了?” 千梵抿唇,“补。” 后续再补即可。 阳光跌在窗外,将客栈外的梧桐斑驳的影子落在上面,图柏的眼里好像也染上了一点光,明亮而又深沉,他想了想,轻车熟路从衣橱中抱出一床被褥,“不过也不急,我等你吧,正好一夜没睡也有点困了,趁你早课我眯一会儿。” 千梵清透淡色的瞳仁跟着他在屋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地上的被褥上,望着慵懒躺在上面的年轻男子,他唇瓣动了下,道,“好。” 窗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窗里檀香袅袅静谧无声。 图柏一手为枕压在脑下,侧身盯着离他不远处床上静修的僧人,黑色眸子沉的像湖泊一般,另一只手垂在胸前,指尖蹭了下,碰触到胸口微硬的美人香膏盒,香味从盒缝里氲出来,带着一股清淡的花草香。 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痛楚,闭上眼,耳旁还能听到那小丫头莺鸟似的声音,转眼却满身是血的躺在沉横木车轮下了。 图柏心想他应该是活的太久了,老了,所以开始受不了凡间这种生离死别的轮回。 鼻尖下是千梵亲手燃的檀香,图柏以为自己能安神闭目休息片刻,没想到,一闭眼,尖锐的疼痛便袭上额头。 他心道一声不太好,翻过身,背对着床铺,从怀里摸出自己巴掌大的‘莫忘书’,回眸睨了眼身后的僧人,在纸上简单写了几个让自己一看就能明白的字以当备注。 做完这些,他微不可见松了口气,靠在被子上,凝眉等候千梵。 一个时辰后,檀香燃尽,二人简单用了早斋,离开客栈。 夜晚的冷清好像沾染到了白天,往常热闹的府衙大街上只有三三两两开张的店铺,铺前的番旗迎风摆动,兀自显出了几分冷清。 午后的百年杨柳树下并排坐着几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人,过去他们膝前还会跑着一群光屁股的黄口小儿,现在也没了,只剩下上了年纪的花甲老人沐着阳光,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几分沧桑和愁苦。 看见图柏路过,有个老人招手道,“来。” 图柏走过去单膝蹲下来,从脸上扯出笑容,“叔,咋啦?” 老人看着他,还未说话,浑浊的眼中好似已蒙上一层苦水,用布满皱纹和青筋的手掌摸着图柏的脑袋。 身旁有人出声提醒,“杜大人…”说了个开口,将上下半句话卡回了喉咙里,沮丧摇起头来。 图柏笑容淡了,垂着眼道,“叔,我知道这事儿了。” 应该是杜云特意交代府衙门口的熟人把香香和小石头的事瞒着图柏,怕他心里难受。 太蠢了,这又能瞒多久。 老人的白发上跳跃着细碎的阳光,用枯瘦干瘪的手抚摸图柏的头,慈眉善目缓缓说,“等我下去了,我去看着他俩,香香和石头喜欢听我说故事,我一叫他们,他们肯定能认出来我,你若有什么话,我给他们稍去。” 老人年纪已大,早已看淡了生死,说‘下去’时就好像去个该去的地方,他给该嘱托的人都嘱托过,想见谁,等他死了,就带着活人的念想去捎句话,而至于能不能带到,不过是个寄托罢了。 图柏弯弯唇角,“好。” 寒暄几句二人离开,藏于闹市中的一间客栈中,有一双眼睛默然望着两人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眼睛的主人抱着一只冰裂纹黑釉坛也站起身消失在了车水马龙中。 他们沿街走到香香家的铺子前,栗子糕的香味还隐隐从门板缝隙钻出来,香味落在苍白的花圈和满地白花花的冥钱上,有种莫名的发苦和苍凉。 意料之中,铺子不会开门,图柏盯着门板上粗糙的木质纹路看了片刻,眼前浮现大雨里躲在门板后送他们栗子糕的小丫头,微不可见叹口气,“你觉得尸毒和香香有关吗?” 图柏不等他回答,又继续道,“血墙后面究竟有几只鬼,它们要做什么?我总觉得有哪些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 他带着千梵绕过栗子糕点铺,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跟着路上飘飞的冥钱走,最后站在了一家四方的小院前。 院外铺天盖地都是冥钱,离得近的树上还挂着两条惨白的丧幡,图柏敲了敲门,没人开。 旁边的邻居倒是开门了,见到图柏身上的官袍,先是楞了下,往回缩了缩脑袋,又看见他身后文静端庄的僧人,犹豫着探出半个身子,合十手掌施礼,“阿弥陀佛,大师,您二位是来给香香超度吗?” 千梵回礼,垂眸敛目,慈悲如佛。 邻居道,“香香是死的可怜,他爹又杀了人,估计也活不长了,大师若是做法超度可以去城西,那里有他家的祖坟。” 地上的冥钱被风吹的贴在裤脚,图柏低头看了眼,问,“我们想见见李氏。” 李氏是香香娘亲,做的一手栗子糕,在街上很出名。 听到这个名字,邻居的脸变了下,眼神飘忽,唇角向下抿起,似乎不愿提起,但看着脚边惨白色冥钱,才又低声说,“李氏好像疯了,夜里总能听见她哭着叫香香,一声比一声惨,我家离的近,有时候还能听到她自言自语。” 他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学道,“‘娘就知道你会回来,娘看到你了,乖,娘去给你做栗子糕。’‘你别乱跑,娘来喂你吃,欸慢点吃。’” 他神态和柔声说话的语气都极像贤良淑德初为人母的女子,可映着满地的冥钱,惨白好像染到他脸上了,总觉得莫名诡异。 “她点灯了?”图柏问。 邻居道,“没有,黑咕隆咚,有一点光都显眼,我家离的近,门缝里就能看见,还能听到她切糕揉面倒水的声音,糕香飘到屋里,我家那小崽子半夜非要吃栗子糕。我想着白天去问她买,扒着门缝一看,她家屋里哪里都看不见蒸好的栗子糕。”他忽然表情一紧,玄乎道,“那李氏到底见鬼了吗?如果没见,她做的栗子糕哪去了啊?” 地上的冥钱被风吹得满地飘,倒在门栏上的花圈簌簌作响,图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问,“李氏不在家中,在小丫头的墓前?” “应该吧,她男人入狱了,唯一的闺女也没了,成天要么在祖坟那儿,要么就在家里。” 图柏听罢,道了谢,与千梵去城西,想见见香香的墓,临走前,邻居在千梵面前恭恭敬敬拜了好几拜,还将自家尚在吃奶的小崽抱出来,祈求佛祖保佑他家娃平安。 “大人,是鬼还是人您可千万要查出来,夜里不敢点灯,娃想吃点热汤都不敢烧火,这恶鬼也忒厉害了,敢在灯影下害人…” 他抱怨着将婴儿抱了回去,图柏听到他最后一句,骤然一怔,眉尖微挑,说,“我知道哪里怪了,鬼应该都怕光,为什么这只反而要往光下凑?” 西城郊外,方圆十里稻苗青青,农田陇上的瘠地土坡鼓起大大小小的坟包,有的家里人多钱多,就将这块荒田圈起来当成祖坟,埋着百十年来的亲人骸骨。 一道青烟在天边袅袅,随风刮来些纸屑的焦味儿。 千梵回头看了眼,和身后不知何时跟来的几只灰突突的野兔子对上了眼。野兔子前肢抬起,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的笔直,身后的圆尾巴扫来扫去。他往前走,身后的野兔就跟着蹦。 “施主。” 图柏转过身,前襟兜了四五根水灵的胡萝卜,是刚刚路过菜园子时顺手跟菜农买的,鲜艳的胡萝卜被他叼在唇边,汁水浸湿双唇,在上面留下一道光泽,图柏下意识舔了一下,满唇果香。 千梵下意识将那句‘这几只兔子可能想吃施主怀中之物’咽了下去,垂眼望着野兔巴巴瞅着他们的样子,眼下四扫 ,寻找起还能给兔子吃的东西。 好像看出他的意思,图柏把手里的胡萝卜梗飞了出去,几只野兔见此纷纷跑过去争来争去,满眼尽是灰白的长耳朵和毛球似的圆尾。 “它们才不会饿着呢,你放心。” 千梵嗯下,又好奇道,“施主是贫僧所见之人中兔缘最好的。” 兔类天性胆小,从不主动接触人和其他动物,但他却不止一次见到那些软软的小东西亲昵围着图柏。 图柏的剑眉几乎要横入鬓角,似笑非笑睨他一眼,道,“禅师也是我见过最有兔缘的。” “此话何解?” 图柏把兜里的胡萝卜解决掉,拍着袍上的灰尘,“就是这个意思,以后你就…” 话音戛然而止,图柏看着远处,笑意从脸上迅速凝结成寒冰,下颌自眼尾绷成一条刀削般的线。 20.鬼说(十) 那里有一只很小的新坟包,坟前竖着一面光洁的石碑,阳光照在碑壁上,折射出一道石质特有的冷光。 碑旁坐卧着一个瘦小的女人,身上的衣裙沾满了杂草和黄土,还有不知是什么的褐色污渍一块一块干结在袍角,女人蓬头垢面,微垂着头,双唇干裂,茫然的盯着脚边,听见声音,她抬起头,眼里刹那间涌出喜色,在看清楚来人后,光芒又极快的黯淡下去,变得毫无生气。 图柏走过去,扫了眼碑上的字——许生香,小丫头的大名,而这女人就是香香的娘亲李氏,图柏曾与李氏有过一面之缘,记得这是个能干聪慧的女子。家中突生事变,压垮了她细瘦的脊梁,将从前的温柔和体面也压的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具温热的行尸走肉。 走的近,图柏才看出来她袍角大块污渍是干涸了的血。她曾从沉重的车轮下抱出来自己血肉模糊的女儿,香香的血水染了她满身,像毒瘤长到她的骨子里,不想洗也再也洗不掉了。 李氏对他们的到来充耳不闻,絮絮碎碎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图柏单膝蹲下来看着小坟包,就像每一次他弯腰听小丫头笑盈盈唤住他一般,从怀中摸出美人图香膏放在了墓碑前。 李氏茫然的扫过,浑身一震,然后握着香膏盒大哭起来,“香香…香香…” 哭声徘徊在新坟旧坟之间,尤显得凄凉。 听见哭声,从这一大片相连的墓园中小跑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身披麻布头上戴白,女人快步走过去抱住李氏,男人挡在身前警惕道,“二位大人是?” 图柏道,“我是洛安城衙门中的捕快图柏,这位是山月禅师,我等奉杜大人之命,前来调查城中遇鬼之事。”他目光在男人脸上转过,说,“何强,何磊的墓也埋在这里吗?”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何强愣了愣,眼中浮出强忍的痛楚,被晒的发黑的脸皮竟隐隐惨白,他嘴唇颤了颤,“是,原来你就是小石头说的图哥哥。”他恍惚盯着图柏,想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他和我说以后也要和图哥哥一样,学武功,抓坏人。” 一声压抑的哭泣从他身后响了起来,小石头的娘亲努力捂住唇,眼泪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哭声像针般扎的图柏心里不是滋味,安抚几句,低声说,“我去见见小石头。”他扭头看千梵,“正好你也可以为他超度安魂。” 他说完这句话,女人压抑的哭声突然顿了一下,图柏疑惑看去,却只见到何强转身拽住了她,将何氏瘦小的身体挡了个严严实实,背对着图柏说,“不劳大人和高僧了,我们和小石头说了一上午的话,他该累了,您就让他睡吧。” 图柏愣了下,李氏的疯言疯语从何强夫妇身后传来,他默默看着将李氏护在身后夫妻,目光扫过两人憔悴悲痛的神情,黑漆漆的眸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重的点了点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何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扭开了头,似乎无法接受这句话。 图柏站在他的另一侧没看见何强的表情,静静站在一旁的千梵却注意到了,这个骤然丧子的壮年男人在转头的瞬间,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有悲痛,有懊悔,还有一丝隐晦莫测。 城西处可见翻飞的灵幡和冥钱,风从土壑之间抚过,发出呜呜沙沙的声音,无话可说,图柏和千梵往回走,没走几步,他突然转身,看着正低声安慰李氏的何家夫妇,说,“直到如今,你们还能将她视若邻里护着,实属难得。” 说起来,两家也是身怀杀子之仇,仇家见面竟没杀红了眼….图柏有点意外,目光像刀子,在这对夫妇身上一寸一寸扫过。 何强顶着他的目光,肩膀绷的像一尊石像,过了会儿,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暗地里又放松了下来,垂着眼没说话,脸上却挂起了受害人痛苦无助、愤怒不甘的表情。 何氏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伸手搭在疯癫神叨的李氏肩头,“杀我儿的是她男人,和她无关,说到底,我和她都只是丧子的可怜女人。” 图柏不置可否,还想问什么,低头看见裤脚贴上一张被风吹来的冥钱,止住了喉中的话,与千梵一同回到了洛安城中。 他们前脚没走多远,城西外荒芜凄凉的墓园里,原本善解人意哭泣的何氏泪水顿时一收,低头看着身旁疯癫的妇人,搭在肩膀的手猛地抓起,滑到李氏的脖子,在她神经般的喃喃声中恨声道,“还我儿性命,还我儿性命。” 她使劲摇晃这个和她一样痛失独子的女人,撕心裂肺哭起来。 何强盯着图柏离开的方向,将妻子抱进怀里,低声说,“会好的,会好的,小石头会回来的。” 洛安城里,午后才刚过,街上还有从酒楼客栈隐隐飘出的饭菜香。千梵望着沉默一路的青年,想从他绷起的侧脸上看出来些什么,无意间靠的近了,身上的檀香飘上图柏的鼻尖下,那人眉间一动,回过了神。 “饿了吧,不好意思啊,刚刚有些跑神,都快到客栈了,我们吃完饭再回去,我知道有家饭庄做的素斋最好吃,我们去尝尝,不带杜云云玩。” 一说话,图柏就好像瞬间上了颜色的画,眉眼都活灵活现有生气来,千梵被他感染,不由得也放松了下来,静静听他说着那家饭庄的素菜是怎么的好吃。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吃饭的人不多,饭庄中难得的清净,二人刚踏进客栈后没多久,弯曲狭窄人迹罕至的巷子里有人默默收回了视线,悄无声息贴墙根溜没影了。 图柏寻了处靠窗的位置,点了三五道素菜后就靠着窗户若有所思想着什么,手指抵在唇边,布着青筋的手腕修长有力,轻轻摩擦着淡色的薄唇。 千梵努力将自己的目光从他指尖扯下来,低眉敛目默念佛经。 “蜡烛和鬼,杀子之仇和可怜人。”图柏念了一句,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两盏茶,一杯推到千梵眼前,另一杯握在手心,垂眼看着里面粗糙的茶叶在水中沉浮,自言自语道,“有关系吗?” “有。”桌对面传来沉静温润的回答。 图柏一撩眼皮,“怎么说?” 千梵拨着佛珠,“鬼怕光,蜡烛生光,蜡烛和鬼是对立,所以不该是点烛见鬼。而杀子之仇和可怜人既可以是因果,也可以内情。” “内情?”图柏将质地光滑的茶盏抵在唇边,清茶的热气冒出来,染湿了他的唇,他将最后两个字在唇间转了三转,忽然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千梵看着缠在手腕上的红檀木佛珠,低声说,“又或者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图柏眉梢动了动,“你看见了吧,何强的表情。他听到我说去为小石头超度时整个人刹那间都绷了起来,好像在害怕,虽然很快被掩盖了过去,但我想我应该没看错,他是受害者,为何要怕我?”他眨了下眼,直勾勾看着千梵,“又或者他在怕你?” 对面的僧侣身披素青色的裟衣,眉目如画,气质温文儒雅,从哪里看都不该是被害怕的对象,图柏看着小二送来的寡淡清新的素斋,心想,“千梵和这盘凉拌胡萝卜丝一样好看无害,让兔喜欢。” “也许他怕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我背后的身份。”图柏指出。 衙门暂时留宿的客栈里,杜云正在看一本奏折,他一目十行,却看得慢条斯理,“杨家坡种了三年树就这么让李年给伐了建宅院,老天爷都看不上他,前脚砍,后脚就来了场山洪,幸好这回杨家坡无人伤亡,否则,李年那一身肥肉再长二十斤也不够本官砍。” 孙晓和师爷解决完临封县山洪的事,刚从那里回来,师爷揣着手,干巴巴道,“李年当官这几年没出过大的差错,大人看着处理就行。” 杜云冷哼一声,“本官知道,不然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在临封县的衙门里养膘。” 见他对李知县满身白花花的横肉很不忿,孙晓左右看了看,做贼似的从包袱里摸出了一只不小的油纸包,里外裹了三层,他剥开一层,一股又鲜又辣的香味飘了出来。 杜云当时眼就直了,孙晓道,“这是临封县的特产,李大人要我带回来犒劳兄弟,大人,这不算受贿吧?” “不算不算,本官吃了也是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没屁用,快让我看看这是什么玩意,馋死我了。”杜云脸皮厚,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那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给什么都照收,收了以后该不给面子照样不给,独特的油盐不进,久而久之五县十镇的官员也懒得给他送礼打点了。 孙晓为难的用手指掐着油纸包,大眼睛乱飘,“图哥不在吧?” 杜云好像从小都缺肉吃,一见肉腥眼就发绿,“管他在不在,他在了他又不吃。” 躲过要快扑上来的杜云,孙晓和他中间隔个桌子来回绕,“他去哪了?” 杜云,“谁知道勾搭哪个小姑娘去了,甭管他。” 孙晓扣着油纸包,清秀的两挑眉毛打了结似的,犹豫的跟个裹了脚的老太太,“算了算了,还是别吃了,我拿去丢掉。” 说着就往后院的泔水池子走去。 杜云快馋死了,见到嘴的肥肉就要飞,脸色一沉,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谁教你浪费食物的。” 孙晓被他吓了一蹦,哭丧着脸将油纸包丢到桌子上,“可我们背着图哥吃真的行吗?” 油纸包在桌上滚了两圈,外面的油纸保不住了,摇晃几下,露出了一大包滋着红油撒了芝麻和花椒沫的麻辣兔头。 杜云,“……” 三个人和桌上的麻辣兔头面面相窥,吃还是不吃这真是个问题,屋里一时无人说话,兔肉的麻辣香味很快便蔓延了房间,半晌,杜云咽了咽口水,转身将房门合上,三人不约而同迅速围桌而坐,杜云低声道,“总不能浪费吧。” 余下两人齐刷刷点头,杜云用毛巾把手擦干净,轮着递一圈,最后丢进面盆里,认真举起一枚冒着红油的兔头,严肃说,“我们是不想吃的,我们只是怕浪费。” “没错,图哥会理解我们的。”“嗯。” 言罢,三人对视一眼,如同暴风卷残云般冲向了桌上的临封县特产。 图柏迈进客栈了一步就顿住了,千梵侧头,“怎么?” 图柏深吸一口气,望向二楼,英挺的鼻子皱了皱,“好香啊。”顺着香味一路上了楼梯,站在杜云房门前,看了眼身旁的僧人,用了个颇为潇洒的高抬腿,一脚踹开了屋门。 屋门‘砰’的打开的瞬间,杜云迅雷不及掩耳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自己怀里。 图柏晃悠悠进去,修长的手指扫过桌上的一滩红油,“拿出来。” “什么都没。”杜云鼓着脸含糊说。 图柏收拾个干净的位置,让千梵坐下,站到杜云跟前,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腮帮子,杜大人那脸白白嫩嫩,一捏就一个红印,当下就‘嗷’的一声吐出来了半块没唆干净的骨头。 “丢人不,有点当官的样子…”图柏说着蹲下来,看清楚那块骨头后下僵了下,然后缓缓道,“不就是个兔头吗,吃就吃了呗。” 孙晓捏着草纸,忙道,“那不是图哥你——” 图柏猛地抬头,目光含着一丝隐藏的深沉和探究,“我怎么了?” 孙晓喏喏不说话了。 “不就因为你不吃肉吗,还能因为什么,过一边去,本官腮帮子疼死了。”杜云大咧咧插话进来,将兔子头盖骨踢到一旁,在图柏追究的目光下淡定自若将怀里的兔肉拿出来,啃了一口,舔了舔手指,“要来一口吗?” 见他吃的很自然,图柏这才收回了目光,往一旁的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心想,“就凭杜云云的尿性,若是知道我是只兔妖,怎么会不让我给他变个金山银山,或者变个美人来玩?”他瞅着杜云沾满辣椒的手指头,“骇兔听闻,我居然也想尝尝。” 杜云舔净手指,余光见孙晓和师爷都不吃了,暗呸一下对面的畜生,拉展衣裳,问,“禅师也同老图去见李氏了?有何收获?” 这才想起来身旁的美人,图柏重新拾起架子,端端正正坐好,回头向身侧的千梵俊美一笑,笑容还没褪去,声音早已变冷了,“重新去审那名车夫,问清楚出事时马是怎么惊的,香香的爹还在牢中吧,先不动他,小孙去查一下这个人的背景,我记得他不是本地人,大人,再找两个兄弟跟着何强夫妇。” 杜云惊讶,“你怀疑香香不是意外?” 图柏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的动了下,目光落在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麻辣兔头骨头,眼角和眼睑连城一条笔直的线,不笑的时候总是无端的锋利,他正儿八百没坐半刻钟,就又得了软骨病,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似一柄待收入剑鞘的剑,像是自言自语,“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千梵从这副懒散的皮囊下看到了他白皙手背上青筋正隐隐跳动。 * 杜云吩咐下去,按图柏所说行事,众人各司其职,领命离开了房间。 桌上的麻辣兔头还有两个正滚在辣滋滋的红油中,杜云看了一眼对面如花似玉的畜生,觉得自己还没丧心病狂到在这人面前啃兔头,暗中偷摸将兔头包了包,干咳两声,“本官口渴要去厕所,就不留了。” 说完在图柏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质问他的目光中冲出了客房。 图柏嫌弃,心想,“不就是个兔子脑袋吗,有那么好吃?”想完觉得脖后凉飕飕的,莫名有点怕。 下午的日光昏昏沉沉的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换了一间面朝闹市的客房,千梵站在窗边,顺着那道缝往下看了眼。 “先晾着,看看是做什么的。”图柏好像发旋上长了眼,头也不抬,不用看也知道对方的意思,他把手里的橘子剥好,细心捏着上面的白色筋络,间或打两三个哈欠。 “贫僧来吧。”千梵要去接下他手里的橘子给他剥。 图柏唇角含笑躲开,将剥的橘灵灵的橘子放到他手心,“吃吧,吃完睡一会儿,等到了晚上,还想请你帮个忙。”他说着走到了门边,“我就不在这碍你的清净啦。”也离开了房间。 斜阳落在橘肉上,饱满的汁水晶莹跳跃着,千梵默默看着手心里的橘子,莹润如玉的俊颜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色。 没休息多久,天就黑了下来,黑幕铺天盖地遮住洛安城,不见一丁点星火。 图柏还没来得及问千梵怎么连这种降妖除魔的事也会,就见那僧人手里的佛珠已经分别射入了房间的天干地支符阵中。 他收起好奇,低声说,“逼出那只鬼手。” 豆大的烛火在屋中摇摇晃晃亮了起来,立在黄木桌的中央,将周围的桌椅板凳照的影影憧憧。 没多久,一股浓郁的腥味在房中氲了出来,紧接着满眼猩红像潮水般爬上地面、桌角、墙根。千梵低声默念,阵中的佛珠上快速流转过鎏金般的纹路,屋中忽的狂风大作,地动山摇,他眉梢微凝,低喝一声‘收’,锐利凄惨的嘶鸣声刹那间在屋中回荡起来,凄厉的让人耳膜顿时涨起尖锐发疼。 地上的黑血被阴风吹卷起来,先是一点点,而后凭空忽然撩起一人高的血墙向他们扑来。 又是同样的手段,图柏这回更熟练,一把扯过旁边青色的床帏将两人裹了进去,挡住兜头浇下来的血水。 外面血呼啦乱喷溅,里面亲近无距离,图柏咧着嘴和千梵肩挨着肩,发出一串揶揄的‘啧’声。 床帏下光线暗淡,组成一个独立狭小的空间,一说话,气息就能喷到对方脸上,上次还没发现,这次尤为明显,千梵脸上发红,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被某畜生给撩的。 “看出来了吗?”图柏问,这种情况下还端着温柔贴己,给对面的人理了理裟衣。 千梵红着脸点点头,在罩在头上的床帏上画下反符咒,等符咒起效与符阵同时回笼收住漫天腥恶的血水时,一根极细的红绳也随即飞了出来,像长了眼般缠住源源不断汩起的血墙后的那只枯手。 屋中的凄厉声突然拔高,那只枯手被迫探出血墙,化作狰狞白骨爪疯狂凌乱的向他们一通乱抓,图柏挑起一边的眉头,盯着那只像是忽然被逼入绝境不得章法的枯手,笑道,“狗急了。” 似乎是为了映上图柏的话,枯手愈发的疯狂,图柏伸长脑袋,对着那只腐肉挂着白骨的枯手摸了过去。 “做甚么?”千梵在他出手的瞬间将他攥住了。 图柏没皮没脸的笑,“跟我们的鬼老兄亲切友好的打个招呼,这只红酥手都伸出来了,没人握一下岂不是很尴尬。” 千梵不太想接他的话,将图柏稳稳挡在身后,避免不断升起的血墙溅出的血水喷到他的身上,另一只手腕缠着红结绳开始回收,有意要将血墙外的东西拽到眼前,让他们看清楚到底是有人做怪,还是妖魔鬼怪作祟。 枯手逐渐露出腐烂灰白的手臂,烂肉粘连的手肘,白骨森森的臂膀,就在这时,一只灰白带着黑斑的小手从血墙中悄无声音探了出来,扣住千梵手里的红结绳。 只见红结绳在空中骤然绷紧,一捧血水分出血墙顺着绳身淹没上来,图柏叫道,“先松,我已经看出来了。” 叫完反手轻敲千梵手背,在他松开红结绳任由那两只鬼手消失在血墙时,迅雷不及掩耳的用指尖在那只几乎没入汩汩血水中的小手上摸了一下。 而后,桌上的蜡烛噗的一声,窜动几下,熄灭了。 图柏回头望向窗外,墨黑般的夜空,启明星如蓝宝石般坠在上面,散发着柔柔的蓝光。 “你摸它了?!”千梵抓住他碰过那只鬼手的手指。 图柏眨下眼,无辜道,“摸了,冰冰的,怎么,你吃醋啦?” 千梵俊眉紧拧,“有感觉吗,哪里不舒服吗,它的尸毒沾到身上了吗?” 显然不是吃醋,不过图柏把唇角咧的更高,摩擦着圆润修长的指尖,“没事。”他去将窗户开了缝,借星光打量先前被黑血覆盖的屋子,满地潮湿,没有一丝血迹,一股腥味慢慢淡去。 “你的驱魔术是和谁学的?”图柏背靠窗边,挡住了些寒风。 千梵垂眸将佛珠串到红结绳上,“年少云游时有幸得一位高僧传道。”他顿了下,清澈的目光落到图柏贴在窗台边缘的手上,“当真无事?” 图柏把手凑到他眼前,舔了一下嘴唇,“要不然你摸摸看?”他的爪子保养的很好。 千梵被他这句话弄的手脚无措,从眼前修长有力的手上挪开视线,“施主发现了什么?” “不如先说说你看到的。”图柏不再捉弄他,房间内的腥气散尽,他将门窗关上,拉过椅子懒洋洋坐下。 “世间常说的鬼分为两类,一类是身死之后由七魂六魄凝出来的怨气生成,形态狰狞可千变万化,并无实体,不可碰触,另一类是尸变,俗称起尸,由怨气或符咒控制,可供一时操控,但有局限。”千梵将佛珠缠于手腕,顿了下,慢慢道,“那只小手上的尸斑更加明显了。” 第一次出现时还看不清楚,这一次大块的黑斑布满整个手背,说明尸体开始趋向腐烂了,再强大的怨气和符咒都无法使得尸体保持鲜亮,犹如活人,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腐蚀肌肉骨骼,最后化作一具毫无用处的白色骨架。 图柏背对着窗户,屋外黯淡的曦光从他肩头照进来,使他的脸罩在一片黑影之下,看不出神色,他搭在窗缘的手动了下。千梵继续道,“所以枯手由怨气所化,说明它并无实体,而香香或者是小石头的墓中有空墓。” 屋外突然刮来一阵呜咽的风,千梵摸着淌了一桌的烛泪,若有所思看着桌角边上裹成一团湿漉漉的床帏,“施主可注意到,枯手其实是怕光的,否则不会它不会躲在血墙之后。” 一旦被千梵逼出,就毫无章法的疯狂攻击,全然没有它还在血墙后的从容。 图柏道,“见不得光,却又只在有光的地方攻击和吓人。”他摸着下巴,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这只鬼有受虐症倾向吗,啧啧,哪方面的啊。” 千梵一辈子听得是缈缈玄音,念的是清禅静佛,完全没明白图柏的画外音,出于礼貌,温声问了句,“此症还有细分?” 图柏身为畜生,脑子里想的也是称得上畜生的事,差一点就将‘自然是分床上和床下’脱口而出,不过他到底还没下流到那种地步。 笑了笑,“没,我胡说的。”走到桌边捡起地上本来裹了一捧黑血的床帏,“起码我们不是没有收获,等天亮了,就派人去查香香和小石头的墓,如果真的是小东西发生了尸变,我在想小东西和那只枯手背后的恶鬼有什么关系。枯手故意出现在有光的地方,又是什么意思。” 揣着一肚子的问题,二人换了房间准备入寝,图柏站在门口,双手撑着门栏,将先一步进去的人若有若无堵住里面,好像这里头是他的金屋,藏了个清风皓月般的美人,只有他一个人想进就进,想见就见,其余谁都不行。 图柏心想,“不如我给他建个佛刹锁里面吧,每天就给我自己看。”他转念又一想,“佛刹似乎不是用来干这种事的,不过我怎么记得有个和尚就捉了只蛇妖丢进佛塔了。” 千梵不知道他正想如此下流好色的事,俊朗的眉眼带着一向的沉静,“施主?” 不是要入寝吗。 图柏勾唇一笑,撑在门栏上的手滑到了门把,“今晚我就不打扰你的清净啦,我那破茅屋好久没回去了,再不回去估计进去的耗子都要被饿死了,我今晚回去睡,给屋里添点人气儿。” 千梵想留他,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让他跟着自己睡在地上也确实不妥,想来总归是家中更舒适些,他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天色昏暗,不能点灯,路上多有不便……” 发觉他的意思,图柏觉得自己笑成了衣冠禽兽,故意眨眨眼暧昧道,“你这么想让我留下来的话,那我就留下吧。” 千梵突然被他打断,后半句话早就含在舌尖,一时没收住,愣愣的吐了出来,“……不如贫僧送你回去吧。” 图柏,“……” 图柏笑容一顿,嘴角往下撇,“连挽留都不试一下,禅师是不是早就想让我走想好久了,果然,我随口一说,禅师都急切要送我走了。” 他一手捂住胸口,如西子捧心,伤心的有模有样,千梵一辈子修禅养心渡人向善,从未做过这等惹人心寒之事,立马上前一步扶住即将关上的门边,着急道,“贫僧并非此意,是贫僧考虑不周,不知施主是这个意思。” 图柏,“那禅师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千梵为难的抿起唇,“是…” 千梵没做过矫情的事,自然不能理解‘矫情’这个词,图柏见把人逗急了,哧哧笑出来,笑的眉飞色舞,笑弯了腰,凑到千梵身前,在他耳旁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轻轻道了句,“傻瓜,逗你呢,我回去换个衣裳,明早就来。”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千梵的脸上烫的要烧起来,退后一步,避开他的呼吸,局促的点点头,“好,好。”看着图柏将房门合上。 客栈外黎明出现在天边的尽头,图柏吹着口哨大摇大摆走在悄无一人黑漆漆的街道上,心里还挂念着刚刚千梵急切解释和满脸通红的模样,叹口气,“我真喜欢啊。” 与府衙大街纵横的小巷子里,一道黑影闪过,图柏眼风扫去,不屑的勾起唇角,施起轻功转眼消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黑影缩了下头,再探出了就不见了跟踪人的踪影,气恼的跺了下脚,转身朝一个方向离去。 他离开后,一家酒肆门前装饰用的大酒缸后蹦出个兔子,雪白的皮毛在黑夜里无比扎眼,图柏后肢撑地直立起来,舔了舔爪子,撸了下唯一一只能竖起来的长耳朵,摆着圆乎乎的尾巴回家了。 * 第二天天刚亮,家徒四壁寒酸至极的屋子里,一只粉白的小爪从堆满稻草的床上探了出来,爪子上带着细小的弯钩,在草堆中扒拉两下,拽出一对细长柔软的长耳朵晾在外面。 图柏的睡姿简直是兔中奇葩,超越了所有兔子的想象力,他把耳朵耷拉外面,脑袋却藏在稻草深处,圆润毛绒的屁股高高撅起来,离得近能看到上面顶着一坨粉粉白白的圆尾。 外面传来狗叫声,这畜生就开始蹬腿打哈欠,一屁股坐起来,一只完好无缺的长耳‘噗’的顶着一根稻草在脑袋上竖起,另一只软塌榻搭在眼前。 图柏揉着残缺的右耳,黑曜石般的圆眼睛微微眯着,还没清醒过来,脑中先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疼。 四下无人,他就放任自己柔弱了一下,顺着刺疼和眩晕往后倒在稻草上,“嘶,上天一定嫉妒本兔子的绝世美颜,才给了本兔子这般多舛凄惨的命运。” 好死不活的栽在草堆里了会儿,感觉脑中的刺痛缓缓潜伏进了神经末梢,他才摇头晃尾巴又坐起来,化成人,穿好衣裳,打算出去买早饭寻找组织。 懒洋洋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刚出锅的栗子甜糯的香味。 洛安城晨上露重,在路旁的青草上滚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碎钻,千梵比寻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提前修完早课出了门,到府衙大街上等福祥记炒出来第一锅栗子。 他出家甚早,性子清淡平和,对事物并无执着,更别说为了裹腹之欲专门去买零嘴来吃。不过,想起昨夜那人失望沮丧的样子,千梵总觉得自己是要来登门赔罪的,毕竟万一图施主后来说的话只是为了给个台阶下,伤心为真借口是假。 图柏睁大眼看着热乎乎的栗子和一只往外面飘香味的雕紫花木食盒,心中咯噔一下,想到,“这僧人真以为我生气了啊,也太好骗了,这么单纯的人没我可怎么办。” “施主,昨夜是贫僧考虑不周,措词多有得罪,今日特来…”千梵说道,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图柏给拉扯回了屋子。 图柏,“怎么找到我家的?等很久了?怎么不敲门,快请坐…哦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家没椅子,你等一下我把床收拾收拾。” 他说着就开始忙活,接下千梵手中的东西,鼓起腮帮子一口气把桌上积的看不出桌子原本颜色的灰尘吹开。 打量主人家舍是不妥的,但千梵忍不住望了望剥落墙皮的墙壁,大洞小洞四处漏风的墙根,积满尘埃大垢的四角桌和堆放的满是稻草的床榻,脱口而出道,“你就睡在这上面?” 图柏正整理桌子,“嗯?嗯,挺暖和的。” 清苦修行也大抵就这样,风餐露宿,住的寒酸,千梵自己可以天地为铺,睡大街上,可看着这个人,不知为何,就忽然接受不了了。 “施主,锦明寺中有容身之处,待他日建成,愿让一室为居。”千梵眨了下眼,走过去握住图柏的手,腕上的红檀木佛珠垂在交握的手边,眼里好似一湖映了繁星的水,真诚道,“就别住在这里了。” 图柏暗暗偷笑,在自己床上腾出个可供两人坐的地方,把米粥从食盒中取出,又抓过栗子开始剥,“等建成了我去看看,皇帝出钱,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没直接回答,图柏心想,“我一只妖住在寺庙里也太奇怪了,佛祖他老人家应该不需要我这样的信徒。不过我家千梵待我真好。” 用过早膳,二人去客栈找杜云,走到半路,见孙晓焦急的四处乱瞟。 图柏扬声道,“小孩,看什么呢?” 孙晓还没看见人,心里先松一口气,气喘吁吁大步跑过去,图柏将他拽过来夹在胳膊下,另一只手帮他顺气,“一大早的,丢金子了啊。” “呼,丢你了,杜大人急着让我找你回去呢。”孙晓小脸通红,喘匀气这才看见千梵,“咦,禅师也在。”他困惑道,“你们一大早出去了?还是昨晚没…” “说正事。”图柏将他的脑袋掰直对着自己。孙晓这才回过神,连忙回到正题上,“图哥不是让我们去调查香香他爹吗,他还清醒的时候问出来了,这人的确不是洛安城的本地人,应该是七年前从幽州渭城来投奔亲戚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找到,就顺带在洛安城里安居了,四年前成亲娶了媳妇,当年有了香香。” 图柏捕捉到他话里的异样,“等等,什么叫他还清醒的时候?” “许本昌被抓进牢里后,神志就不怎么清醒,听狱中的兄弟说,平时除了睡就睡对着角落自言自语。” 图柏看了千梵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许本昌的情况和妻子李氏一模一样。 “他自言自语说什么?” 孙晓,“大多数都听不清,唯一能听清的是香香的名字还有一句不断重复的‘我错了。” 图柏拧着眉头,“我错了?” 孙晓道,“香香是很可怜,但小石头不是吗,他失去了孩子,就去伤害别人家的孩子,现在知道错了,也晚了。” 快到客栈,估摸杜云那帮嗷嗷待哺的不要脸应该还没吃饭,图柏顺带去府衙斜对面买了两斤包子,付钱时无意间抬头,发现与府衙大街交错的一条街上隐隐传来不少的人声。 看见图柏的视线,包子铺老板一边给他装包子,一边道,“那边听说是住了个道士,每天早上免费发放平安符,估计没啥用,弄虚作假,还不如听山月禅师讲经,静心向佛,问心无愧。对了,捕爷,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点烛?我家铺子开门早,天没亮就要起来醒面打陷,没光不大方便。” 图柏从怀里摸出七八个铜板,很满意他对千梵的评价,“快了,正抓鬼呢。”他眼角一弯,倾身过去,压低声音,神秘道,“怕鬼吗,要不要交保护费,图爷让杜大人派几个兄弟夜里在床边就近保护,看你是爷们的份上,还免费给你暖床。” 毕竟衙门还没修好,杜云那群讨命鬼住在客栈都是要花钱的。 包子铺离衙门不远,老板常年受图柏和杜大人各种穷酸荼毒,早就见怪不怪,闻言,十分镇静道,“多谢图爷好意,不过我媳妇给我暖床更舒服。” 图柏,“……” 卖你的包子,秀什么恩爱。 包子铺老板熟练的翻着包子,说,“我是真不怕鬼,冤有头债有主,鬼只会找害死自己的人。” 图柏一愣,猛地抬头盯着他。 热乎乎的包子飘出熟面的香味,奶白的热气氤氲缭绕将包子铺老板的脸罩在后面,使他的面容愈来愈模糊,源源不断的热气在他脸上凝出细小的水珠,隐约湿漉漉的,整张脸就好像被水泼了上去,又好像是刚从水中钻出来般。 图柏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沉,他接过包子,一言不发大步走进了客栈。 在他身后,千梵握着佛珠,看了眼满脸水渍的包子铺老板,垂眼静静拨动佛珠,鼻尖下仿佛嗅到那股似血的腥味,被黑血覆盖的屋子在白天全然不见血渍,只有潮湿和腥味能证明夜里曾真的有什么从地面慢慢涌出,他念了声阿弥陀佛,在心中道,“水鬼。” 客栈里,图柏严肃的分发包子,扭过头对因吃的太猛正仰头灌水的杜云道,“是水鬼” 杜云噗的一声,喷出来几滴水珠,巴巴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就喝点水你也诅咒我。” 图柏将最后一只包子拍在他脑门上,“从没爱过。那只鬼是水鬼,你派人去查查这些年落水溺死的案子,不管是否意外全部都要。” “大人可有碰到黑血中了尸毒的人、以及中毒情况、如今在何处就医的详细名单?”千梵随后进来,和图柏心领神会望上一眼。 杜云发挥饿死鬼投胎的潜质,将五个大包子全部吃了下去,舔着油光的唇瓣,吩咐师爷去调近几年的五县十城的卷宗,查一下溺死的案子,然后对千梵道,“因为尸毒并不严重,服用汤药能医治,本官没有特意让人收案。不过禅师需要,本官这就派人去统计,并不麻烦,半日就好。” 千梵合十稽首,“多谢。” 说话这空隙,图柏已经安排好孙晓和四个捕快出去收集名单去了,他不知从哪摸出来根胡萝卜,脆生生吃着道,“不必多谢,是我们应该谢你,这些本是衙门的事,有劳禅师愿意帮忙。”说完,挑起一端眉头,刮了还在回味包子的杜云一眼。 杜云和他熟悉的一撅屁股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向千梵一拜,“多谢禅师。” 千梵回礼,杜云道,“既然人都走光了,卷宗和名单还没出来,不如二位和本官说说,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先行事再问原因,这等信任何其寻常,但这信任沾着一股肉包子味,图柏很是嫌弃,贴心给千梵让了个能不被沾上杜云满身油腻凡夫俗子气息的位置,“夜里点烛之后地上漫上的黑血不是血,是水,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幻术使人眼发生了错觉,这一点从早上湿漉漉的布单和没有血渍的屋子就能看出来。” 杜云点头,“不错,继续。” 图柏,“能形成鬼怪在人间闹事的鬼有许多复杂的原因,但总归跳不出最主要的,就是执念,对杀他的人的执念和与爱人亲人不愿分离的执念……你离千梵这么近做甚么?” 杜云哆哆嗦嗦蹭在千梵身边,闻着佛门子弟的香烛气息,感觉心里这才踏实了,“没事啊,我就突然很想被佛光普照。” 图柏无情嘲笑,“做贼心虚。” 杜云很没出息,“本官杀了那么多穷凶极恶的坏蛋,照你这么说很容易就被恶鬼缠身,抱一下佛祖他老人家的大腿怎么了。” 他说着就要去抱千梵,图柏哪能让他占这种便宜,拎起他的后领夹在胳膊底下坐到桌对面去了。 千梵哭笑不得看着他俩。 图柏,“所以我让你去查有记载溺死的卷宗。而这只水鬼显然不是为情所留,那就是在找害死自己的人。查那些中了尸毒的人,是想找出是谁和这只水鬼的死因有关系.” 他说到这里,抬头去看千梵,见那人一双如墨般的眼中没有一丝涟漪,平静而悠长,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心领神会,给对方一个微笑。 他们心中早已给出了和这只水鬼有关系的人选。 客栈里莫名安静的有点岁月静好的意思,杜云听着听着没音儿了,抬眼一看,心里纳闷起来,“我说气氛怎么有点怪,这两个大男人眉目传情什么呢。”他说,“那现在只要等名单出来了吧。若是查出这只鬼有冤情,本官就为这只鬼伸冤,如果没有,就请禅师渡了此鬼,莫要让它出来害人了。” 千梵颔首,阳光映进客栈内,照着他修长的手腕愈发白皙,图柏撑着脸欣赏美人,曲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大人先别急着下定论,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站起身,图柏勾唇拍了下杜云的脑袋,“把早上的饭钱给我报销,我就告诉你是什么。” 杜云裹紧衣裳抠门道,“我一点都不好奇,不好奇不好奇…” 图柏走到千梵身边,“要不要跟我去牢里审审那个肇事的马夫?” 看他们转眼就往官府地牢中走,还真有不告诉自己的意思,杜云连忙跟上,嘴里嘟囔着,“不好奇不好奇,等等我啊。” 离这间客栈不远的地方,年迈的槐树下被阳光洒下斑斑日光,微风一吹,轻轻摇晃,日光落到站在树下的人身上,将他一身黑的发冷的衣袍映上了一丝暖色。 那人手中抱着一只冰裂纹黑釉坛,指骨分明的手在上面摩擦过,黑釉坛好像怎么都暖不热,瓷器特有的冰凉顺着他的指尖传遍了全身。 他静静站了片刻,转身离去,与一人擦身而过,肩膀被撞的向后一歪,那人穿着松松垮垮的道士服正贼眉鼠眼探头探脑,道士捂着肩头刚想骂骂咧咧,与男子对视上,下意识打了个冷颤——那双眼冷冽阴郁,毫无表情的盯着他。 道士胆怯,低声咒骂两句倒霉,人又跟丢了,脚下飞快逃开。 21.鬼说(十一) 洛安城的官府衙门被烧得精光,地牢倒是没受一丁点影响,依旧潮湿昏暗,阴森渗人,尽职尽守的让每个到来的犯人胆战心惊。 师爷正站在狭窄的路旁,面朝牢门捧着一捧厚重的卷宗,就着身后绿豆大的小烛苗细细的看。 “怎么在这里看啊?”杜云道,“怪渗人的。” 师爷道,“有气氛。” 杜云,“……” 什么气氛,看凶杀案还要烘托毛骨悚然的气氛吗,什么癖好。 图柏问,“查到了吗?” 师爷道,“十年里洛安城中|共有两千七百起溺水案,其中已定案为意外事件的有一千一百三十一起,有六十七溺死死者为无名氏,至今无人领认。余下的一千五百余里九百八十七发生在八到十年前,是由于当时五县十城遇洪,造成大量百姓丧命,而后杜大人任职,推行造林防洪之法后,此类事件降至半数。所以有问题和有冤情的可能在最后这五百起里。” 杜云被他这一连串的数打击的目瞪口呆,毫无保留的给了师爷一个赞赏惊叹的目光,后者干巴巴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道,“有你想要的吗?” 图柏摸着下巴,“这五百起里溺亡的男子占多少,你知道吗?” 师爷干瘦的胳膊稳稳托着厚重的卷宗,翻过一页,“一百一十二起。”他停了片刻,冷静补充,“会洑水的女子不太多。” 图柏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有溺亡之人是男子,体量较高,常年练武,死因格外离奇,死状凄惨,有明显的冤情,并且有那种性格暴躁的亲属来官府闹过事这种。” 他说完,转身问身旁的人,“千梵还有其他补充吗?” 千梵垂着眸缓缓拨动手里的佛珠,“家世非寻常百姓,兴许是达官贵人或者是书香门第、玄门世家。”见图柏挑起眉梢,他解释道,“御鬼术古奥复杂,非寻常人家可接触。” 图柏唇角向上稍稍卷起,“对,我忘了这一条。师爷,洛安城中可有这类案情?” 他二人所述已是精确,师爷略一思考,就给出了回答,“无。” 那盏油灯噗了一下,跳出两三个火星,近三千起的溺水案中竟无他所要的,本应该沮丧的图柏眼里却忽然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映着身后的油盏像两团篝火在深夜中燃烧,他道,“我就猜到会没有。” 杜云听得疑惑,问,“此话怎解?” 图柏盯着地牢蜿蜒狭窄的小路,目光好像已经越过无数木栅门落在了其中一间里面。 “老杜,香香他爹许本昌七年前从幽州千里迢迢来到洛安城,说是投奔亲戚却一直没找到,什么亲戚这七年来都没找到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投奔亲戚只是一个借口。据我所知,许本昌在洛安无亲无故,而幽州渭城又属大州,在地理和经济上丝毫不逊色洛安城,不可能是因为仰慕洛安繁华,就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此落户,如果非要为他这番举动找一个借口,那就是他在幽州渭城招了什么事,惹了什么人,为了避免祸事才逃到了相距三万公里远的洛安。” 杜云颔首,“有根有据,你继续说。” 图柏,“如果不出所料,小孙他们统计完中了尸毒的名单后会发现,由于尸毒易解,城中曾被尸毒误伤的百姓在按照大人要求不再点烛之后已经相安无事了,没有人因为此毒而丧命或者身有疼痛。这就是所谓的‘冤有头债有主’受执念留存人间的鬼它们只会寻找生前害死自己的人来复仇。那么现在,这只水鬼带来伤害最大的就是许本昌和何强这两家了。” “香香和小石头和水鬼不会有关系,现在有关系的就只剩下这两对夫妇。杀人不过头点地,最痛苦的是折磨他们。”图柏转身看着千梵,“如果你我没猜错,水鬼应该是和七年前许本昌从幽州渭城逃走有关,所以洛安城溺亡案的卷宗里才会无一相符。大人,立刻写借阅函寄给幽州渭城的知府,调出七年前幽州渭城和许本昌有关的卷宗,当年的真相就会大白了。” “好,本官这就去。”杜云一收袖子,端出几分洛安城一城之首的气度来,他向外走了两步,又扭过头道,“那你说的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 图柏眉毛一挑,“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当你先欠着早上的饭钱。”他理了理捕快袍的领口,给他了一个‘图哥哥就是这么好说话’的表情,“我们发现从我知晓香香这件事后就一直有人在跟踪我和千梵。” 闻言,杜云一惊,“谁?抓到了吗,交手了吗,受伤了吗?” 因为最后这一句话,图柏在心里把杜云欠的账一笔两清了,“没有,一直晾着。大人,如果香香的意外并非意外,你觉得就凭一只没有实体的鬼就能光天化日杀人报仇,搅弄的整座城彻夜不敢点烛吗。” 杜云瞳孔缩了下,“你是说,有人在帮它,不,是有人操纵这只鬼杀人复仇?” 图柏不置可否,盯着地牢蜿蜒昏暗的过道,双手环住手臂,“操控这只鬼的人,应该是他的亲属或者爱人,至亲至信的人,他曾多次向衙门追要结果,请求查明真相,但由于某些原因不得其清白。人世得不到,故而才选择鬼道,韬光养晦七年,直到有能力复仇,才重新出现在世上。这个人阴郁、沉默、低调,冰冷。” 杜云一挥袖子,提起正事,他又变成正义凛然的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香香和小石头的死与他逃不掉关系,本官这就去下命令,全城搜索这样的人。” 师爷和杜云先后离开地牢,昏暗的牢狱里黯淡的油盏无风跳跃,土墙上倒映上大片黑漆漆的影子。 图柏站在马车夫的牢前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依旧是如证词所写——‘他不是故意的,货马突然受了惊’,‘他已经尽力拉住马车了’等等。 马车夫是个干瘪瘦小的中年人,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从壑道凹陷的五官中射出躲躲闪闪的精光,他畏缩趴在牢前,和图柏隔着一间木栅门,又惊又怕的喊道,“大人,我都说了,真的是马突然受惊了,您帮我求求知府大人,不要判小人死罪,小人家中还有三岁小儿要养,怎么可能故意杀人。” 图柏单膝蹲下来,摸着陈年积潮的木栅门,说,“你马车上拉的这批木材值不少钱吧?量挺多的。” 马车夫一愣,连忙点头,“值大钱了,都是珍贵木材,很不常见。小人一家就靠送这趟木材维持生计了,东家大方,还先给了定金。老爷,您可千万要帮小人说说话,小人不能死啊。” “好说好说,对了,这么多的木材,就你自己一个人送吗?这东家心挺大,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路挺远的,况且货物价也不低。” 马车夫愣了愣,原本垂在干草下的手握了起来,目光闪烁,千梵垂眼看他,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 “还有一个,他路上拉肚子,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图柏了解的点点头,想到什么,一脸肉疼道,“还有个问题,你这货物压死了人,就算最后放你出去了,货物可不能给了,这是物证,要收进官府备案,你那东家不会罚你吧,还不少钱呢。” 听到那句放你出去,马车夫面上明显的松了口气,见图柏一脸关切,不在意的挥挥手,“不会,签的有契书,意外事件不能算我们的过失。” 图柏长长哦了一声,拍掉袍角的稻草沫子站了起来,扭头对千梵道,“我问完了,我们走吧。” 千梵颔首,他原本是站在暗处,这时走了出来,牢里的马车夫看见他,往地上一跪,收起飘忽的表情,恭恭敬敬磕起头,看模样也是有点信仰的善男信女,“请大师保佑小人平平安安,等小人出去一定去庙中烧香舔油钱,阿弥陀佛。” 牢中光下昏暗,浓墨重彩般的阴影打在千梵脸上,将他温柔雅正的脸庞勾勒的棱角分明,无端的,有些冷硬。 他垂眼看着马车夫,“若失本心,即当忏悔,善心不乱,佛自渡可渡之人,施主,你可善心,可诚心,可问心无愧?” 马车夫磕头的动作一停,抬起头看着千梵,眼前的僧人青裟曳地,神情悲悯沉静,一双眸子清晰明澈,仿若洞察世情,淡然而又威严的将他裹在身上的谎话和罪孽剥开。 千梵上前一步,“施主,你能回答贫僧吗?” 马车夫表情僵硬,还想扯出笑容反驳,但他努力了几回,都没成功,一种无形的威压逼上他的肩头,让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他能骗得了人,骗得了他磕头烧香供奉的神佛吗,佛渡可渡之人,渡他吗。想到这里,他垂在衣角的手哆嗦起来,眼中充满恐惧。 就在这时,狱中的油盏灯跳跃了下,连带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起来,张牙舞爪,如魑魅魍魉,看得人不寒而栗,图柏突然厉声道,“杀人偿命,谁都逃不了。” 马车夫倒抽一口气,寒气灌了一肺,浑身冰凉,他惊慌大叫,“老爷,小的只是一时贪财,真的只是贪财,我求求您,您放过我,我把钱都给您。” 图柏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冷冷道,“说清楚,我给你留个全尸。” 马车夫听罢,抖如糠筛,好不容易平静了会儿,才艰难道,“和小人一起押送马车的还有一个同伴,那人不知道是哪个车行介绍的,穿着一身黑衣,整日都不说话,直到快到洛安城,他和小人说,想吞了这笔货物的钱,制造一场意外,让这批货物出事,送不到东家的手里,等以后,他再偷偷将这批货物转手卖了,和小人五五分成。” 图柏冷眼看他,“你答应了?” “答、答应了,他说不会出事。小人就想,顶多只是拿个钱,追究下来,也就是做几年牢,可小人的娃就有钱上学堂了,他认了字,就不用和小人一样一辈子当牛做马……” 为了他的孩子,害死别人家的,幼子何辜,千梵微不可见叹口气。 图柏,“他怎么做的?” “洛安城的边上不是有护城河吗,他给马喂了一种药,说等快走到河边的时候,马就会忽然发狂,冲向河中,等马车栽进河里,他会在河底绑住马车,到了夜里他再找人将马车和货物都偷捞出来,这样东家会以为是马的问题,突发的意外事件。因为签了契书,有钱庄做保,东家应该也不会深究。” 图柏嗤笑,目光锐利如刀,狱中昏暗,只有阴森的油盏散发着黯淡的幽光,千梵清楚的看见他俊美至极的脸紧紧绷着,漆黑的眼眸流露出凌厉的寒光,“…她还不到五岁,死的时候肚腹撕裂,肝肠寸流…” 马车碾压上香香时,马车夫就在一旁,他踉踉跄跄的去扶那个丫头,轻轻一扯,她就出来了,出来的地方连着一大串猩红温热的肠子。 小丫头懵懂的看着自己的肚子,躺在地上眼角发红,轻声说,“叔叔,好疼。” 马车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的血早已经擦干净了,可现在他好像又摸到那股腥甜的血水,摸到血肉模糊的小丫头,他惊恐的大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还没出城,马就疯了,我拉不住,没想到,没想到…” 图柏将轻碰他手背的手用力攥住,感受着千梵手心的温度,扬声将狱卒叫来,让他去寻画师,依照马车夫所说,画出那个人的画像。 “全城通缉,绝不姑息。” 22.鬼说(十二) 洛安城又是一夜漆黑,空荡的街巷悄无一人,夜风吹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沙拖动的声音。 昏暗的巷子里,一人猫腰将脸贴在墙上,听见女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若有若无飘了出来,他努力把脸抵在冰凉的墙壁上,恨不得自己能顺着这些砖瓦石灰的缝隙钻进去,也跟着享乐一番。 “草,老子在外面吹凉风,你们在里面快活,等干完这一票,老子弄死你们。”说话的正是白日里跟踪图柏的人,他裹了裹身上的道袍,听见一声女人高扬的尖叫,道士嘴上骂着‘浪蹄子’,却又重新将脸贴了过去,露出猥琐的笑容。 就在他刚靠过去时,忽然嗅到一股腥湿的气味,味道愈飘愈近,愈来愈浓,他感到有些冷,跺了跺脚,原本干净的地面竟发出像是踩在泥坑里的黏腻声,道士低下头,昏暗的月光下,一滩水渍像是有生命般慢慢朝他流了过来。 道士心里好奇,弯腰伸手摸了一把,就着月光看去,顿时瞳孔一缩,“血!” 这时,一只干枯的白骨不知从何处探了出来攥住道士的脖子,将他的尖叫声掐断在了喉咙中,道士软绵绵栽进了血水里。 那只枯手从他的脖颈湿漉漉滑到了肩上,在一侧肩膀停顿片刻,突然撕裂了他的血肉,生生拽下来一条臂膀。 道士竟还没有咽气,倒在血泊中,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臂随着黑血飘到了一人脚下,他的瞳孔最后一次放大,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是他白日里无意中迎面撞上的男子,而那条臂膀就是相碰撞的地方。 男子一身黑衣,苍白的双手捧着冰裂纹黑釉坛,他垂眸看着躺在脚边血淋淋还在抽搐的断臂,漆黑的眸子毫无波澜。 直到地上的黑血缓缓流到了他的脚边,他像是怕脏一般后退了半步,目光在那泊黑血上扫过,死水般的眸中起了一丝涟漪,就像一滴水落进了水面,细微的几乎看不见。 片刻后,他捧着黑釉坛,转身走进了黑暗中。 第二天,图柏是在杜云撕心裂肺的嚷嚷声中爬了起来,他揉着涨疼的太阳穴,心中庆幸千梵住隔壁,不用遭受杜云的惨叫洗礼,“你老母猪上身了?什么时候烫猪毛叫我一声,我亲手给你拨。” 杜云嚷道,“死人了!赶紧醒醒神跟本官走。” 图柏自以为红颜薄命,多舛的命运作祟,这几日醒来总是头疼欲裂,万根针扎般的疼,他倒吸着气,眯眼胡乱拽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下床,晃悠悠朝外面走。 客栈里聚集了不少的人,脚步声,说话声,杜云的训斥声,图柏按了按刺疼的额头,脚步踉跄了下,刚想伸手抓住什么扶,腰间便被搂住了,一股清冽的檀香飘至鼻息,图柏闭着眼咧嘴笑,“不修早课了?” 千梵柔声道,“补。”侧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庞,眸中掺上几分担忧,“施主可还行?” 图柏额角鼓起,白皙的肌肤下青筋紧绷,嘴上却挂着揶揄的笑,安心的任由他搂着,低声说,“千梵啊,什么时候都别问男人行不行。” 离客栈不远的地方发生了杀人案,客栈里外都被出来的老百姓占满了地方,官府正在努力维持秩序,杜云站在人群里指挥捕快确定案发地点,保护案发地,将看热闹的百姓进行疏散。 千梵从残肢血泊中收回视线,疑惑问,“为何?” 图柏没料到他连这么明显的黄腔都没听出来,被噎了一下,心里想,“千梵可真是一朵干干净净的小青莲。” 小青莲温柔沉静,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没料到图柏竟然光天化日、一大早的就开这种玩笑,眨了下眼,跳过‘行还是不行’这个话题,说,“贫僧扶施主回房休息。” 图柏这时已经缓过神了,脑袋上的锐疼慢慢消了下去,重新潜伏进骨血深处,他睁开眼,俊美的眸子带着疼痛过后的慵懒,刚想说话,就听人群里的杜云扯着脖子喊道,“磨蹭什么,麻溜滚进来。” 看热闹的百姓你挨着我我挨你探长脖子往里面瞧,图柏仗着身高,瞥见里头一地的血呼啦,他扒拉着人群,狭长的眸子飞快掠过一周,没看见可疑的人。 “都回去都回去,死人有图爷爷好看吗,一大早上就看这玩意儿,等会儿还吃饭吗,哎,王叔,脚都快踩着血了,你闺女不都要生了,您老可让让吧,别碰着了晦气,带回家了。” 看热闹是回事,误沾了晦气就得不偿失了,听见他这么说的婶婶伯伯立刻散了,生怕什么脏东西沾到自己身上,路过千梵,还稽首相拜,有个常好做媒的婶子瞧见他俩,笑道,“别说,死人还真比不上图爷和禅师好看,这模样俊的。” 图柏把千梵挡在身后,“夸我就行,山月禅师不靠脸吃饭。” 粘稠的血水将尸体糊在地上,松垮的道袍浸泡在血水里,隐约还能看出来样式,尸体脸色青灰,眼珠凸起,扭曲恐惧的表情僵硬在脸上,显得格外凄厉渗人,一条断壁躺在离尸体三丈远的地方,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味。 杜云走过来,“死者不是本地人,半个月前和师父来的洛安城,居住在距府衙大街三条街的东河街,其师父自称是木寂真人,有降妖除魔的本事,每日清晨会在东河街上免费分发平安符。” 图柏心想,母鸡真人?我还是公兔呢。他在尸体周围看了一圈,没发现疑点,想说话,听见一声嚎啕传了过来。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有张嶙峋褶皱的大长脸,上面稀疏留着一撮山羊胡,手上握着一柄灰白的拂尘,嚎啕的时候只听声音不见眼泪。 “徒儿啊,你死的好惨,为师一定要为你报仇。是谁杀了我徒儿?”木寂真人远远站在血泊外面哭喊。 “正在查,来,道长配合一下,看看尸体有没有异常。”图柏蹲在尸体旁,抬头道。 木寂真人干嚎的一把真情,脚下却丝毫不往那边挪一步,闻言还干笑一下,“大人看就行,我只是个道士,查案也不懂啊。” 图柏眼角吊起,斜睨着他,“那好吧,我见道长师徒情深,还以为你要抱着尸体哭一会儿。” 周围有人议论起来,指指点点说感情也就不过如此。 木寂真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图柏假装没看到,认真点点头,“不看就算了,道长和我回去一趟吧,有些话要问。” 太阳明晃晃挂了起来,地上粘稠的血被一晒,散发出浓烈的腥味,杜云皱着鼻息嗅了下,眉头拧了起来,他转头去看图柏,图柏正审问木寂,只好把目光投给千梵,寻求赞同。 千梵很给杜云面子,点了点头,听见不远处的图柏诧异道了句,“外面黑咕隆咚的,在外面溜达?什么癖好。” 木寂干笑,“有劳,有劳。” 千梵顺着尸体的方向看了眼他们落脚的客栈,眼里一闪,此人就是跟踪了他们好几天的人,怪不得会死在这里。这条窄巷离客栈最近,平常就来的人不多,躲在此处往外面张望,恰好能借着墙壁将客栈来往的人看的清楚。 道士为何会跟踪他们?千梵走到尸体旁若有所思端详,尸体皮肤青灰,歪斜倒在地上,窒息而亡,脖间却没有掐痕,还没死透的时候被凶手扯断了手臂丢在一旁…… “禅师有何发现?”杜云从屁股后面冒出来,手里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趁老百姓都走了,捕快封锁现场,呱唧呱唧嗑个不停。 千梵看他一眼,“他有可能是跟踪图施主和贫僧的人。” 杜云咂了下嘴,“说说禅师的想法。” 千梵又看他一眼,“地上的腥味不是血的味道,跟水鬼身上一致,死者死于窒息,脖颈没勒痕,喉骨却全断了,如同被人箍住喉部掐死一般。水鬼是怨气所凝,并无实体,如果是它所为,的确能有此伤口。” 见他瞧了自己好几眼,杜云往自己身上瞅了一圈,他寻思自己还没人家好看,应该不是看脸,也就手上多了兜瓜子。于是他给千梵手里塞了一把。 出奇的,这位清风仙骨的人竟然接下了,握在修长的手中。 “老图说冤有头债有主,莫非这道士和当年水鬼溺死有关?所以水鬼杀人报仇?”杜云捏着下巴,“这就不太好查了,况且本官觉得,水鬼这次杀人也显得太粗鲁了些,它和他背后的人费尽心思制造意外去伤害小丫头,现在却光天化日直接动手杀人,明显不同于之前的风格,不像预谋,更像泄愤,禅师觉得这是为何?” 千梵摇头,清俊的眸中掺了分疑惑,他也没想通到底是为何。杀了这个人,剥离残肢弃之一旁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不通就暂且往一旁放放,千梵低眉敛目,为死者诵了《往生经》。 图柏问完了话,让捕快带木寂再去辨认尸体和现场。木寂真人脸皱的像鸡屁股,“大老爷,我什么时候才能走?” “确定你没嫌疑再说。不过听说道长不是会降妖除魔吗,洛安城里闹鬼的事您听说了吧,杜大人正想寻求道长帮忙呢。” 木寂真人本追着图柏问,听见这句话脚步猛地一滞,站在原地,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双浑浊乱飘的眼睛,他像是费尽心思才将眼珠子定住了,喉结滚动,咽了下吐沫,才干扁扁道,“哦,好、好。” 尸体到了午时开始生出尸斑,死人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杜云指挥捕快收拾现场,吆五喝六快忙死了。 像这种粗活重活图柏从来不干,向千梵招招手躲到了阴凉树下,怀里揣着一只路过的小白兔,死不要脸的从一口小兔牙里扣人家吃了一半的胡萝卜。 千梵走过去递给他一把东西,换回了哼哧哼哧生闷气的小兔子。 图柏低头一看,是一捧剥了皮的咸香瓜子。 他唇角扬了起来,目光深邃漆黑,阳光在黑色的瞳膜上渡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流光,“多谢。” 千梵俊颜微红,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但出于礼貌,小声回了句,“举手之劳。” 小兔子在图柏手心晃尾巴甩耳朵还会磨牙生气,进了千梵手里立刻怂成了一坨棉花,瑟瑟发抖,跟被人欺负了一样,千梵哭笑不得,只好将小兔子放回了路旁的杂草丛里。 “图哥,终于找到你了。”孙晓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胳膊下夹着一本册子,气都顾不上喘匀,说,“你和禅师猜的没错,先前中尸毒的人已经全好了,除了何强夫妇,医馆的大夫说,他夫妇二人身上直到现在还有大片类似尸斑的乌青,不知道为什么,一样的药放在他们身上就不灵光。” “慢点说。”图柏给他顺后背。 孙晓摆摆手,“我去寻他俩,但是没找到,偶然得知了个事,何强也是幽州渭城人,他是和许本昌先后来到洛安城的,但奇怪的是,我问了街坊,大家都说觉得他俩关系不好。” 图柏拧眉,“怎么不好?” 孙晓道,“很少见他们说话,他们两家住的很近,又是同乡,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你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怎么没泪汪汪?不汪汪就算了,许本昌杀了小石头,而何强竟然还去照顾他的妻子。” 孙晓抹把脸上的汗,“还有,哥,你不是说李氏疯了吗,我路过的时候就买了糕点去看看,谁知李氏家门紧闭,邻居说好几天都没见人了。哥,李氏和何强夫妇都失踪了!” 图柏眉骨狠狠一抽,嘴上怒骂一句,将瓜子仁全部倒进嘴里,冷声道,“找几个兄弟跟我走,妈的,敢跑,抓回来炖汤!” 他横眉冷眼,身后跟着几个挎着大刀的捕快气势汹汹向杜云走去,准备汇报行程,调知府手令关闭城门,谁知还没走过去,杜云身旁的男人突然瞪大眼,狠狠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跑。 木寂真人见一队捕快朝自己奔来,以为自己干的腌臜事败露了,吓得立刻扔了拂尘,撒丫子就跑,宽大的道袍迎风飘起,活像一只炸着翅膀的老母鸡,千梵从天而降,青裟轻盈,屈指一弹,木寂就一头栽到地上,栽成了狗吃|屎。 图柏蹲在地上一把拽起他的领子,完全没刚刚问话时的好脾气,凶神恶煞道,“跑啊,你跑啊,你敢跑,我就敢给你抽成肉馅。” 杜云,“……” 杜大人连忙转头面向又靠拢过来的老百姓,笑呵呵说,“吓人的,本官从不殴打犯人,真的,不信你们地牢一日游瞧瞧。” 木寂道长惨叫,“坟不是我挖的,真不是我,那俩娃的尸体在仓房,你们放了我吧。” 23.鬼说(十三) 光天化日不是审问的地方,图柏粗鲁拽着木寂真人的衣领,将他一路连拉带拽拖回了衙门。 被一捧大火烧精光的衙门如今只建成了几间灰头土面的草泥石灰房,房里四面是惨白干冷的石墙,图柏将木寂按在角落,蹲在他跟前,神情冷的如霜,眼里冰渣飞溅,“何强夫妇和李氏失踪了,和你有没有关系?他们去哪了?” 木寂缩在墙旮旯,大长脸皱的像苦瓜,“我我我不知道啊。” 图柏眼里一凛,“什么叫不知道?道长,我没耐心和你耗下去,知道什么你最好快点放出来,否则图爷让你这辈子都不能放。” 从不严刑逼问的杜大人站在图柏身后,顺着他的话冷笑着配合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木寂快被吓尿了,感情刚刚杜大人说绝不殴打犯人跟放屁一样,他心里那点侥幸被吓的溜了精光,缩在角落里,加紧屁股,崩溃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一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是那个人,是他让我将娃的尸体放在仓房,骗许本昌和何强说能救活娃娃的,我什么都没干,就骗骗他们啊。” 图柏精准的从他话里找到问题,冷声道,“那个人是谁?他让你怎么骗许本昌?原因是什么?小石头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木寂缩着脑袋,脸上的褶皱一层折一层,膝盖头打颤,就快给图柏跪下了,“那个人让我对许本昌说,我能救活他家丫头,只要、只要以命还命,找个同样年纪的孩子来当替死鬼就成了。我不知道原因,就、就每次看见他们痛苦,那个人就看起来很高兴。” 他声音忽的拔高两度,“我没想到啊,他就真的去杀了个男娃娃,大人,我求求你,都是那个人逼我的,您放了我吧。” 嚎声在刷白空荡的房子里回响,哭声从冰冷的地面传出来,那天,小石头头骨炸裂脑袋开花,瞪大眼珠,倒在血泊里,最后一句说的是,叔,我想香香…… 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住,图柏的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还有什么,你他妈的还有什么?” “饶命,大人饶命,我不说,那个人就要杀了我,他让我在男娃娃死后去找他爹娘,骗他爹娘,用杀人凶手的血能复活娃娃,骗他们到东河街坊去…对,东河街坊,大人他们一定在那里,尸体还有那些人,大人带人去抓,就能抓到。”木寂上下嘴唇直打哆嗦,他说到最后,眼里流露出巨大的惊喜,“抓到了人,我就戴罪立功了,是不是能放了我,是不是?” 不等图柏说话,杜云已经开始喝令捕快去东河街坊抓人去了,“孙晓、师爷,在这里看着这只鸡,其他人抄家伙跟本官走,快点!” 图柏和千梵施展轻功,越过众人,朝离这里不远的东河街坊冲去,一片清风拂过,消失的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东河街坊,一间关了很久的筐篓铺子被挨家挨户搜索的图柏一脚踹开,屋里黑漆漆的,一股湿臭味扑面而来,屋外的阳光直直射进阴暗的铺子里,许久不见天日的黑暗洇出一种死寂冰凉的气息。 筐篓铺子里乱七八糟躺着竹滕麻绳,屋中央有两张拼成的方桌,光束直直照过去,照出一片惨白发青的皮肤。 图柏跨进去的脚步猛地一滞。 “施主,贫僧来。”千梵拉住了他,图柏回头看一眼,阳光从这人肩上射过来,射进图柏眼里,照的他眼睛发疼。 图柏一言不发,挣脱开来,大步走进去,脱了衣裳,盖在桌子上。 衣裳下凹凸起伏,有两具又小又冰的尸体。 一只苍白长满尸斑的小手垂了下来,袖口处绣着粉白的小花,图柏喉结滚动,背对着阳光,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下,弯腰轻柔的抱了起来,哑声说,“丫头,哥哥来了,你一叫我,我就能听着,栗子糕我吃了,特好吃...” 千梵也褪去青裟将另一具盖住,宽大的手腕托起僵硬又柔软的尸体,任由尸臭掩盖他身上的檀香。 杜云带着一大批捕快赶到时就见到静静抱着尸体的两个人,筐篓铺子的挡门板被全部拆除了,里面鸡零狗碎的玩意尽显无疑,除了尸首、编织竹筐用的藤条、装神弄鬼的符纸、散不去的尸臭外再也没其他的东西,而木门的背后,有一个血淋淋的‘冤’。 “何强夫妇呢?李氏呢?他们说的那个男人呢?”杜云负手烦躁的转了一圈,眉间带着怒意,“敢在本官眼皮底下弄事,真是胆儿肥,来人,传本官手令封锁四方城门,所有进出城的百姓必须登记在策,发现有形迹可疑的,马上上报官府。让人去查客栈的客人,没有通行证的全部扣押回衙门挨个审问!” 一通命令下完,身边的人都派出去差不多了,杜云胸口猛地起伏一下,脸上怒意还没散尽,走到图柏身旁尽量放缓了声音,“入土为安吧,娃娃是无辜的。” 图柏侧头看着趴在他肩头那张青灰僵硬、开始腐烂的小脸,腾出一只手给小丫头理了理头发,“好。”转过身垂着眼,“有劳千梵为他们诵一段《往生经》吧。” 千梵颔首,眉目在阳光中格外温柔沉静,他若有所思环顾铺子一周,随即和图柏抱着尸体离开。 这天早上还阳光大好,过了午后,一团乌云掩来,挡住了日光,整个人洛安城都灰蒙蒙一片。 西城郊外的坟地里,白色冥钱纷纷扬扬,像蝴蝶飞了漫天,墓碑石沉默伫立着,用寥寥几字仓促写完了墓主人的一生。 自此,归于黄土,长睡不醒。 图柏盘腿坐在地上,听着那人低沉的声音落在石碑前,他手肘撑在腿上,微侧着头,用手掌撑着脸,脑中的锥疼一鼓一鼓刺着太阳穴,但表情却木然,甚至对疼痛视而不见,懒洋洋开了口。 “很多年前我身边也有这么个小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出来的话带着泛黄的旧味儿,千梵低眉敛目,听出他只是想说什么,并不需要回答。 “那小孩就这么高。”图柏陷入回忆里,用手往胸口比划了下,“脏的不行,会打架,门前撒欢的光屁股孩子都没她野,和香香差远了。”他垂着眸子,说倒这里微微一怔,“也是,没爹娘护着,能长这么大很不容易了,见过她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觉得这个拾破烂要饭的小孩目光太凶狠阴郁,可怜不起来。放狗咬她,她都不哭,扑上去还狗咬掉半拉鼻子。” 千梵抬头,看见图柏唇角转瞬即逝的笑容和茫然,他跟着心里莫名一疼。 那时,图柏差点就以为她真的不会哭了,直到有一天,她双眼发红,要饭盆里空荡荡的就回来了。 乡野土疙瘩里,四处透风的危房跟坟包似的立在荒野中。 图柏坐在墙角疙瘩的稻草堆里,那会儿他耳朵都好好好的,又细又长立在脑袋上,“被欺负了?” 小孩光脚脏兮兮跪在稻草上,发狠揉了揉眼,“没,谁敢欺负我,我骑到他身上打死他。” 图柏坐在后腿上,撸自己的一只耳朵,舔爪爪,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乌黑的兔眼看了眼她。 小孩薄薄的唇张了张,目光望着稻草丛,却对不准焦,黑白分明的大眼珠空洞落寞,兀自沉默了会儿,才拽着身上脏污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说,“今天有个臭流氓调戏街口那几个蠢丫头,我去教训了他,可那群蠢丫头却说我太脏了,不和我玩。” “等以后我也要生个闺女,给她穿裙子,梳辫子,吃桂花糯,唔,就是那种很甜的东西,他们说丫头都爱吃,可我没吃过。对,我还可以教她打架,打疯狗和大乞丐。” 稻草蓬里的兔子拿眼瞥了下她,她又瘦又小,身子干干扁扁,脸上一坨黑漆漆的污渍,头发短茬乱糟糟在脑袋上盘成了鸡窝。 她也就这么大,正是崽的年纪,生不了崽,“穿新裙子梳辫子吃桂花糯的闺女不会和狗打架,她们不做这些。” “那她们做什么?” 兔子用长耳朵思考了下,“弹琴、学字、绣花。” 小孩吃惊,“弹琴学字绣花能从其他乞丐那里抢地盘?能从野狗嘴里摸肉吃吗?” “不能。” “既然不能,学它娘的做甚么?” 图柏那时也只是只年纪不大的兔子,懂得也不多,听她这么问,晃着尾巴想了想,想不出个二三五,只好咩咩说,“她们有爹娘,不会吃不饱饭。” 小孩直眉楞眼听着他这句话,寞寞笑了笑,干涩的‘哦’了一声,缩进稻草堆中不说话了。 图柏歪着脑袋看着她细瘦的肩膀和后背,眼中飞快掠过浮光经年,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底掠过,带着来自记忆的潮湿浮上他的眼眸,朦胧中,细瘦的肩膀抽长、舒展,头上乱糟糟的小鸡窝也盘成了大鸡窝,小孩从稻草堆中苏醒,转过脸时,依旧是图柏看了十多年都未变的倔强、执拗、狡猾和不易发现的落寞。 “她能生出来像香香这样好看的丫头吗?”图柏心想,手指撑着侧脸,眼睑发红,“就是生了也跟她一样疯了吧唧。” 他微微闭着眼,头疼和记忆席卷脑袋,每一次头疼欲裂之前,这段仅存在他记忆中的往事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边回忆,一边疼的生不如死。 他的病让他有多疼痛难忍,这段回忆就让他有多少肝肠寸断。 从墓地回来时,杜云派出去捕快已经将洛安半个城都摸查了一遍,愣是没发现马车夫口中的黑衣人、木寂真人说的那个人半毛影子。 与此同时,快马加鞭送去幽州渭城的借调函也回信了。 客栈里,杜云看着幽州知府回的话,满纸文绉绉屁都没用的借口,什么经年久远,不好查询、案件涉及幽州秘史不得为外人翻阅等等推辞,然后最后挂了句,他要查的案宗跟七年前幽州叛乱的赵王爷有关,皇亲国戚,皇家要脸,早就将案卷送入王城帝都的大理寺封存了。 杜云将回信往桌上一拍,满脸怒意,啐了句,“还没屁好看。” 按往常,那边坐的人肯定要回上一句,“咋地,见过屁啊,什么样的,什么色儿的?” 意料之外,那位本该瞎贫的畜生以手支额安静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不睁,眉间藏了若有若无的倦色,表情淡淡,“皇帝不会借?” 杜云背着手,跟吃了酸枣一般,龇牙咧嘴道,“宫闱暗事,老王爷早就死了,皇帝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为一只鬼再查出点什么有辱皇家脸面的事,吃力不讨好么。” 都查到这种地步了,再撒手,先不提那只鬼有没有冤情,将来它一怒搅弄的洛安城人心惶惶,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杜云这人看着好吃懒做,但脾气硬,既然是洛安城的一把手,就是踏入洛安地界的一只狗,他也管到底。 “我去写奏折,管他行不行,试试再说,那只水鬼怕是脑子也进水了,逼我们替它查案,又不肯现身出来。”他长吁短叹的刚起身,被叫住了。 端坐在一旁的千梵伸出手,白皙干燥的手心躺着一枚红玉雕花的印信,“将此信物一并送去王城,兴许陛下会同意。” 杜云还没开口,图柏已经伸手接了过去,深深看着他,微一点头,道了声谢。 等候皇帝回信的功夫,图柏等人也没闲着,连日连夜寸土寸地的搜查黑衣人的下落,那人好像凭空消失了般,任由他们将洛安翻了个底朝天,每个墙角旮旯的蜘蛛网都扒了一遍,却依旧毫无收获。 不过有一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夜里点灯时,那只水鬼再也没出来了。杜云生怕是因为黑衣人带着何强夫妇和李氏已经离开了洛安,急的上火,唇角燎了几个大水泡。 图柏懒懒散散从客栈出来,眼都没看他,轻飘飘丢了句,“更丑了。”在后者捂着大水泡的叫骂声中往地牢走去,没走两步,又转回来,靠在门口问,“你见到山月禅师了吗?” 他这几天里里外外扎着脑袋找人,从墓地回来就没顾得上和千梵勾搭两句,现在想想,他是不是把人给冷落了?图柏自作多情的心想着,“等这件案子结束,我带把小野花给小青莲赔礼道歉去。” 还不知自己将要收到小野花的山月禅师此时正站在东河街坊找到香香和小石头尸体的那间做筐篓的铺子前。 那天来的匆忙,他又怕图柏见到尸体后难以自控,所以没来记得仔细看,后来回过神后,总觉得有哪些不大对劲。 筐篓铺子被封锁了,外面守着的捕快认识他,恭敬行礼,问,“大师怎么会来这里?” 千梵回礼,“有些事想不通,想来看看,贫僧可否能进去?” 这铺子不是案发现场,杜大人也没说不准,况且这段时间以来,衙门里的兄弟早就将禅师当做自己人了,瞧图大爷的办事查案也没顾忌过,捕快稍作犹豫,就痛快给千梵放行。 除了进出做生意的门挡板,铺子再没有向外敞开的门窗,所以潮湿和尸臭久久弥散不去。这里当真不是好的行凶地,竖起门挡板,三面严实的墙壁就封死了退路,如果捕快及时赶来,恰好能瓮中捉鳖。黑衣人若是这么蠢,又怎么会为复仇殚精竭虑七八年。 千梵蹲在地上,捏起一根柔韧刮手的藤条,究竟他为何选择将尸体放在这里? 满地散落的藤筐倒在地上,虽然沾了灰,样式还不少,有姑娘提的小竹篮,盛放衣物的竹笥,晾晒用的浅底平筐,以及用粗竹篾扎成,圆柱状、网口颇大的猪笼……浸猪笼,千梵眼中微黯,浸猪笼在民间,尤其是不开化的愚民之地是用来惩罚通奸之人的,被官府屡次禁止,却不得成效,典型的私刑。 千梵蹲在地上,眉尖微凝,沉静的眸子染上锐色——溺水而亡、水鬼、猪笼、私刑,冤有头债有主…… 这只鬼无声诉说的究竟是什么? 客栈里,图柏脸色发沉,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摞泛着黄边的卷宗也跟着一跳,杜云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撑着客客气气的模样对身旁从皇城来的传令使道谢,“衙门尚未建成,就不多留您了,我们抓人要紧,先走一步。” ‘走’字话音还未落下,图柏已经大步冲门外走去。 他神情如冰,走的极快,谁知门外有个更是风驰电掣的要踏入客栈里,两厢各怀心事未料到对方,便在那道低低的门槛前迎面撞了上去。 图柏嗅到一股清冽的香味,脸上甚至划过千梵柔软的青裟,他以为自己要撞上一副单薄的身子,电光火石之间还想好要是将人撞飞出去该怎么去负荆请罪,然后就感觉胸膛宛如碰上了一尊沉重而屹立不倒的佛像,闷疼酥麻,身子一轻,倒是自己有被弹开的意思。 不过他还没被弹出去,腰上便被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拦腰扶住了。 千梵罩在薄薄青裟下的手臂猛地发力,脚下上前半步,在图柏向后倒的时候将他稳稳带进了怀里,焦急道,“施主,贫僧可有撞疼你?” 图柏趁机在他怀里偷了个味儿,深深嗅一口檀香压下心里的怒意,退出他的怀抱,“我又不是姑娘,撞一下不会疼的。” 这么说着,胸口却发痒,没忍住咳了一声,咳完就看见后者脸色变了,惭愧懊恼浮了上来,一副‘他是罪魁祸首’的模样。 图柏心想,“本兔好歹是爷们,怎么就被小青莲我见犹怜了。” 杜云也跑过来,“老图你没事吧,差点就被撞飞了,你最近是不是吃少了,看起来很娇弱啊。” 图柏无语,往外面走,回头看了眼还暗自担忧愧疚的千梵,这才发觉这事这事不怪他,是出现对方身上了——这朵在檀香中袅袅的小青莲似乎比他还高一些,肩宽背阔,尤为挺拔高大,他想,那身青水色的□□下裹着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天色渐晚,头顶闷声打了两三个雷,图柏脚下不停,冲一个方向快步走去,“你这么急是想到了什么?” 千梵收起心思,“我们漏找了一个地方。” 图柏接道,“水,所有湖泊河水的下面我们忘找了。当时那黑衣人不就曾对马车夫说过,他会在河底捞出马车,这说明他水性很好,在水里藏身几日完全没问题。” “他和水鬼淹不死,但何强夫妇和李氏…”杜云跟他俩跟的上气不接下去,快跑两步一把勾住图柏的脖子,强行装死狗被图柏拖着向护城河走去,“做好心理准备吧。” 天空降了几个雷,似乎要下雨了,轰轰隆隆,阴沉的厉害,离护城河愈近,空气中腥淡的泥土味就愈发清晰。 图柏脚下生风,“皇帝派人将水鬼的案子送来了。” 千梵稳稳当当跟着他,看了一眼他肩上死乞白赖的杜大人,觉得有点碍眼,“怎么说?” 24.鬼说(十四) 图柏看着天色,想起来皇帝派人送来的案子,边走边道。 幽州渭城卫家送命的那夜也正下了大雨。 七年前,新皇登基还不足三年,为稳固皇权,加强统治,在全国各地实施行恩策,这道令说的是将藩王的土地分给子弟,依次享封福泽后代,实际却是要将藩王土地刮分,削弱势力,皇帝再趁机加强王权,将天下各地收回自己手中。 此令一出,封地藩王自是不会同意,尽管朝廷经过三年努力,收回部分权利,但封地辽阔之处,藩王兵权在握,明里暗里和皇家厮磨不肯就范,更有甚者,起兵造反,打算杀回帝都,夺取皇位,但皆被军队镇压,下场很惨。 幽州赵王爷显然聪明,将封地割据一半痛快分给了独子赵璟。他行事磊落,授命皇令,在全国诸侯动荡之际,幽州独享平静,但事就坏在,赵王爷的府上有一幕僚,名杨章,此人跟在赵王身边二十多年,对此事尤为不甘心,鼓动赵王爷与外通联,得诸侯之力,揭竿起义,自封为王。 赵王痛斥他几次,以为杨章异想天开,等心里的气过了也就过了,没做他想。直到有一日,淮阴王带兵作乱被皇帝镇压,从府上搜出几封杨章以赵王名义书信来往的信,赵王这才知大事不妙,连夜将杨章抓回府上,严刑拷打,问出了他与谁暗度陈仓,并从府中搜出了来往通信,树倒狐散,他府上的下人也纷纷站了出来,指认杨章。 皇帝念幽州赵王率先设立封地,可属嘉奖,便将杨章交由赵王亲自处置。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杨章买通狱卒,带妻儿家属趁夜逃出。 那天幽州渭城下的是瓢泼大雨,渭水茫茫,天色一片黯淡,杨文晏扶着老父杨章,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登上浩渺大河中的一叶扁舟,在大雨沉浮中望见河岸上如火龙攒动的追兵。 炽热的火光透过大雨映进他瞳孔中,他浑身湿透,看见追兵之首正是他从小一同长大、赵王独子赵璟。 漫天火箭穿云破雾钉上小船,雷雨交加中渭水翻涌,一波浪起狠狠拍过船舱,小船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在追兵的嘶喊声中倾覆,摇晃着沉入了河底,连同上面的人化作了渭水水底冰凉的一缕魂。 脸上发湿,千梵用手抚过,才发觉雨丝已经飘了很久了。 图柏问,“水鬼是杨章,杨文晏,还是他身怀有孕的夫人?” 千梵没回答,他亦不知。 这时,杜云插话进来,“你们不好奇黑衣人是谁吗?”他们已经走到了洛安的护城河边,河面罩着浓浓大雾,天光黯淡,看谁都是一片潮湿模糊。 河水夹杂雨水扑面而来腥湿的水渍,闻讯赶来的捕快分散在河水沿岸,在雨水夜幕下寻人。 见无人答话,杜云又道,“这一年的幽州渭水真是大凶之年。” 图柏眉梢紧锁,目光紧紧盯着河面,闻言一怔,“怎么说?” 杜云道,“同年,赵王之子赵璟死于暗杀,赵王爷悲痛过度,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看。”千梵突然出声。 一阵夜风幽幽吹来,吹散了河上飘摇的雨幕,雾气渐渐散开,一盏熏黄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挂在一只小船上,船头立着一人,墨色衣袍风中翻飞,双手在深夜中尤为苍白,手中抱着一只冰裂纹黑釉坛,乘小船遥遥而来。 深夜和大雨带去他身上的颜色,只有惨白的手和如墨的袍在风雨中屹立不动,风雨剥开他眼前的雾霭,露出一张沉默、冷静、冰凉、阴郁、面无表情的脸。 看清楚那张脸,图柏瞳孔一缩,杜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他们没记错,幽州渭城的卷宗画册页上收录的七年前溺水而亡的杨文晏正是此人。 图柏道,“你没死。” 杨文晏开口,声音卷在风浪中,沙哑晦涩,“生不如死。” 小船在水中逐流,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撞击船舷闷闷沉沉的声音,千梵敛眉看去,一只藤条编的猪笼被绳子栓在船边,大部分浸在水中,只露出粗糙的笼口。 猪笼中淹死的尸体隐隐约约露出半张惨白浮肿的脸,是小石头的爹,何强。 千梵眉间染上冷色,“你杀了他。” 杨文晏漠然道,“为父报仇。” 图柏脑中飞快掠过什么,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何强和许本昌就是指证你父亲杨章谋逆的下人。” 杨文晏不置可否,垂眸轻轻擦去黑釉坛上的雨水,手在漆黑的瓷坛上拂过,比脚下的尸首还惨白。 雨水打湿图柏的头发,顺着光洁的额头滚入眼中,结成冰的眸光从水雾中射出去,泛过慑人的冷意,他手中的刀抬了起来,雨水滴在刃上碎成两半,“即是报仇,又为何滥杀无辜?” 杨文晏沉默看着他,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话刚出口,小船与河岸相隔的水中突然涨起三丈高的水墙,夹杂着河底的泥土的腥味狠狠拍了过来。 岸上的人躲闪不及,三三两两被海浪卷入河水,杜大人首当其中,标准的倒霉蛋,一头栽进去连喝了好几口河水,恶心的受不了,挣扎之际,眼角瞥见一道白,他慌忙低头看去,黑漆漆的水里一只枯白的手骨攥住了他的脚踝。 “啊!!!!!” 图柏把一个落水的捕快推上岸,听到这一声,连忙转身扎进水底。他刚抓住杜云的手,就感觉一股沉重的气力拽着杜云往河底沉去,与此同时,原本落水的、下水救人的都纷纷发出短促的惊叫声,一个挨着一个被重重拉进了水中。 这里是水鬼的战场,他们反抗不得,正当图柏准备调出灵力施法时,一道鎏金般的脉络在水中匆匆闪过。 千梵迅速将佛珠射入水中,咬破手指将鲜血滴进水里,他口中默念,巨大的符阵在水面很快结成,十八颗佛珠浸在水中发出金红色的光芒,光芒将佛珠上的经文转出来,在水面上映出金光粼粼的佛心禅语。 佛光大盛,耀眼非凡,威严纯净,驱除一干妖魔邪物,岸边被惊醒的百姓推门窗而望,大呼佛祖下凡。 不停翻滚的河水和风浪骤然停止,水里的白骨发出凄厉的叫声,伏在深水中,忌惮河面的金光和符咒。 图柏抓着杜云浮出水面,被佛光刺了眼,浑身隐隐发疼,竟是不敢靠近岸边,他是妖物,也会怕这些。 这时杜云不知是看出来了什么,按住图柏将他压进了水里,自己张牙舞爪胡乱狗刨向岸边游去,落水的人也趁机都爬上了岸边,直到最后一个人被救起来,千梵立刻收起符阵,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在图柏出现时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水中,图柏被佛光燎了下,灵力有些损伤,化成小白兔飘着两片长长的耳朵怂了吧唧蹲在礁石下头,暗自咋舌,“千梵是要成佛吗?” 他正想着,在水里炸成棉花球的尾巴被揪了下,刚转过脑袋,无数只枯白的手骨抓住了他的爪子、耳朵、尾巴将他带进水中。佛光消失,水鬼又爬了出来。 慌忙躲闪中,他好像嗅到熟悉的檀香,拼命挣扎着水鬼的桎梏,一得空,就探出水面叫起来,“啾——咕噜咕噜咕噜。” 天色黑暗,水里浑浊漆黑,千梵只能应声游去,先摸到了一片柔软绒毛的地方,然后才是图柏窄腰长腿的身子,他愣了下,忙问,“受伤了吗?” 图柏暗自心惊,幸好自己及时变了回来,“没事。”估摸着他是以为自己没游上岸出事了,就随便编了个理由,“腿抽筋了,你别管我,能抓住那只水鬼吗,不能让它逃了。” 千梵颔首,一掌拍在水面,抱着图柏凌空跃起,将湿漉漉的人放到岸上,自己重新落进水里。 水底暗涌翻滚,看不清是什么景象,图柏心知他武功高强,又会奇门遁甲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出事,但架不住仍旧很担心。 杜云拧着袍子看了眼图柏,又瞥了眼不远处立在小船上的杨文晏,竟出乎意料从两人脸上看出一丝近乎相似的端倪,他想了想,低声对图柏附耳说了几个字。 大雨噼里啪啦下急了,河水嘶吼翻腾,杨文晏脚下的小船却独善其身,诡异的立在暴风雨中,他双手捧着黑瓷坛,白脸黑发,盯着水中搅弄的一片阴暗,泛白的两片唇紧抿着,直到脖间一凉,才恍惚回过神,眼底的复杂还未收干净,就强行盛进了黑漆漆的眼珠里。 “你抓错人了。” 图柏将刀刃压进他的脖子,“让那只水鬼停下来。” 杨文晏唇角卷起一丝古怪的笑,“它从来不受我的控制。” 图柏一双黑眉横斜鬓角,眸光从雨水中射出凌厉的星光,他盯着杨文晏看了片刻,突然抬刀擦过,飞出去一道血珠溅入水中。 “它不受你的控制,却会在乎你的生死。” 那丝血气很快在翻滚的河水中氲的无影无踪,就好像滴进去的一滴雨,屁大的波澜都起不了,然而熟悉它味道的却刹那间疯狂了。 河水‘哗’的一声拍向岸边,水落石出,无数具白骨也爬了出来,从河边腥湿的水草里探出嶙峋的手骨,呈爪状狰狞的伸向天空。 一道金红色的光抽向那些白骨,将还未完全露出来的水底尸骸抽了回去,那只水鬼在水中藏不住了,凄厉的化作一团阴暗的雾向图柏扑去。 在快碰上小船时,千梵拎着一条红结绳,出现在水鬼和小船之间,面容沉静,青裟摇曳,挡住了它的路。 水鬼在水里吃了好几次亏,有些忌惮不敢向前,藏在黑雾后凄凄呜呜。 杨文晏这时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说,“欠我的就只剩下你了,你还想缠我多久?” 潮湿的阴雾氲出一阵一阵腥恶的味道,黏腻的咯咯声从里面传出来,好像骨头正在腐烂的肉泥里挣扎,就在图柏打算将杨文晏押上岸上时,那团阴雾传出了声音,“我…不离开…” 那声音嘶哑至极,好像铁片生生剐过砂石,发出刺耳难忍的声音,很多年都不曾开口,早已经忘记活人是如何说话。 杨文晏一瞬间暴躁起来,眼睛猩红的像渡了一层血,抱着黑瓷坛的双手猛地绷起,手背露出苍白的青筋,“滚!!!滚!!!我受够了,你给我滚开!!!” 他像一滩死水溅入了无数石块,噼里啪啦豁开平静的外衣,露出里面生不如死的血肉。杨文晏太阳穴鼓起,目呲俱裂,“你杀我全家!!杀光了他们!!我辱我世代清白,你滚,滚啊!!!” 阴雾凄厉鸣叫,从雾中探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指探向小船,这一幕尤为惊骇吓人,岸上的人聚拢在一起抱团震惊。 千梵腕缠红结绳,纹丝不动,眉目冷清的盯着阴雾,在它逼近一寸,就斩断它一只手骨。 水鬼碰而不得,愈发暴躁,用难听干涩的声音坚定的一字一字道,“我…不离开…” 这句话像是道符咒,它每多说一个字,就折磨一遍杨文晏的神经,让他难以自抑。忽然,他抢过一步,将脖颈撞上了图柏的刀刃。 电光火石之间,一捧血溅了出来,图柏抬脚将不会武功的杨文晏踹翻进船舱里。 阴雾嚎啕大怒,凄声卷起河水两丈之高,杨文晏的血彻底触了水鬼的逆鳞,来自魂魄深沉寒冷的怨气肆意漫上人间。 杜云站在岸上冷的牙齿打颤,“禅禅师,做做做掉它,冷冷冷…” 千梵手里的红结绳泛过一道金红色的鎏光。 “忒么的。”一声怒骂从船舱里冒了出来,图柏眼里带火,鬓角飞起,斜斜的盯着发疯的水鬼,手里拎着被捆成一卷的杨文晏,那人脖子上已经被他撕了衣裳扎住血口了,整个人恹成一团,在船舱里遭受了图大爷非人的打击。 “不说清楚,不给个交代,你图爷爷看谁敢死!” 他暗仄仄瞪着河面上的阴雾,冷冷道,“不就是只水鬼,图爷爷忍你够久了。闭嘴!再吼,就把他的手剁了喂你吃掉!要是再不够,爷就亲自给你炒一锅大腿肉!人在我手里,图爷我只要他一张能认罪的嘴就够了。” 怒意飞上眉梢,图柏粗鲁的拽着杨文晏,大有一副‘爷很乐意试试’嚣张猖狂的模样。 千梵拎着红结绳,看他这么样子,莫名弯了下唇角。 那团阴雾显然被图柏给威胁住了,探出来的白森森的手骨都僵住不敢动,图柏觉得那团阴雾里好像有一只眼正警觉畏惧的盯着他的手,或者是盯着他手里的人,他装模作样用刀背拍了拍杨文晏的脸,明显感觉那团阴雾更阴沉了三分。 图柏眼里闪过精光,轻松拎着一个大活人,大大咧咧道,“能给它弄个方便说话的形儿吗?” 这一坨坨的雾了吧唧,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怎么审。 闻言,千梵微一颔首,手掌做结,指间灵活缠过红结绳,编成了个模子,随着口里的经文飞入了那团阴雾中。 阴雾中传来喑哑的嗥声,被绑着的杨文晏抱紧怀里的黑瓷坛,一眨不眨盯着看,没过多久,骤然降冷的温度渐渐回暖,雷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从阴雾中‘走’出了一个人。 图柏不悦的瞥过一眼,顿时愣住了——水鬼身材纤长,纵然脸色刷白,眉眼却极为好看俊美,眼里黑白分明,眉心轻拢,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执念。 千梵见他这副模样,微皱起眉头。 杨文晏茫然的看着半空中,眼神涣散,寻不到一丝焦距。 “老图,你们看到什么了?”杜云将手圈在唇前大喊。 图柏惊讶,“他们瞧不见?” “嗯。”千梵上前半步,若有若无挡住了水鬼,“我给他选择,他不想让谁看见,谁就看不见。” 杨文晏抱着黑瓷坛,着了魔的喃喃,“阿璟…” 这只水鬼,正是传闻中七年前被刺客暗杀的赵王爷独子,赵璟。 25.鬼说(十五) 图柏咂着嘴,“没想到它倒乐意让我看见。”兔长的好看还是有些用处的嘛。 听他这一句,千梵神色复杂的看他一眼。 想让他能看见的不是水鬼,而是自己捏诀施的法。 千梵不会解释这个,水鬼赵璟根本就不搭理他,于是这个误会让图大爷自作多情美了好一阵子,还真以为水鬼对他印象颇佳。 人和鬼两头都抓了起来,最后的主谋跑不了,图柏一挥手,带人收拾河岸边上水草丛里搅上来的尸骨,都是早些年淹死在河水里没捞上来的倒霉蛋,尸骨都露出来了,他们既然瞧见了,也不能弃之不顾,找个坟头一块儿埋了。 雨一停,河岸上的老百姓纷纷从门窗里探出脑袋,幸好赵璟没显形吓人,杜云就顺势将发生的怪事都推到杨文晏身上,说他装神弄鬼,都是他搞出来蛊惑人心的玩意儿,世间哪儿有鬼,都安心活着去吧。 天边还黯淡着,没亮起来,图柏押着杨文晏,千梵控制着赵璟,将一人一鬼送进了大牢连夜审讯,昏暗的油盏下,七年前蒙尘的大案和迷雾这才终于拨云见月。 幽州赵王封地是假,蒙蔽圣心是真,明着向皇帝卑躬屈膝赏封土地,暗地里珠胎暗生勾结其他藩王密谋策反,打算一举起兵北上攻打帝都。谋逆策划中,被杨文晏之父杨章偶然撞破,杨章其人饱读诗书端正不阿,职任幽州管事,常与百姓打交道,深知百姓疾苦。 此等欺君大罪一犯,必定是天下生灵涂炭。为一人之私,百姓流离颠沛,十室九空,何其残忍,杨章多次劝谏,不得赵王回应,逼不得已,暗暗做了思量,打算书信北上,送至王城。 写完信的那天,杨文晏刚成亲不满三月,被杨章叫到宗堂跪在老祖宗的前面。 “今有一事,父知不可为而为之,将来若非大白天下、清明世家,必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父自认无愧于百姓,只连累我儿风貌年少,背负此仇怨了。” 杨文晏还年轻,眉清目秀儒雅文静,闻言,他双目泛红,以头抢地,跪磕,“儿绝不有悔。” 杨文晏应下他爹,在宗堂里跪了一夜,想起来一事儿了。 那会儿,他家还是赵王的幕僚,他还能出入赵王府,杨文章揣着酸涩不安的心进了不知将来如何的王府后院。 院子里,一人手持窄边银剑扫下一地的剑花,风将他的墨发吹乱,回头时,一双星眸璀璨清透。 看见他,赵璟哼了一声收回剑。 杨文晏远远望着,心里滚了一层刀片,疼的他不敢呼吸,等他爹的书信送上帝都,他和这人必将一生一死。赵璟向他走来,这一瞬间,杨文晏双眸蒙上了一层雾,喉结滚动,眼底痛楚。 “是你先成亲的,怎地比我还委屈?”赵璟惊讶看着他发红的眼,“我都打算再也不理你了。” 杨文晏低头用袖子沾了眼角的湿润,又忍不住伸手去碰赵璟的脸,嘴唇嗫嚅着,“阿璟。” 赵璟看他这模样,心里的委屈一股脑翻了出来,噘嘴道,“你为什么成亲,你说不成的,你答应我的,杨文晏,你真心想娶她的吗?” 前面的路一边是你家破人亡,一头是我株连九族,真不真心又何干系,杨文晏在他声声的质问下,目光遮了厚厚的纱,卷起唇角,“真心的。阿璟你走吧,别回来了。” 赵璟眼红了,俊朗的眉梢渍着血红的怒意,“你成亲了,自在快活了,你想让我走?杨文晏,我不走,我要看着你怎么在我面前恩爱,我不走,我不离开!” 他留给他的就是最后这四个字了。 杨章的信最后也没飞出幽州,被杨父下人看见,直接上赵王爷告了状,信还没到皇帝手里,杨章就被丢进大牢,锁上千斤旦,受刮皮削肉的刑,老命丢了半条。 后来淮阴王没憋住,起兵谋反,被皇帝斩死胎中,还从家里搜刮出来藩王勾结来往的书信,赵王爷怕自己暴露,将所有的事顺其自然推到了杨章身上,编出了一场冒名欺君的大罪。 王府大牢的狱卒知杨家人的脾性,没忍下心,暗中将杨章杨文晏放了,嘱托他们跑远一些。 渭城昏天暗地下了一场大雨,茫茫渭水上,赵璟携追兵追来,他还没搞懂杨叔叔怎会犯谋逆大罪,漫天火箭就射上了一叶扁舟,赵璟沿岸策马大喊,“都停下,别伤着他们!谁准你们放箭的!” 小船在河上摇摇晃晃,将赵璟吓得心惊胆颤,令数人洑水,这才在小船淹没之前救下了杨家的人。 杨章是叛徒,杨家的人要谋反会连累王府……所有的事一瞬间涌来,将赵璟打击的两眼发黑,本想将人带回去好好在问问他爹,谁知就见赵王爷踩着雨里,眼里积满了狠毒、愤怒、阴郁莫测,唇角紧绷着,从布满皱纹的脸皮下放出几个字,“灭口,一个不留。” 赵璟双目圆睁,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催着了,撕心裂肺的大喊,“跑,快跑!!!”他一把将杨章背起来,与背着媳妇的杨文晏踉跄狼狈冲进雨里。 他们老的老、残的残,新媳妇肚子里还揣着娃,没过多久,赵王爷就带人追来了。 赵璟自幼痴迷江湖骗术,玩的一手乔装打扮,还专门做了杨文晏的人皮面具贴身放着,这会儿突然想起来了,在追兵赶到之前,将杨文晏点了穴。 杨文晏:“你…走!” 赵璟低头扒他的衣裳胡乱套在自己身上,将他藏进路边的荆棘泥沼中,满脸雨水,颤抖着,不舍着,吼道,“我不走,我不离开!” 他将人藏好,赵家的追兵也追到了眼前。 赵王爷对杨家恨之入骨,就在渭水边上,让人将他们绑了浸在猪笼里,从上头扯一根绳子,将人重重沉进水里,再拽出来,周而反复,冷笑着看杨家的人口鼻灌满泥浆,大口吐水,在他的眼皮底下无力挣扎,窒息,最后溺死在了眼前。 荆棘丛的泥沼里,杨文晏锥心泣血生不如死亲眼看着他爹,他媳妇,还有杀父之仇的独子瘫在猪笼里变成了尸体。 渭水的大雨冲开河提,将尸体冲入河中,一天一夜凄厉不断,杨文晏穴道终于解开,跳进河水里不吃不喝找了三天,最后只找到了披着自己脸、浑身泡胀,冰冷僵硬死气灰白,再也不会睁眼说话的赵璟。 再然后,赵璟不知是心底怨念深重还是如何,一缕魂留在人间成了水鬼,缠在杨文晏身边,一缠就是七年。 而那两个告密的下人就是七年后逃到洛安城里何强和许本昌,皇帝派使者调查了解此事,二人谎称自己有夜盲症,不可夜视,只看见白天小船栽进渭水里,没看见夜里赵王爷杀人。 地牢的油盏跳跃两下,昏昏暗暗将四周照的影魅诡异,七年前的文静书生如今已面目全非,苍白阴郁、沉默孤寂,像孤魂野鬼孤零零在人间飘荡,他平静的讲完这一切,感觉脸上有些湿,伸手摸了下,竟早已满脸泪水。 平静了片刻,杜云道,“你父亲有冤,本官待你向皇上陈情,但你杀人,罪不可恕,本官会按律处置,你可认?” 杨文晏没说话,而是将目光下意识投放在空无一物阴暗的一处角落里,那里背对着光,散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图柏懒洋洋靠在墙壁上,眼半睁不睁,环着臂膀,心想,“赵璟因为怨念成了怨鬼,他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是他爹赵王,还是放不下他救的这个人?” 图柏暗自琢磨了会儿,总觉得有点奇怪,有种难以言说的别扭,于是冷着脸,面无表情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得选。” 活在这世上,谁没冤,谁过得顺心如意。 千梵拨动佛珠,发现这人从领口露出的一截脖颈在油盏昏暗的灯光下勾勒出漂亮的弧度,眼底有一层看不透的幽光。 赵璟是鬼,怕光,但他偏偏出现在夜里有光的地方,带着尸骨葬身的河水化作一捧冰凉的血,在深夜里将许本昌和何强看见的地方照亮,看清楚了吗,看见他们挣扎窒息,溺死在翻滚的渭水河里了吗。 临死前,何强才知道当初死在河里的是赵璟,他拽着笼子惊慌失措恐惧,口鼻里都是淤泥,对河底下的白骨水鬼喊道,“小王爷…当初死的不是他们,就是赵王了!” 沉默片刻,攥着何强脚腕的白骨猛地重重沉入水里,这辈子他是不孝子,对不起他父王,下辈子做牛做马心甘情愿,而如今他就只剩那一点执念了。 杜云一字一句道,“杨文晏,本官问你,杀人的罪你认吗?” 认了就偿命,剐皮削肉掉脑袋,你有冤,那两小孩不冤吗,他们平白无故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吗。 出事的那天,杨文晏在喧闹拥挤的人群后面,看着许本昌抱着浑身是血幼小的尸体嚎啕大哭,也亲眼看见何强跪在地上去捂小石头的脑袋,手上红红白白的温热脑浆,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他摩擦着手里的黑瓷坛,眼底平静,当年他淌在渭水冰凉的河里,连父亲和身怀有孕的媳妇尸体都寻不到。 杨文晏没说话,感觉到阴寒的气息爬上他的脸颊,在唇边徘徊,他看不见赵璟,所以没看见水鬼是怎么固执留恋着迷的神情抚摸他。 “不…认…” 一旁的图柏环着胳膊的手指发出轻微骨骼错位的声音,目光微微发沉,寻思着动手逼供的可能性有多少,虽然这只水鬼是好看了点,但是图爷爷是那种和皮囊同流合污的兔吗。 杨文晏狼狈靠着地牢潮湿的墙壁上,脖间的绷带浸出一点血,声音尖锐了些,“不认?你让我活着继续被你纠缠,恨着你爹,又要对你的救命之恩感恩戴德,受永生难忘的折磨吗!” 水鬼一怔,苍白的脸上阴郁三分,他太久不说话,已经不会说人话了,干涩的不断重复,“不…认…,我…不离开…” 杨文晏露出嘲讽的笑容。 他的微笑好像触了水鬼的逆鳞,本来就说的结结巴巴,在不断重复了好几次没用后,水鬼原本俊朗的脸瞬间狰狞起来,挂着鲜血腐肉的白骨从脸上戳出来。 图柏总算是明白什么叫‘说变脸就变脸’了,比女人翻脸翻的还快,地牢里凭空出现一股凄厉阴冷的风,将桌子板凳油盏吹撞上墙壁,砰砰咚咚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满地稻草纷飞,杜云坐在太师椅上,被突如其来的阴风一屁股掀翻。 “忒么的。”图柏刚打算把杨文晏拽过来当人质,还没动手,眼里就被稻草絮絮迷住了。 这只鬼嫉妒图爷爷一双炯炯大眼吗。 油盏被吹灭,昏暗中图柏被一只手搂住了腰,紧接着,那股嚣张猖狂阴郁凄厉的阴风像是被拦腰截断,跟来时一样,走也走的无影无踪。 噗,油盏自己亮了起来,图柏眯缝着眼,看见面前的僧人面沉如水,用一只手指轻轻抵着跪在地上的水鬼的森白的眉骨中央,将狰狞扭曲恐怖的东西轻松控制住了。 图柏很想摸摸下巴,想起那日的对话。 你会捉鬼? 会一点。 小青莲谦虚过头了吧,要他有这等捉鬼的功夫,早就吹上天了。他转念一想,有小青莲在身边,他照样可以吹牛逼吹好几年。 水鬼身上怨气缭绕,离的近点,能感觉到渗入骨缝的阴寒,它被强迫跪在地上,面色狰狞,大半张脸已经原形毕露,白骨挂着血丝,幽怨吓人。 杨文晏看不见它,抱着黑瓷坛靠在木栅牢门边上,勉强挺直肩背,神情嘲讽冷漠,图柏站在牢外,目光穿过木栅门,看见他藏在黑瓷坛后的手正控制不住的发颤,“有点意思。”图柏心想,“杀父之仇,救命之恩,到底是恨多,还是感激多?” 想到这里,图柏突然出声问,“执念形成的鬼能在人间停留多久?” 千梵抬眼看清楚他的脸,心里莫名回味了下图柏腰上劲瘦的线条弧度,“十年一轮回,百世不超生。” 人间是生人的地方,哪里能容得下怨鬼聚集,但凡有点执念在人间停留的,总是要付出点代价。 听他们一问一答,牢里的杨文晏却丝毫没有反应,神经质般擦着怀里的黑瓷坛,图柏深深看他一眼,接着说,“是你杀的人,还是这只鬼有怨报怨,可是要说清楚,毕竟我们杜大人只能管人间的事,冤魂恶鬼可是管不了。” 人杀人,要伏法,按人间的律例处置,要是鬼犯的事,他们还就没办法了,只能到了阎王爷那里寻个交代。 图柏说完这句话,伸手把刚从甩了屁股蹲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杜云拉起来,自己转身坐了下去,舒服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神情吊儿郎当,目光凶神恶煞,“快点说,香香小石头,假道士,何强,到底是你们俩谁害死的?” 黑瓷坛像块永远都暖不热的寒冰,杨文晏愈擦就愈觉得浑身冰凉,他听进图柏的话,缓缓抬起头,对着面前看不见的阴冷,漠然道,“我不认,你就缠死我,被你这么折磨着,我生不如死,还不如早些认了,早点去死。”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听得人心发寒,他面前狰狞的水鬼怔怔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滚动着,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眼珠一点点往外凸起,用力过度,眼泪一样的血水从眼角慢慢流了下来,就好像真的是这只鬼在哭。 无声流着血泪,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我…” 它还要重复自己的话,杨文晏冷漠别开头。 水鬼固执艰难的说,“不…认…我…会…走…” “你…好…好…活” 杨文晏一怔,然后死死咬住了牙关。 “你…好…好…活” 水鬼眼底下的血痕越流越多,很快就遍布整张半腐不腐的俊颜,它‘咯咯’转动脖子,看向千梵。 “凶…手…是…我…” “都是我杀的…” “他…没…错…” “请…收了我…” 千梵并指做结,走过去前,被图柏拉住了,他小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以为他是心有不忍,千梵道,“佛渡魔,不除魔,你且放心。” 图柏哼一下,“我不是担心它,我怕对它动手,伤了你的功德。” 千梵十分喜爱他懒散的样子,很想伸手摸摸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不过忍住了,微微颔首,低头念起经文,在水鬼的身上摸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扯住了一截红线头,慢慢往手心回收起。 随着他手心的红结绳一点点抽了回来,在图柏眼里,那只俊朗苍白又固执凶恶的鬼就随着这根红线被千梵收进了手心。 最后消失前,它又化成七年前英俊潇洒飞扬年少的赵家小王爷,在自家后院里拎着剑扫下一地的落叶,回头看见来人,笑嘻嘻道,“杨文晏,我练好了剑,没人敢欺负你,谁碰你一根指头,我就剁他一只手,谁说你一句不对,我就缝了他的嘴。” 那时杨文晏会耐心的说,“小王爷,为君者不可滥杀无辜。” 赵小王爷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你跟杨叔叔一样唠叨,我知道了,只要他们不欺负你,我也不会动手的。” 红线的另一头凭空垂了下来,地牢里阴冷潮湿的腥味慢慢散去,清瘦的男人抱着黑瓷坛,紧紧盯着千梵手里的红结线,在千梵全部收起时,他冷漠死水般平静的眸子颤动起来,泛起一阵激烈的涟漪。 他忽然哽咽哭出来。 “不到十年,还不到,大师,还不到十年。不到十年,他还可以轮回投胎,对吗?” 图柏替人回答,身体前倾,眯起眼,“对,这回我们说点实话吧,杨先生该不会真以为一只鬼就能替你承担所有的罪名,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追究吧。” 杨文晏哭的声音沙哑,闭上了眼,“我知道,我有罪,我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马车夫突然暴躁的马,木寂道士蛊惑许本昌杀了小石头的话,假道士惨死残肢分离的尸首,亲手编织淹死何强的猪笼……赵璟都是为了他。 图柏黑漆漆的眼沉沉看着杨文晏手里的黑瓷坛,刀削般的唇角勾起薄薄的笑,“杨先生,人死后能成怨鬼的可能性有多大?不会这么凑巧你身边就有一只阴魂不散的鬼替你报仇吧。” 杨文晏沉默了,与他对视,镇静,阴郁,冷漠。 图柏勾唇笑,露出一颗尖尖骚气的小虎牙,用野兽捕食的目光幽幽看着他,“赵王爷当年猝然病死,不是意外吧,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死的人是赵璟呢,谁能想到自己亲手溺死的可恶的犯人正是自己儿子呢,这对赵王爷打击很大吧。报仇的感觉好吗,先一点点折磨他们,让他们万念俱灰悔恨不已,将血淋淋的人心反复的削剐,让赵王爷痛苦不堪,让何强和许本昌互相残杀,内心煎熬,悔不当初。” 杨文晏漆黑的眼珠里浸出淡淡的讥笑,“我爹、我妻儿是为了天下人而死。” “很大公无私。”图柏叠起修长的双腿,靠回椅背,歪着脑袋,用指尖抵着太阳穴,“你气死赵王爷,杀了污蔑你爹的下人,路上对你出言不逊的假道士也不放过,杨文晏,听说你家世代都是读书人,看过的书不少吧,四书五经、春秋大义,魑魅魍魉…” 杨文晏脸色微变。 图柏道,“让我看一下你手里的黑坛子吧。” 杨文晏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的干干净净。 图柏眯起眼,像叼住肉的狐狸,根本看不见小白兔的纯良可爱,“除了骨灰,还有什么?” 他朝千梵使个眼色,后者手里的红结绳柔韧收缩,眨眼就将冰裂纹黑瓷坛卷到了手里。 杨文晏目呲俱裂,“还给我!!!” “谢啦。”图柏抛个媚眼给千梵,接过黑瓷坛,解开坛盖,一股淡淡的朽木味飘了出来,细沙般的灰土里,正埋着一张黄底血字的符咒。 赵璟不是无缘无故成为怨鬼,一切都只是杨文晏复仇用的工具罢了。 图柏站起来,刚想开口,眉头却猛地一锁,察觉他的异样,千梵上前伸出手,图柏摇头,推开他的手,理了理领口,把骨灰坛交给杜云,扭头,看不出一丝情绪道,“你杀了对不起你的人报仇雪恨是没错,不过杨先生,将仇恨转移到替你而死的赵小王爷身上,让他即便做鬼也要替你承担罪名,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让他死也不得瞑目安宁,以为自己终究对不起你……最可怜的无辜的,算是赵小王爷吧。” 还有那两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以为你明白什么,你没受过,你不会懂,你不会!!!”好像被戳中了心底那处隐秘晦暗的伤,杨文晏忽然狰狞叫了起来。 图柏摇头晃脑,充耳不闻,将他的吼声弃在脑后,把余下的烂芝麻谷子的事丢给杜云,自己朝地牢外走去,天早已经大亮了,刺眼的阳光在他推开地牢沉重的木门的瞬间光芒万丈照射进来,雪白的阳光落在图柏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透明。 “我受过,我懂。”图柏在心里默默的说。 他走出去靠在地牢灰白的墙壁上。 “不舒服?”千梵站在身前。 图柏垂着眼,肩膀耸下去,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其实杨文晏也挺可怜的,看着想救的人死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真的,挺难受的。” 千梵念了一句佛号,结束这一场跨越七年蒙尘的冤情,从无辜的懵懂幼子、身怀天下的忠君老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茫茫渭水不见天日的冰冷骸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突然,图柏把脑袋伸了过去,抵在千梵坚实的肩膀上,手垂在一旁,默默说了句,“头好疼。” 因为这一句话,八风不动寂静修禅的僧人慌了,扶住他,“是不是累了?昨夜伤到了?还有哪不舒服啊,贫僧带你去看大夫…” 在后面跟出来的杜云恰好听见这么一句,咋咋呼呼叫起来,“啊?头疼,多疼啊,老图,你先撑着,本官这就叫小孙去买酒…” 地牢前的大街上有一排青色垂杨柳,风一吹,柳叶佛动,细细碎碎沙沙作响,图柏一边听着风吹叶动,一边听着嘈杂的询问声,眯眼想着,“我羡慕杨文晏做甚么,锥心泣血去报仇雪恨,好像也不怎样,就这么吧,现在挺好。” 26.鬼说(十六) 图柏一个‘头疼’把杜云吓咋呼了,慌慌忙忙就要买酒,“你撑着啊,要不要躺下?赶紧回屋,来,我抱你。”说着张开手就要扑过去。 图柏眼疾手快,脑袋在千梵肩膀微微一转,斜眼瞅人,抬脚把杜云踹一边了,“滚蛋,别想着占爷便宜。” 见他还有力气踹人,杜云眼珠子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心里微微松口气,掩饰刚刚自己的慌张,拽着身上的官袍,一边暗暗观察图柏的神情,一边故作满不在乎道,“赶紧起来,我是怕你占禅师便宜。忙了一夜,先回客栈吧,我去写奏折禀告皇上,杨章的冤情也该大白天下了。” “有劳杜大人。”千梵低声说道,杜云挥挥手,嘟囔了几句当官嘛应该的,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走了。 图柏瞥着杜云的背影,哼唧道“他有劳个屁,查案抓人都是你跟我干的,他也就写点东西,老杜越来越懒了。” 他说着没听见回答,一抬脑袋,见千梵正温和专注看着他,图柏爪子摸到脸上,“我是不是特好看?” 千梵笑着没答话,修长的手箍住怀里人的窄腰,“贫僧带施主去看大夫。” 被美人心疼是很高兴,但看大夫就算了,图柏连连摇头,“不去不去,我又没事,我才不…” 千梵垂眼看他,神情平静,目光深沉认真,图柏说着说着不由自主音儿就没了,莫名的,他有点心虚,挠了挠下巴,不情不愿小声说,“好好好,那就去。” 千梵眉尖一松,退后一步,白皙的手上缠着佛珠,温温润润道了句,“施主请。” 图柏点头,大步走在前面,用眼角瞥着身后温文尔雅的僧人,心想,“咦,我怎么有点怕他。” 妖的病凡人是治不好的,图柏撑着脸直勾勾瞅着那头端坐的僧人,听着老大夫摸来摸去,最后憋了句,“好好休息,年轻人,火气旺。” 图柏差点喷了,回去的路上,不断的问,“火气旺怎么办?禅师给想个办法呗。” 他在人前对千梵彬彬有礼,偶尔还装个衣冠禽兽,暗地里却总忍不住嘴欠想撩拨几下。 在他隔三差五不正经的滋扰下,千梵已经很快领悟过来他什么意思,涨红着脸,匆匆瞥他一眼,略带懊恼的低声道,“贫僧会念《清心诀》。” 图柏见好就收,绝不让人难堪,立刻道,“好啊,那就有劳禅师给我多念几日了。” 洛安城的夜晚又恢复成热闹繁华的景致,沿着城墙流入城中的护城河里飘摇着七八盏五瓣莲花灯,街上大红灯笼映着潺潺河水,倒影在水中与星光交织成一片醉生梦死。 根据杨文晏的供词,图柏带人连夜找到了被绑着丢在一只破船上的李氏和何氏,两人平安无事,但历经丧子丧夫之痛,是否真的无事,就不好说了。 杜云的奏折上书帝都,有千梵的信物随同,很快,皇帝便为杨家翻案,同时定下了杨文晏的罪名,秋后处斩。 消息一出,杜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杨文晏咬舌自尽在了牢中,而图柏收到了三百两白银和佣金,内容是将雇主的尸体偷出大牢,焚烧,带回渭水河畔。 空荡荡的地牢里,只有油盏幽幽散发着黯淡的火光,杜云蹲在一间牢门前沉默了片刻,突然咬牙切齿问,“图柏死哪儿去了?” 孙晓被杜云狰狞的样子吓一跳,师爷揣着双手,事不关己冷冷淡淡道,“图捕快请了三日的假,大人亲自批准的。” 杜云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怒不可遏道,“你大爷的,死兔子,本官真是太纵容他了,等他回来,本官就抓他去做麻辣兔头。” 师爷凉凉看他一眼,“与其生气,大人不妨想想该如何和皇上交代犯人死在了狱中,而且尸体又不见了。” 被故意加深的‘又’字,让杜云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走吧,你俩帮本官看看这个理由怎么样…” 清晨,幽州渭城。 图柏请了三日的假,独自到了渭水。 他哼着野调,骑在一头花驴子身上,将背上的包袱取了下来,冰裂纹的黑瓷坛刚露出来,清冽的风从茫茫渭水上佛了过来。 一只小船荡开涟漪,滑进渭水河岸边上的莲花丛中,渔女坐在船边将木梳沾湿了梳发,唇瓣倾泻出一支清越的小曲。 图柏想起杨文晏死时大口大口的血水从唇角流出来,想笑,却又痛苦的皱紧眉,弓着身子伏在地上抱紧怀里的黑瓷坛,含糊喃喃的说,“这是我…唯一剩下的…” 黑瓷坛里不仅有符咒,还有那个张扬好看却再也见不到的少年。 渭水上渔女轻声哼唱,“行芷行芷,幽水静之,赵家有郞,骑射|精之,晧眸如星,衣带素赏,身可量柳,腕上衔璋…” 靠着花驴子听了片刻,图柏扬声冲河上道,“姑娘,你的歌声太动听了,我还以为是仙女在奏仙乐。” 小船上的渔女这才看见岸上的人,那人一身深蓝色的袍子,肩宽腰窄,墨发在清风中飞扬,身姿极为俊朗帅气,渔女红着脸,又羞又恼,“公子可别哄骗我,唱的好听的女子多了去了。” 图柏斜眉入鬓,笑道,“可我只听过你的歌,明明就是仙乐嘛。” 渔女被他哄的更羞了,转身躲进船舱里,从舱门缝隙里偷看他。 “姑娘,被你唱的如此好听的小曲叫什么名字呀?”图柏摩擦着黑瓷坛,问了自己想问的。 渔女犹豫了片刻,声音从河面上轻轻飘过来,“没有名字。” 图柏挑眉,“那是谁做的?姑娘知道吗?” 渔女从船舱缝隙瞅他,手里拽着一只长满莲子的莲蓬,贝齿咬住下唇,支支吾吾。 “要是不方便我就不问啦。”图柏唇角带笑,目光放在茫茫渭水上,清风徐来,吹开他鬓角的散发,吹拂过光滑的冰裂纹黑瓷坛。 好看的人向来难以拒绝,渔女想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那我告诉你哦,你不能告诉别人。” “好。” “是一位书生写给赵小王爷的,官老爷早就不让唱了,我觉得好听,才偷偷哼唱的,谁知还被你听见了。” 图柏忙赔礼道歉,“可以唱完吗?” 莲花丛的深处传来呼唤声,渔女撑着小船转了方向,回头看他一眼,将后半句幽幽送进了渭水的风中。 “…逐鹿逐鹿,鹿死成王,十年同窗,红袖有香,良辰良景,与君共赏,同心同结,誓盟鸳鸯…” 歌声散进幽州渭城安详的岁月里,连同一把纠缠不清的骨灰沉进了涟漪阵阵的渭水深处。 * 图柏在渭城转了一圈,买了香山古树茶给千梵,取了两匹布让孙晓和师爷带回家做衣裳,最后蹲在人来人往的熏肉铺子外头等掌柜的现熏猪大腿肉带给杜云云。 街对面的铺子里,麻辣兔头呛人口水的花椒味飘出来,图柏揉了揉鼻子,心想,“我要是去买点麻辣兔头,会不会显得太凶残了?” 那何止是显得,简直是惨无兔道,图柏心里挣扎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兔兔这么可爱,我怎么能吃兔兔。” 他带着骑着小花驴驼着两大包东西,喜气洋洋赶回洛安城,路上心里还想着,要编个怎样的借口解释一下自己这几日去哪里了,沿着护城河刚到城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喧闹声。 城楼底下拥挤着一群人,都仰头不知在看什么,图柏顺着众人视线抬头,瞳仁微微一缩。 高大灰白的城墙上站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在他抬头看去的瞬间,纵身跃了下来。 人群里发出吸气的声音。 图柏一脚踩在花驴子身上,飞身扑上去,脚尖在城墙上猛地一蹬,借力向上一纵,指尖摸到了火红的嫁衣,他一把攥住,抓过那女子的腰,将她带进了怀里,在半空中回力转了个圈,这才慢慢飘落了下来。 众人爆发欢喜的掌声,“呀,原来是图捕快。”“幸好图哥哥来得及时。”“图爷的功夫真俊。” 图大爷连救人也救的花哨好看,自顾自耍了个帅,正欲低头去看怀里的女子,熟悉的刺痛刹那间涌进了脑中。 这一回,不再是他能忍过去的,而是钻心蚀骨般尖锐叫嚣的疼强行劈开他的头颅,像是有一把刀刃正一寸一寸劈开他的骨骼,豁开他的血肉强行挤进他的脑中,头疼的快要裂开了。 他几乎顷刻之间冷汗就湿透了衣裳。 看热闹的一人叫道,“咦,这是还梦楼的歌娘秦初新,你们来认认是不是。” 另一人道,“我我我没去过还梦楼,媳妇,我真没去过,不认识啊。” 怀里的女子满脸泪痕,昏迷不醒,图柏强撑着头疼,声音沉沉的,“……劳驾让让。”寻了棵柳树,将秦初新放在树下,额上的冷汗滚入眼睛里,原本清澈狭长的眸子红的吓人,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勉强眯眼环顾周围,“帮忙去衙门找杜大人,我…” 他弯腰打算去查看秦初新的情况,脚下却猛地一个踉跄。 千梵本在城北临时搭建的庙宇里讲经,听闻城门外出事时就赶了过去,却没想到刚越过人群就见到这一幕,他心里猛地提起,大步冲过去在那人摔倒的瞬间,将他抱进了怀里。 图柏头疼欲裂,咬紧牙关,让自己急促呼气而不吸气,刻意将胸腔里的空气都排出去,在胸口制造出窒息感,才勉强将头里的疼压回去了些,苍白着脸还要扯出笑,“欸,千梵?好巧啊。” “又头疼?”千梵只觉得怀里的身子紧绷着,发颤着,他再也沉静不下来,有些咬牙切齿道,“施主这样子真的是火气旺吗。” 疼痛狠狠戳着图柏的神经,冷汗沾湿了鬓角的墨发,他快神志不清了,靠在他怀里胡乱嗯嗯,“烧到脑袋上了,你给我念经,我就……” 声音愈来愈小,千梵几乎听不清楚他在喃喃什么。 “禅师,图捕快这是病了?”众人的注意力顿时换了地方,纷纷落在图柏身上七嘴八舌询问起来。 千梵感觉怀里的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般,汗涔涔的,他眉头狠狠紧锁,弯腰将图柏横抱了起来,面色冷峻,横扫路旁,低声道,“贫僧带他走,烦请诸位将他救下的姑娘送往衙门。” 说罢,一摆衣袖,翻身跃上路旁的一匹马,一只手将图柏稳稳搂在怀中,高高扬起马鞭,如离弦箭矢冲进了热闹的街市中。 27.相思毒(一) 客栈外,杜云眼巴巴和送信的侍卫告了别,扭过头鼻子里喷出恶气,“绞尽脑汁才想了个借口,希望皇上老眼昏花不会细查。”他背着手,来来回回的走,气得不行,对孙晓和师爷道,“那兔子每天啃啃胡萝卜睡睡觉不行吗,不舒坦吗,你说他一只兔子还身兼数职,是闹怎样?” 孙晓给杜云揉的乱七八糟的官袍抚平,“大人别气啦,图哥心地善良嘛。” “他善良?他整天欺负我,我一个书生,每天都在给他擦屁股。”杜云不忿死了,总不能见一个犯人可怜,就偷一个尸体吧,国有国法,还管不住他这个兔妖了。 师爷揣着手,老神在在,“修衙门的钱是图柏给的。” 图柏那点捕快的薪水才管个屁用,你杜大人是真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吗。没了图大爷隔三差五的‘兼职’,那洛安城的衙门能修建的这么快吗,皇帝的拨款还不知道什么年月能送到呢。 一提钱,杜云立刻就怂了,还想狡辩几句,就听师爷又道,“上一次他发病是什么时候?” 杜云脸色微变。 时辰向晚,天边渐渐暗了下来,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脖子,凉意顺着衣领钻进身上,杜云觉得有点冷,搓了搓胳膊,低声说,“快了吧,小孙,你去买点酒备着。” 他话刚说完,就见师爷沉沉看着府衙大街的路口,道了句,“来不及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飞奔而来,急促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人攥紧缰绳,轻喝一声,在客栈前精准无误的停了下来。 杜云睁大了眼,“禅师是有…老图?他怎么了?”他问完才觉得是废话,图柏脸色苍白,紧闭着眼,额角的太阳穴微微凸起,清晰可见的浮现出隐忍的青筋,这症状不正是发病了吗。 千梵垂眼看怀里的人,长长的睫羽在眼底落上一层阴影,他没什么表情,却能清晰感觉到身上那股气定神闲没了,将怀里的人抱紧,“大夫随后便到。” 不知是说给谁听,声音放的又轻又柔。 “这…”不等杜云开口,孙晓先急了,眼睛使劲瞥他二人,图哥不能看大夫的。 杜云知他所想,递给他一个了然的眼色,“你去买酒,不用管了。” 孙晓不放心抿起唇,飞快看了眼僧侣怀里的人,大步跑开了。 杜云道,“不用大夫,禅师将他交给我就行,他这病您看着严重,其实没事,让本官来吧。”说着走上前去接。 千梵微微躲了下,面色发沉,“看过大夫再说。” 如果此时有人细看,会发现一向嬉皮笑脸好吃懒做的杜云额上竟也出了细汗,他竭力耐心道,“禅师没遇见过,其实真没事,您将他给我吧,我屋中有药,能治他的病。” 若非亲眼所见他站都站不住的模样,千梵就信了杜云的话了,况且之前图柏也状似病发几回,可那一回都没见过杜云拿出来药过。 “您就将他给我吧。”杜云急了。 千梵看也不看他,抱着图柏,静静等候大夫来。 见山月禅师打定主意不给人了,杜云心想硬抢也抢不过啊,正当他一个脑袋两个大打算求救师爷时,千梵怀里原本昏迷的人却说话了。 图柏额头抵在那人坚实的肩膀上,鼻尖下嗅到清冽的檀香味儿,他神志还未完全清醒,头疼的快裂了,脸上却一点痛楚的表情都没。 但凡有一丝意识,他都能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担心我啊。”他声音喑哑,很轻。 千梵诚实的嗯了声,低头看他,“看大夫。” 图柏动了动,不大习惯被这种方式抱着,努力让自己放松,歪过脑袋,眯眼懒洋洋说,“……放我下来吧,大夫没杜云管用。” 千梵抿了下唇,清澈的眸子一瞬间有点委屈,抬头看着把自己装成憨厚老实可信严肃的杜大人,实在想不明白杜云这个表情包是管什么用,他心里有一千个不情愿,仍旧将怀里的人放了下来。 图柏轻飘飘踩着地,一手搭在杜云肩头,被汗湿的黑发粘在侧脸,衬得皮肤如雪般白,腰窄的一把就能握住,扯起唇角轻轻笑,“……听话啊,乖。” 千梵闭了下眼,看着图柏被杜云扶进客栈,上了二楼,带进了自己的屋中。 在屋门被关上的瞬间,千梵忽然看见图柏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目光恋恋不舍消失在了梨色门扉后。 如果跟上去,有些事他一定会知道的,千梵想到。脚下动了一步,又强行止住了,图施主愿意跟杜云进屋,不正是为了瞒住他吗。 千梵感觉自己的心浮躁不安焦灼难忍,他扪心自问,这么多年静心修佛,怎么一时间这颗心开始静不下来了。 师爷问小二要了茶水倒上,客气道,“多谢禅师将图捕快带回客栈。” 千梵没说话,默默拨动手里殷红的佛珠。 事实上,杜云确实屁用都不管,他只是看着图柏满身冷汗,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然后在孙晓买回来酒时,给他灌了两坛烈酒。 图柏平常不喝酒,是好青年,只有头疼难忍时,借醉意压制疼痛。 烈酒胡乱灌了满肚子,从唇角流出来的酒水和汗水打湿他的胸口,头疼的让他睡不着、昏不过去,直到烈酒上了头,开始麻木他全身的神经,图柏这才恍恍惚惚睁开了眼。 屋子里有人轻声说话。 孙晓抱着茶杯坐在圆桌边,低着头看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图哥真可怜。” 杜云平静的喝茶,“这都是命,没人能一辈子都过得舒坦,当然,也没兔能。” 图柏的脸煞白,不是喝酒不上头,而是头快疼爆了,上不了头,他眼眶红红的,又湿又红,茫然看着虚白的床帐,将自己撑了起来。 听见动静,杜云和孙晓连忙走了过去。 “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图柏靠着床拦,精神萎靡,眼半睁不睁。 杜云顿了下,“等你睡起来再说。” 图柏摇头,“等我睡醒了,我就忘了。”他闭了下眼,“我会忘了你们的,忘了发生过的所有事,只要头疼病一发作,就记不住了。” 杜云神色变了变,和孙晓交换了个眼神,半开玩笑道,“知道了,你这臭毛病还真多。” 图柏抽了下鼻子,按了按眉心,一把攥住杜云的袖子,歪倒在床上,哼哼唧唧道,“滚蛋,你的臭毛病比我多。” “你多,你全家都多。”杜云嘿了一声,不忿起来,要不是看他病秧子一个,就撩袖子揍他了。 说的跟他平常就敢一样。 图柏没和他继续争下去,双眼迷离的看了会儿屋顶,扯住杜云的袖子擦了擦唇上的酒水,喃喃说,“我是一只命运多舛的兔妖…” 杜云坐在床边,伸手撑住了脑门,这只死兔子的病是不是会传染,他都觉得头疼了,每回病发一次,他就要听一遍这畜生不要脸的自白。 “一定是上天嫉妒本兔子的盛世美颜,才给了我这般凄惨的身世。”图柏斜斜靠在床头,胸口的衣裳凌乱露出一副坚实柔韧的胸膛,墨发扫着他的侧脸,剑眉星眸,确实有被上天嫉妒的资本。 图柏拽拽杜云,这会儿酒终于上了头,让他苍白的脸有了些红润,“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变给你看。” 说完不等杜云和孙晓拒绝,自顾自念了一声咒决,化成了一只雪白皮毛的大兔叽,顶着脑袋上一撮呆毛,嘟着三瓣小嘴笨拙的挪动小屁股扭了过来。 杜云和孙晓对视一眼,飞快上去将软绵绵的大白兔蹂|躏了一番。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杜云眼里发亮,捏住大兔子棉花球似的尾巴揉揉摸了几把。 图柏的头又疼又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那身柔顺的皮毛已经乱糟糟成一捧稻草了,他躺着追思了会儿自己说到了哪里,圆圆的兔子眼蒙着一层水雾,“你还是不信是吗?” 杜云和孙晓蹲在床下,两人撑着下巴瞅着床上的兔子,“信信信。” 图柏向后倒去,四爪朝天,露出纷纷白白软绵绵的肚腹,喃喃道,“那你怎么没让我给你变金子变银子,变个美人来玩玩?” 杜云几年前第一次得知他还有这一出毛病后,确实是这么问的,哪曾想,图柏病发一回,其他事倒是忘得精光,唯有这句话却不知怎么印在了脑子里,每回都要拿出来吊打一遍杜云,提示他当初自己有多愚蠢。 杜云努力好脾气回道,“那你给我变金山银山和美人来玩。” 得到这句话,床上的兔子笑了,一爪子拍他脸上,在上面印了个小小梅花似的酒水印子,“傻蛋,话本看多了吧,都给你说是假的…假的…” 杜云,“……” 想把他卤成麻辣兔头,是真心实意的啊。 床上的兔子怕冷似的打了个颤,孙晓趁机将他塞回了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只将一双窄长粉白的长耳朵和一双黑漆漆的兔眼露在外面。 图柏用小爪子扣住孙晓的手,半醒不醒的哼哼,“我还是个杀手,杀手能挣很多的钱……你别告诉老杜,他抓我,他是个好官……” 听见他好不容易夸自己一句,杜云赶紧笑,图柏迷迷糊糊补上了下一句,“可惜六亲不认,四体不勤,杜云云快胖成猪了。” 杜云趴在他那小兔牙旁边就听见这么一句话,气的马上就要撩袖子揍兔,被孙晓好劝歹劝才哄住了。 图柏不知是醉了说些醉话,还是想借说话来分散脑中锥刺般的抽疼,断断续续和两人说着过去他每回病发都会说的话,说他是兔妖,是杀手,说他每回只能将重要的人和事记到他那贴身携带的‘莫忘书’上,提醒自己决不能忘得人。 最后他缩成一团躲在被窝下,将长耳朵折下来抱进怀里,感觉浓重的困意席上眼帘,他清楚的明白等自己一觉醒来,除了这个病想让他记得的事之外,所有的人他都会重新忘记。 病发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是要将重要的人忘记,然后强迫自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面对着一个本该熟稔的陌生人。 就在杜云和孙晓以为他快睡着时,图柏忽然睁开眼,眼底干净明亮,他怔怔的说,“对不起。” 杜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将两扇兔耳朵柔顺铺在枕头上,“没人怪你。” 图柏闭上眼,在彻底昏迷前漆黑的画面里浮出了一个人的身姿,修长的手腕上缠着殷红的佛珠,青裟曳地,温声细语——如果好友能重新认识,喜欢的人那种感觉还能找回来吗。 夜深露中,客栈大堂里一盏昏暗的油灯无风跳跃着,熏黄的灯影将灯下的人照的浓墨重彩,千梵低眉敛目静静坐着,口中默默诵着《清心诀》,一念便是一夜。 28.相思毒(二) 第二日,师爷端着热水和毛巾来踢门了。 屋里的人睡成乱糟糟的一团,杜云捡了图柏没喝完的酒把自己和孙晓灌醉,撅着屁股趴在床边对付了一夜,孙晓年纪小,没喝多少就滚在一旁的小榻上睡死过去。 师爷轻手轻脚把杜大人和孙晓拽到椅子上擦了脸。 “老图呢?”杜云捧住毛巾迷糊问。 师爷一抬下巴,指向棉被里露出一坨棉花球的地方——图大爷趴在枕头上,将两个长耳朵折在下巴底下垫着,圆圆的小脑袋上三瓣粉白的兔唇正一张一合,缓慢的呼吸,睡颜平静而安详。 杜云走过去捏了下他的圆尾,低声说,“走吧,我们该出去了,他肯定又忘了昨天说过的话了,我们继续假装不知道。” 三人正打算出去,孙晓突然道,“山月禅师怎么办?如果图哥莫忘书上没记他,把他给忘了,我们该怎么解释?” 杜云伸个懒腰,眼风扫向床上软绵绵的兔子,垂眼思忖片刻,摸了摸下巴,“如果老图没记他,就说明山月禅师在他看来也没那么重要,忘就忘了吧,至于解释,兴许山月也并不会要。” 说完,他率先推开了门,走到二楼的走廊边往下张望。 天灰蒙蒙的刚亮,鸟雀在清晨的薄雾中叽喳不停,客栈里静悄悄的,连小二都还没起床。 大堂里,一张桌上的蜡烛燃成了点点滴滴的烛泪,桌旁的僧侣面容沉静,脊背挺得笔直,背对着曦光而坐,在逆光中似一尊安详坚定的神佛。 杜云琢磨了下,掂起柜台的茶壶走了过去。 茶是过夜的,杜云粗枝大叶,根本不在乎,倒了两杯递了过去,“禅师一夜未眠?” 千梵没说话,睫毛细长浓密,侧脸有着精雕细琢的线条。 “禅师这么关心老图,真是他三生有幸,您放心好了,他没事,老毛病了,睡一夜就好。” 千梵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狭长漆黑,仿佛有一口古井含在里面,井水虽冰凉但清澈见地,纯净甘甜。 这一眼看的杜云心里泛嘀咕,心想,欸,我又没说谎,为什么被他看得满是负罪感。 千梵低声道,“多谢。” 杜云摸着鼻尖,莫名感觉有点奇怪,山月禅师是替老图道谢的?还没想清楚为啥被谢,杜大人就厚着脸皮先收下了。 “哎呀,甭跟我们客气,习惯就好,他呀就这样,有劳禅师操心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想,我让山月禅师习惯什么,过几日等佛刹建成,他不就走了吗,怎么说着说着,老图好像被我给卖了。 杜云心里嗡嗡乱成一团,拿眼看了看千梵,将他和图柏放在一块来回琢磨了几遍,也没琢磨出来个什么味儿,索性就决定不再提,“这次杨章案全靠禅师在,皇上才会如此痛快的替他们翻案,本官代他们谢过禅师。” “渡人向善,职责所在,大人无需客气。”千梵说着,目光飘到二楼一间紧闭的门上,没得到回应,略带失落了收回了目光。 杜云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笑呵呵道,“还是要谢的,能翻了冤案全靠禅师和老图这些日子的奔波,皇上对此案处置还算满意,听说还委派了钦差来嘉奖洛安城,顺带送了佛经来给禅师。” 千梵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大荆国的皇帝痴迷佛法是有目共睹的,对待僧人也是往死里的好,过夜的茶水下了肚,杜云心想,与其皇帝信些神棍,若能虔心向佛,向山月禅师学学也好。 千梵与他闲聊了没一会儿,忽听身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他肩膀下意识一僵,脊背愈发的笔挺起来。 杜云抬眼看了看来人,不动声色的握着茶杯,像没看到一样低头喝茶。 来者顿了顿,缓缓道,“杜云。” 杜云提起的心猛地落回了原地,心想,他再一次认识我了,笑着抬头,“老图醒了啊。” 图柏眉心紧蹙,太阳穴下隐隐埋着两条跳动的青筋,头疼病和宿醉让他不太舒服的皱起眉——早上醒来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和茫然,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不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这种感觉比头疼还要痛苦。 他大睁着眼躺了一会儿,下意识往身上一摸,摸出那本记着他失忆前还未解决的事、失忆前不能忘记的人的莫忘书。庆幸的是,无论他病发多少回,忘了多少次,总还记得他的病,以及他这身病由来的原因。 图柏忍着头疼和难受,将莫忘书上自己亲笔写下的人再重新记回脑袋里去——百无一用是杜云,老神在在的是师爷,天真可爱的叫孙晓。 他晃悠悠坐在桌边,用手撑住脸,在看清楚身旁僧人的模样时,半睁不睁的眸中射出两道灿烂的星光,薄薄的两半红唇慵懒吐出两个字,“千梵。” 杜云心里惊讶,咦,怎么认出来的? 千梵察觉他的不同,又说不上来,只好略带担忧的回望他,眼底一片清明,“施主,头还疼吗?” “不疼了。”图柏摇头,暗中摸了摸胸口,笑的眉飞色舞,莫忘书上有关于这个人的只写了一句话:但凡所见,清风皓月,仅此一眼,心生欢喜。 我一见你就笑。 杨文晏的案子余下的事图柏不记得了,杜云也习惯性的擦屁股不让他管,和师爷做最后的梳理案情、记录详情。闲来无事,图柏蹲在暖和的太阳下望着洛安城的新衙门正一砖一瓦的修建。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依旧想不起来衙门到底是给谁烧了,只好收起目光,坐在路边摘了一根野草放嘴里嚼,心里空落落的,这种间歇性失忆所带来的的后遗症总会让他在之后的日子里莫名失落和寂寞。 杜云远远的看着他的身影,把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大口。 孙晓道,“要不然告诉图哥我们知道了吧,这样好过每回他都苦心竭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非要在我们面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杜云撇了撇唇角,“说了等下回他又忘了,都一样。”他往路边瞅了两眼,希望路旁的草丛里能蹦出来个小白兔,被他拦路打劫走几根胡萝卜去哄另一只大兔子。 他还没寻到,有人已经横插一脚,提着一只青竹色的小篮子走过去了。 千梵半蹲下来,将小篮子里递过去,他背对着阳光,暖色的阳光从他的双肩倾泻,映进图柏眼中,将他的眸子照的极浅,里面有细碎金光层叠。 小竹篮里水灵灵的胡萝卜橙净净的,散发着蔬果的清香。 图柏垂眼看了下,心想,以前自己会怎么说?彬彬有礼的说谢谢,还是掏心窝子说就他关心自己然后趁机表白?他抬眼皮看着肤白如脂、丰神俊朗的僧人,挑了一根胡萝卜啃了一口,冲千梵眨眨眼,一切尽在眨眼中。 他那两扇浓密的睫毛忽闪起来,莫名就把千梵忽闪脸红了,微微别开头,小声说,“先吃吧。” 图柏心里发笑,“欸,原来以前我和他是这么处来着,这人以前也这么害羞吗。” 见他吃的差不多,千梵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佛珠,温声道,“施主若是想说,贫僧必定洗耳恭听。” 关于那一天他的头疼病,以及所有他想说的事,千梵想道,“跟你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图柏笑了笑,却没说什么,把胡萝卜吃光了。 千梵微微叹口气,不动声色将失落收进了心底埋着。 皇帝派来的使者听说是这一段时间深受器重的大臣,名叫高宸枫,此人饱读圣贤,学贯古今,并且年纪轻轻就任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前途不可限量。 客栈里,杜云正写清单,新衙门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有些房间收拾收拾,归置好家具就能住人了,他写了一长列递给图柏让他去买,舒服的靠回椅子上,说,“重点的事没打听吗,这位高大人可还是礼部尚书的上门女婿呢。” 师爷揣着手,淡淡评价,“酸。” 孙晓捂住腮帮子,“牙都快酸掉了。” 图柏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曲起来踩着椅背,要坐相没坐相,要人样没人样,都快滑到椅子下面去了,还顾着笑嘻嘻嘲笑杜云,“他一定把我沾萝卜的醋都喝干了,酸到姥姥家了。” 千梵端坐在他身旁,无奈微笑着,伸手扶住他肩膀将他拎回了椅子。 两天后,督查院右副御史高宸枫携圣上旨意来到了洛安城,杜云携衙门众人出城迎接。 迎了一个时辰,那位高大人连个屁也没见到。 图柏站在高大的城墙底下懒懒散散躲太阳,庆幸千梵受百姓相邀,去观音山设坛讲经,才不至于现在这么无聊。 “早知道我也去听佛经了。”图柏靠在城门上,斜眼看门卫盘查进出城的人。 听见他这一嗓子抱怨,杜云道,“说的跟你能听懂似的,你也就是看禅师——” 他话说一半,被图柏一个手势止住了。 图柏微微侧着头,好似在聆听什么,墨发的发梢扫着他过分俊朗的侧脸上,顺着他的动作,一阵微风佛来,虎纹平底小怀鼓清脆的声音又被重新送进风中。 朱红飞檐下半开的门窗里,一首词押着鼓点悠悠散进洛安城。 “昨日云髻青牡丹,桃花又红人不归,你说相思赋予谁,你说相思它赋予谁……” 29.相思毒(三) 图柏靠在城墙壁上,用手打着节拍,直到这一曲结束,他才回味着问,“谁给爷说说这是谁唱的,爷要给赏。” 杜云挑眉瞧着不远处八角雕红的飞檐楼阁,有人笑嘻嘻在街对面喊道,“杜大人也想上聆仙楼呀,初娘的小曲会勾魂,连刚正不阿的杜大人都要被勾过去了。” 图柏眯眼歪下脑袋,“那谁?” 喊话的人是个富家公子,穿金履银,身形瘦长,但不知为何长了副纵欲的脸,两颊凹着,眼窝泛青,给人一种命不久矣的倒霉相。 杜云瞥了一眼,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冯家的独子冯宗临,你不认识,他家从不和官府打交道。” 图柏笑嘻嘻摇头,“不是,我是问他说的初娘是谁。” 杜云,“……” 不要脸的畜生。 图柏伸手指了指,微微一笑,礼貌的点了下头,杜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扇半掩着的窗口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云鬓缭绕,香气袅袅,杜云望去时,那姑娘低头敛眉附身遥遥行了一礼。 “我觉得她好像认识我。”图柏道。 冯宗临在下面站了半晌也没得到窗中人的回眸,不悦的合起金绒缎面的扇子,怪声怪调说,“可不认识吗,图捕快前些日子不正救了初娘。”他声音放小,咬牙道,“秦初新难不成还想以身相许。” 城墙上救人那事图柏早就忘了,杜云掩面咳嗽,含糊提醒,“就那天,你回城的时候救的那人就是她,聆仙楼的歌女秦初新,后来你犯头疼,我就让师爷把人送回去了。” 图柏一点印象都没,假装恍然大悟,又瞥了几眼殷红的门窗。 这时,窗内的平底纹小怀鼓约莫是撤下了,换成了清越婉转的柳琵琶,一段粉色水袖露在外面,窗里的人低声清唱《升平乐》。 秦初新的声音低低的,既没有女子的柔媚脂粉,也没有沦为歌女的凄婉哀怨,平静的听不出喜乐,却莫名格外引人侧耳倾听。 图柏刚听了个开头,就听身后传来马车碾压土地的声音,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打断了虚无缥缈的歌声。 身后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那声咳嗽便是他发出的。 杜云愣了下,在脸上堆好笑意,走上前作揖,“高大人,久仰久仰,初次见面,果然不同凡响。” 图柏在心里吹口哨,“督查院右副御史高宸枫,还挺人模狗样的。” 马车上又下来一人,是皇帝身旁传旨的方公公,来洛安城下过好几回圣旨,一来二去和他们还算熟,一见面就和杜云寒暄攀谈起来,直夸老杜又立大功,升官发财堪称幸事,话没说两句,走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高宸枫忽然道,“地方官果然自在。” 他这话没前没后,但配上刚刚见面的悦耳丝竹,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杜云连气都没生,一副乐呵呵道,“是啊,乐不思蜀,地方官嘛,也就这点清闲,比不上朝中大臣在皇上身边为君分忧,想的都是国家社稷的大事,本官平常也就求为百尽点绵薄之力。” 他说完,路上有多嘴的百姓就赶紧吆喝两句表心意,‘杜大人是名留青史的清官’‘杜大人是最好的大官’十分给面子。 论嘴上功夫,杜云常常三句话不离夸自己,还夸得让人觉得说的很有道理,图柏从来不怕他吃嘴亏,环胸慢腾腾跟在队伍后面沿街往回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那首歌还没唱完,大咧咧一抬头,恰好看见半遮掩的朱红窗里一双眼睛消失在了窗边。 转瞬即逝的眸光像寒夜里颤动的浮星,蛰伏在悄静无人的角落,偶然露出踪迹,也让人捉摸不透。 图柏摸了下鼻尖,听见停下的《升平乐》咿咿呀呀又重新唱了起来,他跟着人群后面胡乱的哼唱,没注意到簇拥在人前的高宸枫脚步下意识顿了下,继而又很快的恢复正常。 聆仙楼里,冯宗林摇着扇子上了二楼,推门直入一间房,在屋里晃悠一圈,用折扇在手心敲着拍子,将半掩着的门窗一把推开,探头朝下看了眼,不屑的呸了一声,“什么高大人。” 秦初新抱着琵琶,神色淡淡道,“帝都来的大官,冯公子注意言辞。” 冯宗林一屁股坐下来,用金绒缎面的扇子抵住她白皙的手腕,“初娘担心我啊,他算什么大官,还不是靠那位礼部尚书才爬的那么快,当官的啊,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结党营私,就是暗地里受贿。” 他消瘦凹陷的眼里迸射出憎恶,“要不是那个人,我们家也不至于被……” 秦初新捻弦的手指一停。 冯宗林愣了下,连忙用扇子挡住嘴,起身烦躁的来回走了两步,“我什么都没说啊,初娘也什么都没听见。” 秦初新抬眼,美眸中幽深似水,缓缓道,“好。 等众人走到衙门,图柏算是彻底认清这位高大人了。 高宸枫看不上地方官,连收敛都未有,冷冷淡淡,甚至枉为他一身高大,说话颇为刻薄尖酸。杜云打哈哈,对于自己破的这两起案破天荒的谦虚了下,“运气罢了,运气罢了。” 高宸枫,“杜大人确实运气很好。” 方公公捧着拂尘,摇头,颇为语重心长道,“若是没有才能,即便有运气,也难有成就,咱家皇上用的人都是个中翘楚,堪称人中龙凤。” 杜云笑的愈发谦虚了,“哎呀呀,公公说的哪里话。” 跟在皇帝身边的人说话向来都谨慎含蓄,恨不得一句话藏个三四个意思,里外都不得罪人才好,方公公听出来高大人似乎心有不快,为了顾及在场两位的心思,有心挽回了一把,他本是想让最后一句和稀泥,让两方人颜面都好看,却不料高宸枫不知是哪里看不上杜云,只觉得连整日朝廷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公公都帮着说话,心里更加恼怒,“公公跟在皇上身边久了,眼神都不好了吗。” 方公公脸色一变,高宸枫心知自己说错了话,看一旁的杜云满脸堆笑,嘴边的软话怎么都吐不出来,他来传旨心里本就不太痛快,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驳回他关于‘丰年税’的奏折,竟还要他多向杜云学习。 方公公在皇帝身边伺候久了,第一次见着如此不给他面子的官员,冷着脸,嗓子也尖起来,“咱家需要什么眼神,奉命办事罢了。不过咱家眼神再不好,也认得八年前下笔成章、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 那位状元郎年纪轻轻文采风流,倚马可待时名流百世的文章便一气呵成,绣口锦心,尤为可圈可点。 杜云揣着手笑的愈发旭风和畅,假装自己跟弥勒佛一样和蔼可亲,“哎呀,都过去了,公公谬赞了。” 闻言,高宸枫像吃了王八壳一样,脸绿的发黑,那位状元郎的事迹显然也听过,并且曾一度模仿过他的文章,却不想正是眼前这位。 图柏早就将杜云是什么身份忘得干干净净了,此时见他一副‘老子拽死了’的表情,忍不住就在身后给了他一脚。 杜云趔趄半步,冲到高宸枫眼皮下,屁股上的鞋印也不擦,乐呵呵道,“衙门还在修建中,请高大人暂时住在客栈了,晚上本官给高大人和公公接风洗尘,洛安城风景昳丽,两位不妨多住几天。” 高宸枫臭着脸,一言不发,闷头进了客栈。 天色渐晚,璀璨的夕阳将天边的云彩烧的通红,观音山前有一棵十人合抱的老树,枝叶纵横如云常年青绿,树下讲经台前的百姓渐渐散去,挂在树上的一口老钟发出沉沉的回音。 千梵向最后一位老人回礼,目送人离开,一抬眼,老树粗粝的枝干间坐着个俊朗的青年,正在打小呼噜。 “施主。” 图柏一个激灵猛地醒过来,忙道,“啊啊啊我听懂了。” 千梵,“……” 他双手合十,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眉眼之间渡上一层温柔的金光,“下来吧。” 图柏噘着嘴,纵身跳下来,单脚在原地蹦跶两下,拍着身上的枯树叶,边走边说,“真的,你讲的特别好,我就是有点困,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眼前的人但笑不语,图柏心里打了突突,要怪就只能怪他没佛根,一听那晦涩难懂的经文,上下眼皮就打架。 如此不给美人面子,还说什么爱屋及乌。图柏伸出两根手指指天发誓,“下次我认真听。” 千梵笑着摇头,“施主可以不必亲自来,我认得路。” 见人没生气,某只畜生赶紧表心意,“那不成,我就想来接你回去。” 走走路也能顺带培养感情。 千梵脚步一顿,侧头看他。 图柏被他看得心里一悬,想道,“失忆前我不是这么做的?是太殷勤了,还是不够殷勤?” 千梵垂眼看着缠在手腕上的佛珠,殷红的檀木上篆刻着古奥的大悲咒,是一部肃穆沉静的佛心禅语,他用指尖抵着,抿唇笑了下,“施主这样很好,无病无灾。” 不像那些日子,总是脸色苍白,他的头疼病他无能为力,只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福诵经。 图柏被他这莞尔一笑抓心挠肺浑身痒了一路。 回去的时候客栈里已经备好了丰盛的素斋,为高宸枫和方公公接风洗尘,有了白日里‘愉快’的对话,晚上高大人很不给面子的以身体抱恙没出席,杜云满脸愁容,唇角都快裂到耳根了。 夜深了,众人用过晚膳各自回房休息,图柏坚持不懈的回自己的兔子窝,踩着黑漆漆的小路,拐进了一处巷子里。 几条巷弄的交汇处有一口长满青苔的老井,水面倒影着粼粼月光,图柏低头欣赏水里的月亮,没一会儿,有人如鬼魅般静悄悄出现,送上一物后又消失不见。 图柏打开木匣子,里面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和买命书。 30.相思毒(四)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图柏疯狂的接过杀人的单子。 静静的伏在暗夜深处几日几夜,不吃不喝,熬红眼珠子去盯一个将死的人,运气不好,下几场雨,他也能趴在草头浑身湿透,呵出冰凉的气,直到握剑的手指僵硬、裂开,像鹰捉兔,逮住时机扑倒那人身前,一剑刺穿他的心,溅出一捧热血,再用匕首划开他颈间的肌肤,割断脉络,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去要回剩余的佣金。 杀人的感觉不太舒服,但消磨时间专心致志去守死一个目标,会让他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他一只妖,孤零零的游走在人间的意义。 图柏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也学不会杜云出口成章,但有时候也会很文艺的沮丧和失落,追问一下活着的原因,他那时想,如果不能为自己活,起码也要为别人活着。 如果他不能手刃仇人,也希望有的人能报了锥心泣血的仇。 买命书上三个大字——高宸枫。 图柏,“……” 杜云应该没这个钱。 撇撇唇角,图柏从古井里掬了一捧清水,将一折一弯两只长耳朵显出来,披着一头如瀑的墨发,五指做梳,梳顺了耳朵上的绒毛,一边蹦跶一边整好了腰带,迈着风骚的步子重新杀回了客栈。 客房里,杜云抱着酒坛栽在枕头上,图柏进去的时候,杜大人正满脸通红的发癔症,“…想当年,倚马可待,一身儒衫尽风华。论今夕,卧牛之地,满城不见翰林客。” 当年秀出班行满朝风雨的杜云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了小小洛安城来着?图柏一点印象都没,莫忘书里也只字未提,看来是过去的杜云也未向他说过。 图柏拍拍他的脸,“状元郎,起床了。” 杜云哼哼唧唧用头拱了拱被子,不知做哪的春秋大梦,图柏叫不醒他,只好先暗中查查高宸枫这个人。 他刚落在高大人住的屋前,脸色突然一变,猛地推开屋门,只见屋内窗户大开,月辉冷冷清清洒了一地,一阵风吹来,吹乱了桌上压在镇墨石下的白纸,纷纷扬扬似蝴蝶飘落一地,清风抚开纱帐,床上被褥整整齐齐,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听见动静,最先赶来的是千梵。二人将屋中看了一圈,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门上的锁也完整无缺,未被强行破坏,千梵捡起地上散落的白纸,其中有一张被粗鲁撕成了两半,如今另一半已杳无踪迹。 有可能是高宸枫自己出去的吗? 他匆忙写了什么字,撕下来带走,要在洛安城中见一个人? 但现在深更半夜,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再说?或者,是不能,还是来不及了呢? 图柏若有所思望着房间,目光无意中瞥到那么青色的背影,忍不住就粘了上去。纵然突发事件,山月禅师依旧衣着得体,宽大的裟衣罩在雪白的中衣外,衬出宽阔坚实的肩膀,常年燃的香烛好像浸透了他的骨血,总带着若有若无清冽的佛香味,图柏伸手想去他的衣角细嗅,却见千梵猛地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 图柏一时不察,被推的后退半步,与此同时一声‘咻’穿透窗子,正打在他刚刚站的地方。 那是一枚六棱的刀片,在月夜下泛着冷色的银光,要是躲闪不及,他的半颗兔头就要落地了。 “奶奶个腿儿…”图柏还没骂完,数十枚六棱暗器从窗外纷纷射了进来,这暗器实在的很,细小的刀片制作的削铁如泥,追着二人的影子,一路削来,图柏侧身闪过,丢出一张圆凳,趁凳子落下时就地一滚躲在了床板后。 屋子的另一侧,千梵借书架掩护,半跪在地上,握住手里的佛珠,取下了一枚,无声看向图柏。 图柏露出小白牙撩人一笑,唇语说了几个字,用下巴指向被月光照的刷白的窗外。千梵极快反应过来,眉头轻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交换策略,然后不等图柏同意,率先冲了出去。 他刚一露形,六棱刀刃便飞了出去,裹着屋外的寒风贴着千梵的脸侧划过,他飞快的向后一仰闪躲,同时将手心一枚佛珠丢了出去。 殷红的佛珠在月光下通体剔透,直直射入窗外,一阵微风吹来,佛珠身后跟着的红线这才露了出来,千梵手腕发力猛地一扯,窗户外突然有一黑影连同收回的红线被缠住拽了进来。 黑影将一扇窗撞得粉碎,在木屑落下时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砍向千梵——剑刃被极细的红线挡住,剑身发出竭力绷紧的嗡嗡颤动声。 那根红绳似乎刀枪不入,紧紧缠在千梵修长的手指间,他目光微微发黯,在黑影将砍换成刺时,手臂猛地回撤半寸,然后红线绳像条灵活的蛇自下而上缠住了黑影的软剑。 千梵表情淡淡看他一眼,‘呛啷’一声卸掉了黑影手里的剑。 黑影丢了剑吃了亏,藏在面罩下的眼阴郁的盯着千梵,一手朝腰间摸去打算飞出六棱暗器,他刚摸到地方,浑身却猛地僵住了。 黑影的脖间被悄无声息抵上了一枚薄薄的刀刃,锋利无比的刃与脖间跳动的青筋只差了分毫远,饶是他轻功再好,速度再快,也逃不出自己这枚刀刃的威胁。 “不带你这样的。”图柏撇着唇从黑影身后绕过来,瞪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僧侣,“我同意让你当诱饵了吗,还给玩不?你下次再这样,我就——” 千梵微笑看着他,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反倒是对他没说下半句话很感兴趣,“施主就怎样?” 图柏心里想,“我就亲你了,往死里亲,亲的你乖乖趴在图哥哥怀里娇|喘,说以后听话。”他想的老过瘾了,但是天生是个兔胆,敢想不敢说,瞪了几眼千梵,略怂道,“我就不给你吃胡萝卜了。” 千梵笑的如沐清风,“贫僧不夺人所好,都是你的。” 图柏,“……” 这个威胁弱爆了。 图柏威胁不了他,只好转移目标,低头凶巴巴问,“高宸枫在哪里?你把他弄哪儿了?是谁让你来杀他的?” 听他这么问,黑影一愣,道了句,“你们都不是——”然后强行让自己闭了嘴,不说话了。 图柏听出猫腻,伸手扯下黑影的面罩,在他胸前一阵摸索,从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取出了一张纸,反手抛给千梵,头也不回说,“如果没猜错,这张纸是高宸枫的买命书,有人雇他来杀高大人。” 别问他为何知道,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 图柏紧锁眉头,杀手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雇主不得一书多投,意思就是每个单子不能同时向多个杀手刺客或者暗杀组织买命,一旦被发现他们会同时弃单,从此不再接此人的书。但凡想□□,都会提前了解行情,而不是胡乱下单。 那么这个要买高宸枫性命的人究竟是傻,不知道这个规矩,还是他杀人心切,生怕有人杀不了高宸枫? 图柏想不明白,只知道……他向后看了眼,问,“给了多少佣金?” 千梵老实道,“三千两。” 这个买命的人一定是很有钱。 屋里的打斗声传了出去,没一会儿,闻讯赶来的师爷和孙晓赶来看了一眼,转身将醉醺醺的杜云也拖了过来。 杜云平日里挺喜欢喝酒,抓住机会就将自己灌醉做浮生大梦。 图柏将刺客丢给千梵看住,一把抓住杜云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笑眯眯道,“醉啦?” 杜云闭着眼哼唧,“还能喝,高兴嘛。” 高兴你个头,图柏心里呵呵,拍拍杜云的脸,“告诉你两个事,一个好事,一个坏事,先听哪个?” 守着刺客的千梵幽幽盯着杜云脸上那只图大爷的手,第一次觉得世间真的有人会让他觉得,嗯这个人好欠揍啊。 杜云脸色潮红,傻笑,“好事,不听坏的。” 图柏悠然一笑,“帮你抓住了个江湖上有名的刺客,你又能向皇帝邀功了。” 杜云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撅起嘴就要去亲图柏,“老图我真是爱死你了。” 图柏继续笑,“坏消息是高大人被江湖通缉了,有人买凶杀他,现在人已经找不到了,十有八|九已经嗝屁了。” 杜云呆呆看着他,似乎没消化过来这个事。 图柏好脾气的解释,“朝廷大臣来地方传旨,当天夜里就失踪了,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死翘翘,啊,杜大人真是治理的一手好治安啊。” 杜云,“……” 杜云,“……” 杜云,“……” 他还没说话,房间门口突然响起来了一声尖叫,方公公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颤,翘起兰花指指着他们,“杜大人!杜大人,快派人去找啊!” 杜云咯嘣一声,身体僵硬朝后倒去,刚倒入图柏怀里,就被横插过来的手拨到了了孙晓和师爷那边,杜云哭丧着脸,发出了一声哀嚎,“天妒英才——” 屋里的人皆满心无奈和烦躁,唯有一旁默默站着山月禅师控制着刺客,对自己刚刚那一手颇为满意。 杜云哭唧唧嚎起来,“赶紧找人啊!” 31.相思毒(五) 冷清的月光将洛安城照的一片雪白,屋檐迭起,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灯笼如星子般在黑夜里颤动。 午夜过半,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四处都是昏暗寂静,唯有花楼暖阁的门前高挂红灯笼,紧闭的雕花双开大门内喧闹嬉笑歌舞不断。 洛安城的捕快拎着火把散进四方八通的巷子里寻找高宸枫的下落,杜云落在后面,被孙晓和师爷搀扶着快要晕倒了。 “天啊,天啊,你什么时候被通缉不好,偏偏在本大人面前,你说□□那位是不是也跟本官有仇?”杜云欲哭无泪,整个人都倚在孙晓肩膀上,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亮起来,手指在半空中胡乱的抓,“老图,快根据这个线索找找,到底是哪位大神不放过我这个小可怜啊。” 图柏被他说得脸抽搐,往千梵那边躲了一步,冷嘲热讽睨他,“□□者选在此时动手有两个可能,第一,跟你有仇,将高宸枫刺死在洛安城,顺带连累你被皇帝咔嚓。第二是他不敢在帝都动手,那里有他忌惮的人,或者怕暴露身份,才会在高宸枫一离开帝都就买凶——” 他忽然顿住,微微侧过头,见其他人看他,图柏一扬下巴,“你们没听见?聆仙楼的小曲真好听。”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城门前了,伫立在路旁飞檐座兽的聆仙楼里门窗半掩,露出里头暖帐红帷小曲清越,淡施红妆的歌女抱着琵琶坐在高台上,轻拢慢捻柔声吟唱。 杜云头都大了,“谁还跟你一样,有心情听小曲。” 图柏通过门缝看向灯红酒绿的聆仙楼,高台上的歌女似有所感,抬起眸子,二人的目光穿过窄窄的缝隙交汇在醉生梦死的烟花地。 图柏彬彬有礼的颔首示意,嘴上说,“原来唱歌的是秦初新。” 旁边杜云冷冷笑,“这么有缘,不如进去认识一下。” 他这义正言辞的讽刺图柏竟然没听出来,反而认真想了下,“嗯好,有道理。” 杜云,“……” 十几个个捕快从洛安城的四个方向寻人,直到天边浮现黯淡的天光,火把烧成了半截,众人汇聚在城门前时皆毫无收获。 经过一夜折腾,杜云算是彻底酒醒了,早晨的雾气湿漉漉氲上他发梢在鬓角凝成细小的露水顺着他额头滚下来,杜云随手一抹,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咱不能没头苍蝇的找,高宸枫人生地不熟,自己出去太有问题了,派几个人在客栈周边问问,看有谁见过形迹可疑的人。” 几个捕快应声离开,杜云继续安排人手,“城里再留点人继续寻找,余下的人从四个城门外开始排查,草丛沟壑,野树林。”他顿了下,“所有能横着竖着藏人的地方一概别放过。” 师爷本想带人去,被图柏叫住了,见眼下的人都已经派出去的差不多,他环着臂膀,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剩下的老几位,低声说,“回客栈,我有个线索,你们听听。” 杜云刚刚鼓起来的气三两句话又给喷了出去,要死不活的趴回孙晓的肩膀,絮絮叨叨又开始幽怨起来,“老子点背,背到姥姥家了”。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街口那家喧闹了一夜的聆仙楼,天色蒙着一层雾色的蓝,虫鸣渐起,是介于深夜和白日的安静。 这时,低回婉转的歌声从二楼一扇窗户里飘了出来。 “明月妆台纤纤指,年华偶然谁弹碎,应是佳人春梦里,不知相思赋予谁,赋予谁……” 图柏想到什么,脚步慢下来,落到后面与沉默了一夜的千梵并肩而走,“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觉得高宸枫可能——” “施主。”千梵突然出声,止住了图柏的话。 见他神情肃穆,图柏不由得也严肃起来,“千梵请说。” 山月禅师默默拨动手中殷红的佛珠,眼眸漆黑,“施主…施主是真的想认识那位姑娘吗?” “啊?”图柏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出来,挤眉弄眼的把脸凑过去,“禅师该不会一直在想这个事吧?我看就是啊。” 千梵说完才发现自己鬼迷心窍说了胡话,顿时脸都涨红了,他不油嘴不滑舌,笨拙的垂死挣扎,“不是......”,说了两个字后放弃的抿住了唇,用一双干净幽黑的眼睛望着笑眯眯的青年。 “哎呀呀。”图柏努力绷住脸皮,凑过去,肩挨着肩,用垂着的爪子小心翼翼碰了下青纹广袖裟衣下藏着的手。 一碰即收,不轻薄也不鲁莽。 “我是觉得她唱的歌很好听,想着改日邀请她来客栈唱个小曲听听,聆仙楼比青楼是好点,但终归不是千梵能去的地方,对吧。”图柏长得太俊,笑起来时剑眉飞扬,薄薄的唇一弯,赏心悦目至极。 千梵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俊脸泛红,不敢再去看他的笑脸,慌张转移注意力,说,“施主有何线索?” 善解人意的图畜生一边忍笑一边顺着他给的梯子下,招呼前面的三人快走几步,“到了客栈你就知道了。” 图柏的线索是他收到的那张高宸枫的‘买命书’,在开说之前,图大爷还自以为隐秘的假装这是他认识的某位朋友给的,并且要在场的几位大爷不能追究他那位朋友的杀手身份,他才给说。 围桌而坐的五位仁兄里面,除了当事兔外,也就山月禅师当真不知图柏说的‘那位杀手朋友’究竟是谁,余下的杜云孙晓和师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连忙道,“说吧,不追究,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高大人。” 图柏哼哼两声,这才神神秘秘的取出了买命书,“这可不是我的啊,是我朋友给的,应该和我们抓住的那个杀手是一个雇主。” 两张买命书被同时铺在桌子上,字迹和内容一模一样。 图柏,“我在想买命书有可能不止两张,既然买凶者急切要杀高宸枫,眼下又刚好有个时机,只要他有足够多的钱,定然会抓住机会,向更多的杀手或者暗杀组织下书,而高宸枫夜里匆忙出去是打算和谁暗中私会,还是发现了自己被追杀,所以逃命?” 如果逃命,惊动官府的人,不是会更有利于自己活命?但他显然是自己走出去的,从这方面想的话,要么是高宸枫有什么事不能被官府知晓,要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追杀。 杜云给自己倒了杯过夜的冷茶,一口喝下,苦的眉头起褶,“高大人久居帝都朝廷,他有没有与人结怨,我们一时之间怕是难以知道。” 图柏手指摸到细颈茶壶,本想也倒上一杯给千梵,想到是过夜的,嫌弃的看了眼杜云,“如果从他身上我们调查不出来,眼下就只剩下另一条路——暗杀组织和杀手中兴许有人会见过买凶者。” 闻言,杜云意味深长的瞥他,图柏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别看我,出卖雇主的身份是自毁前途,况且每个杀手组织的规矩都不同,我‘那位朋友’的规矩就是不见人,由下线联系雇主,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雇主是谁,你想都别想。” 图柏手劲大,把杜云拍的直呲牙揉脑袋,“我又没让你说,我只是想说,那你和‘你那位朋友’关系挺好,他竟然愿意把买命书都交给你。” 图柏暗暗翻白眼,可不是吗,他都快把自己出卖精光了。 “我们要是知道凶手下了几份买命书,都下给哪些杀手或者江湖组织就好了,他们里面总有见过凶手的。”杜云撑着脸道。 虽然知晓他说的没错,但是作为干一行爱一行的杀手界劳动楷模,对于这种破坏行内规矩的事,图柏还是想教训教训他,于是冲杜云甩了个眼刀子。 甩完,图柏又心里犯贱,捕快的身份作祟,也很想知道有没有哪个杀手或者暗杀阁见过买凶者,他忍不住看了眼千梵,后者似乎与他想到了一起,修长的指尖抵着佛珠,温声道,“贫僧有幸与解羽闲相识,可去书一问。” 衔羽阁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若是买凶者急切要杀掉高宸枫,既已一书多投,没理由不向衔羽阁下书。 虽然知晓若是他能问一问解羽闲,说不定能得到些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何图柏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觉得心里不痛快。 他莫名其妙的想,莫非真的是同行是冤家? 看他一直没说话,千梵低声询问,“施主?” 图柏立刻酸不溜秋想,“是了,叫人家都叫名字,叫我却叫施主,原来是这个不痛快,解羽闲解羽闲,哪有本兔名字好听。” 他摆摆手,“那就有劳千梵了。” 天亮了,客栈外热闹起来,走门串巷的小贩扛着扁担边边走边吆喝,图柏从窗外探出头叫住小贩,跑了下去,过了会儿,手里端着一盘枣花窝窝和几根在路边买的胡萝卜上来了。 “先吃,吃饱了我们也出去找人。” 图柏出门一趟,被留在客栈的方公公瞧了着,哀戚戚推门走进来,翘着兰花指,“大人,人呢,找到了没啊,高大人可不能有事啊,要不然老奴、老奴也活不成了。” 杜云和他同病相怜,黑着眼圈一招手,眼见两个人就要抱头痛哭时,一个捕快急匆匆跑进客栈,满脸汗水,弯腰捂着肚子直喘气。 图柏倒了杯水给他,又让他囫囵塞了几口窝窝,胃里有了米粮点,捕快脸色好看了些,急忙道,“大人,找到高大人了,就在城郊外的小树林里。” 小树林里杂草横生,枝干错杂,成年男人走进去不由得就需要弯腰躬身才走得开,一段路后,躬行的一群人终于能站了起来,因为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被撞断的小树枝干和满地落叶。 压倒的一片杂草丛里躺着个衣着富贵的男子,正是失踪的高大人。 高宸枫脸色灰败,脸上爬着虫蚁,指缝中填满泥土,僵硬的手心里有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屑,上面只有一点墨迹。 他一身昂贵考究的衣裳布满细长的划口,潮湿黏腻的血水正缓慢从伤口处洇出来,洇湿了地上一片泥土,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出现大块不甚明显的青斑,人早已经死了多时了。 在场的人一时脸色都极为难看。 千梵闭上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仵作来了吗?”图柏问找到尸体的捕快。 一个小老头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来了,我这就堪尸。” 仵作放下工具箱,带上棉布手套,弯腰摸到尸体胸部,咦了一声。图柏蹲过去,“怎么?” 仵作摸上高宸枫的下颌,手指用力,掰开僵硬的脸部肌肉,探手摸过去,然后用工具箱中取出一张手帕垫着,转动尸体的脖子,轻轻一磕,从青紫的口中倒出了一把东西,一粒一粒,浑圆通红。 图柏接过帕子,小心捧着,隔着手帕捏了捏,疑惑皱起眉。 “是什么?” 图柏站起来拿给杜云和千梵看,“相思子,生的红豆。” 32.相思毒(六) 督查院御史是个比较吃香的职位,纠察朝廷纲纪,正己以率下,忠勤以事上,高宸枫虽是副御史,但显然也是个正三品大官,比起杜云这正不知多少品的去的地方知府要高上许多,更别说高大人背后还有个礼部尚书的老丈人。 杜云远离朝廷,但显然还没到耳目闭塞的地步,也曾听过礼部尚书张定城这个人。别的不说,就张大人掌管科举,这些年里有多少被皇帝启用的文官都出自他门下的学生,所以从一方面来说,张定城在朝廷里算得上人脉宽广,能说得上话的大官。 如今,张大人的女婿才来洛安城的第一夜就被暗杀,杜云这回是真的摊上事儿了。 客栈里的气氛有些凝固,外人已被全部摒弃左右,杜云看着仵作送上来的堪尸结果,印堂发黑,头顶快冒烟了。 “身中七百三十多刀,每刀皆刺在非要害处,血尽而亡,腹腔内共发现七百余粒生红豆,部分由死者生前咽下,喉中口内残余疑似死后被强行塞入……” 杜云顶着一脑门官司怒气冲冲的放下堪尸结果,他姥姥的,死就死了,还死的这么惨,杜大人欲哭无泪,这个惨字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怎么办,你们说说怎么办?” 图柏盯着堪尸结果,目光发暗,他想不通,高宸枫真的是被做杀人行凶买卖的杀手刺死的吗?七百多刀,再将大量的红豆逼他咽下,这么费事折磨人的手段,显然凶手是与死者有着深仇大恨才对啊。 还有,屋中另外的那半张纸上写了什么?是谁拿走了呢? 他正想着,眉心忽然一暖,图柏抬眼,千梵收回了按在他眉心的手指,担忧的问,“这么想,会头疼吗?” 没料到这人还挂念着他的头疼病,图柏眉头舒展,贱不嗖嗖的撩拨,“你一关心我,我就不会头疼了。” 千梵抿唇微微一笑,耳根发热。 屋里原先为案子发愁的人不由自主都把目光定在了二人身上,杜云气愤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还打情骂俏!” 简直不把他这个大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好气哦。 图柏脸皮厚,被杜云这么说着也丝毫不在意,继续拿起堪尸结果琢磨,反倒是他身旁的千梵不知为何因为这句话愣了下。山月禅师虽然脸皮薄,但此时看起来并不像羞涩,漆黑的眸中浮上些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茫然。 千梵心里震了震,打情骂俏?这个词从未用在他身上。他自幼入了佛门,便清净修心,专注念禅,早已经戒除凡尘,远离浮世,怎会和这个词牵上干系? 他默默想着,听见图柏和杜云不知说了什么,回神去听,一抬眼,恰好和常常沉默不语的师爷对上。 师爷站在角落,像个局外人,一双沉沉的眼中藏着不语的清明,冲他点了下头,千梵不明所以,双手合十微微欠了欠身,然后侧头去听图柏的话。他转了身,没看见师爷摩擦着手里的狼毫,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方公公被高宸枫的死打击的已经站不住了,躺在隔壁的屋子直哎呀,杜云抽了抽鼻子,嘟囔了句本官还不算怂,走了过去。 “公公,事儿已经发生了,您、您也看开点。我现在和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事,就是以后下去了,有我给您做个伴。” 方公公有气无力的把脖子转向他,太监特有的白面脸皮此时更加惨白,搭在被子上的兰花指抖了半天,哼出句,“咱家还不想死。” 说的跟谁想死一样,杜云心想,坐在床边道,“先不说你我死不死,如今高大人已经找到了,本官也该给皇上写个奏折如实相告,此事关重大,本官可能要和公公一同上京禀告皇上。”杜云深吸一口气,“尸体放不住,还请公公尽快恢复,我们即刻启程上京。” 死了个大官,他们就是有心想瞒也瞒不住,杜云平日里好吃懒做是臭不要脸了些,不过却生了一把公正严明正直的骨头,做不来欺上瞒下包庇私心的坏事,高宸枫的死在他责任,他应当上京向皇帝和礼部尚书禀明实情负荆请罪。 方公公恹恹的点了头,要死不活的虚弱道,“好,杜大人做决定,您说什么时候走,咱家就跟着。” 定下这事后,杜云打算回屋和图柏师爷再商量商量派谁同行押送尸体上京,临出门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千梵突然问,“方公公,贫僧有一事可否能请教?” 方公公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晓得皇帝对这位大师的推崇,忙起了身,恭敬道,“山月禅师请讲,老奴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高大人此次出行,路程非少,为何身边不见有侍者同行?”千梵问。他在大荆国的帝都待过几年,常与高官权贵有过来往,深知他们生活脾性,像高宸枫这一类权贵,府上必定养着服侍伺候的人,平日里即便是出门赴宴,也定是会随身带上一两个小厮一路伺候,更何况这一回高大人去的地方可不算近,身旁竟无小厮同行,实在有些问题。 方公公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事,眼珠子转了转,图柏见他迟疑,伸手将打开的屋门关了起来,“有难言之隐?” “并非。”方公公抿了下唇,应该是想了几番,这才说,“这是高大人家里的私事,老奴不知该说不该说,不过如果是和案子有关系,那说了也无妨。” “各位应该已经知晓高大人和礼部尚书张大人的关系,这些日子老奴听朝廷上嘴碎的大人说起过,说是高大人和高夫人闹了些矛盾,失手打伤了高夫人,张大人护女心切,为此生了好几天高大人的气。” 这事本来就纯属家事,内部解决好了根本就不会有问题,但不知道张定城是为女出气,还是真的有异议,在高宸枫上奏皇帝关于“丰年税”的一事上提出了反对意见,他一反对,朝廷中的门生也立刻附议,高宸枫见老丈人都不向着自己,一时怒从心烧,无意间顶撞了皇上几句,惹得龙颜大怒,才被发配来了洛安城传旨。 高宸枫心里不痛快,临走前还和高夫人隔着张府大门争吵,方公公坐在马车上听见高夫人尖声冷道,“你记住,没有我,张家的东西你一分都拿不走。” 那自然,张家的下人也不会真的听他命令,他孑身进了张府,在得不到张家人欢心后,也只能孑身出来。所以高宸枫这才可怜窝囊,身旁连伺候的小厮都没,带着一肚子的火来了洛安。 “这么来说,高宸枫和他夫人感情并不好?”听罢,图柏问。 方公公道,“那不晓得,不过听说高大人每日上朝归家时总会为高夫人特意拐去庆明坊买一包三秋糕。那地方回张府要绕好几条街呢,老奴想,若是感情不好,哪会这般体贴。” 到现在为止,他们有关于高宸枫的一切都出于听说和旁人猜想,没人真正知道这个受害者除了那几个冠冕堂皇的身份外还有什么,又是如何会被人恨之如此。 那下落不明的残缺纸张、七百多条血淋淋的伤痕和一捧鲜红刺目的红豆如同无声的证物,在高宸枫的身上留下寂静无声的证词,正默默讲述着有关于这个人的过去。 现在只缺少一张替证物和尸体说话的嘴。 尸体不易长期停放在衙门,杜云向帝都去书一封,大致陈述案情和通知死者家属,准备不日启程上帝都。 得知自己也需前去,图柏犹豫了下,看着神色沉重的杜云,默默收回了想说的话,站在窗边望着帝都的方向,漆黑的眼中藏着难辨的幽深。 “莫担心。”千梵将一杯清茶递给他,与他并肩而站。 图柏修长的手指环住杯壁,扬眉道,“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僧人眉眼沉静端庄,修剪整齐干净的手指抵着殷红的佛珠,闻言,认真注视着他,说,“不管什么,都无需担心。” “哦……”,图柏低头喝茶,用杯子挡住笑容,凑过去,小声说,“火气旺也不用担心了?” 千梵一愣,看他挤眉弄眼使劲冲自己笑,一戳就破的脸皮顿时烧了通红,想不通他怎么能随时随地顶着那三尺不穿的厚脸皮撩闲,一甩袖子,羞恼的走了。 两天后,杜云带着图柏和两个捕快护送尸体与山月禅师、方公公启程上京。 离开洛安城的那天,天色阴沉的厉害,大片阴云遮住骄阳,留下沉闷湿冷的空气,城里的百姓大致知道发生什么事又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只晓得他们官老爷一脸丧气,看样子是倒霉了。 于是有好心的婶婆就在半路给马车里面递进去一袋油栗子、黄面窝窝、洗了就能吃的蔬果和自家制作的腊肉。 杜云抱着吃的眼泪汪汪,暗暗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 誓完被图柏将东西全部收起来了。 六个人乘两辆马车,一辆运送尸体,一辆坐人。尸体向来和霉头有点干系,怕那两位捕快心有芥蒂和忌讳,图柏便主动驾驭存放尸体的马车,一个人坐在车辕前晃悠悠跟着前头的那辆,想起要和那里面坐的千梵美人同行好几日,即便身后的车厢里放着尸体,图柏也要笑成花儿了。 城门前站着来送行的衙门众人和三三两两听说此事的老百姓,以及游手好闲刚好走到这里凑热闹的富家子弟。 孙晓送了两包干粮和一篮子洗干净的胡萝卜青菜叶子,生怕他图哥和杜大人路上吃不饱。师爷揣着手干巴巴嘱托他们遇事别慌张。 “知道知道。”图柏胡乱应付,拿起胡萝卜啃了一口,然后咦了一声,竟看见了个人。 是聆仙楼的秦初新。 秦初新站在青灰高大的城墙下,远离人群,一身雪白清水纹绣罗裙,外面罩着薄薄雪色纱衣,削肩细腰,身段纤柔,看见图柏注意到她,秦初新向他微微福了一福,转身接过身后婢女手中的雕红紫檀木食盒。 图柏摸摸下巴,大步走了过去。 秦初新长得并非绝美,眉眼之间却有种女子的恬淡和文静,是一个让人看一眼觉得很舒服的姑娘。 “图公子,当日相救之恩未及道谢,小女子特备薄礼给公子路上吃。” 图柏看了眼食盒,接过去,“万金楼的八大件,不便宜,那就多谢秦姑娘了。”他微微笑下,漆黑的眸子倒影着秦初新的雪裳,像一座冰雪天山融进了眼中,纯白而又干净。 城门口停驻的马车上,浅黄色的窗帘被重新放了下来,马车里,千梵盘莲而坐,垂眼拨动殷红的佛珠,远处那一幕佳人公子的剪影似烙铁在他心上印下,烫出一枚让他闷涩的烙痕。 为什么会有这番情绪? 他闭上眼,默念起静神明智的清心经。 “老图真是……骚包。”杜云气闷瞪着图柏的背影,看见他不知说了什么,秦初新捂唇浅笑,更心塞了,“他去那儿都这么招人喜欢。” 图柏掂着食盒往回走,“秦姑娘,他日再见时给我唱个小曲吧” 秦初新福了一身,应下‘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提裙快走两步,轻声道,“大人,这食盒描金精致好看,若是食用完了,不妨将盒子留下。” 图柏扬眉一笑,“那是自然,姑娘送的,就是路旁的石头,我也当之宝贝,永远留着。”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哄不死人不偿命。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该拿的东西也都装的差不多了,杜云一行人挥手向送别的人告别,重新启程。 直到出了城门,身后的人烟随着车轮碾压枯叶泥土的声音越来越远,图柏朝后看了一眼,看见拱形巨石城门下,秦初新站在浓墨重彩的阴影里,远远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都未曾动过一下。 图柏忽然觉得,她雪白的衣裙好似缟素,带着不能说和未尽的言语,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诉说,默默送谁最后一程。 马车里,杜云转过头,哼唧道,“秦姑娘难不成看上老图了?人都走光了她都没走。” 马车的另一侧,千梵闭目修禅,纹丝未动,只是拢在青裟下修长的手腕攥紧了温润的佛珠,用掌心碾磨上面篆刻的佛心禅语。 33.相思毒(七) 行至两日,走官道北上,来往车马不多,偶尔从天南海北的贡车疾驰载着上品珍奇送往皇宫。 马车里的尸体开始飘出臭味,图柏跟近一点,连前面的马车也闻的清清楚楚,杜云没说什么,方公公先撑不住了,一方面是没闻过这味儿,另一方面是心中终日惶恐不安不知将来该受什么惩罚担惊受怕给吓得,吐的面黄肌瘦,米粮都喂不进去。 顾忌前面马车里诸位的胃口,图柏只好将距离拉大,慢悠悠驾车跟在后面,远远望着前车屁股,手里拎着半截胡萝卜,有一口没一口啃着。 临近午时,众人停车歇息,用过午饭后再继续赶路。 杜云抱着点心匣子冲图柏招手,“老图,给你留了玫瑰酥。” “我不过去了,你们吃吧,一身都是臭味。”图柏独自坐在拉尸体的马车旁,给马儿喂些新鲜的青草,撸着马头上柔顺的鬃毛,“跟了我倒霉了吧,辛苦你啦,等到了地方,我给你找点精饲料,带你尝尝帝都的马都吃的什么玩意儿。” 马不知道听没听懂他说话,温顺的用大脑袋拱了拱他,图柏被它拱的直发笑,“兔兔这么可爱,没人…没马不喜欢,对吧。” “不喜欢什么?” 图柏被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为了方便,千梵换了身浅黄色的窄袖长衫,腰间用同色绣纹带一扎,更显得他肩宽背阔,挺拔俊朗,他眺望了眼远处,声音低沉悦耳,说道,“随意走走。” 却将杜云刚刚抱着的玫瑰酥连盒带饼递了过去,“胡萝卜不顶饿,施主还是吃些谷梁吧。”他顿了下,“挑食不好。” 图柏的嘴快裂到耳根去了,没拆穿他‘随意走走’还带着食盒的怪癖好,“好好好,只要你是拿给我的,就是毒|药,我也吃了。”说着就将玫瑰酥掰开塞了一口。 见他吃的狼吞虎咽,千梵又开始担心他被噎住了,小心翼翼盯着那张总能吐出惹人发热的话的两片薄唇,看着上面染上玫瑰酥心的残渣,拼命忍住伸手替他抚去的冲动,别开眼,低声说了句话。 图柏没听清,把脑袋凑过去,一开口带着玫瑰花的馨香,“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千梵抿起唇,看向别处的视线忍了忍,既而又转回到那张甜死人不偿命的唇上,“施主对谁都是这样吗?” 图柏疑惑,用拇指蹭掉唇角的碎末,“对谁都哪样?” 千梵,“就是……”突然间,他语塞了,对谁都是哪样呢,他也说不清了,可他说不明白,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泡在了黄连水里,莫名其妙就发苦了。 他摇摇头,闭了闭眼,有些失落道,“贫僧……失礼了。” 图柏看着他这模样,眨了眨眼。图哥哥一生撩花无数,却还从来没修成正果,真的和谁在一起过,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被头疼病清空一次脑袋,对谁都仅处于撩一撩、笑一笑的层面上,病一发,忘了也就忘了,莫忘书上都不会提上一两个字。 除了未结案的案子和固定存在莫忘书上的杜云等三人外,千梵是第一个他看着喜欢就记下来的人。 他心里喜欢,所以就老想看看,闻闻他身上的味儿,听他说几句话,臭贫的撩上几句就够了,可千梵说的‘那样’是哪样?如果就是他平常撩闲干的那点花花肠子的事,他对谁可不就是这样吗。 但图柏心里又清楚,他对千梵和对那些漂亮小姑娘是不同的,但哪里不同,一时他也疑惑了。 不远处,杜云开始收拾东西,通知众人上车继续赶路。 图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想安慰他一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千梵看了他一眼,翻身坐到了运送尸体的马车前,垂眼望着手里的佛珠,不抬头看人,也不说话。 图柏一见他大有要和自己一同赶车的意思,忙道,“你回前面的车上去,尸体开始生腐了,这味儿你受不了。” 千梵不理他,闭目念起经来。 路途漫长枯燥,图柏也特想和他一起,结伴说说话,评价几句沿途的风景,没人在旁边碍事,也没人会插话,但身后的车厢里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马儿跑起来,穿堂风吹过马车,能将人熏的气都喘不过来,胃里泛恶,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他怎么舍得千梵也跟他一起受这种罪。 “下来吧,嗯?”图柏拉着缰绳不肯走,端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样,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瞧人,眼眸黑漆漆的,“这味你真的受不了的,听话。” 最后两个字好像刺中了千梵的某段神经,他猛地睁开眼,一言不发的跳下马车。 见他下来,图柏找虐似的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还没说话,就见千梵忽然绕到他身后,不等图柏反应,匀称修长的手腕掐住图大爷那劲瘦的腰,手臂发力,将他抱起放上了车辕,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落在了车辕的另一边,端坐好。 图柏,“……” 他这次病发之前到底和这朵小青莲进行到哪一步了? 腰上仿佛还残留着千梵手指的力度,图柏扭了两下,摸着缰绳粗糙的毛边,“那好吧,不过你要受不住,就回去。” 半晌,千梵沉沉嗯了一声。 前车里的人见千梵没归来的意思,就驱动车马开始赶路。方公公收回扒着窗帘的手,“禅师和图捕快似乎关系不错。” 杜云没吃饱,又不敢放开肚子吃,捂着肚子默默幽怨,“是啊,他跟谁都自来熟。” 长得好看的尤其熟。 往北上,官道两旁常见绵延起伏的青色山脉,辽阔大气的森林上空常有林鸟惊鸿飞过,使人看了不由自主也跟着心境宽阔自由,图柏握着缰绳漫无目的的看着远处的风景,身旁若有若无的佛香落到他的肩上,佛到他鼻尖。 图柏暗暗深嗅一口,没话找话说,“衔羽阁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官府一直在通缉他们,如果解羽闲知道你在为官府办事,会不说实情吗?” 千梵从修禅中睁开眼,低声说,“不会。” 图柏抿起唇,“哦……但这件事终究和你没关系,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我让老杜出面,这些年衙门也来过几个江湖客,应该也能帮上忙。” 千梵抬眼看他,“不为难。” “那行吧。”图柏甩了下马鞭,“既然如此,你决定就好。”说完,图柏心里一阵郁闷,本来他想找个借口缓解一下气氛,怎么就好死不死提到了解羽闲,虽然还没见过面,图柏直觉自己快烦死他了。 路上葱绿林木不断倒退,身后恶气蔓延,图柏心里烦闷,高高甩起马鞭,将马驾快,直直超过前车,只留下一阵扬起的浮尘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疾风拂面而来,吹散了浓烈的恶臭,清爽的林风刮在脸上,急促的风声里,图柏突然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说的很快,风又很大,未落的话音很快就被风吹散在了身后,图柏听了一会儿,没听到身旁人的回答,以为他没听见,正打算再说一遍时,他攥着缰绳的手被盖住了。 千梵就着图柏的手猛地用力,将马勒停,转过头,俊美的眼中迸射出明亮干净的光彩, “你再说一遍。” 图柏重复了一遍,千梵笑意更浓,眼里倒影着青山远黛,清澈透明。 图柏陪着他笑,然后一挑眉尖,暧昧的把目光往交叠的两只手带去,“啧,千梵你——” 话音未落,千梵像是被烧着了一般,将手猛地缩了回去,别开脸望着远处的风景,红晕从脖间一路氲上了耳根后。脸皮薄到如此地步,刚刚是怎么把手伸过来的呀。 图柏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没皮没脸的将身边的小青莲臊成了雪里红。 “哎呀呀……” 幸好洛安城与帝都所离不远,连夜奔波,七日后,终于抵达了大荆国帝都华城。 高大威严的城楼上七十二面帝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青灰的城墙如同肃穆的巨人临城而站,守卫君威。 拱形的三开巨石门前皇城禁军携刀分站,队列逶迤,阵前是大荆国皇帝的皇撵和文武百官。 和图柏等人单薄的两辆马车相比,迎接的队伍也太盛大庄重了。 还离的好远,杜云就和方公公连滚带爬下了马车,跟着运送高宸枫尸体的马车后一脸沉痛缓步而行。 图柏牵着马车和千梵走在另一侧,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隆重盛大的场面,心里直泛嘀咕,为杜云的将来捏了一把汗,“死了一个官员,连皇帝都惊动了,杜云云这回要倒大霉了。” 大荆皇帝两鬓斑白,不怒而威,帝袍上的蟠龙纹在阳光下折射璀璨的金光,更显得帝君的尊贵。 他下了龙撵,在众人的簇拥下上前走了一步,嗓音沙哑,“好久不久。” 图柏耳朵竖起来,心道,“这皇帝对杜云还挺客气啊。” 然而杜云垂手低头,并没有动,动的是图柏身旁的人。 “陛下,别来无恙。”千梵走了出来,长身玉立,青裟扶风,神色宁静而安详,站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向皇帝行了佛礼 图柏望着他的背影,眼睛一下子直了。 皇帝合十双手,虔诚回礼,“是朕思虑不周,连累禅师路途奔波,锦明寺如今尚未修成,这次回朝,就等佛刹建成后再去洛安吧。” 千梵微微一笑,“多谢陛下。” 图柏竖着耳朵,在人群后抓心挠肺的想,“这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啊,早知道就不让他同行了,要是千梵不回去了,我想他了怎么办,从洛安打洞通到帝都吗。” 他一下子就对皇帝的印象不好了。 34.相思毒(八) 皇帝与千梵寒暄过后,才将注意力分出了些给脑袋快低到地上的杜云身上,神色晦暗道 ,“杜卿,高卿是张爱卿的子婿,你就将此案交给他来处置吧,高卿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才子,凶手胆敢明目张胆向朝廷示威,想必已经做好了将脑袋悬在腰上的准备,若是不将其捉拿归案,朝廷颜面何在。” 杜云和在场的文武百官齐声称是,皇帝这才冷着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对他这位英年早逝‘不可多得的才子’仅给了最后矜持一瞥。 皇帝带千梵和一干众臣浩浩荡荡离开后,肃穆森然的城门前骤然冷清起来,城墙的阴影将深红沉重的城门一分为二,一半阳光还未落下璀璨温暖,一半已经笼罩在了冰冷的阴影中,就像这座极尽繁华的帝都,又冷漠又灿烂。 城门前还剩下几个逡巡不去的人,他们迟疑半晌,终于走了过来,在快接近存放尸体的马车时,一个女子突然踉跄不稳走了出来。 杜云朝带头的华服中年男子行了礼,“张大人,高夫人,节哀顺变。” 高夫人本名张吟湘,是礼部尚书张定城的独女。生于官宦家中的女子大多都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张吟湘更是秀外慧中,在帝都颇有才气,但听闻她对人冷若冰霜,直到过了好年华,也未曾嫁人,直至两年前与上京赶考的高宸枫相识,这才成了亲。 这些都是方公公路上告诉杜云的,他也是听宫廷内外的闲言碎语听的,具体到底是真是假,府宅深处闺帷帐外,除了当事人外谁也说不清楚。 张吟湘略施淡妆,身着淡紫色对襟长裙,云鬓上横一只紫玉透碧的玉钗,显得端庄优雅——他们早已将高宸枫遇害的消息通知帝都,可高夫人竟未着缟素。 马车里传出浓烈的尸臭味,张吟湘站在车前,微微扬起优美的脖颈,唇瓣发颤,拼命忍着什么,一双眸中像含了水,水波涟漪,却又固执的不肯溢出来。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你死了……”她的声音压抑着从喉咙里发出来,柔软的手紧紧攥住马车的帘子,不掀开,却又不肯放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 张吟湘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话音生生断在喉咙里,脸色一下子苍白,手指从帘子上滑下来,朝身后倒去。 图柏忙去扶,一道影子已经闪了过去,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看着接住张吟湘的人。那个人一直沉默不语的跟在张家人的身后,身上穿着张府家奴的袍子。 “呕——”张吟湘面无血色,眸中涌起痛楚,她软软靠在那人怀中,一双手却紧紧捂住了腹部。 “张启,将小姐扶回去。”张定城连忙担忧道,“湘湘,你身怀有孕,切莫情绪激动。” 一听高夫人怀孕了,杜云心里哐当一下,心里的负疚感顿时达到了顶峰,他不仅让一个人在他眼皮底下惨死,还害一个年轻女子丢了丈夫,未出世的孩子没了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跟在屁股后面喃喃,“夫人,节哀,节哀。” 张定城冷着脸,“杜大人,方公公,同老夫去一趟大理寺吧。”他一抬下巴,走出来两个下人接手了运送尸体的马车。 杜云赔笑,“好。”回头小声说,“你和他俩先进城找个客栈住下,没我命令,什么事都别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别冲动,听见了没。” 图柏不情不愿的哼着,先是千梵被带走,他只能干看着,现在杜云也要离开,图柏心里老不大爽,怎么到了这里,他的人他都罩不住了。 他暗暗咬了咬牙,露出隐藏在黑眸里的精光,低声说,“如果有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虽然是兔叽,急了也能咬死人。 杜云看他这副下一秒就要砍人的模样,心里暖洋洋的,又忍不住嘴贱道,“你这表情和形象也太不符了吧。” 图大爷正咬牙虎视眈眈,一愣,“啥玩意儿?你说啥?” 杜云嘿嘿笑两声,扶着方公公跟上张定城,走了。 图柏望着他的背影,疑惑皱起眉,他什么形象? 帝都城中繁华热闹,人潮涌动,柳树如烟,桥梁彩绘,风帘翠幕,楼阁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远处坐落在东方尽头的皇家宫殿雄伟大气,颇有帝都堂皇之风。 三人在帝都的一间普通客栈里落了脚,要了三间寻常客房,纵然如此,房钱依旧贵的让图柏想咬人,他在屋中坐了会儿,直到夜上柳梢,同隔壁的两个捕快打了招呼,说自己先睡下了,回到房中摸黑从窗户溜了出去。 图柏刚落地便化成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蹲在地上舔了舔爪子理了理长耳朵,摆两下毛茸茸的圆尾,黑色的圆眼睛在夜色中大致辨认了方向,看动作对帝都似乎十分熟稔,扭摆着圆润毛绒的小屁股,一蹦一跳消失在了街巷中。 大理寺的门前有重兵把守,橘色的火把将坐落在寺前的两座石狮照的面容狰狞,深夜里,一抹雪白紧贴着石狮一闪而过,柔软的小蹄子悄无声息绕到禁军身后,顺着门扉的缝隙钻了进去。 寺里灯火通明,回字廊里挂着苍白的灯笼,每一只上面端正写着一个‘严’字,路上不时有禁军悬挂佩刀巡逻,刀锋映过灯光,在暗夜中折射出一抹雪亮的银光,银光飞快掠过,就在这时,转身即逝的光芒却要死不死刚好落在了图柏身上。 他的皮毛本就雪白,被刀背上的光一照,尤显得一双黑眸剔透贼亮。 “是谁?” “那边有动静!带一列人跟我过去!” “好像是什么东西跑进来了,先抓!” 图柏心里懊恼,撒丫子在回廊中跑起来,他在这里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杜云这丫的,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安,皇帝临走前将案子交给了礼部尚书,那杜云呢,他算是有罪吗。 正想着,一道急速的刀刃从头顶劈了下来,图柏猛地缩起前肢就地一滚,柔软的长耳朵擦过刀背,躲了过去,紧接着,前面的路被迎面冲过来的两名禁军错刀封了起来。 皇城禁军训练有素,出手狠厉,绝不是盖得,图柏心里着急,后悔自己为了图方便没幻回人形,此时除了躲闪外,没法回手。 他身为一只兔子,奔跑绝对灵活,左躲右闪,从禁军脚下来回穿过,他瞧准一个空隙准备一头冲出去,刚跳跃起来,没料到从天而降一张带勾的网将他罩了下去。 他奶奶个熊! 图柏的跳起被拦腰截断,重重被压回了地上,他本能的长长‘啾——’了一声,心里狂骂,在口中默默起决,打算破着消耗灵力也要冲出去,忽然,就在禁军将刀驾在勾网上,沉声交谈是否有贼人闯入时,空中传来一声什么紧绷的颤音。 一道鞭声破风而来,划开沉沉的夜色,只看见一道极细的红光飞快划过,周围的禁军发出沉闷的吃痛声,再低头看去,那张带着细小银钩的网已经被划开,里面的兔子不翼而飞,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好像被什么猝不及防抽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抱着图柏的人在深夜里施展轻功,飞快将追出来的禁军甩在了身后,他一言不发,身上带着一股清浅的佛香。 图柏两只长耳朵在风中凌乱飘摇,他先是一喜,千梵正抱着他哎,然后接着一犹豫,莫非先前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 这不大可能,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兔妖,怎么会没让他变成兔子来玩? 兔兔这么可爱,千梵不可能不喜欢撸兔叽。 华灯初上,帝都的夜晚灯火交织,千梵落在一处房檐上,头顶悬挂的一轮圆月将银光洒满琉璃瓦片,天边的清风吹的他衣袂佛动。 他低头看了眼往自己胸口使劲扎的小东西,掐住它两只小蹄子下的软肉,像抱小孩一样把兔子举起来,仔细看了看。 这只兔子有两扇柔软的长耳朵,大概是皮毛过于雪白,耳朵尖那里竟透出一点点肉粉色,长耳朵一折一竖的立在小脑袋上,风一吹,就来回乱飘。 千梵凝视着那双漆黑透亮的圆眼睛,莫名觉得这只兔子有点眼熟。 图柏一不小心被他举高高了,四只蹄子兴奋的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棉花糖似的小圆尾来回颤动,一双黑眸使劲抛媚眼,张开粉嫩的三瓣小嘴就要叫美人,却不料发出软糯糯的啾—— “我掐疼你了?”千梵换了个姿势,让它趴在自己手心,凝起剑眉,想了想,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街巷,须臾,低头道,“图施主……” 图柏浑身一僵,严肃的沉思,“他果然认出来我了。” 千梵看着兔子痴呆的目光,叹气,“图施主不知去何处了,客栈里无人。” 图柏那句‘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刚滑到唇边,就被呛回了肚子了,噎的他忍不住啾啾啾咳了起来。 细细的嗓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楚,他们所站的琉璃瓦下传来立刻传来人声,千梵捂住兔子的唇,将它抱进怀里,修长的手指探入它柔软的腹部揉了揉,压低身子,盯着屋檐下进出院子的人。 图柏刚刚一直在意淫千梵,现在才注意到原来他们正站在礼部尚书的府宅上。 张家的宅子不小,前有庭院后有楼阁山水,从高处望去,建筑别致,图柏一边暗暗的想千梵来这里做什么,一边忍不住分出注意力放在他贴着自己肚皮的手指上。 “他摸我了欸。”图柏在他怀里动了动,把整个毛茸茸的小肚子都凑到他手边,一点也不害臊的求抚摸。 千梵以为是小兔子不耐烦了,安抚的从兔子耳朵撸到它圆润的尾巴上,摸的图大爷直哼哼,二人天差地别的心思竟鬼使神差合上了拍子。 “嘘。”千梵躲在飞檐暗处,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小脑袋。 图柏露出枚雪白的兔头朝张府中看了眼,发现了异样——高宸枫遇害的消息已经在五天前就送达了帝都,但直到现在,张府和高夫人都似乎都并未因此有所改变,连对亡者唯一尊重的丧幡和灵棚都未挂起和搭建。 千梵低声说,“张大人曾极力向陛下推举高宸枫,按理来说,如今他不该如此冷……” 他一低头,和那双圆溜溜乌黑黑的小眼睛对上,看小东西的模样,竟像是有模有样在听他说话,千梵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定然是魔怔了,怎会对一只兔子自言自语。 他今夜本是寻图柏,没料到在他们落脚的客栈没遇见人,听说杜云又被张定城带到了大理寺,这才打算去大理寺,看是否能碰上图施主,但显然不巧。 千梵握着佛珠,想起今日在皇宫听说的事,略一思虑,纵身跃下房檐,准备放走怀里的小兔子,再夜探张府。 谁知怀里的小兔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用粉红的三瓣小嘴紧紧咬着他胸前的衣襟,四只小蹄子努力抓着裟衣,怎么都不肯放爪。 千梵无奈,看了眼张府,只好放弃了夜探,抱着兔子往回走,“图施主应该会喜欢你。”他想着,脚步一顿,低头揉着图柏毛茸茸的兔头,若有所思道,“贫僧先前接触过的兔子似乎没有你这么大胆。” 他的兔缘差到极致,前几回见图柏捉兔子玩,也曾试过逗弄,但下场无一不是小白兔瑟瑟发抖从他手中逃走,没有一只像怀里这个,这么大胆……这么有灵性。 “莫非你和佛有缘?” 图哥哥心道,“我是和你有缘。” 图畜生充分发挥老流氓的天分,一只小蹄子揪着他胸前衣裳,另一只小蹄子已经偷偷摸摸从领□□错处摸了进去,柔软的肉垫碰到坚实紧致肌理,兔心一阵荡漾。 千梵自然不会想到趴在他怀里的兔子正好色的垂涎他的身体,任由他摸了一路,直到快到图柏等人落脚的客栈前,怀里的兔子突然往他手臂上猛地一蹬,千梵伸手去抓,又不敢用力,怕捏疼了它,最后只能看着这只皮毛细滑兔子从他手心滑了出去,一转眼就钻进路旁的哪个狗洞了。 千梵,“……” 钻了狗洞的图大爷,“……” 好丢兔脸。 35.相思毒(九) 千梵在客栈里又等了半个时辰, 这才看见图柏大摇大摆从门口进来,一屁股坐在他面前, 从胸口摸出包烤红薯, 递过去,“帝都太大了, 买个红薯差点没丢。” “图施主若是想吃, 贫僧可替你去买。”千梵没料到他是买红薯去了,从他脑袋上摘出来根野草, 评价道,“确实不好买。” 图柏心里纠结,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抿起唇, 左右扫了两眼客栈大堂, “我们去房里说。”将人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帝都的夜晚似乎有种阑珊烟火繁华到天明的意思,这间客栈装修一般, 地理位置却是不赖,推开窗户,恰好对着帝都的咏怀江, 江上明月当空, 画船渔火。 图柏开门见山, “其实我是我去了大理寺。”不等对方回应就补上另一句,“大理寺似乎被什么人闯入了,门口的禁军多了许多。” 这么来说, 图柏是在他之后才去的大理寺, 千梵敏锐的发现他话里的破绽, 那他之前来客栈时图施主去了哪?他不动声色的将疑问压进心里,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千梵将他在大理寺救了一只兔子和在张府发现的问题和图柏简明说了,图畜生为表自己和那只兔子完全没关系,煞有介事的遗憾,“哎你抓住了多好,今晚就能加餐了。” 说的跟他这个啃胡萝卜的真的会吃肉一样。 千梵俊美的眸子里露出一点笑意,垂眼剥着红薯皮。 图柏撑着下巴道,“我今日见高夫人时,她确实很伤心,神色也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就是有一点很奇怪。” “说来听听。” 图柏正要张嘴,就见千梵把剥好的红薯递到了他手里,甜糯的香味从烧得发焦的果肉里飘出来,一下子甜倒了图柏心里,他眼睛发亮,没伸手去接,而是低下头,就着千梵的手啃了一口,挤眉弄眼,“真好吃。” 这畜生愈发的不要脸,千梵耳根发热,但举着红薯的手却没动,任由他说一句就凑过来啃一口。 “直到最后高夫人被下人带走,她都没有掀开车帘亲自看一眼高宸枫的尸体。”图柏道,“纵然心中万般痛楚,她不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管旁人怎么说,只有枕边人才最清楚躺在这里,身中七百多刀的尸体到底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夫婿,也许她还会抱着一点点微薄的希望,锥心泣血也要掀开帘子,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他。 但为何,高夫人没这样呢,她就这么相信死的就是高宸枫了? 两人交换了讯息,发现如今知道的一切甚是可怜,来回也都是他们的猜测,“张定城把老杜带走了,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皇上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图柏皱着眉,“我们可以不管这件事,把老杜放出来,我们就走,反正尸体也送到了。” 千梵倒了杯水给他,手指摩擦着檀木佛珠,迟疑道,“可能没那么简单了,此案由张大人负责,而杜大人也被纳入凶手之列,要留在帝都接受审问。” 不意外,图柏踹翻了一旁的椅子,常年吃素的兔子也被气出了一肚子肝火。 天亮离开时,千梵还在交待图柏先静观其变,说到最后实在不放心,就劝图柏去帝都的皇城寺住下,起码那里有小和尚能替自己看住他,图柏凶神恶煞摆摆手,随意应付,“走吧,你快回去吧,别让皇上连你也怀疑,我啥都不干。” 有了最后一句的保证,千梵不放心的暂时回到了皇宫。 他刚一走,拿说话当放屁的图大爷就换了身衣裳出门了。 有了昨夜千梵的带路,图柏轻车熟路就摸到了张府。 和夜里不同,清晨薄雾下的张府竟在朱红漆金的大门上挂上了两条惨白的丧幡,微风拂过,有了几分凄凉之意。 图柏悄无声息翻墙进去,藏在庭院的一片竹林里看见张定城脚步匆匆,边走边摆整官袍领口,在大门敞开的时候,伸手抚了下金纹绣线的惊鹤袍的袖口,负手于身后,神色冷静昂首挺胸上了门外等候的马车。 他的神情丝毫看不出家中刚死了人的悲痛,而偌大的张府除了门前悬挂的丧幡外,内里竟一如寻常,甚至连廊下的红灯笼都未取下。这一点红和门外的白隔门相望,讽刺的厉害,连敷衍都做的如此漫不经心。 图柏在张府中摸索一番,终于走到了一处侧院前,未进院门,就能望见里面一座精致的阁楼,八只飞檐下悬挂着几串铜铃铛,有点风吹来,清越的叮当声便传遍了整个侧院。 而高夫人张吟湘便住在这栋给未出嫁闺女住的阁楼里。 “挽做夫人妆,却寝闺阁房。”图柏躲在漆红飞檐上,暗暗做了个吹口哨的唇形,轻手轻脚掀开了一张琉璃瓦。 房中香炉生着淡淡的烟,重重叠叠的紫色阁帐中传出女子的呕吐声,有人端着药碗穿过纱帐,走到床边,“小姐,喝药吧。” 图柏隔着纱帐盯着里面的人影,如果他没记错,这个下人应该就是当日搀扶住张吟湘的人,张启。 一个下人,还是壮年男子,竟然能随意出入女子的闺房。 礼部尚书的家教有点意思。 张吟湘脸色苍白,喝完了药,侧卧在床上,柳叶似的弯眉轻轻颦着,鬓角的发因为未做梳洗从雪白的颈旁垂到胸口,她的眼像冰雪下的梅花,平日里看人冷冷淡淡,此时却格外有种柔弱的病态美。 这种美在她身上极为少见,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张启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头。 张吟湘闭着眼,看也不看他一眼,冷淡道,“出去。” 那双粗粝、下人的手掌却从她的肩头滑到了柔软白皙的后背,张启坐了下来,手指剥开亵衣。 图柏躲在屋檐上,将目光瞄准正下方的一把椅子,心想,“只要她叫,我就砸过去,砸不死这混账。” 意外的,紫色纱帐后却并未传来激烈的反抗声,张吟湘被他剥露了半个如雪的香肩,却依旧闭着眼,眉心带着一抹虚弱、抗拒和竭力隐藏的哀伤。 就在图柏以为自己要白捡一出春宫时,张吟湘睁开了眼,虚弱的趴在床边干呕起来,张启被她吓得清醒过来,连忙扶住她的肩膀,轻拍她的后背,声音沉沉的,“抱歉。” 张吟湘吐完躺回床上,怔怔看着头顶的纱帐,这会儿,她整个人都好像从枝头掉落的梅花,重重摔在寒冷的雪地里,被抽去了精魂,只留下这具毫无生气、美丽的皮囊。 “我父亲……”话音游魂似的呵出,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张吟湘沉默半晌,哑声道,“将院子里的相思树砍了。” 张启蹲在床边替她掩好被角,“好。” 图柏的眼前还能浮现出高宸枫身中数刀惨死的模样,应该缅怀他的人却已经开始选择遗忘。屋外传来婢女的声音,张启端着药碗走了出去,图柏跟上,最后回头看了眼屋里。 微风恰好将紫色垂幕撩开一角,露出张吟湘柔美的脸庞和那双隐忍、不甘、痛苦的眸子。 她在隐忍什么,痛苦什么?又或者,她爱的是谁? 图柏跟着张启走出了阁楼,绕过一池锦鲤潭,从潭上梨木色的小桥经过,走到了后院一处隐藏的山水。 假山重叠环绕的庭院里绿意繁茂,间或粉白小花点缀,刚刚阁楼前的一池锦鲤水从山下流过,汇入这里碧透的湖泊中,湖上有凉亭飞檐,石鹤雕像。 真会享受啊,虽然衔几根稻草就能当窝,图柏也忍不住感慨,要是能在这里打几个兔子洞就好了。 他想着,看见张启停了下来,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浮现出跃跃欲试的喜悦,就在他准备动手时,假山后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婢女,喘了两口气,说道,“别,夫人说她收回命令,不准你动手了。” 图柏看见张启僵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在婢女离开后,他的眼里涌出强烈的恨意,而令他在片刻之间他喜悦又憎恨的对象,却是一株没几片叶子的矮树。 如果图柏不是兔子精,爱好天下素食,差点就认不出来这株快干枯的小树就是‘双花脉脉娇相向’的相思树。 直到离开张府,图柏心中还在翻滚,高宸枫到底被谁所害,凶手还未明了,不过有件事他倒是看出来了,高宸枫的死和张府脱不了干系,而杜云这回很有可能要被当做替罪羔羊,或者是垫背的,拉下水了。 他边走边想,没注意自己已经胡乱走到哪儿了,听见一声叫卖声,才抬起头,一股甜糯的香味扑面而来,顺味儿闻去,路旁一间店铺的旁边竖着一只殷红的牌子,上面写着:三秋糕。 千梵从宫中出来已经快天黑了,谢绝了皇帝的留宿宫中的好意,他施展轻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赶到了图柏落脚的客栈。 客栈楼上,属于图柏的房间亮着一盏浅黄色的灯。 灯影阑珊照在门窗上,有些暖意。 “千梵?进来吧。”听见脚步声,图柏叫了一声。 千梵抿下唇,推门进去。 屋里不见人,一面屏风后正冒着热气,某只畜生正在洗刷刷,扑腾着热水,说,“进来,一起洗。” 千梵,“……” 他在外面猛地背过身子,背对屏风,双手合十结掌于胸前,红着脸道,“施主......” 这实在没什么害羞的,都是汉子,谁也没比谁多一点东西,但这句话让图柏说出来,就莫名让人…让他脸红发热。 偌大的浴桶里,几片玫瑰花瓣随波追流,里面没有宽肩腰窄的俊美青年,只有一团湿了毛飘在水上的蠢兔子,正在扑腾水。 图柏拿准千梵不敢进来,连人形都懒得化,飘在水中用小蹄子揉搓长耳朵,在脑袋上顶着块毛巾,“桌上有糕点,你吃点,不知道你在宫中用膳了吗,不过我怕你没吃,饿着了,就让小二等会送上来两份素斋。” 千梵低声应了下,将手里的佛珠拨快了些。 屏风后的畜生犹然不知,还在欢快的撩水,发出使人浮想联翩的声音,“你吃了吗?尝尝吧,这是高宸枫经常给他夫人买的三秋糕。” 盘子里的糕点方块状,里外松软,通体雪白,撒着厚厚的糖粉,乍一看,这卖相跟如意糕、四色酥糕差太远了。 千梵捏起一块,咬了一口,舌尖品尝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糕里流出殷红的馅料。 “这是红豆做成的馅。” 千梵一转身,图柏披着湿漉漉的黑发,身上随意搭了件单薄的中衣,领口未系,露出蜜色结实的肌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好吃吗?我尝尝。”图柏低头,凑近他的手指,将剩下的糕点吞进了口中,温热的舌尖有意无意扫过他的指尖,抬起头时,水粉色的唇角沾着一点糖粉,图柏的黑眸带着促狭的笑,舔掉了。 他做的漫不经心,理所应当,却让对面的人心惊胆颤,胸腔刹那间波涛翻涌。 千梵眸子发暗,不自然的别开了头,从床上拿起外袍披到图柏身上,声线沙哑,“别着凉。” 图柏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踢踏着靴子准备将浴桶送回房间倒掉,这只畜生但凡谁给一点脸,就能灿烂的连自己叫什么都忘干净,他一步一回头的给千梵抛媚眼,扭摆着劲瘦的腰作妖。 大概是连天都看不下去,就在图柏刚走到浴桶旁时,脚下猛地一滑,要死不死的踩在自己刚扑腾出来的水上,重心一空,就朝身后躲去。 他下意识一手扶住浴桶,在半空中鹞子翻身,灵活的如同一尾鱼,是绝对能让自己避免摔成狗吃|屎的,却不料,他刚从四脚朝天的姿势翻转过来,迎面就和什么狠狠撞了上去,两声闷哼随即响了起来。 图柏鼻子发酸,眼前发黑,招式戛然而止,直直落了下去,被一双手拦住,落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上。 千梵躺在地上,下巴被图柏的脑袋磕的青了一块,眼前也有泛黑花。他本是纵身一跃扑过去扶人,却不想,两人的招式一个往上,一个向下,碰的清脆响。 千梵胳膊一拦,将图柏接到了怀里趴着,仰面躺在地上,瓮声道,“施主……没事吧?” 图柏鼻子发酸,被磕的脑袋晕乎乎的,嗅着身下清冽的香味,心里涌上一股冲动,他用手将自己撑起来,眸子危险的眯起,“谁让你过来接我的,遇见危险,自己先躲一边知道吗!” “我——”千梵刚说一个字,唇瓣便被堵住了,一双温润的眼睛猛地瞪大。 图柏借着此时的一点冲动,终于吻了上去,用舌尖碾磨他唇瓣,着迷的舔舐他的唇形。 图兔叽看起来多情风流,实际上一张嘴除了啃胡萝卜和损人外再也没干过其他的。 千梵仰面看着身上的青年,温润的眼里刮起一阵狂风,波涛翻涌,将所有的清明翻进了深海之下。 他突然伸手按住青年的后脑,将他朝自己压下,逼他张开唇,探入他的口中翻搅,极尽温柔的缠绵,另一只手挑开图柏松散拢在一起的衣裳,抚摸他的富有弹性的肌肉、只手可握的腰、紧实的小腹。 图柏被他吻的喘不上去,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好似一道雷,猝不及防劈进千梵耳中,他浑身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趴在他身上神色迷离,脸色潮红的青年。 大敞的衣襟好似在诉说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图柏还没从刚刚的厮磨中回神,低头看了眼抵在自己小腹上的硬物,用腰蹭了一下。 “你……” 他刚开口,就被撂翻了,坐在一旁,望着匆忙起身大口喘气的僧人。 千梵脸色僵硬,推门欲走。 “敢出去,你试试。” 身后冷冷淡淡的威胁将他钉在了原地。 千梵胸口起伏,哑声道,“抱歉……” 图柏盘腿坐在地上,整好衣裳,撇了撇唇角,故作平常,懒散道,“没什么,男人吗,一时兴起,都这样。” 千梵惊愕看他一眼,又闭上眼,“对不起。” 屋里静了许久,半晌,图柏才哼了一声,“跟你没关系,是我先动手的。”抿起唇,心里思考自己是不是撩过了头,过线惹火了,他一边暗暗懊恼啐自己,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去想刚刚发生的事,乖乖穿好衣裳,起身坐到桌边,没话找话,强行扯开话题,“你知道三秋糕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知晓他是有意掩饰,千梵想解释什么,奈何一池心湖狂风撩拨,根本静不下来,只好坐到桌旁,不太敢看图柏,垂眼摇了摇头。 “里面放的是红豆馅,寓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啊。”图柏摩擦着茶杯的边缘,冷静到面无表情,“我今日在张府高夫人的院里看见了一株相思树,而高宸枫又喜欢买三秋糕,他死的时候口中腹中全是生的相思红豆,你说,他究竟在相思谁?” 36.相思毒(十) 死了的人在想什么, 已经不会有人知道了,若想从那具冰冷的尸体上寻找到七百多刀口和七百多粒红豆背后的隐情,只能从会说话的嘴里撬出来,比如,活人。 “高宸枫的夫人, 张吟湘, 怀孕了, 现在我怀疑那个孩子根本不是高宸枫的。” 小二送来了素斋,打破了屋中诡异的气氛, 图柏边说边盛好米粥递过去, “张家对高宸枫的死态度难以捉摸,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 他们和他的死脱不了干系, 所以这件案子不能交给张定城来查, 否则冤枉的不止是死了的高宸枫, 老杜也会被牵连。” 要的饭菜都是清爽的菜市,但显然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 图柏装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心不在焉的说了几句,说完不见对面的人回应, 从饭碗里抬起头,恰好和千梵对视上——他怔怔看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图柏下意识勾唇欲笑, 张扬的剑眉横入鬓角, 漆黑的眸子像落了星子, 他常常不着调,不好好看人,但偶尔凝起目光落在人身上时,又有种格外的专注和深情。 被他这么看着,千梵的脸上划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他将目光错开,望着地上烛光的影子,“好……你若非要去查,贫僧不拦施主,但帝都危机四伏,不比洛安,施主出行切记小心。此案……贫僧会向陛下劝谏,重新定夺主审官。” 图柏本想让他最好劝一劝皇帝,将杜云放出来,让他们来追查,但转念一想,千梵非官非臣,本就不好参与此事,说出来也太为难他了,只好将想法按捺回去,“快吃吧。” “嗯。”千梵手指摩擦佛珠,低头默默喝完了米粥。 夜渐向晚,他本欲离开,刚走到门边就被拦住了,被身后的动静止住了脚步。 图柏也不过去抱住他拽住他,只是从床上抱下来一床被褥径自铺到地上,“夜深了,别走了,凑合一下就行了。” 说完翻身坐到被子上,表情淡淡扬起头。 千梵的手还放在门把上,回头看一眼那人,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几分‘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的意思。 他的手指叩着门扉,垂下眼,手背绷起苍白的青筋,最后,一点点蜷起手指,留了下来。 往日里,千梵都极愿待在他身边,但今夜所发生的事严重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他的血在沸腾,喉咙在发干,全身上下的知觉都跑到了他的双手,他的唇上。 他的手摸过那身坚实柔韧的肌肉,他的唇品尝过他温热殷红的舌尖。 当时脑中的空白现在似乎全部逃了回来,这人的温度,这人的柔软,这人的劲瘦,这人的一切都在千梵眼前晃荡,让他烦躁不安,甚至清心寡淡多年的欲望隐隐有了躁动,让他小腹绷紧,血冲而下。 他都不敢再去看这倜傥的年轻人一眼。 但他又不想拒绝图柏,只好点头答应。 夜色如水温柔,月华映在窗上,斑斓树影随风晃动。 是风动,还是树动? 他一夜无眠。 是心动。 千梵侧身看着床下熟睡的人,闭上眼,默念了一夜的清心诀。 翌日,天刚亮,千梵未等图柏醒来便结束了早课,负手站在窗边,远眺咏怀江上的薄雾袅袅,初阳升起。 “风景不错。”图柏走到他身后,随手抓了两下头发,懒散斜倚到一旁,还未彻底清醒的眸子半睁不睁,从薄薄的眼皮下射出两道精光,刀削似的从千梵身上刮过,似乎想从他身上寻觅出一丝昨夜的踪迹,“醒的这么早,昨夜没睡好?” 千梵仅是看了他一眼,就像是被火烧着了般匆匆收回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又转过头,却不看他,伸手拉住图柏胸前胡乱敞开的领口,帮他系好,“施主……施主好好穿衣,会着凉。” 图柏撇了下唇角,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腕在自己胸前翻飞,低声说,“在别人面前我不这样的。” 那双骨节匀称的手指一顿,千梵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神经都朝双手涌去,指尖摸到柔软的对襟,不小心一颤,碰到了一片细滑的肌理。 千梵几乎瞬间退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双手合十,低眉敛目,胸口上下起伏,“我……阿弥陀佛,贫僧先行离开了。”他转过身,停了一下,“施主记得昨夜的话,行事……行事切勿小心。” 说罢转身,背影近乎仓皇的离开了房间。 屋里安静了会儿,一阵阵清爽的晨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图柏墨发散乱披在双肩,他环胸靠墙看着紧闭的屋门,勾唇摇了摇头,叹口气。 他忍不住去触碰他,也想被他碰触。 他握住空荡的手,从怀里摸出莫忘书,翻开,凝眉在上面添了几笔。 晨上的风顺着呼吸灌进肺里,千梵狂奔着停在了皇宫前杳无人烟的一棵古松树下,闭上眼,拼命深吸几口凉气,这才让心底的蠢蠢欲动蛰伏了回去。 他双手合十不断默念禅经,闭上的眼前却一幕一幕回放青年劲瘦的腰身,蜜色的肌肤,深邃的瞳仁,削薄的嘴唇…… 俊美的眉间聚起了难耐的痛楚。 薄雾散去,艳阳出升,斑斓的日光从树影间洒了一地,树下的人青衣曳地,良久驻足,直到薄汗从额角滚落,千梵这才恍然回神,发现掌心已满是掐痕。 他低头看着,面无表情的用广袖掩住,抬脚往皇宫走去。 帝都的王城红墙飞檐,满宫尊贵。 千梵换了僧衣,跟随带路的公公来到了礼佛堂。 “陛下等您许久了。” “好。” 千梵撩起衣摆,迈进大殿。 殿内佛烟缭绕,大荆国皇帝身披裟衣,手握经书,看见他,忙走上前,“禅师来的正好,朕正有一段经文不明白,特此赐教。” 大荆国皇帝痴迷佛法,常邀僧人来宫中讲经,自从千梵入宫之后,皇帝便对他极为推崇,奉为座上宾,以大礼相待。 千梵接过经书,低声向他讲解。 大理寺的客房昏暗潮湿,门口还有禁军严格看守,杜云住了两天后终于承认自己被关小黑屋了。 他趴在门口,从缝隙里使劲往外面看,“哎,大哥,还没开饭啊?” 守门禁军目光冰冷,眼角抽搐,心里怒骂这个奇葩,来这里的人要么是贪污犯罪的高官贵人,哭喊着陛下饶命,要么是犯事的王孙子弟一个比一个目中无人,狂傲蛮横。唯有杜云,每天神神叨叨趴在门缝跟禁军守卫说咸扯淡,东拉西扯,饭吃的比谁都积极高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住牢来着。 “兄弟月俸多少啊?娶媳妇没?本大人看你年纪不小了,长的还挺俊,洛安城的小娘子也好看着呢,等本官出去给你说个媒啊。”杜云上辈子估计是话痨托生,上下嘴唇一碰就是一出戏,他说完,守门的禁军没吭声,一旁传来了一声冷笑。 张定城站在不远处,鄙夷从脸上的皱纹里一条一条蔓延出来,“杜大人倒是心宽体胖。” 看见他,杜云从门缝里眨了眨眼,“还成,人总要往前看。张大人,初次见面,没必要这样吧。” 张定城微微一笑,“老夫对杜大人印象颇深,陛下亲笔御赐的状元郎……” 杜云笑着没说话,等候他接上下一句。 “如今也沦为这等下场。” 杜云脸上的笑容骤失,“张大人,为官者需言语谨慎,本官什么下场,怕不是张大人几句言词就能定下的。” 张定城隔着一扇门窗轻蔑看着他,“事已至此,宸枫尸骨未寒,杜大人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吗,你一句话都没问过我,怎知道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到了现在,杜云看出来了,张定城是将高宸枫的死要赖在他身上了,金龟子婿猝死异乡,证据全无,女儿守寡,外孙丧父,逮谁咬谁也是人之常情,但作为被咬的那位,杜云的心情自然不能很愉快,他也是蛮冤枉的。 “好,那本官就给你解释的机会。”张定城道,“宸枫失踪的那夜,杜大人就住在隔壁,为何没有听见动静?” 因为他烂醉如泥。杜云心想,骂了几句喝酒误事,以后他再也不喝了……唔,不喝那么多了。 “我当日曾在书信中写过,高大人不见踪迹,其一可能是被江湖杀手掳走杀害的,他们行踪诡秘,来去如风,若想在普通人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带走一个人,岂不是很容易。其二,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走出去的,虽然为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显然最后趁了凶手的意思。” 张定城大概知道他是要这么说,冷笑一声,“江湖杀手?杜大人提供的证物里那两张宸枫的买命书来源不明,如何证明宸枫招惹的就是江湖中人?宸枫寒窗苦读,一介书生,如今又身为朝廷官员,何至于与江湖中人扯上干系?你说的其二更是笑话,宸枫从未来过洛安,人生地不熟,你觉得他会为了什么三更半夜出去?简直荒诞。” “这就需要张大人来调查了。”杜云瞥了瞥唇。 “呵,既然说到这里,老夫就再问问杜大人,你所谓的‘买命书’到底从何处来?” 杜云有些微恼,对于他毫无逻辑的追问不耐烦,加快了语速,“那是因为凶手不止向一个暗杀组织投下买命书。我们在发现高大人不见时,恰好在房中捉住了随后赶来的杀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证物。” 张定城一笑,脸上的皱纹叠起,从眼角流露出捕捉猎物的得意,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领口,抚着腰间的鹤像绣纹,“杜大人,老夫问的是另一张‘买命书’从何而来。” 他说完,杜云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空白。 第二张买命书出自图柏。 若他说出来,岂不是供出了那只畜生的身份,将他也拽下泥潭。 杜云悔不当初,书写奏折和讣告时他已注意到此物,当时就怕若有人问起第二张买命书的来源难以解释,本有心想隐瞒,但奈何当时方公公正在身边,亲眼看着他们手中掌握的证据,就是他想瞒都瞒不住,只好如实禀告,写进了奏折里。 自诩能言善辩的杜云沉默了,张定城以为正中下怀,继续逼问,“杜大人,这东西哪里来的?不会真和云公公所说的那样,是杜大人认识的一位江湖友人提供的吧,杜大人和江湖刺客走的这么近,又将宸枫的死推脱到江湖人的身上,这难免不让老夫多想。” 杜云,“高大人的死与本官无关,本官与他无冤无仇,没有动机。” 张定城达到了意图,抖了抖袖子,意味深长的笑了下,“没人说宸枫之死是杜大人所为。” 窄窄的门缝将外面的人拉的细长,摒除其他干扰的景物,出现在门缝里的人一举一动便格外清晰,从缝隙泄露的光倒影进杜云的瞳仁中,化作一个点定在了他的眼里,杜云忽然扬声道,“高大人命丧洛安城是因为他在帝都惹了不该惹的人!” 张定城的背影一顿。 杜云继续,“他身上有一张纸,是他出门前慌忙中写下的,那张残纸现在下落不明,要么是凶手拿走了,要么是他去见的人拿走了,当然不排除凶手正是他要见的人,这是此案的疑点其一。” “疑点其二,他身上共有七百三十道伤口,口腹中有七百三十粒红豆,所以这个数字不是凑巧,是凶手故意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能让凶手这么关注,恨不得在尸体上留下这个数,说明这个数让凶手呕心泣血的憎恨,痛楚难耐的折磨着他,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这个数可能是七百三十多次相见,可能是一篇七百三十字的诗词,可能是七百三十只定情信物。” 杜云目光通过狭窄的门缝,定在屋外人的身上,眼底划过一抹精光,“而最有可能的是七百三十多个日日夜夜!” 他放缓了语速,声音不卑不亢的从监牢的缝隙传出,在殷红的飞檐下徘徊不去,“张大人,高宸枫从乡野蛮横之地来到极尽繁华的帝都,恰好有两年了。” 张定城转过身,脸上满是震惊。 杜云站在昏暗的房间里,青天明月,一身凛然,负手而立,尽显当年满朝风雨状元郎的风华。 夜色笼罩帝都,礼佛堂里的香炉换上了第三炷檀木香。 皇帝卧靠睡榻,意兴阑珊的批阅奏折。 “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①。人才难求,家国难安。” 千梵讲罢经书,转头望着青烟缭绕,听见皇帝的叹息,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②。陛下,民间多才俊。” 皇帝笑道,“自然,故而朝廷每年都会举办科举,不正是为了给天下士子一个出路。” 千梵手里停了下来,将殷红的佛珠套上手腕,想了想,道,“陛下求贤若渴是才子之幸,高大人在天有灵也会感谢陛下的知遇之恩。” 皇帝放下奏折,撩起眼皮,长长哦了一声,“你是说高宸枫。”他皱眉,“贼人真是胆大包天,不除此人,朝廷颜面何存,张卿已经着手调查了,想必用不了几日定能捉拿凶手。” 承香殿外起了晚风,晃动院中的古树晃动,千梵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腕上的佛珠。 皇帝见他不再往下说,只是凝起清俊的眉梢,便探过身体,好奇道,“禅师有话直说,和朕不必遮掩。” 千梵起身将香坛中的香灰拨去,犹豫了片刻,转身说,“陛下可知菩劫尊者?” 皇帝曾拜读过不少佛经禅语,对佛门之人更是了如指掌,略一思索就道,“菩劫是第一个被打入无生门的神佛。” “陛下知晓菩劫尊者犯了何错?” 皇帝,“弑佛之罪。”他说完一顿,想起来什么,看千梵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低头整了整袖子,“菩劫尊者为替门徒报仇,血洗七十二重天,戮佛数千。禅师的意思是怕张爱卿也如此这般,为了子婿高宸枫,而大开杀戒?” 大开杀戒不可能,但一时心怀恨意查案时迁怒无辜倒极有可能,千梵没回答皇帝的话,只是缓缓拨动佛珠,温声道,“陛下,人皆有七情六欲。” 既有情|欲,就难免会出现冲动、鲁莽、愤恨和丧失理智。 皇帝看他片刻,沉吟道,“禅师所言有理,张爱卿也是受害者,自当避嫌。那禅师以为此案交给谁来处置的好?” 千梵垂眸敛目,点到即止,“国之事,陛下做主。” 听他这般说,皇帝轻松笑了起来,对于千梵的张弛有度、谨言慎行十分满意,重新靠回榻上,伸手捏了捏眉心,“让朕想一想,谁来处置的好……国事繁重,朕累了。” 千梵起身道了句陛下保重,退出了礼佛堂。 大殿外已是暮色沉沉,晚霞如一道绚丽的缎带缓缓沉进了漆黑的星海中。 大荆国的皇宫高墙内院,雕廊画栋,宏伟端庄,站在礼佛堂前往远处望去,只见帝都城中屋脊如山,鱼鳞栉比,远处的灯海与人海尽收眼底,看的久了,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天下之大尽在手中的野心。 千梵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消失在黑暗处。 他没走太远,而是在皇帝为他准备的佛堂中停了下来,晚风拂进堂中,将他的青裟吹起,袍角飞舞,如同一只青色的蝴蝶。 身后有一黑影悄无声息出现,单膝跪下,“禅师。” 千梵背对着他,仰头看着供桌前悲悯垂目的佛像,“告诉几位大人,明日早朝向陛下举荐杜云作为此案的主审。” “是。” 黑影应下,抬头见千梵仍旧深深望着佛像,正欲退下,却又被他唤住了。 千梵低头看腕上的佛珠,指尖摩擦着上面篆刻下的佛心禅语,每一句经文都通过他的手指流入血脉里,最后在心肺处交汇,烙下一个清净虔诚的‘我佛慈悲’。 他攥紧佛珠,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转身将一方写了字的帕子递给黑影,“这是图施主的住址,找几个人暗中保护他,必要时,可现身相助。” 黑影愣了下,肃声道,“是。” 37.相思毒(十一) 虽然图柏早已有心里准备,但一夜都没等来千梵, 他仍旧不可避免的失落了。 床上的大兔叽从不肯好好盖被子, 翻着毛茸茸的肚皮蹬腿, 小蹄子把两扇长长的尖耳朵从身子底下拽出来晾到被子上去, 一只支愣个尖儿,一只软绵绵耷拉着。 图柏瞪着乌黑的兔眼看了一会儿屋顶,三瓣粉嫩的小嘴吐出一声叹息,食髓知味, 沾之就上瘾,想到千梵在自己身下用迷离的眼睛看着他,图柏心里一阵悸动。 他犹自忍耐了会儿, 待骨头里烧的那股热血冲动冷静下来, 翻身坐起来,撸起自己脑袋上的一缕呆毛, 默默道, “佛,吾佛。” 夜不能寐, 图柏索性起身出了客栈。如今杜云尚在大理寺中,不知可否吃好睡好, 而千梵又不肯出面见他,也不晓得皇帝到底答没答应将高宸枫的案子主审换人。 图柏抓乱一头绒毛,一蹦一跳往张府跑去, 现在就只能先盯着张吟湘和张启, 看看他们会不会先露出狐狸尾巴。 夜色沉沉, 繁华喧嚣处传来轻柔的歌声,图柏对音律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跑马似的跟着哼唧了几句,竟奇异的对上了调,“……你说相思它赋予谁……” 他开始怀念洛安城……的胡萝卜了。 张府门前的丧幡冷冷清清的挂着,有风吹来,就跟招魂似的摇摆两下,图柏熟门熟路潜进张府中,正打算摸到张吟湘的闺阁去,听见前堂院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悄悄蹲在堂前院旁的一丛竹林里,看见张定城带着两个贴身护卫脚步匆匆出了府门,略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如果没有的话,你们连夜就走。”张定城沉声说,两个护卫低头称是。 图柏听得没头没脑,心道,“什么没有?又要去哪?”他放轻脚步,身影如魅跟住他们。 他们的目的地是义庄。 义庄门前两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黯淡的光晕,摇摇晃晃将一边的牌匾映的晦暗不明,这里来往的人少,街巷上空荡荡,一股潮湿的气味从义庄关不紧的门缝里飘出来。 是死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门前看守尸体的禁军见到张定城,向他微一点头,消失在了黑暗中。 图柏暗道,“子婿的尸体就放这里,也太敷衍了。”他悄悄跳过去,蹲在门缝外探去乌黑的小眼。 一看之下,一惊,整只兔震了下,一只耳朵‘噗’的拍在了门上。 张定城既然这种时间来义庄,肯定是要做点不为人知见不得人的事来,所以图柏反思觉得自己惊的很不应该。 那点细微的声音在做贼心虚的人耳里极为明显,张定城警惕回头看了眼,低声说,“有动静,去看看。” 图柏张开三瓣小嘴,用小蹄子掐住喉咙底下的软肉,喵呜了一声。 “……” 张定城,“野猫,快点找。” 那两个侍卫各自握着一柄匕首,伏在尸体前,小心翼翼刺下去,在腐烂如泥的血肉中寻找什么。 张定城不耐烦的原地走了两步,推开他,用匕首撩开尸体的衣裳,紧皱着眉,嫌恶的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找到了吗?” 两人皆是摇头。 张定城皱纹丛生的脸上抽搐了下,目光深沉,盯着惨白的尸体,看样子像是恨不得要冲上去将他剥皮剜骨。 但他什么也没做,诡异的沉默着,片刻后,张定城将手背到身后,眼角往下垂,头颅却高仰着,看人的姿势充满鄙夷,“宸枫,你对不起吟湘,也对不起老夫。” “这老头怕是知道什么。”图柏暗暗的想,撩着耷拉下来的耳朵往里看,这时,一阵细风吹来,他回头看了眼空荡寂静漆黑的街巷,摆了摆毛茸茸的圆尾巴,前肢着地,扭动着圆润的小屁股,沿着墙角蹦跶走了。 夜过央,义庄又重新回到了死气沉沉,张定城带人趁夜色返回张府,义庄门口的守卫腰挎长刀守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未有发生过。 没多久,一人从屋檐上翻身跳了下来,从背后迅速点晕了他们。 图柏吹了声口哨,整了整腰间的玉带,走进义庄,反手将深夜关在屋外。 庄内黯淡,一扇窗子关不严,倾泻进一抹银色的月光,借着月光,图柏看见几具披了白布的尸体,其中一具从布下露出一截华贵的袍角。 他伸手掀开,正是高宸枫。 尸体被官府用了什么药,直到如今还没有严重腐烂,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香味。 高宸枫双目紧闭,原本俊朗的脸庞如今泛着一股青灰,两颊因为死去多时有些枯槁,往下凹陷。 张定城在找什么东西,但没找到。 图柏默默的回想高宸枫来洛安带了什么东西,但一片空白,麻辣美味的兔子脑袋里只剩下千梵泛红的俊脸,四周都是尸体也不影响图柏的情趣,自顾自胡乱哼着,将那一日高宸枫的一言一行重新梳理一遍——遍体鳞伤的伤口、一捧血红的相思豆……他一愣,对了,还有那张残缺一半下落不明的纸。 那张纸是谁拿走了?张定城要找的是那张纸吗?上面写了什么,为何张定城现在突然要找这张纸? 图柏弯下腰认真端详尸体,屏住呼吸,目光幽暗。突然,他抬手,一把银色的窄剑从手里出没,‘呛啷’一声精准无误的挡住了一柄神出鬼没向他后心刺来的匕|首。 图柏迅速转身,向后一跃,看见义庄内的黑暗处无声无息站着两个人,“是你们在跟踪我?不……跟踪张定城,你们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凌厉追来的刀柄剑刃。 图柏缓缓转回长剑,轻轻一笑,冲了过去。 天边乌云掩来,遮住月光,义庄内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利刃划破风声的凌冽和刀剑相碰的金石之声。 图柏的身影在黑暗中快如影魅,就在二人左右夹击向他攻来时,他忽然向后倒去,劲瘦的腰身好似柔软无骨,弯曲成一个漂亮的弓形,指尖触底,擦着刀刃而过,随即他在二人眼皮底下悄无声息消失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正欲动作,一只剑柄敲上他们的穴位,将二人定在了原地。 图柏抱着剑,笑嘻嘻走出来,“说说吧,你们是什么人。” 他刚说完,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在他身后,一只手探了出来,也在他的穴位上按下,接着那人走出了昏暗的角落。 图柏神情冷到了极致,他竟然没有发现屋中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 天边的乌云这才缓缓飘过,一刹那月光照进了庄中,将里面的一切铺上一层银白。 “公子,功夫不错。”那人的目光在图柏脸上、腰间扫过,眼里闪着促狭的笑意,“身段不错,长得也不错。” 图柏不能动,冷冷道,“谢了,容我失礼不能夸你,你长得大错特错。” 那人一愣,随后笑起来,若他这是大错特错,天底下怕是没有美人了,他勾唇,“没关系,你可以像我一样说谎。” 图柏目光凛冽,盯着那人颇为玉树临风、赏心悦目的脸,心想,“怪了,也是个美人,怎么我就打心底里讨厌呢。” 那人随手解开随从的穴道,“公子,高宸枫的尸体我带走了。” 对,就是这种花凤凰的得意模样真的很欠揍,图柏露出个笑容,黑漆漆的眸中倒影着冷清的月光,像一池清潭,深邃低沉,“可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说罢,原本被定住的图柏蓦地出手,瞬间和那人纠缠在了一起。身旁的两个侍从见此情景也欲出手,义庄外闯进来两个蒙面人,半路拦住了侍从的路。 图柏,“……” 见又凭空出现两个人,图柏心里憋火,这里到底藏了多少个玩意儿,平常不见一个出来陪爷练手,关键时候一个比一个碍事。 一时间义庄内的三拨人搅成一团。 半路出来的两个人,一人截杀那人的侍从,一人趁机向天空放出信号。 拳脚声,刀剑碰撞声,闷哼声接二连三响起,义庄外安安静静,庄里厮杀激烈。 待千梵赶到时,现场刀光血影,剑拔弩张,一片杀气腾腾之势。 千梵面沉如水,英挺的眉宇凝起,低喝,“都住手!” 最后出现的两个蒙面人随即停了手,站到千梵身后,那人的侍卫借月光看清来人,也犹犹豫豫、面面相觑放下了兵器。 唯有图柏与那人越打越激烈,双□□出义庄,在半空中打斗。 千梵盯着半空中纠缠的两个人,眼看一柄剑递到图柏身前,他心里一紧,“图施主!” 青裟一佛,冲进了纠缠不休的两个人之间,挡下了其中一个的剑势。 “千梵!” “山月!” 图柏立刻收手,躲进千梵身后,脸上的冷然迅速褪去,扯住千梵的袖袍拽了拽,一脸疼惜,“以后别这样,太危险了,伤到你怎么办。” 对面的人微眯着眼, “你叫他什么?” 图柏没搭理他,挑衅似的一笑,“千梵我们走吧。” 那人手腕一翻,抬起剑,“不准走。” 他刚一起势,图柏就做好了攻击的姿势,两个人就跟炮仗一般,一个一点,另一个就立刻噼里啪啦要炸天。 千梵无奈,将图柏稳稳挡在身后,合掌向对面的人微一点头,“羽闲,好久不见。” 此人便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衔羽阁阁主解羽闲。 解羽闲收剑入鞘,姿态潇洒,勾起唇角,“嗯,很久了,我收到你的信就立刻启程赶来了。” 千梵微笑点头,如清风拂面。 图柏冷眼旁观看着他俩竟扯起家常,心想,原来这人就是解羽闲,果然只闻其人就觉得烦,见了面更烦,笑什么笑,还没图爷好看。 他心里极是不爽,一时连千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都忘了问,俊美的双眸醋意横飞,别别扭扭在他身后听了几句三言两语,突然平白插了一句进去,“他刚刚摸我了。” 千梵正说着,声音一顿,眉间凝起沟壑,沉默看着解羽闲。他安静时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任由谁也不敢再放肆胡来。 解羽闲喉结滚动,不可思议的惊疑道,“我摸你了?我只是点了你的穴!” 图柏环胸,挑眉看他,“承认了吧。” “喂你不要血口——” 解羽闲被千梵沉沉看了一眼,后半句话临阵脱逃缩回了喉咙里,他摸摸鼻尖,感觉到一阵蛋疼。 “与贫僧回客栈。”千梵转身,望着面前眉开眼笑得意的青年,无奈叹口气,“你……施主莫要闹了,今夜动静太大,回客栈再说。” 见他如此维护自己,图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不过有外人在,他人模狗样装出一副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的图哥哥,跟随千梵回到了客栈。 夜凉如水,飞逝而过,待到了客栈,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图柏与解羽闲东西对立而坐,冷眼相对,千梵给二人倒了茶水,坐到了中间,“施主今夜可有何发现?” 图柏心里美的冒泡,“他先问我了。”清了清嗓子,“张定城要找什么东西,不过没找到,我估计应该是那张残纸,但是有点奇怪,尸体先他本就由他来处置,他想调查什么,都合情合理,何至于夜里偷摸来?” 千梵点头,唇角挂上一抹微笑,他本是很稳重严肃的人,但莫名很喜欢图柏这副假正经的样子,“除非他要找的见不得人,并且他是因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的提醒才想起或者知道高宸枫身上有东西。” 桌旁传来两声干咳,千梵转头,解羽闲举着杯子抵在唇边,假装自己正专注的看向窗外,直到被千梵唤了名字,他才像是发现了什么,回头忙道,“你在信中说过此案,我来之前特意调查了一番,若你想知道,不如……”他斜眼飞快睨了眼对面的图柏,用眼神表达了意思。 千梵缓缓拨动佛珠,温声道,“羽闲知晓什么可以直说,图施主不是外人,无需避嫌。” 闻言,图柏眼底精光一闪。 解羽闲则像是被人踢住了那枚疼的蛋,脸色黑里透青,不情不愿道,“向衔羽阁下买命书的,是个女人。” 38.相思毒(十二) “张吟湘。”图柏瞬间想到她。 看出他的意思,解羽闲立刻反驳, “不是她, 我昨日到达帝都时已经暗中看过了, 体型和声音都对不上。” 千梵道, “没见过人吗?” 解羽闲抱歉点头,“衔羽阁隔幕递书,只见其书不见人。” 每个暗杀组织都有自己的规矩,例如图柏就从不见买主, 只通过特定的对接人联系,而衔羽阁则是垂幕相见,买主与杀手隔着厚厚的帘幕以信纸交流。这一行当, 从动了心思起就是犯法, 无论是买主还是杀手,既然选择在悬崖边上行走, 仍旧是要讲些肮脏的信任。 如今解羽闲肯透漏出这些消息, 已是不易,若传出去, 怕是没有买主敢再光顾衔羽阁。 但此人若不是张吟湘,那又出现的女子是谁? 图柏皱眉, 握着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茶香从水中氲出,微微发苦, 他低头抿了一口, 立刻呸掉, 若有所思道,“高宸枫是武大郎,张吟湘和张启是奸夫淫|妇,奸|情暴露,所以谋杀亲夫,用这个思路解释的话完全没有问题,但现在凭空出现的女子和张定城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高宸枫死之前那张残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他身上七百多的伤痕和这些红豆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摸到了什么,但仔细一看,线索仍旧一团乱麻缠在一起,没有一根肯崭露头角。 图柏摸着下巴,“我总感觉高宸枫似乎得罪了不少人。” 他一口气吐出一大段话,千梵怕他口渴,想给他倒上茶水,又想起图柏刚刚怕苦的样子,只好换下茶壶,去柜台寻掌柜要一壶清水。 他前脚刚出门,图柏与解羽闲极有默契,门扉关上的刹那出招攻向对方,他二人死磕掐架是真枪实弹的来,没一个手软,待千梵再进来时,两人已杀过百招。 图柏眼角青了一块,怕千梵看出来,取了一缕头发挡在眼前,对面的解羽闲也没好到哪里,搭在桌角的手青筋绷起,小腹被踹了一脚,此时正青肿发疼。 二人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同行是冤家,谁看谁都不顺眼。 千梵一开门,屋里的两个人有默契的纷纷扭头冲他甜甜一笑。 “……” 解羽闲清了清嗓子,“既然现在讨论不出结果,就天亮再说吧,我困了。”他扭头看着千梵,眨了眨又长又翘的睫羽。 外面已是黎明,黯淡的天光投进屋子里,给一切铺上一层薄雾淡蓝的光,清晨才有的凉爽清新从门窗缝隙争先恐后涌进来,图柏吸了一口,压下眼角火辣辣的疼,攥住千梵的手腕,“好,外面还有很多房间,解公子找掌柜的要一间就成,我和千梵就先休息了。” 解羽闲震惊,“你要和他住在一起?” 不等千梵回答,图柏抢先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勤俭节约是优良美德,我们一直都住同一个房间,解公子还有什么指教?” 解羽闲咬牙,“山月,你我好久不见,你就不想和我促膝长谈?” 被夹在里面的千梵叹了口气,走出图柏的身后,转过头,“图施主——”他刚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离的很近,他清楚看到图柏漆黑的瞳仁轻轻一缩,接着氲出大片失落和苦涩,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眸光让千梵想起路旁被遗失丢弃的小动物,倔强而又害怕。 图柏很快收起心里的闷疼,毫不在意的坐到床上,冷淡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 解羽闲立刻打开门,做出了请的姿态,千梵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袖中的手攥紧,走了出去。 屋门啪的一声合上,图柏向后一躺,栽倒在床上,一只手遮住眼睛。 他生气了,因为他那天冲动干的那点龌龊事。图柏心里像针扎似的疼,他不喜欢他吧,否则他怎么会不想碰他。 图柏每回一见到他,心里发痒,手贱的就想摸他一下,碰碰他,在他身上偷个香,会忍不住想抱他,亲他,甚至将他压在身下。 可为何千梵不会呢?他对他不会有冲动吗,还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误以为他也和自己有一样的感觉呢。 图柏心乱如麻,棱角分明的唇向下撇着,委屈了,如果他不喜欢他,为何要对他这么好呢? 就在图柏打算化成兔子钻被窝疗伤时,屋门被敲响了。 “施主,你睡了吗?” 图柏起身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千梵端着一盆热水和祛瘀化青膏,抿了抿唇,“方便进来吗?” 图柏一言不发让开路,在他进来后将门锁好。 千梵把热水放上衣架旁,修长的手腕探入水中,拧干了帕子,垂眼道,“图施主,我——” 腰间猛地一紧,图柏从身后搂住他,接住他手里的帕子扔进水中,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发力将他压到了床上,随即附身上去,恶狠狠碾住了他的唇。 黏腻的吮吸声响了起来。 千梵睁着眼,清澈见底的眸子怔怔看着趴在他身上发疯的青年,抬起一只手搭在图柏肩头,似乎是要推开,却不知为何,手腕一软,手指攀上他的头,和如瀑的墨发纠缠,百转叹息都化作温柔,将人结结实实搂进了怀里。 半晌,图柏才抬起头,注视着被自己蹂|躏的发红的唇,嗓音低哑深沉,“你还进来做甚么?” 千梵手指摸了摸他眼角的淤青,“疼吗?” “你走的时候特疼,你一来就不疼了。” 千梵笑笑,“贫僧哪有这种能力。” 图柏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一下,“我说你有你就有。”说罢,低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千梵的颈旁。 长了毛的畜生大概都极其擅长撒娇起腻,千梵被他蹭着,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把图大爷摸得舒服的眯起眼。 图柏沉沉的在他耳旁呼吸,然后贴着他的鬓角柔柔亲了一下,顺着优美的颈项滑到锁骨旁,再往下时,身下的人闷哼了一声。 图柏惊讶抬起一点头,扯开他的领子,脸色一沉,“这是什么?” 身下那具劲瘦结实的胸膛布着十几道泛红的鞭痕,瘀肿还未消下,就这么狰狞爬满了白皙的胸口。 千梵别开头,将图柏抱进怀里,低声说,“施主,贫僧破戒了。” 图柏浑身一僵,“是因为我?” 千梵摇了下头,“是贫僧自己心性不坚。”他贪婪着图柏身上的温暖,柔韧,美好,纵然一身伤痕,也选择留下此刻他渴望的温存。 听他这么说着,图柏什么都没回答,轻手轻脚从他怀里挣开,拿过他给自己的药,坐在床边,将人强行按下去,撩开他的领口,手指沾一点药膏轻轻涂了上去。 他们离的这么近,气息交错,眼中盛装的都是对方,千梵躺在床上扬起手,沾了一点图柏指尖的药膏,温柔抚上了他的脸颊。 屋子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窗外飞鸟展翅的声音,半晌后,图柏忽然问,“你是什么时候出家的?” “七岁。” 图柏轻喟,“为何?” “寺中主持说我与佛有缘。” 图柏握着他的手腕,低头仔细看他腕上缠着的殷红的佛珠,“有缘……”图柏心想,“那现在这个‘缘’是他与佛,还是他与我呢?” “千梵,佛修禅是为了什么?”图柏摩擦着佛珠上的经文,目光沉沉的。 千梵撑起身子,握住他的手指,引导他在镌刻满经文的佛珠上游走,抚摸每一句禅心佛语,“劝人至善,见性成佛,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图柏佛根浅薄,听不懂,但为了眼前的人,努力调动自己的兔头,揣摩一番,似乎是吾出了一星半点,望着眼前的僧人,收起笑意,认真道,“那你呢,你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僧侣抬眼,他的眼皮很薄,瞳仁又浅,一点光落进他的眼里,像是雪坠入天山湖泊,平静深邃,清透如琥珀,他用这双眼望着图柏,静谧的心湖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他垂下眼,竟有了迟疑,“从前,是。” 图柏追问,“那现在呢?”他问完又后悔了,觉得自己好像在逼迫他,想知道这个答案,却又不忍心让他为难。 千梵怔怔看着图柏,“我……不知。” 他不知自己可否还能清净修禅不问善恶,不知自己还能将整颗心都端放在神佛之下,赤子不改。 因为他的心在颤抖,在撕裂,从中间、甚至更多的地方剜骨剖肉,分出一半交到这个人的手里,对他知冷知热,体贴周道,任由他胡闹嬉笑,懒散自由。 他想宠着他,惯着他,无时无刻都望着他。 他想做的太多,以至于他不能在专心修禅,身心赠佛,他开始想自私的留一点,留更多给这个人了。 听见他的回答,图柏的眼里如落了星子般璀璨,“能听到你的答案,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转身下床,蹲在地上,跟一只毛茸茸的兔叽一样乖,仰起头,“真的就够了。我不逼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都同意。你想修禅讲经,传播禅宗,我给你搭高台建佛刹,让你流芳百世。” 图柏停了下,唇角勾起温柔的笑,“等你什么时候想还俗入世,我带你吃喝玩乐,纵横江湖。” 他慢慢站起来,俯身将千梵按到床上,双手撑在他两侧,垂下头,墨发泻了身下人一肩,“我给你时间去选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着。” 他声音沙哑低沉,轻轻吐息,“好不好?” 千梵闭上眼,眼睫发颤,光洁的鬓角露出隐忍跳跃的苍白青筋,他伸手搂住他的背,猛地翻身将图柏压到身下,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般的用力。 想宠着,惯着的,不止有他。 “谢谢……” 此时,图柏对他时常流露出来的强势侵略还十分着迷入神,大咧咧拍拍他的肩头,“起来吧,从现在开始,我会管好自己的爪…手脚,不会让你再破戒的。” 千梵抱着他不肯动,声音从他脖颈旁传出来,“……最后一次。” 图柏咧嘴无声的笑了,手指摸到被子,伸手一扯,给二人盖住,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一觉睡到下午,等醒来,图大爷开始心无旁骛的蹬腿伸懒腰,一脚踹过去,有什么东西闷闷摔到了床下。 图柏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山月禅师一脸尴尬的从地上站好。 二人无声对视片刻,回想起夜里抛心挖肺的一通告白,内心既感动又扭捏,图柏清了清嗓子,顶着一头乱发,“嗯……那个啥,对不住了啊,我睡相不大好。” 千梵觉得自己的臀部隐隐作痛,双手合十,念了句,“我佛慈悲。”然后,他这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陛下答应高大人的案件由杜大人主审了,要杜大人戴罪立功。”他道,“如果不出意外,今日大理寺便会将案件转交给杜大人,按理来说……” 千梵扭头看着紧闭的屋门,“杜大人若是知晓地址,现在也该回来了。” 他说完,客栈里同时爆发出一声怒喝。 “掌柜的,这个死乞白赖混吃混喝的胖子究竟是谁啊!!!” 39.相思毒(十三) 客栈大堂里, 一个满面胡茬邋里邋遢的青年正埋头啃着猪蹄,听着对面的人一声怒喝, 他拿起一只猪蹄从头舔到尾,然后笑眯眯举到那人跟前, 道, “公子,这个还吃不?” “恶心死了!”解羽闲打开扇子挡在眼前,桌子底下的脚几次伸出来,隔空比划,总觉得踢哪里都会脏了他的鞋底。 “端走出去吃, 你听到没,别坐到我对面!” 杜云一抹下巴,“本大人又不是乞丐,我只是先吃,等我的人来了, 一定给公子付钱。” 解羽闲看着他油腻泛光嘴唇, 心里一根筋颤动的更厉害了,他自以为脾气挺好,但这回真的是被恶心着了,“客栈里那么多人, 你为什么非要蹭我的!” 香酥的酱猪蹄咬一口就流油, 鲜美的不可思议, 杜云边啃边伸出手指, “第一, 公子太好看了,本大人一见到公子,其他人都看不见了。” 他吃的太凶,一说话,嘴里还溅肉沫,解羽闲屁股往后挪挪,目光像狼一样凶恶。 “第二,整间客栈只有公子桌上有猪蹄,而且,公子看起来很像要偷偷吃独食的样子。” 解羽闲啪的一声合上折扇,“你丫的才吃独食,我是——” 旁边忽然传来两声‘啧啧’。 图柏环胸缓缓走过来,摇着头,“啧啧啧啧,解公子该不会是怕等会和千梵用膳不能食荤,所以先提前给肚子过个油水吧。” 图柏比解羽闲更不客气,一脚将杜云踹到一边,自己坐下来,促狭笑道,“咋啦,被我说中了?” 解羽闲一收到千梵的书信,就连日赶到洛安,没见到人,又奔波到了帝都,好几日都没吃好睡好,来了之后就遇见个同行,杀的两眼通红,好不容易有空和想见的人促膝长谈,谁知一觉醒来那人就不见踪迹。 他好不容易压着火,饥肠辘辘点了饭菜,想趁千梵来之前先吃点,有力气等人,哪想菜一上来,就跟着凑过来个臭不要脸的。 解羽闲觉得自己出门忘了看黄历,是不是要找算命先生驱魔降灾。 图柏把整盘猪蹄都丢到杜云面前,往他脑袋上盖了张帕子擦脸。 解羽闲这才看出来,原来碍眼的都是组团来的。 “杜大人,这几日受累了。”千梵坐到一旁。 杜云从猪蹄间抬眼,意味深长的回味了下蒜沫肉渣的香味,目光从他与图柏之间转过,疑惑道,“禅师和老图睡到现在才起来?” 图柏向小二要了素斋,俊美的长眉微挑,“甭管爷,说说接下来的案子怎么查吧。再吃,你的小命都要被吃没了。” 解羽闲知晓杜云与图柏的身份,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摇晃着银线锻面的扇子往千梵那端挪了挪。 “哦,原来公子就是江湖第一暗杀组织的阁主,久仰久仰。”杜云啃了三只肉汁鲜美肥硕的猪蹄,终于从大理寺清淡的饭菜里缓过了神,伸出油腻腻的手要去和人握手。 解羽闲被吓得站起来倒退了一步,生怕他把油印子按到身上,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杜大人竟还仰慕江湖人。” 杜云老神在在收回手,用帕子慢条斯理的仔细擦着每一根手指,“嗯,诸位在官府的悬赏金很多。” 解羽闲,“……” 说话间小二将素菜已经摆了上来,晶莹的白米粥和嫩绿的蔬菜散发着清淡的香味,对比一旁酱红色的猪蹄有种遗世独立的清润雅致。 吃猪蹄的都沦为凡夫俗子。 解羽闲冷哼,看你能吃多久。 图柏冲他一笑,爷能陪千梵吃一辈子。 图柏向杜云简明扼要的梳理这些日子他得到的线索——张吟湘和张启的奸情、三秋糕和张府的相思树、下落不明的半张纸、张定城冒险要寻的东西,张府对高宸枫的死模糊不清的态度,以及买凶杀人的是个女子。 杜云低头捧着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先派人去义庄看住尸体,不准任何人再靠近。我们的人明着守在门口,解阁主应该也带有属下吧,有劳暗中埋伏。” 解羽闲很想问他会不会写‘客气’两个字,眉梢刚一拧,就被千梵看过来的温润目光抚平了,不甚情愿的点了头。 “至于你说的女子,我想我知道她是谁。”杜云若有所思两手交叉垫在下巴下,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他严肃时自有一种刚正凛然的正气,十分唬人。 在场的几位都收敛神情,仔细听他说话。 “我在离开大理寺前先去找了高宸枫生前的卷宗,发现两年前他在来帝都赴考之前便已娶亲,妻子是宁河县本地人,家中事生产,过得很清贫。” 图柏皱眉,“一个寻常人家的妇人能有足够多的钱去买凶杀人吗?” 杜云高深莫测看着他,“若她不是寻常人呢?高宸枫的卷宗中对这个女子详尽甚少,连名字也没有。我今早离开大理寺时,交接此案的主簿正是当年与高宸枫同期的考生,他告诉我,高宸枫极少提起内人,唯有一次,是与他同屋的考生翻找东西无意间发现高宸枫夹在书中的一张美人图,图上的女子温柔可人,极为耐看,那同屋人手贱,抽出来后向他们献宝,说高宸枫家里藏了个美人,什么时候让他们见见。” 主簿告诉杜云,这本是个小事,但画上的女子明眸皓齿,姿态柔美,看了让人过目不忘,而且,大伙本是玩笑,却不料高宸枫雷霆大怒,将画夺走,从此很少再和他们说过话。 后来不到半年,高宸枫就和张府千金成了亲,与他们这些寒门学子再无瓜葛。 主簿压低声音道,“我印象深刻不只有这个原因,而是他成亲没多久,那个曾经拿走画的同屋人就因一些小事而被发配偏远地区了,当时协助查办这名官员的正是已经成为督查院右副御史的高宸枫,我因为要为此案建立宗文,才知晓这事。后来我们几个人都猜想是高宸枫怕我们说出他娶过亲,才借此暗暗威慑我们。” 主簿微眯着眼,望着大理寺外狰狞威严的石狮子,一波三折的叹息,“此人……过于心胸狭窄了。”叹完向杜云拱手道,“杜大人,您这些年处理的卷宗都是由在下归入案宗室,在下看过大人的办案手段,以为着实高明公正,由衷敬佩。” 图柏酸他,“看来那位主簿十分敬佩你,才会告诉你这些,状元郎的风华依旧呀。” 杜云揣着手,笑眯眯,“好说好说。” 一旁的解羽闲见他笑的跟弥勒佛一样,心想,“状元郎沦为地方官,看来混的也不怎么样。” “现在,本官需要人亲自去宁河县查清楚高宸枫的背景,越快越好。” 图柏立刻答应,“我今夜就启程。” 听他答应这么痛快,千梵看了他一眼,抿住了唇。 图柏伸手就要去搂他的肩膀,半路想起昨夜的话,悻悻收住了,“千梵同我去。” “不行。” “不可能。” 解羽闲和杜云同时开口,前者冷着脸,后者莫名其妙。 杜云,“你自己去就行,陛下不会放山月禅师离开的,况且他在这里,替本官在陛下面前偶尔说说好话,我心里有安全感。” 佛脚甚粗,抱着极为踏实。 图柏看见杜云那副怂样就嫌弃,只好作罢,心想千梵留在这里也好,不用跟着来回奔波,他正要同意,就听沉默良久的人说话了。 “若仅是调查背景,贫僧派人去。”他抬头看看图柏,想再说些什么,心里一怔,第一次感觉到私心的滋味,五味杂陈,悲喜交集,又心生向往,个中滋味难以言明。 图柏楞楞望着他,一笑,很想凑过去蹭蹭他,长毛的畜生对于这种行动总是与生俱来的熟练和喜欢,“那我不去啦,就有劳千梵了。” 他们相对而望,还没来得及眉目传情就被杜云打断了。 “也行,今夜早点睡,明天一早跟本官上张府。”他微微一笑,“慰问家属,例行询问。” 说完向图柏一伸手,“钱拿来,还解公子。” 图柏瞪他,“杜大人,你觉得身为一个小小捕快,我会比你钱多?”勾肩搭背搂住他,一只脚踩到椅子上,没皮没脸道,“还什么啊,大人这么见外做甚么,都是一家人嘛。” 一见他俩靠近,解羽闲立刻起身警惕往后退了两步,冷冷道,“谁跟你一家人?” 图柏一扬下巴,“你和千梵啊,解公子没误会什么吧。” 解羽闲腹中饥肠辘辘,就显得脸色更加阴沉,面前的两个人一个臭不要脸装大尾巴狼,一个插科打诨耀武扬威,说狼狈为奸都对不起狼,他心里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们,冷哼一声,委屈看一眼千梵,甩袖走了。 杜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拍拍图柏的肩膀,“太不应该了,下次别欺负解公子。” 图柏挑起眉。 杜云,“以后我们还要吃大户呢。” 图柏哦了一声。 千梵长身玉立站于一旁,看着亲亲密密凑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笑声的两个人,一时也有点头疼。 夜幕降临,图柏给杜云安排了房间让他休息,忙忙碌碌进出屋子给他端热水,铺床,还拿了艾草让他洗掉秽气。 杜云坐在桌边泡脚,撑着腮帮子,拿眼睛在图柏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你说高宸枫的遗物里会不会有那张美人图?等夜深了,我和千梵打算夜探张府,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看在杜大人这几日受累的份上,图柏把床给他铺好,枕头揉的松软,一转身,看见杜云睁着大眼,托着脸颊卖萌。 “再看也比你好看。” 杜云收起手,“老图,我突然发现你和山月禅师走的是不是太近了?” 图柏帮他拿毛巾的手一顿,“图哥哥跟谁都很熟,你不知道吗。” 杜云站起来腆着张大脸把脑袋伸过去,“但是我觉得你们两个走的不是一般近。我可告诉你,山月是出家人,讲究的是清心修禅,你别老去招惹人家。” 图柏以前懒得听他叨叨让他娶媳妇,现在更不爱听他逼逼他和千梵的事,不耐烦的帮他把洗脚水到了,眼角唇角都往下撇,一副呼之欲出的嫌弃。 杜云慢吞吞脱了衣衫,缩进被子里,含糊不清嘟囔,希望是他多想了,他用被子遮住半张脸,“去张府小心些,没找到东西也行,明日我们还会再去,还有你那脑袋还疼吗?” “劳你费心,爷好着呢,知道了,话痨精投胎。”最后啐一声,转身替他关上门,离开了。 没过多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天气转凉,永怀江上游湖渐少,寒星倒映在水面,微风佛来,满湖颤动。 湖边站的人青裟曳地,身形高瘦挺拔。 想起刚刚杜云的话,图柏在心里道,“来不及了,我已经招惹了。”快步走上前,简单落下一个‘走’,二人施起轻功消失在了黑夜里。 张府外摇晃的白灯笼和丧幡像一群孤魂野鬼在门口徘徊,门外比往常多了两个看守的门卫。 院子里静悄悄的,奴仆已经全部退回下人房休息,唯有庭院深处,红漆八角飞檐阁里主人居住的地方有一点昏黄的灯从树叶交错之间窥出,像一只野兽幽暗的眼。 图柏指了指灯光处,横起手掌在脖间轻轻一划,示意千梵房外暗处有人看守,他去做掉。 他说完就飞身跃去,千梵看着他的背影,修长的指尖夹出两枚殷红的佛珠,倏地发力,佛珠擦着图柏肩头,先他一步飞出,打在暗处。 图柏落地时恰好接住被打晕的两个暗卫,佛珠也顺带滚进了手心,他站在暗处向千梵做了个口型,“小心肝儿,厉害哦。” 千梵,“……” 二人伏在屋檐上,将瓦片撩开了一条缝。 淡淡的灯影打在琉璃瓦上,映进图柏狭长的眸中,浓密的睫羽下像镶了一双琉璃珠子。 屋里不太亮,应该是主人故意而为。 一张红楠木的桌旁坐着张吟湘和张定城,桌上放了一碗飘着苦味的药。 图柏看了两眼,没见到张启,千梵碰了下他的手指,往下随手一指,就见八角阁楼背面的转角处有一截灰色袍角。 “他在偷听。”图柏无声道,咧咧嘴,“刚刚我们没被他发现吧?”他注意力一直放在门前的守卫上,竟没注意阁楼后的偷听者。 千梵温声说,“施主无需顾虑。” 有他在。 被人惯着的感觉真好,图柏很想扑过去偷个香。 “湘湘,你给爹说说你的打算。”即便在自己的房间,张定城也下意识将声音压的很低,“不管怎样,爹都不会害你。” 张吟湘无论什么时候见都衣着得体端庄,她就像她发间横着的紫碧流云的簪子,淡然高贵,娴静知礼,冷傲如雪中的梅花,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她本是将手贴在腹部,神色冷淡道,“爹爹,我没什么打算。” 听她这么说,张定城急了,“你…”他左右看了两眼,“你怎么能不打算,高宸枫的案子陛下不准爹插手,若是他们查到你身上,你再出了事,你让爹可怎么活!” 桌上的安胎药散发着苦冽的味道,漆黑的药汁如同一池深渊,连倒影在里面的影子都悉数吞没。 张吟湘抬起眸望着眼前老态龙钟但精神矍铄的父亲,“父亲何出此言?宸枫死后,最难过痛苦的应该是女儿,官府为何会怀疑到一个寡妇的身上。” 张定城犹豫了下,“你和张启的事,如果被杜云知道,难免他们不会以为是——” 话至不该说处,像是被触痛了心里的伤,张吟湘去拿药碗的手猛地僵住,仔细看白皙柔软的指尖竟隐隐发颤。 她慢慢蜷起手指,将药碗端起抿了一口,“父亲,我问心无愧。” 张定城讪讪道,“但你这副样子难免不让人怀疑。” 她不动声色,即不流泪,看起来也不悲伤,若非是一家人,连张定城都忍不住起疑。 张吟湘低头看着漆黑的药汁,冷冷道,“因为我希望他死。” 图柏和千梵对视一眼,图柏心里打个突,莫非高宸枫的死和她真的没有关系? 说完,张吟湘的眉间迅速拢上一层倦意,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苍白脆弱。 “怎么了?是孩子又闹了?”张定城忙问。 张吟湘点点头。 张定城动了动唇,担忧的望着她的腹部,欲言又止,“湘湘,孩子真是……?” 张吟湘似乎极其回避这个问题,抚摸腹部的手僵硬的贴在腰间,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冷漠说,“父亲,他是我的孩子。” 张定城愣了愣,释然一笑,“是爹糊涂了,这是我张家的血脉,好了,你去歇着吧,爹不打扰你了。”顾忌女儿的身体,他不再多说什么,嘱托几句后只身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有人推门进来,正是张启。 张定城离开后,他去灶房转了一圈,端着重新加热的汤药径直走到床边,蹲在床边服侍张吟湘喝了药。 “夫人和老爷说了什么?”张启明知故问道。 屋檐上,图柏故意贴在千梵耳旁说话,让撩人的气息喷进他耳中,“看来张启和高宸枫一样,都不得张家父女喜欢。” 千梵艰难的将自己的耳朵从耳鬓厮磨的姿势下救出来,幽幽看他一眼。 张吟湘,“与你无关。” 原来张启是被有意支开了。 图柏心想,这就奇怪了,他们也不信任张启吗,看张吟湘的神情,对此人似乎并无感情,既然这样,为何又会背着丈夫与他偷情? 这件案子既直白简单又隐秘复杂,关系混乱,明明他们推断和得到的线索都指向这个人,为什么有些地方仍旧难以解释,漏洞百出? 正当他梳理线索时,屋中忽然传出清脆的巴掌声,图柏忙低头看去,就见张吟湘靠在床上,打人的那只手还隐隐发颤。 被打的男人僵在原地,半晌,他固执的伸出手贴在张吟湘赤|裸的肩膀。 张吟湘咬着下唇,冷冷道,“孩子。” 张启沈默寡言的脸上露出个笑,走上前将张吟湘放倒床上,小声说,“小姐,我只抱抱你。” 屋中的烛火被熄灭了,这次,张吟湘没再反抗。 图柏和千梵随即离开屋顶,在院中的各个房间搜索一翻,却皆没有得到有用的讯息,两人在阁楼前碰面,图柏拉着千梵去看了那株垂死干枯连片叶子都看不到的相思树。 “不是我想怀疑她,而是她有很多动机,但从她的话里,似乎她确实和死者没关系。” 张府建造精致的湖心潭藏在假山活水和绿树环绕的深处,一轮银月倒影在粼粼水面,银辉冷冷清清落了一层。 千梵,“如果高夫人真的不是凶手,那她应该知道什么。” 图柏点头,一只脚踩在相思树旁的石头上,伸手拽住相思树枯瘦的干枝,眯起眼望着湖水,“她会知道凶手是谁吗?如果知道,为何不向官府举报?是因为她高兴凶手杀了高宸枫,还是因为凶手和她关系匪浅?” 千梵,“若论关系,张大人与张启皆有可能。” “凶手假设是张定城,在佣金方面他可以满足,至于解羽闲说的女人,张定城完全可以掩人耳目派人出面,那他的动机是什么?成全女儿和下人在一起?这么做的话,就不怕被人说闲话吗?况且,真的是他,尸体上的刀痕和相思豆就完全没法解释。再者,按照老杜所说,凶手是死者那位神秘的夫人的话,其一她要很有钱,而且有一定的能力接触到江湖人,否则一个寻常的农妇是不可能找来这么多杀手和暗杀组织。这么来想,那刀痕和相思豆似乎可以有解释了——等不到夫婿,知晓他早已将她抛却,心生杀意,刀痕和相思豆都是夹杂在死者身上的怨憎。” 图柏认真看着千梵,“还有,那消失的半张纸又去了什么地方?张定城昨夜去义庄是要找那张残纸吗?凶手是那个女人的话,为何线索又和张定城有牵扯......等等!” 他说着忽然一怔,猛地站起来,努力将声音压低,“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所有的线索都是交叉纵横在一起,不论我们怀疑谁,总有一方彻底洗不清。” 千梵缓缓拨弄佛珠,一双眸子倒影着湖心潭幽幽涟漪,他抬眼凝视在月光下的青年,“施主有没有想过,杀害高大人的兴许不止一个人。” 图柏揪着那株只剩下细瘦枯枝的小树,目光发沉,手指摩擦着粗粝的树皮,“不止一个人,对,我怎么忘了这个可能性。” 他边说边闭上了眼,想象着尖细的匕首从高宸枫的胸口不断的刺穿,刀尖淌着血水,他疼的浑身发颤,靠在粗粝的树旁,喃喃说,“你杀了我,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殷红的红豆像血一样纷纷扬扬落满他的身上,滚进粘稠的血液里,有的钻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缝隙,他想起自己每日都要吃的三秋糕,熟透的红豆散发着粘糯的香味,在舌尖上逡巡不去,他艰难的将一粒红豆抿进唇中,双眼失神的看着身边的人,“你在想我吗,我也一直在想你。” 图柏闭着双眼,几乎要陷入高宸枫的情绪中,一只手摩擦着相思树干枯的枝干,想着他每天站在这里看着相思树枯萎,就像他自己快被相思磨干了血肉, 那株枯木生的凄惨,摇摇欲坠,还未将根须扎牢土中深处便因照顾不周而早早夭折,图柏闭着眼胡乱的拉扯,不小心用了力,拇指粗的枝干就这么被他连根提了出来。 他立刻睁开眼,尴尬的拎着光杆司令似的小树打算种回去,刚蹲下来,便咦了一声。 千梵闻声看去,只见被连带着拽出来的沙土下面露出一点颜色,图柏伸手扫开,从里面挖出来了一只巴掌厚的木匣子。 灰突突的小盒子制作粗糙,盒面有许多纵横的浅沟壑,打造的很不精细,盒角因为经常使用已经被磨出了弧度,图柏手指摸到卡扣,轻轻推开,一股纸墨特有的味道混着泥土飘出一股陈年古旧的沧桑。 他打开木匣子,好像打开了一个读书人压在箱底的书墨,上面可能有仕途抱负的豪言壮语,可能有怀才不遇的寂寞,也可能有天涯羁旅的奔波。 他翻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赫然入目的是缠绵悱恻耳鬓厮磨的相思。 ——明月妆台纤纤指,年华偶然谁弹碎。应是佳人春梦里,不知相思赋予谁。 那一摞纸的下面,是结党营私,贿赂公行,以钱授官的名单和票据。 40.相思毒(十四) 氲着岁月沧桑的木匣子, 在茶米油盐里磨平了棱角, 粗粝的线条里还渗透当初涂上的红漆,摆在一贫如洗的家中,红的扎眼。女子说, “随我陪嫁的就只有它, 送给你, 以后就放你的书墨,等将来你考上了状元郎,我就把它卖了,状元郎的书墨一定很多人争相想要。” 屋主人从书上抬起眼,把她抱进怀里,坐在桌前,将一张写好的诗词念给她听,“那你要卖就卖其他的, 这里面放的可都是我为你写的词,等以后谱成了曲, 你还要唱给我听。” 女子掩面轻轻笑, “你怎么这么喜欢听小曲。” “不不, 娘子误会了, 我只听你唱的。” 于是, 她信了, 每天都将他写的词收进木匣子里, 在他读书写字时, 坐在门外台阶上怀里抱着木匣子, 一遍一遍念他写的词,轻轻哼唱,指尖在匣子上打节拍,发出牛皮小鼓咚咚锵锵。 委婉动人的歌声从她素裙木簪的发间穿过,隔着一扇纸窗,他听见她低声吟唱“你说相思赋予谁…… 图柏恍然睁大了眼,眼前刹那间烙上一人如雪的身影,素缟丧服,站在洛安拱门墙下久久停留,默默凝望,“这首词是——” 千梵攥住他的手腕,合上木匣子,扫视了眼张府树影婆娑的湖心潭,“施主,我们要立刻启程回洛安!” 杜云被从床上拖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大理寺中,终于走到了剥皮剜骨拉出斩首的地步,眼还没睁开,就稀里哗啦攥着衣袍干嚎起来,“你们若敢冤枉本官,本官做鬼也不放过你。” “放手。”解羽闲冷着脸,对于自己刚过来就被扑上来的大尾巴狼心里怒极了。 听见他声音,杜云撩开眼皮,然后一抹脸,“哈哈哈不好意思,睡岔了。” 没空和他嘻嘻,图柏将木匣子拍进了他的怀里。 烛火熹微。 杜云看罢,面无表情,眼睛扫视不太明朗的屋子,月光从缝隙钻进来,在他面前影影憧憧的人身上映上一道雪亮的光,像是要将其拦腰截断般,“你们可知这匣子里放着当朝大官多少人的仕途和命运?若是真,龙颜大怒,皇朝换血,若是假,我等凌迟腰斩。” 他将匣子小心合上,仔细抱进怀里,胳膊肘撑在上面,声音低沉有几分沙哑,“如果放回去,假装不知道,死的就高宸枫一个。” “你就这么想的?”图柏环胸冷冷道,刀削斧可的脸庞在昏暗中露出锋利的线条。 杜云唇角弯了一下,“山月禅师是出家人,本就不该管俗世。解公子是江湖人更不应和朝廷扯上关系。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每月拿二三两月奉,连官衔都挂不上的捕快,朝廷重臣怎么贪都害不到你身上,你明白吗?” 图柏说,“别扯蛋了。”他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盯着杜云,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来什么。 杜大人脸颊白白嫩嫩的,因为有点婴儿肥,就感觉胖,和他瘦高的身材有着别样的反差,他一笑就很和蔼可亲,“我不扯蛋,我只喜欢吃蛋。” 图柏哼了一声,蹲在他面前,低声说,“懒得夸你,但你确实是个好官。杜云云,你告诉我,拿钱买来的官员里面有几个能像你这样的?他们怎么贪我都不管,我只管蒙冤含屈的老百姓有没有谁来给他们做主,洪水灾年会不会有官员散尽家产从外地买粮食接济百姓,繁刑重赋时哪个官愿意向皇帝十天九谏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替百姓求情,你告诉我,用钱买来的怂包脓蛋有几个能做到这样?” 杜云无声的笑,眉眼却是悲悯与仁慈。 图柏转身将一只雕红紫檀木食盒拎了出来,“我真是蠢够了,当时秦初新让我留着这只食盒,我就一丁点没发现她的异样。” 他将盒子打开,手指沿着空荡的盒壁摸索,不知碰上了什么,木食盒忽然发出一声金属弹片的声音,原本平展的底部弹了起来,图柏利索的拿出里面夹杂的东西——这是一本高宸枫亲自书写的账单,上面是他跟在张定城身旁替他敛财买官受贿的种种记录。 科举考试里的徇私舞弊,结党营私收的黑钱,腌臜人情官官相护的暗地里来往,张定城怕是肯本没想到,他这位年轻有为的继位者竟将他给他展现的一切官场黑暗记了下来,握在手里,悄无声息为自己制造了一把摧毁他们的刀,刀尖开锋,或许为了自己保命,或许为了更大的贪婪和控制。 “用这些,能拉他们下马吗?”图柏问。 杜云静静看着他们,“或许能。能,你我也得不到好处,甚至会被余党展开报复。或许不能,不能,你们都吃不到好果子。” 听他这么说,图柏一笑,站起来走到千梵身旁,借着光线昏暗的遮挡,用手背轻轻碰了下他,“我佛慈悲,吃不到好果子,烂果子爷照样能填饱肚子。” 杜云忍俊不禁,其实他很怂,很怕死,但只要有这只兔子在,就好像天塌了他都能帮忙扛起来,杜云很想说,唉唉,你看你,你这只兔子管人间那么多事干嘛。可他说不出来,他见过无数人喂过那只耷拉着一只耳朵可怜兮兮的兔叽,有门前撒欢的小屁孩,绣花嘴闲的大婶,蹲在闹市守着菜篮子卖菜的少女,这些人统统被称作百姓。 而他,是老百姓的官。 “既然都决定好了,那事不宜迟,老图你回洛安城,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秦初新,那天你说张定城在去义庄前说过‘如果找不到东西,立刻启程’,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什么了,可能会对初娘不利。” 图柏点头,“好。” “我同你去。”千梵道,图柏摇头,“不,这回必须由我亲自来。” 从帝都到洛安,最快也要六天,张府的人昨夜离开,现在还在路上,若想赶在他们之前,只能用妖术。 图柏意味深长瞥了瞥杜云,目光像刀子往他脑门上一剐,后者摸了摸鼻尖,心想,“这回倒是看出我知道他身份了。” 杜云继续安排,“山月禅师,皇宫那里需要您留在陛下身旁,暗中注意朝廷动向,若是有人打草惊蛇,我们要立刻有对策能反应过来。 千梵颔首,清透的眸子在他与图柏之间转过,他发现二人的默契,敏锐察觉到有些事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窗外的黎明黯淡,薄薄的曦光将屋子里落了一层蓝,天明了些,眼前青年的脸庞却似乎更加模糊了。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有关于图柏的一切都知之甚少,竟心有不净,化作妒水搅乱了心池。千梵应下,心中却想,事到如今,他还能两耳清净,一心修禅吗。 那两个选择,是不是早已明了。 杜云知人善用,极其擅长调兵遣将,一点都不浪费,他正打算一指解羽闲,就听对方道,“谁告诉你本阁主会答应与贪官对抗?这对衔羽阁似乎没有一点好处,杜大人忘了么,在下不仅是江湖客,还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杜云认真哦了下,弯起唇角,“这样啊,解公子若是帮本官忙,本官就答应给公子通缉令上的赎金翻三倍如何?” 解羽闲嗤鼻,“并没有用。” 杜云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过夜的茶水,“有的,赎金越高,越证明这个人穷凶极恶、武功盖世、身价不菲,江湖地位之高,朝廷之重视,这难道不是对你极高的赞扬。” 图柏眯眼,跟他一唱一和,“看来解公子只觉得自己值几文钱。” 解羽闲眼睛一凛,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我同意了。” 闻言,图狼和杜狈对视一眼,笑的十分贱。 事关重大,事不宜迟,四人商定后便立刻各行其是,图柏简单收拾了一套衣服和干粮,向客栈买了一匹马,打算趁夜离开。 又是一夜不眠不休,黎明沉在黯淡的天光后,街上人烟稀少,马蹄声格外明显。 见他牵马出来,千梵迎过去,抬手将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放进他手里一枚红玉印信,“若有事,将此物悬在窗上,会有人前来助你。” 图柏牵着缰绳,手指摩擦着那枚温润的玉,“我会早去早回。” 千梵颔首,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拿一双端正琉璃般的眼深深望着他,须臾,他苦笑了下,“是贫僧絮聒了,施主上马吧。” 图柏却莞尔,给他整了整迎风翻滚的青裟,低声在他耳旁道,“你想说的,我都懂,我还没听到你的回答,所以不敢让自己出事。” 他伸出手想去摸他,但半路忍住了,手指勾住千梵腕上的佛珠,与他隔了半寸的距离,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气息,图柏眼里尽是笑意,“哎,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千梵,你的名字也是相思。” 图柏弯着唇角,“你会相思吗?” 千梵抬眼看他,图柏翻身潇洒上马,垂眼看着身下俊美的僧侣,手腕一翻,将马鞭甩了下去,趁千梵没明白他的意思,粗粝的鞭绳头像有知觉般顺着他熨帖的衣领钻了进去。 然后图柏迅速提起马鞭,低头在鞭绳上深深一吻,深情又猥琐道,“啊好香,相思苦,施主我就只能凭此慰藉了。” 千梵,“……” 他待在他身边多日,以为早已经修出铜墙铁壁能抵挡这畜生动不动不要脸的攻击,哪曾想,佛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心里的墙轰然倒塌,碎成瓦片,浓浓的红晕铺天盖地漫上他的脸,里外将人烧成了明艳的彩霞。 千梵又羞又怒,抬手拍在马背上,将这只畜生轰走了。 马蹄绝尘而去,图柏趴在马背上,握着马鞭,笑的直不起来腰。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黯淡的天光下,千梵转身回了皇宫。 街上又恢复了平静,临街的二楼一扇窗户缓缓关了起来,杜云走到桌边坐下,揉了揉酸疼的眼,叹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气,“你这只蠢兔子...” 等天大亮,杜云带着伪装成捕快的解羽闲去了张府。 张吟湘仍旧是淡紫色的对襟裙袍,只在发间插了一只素色的白花,对于杜云等人的到来既不惊讶也不慌张,唤婢女备上茶水,冷淡道,“你们怀疑我?” 张定城坐在一旁,用茶盖抚着杯中的茶。“湘湘,好好说话,杜大人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杜云喝了茶,吃了点心,揣着手,冲张定城一点头,笑的人畜无害,“对对,只是想询问夫人几句话。” 书房里燃着的香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墙壁摆了一只岁寒三友描墨的花瓶,瓶中插着一枝茕茕独立的花枝,那上面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立在枝头,冷艳而又清高。 解羽闲因捕快身份被拒之门外,冷冷的守着书房,屏息听里面传出来的交谈声。 “夫人能回想一下高大人可曾与谁结过仇吗?”杜云一说话,眼角眉梢都弯弯的,他极其擅长摆出这种亲近随和的样子,问话的时候容易使对方减轻担忧和恐惧。 但张吟湘似乎肯本没有这种情绪,端庄又冷淡,“宸枫性格骄傲固执,在政事上难免与人有争执,与我父亲也曾争辩过,若说仇怨,怕是不少,大人不妨去调查。” “宸枫只是有自己的见地,纵然与老夫偶有不合,但仍旧是可造之材。”张定城抿了一口茶水,插话进来,“欸,哪知世事无常。” “夫人,张大人,节哀顺变。”杜云说,“高大人心性坦荡,但就怕有人因为这点争议而心存芥蒂,本官怕有人因此才仇恨高大人,故而犯下罪孽,所以想问夫人,心中可有怀疑人选。” 张吟湘看他一眼,美眸中流露出疏离,“我深居庭院,从不过问夫婿的差事。大人想知道什么,可尽管问我父亲。” 张定城配合颔首,“老夫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云连忙举起茶杯,“那就多谢张大人了。” 敬罢,杜云捧着茶杯叹了口气,“直到现在还未有查到凶手,是本官失责,对不起夫人和张大人。” 张定城一脸沉痛,“宸枫地下有知不会责怪杜大人的,凶手穷凶极恶,我等愿意竭力配合大人,早日捉到凶手。” 杜云苦笑摇摇头,“多谢,那杜某还有个问题,不知可否方便问夫人。” “您请说。” “本官听说高大人在离开时和夫人争吵了一番,不知可否询问是因何事吗?”杜云身体微微向前倾,做出认真聆听的动作,明亮的双眸像宝石会发光似的,放出两道精明的幽光。 张吟湘任由他打量,沉默片刻,胸口轻轻起伏,放在膝盖的手握了起来,修得莹润的指甲蜷缩扎进手心,过了会儿,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含笑的杜云,“有,那些日子他一直在看一封信。” 听见他这一句话,旁听的张定城低头饮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情绪,不动声色坐直了身子,皱纹横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杜云好似毫无察觉,专注的凝望着张吟湘,“是什么信?” 像是触到痛处,她闭上眼,张定城道,“湘湘,拿给他看吧。”他无奈摇摇头,长叹一句,“家丑啊。” 张吟湘失力的挥了挥手,婢女端着漆红盘子送了上来,盘中躺着一张有些发皱泛黄的纸,“大人请看。” 杜云接过纸两三眼看罢。 这是一封妇人思念他乡异地羁旅人的情诗——诗的内容和他们从木匣子中发现的一样,除了字迹,这一张是女子娟秀的笔触。 “他先前娶过亲,我知道。”张吟湘说道,美眸发冷,“他告诉我他已经去书休了她了,可是我没料到,他只是瞒骗我,背着我与这个女人联系。” 杜云忙说,”难怪夫人这般生气,先前多有怀疑夫人,实在抱歉。” 张吟湘看也不看他,脸色苍白,“他一手造成的后果,怨不得别人。” 杜云一愣,随即装模作样的惊疑道,“夫人的意思是……是说,高大人的死和那位女子脱不了干系?买凶|杀人的是那位女子?可一介寻常妇人,能与江湖人扯上关系,有这等能耐?” 张吟湘看着他,眼底尽是嘲讽,冷冷道,“寻常妇人...呵,她是南江淮上有名的歌姬,一支曲子能引来绿林好汉争相与她共度良宵,我听闻她生的并非美艳,却极其让人动心,说她广结天下侠士,想必也不为过。”她用水袖掩住腹部,抬起眸一个字一个字道,“大人,若是红颜知己苦苦哀求,你会不会帮她呢? 杜云急忙追问,“夫人认得她?” 张吟湘面无表情,话音从胸口逼出,每一个字都好似拆开被她拆开吞进腹中过,带着冷冷的寒意和破碎,“她唤作秦初新。” 杜云大惊失色,站了起来,袖子扫倒了桌上的茶杯也顾不上管,“秦初新?聆仙阁里的初娘,她是凶手?”杜云怔了怔,恍然大悟道,“我一直想不通,高大人对洛安人生地不熟,怎会深夜主动出去,原来他就是为了见秦初新。” 张吟湘垂下眼,捂紧了自己的腹部。 “这就对上了!”杜云说,“没想到竟然是秦初新。多谢夫人和张大人提醒,本官这就派人去抓她!事不宜迟,就不多做停留了。”他说着向屋中的二人作了一揖,大步走出了书房。 解羽闲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神色匆忙,脚步急促,似乎是真的要赶去抓人,张府的家奴暗中跟了几条街后,转身回到了张府。 院中的风吹进书房,张启顺手关上屋门,低声说,“老爷,他们信了。” 张定城嗤笑,‘砰’的一声放下茶盏,“什么信了,本就是那女人不知死活,雇佣杀手,宸枫信错人,才命丧于此。湘湘,这件案子很快就会结了,你不必再为此担忧了,那种人不要也罢。” 张吟湘深深看他一眼,捂着腹部站了起来,看起来疲惫到了极致,“张启,扶我回房。” “等等。”张定城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渡步到张吟湘身前,微微扬起下巴看着面前的男子,“张启,小姐现在身怀有孕,你一个男子怕是有服侍不周,老夫已经物色了几个丫鬟送到小姐阁中,以后你就不必待在小姐身旁了,勿冲煞了小姐和孩子。” 张定城转身道,“湘湘你意下如何?” 张启紧张的望着张吟湘。 张吟湘神色冷淡,眉间已满是倦色,看也不看张启,“一切听从父亲安排。”说罢,任由走上前的丫鬟扶住手臂,离开了屋子。 张定城垂眼看着他,“张启,下人也该有下人的样子了。” 望着她决绝冷漠的背影,张启眼里最后一点希冀消失殆尽,粗粝的手握成拳头,良久,才将心底的不甘愤怒怜惜奢望化作了浓浓的沉默。 帝都街巷繁华交错,随处可见府门高墙,杜云和解羽闲拐进一条人声稀少的巷子,等了一会儿,见张府的家奴没再跟着,杜云这才拍了拍胸口,弯腰扶住膝盖,“跑死我了,没事了吧,快让我歇歇。” 解羽闲长身玉立一旁,撕下捕快的脸皮,露出俊美的侧脸,无情的嘲笑,“这就不行了?” 男人最怕被问行不行,但杜云向来没皮没脸,一手抓住解羽闲的衣摆,哀怨道,“是啊,一般这时候都是衙门的兄弟背着我。本大人是读书人,脑子和体力够用一个就行。” 解羽闲一巴掌把他手拍掉,冷冷道,“杜大人是想说在下没眼色,不知道背着您,还是想说在下愚钝,智力不抵大人?” 杜云的手白,拍上去半天红印消不掉,委屈捂着自己的手,道,“解公子啊,你总是这么揣摩别人的心思吗,有个成语叫以那啥心渡那啥腹...”解羽闲腰上的剑鞘嗡的一声,杜云连忙收回了后半句话,正色道,“解公子,你的人已经在张府了吗?如果动手,可需要再派人来?” 悬在腰间的剑还差半寸都能削掉这人的脑袋,却偏偏被他正经的样子生生打住了,解羽闲上涌的气血卡在胸口,要吐也吐不痛快,只好甩给杜云一张快要便秘的臭脸,“大人若是信不过,自己去。” 说完转身就走,杜云颠颠跟在他后面,“信得过,太信得过了。” 图柏一出城便将马儿栓到路旁,小心环顾一周,四下寂静,他深吸一口气,将怀里的千梵的红玉印信取出来摸了摸,“乖乖等我。”说着,闭上了眼。 一阵莹绿的雾从他身上蔓延,脚下刚没马蹄的野草无风摇晃起来,拴在一旁的马儿不安的打了个响鼻,就在这时,一股风从咆哮着忽然出现,像一只巨大的妖怪,张开光怪陆离的嘴将图柏一口吞了下去,他顷刻之间化作风刃,消失在了帝都城外。 他并不会腾云驾雾,只好消耗大量灵力招来风刃将他带走,就在图柏离开没多久,仍旧妖气弥漫的城郊外一人从虚空缓缓走了出来,灰色袍角风尘仆仆,他伸出手贴在马的鬃毛上温柔的抚摸,手背瘦骨嶙峋,能清楚的看见青筋在苍白的肌肤下流动,凸起的腕骨带着一根褪了颜色的红绳,绳子下面有一块光滑发白的骨头。 马儿扭过头,用水润的大眼瞅他。 那人低低一笑,轻声说,“你竟然回来了,呵,你回来了。”下一秒,他手下的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马头喷出一口鲜血,头骨断裂,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 血水飞溅,有一滴落在那人骨头手绳上,他眉间猛地拧起,用拇指专注近乎深情的抹掉了,“嘘,他来了。” 洛安城,聆仙楼,高台红廊,十里软香。虎皮浪水纹的小鼓发出一串清脆急促的声音,像夜里失火更夫的锣鼓,又像河畔边上渡船的渔夫用鱼竿一声一声敲着船帮,催促游子离开。 秦初新站在红帐之中,手里捏着两根细小的棍子,轻轻敲在漆红洒金箔的小鼓身上,牛皮鼓面咚的一声,颤抖,波纹荡开,就像那年她站在河畔旁,眼睁睁看客船离开,在江面划开涟漪。 她的眼里满是雾气,声音却平的似水,缠绵悱恻的小曲从她口中飘出,飞过屋檐廊角,落在那一日从帝都来的达官权贵昂贵的袍子上,从此落叶归根,再不离去。 “昨日云髻青牡丹,桃花又红人不归,你说相思赋予谁,你说相思它赋予谁……” 一支利箭噗嗤穿透旖旎的红纱暖帐,箭梢发出刺耳嗡鸣,直逼女子单薄的胸膛。 41.相思毒(十五) 就在利刃破风射来的瞬间, 一阵诡异磅礴的大风骤然出现,风刃噙上箭哨,发出一串金属搅碎的声音。 秦初新闭着眼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察觉异样, 再睁开时, 那根利箭在她眼前化作粉末扬进风中,聆仙阁七零八落,桌椅乱飞, 尖叫和呐喊接二连三在耳边炸开。 她惊讶的站在风中, 衣裙翻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风如锁拷将她带离了原地。 再睁开眼时,身下是颠簸疾行的马车, 车帘飘起, 外面一片荒郊野地, 远处青色山脉连绵起伏, 不知通向何处。 她坐在车里勉强抓住车壁, 维持身形, 迟疑问,“你是……张府的人?” 车夫头戴斗笠,一头墨发随风飞扬,低沉的声音从风中传出, “初娘, 原来真的是你。” 秦初新一怔, 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脸上一时悲喜交加,神情几回变化,最后她轻轻咬住下唇,攥住车帘,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图柏一把推进了车厢。 刀背寒光在车厢惊鸿闪过,图柏拎着马鞭飞身跃上车顶,低头捏着斗笠的边缘,抬眼冷冷一笑,与追来的张府家奴打手厮杀开来。 车里颠簸不堪,秦初新发髻散乱,顾不上去扶,一手抓着车壁防止自己滚出马车,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一阵,取出一只绣了金边的小荷包,将它紧紧捂在胸口。 图柏虚空甩鞭,鞭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眯着眼,一只手始终扶着帽檐,另一只手将马鞭舞的似一条灵蛇,蛇头缠住一人的脚腕,猛地用力,将其中一个甩下了飞奔的马车。 “图哥哥杀人灭口的时候,你们还没生出来呢。”他从帽檐下露出一枚冷笑,鞭子横空直扫另一人的面门,也跟着踹了下去。 “啧,真该让千梵看看,老子帅死了。”图柏得意吹声口哨,正欲翻身跃到车辕驾车前行,忽然他耳朵一动,察觉到一丝不同,俊美的脸庞露出恍惚茫然的神色,仅仅是瞬间,他猛地睁大眼迅速回身去挡,从身后扑来的凶恶暴戾之气已经狠狠拍上了图柏的肩头。 他被拍的飞出马车,半空中吐出一口鲜血,手里马鞭飞快一甩,卷住车辕将自己带上去,一把抓住车里的秦初新,在另一波攻击到来时,抱着女人滚下了马车。 杳无人烟的官道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沟壑,两人顺着陡坡往下滚去,路上荆棘丛生石块遍布,图柏伸手将女人按进怀里,天旋地转的栽进了幽深的山谷。 紧追不舍的张府家奴见此情景,对视一眼,凶神恶煞的眼里露出几分喜色,“有人助你我!” 一人站在山谷边往下看,“看来是他们命中活不了。别追了,下面是恶狼谷,他们活不了,回去禀告老爷。”说罢拉住狂躁的马,在车厢中搜寻一翻,最后不甘心的离开了。 帝都王城,肃穆的礼佛大殿里檀香烧烬,千梵去更换香烛,刚一伸手,‘嘶’了一声,香坛里的香烬下竟还有半寸残香燃着炽热的一点星火,他刚刚心不在焉,没注意竟伸到了火星上。 白皙的指腹烙上烫伤的印子,千梵低头看着,不知为何心口空落落的,莫名的窒息箍着了他的喉咙,让他心跳加快,隐隐不安。 他脸色发沉,终于放下手里的经书,低声道,“来人。” 寂静的大殿里悄无声息出现两个黑衣人,齐刷刷跪在地上,向他行礼,“禅师。” 山月垂眼摩擦着指腹的红痕,“还没追上他?” 黑衣人道,“是。图公子一出城门便将我们的人甩开了,已经沿路去追,但不知为何,图公子好像凭空消失了。” 山月闭了下眼,清俊的眉梢凝着沉沉的忧虑。 知晓图施主胆大包天武功卓绝,但千梵就是放不下他,专门派人暗中跟着,随时出手相助,却不料这人一出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更让他担忧的是他的人在城外找到了图柏离开时骑的那匹马的尸体。 他不骑马,怎么去洛安?千梵终于领悟到了图哥哥不仅在插科打诨调戏撩闲上有本事,那一身俊秀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 拢在广袖中的手指蜷了起来,“再加人手,一定要寻到图施主,若他平安,暗中护送他回帝都。” 黑衣人齐声道是。 大殿外传来公公行礼的声音,捏细嗓子要千梵御前讲经,千梵应下,走到殿门前,想了想,问,“名单上的官员和张大人身旁可有暗卫盯紧?” 黑衣人,“如禅师吩咐。” 千梵颔首,“好,等候命令。”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阳光重新照进礼佛堂,大殿内佛香袅袅,空无一人。 西北风终于席卷上帝都,明晃晃的太阳还悬在天空,干冷的风已经刮的人裹上了棉衣。 王城街巷上仍旧人来人往——异国人士、西南来往的商行车队、神色冷厉奔走的江湖散客,裟衣道袍的僧人道士和庸忙的平头百姓,他们在街上埋头顶风前行,擦身而过,匆忙一瞥,神色各异,谁也不知道内里裹着的是什么鬼什么魂。 杜云从楼下酒肆殷红的旗番上收回目光,“第四天了,他还没回来。” “杜大人,才第四天。”解羽闲摇晃着绫绢扇靠上椅背,修长的双腿交叠,眼眸半掩打了个哈欠,“帝都至洛安,斥马疾行不眠休也需六日有余,更何况还需一来回。” 干冷的风顺着领口钻了进去,杜云打个寒蝉,直勾勾望着霞光日落洒满永怀江,天一冷,一只画舫游船也看不见了,“不,那是你,他不需要这么久。” 解羽闲眼一眯,“你什么意思?”扇子一合,就要敲到杜云的头上,非让他知晓自己的小暴脾气也不好惹,走过去,就见杜云眼底发沉,面上忧心忡忡,没一点和他扯贫玩笑的意思。 杜云伸手把他的扇子抓走,心烦意乱的打开摇了摇,外面已经是初冬,没扇几下就冻得直哆嗦,这才发现解阁主平日里随手带的折扇全然是个摆设,“我不是那意思,他不一样,总之,他不该这么久。张府现在有动静了吗?” 解羽闲心里还很憋闷,跟男人被质疑了某方面能力一样,不悦道,“无。” “那就好,那就好。”杜云揣着手在房间里渡了两步,想起什么,快速走到床边摸出那只相思树下挖出来的小盒子抱进怀里,粗粝的盒面硌着他的胸口,疼痛让他安心了些,自我安慰喃喃,“就等证人了,快了快了。” 天才刚转冷,那位九天威仪的皇帝便病下了,听带路的公公说,陛下是被气的。衡州五月不雨,旱而蝗,井泉多涸,良田尽荒,朝廷下拨三百万两赈灾银仍旧没控制住灾情,饥荒疾死的百姓累月增加,皇帝心生怒火,向直属官员问责,要他们在三日之内给出解决之法。 “陛下正泛头疼,请禅师讲经静心。”公公道。 说话间已到了御书房,于他们之前从宫殿内躬身退出两名官员,带头的那个是张定城。 礼部尚书沉着脸低声和身旁的官员交谈,见千梵过来,抬头看了一眼。 这本是无意一瞥,张定城脸色却突然变得极为难看,浑浊的目光中挟裹着不明的深沉,阴晴不定的钉在千梵身上,像是要将他剐掉一层皮肉。 千梵眉间温润如水,一身裟衣清浅高洁,均匀修长的手腕缠着那串木质温润的佛珠,腕上的一点红映到脸上,红唇黑眸,格外俊美。 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张大人。” 张定城这才重新有了动作,向他回礼,再抬起头,脸上的阴翳已经消失不见, “陛下心劳积病,有劳禅师宽慰劝解。” 千梵颔首,跟随带路的公公进入大殿,在宫门合上时,他偶然回头,透过一条细窄的缝看见张定城沟壑横生的脸颊骤然呈现出阴郁至极的神情。 千梵凝眉,若有所思拨动佛珠,没走两步,停了下来——张定城不会无缘无故露出这种表情,眼下衡州大旱,三万两赈灾银层层下放,不知被贪进个多少人的口袋,礼部牵头赈灾之事,按理来说不可能会拿着贪污歀报忧报丧不报喜,除非是他活的不耐烦,惹得龙颜大怒,皇帝彻查此事,万一真查出什么,以礼部为主的一条线上所有蚂蚱都别想逃。 听见殿外的动静,皇帝声音传出来,布满沧桑和疲倦,“山月来了?进来吧,其他人退下,朕不想看见你们。” 宫女和奴才鱼贯而出,千梵接过公公手里的安神茶,走进内殿。 皇帝靠在榻上,一手撑额,眉头紧皱,塌下是一地的茶盏碎片,闻声,抬头看了眼他,剑眉横鬓,华发以生,几日不见,已显龙钟老态。 “陛下,静心养身,保重龙体。”千梵将药茶递过。 地上的还未干涸的安神茶散发着苦冽的味道,皇帝忍了忍,没将这一杯也打翻,疲倦的接过茶盏,“黎民万千压在朕的肩头,朕纵是想静也静不下来。” 千梵握住佛珠,指尖摩擦上面篆刻的经文,“食君俸禄,为君分忧。” 皇帝抬眼,嘲讽道,“文武百官,有几个管用?”他揉着眉心,手指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冲千梵抬了一下。 千梵会意,双手接过那张纸,一目十行看过,俊眉凝起。 这是一张揭发信,告的是衡州大旱,朝廷无为,地方官上行下效,贪污赈灾款,衡州各郡民疫甚重,被迫流亡离乡。 “三百万两赈灾银,你说有几分是到了百姓的手里?”皇帝眉间有道明显的深壑,掩不住的杀伐从苍老的眼珠中流露出来。 看着这张纸,千梵心中一凛,手指摩擦着信的边缘,上面有几层折叠的痕迹,“陛下,信从何处来?” 皇帝喝罢安神茶,将茶盏狠狠拍在桌上,茶水飞溅上龙袍,“夜里有人用箭射钉在朕的寝宫上,那群废物直到现在都没抓住射箭之人。”他怒火重燃,“是不是有一天这箭射到朕的头上,那群狗东西才善罢甘休……咳咳咳咳咳!”话没说完便激烈的咳嗽起来。 千梵立刻走上前扶住皇帝,唤进来公公去寻御医,皇帝一腔怒火憋在胸口,从脖子烧到了额头,太阳穴青筋凸起,伏在枕上摆了摆手,“……朕给他们三天时间,查不出来谁中饱私囊,全部……咳咳给朕提头来见。” 让公公重新奉上安神茶,劝皇帝饮下,直到药效上头,帝火渐息,待他闭目安神入睡时,千梵扫了一眼隐匿在皇帝寝宫的禁军暗卫,确保殿内安全森严,才起身告退。 夜幕降临,大殿外跪着因为护驾不利失责的御前侍卫,漆红描金的蟠龙梁柱上有一枚向内凹陷的三棱印记,是一支箭尖留下的镞印,那封揭发信就是被钉在这里。 千梵抬手摸了下凹陷处,问御前统领陈轲,“宫内防线有多长?” “方圆百里,飞鸟不留。” 千梵转过身,“这么来说,若是有人在百里之外射箭,就不会惊动皇宫侍卫?” 陈轲抬起头,肩膀上的冷甲发出铁片摩擦的声音,浓眉拧起,“是,但是百里之外,何人还能弦无虚发?” 皇宫大殿的梁柱重而沉,此人不仅要百步穿杨箭法卓越,还需力大无穷,才能在皇宫防线之外将书信钉上梁柱,陈轲自以为自己不成,也想不到有人能有此之术,于是他否定了千梵的意思。 千梵看他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低声道,“百年江湖中,风云尽奇才。”盯着镞印俊的眼眸中呈出深沉之意,“江湖中,大有人在。” 说罢他垂眸敛目,离开了皇帝的寝宫,走入昏暗的角落,避开皇宫侍卫,施起轻功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刚回到幽暗的礼佛殿,一道黑影迅速闪过跪在他身前,“张府的家奴回来了,带回了一辆带血的马车。” 千梵瞳仁猛地一缩,袖中的手握紧佛珠,“车里有什么?” “车中无人,只有一只绣金边的小荷包,荷包中不知何物,张定城看罢雷霆大怒,当即派出杀手。我们暗中跟随,发现杀手的目标是杜大人,还有,张定城的寝房外也被钉上了飞信。” 从听见血字,千梵平静的心湖已经巍然刮起大风,手指将佛珠捏的咯咯作响,面上却冷然不动,如覆盖了一层冰霜面具,他温润待人时像天山巅的白雪,一旦触及狂风,则立刻化作暴风雪,含着天寒地冻逼人的冷冽严寒。 那向皇宫箭射揭发信的人同时给张定城送去了催命涵,涵中说的便是高宸枫那本写了贪官污吏命门的账本。 千梵一刹那想到,他们之间有人泄密了?又立刻反驳自己,不论是杜云图柏,还是解羽闲自己都没有理由,那么就是说知晓高宸枫账本的还有其他人……是谁? 千丝万缕的线索刚露出端倪便又被更多的麻线缠到了一起,打成死结,无缝得以窥见清明。 千梵此刻更没有再多的心思去细想,压着心里的风暴,低声说,“杜大人现在在何处?” “已经人安置在西山文安寺。” 那是他发迹的佛寺,千梵闭了下眼。 黑影道,“禅师,官道两旁多深谷峡道,图公子怕是和家奴交手中跌落山谷,属下已经派人下谷寻找。” 千梵睁开眼,将腕子上的佛珠取下来收进怀里,眼里风声渐平,化作深沉的夜幕沉入漆黑的眸子中,“我知道了,派人盯着张定城,告诉杜大人,若有动静,先发制人,我等自会配合他……图施主,我亲自去寻。” 黑影惊讶,低头应下,千梵回头看了眼礼佛大殿金碧辉煌的佛像,神佛面容肃穆悲悯的俯视着他,他微微垂眸欠身,然后利落转身,很快消失在了高墙琉璃瓦殿中。 42.相思毒(十六) 浑身的剧痛还没从僵硬的四肢传入大脑, 一阵恍然如梦的心悸和惊恐就先席卷上图柏的心肺, 勒的他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动了一下, 试图睁开眼,一刹那强烈的眩晕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走马观花的片段浮光掠影般在他眼前飞驰。 往往,他开始回忆回去时, 就是头疼病复发的时候。 ——将来我生个闺女,就教她跟别人打架,教她骑在疯狗咬这畜生的耳朵。 ——你是个崽, 还生不了。 ——我以后会长大的。等长大了,我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捡更多的东西,唔,田地里的胡萝卜也偷给你吃, 他们再也抓不住我, 我能跑的很快。长大以后我就可以生了。 图柏直起前肢, 用不大灵便的爪子帮她包扎身上被人抽出来的伤口, 趴在绽开的血肉旁,凑过圆圆的眼睛舔掉伤口的污渍,长长的耳朵随着它低头垂在她细瘦的胳膊上。 她伸手捏住它的耳朵, “等我生了闺女, 你也生一窝兔子给她玩。” 图柏用三瓣小嘴嗪住绷带打好了结, 甩动柔韧的耳朵打她一下, “你自己生不出来, 要有人喜欢才行。” 那小孩仰头大笑,向后倒在干燥的稻草剁上,“什么叫喜欢,是要睡在一起,你这只傻兔子,下回我带你去青楼看看。” 图柏那时候还是只纯情小兔叽,还没炼到出口就耍流氓的程度,被她猝不及防的嘲笑,后肢用力跳到她身上,“嘿,我知道,但你、你怎么偷看他们……” “青楼后面的那条后街,有钱的大爷喝醉之后趴在那里睡觉,我从他们身上扒过钱。”小孩压低声音冲它得意洋洋的笑,拍拍胸口,“上次你吃的胡萝卜就是我拿钱去菜市买的,个个都肥硕水灵。他们把菜地看的太严了,不然我钻进去偷,就不用买了。” 图柏蹲在草垛上,舔爪子,把耳朵折下来搭理上面的绒毛,说,其实它并不是非吃胡萝卜不可,荒地里的野草烂果子,剩饭剩菜都吃的。 她倒进稻草堆中,脸埋在草杆儿里,把图柏揉进怀里揣着,“我想对你好……” 图柏低头看她逐渐抽长的身体,瘦削的下巴,细瘦的手臂上因为打架抢食被人抽打的伤疤,他小心翼翼用爪子碰了碰,深深凝望着她,时光定格在图柏身上,周围的一切却飞快变幻,他陷在回忆里,回忆却将自顾自的快进。 凝望的小孩飞快的抽高长大,脑袋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褴褛的衣衫开始遮不住她的小腿、手臂,纤细的脖颈,她把三四只小麻袋缝缝补补编成了大|麻袋套在身上,瞪人的时候恶狠狠的,一笑就往草堆里躺。 过去的片段如潮水般灌进图柏的脑中,他头疼欲裂,眼前金光乱闪,下意识抱紧脑袋,失魂落魄的喃喃,“如果有人会对你好,把我吃了也无妨。” 呢喃声渐渐在意识里远去,微弱的气息在他耳旁愈来愈浅,图柏眼前一阵眩晕,稍纵即逝的片段不断来回闪现,他伸手去抓,却抓住了猩红的一幕,跌进回忆的漩涡里,一爪摸到了粘稠的血。 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张嘴大叫,发出一声凄厉的啾—— 你救我做甚么,你救我干嘛啊,我是只畜生,你傻不傻啊! 撕心裂肺的疼灌进他的四肢百骸,图柏痛的浑身痉挛,猛地一挣扎,睁开了眼。 瞳孔碰上阳光,急骤回缩。 “噩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男人蹲下来低头玩味看着他,“这些年你没忘了她吧?” 图柏撑起身子,扫了一眼四周,这是他们滚落的山谷,山顶的阳光从枝干交错纵横中阑珊零星照下来,地上泥土潮湿发腥。 秦初新靠在他身旁,发髻散乱,紧闭双目,图柏看了看,没发现她身上明显伤痕,暗自松了口气,抬起眼,剑眉斜斜横插鬓角,眼里迸射冷冽的寒光,“季同,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季同弯起唇,目光带着诡异的光,“我不仅是出现,还在一直寻找你。”他将身体凑的更近,声音因为某种兴奋而喑哑,“现在我找到你了,终于可以——” 图柏突然出手箍住了他的脖子,手指呈鹰爪状,青筋和骨骼咯吱作响,单手将自己撑起来。 被掐住喉咙的男人痴迷的望着他,发出竭力呼吸的嗬嗬声,“…可以再见到…” 图柏眼底迅速爬上一层红光,像红眼的那种兔子,里面弥漫着深渊似的血海,他慢慢收力,手骨下的人垂死挣扎,手指扣住他的手背,图柏沉沉看着他,锥心泣血般的仇恨从骨髓深处萌芽。 刚冒出一点端倪,就被脑中恍然响起的声音连根拔起。 ——别憎恨着他,你得好好活。 图柏露出扭曲的笑容,猛地将季同扔了出去,摔在身后的老树上,掉进一片干枯萎败的落叶里。 身后传来一阵痴狂的大笑。 图柏咬紧牙关,失力的站了一会儿,弯腰抱起秦初新,起身离开。 没走几步,便被一阵恶风拍在了后心上,他浑身一颤,闷声吐出口鲜血,没站稳跪倒地上,怀里秦初新摔了一下,幽幽转醒。 “你不敢杀我。” 图柏没说话,弯腰抱起秦初新。 “图公子,他是?” 图柏垂眼看她,忍着胸口的剧痛,“一个活腻的老男人,我们要立刻回去,杜…” 一道风刃骤然抽在他肩头,从肩头到后腰,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开。 秦初新吓了一跳,“图公子!” 图柏站住,额角青筋暴跳,他闭了闭眼,伸手将她的眼遮住,全然不顾身后的挑衅,下定决心似的要把后面的动静当做放屁,生抗着内伤外疼,擦干唇角的血渍,踩着枯叶迈出一步,血珠从他肩头滚落滴在腥湿的泥土上。 山谷中传来野狼嗥嚎声,一片林鸟受惊飞上天空。 他抬头疑惑看了眼,埋头继续走。 秦初新伏在他怀里,微微转过头,越过他肩头往后看去,就见那个灰袍怪异的男子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把薄薄的剑,剑刃被偶然跌落的阳光一照,一道雪白的银光闪进秦初新的眼里,她呼吸顿时停了下来,惊慌去推他的肩膀,“快躲!!!” 季同唇角带笑,持剑的手腕上红绳小骨撞在剑刃上,发出轻轻的‘咚咚’声,剑尖穿过斑斓的阳光直直逼向图柏的后心。 剑刃带起的风佛开图柏的头发,他一动不动,态度决绝,瘦削的下颌绷起一条锐利冷硬的线条,鲜血还凝固在唇角,肝肠寸断般答应着记忆中不断重复的话——我不恨他,也不杀他,我好好活。 破风声撕开回忆,从现实中率先向他探出了锋利的剑尖,就在刺穿肌理划开血肉的刹那,一道殷红的线极速飞了过来,撞在银白的剑刃上,发出一声清越冷冽的金石之声。 图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青色身影瞬间和季同厮杀起来。 一粒殷红的佛珠贯穿季同的大腿,黑色的血水飞溅,伤口竟隐隐有些发腐,季同脸色灰白,狼狈躲闪。若非图柏遭他暗算和有心相让,这人怕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着,更别说此时面对杀气重重的千梵。 怕此人折在他手中,图柏连忙放下秦初新,二话不说冲进他们之间,挡在季同身前,望着对面的僧人。 千梵冷着脸,手中的红线如血一般,“让开。” 图柏没动,对身后人道,“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季同大腿上鲜血直流,身子也佝偻下来,剑尖插进地里,弯腰撑着剑艰难的喘气,腕上的骨头挂饰随着他的起伏碰撞在剑柄上。 图柏面无表情扫过,眼里狠狠一痛,喉间涌上一口腥甜的血,他闭了闭眼,强行咽了下去,在身后人连滚带爬离开后,扯起笑容,“欸,我一想你,你就来了。” “为何不还手?”千梵眼底发暗。 图柏不想回答,背上的伤疼的他站不住,就近斜倚到一棵树上,额上一层冷汗,苍白着脸,还一直笑,艰难抬起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三丈之远的地方,千梵站着没动,面上一层寒霜,“为何不躲?” 图柏漠然。 “为何不让我杀了他!!!”千梵突然大声道,“你为何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图柏猛地抬起头,一滴冷汗从额头滚进他的眼里,漆黑的眼里顿时一片痛色,近乎无色的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一阵疼痛难忍的心悸袭上胸口,逼得他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直勾勾往地上摔去。 所有的苛责不解烦躁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千梵魂飞魄散接住图柏,感觉到手心发湿,低头看见图柏被血水湿透的后背,一时间五雷轰顶,吓得遍体生寒。 图柏将额头靠在他肩头,侧过头用毫无血色的嘴唇亲了亲千梵的脖颈,低声说,“我想你只为我一个人破戒。” 千梵心慌的要命,手按住他的后脑,“别说了,别说了。” 身上疼的要死,图柏缓缓喘气,哑声笑道,“我没事,你别怕啊,宝贝儿。” “……” 若不是冷汗脚软脸色苍白身后一道狰狞的血口子,还真看不出图哥哥哪里‘有事’。 千梵想脱了外衫给他伤口止血,图柏沉甸甸抱着他,不肯动弹,他不敢硬推开,只好竭尽全力放柔声音,“施主,起来。” 图柏失血过多,眼前发黑,微闭着眼,轻轻摇摇头,“……你叫我一声阿图。” 千梵抿了抿唇,红着脸贴在他耳旁轻声道,“阿图,起来,我给你包扎伤口。” 图柏闭着眼莞尔一笑,呼出来的气息滚烫吓人,喃喃道,“不起……我没答应你。” 千梵,“……” 说话声愈来愈浅,图柏终于扛不住,在他怀里昏睡过去,陷入昏迷的前一刻,还又疼又贱说,“你再叫一声图哥哥,我就告诉……” 秦初新站在不远处,慌张惊吓的看着他俩。 将人放到自己腿上趴着,千梵脱了外衫,坐在地上,撕下一块干净的里衣为他擦拭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 风刃抽裂他后脊衣裳,从肩头到后腰都赤|裸一片,千梵顿了下,从身上摸出一枚信号筒,转头道,“秦施主,我的人也在谷中,请施主不要慌张,可否到林子边缘替贫僧放出信号?” 秦初新走过去接住东西,犹豫说,“禅师,图捕快伤的严重吗?” 千梵将外衫松松披在图柏裸|露的肌肤上,挡住她的视线,“有贫僧在,他不会出事。” 秦初新在洛安待过一段时日,也听过山月的传说,听他这么说,将不安的心揣回去了些,点点头,提起裙子走出了千梵的视线。 山谷中林木交错,阳光斑斓,四下寂静无人,唯有穿过山谷的风佛着长青树的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作响。 千梵低下头,手指摩擦过图柏的脸颊,将他的衣袍全部腿至腰下,感受着他紧实炽热的肌肤正紧紧贴着自己的大腿,千梵深吸一口气,默念经忏,把手贴在他血肉崩裂的伤口处。 一股温暖的气息从他的手心氲出,朦胧纱般落在皮开肉绽的地方。 他的手掌游走之地,伤口肉眼可见的止住了血,撕裂的肌理伸出神经末梢静静勾缠愈合。 修长的手从赤|裸的肩头走到肌肉匀称线条流畅的后背,然后是劲瘦结实的腰,凹陷的腰眼。 疼痛减少,腿上趴着的人渐渐舒缓了紧蹙的眉头,脸上有了一点点血色,这个人大概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旦不再疼痛,立刻就原形毕露,舒服的用脑袋蹭了蹭千梵的大腿,轻轻哼了一声。 千梵被他蹭了不该蹭的地方,身子一僵,正要摒弃杂念,继续调动灵力为他疗伤,忽然,他的手心一痒。 惊讶去看,正好看到图哥哥那引以为傲的窄腰向下两寸,股间向上半寸的地方开出了一团柔软圆润雪白还一颤一颤的毛绒球。 43.相思毒(十七) 毛绒球上的绒毛细细柔柔的, 朝四周炸起,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蓬松的棉花糖。 千梵的手掌贴在那坨棉花上,清澈俊美的眼眸里满是震惊怀疑,浑身僵硬, 一动都不敢动, 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脑子里乱成了浆糊,心口砰砰砰直跳。 他不敢动,图柏屁股上的棉花糖动的可欢实了, 讨好的蹭着他的手掌, 扫的他手心发痒, 心也跟着发痒。 千梵缓缓逼自己清醒过来,长长呼出肺里的一口气, 转眼飞快去看图柏的脸, 结结实实看到了这只畜生那头如瀑的墨发间探出来的一折一弯的粉白的长耳朵。 纵然刚刚已经被那团尾巴震了一惊, 但看到图柏头上的长耳朵时,千梵觉得自己还是深深受到了惊吓, 八风不动的端庄风范被吓得七零八落,拾都拾不回来,只能浑浑噩噩的看着怀里的青年。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息, 他的心还在疯狂悬在山崖上任由风吹雨打, 身体却早已背叛了, 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撸上图柏柔软的耳朵, 在他发间和兔耳朵根上穿梭抚摸。 “哥哥说去给我们找大兔叽了。” “千梵的兔缘也很好。” “什么意思?” “将来你就知道了。” “施主怎么这般喜欢吃胡萝卜?” “天生的嘛。” “兔兔这么可爱,没人会不喜欢。” 那只在临封县对上眼的大兔叽,在大理寺里偶然救起的兔子,走到哪里都会被小兔子跟着的人,每天只喜欢吃胡萝卜的青年,洛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图捕快,那天在去帝都的路上,不是没听到而是不明白的话——千梵闭着眼,过去种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回响,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所有的感觉都聚集到他的手臂上,细微的神经爬上他的指尖,贪婪着迷的抚摸感受着手下的柔软。 图柏,阿图。 千梵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眸中似冰雪消融,万物初生。 还不知道自己露馅了的图柏闷闷咳了两声,千梵将他后背伤口治愈好,给他套上自己的外袍,看着靠在怀里还生着长耳朵的脑袋,想了一想,尝试着伸出手,调出灵力贴在长耳朵上,摸着他耷拉下的那只上面的折痕,目光发暗,“我等你告诉我你的所有。” 说罢,那对长耳朵和屁股上的毛绒球在他的灵力下重新缩了回去,见自己成功帮他又包好了馅,千梵吐息片刻,抱着人……兔离开了山谷的密林。 迎接的人和秦初新在林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千梵。 “外伤贫僧已经为他包扎过了,他身上的内伤不易远行,秦施主,贫僧派人护送你回帝都。”千梵注视着她,“施主知晓我等此行是为何事吗?” 秦初新看着他怀里昏迷不醒的图柏,点了下头,摸了摸腰间,一惊,“我的荷包掉在马车上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吹来,千梵贴在图柏背后的手暗暗发力,将热度源源不断传入图柏体内,“无需寻找了,荷包已经落入张定城的手中,施主可否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 秦初新惊慌道,“能证明张定城贪等官污受贿的有两物,账本和票据。账本在我给图公子的食盒里,荷包里是宸枫写的那些票据的藏身之地,如果丢了,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票据的位置了?” 千梵看着她,“票据可否藏在高夫人张吟湘八角玲珑阁前院的一棵相思树下?” 秦初新惊讶,“你们找到了?” 千梵望着怀里的人,点头微笑,“嗯。”转过身低声说,“尔等护送秦施主回帝都,配合杜大人将证据上奏陛下。” 黑衣人应下,带秦初新离开山谷。 夜色|降临,月辉洒在林间,斑斑点点银光铺在千梵肩头,他垂眼凝视昏睡的青年,声音低沉悦耳,“有我在,睡吧。” 西山文安寺里,杜云在寺院中不停的来回走,时而驻足看一眼天空高悬的明月,眉心皱的能夹死一只蚊子。 “张定城派人来杀本官,他已经知道我们要告他贪污了。”杜云停下脚步,“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要抓紧时间,一定要在他将所有证据摧毁之前把状纸递到皇上跟前。” 院里有一棵老松树,西风吹来,针叶稠密如伞盖,树下坐着白袍俊美的男子,在初冬里摇着一把竹丝扇,“证人还未到,你急也没有用。” 杜云转身,“为何图柏还未回来?山月禅师在何处?” 自从他被张定城追杀,让一群不知敌友的人带到这座寺庙后,一天一夜对外界再无音讯。 解羽闲用扇子撑着下巴,凉凉看着寺院的墙,墙内佛刹古井钟声老树,墙外是一片漆黑的深山老林,一有风刮过就响起野兽幽幽嗥嚎声。 “你不知道?”提及此事,解羽闲气闷,“你家图捕快半路遇上杀手,下落不明,山月亲自带人去寻了。” 杜云一愣,猛地冲到他面前,“老图遇见杀手,下落不明?” 解羽闲向后仰,皱眉用扇子抵住他的领口,“嗯,张府家奴拉回来了一辆带血的马车,所以张定城才会突然对你下杀手。” 说完就见眼前的人那张好人脸上浮现一层怒意,杜云站起来,负手背对着他。 解羽闲心觉不好,走过去,“你别急,他功夫不错,应该不会有事。”他说着看杜云依旧冷着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问,“你看什么呢?” 杜云仰着头望着天空,“月亮。” “嗯?月亮上有嫦娥,你想媳妇了?” 杜云低头看他,面上阴沉,月辉映进他眼中,闪过冷冷的精光,“月亮上还有只兔子。” 说罢,杜云一甩袖子,低声道,“不等了,解公子,我们今夜就去王宫,上奏陛下!” 解羽闲一愣,杜云已经转身大步走回房间去收拾东西了。 “喂,你知道不知道,墙外的林子里埋伏着张府的家奴和打手,就等着你出去,把你捅成血篓子。” 杜云把装着账本和票据的盒子抱进怀里,压着心头的怒意和担忧,冷声说,“本官若是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这个官、这条命不要也罢!” 这只大尾巴狼在怎么尾巴,也终究是狼,胆敢犯进,必张开利齿咬你一块血肉。 先前,解羽闲一直觉得杜云就是大写的‘怂货’,直到他将盒子裹在包袱里背到身上,走到寺庙漆红的大门前,手放在门栓上,背对着他道,“解公子莫要出去了,此事和你无关,不要再沾一身腥。” “真的不用再想想?最起码等山月回来,有证人在手,也能安心些。” “不必了。” 杜云脊背挺的笔直,一根脊梁骨戳在山门前,宽厚的双肩似乎能挡住从山林中刮来的狂风骤雨,莫名让人心安,解羽闲从那身品阶下等的官袍上尝到了‘情深义重’四个字,待百姓、待兄弟、待一个他这般的陌生人。 吱呀一声,按在门栓上的手豁然将大门打开。 红漆老木的大门刚打开一条缝,数十只箭矢从幽黑的山林中呼啸扑来,林间一阵风吹树摆。 解羽闲一把将杜云抓过来,身后飞出两个随身侍从挡在身前,他将折扇在手腕上轻轻一磕,一把薄如蝉翼的剑沐着月光出现在手中,“阻拦者,杀!” 山林间杀意骤然浮出。 漆黑的西山脚下,一簇火光照亮张定城苍老的脸,愠怒在布满褶皱的脸上分明毕露,牙关紧咬,冷冷道,“杜云,好一个洛安知府,先是祝老侯爷,接着是死了的幽州赵王,现在他竟将主意打到了老夫的头上,既然如此,就别怪老夫不留情面!” 他一旁的官员兢兢战战,火光照到他脸上,竟是督查院御史台大人。 “若是账本交到陛下手中,你我、我们都要……”御史台不住的擦着额头的冷汗,没说完的话被张定城寒如刀刃的目光掐断。 “来人,封锁山林,老夫要让他插翅难逃!” 初冬深林,寒星颤动,不夜城灯火交织,巨大森严的城门挡住骄奢淫逸的烟火和人声,留给城门外一片漆黑阴森和肃杀。 总有人在奢靡中颓废,也有人在荆棘里前行。 距野狼谷三里远的地方有一片果林,林旁有农人看管果园时搭建的茅草屋,此时临冬山荒,无人居住,千梵就带着图柏暂时住了下来。 简陋的门扉好歹挡住了夜晚的寒风,茅草屋只有寸大一点地方,连床板都没有,只堆了一角落的稻草,上面铺着皱巴巴脏兮兮的褥子。 千梵将黑衣人临走前留下的披风铺在稻草上,把图柏轻柔放了下来。 这只畜生给点阳光就能灿烂,给捧稻草就不打自招,化身雪白绒球,一头扎进草杆儿中,把两只长耳朵抱进怀里,缩成一团,撅着小屁股闷闷的咳嗽。 他伤的不轻,除了后背一条风刃的割伤外,灵力受损,内脏也有出血的迹象,一动就咳血,三瓣小嘴旁的兔毛很快便染上了刺目的猩红。 坐在他身旁,千梵终于体会到心疼是个怎么回事,恨不得替他受了所有的伤所有的疼。 他探出手指拨开一点草杆,贴在兔子柔软的腹部,将自己的灵力抽丝剥茧缓缓渡入给它。 千梵修禅并不修丹,不会有意去修炼体内的元丹,况且他入的是清净佛门,与妖道怕是相差甚远,所以并不敢将灵力一时全部渡给他,以防反噬。 温润的灵力灌入体内,游走在经脉血液中,图柏感觉好了些,不再蜷缩着睡,张开小爪子,放开耳朵,侧身舒展了身子。 千梵手指抚摸他棉花糖似的尾巴,柔软的腹部,摩擦泛着粉色的长耳朵,指腹轻轻蹭去他唇瓣边的鲜血,在那双紧闭的小眼上停留片刻。 “阿图……” 一声叹息飘入了冬风中,散尽在幽幽深山空林里,若是有灵,等来年春到,兴许会开出一地粉白。 图柏其实睡的并不太|安稳,再见季同,右耳上经年前折断的地方好像又重新裂开,疼的他浑身都难受。 眼前一阵一阵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片段,天真无邪的,少不经事的,肝肠寸断的,着魔似的一股脑灌在他脑中,不断重现,不断经历,不断折磨着他。 但凡他一声嘶力竭的喊停,便会定格在最后一幕上——那小孩满身是血,气息微弱说,“别憎恨他……” 图柏紧闭的眸子发湿,用小爪子捂住眼睛,喃喃回她,“你忘了他吧……丫头。” 他伸爪去摸眼睛,一动,醒了过来。 在他蹬腿的瞬间,千梵闭眼靠在一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44.相思毒(十八) 屋顶的茅草搭的不细密, 零星的阳光从上面漏下来,极细的光线照进图柏眼里,黑黑的眼睛微微收缩, 折射出层次分明的涟漪。 他怔怔看着屋顶,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几乎是受了惊吓般翻身坐了起来,“丫头?” 目及所处之地除了简陋搭建的屋子、散落的稻草外, 再无和记忆里相似的地方,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流浪漂泊和那小孩相依为命的过去。 心脏骤然跳动,急促的呼吸让图柏感觉到一阵窒息般的闷疼, 他蹲坐在草垛里, 恍然看着身旁闭目安睡的僧侣,用尽全力才将自己从错乱的梦境扯回神来,逼自己缓慢呼吸,压下心头万千情绪, 抬爪叫道, “千——” 一眼看见自己毛茸茸粉嫩嫩的兔爪子, 赶紧缩了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无意识幻回了原形。 他心头种种惘然若失的滋味刚压回去, 立刻又蹿出一股震惊纠结。 “千梵已经把我看光了?”“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如果知道的话,我该怎么面对他?被他收妖去吗?” 他刚一醒来就遭到连续不断的打击, 这一会儿, 心里的疑问更是如泉喷涌, 纷繁复杂,饶是图大爷身体素质再好,也受不了这一惊一吓一哀一喜,还没等他理出什么,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见熟睡的僧人快要醒来,忙化回人形,努力咽下喉咙的腥甜,扯起笑容,“嗨,宝贝儿。” 千梵睁开眼,眸中还带着刚刚清醒的懵懂。 图柏趁机爬过去,将他向后压在墙壁上,笑眯眯道,“一醒过来看见我,有没有很高兴?” 千梵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心里发疼,轻轻点了下头,“图施主,你的伤好点了吗?” 图柏胸口疼的厉害,却刻意将呼吸放的绵长,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疼的,但凡他有一点知觉,就会将疼痛全都藏起来不给人看,“早就好了,吓着你了吧?来,过来抱抱,给你顺顺毛。” 被他贫的无可奈何,千梵笑着摇了摇头。 “初娘呢?” 图柏摸着背上一夜就结痂的伤口,暗自咋舌自己痊愈的这么快。 “贫僧已经派人将她送回杜大人身旁,你无需牵挂。” 图柏点头,十分信任他,从他身上爬起来,扶住墙壁,打算站起来,“那我们也快回去吧,张定城知晓杜云要上奏,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我嘶——” 一阵闷疼忽然砸上他的胸口,疼的图柏两眼发黑,喉咙里的血没憋住,从唇角溢出一丝。 千梵连忙扶住他,搂着他的后背让他躺下来,不准这兔子再作妖,“别乱动,安心养伤。” 图柏垂着头,一把将半蹲着的千梵推倒,顺势把脑袋压上了他的膝头,搂着他的腰,趴到他身上,声音从千梵腿上闷闷传出来,“可以不动,但我要这样养伤。” “……” 千梵双手向后撑着地面,无奈看着趴在腿上的青年,只好靠到墙上,舒展双腿,让他趴的更舒服,手掌下意识抚摸他一头柔软的墨发。 但凡长毛,基本都逃不过摸头杀,图柏被他摸的很舒服,眯着眼睛哼了两句,心想,“看来他没发现我是兔妖。” 正想着,千梵手指穿过发丝游走到了他那只被折断的耳朵旁,指腹若有若无扫着他人形的耳廓,“你没告诉我。” 平白说了这么一句。 图柏愣了愣,一惊,想到他昏迷前嘴贱没说完的话,就要扬起脑袋想去看人,被千梵温柔不失力气的按住,不准他抬头。 他惊讶,“你叫了?” 千梵含糊嗯了声。 图柏顿了一下,想到小青莲欲语含羞的唤他图哥哥,痒意便从骨髓深处心花怒放,撩的他抓心挠肺,然而他竟没亲耳听到,在最重要的时刻昏了过去。 图柏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千根胡萝卜,纠结的抓住千梵的袍子,“可我晕了,没听到。” 遗憾的不能自己。 千梵垂眼看他,图柏翻了个身,仰面枕着他的腿,冲他眨眨眼,哄道,“再叫一声吧。” 千梵摇头。 图柏快悔死了,估摸着肠子都要青一截,在他腿上不老实的蹭来蹭去,丝毫不顾及自己那张老脸,又撒娇又撒泼,“叫一声,再叫一声宝贝儿。” 被他闹的不行,千梵按住图柏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瞧着他。 图柏经他这么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嚷道,“你骗我啊,是不是没叫?”他剑眉张扬,身体重伤焉了吧唧,精神倒是生龙活虎,捂着胸口坐起来,把千梵压入草垛中,使劲闹腾使坏了一番。 顾忌他的伤口,千梵只好努力的躲避,让某只畜生占了不少的便宜。 他俩哪个站出来都是丰神俊朗稳重端庄的青年男子,在这荒郊野外的茅草棚里破天荒充满童趣幼稚的闹了半晌,最后还是千梵终觉有违礼数,气息不稳的降服了这只兔妖,脸颊泛着薄薄的绯霞让图大爷老老实实躺着了。 毕竟身上有伤,图柏精神勃勃了没一会儿,眯眼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脑袋下还枕着千梵的腿,一股清香的胡萝卜味飘出来,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出去摘的,他一点知觉都没。 见他醒过来,千梵将胡萝卜递到他唇边,好吃好喝伺候着图大爷。 图柏接过胡萝卜,没忍住,抓着他的手亲了一下,边吃边说,声音在沉甸甸的回忆里百转千回,带上了些久远的沧桑,“他名唤季同,是术师,你听过这种人吗?” 佛门修心不修道,与各界专注修术修法的门派道行皆有不同,不过千梵前些年四海云游,对世俗百态皆有了解。 “有过耳闻。” 图柏点点头,“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懒得提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他的眼深的看不透彻,“季同祖上可能积了阴德,我答应一个人不会动他,不想失信,所以才没还手。” 千梵的手从他肩头滑落到脊背,抚摸那道已经结疤的伤痕,眼底沉静似水,“这次他来做甚么?” 图柏冷冷勾起唇,耳旁又响起季同手腕上小骨头碰撞剑柄的声音,很小,敲在图柏心口却疼的难以忍受,“找死吧。” 他扶着千梵坐起来,凑过去将下巴搁到他肩膀上,低声说,“我不会每一次都放过他。” 千梵垂眸,手放在图柏后脑上,摸了摸他的头。 二人在荒郊野外交心时,还不知道此时帝都已经乱翻了天。 先是洛安知府杜云状告礼部尚书、御史台等在内的十几名官员以权谋私,买卖官职、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欺压寒门学子,裙带勾结官官相护。再是张定城联合大臣弹劾杜云串通江湖门派杀害朝廷官员,滥用职权教唆犯罪,欺上瞒下知情不报。 两方奏折一前一后递上九州蟠龙纹御案,像两枚鱼|雷投入风平浪静的永怀江,将河底不见天地的暗涛汹涌炸出江面,把淤泥里的骨渣、黑暗里的隐晦全部抛出来,狠狠扇在试图粉饰太平的人脸上,自此剥去他们的安逸自在,高枕无忧,给被掩盖的事实、给悄无声息的尸体、给满腹委屈的人一个迟来的清白和公道。 皇帝龙颜大怒,满朝文武不敢言语,杜云跪在朝堂上,以头抢地,声音从地面传出,朗朗清明,在金銮大殿中扶摇直上,刺进在场众人的耳中。 “高宸枫非三甲,却职任督查院右副御史,当朝状元今何在?”杜云低声道,“仅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皇上,翰林不公啊。” 皇帝猛地拍向龙椅,“杜云!你是在责怪朕当年对你的处置有失准则吗!” 杜云磕了一下头,“臣不敢,臣只是想替寒门学子说句话。皇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能成奢望啊。” 不等皇帝答话,杜云又道,“衡州大旱,三万两赈灾银等到了灾民手中所剩无几!赈灾牵头之人、财政收支大臣、各级各省官员,这一层一层下来,中饱私囊的人有多少,皇上,现在不查,更待何时!” 皇帝的手缓缓扶住龙椅,手背筋脉一条条暴跳,鎏金冕旒下的眼睛藏着压抑的怒火,“若你所言为真,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但若你心存私心,朕——” 杜云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上,阖上眼,“那臣以死谢罪。” 皇帝的目光逡巡过沉默的百官,锦衣华缎,宫殿琉璃,外面的江山万里撕开锦绣如画的外衣,底下有多少百姓能安居乐业吃饱穿暖,能沉冤得雪一身清白。 最后,他盯着地上的两本奏折,像是要从上面得到答案,“来人,将两位大人押入天牢,孰是孰非,等朕查明真相,自会给二位清白。” 杜云跪伏在地上呼出一口气,只要皇帝愿意查,都还不算太差,眼光扫着地上殷红的奏折,心中将手里的证物盘算一遍,听到身旁张定城粗哑的呼吸声,侧头看见他猩红的眼。 杜云心里咯噔一下,还有最后一个人证他竟然忘了。 * 西山文安寺,二人刚到寺中,便被杜云被抓的消息砸了个正着,图柏一时怒急攻心,胸口伤势和怒火齐袭涌上,逼得他闷声一阵咳嗽。 千梵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带到房间里,沏一杯茶递了过去,“你先别急,陛下愿意派人彻查此事,就不算坏。” 深吸几口气,图柏仰头将茶水一口咽下去,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随手将桌上果盘里的小刀握在手里,目光发冷,“官官相护,皇帝派来查案的人也说不定会护着杜云,到头来有个屁用,早知道皇帝是这种人,我就——” 用手捂住他的唇,千梵把他下巴抬起来,注视着他的眼,袖子一挥,关上了门,“官官相护不假,但若是站在杜大人一边的官呢?” 图柏唔唔两声,用舌尖舔了下唇上的手,千梵忙红着脸收了回去,瞅了他一眼,图柏从那一眼里看出来点含情脉脉的意思,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唇,“下次你再捂,用这里捂。” 撩完之后变脸似的立刻正色道,“贪官护着贪官,好官护着好官,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杜云那怂货,过去不知在朝廷里犯了什么事,堂堂状元郎被打成地方芝麻官,这么多年不在朝廷,还有谁会站在他身边?” 千梵被他这假正经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贫僧说有就有。”主动握住图柏的手指,“今夜你早些休息,贫僧去见一个人。” 图柏,“我和你一起去。”一扬眉,这才问,“你要见谁?” “此案的主审官,前大理寺卿黄章大人。” 黄章是前朝老臣,职任大理寺卿五十年,如今已是耄耋之岁,手经复审冤假错案不计其数,为人刚毅正直,宁折不弯,曾多次与先皇上谏,言语尖锐一针见血,十年前辞官告老,深居帝都城中家宅,不再过问朝廷之事。 如今皇帝愿请黄老出山,也是真心动了肝火,要彻查杜云上告的贪污之事。 图柏对朝廷之事知之甚少,想跟着,又怕自己无法无天不懂规矩坏了事,只好跟到院子里,顶着头顶皎洁的月光给千梵系好了大氅,“早去早回,我等着你。” 千梵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在图柏跟上来时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离开了文安寺。 图柏捏着下巴,对他这莫名其妙养成的习惯十分困惑。 初冬月光从狭窄的窗子里照进来,冷冷清清铺了一地,但凡是个地牢,不管哪个季节,都能让人感觉到阴冷凄凉和可怕。 杜云追着月光盘腿坐在稻草上,希冀这一点光不会让自己彻底湮灭在黑暗中,活生生把自己整成了追光者,一夜不停挪屁股。 他打个瞌睡,醒来发现月光又向东移,正欲撑起身子,忽听天牢漆黑的过道上传来一苍老年迈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尿出来,“谁?” “是老夫。”从昏暗中走出个精神矍铄头发银白的老人。 杜云眯着眼想了片刻,肃然站了起来,抱起双手恭恭敬敬行了礼,“原来是黄老。” 黄章负手而站,纵横岁月痕迹的脸庞犹然可见当年风骨,苍老的眉眼里尽是刚毅之色,“你认得老夫?” 杜云从来没这般严肃过,“黄老之作皆有拜读。” 黄章朝昏暗的角落里看了一眼,还算满意的点了下头,淡淡道,“老夫问你,林中有骸骨,身负数百刃,腹内积豆种,指藏纸沫,是为何?” 杜云揣着手,从洛安到帝都,错综复杂的案情在他脑中渐渐水落石出,他放空目光,将所有线索在昏暗的地牢里一一罗列。 “情杀。私愤之情和负心之情。高宸枫有违张定城知遇之恩,起自立门户或收手之意,用账本和票据威胁,欲明哲保身,张定城淤泥深陷,有意将其拽入泥潭,两方争执,故起杀意,高宸枫知晓自己的下场,便寻借口逃离其势力范围。” 天牢外的风从窄窄的窗子吹进来,杜云抚平还穿在身上的官袍,摘掉上面的稻草,“但他只身在帝都,攀附权贵,早已将知己得罪干净,无依无靠,无人能信任,此时幸得家中妇人书信来往,得知其在洛安,故而有心想寻,并打算暗中转移手中的证据,以谋他日出路。” “家中妇人秦初新在他上京赴考多年不回后,心知相思成枉,富贵不同命,心怀怨恨,但她区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好以卖唱为生的积蓄向江湖杀手买他的命。” 黄章颔首,“恩怨两头起,命丧谁人手?杜大人,究竟是谁杀了被害者?” 杜云手指摩擦着袖手,抿了下发干的唇,“张定城得知有人欲买高宸枫性命,便顺水推舟,派人暗中同行,在他去见秦初新时将其杀害,嫁祸给秦初新,在他身上刺下七百三十多道伤口,代表高宸枫抛弃妻子的时间,有意将我们往这里引。” 杜云阖眸,闭上眼的瞬间回到了那片低矮的丛林里,夜风嗥嚎,他化身成高宸枫,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看着心爱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他向她呼救,递给她一张草草写了朝廷大臣贪污票据的埋藏地。 女人流着眼泪,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捧红豆,幽幽吟唱那首相思赋,说她从他走的那天就在这里放一枚相思子,直到现在已经嫣嫣如血。 杜云感觉到血水正从身体里汩汩而流,他快死了,浑身发冷,只好喃喃着,“我错了,我后悔了,你救我,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女人颤抖捧着那些相思,像是从自己心口剜下来的血肉,“你说相思赋予谁?” 杜云竭尽全力想抬起手去抱住她,告诉她,这两年的日日夜夜他刻骨钻心的想着她,每每念起她,他便到街口去买红豆酿成的三秋糕,将相思悉数咽入腹中。 女人平静的看着他,说,“这是我的相思,你咽了吧。”眼睁睁看着他浑身浴血,口中囫囵咽下如血的相思,直到他血流而尽,才带着他留下来的又一个承诺——那张写了票据地址的纸,离开案发现场。 天牢里的烛火簌簌窜动,杜云感觉眼底发湿,不知是想到寒门学子的下场,还是为秦初新感到惋惜,抬手擦干了眼角,说,“黄老,此案大致便是如此,若论罪名,二人皆有。” 黄章颔首,苍老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棵苍劲的松树,“皇上已经将高宸枫的账本和票据交到老夫手中,若你所言为真,老夫定查明真相,将朝堂糊弄君王的裙带贪臣连根拔起。” 杜云忙俯首作揖,“有劳黄老。”他说罢,抬起头,望向黄章身后空无一人昏暗的过道,眼珠子转动几番,心下纳闷,犹豫问道,“黄老深夜造访,仅是为了此案?” 按理来说,他是主审官,若是想了解案情,大可开堂受审,如今私下这么一来,莫名就有了些维护之意。 杜云暗搓搓捏着下巴,心想,“莫非是黄老觉得我杜云确是死了可惜,有意想要把我罩一罩,给我座山靠靠?” 黄章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瞥了杜云一眼,目光若有若无落在昏暗处片刻,负起手慢慢往过道尽头走去。 杜云还在心里揣摩这老头的意思,就见从晦暗不明的角落中走出青衣曳地的山月禅师。 45.相思毒(十九) 杜云显然不是怂货脓包,也不是傻瓜蠢蛋, 他不像图柏, 对这个人有天生的‘一眼欢喜’脑子一根筋,而是迅速在心里叠落起许多问题, 甚至怀疑的后退一步,躲进月光和黑暗的交界处,盯着身披月华的僧侣,“是你请来的黄老?” 千梵对他这副戒备的姿态并未表现出一丝惊讶, 一如往常的平静, “黄大人公私分明并且刚正不阿,杜大人可需放心等候。” 杜云深深的看着面前的人, “若是刚正不阿, 又何必深夜造访地牢。我如今所说的, 于我在大堂之上所说并不会不同, 山月禅师今夜所为怕是多此一举吧。” 昏暗的牢房里,从小窗里照进来的月光直直打在地上,恰好月上树梢,将牢房一分为二,中间隔出一条银缎天河似的分界线。 千梵微微一笑,“若只是想卖给杜大人一个人情呢?” 杜云跟着笑,目光如炬, 望着地上分明的界限, “那杜某就要问清楚, 杜云承的是谁的情?” 千梵抬眼, “怀远王。” 先皇的第十九个儿子,也是当朝皇帝的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意料之中,杜云被这三个字兜头砸了一下,立刻厉声道,“山月,你是想要造反吗!” 千梵垂眸看着他,摇了摇头,“十九爷从未想过谋反之事,杜大人多虑了。” “多虑?”杜云勉强维持住神情,被突如其来得知的事震的脚下有些发虚,心底层层涟漪之下波涛汹涌,每一次海浪翻滚抛上岸的疑问让他忍不住不去怀疑——被皇上打压了十年的怀远王为什么会重新出现,朝廷中有多少人是他的势力,陛下可否知晓山月是怀远王的人,他们让他窥见一隅是何意? 杜云越想越心惊,尤其是眼前这个人正站在九五之尊的身旁,一旦图穷匕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杜云脸紧绷着,牙关咬紧,似乎已经做好了无论被怎么威逼利诱,都坚决不松口的决心。 千梵念了声佛号,一双眸子里装的是波澜不惊的天河,在漆黑的深夜里无风无浪,神秘,难以捉摸,他手垂在广袖中,看杜云片刻,忽然深沉的眸光中豁开一条缝,露出一点点笑意。 “杜大人无需紧张,贫僧并不是来说服你卖主求荣,你我皆只有一个目的——让百姓安居乐业,疆国太平。不论你是否相信,十九爷是不会做出谋君窃国的事。” 千梵双手合十在胸前,昏暗中依旧眉目如画,“张定城结党营私,贿赂公行,此事牵连众多,案情复杂,不是一时能受理清楚,就辛苦杜大人在天牢中多待几日了。” 杜云抿着嘴唇,见他有离去的意思,眉头紧皱,不情不愿的忙唤住他,补上一句话,“我少算了一个,只有那个人才能先将张定城杀人的罪名定下。” 千梵微微一笑,“那个人很快就会说话了。” 杜云愣了愣,很不是滋味的想,哦呵,真聪明啊,“哦,那行吧。” 千梵冲杜云颔首,转身与等候在过道尽头的黄章消失在了天牢里。 牢房里又恢复了平静,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湿湿冷冷的,杜云抬手一抹,发现额头满是冷汗。 他汗涔涔扶墙站着,想起斩首祝小侯爷、翻幽州赵王案、戴罪立功查高宸枫,这每一桩案子里面,千梵都潜移默化承担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如若没有他在皇帝跟前言语相劝,兴许自己早已经死的干脆了。 但这个人背后的怀远王可是曾被先皇授以册宝,险些就正位东宫的人啊,任谁都不可能在持玺监国之夕横遭突变、错失帝位后还能宠辱不惊吧。 直到天边渐渐浮出鱼肚白,杜云呼出一口气,心道,“管他娘的,等这回再出去,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官,以后和帝都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他顿了一下,想到府上那只脑袋不好使只会看脸的兔子,头疼的歪进墙旮旯里发愁去了。 帝都四通八达的街上静悄悄的,整座城还未醒来,千梵垂在裟衣里的手静静拨动圆润殷红的佛珠,走在身侧的前大理寺卿已经老了,腰开始弯了,但肩背却挺得异常笔直,就像这人固守着心里的一点信念,多年铿锵不变,清白刚毅。 “多谢。” 黄章撩起眼皮,眼角横生出沧桑的皱纹,一条一条浸过岁月的磨砺,“这倒不必,老夫有一句话想问,不知当讲不当。” 千梵脚步停下,任由黄章探究的看着他。 “山月,佛会变吗?” 千梵一怔,层次分明的瞳孔里刹那间飘了雪似的,纷纷扬扬遮住了眼底的细微的情绪,袖中的手指贴在佛珠上,无意间摸到了珠身上篆刻的‘我佛慈悲’。 他垂着眼,看见一只小鸟扑棱翅膀从树上落了下来,认真啄着地上散落的五谷粒,这东西大概有点挑食,只啄雪白的稻米吃,天光在它黄绒绒的翅膀上渡上一层薄光,像极了佛光普照万物的景象。 佛是万象,万象皆有专情,连一只鸟都有偏爱,为何他不能有呢?当年他七岁入佛门,是与佛有缘,如今也不过是和这只鸟一样寻到了自己欢喜的‘稻米’,传道授禅怜悯慈悲于是山月禅师的责任使命,而千梵却只是个寻常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佛自在人心,从不因世间爱憎别离改变。”他浅色的瞳仁望着遥远的天际,“佛不会变,千梵向佛的心也不变,也许唯一会变的是离开青山古刹禅音渺渺入红尘浮世修心拜佛。” 听他这么说,黄章心里惊了惊,没料到他有意试探,竟得到了一番不知深思熟虑多久的打算,喉咙滚动几回,最后将叹息咽回了腹中,“既然你已有打算,老夫不多说了。” 千梵点点头,送他回府,并肩而行没几步,忽见天边似有流星一闪而过,他眼里一喜,“黄老,高宸枫一案最后的证人说话了。” * 图柏等了一夜,没等来千梵,倒是等到了摸黑上山的解羽闲。 解阁主一身黑衣,肩上落满了初冬的白霜,臂绳紧缚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缠了绷带的手。 开门看见对方,两人心里皆道一声倒霉。 “没想到有人还能伤的了解阁主。”图柏决定看在千梵的面子上好好招待他,将人迎进客房,还礼貌倒了杯隔夜的茶。 解羽闲也不跟他客气,仰头喝尽,“整座山的打手和家奴,外带一个浑身正气凛然没屁用的大尾巴狼,就算是图公子,估计也就这样吧。” 他们一回来,就听说杜云等不及他们,趁夜带着证据就冲出文安寺前往皇城上告张定城去了,而这一路幸得解羽闲相送,才把杜大人安然无恙送进宫里,图柏也就跟他有点同行恩怨,又不是脑残,立刻知恩图报大大方方抱拳道了声谢。 图柏,“路上我听千梵说了,他说我们打草惊蛇,被张定城发现了,所以才会暗中派出打手和家奴刺杀杜云,你们前脚上山,张定城后脚就封锁山门,打算来个杀人灭口。有个地方没想通,我们对外调查的关注点一直是高宸枫的死,从未泄露过账本和票据的事,他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又或者,我们哪里露馅了?” 解羽闲低头整着手上的绷带,“杜云进宫后,我就是去查了此事。当天有人向皇帝和张府飞箭送去两封信,一封是衡州大旱官员贪污赈灾银的揭发信,另一封则是送信人称自己有张定城贪污的把柄,要他立刻进宫揭发自己,否则就昭告天下。” 他转着茶杯,用指腹摩擦杯壁经忏花纹,“你出事后,张府的人驾回了带血的马车,车上有个荷包,里面藏着的纸正是高宸枫遇害当晚匆忙撕下来的那半张。纸上写着的是你在张府院中找到的那只藏了贪污票据和名单的木盒的位置,张定城误打误撞知晓我们已经在查贪污之事,以为送去威慑信的是我们,所以才会怒不可遏要着急将杜云灭口。” 图柏若有所思,“是谁故意暴露陷害我们?原因是什么?对了,皇宫的守卫这么烂吗,竟然能让人将箭钉到皇帝的宫殿里。”他咧嘴笑,几乎想到了皇帝发现那只箭时仓皇恐惧的表情,又留千梵,又抓杜云,活该吓死你。 他们一人一妖都是江湖浪荡子,没有杜云和千梵对待帝王的尊重和严肃,插科打诨对皇宫耍一翻嘴皮,才又正色说起正经事。 “皇宫你还进不去,皇帝后院的三千美人儿你也就想想而已。”解羽闲瞥他,“放箭的人根本不需要进去,只要他有百步穿杨之术,在皇宫防线以外也能将信送去。” 图柏道,“明明是你惦记贵妃。”他心想,千梵比他们好看多了,“若是这么说,江湖上兴许还真有一个人有这般卓绝无人能敌的箭术——江湖人称驽箭离弦的穿杨山庄掌门常宗明。” 解羽闲勾唇,“我查的就是这个人。”他从怀里摸出扇子,剑眉之下目光凌然,“怕是你不知道,此人单字 ‘启’。” 图柏瞳孔猛地一缩,“张府的下人,张启!” 解羽闲转头望着窗外夜色,微微一笑,“图捕快,鱼儿很快就要入网了,等会儿有兴趣一起去看看吗。” 黎明,天还未亮。 远处巨大肃穆的城墙伫立在晦暗的天光下,一点幽暗的光从八角红阁楼中透出。 张府门前挂着的丧幡游魂似的飘起,偶尔落在看守府门禁军的冷甲上。张定城与杜云入宫当天,皇帝就下令封锁了张府以及将所有牵连在内官员府宅,派禁军严加看守,贪污受贿之事未查清,不准任何人出入,以防送信串通。 “再不走,你也会被连累。” 张吟湘站在窗边,任由风吹散自己的头发,听见声音,她沉默不语,怔怔看着不远处湖心潭影影憧憧——正对着窗子的那株干枯的相思小树已形容枯槁,枝叶零落了。 张启大步走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臂,“高宸枫的账本上写的清清楚楚,这回老爷怕是难洗清自己。贪污受贿可是要诛九族,小姐你看看门前看守的禁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吟湘凝眉,抬头望着几乎能将她罩住的男人,目光发冷,“宸枫的账单你是如何知晓的?” 大概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张启眼里暗了暗,向前一步,将张吟湘逼得后背抵在窗边,他抬手将披风抖开,强行把人裹在里面,沉声说,“我如何知道的?”掰过她的下巴,露出笑容,“每日每夜我都在看着你,看着他。” 想到昏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起居日常,张吟湘浑身瞬间爬过一层凉意,抬手愤怒捶在他胸口,“那日……你是故意的!” 张启一只手探入披风里,挑开她的肩带,贪婪抚摸藏在衣裳下白皙光滑的肩膀,“我怎么忍心看你在夜里将自己灌醉,为了一个负你的男人。” 独守空闺,醉酒和怒意齐上心头,以为是举案齐眉,却不料枕边人旧情难忘,独坐垂泪,直到有人为她披衣拭泪,抱上龙凤榻,她神志不清,做了黄粱大梦,再一醒,才知晓失身于人,追悔莫及。 “你……”张吟湘愠怒的看着他。 “嘘,别生气,我会好好待你,如今你只有我能依靠了。”张启十分享受她被逼在绝境里无依无靠只有自己的样子,他疯狂迷恋这个女人,因为过于兴奋,声音透出一种难耐的低哑,“高宸枫不爱你,你父亲也快死了,呵,现在你只有我了,我会带着你和我们的孩子永远离开这里!” 话尽,弯腰将人强行抱了起来,张吟湘美目睁大,来不及挣扎,便被他点了哑穴。 张启眼里露出得意的神情,熄灭屋中的烛火,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屋门。 屋门打开的瞬间,他身后正冒着一缕白烟的蜡烛噗的一声又亮了起来,熏黄色光晕照亮门边不知待了多久的青年,将他俊美的五官都氲的似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图柏环着手臂,懒洋洋靠在门口,转头一笑,“常庄主这是要去哪儿?” 张启迅速转身冲向窗户,被突然挂在窗边的解羽闲吓了一跳,后撤一步,将背抵到墙上,抽出包袱里的刀横在胸前,“你们也是皇帝的人?” 解羽闲袖口一翻,一只东西飞了出来,冲上天空,发出小小的一道白光滑过天际,然后他这才跳进窗户,“不,在下只是凑热闹的。” 图柏用一声口哨表达了对解阁主刚刚出场姿势的看法,走进屋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他伤势未愈,一运气胸口就闷疼,自然要捡最舒服的方式来。 “常庄主,刀用着还习惯吗,你的箭呢?三年前你误杀沙刀帮帮主,被江湖通缉,没想到竟然躲到别人家里当起了下人。”图柏向后靠上倚背,舒展修长的双腿,曲起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指抵着下巴,懒洋洋抬起头,削薄的眼皮下射出一道精光。 见身份暴露,张启,不,常宗明手腕微不可见的动了下,烛光随刀背转动,折射在他脸上一道细长森然的光,“此事轮不到你们插手。” 图柏抿唇一笑,“确实,此事和我无关。”看着他身后露出戒备憎恶目光的张吟湘,图柏伸手按了按心口,人模狗样的假装伤心,“夫人,让你家破人亡的不是在下,是你身前的这个人,若非他向皇宫送去揭发信,兴许陛下也不会一收到杜大人的奏折,就立刻拘押了你父亲。” 他话音悠悠落下,张吟湘瞪大了眼,震惊的看向常宗明,后者咬牙切齿的盯着图柏,手里的刀几乎按捺不住,“住口!” 图柏用下巴指了指常宗明,眼睛紧紧盯着张吟湘,“你父亲看不上高宸枫,也看不上张启吧。” 张吟湘被点了哑穴,不能言语,手指攥着水色袖子,纤细的指节用力之大泛起青白,她死死看着图柏,神色冷如冰霜。 “张启是可有可无的人,而高宸枫在他手中则只能像狗一样跟着,所以高大人才起了别的心思,暗中为自己磨尖了利齿,心怀期待着,希望有一日能威慑,或者扑上去反咬你父亲一口。” 张吟湘一贯冷傲的脸颊褪去了所有血色,紧紧咬住下唇,看她这副柔软样子,图柏又犯起男人的通病,怜香惜玉起来,不过幸好他这枝招摇的小花已经有草了,才让图哥哥没继续浪下去。 “不过,他的牙还没开刃,就被你父亲发现了,先下手为强,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张吟湘死死掐着常宗明的手臂,用近乎凄厉的目光瞪着图柏,她的嘴唇再也咬不住,颤抖着张开,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图柏眨了下眼,是真的心口疼,一方面有伤,一方面觉得强迫一个姑娘当真残忍了,他自顾多情的犹豫了下,仰起头拽了下解羽闲的袖子,“哎,要不然你来吧,我觉得你比较凶神恶煞。” 解阁主无语,低下头,用眼神向他示意门外,然后把剑压在他肩上,“赶紧问,别废话。” 图柏哦了一声,扭过头,煞有其事道,“夫人不是我强迫你,是他,你看到了我也是被迫的。” 解羽闲,“……” 跟他有个毛关系,脸说不要就不要吗?! 图柏抿唇一笑,在常宗明看着二人打趣稍微放松了戒备时,猛地抬手射向张吟湘,一粒石子滚落地上,她身上的哑穴已经被敲开了。 常宗明一愣,连忙再去抬手,就看见张吟湘捂着胸口,冷冷瞪他一眼,转过头哑声说,“你错了,是高宸枫负我在先,我恨他,才让人把他永远留在外面。” 图柏身体向前倾,垂眼,须臾,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你这么维护你父亲,我理解,但他可就不是这么对你的。” 他站起来,走到对着湖心潭的窗台边,“杜大人在送往帝都的讣告中曾写过,高宸枫死于遍体鳞伤,血尽而亡,但你怕是不知道,他身上共有七百三十多道伤口,这个数字是你父亲令人留在上面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张吟湘怔怔看着他。 图柏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故作深沉半晌,才慢慢抬起头,压低声音,“那是高宸枫来到帝都后与你相遇的时间。还记得我们一开始怀疑的是谁吗,正是你啊,夫人,你父亲在误导我们将剑刃对准你!” 他突然伸手,并起两指,如一柄剑直勾勾的刺入张吟湘眼里。 张吟湘被吓得一颤,“不,我爹他从没想过……” 曾听过杜云分析案情的解羽闲挑高眉头,看着图柏眼睁睁胡说八道,把张定城本意是要引到秦初新身上的怀疑有模有样糊到了张吟湘的身上,他忽然觉得睁眼说瞎话也是一种本事。 “不是,你胡说,我爹爹他不可能——” 图柏一把推开窗户,清风将屋子的蜡烛佛灭,清晨的天是雾蒙蒙的,四周都是黯淡的蓝,他环胸看着湖心潭的水面有鸟飞过,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突然说,“站着这里能看到那棵早已枯死的相思树。” 转过身,看着张吟湘迷茫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又恨又妒的落在那棵小树上,图柏声音低沉,像是耳语,又像风拂过山岩,带着一点蛊惑的意味,悦耳好听,“湘湘,你只看见他站在这里相思秦初新,没曾站在树旁朝这里看过吧,从那里,刚好能看到每一日清晨,阁楼里的你对着铜镜梳妆,他怀念秦初新,也深爱着你。” 张吟湘将眼睛睁的最大,眼角发红,眼泪顷刻之间盈满眼眶,疯狂的喃喃,“不是的,不是,他不是……” 图柏眉头一凝,厉声说,“可你直到如今,都还在袒护杀害他诬陷你的杀人凶手!” 张吟湘肩膀一颤,眼泪从眼眶滑了下去,从知晓高宸枫死后,第一次泪水终于撑不回去了,她高傲的头低了下来,图柏的逼问和内心的痛苦煎熬将这副美艳清冷的伪装撕成了碎片,碎掉的每个渣滓扎的她遍体鳞伤,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皮囊。终于,张吟湘捂住脸,痛哭了出来。 “他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就算我知道我爹杀了他,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常宗明痛恨的剐了图柏一眼,抱住无助哭泣的张吟湘。 得到她这句话太不容易了,图柏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向门的方向,有气无力道,“下一次你们到了就自己进来,别让我再干这种事了。” 姑娘他一向都是哄,从没吓将人吓得梨花带雨。 安静的屋门从外面推开,千梵与前大理寺卿黄章黄老先生同时走了进来。 “高夫人,你是最重要的证人,既然你已经承认张大人是杀害死者的凶手,请随我们一同入大理寺吧”黄章道。 46.相思毒(二十) 大理寺的庭院前高高挂了十八盏巨大的铜钟,黑峻峻的钟口朝下, 像一张血盆大口, 随时随地准备将走进这里的人一口吞下。 天亮了, 初冬的艳阳照进大理寺里,明明耀眼,但好像没一点温度,阴冷直往人领口钻。 会审大殿里极为开阔, 四只雕红大柱撑起威严的大堂,堂上悬着‘公正清明’的金匾额,堂下有三尺方桌,桌上放了一摞白纸黑字的状纸, 桌后一双沧桑骨节凸起的手按在了惊堂木上。 黄章侧头看向殿侧珠帘垂幕的地方,得到里头的人示意, 将惊堂木重重拍下, “带犯人上堂——” 院里的铜钟发出慑人肃穆的声音, 阵阵回声中,玄武禁军鱼贯而入,手握宽面厚刀押着十好几个披头散发身穿囚服人上了公堂。 打头的犯人神色憔悴,却微扬着头颅, 浑浊的眼珠扫视大殿, 一副尊贵的骨头这才有了动容,跪到地上大声道, “皇上, 老臣侍奉先皇数年, 鞠躬尽瘁,不敢言功,今两鬓斑白,受人折辱,实属天下之大冤,还望陛下察臣贤良,还臣清白!” 杜云眼睛一瞥,也立刻跪下来,“衡州背井离乡的灾民、含冤不平埋了抱负的寒门学子,尸骨未寒客死他乡的高大人,都在天上看着,听着,凄苦哭着,就等陛下还他们一个公平公正清白呢!” 大荆国皇帝坐在珠帘内,脸色发黑,神情愠怒,怒拍龙椅扶手,厉声道,“黄卿,升堂!” 黄章拍下惊堂木,扬声传证人上堂。 殿后的羁押殿里,再见到秦初新,她已是一身囚服,素颜散发,脸色苍白,细瘦的手腕子枷着沉重的铁镣铐,随着她艰难的走动,发出沉沉的碰撞声。 图柏换了深蓝色的捕快服,怀里揣着银子,笑嘻嘻跟看守秦初新的禁军套近乎。 “这么好看的人儿,你们也舍得锁镣子啊。”图柏把包袱里的银子露出来一角,“我和她说几句话行不行?兄弟,哥几个是同行啊,行个方便呗。” 候在殿外的禁军手持长戟,将路封死,纹丝不动,对图柏的话充耳不闻,就当放屁。 图柏挠挠下巴,眼皮底下精光闪烁,寻思着他要是动手能有几分把握,想着,“如果我揍晕他们,就进去和初娘说几句话,皇帝会不会一气之下就把杜云砍了?” 不动声色运气,“应该不会,皇帝不会这么小气。” 图柏边琢磨,边从揣着那兜银子的包袱下缓缓腾出一只手,正欲化掌为刀劈到禁军脑袋上,就被横插过来的一只手推了回去。 千梵披着一身青裟,走了过来,温润如玉,眉眼干净,雪白的僧履踩在青石路上,宛如天山国境踏雪而来的神佛,他双手合十,稽首一拜,“有劳两位,图施主是与贫僧一同。” 那两个禁军面无表情的挪动眼珠子,在图柏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是表示怀疑,图柏将银子面不改色的揣回包袱里,一抬下巴,人五人六道,“起开吧。” 然后往千梵身后一站,打算跟着进去,这才发现他身旁还跟着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和尚。 三人进了候审室,图柏问,“你要同她说什么?” 千梵道,“不是你要见她吗。” 图柏眨了下眼,意识到他是看见自己想要进去,才故意同禁军这么说的,于是眉开眼笑,从包袱里摸出打算贿赂的银锭子往千梵宽大的袖袍里塞,贴在他耳旁小声说,“心肝儿,你可给我省了不少钱,呶,都给你,买好吃的去。” 本打算逗红这人的脸皮,却不料,山月禅师把钱重新塞回图柏兜里,轻声说,“你给买。” 图柏一楞,忍不住意味深长笑了起来。 千梵被他叫心肝时脸没红,被他这揶揄的笑意惹的发了热,泛了红。 他身旁的小和尚本来乖乖巧巧的合十双手低着头,察觉气氛有些异样,悄悄撩起眼皮想瞧一眼,被图柏一下捉住,“欸,这小孩哪儿来的?” 千梵,“他唤一玄,是贫僧的弟子。” “以前没见过。” 千梵点头,“贫僧新收的。” 他还想说什么,听见会审大殿传来主审官传唤证人上堂的声音,便止了话音,给图柏腾出与秦初新说话的空隙。 图柏给他一个‘真体贴’的眼神,走到了秦初新面前。 身上携带的小包袱里不仅有钱,还有一身雪白的襦裙。 “穿吗?”图柏双手摊开,那身裙子像一只蝴蝶伏在他手心,“姑娘嘛,总要打扮的好看。” 秦初新怔怔看着他的手。 “图公子,多谢当初救命之恩。”她道。 图柏救下她后就犯了头疼病,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遭英雄救美,只从杜云他们口中只言片语听了些,“你若是谢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秦初新伸出葱白般的手指接过白裙,一刹那,泪水瞬间滑过脸庞,就像那一日她身穿大红嫁衣从城墙头上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又猝不及防。 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用指尖蹭去眼角的泪水,“我不后悔。他当年许诺,若有一日负我,定黄泉忘川请罪,他死是他应得的,也是我应得的。” 图柏从袖子里摸出一枚檀木镶红豆发簪,递给她,叹气道,“他活该死。但你真傻,不该给我那些东西暴露自己,否则官府就是查,也没证据抓你。” 秦初新眼角发红,没说话,怜惜抚摸那只簪子上的红豆,图柏说,“我缀上去的,容易坏,帮你戴上吧,你该上公堂了。” 秦初新点头,图柏手指灵活的插到了她鬓间。 不远处的,千梵看着女子发鬓上的泣血成珠的红豆簪,眼里多了几分深意。 会审大殿里传来惊堂木重重落案声,一声声‘威武’催命般回荡在大殿内,禁军走过来,沉声说,“上堂。” 秦初新点头,掂起裙子向图柏欠身行礼,“若有来世,初娘愿做牛马伺候在公子身旁。” 图柏双手环着手臂,淡淡道,“若有来世,我愿你找个好人家。” 镣铐声渐渐消失廷杖捶地的堂威声中,候审殿未关严的侧门里,图柏探去一眼,看见横陈在白布下的尸体露出虚软的一只手腕,手背黑紫,上面刻意划开的伤口已经流干脓水,日渐腐烂,裸|露出隐隐的白骨。 凄惨的白色手骨挂着丝丝缕缕粘粘不断的紫色腐肉,图柏一眼瞥过,心中忽生一阵异样——大殿之中跪在尸体两侧的女子,纯白如雪的那位剜去这具尸体的骨,用举案齐眉在未寒白骨上锥刻下永生难忘的岁月平淡,剩下的一具皮囊被紫裘锦衣的官宦小姐收进了纸醉金迷的美梦中,慢慢烧干了每一滴血。 高宸枫的骨和肉,就是秦初新与张吟湘,无论剜去哪儿一块,都让他百般不舍,千般难忘。 但他的‘骨’和‘肉’都没再看他一眼,因为她们想要的心,既不在一副顷頽的骨架中,也不在一具腐烂的皮肉里。 张定城目不转睛望着女儿消瘦固执的背影,惊怒道,“湘湘,你来这里什么!” 黄章居高临下望着众人,“张吟湘,你可知晓你夫婿是何人所杀害?” 张吟湘微抬起头,纤细的脊梁还维持着自己最后的端庄和冷傲,眼眸中却早已凌乱痛楚,她定定看着高悬大殿上的写着‘公正清明’的牌匾,在张定城低沉的怒斥中缓缓伏下了身子,额头贴到地上,紫木兰花簪子从鬓间滑落,发出珠玉清脆的断裂声,张吟湘浑身一震,好像从佳人才子的清梦中惊醒,在这碎裂声中,哑声道,“……知晓,是我父亲……” 黄章,“你且慢慢说来。” 张吟湘的证词、张定城的杀人动机、秦初新买|凶杀人的坦白、尸体上残留的七百多道伤痕、嫣嫣如血的相思红豆、匆忙写下的半张残纸、临死交付给秦初新的账本和深埋在泥土里名单和票据,所有纠缠在一起的乱麻终于被抽丝剥茧穿了起来,与杜云等人的推断如出一辙。 尸体开口说话,却用沉默与生人两两对望,蓄意谋杀背后的隐情和谅解已经分不清对和错,只余下清规戒律断定还活着人的罪名。 所有证物证人陈在皇帝眼前,张定城心有不甘,在龙颜大怒下颤颤巍巍,企图为自己做最后的狡辩,却被皇帝厉声喝之,君王眼里的失望和痛恨令他心惊,往前看,是女儿心如死灰孑影萧条,往后看是狼狈之徒自顾不暇冷汗涔涔,他身上用权力地位和金钱野心撑起的脊梁骨轰然倒塌,一瞬间好像被抽去了精魂,老了不能再老了。 张定城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捏死一只蚂蚁,摧毁了自己多年建筑的根基,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他将脑袋贴着地面,声音苍老无力,“皇上……皇上饶臣一命吧……” 杜云直起脊背,侧头看着苍老萎靡的礼部尚书,想起被压迫被隐瞒欺骗的的寒门学子站在高墙琉璃瓦殿下看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荣登大殿,想起高宸枫从一贫如洗的的书生到风光的督查院右副御史——谋杀案只是个开端,后面还有更多腌臜不堪的帐要算。 一审过后,高宸枫案尘埃落定,黄大人当朝宣读皇帝旨意,收张定城入狱,抄张家府宅,旁系嫡亲有涉案者入狱定刑,无牵扯者一干降职惩戒,彻查高宸枫账本和票据中涉及官员,严加惩治贪污受贿、买卖官职,实行连坐,纠察朝廷纲纪。 圣旨听到一半,图柏就把千梵拉出去逛集市了。 帝都的集市又大又热闹,远处十万参差屋脊连绵起伏,近处商旗飘摇,人来人往,琳琅满目,图柏买了三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给了千梵和他身后跟着的小和尚一玄。 三人举着糖葫芦在息壤的人群里穿梭,看热闹。 “集市比大理寺好玩多了,到处都是人。”图柏挤在人群里,侧头说道,咬掉一块山楂含在嘴里。 鼓起的腮帮子使他瘦削锋利的脸庞缓了线条,显得还有几分可爱,千梵在心里默默将成熟俊美的图哥哥换成了毛茸茸长耳朵的白兔子,手指一时起痒,很想摸摸那一头柔软的头发,撸几下兔子耳朵 。 图柏兴致勃勃围着耍猴、杂技、吹糖人、变戏法看,时不时买些小玩意往兜里揣,打算等回洛安当礼物送给孙晓师爷和衙门口的小孩,手里拿个小号子,坞——坞——吹个不停,“这个不错,等我回去送给灶娘,她一吹,我们就滚去吃饭。” 千梵见他满脸即将要回去的期待,眼神黯了黯,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人群喧闹,他刚开口,就被淹没在了笑声和掌声中,只好抿下唇,看着身旁的小和尚,收起了心思,专心致志陪图柏逛街。 图柏走的一身热汗,老远看见路边清闲的地方甜水铺子,打算带人去买来尝尝,被安静跟在他身后的千梵扯住了袖子。 “嗯?累了么,我们去吃元宵。” 这种场合,千梵是一向不开口的,跟个家长似的只负责掏钱、帮忙拿东西,这回破天荒的说了话,指了指一堆小孩围着的地方,矜持的表示自己想去那里。 图柏一笑,带人挤进去,看见摆了一地的小玩意,每个中间隔着相等的距离,小贩手臂上套着许多藤编的圈,正向每个凑热闹的人兜售圈子。 “十纹钱八个,套中就拿走,客官来几个玩啊。” 图柏惊讶挑起眉,“想玩?” 千梵清澈的双眸望着他,脸颊莹润如玉,用目光示意摆在最远处的一排小竹笼子,不大好意思的小声说,“把那个送给贫僧吧。” 小竹笼子里关的是巴掌大雪白的兔子。 图柏的眉尖来回跳了跳,望着眼前俊美好看的僧人,无言了好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心想“我最想送的是我这只兔子,不是那几个小家伙。” 不过他喜欢宠着自己的人,立刻买了二十文的圈子,十只分给一玄小和尚,自己手里留十只,全部拿来给千梵套了兔子。 千梵本来只想要一只,没想到图哥哥在玩耍上面极有天分,十只套圈指哪套哪,临走前摊主哭丧着脸用一只大笼子将图柏套来的十只小兔子装到了一起。 “还想要什么?”图柏问。他们终于挤出人群坐到了路旁的甜水铺子里,图柏将竹笼子放到桌上,从笼子缝隙探进去两根手指,扯着一只小兔子的长耳朵欺负。 千梵看着这一大笼的兔子,哭笑不得从他里救出小耳朵,趁一玄去付钱转过了身,在图柏脑袋上飞快摸了一把,然后十分正经道,“不了,十一只够多了。” 图柏疑惑,“十一只?” 千梵眉眼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青裟垂顺,双手合十,温声道,“贫僧家中还有一只,施主不知道吗?” 那真是太不知道了,图柏根本就没料到千梵还养了一只兔子,一时间被他金屋藏兔给弄得心里不太舒服,若他是个人,你养只兔子就养吧,没什么醋可吃,但他也是个能被藏一藏得兔子啊。 他不是他第一只兔子,也不是他第十一只兔子,图柏心里憋闷了。 千梵看他这样子,笑意忍不住从眼角唇角倾泻,手指摩擦着佛珠,低声说,“施主不是喜欢兔子吗。” 图柏愣了下,第一次自作多情的有点不确定,“你是因为我才养的?” 千梵垂眼看着端上来的甜水,取过糖瓶给图柏放糖,声音从腾腾热气飘出来,带着一股甜甜的低沉,“不然呢。” 图大爷顿时眉开眼笑,连带着看那一笼子兔子都顺眼多了。 给我养的。 他们在甜水铺子里要了三碗元宵,遇见路上卖菜的,顺带买了五六根胡萝卜,让图柏和一笼兔子分吃。 待吃的差不多,图柏一抬头,看见对面的人凝望了他不知多久,“心肝儿,图哥哥是不是特好看。” “噗——”一旁的小和尚被呛了一下,低着头手忙脚乱的擦嘴巴和桌子,“对不起师父。” 图柏递给他一张帕子,拍拍小和尚的肩膀,冲千梵眨眨眼,“欸,小家伙,你还要跟你师父好好学学。” 千梵耳根有点热,没比小和尚好上多少,都是亏图大爷常在他面前说不要脸就不要脸浸淫下才勉强对这个词有了点免疫。 “等我们回去,新衙门应该盖得差不多了,我去搭个窝棚专门给这群兔子住,你说好嘛。”图柏懒懒散散坐着,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放松。 千梵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施主,贫僧怕是不能和你一同回洛安城了。” 47.相思毒(二十一) 这句话让图柏明媚的心情顿时不明媚了, 眯起眼睛,露出一点凶光,想起他们刚来帝都的第一日皇帝说的话,“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图柏一脚踩在凳子上, 低声说, “那我们私奔吧。” 坐在一旁的小和尚第二次喷出了饭,图柏看也不看他,丢过去帕子,指了下旁边的桌子, “小东西坐那儿去,我和你师父有话说。” 一玄深知再听下去自己怕是要喷饭而亡, 用帕子慌忙擦着下巴, 合十双手对千梵道,“阿弥陀佛, 师父我、我……” 千梵嗯了声, 一玄便抱着自己的碗飞快坐到了一旁。 图柏挪到他身边, 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千梵的下巴, 将他面朝自己,用蛊惑的声音道, “嗯?私奔吧, 好不好?” 这只妖精满眼的跃跃欲试, 千梵将自己的下巴从他手指上移开, 伸手握住他的手罩在宽大的袖子里, “贫僧若想走,无人能留得住。” 图柏收起笑意,认真看着他。 “有些事要留在帝都处置。”千梵不欲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不想这只妖精和凡人之间的权贵相争有太多的纠缠,罩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摩擦着图柏的手心,他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在袖子里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握交缠在一起。 他们的手藏在袖子里,就像两个人各自放在心底的这段感情,深情而又隐秘,图柏眼睛发亮,用力握住他的手。 千梵抬头笑了下,低声说,“等贫僧处理完了,会回洛安寻你,到时候贫僧……我会告诉你我的选择。” 图柏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听到他的答案,意外收获来的猝不及防,见他含笑的眉眼,他想要的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拽进怀里亲吻一番,忙点头,“好,我等你,我一定等着你。” 千梵弯唇一笑,看见那边正襟危坐的小和尚,温声问,“你喜欢一玄吗?” 图柏还没得到答案,脑子里就已经想好睡完这人第二天早上一起醒来要说什么话里,笑的一脸老不正经,兔心荡漾,“啊,啊!喜欢,安安静静的,是不是跟你小时候很像?” 千梵点头,“那就好。” 他们在集市上逛到天色渐晚,在客栈门前分开,千梵带着一玄和一笼兔子回宫,望着青色背影消失在肃穆的宫墙前,图柏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视线。 刚迈进客栈,就听见解羽闲怒不可遏道,“你又吃我猪蹄!你好歹偶尔要一下脸行不行。” 杜云捏着花椒香酥炖猪蹄反问,“要脸会有猪蹄吃吗?” 解羽闲啪的打开折扇,飞快的摇出一阵寒风给自己降降火气,“你还是回你的大牢去吧。” 图柏环着臂膀晃过去,“说不定是大牢装不下他了,才给放出来的。” 一见他,杜云立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上油光发亮,“你去哪了?我在大理寺里没见到你。” 图柏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喝水,含糊道,“嗯,出去逛街了。”从怀里把买的小玩意都摸出来丢到杜云面前的桌子上。 把玩一遍后,杜云还算满意,“正好你都买过了,本大人就不费心要给师爷他们带回去什么,那我们准备准备,这两日就回洛安城吧。” “这么快?”图柏和解羽闲异口同声,问完立刻像噎了鸡蛋一样对视一眼,解羽闲将扇子合上,坐下来,用扇柄戳到杜云脑门上,阻止他继续啃猪蹄,“那就赶紧走,别磨蹭。” 倒是图柏没说话,捧着茶杯默默想着什么,直到杜云挥舞着油腻的猪蹄在他眼前晃了好几次,才回过神,闷闷不乐说,“千梵不和我们一同走。” 他本以为张定城贪污受贿还要审很久,就算不能一起回去,他也能再留在他身边一段时间,没料到杜云这奇葩忽然从大牢里就出来了。 听他这么说,杜云眼里一闪而过的了然,他迅速垂下眼,用猪蹄挡住眼底的喜色,“我是贪污案的原告,按理来说是要留下来继续受审的,但我向陛下请奏,不愿再插手此事,愿意将张定城和账本名单之事全部交给黄大人来调查。毕竟是朝堂内的事儿,估摸陛下觉得我一个地方官再插手下去也不合适,况且洛安城不可一日无主,就允我回洛安候审听旨。” 他说完,伸手拿茶杯,勉强挡住了自己脸上的笑意,若是山月禅师不能一同回去,那真是太好了,自从知道山月背后的身份,他真是心心念念巴不得和这个人划清关系。 没料到分别来的猝不及防,图柏心烦意乱的瞪他一眼,抓起桌上的千梵给他买的还没吃完的胡萝卜回房了。 杜云慢条斯理啃着猪蹄,看着面前风流倜傥的江湖侠客,用手指在油汁里沾了沾,在桌上写了个十九,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着解羽闲。 解羽闲嫌弃道,“一个不够,你还想吃十九个?” 他对这个字不敏感,杜云心想,很有可能衔羽阁不是十九王爷的,这是好事,没什么比叛贼拥有一支暗杀闻名的组织来的可怕了,他冲解羽闲露牙一笑,“不,只是欢迎解阁主来洛安城做客。” 其他人就算了。 帝都的冬天也来的繁华热闹,路旁的常青树在萧索的风中傲然伫立,丝毫不见萧条,连树都很有大荆国帝都的威严。 夜风在窗外带过一阵嗥嚎。 杜云端着一盘洗干净的胡萝卜摸进了房间。 屋子里没点灯,只有月光和寒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图柏靠在床栏边上,闻声,头也不回,“图爷现在不饿。” 杜云笑呵呵摸过来,坐到床边,“谁说饿了才要吃饭。” 图柏往床上一歪,拉住被子蒙住脑袋,“懒得理你。” 杜云看他这副颓废的样子,心里将红颜祸水在千梵身上丢了好几回,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这才沉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看开点。” 已经知道要分开一段时间,图柏其实没他想的那么看不开,只是以为还要好一段时间分别忽然变成了立刻就走,将他打算再厮磨一段时间骤然砍去,他再怎么开朗,心里都一时难以接受,不大痛快。 杜云默默坐了一会儿,被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寒风冻的受不了,搓了搓手臂,起身将窗户关严,重新坐到床尾,从喉咙里寻思了一个合适的语气,开口道,“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喜欢和尚吗。” 图柏在被子里问,“你以前不喜欢和尚吗?” 杜云,“……” 他捻了捻被子的一角,忍住自己拍死他的冲动,原谅了他间歇性失忆的臭毛病,说,“嗯,当初皇上要在洛安城里建佛刹时,你还说要帮我赶走入驻的和尚。” 图柏顿了顿,“哦,那我当时应该还不知道要来的是千梵。” 杜云对着被子飞出去眼刀,心里懊恼,如果当初来的真不是千梵,会不会很多事早就戛然而止了。 “我不喜欢和尚,是因为我爹也是出家人。”杜云按住被子里要钻出来的图柏,“别乱想,他和我娘成亲生下我之后才出家的,” 杜云的眼睛圆圆的,瞳仁清澈漆黑,很像一池古井的水,因为过于清晰,很难藏着太多的情绪,追忆过去时,总透出一点迷茫。 “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他出家的,那时候我娘总带着我站在山门下,希望他看见我,就能回心转意还俗回家。” “但大概决定出家的人都早已经放下所有执念,心里除了佛,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了。”杜云怔怔看着黑暗里虚无的一点,眼里空落落的,“我娘因为在山门前吹了凉风,受了风寒,直到她病死,都没再见到我爹一眼,而我也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他抱住膝盖,“所以我觉得我总觉得那些和尚的心意像磐石一样坚硬,对佛而言,或许算的上信仰真挚坚定的门徒,但对于那些在家人而言,他们不管不顾,称得上冷清冷性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图柏已经坐了起来,在黑暗里拍了拍杜云的肩膀,聊以安慰,爷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杜云很少说自己过去的事,就像图柏一样,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即便相识有些年头,藏在心里关于自己的过去,都很少提起。 如今再回想,杜云也不过是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提醒警戒他,劝他早些放手,是时候该看开了。 图柏往后靠在床头,与杜云隔了一床被子在黑暗里对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千梵不是那样的人。” 杜云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一句,那他为何不跟你走,不还俗归家,不袖手名利王权跟你浪迹江湖,不渔樵耕读陪你在小县城里逍遥自在。 但他什么都没问,深深看着图柏,将百转千回的叹息咽回了腹中。 “我们过两天再走。” 静了一会儿,图柏道,“是为了秦初新。” 张定城蓄意谋杀,罪名落实,秦初新买|凶杀人,谋害朝廷高官,纵然未能得手,但罪不能免,尤其是此案后续牵扯的一大堆朝堂上的腌臜之事,更是让皇帝丢人丢到了家里,不会轻易放过她。 果然,第二天天刚亮,杜云就收到了赐死秦初新,发配张府中人的消息。 “听到了吗。”杜云坐在客房里,歪着头抱着一杯茶,见图大爷背负双手靠窗而站,心里打了个激灵,怕有人偷听似的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难不成你还想劫囚?喂,帝都不比洛安,你若是胡来,我可保不住你。” 图柏转过头,漆黑的眸子轻蔑的瞥他一眼,从窗户飞身而下,消失在了人声渐多的街巷。 杜云丢下茶杯冲到窗边,“你去哪啊!你不是要真的去吧!” 图柏凉凉的声音从隆冬的微风中佛来,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嘲讽,“见千梵。” 杜云哦了声,把心揣回去一半,刚要关窗离开,一只眼皮疯狂跳了起来,他抽筋似的捂住,心里默念,“左跳灾,右跳财……完蛋。” 图柏刚离开客栈,就感觉自己被盯上了。 从背后盯住他的人既不躲藏,也不慌张,带着诡谲的笑意,慢吞吞从墙角转了出来。 图柏随即走到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弄里,手中悄无声息化出了一柄剑,稀落的阳光从墙头照下来,剑身折射出幽冽的寒光。 “季同,你想要如何?”他没转身,低头看着锋利无比的剑刃。 季同一如往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角沾满仆仆风尘,缓缓走到图柏面前,用嘶哑的声音道,“你要杀了我,我也要杀了你,但你想再见到她,我也想,为何不先放下手里的兵器,与我合作。” 他伸出手,枯瘦的几乎只有皮包骨头的手腕绑着一截鲜红的绳子,下面坠的因经年在手里摩擦已经泛白的小骨头让图柏眼里一痛,图柏垂眼掂了掂剑柄,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季同,她死了,是你亲手害死她的。” 男人凹陷的眼窝倏地飞快闪过一丝情绪,阴沉沉盯着图柏,“是你,如果不是你,她不会死的。”他的声音从干瘪的胸前里传出来,有种行将就木粗嘎难听,季同忽然露出痴迷的笑容,“我终于找到了活死人肉白骨之术,而你也刚好出现在这里,这是天时地利的机会,上天也希望她能再次回到我身边。” 图柏的眉间拧成一条深壑,看着面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人,从他浑浊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岁月对他的折磨,图柏听见自己毫无声调的平静的说,“她已经死了,季同,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季同眼底一瞬间滚过一层猩红,胸口深深的起伏两下,“你不肯救她?你不肯救她!” 随即痴痴沉沉的笑起来。 图柏在心里想,这个人已经疯了,打算转身离开,刚背过身体,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他的骨髓深处喷薄而出,像是有野兽狂怒的撕扯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经,疼的他站不稳,连忙用剑插入地面,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额上飞快氲出一层冷汗,图柏一声不吭,任由汗水滚进漆黑的眸中,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结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季同攥住手腕的小骨头在指间摩擦,缓缓走到他身边,从破旧的道袍里取出一把匕首,“她让你这么痛苦,你不想解脱吗,取出她送给你的丹元,我就能救回她了,而你也不用受这种头疼的折磨,这样不好吗……” 匕首的刀刃抵上心口的位置,图柏头疼欲裂,眼前发黑,他猛地抬头,朦胧的眸中结着一层铁锈色,喉结滚动,冷冷哼了一声“滚”,然后用剑柄狠狠打了过去。 他看不清,被季同躲了过去,自己扑了空,而图柏本就没打算动手,趁这空隙踉跄冲出无人的街巷,脚下一软,就要摔倒,正好被一人扶住了。 季同暗骂一声,见扶住图柏的人朝这里张望,想起自己被痛打的那日,只好收了手,朝街巷的另一个方向逃走了。 图柏眼风扫到季同离开的背影,无声呼出口气,听见扶着他的人义正言辞的说,“哎,这次是你投怀送抱的,跟我没关系,你要是再去山月面前告状,我就打断杜云的腿。” 图柏被刚刚突如其来的头疼折磨的没有力气,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用剑勉强撑起自己,还忍不住嘴欠道,“……图爷投怀送抱只能换杜云云一条腿?” 解羽闲从善如流的改口,“那就打死杜云。” 客栈里正啃鸡爪边写琢磨写奏折的杜云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不知道为啥自己一条腿和后脖子一阵阵发凉。 还没凉完,就看见刚刚姿态潇洒飞出去的图大爷蔫了吧唧被搀扶回来了。 48.相思毒(二十二) 杜云忙丢下鸡爪,帮忙把图柏扶上了床, 故意贫嘴道, “您老是不是飞太快, 闪着腰了?” 有人帮忙, 解羽闲就不再动手了,靠在一旁噗嗤笑出来,跟着打趣, “腰不好啊?啧啧,这事山月知道吗。” 图柏躺在床上,被身体上的病态折磨一遍后还要遭受惨无人道的精神嘲笑,他哼哼唧唧的想, 还是千梵最好了,这时候只要给他亲亲, 他立刻就能好。 刚想罢,好巧不巧,屋门被敲响了, 千梵温雅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图柏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眼立刻清醒过来, 艰难把自己撑了起来,坐在床上,靠着床栏, 丝毫不像刚刚那副快死了的废柴样子。 可知见色起意是多么的厉害。 杜云小声道, “你不是吧, 要不要这样啊, 还能撑住吗?” 图柏有气无力的冲他挥挥手, “一边玩去,别妨碍我。” 杜云对他的鬼迷心窍嗤之以鼻,决定不再带这只流氓兔玩,拉着解羽闲往外走,“你自己解释,我不管了。”说完一把将门打开,“禅师进去吧。”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千梵踏进房间,刚刚还气息奄奄的图哥哥精精神神的在床上摆出了个撩人的姿势,手里捏快帕子来回摇摆,“来玩呀。” “……” 楼上的屋门重新合上,杜云站在楼下抬眼默默看着,脸色肃穆。 解羽闲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就是不大习惯杜云正经脸,从怀里摸出扇子,老神在在道,“吃猪蹄吗,我请客。” 杜云一愣,立刻欢欢喜喜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 解羽闲,“……” 感情,这两个变脸是互相传染的。 屋子里,图柏没能耍宝撩闲太久,脸上刚擦去的汗就又重新氲上额角,他的头疼病实在厉害,一旦发作起来,基本无力招架。 他虽心里想“我病了,要千梵亲亲才好”,但骨子里的爷们精神作祟,是不可能让他在心爱的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于是冲千梵伸出手,在后者迎上来时,猛地一拽,将人拉上了床,随即把脑袋压在千梵胸口不准他起来。 “嘘,让我靠一下,过两天我就要走了。”图柏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借姿势挡住了自己苍白的脸色,“杜云那个混账,竟然从天牢里出来了,那么能吃,真应该关他几天。” 说的好像跟前几天因为杜云被抓急的吐血的人不是他一样。 千梵舒展身体,仰头看着床帐,伸手虚虚搭在怀里青年人的肩头,没一会儿,就下意识抚摸起他劲瘦的背脊,心猿意马道,“杜大人向陛下奏请回洛安候审听旨。” 长毛的图大爷被摸的很舒服,险些就要化出原型翻过身子给他摸肚皮了,“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千梵的手一顿,低头去寻图柏的眼睛,图大爷打定主意不让他看自己,把脑袋往他怀里更深处蹭了蹭,千梵无奈,只好继续摸他的脑袋,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犹豫道,“若贫僧并非施主想的那种人,怎么办?” 他长年浸在袅袅佛香中,身上也沾了那股令人安神的香味,图柏虽是妖,嗅着也很舒服,想必是佛家慈悲,普渡万物,“你觉得我把你想成什么样的?” 千梵不知道该怎么说。 图柏闭着眼,感受着清冽的香味萦绕在他鼻尖,尖锐的疼痛重新蛰伏进了骨髓深处,不再出来作怪,他按了按埋在心房的丹元,想到自己能幻化成人与他相遇,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 在嘴里咂啧一下,图柏摸索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不管你是什么人,既然我看上的,都是图哥哥的,懂吗?”他舒舒服服的闭着眼,拍拍他胸口,“怕什么,天塌了,有我给你顶着。” 顿了顿,又说,“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好好疼你。” 纵然身为男子,千梵也被图柏这一手拿来就用的甜言蜜语哄红了脸,用腾出来的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将图柏刚刚为何有气无力的样子给忘了干净,满心都是图大爷不要钱的情话。 果然,见色起意放谁身上都好使。 杜大人是一天都不想在帝都在待下去,屁股长钉子似的往图柏屋里晃,“初娘等来年才会处决,你要待在这里过个年吗?我知道你风流多情,想给初娘收尸,本大人答应你,等行了刑时我们再上帝都成吗?” 客房里,图柏坐在桌前雕胡萝卜花,他手指灵活,刀子玩的溜,没多大会儿,面前的盘子里已经装满橙灵灵水汪汪的花朵,打算临行前送给千梵,让他每天吃一朵凉拌胡萝卜花,天天要挂念着他才行。 “你说话啊。” 图柏眼皮懒洋洋一抬,“等。” 这一等就是两日,大理寺开始提审以张定城为首的贪官污吏时,天牢里再次传来了消息,秦初新在牢中服毒自尽了。 听到这个消息,杜云被吓的三魂丢了六魄,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他兢兢战战转过头,看见图柏平静冷淡的神情,心里一刹那掀起狂风大浪,恨不得立刻站起来把这只兔子剥皮啃肉吃了。 客栈门口,图柏对传讯的人矜持点了点头表示谢意,拎着杜云的后颈,将他拎回了房间。 一到屋里,杜云就冲到凳子上,居高临下的瞪着图柏,咬牙切齿将自己声音控制在喉咙间,指着他的鼻子,愤恨道,“是你干的?你干的?你知不知道秦初新是皇帝下令处死的犯人,连皇上你都不看在眼里了,你是要造反啊!” 图柏翘起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轻描淡写说,“甭说的那么严重,我没做什么,天牢不是洛安衙门的小地牢,守卫森严,我知道。” 杜云气的脸颊鼓起,都快被气胖了,“你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做,那我们现在就走,回洛安,你哪里都不准去!” 他不是妖,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他就是寻常老百姓,兢兢业业的守着自己的一官半职打算遵纪守法混吃等死过一辈子,他不想当什么大好人大侠客,情趣来了就劫富济贫,任由本性去惩恶扬善。 如果谁都按照自己想法来,那要王法做什么,要朝廷做什么! 杜云是打死自己都不相信秦初新服毒自尽和图柏没一丁点关系,纵然那女子买凶|杀人情有可原,但绝对不能成为枉顾大荆国法条律的原因。 图柏环胸冷眼听着他一通说教,直到杜云喘着气找水滋润自己快冒烟的喉咙,他按住杜云的肩膀,将他转向自己,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图柏的瞳仁很黑,每当他专注看着人时,漆黑的双眸总让人感觉沉稳坚实,他低声说,“杜云,王法不会错,但人会,王法没有情,可人有七情六欲,你的王法可以世世代代流传,可人却只有这一辈子,过去了,就再也没了。” 垂着薄薄的眼皮给杜云整了整领口,“我不劫天牢,你放心,她已经死了不是吗,皇帝马上就会知道了,一个死了的人还能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杜云,伸手一摸,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一块黑色的布,随即将其蒙到了脸上,只露出一双削薄锋利的眼睛,“在客栈等着我,若千梵来,替我拦下他。” 说完,在杜云怔忪的目光中消失在了房间。 杜云伸手去拽,只摸到了虚空的风,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想,“看看,你的佛都留不住你,你说你,一只兔子这么正义凌然做甚么,难不成肉会好吃吗。” 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图柏施起轻功在深夜里穿梭,他确实没打算做什么打劫天牢的事,只是要去给秦初新‘收尸’。 根据他前几日的打听,天牢会给横死或者处死的犯人尸体丢弃至官府专用的乱葬岗,乱葬岗每逢初七派专人洒火油烧尸,一来是为了防止有的犯人假死,二来是避免尸体滋生瘟疫。 还离所谓的乱葬岗有一段距离,就能明显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难以言喻的恶臭,这里的天空也好像蒙着一层灰色的幡布,诡异的雾气在半空中漂浮,一旦有风吹过,就发出凄婉惊悚的呜咽声,好似有冤魂恶鬼逡巡不去。 秦初新的‘尸体’按理来说这几日就会被运送到这里,图柏寻到一处稍远的山丘埋伏,等候天牢的守卫来丢弃尸体。 想起前几日他亲自戴在初娘鬓间的红豆木簪,图柏唇角微不可见的勾了勾,那只红豆不是真的相思子,而是用一层羊油包裹着一种假死的药,羊油入口即化,能暂时僵冻人的血肉,连仵作都查不出来真假。 他借帮忙带上发簪的机会,快速在她耳边说了木簪的用处。 如果秦初新对世间心如死灰,定然会一直等到行刑处决的那天,但现在很显然,她并不愿意为了一个负心汉结束自己的余生。 图柏读的书虽不多,但好歹也知道天救自救者,如果她愿意忘记过去再重新活一次,为什么不给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个机会。 远处传来窸窣的动静,有两个身影拖着一只麻袋朝这里慢吞吞走了过来,图柏眼睛一凛,悄悄抽出了剑。 千梵在宫中听闻秦初新服毒自尽,不知为何眼底忽然闪过那天图柏手指间捏着的嫣嫣如血的红豆发簪,他越想越觉得不对,猛地放下手里的木鱼,往门外走去。 与他一同打坐的一玄睁开眼,疑惑道,“师父?” 千梵吩咐他继续念禅,头也不回离开了大殿,施起轻功消失在了通往大理寺的方向。 大理寺中,黄章接过仵作的堪尸册,脸上纵横的皱纹紧绷着,刚毅之色从眼角倾泻,有种在岁月里历练过得严谨冷峻,“人已经死了,带走处置吧。” 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以防万一,卸去她的头颅和四肢,再丢弃乱葬岗。” 狱卒称是,送黄章离开天牢。 乱葬岗的阴风从四面八方灌来,图柏千算万算竟漏算了处置此案的前大理寺卿黄章刚硬的品行,不寒而栗的看着被天牢狱卒丢弃的麻袋,心脏疯狂跳动。 黑红的血水浸透了麻袋,渗入乱葬岗血肉泥泞的地面,他缓缓走过去,后撤一步蹲下来,僵硬的探出手指按上那只麻袋…… “阿图。”一声急唤止住了图柏的动作,接着,有人飞快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那不是秦初新。”千梵微微喘了两口气,“我带走她了。” 图柏眼底的寒霜还未散尽,喜色已经破开冰层射了出来,他怔了下,感觉疯狂跳动的心脏从山崖边被这人一把拽了回来,脚踏实地踩着了地面。 他将千梵拉进怀里,把下巴放到他肩头,环着他后背的手慢慢收紧,暗暗呼出了心底压抑的浊气,声音因过于紧张而有些沙哑,“吓死我了。” 千梵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当时,大理寺门前,黄章刚出来就见到了恰好赶到的山月禅师。 夜风抚过乱葬岗,当真刮起了一阵呜咽的风声,两人并肩而走,听他说完,图柏停下来,认真道,“如果没有你,我怕是又闯祸了,害了一条人命,千梵,谢谢你,这么久我一直想说。” 千梵侧头凝望他,“我们之间也需要说谢字吗?” 图柏一扬眉,算是从刚刚的惊吓中彻底回过神了,整只兔都浑身轻快,很想蹦跶两下。 于是他还真的不稳重的围着千梵溜溜达达一圈,“需要啊,要不然我怎么能为了谢你,以身相许呢。” 千梵唔了下,低声重复他的话,“以身相许……好啊。” 第二日清晨,离王城帝都三十里外的小县城,图柏见到了死而复生的秦初新。 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裙子,头上戴着一只木簪,上面的‘红豆’已经被她吞了下去,只剩木兰花造型的簪柄。 相思是毒,毒死了过去的人,化作一捧冰凉的血淹没了所有的恩情。如果人都能死一遍,就会发现有些执念比起死亡轻如羽毛,一吹就散。 而丢失的红豆等到来年,还会从土里长出一树殷红。 图柏去集市上买了辆马车,“以后你要学会自己驾车,想去哪里都成。”递过去一只包袱,里面放了银两和干粮,“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秦初新眼底发红,但她没再流泪,拎起裙角跪下来,图柏连忙扶住,“使不得。”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图柏帮她把散乱的发拂到鬓角后,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图哥哥惯用甜言蜜语哄人,但大道理讲不来什么,他觉得身旁少了什么,一回头,才发现那个絮絮叨叨能扯会开解人的杜云不在,只有山月禅师清风月白的注视着他。 顺着千梵的视线落到自己扶着秦初新的手,图柏回一笑容,立刻乖乖松开了爪子,把小马扎放到马车旁,“姑娘,青山绿水不改,人间真情常在,告辞了。” 秦初新接过她手里的马鞭,轻轻呵斥一声马儿,马车缓缓滚动,在与图柏擦肩而过时,秦初新忽然回头喊道,“图捕快,我还欠你一首小曲。” 马蹄哒哒奔跑在林间僻静的小路上,一首悠扬的曲子从清脆的鞭声中传出来。 “水流任意景常静,花落虽频心自闲,妄图看破嗔痴梦,不如坐看柏林染……” 清越的歌声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小路尽头,图柏大大咧咧转头道,“别说,初娘常的小曲确实好听。” 千梵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转身往帝都走去。 图柏忙跟上,“你不喜欢?” “图施主。” “嗯嗯?” 千梵施起轻功,在风中穿行,“秦姑娘的小曲里有你的名字。” 图柏,“……” 图柏紧追不舍,见那人愈飞愈快,急忙大喊,“一点都不好听,真的,欸,等等我啊。” 49.离别(一) 两日后, 杜云一行人启程回洛安。 千梵送他们至帝都城外。 “走了。”杜云含糊说了一声后便钻进了马车里。 图柏跟千梵落在最后。 夕阳在青灰色的城墙下留下斑驳细碎的金色,繁华璀璨,就像这座城池,一眼望去,纸醉金迷,极尽雍容, 巨大的城门像同森严威武的守卫伫立在大荆国之巅, 又宛如严丝合缝的牢笼, 人心进去, 就再也出不来了。 两人相顾无言, 静静对视半晌,还是图柏先开口,“送你的十只兔子你好好养着, 别让你家那只给欺负了。” 千梵抿唇微笑,“他很乖, 不欺负别的兔子。” 从来没见过他家那只扯别兔的耳朵, 抢人家小兔牙下的胡萝卜梗, 揪人家的圆尾巴。 图柏酸溜溜的哦了声, 别别扭扭的垂着眼, 想说点什么,却离情别绪哽在喉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做点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 虽不是门庭闹市,但也有人来来往往,他怕自己出格,有碍了千梵的面子。 “那我就——” 话音未落,面前青裟温柔的僧侣却突然出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指骨修长的手抚摸一头柔软的墨发,“阿图,等我。” 图柏一愣,也立刻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闷闷说,“嗯,你一定要记着回来,要不然我就亲自来帝都把你抓回去。” 千梵无声笑了笑,放开他,帮他抚平衣角,拉好衣领,“走吧,我看着你走。” 图柏抿了抿唇,喉结滚动,最后沉默点头,往马车那里走去,但没走多远,停下了脚步,盯着城郭北角的几个人。 为首的那个人是大理寺的一个什么官,手上牵着一条锁链,链子的另一头绑在一双纤细的手腕上,手腕的主人羸弱消瘦,小腹微凸。 那名官员正与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争执,不知说了什么,官员忽然发怒扬起手里的鞭子朝男子狠狠抽下去。 图柏看见常宗明一声不吭挡在张吟湘身前,就像当初他还是张府的下人一般,沉默的瞪着眼,垂在腰间的手臂却暴起青筋。 “住手。”图柏和千梵随即走了过去。 走到眼前,图柏才看清楚张吟湘被锁链桎梏的手腕布满青紫的淤青,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端庄的仪态杳无踪迹,美艳的凤眸里如一滩死水,对外界毫无反应,只留下对世间绝望的冷漠。 她就像只剩下这副驱壳的木偶,手上的锁链轻轻一扯,都能将她拦腰扯断。 图柏大概知道她的下场,罪臣之女,流放西北疆戍至死不得归国,这已经是恩惠了,比起死来说,活着总会有希望。 但这微末的希望不在张吟湘的身上。 “能解开她的锁链吗,这东西太沉了,她走不远。”图柏对那名官员道。 那官员是负责押送张吟湘远上西北,还未走出城外就接二连三来了闹事的,他只当图柏跟常宗明一样,不耐烦的举起鞭子威胁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靠边,否则误伤了你们,就别怪本大人手里的鞭子不长眼。” 图柏眉间一拧,不等开口,就听身旁的千梵说,“王大人可否给贫僧行个方便?” 千梵在帝都负有盛名,更何况这些日子常随黄章身旁查案,大理寺的人对他也有过耳闻。皇帝身旁的红人,只要是长了眼的,都不会太为难。 “若是放开,她跑了,属下没法交代。”官员为难道。 千梵念了声佛号,“一切由贫僧承担。” 他说完,图柏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向他传递个担忧的眼神,千梵摇头,温声道,“放开她吧,贫僧给大人做担保。” 话已至此,那人也不再为难,帝都王城,能卖个人情面子终究对自己有好处,况且真出了事,全推到山月禅师的身上,于自己也并无害处。 想通这一点,官员痛快给张吟湘解开了锁链,“禅师心善,饶恕你的罪过,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妄图逃跑。” 千梵颔首道了谢。 锁链刚一松开,张吟湘便站不住的踉跄一步,被一旁的常宗明及时抱住了,“湘湘!” 张吟湘缓缓抬起眼,默然看着面前的人。 图柏看不得姑娘受罪,心里有愧,“夫人,可否与我单独说几句话。” 常宗明抱着人冷声道,“你又想要做什么!所有的案子已经和湘湘没有关系了。” 图柏恳切的望着女人,“夫人。” 半晌,那消瘦至极的女人微微点了下头,面无表情推开了抱着她的男子。 常宗明伸手还想去抓她,被千梵挡在了几步之外,千梵转身对图柏道,“施主请便。” 图柏感激的看他一眼,带着张吟湘往一旁走了几步。 不远处的马车里,杜云放下车窗帘子收回视线,幽幽叹口气,气还没出完,灵敏的狗鼻子就闻到了一股香酥猪蹄的味道。 一只扇子挑开门帘,将盛满猪蹄的食盒送了进来。 杜云心底的郁闷瞬间被香味击溃,肚子冒出一串积极的回应,他几乎热泪盈眶的扑过去抱住握着食盒的那只手,“解大侠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解羽闲将食盒丢进他怀里,嫌弃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俊美的剑眉凝着,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要绕了三四条街,买了这么一食盒的猪蹄送来。 杜大人那满嘴流油的嘴唇和狼吞虎咽的样子不是让他恨不得避之三尺,生怕溅上油星子吗。解羽闲转念想了想,吃受好的猪大概都比较让人喜欢吧。 城门前的寒风刮进巨大的拱形城墙内,发出一阵呼号声,女人瑟缩了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似乎想到未卜的前途,双眼浮上茫然的朦胧——西北疆塞的风又该是怎么刻骨凛冽。 图柏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了她身上,“对不起夫人。” 苦笑道,“那天我是骗你的,站在湖心潭边根本看不见阁楼屋里的人。高宸枫暗地里收集账单和票据是受够了在张府当牛做马,当一辈子的上门女婿,像狗一样跟在你父亲身后,所以他才会收到秦初新的来信后,打算用账本威胁你父亲,收到一笔封口费,然后带着秦初新永远消失在帝都。” 张吟湘眼眸颤动。 “你父亲从没害过你,即便曾想过用你当掩护,也不过只是打算利用张启,让杜大人怀疑是张启嫉妒高宸枫才杀了人,我先前说的那些都是为了诱骗你出堂作证,所以……夫人,很抱歉——” 清脆的巴掌声随着图柏话音重重落在了他脸上。 “阿图!” 图柏伸手止住了千梵上前。 张吟湘眼底发红,愤怒、委屈、痛苦充斥她的胸口,直到现在为止,究竟是谁才是她最该憎恨的人,是谁打碎她所有的矜持端庄和温婉,是谁让她身怀幼子颠沛漂泊无依无靠,她唇瓣剧烈的颤抖起来,哽咽几乎要从紧咬的牙关倾泻。 不管是谁,到头来都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戏,从头到尾无辜的、被欺骗的都只有她。 “夫人这一巴掌我受了,我不该骗你。”图柏看着她,“高宸枫从没爱过你,你忘了他吧,会对你好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图柏伸出舌尖舔了下被打肿的那半边脸的唇角,“不论你是姑娘,还是嫁为人妇,也不管你是名门贵族还是落魄流放的罪臣之女,他都没离开过你不是吗。” 他的声音像风穿过幽幽空谷,低沉悦耳,真挚恳切,张吟湘怔怔看着地上虚无的一点,神色茫然,抬起头看向图柏,眼底滑过一抹穷途末路的无助。 不知何时常宗明已经走到她身边,他的肩背极为宽阔,胸前的衣襟被鞭子划开了一道,他不像王城中读书作诗的书生那般体面,甚至有些寒酸,一双粗糙厚实的手上布满厚茧,每次抚摸过她的肌肤,都让她感到微微发疼。 常宗明将张吟湘抱入怀里,挡住外界一切不怀好意的、陌生的、怀疑的目光,面带不悦看了眼图柏,“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图柏说,“常庄主,张府的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了,而你是江湖通缉的人,和我也无关,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西北路远,边塞险苦,这一路就拜托你陪张小姐了。” 常宗明漠然道,“她是我娘子,不需要你来拜托。”拉紧张吟湘肩上的披风,把她严严实实裹进里面。 喉结滚动,向身后的人生硬道了句谢,跟着大理寺官员踏上了遥遥无期的流放之路。 天边残阳如血,将两厢人影斜斜拉长,随着他们越走越远,终于,在夕阳里交错融合成一道瑰丽扶持的背影。 图柏不由自主的想,何为情爱? 一日三餐,晨暮日常,良辰美景,娶你为妻。 他的手被人握住,图柏转过头。 “疼吗” 图柏摇头,抬起他的手,在缠着佛珠的腕子吻了一下,“我走了。” 千梵凝望着他,“好。” 马车碾压地面,留下一路渐行渐远的车轮印子,随着远处风马潇潇,帝都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白了王城。 一路南下,归程向暖,还在帝都境内时,几人有幸看了半日的雪景。 图柏披着蓑衣独自坐在车辕上驾车,从离开王城后几乎没再说过话。 杜云和同来帝都的两个捕快在马车里抱团取暖,卧了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把脑袋探出去看了一眼,随后裹着被子缩在车厢前,抖开另一个被角把车夫包了进去。 “不就是不跟你走吗,你至于一脸被人欠了三百根胡萝卜的样子吗。” 抬手拍掉图柏肩头落了满蓑衣的雪花,把脸凑到斗笠下,“你要是想找人过日子,我再给你找个,怎么样?嗯?说说话呗,我——老图,你怎么了?” 外面严寒,图柏掩在斗笠下的脸庞却凝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削薄的眼皮紧闭,眉头打成死结,看起来就像是拼命忍着什么。 杜云抓了下他的手臂,摸到一片过分紧绷的肌理。 “图柏,你说话!”杜云叫起来,伸手环住他臂弯,要将人拖进马车里。 这时,图柏忽然睁开了眼,低声说,“你进去。” 车里的捕快随后也大声道,“大人快看,前面有个人!” 杜云猛地抬头,就见千里雪飘万里冰封的前路站着个身形高大灰袍翻滚的男人。 那人手腕上的小骨头挂坠在风雪里冷清孤独的凌乱飞舞。 落着碎雪的脸上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图柏将杜云推回马车内,一只手拉紧缰绳,攥着马鞭的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 他低低道,“季同,你找死。” 季同举起手,轻轻晃动腕上的小骨头。 刹那间剧痛从脑海里喷薄而出,图柏眼底发红,高高扬起马鞭,然后,重重甩了下去。 马儿嘶鸣,扬起前蹄,冲着季同碾压过去。 50.离别(二) 马蹄踏溅起狂风乱雪,图柏稳稳坐着, 连一丝犹豫都看不见, 双眸盯着愈来愈近的季同, 英俊的眉宇间含着沉静至极的阴郁,对待一个三番五次企图剖他血肉的仇人而言, 他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 ——别杀他, 你得好好活。 不断重复的呢喃像一把锥子钻心刻骨戳着图柏混乱疼痛的脑袋, 他的额上滚满汗水,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 正撕心裂肺的呐喊——你忘了他吧,别再记着他了…… 季同唇角的笑容在图柏驾车冲上来的瞬间消失殆尽, 肩背被坚硬的车辕撞上, 肩头至胸口一阵闷疼,他连忙朝一旁扑去,滚进了雪堆里,侧头咳出一口血。 就在撞飞他后,马车将将停了下来。 从车厢边缘露出图柏半个身子,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线条分明冷硬的下巴和一张稍薄的唇瓣。 季同从雪里狼狈爬出来,重新挂上了笑容,“你不会杀我的。” 图柏喉咙忽然涌上一股血气,他努力咽了下去, 口中尝到铁锈味, 跌落幽谷的伤至今还未好透, 此时更像是重新受了重创,心脏乃至脑袋都尖锐的叫嚣着疼痛。 “我会。”图柏说,抬起手把杜云露出来查看怎么回事的大脸推了进去。 季同的笑意消失在唇角,他的身体像皮包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刻薄阴沉,“这是我第三次来求你,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只好先放过你,不过你记住,她的丹元,我势在必得。” 图柏漆黑的眸子沉沉盯了他一眼,扬起马鞭,斥马与他擦身而过。 殷红的血点点滴滴渗入雪中,季同着迷眷恋的摩擦着手腕上的小骨头,“很快了,再等等。” 马车重新踏上大雪纷飞寂静的官道,再往南,雪就小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杜云听着外面只剩下车轮碾压雪地的簌簌声,把脑袋探出去,拽住图柏的袖子,问,“那位兄弟是——” 他的动作很轻,却没料到却将图柏拽的一下子往后倒了下去。 “图柏?老图你别吓我啊!”杜云手忙脚乱的扶住他,让里面的捕快出去接替他的位置驾车,剩下那个和自己一起将图柏拖进了车厢。 杜云七手八脚把他身上蓑衣和斗笠解开,这时他才发现图柏浑身湿透,湿冷的衣裳结着冰霜贴在身上,一摸就往下掉冰渣冰凌。 身体冷的像冰疙瘩,图柏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紧闭双眸,眉头死拧,额上氲着一层豆大的汗珠,牙关咬紧,纵然脸上已显出痛楚,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安静的过分。 他蜷缩着身子,将脑袋收进腹部。这是一个脆弱防备的姿势,似乎只有将自己缩成最小才能减轻头快疼爆了的难受。 “犯头疼了?”杜云把被子裹住他,“车里没酒,能忍住吗?” 图柏低低哼了一声。 杜云以为他还有意识应了声,嗅到铁锈味,低头看去,才发现他唇角溢出了血。 鲜红的血水映着他苍白的面孔,格外的触目惊心。 杜云被吓得心惊胆颤,声音都变了调,“图柏你醒醒啊,别吓我”,对车外吼道,“最近的驿站还有多久?!” 这些年从认识到现在,他的头疼病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竟然呕了血,杜云快被吓死了,扑倒图柏的身上,将他扶起来抱住,“老图,你撑住,我们快到家里,马上就快了。” 图柏头疼愈烈,每一根神经都好像被人用锈钝的锉刀狠狠戳着,胸腔里原本快愈合的内伤似有复发的迹象,肋骨中的心肺疯狂的跳动,速度太快,像是有什么要破开身体冲出来。 ——丹元给你,你别记恨他,要好好活。 ——她的丹元,我势在必得。 无数声音在他耳朵里爆开,神经兮兮、阴郁执拗、凄婉恳切的,图柏在这错综复杂的声音里生出一种浓浓的悲哀,痛苦不堪的想——为什么把丹元给他,让我当一只兔子不好吗…… 取出他的丹元真的能肉白骨活死人吗…… 如果取出来的话他是不是就不必在忍受头疼,不必忍受世间一切喜怒哀乐承受悲欢离合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取出来…… 他难耐的去抠自己的心口,手刚放上去却变成了紧紧捂住,不行,变成兔子的话,他见不到那个人了,再也听不懂他说话了。 图柏脸色惨白,牙关泄出一丝丝含糊的呢喃。 杜云凑过去听,听到他说的是,千梵。 千梵…… 杜云眼睛积满雾气,怒不可遏,“你快疼死了啊,他在哪呢,他甚至都没跟你回来,图柏,你忘了他吧,行吗,别折磨自己了。” 图柏眼睛紧闭,不断的喃喃那两个字,似乎这是他痛楚中唯一的慰藉,最后他带着这一点慰藉,痛昏死过去。 北国的雪吹不到南方来,杜云抱着图柏的身体却感觉到刺骨的寒风快将他淹没了。 等马车挟裹一身的冰霜踏进洛安城境内时,已经是六天以后。 收到消息,孙晓和师爷天还未亮就出城等候,手里掂着两大坛烈酒,怀里抱着两床被子,在瑟瑟冬风中看见身披冬阳的马车从官道尽头露出端倪。 他们抱着东西大步迎上去,摸到车门,碰掉了一手的冰碴。 门帘撩开,一脸倦色的杜云坐在车厢角落,抱着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的图柏。 孙晓颤着嘴唇受了惊吓,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图哥,这是怎么了?” 师爷沉着脸,比他镇定一些,大步跨进车里,拎起酒坛给杜云灌了一口,然后将他从角落里薅出来丢给孙晓扶着,伸手按向图柏的颈动脉,“没事,别咋呼,估计犯病了,回去再说。” 把又湿又潮的被子扔出车外,用从衙门带的被子裹住图柏,令车夫趁天还早,加快速度入城。 他们走了两月有余,再一回来,新衙门已经亭亭玉立,大姑娘似的跟他俩见了面。 门口换了两座气势汹汹的石狮子,红漆金字的匾额气派的挂在大门上,衙门大堂的房梁上绘着花鸟彩绘,漆红的六根梁柱威武立在宽敞的大堂里,一改过去穷酸模样,扬眉吐气,很是有钱。 堂后院两侧有配房,前檐后檐下皆有回廊,一路通向曲径深幽的竹林,竹林对面筑了月牙似的水潭,潭后立一面假山,山面嶙峋还有细小的水流状似瀑布一泻而下,落进水潭。潭子里被孙晓种了一池的碗莲,现在天气寒冷,只冒出了尖尖的小芽。 但归程的人要么风尘仆仆,要么昏迷不醒,都没来得及欣赏一番就被送进了卧房里。 卧房里也是新的桌椅和睡床,关起门,退下其他的外人,屋里就只剩下他们好说话的四个人。 师爷坐在床边用勺子试图给图柏灌了一点姜汤,看见他衣襟前凝固的血渍,目光微沉,扫着桌边闷头喝汤的杜云,“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在帝都遇见什么了?” 孙晓心疼的看着床上的图哥,端着好吃好喝的只能投喂了看起来虚弱实际上还胖了一点的杜大人。 杜云吃饱了,趴在桌上自顾自醒神了片刻,才虚虚弱弱将高宸枫一案牵扯出来的朝廷腌臜事简明扼要讲了,说及这段时日两进两出皇城天牢,三番五次化险为夷,他这才后知后觉,后脊梁爬了一层的冷汗。 “差点,本大人就回不来了。” 孙晓听的心惊胆颤,被他吓住了,往他嘴里喂了两片酱香牛肉干。 师爷的表情向来稀疏,却极为敏锐,将他的言辞串了一遍,确保整个案子确实没有被遗漏的地方,这才在心里暗暗放了心,沉默了会儿,问,“图柏为何会突然发病,还有,山月禅师没和你们回来?” 一听这个名字,杜云的腮帮子就不嚼了,默默咽下牛肉干,收敛起哀怨的神情,正色起来,甚至还有些肃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穿过桌椅落在床上安静昏睡的青年身上。 “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但山月禅师可能不会回来了,以后别提这个人了。”杜云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思忖什么事,半晌,他抬起眼皮,“有件事不知道对还是错,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师爷看了他片刻,点点头,“你说。” 洛安城的冬日比帝都好的太多,即便到了夜里,风也是柔和的,没帝都那股要冻透人心的寒凛,也兴许这里是家,家总是温暖如初。 图柏的头疼病无药可医,只能这么昏睡着,等疼痛过去自己醒来,要说是很惨了。 眼见自己帮不上忙,杜云在路上想了很多,有时候想想自己还年少时意气风发,风光满朝文武的光景,有时想窝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里,守着一方山水一土人情,不咸不淡到岁月苍老。 人的一生短暂,知己和情爱都得之不易,他默默凝视着昏睡的青年,想来妖生亦是,如话本里惊鸿传奇的妖少,虚度时光庸碌渺小的妖多。 想到这里,杜云站起身,从怀里摸出图柏掉落在马车里、常年带在身上的那本‘莫忘书’,低声说,“既然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我想私自做个决定,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在老图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孙晓年纪小,尚不识情爱,看大姑娘还会脸红,更别提被杜云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他英俊潇洒的图大哥对那位清风皓月的神佛入世的僧侣竟有这般心思,他下意识觉得不妥,犹豫说,“可是图哥看起来很喜欢山月禅师。” 杜云摸着莫忘书,心里经年尘封的角落一痛,尖锐的反驳道,“那他为何不还俗?” 喜欢算得了什么,他爹爹不爱娘亲吗,到头来却依旧为了心里的佛,出了家,留他娘病榻辗转,孤零零撒手人世,至死都没再见过许她白头的那个人。 察觉他的不对劲,师爷沉沉的目光在杜云脸上转过。 发现自己失态,杜云伸手抹了把脸,“我不知道对不对,只是我不想让他步我娘的后尘。”他深吸口气,“师爷…师爷你怎么说?” 向来师爷是他们四人中最清醒透彻的人,他环顾屋子里的人,孙晓犹豫不赞同,杜云深思熟虑面露茫然,病床上的青年眉含痛楚,他想了片刻,“我同意。” 杜云惊讶,抬眼看了看他。 孙晓泄气的坐到一旁,垂下了头,师爷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脑袋。 杜云想说什么,师爷却没再看他,他哑然无语,点点头,翻开图柏的莫忘书,将记载着关于千梵的所有撕了下来,无意间看到图柏关于自己的描述,手指像是被烫伤了般,飞快将莫忘书合了起来,放进枕头下面,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说,“老图,如果我做错了,你就全怪到我身上吧……愿你无忧无虑,好好当你的兔子。” 那张纸从泛黄的册子上撕下来,细微的纸屑在烛光纷飞,图柏闭眼昏睡着,还没料到有个人在自己的记忆里猝然消失了。 在他得到丹元幻化成人的时日里,每一次发病,都有人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他还没来到洛安城之前,曾遇见过多少的人,多少的事,也许也有刻骨铭心,也许也有温柔感动,不过随着他浪迹尘世,不断和那些人挥手告别,那些记忆也终究随着头痛欲裂遗忘在了蒙尘的岁月中,并永远不再忆起。 他的妖生终将只剩下幼年与那个野丫头颠沛流浪乞讨过街、受蒙骗被围堵追杀、与鲜血淋漓的丫头告别的记忆。 走马观花,一次又一次浮现。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图柏忽然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装的只有怅然若失的一片黑暗。 51.离别(三) “你醒啦?” 图柏还有些头晕, 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薄薄的眼皮抬起, 眼底还残留一丝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 神情却淡漠敏锐,像出鞘的剑刃沉默望着三丈之远的人。 那个人坐在桌旁,手里忙活剥着什么,见他看过来,扬了扬头里的栗子, “饿了吧,福祥记的栗子,你再早醒一会儿就能吃到热的了。” 图柏没说话,因为他的头还昏沉着, 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 那人也不恼,笑呵呵抱着剥好的栗子屁颠屁颠坐到床边, 递过去, “吃点?”一副口气了然道, “老图啊,你又把我给忘了。” 图柏手指一紧, 身体下意识绷了起来,微眯着眼,盯着他,似乎想通过他这几句话揣测出自己犯病前的蛛丝马迹, 但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杜云歪着脑袋, 啊了一声, 想起来什么,把栗子强行塞进他手里,跑到桌边又端过了一盘东西,图柏低头一看,是三个肥硕干净水灵的胡萝卜。 “这个你总吃吧,好啦,别撑着了,你边吃我边说,省的等会小孙进来又说我饿着你了。” 杜云往嘴里塞栗子,把脸颊撑的鼓鼓的,“这里是洛安城,我叫杜云,是这座城的老大,县太爷。你是图柏,在我手下当捕快,等会要进来个小孩,叫孙晓,也是捕快,还有你要是看见个总是黑着脸阴沉沉的,那是师爷,你和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关系很好,你那些秘密呀,不用藏着掖着,我们都知道了,你隔三差五犯病忘事的臭毛病我们也都习惯了,来,你快吃,每次你一醒就这么客气哈哈哈。” 图柏安静听着,垂眼看着手里的胡萝卜,听到杜云愈来愈贱的口气,忍不住伸脚踹了他一下。 这人好吃懒做,敦实的很,被踹的晃都不晃一下,摸摸踹上的地方,咧嘴笑道,“啧,你倒是熟稔的很快啊,哎,兔子精,不露出兔牙啃胡萝卜了?别介,就你那软乎乎的样子,我们都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快变出原形啃你的胡萝卜吧。” 图柏心底大概觉得这个人说的是事实,可有些地方又觉得有点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怪怪的,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幻出原形,毛茸茸的小屁股坐在枕头上,两只小爪爪抱住胡萝卜准备开啃。 一只手飞快按上他的脑袋,狠狠揉了几把,杜云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哈哈乐道,“让你变你就变,老图你真乖啊。” 图柏一愣,这才意识到他长得如此容易被撸毛,怎么可能经常变出原形在这贱人面前晃悠,让他揉搓自己。于是圆圆的眼睛一凛,顶着粉粉嫩嫩的长耳朵迸射出冷然的杀意。 杜云一看不妙,连忙抱住栗子往屋外跑去,“啊,我帮你看看小孙跑哪里了,现在还不过来,噗哈哈,你先啃啊不用管我。对了,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枕头下面有你的莫忘书,你自己的笔迹还认得吧。” 说罢欠踹的跑出去将屋门关上了。 被揉的脑袋上的茸毛乱糟糟竖着,图柏发现自己竟然没一点要生气的意思,啃了几口清脆的胡萝卜裹腹,然后挪开小屁股伸出小爪子往枕头下一摸,抓出了一本边角泛黄的小书。 看到这本小书,熟悉的感觉从他的爪尖流入胸口,他放下胡萝卜,翻开莫忘书,静静看了起来。 杜云一口气跑出后院,端着栗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走到月牙水潭边上,游魂似的坐下来,出神的望着水潭对面幽静的竹林,心中沉甸甸的。 他就这么发了一会呆,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脸,喃喃自我安慰,“没事,他没事了。” 竹林晃动,师爷负手走了过来。 杜云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你明明也不同意,为什么会答应我这么做?” 师爷在十步之远的地方停住,“总要有人和你一起承担后果。” 杜云眨眨眼,眼里浮现几分暖色。 “况且,我也想知道山月禅师如果知道老图已经将他忘了,会怎么做。” 会为他还俗归家,还是顺水推舟继续念自己的禅。 莫忘书里记下的和杜云说的几乎没差,图柏合上书,趴在上面,把两只小爪爪垫在下巴下面,撑着自己粉嫩的兔脑袋发呆。 他是洛安城的捕快,兼职做点杀手的职业给杜云这个穷酸的衙门贴补,并且身份早就暴露给他们三个人了,没什么还要藏着的地方。 图柏目光空落落的,明明他的记忆一目了然,转眼回看,顿时就能从头看到尾,可他的眼里却复杂深沉,好像藏着一池湖水,表面平静,水下深不可测。 他的眼里藏了什么,连他都不明白,他那点寸土寸金的记忆也潜不进自己的心湖。 杜云去而又返,带着孙晓和师爷进了屋,三个人拉个凳子排排坐到床前,咋咋呼呼一通问候。 图柏被吵的头疼,却忍着,在他们说完后给了个懒散的笑容,撸了把自己的长耳朵,化出人形靠到床头。 “明天我想出去转转,但我估计不认路了。” 孙晓立刻自告奋勇,“我带你去。” 杜云拍着身上的栗子渣,“去吧,转转可以,别乱花钱,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估计自己存的钱都不知道藏哪里了吧,哎,不如这样吧,你以后都把钱给本大人,本大人给你存着,省着以后你以犯病就记不住。” 杜大人有很多张脸,一提钱就猥琐的不行,跟诱惑小白兔的大尾巴狼似的。 唔,还真是骗小白兔。 图柏嫌弃瞥他一眼,脑子一抽,忽然道,“我给我媳妇。” 杜云脸上的笑容一僵,脊背下意识绷起来,一时竟没接上他这句话,不知是贱人沟里翻了船,还是心里发虚。 孙晓唯唯诺诺道,“图哥你——” 幸好师爷冷静,站在一旁凉凉道,“现找一个吗。” 图柏一弯唇,笑了笑没说话。 四人闲扯了一会儿,各自散去回屋睡了。 夜里,孙晓从被窝爬起来起夜,裹着衣裳哆哆嗦嗦从茅房出来,撒丫子往屋里钻,刚摸上门,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他被吓得僵住,还当是遇见了鬼,兢兢战战一回头,看见回廊的另一头有人背对竹林面向月牙潭站着。 那人长身玉立,背影飒爽,十分好认。 孙晓把衣裳穿好,走过去,小心翼翼叫,“图哥?” 图柏转身,“嗯,我吵到你了?” 孙晓挠挠头,“没,我起夜,你一夜没睡吗?” 纵然洛安城的冬天不算寒凛,但大半夜也有寒气直往裤腿钻,能给人冷的哆嗦。 图柏肩上落了层寒霜,可见他站了有一会儿,一把将孙晓拉过来,像过去一样伸手揉乱他的脑袋。 不管图大爷犯过几回病,手贱的毛病依旧不改。 孙晓被他揉出了习惯,乖乖任由他蹂|躏。 图柏,“前两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出来转转,熟悉下。”他把目光落到月牙潭里,天上颤动的寒星跌落潭面,和碗莲细嫩的小芽构成了一副璀璨的星图,“这是你种的吧。” 孙晓惊讶,“你想起来了?” 图柏勾着他的脖子坐到谭边砌成的石头台子上,“没有,只是感觉,虽然记不起来,但感觉和习惯总不会错。” 孙晓懵懂哦了一声,想起被他们抹去的那个人,心里一紧,就想问问他,那山月禅师他还记不记得了,但看着图哥的侧脸,最终没问出来。 图柏一推他,“回屋睡吧,天亮我们出去逛街。” “那你呢?” 图柏顿了下,弯唇笑,“我也又困了,再去睡会儿。” 多看了眼月牙潭,各自回屋了。 烛光散发着橘黄色的光晕,给屋中填了几分暖意,图柏躺在床上,却没一点睡意,愣愣望着纱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那点贫瘠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深究的,但不知为何总有种空落落闷在他的骨子里,从骨头缝隙往外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落寞。 是那种说不能向人说道、无法言喻的落寞和难受。 图柏幻出原型,慢吞吞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第二天,图柏和孙晓从杜云身上搜刮下一只荷包,拎着上街买好吃的了。 杜大人站在门口肉疼的嘱托了好几遍省着点花。 图柏冲他笑道,“乖乖等着,图哥哥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说完,人模狗样拎着孙晓走了。 望着他的身影,杜云对身后来人道,“现在这样不挺好的,什么也不记得,省了受相思苦。” 师爷捧着卷宗面无表情飘过去了。 杜云没等到回应,转身追过去,“快到年关了,这回我们热热闹闹过个年吧,好不容易换个新衙门,过年给添点活气。” 抠抠唆唆喊道,“师爷,召集兄弟们兑钱买年货吧,我做大头啊。” 和‘年’刚沾个边,整个洛安城就热闹起来了,集市上开始三三两两卖年货。 约莫是图柏间歇性忘事的毛病久了,每次病发后都会极快的恢复过来,即便周遭是陌生的地方和不熟悉的人,不出半日也能混的很熟。 面子上总是没心没肺的让人找不出破绽,胸腔里装的心几分酸几分楚他都不在乎了,谁还能看出来呢。 图柏带着孙晓在从东市转到西市,然后走南市一路吃到了北市,直到把杜云荷包里的仨核桃俩枣败坏干净,才拎着篮子慢条斯理回去。 杜云心心念念等了一天‘图哥哥给买的好吃的’,就等来了一篮子水灵灵的胡萝卜,当场没气歪鼻子,卸了凳子腿要抓这只兔子去做麻辣兔头,直到被图柏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半天起不来,才憋憋屈屈不敢打兔头的注意了。 师爷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写东西,等着他们三个闹腾完,神情冷淡的吹干手下的墨,把修葺衙门剩余的钱井井有条做了分配,大多数都充公用作置办年货,剩下那点被送进了洛安城衙门捉襟见肘的库存。 杜云一分没贪到手,气愤道,“本大人的老婆本呢,好不容易存了点都叫你俩给吃光了,我不管,这钱给我再抠出来点,本大人还要存钱娶媳妇呢。” 图柏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凑过去看了看师爷写的账本,唔了声,“我也要。” 杜云气道,“你要干嘛!” 图柏瞥他一眼,理所应当道,“存老婆本。” 他一说这话,杜云不吭声了,撇着唇哼唧半天,用目光在图柏浑身上下扫了几遍,不动声色的将怀疑咽进肚里,谨慎的试探道,“你这回犯病后,怎么一心一意想找媳妇了?以前要给你说媒,你都当放屁。” 孙晓不敢掺与此事,悄悄躲到师爷身后,挡住自己满脸愧疚和心疼。 图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曲起一条腿,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坦然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不找个媳妇来疼疼,对不起图哥哥这张俊脸。” 杜云被他臭不要脸给酸了牙,暗中放了心,脸上一副呼之欲出的嫌弃,站在图柏身旁一阵‘啧啧’,被图柏塞进嘴里根胡萝卜,这才老实了。 帝都王城,贪污案受审月余,共牵出三品上阶以上官员十之有七,下属官吏门生不计其数,皆处有刑,皇帝龙颜大怒,下令严加惩治贪污受贿、买卖官职,实行连坐制度,纠察朝廷纲纪。整个寒冬腊月,寄生在朝堂上的尸位素餐被连根拔起,贪官污吏抄家府,充国库,文武百官兢兢战战,唯恐触了皇帝逆鳞,遭受牵连。 塞北的风雪吹遍整个大荆,将遥远疆域的消息也带进王城,凝重僵持的朝廷这才在天寒地冻中被冲开了点喜气,宁远将军带回凯旋的战旗,与大荆纠缠三年之久的后闽十三部落终于耗尽人力财力,败在荆军旗下,愿意归还义平坡一带纠纷争议的疆域,向大荆纳贡朝岁。 皇帝终露笑颜,以大国之威要求后闽部落退守义平沿线三百里外,百年之内不得出兵滋扰犯事。 后闽十三部落本是沙海游民聚集一起,这些年为占那点弹丸之地,已用尽兵甲。与狼夺食,早该做付出覆没倾盆的代价,部落之主闽单王心有反抗,无力回天,最终答应大荆要求,但提出后闽族人在义平与荆人联姻结亲,安家落户不在少数,短时间之内无法放弃子民撤离军队,愿使公主为质入荆,为筹,以示后闽臣服之心。 战报携后闽王的亲笔信被呈上九龙案,同时而来的还有一副后闽部落公主的美人图。 52.离别(四) 美人图一出, 民间热闹极了, 传言和风雪一起染白了整个大荆国。 老百姓足不出户窝在屋子里,点了炉子, 烤着明晃晃色的火光东拉西扯,侃侃而谈皇帝三宫六院的那点事。 有人说他三舅舅大外甥的兄弟在宫里当差, 亲眼看见后闽公主的美人图了, 那美的跟天仙似的,把三千粉黛都比下去了,等公主一来, 所有的贵妃都要失宠。 有人赶紧说他放狗屁,他大姨奶家的孙子在帝都开铺子,亲耳听到宫里来的大官闲谈说那公主美是美, 不过长得人高马大, 根本比不上咱自家的女人温柔小巧, 皇上说不定看一眼就送进冷宫了。 杜云怀里揣兜瓜子,上街溜达一圈, 得到了好几个版本,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当笑资跟衙门的捕快们说起来,引起一阵唏嘘。 “大人, 你和图爷晚点回来就能看见美人图了,要是在帝都过个年说不定还能等来公主,亲自看看那小娘子到底美不美。”一捕快说道。 杜云飞快看了一眼图柏, 低头往嘴里塞一大口米饭, 边往外喷饭边道, “不看,就是要来嫁给本大人,本大人都不稀罕,公主能有多好看,能比我家老图还耐看吗。” 图柏啃着胡萝卜,闻言,抬脚酷酷的将杜云踹下桌了。 桌上一阵哄笑,有捕快笑趴到桌子上,口水飞溅,“不能比不能比,图爷是俊,要比,也要跟禅师比,他才是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根胡萝卜堵住了嘴,扭头去看,就见师爷收回筷子,冷冷道,“饭吃够了就走,吐沫星子喷菜上了,还让不让吃了。” 地上的杜云脸色飞快闪过一丝僵硬,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扒住桌子站起来,若无其事的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赶紧吃,吃完干活去。” 一群大老爷们吃起饭来也带劲,一会儿闷头不说话半桌子菜就没了,杜云从饭碗间探出视线,看见图柏一手撑着下巴,默不作声看着碗里的菜,他多嘴问了句,“想什么呢?” 图柏抬起眼皮,表情淡淡道,“想他说的禅师是谁。” 从宫内往外望去,能看见千山万岭白雪皑皑,近处王城里千家万户鳞次栉比,凸起的屋脊从白雪覆盖下露出一点殷红的端倪,远远望去如散落满地的相思子。 只要有一点红,都能引起相思。 礼佛殿内檀香袅袅,透过氤氲的青烟能看见殿外一片雪白,一玄撩开眼皮偷偷望向殿外,看见碎雪花纷纷扬扬满天飘落,簌簌的落雪声中夹杂着刀剑碰撞的金石之声。 刀光剑影在大雪中无意跌进礼佛大殿内一道刺目的雪白,一玄抱着木鱼惊慌闪躲,却不料脚下绊住坐垫踉跄往前扑去,在摔倒的瞬间被一袭青裟扶住了。 他眼里一热,“师父!” 千梵单手将一玄拎到身后,另一只手腕上缠着极细的红绳,红素绳攀附他的手臂像一条细小的毒蛇,幽幽盯着面前的一身劲装的青年。 随着他上下起落,小红蛇在刀剑中穿梭,又准又狠的扑到锋利的剑刃上,灵活扭动自己纤细的身体,将剑刃死死嗪住了。 千梵神情淡漠,手腕却猛地用力,青年的剑‘呛啷’一声掉落在地,红素绳急速收缩,剑柄一路摩擦出火星,跃进了千梵手里。 他冲眼前人微微颔首,翻手将对方的兵器奉上,落落大方说,“贫僧失礼了。” 青年冷冷瞧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大殿,在迈出漆红的门槛时,忽然凭空消失,只留下半根浅黄色的羽毛晃悠悠飘落。 随即,大殿外独立在风雪中的一树腊梅上多了一只很圆很圆很圆的小黄鸟。 小黄鸟用嫩黄色的爪爪抓住树枝,两只小翅膀往胸前交错,摆成一个稽首的姿势,颇有大侠风度道,“非你失礼,是在下技不如人。” 这只鸟的声音有种冰雪剔透般的冷清,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如琥珀般温润泛着光泽。 千梵,“公子只是不擅用剑。” 小黄鸟拿小翅膀插腰,淡淡嗯了声。 一旁的一玄小和尚已经瞪大了眼,震惊的目光在师父和小黄鸟之间徘徊,太过于惊讶,以至于轻轻‘啊’了一声,拉住师父的下摆想问他是小鸟成精了,还是人变成鸟了。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杯瓷相碰的清脆声,一玄跟着千梵转身,就见檀香袅袅的大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男子。 那人手里捧着一只清瓷茶盏,玄色袍子的袍子外披了件雪白的大氅,显得格外华贵轩昂。 他只是坐着,却让人平白觉得威严,两道剑眉横斜入鬓角,眸中隐隐有刚毅之色,薄唇紧抿,英俊不凡,沉稳端庄。 一玄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多久,正要收回目光,这才诧异发现男子坐在一只通体碧绿的椅子上,椅子两侧有镶嵌金纹丝线的大轮子。 这么个气宇轩昂身姿伟岸的男人竟然不良于行? “山月,许久不见。”男人开口。 千梵双手合十于胸前,稽首一拜,“十九爷。” 此人便是远在江湖万里、当朝天子的最忌惮的怀远王爷。 怀远王颔首回礼,目光穿过长长的大殿。 殿外又下了雪,梅枝上的小黄鸟没多大会儿就被落了满身雪花,它扑腾下小翅膀抖落,懒洋洋说,“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说完就拍动翅膀,圆圆的身子看似笨拙可笑,飞起来却惊鸿轻盈,跟一颗毛绒球似的转眼就消失在雪中。 小黄鸟说来就来,说走也立刻走的无影无踪,在它身后那座豪华的大殿内,一直注视着它的怀远王黑眸微微一黯。 千梵拍了下还在愣愣然的一玄,“去斋房给公子取些稻米。” 短短几炷香之内,小和尚接二连三受了惊吓,这会儿好不容易回过点神,忙抱着木鱼往殿外跑去,还贴心替他们合上了殿门。 礼佛堂内风雪落不进来,清淡的檀香很快氤氲了整个大殿。 千梵去侧室端了茶水出来,温声道,“公子还不肯原谅您?” 怀远王沉沉嗯了声,黑眸转向紧闭的殿门,目光发深。 “十九爷可曾想过公子为何生气?” 怀远王扫了眼垂眸敛目的僧人,“山月,本王此次来不是为了说我和他的事。” 千梵抿起唇,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新注一杯。 怀远王道,“你想好了?” 千梵抬眼,手里的佛珠已经串好重新缠在了手腕上,每一粒佛珠上篆刻的佛心禅语贴着他的皮肤,不刻意去看时,就像一串殷红的相思子,静静伏在他的手心。 当他用袖子遮住佛珠,谁还能知道他带的到底是什么。 “心意已决。”千梵道。 清茶升起淡淡的白雾,透过雾气看人,眉眼都无比温柔。 怀远王与他是臣是友,已是相识多年,山月禅师露在外面的皮囊再怎么清风皓月温润如水,骨子里仍旧有一座险峻清傲的山,千钧万担,无人撼动,悬崖深谷,暗藏急湍。 没人能改变山的意志。 怀远王注视他良久,“是个男人?” 千梵眨了下眼,摇头。 怀远王抿了一口茶,“山月,你瞒不过本王,况且纵然是男子——” 他没说话,被千梵少见打断了,唇角带着掩不住的笑容,一提起某位大爷,莫名就笑的很没出息,“非人,是只雄兔。” 听他说完,怀远王沉默片刻,自顾自点点头,哦了一声,“跟他一样。” 知晓他说的是谁,千梵默默想,“阿图和那位公子一点都不一样,虽同样是妖,阿图的脾气好太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美兔。 纵然千梵不甚介意,甚至有心想再多说几句他家兔兔,但显然怀远王爷没什么心情,千梵只好将喜悦融化在心底,与心里揣着的人分享。 怀远王看着眼前温润的僧侣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笑意,胸中闷涩,后悔提了这个话题,低头喝了一大口清茶,闷涩立刻又发起苦来。 他只好清咳两声,开始说正事,“本王此行前来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千梵收起笑容,正色道,“王爷指的是后闽王以公主为质入荆之事?” “是。暗探所报,后闽王生性狠辣孤傲,以他的性子,按理来说不可能会将主动提出将自家女儿送入大荆以示臣服,本王怀疑他此行另有打算,你这段时间留在宫中,等后闽公主入朝后暗中派人盯着她,莫让我那王兄被鬼迷心窍,本王倒是要看看他一个游牧散居的部落想要如何扭转乾坤。” 千梵应了,想了下,举起茶杯,“等此事结束,贫僧怕是不会再留在宫中……” 怀远王与他轻轻一碰,“嗯,本王知道了。”转头看着大殿外白雪渗透进来的微光,握住身下轮椅的扶手,眸中黯然,隐有羡慕之意。 千梵看着他眉间拧成的川字,低声说,“王爷,有些事还是说出来好。” 怀远王没看他,嗯了声。 帝都王城,一片繁荣美景,千梵还未料到他牵挂的人早已经心如枯木,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睁眼,外面的天还漆黑似墨,图柏化了原型趴在枕头上,怔怔看着帐顶。 不知是不是头疼病犯过,带出了其他的毛病,还是说他年纪大了,活的时间久了,身子骨不行了,图柏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空落整日在四肢百骸里游走,从骨头缝隙往外渗着涩疼。 从他犯病过后,将近半个多月他几乎没有一宿睡着过。 但他习惯隐藏自己,在外人面前不漏一丝一毫情绪,到了夜里,就整宿整宿睁着眼独自默默熬着寂静的夜。 自己究竟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他定期清理的记忆无法回答他,而那本莫忘书也没给他答案。 图柏辗转无法入睡,起身披了衣裳走出屋中,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月牙潭边。 不大的潭子里清澈见底,潭底的碗莲长出了细嫩的小芽,图柏蹲下,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撩起水面几层涟漪,神情淡漠。 他的脑袋已经不记得了,本能却还依旧在,他的心、他的眼、他的手都还记得当初他坐在老旧衙门的后院里,隔着一只开满碗莲的水缸偷看屋中闭目修禅的人。 夏日有荷风,清水戏莲叶,氲氲檀木香,一生佛中人。 但此时,却只有寒冬凛冽。 53.离别(五) 再过半个多月, 就要过年了, 即便冬风依旧, 等过了年, 春日也不远了。 洛安城的官府衙门前,图柏一只手拎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红灯笼飞身跃上了屋檐,高高站在上面,低头道,“快说怎么挂。” 杜云把手圈在嘴上, 喊道, “往左边,不对, 右边一点,再右边,过了过了,回来点。” 冬日的暖阳晒的图柏额上一层汗, 跟着杜云干活没干一会儿就尥了好几回摊子, 实在看不得杜云云在下面嗑着瓜子,大爷似的来回指挥自己。 他把大红灯笼往下一掷,脚尖在屋檐上轻轻一点,下落的空隙将身子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抬脚踢在灯笼的挂勾上,自己利索落到了地面。 ‘咔哒’声在身后响起, 灯笼便被随意挂到了屋檐上, 图柏都没回头看一眼, 拍拍袍角走到杜云面前,一把将他剥好准备一口吞下的瓜子仁抢走了。 “胖死你。”仰头把瓜子仁倒进嘴里。 杜云云辛辛苦苦剥了好大一会儿,准备好好享受满口留香的滋味,就这么被抢走了,连个毛都剩下,他哇哇跳脚往图柏手里夺,只摸到了残留的瓜子沫沫。 “想吃不会自己剥啊,不想剥,你就勾搭个小娘子当媳妇,让她给你剥。”杜云气愤,瞅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很想把图大爷也挂在上面。 图柏在他身后沐着阳光,忽然说,“以前有人给我剥过。” 杜云转身看他。 俊美的眉宇间有道深深的沟壑,像是怎么都抚不平似的,图柏抬手按了按额角,低声道,“但我想不起来了。” 杜云哑然无语,心里抽搐似的一抽,他努力藏起自己的表情,挤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干巴巴道,“想不起来就甭想了,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图柏深深看他一眼,转过了身。 杜云看着他的背影,图哥哥一向潇洒俊朗,连背影都称得上赏心悦目,但这会儿却莫名很萧索。 杜云心中一慌,“老图你去哪啊?” 图柏背对着他,扬起手摆了摆,懒洋洋道,“去看看王婶家里挂不挂灯笼。” 洛安城的大街小巷,青石小路蜿蜒入了胡同,鳏寡孤独的老人小孩家门前,红艳艳的大红灯笼被图柏一路挂了起来。他走街串巷,遇见谁家忙活,就走过去搭把手,贴对联、洗腊肉、搬个腌菜坛子,给婶婶婆婆照看两眼孩子……他在衙门里懒得跟大爷似的,往巷子里一钻,就变成人人都称赞的图哥哥。 不管失忆多少次,将这些人忘了多少回,可从头到尾,他依旧是他,从来没变。 师爷靠在家门口,手里拎个灯笼,看着图柏从一旁的房子里走了出来,袖口高高挽起,袍角沾了灰尘,给人家关上门,随意应了句,“甭出来了,您歇着吧,过两天我再来浇一次水。” 说完一转身就看见师爷。 师爷没什么表情,把灯笼抛给他,图柏也不说什么,接住就跃上了屋顶。 “张叔又在搭理他那小菜园?”师爷说。 “嗯,年纪大了,抬不动水,菜都长得不好。”图柏在房顶上摆弄灯笼,张开之后将蜡罐放进去。 师爷说,“他没儿没女没媳妇,就自己吃够了。” 图柏手里的动作一滞,点点头。 师爷的眼神冷冷淡淡,却捕捉到他最细微的变化,“你在想什么?” 挂好灯笼,图柏纵身跃下屋檐,拍了拍袍角的浮尘,抬头望见夕阳在天边渡上一层金色的光圈,他的目光很遥远,不知道究竟想看到什么。 “我在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跟他一样,孤零零老了,连水也抬不动。”图柏收回视线,笑了下,“我以前也经常这样吗?还挺矫情的。” 师爷没说话,看了他片刻,嘱托了他句站着别动,然后进屋给家里人道声出去转转,走出来把大门关了,揣着手淡然道,“不是。”简单回了他一句,就不打算再提这个话题,“想出去坐坐吗,城北有家老酒酿的还不错。” 图柏并不嗜酒,也没有任何不良爱好,仔细想想,除了喜欢啃几口胡萝卜外,活的简直清心寡淡,不过这时他却很想喝点酒,想试试烈酒入喉,一醉不醒是个什么滋味。 于是便跟着师爷往酒肆走去,师爷向来话少,而他心事重重,两人并肩而行,是一路无言,直到几坛带着土腥味烧滚的酒下了肚,他才两眼泛红,单手撑着头,眺望远处护城河上寒鸦掠过湖面,声音嘶哑道,“……你知道没有过去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该记得的都不记得,想忘记的,永远在脑海里痛苦作祟。 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烛光微熹,图柏夜里辗转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想有人会为他彻夜点着光,等他回来吗。他一遍一遍犯病,忘了一回又一回,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再醒过来,发现已经白发苍苍,而关于惊鸿美好的年轻却一无所知。 白驹过隙,连想做个年轻的梦都不知道该梦些什么。 图柏一杯一杯灌下酒,喝的自己双眼朦胧。 他忍不住想问问那个丫头,为他去死,换他活着,究竟值不值得。 师爷轻轻吹散酒杯腾起的白雾,近乎冷眼旁观的看着图柏问了一句后,就这么把自己灌醉,最后‘砰’的一声幻成了一只雪白的兔子,趴在酒坛子上憨态可掬睡着了。 他把酒钱结了,抱着软乎乎的兔子走在路上,见图柏抱着耳朵缩成一团,含糊不清的啾啾,他低头去听,隐约听到了似是‘千梵’二字。 师爷默默想,有些人是不能代替的,他和杜云孙晓无论做到什么地步,那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有的人只要出现,他的踪迹是永远抹不掉的,丝丝缕缕刻在想记着他的人的骨头上,藏在愈合的伤口下,时而做疼。 就在图柏醉酒的时候,新的一年慢慢到了,大荆国举国同庆,与此同时,后闽十三部落的公主踏入大荆疆土,与凯旋而归的军队启程入荆。 除夕那日,图柏在衙门后院摆弄夜里要放的鞭炮,杜云云在门前晒太阳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帝都的使者送来的书信。 一封里面写的是礼部尚书张定城的判决结果,另一封鼓鼓囊囊有些硌手,杜云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看见一串打磨圆润的相思子串成的串珠,附带一张写了寥寥几字的信纸——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杜云的脸倏地一红,心道,这和尚也忒不正经了,不是不回来了,还弄这一出撩兔心乱吗。 还没想完,手里的相思子串珠就被夺走了。 图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拎起来对着太阳眯眼看了看,相思子在掌心嫣然如血,仅是看一眼,就感觉这捧红豆就快要融成血水带着浓浓的相思流进心里了。 “谁送的?” 杜云死鸭子嘴硬,“不知道。” 图柏哦了声,把串珠戴在腕子上,串红豆的绳子不长不短,与他的手腕极为合拍,“那我要了。” 杜云一惊,说谎都不用打草稿,“你要哪个干嘛,是人家姑娘暗恋我,送本大人的。”说着就要上手去夺。 图柏往后一闪,摩擦着串珠,“心意你收到了,这个就送我吧。”他出奇的喜欢这东西,下巴朝杜云一扬,“改日见了那姑娘,我亲自携礼上门道歉,不过它我就不还啦。” 俊美的脸庞露出笑意,杜云一愣,忽然觉得自己好久没见过插科打诨耍嘴皮的图大爷笑了,他就这么一愣神,图柏就带着串珠走的无影无踪了。 “看到了吗。”师爷阴沉沉的声音突然飘来。 杜云被他吓得一激灵,皱着眉道,“看什么?” 师爷老神在在盯着他,幽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 杜云脸皮抽了抽,心烦意乱的把写了情诗的信塞进口袋,“也许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呢。” 洛安城里除夕这一天是要带蔬果米糕上寺庙还一年的愿,吃了午饭,衙门里做饭的婶婶就开始准备拜佛祭灶要用的东西,杜云蹲在院子里用一根细杆子挑夜里要放的鞭炮玩,打算从那一串红纸裹硫磺的长鞭里取下来七八个炮仗,现在放了过瘾。 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从鞭绳上撸下来两三个,竟然没见到有人来踹他屁股,杜云疑惑直起身子环顾一周,在一处屋檐下看见图大爷正躺在黄梨木摇椅上,两只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慵懒的边晒太阳边把玩那串红豆珠。 随着他低头,青丝掉下来几缕垂在棱角分明的鬓角旁,浅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狭长的眸子专注的凝望着红豆串珠。 杜云扬声道,“有人偷炮仗了啊。” 图柏根本不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着一团红,卷翘的睫羽被阳光在眼睑下留下一小片阴影,“随便。” 竟然不过来揍他,杜云想到,酸兮兮说,“有那么好玩吗?” 图柏这才瞥了他一眼,将串珠戴到腕子上,再把袖子挽下来宝贝似的遮住,走到杜云身旁,若有所思盯着他。 杜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喉中一阵发干,他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不多,没啥经验,一见当事兔有点不正常要想起来什么的样子,就手心后背都发汗, “老图你……” 图柏一掌拍他脑瓜子上,趁杜云嗷的一声叫出来时抢下了被他撸下来的四个炮仗,“杜云云你属核桃的——欠锤,闲得慌就去给王婶子收拾祭品,要去庙里的话,早去早回,等天黑了,十字街上有杂耍,去晚了,你别求图爷爷给你举高高。” 除夕夜里整个洛安都灯火通明,大红灯笼在头顶编织成一道火红的云,人在下面走着,能将脸映的红彤彤的,笑靥如花。老酒铺、小客栈,路边支起的茶摊坐的都是人,人来人往,大人小孩手里拎着灯笼,在充满欢声笑语的巷子里穿梭游玩,好不热闹。 图柏的脑海里没有这段记忆,但每次听人说起,都感到一阵温暖,这是真真正正老百姓的日子,真实而温暖,喧闹又悠闲自在。 想起吃喝玩乐一整夜,杜云立刻就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了,“那还说什么,我早就等不及了。” 杜云云的馋最终打败了懒,没多大会儿,几个人就把拜佛祭灶用的祭品包好了,给衙门中留一两个看门的,一行人穿着官袍惹人显眼的朝山中唯一一处寺庙赶去。 洛安城的县太爷都不信佛,城中自然不会有太多庙宇,图柏不认路,落在队伍后面,环胸眺望山中景致。 他们要去的小寺庙在锦明山脚,图柏仰头望着山顶一缕青烟袅袅,隐约能看见红墙绿瓦飞檐从幽绿密林之间显露端倪。 “那是哪?”他勾住孙晓的脖子,指着山顶问。 孙晓不会说谎话,生怕自己漏了陷,眼睛左右乱飘,结结巴巴道,“新建的佛刹。” 图柏皱下眉,眸中清澈深沉,“杜云不是不喜欢和尚,怎么还会同意在山顶建个佛刹?” 孙晓紧张的汗都要流出来了,“那是…是皇上下旨建的…”,说完巴巴瞅着图柏,心里复杂纠结,怕他想起来什么,又怕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幸好图柏并无怀疑,看了眼寺庙里拥挤拜佛烧香还愿的人群,在外面等着也是等着,倒不如四下转转也挺好,这样一想,他对山顶的佛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他非要去看看不可。 图柏这么想着,沿着山路往山中走去。 “哥你去哪?”孙晓急忙喊道。 图柏冲他挥了下手,施起轻功纵身消失在了林间。 山路延绵,愈靠近山顶,图柏心中愈发平静起来,明明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要见到那座树掩林遮的佛刹,却不知为何放慢了脚步,不再使用轻功,而是一步一步,走的无比坚定诚挚。 “原来我还是佛祖的信徒?”图柏心里好笑的想,“就不知道佛祖他老人家收不收我这只兔妖。” 54.消失的使节团(一) 山路前忽然一片开阔, 那座佛刹豁然出现在图柏眼前。 它还未完全建成, 但已然能见到将来香焚宝鼎、贝阙珠宫的样子,图柏站在门前怔了怔,摸着手腕的红豆串珠, 推门走了进去。 杜云跪在佛前还了去年的愿,把瓜果都摆上前,许下和往年同样的愿。 一愿大荆天下太平,二愿百姓物阜民安, 三愿洛安衙门众人欢喜平安。 不信佛, 仍旧端端正正磕了头, 杜云拜罢, 马上原形毕露, 抓屁股摸脑袋,随手从供桌上拿过一个果子边吃边往外走, 刚走出门, 就遇见着急坏了的孙晓。 “大人,图哥上山了, 我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杜云抬头望着山顶飘出青烟的地方, “我们也上去看看。” 锦明山高耸入云, 山路却还挺好走, 走了半个时辰, 杜云、师爷和孙晓就爬了上来。 在踏进佛刹大门前, 杜云问, “他真能想起来吗?” 师爷没说话,孙晓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云低声道,“如果能想起来,兴许是一剂良药。”说完,推开了大门。 庙外宏伟气派,庙里却空空荡荡,只有几根巨大的房梁撑起来琉璃大殿,工匠都回家过年了,佛像都还没来得及雕塑,院里堆满木料石料。 图柏背对他们而站,一头墨发被山风吹得上下翻飞。 杜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唤道,“老图?” 图柏转过头,漆黑的眸中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那抹情绪似乎藏了太久,在没有人的时候无穷无尽从心口涌了出来,这会儿见到杜云,竟来不及收了起来,只能默默望着他们,氲出一片朦胧泛红的雾气。 他伸手捂住胸口,慢慢坐到石料堆上,微微闭上眼,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住殷红的串珠。 杜云一下子窒息了,喉咙半晌说不出话,努力深吸几口气,撑出个笑容,“看到了吧,这里什么都没。” 图柏睁开眼,眼底的落寞一目了然,抬起手里的红豆,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杜云,你会相思吗,相思是什么滋味?” 杜云的心被针扎了下,垂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图柏的手,但被后者面无表情躲开了。 “你不是挺喜欢这串珠子,刚刚不是还笑呢。” 图柏定定看着他,目光穿过杜云的肩头,遥遥落到佛刹外寂静的山林间,山风穿过山崖,发出幽幽的风声。 杜云那张整日没屁事就会嬉皮笑脸耍宝的脸上露出难看至极的笑容,弯起的唇角不是笑意,而是恳求。 他想求自己什么呢,图柏心想,然后,他眨了下眼,猝然笑了出来,就像他刚刚不是简单眨了眨睫羽,而是突然换了张脸。 图柏一把勾住杜云的脖子,伸出一根手指轻佻抬起杜云的下巴,噗嗤笑出来,“哎,逗你的,杜云云,你这幅楚楚可怜的还挺讨人疼的。” 他这脸变得太快,在场的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尤其是杜云呆了好一会儿,才羞愤的从他胳膊下钻出来,指着兔鼻子就破口大骂,“你这兔玩意儿,这么能演,怎么不去唱大戏呢!” 他一边吼,一边张牙舞爪扑过去要报自己刚刚快为他心疼死的仇。 图柏抬脚就往佛刹外跑,朗声道,“死胖子,我觉得你刚刚特像一个成语——兔死狐悲!” 杜云追着他,脱了一只鞋丢过去,“混账玩意,有你这么骂自己的吗!” 望着他俩打闹跑远,孙晓大声喘了口气,苍白的小脸渐渐浮上血色,他用袖子抹抹眼睛,小声道,“师爷,图哥这样真好,可能是我错了。” 师爷从图柏刚刚站过的地方收回视线,没说什么,抬步走出了佛刹。 人声渐渐消失在山风阵阵的寺庙中,空荡荡的大殿里,堆放着雕刻佛像的大理石料上,一滴水泽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抹细碎又晶莹剔透的微光,很快,那滴水渍便被山风吹干,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除夕这一夜,整个大荆国都在热闹欢庆,周围尽是欢声笑语,图柏也跟着笑,与他们擦身而过,走在灯火交织的街巷,为自己带上开心的面具,顶着出去,就能融进人群里,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他在这一夜喝了酩酊大醉,喝的不省兔事,从这次犯病醒来后,第一次睡到了天亮。 他枕着鲜红的相思子串珠醒过来,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 等杜云发觉图柏不对劲时,那只毛茸茸的折耳兔窝在衙门的地窖里,喝光了杜云偷偷珍藏的陈年老酒,半个毛绒身子泡在呈酒的坛子里,小爪子在酒水里撩啊撩啊,看见一群人慌里慌张冲进来,白兔叽露出两枚雪白的门牙,冲他们一笑,“都来了啊,来,请你们喝图爷爷发现的酒!” 杜云又心疼他又心疼酒,真是很想打死他,伸手抓住图柏的两只爪子,将他从酒里哗啦啦拎了出来。 兔子腹部的绒毛急促收缩几下,张开三瓣小嘴吐了出来。 吐得全是烈酒。 杜云骂咧咧抹去他身上的酒,没料到兔毛沾水无比柔滑,手下一滑,眼看兔子就要重新掉进酒缸,只听砰的一下,图柏下意识化成人,稀里哗啦摔在了几只酒坛中间。 “你就这么忘不了他吗!”杜云连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图柏沉甸甸趴在坛子中间,低低笑起来,含糊不清道,“杜云你是不是喝醉了,图爷什么忘不了,图爷高兴了,什么都能忘……” 杜云和师爷扶了半天,竟然也没将他扶起来,杜云心里微微一恼,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被图柏折腾四溅的酒水,有一滴正好落到了他眼皮底下,像一滴眼泪似的,凝在图柏俊美无暇的脸上。 杜云楞在原地,嘴唇颤抖起来,良久之后,他恍然问,“有的人一旦出现,就是一辈子吗?” 千里之外的铜水峰,一支队伍正在山间穿行,一个年轻的士兵驾着一辆盛满货物的马车落在队伍的后面。 趁人没注意,他伸手往车辕下面一摸,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从滚动的马车下面钻了出来,悄无声息藏进了车厢里。 年轻人低声道,“主子,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王他……” 小孩从棉帘后面露出半张小脸,他脸上脏兮兮的蹭满了泥浆,眼睛却亮的惊人,手指间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只有巴掌长的银色小刀,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冷然道,“我一定要回来的,那个混蛋我记了他一辈子,不报此仇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年轻人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声,接着地面剧烈晃动起来,好像有什么要从地底下破土而出,一道黝黑的裂口如同一张嗜血的大嘴从远处迅猛吞了过来,前面的人马翻仰惊叫着掉进了裂口里。 年轻人立刻拉紧缰绳掉头就跑,他的动作很快,但身后那道黝黑的裂口却比他更快,马蹄一个踩空,后仰着翻滚进了地面的裂缝里,在完全被黑暗和轰鸣吞没前,年轻人一把抓住车厢里的小孩用尽全身力气丢了出去。 五日后,一封加急文书快马加鞭从铜水峰送到了大荆皇帝的手里——后闽使节团与公主进入铜水峰后,音讯全无不见踪迹,送亲使团三百六十余人全部下落不明。 皇帝惊怒,百官争议不休,边疆战火才刚熄灭,此时重燃,必将为义平坡百姓深受其害,况且后闽使节团在大荆境内失踪,大荆不占理字,贸然开战,难免遭他国诟病。 兵部尚书陈文对后闽公主入荆为质之事一直秉怀疑态度,认为后闽王居心不良,另有他意,此时公主又在大荆国境失踪,生死未卜,前因后果来看,当真引人怀疑。 但也有人提出意见,后闽十三部落四万精兵良将都打不过大荆,想靠这区区三百余人卫军扭转战局,怕是回天乏力,后闽王不会这般异想天开,犯此等错误。 皇帝被他们吵的心烦意乱,伸手按着太阳穴,想起那张美人图上神秘美艳的女子,心里不由起了火,猛地一拍龙案。 朝堂上顿时清净起来。 皇帝道,“弹丸之地,不足为据,不论何种原因,必须先找到后闽使节团的下落。” 众臣称是。 皇帝下令派遣御林精兵前往铜水峰,同时传旨铜水峰县令蒋守川封锁城池,严加盘查踪迹不明的队伍,配合朝廷军队进峰寻人。 此圣旨刚下没多久,两天后,从邻国东越又传来了消息,说大荆送入东越王室联姻的六皇子宗云添十日前从东越王宫逃走了,应当已经入荆境,据东越派出的卫兵追寻踪迹来看,七日前,六皇子踏入铜水峰后就消失不见,再也找不到了。 宗云添刚过十八,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东越人怕小皇子出事,这才将此事告知大荆,请求大荆皇帝派出军队,寻找小皇子的下落。 一提起宗云添,皇帝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怒火又汹汹烧旺了七分,动了肝火,还未听完来使的话,就被气昏倒在了朝堂上。 这一年才刚开了个头,就发生了震惊朝堂的两件大事,金銮大殿上,锦衣玉服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礼佛殿中,千梵收到皇帝口谕,令他入飞霜殿讲经,皇帝信佛至深,每遇荒唐难缠纠葛之事,必令僧侣在身旁诵经念忏才可静心安神。 “师父,我也能去吗?”一玄跟在他身后,眼睛往四处乱飘,自他被千梵收入门下,除了礼佛殿外还未有去过王宫的其他地方,忽一出殿,见四处御林军守卫威武森严,心中难免忐忑。 千梵垂眼看他,“佛法枯燥深奥,而你通透灵彻,悟性很高,陛下会喜欢你,一玄,你要适应皇宫。” 一玄不知他是何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高大青灰色的宫墙,懵懂点点头,“师父交代的,我都会去做。” 千梵目光温润,摸了摸他的头。 飞霜殿里氲出一股药草的酸苦,千梵进去时恰逢兵部尚书陈文等人也在,故而进侧室等候。 殿中皇帝靠在榻上与几人商讨后闽之事,提及从东越国逃婚的小皇子,皇帝几次叹气。 陈文道,“东越国与我大荆世代交好,臣观东越王来信,信中用语诚恳真切,似乎并无对小皇子莽撞之举而恼怒,陛下尚可放心,臣已向铜水峰增派人手,要他们务必找到小皇子,确保皇子无虞。” 皇帝眉间拢起深壑,正值不惑壮年,鬓角却已泛白,可见政事催人老,他按了按眉心,布满青筋的手指敲着贵妃榻的扶手,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事,无意间眼睛一瞥,看见不远处御案上的美人图,刚才繁复的心思竟全部化为一空,凭空对那位后闽公主生出一种势在必得的渴望。 欲|望一出,皇帝迫不及待道,“山月,朕听闻你会些神鬼之术,铜水峰此事你怎看?” 千梵一身清风皓月从侧室中青裟曳地走了进来。 按理来说,皇帝当着臣子的面与他议朝事是不妥当的,千梵暗中打量了他片刻,垂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拨动佛珠,须臾之间心中已有定数,神色从容道,“事出至今,十日有余,贫僧听闻铜水峰下蔡氏县中并无一人失踪,而铜水峰百年未有异动,唯有后闽公主与小皇子在此失踪,陛下,五日之后若御林军没有回信,贫僧想亲自入铜水一探究竟。” 听他这么说,皇帝放在榻上的手不由一握,“好,由你亲自去,朕也能放宽心。” 千梵微微一颔首,又道,“贫僧还有一不情之请。” “禅师讲。” 千梵抬起眸,眼里清澈如泉,“贫僧想让陛下下旨,允洛安城知府杜云与贫僧同行。” 皇帝一愣。 兵部尚书陈文不赞同看着他,“禅师可知杜大人与小皇子——” 千梵淡然道,“贫僧正是此意。” 一旁的皇帝一手支着额角,耳中听着他们交谈,目光却像是粘在美人图上,眼珠半晌都不动一下,千梵不经意走了两步,恰好截断皇帝的视线。 皇帝蓦然回神,经陈文提醒,才说,“皇儿生性顽劣,对杜卿怀有心思,这次逃离东越,怕也是和杜卿脱不了干系,就让他去吧,杜云心思活络,兴许能帮上忙。” “皇上,这于理不合…”,陈文还欲争辩。 皇帝挥手打断他的话,“朕心意已定。” 55.消失的使节团(二) 有的酒喝着豪迈潇洒, 有的酒入肠能泡的人胸腔发苦。 活了这么大, 图柏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杯酒竟能愁苦的难以下咽。 杜云见他喝酒如饮鸠, 生怕哪天他们没看住, 兔大爷醉死街头, 被人捉了回去当醉兔烧烤了吃。 他把酒窖锁的严严实实, 又没收了图柏身上所有银两,不准他出去买酒。 “我看你还怎么喝。”杜云居高临下望着没骨头似的软在院中台阶上的青年。 图柏两条腿伸直, 潇洒跨了几个石阶, 一只胳膊向后撑着上身, 仰起头眯眼一笑,“杜云,你又不是我媳妇,管大爷喝酒做甚么?” 他宿醉了好几日,喝酒喝的嗓子都哑了,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往外冒着酒气和沧桑。 “你能有点出息吗?”杜云蹲下来看着他。 图柏松了胳膊,彻底躺在石阶上, 仰头看着明晃晃的天空, 噗嗤笑了出来, “我喝点酒就没出息了?” “没事找事的喝酒, 就是没出息!”杜云伸手抓住他的领子,“你——”他想说点什么道理, 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 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图柏脸上笑容一凝,神色淡漠起来,他掰开杜云的手,冷淡道,“杜云,我不是没事找事,我心里难受。” 杜云嗓子沙哑,低声说,“难受什么?” 图柏推开他,从地上踉跄爬了起来,“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才难受。” 他的脑袋什么都不记得,可胸腔跳动的心脏却疯狂叫嚣着,他的头和心好像分成两派,相互对立,相互指责,痛斥对方一个忘不了,一个记不起。 “可你以前犯病了很多回。”杜云喉咙滚动。 图柏抹了把脸,嘶哑说,“我不知道。”恍惚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杜云一个大步挡在他面前,“你要去哪?” 图柏绕过他,笔挺的肩背好像被一下子抽走了脊梁,显得异常萧索颓废,“不喝酒,我头疼,你让让,别管我了。” 杜云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宛如一根柱子,坚定的立在原地,图柏扫他一眼,化成原形,舒展了下四肢,灵巧的绕过杜云蹿了出去。 他确实头疼,是宿醉的后果,但他经常被头疼病折磨的难以忍受,这一点宿醉根本算不了什么,图柏在院里奔驰,动如疯兔,绕过回廊,穿过后院,所经之处只能看见一抹白影倏地的闪过,他刚跳过洛安衙门高高的门槛,迎面一头撞到了什么上,眼前顿时一黑。 千梵弯腰伸手一捞,把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捞进了怀里。 守株待兔看来有点道理。 接着,耳边一声老太|监尖锐的嗓音喊道:圣旨到——洛安城知府杜云接旨。 杜云正带着捕快七手八脚抓兔子,刚准备关门挡路,就听见这么一声,他吓得一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却很诚实,直勾勾就跪了下去,“臣,咳,臣接旨。” 老太监扬声道“跪——” 千梵随同洛安城衙门众人跪地接旨,他衣袍宽松,刚好将怀中的兔子罩了起来,以免御前失礼。 图柏趴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小爪子露出锋利指甲勾住这人的衣衫,扬起粉嫩的鼻头嗅了嗅,嗅到一阵清冽的香味,兔子眼里露出一丝渺茫。 感觉怀里的小东西似乎不安,千梵温柔拍了拍它的头。 大太|监朗读圣旨,杜云一边听着,忍不住分神震惊的望着抱着兔子身披裟衣的僧人,心里突如起来一阵疯狂狂跳,心跳声甚至掩盖了老太监读圣旨的声音,他忘乎所以直起身子,刚要伸手一指,袖子被旁边的师爷忽然扯了一下,才顿时回神,又附身做出恭敬的模样,恍恍惚惚听完了圣旨。 上前接住圣旨,老太|监揣着手乐呵呵道,“就有劳杜大人了。” 杜云嘴上说着您客气,心里想,他娘的,旨上说了什么来着。 老太|监与他寒暄几句,未多做停留,向千梵一拜,撩开衣摆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缓缓滚动,杜云挂着笑容,在车马消失在视线中时蓦的转身,看见山月禅师一身清风抱着兔子,正与其深情凝望。 杜云一指他,“你你你放下它!” 千梵抬起头,温声道,“杜大人,许久不见。” 冬日还未回暖,杜云后背生出了一层薄汗,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做贼心虚给虚的,他是万万没料到还能再见到山月禅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总之腿脚都软了,只好奋力挣扎,奢望千梵还不知道怀里抱的就是图大爷。 杜云撑起笑,“咳,小兔胆小,怕生,禅师将它给我吧。” 千梵面上惊讶一下,掐住兔子小爪腋窝下,跟抱小孩似的将他举起来,笑容满面,“唔,它不怕。” 手心的柔软让他止不住笑意,能再见到阿图,纵然帝都的事还未完全放下,但这个插曲也足以让他聊以安慰,以解相思。 被他抱着的兔子好像有点发蒙,痴呆的任由他抱着,顶着一折一弯的长耳朵,圆圆的眼睛呆呆看着对面的杜云,四只小爪耷拉着,一点都没有挣扎的意思。 杜云心里暗骂这个蠢货,收敛神色,沉声道,“禅师,将兔子给我。” 察觉他语气里的不悦,千梵秉着温润的性子,还记得要替图柏包馅掩盖身份,明知故问道,“杜大人,图公子在何处?” “禅师是来传旨的,与本官交接即可,何必过问我府上衙役的去处。” 杜云看着他,眼里起了几分戒备和怀疑。 事实上,自从杜云知道千梵的身份后,对他的怀疑警惕就再也没有减少过,他眼里宛如明月的禅师已化为乌有,眼前的这个到底裹着什么心思的人早就被他划分了界限。 杜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静心修禅的山月禅师之于大荆国算什么,帝君之侧,三步可血溅王朝,这个僧人可是那险些就卫冕东宫的人埋在皇帝身边的深渊,一旦山河巨变,深渊能吞没一切。 千梵缓缓收起了笑容,淡淡道,“杜大人不必戒备贫僧,此次前来,是受陛下所托。” 杜云不相信他,手指冲愣神的兔子勾了勾,咬牙切齿说,“过来,要不然今晚甭想吃胡萝卜。” 千梵抿着唇抱着兔子的手一点点收紧,他垂下头,注视着兔子的目光,浓烈的相思从骨血中辗转涌出,忍不住轻声唤道,“阿图……” 图柏浑身一僵,游荡在九天之外的神思骤然被扯回了身体了,他眨了下眼,垂下了眼眸,后腿蹬在千梵手腕上,跳出了他的怀抱,兔子爪上锋利的指甲在千梵手背上留下三道青白印子。 千梵根本没注意到,随着他跳了出去,心口猛地一空。 落地的兔子转眼化成消瘦挺拔的青年。 图柏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棱角分明的下颌生了一层青胡茬,脸色憔悴萎靡,看人的眼神冷淡漠然。 “老图。”杜云忙唤道。 图柏转过身,怔怔望着眼前气度不凡温文尔雅的僧侣,闷在骨子里的疼慢慢发酵成了另一种滋味。 “我……我不记得你。” 千梵眼眸一缩,眼中的清风朗月瞬间化成风雨凛冽,垂在袖中的手掐住佛珠,定定看着图柏,目光像是刀子一寸寸豁开他的皮囊,揉碎破开他的话,想知道他说的这五个字到底是真是假。 仅是被他这么看着,图柏就一阵心疼,他真的不记得他了,他把他忘了。 半晌,千梵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图柏苦笑,“这是事实。” 千梵伸出手,眉眼之间极尽温柔,“阿图,过来。” 那手递到图柏眼前,均匀修长,指尖干净,他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的一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握了上去。 但他忍住了,忍得神色近乎冷漠,低声说,“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你了。”说完转身,大步走进了后院。 “图柏!”千梵欲追,被杜云拦住了。 千梵望着图柏的背影消失在回字廊的尽头,英俊的眉宇之间骤然呈现出骇人的凌冽。 夜色渐渐遮住夕阳,最后那点如血残阳转眼便融进了漆黑中。 图柏坐在梨木桌前,眼神空洞寂寞。 桌子上铺着纸页泛黄的莫忘书,寒风从窗户缝隙里卷进来,哗啦啦将莫忘书吹翻了几页。 写在上面的记忆走马观花在图柏眼前浮过,他按住一页,上面尽是空白。 这里面没有他,没有那个僧人。 他记忆中最重要的人都在上面,可唯独没有那人。 所以那个人对过去的他而言……是不重要的吗。 图柏忽然转过头看着紧闭的门。 门外,千梵停下脚步,静静站着。 图柏心酸的想,“我都不记得了,你还来做甚么。” 千梵在门外开口,声音喑哑,压抑着什么,“我想要……你的解释。” 图柏默默想,“解释什么?我忘记你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千梵抿了下唇,“我等你。” 说完便不再言语,垂眸敛目,如一尊佛。 竹林外,杜云远远看着死守在图柏门前的僧人,一拳捶在院墙上,然后疼的龇牙咧嘴捂着手走了。 走到自己的寝房里,师爷和孙晓已经在等候他了。 杜云摸出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灌下,躲着身后的两双眼睛,漫不经心道,“你们来做什么?” 孙晓腾的一下站起来,“大人,你明明说过禅师不会再回来了,可现在他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可以说禅师对图哥也……也是有感情的!” 杜云实在不想再提这个,他的心里也乱糟糟的。 没料到山月禅师又回来了,这次他来为了什么?还有,山月已经知道了老图是兔妖,是他发现的,还是两人感情已深到这种推心置腹的地步了? 师爷抿了一口茶水,将圣旨双手托了出来,“禅师此行是为这件事。” 圣旨里写了什么,杜云刚刚一个字都没听见,现在再看见,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走过去接住圣旨,抖开看了下去。 他刚看没几个字,脸色骤然一变,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惊恐失措怀疑齐齐涌了上来。 平常杜云表现的像个怂包,但骨子里却泡了一具大义凛然的血肉,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惊吓到了这种地步。 以头抢地,搅乱朝局,质问九五至尊,连死都不怕,一身儒衫尽风光的前状元郎杜云到底怕什么? “上面写了什么?”孙晓问。 杜云失魂落魄坐到椅子上,圣旨从手上滑落,“启程前往铜水峰,寻找消失的使节团和……” 56.消失的使节团(三) 三更半夜, 冬季末梢的那点寒冽就出来作祟了, 寒风幽幽一起, 刮在人身上如刀子剐肉般冻的人浑身又疼又寒。 没一会儿, 还下起了雨, 这是洛安城的第一场雨,也是最冷的那场。 雨幕铺天盖地飘落, 不用多久, 地上就湿透了,月牙潭里淅淅沥沥,淋的碗莲苗像水草一样摇晃。 千梵站在空荡寂静的院子里,雨水从精致如琢的脸庞滑落, 凝在尖尖的下巴上,最后顺着青色的裟衣滚进胸口。 雨水冰凉,湿透了他的衣裳,身上的热气能清楚的看见正一点点氲腾进雨水里。 洛安城第一场雨比帝都的雪还要凛冽,千梵的眸子像湿了水的琥珀,平静固执的看着紧闭的屋门。 屋里没点烛,图柏坐在黑暗里, ‘咔嚓’一声暴躁掰断了一条椅子腿。 这和尚究竟要做什么?他都说了, 自己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是聋了还是瞎了,没看见自己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吗。 图柏攥着断了的椅子腿, 断裂处的木渣滓扎进他的手里, 指尖洇了血丝, 但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黑眸死死盯着屋门,眼里的愠怒恨不得要将屋门射的四分五裂。 这倒霉的屋门平白承受了怒气,若是会说话,一定觉得自己是千古奇冤。 雨下到后半夜越来越大,屋顶的琉璃瓦噼里啪啦被淋的作响,图柏终于坐不住了,腾的站起来,一把拉开了屋门。 风雨一瞬间吹了他满身。 雨中的人青色袍角浸在水里,黑夜和大雨衬得他肤白的惊人,卷翘浓密的黑色睫羽坠着水珠缓缓抬起来,露出恬淡俊雅的笑容,温声道,“阿图。” 图柏隐忍不发,声音从喉咙里低低逼出来,“我说了,我不认识你,不记得你。” 雨水顺着手臂流过修长的指尖,千梵指了下图柏无意间露出来的手腕,“相思子,你带着。” 图柏猛地将手藏进了袖口里。 “若是不记得,为何要带着它?” 图柏站在外面没多大会儿,肩头就湿了,他茫然看着自己手腕上血色的红豆串珠,“我不知道,这是……有人送给杜云。” 千梵轻轻凝起眉,“我需要解释。” 图柏双眸盯着他,一道紫色的雷电划过天际,将昏暗的院子照亮了一瞬间,就那一瞬间,千梵清楚看见图柏眼中的冥茫。 这个人那么爱笑爱闹,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什么都不记得,我的……书上也没记过你,所以你……” 不重要。 千梵轻轻哦了一声, “我等你。” 图柏一下子不耐烦起来,一拳砸在门框上,“就算我现在又认识你了,将来还会忘记,何必……何必呢,你要是愿意等,你就……” 他胸口剧烈起伏,黑色的头发凌乱贴在鬓角,雨水在脸上汇成细小的河流,眼底情绪狂乱,他从未这般痛恨自己,又恨又怕,怕自己现在记得他了,将来,又会忘记他。 图柏还没傻到那种地步,他还清晰记得自己说出忘记时,这个人眼里的震惊、失落、疼痛。 看得他心都跟着抽起来了。 “既然你要等,就……”图柏咬牙切齿,冷冷的说,“就……” 那下面的几个字在他喉咙里转了几回,任由浑身愤怒,胸腔翻江倒海,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狠狠砸在门框上,将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出去,然后猛地转身,深吸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游走遍全身,就凭空散了出来。 “就……进来吧。”他的脊背一下子颓废起来,像让自己冷冷的,说出来的却带着鼻腔音,听着还有点委屈。 他大步踏入房间,屋门被人关上了,察觉到身后的人跟了进来,刚想说话,一具温热的身体便从后面贴了过来。 图柏立刻挣扎,千梵用了巧劲,两只手箍着他的腰,脚下绊住他的腿,用力一推,就将图大爷压躺到了床上。 “你唔——” 带着湿意的吻堵住了图柏的唇。 他瞪大眼,没料到自己放虎归山,不,开门放狼,迎进来了一只披着羊皮的色狼。 千梵在他唇上辗转碾磨。 图柏双手推在他肩膀上,将人推了起来,恼火说,“你敢调戏我!” 千梵眼里笑意盈盈,轻而易举挥开他的手,将他压在身下,又低头吻过去,撬开他的唇,勾住他的舌,汲取他口中的津液。 图柏长这么大,每次都是他贱了吧唧撩拨别人,但从没胆子对谁动手动脚,哪曾想一遇就遇上了个真枪实弹要调戏他的人。 他想反抗,手摸到千梵湿漉漉的肩膀和冰凉的手臂,心里不知怎么就一软。他的心一软,身体也跟着软了下来,眼睛怔怔看着身上的人。 千梵眉间的一滴雨水滴在图柏眼皮下面,他眼睛一热,闭了起来,缓缓张开唇,与他纠缠。 早已相思入骨,迫不及待。 不知吻了多久,图柏觉得自己唇舌都麻了,搂住千梵脖颈的手慢慢松开,把舌头从千梵口中恋恋不舍退了出来,大着舌头,撑着面子,很不要脸的质问色狼,哑声说,“你够了吗。” 千梵眼睛都笑弯了,凑过去又亲了亲他的唇瓣。 图柏假装自己被他隔意的受不了,将人推开,自己坐了起来,双手环胸,嫌弃道,“你怎么这么腻歪。” 两人同坐在床上,千梵在他对面,胸前衣衫凌乱,脸颊泛红,欲语还休。 图柏看一眼他的样子,后槽牙就疼,这是谁调戏谁啊。 下床从柜子里翻了身里衣丢给床上的僧人,“换上,把我床单都弄湿了。” 千梵很抱歉,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不管不顾,这么的……嗯,急色。 图柏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看着他褪了衣裳,露出精悍结实肌理流畅的胸膛。 千梵拿起干衣裳正要换上,忽然横生一只手拽住了。 图柏冷着脸道,“算了,我的衣裳你穿不上,你就这么光着吧。” 图大爷和他身量不差几许,但腰却劲瘦,很窄。 千梵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没坚持,赤|裸着精悍的上身任劳任怨给床上换了干净的床单和被子。 窗外还是黑咕隆咚下着雨。 图柏坐在床的里侧,曲起一条腿,靠在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淡淡的,目光倒是总跟在屋里的人身上。 明明还是陌生人,怎么会让他觉得心口一下子被填满了,不言而喻,他身上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在诉说着对这个人的欢喜,即便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拍拍床的另一侧,“过来。” 千梵走过来,乖乖盘腿坐好。 图柏手搭在膝盖上,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很是满意,还不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瞧见千梵的身体。 悄然之间,今夜发生了太多第一次。 千梵还想抱抱他,但又不敢过去,脸上泛着热意,绯红从耳后一路烧到胸膛,“阿图。” 图柏睨他一眼,垂下眼,“我没骗你,我真不记得了。” 千梵心疼的看着他。 “既然你知道我是兔妖,怎么会不清楚我的头疼病?”图柏凝起眉,“和我说说这次我犯病之前的事吧,杜云他没告诉我。” 千梵顿了顿,将他来到洛安城的原因,遇见的几桩案子,和图柏的约定,偶然发现他身份的缘由,从头到尾缓缓说来。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追忆相遇的往事时唇角带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图柏看着他眼里清澈温润,怔怔的,听他说到两个人的约定,仿佛真的看到他在帝都客栈里,欢喜真挚的望着这个人,信誓旦旦说——你想修禅讲经,传播禅宗,我给你搭高台建佛刹,让你流芳百世。你想还俗入世,我就带你吃喝玩乐,纵横江湖。 图柏难以自抑,别开头,喃喃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千梵探过身子,抚摸上他脸庞,俯下身,将吻落在了他眉心。 “阿图,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图柏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这一刻,他万分想将自己剖开血肉,将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千梵面前,急切的需要一个人理解他失忆的痛苦难受,明白他心中的空落寂寞。 窗外风雨潇潇,图柏化了原形,支楞八叉趴在他怀里,用粉粉的鼻尖蹭了蹭千梵的胸口,微微眯起眼睛,眸中浮出经年过往不为人知的沧桑。 “你知晓的,我是妖,但却没修过几年道行,我的内丹是一个丫头给的,当年我爹娘救了他们一家人……” 图柏依稀记得那丫头姓程,她爹娘死后,就几乎没再有人叫过她的名字。所谓的救命之恩,那时图柏还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被吓坏的丫头后来想起来什么才会提上一两句,而她也还太小,图柏也只是只幼兔。 程丫头的家里祖上是术士,曾真有过一两个先人修成正果,能驭风行雨,驱兽招鬼,但到了她父亲那一代,就不怎么行了,她爹是读书人,不炼术,只想求个功名,安稳度日。 他但求平淡,有的人却不想让他如愿,尤其是在程丫头的祖父过世之后,不知是谁谣传说程家祖上有一枚先人留下的内丹,此丹是宝物,持此物者能长命百岁,招风雨,辩妖鬼。 那时的帝都还是先帝在位,与如今皇帝信奉神佛一般,曾风靡过好几十年的术道,天下术士集聚王城,求仙问道学习术法,苦心修炼,以期将有一日能荣登巅峰,但术道一向艰难,帝都王城中有一大半的人连入门都不得他法,无法入门,就有人剑走偏锋,心生不轨,尤其是程家秘辛流传出来,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盯上了程丫头的爹爹。 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惊胆战了没多久,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向程家动手,在一次雨夜打算杀人掠货。 程丫头的爹不知道从哪听到风声,在恶人潜入程府之前带着妻儿逃走了,大雨瓢泼,追杀的人很快就将一家三口逼入了深山老林里,趁天色黑暗,他们终于寻得一处躲藏的山洞,本想躲避追杀,却不料前脚刚出虎穴,后脚就遇见了狼窝。 这是真真正正的狼窝,十几只野狼的眼睛在黑夜里散发着幽绿的荧光,喘着粗嘎腥恶的臭气,将程家的人围困起来,露出狰狞的犬齿,喉咙唔唔嗥嚎,一步一步靠近他们。 就在他们以为命丧此地时,从一旁的稻草堆里忽然蹿出几只雪白的兔子。那些兔子不知是兔窝被水淹了,还是真的傻,就这么将自己白花花的肉送到了狼嘴里。 狼群忙不迭低头捕兔,程父就趁空隙带着妻女逃了出去,他们在荒野迷路转了一圈,没料到又回了原地,那里已经没有狼群了,地上的坑坑洼洼的水泽里都是血水和兔子的残肢,有的被啃掉了头颅,有的被吃的只剩下血粼粼的皮囊。 稻草掩盖下的兔窝也被狼扒蹋了,入口处血水泥泞,有大兔子,也有巴掌那点的小兔子,他们这才知晓,原来这是一家子兔。 受人追杀,得畜生相救,悲叹之际忽听草丛间传来细细的啾啾声,程父走过去拨开稻草,看见一只很小很小,约莫是这些兔子里最小的幼兔正抱着自己的长耳朵撅着小屁股害怕的啾啾啾叫。 它太小了,连给狼打牙祭都不够。 那只幼兔就是图柏,不过当时他还是只啥都不懂的小兔子。 程丫头一见那兔子就喜欢的不得了,抱在怀里不愿意撒手,程家夫妻见这一窝兔子救他们而死,心生感激,留下了小兔子。 他们在荒郊野岭里藏了三日,终于被追杀的人找到,在丧命之前,程父终于取出那枚内丹,原来王城传言并非是假,他将内丹一劈为二喂丫头和兔子吃下去,将女儿藏进一处土坑之中,用稻草将她掩盖住,摸摸她的头和小手抱着的兔子,温声说,“不管看见什么都别出声,乖,以后就剩它陪你了。” 说完,带着妻子朝另一方向跑去,没跑过久,就被追杀的人抓住,夫妻二人抵抗无果,咬舌自尽在了刀剑之下。 不远处的程丫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惊恐的看着爹娘口中流出大沽血水,她瘦小的身体害怕的颤抖,就要站起来冲过去找爹爹,怀里的小兔子却忽然说话了。 小兔子受了一半的内丹,忽增数十年修为,得了天大的便宜,走了最近的捷径,一瞬间开了灵窍,修成为妖,它扒着程丫头的衣裳站起来,小爪爪捂住她的嘴,奶声奶气轻轻道,“别……会杀你……” 57.消失的使节团(四) 程丫头那时约莫仅有五六岁, 图柏开了灵窍也比她大不了多少, 一崽一兔加起来也聪明不到哪里, 但精怪总归比人更有灵性一般, 他俩兢兢战战看着恶人离开, 爬在半尺来高泥泞的土坑里半晌也爬不出来。 小丫头饿的头晕眼花,图柏也饿。 幸好土坑里生的有野草, 它是兔, 很好养活,啃了几口草茎裹腹,那丫头见它趴在地上吃,也跟着吃, 被图柏止住了,咩咩道,“你将我丢出去吧。” 程丫头傻傻的,小兔子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举高小手把图柏往土坑外扔,扔了好几回都不成, 图柏啾啾叫着从半空滚到土坑里, 摔的满身泥浆,纤细的骨架疼的不行,圆圆的小眼里满是眼泪, 但也一声不吭, 每次落到地上, 就挣扎着重新跳进丫头的手里。 一点都没有兔子的胆小。 直到最后一次,她终于将它丢出了坑外。 图柏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四肢撑着身子站不起来,趴在泥浆里好大一会儿,才硬是起了身,左右环顾对它而言巍峨的丘陵,蹦跳到在一处土壑上给程丫头摘了几枚指头那么小的酸枣,一个一个含在嘴里,跳到土坑边上丢进她手里,再跳回去咬下一个,再回去,直到程丫头吃饱。 从那时开始,他们真的就只剩下对方了。 图柏的记忆里,他们刚开始过的非常不好,这荒山野岭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他们先是待在土坑的附近很久,每日靠吃酸枣杂草充饥,后来那丫头能爬出土坑后,她会抱着它走远一点的地方,找一点其他能吃的。 但他们皆都幼小,胡乱吃了很多东西,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内丹的原因,纵然常常因为吃的东西不对而腹部绞疼,但最后都安然无恙。 他记得他们在荒岭里住了很长时间,兴庆的是再也没碰见过狼群,饿了就吃,吃了就睡,有时候他们也会小声说说话,说些天真无邪的小孩说的话。 再后来他们开始习惯这种流浪的日子,有一次一个来山中打猎的猎人发现了他们,尤其是猎户发现图柏会说人话时,以为遇见了山精宝物,将图柏捉了要送去官府换钱,程丫头哭着跟着他跑,要他还给她小兔,扑过去咬了猎户的手,图柏趁机挣脱,这才逃了出来。 它和丫头明白了,它懂人话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的。 而那半枚内丹让图柏开了灵窍,懂的人语,却不会使用任何法术来保护自己,更不能幻化成人。 图柏用爪爪捂住眼睛,直到那丫头临死前将另外半枚内丹给他,他才能终于能化出人形。遗憾的是,她从来没见过他的模样。 屋外的雨小了,风声在雨中呜咽。 图柏怔怔凝望着床顶,陷在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久久回不过神。 痛苦和无助能让人迅速成长,他们终于从荒岭里一路乞讨流浪走到了帝都,在城郊外还找到了一间顷頽的茅草屋。每天夜里,他们缩在稻草堆里拥抱对方入睡,等到了白天,程丫头去城中要饭乞讨,图柏就跑到荒地里寻找能吃的野菜野果。 图柏唇角微微勾起,漆黑的眸中浮出恍然的笑意,“有回,我被人捉了,吊在灶房里险些就被吃掉,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我,要人家把我还回去,那男人自然不肯,她急了,张口咬住那人的手,用指甲挠他。” 那人是成年男子,下手很重,打她的头,将她重重摔在泥土里,她早已经不再是被爹娘护着的雏鸟,而是像一头小狼,歇斯底里发狠,纵然唇角沾染血沫,也能从地上爬起来,疼也不吭声,再冲过去咬他,把男人的手咬的露出森森的骨头,程丫头吐掉一口血肉,满脸青紫,恶狠狠的盯着他。 男子被她看着,竟心生胆怯,捂着血肉模糊的手大骂疯子去找帮手,趁他走了,程丫头救下被头朝下挂在烤架上的兔子,抱着它跑开。 回到他们藏身的茅草屋,图柏后爪被绳子勒的红肿了一圈,走路一瘸一拐,程丫头红着眼睛粗鲁将它抱进怀里,死死勒着,却没哭一声。 图柏伸出爪爪温柔摸着她唇角的青紫。 “疼吗?” 那丫头身上穿着麻袋似的衣裳,破破烂烂,小脸脏兮兮的,伸手一摸脸,嘶了一下,“不疼。”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常跟他们打架。” 要饭乞讨的时候,大乞丐也会欺负她,谁跟她抢东西,她就追上去,打、咬,踢,别人觉得她是疯子,都怕她。 图柏捧住她一根手指,舔了舔上面结痂的伤疤。 后来他常常想,如果自己能化成人,就能照顾她了,让她不必那么辛苦,能跟人家的闺女一样,穿好看的裙子,吃甜糕,脸上擦着香膏,提着红灯笼在街上跑着玩耍。 千梵听他说着,忽然想起水鬼案时,那个无辜丧命的小女孩香香,图柏多希望陪他长大的丫头也能像香香一样天真无邪,所以才会在知晓香香出事时自责痛苦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险些走火入魔。 他那时的反应如今再想起来,千梵一瞬间就明白了。 心疼的撸着兔叽毛茸茸的脑袋,千梵低头揉着他尖长粉嫩长耳朵,触及右耳根部明显的折痕时,声音发沉,问,“这是怎么弄的?” 图柏被他撸的很舒服,在他怀里翻了个兔子毫无戒备时才会有的姿势,眯起眼睛慢慢回想起来。 他从一只小白兔长成了大白兔,程丫头也渐渐抽高,细胳膊细腿从麻袋似的衣裳里露出一大截,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七八年的光景,二八年华的姑娘本该是亭亭玉立,她却变得更加厉害,一个人能打死两只疯狗,偷鸡摸狗,翻墙打架,无一不会,有时候她会用偷来的钱给图柏买胡萝卜吃。 她一直记得,图柏小兔叽第一次尝到胡萝卜时,高兴的围着她蹦蹦跳跳。 买来的胡萝卜比起野地里生的好太多了,水灵肥硕清甜,白兔子卧在稻草堆上,啃着胡萝卜,好吃的圆圆的眼里都弯成了月牙。 程丫头躺在稻草堆里,用手当枕头,翘着二郎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翻身瞅着图柏说,“我给你捉只母兔子吧!” 图柏被呛住,咳了一口胡萝卜沫沫。 “真的,生一窝小兔子跟我玩。” 图柏那时还很纯情,即便脸上有绒毛挡着,也红彤彤的一片,卟棱卟棱甩着长耳朵,“你你你别乱说。” 程丫头用手撑着脸,“我说真的啊,你就不想找个母兔子吗?”说完伸手还去揪图柏的尾巴,“唔,兔子怎么生小崽的,让我看看。” 兔兔恼羞成怒,啾的长长叫一声挠她一爪子。 兔子的爪爪是肉垫没露出指甲,被挠了也不疼,那野丫头见逗着了图柏,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往后躺在稻草堆里,捂着肚子打滚。 图柏也跟着笑起来。 等笑够了,她和它仰面躺在草堆上,穿过破了大洞的屋顶,望着外面星河壮美璀璨的天空。 “我想生个丫头,给她穿裙子,把她打扮的很好看,很多人都会喜欢她。” 不会跟她一样,被人讨厌辱骂喊打。 图柏侧身躺着,枕着长长的耳朵,望着她孤独执着失落的侧脸。 怕图柏寂寞,这丫头有时也会带回来其他小动物,偷了一只小奶狗来玩,没玩几天就送回去了,狗子吃的东西太多,还吃肉,他们可养不活。 她还捡过一条冻僵的蛇,带到茅草屋里暖暖给暖回来了,程丫头出门找吃的,一回来,图柏兔兔被蛇给追的满屋子乱跑,差点都给活吞了。 这怎么行,程丫头一怒,拎起蛇的尾巴,摔吧摔吧,摔死炖蛇汤喝了,后来她最后一次捡东西,捡回来了一个男人。 但这个男人很不是东西,正是那个三番五次挑衅图柏的季同。 季同被人追杀,受了伤昏倒在城郊,程丫头晚上从城郊回来,路上绊住东西,一头爬到了他身上,将季同压醒,侧头吐了一口血。 “喂,臭男人竟敢绊倒小爷!”她一把抓住季同的领子,上去先给了他一拳。 季同浑身剧痛,脸上那点疼就算不了什么了,躺在地上哭笑不得,“姑娘,我正昏迷着,是你给在下压醒了。” 程丫头想想是这回事,于是坐起来,骑在他身上,“但你不觉得你随便昏迷,也错了。” 季同无奈,忍着疼痛咳了咳,“姑娘,那你起来,在下找个合适的地方昏迷。” 程丫头翻身爬起来,居高临下看了看瘫在地上根本起不来的男人,打量他的穿着样貌。 那时候的季同正值而立之年,一表人才,成熟稳重,锦服玉冠气度不凡,程丫头觉得他不像坏人,于是蹲在他身边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现在受伤了起不来,躺一夜估计第二天就要嗝屁,我带你回我家,等你能走了,给我一笔银子当做报酬好不好?” 季同笑了笑,“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程丫头歪着脑袋,“不怕,你是坏人的话我就杀了你。” 她从没遇见过武功高强的人,只以为他是寻常百姓那般,咬一口都会叫半天。他同意她的想法,又问她怎么将他带回去,程丫头狡黠一笑,拉住季同的一条腿,将他拖回了家里。 季同被她拖拽着,后背擦在地上,又添了新伤。 程丫头看起来细胳膊细腿,但力气很大,竟还真的将他拖回了屋里。 图柏本来欢欢喜喜奔出去迎她,看见有人在,立刻噤声,假装自己只是一只呆萌的兔子。 程丫头也防着季同,和图柏说话也不当着他的面,抱着图柏在茅草屋后面商量,要好好坑这个人一笔钱,到城郊买一间屋子,以后就不用住在这里受刮风下雨。 图柏心里警惕,但还是同意留下了,他们需要钱,这间茅草屋已经太破旧了,即便它是畜生不在乎,可是那野丫头是人,也长大了。 他们没有药和纱布,只能将季同晾在屋子的角落里,给了他一处躲避寒风,季同受了重伤,撑到第二日就撑不住了,烧的眼前发黑。他被人追杀不能回城中,只好央求丫头去山上给他寻些草药。 他口述草药的模样,程丫头背着草篓子,里面装着大白兔,上山去寻了,回来还装了一篓子的野果子。 图柏坐在果子中间,抱着一只野果,把兔脑袋搁在篓子边上,吧唧吧唧啃果子,瞅着屋里的人说话。 “喂这些真的能吃吗?毒死你了,我可不赔。”她斜眼睨着一点点将药草吞咽下去的男人。 季同口中发苦,“这些是寻常的药草,清热下火,你没用过吗?” 程丫头摇头,看了眼篓子上面雪白的小脑袋,“我们不生病。” 他们体内有内丹护身,印象中除了打架受的伤外,从未得过风寒头痛。 季同不知道她说的‘们’是谁,也不好再问,默默吃完了药草。 过了一晌午,他出了一身的汗,到了夜里,程丫头把手探上他额头,惊讶道,“不热了。”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我还以为能用你烧个番薯。” 季同哭笑不得。 “你怎么认识它们?你这么有钱干嘛不去药铺买。”程丫头坐到篓子旁边,盘起的腿上放着图柏,与季同隔了十步,面对面。 季同撑着自己靠在墙壁上,“出远门带的药总有用完的一天,马行至荒原江海,连见个人都难,更何况要去寻铺子,如果不认识这些,只好病死在路上了。” 他做了个病死鬼的样子,逗得程丫头和腿上的兔子‘咯咯咯’‘啾啾啾’的笑成一片,东倒西歪。 “你去的远门有多远?去了哪里?你刚刚说江海,我没见过。” 季同的眼里带着笑意,他那时饱读诗书,行遍江南江北河西河东,见过无数千里江山的美色。 他给他们讲翠绿欲滴的江南夜雨,雨丝落在河面上,寒烟淡淡,如梦如幻。讲神秘奇异的西南,直耸入云的森林里虎啸狼啼,枝叶遮天蔽日。还给他们讲云南瑰丽的琥珀玉石在阳光下泛着琉璃剔透的光芒,讲平沙落雁,大漠孤烟。 那是她和它永远都去不了的地方,见不到的景致。 一人一兔坐在茅屋前,望着满天星辰,说等以后,很久很久之后,他们也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看很多的风景,见很多的人。 后来,丫头为她而死,多年之后的有一天,图柏独自躺在江南的一叶扁舟里,闭着眼听雨落在河面的声音,雨丝沾湿他的脸,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用手捂住脸,喉咙发紧,哽咽声沉沉散尽了江南的雨幕中。 58.消失的使节团(五) 季同的伤好的很慢, 所以就赖着不走,程丫头把自己的饭分给他一半, 图柏也把自己野草根分出去, 跳到季同手边, 直起来身体, 把草根认真丢进他碗里。 季同惊奇说,“你养的兔子很通人性。” 程丫头睨他一眼,招来图柏和她并排坐, 端着自己的饭, 听季同想起来什么说什么,从魑魅魍魉的鬼怪能说到如何辨别千里马。 图柏和丫头从来都不知道天底下有长着两个脑袋的人, 也没见过皇家的公主有多么绝美如仙子,他们总是听得忘我, 连饭都顾不上吃吃,野草也不啃了, 凑到季同面前,程丫头盘腿坐着, 图柏往后蹲在后腿上,纷纷仰着脸听他讲。 一开始季同伤重不能移动, 就只能用嘴讲给他们听,后来他勉强能动一只手时就在地上用石头给他们画, 慢慢的, 他能走路后, 还会教程丫头一些武功, 擒拿手,扫风腿,用巧劲降服敌人。 图柏就蹲在他们身后看,默默把那些招式记载心里,看见程丫头出错,忍不住提醒,它一说话,季同忽然扭头震惊的看着他。 被发现了秘密,图柏只好谎称自己一出生就会说人话,所有窝里的兔子都不喜欢它,正好遇见程丫头,就跟她走了。 季同大概是见多识广,很快便接受了兔子会说话的事实,并保证自己绝不外传。 不必掩盖秘密,他们相处起来更加方便。季同用木枝作剑,教他们简单的剑法,和他们漫无边际的聊天,问丫头以后想做什么,爹娘到哪里去了。 每次问起双亲,她就会冷着脸,咬着牙齿一言不发,将手里的木剑挥舞出去,带着一股凌然。 见此情景,季同就没再问过。 熬过了冬天,快到夏天的时候,季同从山中驯服了一匹野马,他就开始教程丫头骑马,他们常常跑进深山里很久,图柏有时候跟着,有时候待在家中等他们回来。 有季同在身边,他们再也没担心过吃不饱饭,男人经常能猎到山中的野物,一不小心抓到兔子时,图柏和程丫头就好几天不理他。 这样的日子大约多了半年,有一天,丫头裹着衣裳,蹲在正趴在河边把爪爪伸进河里洗菜的兔子身旁,摸摸它的耳朵,小声说,“阿兔,我有小宝宝了。” 菜叶子‘吧唧’掉进河里,图柏爪子湿漉漉的缩在胸前,吃惊的看着她。 程丫头有点不好意思,坐在地上,捏住它的爪子,给它擦水,“你不高兴吗?” 图柏愣愣看了她,睁圆了眼睛。 他高兴吗?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当时知晓丫头有喜后的感觉,那种历经漫长岁月风雨的滋味涌上 心头,胸腔里又酸又楚,又疼又麻,他高兴坏了,却一时间说不出来半个欢喜的字。 大白兔跳过去,张开爪子,抱住程丫头的腰,趴在她怀里,死死拽着她的衣裳。 程丫头撇着嘴,似乎也想哭,但最终也没哭出来,大大咧咧揉乱了图柏浑身的绒毛,重重的,一下一下。 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季同高兴的两天都没睡着,抓起图柏往天空丢一下再接住,然后拎着他的两个爪爪,兴奋道,“我要当爹了!” 图柏被他抛来抛去,眼都花了,一爪子挠季同脸上,趁机跳下来冲到程丫头身旁问自己要当什么了。 程丫头把它爪子放到自己肚子上,“舅舅,阿兔,你是舅舅。” 图柏眼睛一亮,围着她蹦来蹦去。 丫头有了身孕,就不适合再住在这破茅草屋里了,季同卖了身上所有能卖的,在城郊的村落里买了一户小院子。 他们搬了家,图柏和程丫头第一次睡在了床上,那一夜听着小院的门吱吱呀呀,床上的兔子连梦里都是笑的。 他们在小院里住了没多久,季同收到了家中寄来的书信,说父亲病危,令他速速回去,季同一开始是只身回去的,他一来一回就要两个月,等再见面,程丫头肚子都鼓起来了。 “我想带你去见我爹。”季同风尘仆仆回来后说了这句话。 程丫头答应,带着图柏回屋收拾东西,却被季同又拦住了,“我们不能带阿兔。” 季同说他家里有人会降妖驱魔,图柏去了是会被抓的。 程丫头不愿意留下图柏,但眼见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等这次季同离开,再回来,怕是孩子都要生了。 图柏与她千万交代,保证自己会在家中等候她回来,程丫头犹豫不舍,目光在季同和大白兔子之间流转,轻轻叹了口气,费力的蹲下身子抚摸兔子的脑袋,“我不走了。”垂下眼,“季同,你走吧,我和阿兔等你回来。” 季同眼里隐隐有了焦急,“我这一去又要三两个月才回,若是你等不到了,要生产了,它一只畜生在你身边能抵什么用?” 程丫头错愕抬起头,不敢相信他的用词,清秀的眉梢染上愠怒,地上的兔子圆圆的眼里一黯,目光无意间撞上程丫头的肚子,那一刻它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像季同一样永远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给她寻常人家姑娘想要的衣裳和糖糕,它不是人,它变不来钱。 程丫头拧眉站起来,将图柏抱进怀里,转身往回走。 没人能伤害她的家人,阿兔就是她的家人。 季同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追上去苦苦劝了好几天。 说到这里,图柏顿了下,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雨已经停了。千梵下床给他倒了一杯水。 图柏懒得化成人形,直接趴在他手臂上,探过去兔子脑袋,扒着他的手,低头伸出鲜红的小舌头往茶盏里一下下添水喝。 千梵望着他粉嫩的小舌,喉结滚动,暗暗咽了咽口水。 正喝水的兔子仰起头,歪着脑袋,眼中有几分戏谑,声音因为说了一夜的话而有些沙哑,“看见我的真身也会有感觉吗?啧……” 这啧的一声可真撩人,千梵脸上猝然一红,滚烫的红晕迅速从耳根后蔓延到了胸口,腹下流畅精悍的肌理都似乎泛红了。 图柏心猿意马的想,“这么害羞……也会很敏感的。” 大兔叽把尾巴一绷,有了几分情动。 懒洋洋的伸出爪子推了下僧侣,千梵顺着他挠痒的力气配合的往后躺下去,然后图柏纵身一跃,跳到了他胸口,居高临下的将人压在身下了。 他凑过去舔了舔千梵的喉结。 千梵浑身绷紧,手在身侧握紧,拼命忍着自己别将这只撩闲的兔子翻下去,剥开尾巴做点见不得人的事的冲动,他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然后呢……走了吗?” 图柏在他胸口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卧下来,半眯起眼睛,“她不肯走。” 程丫头自然不愿意离开,但心里也舍不得季同,终日精神都不大好,有些动了胎气,图柏不忍她为难,想方设法劝了她好几日,才与她商定只去一个月便回来。 图柏还记得送她走的那天黄昏,夕阳在天边烈烈如血,柔风吹拂低矮的野草,他就这么看着他的丫头走进璀璨的夕阳里,一走,便是永生永世不想见。 他们前脚刚走,小院里就来了一伙人,那些人不抢银钱财物,却盯紧了他,手里拿着带勾刺的笼子要将他捉住。 图柏惊恐的在他们脚下逃命,发出凄厉的叫声,身上被那些人随手携带的吹箭扎得血淋淋的,雪白的皮毛上沾上鲜红粘稠的血液。 他疯了般的逃,拼命的跑,一次又一次从勾刺笼子里挣脱出来,血肉被勾刺勾扯开,露出一截散发着温热的白骨,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疼,歇斯底里的想要活下去。 他还没等到丫头,他不能死。 那些人在昏暗的胡同里搜索他的踪迹,低声交谈,说话声传进图柏耳中,那双惊恐的小眼慢慢沉静下来,呈现出望不见底的阴郁。 他听见他们说,“季公子说内丹在那只兔子身上,不会错的,你见过这么狡猾不要命的畜生吗。” 图柏怔怔躲在角落里,血水和脏污粘在他的身上,遮住了它如雪般白的皮囊。 大半年的光阴在他眼底飞快划过,季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锥子,将他的心戳出血窟窿,肆意带走了他身上残留的温度。 “在那里!” 有人发现了它。 图柏抬起头,懵懂茫然的神色在他眼中飞快冷却,他轻轻眨了一下,露出决绝凌然的表情。 角落里的兔子撑起身体,在那些人靠近自己时,猛地跳起扑了过去。 一生没进过荤腥的兔子竟尝到了一口人腥甜的鲜血。 季同派出去的人都遥无音讯,眼见一个月就快到期,那丫头急不可耐的要回去,他安抚好她,称自己要出去五六日,等回来就带她回去,嘱托她千万不能离开府上,然后自己匆匆走了。 程丫头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然后露出个难看的笑容,伸手按上了胸口。 被分成两半吞下的内丹有种千丝万缕难以割断的感应。 再次见到季同,图柏几乎只剩下一具枯骨,瘦的轻轻一捏,都能捏碎,它默默蹲在地上,用前肢撑着身体,眼睛又圆又大,像一双厉鬼的眼,不合时宜的按在了一只兔子身上。 它的身后是贪婪的术士布下的渔网,网线上坠着巴掌长锋叶子形的刀片,身前,是故人虚与委蛇的笑脸。 季同说,“我不会伤害她,为了她,我愿意只要一半的内丹。” 而另一半就在这只畜生身上,他势在必得。 图柏眯了下眼,在季同将剑挥过来的瞬间冲了过去。 他终究打不过他,被男人抓住喉咙重重摔在地上。 季同踩住他的耳朵,垂眼冷漠看着他,高高举起剑对准图柏的心口。 “以后,我会照顾好程儿,和她长命百岁。” 说罢抬剑刺下。 图柏瞳仁一缩,看着剑刃泛过冷冷的寒光。 季同终究动手了,却在刺下来的瞬间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剑身偏了方向,直直插进图柏的右耳里,刺穿了那扇原本粉白柔软的长耳。 图柏闷哼一声,余光看见渔网从天而降,薄如蝉翼的刀片雨滴般簌簌钉了下来,钉进土中,将他所有的退路封死。 那些人不要它活,只要它死。 但他没有死,只是惊恐的睁大了眼,看着将他压在身下的丫头,痛苦绝望的喊道,“谁让你回来的!!!” 丫头在渔网罩下来的瞬间扑到他身上,挡住了渔网上的刀片,十几柄刀刃插入她的后背,很快,大片大片的鲜血渍了出来。 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张嘴大叫,发出一声凄厉的啾—— “你救我做甚么,你救我干嘛啊,我是只畜生,你傻不傻啊!” 程丫头眼里的光彩很快褪去,她勉强动了下,心疼的摸摸图柏残破不堪的耳朵,轻声说,“阿兔,大夫说我肚子里……是个闺女。” 季同的怒喊声恍然在耳旁响起,他疯狂的去拽渔网,想将人抱出来。 图柏泪如雨下,“闺女……很好,你不是最想要了。” 程丫头微微笑下,伸手抓住渔网上的刀插进自己胸口,血水几乎淹没了图柏。 她剜出那半枚内丹,看了眼双目猩红撕扯渔网的男人,掰开图柏的嘴,将内丹塞了进去,附身搂住他,捂住他的嘴,慢慢将脸贴在了血泊中,喃喃道,“别恨他,你得好好活……他……不值得……” 千梵心里狠狠一抽,去摸胸膛上的兔子,摸到了湿意。 图柏定定望着他,眼底覆盖着猩红的血雾,“她让我别恨他,是为了让我好好活……千梵,她是为了让我好好活着。” 不是舍不得季同,是舍不得那只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阿兔。 “我以为……我以为她……”图柏喉咙哽咽,一时难以自抑。 千梵去抱他,图柏忽然化成人形,踉跄下床了,一把推开紧闭的窗子。屋外寒冽的冷风呼呼吹了进来,图柏撑着窗台,大口大口呼吸,像快濒临窒息的鱼。 “图柏。” 图柏没回头,声音哽咽,“你,你别过来,让我冷静冷静。”他低声喃喃,望着雾蒙蒙的院子,目光发直。 地上的鲜血汩汩将它淹没,把它压在身下的人不再动了,鼓起的腹部也渐渐无声无息,图柏唇瓣颤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啊…… 啊…… 啊!!!! 图柏紧紧抱住丫头,仰头大吼,一丝鲜血从唇角流出来,融进了地上的血泊中。 两半内丹在他体内融合,强烈的灵力在他身上爆发,刹那间积聚数百年程家先人的修为游走遍图柏的四肢百骸,将他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脱胎换骨般更替换掉,他浑身痉挛,头疼愈裂。 寻常的肉体凡胎撑不住这么多的年浑厚的修为,所以当初程父才将内丹一分为二。 不过,最后却又宿命轮回般回到了图柏身上,两枚内丹带着锥心刻骨的记忆在他体内合二为一,不断重演残存经年的回忆,一次一次,以忘却为代价,在凡胎上烙下滚烫永恒的铭记。 他疼的以为自己就要死掉,骨节发出崩析的声音,呼吸声、厮杀声、喊叫声在他脑中齐齐炸开,图柏捂住脑袋,痛不欲生。 一旁的季同彻底疯了,拼命拨开渔网,从地下拔出钉进去刀锥,手指被割的鲜血淋漓,“丫头,丫头……程儿……丫头!!!!” 地上的兔子歪着头,长耳朵残缺扭曲的搭在脑后,面无表情注视着疯魔的男人,目光从血污中透出来,冰冷刺骨,他缓缓勾起唇角,闭上眼,周围刮起汹涌的大风,风刃如刀,在天地之间嗥嚎。 树林像厉鬼摇摆,人被掀翻在地,压着他们的渔网被狂风高高卷了起来,季同骇然看着这一些,在看到陷阱被剥离出丫头的身体,他磕磕绊绊就要扑过去,却被横插出来的狂风掀飞,身体重重撞到一旁的树上。 季同咳出一口血,看着狂风渐渐息怒,四周被吹的遍地狼藉。 在那片狼藉里出现了一个青年,他消瘦挺拔,墨发如瀑在风中翻飞,一双眸子极是冷淡。 青年单膝跪地,将程儿抱进怀里。 季同望着他的背影,想起程丫头认真郑重对他说,“阿兔不是畜生,他是我家人。你若再说错,我绝不原谅你。” 季同哑然失声,伏在地上,心如刀割。 59.消失的使节团(六) 雨后的洛安城青烟淡淡, 天还未明,衙门后院湿淋淋的,树桠上的水滴不断落下来, 小水坑里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图柏的手按在窗台上, 手背绷起一道苍白的青筋, 他目光幽暗, 看着散尽的水纹, 开口说话, 声音从那段漫长的成长时光中恍然抽出, 带着记忆里呕心沥血的悔恨和不舍,布满了沧桑和疲惫。 “我以为她舍不得他,所以杀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季同。” 图柏微微侧头, 垂着眸,俊美的侧脸如一尊雕像凝固,牙关紧咬着,喉结慢慢滚动, 将痛楚一声不响咽进腹中。 太疼了,疼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我忘了, 呵……我竟忘了……我还一直以为……”他撑在窗台的手臂颤抖起来。 他头疼愈烈,疼的快死的时候—— 他丧失记忆,只能在脑海中一遍一遍重放受欺凌、受蒙骗, 无能为力看着丫头死在他怀里的时候—— 他被季同用丫头的骸骨威胁的时候—— 他难以忍受的时候—— 图柏太痛的时候就会想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为什么你连死都舍不得他, 为什么——图柏顺着墙壁滑落坐到地上,曲起双腿,将头埋在膝盖之间,笔挺的脊椎骨弯了下来,肩膀剧烈的颤抖。 却依旧一声不吭,只把血泪都咽进喉咙。 原来他的小女孩,一直未变。 一双修长的手搭上他的肩头。 图柏的身体浑身绷的死死的,不肯抬头。 千梵单膝蹲在他身旁,充满力度和安抚的手掌在他脊椎骨重重抚过,推开他僵硬的肌肉,揉摸发疼发冷的骨骼。最后摸上图柏的右耳,摩擦柔软的耳廓。 图柏喉咙发出一声含糊的呜,下一刻,他像是咬住了什么,将呜咽吞进了腹中。 他早就过了哭嚎的年纪,所有的大喜大悲,都被咬紧的牙关强行捂在了胸口,任由一颗心凄风苦雨,也终究是哭不出来一声的。 千梵心疼的犹如万千针扎,掰开他的手臂,强迫他抬起头,将湿漉温热的唇贴上他额头,“阿图……阿图……” 图柏散乱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了,凌乱垂在额前,下巴绷成一条冷硬锋利的线,漆黑幽深的眸子衬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眼睛恶狠狠又空洞的盯着前方,随着眉心传来柔软温暖的温度,他浑身一震,瞳仁猛地回缩,喉咙逼仄出一声窒息般的喘息。 千梵低头去看,被回过神的图柏一把抱住了,死死的搂住,把脸埋在他肩膀。 浑浊嘶哑的声音从紧密相贴的地方传出来,急切、痛苦、绝望的叫喊起来“丫头……丫头……” 千梵大手抚摸他的后脑,唇贴在他耳旁,温柔缱绻道,“她在你心里,阿图,她永远都在你心里。” 图柏趴在他肩头,愣愣听着这句话,一滴眼泪从黑眸倏地落下。 他闭上了眼,终于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这些钱你留着买件裙子,别给我买胡萝卜了,兔子什么都吃。 ——你喜欢吃,我就要给你买,我想对你好。 记忆里的淋漓鲜血一寸寸剥落,一间露着破洞的茅草屋浮现出来,屋子的角落里,一只雪白的奶兔子和一个野小孩头对头躺在稻草杆上,望着满天璀璨的星河,很小很小声的说着悄悄话。 图柏闭着眼,成熟俊美的脸庞浮现淡淡的笑。 怅然若失的心渐渐回到了胸膛里,平缓有力的跳动着。千梵回来了,他的小女孩也还在他的回忆里不知疲惫的大笑着,图柏觉得自己又累又困,于是放任自己,就地趴在千梵身上睡着了。 察觉怀里的人呼吸变得绵延,千梵侧过头亲了亲他鬓角,静静凝望着这只兔妖,抚摸他生出青茬的下巴,低声说,“阿图,你要好好活啊。” 太阳从清澈如洗的云空浮出,黎明清冽的空气散发着雨后的芳香。 杜云昨夜被圣旨吓住了,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早上起来一睁开眼就去找吃的,安慰自己受了惊吓的小心灵。 他晃悠着走到图柏的侧院里,还没迈进去,忽然想到他忘了一件大事。 山月禅师去哪了? 杜云从拱形石景墙边扒着往里面看,院子里竹林荡荡,安安静静,连一片衣角都瞧不着。 他抓耳挠腮,心道,“山月禅师昨夜不还站在这里吗?莫非等不到老图自己走了?”他一拍巴掌,乐道,“走了好。”还没乐完,脸色又一皱,恨恨的想,“亏老图为你醉酒,想你想的睡不着,这么容易就走了,白瞎那死兔子一片真心。” 杜云来来回回想这个想那个,想到最后,叹口气,“他可别又难受了。”说着就往图柏房中走,“老图,太阳晒屁股了,快起床。” 千梵在杜云刚踏进院子就察觉到了,怀里的青年睫羽颤了颤,看似就要醒了过来。 在那双眼睛睁开的刹那,千梵抬手点了图柏的睡穴,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让他安稳再睡一会儿。 第一次见图大爷如此憔悴。 千梵低头给他拉好被子,温柔凝望床上的人一眼,取过自己已经干透了的裟衣换上,转身出了门。 杜云闷头走着,心里琢磨怎么去安慰图大爷,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素色靴子,他顺着靴子往上看,被吓了一跳,朝身后退了两步,结巴道,“你、你怎么还在!” 往千梵身后看了眼,脸上跟吃了苍蝇一样,“你从老图房中出来的?” 千梵整了整袈裟,眉目清秀工整,目光淡然,“贫僧与图施主之间的事,杜大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杜云负手,挺起胸膛,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虚,“知道又如何,惊世骇俗,于情于理皆是不合。” 千梵手中缓缓拨动佛珠,“何情何理,才成趁了大人的意?” 他气质本就清淡,常年浸在宝鼎焚香重,更染了一身神佛的不怒而威,不笑的时候给人,让人平白生出敬畏。 杜云喉结滚动,眼睛不敢看他,落在一处虚无的点上,“你……”,他因为撕了图柏的莫忘书,心里总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支吾了一会儿,转念一想,他是一心一意为了老图好,半分私心都没有,怎么反倒成了小人了。 想到这里,杜云抬眼,灼灼看着山月,“你是大荆国第一禅师,佛门清规戒律甚多甚严,禅师应该比杜某更清楚哪些戒能犯,哪些戒不能犯,怎么如今倒是反问起我来了,大师是真不知道,还是打算在佛祖面前也装傻充愣呢?” 千梵平静看着他,“原来大人指的是佛祖的情理。”他说,“若贫僧还俗归家,大人可否认了我与阿图呢?” 杜云一惊,他心中是打定主意千梵不可能还俗的,抛开其他不说,如今千梵于天下佛中门徒而言,可以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若他能安然无事留在皇帝身边几年,兴许将来能流芳百世,受天下信徒敬仰信奉,何其的荣耀光辉,怎可能说放下就能放下。 杜云不相信,眼睛乱转。 千梵也没打算让他信服,缓缓走了一步,“阿图是何时犯病的?” 杜云在他威压之下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他,“他要是不想告诉你,禅师就不必知道了。” 千梵说,“回去的路上对吗。”他眼睑垂了下,“我该留下他的。” 冰雪封路,图柏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的样子杜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了,心里升起一些愤怒,“留下来又能怎么样,禅师此行前来,不也只是因为陛下的旨意吗,你根本就不是因为想见他,你——” 千梵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目光中的深意让杜云一愣,然后,他猛地回神过来。 杜大人为朋友的愤怒还没消下去,立刻替皇帝深深担忧起来。 这道圣旨,是千梵让皇帝下的,否则番邦来往、皇子失踪的事怎么可能落到他区区一个洛安城知府的头上! 这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啊! 人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很难消除,比如现在杜云看千梵,怎么都觉得他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也大错特错。 杜云脸上青红交加,喜怒莫辩,千梵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心里想的什么,不由得苦笑,自己在这位杜大人心里是不是早已变成了向皇帝耳旁吹风,蛊惑圣上,妖言惑众的妖僧。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裟衣被微凉的风吹拂,“阿图的莫忘书中没有我。” 杜云立刻反驳,“所以禅师在老图的心里根本不重要!” 千梵收回视线,高深莫测看着他,“半年前阿图也犯过病,就在他从城楼下救起秦初新那日,我送他回客栈,第二日他醒来后,一眼就认出了贫僧,杜大人如何解释?” 想起那一会儿,杜云悔不当初自己没早点看出图柏对山月禅师的这股歪风,否则早就掐死在苗苗里了,“杜某无需向禅师解释什么。” 千梵勾了下唇,阳光照在地上的水洼中,反射进他眸中一抹流转的光,“他现在不记得贫僧,是因为有人改动了他的莫忘书!” 杜云顿时被钉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清风皓月的僧人。 能睡个好觉,简直太难得了,床上的人睡的不醒兔事,舒舒服服抱着被子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后只觉得浑身酸软,筋骨都锈了。 午后的阳光正茂,他晃晃悠悠摸到厅堂里,看见杜云与千梵分堂而坐,各据一侧,杜云端着茶杯若有所思,千梵垂眸敛目缓缓拨动佛珠,静心念禅。 他目光在二人身旁的位置飞快转了一圈,心中便有了思量,晃到千梵身旁一屁股坐下去,修长的两条腿交叠起来,斜靠着椅背,没骨头似的把脑袋歪到千梵身上,冲杜云一扬下巴,“你瞅什么呢。” 杜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茶盏砰的放到桌子上,“能不能坐好,有没有个人样。” 闻言图柏一乐,懒洋洋枕着千梵,大言不惭说,“图爷一只兔妖,装人样做甚么。倒是你,怎么看起来跟被女鬼吸了魂似的。” 提起此事,杜云更加糟心,看着面前的两位大神,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于是憋憋屈屈很不想说话。 师爷带着孙晓走进来,坐到杜云身旁,“何时启程?” 孙晓坐在一旁,偷偷摸摸将他图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又不大好意思瞅了瞅大师,看他二人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想想也是有情兔终成眷属,心里跟着杜大人做的那点亏心事总算烟消云散了,眉开眼笑,“对,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师爷说这回我们也去。” 那道圣旨写了什么,图柏那会根本比杜云还心不在焉,就着靠在千梵肩头的姿势撩起眼皮,“去哪?” “铜水峰,后闽使节团和六皇子丢了。”千梵高度概括,简明扼要。 图柏唔了声,“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故意掩饰,杜云听得一清二楚,夸张的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阴阳怪调说,“看你话说的,跟你们很熟一样。” 图柏转过脑袋,把眼睛眯起成一条线。 杜云被他看得不自在,“瞅我作甚。” 图柏坐直身体,唇角弯了一下,他起来的时候将自己特意梳洗了一番,此时星眸剑眉,英气逼人,“我忽然有几件事想不明白。” 杜云用目光询问。 图柏笑了下,眸子黑黑的,“我不记得千梵了,但你们应该记得,为何杜云云你从没提过他?” 他笑的十分随意,却让杜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伸手去摸茶杯,却不小心打翻了水,杜云连忙站起来去擦,被走过来的图柏按住了手。 图大爷拿块抹布,“得了,你还是安生坐着吧。” 说完利落的将打翻的茶盏和茶叶收拾干净,随手把抹布丢到一旁,刚刚的问题好像被这个小插曲也给打翻了,图柏就像是随意问问,自然而然接过师爷的话,“既然皇帝有旨,我们就尽早出发吧。” 师爷颔首,转头去看杜云。 杜大人这辈子的惊吓都给了面前的两位大神,独自坐着抖了一会儿膘,想起图柏觉得怕,想起山月禅师觉得怕,想起失踪的六皇子更是怕上加怕,简直凄惨的不得了,很需要被人来疼一疼。 有气无力的撑住额头,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去不得,你们去吧。” “为何?”图柏问。 杜云委屈捏着袖子,“我我我不能见六皇子,绝对不能。” 图柏和孙晓纷纷惊讶,师爷老神在在不说话,千梵眼观鼻鼻观心早已经入定成佛。 杜云烦躁的站起来在厅堂里走了两圈,神神叨叨嘟囔着,不知自己想到何处,脚步猛地一顿。 “我跟他有仇,我被贬到洛安城,就是因为那位六皇子!他若是见了我,一定会杀了我的!” 60.消失的使节团(七) “你因他被贬, 他还要杀了你?”图柏眼睛瞥过去,“该不是你干了什么事,让那位皇子觉得被贬也不解气,必须要杀了你才行吧。” 杜云一脑门官司,“能甭提了吗,反正我就是不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嘟嘟囔囔说, “我什么都没干, 就是什么都没干。” 他这语气一听就是有点意思在里面。 图哥哥现在是吃饱喝足, 心里有人疼了,春风得意有点贱,挑着眉梢点点头,“行,不去就不去, 反正你不去也是死,抗旨不遵,死的干脆。” 杜云立刻满脸幽怨, 大姑娘似的扯着自己的袖子。 “倒不如你现在和图哥哥说一说你和六皇子有什么, 万一图爷觉得你确是冤,说不定路上还能把你罩着,让那六皇子碰不到你一根毛。怎么样, 你说不说?” 杜云瞪他一眼, 把身子一扭, 很有脾气的哼了一声。 见他这幅讳莫如深的模样, 想必也是一段花哨的过去啊。 图柏立刻换了方向,用手肘戳了戳千梵,故意扬起声音道,“六皇子是从东越国回来的路上失踪的对吧,那这位皇子大人是何时被送去联姻的?” 千梵很喜欢他焉坏的样子,按住他的手臂轻轻摩擦,“有四年了,六皇子今年刚满二十。” 图柏哦了声,“长得好看吗?” 师爷喝着茶水接道,“国色天香。” 图柏立刻啧啧起来,摇头晃脑,“四年前才十六,正是陌上少年人如玉的年纪,杜云云,你该不会是调戏了六皇子,才让人家记了这么多年吧。” ‘调戏’两个字像是戳中了杜云的机关,他顿时站了起来,瞪着图柏,触及到图大爷眼里的笑意,又泄了气,一屁股坐下来,“真的不能不去吗,大内侍卫、御林军,这么多人去还找不到?” 图柏伸出手指摇了摇,杜云长长哀嚎起来,“去也可以,只要你们答应我,要好好保护本大人,我就去。” 图柏歪了下脑袋,“如果你确实该死呢?” 杜云嗓子尖起来,“我看起来像该死的人吗,本大人堂堂正正,一身清风,顶天立地一汉子啊!” 嚎完没得到在座的几位一点反应,显然是之前坏事干多了不得人心,只好憋屈的坐回位置上,幽怨看了眼几个大老爷们,看见千梵,想起这位大神背后的神通广大,自己过去那点事应该也是瞒不住的,早说晚说都要露馅,于是呼出一口闷气,含糊说,“不是本大人调戏他,是他调戏本大人。” 虽然图柏总是叫杜云死胖子,但杜大人往街上一扎,生的也是玉树临风,并且一点都不胖,还真有点被调戏的资本。 杜云撑着额头,头疼似的说,“当年皇上贬我用的罪名是,御前失礼。” 图柏,“怎么个失礼法?” 杜云按了按太阳穴,“欲行不轨。”抬起眼,“不是皇上,是六皇子。” 约莫是想起过去的某些事,他收敛了神色,眉梢氲着怅然,“我刚入朝时,意气风发,满朝风光,六皇子虽然年纪小,但性子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况且十六岁了,不小了,亲远将军十六都上阵杀敌了。” 杜云,“那时我刚入朝每两年,正血气方刚身怀宏图,曾在朝上向陛下谏过几次书,收到过几回赞赏,自以为壮志凌云踌躇满志,文武百官之中风头极旺。大概是乐极生悲,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就让我遇见了六皇子这个小恶魔。” 他灌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我年纪轻轻便荣登太傅之位,朝下为皇子授书,六皇子顽劣不堪被我想办法罚了几回,老老实实跟着读了几天书,我本以为他改邪归正,哪知他倒是把注意打到我身上了。” 图柏起来给他们都换上新茶,“看上你了?” 杜云捧着热茶不喝,他平常更喜欢苦涩的冷茶,“嗯。纠缠我了半年之久,直到他听闻皇上要为指婚,大发了几日的脾气,不肯用膳,谁劝都不行,皇上以为他听我的话,让我去劝。我本就不想和他有干系,勉为其难去了,六皇子一见我就说饿了,吩咐御厨上了菜,要我与他同用。” 图柏摸着下巴,“真爱啊。” 孙晓巴巴看着他,“六皇子果然听大人的话。” 杜云郁闷一捂脸,“他哪是让我陪他用膳,他是在菜里下了药。” “春|药?”图柏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转头飞快看了千梵一眼。 千梵有些无奈,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也要用。图大爷还不知道他比春|药更加让他疯魔吗。 “你吃了?”图柏兴致勃勃问。 杜云看他的表情,很想冲上去揪掉兔头炖肉吃,焉了吧唧点点头,“我吃了,药性也发作了,不过我趁他不备跑了。” “啧。”图柏看起来挺失望。 千梵不知道这只兔子还有这点爱好,望着他的侧脸,眉梢轻轻一拧。 杜云龇牙咧嘴,“我回去之后愈想愈生气,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但他是皇子,我无可奈何。没料到,宗云添没得手,还来了第二次。没多久,他带着礼向我赔罪,暗中又向我下药。这回我看的清清楚楚,于是趁他不备,将茶水调换,下药的那杯给他喝了。” “六皇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治你得罪?”图柏惊讶,这小孩的脾气也忒差了吧。 杜云脸色一下子红了,涨的跟猴屁股似的,尴尬的摇了摇头,看见图柏孙晓好奇的眼神和老神在在的师爷,目光转向似笑非笑的千梵,憋着整张脸都大了一圈,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咳,差、差不多。我见他药性发作,想起他三番五次招惹自己,若不是我机灵有防备,怕是就躲不过去了,我心里气的厉害,又见他瘫软无力的样子,于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就把宗云添给……给……” 后面的字实在说不出来,图柏替他补上,“于是你就把六皇子给睡了?!!” 杜云自己都被他这句话给震住了,愣了一愣,才虚软的往桌上一趴,一只手拍在脑门上,嚎了句,“造孽啊——” 这可真是造了老大的孽。 六皇子醒来之后就病了,烧了三四日,人都烧的不清楚了,还大怒着要杀了杜云,拎着剑冲出去,正好遇见皇帝。 六皇子把剑一扔,噗通往下一跪,抱着他父皇就哭了起来。 皇帝猝不及防得知此事,也是怒火丛生,当即就抓了杜云丢进大牢,要将他凌迟处死。 杜云待在大牢里心如死灰,行刑那日,刀都浸好了酒,侍卫紧忙赶来,说皇上改变心意,饶他狗命,剥去太傅之位,流放洛安城。 杜云接旨后才知道是六皇子去求了皇帝改变旨意。 他离开帝都来到了还是穷乡僻壤的洛安城,没过多久,大荆与东越联姻,六皇子被远送到了异地他乡。 杜云抬起头,眼泪汪汪,“他这次逃婚回来,一定是后悔当初饶过我了。你们可要保护好我啊呜呜呜呜。” 没料到怂包杜云竟还能干出这种事来,想一想,人家一代天骄,被他给上了,恨不得将他杀了也是挺正常,图柏憋得很辛苦,走到杜云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杜……好样的,敬你是个爷们,先下手为强,真有你的哈!” 杜云幽怨抬头,见众人幸灾乐祸的样子,深深觉得他们会在找到六皇子的时候把自己打包洗好送过去。他打了个激灵,这群狼朋狗友,一个一个焉坏,就算愿意保他一命,也肯定是先要看他出糗的。 兴许他所托非人,晚节都不保了。 想到这里,杜云更加坚定了不去铜水峰的意思,任凭图柏怎么保证会保护他都不肯点头。 铜水峰之事多耽误一天,消失的使节团和六皇子就多一分危险,一旁安静的千梵忽然说,“若是贫僧让解阁主前来护送大人,大人可否能安心?” 一听这个名字,杜云就好像嗅到了酥香猪蹄的香味,口水都泛滥了,解阁主是嫌弃他了点,可这条粗大腿是他们里面最有钱大腿最粗的,怎么看都比图柏这个见色忘友的靠谱。 “好,如果他肯来,我就答应立刻启程去铜水峰。” 此事一说定,千梵夜里便放出了信鸽。 图柏坐在床上,随意翻着洛安城县衙里收藏的铜水县志,修长的手指敲了敲书页,“铜水县四面环山,盆地地域,南侧最高的山峰名唤铜水峰,县名由此而来,据书中记载,铜水县近一百多年来从未发生过大的山洪地震。” 他舒服的靠在床栏上,冲千梵伸出手,在那人递过来时,握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人压到身下,滚烫的呼吸喷在千梵耳旁,“不过这本书已经二十多年没更新了,只能大致参考,你怎么看?” 千梵侧头望着被他拍到地上的书,老实道,“我看不到。” 图柏沉沉一笑,啄了下他的耳垂,虚压在千梵身上,一根手指挑开他严丝合缝的衣襟,“杜云云看起来挺怂,关键时候倒真是个男人。” 千梵从下往上看着图哥哥俊美的眉眼,“关键时候是?” 图柏眸色发暗,“美色当前,不吃白不吃。” 话音刚落,图柏瞬间被撩翻,不等他反应过来千梵宽阔有力的胸膛已经将他结结实实压住了。 图柏嬉皮笑脸摸上他身上的男人,抚摸他精悍的腰身,慢慢往下,“心肝儿,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千梵将他的双手拉过头顶按在枕头上,喉结滚动,眼底风起云涌。 半生的清心寡欲在这个人一颦一笑中分崩离析。 千梵喉咙发紧,低下头吻了下他,沉声说,“过两日要赶路。” 再多的感情也要忍着。 图柏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湿热的吻滑到迷人白皙的耳后,图柏露出慵懒的神情,“我等你。” 千梵从他身上翻下来,似笑非笑将图柏抓进怀里,嗓音低沉,嗯了一声。 图大爷滚进他怀中,还得意的拍了下男人的臀部,闭上眼,滚去做春秋大梦去了。 61.消失的使节团(八) 第二日正用午膳, 信鸽带回了解羽闲的消息。他在距离洛安城不远的孟然城里有要事需要处理,要千梵等人先行一步, 他随后就来。 杜云抱着碗,可怜兮兮瞅着他们, “不然我们等一等解阁主吧, 万一我们先走了,他找不到我们呢,是不是很有道理。” 师爷低头抿了口茶,抬脚踹在了杜云的椅子上。杜大人跟个球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屁股都快摔成两半了, 出奇的是碗里的饭竟然一滴未洒。 图柏收回自己的脚,赞赏的看了眼文文弱弱的师爷。 “再不启程, 使节团和皇子出了事, 你猜皇上会放过我们谁?”师爷瞥他。 杜云撇着嘴, “都欺负我。”抱着饭碗和孙晓挤到一起。 话已说到这里, 他们确实没有时间再耽误了,后闽使节团在大荆境内失踪,无论是人为还是天灾, 后果都甚是严重, 再加上个闹事的六皇子, 如若一不注意,大荆就是自寻死路, 为自己树了两支劲敌。 杜云闹归闹, 但明事理, 当天下午就让图柏去备马车,师爷和孙晓分头去准备干粮和随行用品,杜云向衙门里平常比较管事靠谱的主簿交接工作,要他如有难以决断的事与他们飞鸽传书,此外衙门杂事皆由他全权负责。 洛安城衙门里头的捕快捕爷管事的都是杜云上任之后亲自挑选的,他是真有点本事,律法典籍,课税农桑,听讼断狱无一不精通,带出来的手下也没一个差的,随手挑出来一个也能当管事儿的用。 杜云交代好衙门里的大小事,转身一声抑扬顿挫的叹息,“本大人怕是有去无回了。” 图柏背着包袱走到他身旁,一把将他脑袋夹到胳膊下面,笑嘻嘻道,“甭说丧气话,说不定六皇子是想你想的紧,这才逃婚回来了。” 杜云像个鹌鹑一样在他胳膊下咋呼,郁闷瞪了他一眼。 几人备好车马和水梁,不在犹豫,利索向众人道了别踏上前往铜水峰的路。 图柏与千梵各乘一骑在前面开路,高高扬起马鞭,嘶鸣一声消失在了路上,孙晓驾着马车带着师爷和杜云紧追其后,也加快了速度。 五人黄昏出城,翌日清晨,便走出了洛安地界。 乍暖还寒的春风刮过雾蒙蒙的黎明,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天快亮时才在小河边停下来休息。 趁千梵修早课,图柏去河边取火烧些热水给他们饮用。河水刚破冰,溅到手背上像针扎似的冷,图柏大老爷们的火气旺,也不在乎,挽起袖子用瓢舀了几瓢倒进行军锅里。 杜云和师爷哆哆嗦嗦裹着被子坐在马车车辕上,就着晦暗的天色,手中各捧了一本书孜孜不倦的翻阅,马车里半壁都摞满了书,大都是衙门和师爷的藏书,皆是有关铜水峰和后闽的记载,鸡零狗碎极为丰富,二人打算再路上先将铜水峰一带熟记于心,以便到了之后能了如指掌。 烧好了水,图柏给每个人的水囊里都灌上,走到车前,“喝点,冻死你。” 杜云头也不抬,接住水囊,用青白的指尖指了指他手里的书,“铜水峰的走势是由南向北,山河走山脉而汇,铜水县临山河而生,南高北矮,南茂北阴,这种地势在风水上来说属上乘,是个不易发洪生震的地方。我们先进入铜水县和县令蒋守川汇合,现在距使节团失踪已经半月有余,估计皇上派出的御林军已经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我们就不必费心再进山找人了。” 师爷嗯了声,将书翻过去一页。 千梵刚念完经忏,一睁眼,图大爷就贤惠的将热水递了过去,“冷吧,喝点水暖暖。” 千梵一手接住水囊,另一只手握住图柏的手腕,将他双手拽进了自己怀中。 图柏不怕冷,但两只兔爪子摸了河水也难免冰凉,于是趁机把手在千梵温热的胸口游走一番,偷偷摸摸堪油,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的干咳声,才恋恋不舍收回了手,盘腿坐到千梵身旁,跟他们分发干粮。 见那两位大书生边看边吃,图柏从地上捡起小石子就丢过去,“看了一夜还没看够?这么好看?比图哥哥还好看?” 杜云抬起头,抢走了图柏手里的干粮,“自然比你好看,书里可有颜如玉呢。” 图柏咧起嘴,“颜如玉算什么,皇子你都睡了,还能看得上颜如玉。” 这人贱起来没皮没脸,气的杜云抓起一把石子就朝他脸上丢去,还没打上图哥哥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半路就被千梵挥袖斥退了。 杜云不乐意,和图柏闹起来,正你来我往丢石子,忽然听到一旁安安静静的师爷道,“好看,比你好看。” 图柏一愣,师爷扬起手里的书,抬头道,“这本书里记载了铜水县一百七十年前的一个人。” “一百七十年前的人?谁?”图柏问。 千梵将图柏的手拢在自己袖中,看向师爷,“开国首将宗元良?” 师爷点头,手指摩擦着泛黄的书页,“大荆国史不过二百余年,当年荆高祖带部落北下,南征北战,夺得疆土,于靖北中原建国,起名大荆。而宗元良就是开国十将的将领之一,并且他在百姓中威望极高,一度被后人认为是十将之首,不过这个说法并不被朝廷认可,只是元良将后人为其称,史官则以荆高祖为十将之首载入史册。” “铜水峰和元良将有什么关系?”孙晓也好奇。 师爷转头望着铜水峰的方向,“这本书上记载,万国之战的最后一战,宗元良与靖北之师激战七日七夜,召唤雷雨将敌师吞没,元良将宛如战神在风雨中划下了大荆的最后一片疆域。十日后,战神之名犹如风云刮遍整个大荆,边疆百姓爱戴他,帝都的人眼巴巴等着一堵战神风采。元良将带大军归朝,抵达铜水峰时忽然仰天长啸,大军悲歌,战马哀鸣,山河耸动,一场大雨席卷铜水峰,雨声如万千人哭,正好下了七日七夜,第八日清晨,元良将副官发现宗元良身披甲执锐站在军帐正中间,副官上前唤他,发现元良将已没了生息。” “后来世人更加肯定元良将是上天派来帮助大荆开国的战神,完成任务后抛却肉身回天宫复命了。他猝在铜水,军队中有追随将士不愿离去,故而留在了铜水峰,传闻说如今的铜水县正是元良军的后裔,而铜水峰数十年从未生过天灾,也被说成是元良将在天之灵的庇佑。” 图柏用河水将篝火浇灭,一缕青烟长长升了起来,“可信的地方不多,就拿其中一点来说,天神仙官是不可能帮助凡人开国。我成妖以来从没见过有谁能呼风唤雨,操纵天象,纵然是天神,也不可能为助一国兴旺,强行改变天象,造成生灵涂炭。” 杜云,“所以说是传说。”他拍了拍身上的干粮碎屑,“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宗元良确实是死在铜水峰。”他说着笑起来,“我忽然有个奇异的想法,你说会不会是后闽使节团居心不良,途径铜水峰,元良将地下有灵,直接将他们带到阴间去了,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图柏一巴掌抽到他后脑上,“那这位将军怕是眼神不好,连六皇子都带走了。” 休息片刻,一行人再次启程。 千梵与图柏驭马先行,迎面的风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 图柏一夹马肚,将坐骑勒慢半步,自己飞身跃到了千梵身后,手从他肋下穿过,接过马鞭,把下巴搁到他肩头,“我的马累了,让他歇一下。” 千梵坐在他身前露出一抹微笑,松开马鞭,轻轻一拍马背凌空跃起,如青鹞翻身,宽大的袖袍扫过图柏的脸颊,等他再睁开眼,千梵从马后搂住了他的腰,二人的位置颠了个儿。 图柏顺从的靠近他怀里,哼了一声,“这个位置你不喜欢?” 千梵低头吻了下他后颈,“嗯,给你的。” 相对于被人护在怀中,他更愿意将这个人圈在自己的手中。 像图柏这种长毛的畜生很习惯窝在人怀里,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安心理得靠着千梵泛起了瞌睡。 路程往南,平原居多,官道好走,春风秀丽,起的风都带着初春的清香,马儿跑的格外欢快。 马车里颠三倒四晃得头晕,杜云坐在里面看了一会儿书就晕的受不了,跑出来和孙晓一起驾车,留师爷继续吃书不倦。 刚出江阳平原一带,再往西南,山势徒然起伏,几人只好放慢了脚步,没过多久,数十只红喙鸟从北上王城飞到了千梵手中。 马还未停,他已经将信鸢带来的消息一目十行看完了。 “出什么事了?” 千梵面色冷凛将信条递给图柏,勒住马头走到马车旁,“先前贫僧在宫中时发觉陛下对后闽公主美人图关注异常,特派人去查,方才得到消息,后闽送来的美人图是用一种名唤璋蓝彩的毒草炼制,璋蓝着色,极为鲜艳,色中含毒,久看易游神。贫僧离宫前陛下就曾出现过双瞳涣散的症状,如今信使来报,果然不出所料。” 杜云一惊,“你的意思是后闽居心叵测,投诚是假?你可向陛下说过此事?陛下的意思呢?” 千梵说,“璋蓝彩在大荆不常见,但却是后闽十三部落中绘图常用的颜色,即便禀告陛下,陛下也不一定以为然,只会当做后闽呈图时考虑不周。” 杜云眉间有沟壑,坐在车辕上挠挠下巴,琢磨道,“这样来看,后闵的意图就不太清晰了。” 山间的风吹拂树林,马蹄原地渡步。 图柏看完了信条,在手心毁了,化成一小团灰白的粉末随手扬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找到公主。管他有没有阴谋,把人放到眼皮下面,我就不信她能翻出天。 信鸽不断从四方飞到千梵手中,他们加快脚程,马不停蹄连夜赶路,连停下休整的时间都省去了,幸好几个人都不矫情,没啥怨言。第七日夜里,终于踏进了铜水境内。 刚一入境,一列披玄铁持兵器的高头大马队伍就已经在等候了。 是事发当时皇帝派来协助寻人的御林军,领头的人名唤冯凭。 杜云还是状元郎那时与冯凭有过几面之缘,被图柏搀扶着出了马车,脸庞扭曲打了招呼。 “杜大人这是有伤在身?” 杜云面有菜色,靠在马车边上,挥了挥手,“来的太急,马车太颠簸。” 屁股都快给他颠成两半了。 这时从队伍里挤出个年轻人,急急忙忙走到杜云身边向他恭敬一拜,“微臣铜水县县令蒋守川见过杜大人” 杜云愁眉苦脸打量着他。 铜水县县令相貌平平,倒是年轻,脸庞带着尚未历经风霜的清雉,此时大约是正好遇见了使节团失踪的‘风霜’,两道眉毛打了结,在眉间留下一道浅浅的折痕。 “嗯。”杜云招手,“蒋大人上车说话吧。” 蒋守川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微臣步行就可以。” 杜云扶着老腰,“可我要在车上趴一会儿,我怕你步行跟不上。” 蒋守川只好跟着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图柏扬起马鞭一鞭子抽下去,马蹄嘶鸣,孙晓驾着马车嗖的一下冲远了。 一座青翠欲滴的山峰突兀矗立在天边,山顶云雾缭绕,图柏纵马疾驰,飞身弯腰从路旁拽了根草根叼在嘴里,在疾风中望着天边流云。 山头的云雾过于浓厚,将峰顶几乎都遮去了大半,一有风刮过,浓云将太阳也能挡去半分,阳光若有若明,若阴若晴。 这种地方晦暗不清楚,算的上哪里风水好。 图柏撩开碍眼的碎发,扫了眼跟在身后的队伍,“皇帝的人什么都没找到?” 他的速度很快,声音转眼就消逝在了风中。 千梵握着缰绳,宽大的裟衣被吹得翻飞,宛如一只青色蝴蝶,袖口末梢扫在图柏脸上,让他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铜水峰直上直下,林木并不茂盛,御林军抵达铜水峰后三日就将这里翻遍了,没找到任何踪迹。” 他们并肩纵马,离的很近,千梵的裟衣撩的图柏痒痒,一忍再忍没忍住,拽住一截腰带,低头亲了一下,又飞快的放开。 “就近的几处山峰和城池找过了吗?” 千梵,“使节团人数不少,如果出现在其他有人迹的地方,一定会很快被发现,冯统领说他们查过最近的县城,离这里二百公里远,路上没有任何车马碾压的痕迹。” 图柏皱起眉,扬鞭甩在马背上,“这就有点奇怪了,那么多的人怎么会一夕之间凭空消失,而且任何迹象都找不到?难道真如杜云说的,被那位阴间将军给吞吃了?” 千梵道,“我们先进城再说。” 图柏刚想道一句好,忽然猛地拉住了缰绳。 他停的很急,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千梵的马已经蹿出去几丈远,又掉头回来,看见图柏的神情,心里一缩,“怎么了?” 图柏那会儿闲适慵懒的样子灰飞烟灭,眼角绷成一条线,瞳孔微微收缩,跟一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小兽一样警惕戒备起来。 他一言不发朝四周望去,攥着缰绳的手背凸起苍白的青筋。 然而四周只有跟着他们停下来莫名其妙的御林军和辽远空旷的山谷,风一吹,满山树林和野草晃动。 他张望了片刻,默默收回了视线,摇摇头,“没事,继续走吧。” 千梵凝望着他沉静的侧脸,点了点头。 铜水县离王城是天高皇帝远,半分王城的繁华奢侈都沾不上,城门倒是高大,里面却是一排草泥糊成的房屋,没有红墙绿瓦,也看不见飞檐楼阁,十分具有劳动人民的朴实风格,说实在就是贫困。 蒋守川蹭坐了半路的马车,终于和杜大人露出同样屁股快颠散的表情,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铜水县里很不常见的二层建筑前。 这间客栈红漆都快掉光了,露出斑驳陈旧的轮廓,人踩着台阶进去,大堂的地面就发出吱呀的声音。 但这已经是铜水县里最好的一间客栈。 “上房已经备好了,杜大人早点休息,小县简陋,大人海涵。”蒋守川像揉揉屁股,又觉得不雅,只好摆出了个怪异的姿势。 杜云被师爷和孙晓搀着,根本不在乎简陋不简陋,能有张床让他趴下睡一觉,他都能抱着大腿叫爷爷。 当孙子当的很不值钱。 “行行,今日本官身体不适,明日我们再谈。”杜云被拖着往楼梯上走,图柏跟在他后面看不顺眼,一把将杜云拉过来丢到肩膀上扛着。 蒋守川忧心忡忡看着大脑袋朝下的杜大人,小碎步跑到楼梯边上,仰起头小声叮嘱,“大人,我说的事您可千万要记得。” 杜云有气无力挥挥手,被图柏扛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还塞了两只面对面的大床,外加一只四四方方的桌子。 图柏将杜云不客气丢到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被子上,去关门时看见千梵还站在大堂里与冯凭说着什么,他将门虚掩,想去倒杯水,发现桌上的杯子里竟渍了一层土,只好环胸靠在门边,“你们在车里说了什么?” 杜云趴在被子上,高高撅着屁股,“没什么,就说了些他怎么努力找人,却没找到。” 图柏道,“那人刚刚让你千万要记得什么?” 听他这句问,杜云换了个姿势,皱起眉,“蒋大人说,入夜千万不可出去,如果撞见了元良将的阴军,会被带走的。” “一百多年前的阴军?这倒是稀奇。”图柏说,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杜云歪头看见,很想抽死他,这只惹事精。 孙晓把马车里的包袱拿出来,幸好他们备了几床棉被,不至于夜里还要在这里吃土。 师爷上上下下好几回,才将马车里带的书全部搬到了房中。 图柏吃惊的拿起一本,他自以为动作已经很轻了,那书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书页脆的跟蝉翼一样,轻轻一碰,直接碎了。 师爷阴沉着脸夺回了他的书。 图柏悻悻摸摸鼻子,“这些书跟着走一遭,等回去了说不定碎成渣了。”说着手欠又要去摸,被师爷一巴掌拍掉了爪子。 师爷从包袱里扔出一根路边拨的野萝卜丢到他手里,跟逗衙门口那只大黄狗一样,一边吃去。 图柏用袖子蹭萝卜上的泥,“这些书你都看过了?” 师爷谨慎的整理自己的书,“还没。” “好看吗?借我一本,夜里无趣,我翻两眼。”图柏说。 杜云在床上费力扯着床单要把自己撅起的臀部盖住,“那些书不是让你看着玩的,全部都是关于铜水峰、铜水县,以及后闽十三部落的记载、传说、野传,只要出现一句关于后闽的话,都被师爷带来了,看看师爷这办案态度,再看看你嗷呜——” 图柏毫不客气照着杜云圆润的臀部拍了下去,成功止住了杜云的嫌弃,“睡着吧你,我去隔壁。” 杜云臀部一阵麻疼意延绵不绝,感觉屁股都不是屁股了,“你混蛋,诅咒你以后被人打,不,被人操屁股!” 图柏丢给他一个狂傲拽上天的表情。 开门出去,心想,“想睡你图爷爷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迎面撞见与冯凭交谈完后上来寻他的山月禅师。 千梵那张无清净禁欲俊美无暇的脸一下子撞进图柏眼里,杜云最后一句话的余音还绕梁三尺,却像一道雷点倏地从图柏脑中横空劈下。 冥冥之中好像预言了什么玩意儿。 图柏上前勾住千梵的脖子,猥琐的把人带回屋了,嘟囔说,“什么玩意儿,你才挨操的。” 隔壁的房间比杜云住的还要朴素一点,狭窄的床板上整齐放着一床被子,那被子上铺了一层灰,轻轻一拍就灰尘满面。 图柏不愿意让千梵沾手,他喜欢他干干净净宛如一朵小青莲,自己寻了块抹布擦桌子和床铺。 夕阳照进这座遗世独立在山谷中的铜水县里,将百姓门前草泥糊的墙壁照出一片金光,街上的人来往不多,从客栈二楼的窗户往外看去,还能看见别人家院子里的老黄牛正懒洋洋甩尾巴。 千梵几次动手帮忙,都被图柏挡住了,把他往椅子上一按,“乖乖的,等爷铺好了床来宠幸你。” 图哥哥要宠人的时候能将人宠上天。千梵眼里带着笑意,看着他笔挺身影,因为弯腰后脊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从宽阔的肩膀延长到劲瘦的腰,再到两条修长的大腿。 千梵站起来,从身后搂住了他。 图柏被抱住,还笑眯眯道,“爱妃等不及了?” 他本没打算得到回应,却听见千梵温热的唇贴在他耳旁,沉沉嗯了一声。 接着,他手里的抹布被扔到了桌子上,一股气流将屋门关住,千梵抵住图柏的后膝,用了巧劲将他推倒在床上,自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望着英俊肆意的青年。 “来的路上你感觉到了什么?”千梵说。 图柏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冰霜迅速结进他的眼里,他躺在床上仰头看着人,表情淡漠,“没什么。” 说着就要撑起身子,千梵比他更快一步,单膝跪上床,双手撑在图柏两侧,一只手抬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不给他留一点退缩的后路,目光强硬注视着图柏,让图柏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 图柏别开头,不大习惯这么强势的男人,“你干嘛啊,还想强|暴不成?你说一声,我现在就脱光。” 千梵凝望着他,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手,俯下身子将他抱住,头埋进图柏的肩头,“阿图,别瞒我,我会帮你的。” 图柏瞳仁一缩,怔怔看着斑驳的屋顶,男人身上的温暖和佛香在他周围缭绕不去,他刚刚筑起高墙的心房一下子就坍塌了,他回忆起前几天向男人抛开血肉,挖出鲜血淋漓的过去给他看时的感觉。 一瞬间,他从身形高大稳重靠谱能挡风遮雨的洛安城赫赫有名的图捕快变成了一只不谙世事天真无暇不用操心的奶兔子,不必忧心自己犯病,也不必打掉了牙混着鲜血往嘴里吞。 杜云师爷和孙晓与千梵给他感觉一丁点都不一样,他从来没给他们说过自己的过去,坦露自己的遗憾痛苦,失去记忆的空落茫然,他只需要永远自信沉稳的站在他们身前,告诉他们‘怕什么,图哥哥护着你呢’就行了。 可现在忽然他也有人要罩着他了,就像当初的程丫头一心一意保护他。 图柏眼睛发酸,扶住千梵的手臂,“我……我有些不习惯。” 千梵抬起头,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图柏的脑袋。 摸头杀永远是长毛动物的致命弱点,他立刻舒服的眯起眼,抱住身上的男人,“我有种感觉,季同好像也在这里。他身上带着丫头的骨头,我体内一半内丹对程家人有根深蒂固的执念。” 千梵大力揉了两下图柏丝滑柔软的头发,“有我在。” 图柏莞尔,“行啊,那我就不操心了,你来吧,要是他真的找死跟着我们,你就念经念死他。” 千梵哭笑不得,被图柏攥着衣领吻住了。 隔壁屋里,杜云歪着脑袋看着正在整理书籍的师爷,“你觉得山月到底有没有告诉老图,我改了他的莫忘书?” 师爷端正坐在一边的桌上,抬起眼皮阴测测瞅了他一眼。 杜云被他看得浑身起汗毛,实在想不通他娘子心里究竟怎样强大才能和他睡一床。 夕阳渐渐沉入大山,铜水县里一下子暗了起来,不像洛安城和帝都那般华灯初上繁华如昼,天一黑,整个县城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家家户户关门吹灯上床睡觉。 黏腻水声和粗重的呼吸声纠缠不绝,图柏艰难的推开一点身上的男人,“我,你…”,一开口嗓音沙哑至极。 他们在黑暗里亲了个够劲,险些就要擦枪走火。 千梵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伏在他身上喘气,固执深情的唤着,“图施主……阿图……” 图柏噗嗤笑出来,摸着他汗湿精悍的后背,“好了好了,这么喜欢我啊。” 千梵嗯一声,喜欢到可以不成佛只为他成魔。 图柏在黑暗里描摹男人俊雅的眉眼。 “你听。”图柏忽然说,侧了下头,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千梵翻身坐了起来。 那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楚,一声一声就好像正在窗外。 那声音是行军队伍的声音——整齐的踏步、车轮碾压地面,披甲执锐的士兵低沉的呼吸,手里的盔甲和刀剑摩擦衣服,就好像有千军万马,正浩浩荡荡肃穆的经过窗户。 图柏从床上飞快跳下来,一把将窗户推开。 一瞬间,那些摧枯拉朽浩大军马声消失的无影无踪,窗外依旧是静悄悄的一排低矮房屋,一团乌云浮来,挡住了皎洁的月光,夜风呜呜咽咽,远处树影阴郁山影憧憧。 但街上却什么都没有。 图柏当即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顿时想到天还亮时杜云说的话:天黑不能出去,会被元良大将军的阴军带走。 难道那位死了一百七十多年的将军至今仍旧在阴间操练大军?! 62.消失的使节团(九) 屋门被人疯狂拍响, 千梵打开门, 就见杜云和孙晓抱成一团滚了进来, 师爷跟在他们身后。 “听听听见了吗!!!”杜云说话都不利索了,一看见图柏就冲过去抱住他, 这人该怂的时候还是顶天立地一怂包。 千梵在他摸住图柏的衣角时,横脚插了进去, 把图大爷挡在身后, 谁都别想占便宜。 杜云一头扑过去没扑准人, 既而顺手抱住千梵的大腿, 好歹也是佛脚,在鬼气森森的夜晚也很管用。 师爷反手关了门,点亮一根蜡烛, 铜水县里物资匮乏, 煤油灯和蜡烛都稀缺, 老百姓都不舍的用,客栈里自然不会多给他们留,幸好图柏等人来时带了一些准备在路上备用。 温暖的烛光照亮狭小的屋子, 杜云和孙晓缩在图柏的床上,哆嗦问, “真的闹鬼吗?元良将至今阴魂不散?这也太吓人了。” 图柏靠在窗边,从空荡寂静的街道上收回目光, 虚掩住窗户, “不好说, 对了, 师爷,那本书里除了说元良将死在铜水县和百姓是元良将后裔之外还提过其他的吗?” 师爷的脸瘦削,表情冷淡,在烛光中似乎都暖不起来,他淡淡说,“无。” “其他的书呢,有没有别的书也提起过铜水县不同寻常的地方?” 师爷摇头,“还未看完。” 那些藏书年代久远,字迹模糊,纸张脆弱,看起来很是费劲,很难一时之间全部看完。 “咦。”就在这时,杜云忽然叫了一声。 图柏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回过头去询问,却见杜云指着他刚刚在床上因为厮磨而敞开的衣领下的脖子,“你被虫咬了?” 图柏伸手整好衣衫,似笑非笑看了眼千梵,“嗯,跑我脖子上啃了一口。” 后者在他意味深长暧昧的目光下烧红了脸,往光线暗淡的地方站了站,挡住自己的失态。 杜云连忙往屁股下面摸了摸,生怕那虫子也跑到他身上,孙晓伸长脖子去看图柏,想知道什么虫能咬这么一大片。 师爷不咸不淡冷哼一声。 “算了,这事跟我们无关,老实一点,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使节团和六皇子。”杜云盘着腿,提起最后三个字,打了个寒颤,哀怨道,“解阁主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图柏懒得搭理他,“今夜那声音要是再响,我出去看看。” “好,要小心。”杜云叮嘱,和孙晓师爷回隔壁的房间了。 谁知图柏和千梵等了一夜,那声音竟再也没有响过。 一声鸡啼伴随黎明叫醒了小县。 图柏看着窗外出来摆早市的人,打个哈欠,关上了窗户,转身看见千梵已经开始闭目修早课,于是化成兔子,跳到床上,趴到千梵腿边,压住他一片青色衣角,慵懒的眯起眼打盹。 天还很早,破旧的客栈大堂里就传来了人声,那掌柜的是个老实的汉子,知道县太爷征用客栈,白天就不怎么出来,只是按时端上饭菜,带着老婆孩子躲进了后院,不碍官事。 杜云下楼时听见铜水县县令蒋守川正小声紧张说着什么,他走到大堂里,眼前忽然一亮。 蒋守川身前站了几个异族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英俊逼人,五官异常深刻分明,鼻梁高挺,很是具有草原辽远的气息,他的一双眸子,竟然和天山脚下蔚蓝的湖泊同色,蓝色惊心动魂。 那人扫过来目光看了杜云一眼,威严稳重,神秘尊贵。 “这是东越过派来寻找六皇子的侍卫统领,名唤那伽,他听闻杜大人来了,想来见您。” 杜云揣着手,心想一个统领竟然气质如此出众,长得标志罕见,六皇子在东越岂不是可以天天见到美人,按理来说不可能还心心念念挂念着自己才对啊。 莫非自己魅力这么大吗。 那伽说了一句话,是东越语,身旁的随从要翻译,他上前一步又用生硬的汉话一字一句道,“找人,云添,没下落。” 他虽用字精简,但眉心紧皱,蓝瞳隐隐透出一丝焦虑,叫杜云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 宗云添被送去东越时年纪还小,最近几年东越才与大荆开始商量小皇子的婚事,虽然不知道他要娶东越的哪位公主,但杜云记得自己偶然听人说过,东越国新继任的王待小皇子极好,这次他逃婚,东越王不仅没有与大荆生气,还主动派出人来寻找,见这侍卫这么焦虑,怕是东越王向他施加了压力。 杜云摇摇头,嘟囔了句,“倒霉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抬起头笑呵呵道,“你别急,此次本官前来就是奉我皇旨意来寻找六皇子的。” 宗云添从逃出东越王宫到现在,快两个月都没下落,不着急是不可能的,那伽恨不得再派出精兵将铜水峰翻个天,一寸一寸摸排小孩的下落。但现在在别人的地盘,军队贸然踏入他国境内多有不合适,甚至还会引起荆皇的怀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荆皇派来的人身上,并暗暗祈求草原之主保佑小孩性命无虞。 他们寻人在即,耽误久了不合适,杜云见图柏和千梵一同下来,便招他们过来匆匆用了早膳,然后跟着蒋守川和东越国统领那伽一起往使节团和六皇子失踪的地方赶去。 冯凭和御林军驻扎城外,比他们先行一步到了事发地。 铜水峰从远处看似乎很寻常,等钻进山林里才会发现这里的树林茂盛,高大的树枝交错纵横挡住了头顶太阳,阳光照不进来,人走在山路里感觉到一阵阴寒。 林中偶尔有受惊的鸟飞出,带动树叶簌簌晃动。 杜云搓着手臂,想起昨夜古怪的脚步声,一身都是炸起的汗毛。 一条黄色的土路从林子深处蔓延出来,蒋守川说,“这里就是使节团和皇子失踪的地方。” 图柏蹲下来捻了一把土,“六皇子是混进使节团里才进入了大荆境内?” 随从低声给那伽翻译,那伽眉头紧拧,嗯了一声,艰难的用生涩的汉话回答,“我的人,没找到。” 他说话说得如此不容易,还坚持用汉话,图柏差点就被他出门在外还坚持学习外语的精神感动了。 侍卫在东越国几次交手,每回都险些捉住宗云添,但王上有令不得弄伤他,宗云添大概也是摸清楚了来抓他的人根本不会和他动手,于是带着自己的奴才变本加厉,每遇危险就故意拿自己的性命当挡箭牌,令东越国侍卫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走掉。 直到他在大荆边境因为没有出入城门的令牌被阻拦在外面,那伽的人以为终于得到了机会,小心翼翼布下埋伏要把小皇子抓回去,哪知一列数百人的使节团出现在大荆边境内,宗云添就这样乔装打扮混了进去。 图柏抓了把黄土,左右在这片小路上来回走了几遍。 “有收获吗?”杜云问。 图柏摇头,将手里的土扔出去,看向蒋守川,“你确定这里就是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 蒋守川连忙从人群里站出来,“是,有人看见过使节团出现在这条路上。” 图柏拍着手心的土屑,“什么人?” “老山林子里住的猎户,他在山中狩猎,从很远的地方看见一列车马走在山间,过了一会儿再去看,就找不到任何痕迹了,后来老猎人听说使节团消失,才到衙门里告诉我,他见到的应该就是那些人。”蒋守川说,他这书生比杜云还不中用,在阴凉里站了没一会儿,冻得浑身发僵,脸上惨白惨白的。 杜云看不下去,拍拍蒋守川的肩膀,“蒋大人,你这是缺血,回去多熬乌鸡汤,喝几顿就好了。” 蒋守川尴尬摸摸脑袋,“铜水县的情况大人也看到了,我们这里身处山谷,与外界联系不便,山路陡峭,又不合适种谷梁,像乌鸡这种珍贵家禽,吃的娇,不好养,不常见的。” 比起繁华热闹,雨水充沛,良田旷阔的洛安城,铜水县磕碜的简直没法入眼,但这里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山中果林多,兽类也好狩猎,应该是可以自给自足。 千梵递给图柏一张素色帕子,“可否带贫僧等人见一见那位猎户。” 图柏把帕子顺手塞进怀里,自己手心都是泥土,怕给弄脏了。 蒋守川为难道,“猎户先前见过冯统领,该问的已经问过了,小地方的人,对外人有些戒备,不太愿意……大师还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 千梵道了句谢,走到图柏身旁,无奈道,“给你擦手的。” 图柏把手直接往身上抹了下,“行了,不想弄脏你的帕子。”他压低声音,眼神深远,暧昧模糊说,“上面有你身上的味道,弄脏洗了就没了。” “……” 图大爷猥琐也猥琐的别有风情。 杜云问了冯凭和蒋守川一圈,没得到有用的信息,把人都派出去又挨个在附近查找一遍,东越国那位统领见此情景,也立刻让随从跟着将他们早已经翻了五六遍的地方再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果不其然,图柏等人跟着他们将这段狭窄黄土小路上的耗子洞都摸了一遍,但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一上午过去,没有一点收获,图柏正和杜云说着什么,忽然听到一旁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他扭头,看见那位东越国的统领愤怒的一拳砸在碗口粗的大树上,一双蓝色的眸子深的接近墨色,里面染着焦急愠怒,还有一点点因为疲惫焦急泛出的红血丝。 但他依旧俊美的惊人。 图柏视线被挡住,他回过神,冲千梵一挑下巴,“我就看两眼。” 千梵一袭青裟,清风皓月,嗯了一声,却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 图柏心里想道,啧,一看就是特喜欢图哥哥。他主动拉住千梵的手,压低声音说,“那个东越人看起来很紧张小皇子。”他意味深长摸着千梵的手背,“那种焦急就像是我找不到你了一样。” 闻言,千梵凝起眉,看见图柏眼里的深意,不由得也对这个人的身份以及和六皇子的关系起了疑。 没有任何收获,杜云又饿的肚子直叫唤,只好和蒋县令商量,先回城用过午膳,等下午他们再来看看。 蒋守川连忙道是,殷勤跟着杜云往回走。 而东越人留下来继续寻找六皇子的下落,大有不找到人就不肯吃饭的意思。 图柏跟在队伍后面,从山腰间徘徊的小路下到了山前,就在他们穿过茂密的森林准备回县城时,他一回头,看见山林间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远远的朝他们张望,看着他们就快走出山林,心里刚要松口气,却没想到会被人一眼瞧见。 他有些慌乱的躲进大树后面,身上背的长长的弓箭从树后露了出来。 是一个猎人。 图柏从容收回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转过头低声说,“你猜他是什么人?” 千梵道,“最后一个看见使节团的老猎人。” “我觉得也像,但他跟着我们是什么意思?”图柏竖起耳朵,用内力感受着身后森林里一丝一毫异常的动静,“我想跟上去看看。” “同去。” 图柏余光扫着已经走出去一大截的铜水峰,“不,你帮我掩护。”他说,“寻找的人里面不知道可靠不可靠,我们先暗中查,别声张。” 千梵知晓他的意思,点点头,又不放心的握了下他的手,“早去早回。” 图柏露出个笑容,趁他们走在最后没人瞧着,飞快拉起千梵的手,在手背上啄了一下,然后转身悄如鬼魅消失在了山林里。 他跟的那个人真的只是个普通猎人,走路时每一步都踩实,呼吸也很重,倒是有几分警惕,边走边回头张望。图柏几个纵身就追上了他,不远不近跟在他后面。 猎人熟练在山林间行走,挥开遮挡小路的灌木丛,绕过一只巨大的山石,眼前出现了一片山势缓和的空地。那里搭了一间茅草屋,是进山狩猎的猎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空地四周草木稀少,贸然出现会引起茅草屋里的人注意,图柏从善如流化成一只大白兔,大大咧咧就蹦跶到了茅草屋的边上。 “他们走了。” 屋里传来说话声,图柏蹲在门前脚下,舔了舔自己的爪爪。 回应猎人的是一串压抑的咳嗽声,图柏悄悄从破旧的木门缝隙露出一只圆圆的小眼,看清了屋里的景象——简陋的屋子里用几块木板搭建成的床上躺着个人,那人背对着屋门,叫图柏一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的肩膀窄瘦,脊椎骨明显的凸起,还未开口先发出一连串咳嗽,咳的那身单薄的背影像是要散了一样。 猎人端着水坐到床边,将那人扶了起来,“药不喝好不了。” 那人咳了几声,嗓音沙哑,逞强道,“我不想喝,所有人都走了?” 猎人叹了一口气,“没,那些异国人还在山里。现在要怎么做?我送你去见他,你能走的了吗?”他起身将药碗放到了桌子上,就在猎人让开的这一下,那人的样子出现在图柏眼里。 他头发乱糟糟,脸上脏污,形容憔悴,脸很小,眼睛却大大的,在昏暗的茅草屋里又黑又亮,要是洗干净,也是美人也说不定,图柏心想,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如果他没猜错,这位就是被怂货杜云睡了的倒霉六皇子宗云添。 “不行,咳咳咳,出去了我会被他们找到。”宗云添咳嗽了一会儿,忍着胸口的伤疼,琢磨了一会儿,父皇派来找他的大人终于到了,如果他再不出去,就会错过回到帝都的机会,但他怕自己刚一露面就会被东越的人知道,是绝对不能在白天大张旗鼓就出门,他需要暗中和大臣见面才行。 可救他的猎人只是普通人,一旦接近冯凭或者是帝都来的使臣就会暴露他的行踪给东越人,到底如何才能传信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猎人说,“外面来的杜大人说下午还会再来铜水峰,我再跟着找找机会试试吧。” 宗云添一愣,整个人忽然提了一口气,“姓杜?”他好像一下子急了,掀开被子歪倒向床边抓住猎人,“你咳咳咳咳你有没有听到他叫什么?” 猎人不解他激动什么,将他按回床上,“离的太远了,我听不清,欸,你还是好好躺下。” 宗云添眼里的喜色在漆黑的瞳仁里明亮的吓人,若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点亮光就像匕|首发出来的寒光,‘杜’这个姓在他心里早已经拆开揉碎往死里折腾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要一提起来,他就像惊弓之鸟,炸开浑身翅膀。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宗云添心里提起的气憋疼了他的肺,让他伏在床边咳了起来。 就在他低头咳嗽时,茅草屋的破木门突如其来被推开,一双纯黑的靴子映入他的眼睛。 靴子的主人是一个劲装黑衣青年。 屋子里的两个人面露惊疑和警惕。 青年环胸,薄薄的唇角卷起一个笑容,“不妨我告诉你吧,从帝都来的大人他姓杜名云,大名杜云云是也。” 图柏简直是个找人小能手,完全没用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宗云添。 他彬彬有礼向屋里的人一弯腰,意味不明的笑道,“草民救驾来迟,让六皇子受苦了。” 63.消失的使节团(十) 杜云受不住饿, 早上吃的那点清汤寡水早就消化干净了,揉着肚子终于回到了铜水县里。 此时正值晌午, 黄土铺路的街上总算能见着打扮朴素的老百姓经过,大多数是年迈的老人和小孩,壮年人不知道是不是上山打猎去了, 走了一路也没见到一个, 几间半死不活的铺子里不知卖的什么,鲜有人来往。 杜云几人被蒋县令邀请到了一间饭馆。饭馆也很简陋,柜台上和桌子上一层灰,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 正撑着头犯困, 见到有客人上门,热情的抖开肩上搭的一块黑布擦桌子。 杜云怀疑那原本是白毛巾。 蒋守川热情的点了几个菜, 杜云瞥了眼菜单,看见上面都是野菜野味。“野猪是山里猎的,肉质很好,大人别嫌弃, 一定要尝尝。” 杜云应好,蒋守川四处看了看, 转头问, “刚刚那位图大人呢?” 杜云没接话, 也不担心, 图柏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千梵温声道, “图施主身体不适, 先行一步回客栈休息。” 蒋守川担忧,“是水土不服?” 千梵笑了下,不再开口,算是默认。 蒋守川立刻忧心道,“严重吗?需要请大夫吗?小县简陋,怕是怠慢了诸位大人,还望诸位见谅则个。” 杜云没什么官架子,摆摆手,和他客套起来。 忽然,千梵少见失礼的横插了一句,打断官场上虚情假意的两个人,“蒋大人,这些百姓去往何处?” 蒋守川顺着他的目光往外面看去,一条左右种了两棵柏树的胡同朝铜水峰方向绵延,路口有三三两两进进出出的老人,手里皆或拎或抱或背皆有东西,沉甸甸的似乎分量不轻,看从包袱、篮筐里露出的一角,应该是粮食和果蔬。 冯凭比他们先来铜水县,于是开口道,“那头有一个祠堂,听当地人说里面供奉的是开国元勋元良大将军。” 他们在路上还拿元良将当传说听着玩,刚一入夜就听见窗外低沉整齐的行军操练声,那声音一想起就毛骨悚然在耳旁阴魂不散。 杜云觉得自己浑身都冒起了凉意,搓了搓胳膊,很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用过午膳图柏还未回来,师爷站在那条胡同的柏树下,抬眼望着郁郁葱葱的柏树,二柏夹着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是一座颇为恢弘漆朱红飞檐的祠堂,堂后正对着远处直插入云巍峨的铜水峰,站在路口能将整座山峰收入眼皮,铜水峰宛如披甲执锐的勇士,守护着身前默默不语的元良将祠堂。 杳杳长墓,千载不寐。 师爷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好。” 孙晓好奇的探着头往胡同里看,“嗯?哪里好?” “祠堂选址甚好。”师爷终于转过那张死人脸,目光幽幽,对蒋守川说了一句。 一般人没几个能受得了师爷的阴沉,蒋大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憷,干笑两声。 “贫僧可否能进去祭拜元良将?”千梵问。 蒋守川犹豫了下,看着一边往祠堂去一边朝他们张望的百姓,“祠堂中都是本族人来往……不过若是大师有心意,祖上也当不会怪罪,本官这就去安排事宜。” 杜云随口道,“不必那么麻烦,直接进去不成?”他其实不是很想去,总觉得跟这个将军有关的都阴森森的,他们只是为了查使节团和六皇子的下落,铜水县再怎么怪异离奇,只要没死人都不算大事。眼下阳光正茂,他们人还多,正好已经在路口了,去一趟还成。 蒋守川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想说什么,目光犹犹豫豫的,须臾只好道,“如果不着急找六皇子,诸位随我前来吧。” 整个铜水县都看起来寒酸简朴,元良将的祠堂却是香焚宝鼎,飞檐琉璃瓦,八只漆红大柱子撑起了整座祠堂,他们跟着蒋守川进去,发现堂中还有一宽敞的院子,院中通往主堂怀永堂的路上摆了几只有成年男人小腿那么高、造型威武的兽雕。 兽雕沿主路铺在两侧,千梵看了一眼,发现这些兽雕的脸皆朝向大门口,就像是皇宫里给皇帝开路的宫女,明明应该沿路而站,面对面低头俯首,却不知怎么所有人都扭过来脸直勾勾瞧着你看。 让人有种一进来就被无数双眼睛盯住的感觉。 师爷皱眉,很轻的咦了一声,千梵与他并行,眸子清透,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看出了吗?” 师爷点点头,两只手环在胸前,垂着眼又将路旁的兽雕仔细看了看,“这是……” 他抬头说话,刚好对上了一双从前面探过来的眼。 蒋守川眨了下眼,“这位仁兄是在看它们?哦哦,您也是懂这一行是吗。”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他们的疑惑,蒋守川放慢脚步,跟千梵等人解释起来,“民间的寺庙祠堂里的兽雕对面站是为了寓意威武肃穆,但那是给死人立的祠堂。若有德高望重的老者,还活着的时候也想受晚辈供奉,也能给自己建立祠堂,不过为了和死人区分,会将兽雕全部面朝大门的方向摆放,代表祠堂的主人还未亡,能双目睹世,洞察人情。” 蒋守川转身微微仰起头,望着眼前的永怀大堂,“铜水峰的很多百姓都是元良军队的后人,在他们心中元良将威严悲悯,从未弃他们而去,就像活着的时候守护着铜水县世世代代的百姓,所以才会将这里建成活人的祠堂,意思是元良将永世常青。” 千梵听罢,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杜云问,“蒋大人祖籍在何处?” 蒋守川,“正是铜水县。” 杜云点点头,“怪不得对这些这么了解,有蒋大人相助,我们一定能找到使节团和六皇子。” 边说边走进了永怀大堂里。 大约是为了营造肃穆庄重神秘的气氛,大堂里有些昏暗,刚一走进去,就能感觉到一股沉沉的威压逼来。 那堂中果然有一尊巨大的石像,跨立而站,披凛凛玄甲,双手撑着一柄青铜巨剑,剑刃钉进双脚中央,石像就这么屹立不倒撑着这柄巨剑,抬头仰望着北方天空的尽头。 石像前有一漆红木造的供桌,桌上摆满了罐装的五谷、家畜、蔬果,尤可见百姓敬奉先人的虔诚心意。 千梵焚了香,敬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杜云他们也纷纷效仿。 蒋守川站在身后望着他们的背影,神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眼见有百姓进来奉香,就挥了挥手,让他们稍作等候。 祭拜罢,一行人也不做多留,跟着蒋守川离开了元良将祠堂,回客栈的路上,见时不时几个提着沉甸甸篮子往祠堂方向走的老人,杜云说,“蒋大人,百姓生活清贫,却虔诚恭敬,元良将军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蒋守川附和一句。 杜云说,“不过既然贫困,还拿出家中这么多的米粮来奉先人,可否会造成百姓家中更加困顿。”他侧过头,“与其祈祷先人保佑,倒不如吃饱穿暖,开山破荒,种粮养畜,自力更生。你觉得呢,蒋大人。” 蒋守川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恭敬冲杜云作揖,“杜大人教导的对。”他年轻的脸庞又有些愁眉苦脸,“不过这一时之间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只好先寻个依托度日。等他日有时机,下官定开导百姓,课税农桑。” 杜云嗯一声,“不过我见供奉祠堂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想来壮年劳力应该也在田中忙碌,问题也不大,多开导开导百姓就成。”想起自己还有焦头烂额的事,也跟着皱起眉,嘴上说着,“快点快点,回客栈,我们商量商量怎么找人。” 脑袋都不保了,还挂念着老百姓,杜云觉得自己真是好官,快被自己感动哭了。 客栈里没见人回来,图柏给六皇子打了水,买了饭,路上还顺带去医馆包了几包药。 六皇子逃亡一路,颠簸流离,险些就命丧铜水峰,见到官府的人,即便是个捕快,也让他备受感动,稍微放松了警惕,坐在床边捧着饭碗,眨着他那双又大又黑亮的眼睛。 “来的人真的是杜云?” 图柏环着手臂靠在门边,扫他一眼,就将六皇子心里想的扫出来了,这小孩也老大不小,满二十了,大概自幼就被在大荆宫中和东越王宫保护着,看起来任性顽劣,底子里却挺单纯,提起杜云时眼里怀疑、愤怒、恍惚,复杂的情绪齐聚眼底,叫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之间还真有点弯弯沟沟。 “等你见了就知道了。”图柏说着,听见人上楼的声音,于是出了房门,一手扶在屋门上,冲来人微微一笑,“杜云云,送你个大宝贝。”随后一把拉开屋门。 屋门敞开的瞬间,一道人影飞快闪了出来,杜云一抬眼,愣了一下,竟然没认出来。 “这是……” 四年后的宗云添比四年前还要俊美上七分,当年还带着稚气的圆润下巴削尖了,肌肤如玉,身量修长,只有那双凶狠愠怒的大眼一点没变。 宗云添顿了一下,大怒,“杜云,你竟然不认识我了!!!” 杜云被吓得浑身一震,露出见鬼了的惊恐表情,当即就嗷的一声叫了出来,害怕到嗓子都破了音,鹌鹑似的转身就望下楼跑,哆哆嗦嗦藏进了千梵身后,与上面的人僵持在了客栈的楼梯间。 千梵将杜云挡住,温雅有礼稽首,“见过六皇子。” 有什么比你心心念念记挂着恨了四年的人根本认不出来你还要气愤,宗云添黑亮的眸子蹿起一团火,烧起了经年的一捧旧怨,根本顾不上其他人,眼里满是杜云那一坨玩意,怒火正要汹汹燃烧起来,哪知忽然听见楼下有人惊喜唤了声——“达幕!” 于是,图柏亲眼看见六皇子的这捧烈火被兜头一桶名叫那伽的水浇了下去,灭的只剩下一缕青烟徐徐。宗云添有点惊诧的和楼下的人对视,眼里复杂凌乱,喉结艰难的滚动,他上前一步抓住木围栏,微微朝楼下探出半个身子,“你、你怎么来了?” 那伽的眸子蓝的惊心动魄,宛如从天山之巅流下来未经任何风尘的冰雪融化而成的湖泊,深不可测又剔透澄清,他用东越语说了一句话,宗云添听罢猛地握紧了手。 图柏往下走了一阶楼梯,走到千梵身旁,用胳膊肘捅他,“说的啥玩意。” 杜云因为险些被吓死,看见图柏十分没好气,“东越语,你个草包脑袋。” 本来挡在他身前的千梵一皱眉,不太友好的盯了他一眼,目光带着几分警告,往图柏身旁走了一步,将杜云整个人暴露了出来。 杜大人死到临头还嘴贱,他连忙抿住,用手指在唇上划了一下表示已经将嘴缝上了,悻悻伸出爪子去拽千梵的裟衣。 他本来就站在台阶的边缘上,自己还不老实,刚要往千梵身后再钻一步,哪知重心没找好,身体忽的往后一仰,就这么沉甸甸、惊叫着滚下了楼梯。 千梵和图柏伸手去扶他,都被他撕破天际的叫声给震的耳膜发疼,手指下意识一松,眼睁睁看着杜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这一叫,惊醒了正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对望的两个人,宗云添猛地回神,从怀里摸出匕|首就冲了下去,“杜云!!你去死吧!” 杜云爹不疼娘不爱刚从楼梯上滚下来,迎面就遇见了纵身飞下来的六皇子,天翻地覆眼花缭乱之时泛着寒气的匕首就递到了眼前,他瞳仁急剧收缩,听见刀尖划破了衣裳的‘噗簌’声,以为自己就要从此死翘翘,电光火石之间一柄绫绢折扇突然出现,敲掉了那只险些让杜云客死他乡的匕|首。 杜云眼前一花,啊的一声坐起来,惊慌失措抱住来者,“姐姐姐姐……” 折扇在解羽闲手里灵活一转,啪的打开潇洒竖在胸前,把手里拎的包袱丢进杜云怀里,用扇柄拍他一下,“叫什么姐,叫哥哥。” 杜云鬼哭狼嚎,腿都吓软了,抱住解羽闲的腰,“快保护我,让我叫你大爷都行!” “本阁主还没那么老。”解羽闲转头,上上下下环顾了客栈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楼梯上的僧侣身上,朝他打了个招呼,“山月。” 图柏不记得他,挡在他视线触及的人身前,心道,“真讨厌。” 果然同行是冤家。 解羽闲看似轻轻一敲,却是用内力震掉了宗云添的匕|首,他手腕被震得狠狠一疼,脸庞扭曲,“让开,否则我连你也杀!” 解阁主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杜大人勤奋爱民,是个好官,不能说杀就杀,你总要给我个理由,我再考虑让不让。” 显然,解羽闲对杜云嘴贱欠抽装大尾巴狼的脾性也看的清清楚楚。 杜云一听自己还有要被交出去的风险,连忙嘤咛一声抱紧了解羽闲的腰,把脑袋藏在他身后,怂成鸵鸟,“解大侠救我,救我啊。” 一提理由,宗云添脸上更是青红交加,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看了一旁高大英俊的那伽,一捧怒火烧的他心脏发疼。 宗云添怒道,“你不死也要死!”上前一步抽出了那伽腰间的佩刀杀去。 解羽闲将杜云往后一推,飞出折扇与他交手。 那伽不明白小孩为什么生气,但见有人对小孩动手,不假思索加入战局,与解羽闲对打起来。 客栈里噼里啪啦叮当乱响,图柏把师爷和孙晓往安全的地方带了带,“还真动手,这么打下去使节团还找不找了。”说完眉心一凛冲进厮杀中,准备拉架。 但那三人本就不认识,打架也是动真格,早就打出了火气,见人加入,连是谁都不看,大刀匕首折扇一股脑向图柏招呼去。 千梵眼见三位围攻图柏,护兔心切,也出手杀进去,袖口飞出一串殷红的佛珠,佛珠被拉紧,每一颗都急速旋转,与兵器碰撞上,发出清脆铿锵的金石之声。 客栈里一时间掐成一团,桌椅板凳满天飞舞。 就在几人打的难分难舍时,始作俑者杜云云竟然猫腰偷摸着往客栈外悄悄逃去,对于里面的混战没有一点负罪的感觉,还打算趁机溜出去。 他捂着嘴一步三回头,心里正暗暗庆幸,忽然,眼前的光被挡住了,杜云抬起头,看见师爷阴沉沉的脸。 杜云咧嘴刚想打个招呼,就被师爷一把抓住肩膀,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菜刀往杜云脖子上一架,脸色阴郁对客栈里厮杀一团的众人高声道,“都住手!否则我就杀了他!” 杜云,“……” 刀剑碰撞摩擦的金属声猛地静了下来。混战的五个人手里的刀剑挥出去了一半,坚硬的拳头还悬在半空,竟然都齐刷刷听话的住了手。 孙晓跟在师爷身后,觉得师爷一下子高大了不少,真汉子是也。 64.消失的使节团(十一) 图柏被其他人纠缠的有点起火,横眉冷眼收了手, 走到千梵身旁。解羽闲本来就是为了救杜云, 自然也放下了扇子。 只有宗云添气喘吁吁还张牙舞爪,不过被那伽抓住手臂拉进了怀里。 杜云的喉咙就离菜刀半寸远, 一垂眼就能看见刀刃上残留的菜沫子, 他真怕师爷手抖拿不住刀,只好咽了咽口水, 干笑道,“诸位为了本官起争执, 本官真是感激涕零, 不过我们有话好好说, 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是。” 宗云添怒吼, “杜云!” 直到现在杜云才敢对上他的眼。 一眼看去,四年前风华绝代、刚正不阿的状元郎仿佛又跃上杜云心头,吹开沉灰厚垢的回忆, 当年的踌躇满志豪言壮语走马观花般轻轻在杜云心上一抽,然后恍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的棱角、他的志向早已经在这流放的几年里磨平殆尽。 杜云收敛起轻浮玩笑的表情,认真恭敬说, “看见殿下安然无恙,杜云这便放心了。” 宗云添恶狠狠瞪着他,“我要杀了你!” 师爷在杜云说话的时候就放下了菜刀, 杜云走进客栈, 手拢在袖子里, 稽首一拜,头和腰深深弯了下来,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文人傲骨意气风发年轻的太傅大人。 他说,“好,杜云欠殿下的,早就该还了。” 宗云添眼里流露寒光杀意。 图柏走到杜云身前,扫了眼他卑躬屈膝的姿势,“杜云被贬已经够赎罪了,殿下见好就收吧。”他涮杜云玩看他笑话是一码事,但有人真要动手伤了他,图柏也不会答应的。 在最好的年纪和风华之际被打下悬崖,埋在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志向一落千丈,这无一不也是对杜云最好的惩罚。 他们笑话他睡了皇子,难道不也是六皇子罪有应得,被人以牙还牙了。老实说,图柏还真一点都不同情他。 宗云添眼球染上红血丝,在那伽怀里挣扎,“放手啊,你放开我!那伽,你让我杀了他吧。” 男人墨蓝色眼睛环视周围的人,最后落在久久稽首见礼的人身上,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那是四年前大荆六皇子被送到东越皇宫时的记忆——小皇子被送出国门,他乡异地,语言和习俗皆是不通,他愤怒发飙,吵闹惹祸,拼了命向往外面逃。 后来他意识到逃不走,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再加上水土不服,常常病的神志不清楚,那伽照顾他时,就曾从昏迷虚弱的宗云添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四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仅仅在他与大荆六皇子相遇的那年染了一层薄薄的土,如今被宗云添歇斯底里吹开,细枝末节的记忆就分毫毕现。 那伽松开他的怀抱,大手按在宗云添的肩膀上,逼他面对着自己,蓝色的眸里是不容一粒沙尘的清明,“当初你念的就是这个人?你逃婚也是为了他?” 他用的是东越语,除了东越国的人和宗云添之外其他人都听不懂,但见男人暗沉的眸光,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况且两个人现在的样子,根本不是侍卫统领和异国皇子该有的举动吧。 图柏挑起眉,即便听不懂,也要听的津津有味。 宗云添愤怒的目光触及那伽,刹那间就氲上了一层雾,将眼底的的杀意和血色都模糊起来,他咬住用力下唇,将答案恶狠狠咽了下去。 纵然没得到回答,但看他的神情就该明白了。男人蓝色的眸子顿时凌冽起来,他眼窝极深,衬得情绪十分明显,箍在宗云添的手上爆起青筋,“我待你不好吗?” 宗云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别开头不敢去看那伽的脸,他待他太好了,好到依着他骄纵蛮横不讲道理,好到他有什么给什么,从没对不起自己,好到那伽为了他再也没碰过别人半根手指,觉得他太小,硬生生忍了四年。 让一个成年男子忍着四年不动情|欲,谈何容易,又不是老王八,清心寡欲要活一百年。 宗云添敬他这份隐忍,爱他的体贴细致,却唯独畏那伽知道一件事——他早就被别人睡了,根本不是那伽以为的纯挚无邪的少年。 他怕那伽知道这件事,心里留下芥蒂,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待他,所以才会在成婚前夕千里迢迢逃回大荆,就是要将杜云斩之而后快,将过去的事从此淹没进晦暗、难以言喻的过去。 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杜云微微抬了抬因为一直保持稽首见礼姿势而僵硬的脖子,看他们一个隐忍怒气,一个泫然欲泣,眼珠子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那伽压抑声音,用生涩的汉话一个字一个字道,“你、喜、欢、他?” 杜云浑身一僵,心里还有点美,“不会吧,本官有这么好吗。” 而宗云添则是气急败坏道,“我恨不得杀他,我只能杀了他,否则……否则……”他眼里又积满雾蒙蒙的水汽,哀求和痛苦染上眉梢,近乎哽咽,“否则你会知道的……” 围观并且不明真相的蒋大人、冯凭和解阁主忍不住就竖起了耳朵,而其余知道真相的吃瓜群众以图柏为代表冲杜云露出了讨伐表情:看看你造的什么孽。 杜云有苦说不出,但眼见人家一双鸳鸯都快被他拆散了,只好清了清嗓子,“殿下……” 宗云添看都不看他,“你闭嘴!” 那伽盯着宗云添,对杜云道,“说!” 杜云被夹击的死去活来,“那伽统领,我——” 宗云添猛地转身,“他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杜云被吼的一愣。 一旁的图柏眸中闪过精光,他环抱着手臂,靠在千梵身上,竟然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把晒干的南瓜籽嗑了起来,把看热闹发挥的淋漓尽致,低声说,“这个东越人的身份有点意思,之前说什么来着,东越国新继任的王对六皇子很是照顾……” 杜云快被折磨死了,望着宗云添泛红憋屈气愤的神情,咽了下口水,“下官只是想说,如果下官,嗯……当初就什么都没做,殿下会不会饶了下官一条狗命?” 宗云添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杜云一下子扭捏起来,“就、就是下官欺瞒了殿下……”他很是不好意思的别开头,正好看见解羽闲站在旁边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不知是不是想到香酥猪蹄,整个人都有了点勇气,“下官从未对殿下有非分之想,怎么会——” 他没说完被宗云添上前大跨一步捂住了嘴,宗云添红着眼睛看一眼那伽,粗鲁的抓着杜云,“跟我进房间说!” 说着就往楼上走,图柏他们跟着动,宗云添扭头骂道,“还没听够吗,没有本宫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说完把杜云小鸡崽似的抓回了卧房,砰的一声摔上屋门。 破旧的门框里被震出一层的灰,袅袅往一楼下面飘,楼下的几位大兄弟意犹未尽收回了视线,凑到图柏跟前要瓜子吃。 蒋守川看了看楼上紧闭的屋门,看了看楼下埋头嗑瓜子的几个人,挠挠头,“这是怎么回事,那位真的是六皇子?他怎么会忽然出现?” 图柏把瓜子全部倒进千梵手里,走到他身旁,“六皇子已经找到了,蒋大人可是立了大功,今天就先早点歇着,明日我等再继续寻找使节团。” 蒋守川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迷瞪瞪就被安了一顶帽子,呆呆点点头,恍恍惚惚走出了客栈。 找到了六皇子,他们可以先松一口气,冯凭也告辞回到城外驻扎地,准备随时听从调遣。 图柏拉着千梵回房休息,转身关门时就见师爷孙晓、解羽闲一起涌了进来,“出去出去,想看图爷爷睡觉啊。” 把他们三个毫不留情轰了出去。 解羽闲摸摸鼻子,望着左右两间紧闭的屋门,只好和师爷孙晓瞪起眼睛来。 师爷寻了几本书,“看吗?”。 解羽闲客气的接住,就地在房门口盘腿坐下。 师爷和孙晓下了一半的楼梯,转过头来看他,解羽闲打了个手势,低声说,“我守着,万一杜云被宰了,我还能帮把手。” 师爷点点头,在客栈大堂里随便找个地方猫下了。 日落在铜水县黑泥土垒的城门上洒上一道金黄,街上来往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是老人拎着菜篮子走走停停,如果这是大将后裔,现在的铜水县就像是已经到了迟暮之年的将军,尽显老态龙钟萧索之意。 解羽闲手里的书泛黄陈旧得厉害,每翻过一页,他都极为小心,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翻看了几页,不过却觉得还挺好看,打算再借上两三天。 这时,紧闭的屋门忽然被打开,一坨黑影被重重丢了出来,解羽闲一手握着书,另一只手飞快去接,精准抓住那坨影子的腰带,才避免了某人被丢到楼下的危险。 杜云心有余悸回手抱住解羽闲的胳膊,气愤的嘟囔,“卸磨杀驴。” 解羽闲将他放到地上,揶揄笑道,“嗯,有自知之明,给本阁主叫一声听听。” 杜云刚被丢出来,隔壁等候的图柏就听到了动静,打开门冲他们一招手,把人都叫到了自己房间。 杜云坐在床上看着将他围成一团的五个人,觉得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简直是朵小可怜。 “六皇子竟然没杀了你啊。”图柏往他身后看,“还全着呢?” 杜云菊花下意识一夹,“滚蛋。” “来,给大家说说,六皇子的因缘到底被你拆了没拆啊?” 杜云幽怨瞪着他们,哼道,“都滚蛋,王孙贵族的事能是你们这种平民能打听的,跪下谢罪吧。” 图柏摸着下巴,“我们不听他的,就听你的,你到底睡了人没啊?杜云云快把你不高兴的拿出来让我们高兴高兴吧。” 杜云噘着嘴对千梵说,“你听听,你自己听听,他这么不要脸你还要吗。” 千梵温风细雨站在人外,闻言,认真想了下,“要吧。”还能丢掉啊。 男人一旦八卦,跟外面凑在一起的长舌妇一样讨厌,杜云被他们缠的不行,这才清了清嗓子,一开口,无意识压低了三分声调,“其实、其实我根本没碰他。” 杜云对六皇子也是这么说的,宗云添根本就不相信,涨红了脸,“要是没碰,早上起来我为什么觉得、觉得疼!” 还是那种涨涨的疼呢。 图柏,“就是,那他怎么会有感觉?” 杜云无语,用一种‘都蠢死’的表情看着他们,“疼就非要是我干的?他药性发作在我房里打滚,我当时心里有气,就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我根本不喜欢他,怎么可能去碰他。” 他眼神飘了一下,“咳,你们没见过那种有钱人用的挑灯花的细杆子吗,就小拇指粗细,那么老长,我就用那东西隔着衣裳……戳、戳了他几下……他是皇子,身娇体贵,谁知道那细杆子就给他弄病了,以为是我睡的,就要杀了我。” 六皇子从没被人碰过那处,也没经验,第二日醒来感觉身上有点疼,还以为是被杜云给……一时间遭受打击,再加上在地上睡了一夜着了凉,就病了起来,在心里也更将这件事落了实,一气之下就告诉了父皇,害杜云被发配贬官,自己也因为这件事太闹心,被皇帝送去他国和亲去了。 杜云说完往后倒在床上,用手捂住脸,长长叹了句,“造孽啊,本官手怎么这么贱。” 后来他就是想解释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就怕说出来,捅破那层阴差阳错的‘肌肤之亲’,他会死的更惨。 图柏毫无同情心的拍拍杜云的大腿,“你就庆幸是手贱吧,否则现在你可就从那屋里出不来了。” 隔壁房间里静悄悄的,那伽站在窗边看着大荆国的山河暗了下来。 宗云添抿紧唇,忍了半天,终于磨磨蹭蹭起来,走到男人身后,伸手环住那伽的腰,将脸贴到他宽阔的脊背上,“你还生气吗?我现在干干净净的,配得上你了,可以给你当王后了。” 男人将窗户掩住,拉开他的手,一声不吭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宗云添从没被他冷落过,心里一下子委屈了,大大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笔直笔直站着,胸口却跟小狗一样一抽一抽的。 那伽说,“你以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让我碰你?” 宗云添伤心点点头。 那伽说,“那我之前也曾和其他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是不是要杀了她们,剁了自己才能和你在一起?” 宗云添顿时愣了,目光下意识盯到那伽两条强悍粗壮的大腿中央、要被他剁了的地方,连忙摇头,“过去我不认识你,不算的。” 那伽眼里软了下,拍拍身旁的位置,“过来,达幕。” 这个词语在汉语里是独一无二的月亮的意思,用大荆的话来讲那就是王后的称呼了。 宗云添走过去乖乖坐下,手脚都规规矩矩放好。 要是杜云看见他这模样,一定会惊讶任性娇纵的六皇子究竟是怎么被那伽给驯服成小绵羊了。 宗云添小心翼翼看向他,黑亮的眸子带着一点点释怀和忐忑,那伽垂眼看了他一眼,就感觉一阵热气冲上身子,胯间刚刚还要被剁的兄弟精神奕奕撑了起来。 他抬手将他按到床上,用东越语在他耳旁说了句话,大概是不剁就不剁,你伺候好它。 宗云添满脸通红,搂住他的脖子,紧张的闭上了眼。 隔壁传来一声隐忍的喘气。 另一间屋子里正说悄悄话的几个大男人瞬间不吭声了,互相对望了一眼,都装模作样尴尬了一下。 唯有图柏玩着千梵的衣角,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禁欲模样,又开始往外赶人,“出去,都出去,我要睡了。” 其他人只好作鸟兽散。 图柏坐着等人都走光,屋门一关,立刻跳上床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浑身散发着猥琐的光晕,挤眉弄眼的招手,“快来快来。” 千梵对图大爷下流猥琐的听人墙角很头疼,从身后一把将他抓下来压到床铺上,堵住了他的嘴,并用膝盖顶开他的腿,低声沉沉说,“想听听你自己的。” 图柏眼里冒出精光,侧过脖颈方便他亲吻,手探进千梵领口,摸着滑不溜秋的胸膛,“我更想听你叫。” 深夜过半,正是浓情蜜意、酣睡好眠之际,靠近街巷的窗户被风刮的呜咽作响,风声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踏步声,车轮碾压声,盔甲和刀剑摩擦声,浩浩荡荡从远处送来。 就在行军声刚能清楚的钻进人的耳朵里,客栈二楼的三扇窗户突然被撞开,接二连三跃下了几道黑影。 黑影披着银色的月光警惕打量空无一人的街巷、黑影憧憧的房屋,夜风吹拂衣袖,他们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问的。 解羽闲先开口,“刚刚那是什么?” 察觉不对劲一同跳出窗子的除了图柏千梵之外还有东越国新王那伽,那伽用汉话简洁说,“军队。” 虽然天很黑,距离很远,但图柏就是从他脸上看到了那种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浑身散发出来的舒爽,这种舒爽遗憾的不能感染到别人,反而让图柏更加气闷,瞅了瞅身旁淡然俊雅的山月禅师,用手肘不轻不重捅了他一下。 65.消失的使节团(十二) 图柏, “是元良将的阴军。” 解羽闲走过来, 手里还摇着折扇,“魑魅魍魉?”抬头看见一团浓云徐徐浮来遮住了头顶皎洁的月光,大地一下子阴沉起来,“有点像, 不过这玩意都是骗人的吧?” 他一靠近,图柏就把千梵扯走了。 见他这副陌生警觉的表情,解羽闲想起千梵在信中叮嘱过他图公子身体欠安对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来的时候莫要声张之类的话, 他用扇子抵住下巴,一点都不声张的说, “小图图, 你不记得哥哥啦。” 一下子领悟到了嘴贱的痛快。 图柏冷冷瞥他一眼,眼里寒光乍现,心想, “弄死你个妖孽。”往千梵身后站了站, 委委屈屈说,“你是我哥哥?” 解羽闲刚要答应, 对上千梵的清明深沉的眸子,立刻噤若寒蝉, 打开折扇挡住了嘴巴。 自古贱人就没好下场, 除非身旁有个不动声色深藏不露的山月禅师。 客栈大门紧闭, 他们不想叫醒掌柜的, 于是就又嗖嗖嗖原路飞回了屋子。 除了躺在床上天打雷劈都叫不醒的六皇子外, 所有人又都集聚到了图柏的房间。 这回还多了一位白天还是他们闲扯淡的主角之一那伽。 千梵接上解羽闲之前的话,“如果是有人装神弄鬼,原因是什么?” 他们一行人就是为了寻找使节团和六皇子而来,身上既没有装太多钱财,也不是要查案捉人,有人故意弄出点声音做甚么,吓他们吗,可要是吓人,就这点动静能吓到谁,况且还只在夜里出现,没理由。 杜云困得要死,霸占了图柏的床盘腿坐在上面,强打起精神,“对了,既然现在六皇……”刚一提这个名字,屋里有人就不乐意了,杜云于是从善如流的避嫌不再开口,由师爷代劳,说,“也许殿下知道些什么。” 宗云添既然是混在使节团里跟到了这里,那么其他人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怎么就他一个人没什么事,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师爷说罢把目光投向了跟六皇子最亲近的男人身上,其余人也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看向那伽。 那伽在东越国向来受万人瞩目,这会儿不知道什么原因,莫名有点虚,低声用不熟练的汉话说,“云添,不方便,睡了。” 而且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那种睡。 其他人立刻一脸了然的神情,要不是看在他的身份,很想‘吁’一声出来。 那声粗喘可是真真正正存在啊。 那伽竟被几位半生不熟的人看热了脸,用力干咳两声,说,“后闽,来荆,有问题。” 杜云一下子精神起来,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别扭,“陛下知道什么?可否告知在下。” 那伽点点头,说了一句话,但他用的是东越语,其他人都听不懂,可他想说的用汉语也表达不全,只好用蓝色的眸子和其他人无辜的大眼瞪起小眼。 看了片刻,图柏挥挥手,“得了,先去睡吧,等六皇子醒了再说。”起码宗云添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能充当翻译。 各睡各觉是眼下最好的方法,于是大家都回去接着睡了,而那古怪的行军声这回连夜又响了一次,图柏出去看了,仍旧没有发现。 第二天一早杜云就爬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着急找人,而是解阁主竟然点了一盘香酥野猪蹄,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子旁,香味顺着盘子袅袅飘进杜云的房间,立刻将他瞌睡虫馋死了。 杜云边跑边系腰带,胡乱扒了两下头发,腆着脸一屁股坐到解羽闲对面,“解阁主,我见过英俊的人,见过体贴的人,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即长得英俊好看又温柔体贴得我心的男子,容我问候一句你的娘亲,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才能生出你这种人中龙凤。” 解羽闲一手端着昨夜师爷给的书,一手摇着扇子,从书上收回目光,斜眼看他,“本阁主也发现杜大人馋的时候特别能言善道,小嘴跟蜜一样甜,本阁主听得都不想让你吃饱了。” 杜云表情一顿,抿住了唇,眉宇间一副呼之欲出的可怜。 解羽闲看着他笑,实在想不出当年那位满朝风雨的状元郎到底怎么长成了这种奇葩,不过他转念一想,当年的杜云可能也就这样,要不然正常人能干出用小棍棍戳皇子臀部这种事吗。 他转过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杜云的脑袋,然后顺着杜大人的脸慢慢滑到了他的喉结。 杜云睁大眼默默咽了下口水。 解羽闲莞尔,用扇柄将他的领口挑整齐了,“吃你的吧。” 杜云马上不客气的啃起猪蹄,啃的肉沫红油一顿飞溅,啃罢一个,正要再探出手,忽然,连猪蹄带盘子都被人端走了。 旁边的一只桌子上,六皇子宗云添半身不遂的歪在椅子上,微微抬起下巴,冲杜云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手指优雅的捏起抢来的猪蹄撕了一条肉塞进嘴里。 杜云敢怒不敢言,低下了头。 不过还不等解羽闲出声安慰,就见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转出一股子蔫坏蔫坏的坏水。 杜云哎哟一声站起来,“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往人面前一站,满面担忧,将六皇子上下看了一遍,长长哎了一声,“殿下呀,是不是客栈里的床太硬了硌着您了啊,下官真是该死,这就去请大夫来给您看看。” 宗云添不知道杜云是真傻还是假傻,这都看不出来,冷着脸说,“不必了。” 杜云殷勤道,“那怎么成,您可是要回去给公主成亲呢,如果您不是给床铺硌着了,臣瞧你的坐姿有点像是内痔啊,臣祖上有人会这个,要不臣给您看看……” “滚!!!”宗云添脸上青青红红一大片,他一动怒,屁股跟针扎似的更疼了。那伽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低声让旁边的侍从翻译,被宗云添连忙羞恼的止住了,憋憋屈屈,快气死了。 解羽闲在一旁笑的扇子都捂不住。 杜云听话的一弯腰,“得嘞,臣这就滚。”边走还边扭过头叮嘱,“殿下,那地儿不舒服千万不要吃得太油腻啊,不然出恭就——” “……” 宗云添恼怒的将猪蹄摔进盘子里。 等人到齐,用罢早膳,众人移步房内,开始询问正事,宗云添还气的看见杜云就想将他剥皮剜骨剁了喂狗,杜云把神色一收敛,端端正正对他稽首行礼,“大事为重,还望殿下暂且绕过臣的狗命,等到大荆国泰民安,杜云就是死在殿下刀下也死而无憾。” 真是忧国忧民忠心耿耿死而后已感天动地的一臣子。 宗云添发现自己再多说一句就变成了纨绔不可理喻残暴的皇亲贵族,于是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贱人论高低。 解羽闲站在杜云身后,眼里满是钦佩的笑意。 图柏小声凑到千梵耳边说,“我还是个第一次见有人对杜云露出这种笑容。 千梵抿唇笑下,合手念了一声佛号,“殿下可否知道后闽使节团入荆送公主为质之事?” 一提正事,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宗云添点点头,看了眼那伽,“我就是跟着他们进入大荆国境的,本打算一路混进帝都,却不料——” “不料什么?”杜云忙问。 宗云添不想搭理他,千梵只好又重复了一句,“殿下遇见了什么?” 宗云添看着手里的茶杯,漆黑的眸子里有点疑惑和匪夷所思,“车队正走的好好地,忽然前面一阵躁动,接着地面剧烈晃动起来,地面好像裂开一道黑漆漆的裂口,所有人和车马都惊恐尖叫着掉了下去,而我是被瞳钰,就是我的侍卫在陷落的千钧一发之际抛了出来,才幸好没被吞没。” 图柏环着手臂,将他最后的两个字在唇间琢磨了下,可使节团消失的地方他见过,土地平整,杂草旺盛,看不见任何异常,根本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他听见杜云小声哼了一下,瞬间想起前一段时间说起元良将时,杜云开玩笑,说是元良将地下有知将居心不良的后闽使节团全部带入了地底下了。 杜云显然也想起来了,毛骨悚然的搓了下手臂。 这时,那伽在宗云添耳旁说了句话,宗云添不耐烦打断他们的思路,“那伽问你们对后闽了解多少。” 后闽十三部落与大荆因为义平坡一带纠缠了数年,朝堂上战报来往频繁,当官的和久居宫中的人都有所耳闻。 杜云说,“后闽是小部落组成联盟,民族居多,图腾和信仰听说都有两三个,人心不齐也说不好,民风彪悍好战,而后闽王是从十三部落中的一个小部落推选而出,军队和武士也大多出自这只部落。” 宗云添将他的话翻译给那伽听,那伽点了下头,又问他们对这只统领后闽十三部落的小部落有没有了解。 其余人包括千梵也摇了摇头,在他们眼里十三部落组成的联盟国才算敌人,而至于敌人内部分了多少民族,就语焉不详,不会有人注意到。 宗云添将其转述那伽,那伽见他坐的难受,将他抱到自己腿上,随即讲了一番话,宗云添听着流露出惊恐的表情,他听完长长的一段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化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嗓子发干,给早已经等不及的众人翻译说,“那伽说统领后闽部落的民族唤作惑人,惑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后闽王和强悍的将士都出自惑人,那是因为惑人有一种奇诡的巫术,能颠倒人的神志,使对方对自己言听计从;能脚下生血,长出使人吃了强壮的阴果,还能让白骨生肉,死尸复活。” 听到这一句,图柏眉头轻轻一皱。 宗云添说,“而那种巫术不是什么法术,而是一个女子,每一年惑人都会有这么一个女子出生,那种女子被称作般娑。” 宗云添喉咙发紧,黑亮的眼里露出怒火,“那伽说被送往大荆为质的公主,很有可能就是后闽十三部落的般娑。” 杜云猛地站了起来,因为站的太快,眼前有些发黑,“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将这种人送进我大荆的皇宫?” 图柏从一旁取出一张白纸铺到桌上,思考片刻,写下后闽、皇宫两个词,用一条线牵出来,之后在下面加上元良将,再是铜水峰,最后他从“后闽”和“铜水峰”两处牵出一道长长的线交错成一个点。 “我有两个问题,如果后闽居心不良目的是将妖女送进皇宫,那么他们在铜水峰失踪可否认为是个意外?” 图柏又用毛笔将铜水峰重重圈了出来,将笔丢在桌子上,抬眼环顾众人,“为什么是铜水峰不是别的地方?” 千梵看着纸上的字,走到桌边捡起笔,悬腕于宣纸上,笔尖稳稳指着‘后闽’两个字,“假设公主是般娑,意外是必然的。”他边说边写下苍劲有力的正楷,“你的第二个问题,铜水峰近几年从未发生过失踪人口的案子,甚至连严重一些的天灾也不曾有过,却单单使节团在这里出了事。” 说完搁下了笔,众人围过去看,三行楷字写的正是般娑的巫术——控心术、强气血、生死人肉白骨。 图柏眼睛眯了一下,使得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漆黑的瞳仁,然而幽光依旧似刀刃射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知道般娑的事,所以在铜水峰埋伏了使节团。” 他捏着下巴,“那之所以选在铜水峰是因为方便伏击,撤退容易,还是说埋伏的人就住在铜水峰附近,所以才就近选择?我赌后者,因为铜水峰山路陡峭,不宜躲藏,不算伏击好地方。” 他停顿了下,“再者,暗中埋伏的人是想要妖女做什么?控心术,最值得控制的是皇帝。强气血的话,可以大概知道埋伏的人也许没那么强悍,甚至并没有军队,所以才需要变得强大,那么生死人肉白骨……” 最后几个字图柏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皆露出震惊怀疑的表情,杜云眉头紧皱喃喃自语,“地点是铜水峰……生死人的巫术……军队……铜水峰……” 然后他的瞳仁猛地放大,“铜水峰、军队……难道有人是想要复活死了一百七十年的开国大将宗元良吗?!” 这句疑问里包含了太多惊恐和难以置信,如果不是眼下当真遇到了阴军,知道了般娑的存在,图柏一定会觉得简直是凡人异想天开,故弄玄虚,要笑掉他的小门牙。 但浩浩荡荡的行军声就在窗边鬼魅般回响,逼他们不得不去相信这个事实。 可谁要复活宗元良?理由又是什么? 这时,站在角落里一直不言语的解羽闲扬了扬手里的书,“理由很难想吗?他的后人认为元良将是蒙冤受屈至死,所以想要复活他,这个理由不成?” 杜云表情怪异,“蒙冤受屈?你听谁说的?” 66.消失的使节团(十三) 杜云接过解羽闲手里的书先看了一眼书名, 顿时一愣, 泛着黄黑斑驳的书皮上写的是《靖北末事》,正是大荆脚下占了二百多年的靖北平原在被侵占改换山河之前那几年的历史,书中写了古靖北被异族征战时的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生活。再往后, 还写了荆高祖率领十万军马北下围剿, 将弹丸小国驱逐戮尽, 夺下古靖北平原,建立大荆国期间的二十年纪事。 但这本书与大荆国志不同, 作者大概是个平民, 或者常年游走在乡野之间的布衣, 以双目所见的百姓日常的转变书写了古靖北的山河更替, 新国大荆在民间颁发使用的条法律例, 关于农田、经商、刑罚、祭祀等记载面面俱到, 皆有例可举,以况其馀。 其中甚至写到作者几次在县衙听断案,在民间与民劳作,入大荆驻地军营察大荆军纪风貌, 记载无一不详尽写实。 杜云按照解羽闲的指点翻到最后几页, 终于跟着作者所写找到了跟宗元良有关的事迹——万国之战以后, 元良将威振四海, 声名赫赫, 受万民敬仰爱戴, 在百姓和将士中的威望一度超过当时一国之君荆高祖。 《靖北末事》的作者应召入伍, 在军营中深感元良将在百姓和士兵心里的威望,字里行间可见对宗元良的敬佩和尊崇。 杜云翻过几页通篇赞赏宗元良大将风度、率兵之术后,终于在文末找出来作者深思熟虑写下的四个字:功高盖主。 天之战神的传说和流言如狂风席卷大荆国度。 宗元良远在疆域揣度、等候皇帝的态度,王城帝都的皇帝却知而不言,下放圣旨告诉宗元良将会在大军凯旋之日许诺万人出城迎接。 军队战旗高扬,宗元良在归朝的路上收到皇帝的圣旨,看罢,却手捧圣旨面向北方跪下,沉默的重重磕下头,焚烧圣旨,当天夜里,披甲执锐自刎在帐中,未留一句遗言。 没人知晓那道圣旨写了什么,连身在军营里的《靖北末事》的作者也仅是猜测元良将这一举动是以死明志。 图柏,“所以有人认为元良将自刎是身不由己,含冤受屈,以死明志。” 千梵缓缓拨动手里的佛珠,“作者身份不详,皆是猜测,不可全部当真。”他是说给图柏的,却面向宗云添。 毕竟说的是宫闱暗事,每一句都罪该万死。 宗云添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在意,“那想要复活宗元良,替他洗刷冤屈的人是谁,你们有怀疑对象吗?” 他说完,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沉闷的木门发出的咚咚声好像一下子撞在了众人心里,撞开一扇阴云浓雾遮挡的门。 图柏起身去开,门外露出了蒋守川敦厚老实年轻的脸。 一时之间被这么多眼睛盯着看,蒋守川有些不大好意思,望见上座的宗云添,他立刻卑躬屈膝上前跪下行礼,头磕到地上,紧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臣蒋守川参见六殿下。” 说完这一句,也不知道再多说几句谄媚的话关心一下主子,就这么唯唯诺诺跪着了。 趁他头还贴在地上,宗云添向其他人使眼色,询问自己该怎么说。千梵按住想要说话的图柏,在桌边拿起毛笔飞快写了几个字,展开给宗云添看,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按照自己所写行事。 宗云添从宣纸上收回视线,干咳两声,从那伽怀里坐直,端起王孙贵族的架子,淡淡道,“起来吧。” 蒋守川应了一声,慢吞吞爬了起来,垂眉顺眼站到了一旁。 宗云添看他这副怯懦的样子,根本无法将这个人与要复活元良将这种诡异的事联系在一起,甚至觉得他们是不是怀疑错了人。不过他并不蠢,兴许此人城府深厚皮囊是假,让他们看不透而已。 “本宫累了,杜大人,寻找使节团的事就交给你了。本宫知晓的已全部告诉尔等,此事关系重大,就有劳杜大人多辛劳,尽早找到后闽使节团的下落,莫让父皇为此担忧。” 杜云连忙点头哈腰称是,与众人目送六皇子与那伽离开,去了隔壁屋子。 宗云添前脚刚走,杜云马上将门猛地合住,扭过头紧张兮兮的拉住蒋守川,“蒋大人,坏了,刚刚殿下说如果再找不到使节团,你我都要死翘翘了。” 蒋守川眉眼染上愁苦,“可这哪里都找了,使节团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是找不到啊。” 杜云勾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不,我们还有地方没找。” “哪里?” “上天入地。”杜云神色严肃,眼角紧绷,几分神秘之色从眼尾流露出来,他语气一压,将屋中的气氛也染了些许紧张严重,“殿下说后闽使节团是被地给吞了。” 蒋守川一惊,“啊?” 杜云重新压下他的脖子,“但我们的人在那里找了不知几十次,半分毫毛都没发现,可殿下说的又不可能是假的,所以我打算召集人手,带上铁锹锄头,上铜水峰,从殿下说裂开的地方开始往下挖,我就不信什么都挖不到。” 蒋守川震悚的看着杜云,好像被他的话给惊住了,喉咙下意识吞咽,唇角紧抿。 杜云老神在在的点点头,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赶紧给我去找趁手的家伙,本官要掘地三尺,挖出使节团。”顿一下,伸手指了下解羽闲,“你跟本官走,我们现在就出城告诉冯统领。” 解羽闲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将手里的书倒扣在桌上,遮住了封皮,跟着杜云和蒋守川出去了。 他们走后,图柏说,“老杜故意留下我们。” 师爷走到桌边将那本书合上收进怀里,面无表情的说,“因为还有一个地方需要我们再去一遍。” “何处?”图柏问。 千梵摩擦着质地温润的佛珠,“元良将军的祠堂。” 出了客栈,才发现今天是阴天,远处的天色有些泛昏。 杜云负手走的不急不缓,过了两条街都没说话。 蒋守川一路悄悄打量他的表情,直到杜云猛地扭过头看他,他才尴尬摸摸头,“杜大人,殿下就让我们挖地,没说什么了吗?” 杜云嗯了声,往街上小胡同里看了看,“叫几个壮年男子跟我们一起去山里吧,多一个人就多一把手。” 蒋守川问,“叫几个?” 杜云想也不想,“百十来个吧,他们常年在山里田里劳作,力气应该很大。”说完转头问解羽闲,“你觉得够吗?” 解羽闲将折扇別在腰上,眺望远处的铜水峰,“可以再多点,杜大人要是想尽快找到使节团,挖山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杜云赞同的点点头,“那就有劳蒋大人去县里给本官召集二百名壮士,带上家伙去铜水峰听从调遣。” 闻言,蒋守川脸都快皱成苦瓜了,发愁说,“百姓家中还需劳力耕田狩猎,一时间把这么多人都带到峰里,农田里就没人干活了,这不太合适吧。” 杜云停下脚步打量蒋守川片刻,“蒋大人说的有道理,不如这样,你去将县里所有正值壮年男子都叫出来,本官愿意每日发放酬劳给他们,看看有人愿意去不愿意。” “现在吗?” 杜云点头,往身上摸,摸到自己怀里一个瘪瘪的荷包,手顿了下,反而把荷包塞的更深,然后去抓解羽闲腰间绑着的青绣线的钱袋,“对就现在,解阁主身上有钱,酬劳不用发愁。” 解阁主用扇柄敲一下他的手背,“吃完猪蹄洗手了吗?” 杜云把爪子在身上蹭了蹭,“洗了,我还舔了一遍再洗的,保证一点油沫子都没。” 解羽闲眉梢神经质的挑了一下,竟没发怒,任由杜云解掉了自己的钱袋子。 见他意思十分明确,蒋守川为难的看着来往的百姓,“这段时间附近县城有集会,大多数年轻人都去赶集会去了,一时之间怕是召集不了那么多,不如让御林军先行挖山,等过一段时间集会结束了,我这就将他们召集过来听候调遣。” 他们边走边说,没多久就能看到远处铜水峰郁郁葱葱的山脚,蒋守川说完半天没得到回应,扭过头,就见杜云正深深望着他,眸子如一潭深水,里面泛起的涟漪怎么都看不透。 “怎么?”蒋守川被他看得嗓子都哑了。 杜云终于收回目光,笑了一下,“没什么,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蒋大人说的办吧。” 蒋守川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去擦额上不知何时洇出的汗珠。 杜云嘴唇带笑,脚步渐渐加快,将蒋守川甩在了身后,在确定后者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时,杜云微微侧头,给一直跟在身旁与他保持半步距离的解羽闲一个狡黠的眼神。 一会儿人在农田里劳作,一会儿又到了附近县城集市赶不回来,这只憨厚老实的狐狸终于在自以为是编圆的谎话里露出了蹄子,一不小心踏入墨水中,即便只是沾上一点点,也让精明的猎人有迹可寻。 事出反常必有妖,杜云勾起唇角,抬起眼皮,瞳孔里飞快闪过一道精光,照的他整张脸都烨烨生辉,解羽闲看见他这样子,心里一咯噔,觉得杜云似乎又在摇晃着身后看不见的狼尾巴,准备张开嘴捕食了。 他正想着,看见杜云忽然转身,将蒋守川吓了一跳,“啊对了!蒋大人啊,还有个事本官很好奇,百姓供奉到祠堂的米粮最后都去哪里了?” 他们刚好经过通向祠堂的那条路口,两棵柏树在阴天里显得苍劲肃穆。 蒋守川结结巴巴,眼睛胡乱飘了几下,最后勉强停在柏树在微风晃动的树干上,“供奉元良将的供品都、都送给乞儿和孤寡老人了。” 杜云哦了一声,露出一口白牙,“看来是蒋大人安排的,本官还以为都被元良大将军吃了呢。” 蒋守川浑身一僵,喉结滚动的更加厉害,干笑说,“大人说笑了,元良将怎么会真的吃供品。” 杜云点点头,“也对,本官真是糊涂了,刚刚路过瞥见祠堂里那一排兽雕,下意识以为元良将真的还活着呢。” 说完转过了头,大摇大摆往铜水峰山脚的路走去。 在他身后,蒋守川盯着他的背影,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们走了没多久,图柏和千梵悄无声息钻进了二柏夹路的胡同里,即便是这时,还有三三两两老人提着沉甸甸的东西往祠堂里来。 趁人不注意,图柏就和千梵钻进了祠堂里摆放元良将石像的咏怀堂里,那里昏暗,门口敞亮的光都被巨大的石像挡在了门外。 宗元良的石像好似一把巨剑将黑暗和光明劈成了两半,在地上划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石像身前沐浴在璀璨阳光下,背后却对着漆黑阴森的深渊。 他们站在昏暗里,看着老人将供品虔诚的堆放在供桌上。 “怎么了?”千梵摸到图柏冰凉的手。 图柏靠着冷冰冰的石像,皱眉按了按额角,“不知道……头开始疼了。” 67.消失的使节团(十四) 针扎般的疼痛突如其来刺了下他的脑仁, 图柏耳朵‘嗡’的一声耳鸣起来, 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下。 千梵扶住他, 弯腰想将图柏打横抱起来。 图柏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靠在元良将石像脚部的石头上, 另一只手用力按了两下太阳穴, “没事, 每次发作之前总会先疼两三次, 不用担心。” 他的脸几乎一瞬间就褪去了所有血色, 嘴唇颜色淡的泛白,千梵心脏被狠狠揪住, 好像悬在一柄刀刃上,看一眼图柏, 刀刃就往心上切一点。 “我们回去。”千梵低声说。 图柏将他拉进怀里,下巴靠在他肩头, 闭上眼, 将呼吸故意放的绵长, 用以压制头疼, “别啊,来都来了,不找到点什么, 回去怎么交代。” 千梵道,“送你回去, 贫僧再来。” 图柏摇摇头, 余光扫向进来永怀殿供奉的人。 那些人大多数是老人, 头发斑白,走路蹒跚,偶尔也会有年轻一点的姑娘,不过能明显看出来是身子骨不大好的女子,吃力的将手上拎的篮子、背的箩筐小心翼翼摆放到供桌上,向后退一步把手放在供桌正前面的一本什么书上,垂着头念念有词,神情虔诚,念罢,还会有人恋恋不舍的将目光深深投一眼在那本书上,之后才离开。 “那玩意是什么?”图柏头疼的难受,找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千梵不错眼珠望着他,生怕漏掉他一丝一毫的表情,“族谱。” “会不会有关于宗元良的信息,趁这会儿没人拿过来看看。”他说着就要走出去,千梵抱着他不放手,先一步飞出袖口的佛珠,将供桌上的书勾进了手里。 图柏头疼欲裂,还手欠的去捏一下他的脸,调戏道,“宝贝儿好贴心。” 族谱的第一页记载的就是宗元良,不过却不姓宗,而姓蒋。 千梵道,“宗是国姓,荆高祖曾给开国功臣赐赠了国姓,元良将是其中之一。” “这么来说,蒋守川还真有可能是元良将的后代。” 图柏翻了几页,发现族谱中对宗元良的生平记载的并不详尽,只用了一句话概括他一生彪炳千古千秋万代的功绩——开疆辟土的功臣,列土分茅的大将。 大荆的每一寸疆土,都曾被宗元良的战马踏过,每一条江河都泡过以元良将为首的大军的血汗,这赫赫有名的将军,到最后却落个不明不白的下落,也难怪元良将的后裔会愤愤不平。 想起蒋守川那张唯唯诺诺恭顺听从的脸,图柏怎么都想不通只是凭借对一百七十年前的先人的遭遇愤懑不平,就在心里升起了这般诡异惊悚疯狂的念头,他究竟是对从未谋面的先人感情深厚,还是特喜欢记仇? 这么想着,图柏又将手里的族谱翻了起来,快速浏览每一页记载的密密麻麻的人名和生平,终于在靠后的一页里找到了蒋守川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蒋守川身为县令,故而他的生平比元良将还要多些。图柏一目十行看过,啧了一声,讶然说,“原来蒋守川两年前还在帝都当过官,后来看尽官场险恶才又回到了铜水县。不过这上面这一段写的这么模糊,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倒是令人怀疑他是被贬黜,并不是主动辞官。” 听他这么说,千梵心中一动,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接过图柏手中的族谱把蒋守川的生平从头看到尾,看罢,他慢慢合上书,清透的眸子里显然已经知道了什么。 图柏被他勾起了兴趣,“你想起什么了?” “原来他是……”千梵刚开口,又想起图哥哥间歇性的头疼病,把手贴在他额角,给他轻轻按揉起来,“你不记得了,年前出过一桩案子,死的人是督查院右副御史高宸枫,此人生性善妒贪婪狡猾,曾在入朝为官之后因为自己的私事打压同僚,而蒋守川恰好就是受他故意打压,被陛下流放偏远地区的那名文官。” 图柏对这件事连半根毛都想不起来,听完他说的,若有所思看着蒋守川的名字,“他被流放回老家,心里存了对当今皇帝的怨念,憎恨皇帝不辨是非,歹人狗仗人势,看见元良将的祠堂,想起这片疆域明明是自己先人打下的,如今却落得别人的手中,而他却凄惨可怜如丧家狗一般,心里不平,认为受到了屈辱,憎恶在心底扎起根,时间一长,就熬出了这种想要复活元良将,夺回疆土的诡谲念头。” 他将族谱合上,“这么来说,倒是真有可能了。人都利己偏私,不管表面上的借口有多么堂皇,暗地里终究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谋求私欲。” 千梵点了下头,看着他渐渐红润了一点的脸色,按住他的手腕,将佛珠套在他手上,低声说,“你说的不错,贫僧也有私欲。”抬起眼,“阿图你好好待自己,别让我难受了行吗。” 看见他头疼,千梵觉得自己心里要比他更疼更难受,恨不得将他所以的疼痛都转到自己身上,替他受了。 他的眼清澈的不掺一丝杂质,感情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图柏只是看上一眼,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了。 “好好好,我待自己好着呢。”图柏笑起来,凑到他身边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了一句。 千梵上一刻还深情真挚,下一刻也真挚的很想打死他算了,被他那句耳语臊的满脸通红,红晕从莹润的肌肤一路烧到了胸口。 图柏挑起眼睛,盯着他严丝合缝的裟衣领口,暗暗吹了声口哨。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他在迈进咏怀堂之前先在门外挂了一串红穗子,踏进来之后将永怀堂的大门关了起来。 图柏和千梵对视一眼,将族谱放回原位,悄悄躲进了昏暗的角落。 只见那人进来之后轻车熟路的从供桌下面摸出了一根蜡烛,用火折子点燃之后,立在了桌角,随后又点了三只,将永怀堂里撑起了昏暗泛黄的微光。 蜡烛的火光影在元良将的石像上窜动摇晃,像是四只小鬼在石像身上捣乱作祟。 图柏和千梵藏匿在昏暗之中,看着那人先是在石像跟前拜了一拜,接着掂起供桌上装米粮的陶罐和篮子,拿起一根蜡烛沿着殿内的一处墙壁摸了起来,他的手法很奇怪,时而上下,时而进退,像是有某种机关一般。 图柏刚想到这里,就见那人快走到大殿的尽头时跪了下来,在墙壁脚下摸索几下后,原本平展并无一物的墙壁竟然发出木齿轮滚动的声音,然后整面墙都向后退了一丈,露出了两块青砖大小的凸起。 那人把蜡烛放下,端起陶罐放进了青砖里面。 原来青砖已经从内部被掏空了,就像一只衣柜被拉出了抽屉。 那‘抽屉’横竖不过成年男子手掌到手肘的长度,能刚好容纳陶罐和篮子,图柏猜想青砖的大小和百姓拎过来盛装米粮的容器应该是刚好符合,果不其然,那人依次将供桌上的贡品取了过来,都全部放进了‘抽屉’里面。 而当东西放进去时,与青砖抽屉连接的墙壁内部便发出机械转动的沉闷声,似乎是有一条暗道把石头抽屉里的东西都传送到了墙壁的更深处。 “他们往墙后送食物,里面可能藏得有人,”图柏唇贴在千梵耳旁呵气,“说不定是暗室,我们从祠堂外面看不见。” 千梵点头,怕痒的躲开一点。 图柏却又把唇贴过去,“你猜他们藏的什么人?”不等千梵回答,他继续往里面吹气,把每一个带着鼻息的字都送进千梵耳朵深处,撩的人浑身紧绷,不可抑制的颤栗。 图柏,“我们来了几天了,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还记得后闽妖女的其中一个巫术吗,能强壮人的气血,蒋守川还不傻,知道仅仅复活宗元良是不够的,他啊,还想培养一支军队。” 交谈间,那人已经将供桌上供奉的粮食都送进了墙壁里面,按照原路返回,虔诚的对着石像拜了拜,走到供桌边吹灭蜡烛,打开永怀堂的大门,门外已经又有拎着东西前来的百姓,那人与他们默契的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一句话都不说,摘下门上的红穗子出了祠堂。 蜡烛一灭,石像后面又成了一片昏暗,门外的人声传了进来,千梵终于忍无可忍,将图柏按在昏暗的角落里,倾身覆了上去。 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胸口的衣襟被粗鲁拽开,露出大片蜜色柔韧的肌肤,图柏任由那清风白玉一般的人在他身上发疯、喘气,滚烫的唇贴上他脆弱的颈静脉,在脖间吮吸出一枚鲜红的印子,最后,湿热的吻落在他胸口。 千梵将头埋在他细滑的头发里,哑声说,“我……还没将戒持彻底放下……” 图柏摸摸他光洁的后脑勺,“没事,我等你啊。”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又腆着脸把唇送上去,用唇瓣厮磨千梵的嘴唇,“宝贝儿,亲了亲了,衣裳也脱了,不如我们商量个事啊。” 图柏裸|露的胸膛在昏暗里好像渡了一层莹润的柔光,流畅的线条从宽阔的肩膀向下收入精壮柔韧的腰身里,他的腰又劲瘦,能被千梵一把搂住。 山月禅师觉得自己快被这只兔妖撩拨的要走火入魔了,就听图大爷说道,“我想先不打草惊蛇去看看墙里面是什么。” 千梵眉头一皱,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图柏用手指在他脖间蹭来蹭去,“那只石抽屉我的真身刚好能进去。” 感情他刚刚是用美兔计来着。 千梵目光一暗,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行,你自己去贫僧不放心。” 图柏,“我知道,但眼下只有这一个发现,我们不能白白浪费机会,这抽屉不大不小,冥冥之中就是给我量身打造的,你且放宽一万个心,这个甬道是接收米粮的,一般干这种事的都是伙夫,就算发现我,也奈何不了我。” 千梵半句理由都不想听他说,暗沉着脸色,给他整理好衣裳,“不行。” 说罢松开手,退后一步,抬起眼皮沉沉扫过他的脸,手垂进袖子里,转身就走。 走出三两步,被图柏拽住了。 图柏将他重新拉进昏暗里,这回两人换了方向,换成他在上,将千梵逼进角落,伸出手臂撑住墙壁,不准他走。 收起闲散的笑容,专注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僧侣。 千梵长得十分俊美,剑眉星眸恰到好处,不凌厉逼人,也不会让人觉得柔软好欺,干净而磊落。 他又常年沐浴在佛光普照下,青裟遮掩了他所有的锐气,自眉眼之间洇出对世间百态的悲悯。 千梵被他看着,忍不住侧过了头。 图柏望着这双慈悲的眼,从里面探究出一丝最幽微的私心。 图大爷心里一下子就软了,撑在墙壁的手抚摸上千梵的耳垂,“如果是你的话,你肯定会和我有一样的打算。” 千梵垂着眼,不想说话,知道他什么意思,可放图柏进入一个自己摸不到、不了解的地方,面对陌生的敌人,他就会没由来心里恐慌。 只要想到万一他会受伤,会遇险,会头疼,而自己却不在身边,他的心就会高高悬起来,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 千梵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怕到他只要不在自己眼里,他就会胡思乱想,难以忍受。 大概是先前放他离开帝都的后遗症,千梵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见面不相识的心悸和知道他受伤的心慌悔恨。 “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自己受伤。”图柏倾身凑过去,用鼻尖蹭蹭他,“我武功也不差,就算不如你,但打死几个不长眼的还够用。再说,我又不蠢,如果打不过,我化成原形打个洞,谁也抓不住我。” 他说着用手抓了个打洞的姿势,表示自己是只打洞小能手。 千梵不为所动,摇了摇头。 图柏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怕我趁你不注意自己跑了?到时候你可更是找不到我。” 千梵眉间一凛,抬头说,“你敢。” 图柏举起手投降,“不敢不敢,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 千梵瞪了他一眼。 图柏说,“这样吧,给我两天的时间,让我进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墙里面捣什么鬼,如果你担心我,看见这面墙了吗,时间一到,你就用炸|药给炸开,然后从天而降来救我,我在危难的时候一看见你,说不定一感动,就以身相许了哈哈哈……” 正事说着说着就跑偏了。 千梵被他一偏,再也绷不住了脸,问,“现在还没以身相许吗?” 上次不是说了……哦对了,图大爷不记得了。 看来要许很多次才行。 给了退路,千梵稍微有些松动,图柏说的没错,如果是自己也会和他有同样的选择,图柏虽然是只兔子,长得软软呆萌,但骨子里泡的却是一捧刚毅可靠的热血,“好,我答应你。” 他有些艰难开口,“但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到了时间你不出现,我就毁了这里。” 图柏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行行行,走,我们去研究研究,刚刚那人怎么走的,我忘了。” 千梵没什么表情,“我记得。” 图柏顿时笑的更欢,“我就知道你记得,所以我才不记的。” “……” 天色阴沉起来,趁没人来送东西,图柏和千梵摸到了‘石抽屉’所在的地方,依照那人的手法在墙壁上一分不差的按下,期间图柏在一旁快把山月禅师夸成了花。 不过即便夸上了天,墙壁缓缓倒退,石抽屉露出来的瞬间,千梵还是忍不住拧紧了眉,隐忍着心里的不安,盯着图柏化成了大兔叽。 大兔叽甩了下耳朵,跳到千梵脚边。 男人半跪下来,大兔叽一跃而起跳进他怀里,小爪爪扒住他的领口,伸出鲜红的小舌头贱不嗖嗖的舔了千梵满脸口水,舔完还满意的啾——了一声。 千梵伸手从头到尾撸了他一遍,“阿图。” 大兔叽顶着一折一弯的长耳朵,“知道啦。” 千梵点点头,将他放入了‘石抽屉’里。 图柏撅起小屁股,冲他摆了摆,消失在了一片乌漆抹黑里。 墙壁里重新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千梵盯着空空荡荡的石抽屉看了半晌,恍然若失的将其合上了。 68.消失的使节团(十五) 被挖空的青石砖里面有一条狭窄光滑石头砌成的甬道, 甬道很陡也很窄, 坡度极大, 应该是为了方便将陶罐篮子顺着滑下去。图柏放低身子,爪子紧紧抓着地面, 放缓自己下滑的速度, 尖锐指甲在石块上摩擦出细小的刺啦声。 四周黑漆漆的, 有些潮湿阴冷, 一股土腥味从石壁上渗出来, 像是来到了地底下。 甬道里每隔一些时间会出现一段凸起的石块,当他刚滑过凸起, 石壁里就发出沉闷的轰隆声,接着凸起的地方隐隐颤动, 石壁外的机关正在潜移默化的改变方向,虽然图柏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他明显的感觉到身下这条甬道已经不是最初他从‘石抽屉’下来的那条了。 一开始, 图柏以为永怀堂墙壁的后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当他钻进来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石壁后面的方向并不是他们认为的‘向后’,而是笔直的‘向下’,按照他下滑的时间和感觉到凸起机关几次变动来算, 很有可能他在无声无息中早已经远离了祠堂,来到了地底下。 意识到这个问题, 图柏心想, 如果千梵等不到他, 就炸开墙壁,却什么都没见到,会不会非常生气,他好像还没见过这人雷霆愠怒上的样子。 想到他可能会惹人生气,图柏在不停变换的甬道里顺便捉摸起一百零八种哄死人不偿命的方法。 就在他想到如何将人哄骗到床上时,那股清淡的土腥味一下子浓烈起来,图柏觉得自己甚至嗅到了常年埋在泥土里的腐烂的树根的味道。 他已经十分确定自己现在一定是在地底下,而至于是不是祠堂的下面,介于甬道的曲折程度,还有待商榷。 一道微光突如其来射进黑漆漆的甬道里,图柏在下滑的过程中眼睛反射性的眯了一下,竟然听到隐隐的说话声通过微光一起被照了进来,就在他就要从黑暗中滑落下去时,图柏立刻闭上眼,假装死兔叽从狭窄的甬道里噗通掉了下去。 他掉在一堆稻草上,有人走过来将他粗鲁的拎了起来,咕哝了一声,似乎有点惊讶。 图柏闭着眼睛,看起来气息奄奄,被抓住长耳朵在半空中随着那人沉重的脚步一晃一晃,没过多久就被丢到了什么东西里面。 空气中弥漫的土腥味里掺杂了些油腻的味道,感觉到身旁人声渐渐远,他从耷拉的长耳朵下面悄悄睁开了眼。 他被罩在一只破烂的竹筐下面,入目是一间石屋,屋子四面封闭,潮湿阴冷,还光线十分不好,用泥土垒成的桌子上方悬挂了一盏油灯,灯光将周遭的东西影在石壁上,影影憧憧,如果有风,定能将这些影子吹成妖魔鬼怪乱舞,但显然,这里没有风,因为各种腐烂的树叶、食物的臭味,油烟、恶水的味道充斥在图柏鼻下,闷得他皱起了粉色的小鼻头。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依旧是走的很缓慢,脚步声重而拖沓,像暮年的老人,光看走路都能感觉到死气沉沉。图柏被罩在竹筐里,视线有些低矮,只能看见那人腰部以下的地方,他的手无力的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弯曲,随着走动整只手腕连着上臂僵硬的动一两下,极其的不自然。 图柏看见那人在灶台前面停了下来,原本垂在身侧的缓缓抬了起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图柏觉得有些奇怪,伸出爪子将竹筐静悄悄抬起一点,然后把小脑袋挤了出去,两只耳朵因为太长被压在竹筐下面,向后背着,他这样子还挺像猫崽子的。 他把头刚挤出去,眼睛往上一瞥,顿时一愣,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那个人没有脸!不,确切的说他只剩下一半的脸,而另一半是发黑的骨头,一只眼框黑洞洞的空着,眼珠子早已经腐烂了,森白的眼眶周围有一圈黑紫的烂肉,烂肉里积满脓水,正向这人另一半还没腐烂的脸上蔓延,他的鼻尖上有一枚黑痣,黑痣下的肉却已经隐隐有了腐坏的迹象,烂肉如跗骨之蛆般蚕食着完整的皮肤,要将他他的肉吞噬干净,变成一具完完整整的白骨。 图柏胃里一阵灼烧,几乎要吐了出来,胃酸冲进他的喉咙,图柏勉强忍着,眼球迅速生出红血丝,惊悚愤怒的盯着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 听见声音,那只半死不活的怪物迟钝的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然而却毫无反应。 它没反应是正常,本来就已经腐烂成这种样子,还能奢求什么跟人一样。 图柏化成人形,走到它身边,扣住它的手腕。 它便停住了切菜的手,用一只空洞洞的眼眶盯着图柏,脸上烂肉里的脓水往下滴了一滴,图柏迅速避开,“你是人是鬼?” 腐烂的怪物呆滞看着他, 图柏心里讥讽,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他松开它的手,急切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却听见那怪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图柏眼里一喜,迅速转身去看,却依旧看到的是那具半腐不腐的东西空洞的目光。 图柏的胃渐渐冷了下来,像冰块一样沉甸甸坠着他的心脏,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冻得发冷发寒。 他眼眸漆黑,看着石壁上阴森的灯影,放缓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向后靠在石壁上,沉默望着怪物的背影。 这是个什么东西?活的还是死的?地底下有多少这种怪物?怎么变成这样的?铜水县县令蒋守川在地底下藏得不是人,而是这些怪物吗? 图柏将问题抛出来,眉头拧的更紧,他神色冷峻看着这东西迟钝的转过身,僵硬的握住菜刀,缓慢的剁着手下的菜,就像人一样。 最后一句话刚冒出他的脑海,一阵尖锐的疼突如其来的袭上脑袋,疼痛顿时打乱了他的思维,图柏低头按住额头,一个诡异的问题从头疼欲裂中浮出——这怪物是死尸炼制成的,还是活人变成这副样子了? 他忍着熟悉的头疼猛地转头看向石屋里唯一的一个出口。 外面是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趁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杜云带了两个御林军重新返回县城里,去收集白日里向百姓借用的铁锹和锄头,他是真的打算挖山,并不只是诈一诈蒋守川。 六皇子说山腰处曾张开百丈裂口将使节团吞没,纵然现在地面看起来毫无异常,但杜云是绝对不相信一处曾发生过异动的地方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除非是被人精心掩盖住了,杜云扭过头看了一眼蒋守川,眼里的深意让后者微微一楞,随即蒋守川露出个殷勤的笑容,“大人您看还需要什么?” 杜云站在十字口路等候御林军抱回干活用的家伙,抬起头看着远处冯凭带人已经在半山腰生起了篝火,火光在远处灰蒙蒙的铜水峰上像一点微不足道的星火,摇摇欲坠,似乎风一吹就熄灭了。 但这点星火跌落进杜云的眼里,将他的瞳仁烧的清澈炽热,“不知蒋大人可否听过一句话。” 蒋守川低眉顺眼,“愿听杜大人教诲。” 杜云勾起唇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蒋守川愣了下,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下官愚钝,不知大人从何而感。” 说话间御林军抱着东西回来了,他们还跟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姑娘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裳,躲在一名御林军的身后,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杜云伸出手,“谢谢你啊丫头,我们就借用一下,等找到了人就还给你家。” 小丫头怕生的点点头,见杜云拿了东西要走,又连忙上前两步,小手握成拳头垂在身旁,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喊道,“你们是来找人的?” 杜云,“是。” 小姑娘大声说,“我爹也找不到了,我很久没见过他了,你能不能帮我也找找,我想——” 话没说完,一个身上还带着围裙的女子跑了出来,一把抱起小姑娘,另一只手将她的嘴紧紧捂住,手足无措的对一旁蒋守川说,“对、对不住,孩子乱说话…” 蒋守川的脸上浮现一抹厉色,不过转瞬就逝,除了女子之外谁都没有看清楚,女子被他这一眼看的惊惧的垂下了头,抱着小姑娘浑身发颤。 杜云走过去目光在女子和蒋守川之间飞快扫了一下,笑弯了眼睛,端着温和的脸,“快回去吧,该用晚膳了。” 女子兢兢战战道谢,抱着孩子慌忙走了。 杜云不再和蒋守川说什么,带人重新回到了铜水峰,开始连夜挖山。 刚入夜,祠堂里更是昏暗无光,千梵盘腿坐在石像后面,夜色温柔落在他的脸上,月光中他闭目敛神,如一尊静默的神佛。 一声沉闷声从地面传了出来,他的眼睛毫无预兆的睁开。 震动先是很轻,随后整个永怀堂的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这是由声音引起的震动,那种类似行军队伍的脚步声终于从地下最深处传了进来。 千梵起身走出去,顺着逐渐响起的声音走到街上,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铜水峰伫立在黑色的天幕之下,山上千万棵林木一起震动,在夜风中婆娑摇晃。 山腰处,杜云从御林军临时驻扎在山腰上的帐篷里惊醒,蒋守川慌忙钻营帐他,“杜大人,元良将的阴军来了,我们快走吧!” 杜云听见吵闹声,一把抓住蒋守川的领子走出去,看见冯凭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怎么回事?!” 冯凭说,“元良将的阴军,一到晚上就会折腾一会儿,我们先下山吧,万一有碎石落下来再伤着您。” 蒋守川附和,“对,这座山传说是元良将的化身,不敢再挖了,我们走吧。” 杜云将蒋守川一把抓到跟前,冷冷笑道,“阴军?化身?来人,谁都不准给本官走!本官来这里这么多天了,还没真见过阴军长什么样,今天本官就要开开眼,给本官继续挖,挖不出什么东西,谁都不准走。” 杜云说,“蒋大人你也是。” 地面地动山摇,地下的声音更加强烈,无数沉重拖沓的脚步一瞬间动了起来,衣裳的摩擦声、脚步拖过地面的声音、压抑的呼吸声,这只诡异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一个方向步向另一个方向,石屋外面能看到憧憧黑影从门前经过,影子被石屋里昏暗的灯光投到石壁上,被拉的斜长扭曲诡异。 图柏按了按愈发疼痛的额头,化出原形,趁脚步越来越多钻了出去,小心翼翼藏在数不清的脚步之间,一抬头,瞳孔顿时一缩。 这只队伍身披统一的黑色斗篷,头戴兜帽,图柏抬起头时正好和一个人对视上,在昏暗里清楚的看见兜帽下面那人的整张脸都腐烂了,只有从斗篷下面露出的一截脖子还挂着几缕残存的血肉,用白骨森森的眼眶阴沉沉对着图柏。 图柏向后一扫,看见组成这只队伍的竟然都是这样要死不活半腐不腐的怪物。 而令他震惊的不是这群东西,而是他们身处的地方。 仰起头能看见四周是数千丈高的石壁,就像一口还未来得及打磨的深井,然而深井是直上直下通往地面,这个地方却是连天都遮住了,人的头顶是空旷嶙峋狰狞的石顶,四周是潮湿阴冷的石墙,图柏觉得这里不光是连风吹不进,甚至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 就像是一个大的耗子洞,暗地里做着见不得人的事。 图柏将一只怪物无声无息放倒,扔进一旁不知做什么用的山洞里,自己化出人形披着它的斗篷混进了它们之间,拖拉着脚步跟着他们缓慢的走了一会儿,正当图柏怀疑他们要做什么时,这群怪物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僵硬的拖动身体齐齐转了一个方向。 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并不是要去什么地方,而是靠着墙壁,一层又一层围成了一堵充满腐烂气息的围墙,将什么东西围在了中间,成千上百双空洞漆黑的眼眶对住了中心地方。 只见那里有一块光洁的青黑色石头砌成的高台,高台中央的十字架上绑着一个异族打扮的女人。 那女人真是美艳,黯淡的光芒也挡不住她白皙的皮肤散发出来的莹润,凌乱的黑发粘在鬓角上,映着她的唇瓣更加殷红,如同饮了鲜血一样。 此人正是半路被伏击的后闽公主,般娑。 半死不活的怪物们发出嘶哑含糊的声音,抬起脚重重踏到地上,数千脚步声同时响起,像是某种古老诡异的韵律节拍,震得这座石壁都发出颤动。 图柏意识到半夜的行军声正是由这群怪物发出来的,他混在里面,真是生怕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将这里震塌。 脚步声愈发急促频繁,丝毫想象不到它们刚刚还迟钝僵硬的走动,震动声在数千丈高的石壁之间轰鸣徘徊,回音一波一波打在石壁上,余音未断,另一波已然回荡起来,浩荡延绵,宛如身临战场,千军万马,战鼓雷鸣。 图柏跟着用双脚踏地,无意间瞥见一个怪物脸上的腐肉都被震了下来,血淋淋的掉在地上,转眼就被它自己踩成了肉泥。 “操丫的。”图柏心里暗骂,“让杜云那畜生看见,估计这辈子都吃不下去肉了,快呕死了。” 他脑袋上跟针扎似的疼痛持续不断,胃里又跟着凑热闹,胃酸翻涌烧的他胃部有些痉挛,很是需要一根清脆的胡萝卜安慰一下。 不等他在心里念出一根胡萝卜聊以安慰,这些怪物奇诡的节拍一瞬间停了下来,图柏始料不及,不小心多蹦跶了一下,这才堪堪收住了腿。 “没想到看起来恶心,怎么比图爷爷跳的还好。”图爷爷现在身在虎穴又头疼欲裂,还忍不住很欠的想。 这时,一端腐烂的人墙让开了一条通道,走出来了一个身披斗篷瘦高的人,那人的脸藏在兜帽里看不清楚,手里端着一只四方盘子,盘子上盖了一条黑色丝绸。 他走到般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撩开绸布,一截白惨惨的骨头露了出来。 那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上神怜爱的般娑公主,请赐予大荆将军宗元良最后的生命,让他的脊椎重新涌出鲜血,让他的白骨生出血肉,让他重新站立起来,犹如枯木回春,岁月倒流——” 说罢,那人忽然抬手将一柄匕首插入了公主的胸口。 十字架上的般娑喷出一大口血水,那人单膝向前高举四方盘子,鲜血溅上那根脊椎骨上,接着血水很快融进了白骨里,骨节处开始抽出血丝勾缠,生出猩红的肌理爬上了整根骨头。 肌理生出的那刻,石壁中的成百上千半死不活的怪物发出咕哝的声音,就像是在痛苦的呜咽,它们脸上原本还残存的那点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腐烂。 高台之上的白骨正一寸一寸长出血肉,高台之下的数千怪物正一寸一寸被剥去血肉。 高举盘子的人听见血肉生长的声音,藏在斗篷下的脸浮出欣慰着迷的笑容,他托着盘子的手臂从斗篷下面露了出来,嶙峋的手腕上一根掉了色的棉红绳上一块小骨头正贴着他的手腕。 听到他的声音,看见那枚骨头,图柏眼里迅速出现一层血雾,他手中忽然幻出一把利刃,在呜咽声中飞身跃起,越众而出刺向了高台的男人。 69.消失的使节团(十六) 剑刃挟裹着凌冽的杀意刺进季同的肩膀, 他猛地吃痛反射性护住四方盘子往前一扑踉跄滚到一旁,躲开突如其来的暗杀,正要抬头去看,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胸口狠狠一痛,身子向后飞去, 双手捧着的四方盘子也掉了下来。 季同眼睁睁看着盘子脱离了他的手,惊恐的大叫一声, 半空中横插出来一只手将托着宗元良脊椎骨的盘子接住了。 季同顾不上还流着血的肩头,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在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时, 他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狼狈的摘下兜帽,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你来了。” 图柏长身玉立冷眼看他, “来取你的狗命。” 他眼里含着一丝嘲笑讥讽, “我早该想到是你了……生死人肉白骨,简直滑天下大稽,也就只有你这个疯子能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可笑?”季同在喉咙里含糊念了一遍,抬眼望着他手里的盘子, 摇摇头, “不, 不可笑, 你看, 那是宗元良最后的脊椎骨。” 图柏冷着脸扫了一眼,刚刚离得远没看清楚,此时他托着的盘子里那根白骨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如透明的膜,膜上有极细的血管,而血管里似乎有缓缓流动的血液,随着血液流动,薄膜出现神经质的跳动,好像有一个人真的就要从这根骨头上长出来。 图柏下意识就想将盘子扔出去,被季同看出想法,立刻厉声制止了。 “住手!别,阿兔不要!”季同声音嘶哑,一见他要扔出去,急着额角爆出青筋,“你看他就要复活过来了,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季同双眼微眯,神情呈现出诡异的喜悦和着迷,沉浸在某种愉悦中,“我用一把枯骨复活了宗元良,很快的,丫头也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她死了,你永远都见不到她了。”图柏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妄想,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季同一愣,浑浊的眼珠被激起滔天的憎恶,“她是为了救你才死的,她把内丹给了你,让你活了这么久,让你体会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然而现在!你却自私的不愿意救她,不愿意让她回到我的身边!她一个人在阴间多冷,而你却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任何救活她的可能!” 图柏心里的旧伤疤被他血淋淋的剜开,露出皮肤下从未愈合的伤口,他疼得几乎窒息,却依旧冷漠,无动于衷。 季同,“你救救她吧,你活了这么久,该活够了……” 图柏头疼的快裂开,封闭潮湿的环境让他更加难受,季同的话就像寒冰从他的手指开始,冻住了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他任由疼痛在他的脑袋里肆虐折磨,在一片痛苦的呜咽声中听到了手里托着的那根脊椎骨发出血液流动、神经跳动的细微声音。 也许那是头疼发作的幻觉,不过却令图柏感觉到一丝鲜活,当他开始对这微末的鲜活产生怀疑时,压制的念头就如野草疯狂长满了他心口。 图柏忍不住想,季同如果真的能复活宗元良,是不是丫头也就会活过来了,他还能再见到她,能弥补十几年来魂牵梦萦呕心沥血的遗憾吗。 握着剑柄的手轻微颤了一下,图柏这才意识到对于丫头能活过来这个念头而言,季同是走火入魔早就疯了,而他则是强行压制在心里,积压成了一捧陈年旧血,稍有出口,就能如万千蚂蚁钻遍他全身。 “带我去见他。”半晌,图柏闭了闭眼,一开口,声音已然嘶哑。 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季同狂喜,斥退周围半腐不腐的怪物,带着图柏穿过巨大嶙峋的山洞,来到了一处被隔开的石洞里。 石洞的坑洼里摆放着烛火,一盏一盏幽幽如冥。 那中间有一具全身上下绑满绷带的尸体,尸体并不连接,头颅,四肢,躯干按顺序摆放,拼凑成了一具人形。 “这就是你说的复活?” 季同在图柏嘲讽怀疑的目光下接住他手里的盘子,将宗元良最后一截脊椎骨摆在了尸体中央,他半跪在石台下面,小心翼翼解开缠着绷带的四肢。 一股血水洇了出来,非常的新鲜,甚至还带着活人身上温热的气息,殷红的沿着石台坑洼不平的台面淌了下来。 图柏厌恶的退后一步,避开了从残肢上不停流出来的鲜血。 而季同整个人都快趴到了石台上面,斗篷浸泡在血水中也浑然不知,扭过头,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你看,这些残肢正在愈合,很快,他们就能组成一具完整的身体了。一把死了一百七十年的枯骨,加上般娑的巫术,想要复活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不是吗。” 图柏漠然看着被摆放成人形的四肢和躯干,“季同,尸骨上的血肉和外面那些怪物有关系吗?” 季同顿了下,仍旧着迷的盯着石台上的残肢,像是在欣赏一具完美的胴体,“祭祀,用血换血,肉生肉,宗元良是铜水人信仰的神,他的复生需要代价。” 图柏眉间一凛,想起他和千梵躲在宗元良的石像后面看见来送米粮的老人和女子——他们离开时凝望那本记载了全县百姓的族谱,眼里的不舍希冀和无奈。那些人知道他们每日牵挂的人在地底下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吗,知道自己儿子丈夫已经变成了一具烂肉吗。 “季同。”图柏哑声说,“从腐烂肮脏的血肉里生出来的身体,即便外表还一如从前,内里早就是爬满蛆虫腐肉丛生了,你问过丫头的意愿吗,你问过她愿意活过来面对你这个刽子手骗子杀人犯吗!” “你闭嘴!”季同厉声大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图柏垂在身侧的剑刃被幽幽烛光照出一道雪亮的光,他缓缓勾起唇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根本不想见你。” 最后一个字话音还未落下,图柏纵身跃起,抬起剑刃刺向石台上的躯体。 季同瞳仁一缩,整个人都扑到残肢上,怒意横生,“你骗我,你根本不想复活她!你骗我!杀了他,杀了他!!!” 随着他大吼大叫,原本集中在另一端的怪物拖着沉重的脚步冲了过来,数不清的白骨森森的手从身后抓住图柏衣摆,瞪着空洞的眼眶,含糊的吼着。 图柏转身斩断一只手腕,听到怪物吃痛的嚎叫声,他手里的剑一时顿了一下,这些东西有知觉? 季同大笑起来,抱着残肢笑的双眼发红,“他们是人,他们还没死,阿兔你杀吧,你杀光他们,你才是刽子手。” 嘶吼的、满身腐肉白骨的是人,他们是铜水县受蒙骗的百姓,是外面蹒跚老人的孩子,是等着归来的爹爹兄长,是……图柏脑中嗡的一声剧痛起来,他眼前猛地一黑,连忙将剑插在地上撑住了身体。 季同抬起手晃着手腕上的小骨头,每晃一下就能看见图柏的后背愈发绷紧,他缓缓站起来,走到离图柏最近的地方,“你活的够久了,该让给丫头了……” 图柏头疼的快裂开了,在看到无数张腐烂的脸朝他扑过来时,他抬起剑虚晃一下,企图剑柄和胳膊挡开它们,就在这时,一股杀意从身后袭来,他已经感觉到,却来不及反应,只能任由后脑被重重一击,再也撑不住身体,缓缓倒进了一群半死不活的腐肉中。 下令挖山的第二天,天色才刚黯淡下来,杜云在营帐里焦急等候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惊呼,他慌忙冲出去,看见已经被挖出十丈高的土坑中一辆雕刻了异族文字的马车被霍然拉了出来。 “大人,这是使节团的马车!人真的在下面!”冯凭大声道。 杜云心里的一口气还憋在胸口,飞快转头望向四周,“有没有看到蒋大人!来人啊,把蒋守川给我抓起来!” 他说着被一块落石险些砸中,幸好解羽闲及时伸手将他带进了怀里,杜云一推他,“去找蒋守川,务必将他抓住。” 天很快就彻底黑了下来,半山腰上一阵骚动,孙晓急急忙忙穿过满山寻人的士兵,气喘吁吁终于跑到了杜云跟前,“大人,图哥在祠堂不见了,已经一天一夜,禅师让我告诉你,他准备要…” 轰隆—— 橘黄色的火光从背对着铜水峰的祠堂上空炸了出来,将暗沉的天幕炸出一片刺眼的白光。 震荡以祠堂为中心向外波及,铜水峰很快就跟着地动山摇,山上飞沙滚石,人站都站不稳。 杜云抓着孙晓勉强稳住身体,在轰隆声中喊道,“他准备要什么?” 孙晓指着火光,在嗡嗡的耳鸣中跟着喊,“炸开祠堂。图哥和禅师在祠堂里发现了一条运送粮食的暗道,只有图哥能钻进去,已经过了他和禅师约定的时间,所以我们找了炸|药。” 杜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只有图柏能钻进去是什么意思,又不是耗子,那只死兔子怎么见洞就钻,“我们回去看看!” 他跟着往山下踉跄跑了两步,看见冯凭,道,“你带人帮解阁主抓蒋守川,其他人先撤回山脚下,注意安全!” 山上的滚石跟着一层落了一层,山路颠簸的难以行走,杜云作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鸡被孙晓一路搀扶着,“你们用了多少炸|药,怎么山都要塌了!” 说完一抬头,就见天空乌云密布,一丝星光都看不见,天阴的不正常。落石声中夹杂着阵阵阴风,杜云心里升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肃穆高耸的山巅。 铜水峰在昏暗中露出一个轮廓狰狞的模样,整座山都在摇晃轰鸣,杜云喃喃说,“有些不对劲啊……” 脚下猛地踩空,带着孙晓就要往下滚去,一片青色的衣角从风中佛来,及时扶住了两个人。 杜云抬起头,“图柏呢,人呢,炸了之后呢?” 千梵脸色铁青,沉默的摇了摇头。 祠堂的永怀堂里面只有一堵厚墙,没有暗阁和侧室,那条传送米粮的甬道在一尺厚的墙壁里向下延伸,从地底下铺出了一条人无法通行的暗道,千梵探手去摸,轻而易举摸到了潮湿的底,那下面不是一条直上直下的路,而是弯曲复杂的机关,图柏早就不知道随着里面的机关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蒋守川在何处?”千梵眉心紧拧,温润的气质被脸上的凛冽之气掩盖,清澈见底的眸中染上肃杀和厉色。 “正在找,我…”杜云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远处,好一会儿才从荒郊野岭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些人要做什么?” 被轰鸣声炸醒的铜水县,道路繁错的街巷里出现一盏又一盏昏黄的烛灯,捧着这些烛灯的有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有柔弱憔悴的女子,有懵懂天真的顽童,他们从千家万户中走出来,身穿黑色斗篷,神情肃穆而庄重,目光里充满审判的意味。 捧着在黑夜里窜动的烛火,如同捧着自己草芥一般的性命,他们就像星星之火,在黑夜里流动,最后汇集到了铜水峰的山脚下,在下面组成了一道炽热燃烧的封锁线,与山腰上的官兵对峙,怒目而视着。 山上的官兵面面相窥,不由自主抬起了刀柄。 杜云一下子想到某种古老愚昧的祭祀活动,再搭配不停摇晃的山峰,总觉得这些村民似乎要将什么魑魅魍魉从山中迎回,想到这里,他后脊梁湿了一片,铜水峰里最大魑魅不正是那位元良将吗! 千梵看了一眼冒冷汗的杜云,英挺的眉宇之间呈现出冷静到极致的阴郁,他站在山腰看着这些人,顺着他们的目光转过头。 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劈下一道紫色的雷电,刹那间将整个铜水峰照亮了一瞬,就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千梵看见在接近山顶的一块突兀出来的巨石上俯趴着一个人。 那人正是趁乱逃走的蒋守川。 蒋守川身披夜色,跪着,手上平放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剑,他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在风中高喊,“百年含冤的魂魄,请睁开眼看看你的子民,他们正饱受贫困、疾苦、屈辱、不公,正遭受世间最痛苦的惩罚,那些盗贼坐在尊贵的王座上鞭笞奴役你的族人,而你却长眠地下。含冤的魂魄,请以战神之名重新出师,以青铜巨剑拉下尊贵宝座上的罪人,以我族之血洗刷山河的罪孽吧!” 捧着烛火的村民动了起来,从横在山腰的封锁线变成了朝山腰爬来,迎着官兵的刀刃,步步逼退,他们两人并行,一路延绵,从山上看去,俨然组成了一条道路,在黑夜中给予隆重刺眼的引导。 满山遍野树林婆娑。 杜云受眼前景象感染,喃喃道,“元良将……复活了……” 这时,千梵却忽然拉了他一下,杜云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竟看到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塌陷一块,一只腐烂的手伸了出来,在他浅色的鞋袜上留下一枚乌黑的血手印。 他惊慌大叫一声,随后,铜水峰响起了类似剥落的声音,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刹那间遍布整座山峰。 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探了出来。 杜云和孙晓已经被吓得没了声音脸色刷白,千梵将二人护到了身后。 惊恐的尖叫声从那条烛火幽幽的路上响起,千梵用内力高声道,“御林军听令,立刻护送百姓下山,半分不得耽误!” 沛然庄重的声音回荡山林,原本将刀刃对内的御林军齐刷刷回应千梵,然后,毫不犹豫同时转了方向,以军人特有的坚毅之姿背对刚刚还要审判憎恶着他们的百姓,用血肉挡住了那些村民一心一意想要迎接的怪物。 “杀——” 一只怪物从瑟瑟发抖的人群里钻出身体,腐烂的只剩下半截骨头的手箍住了一个瘦弱女人的腿,咯嘣一声捏断了她的小腿骨。 女人怀里的小姑娘摔了出来,怪物伸出腥恶的手扣住小姑娘的脖子,映着烛光,她看清了怪物的脸。 那张脸一半是残存的腐肉,眼睛空洞洞的,另一半只剩下森森白骨,小姑娘看清他还未腐蚀干净的那半边脸上的鼻尖有一枚黑痣,她瞪大了眼,在窒息般的疼痛中喃喃道,“爹……” 她爹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小时候经常满头大汗在灶房里给小小的她炖鱼汤,她搬个小马扎撑着脸蛋坐在门外面看,看见汗水从额头滑落到爹爹鼻尖,她总要捏着帕子跑过去帮他擦掉。 她爹怎么有一天就不见了,娘也不告诉她,爹去哪里了,她守在门口等了好久,还偷跑到外面去找帝都来的大官,请他们帮忙找她爹。 可现在,疼她的爹爹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捏断了娘的腿,还要掐死她。 眼泪从她脸上掉下来,就在她慢慢停止挣扎时,怪物的头被砍断了,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了起来。 一名御林军将小姑娘护在怀里,顾不上擦去飞溅到脸上的恶血,大声道,“没事吧?有人受伤吗!” 一滴血水正好落在那名御林军的鼻尖,黑黑的,像一枚黑痣,像极了她爹爹。 小姑娘呆呆看着,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哭了起来。 青年士兵楞了一下,笨手笨脚的抚了抚她的肩膀,“我们会保护你们,不用害怕。” 一阵尖锐的疼刺进图柏脑袋,他浑身颤了一下,猛地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间石屋,唯一的出口用铁栅栏和黄铜锁锁住了,他翻身坐起来靠在石壁上,喘了一口气,想起昏迷前后脑的剧痛,图柏伸手摸了一下,摸了一手心粘稠的血。 操了丫的……图柏咧了下嘴环顾周围,这里应该是季同等人用来关押犯人的囚室,潮湿阴冷,地上的坑洼里积满了污水,闻气味更像是血。 他顺着血水看向阴暗的角落,竟看到了狼狈不堪蜷缩着的后闽公主般娑。 纵然身处恶臭之地,也依旧美艳妖异,她有一头波浪卷曲的头发,黑发铺在胸前,挡住了傲挺雪白的胸脯和深可见骨的伤口。 图柏忍着头疼走到了女子面前,撩开乱发遮挡的胸口,对两坨雪白的山丘视而不见,盯着她胸上狰狞的伤口看了片刻,啧了一声,“伤的这么重都没死,说不定还真是个巫女。” 般娑静静睁开眼,异色眸子看着他,张开殷红的嘴唇。 图柏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说,“别整幺蛾子啊,我给你包扎下伤口。” 说着,他脱了外衣,将般娑扶起来一点,披在她肩上,撕下干净的里衣,小心避开她的身体,凑合将伤口擦了擦,然后手法娴熟的将绷带在她胸上缠了一圈,把人家胸脯都勒没了,“没有药,先凑合一下,别流血溃脓。” 般娑低头看了眼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的绷带,扬起美艳的脸庞,从角落里舒展身体,伸出手去碰图柏。 图柏在她摸到自己胸口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睛眯起来,懒洋洋说,“公主殿下,同是阶下囚,对你的室友客气点,兴许他还能救你出去。” 般娑翻过手,将手指搭上了图柏的手腕,从脉搏处顺着青色的筋脉向上摸去,在靠近他心口时停了下来,用晦涩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图柏头疼的难受,随意靠在了一旁,“听不懂。” 异色眸子垂了下来似乎是在思索,片刻后,她终于从自己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找到了细枝末节,抬起头,略显生涩的说,“已、尘家。” 图柏脸色发白,按着眉心,“没呢,还没成家呢。” 想起清风皓月的僧侣,补充说,“不过快啦。” 这位公主还想蹭杯喜酒喝吗。 般娑摇摇头,又重复道,“你……程家后人……” 70.程家内丹(一) 石屋外雷鸣轰隆, 有什么坍塌了。 图柏侧耳听了听,没什么表情, 换了个姿势靠在石壁上,心想,“我不是程家后人,我是程家后人养的兔。” 他挑起眉梢, 没想到从遥远国度来的异族人竟然会知道程家,这女人试图碰触他的胸口,应该感觉到程家阴差阳错留给他的内丹。 说实话, 图柏对丫头的家里事知之甚少, 甚至根本没了解过,程家出事时丫头太小, 即便后来偶尔提起自己的爹娘,也讲不来什么, 况且伤心的事总是提起也不好。 听她说起程家, 图柏也没有感触, 声名显赫也好,四海名扬也罢,如今再谈起, 也不过付诸一炬灰飞烟灭。 图柏甚至对体内的内丹没什么好感。这玩意害得程家家破人亡, 连丫头都因此丧命, 图柏不可以说是不恨的。 可他恨着, 却又窃喜因为有了内丹化而成妖, 才能与杜云千梵众人相遇。 图柏说, “你也想要程家的这枚内丹?” 般娑能听懂他的话,却不会说,默然摇了下头,刚想说什么,石屋的黄铜锁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季同披着黑色的斗篷踩着污血走进来,枯瘦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还没说话,先抬起手腕摇了摇。 尖锐的刺疼钻进图柏的脑中,他脸色白了白,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 “阿兔,将内丹交给我。” 季同走过去,一把抓住般娑的头发,在他伸出手刚摸到女人,图柏已经挡在了般娑身前,讽刺道,“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什么?” 季同并不在意他的话,反而露出愉悦的笑容,“我会什么?” 他侧了下头,“你听到了吗?” 石屋外面传来那些怪物低沉的吼叫声,石块坍塌落地,摇晃震荡,依稀中甚至还能听见人的尖叫声和刀剑碰撞的刺耳的金石之声。 图柏没觉得那群腐肉有多么厉害,只是心底为蒋守川悲哀,他一心一意想要复活先祖,却不料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成为季同疯狂念头下的牺牲品,用铜水县里数千壮年男子的鲜血造就了一个荒诞可笑的美梦。 当梦境破碎,碎渣将割的他体无完肤。 图柏闭上了眼,不敢再想此事过后的铜水县将会是怎样凄惨之状,他静静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幻化出一柄素剑,撩起薄薄的眼皮,“季同,你还是这么会骗人。”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下,图柏手里的薄剑飞快送到了季同眼前。 季同脸色发青,剧烈的摇晃起手里的小骨头,怒道,“你找死!” 强烈的剧痛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要将图柏从头到脚生生劈开,他眼里布满猩红的血丝,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疼的快站不住,手里的剑却灵活一翻,杀气腾腾的扎进了季同肩膀,正要用力刺穿,忽然身体被重重一击,朝后飞了出去,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滚落到地上,闷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图柏想撑起身子,却发现早已经被头疼折磨的没有力气了,只能瘫软躺在地上,刚刚袭击他的黑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他的视线。 图柏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具魁梧的身体,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的,就好像是被丢进油锅剥下了一层人皮,只剩下肌理和血管暴露在外面,神经纤维微微抽动,证明了它是活的。 季同得意的蹲在无法动弹的图柏面前,捡起他掉落的剑,在他心口比划,“这位就是宗元良,他是不是非常完美,阿兔,我已经成功了,丫头马上就能回到我身边了,你会祝福我们吧……” 说着,一如当年高高举起了剑,俯视图柏,满脸狰狞和决绝。 岁月在图柏眼里剥落倒退,退回到那个凄风楚雨的黄昏,他被季同踩在脚底下,眼里是逼来的剑尖。 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只蠢兔子还对他残留一分的希冀,图柏闭上了眼。 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打偏了刺向图柏的剑。 季同猛地回头,看见坍塌的石壁外面有一青色身影森然朝这里冲来。 季同对千梵当初打断他的腿还心有余悸,愤恨不舍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图柏,伸手抓住般娑,对宗元良道,“带我离开!” 那具血呼啦的傀儡拉住季同,用带血的拳头砸开石壁,飞快消失在了错综复杂昏暗的通道里。 千梵大步冲过去将图柏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刹那让他的心都跟着揪疼起来。 图柏被他抱的有些喘不过气,推了推他肩膀,嘶哑说,“别让他跑了,快抓住季同,他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抱着他的人一动不动,箍着自己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图柏听到千梵脱了缰似的疯狂跳动的心口,从错乱的频率里听出了狂乱惊恐害怕。 图柏愣了愣,推拒在千梵肩膀的手慢慢环住了男人后背,安抚似的轻轻拍着,“我没事了,没事了,下次不会让你担心了。” 千梵浑身被冷汗沾湿,死死抱着图柏,“差一点……就差一点……” 图柏抬起头吻住他颤抖的唇,“没有差一点,你救了我。” 等从石壁中走出,见到石块倾塌和树木连根拔起倒在一旁一夕之间大变模样的山腰,图柏才知道季同那个疯子将村民和宗元良所藏之地正是已经被挖空的铜水峰。 铜水峰的下面自古有一条急湍,湍流日久天长在大山里面冲刷出了一个天然的洞穴,再加上后天人工不停的雕琢,挖出了一块绝密躲藏的好地方。 腐烂的尸骨从地下破土而出,早已经是具空壳铜水峰再也撑不住巍峨的身姿,地动山摇,坍塌滚落,宛如山神发怒,要将肚子里的害虫全部摧残弄死。 山下的村民心心念念的迎回了一群惊悚的鬼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躲在御林军的身后瑟瑟发抖,他们又从自以为英勇无畏的英雄后裔变成了贱如草芥庸碌愚昧的村民,被倾塌的山峰和狰狞的腐尸吓得只剩下尖叫。 当有人从那腐烂流脓的怪物身上认出熟悉的身影,绝望和哭喊在山野中回荡起来,哀婉凄厉,痛苦悔恨。 冯凭指挥御林军搜查山中漏网的怪物,在一处大坑里发现了近三百个身穿异族服饰的腐尸和车马,一时之间铜水峰上哭声比说话声响彻,死的人比活的人多了不知道几百倍,当尸体被全部抬到山脚下,死气恐怖顿时笼罩了整座铜水县。 那些腐烂的枯骨是铜水县里正当壮年的男子,是撑起陋室、城楼的顶梁柱,一夜的时间,就这么倒了下去,留下了年迈苍老的父母,年幼的孩童和病弱的妇人。 消失的使节团带着未尽的阴谋死在了他乡异地,杜云低头看着他们,好像看到边疆又重新燃起的战火,心里淤堵难受。 “给。”解羽闲将蒋守川押到杜云身前。 杜云说,“让他跪着,看看这些人是因谁去死的,听听这些哭声,蒋大人你怕吗。” 从怪物破土而出到御林军兵器染血,蒋守川看着那个人给他许诺培养出来的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军队就这么滥杀同族,就这么轻而易举被人砍掉了脑袋。 他这才发现那不是闻风丧胆的阴军,只是一群烂肉堆积的腐尸,纵然面目狰狞慑人,却连这区区几十人的御林军都抵抗不过。 如何踏遍大荆国土,血染先祖打下的江山,拉下大荆最尊贵的那个人,蒋守川念了十年文绉绉的书,被季同骗的家破人亡,一败涂地,成了铜水县的罪无可赦的罪人。 他跪在腐尸前,听见百姓恸哭大骂的声音,双眼茫然。 杜云冷漠看着他,“死一千遍都赔不够。” 铜水峰上乱的不行,御林军在落石之间翻找漏网的腐尸,清理尸体,铜水县的百姓在山脚痛哭流涕不肯离开,杜云这头指挥人赶紧去清点受伤的御林军和百姓,让军医去看病,那头撕心裂肺的喊着问季同抓住了没有,公主找到了没,是死是活。 县城里几乎空无一人,千梵打横抱着图柏往城中走,图大爷别别扭扭的挣扎不停,总觉得自己被这么抱着让人看见要笑掉大牙。 千梵一手轻轻拍在他屁股上,“老实点,里面没人。” 图柏唇角还带着血丝,老脸被拍的通红,忍不住咳嗽两声,“不像样子,我抱着你才对。” 千梵低头看他,将图大爷的屁股往上托了一托。 图柏,“……” 幸好一路上都没遇见人,否则图柏觉得自己的老脸真没地方放了。 他被千梵轻手轻脚搁到床上,动作温柔的就像自己是件易碎的宝贝,“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千梵没说话,低头解开他破破烂烂的里衣,看见图柏胸口的淤青,温润的眉眼一凛。 “我没事,嘶——”图柏伸手去拉他,牵动了脑袋上被季同砸的血坑,一说话,胸口又是一阵阵的闷疼,总而言之是有点惨。 图柏白色的里衣上沾着血迹腐肉脓水,都快发臭了,穿着衣服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千梵将他的衣裳全部扒下丢到床下,自己单膝跪上床边,取了毛巾擦拭他后脑的血痂。 血水把头发都糊住了,幸好伤口不深,千梵将手掌覆盖上去,调动内息为他疗伤。 淡淡的白雾从图柏头顶冒了出来,他拿了铜镜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跟快要成仙似的,“你以前是不是也给我这么疗伤过?” 千梵一顿,“你想起来了?” 图柏摇头,“只是感觉。这么给我疗伤会对你有影响吗?要不然别弄了,长长就好了” 千梵轻拍下他动来动去的兔子脑袋,“无碍。” 图柏劝不了,看着近在眼前的身体,千梵的领口因为刚刚抱他有些挣开了,从图柏这个视线瞧去,刚好能看到男人腹部流畅的肌肉线条。 图大爷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连伤疤还没好就将疼抛到了九霄云外,望着男人精悍的身子,腹下就有些蠢蠢欲动。 千梵正给他疗伤,没空分心,于是图柏鬼迷兔窍,将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彻底拉开,露出一片精壮柔韧的肌肤,他上手抚摸,垂着头,一双眸子幽深漆黑。 待千梵收回内息时,两人已经都赤着上身坦诚相见了。 图柏在他收回手掌的瞬间,一只手搂住千梵的腰猛地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他微微撑起上半身,用手指描摹男人的身体,哑声说,“我有点控制不住了。现在使节团也找到了,就等杜云抓住季同就没事了,外面有冯凭和解羽闲帮忙,我们什么事都可以不做,能不能……” 千梵仰头看着他,须臾,点点头,“我打点水你洗洗吧。” 图柏眼里露出惊喜,低下头重重亲了他一下,“好好好,洗,我把自己洗干净再碰你。” 铜水县的客栈简陋,屋里没有屏障,千梵弄来一大桶水直接放在屋子中央。图柏急不可耐,上下脱光就钻进热乎乎的水里。 千梵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将手里的佛珠取下来放到桌子上,起身走到图柏身后,按住他的手,将毛巾取下来给他擦背。 刚刚被水熄灭的小火苗立刻在图柏心底烧成了燎原,他从水中站起来,转身搂住千梵的肩膀,与他亲吻纠缠,最后湿漉漉的双双躺倒了在床上。 图柏虚压着千梵,望着马上就要得到手的宝贝儿兴奋过了头,都有点手忙脚乱,趴在千梵身上不得章法的亲吻,咽了咽口水,“我不会弄疼你的。” 他用力干咳几下,眼底被火烧的清晰见底。 千梵抬起手摸向他耳朵,平静道,“化出兔耳。” 图柏当他有特殊癖好,听话从一头乌黑的头发里竖起一折一弯两只粉白的兔子耳朵,千梵手心有薄茧,抚摸时轻重适宜,从图柏耳朵尖撸到耳根,摸得图柏浑身懒洋洋的,长毛的东西大概都受不了这种撸法,不由自主用脑袋蹭了一下男人。 千梵搂着他的腰背,声音低沉磁性,“舒服吗?” 图柏被他撸的浑身发痒,连情|欲都被这种舒坦冲淡了些,点点头。 “想要更舒服的吗?” 图柏毫不犹豫的答应,就在他点头的瞬间,身体被一股力气掀翻,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重新覆盖上了温热的身体。 千梵一只手撸着图柏的长耳朵,重重的从耳根摸到耳朵尖,把图大爷摸得颠三倒四,浑身又酥麻又舒服,接着,千梵另一只手向下摸去,抚过劲瘦的腰身,然后再往下。 “……” 等图大爷艰难的从酥麻里回过味来,大片城池已经被人侵略抢先一步占据了。 图柏扬起脖子,手指紧紧攥着床单,在撞击声中怒骂起来。 不过他的骂娘声很快就被撞碎,化成了一声又痛苦又舒爽的呜咽。 第二天图柏醒来的那一刻,整只兔都先懵了一下。 他刚动,千梵就睁开眼。 入眼就能看见一只浑身被揉的乱糟糟的长毛兔子呆呆坐在枕头上,一只粉白的耳朵折下来挡在眼前,另一只精神奕奕的高高竖着,黑色的眼睛圆溜溜的,眼角和兔唇上有一点欲滴的红,显然是遭受到了蹂|躏和打击。 看他这模样,想起始作俑者是谁,千梵不好意思的抿起唇,脸颊微微泛红,眸中带着清润的柔光,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青莲,开口说话,嗓音沙哑亲昵,“阿图…” 痴呆的兔子将眼珠对准他,黑漆漆的眸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一抹幽光,他举起一只小爪子,粉嫩的肉垫里突然长出透明的细小弯钩,张开三瓣小嘴,幽幽说,“老子干死你!” 说着啾——的一声高高跃起扑到千梵胸口,小屁股骑在他脖子上,用两只小爪子箍住他的脖子使劲摇晃,“你——哎哟!” 兔子还没发完威风,就像只被戳爆的皮球,一下子软了下来,哼哼唧唧个不停。 千梵以为是他伤势又加重了,整个心被他这一声哎哟给揪了起来,“别动,让我看看。” 他伸出两根手指想起架起趴在他胸口的一坨兔子,图柏拍了他一肉垫,心里憋屈的哼了声,“我屁股疼。” 千梵去抱他的手一顿。 这位风清月白的得道高僧忽如其来的心虚了,呐呐说,“不舒服吗?” 想起滚烫坚硬的异物穿透身体侵略占领他所有神志的感觉,图柏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按捺了下,抿起了嘴,将脑袋抵着他下巴,郁闷的说,“也不是……就是一时之间没想到。” 怎么就被柔柔弱弱的小青莲给睡了呢,图柏回忆起小青莲在他身上强悍蛮干满脸汗水的样子,双眼有些失神。 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啊。 这句话刚出现在自己脑海,图柏就感觉到一阵由内到外的放松舒服从每一根茸毛里氲了出来,甚至都飘飘欲仙起来,显然昨夜的事除了和想象中的姿势有些天差地别之外,其余的一如他垂涎的一模一样。 图柏想通这一点,心里就不再纠结了,撅起棉花球似的尾巴扫了扫千梵的下巴,“你可真厉害,藏得真深,让图爷自己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送到你嘴边。出息了啊,禅师大人。” 千梵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红着脸摸了摸兔子脑袋。 终究是被折腾了一整夜,图大爷也算是初次,清醒了没一会儿就又困倦起来,千梵陪他躺到午后,该用午膳时,听到从铜水峰回来的人匆忙来报,“杜大人在山上不见了!” 71.程家内丹(二) 从怀疑蒋守川开始, 杜云就带人在铜水峰上挖了两天两夜, 直到地动山摇, 腐尸钻出山峰,他惊悚了小半日, 然后飞快调整情绪, 坐镇御林军,指挥官兵保护百姓,清理腐尸, 清点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 直到收到图柏从地底下带回的消息开始封山抓人时, 杜云已经三天两夜没歇着了。 杜云云不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甚至平日里被图柏和衙门里的人惯出了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他虽然大多数都很矫情,但也有一小部分时间格外的稳重可靠耐劳。 比如现在, 杜云好不容易安顿完不愿意离开山脚非要等官兵把凶手捉拿归案的老弱病残, 把冯凭让给自己的营帐又让给百姓,自己缩在一处滚落的巨石的背风处,心里咒骂着某个在客栈里睡的安稳的小畜生,准备眯一会儿,等搜山抓人的冯凭带回消息。 他忙碌了一整天,没顾得上吃几口饭,饿的难受的时候灌了一肚子凉水,现在一动弹, 肚子里就晃荡, 憋得难受。 杜云只好又爬起来。 “去哪?”离他不远的解羽闲睁开眼, 他受托付保护他,所以寸步不离。 杜云捂着肚子,看了眼暗沉沉的夜色和山脚依稀点着烛火的帐篷,听着从帐篷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撒尿。” 锦衣华服的解阁主被他这句粗话给糙住了,哦了声,在身后跟着他。 杜云扭过来,从疲倦长满胡渣的脸上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跟着我想去参观参观吗?” 解羽闲拿眼睛上下瞥他,最后停留在杜云小腹以下,打开折扇挡住胸前,饶有兴致说,“如果你给看的话。” 杜云发现跟他们时间久了的人都能把脸说不要就不要了,当初的解阁主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多纯情啊,这会儿都有兴致参观他嘘嘘了。 但杜云觉得自己还没猥琐到这种地步,很矜持的捂住他的大宝贝儿,“看什么看,你嫁给我,我就给你看。” 说着笨拙的绕过几块大石头,躲到一旁的荒草里撒尿去了。 解羽闲摇了两下扇子,竟想跟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感觉自己发神经了,男人尿尿有什么好看的。 杜云一边放水,一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铜水县该怎么办,听到身后传来树枝被踩动的声音,还以为是解羽闲要来偷看,他拎着裤腰带转过头说,“被我发现——” 一具高大黑影迎面扑来,出手将杜云闷头打昏了。 解羽闲背对着石头站着等人,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心里下意识觉得不对,快步冲过去,却只看到地上残留的一枚黏粘的血脚印,以及掉落在枯木杂草之间杜云还没来得及系上的腰带。 原本满山抓捕季同的官兵换成了满山寻找杜大人,一夜过后,除了几枚黏糊糊的血脚印外,没有任何发现。 解羽闲的眉梢一夜之间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眼底泛着杀意凌然的青黑。 图柏蹲在乱石杂草中,用手指摸了一下枯叶子上的血。 那血又粘又黏,泛黑,和正常人的血不一样,残留在地上半天也不见干。 “那贼人真的复活了元良将?”冯统领立着大刀,不可思议的问,迄今为止,除了图柏千梵和丢了的杜云以外,还没人有幸见到宗元良的面目。 图柏捡起几片叶子擦了擦手上的血,“不能叫复活,顶多是具任人操控的腐尸,血呼啦的,能叫人吗。” 他说着就要起身,刚一动,不知扯到了哪里,表情僵了下。一直盯着他看的千梵立刻出手扶住他,毫不掩饰的搂住了图柏的腰,手罩在袖子里给他揉捏起来。 图柏又好气又好笑的用胳膊肘捅开他,抬起眼看众人时笑意就全部收敛起来了,“季同抓杜云很有可能是要威胁我出来。” 解羽闲眉头紧拧,“很有可能?” 图柏神情严肃的看着所有人,“对,还有一个可能是,他还需要鲜活的祭品去再复活一个人。” “谁?”解羽闲问。 图柏将目光转向山脚下住在帐篷里不肯离开的百姓,一个还看不懂悲伤欲绝是什么的小姑娘正蹲在她哭得眼都快瞎的奶奶身旁玩石头,一脸天真无邪。 图柏说,“舍妹。” 杜云醒来的时候先听见水声,然后感觉屁股一凉,被冻了个激灵,睁开眼就看见一人正倚在一旁,借着一点微光看清楚那人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后,立刻给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就要屁滚尿流。 然而他惊恐尖叫了好一会儿,那具人形怪物只是微微转了下头,用更加恐怖的头颅和眼珠漠然看着他,什么都没做。 杜云的裤子松垮垮掉在膝盖上,光着屁股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心口那点惊悚恐惧被身旁的水声冲刷淡了点,他才恍恍惚惚提上了裤子,转头看了眼四周。 这是一个被水冲出来的山洞,很深,里面冒着幽幽寒气,阳光一下子照不进来,只将洞口的一道急湍映的雪白发亮。 那具人形怪物就坐在洞口离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半寸处,杜云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一点,看见它其实盘腿坐着,血肉凄惨的后背挺的笔直,一条胳膊横在胸前,好像撑着什么。 杜云咽了咽口水,将脖子伸长了一点,发现它撑着的竟然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巨剑。 它身上的血像是流不尽,顺着青铜巨剑相碰触的地方流下来,黑红的血水如同古奥神秘的纹络爬满锈迹斑斑的剑身,最后汇集到剑尖上,缓缓流淌成一条红色的小蛇,扭曲着血淋淋的身子钻进了洞口前的急湍里,但却不溶于水,丝丝缕缕飘走了。 杜云的目光一下子深远复杂起来,从它的背影上似乎看出来了些刚毅坚硬怆然悲壮的味道。 那是历经一百七十多年埋在泥土任由风吹雨落的骸骨,带着沧海桑田漫长岁月浸泡的寒冷和孤独,如今被骤然唤醒,成为了天地不认生死不容的存在。 杜云的手颤抖起来,他鬼使神差的想,宗元良真的活过来了吗,它不是行尸走肉,而是有意识的‘人’吗,如果有人能够复活死了的人的话,那是不是说…… 一声细小的咳嗽从身后黑幽幽的洞里传了出来,杜云猛地转身,这才发现那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而他刚刚的注意力被血尸吸引,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大着胆子往里头哆嗦走了几步,心想会咳嗽的应该不是怪物吧,然后就看到了异族公主美艳至极的脸庞。 他的目光在般娑脸上只是停留片刻,就转到了她胸前包扎的绷带上,觉得那布料颇为熟悉,想起来是谁后,咳了两声,扯起笑容彬彬有礼行了个礼节,嘴上却道,“终于找到你了,不用打仗了,老子的命也保住了,你这闺女长得还真漂亮,啧。” 般娑扬起纤细的脖子,殷红的薄唇勾起魅惑艳丽的笑容,她朝他伸出纤纤手指,想将这人诱惑过来,刚将手抚上杜云的裤脚,兜头就被一件外衣罩住身子。 他们都知晓这个女人的身份,故而把她跟寻常柔弱的女子比不起来,杜云假装自己特别诚惶诚恐和激动,嘴上却仗着是异族人听不懂他的话,一点把门都没有。 “这里面这么冷,没把你丫的冻死也是命大,果然是个妖女。”他把外衫在般娑身上打了个结,效仿图柏,也弄出个蝴蝶结的模样,然后半蹲下来连比带划,说,“我背你,我们逃出去吧。” 般娑低头看着一层裹着一层的蝴蝶结,忽然从被族人仇恨憎恶的国度里体会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是命定巫女,生而被人利用,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周而往复的命格,被命为般娑的人生来要效忠族群,接受祭拜,族人从不欢喜忧虑她的生死,因为当她死去后,还会有一位般娑带着过去每一个般娑的记忆生下来,所以不会从未有人会关心她伤口会不会疼痛,担心她会不会死去。 她在大荆遇见了三个男人,第一个如她的族人敬畏她利用她,第二个为她包扎伤口照顾她,第三个怂成一包却要救她出去。 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收起艳丽的表情,露出个会心简单的笑容,用别扭生涩的汉话说,“好。” 乍一听见这个字,杜云没意识到什么意思,后来回味过来后,震惊的指着她,“你能听懂我的话?” 般娑点下头。 杜云纠结的看着她,“果然是妖女……呸,公主果然聪慧大方,学识过人,连汉话都能听得懂,呵呵….” 杜云试图挽回一点点面子,显然收效甚微,只好转过身要将般娑背起来,却不想他刚转头,就见宗元良正站在他身后,用剥了皮似的五指将他拎了起来,粗鲁的摔在石壁上。 杜云不比图柏,被摔的险些昏死过去,下巴磕在石块上,嘴里喷出一口血沫。 季同从宗元良身后走出来,抓住杜云的头发逼他仰起头,将一块什么东西塞进了杜云喉咙,卸了他的下巴,逼他咽了进去。 那东西硌着喉咙混着血沫被杜云呛进了肺里,顿时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季同嘶声说,“杜大人,记着你吃的什么东西,你放心,我不动你,我只要他,等他找过来,我就放了你。” 杜云胃里像是有一只猫在惊慌失措四处抓挠翻搅,胃液不停上涌,他恶心的要吐,下巴却不管用,嘴里的血沫倒流进胃里,杜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要昏死过去。 不过即便如此,杜云趴在地上疼的要死要活的时候还记得要含糊不清的问一句,“他……是谁……” 季同低头用石头磨着一片极薄的柳叶似的刀片,刀刃的寒光闪进他眼里,“图柏。” 杜云安心的闭上眼放任自己昏死,心想,很好,死兔子,你欠我的了,你最好永远都别出现。 听闻杜云被抓,宗云添和那伽也从客栈里出来了,那伽派侍卫协助御林军上山找人,还从县城里抓了几条狼狗闻气味。 但铜水峰上还有残留的腐尸,现在天还不热,但气味也绝不好闻,狗鼻子也不好使。 师爷将铜水县的旁一侧凹进去的谷地划成了墓地,用来埋那些无辜受死的村民。 “他既然想要逼你出来,就不会走到太远的地方。”师爷站在谷地边缘往下看,那里面已经有几具尸首了,不算是没人认领,而是家里人都死光了。 杜云还没失踪的时候让人在谷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栓了条链子,链子的另一头锁着失魂落魄的蒋守川。 他是说,“让这窝囊玩意儿看看自己害死了多少人,不就是被贬了,受了点委屈吗,十年的书白读了,害的整个铜水县的百姓都跟他陪葬。” 谷地里的尸体仰面朝天,眼眶白惨惨的,蒋守川总觉得他们在看着自己,每一具都盯着他,用腐烂发脓的脸质问他为什么要骗他们。 他被吓的神志不清,缩在老槐树边上发抖。 图柏和千梵找到这里,想从他嘴里问几句季同可能会在的地方,那人就如疯了一样,先是不停的尖叫,而后反反复复念着季同的名字,牙齿厮磨,像是含了一口血,又咬碎了骨头沫子,呕心沥血的把那个名字连皮带骨囫囵吞进肚子里。 图柏摇了摇头,站起来,正要踩着山谷边上一条小溪流跨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忽然又蹲了下来。 小溪不大,水却流的很急,将水底的石头冲成大大小小鹅卵的模样,他伸手去碰水,被千梵抓住了手腕。 “水凉。” 图柏其实有点发热,应该是初次承欢,身子没习惯。不过不太碍事,杜云丢了他着急,躺不住,就跟着出来找人了。 图柏拍拍他的手腕,“没事。”不过却没再去撩水,只是指着一块石头说,“这是血丝吗?” 清澈见底的鹅卵石上挂着一缕缕极细的血丝,像是血水又像是几根红棉线,如果不是最近奇诡的事太多,图柏根本不会注意到。 “宗元良的血流在地上几天几夜都不会干,那他的血能融进水里吗?” 他和千梵对望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立刻顺着水流的方向追去。 小溪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绕着坍塌的落石转了半个铜水峰,再往上有几个幅度不大的跌落形成了一片小瀑布,他们追着的小溪就是从这片小瀑布里分流出去的。 图柏先一步跃上瀑布的最上面,看见雪白的急湍夹在着丝丝缕缕的血丝飞流直下,而盘踞在水底的石头已经被血染红了,大片黑血凝而不溶的浮在水面,看起来诡异惊悚又恶心。 图柏转过身道,“人估计就在上面,我——” 他猛地扭动腰肢朝后一仰,一柄青铜剑削着他的发顶挥了过来,水面映出一道高大模糊的身影,图柏头都不回,脚尖轻踩水面站直,抬起手的瞬间化出一柄素剑抵住青铜剑宽厚的剑背,手腕发力,将青铜剑顶了出去。 图柏这才转身看了眼。 宗元良顶天立地站在急湍里,河水不断冲刷它身上没有皮肤的血肉,很快就将水面染红。 它那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珠子瞪的极大,然而却没有眼白,像两团漆黑的漩涡,握着森然的兵器,居高临下望着图柏,当真宛如古战场上的凶神,叫人仅是看一眼就浑身发寒。 图柏微微勾了下唇角,垂着手腕,剑尖在水面划开一道雪白的涟漪,水花半滴都没溅起,人就已经杀到了宗元良的跟前。 他的剑尖极软,随着手腕抖动,绽开一朵雪亮的剑花,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宗元良庞大的身躯上刺去。 这怪物看似笨重,实则灵活的很,巨大的脚掌朝后撤了一步,抬起青铜剑贴着自己的胸口斩下,刚好截断图柏的攻击,锈迹斑斑的剑刃碰撞上图柏的剑尖,宗元良将青铜剑横在胸前往下猛的一推,图柏手里的剑被迫拱起一个弧度,他感觉到剑身被极致绷紧发出来的低鸣,就在险些被从剑上传来的力道逼退时,那股压力突然消失了。 图柏抬头,看见宗元良庞然大物的身躯上被一根极细的红线缠住,线的另一头深深勒进千梵的手掌,几乎要将他手勒成两截。 千梵紧抿下唇,手背青筋炸起,他脚下一转,将红绳抵在肩膀上,手臂发力,狠狠一扯,红绳在他肩头磨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而宗元良巨大的身躯竟然被他这一扯向后踉跄了半步,下意识将青铜剑扎进水潭的乱石中,却没扎稳,剑刃划着巨石发出一阵刺耳的金石声。 千梵大声道,“阿图!” 图柏心里一凛,趁宗元良被束缚不能动弹,从水面一跃而起,举剑刺下,噗嗤一声将剑齐根没入它的胸口。 那怪物仰天嘶吼,发出野兽的咆哮,抬臂打向图柏。 它的手挥上来的瞬间,图柏就弃剑躲去,然而肩膀却仍旧被它扫住,顿时肩头浮出了三道血淋淋的指印,狼狈的跌进了水潭里。 顾不上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图柏震惊的看着胸口被剑刺穿却依旧动作自如的宗元良。 “你杀不死它。”说话声从身后响了起来,季同像抓鸡崽一样抓着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杜云走了出来。 图柏从水中站起身,神情阴郁冰冷,眼里却流露出担忧和心疼。 千梵的双手往下淌着鲜血,将他紧攥在手里的红绳染湿了大半,他纵身跃起,将手里的红绳交错缠紧,在宗元良肩膀至双臂以上打出一个勒进血肉的死结,他青裟上氲开大片血水,像绽放的血莲,却眉目清淡的示意图柏无需担心。 “斥退宗元良,放了杜云,我这就给你内丹。”图柏的黑发粘在鬓角旁,映的他的脸苍白如纸。 这时,听到吼声,解羽闲和冯凭也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冲向那怪物,然而,宗元良如同从地狱复苏的恶鬼,任由他们刀枪轮番刺来,根本不受丝毫影响,胸口戳着图柏的剑,双臂被千梵的红绳勒出分明的界限,血肉都要被生生割裂开,却能举着青铜巨剑重重将他们横扫出去。 季同枯瘦凹陷的脸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喃喃如耳语,说,“她再也不用畏惧死亡和伤痕,不会受伤,不会生病,也不会老去,你该高兴的,应该高兴的……” 身后不知是谁被闷声吐了口血,温热的血水溅了图柏一脖子,他不敢转头,心都跟着拧了起来,声音一字一字含着怒意,“季同你这个狗娘养的,立刻斥退宗元良!” 季同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夹在指间,缓缓道,“用这枚刀片取出程儿的内丹,我饶你们一命。” 看见那薄如柳叶的弯月形刀片,图柏心里狠狠一抽,当年那张捕捉他的渔网上就缀满了这种刀片,风一吹,如银色的叶子飞舞。却只有图柏知道那些刀片刺穿血肉的锋利,无声无息将活生生的人割的遍体鳞伤,没入身体里,取都取不出来。 季同抬手一扔,刀片顺风浮在水面,刀刃被阳光映照上水的波纹,煞是好看。 图柏从水里捡起那柄弯月刀片,原本焦虑的心忽然沉静了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默默的想,取出内丹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死了?还是化成兔子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出神的捏着刀片,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如果有幸没死,变成兔子还能和千梵睡觉吗。 季同盯着图柏,阴鸷的双眼燃烧着历经风霜千辛万苦的喜色,望眼欲穿的看着他胸口,仿佛要穿过那具坚硬的胸膛,一眼望见他想要的东西。 他将声音压的很低很低,带着一点诡异的蛊惑,“阿兔,给我吧,给了我,你就能见到丫头了。” 图柏站在水里,垂着头,望着水面模糊不清的倒影,鲜血从他的后颈缓缓滴进水中,晕开一圈又一圈带血的涟漪。 “放开杜云。”他说,然后将刀片嵌进了胸口。 锋利的刀刃划开血肉只发出了一声很细微的声音,血水却顿时在他胸口如嫣绽放。 “阿图!住手!”纵然一身是血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千梵终于脸色大变,露出焦急愠怒的表情,一绳子抽在宗元良的脸上,将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抽出一道沟壑,然后转身冲图柏奔去。 宗元良整张脸从眉心中间到下巴撕裂开一道两寸深的伤口,伤口里涌出大沽粘稠的血水,纵然如此狰狞,它却丝毫不受影响,扬起青铜巨剑将身上的解羽闲和冯凭震开,漆黑的眼珠盯着那抹青色背影,嘶吼一声,将青铜剑举过肩膀,手臂向后一撤。 察觉它的动作,图柏眼里瞬间暴涨血红,大吼道,“躲开!!!” 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未断的余音中,宗元良将青铜剑用力送了出去,青铜巨剑破开山风,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声,带着浓重的血味和斑斑铁锈,朝着千梵刺去。 那柄巨剑能将人整个胸膛都捅个对穿,图柏目呲俱裂,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就在剑刃碰上千梵的衣角,他没回头,却拔地而起,如一只惊鸿张开柔软飘渺的裟衣,朝一旁急速掠去,同时将一只殷红的佛珠飞了出去,只是转眼的瞬间,青铜巨剑穿过那抹青色,以一种杀伐森郁的狠厉切进了一旁的山壁。 山谷里响起绸布撕裂的声音,接着,山壁轰隆一声断裂开,滚落一地碎石,与此同时,图柏手里的刀片被飞来的佛珠打落跌进了水里。 水面被溅起小小的涟漪,水声很小,却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图柏看着青铜巨剑胸口剧烈起伏,鲜血大滴大滴落进水里,血色很快氲湿了他的衣角。 被切碎的石块松动,千梵拍着裂开的裟衣袍角毫发无伤的从青铜剑后走出来,脸色铁青的看向图柏,看到他胸口的血水,眸中一凛,眉心拢起一道深沉的沟壑。 图柏闭了下眼,感觉自己被吓的快魂飞魄散。 后知后觉身上一阵阵发凉,不知是吓得,还是流血过多。 图柏的动作被打断,内丹依旧藏在他温热胸膛的血肉下,季同急的大怒,“快挖出来,不然我会杀了所有人!” 图柏用手捂着胸口,回头看着千梵,目光缠绵而柔软,垂在身侧的手腕白的刺眼,血水不停从他手指尖滴下来。 他动了下手,弯腰捡起掉进水里的弯月刀片。 千梵神情冷的如冰霜,“图柏。” 图柏勾起唇,“不就是个内丹,我被他缠的烦,给他就给他吧,大不了以后还当兔子。” 他将刀片握在手心,轻笑了下,“难不成我变成兔子了,你就不疼我了吗。” 他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千梵隔着水与他相望,看着他浴血站在水里的模样,又怒又心疼。 空中飞来一物重重砸在千梵脚边,是冯凭,他的胳膊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背在肩上,试图单手用刀撑起身子,却根本站不起来。 图柏扫了一眼,听见那只怪物的吼声就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耗下去,他们非要被宗元良活活打死不可。 他重新将刀片捏在指间,抬起手。 就在这时,一直被季同拎在手里半死不活的杜云忽然睁开了眼。 但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四肢……脊椎……生死人……”杜云的下巴被卸了,说话含糊不清,双眼盯着半空中一个虚无的点,说了一半,喉咙就被季同恶狠狠掐住了。 然而他说的七个字落进图柏耳中,宛如一阵狂风卷走了他心头的弥天大雾,图柏突然想起般娑的巫术之一:控心术。 能够复活死人的是般娑,除了季同之外,她才是最了解如何这具庞然大物的。 他猛地高声道,“宗元良是由四肢和脊椎骨组成的,千梵,卸掉他的胳膊和腿!!!” 千梵接过冯凭的马刀,一脚踩上崖壁,以行云流水的姿势将刀刃送到了宗元良的右臂上。 季同大骇,箍住杜云的脖子,眼睛猩红,“他被我喂了药,他活不了的,快把内丹给我,给我!” 杜云被掐的眼珠子泛白,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救他……” 最后一个字没有了音儿,图柏却早已经听明白了。 知道大势已去,季同立刻毫不犹豫松开杜云,转身从瀑布上跳了下去,他刚落进下面的水潭里,后心猛地一疼。 那枚弯月形的刀片从他后背没入胸膛,他张开嘴想要呼吸,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刀片薄如蝉翼,却让他浑身冰冷,窒息,痉挛。 他不敢相信的回过头,看见图柏站在瀑布的高处望着他,目光冷冷的。 图柏踩水而来,走到季同身前,伸手将他手腕上泛白的小骨头拽走了。 季同朝后倒去,摔进冰冷的水中,在湖水将他淹没的时候,惊恐的看着那抹背影。 他还想说话,想说,将丫头还给我,想说,求你把我和她葬在一起。 可惜,黑暗很快将他淹没。 他就这么死了,锥心刻骨的遗憾早已经蹉跎了他的生命,仇恨和疯狂伴随他渡过了后半生,当季同闭上眼时,他以为他会不甘心。 然而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刻在他脑中的最后一幕却是那年冬风里破烂的茅草屋,星光从屋顶漏进来,有两双璀璨如星的眼睛正带笑望着他, 图柏浑身湿漉漉的走上岸,闷声咳嗽起来,低头一看,胸口的血已经将他的衣衫湿透了,手中掉了色的棉线绳泡在他的血水里,又被染上了嫣嫣如血的颜色,就好像从没历经风雨,从没遇见蹉跎和沧桑。 图柏觉得自己有些累,心里的恍惚和空落落压弯了他的脊背,让他站都站不住。 于是他有气无力的找了块平坦的石头靠着坐下来,眯起眼,看着青色身影从半空跃下,挟裹着寒意转眼就到了他跟前。 青色的身影没有说话,身上散发着冻死人的凛凌。 图柏伸手拽住青色的袍角,仰起头,嬉皮笑脸说,“别气了,我注意着呢,没伤到要害,你看我这不活蹦乱跳着呢。” 他的伤看起来是在心口捅了一刀,很严重,但图柏也不傻,而是凭借习武之人对身体的精准掌控,对自己动手的时候,避开了要害,并未真的伤到心房。 千梵一言不发脱了衣裳披在他身上,然后转身就要走,图柏忙拉住他的手,站起来,说,“好好好,以后我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我发誓行了吗。” 千梵紧抿着下唇,隐忍着什么,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图柏拉进了怀里,说了人生中第一句脏话,“混蛋玩意儿。” 图柏咧嘴一笑,想说什么,脸色却骤然一白,胸口传来的剧痛将他眼底的清明顿时击溃散尽,瞳仁涣散,他嘴唇颤抖靠在千梵肩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全,就昏死过去了。 72.程家内丹(三) 扶住图柏的时候, 千梵的后脊迅速爬上一层冷汗, 犹如从艳阳三月被人打进了冰天雪地的隆冬, 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的干干净净, 再也维持不住淡定自若, 压抑着快要崩溃的神志, 哑声道,“阿图?” 没有回应,千梵脑中一片空白。 幸好解羽闲也跟着跳了下来,他们摸到宗元良的脉门,合力斩断庞然大物的胳膊, 宗元良明显可见的失去了行动能力,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很快就被肢解四肢和躯干,解决掉了。他本来一身血污已经足够的狼狈, 没料到图柏比他更加严重, 直接来了个昏迷不醒。 “别急,估计是失血过多,我们赶紧回去。”解羽闲从没见过千梵如此失态的样子。 千梵定了定心神,弯腰将图柏抱起来,大步向铜水县走去。 图柏两眼一闭,昏死的人事不知,把所有的事都抛到脑后, 全都不管了, 他本来就从没善后过, 这回不仅不帮忙了,还给众人添了大乱。 杜云就没他好命,下巴被人装了回去,整张脸疼的想昏都昏不过去,一说话就流口水,牙关酸疼的咬不住东西,连猪蹄短时间都啃不成了,最重要的是他的下巴被卸了太长时间,现在按回去后,整张脸都肿的有点鼻歪眼斜。 只好整日用手捧着下巴,试图规正五官,如此凄惨之下,还要脚不沾地的在铜水峰上调遣人手善后、安抚百姓、整理蒋守川的罪行和处理尸体,见谁都是欠我八百万银子的臭脸。 解羽闲见他这模样,没忍住笑了一整天,笑完觉得自己有点落井下石,于是伤还没好就进山林里打了一只野猪,晚上炖了猪蹄,把肉炖的稀松烂碎,让奔波劳累的杜云云尝到了肉腥,内心终于有了点安慰。 傍晚他们坐到一起的时候才听说般娑白日里给图柏看了病。 杜云,“老图到底怎么了?” 师爷从一户人家里给她拿了寻常姑娘穿的粗衣,终于遮住了胸前的波涛汹涌。 客栈里点起一只绿豆大的烛灯,听他这一问,都围到了一起,将两张桌子拼到一起,那伽和宗云添也跟着不分尊卑的往那儿一坐。 二楼的一间门紧闭着,从发黄的窗纸透出熹微的光晕,屋里,千梵坐在床边给图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换药,摸到他胸口时,手腕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俯下身吻了下图柏的眉心,替他整理好被角,起身吹灭烛火,离开了房间。 众人给千梵让出一个位置。般娑看见他,精致美艳的脸庞露出一个莫名的表情,她生的极具异族人的特色,高鼻梁深眼窝,常常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像一块埋葬在千年风沙里瑰丽的玉,身上有着说不清楚的过往。 千梵静静看她,神色也有点不大寻常。 杜云看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忍不住嘴欠道,“老图还没死呢。” 该注意的都注意点。 千梵脸色不善的剐他一眼,杜云捂着腮帮子呸了一声,也觉得自己嘴真贱。 般娑轻轻咳嗽了下,师爷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低头看着茶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说了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那伽好歹还有宗云添能充当翻译,这位公主算是彻底没辙,想起白天她和山月禅师费劲的沟通,于是聪明的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她将柔弱无骨的手搭上杜云的手腕,杜云一愣,抬头去看解羽闲,张嘴就道,“你看是她摸我的。” 话刚说完,眼神就变了,黑漆漆的,有些呆滞,说出来的话却温声细语还带着说不出的风情,配着他这张贱不嗖嗖的脸,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座的几位除了当日见过般娑控心术的人之外,其他几个都是一惊。 只见‘杜云’用指腹柔柔弱弱摸着茶盏,说,“他的聚灵珠折损,灵丝未生完成,故而本身陷入休眠,以便养成聚灵。” 孙晓听他说完,从般娑的巫术里回神,拉着师爷的衣角说,“听不懂。” 向来渊博的师爷也摇了摇头,“公主可否详说?” 解羽闲打开折扇,心烦意乱的扇出一阵凉风,对有人占了杜云的身子这个事实十分不悦,尤其是看见杜云娘了吧唧捧着茶盏喝水,更是把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杜云’说,“聚灵珠是我族灵物,生于茫茫荒漠之尽,百年尚结一枚,用于人身,可在血肉中聚灵生胎。” 她解释的还不如不解释,说完,桌上的人更是晕头转眼,迷雾缭绕,纵然她说的是汉话,却让人生出一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这时,千梵才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说起了那枚阴差阳错进入图柏体内的程家内丹。 程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家,在座的人尊贵的尊贵,当官的当官,念佛的念佛,除了解羽闲以外,没一个对江湖上的奇门遁甲玄学世家有了解。 解羽闲见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就将扇子合起来,侧了下身子,对‘杜云’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我对修术道没什么了解,这方面帮不了你们,不过若是提起程姓,我倒还真听过一些,不知道此程可是彼程。” 千梵,“羽闲请说。” 解羽闲道,“程姓在江湖上挺常见的,不过倒是也没几个豪侠大户。按照你们的说法,姓程的这户人起码是在七八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候曾声名显赫,后来才销声匿迹。要是这么一想,还真有个姓程的符合。” “那家人的家主我记得似乎是叫程莲,是女人。知道这件事纯属巧合,是阁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叔他家的孙女看中了外面的小门派里的一个门生,寻死觅活要嫁给人家,茂叔不看好那户人,怎么都不肯答应,我路过时就听茂叔对小姑娘说,你就跟那程莲一样,现在是情真意切,等到了将来你就会后悔的。” 解羽闲道,“茂叔为了说服小姑娘,就给她讲起了程莲的事,我路过时听了一句,说程莲在一次江湖集会的时候偶然救了一位书生,那书生长得眉清目秀,程家主一眼就看中了,非要嫁给他为妻,书生就是个寻常百姓,不敢高攀程家这种显赫,但程莲在家中向来是说一不二,从来没人敢不听她的话,书生是个病秧子,体弱多病也害怕她,但被她逼迫施威吓得不行,于是就向程莲说,若她能就治好自己的病,就答应与她成亲。” “程莲一听立刻高兴的不得了,派人出去打听哪里能有让人强身健体的药,一个月后有人回来说西域有这种东西,程莲马上安顿好家中,嘱托他们照顾书生,自己带了两个随从就远赴西域去替书生求药去了。哪知她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年,等她回来,发现书生早就趁她离开后自己逃走了,消失的无音无讯,程莲受了欺骗,又是生气又是担忧书生的病,于是在江湖中拿着书生的画像到处寻找。” 孙晓忍不住插话问到,“找到了吗?” 解羽闲点头,“茂叔说找到了,不过书生早已经娶妻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程莲不忍心打扰他,就撕了画像,回家了。因为常年奔波,相思成疾,她回到家后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后给程家后人留了遗言,让后代家主不准再入术道,弃术从文,所以程家从江湖隐退,江湖上也再也没有程家的消息。” 他说完,喝了口茶,问道,“公主说的聚灵珠会不会就是当初程莲带回来给书生吃的药?后来没给成,当做传家宝留给后人了。那东西估计是有些灵性,被有心人听说了,以为是个宝贝,所以才害程莲的后人遭了灭门之灾。” 众人听罢若有所思,一时都没吭声,夜深了,柜台上点起的烛火幽幽冒着噗簌声,屋外的铜水县笼罩在一片凄凉死色中,静悄悄的,连风都没有,只有若有若无的啜泣声隐隐约约飘荡在空荡的街巷了,诉说着孤儿寡母的悲痛。 ‘杜云’忽然说,“他叫程廉,廉洁的廉,是男子。他向我族人祈求的东西也并非强身健体的药,而是聚灵珠。在我的记忆里,程廉在草原的寒冬里跪了七天七夜,因为他爱上了一名男子,为了让那人能够传宗接代和他在一起,他需要我族圣物。他的痴情和毅力感动了般娑,有一任般娑曾亲手将聚灵珠赠予给他。” 宗云添听罢,疑惑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怎么要了就能让男人传宗接代了?” 这时,那伽却好像听出来了什么意思,蔚蓝的眸中一闪,俯在宗云添耳旁说了一句话。 宗云添听罢露出震惊的表情,孙晓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好奇东越王到底说了什么,但顾忌尊卑,他又不敢问,只好期待的希望宗云添能主动说出来。 在座的几位除了孙晓和宗云添之外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纷纷在心里都有了心思,但这分心思太过于震惊和奇诡,只允许他们面面相窥,大眼瞪小眼的互看,却没一个能够说出来。 就连千梵也只是垂着眸子,神色莫辩的握着佛珠。 杜云呆滞的双眸眨了下,烛光终于跌落进他的瞳孔里,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在般娑收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后,立刻口无遮拦的大声说,“你的意思是聚灵珠能让男人生孩子?” 他说完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边,目光灼灼的看着千梵,“她刚刚是不是说聚灵珠在聚灵生胎的时候受损了,为了保证聚灵成功,所以老图才陷入了昏迷?” 杜云云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而是狂喜之中又带着狂笑,他努力想按捺住,却根本绷不住唇角,于是激动的都快趴到桌子上,就差伸手摇一摇千梵的肩膀了,用歪斜的下巴发出一串杠铃般的笑声,“我可不可以理解成,老图这是动了胎气?!” 73.程家内丹(四) ‘胎气’二字像一枚雷子投入了平静的湖水中, 登时将在座的老几位的脸上给炸的精彩纷呈。 千梵抬眼扫了一圈,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自己白日里意识到般娑说的话时的样子, 现在虽然心里早就有了底,被杜云这嘴贱的直白说出来, 仍旧是忍不住震惊, 心像是被悬了起来,挂在山尖上给这股从后闽部落吹出来邪风刮的左右摇摆,惶恐不安。 他愣是没从‘胎气’二字往后延伸多想一些喜气的东西, 只是拧紧眉梢,神情凝重的问,“他何时能好?” 般娑眨了下卷长浓密的睫毛。 杜云也道, “对啊, 他这胎气什么时候能好?” 感情也仅仅是被这二字惊住,一点别的想法都没,肠子直的惹人发指。 般娑不知道如何解释, 伸出纤细的手指往杜云手腕一搭,杜大人反应不及, 又被控了心神, 细声细语说, “聚灵珠已始聚灵, 非亡不可断,母体不可有损, 否则精元难以供养灵胎, 得结局未偿, 一尸二命。” 话刚说完,千梵就碰洒了桌上的一盏茶,他神情凌冽,眉眼浮出肃杀之意,‘图柏会因聚灵珠丧命’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将他的神经冻的快要崩裂开了,“有何解决之法?” 般娑从没见过有人对聚灵珠聚灵会表现出如此厌恶愠怒的神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怀疑可是自己所说有误。 见山月禅师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师爷站了起来,依旧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暖色,他冲千梵稽首见礼,说,“恭喜禅师就要当爹了。” 这一恭像火苗倏地钻进了千梵心里,将他冰天雪地内心暖开了一条裂缝。 千梵当即愣住,聪慧通透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傻的有一比,艰难的启唇说,“你说什么……” 然后,般娑的话,杜云的话,师爷的话一股脑涌进他的脑中,他飞快的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本应该细想深究的事,却偏偏男人本性使然,让他每次都轻描淡写错过了。 这会儿,他终于结结实实将那转身即逝的念头抓在了手里,从惊惧恍惚中品出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世间难比的滋味。 ……聚灵珠在图柏体内开始聚灵生胎,他动了胎气…… 千梵淡定自若八风不动的仪态彻底维持不住了。 那位往哪儿一站身高八尺、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图大爷有了他的孩子了啊。 般娑收回控心术,杜云也是呆了一呆,虽然刚刚那句聚灵珠能让男子孕子出自他口,但他显然也没把这句话和图大爷扯上半分关系,怕是谁都无法把腹部鼓起的妇人和劲瘦英挺的图大爷放到一起吧。 于是众人迷迷糊糊得出了这么一个结果,看着千梵脚不沾地的飘回了房间。 夜深过半,客栈中静悄悄的。 二楼房间里,桌上的蜡烛只剩下半截身子,蜡泪滴满了全身,烛火微弱静谧的亮着,给灯下的人添了三分浓墨重彩,映的千梵如神佛雕像般出世沉静。 屋门哼唧了一声,他起身开门,几条鬼鬼祟祟的身影钻了进来。 杜云直奔床上的人,伸出爪子就要去摸图柏,半路被千梵掐住了手腕,面无表情的丢到了一旁。 “我就摸摸。”杜云揉着手腕,小声说,“第一次看见能生孩子的男人,不对,第一次见能生兔崽子的雄兔。” 说着又巴巴往床前凑,被解羽闲连忙拦住了。 阁主大人感觉有点头疼,总觉得杜云记吃不记打。 师爷将蜡烛换成了一盏油灯,隔床十步之外,目光在昏睡着的图柏脸上转了一圈,说,“那会儿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说,现在想请问禅师,接下来可有打算。” 千梵守在床边,把杜云不怀好意的企图给彻底截断,他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上一层阴影,轻轻颤动时,才能看见他心里的不安。 “能怎么办,当然是生啊。”杜云说。 图柏的手有些凉,被窝怎么都暖不热,千梵将他握在手里,用拇指揉搓着他的手背,说, “他不是寻常人,而是靠这枚聚灵珠的灵性才化而为妖,聚灵珠真的能养成胎儿,贫僧自然欢喜,可等生下来之后呢,对他的身子可会有损伤?能否还能化成人形?此事还需细细思量,况且现在聚灵珠受损,他昏睡不行,还需请后闽公主给出明路才行。” 说到后面变成了一声叹息,这件事来的又惊又喜,一时让他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才能得以双全之法。 杜云本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就是被这件事给冲击的忘形了,听千梵一分析,发现里面还有很多需要再三考虑的事,只好撑着腮帮子幽幽叹道,“软绵绵小兔叽啊,还没出生就让人头疼了。” 第二天一大早,般娑就被请到了房中。 千梵,“有劳公主了。” 般娑摇头,坐到床边摸了摸图柏的脉象,得知此人的身份,她倒也没有几分惊讶,自己本就是违背天理的存在,怎敢去妄言别人。 不过倒是对此事更起了几分兴趣,一想到男人的肚子兴许会生出个粉白的兔崽子,她藏在神秘幽深皮囊下女孩子的心性就悄悄冒了出来,露出几分本该有的伶俐好奇。 床上的人昏睡着,眉头舒展,十分平静。 为了能更容易交流,千梵只好破天荒的让杜云留在房间,以便般娑随时控制他的心神,当个传话人偶。 ‘杜云’道,“聚灵珠会从他的经脉游走至腹部,待灵丝长成,便成养出灵胎。” 千梵目光不离图柏,“他的伤可有碍?” ‘杜云’五大三粗的用一种非常柔媚的姿势轻轻抚过嘴唇,“有,故而聚灵珠弃车保帅,已是上策。” 千梵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为了个孩子舍弃图柏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难受的声音都哑了,艰难的提出最后的退路,“如果不要聚灵珠生胎呢?” “灵珠已有灵丝,无法弃之。”‘杜云’摇了摇头,摇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将千梵仔细看了一遍,摊平手掌,示意他将自己的手放上来,然后并起手指搭在千梵腕上,从他手腕青色经脉开始摸起。 须臾后,才收回手指,说,“你有行修之道,内结纯元丹珠,若是愿意,可出丹元助他聚灵珠生胎。” 听他这么说,千梵立刻道,“贫僧自然愿意,只恨当年未潜心修禅,练的上上之术,如今若能救他一命,无一不是极乐。” 他双手合十向般娑深深稽首见礼,“还愿公主取千梵内丹,救醒阿图。” 般娑若有所思看着他,“若你由此丧命的话……” 千梵凝望着床上的人,澄澈的眸子化作一池净水,几欲将图柏全部溶下,除了这个人之外,再无杂念,“人为知己者死,他会明白我的心意。” 幸好世间没有几件能让人以命换命的事,即便取出修行之人的内丹,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不过般娑再三叮嘱他,一旦将体内结出的丹元强行剥离,他的身子会大不如从前,比如畏冷畏寒,体弱血虚,气短胸闷,常人所见的毛病会接憧而来。 这些毛病和图柏来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千梵毫不犹豫便应下,希望公主能为他取出内丹。 铜水县的尸体被全部送进了山谷墓地里,从高处往下看,漫山遍野让人头皮发麻,杜云站在谷边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吩咐师爷,“死了的人你都记下了吗?” 师爷将手里的名单合上,冷淡嗯了声。 杜云道,“好,那本官这就带犯人即日启程,回京述职。”说完又顿了下,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还要等老图醒过来,我得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 师爷瞥他一眼,从杜大人喜上眉梢的脸上窥见了血光之灾,于是他唇角卷起了一个弧度,刚想说什么,就听杜云哇的一声叫起来,“师爷你别笑了,你一笑,本官浑身起鸡皮疙瘩。” 师爷脸上惊鸿一瞥的笑意顿时一僵,阴测测心想,“快来人宰了这祸害吧。” 修行人的内丹并非如名字一般,是个什么圆溜溜的东西,而是凝结在体内的一股纯元之灵,千梵先前就替图柏运气疗伤过,这一会儿不过是要把这股灵力尽数渡进他的体内,引导灵力在四肢百骸游走,最后聚于丹田中。 由此看来,程家内丹到还真不是传说中的得道成仙的程家仙人留下的丹元。 千梵将图柏上半身微微托起来,一手拦住他的腰,一手贴在他后心处,按照公主的指引,将灵力缓缓渡入他体内,修补受损的聚灵珠,等聚灵珠生胎之后,有了自己的内丹,图柏也仍旧能幻化成为人。 昏睡了许久的人在他肩头轻哼了一声,千梵渡气的动作一顿,担忧道,“我与他属不同修行,贸然引渡,他的身子能受得了吗?” 般娑和他们待了几日,能勉强说些简单的话,不至于每回都靠控心术沟通,她想了下,“不。” 千梵只好继续渡过灵力,不过放慢了速度,过了会儿,又停了下来,犹豫说,“那聚灵珠会受影响吗,我怕它也……” 般娑直接干脆打断他的话,坐到他面前,深眼窝里的眼睛深邃又真挚的看着他,好像受不了他的婆婆妈妈,都学会了反问,“你不是它爹?” 千梵脸颊骤然一热,喃喃道,“是。” 般娑就理所应当说,“它的灵力本就出自你。” 千梵想起那一日他是怎么把灵力给聚灵珠的,顿时俊脸通红,红晕从耳根烧到脖子,红了个外酥里焦,这种事根本不敢往细了琢磨,一旦琢磨出来,就会发现—— 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杜云张牙舞爪的就要冲进来,被孙晓和师爷从后面抱着腰,杜云大声吼道,“啊!我突然想起来,原来老图才是下面那个啊!” 千梵,“……” 杜云云在不依不饶百年如一日的犯贱中终于将脾气很好的山月禅师惹毛了,千梵恼羞成怒,抬起手,用体内依存不多的灵力将最后一掌痛快的赏给了杜云。 两日后,图柏幽幽转醒。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睡的都快酥了,刚一动弹,就腰疼腿疼胳膊疼,一只手按上他的腰背,替他揉捏睡散了的骨头。 图柏摸到那只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说,“我睡了多久?” 千梵将他扶起来,端过一杯水贴到唇边小心给他喂了下去,“不是睡,是昏迷。” 图柏就着他的手把水喝完,杯缘湿润了他的唇,覆上一层剔透的水光,他浑然不知,眼角斜斜飞起,慵懒肆意的躺在床上伸展长胳膊长腿,摸住千梵的手臂将他拉下来,搂住他的脖子,扬起头亲了亲他,“唔,吓着你了吧,给你赔个不是,我这不是醒了吗。” 千梵虚虚压着他,不敢用力,低下头定定看着他瘦削的脸庞,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眼神飘了一下,又小心翼翼挪到了他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心虚。 图柏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立刻明白过来,暧昧的摸着他的脊背,“好好好,我知道嘴上给你陪不是很没用诚意,那你来吧,不用顾忌我。” 说着就摊开手臂,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绝不还手的样子。 屋门吱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缝钻了进来,意识到声音太大,门外的人又暗暗压了下去,把耳朵使劲往门缝里贴。 图柏歪头斜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撑起身子说,“等等,想听图爷的墙脚,想得美,等我解决外面的人我们再继续。” 千梵将他按在床上,喉结滚动了下,目光在他身上溜溜达达一大圈,这才艰难的开口说,“阿图,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图柏嗯了声,“你说。” 千梵点点头,话到唇边又不知如何开口,想从头到尾娓娓道来,又怕显得絮叨啰嗦,最后,他思量了好几天的话变成了一句平铺直叙,简洁的不能再简洁了,“阿图,你怀孕了。” 图柏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贴在千梵耳旁吹了口气,用腰撞了下他,“嗯?我睡傻了还是你睡傻了,图哥哥身上这玩意不用,你当是摆设是吧。” 千梵见他撞过来连忙躲开,如临大敌的按住他,脸涨的通红,说,“当着孩子的面你正经一点。” 图柏忍不住撩起被子左右看看,“哪儿呢,你给我生啊?” 千梵按住他乱动的手,“乖。” 他从床上坐起来,整了下被图柏揉乱的衣领,好显得自己端正庄重,清了清嗓子,一开口,气焰又焉了,“你体内的内丹不是内丹,而是一种叫做聚灵珠的东西,这个……” 图柏眉头皱起,“这个什么?” 千梵,“这个聚灵珠能使男子受孕,而你刚好与我……所以现在聚灵珠已经在你体内聚灵……生胎了,阿图嘶——” 他话没说完,就被图柏一下去扑倒,男人按住他的手腕,用大腿锁住他的腿,眼里幽光一闪,低声说,“刚好我就被你睡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你要是再骗我,我可就就地正法办了你。” 千梵抿了下唇,被他按着也不挣扎,眼里落进一片阴影,神情却是既专注又深情,“我从不骗你。” 图柏僵住了。 虽然图柏没什么表情,但过分绷紧的下颌勾勒出一条锋利凛冽的线条,使他的侧脸看起来冷淡又森然。 千梵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他的脸,心虚和忐忑随着一口气散了出来,如今平静坦然,他缱绻无比的看着他,“我们有孩子了,他们说会是一个和你一样的小兔子。” 图柏唔了下,茫然问,“你很高兴?” 千梵点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世间再无能容我如此开怀之事了。” 兔如其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图柏看着他,心想,“千梵一定不知道自己快笑成傻子了。”他哼的一声趴回千梵身上,脸埋在千梵肩膀里,闷闷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挺高兴的,就是我还有点接受不了。” 顿了顿,想起来一事,猛地抬头,“杜云他们不知道吧?” 千梵尴尬一摸鼻子,看向屋门外影影绰绰的一团。 图柏,“……” 一世英名,就这么怀没了。 74.程家内丹(五) ‘被人睡了’, 尤其是被自己心爱的人睡了,图柏的内心还是暗爽的。 但自从‘被人知道自己被人睡了’这一闺房情趣让杜云给知道后, 图柏三番五次曾想过杀人灭口。 然而更可气的是,每当他准备动刀, 就会有人苦口婆心劝他, “哎哟你怎么能玩刀,快放下,注意肚子。” 图柏冷冷道, “注你大爷。”然后掀桌子扔板凳将杜云踹出门外。 杜大人皮糙肉厚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拍屁股,“我都说了, 别生气, 以后生出来的小兔叽像你可怎么行。” 图柏拎起板凳要砸他的手一顿,铁青着脸忍了半天,终于放了下来, 痛心疾首的承认自己确实不希望小兔叽将来像他。 像他有什么好,还不如长得白白嫩嫩还能跟他爹一样扮猪吃老虎。 杜云见他消了气, 就又揣着手溜达进来, 一屁股坐到桌边, 给图柏倒了杯茶, “公主说你现在不易远行,行了, 别瞪眼了, 有的人想生还没呢, 我就不带你回京了,安心留在这里和师爷小孙一起安抚百姓,顺带养胎。” 图柏不想搭理他,一翻身上了床,真的躺着在养胎。 “我和冯统领、六殿下带犯人和公主回京见皇上,明日就启程,最少要一个月,你现在是这种情况,山月禅师又……咳,我留下几个兄弟在这里守着,若有事,他们也好帮把手。” 图柏听见他不自然的断句,狐疑盯着他,关于那人的一切他都极其敏锐,“千梵又怎么了?” 杜云发出一连串的咳嗽,边咳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咳咳咳,没什么啊,本官去看看包袱收拾好了没,就不打扰,嗷,你别揪我头发啊!” 图柏轻松的将杜云拎回桌前,双手撑住桌角,低下头,眼睛一眯,“又怎么了,你今天要是说不出来点什么,我就让你明日躺着上路,你信不?” 杜云抽了自己一巴掌,这张嘴啊,不仅贱还快。 既然已经被图柏发现端倪,事就瞒不住了,杜云只好探出脑袋往门外看了一眼,背对着图柏将门关的严严实实,然而他在低头关门的时候,脸上却掠过一抹得逞的精光,等他转过来面对图柏时,又换上了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干笑。 “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图柏斜他一眼,“说。” 杜大人将脸颊托起来,端的副深情依依的模样,把聚灵珠受损和千梵将灵力传给他的事含情脉脉一通说来,其中把自己添油加醋按了进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即痛苦想要拯救图柏,又不忍心看千梵牺牲自己,于是日夜辗转难以入眠的绝佳好友形象,说的声情并茂,自己都快感动了哭了,说到情浓,还用手掩面。 他巴拉说了一大通,却没得到回应,分开指缝往外看去,看见图柏脸色发白,放在桌上的手涨起青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就要冲出去寻人,杜云眼见不妙,赶紧从身后抱住他的腰。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你是能把灵力还给他,还是能靠自己让你和小兔叽都平安?既然他想瞒着你,倒不如你顺着他的心意,等你家兔崽子生出来以后在想解决的办法!” 图柏的额角隐隐跳动,却顿时了脚步,不得不承认即便现在冲出去,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可他现在知道了,就能装不知道吗,图柏觉得自己的心都扭成了一团,对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兔崽子一下子就印象不好了。 冷着脸坐了下来,阴沉的望着外面的天。 杜云道,“甭摆你的臭脸了,你不想想,对他而言,灵力和你和你家小兔叽哪个更重要。” 图柏知道他说的都有道理,杜云平常不着调是不着调,但总是很有道理,只好憋屈的说,“可我不能让让他白白为我牺牲。” 杜云眼睛一亮,“这好办,你记得多补偿他就好了。” 图柏拧眉,“怎么补偿?” 他刚问出来,就立刻后悔了。 果不其然,就见杜云忽然猥琐的笑起来,说,“那你就给他多睡几次,男人嘛,都——” 还未说完,就被噼里啪啦乱飞的凳子腿给砸了出来。 杜云一缩脖子,将屋门给他关上,转过身哼着小曲,心道,“哈哈老图这辈子栽了。” 抬头看见解阁主抱着扇子靠在栏杆边上。 解羽闲道,“你就非要这么欠吗?” 杜云耸下肩膀,走到他身边,从一楼大堂敞开的门扉望着外面,“怀孕嘛,要多笑笑将来生出的小兔叽才可爱啊。” 况且有些事早点知道,还能避免出现意外措手不及,当事人自然是不会说,这时候就体现出他这个绝佳好友的作用。 解羽闲无奈,拿扇子轻轻敲他脑袋一下,“就你心眼多。对了,我刚刚听东越国的人说东越王打算和六殿下先回东越国,之后才会再上王城见皇帝。” 杜云若有所思摸着下巴,“他为了六皇子在大荆停留的时间也太长了,我想到他应该不会和我们一起直接去觐见陛下,不过没想到他把六殿下也带走了,那也正好,本大人路上可要清净不少。” 而且还省得独处见面尴尬。 解羽闲哦了下,将扇子插回腰间,“那我呢?在下也不能随杜大人回京了,阁中事务繁多,这就告别吧。” 杜云眨了下眼,目光在他腰间那柄竹丝绣扇上扯不回来,好像他突然对解羽闲的扇子十分感兴趣,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漫不经心的笑笑,“江湖之大,逍遥自在,既然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那就走吧。” 解羽闲,“没了?” 杜云抬起眼,“没了。对了,你要是说的是佣金,那要找……” 解羽闲眼中掠过一抹失望,“算了,没什么,告辞吧。” 说完利落的转身,下了楼梯。 直到解羽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杜云仍旧没收回目光,身旁的屋子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图柏环着手臂靠在门边,“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杜云笑了下,“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幸运。” 由于第二日就要分道扬镳,师爷就让客栈尽量将晚膳做的格外丰盛,还从县城里搬了两坛酒回来。铜水县的街上可真是冷清,家家户户的门外惨白的丧幡在风中静静飘摇,男人没了,剩了一城的老弱病残幼,这座英雄后裔的铜水县终于变成了垂暮的老人,在黄昏中喑哑无声的老去。 师爷在四面无人的街上站了一会儿,看见冯凭带着一队御林军英姿勃发的朝这里走来,每个人手里拿着铁锹锄头铜盆和篮子,看样子是顺带去农田除了杂草才回来,青年男人身上灼热滚烫的鲜活流进这座城池,身上的盔甲被夕阳照的烨烨生辉。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师爷心想,“只要还有口气,总能扛过去的。” 客栈里除了他们以外就没有其他客人了,冯凭把御林军也带进城里,一群人将大堂里的桌子三三两两拼到一起,热热闹闹的都往一起凑,桌上的饭菜全是野味,每一盘都带劲够辣,师爷带回来的酒也很烈,刚一打开绸布,浓郁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图柏在房中等了千梵一天,快到吃饭的时候,才见他拎着一只四方筐篓回来了。 “弄只兔子回来干嘛?” 千梵去洗了手,“吃完饭再说。” 入夜,晚膳终于备好了,宗云添和那伽身份尊贵,自然落在了上宾的位置,也由他们先出声敬酒,其余的人才能动筷子。 宗云添同他们也不算很熟,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人开席。 般娑公主换了件衣裳,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装束既热情泼辣,又美艳动人,她学会了几句大荆的汉话,说话的时候声音柔软,表情却毫不拘束扭捏,几天下来就会发现她神秘归神秘,但却很好相处。 一大群老爷们有肉有酒有美人看,没吃一会儿,气氛就热了起来。 杜云看起来很高兴,站起来敬酒,“腐尸之事能解决的如此顺利,少不了诸位兄弟的帮忙和协助,杜云从无感激,只好先干为敬。” 他喝的很是痛快,立刻招来了一群人起哄。 解羽闲挑了个离杜云隔了四五个人的位置,表情淡淡的将酒杯抵在唇边,没什么兴致,抿一口就放下了。 图柏端着酒杯跟着喝,被千梵按住了手,“吃饱了吗?” 满桌都是大鱼大肉的野味,不大合适他和图柏,不过让所有人陪他们吃清淡,也吃不出感情,师爷私下里问过,千梵自然回绝了,让他不必考虑他们。 千梵低声道,“你身体不适,我们回屋吧。” 图柏没喝酒,却像上了头,被热闹的气氛热出一脸绯色,闻言想了想,他有话要同他说,就站起来要敬一杯先退了。 杜云喝的满脸通红,“来,我替你喝,你回去养胎。” 师爷一伸手,就把图柏手里的酒杯接了过去,“嗯。” 在场知道内幕的人顿时笑成一片,图柏把一只鸡腿塞进杜云大笑的嘴里,成功堵住了笑声,恼羞成怒道,“赶紧来个人管管你吧。” 千梵向宗云添稽首见礼请退,宗云添一点头,让他们先回去了。 千梵拎着那只筐篓和图柏一前一后进了屋子,他一脚刚迈进去,就察觉一阵疾风冲他胸口拍去,他没躲,甚至连眼都没眨。 那掌风凌厉的劈出来,却在碰到他的时候忽然撤去了所有的力气,修长匀称的手掌贴到他胸口,向上攥住他的领子,将他猛地拉了过去。 “怎么不动手?” 千梵笑下,“怕弄伤你。” 图柏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脸侧,“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千梵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垂下眼去看图柏,“你知道了?” 图柏松开手,转身走到窗边,跳上窗台坐下,曲起一条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不想去看他,声音却有点哑,“你想瞒我多久?几十年的功力说不要就不要了,禅师倒是挺大方。” 图柏还记得水鬼那一夜,他身上璀璨耀眼的佛光,记得他细雨朦胧中翻飞的裟衣,记得他在山间惊鸿一跃的身姿,可现在他就这么放弃了,从此刀光剑影之前只能躲避让开,只能站在人身后受人保护,这种感觉会不难受吗。 银色的月光照进图柏眼中,浅色的瞳仁像湖水一般澄澈,幽深的藏着难捱的心事,千梵走到他身边,“没有说不要就不要,只是贫僧觉得用无意修得的修为换你、换你我的小兔子很值得。” 图柏咬紧牙关,“可我心里不痛快。” 千梵伸手摸向他的脑袋,“当时你从祠堂里的暗道下去时,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和你做同样的选择。如今这事放在你身上,我信你也会甘之如饴。” 要是这事放在图柏身上,他相信就是自己用命来换,也定会答应的,可现在他心疼,难受。 他宁愿自己为别人赴汤蹈火,甚至豁出去命,却看不得别人为他损伤一丝一毫。他是一个爷们,就算缺胳膊断腿,肩膀也能扛起大山大河。 况且,他怎么忍心让千梵替他去受罪,任何人都好,可唯独这个人最让他心疼。 千梵收起笑意,把图柏的下巴掰过来,逼他和自己对视,“你记住,别人一星半点的情意你都不能欠,唯独我,你就是欠了我一条命,也是可以的。你欠任何人的,都要用很大的代价甚至一辈子去还,唯独我不需要,我能给你的,都是你理所应当得到的。”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图柏的心上,余音不绝,悱恻不断,图柏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烫了一壶热酒,浓郁的醇香温热的流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眼角有点发红,强忍着说,“可我只是——” “我爱你,阿图。”在他不知想说什么的时候,山月禅师随即丢出了一句惊雷。 图柏被这句突如起来粗暴简单的告白给弄懵了,心里的那壶热酒被‘咣当’打碎,火热顿时烧上了他的脸,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你怎么、怎么……” “还继续说吗?”千梵莞尔一笑,伸手从他膝盖下穿过,另一只搂住他的腰,借图柏的姿势,把他公主抱了起来,“别上那么高,以后你掉下去了,我抓不住你。” 将大兔子放到了床上,看他百年不遇的害起臊,觉得有趣,低头将图柏的唇堵了起来。 图柏顺从的躺在他身下,被他亲的意乱情|迷,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中抽出一丝清明,郁闷的心想,“怎么跟以前认识的不一样?” 他们腻腻歪歪的在床上亲来亲去,屋中忽然响起兔子的一声‘啾’。 图柏将舌头退出千梵口中,大着亲麻的舌头说,“不是我叫的。” 千梵这才意犹未尽的坐了起来,看见图大爷胸前的衣裳不知何时都被他扒光了,于是只好红着脸给他拉好,下床让自己冷静冷静,将屋中的那只筐篓掂了过来,“这是只怀孕的母兔,我在城中找了一整日才找到,天数和你差不多,我怕你我没经验,到时候出岔子,找它来学学。” 图柏无语的倒回床上,“不学不学,不想生。” 仍旧是难以接受自己是只孕兔的事实。 千梵只好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听话,幻回原形。” 图柏坐起来,不爽的说,“你还敢说这四个字。” 上一次说完这四个字,他就被吃干抹净了,简直都快留下心理阴影。 千梵不好意思的抿着唇笑,好说歹说一通,才将他说服。 图柏幻成兔子,两只小爪向前伸,小屁股往后撅,伸了个大大的拦腰,才不情不愿的被千梵搁到了母兔的旁边。 那只母兔浑身雪白,眼睛也是黑色的,有两只粉粉白白的长耳朵,它本来是躲在筐篓里害怕的瑟瑟发抖,因为饿了,才不小心叫了一声,这会儿看见图柏这只大公兔,嗅到雄性的气味,就不怎么怕了。 母兔凑到图柏周围嗅来嗅去,最后还往图柏棉花团尾巴下面嗅嗅,这种动作是动物常有的,本来也没什么,但图柏从有意识以后就没和同类混在一起过,再加上现在千梵还在看着,被母兔给嗅了下小屁股,立刻像被狗咬一般跳到了一旁。 千梵撸了撸他的耳朵,鼓励道,“没事,接触接触就好了。” 图柏,“……” 好你大爷,有见过自家男人把自己往母兔身上送的吗。 纵然内心义愤填膺,但看在千梵满心期待自己肚子里的小兔叽,图柏只好忍了忍,凑到了母兔旁边,意兴阑珊的舔了下它,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思。 母兔性格温顺,也回舔一下,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他,用脑袋往他肚子下面拱了下。 “它是什么意思?” 图柏懒洋洋的蹲在后肢上,直起来腰,把两只小爪爪缩在胸前,伸出鲜红的小舌头舔着小爪,说,“嗯……好奇吧,嗅出我是公兔,却又那啥了。” 千梵像个小孩一样蹲在两只兔子身前,认认真真的观察,并提出疑问,“哪啥?” 图柏恼了下,伸出小爪打了下他,“怀兔子了!” 千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又说,“你试试和它交流一下怀小兔的经验,它这是第二窝了,应该是懂些的。” 图柏像看傻子一样瞥他一眼,爪爪抚摸着母兔的脑袋,“你当畜生都能多聪明,它不会说话,我和它交流也是通过肢体,它们不像人,没事就插科打诨耍嘴皮。” 没开灵窍的动物和人不一样,即便它们互相对叫,也并不能像凡人想的那样在聊天扯淡,而是通过对方的动作,声音的尖锐、高低、身上的气味来分辨一些简单的意思。 图柏从来没觉得千梵这么傻,简直能和杜云云、小孙并称三傻。 他不知道每一个当爹的男人都是这幅德行,恨不得把全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媳妇眼前,恨不得媳妇肚子动一下,都是胎儿在隔着肚皮喊爹。 图柏看着他好奇琢磨母兔和自己每一个动作的模样,总觉得自己伸爪一抓,将一位险些得道的世外高僧拉进了俗不可耐的凡尘,从此清风明月远去,唯有粗茶淡饭炊烟袅袅。 他心里冒出两个字,不断的重复着在说,挺好,这样挺好的。 于是图柏把耷拉的耳朵甩到脑后,直起身子张开小爪,“你是打算让我跟它睡?” 千梵伸手一捞,将兔大爷捞进怀里,取了一把牧草喂给母兔,唇角使劲弯着,“好好好,睡吧。” 以后还有日子,明天再去讨教,总要让图大爷学会怎么养兔兔的。 图柏就着兔子的身子直接缩进千梵怀里,还不知道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跟小母兔去学生崽,兔生简直凄惨。 75.程家内丹(六) 夜深了, 楼下大堂里的人也喝成了一团。 杜云一手搂着酒坛,一手端着酒杯在醉鬼中穿梭碰杯,他喝了不少的酒, 竟还能认出人, 跟人家称兄道弟的碰杯。 他终于在一群烂醉如泥的人里面走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解羽闲。 街阁主既不找人聊天, 也不跟他们喝酒, 就这么冷眼旁观的看着群魔乱舞,杜云摇摇晃晃的站到他面前,心想,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喝嘛。”杜云眯起眼给自己添满一杯,醉醺醺的说, “我敬你。” 解羽闲抬眼看着他, 杜云有一双形状好看的眼睛,瞳仁漆黑, 层次分明, 他的眼有时候让人一下子就能看到心里去, 喜怒哀怨从不掩饰, 浑然天成的清澈,有时候却好像又隔着一层什么,笑也笑的虚假,怒也怒的不清不楚, 很难让人猜到他到底想的什么。 就像现在, 解羽闲看着他杯中的酒随着他左右摇晃撞击杯壁泛起一层细碎晶莹的涟漪, 可他根本不知道杜云醉了还是没醉, 因为他的手纵然摇晃,却没将酒洒出来一滴,他看起来走路都踉跄,却没把任何人认错。 解羽闲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但不喝,问,“敬我什么?” 杜云仰头将酒干了,酒水顺着他的唇角滑过喉结,他咧着嘴等酒味过头,才笑起来,“敬你我相识一场,敬你不辞千里来救我一命,敬你给我买的那些猪蹄。这些敬够了吗?” 客栈里的烛光微弱,在杜云脸上落下大片浓墨重彩的阴影,他的脸模糊不清,目光却清晰的跌进解羽闲眼里,是那么的幽深,那么的专注。 解羽闲被他看着,原本闷涩的胸口好像被杜云身上的酒味冲散了,化作一股微微苦涩的怅然,悄然无声的流过他的喉咙,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尽,这才将涩意全部吞进胃里,“够了,猪蹄没白吃。” 杜云笑起来,晃着脚步重新回到人群里,解羽闲望着他被人拉到桌上头也不回的继续喝酒,苦笑了下。 杜云坐到桌边,抬起头才发现将他拽过来的是六皇子宗云添。 宗云添竟然还没回屋睡去,也喝了不少酒,巴掌大的脸红红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杜云往周围看了眼,没看到东越王那伽,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怕怕的,干笑道,“殿下明日要启程上路,还是早些睡下的好,本官这就叫人送殿下回屋。” 说着就要找人来,宗云添斜他一眼,“不劳太傅了,本宫今夜就走。” 杜云啊了一下,脸上喜笑颜开,恨不得他现在滚蛋,嘴上却万分担忧嘱托说要注意安全。 宗云添对他这份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心口不一嗤之以鼻,神色淡淡道,“杜云,本宫问你,当年你对本宫半分心意都没吗?” 杜云收敛起笑容,好像醉意一下子从他脸上消失,他神色端正,垂眼以示恭敬,“殿下身份尊贵,臣一介草民,不敢肖想龙凤。” 宗云添无言,盯着他,“什么样的人你敢肖想?” 他慢悠悠取出一只细颈青瓷酒盅,给自己和杜云倒了两杯,“你放心,本宫现在对你也没什么看法,不过是好奇罢了,你愚弄本宫这么多年,不如借此弥补一下本宫的好奇心。” 什么样的人他会肖想?杜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身后像是被人一直看着,如芒在背,想回头,却又拼命忍住了,杜云端起他给自己倒的酒,酒面被烛光映了一杯金色的涟漪。 杜云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幼年时父亲离家出走当了和尚,娘亲还未等他长大成人就抱憾终身病逝,杜云吊儿郎当活了这么大,曾一纸成金风光朝堂成为大荆最年轻的太傅,也曾锒铛入狱饱受艰辛沦为区区县令,他的小半辈子大起大落无数次,一腔热血早已被淋透浇灭了,只能将失望惆怅不甘全部埋在了心底,同时掩盖了所有愤懑委屈,不再向外人道一句,从此嬉笑怒骂装疯卖傻,再也不给人看透真心。 就连如今,他明明知道……都不敢给句回应。 杜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眼睛,挡住了他的情绪,他看着手里的酒,弯唇笑了下,“杜云两袖清风,不敢说家徒四壁,但也够清贫,能在洛安城安稳待着就足够了,哪敢肖想别人。” 宗云添哦了声,“既然你这般回答,就喝了这杯酒吧。” 杜云出神的看着六皇子倒的酒,将眼一闭,囫囵倒进了喉咙里。 那伽推开客栈的大门,宗云添站起来向他走去,途径杜云身旁,他停下来深深看了眼杜云,弯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然后走出了客栈,披着夜色和月光离开。 杜云撑着额角,头疼似的揉着,一只手横插过来,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他给你喝了什么?” “酒罢了,别紧张。”杜云笑了下,错过解羽闲,拍了拍一旁靠在一起昏昏沉沉的师爷和孙晓,叫他们起来回房睡去,走到楼梯旁,想了想抬头道,“解阁主你也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解羽闲的视线追着他,望着他缓缓转过身上了台阶,“杜云。” “杜云,你想不想……” “不想。”杜云的脊背挺的笔直,头也不回,声音毫无起伏的说。 解羽闲一顿,俊眸暗了暗,只好将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那走吧。” 杜云抬脚踩住台阶,正要上去,身形却不知为何猛地晃了一下,脚下一个踩空直勾勾往后倒了下去。 就在他刚出事的瞬间,身后的人已经纵身向前一跃,将他抱住了。 “你——”解羽闲摸到他的腰,手心感觉一阵滚烫,低头一看,杜云脸上原本因为醉酒泛起的红晕已经变成了潮红,呼出来的气息都炽热滚烫。 杜云闭紧双眼,咬紧牙关低声骂道,“该死的小东西,又给我下药。” 见他这副模样,不用说就知道是什么玩意了,解羽闲弯腰把杜云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客房。 铜水县的客栈寒酸简陋,从到这里之后杜云一直是和师爷、孙晓住在一间大屋里,孙晓被杜云拍醒,揉揉眼睛就要上楼去睡,不知道何时醒来的师爷若有所思看着楼上紧闭的房门,将孙晓又按了下去,“今晚不回屋睡了。” 孙晓,“啊?为什么?” 师爷阴沉沉的扯起一个弧度,“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解羽闲将杜云放到床上,从屋里找了毛巾给他擦脸,“怎么解?有办法吗?” 杜云用毛巾将脸捂住,湿漉漉的水从滴湿了他胸前衣裳,他烦躁的将领口扯开,挑起一端的眉梢,“怎么解你不知道吗?” 解羽闲见他面色红润,胸口裸|露出一大片肌肤,喉结滚动了下,杜云虽然不练武,但并不羸弱,身上虽没流畅漂亮的肌肉,却也没有一丝赘肉,胸膛白皙,小腹平坦,他觉得杜云身上的热气仿佛通过空气也烧到了他身上,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解羽闲拿走被他暖热的毛巾丢进面盆中,借机站起来离他远了些,“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说过,不喜欢的人,就是脱光了躺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杜云的黑发铺在枕头上,他蜷缩着身子缩在被子里面,睁着眼,眼里湿漉漉的覆盖上一层雾气,眼角和唇角一片殷红,但除了脸色发红之外,表情连一丝异样都没,他轻轻闭起眼睛,“是啊。” 解羽闲远远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喜欢谁?” 杜云没有回答,他好像睡着了,额上的细汗将黑发打湿,一缕一缕粘在鬓旁,黑发红唇,像一个妖怪。 解羽闲想走到床边,杜云却突然出声,“你就站在那儿吧,别过来了。” 他睁开眼,瞳仁又黑又明亮,那药好像不管用,除了让他热一点之外,并没有见他有多难受。 解羽闲没听他的话,拿着湿毛巾走到床边,低头看他,说,“连药都对你不起作用。”他垂眼摸着湿漉漉的毛巾,“我忽然有点明白当初的六皇子了。” 任你打骂,任你动容,任你挽留,任你下药,他都像是带了笑脸面具的石头,心肠又硬又冷,没一丁点反应。 杜云听了他这一句,不知为何心里像是被抽了一下,想起当年的宗云添,莫名心疼了。 然而他心疼的并不是那个小混蛋,他可以欲|火焚身冷眼看着宗云添向他求欢,却不能忍受这人一句和宗云添感同身受的话,当他闭上眼将宗云添和解羽闲换个位置时,他的心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疼了。 他心想自己真的是个冷清的人吗,明明不是的。 解羽闲叹气,将湿毛巾放到他脸上,“如果你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他压下所有旖旎的心思,转过了身,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等等。”杜云从被子里伸出手攥住他的手指,喘了两口气,艰难的说,“我不是……我只是没准备好……” 解羽闲不等他说完,摸了下他的手指,摸到一手黏腻,低头一看,杜云的手心都是血,黏腻的血水和汗水打湿了他的袖口,藏青色的袖子边缘有一圈暗色水渍。 他这才发现杜云并不是无动于衷,藏在被子下的身体剧烈颤抖,皮肤滚烫的快要被灼伤了,手心擦去血后能看到几枚皮肉翻开的指甲印,他太过于用力,指甲将手心都掐出了血。 杜云抓着他的手,“我只是怕……害怕以后我们……” “别说了。”解羽闲拿起掉到地上的毛巾给他擦血,“你这么忍着不行,我去找大夫给你开点药。” 他说着就要走,杜云终于忍不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拉到了床上,他从被子下面钻出来,压到他身上。 解羽闲这才感觉到他身上热到什么程度,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湿透了,伸手一拧都能拧出水来。 杜云趴在他身上,将手贴在他脖颈旁,贪婪的吸取他身上的清凉,“宗云添给了我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解羽闲伸手摸着他的脸。 杜云摇头,没说,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们试试……如果不合适的话就……” 他没说完,因为解羽闲将他的脑袋按下,吻住他的唇。 杜云手脚并用将身下的人扒光了,气喘吁吁的在床上摸了片刻。 “找什么?” 杜云边亲他边道,“润滑之类的……我想起来了,师爷有一盒跌打药膏在桌子上。” 解羽闲按住他,自己下去拿了出来,单膝跪在床边问,“你会吗?” 杜云脸色发红,难耐的咬着下唇,从床上爬起来将他缠住,“差不多,你躺下。” 解羽闲一手搂着他的腰,柔声说,“我来吧,我怕你弄伤自己。” 杜云已经忍到了极限,身下硬的跟烙铁似的,目光都迷离了,说,“不都一样吗。” 解羽闲低头吻他的鬓角,单手解开他的头发,褪去他身上仅存的亵裤,将他压到枕头上,用膝盖分开他的腿,“对,都一样的。” 杜云跟着朦朦胧胧的心想,“可不就是都一样。” 深夜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漆黑的屋子里一声闷闷的吃痛声冷不丁传了过来,一只雪白的兔脑袋倏地从被窝里抬起来,“我好像听到死胖子的声音了。” 千梵从他的脑袋重重撸到尾巴根,“别管他,快睡吧。” 图柏被摸的舒服的直哼哼,重新将小脑袋藏进被窝里,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千梵却若有所思望着墙壁,眸中浮出淡淡的笑意。 说了一整夜要早起的杜大人第二日果不其然没起来,他不仅早上没起来,中午没起来,直到天又快黑了,也依旧没起来。 图柏嘴里叼个草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没骨头似的靠着椅背,说,“杜云云是不是被玩死了。” 孙晓刚喝进一口水,顿时喷了出来,满脸通红的瞅着图柏。 一旁的山月禅师眼观鼻鼻观心,冷静的将一盘翠绿欲滴草推到了图柏眼前,用下巴指了下趴在桌边欢快吃草的小母兔,说,“它吃两盘了。” 图柏,“……” 千梵去捉母兔时见过它先前下的一窝软软嫩嫩的小兔子,于是坚定的认为母兔生过小崽,从吃食、习性上比他们有经验,要求图柏有样学样,把肚子里的小兔叽养的白白胖胖。 图大爷敢怒不敢言,愤愤夹了一筷子草叶子塞进了嘴里,和母兔大眼瞪小眼。 这时,楼上的人终于出门了。 刚踏出来时,杜云弯腰撅屁股是被解羽闲扶着的,一眼看见一楼大堂里的众人,立刻将解阁主推到了一旁,把手往后一背,大摇大摆往下走去。 图柏嘴里塞着草根,挑起眉梢,看着杜云挺胸抬头神气的走了三步,然后大腿一软就要栽下去,解羽闲及时伸手,往下一抄,把杜云横抱起来了。 杜大人恼羞成怒,踢腾着双腿,怒骂,“我不要下去了,快把本大人送回卧房!!!” 解羽闲哦了声,一转身,抱着人又溜回了屋里。 门啪的一下关了起来,接着屋外响起一阵轰动的掌声、笑声,以及图柏嘬嘴作哨吹的一声扬眉吐气的流氓哨。 杜云歪着屁股靠在床上,脸上青红交加,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解羽闲,恨不得将他剥皮剜骨,“你乘人之危!” 解羽闲坐在床边,探手过去给他揉腰,“不是说都一样吗。” 杜云,“我说的一样是——” 他说的一样是这个一样吗,那不是男人床上哄人随口说的吗,杜云牙根发痒,很想吼他一句哄人的话听不出来吗,可他觉得他一说出来,就是自己挖了个坑,然后把自己埋了进去,现在还要捧把土,把自己盖严实了。 杜云兢兢业业狡诈了一辈子,终于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两天后,杜云终于磨磨蹭蹭有脸从屋里出来了,冯凭在外面等急了,每天都来问一遍,杜大人到底生什么病了。 他问一次,图柏就笑一次,笑的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眼角发红,千梵怕他笑过头岔气难受,只好将他和母兔关到了屋子里。 杜云走的那天,图柏才被放出来,看见杜云,快步走上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拽到了一旁。 杜云臭着脸,“干嘛。” 图柏捶他胸口一下,“兄弟,你我现在是同一阵线,不能内讧啊。” 杜云转了转眼珠子,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俩蚂蚱,谁比谁也好不到哪里去,与其这么互相嘲笑,倒不如齐心协力想点办法扭转战局,想通这一点,杜云眼睛微微发亮,“你有主意了?” 图柏道,“现在没有,不过有你当狗头军师,我估摸要不了多久我们两个就要翻身把歌唱了,怎么样,合不合作。” 杜云立刻答应,与他击掌为盟,两人又在墙角旮旯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这才意犹未尽的走了出来。 “听说兔子的孕期是一个月,本大人尽量早去早回,如果不出意外,会在你生产的那天回来,你可要坚持住,等我回来再生啊。” 图柏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恼怒的将他踹走了。 解羽闲自然不会再与杜云分道扬镳,也一撩衣摆,和杜云进了同一辆马车。冯凭率御林军走在前面,中间是后闽十三部落公主般娑的马车,杜云与解羽闲跟在后面,杜云从被风吹起来的车帘往外看了眼,望见天边原本高耸的铜水峰已猝然消失,山巅倾倒,融进了周边低矮的山脉中。 笼罩在铜水县阴晴不定的浓云散开,晴空万里,绿意延绵,百年枯骨和腐尸终于长眠地下,有关于先人的种种将随着镌刻在这一代人身上的伤痛而埋进青山绿水中,从此山不绝,水不断,英雄无名。 使节团一案被送上帝都九龙御案上,皇帝震惊大怒,当即赐蒋守川极刑,焚季同尸骨葬险恶之地,派僧人日夜念不归咒,令其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杜云三次上奏,禀请圣上垂怜铜水县余下一百八十户鳏寡孤独的老人、妇女和幼童,恕其蒙蔽之罪,降浩荡皇恩重复新生,皇帝念其办案有功,允杜云请奏,于军中募集百余名壮士与其同入铜水,安家落户。同时传旨禅师山月,配合杜云为铜水县祈福祛灾,建清净佛门供民众信仰礼赞。 铜水县这场荒谬愚昧的叛乱在奢繁重权的帝都连半片风浪都未激起,仅在皇帝须臾之间的震惊中匆匆而过,转眼,处尊居显者便转移了视线,将其抛在了大荆史书中寥寥几字的角落去了。 夕阳遍洒崇山峻岭中的铜水县城,外面风景如画,图柏趴在桌上和小母兔一起舔毛,舔了没两下就不乐意了,仰起头不爽的说,“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会不会是那闺女骗你的,什么聚灵珠,纯属胡扯。” 他怎么都不信他能生出来个兔子,简直开玩笑。 按照兔子孕期三十日来算,按理来说他现在已经都有十五六日了,怀都怀了一大半,怎么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母兔见他不舔了,就好心凑到它肚皮下面帮他舔了几下,图柏被它舔的痒痒,歪歪扭扭趴在桌子上哼唧唧。 千梵持了本书坐在窗边,一只手旁放了一碗泡水的黄豆,闻言,他抬头搅了搅水里的豆子,说,“应该不会有错。” 图柏将耷拉的耳朵甩到脑袋后面,伸出爪爪摸了下好心帮他舔毛毛的小母兔,母兔才叫有孕在身,肚皮又柔又软,而且明显鼓了起来,一看就是揣了兔崽子的样子。 他趁千梵不不注意,偷偷按了按自己软绵绵的小肚子,他的肚皮瘪瘪的,什么都摸不出来。 图柏不是不喜欢小兔叽,他只是一直觉得这件事太匪夷所思,而千梵又看起来很高兴期待,他总怕这是个误会,等到了时候误会解开的时候,这个人以及周围所有的人都会跟着失望。 似乎是看出来他的意思,千梵放下书,将泡好的黄豆端了过来,从水中捞出来一把喂母兔吃,“无须担心,现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图柏用脑袋蹭了下他的手背,没在这个问题上在纠结下去,歪着脑袋看着吃黄豆吃的欢的母兔,说,“这个怎么不给我吃,看起来很好吃。” 不是说母兔吃什么,他吃什么吗。 千梵微微惊讶了下,“你也想吃?” 图柏伸爪把他的手扒拉过来,嗅嗅他手心的黄豆,“我不能吃?” 千梵纠结了下,摇头,“并不是……” 他还没说完,图柏就已经用爪爪捧住他的手,吃起了黄豆。 泡软的豆子有股谷类特有的香味,图柏很快就吃完了一把,打嗝个往他身上爬,“还真挺好吃,你怎么想起来要喂我们吃这个?” 朝夕相处了几日,图柏下意识就将小母兔和自己圈到了一起,划分到‘我们’这一拨里面去了。 千梵低头看他,迟疑说,“不是想喂你们,是想喂它。” 图柏一仰兔脑袋,睁着乌黑圆溜的眼睛,一脸天真无邪问,“为啥?” 千梵说,“因为......黄豆是给小母兔下奶用的。” 图柏,“……” 现在吐掉还来得及吗! 76.小兔叽(一) 杜云留下师爷接手蒋守川留下来的烂摊子, 他们就从客栈搬到了铜水县的衙门里。 县衙门位于一条偏僻空荡的巷子里, 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槐树, 枝繁叶茂, 树下绿荫成片, 往下面一站, 就能感觉到阵阵阴凉。 衙门门口的牌匾都掉了颜色,四只大柱撑起的大堂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 这里应该很久都没有审过案子了, 想想也是, 蒋守川一心忙着自己复活大计, 哪还有心思去断百姓鸡毛碎皮的小事。 绕过前堂往后,有一座四合小院,这院子倒是崭新,一旁栽了竹林灌木,一旁是片花圃, 只是月余都没人搭理, 花没长几棵,野草茂盛的厉害。 图柏手里的小母兔仰起头, “啾。” 他就把它丢进花圃里,让它吃草跑圈玩耍去了。 “先收拾收拾, 找几间能住的屋子。”师爷道。 图柏挽起袖子要去帮忙, 被千梵拦住了, 不准他干重活, 省的累着孕兔, 让他去陪小母兔玩耍。 千梵挑了一间靠近花圃的卧房,把里面的杂物收拾起来,打两桶清水洗刷桌椅板凳和床铺。 图柏像个跟屁虫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他倒是听话不帮忙了,不知道从哪揪了一把草叶子叼在嘴里啃着吃,千梵擦桌子,他就坐到桌子上,收拾床铺,他就坐到床边,非要把自己放在人家眼前才开心。 千梵把抹布丢进水桶,擦着额上的汗,无奈的看着压着被褥不松屁股的图大爷。 图柏扔了野草,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拉过来,仰起头亲了下他的喉结,“我们睡一觉再干活。” 千梵虚压在他身上,“不行。” 图柏的手不老实的在他身上游走,暧昧的说,“那好吧,那你干完活我们再睡觉。” 千梵按住他越来越放肆的爪子,叹声气,“阿图,我不能碰你,你现在不方便。” 图柏露出一口白牙,贱了吧唧在他耳旁吹气撩拨,“没关系,我可以碰你啊。” 千梵似笑非笑看着他,起身从包袱里又取出了一床被褥铺上,“那我怕累着你。” 图柏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哀怨的嚎道,“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图爷主动献身都没人睡。” 听了他这话,千梵原本打算出去换一桶清水,只好又停下了脚步,走到床边将沾染灰尘的外衫脱了放到一旁,低头望着床上大字型的美男子,“这么想?” 图柏翻个身,把屁股对着他,“哼。” 温饱思淫|欲,兔子也不例外。 千梵笑了笑,伸手抚上他的后背,用手描摹他脊背的曲线,单膝跪上床,一只手环到他胸前,手指灵活的挑开图柏的衣襟。 图大爷呼吸骤然加快两分,“我不是不方便吗?” 温热坚硬的胸膛随即贴上了他的后背,即便不回头,图柏也能感觉到他胸口柔韧的腰腹,千梵从身后抱住他,将一床被子盖住了两人。 被窝里的手也不知道是谁的,开始不老实起来,图柏突然抓住千梵的手臂,哑声说,“我开玩笑呢,我家兔崽子我还要呢。” 谁说他不在乎他肚子里的小东西了,他只是怕空欢喜,要是有,他可是要的。 千梵忍笑,吻了吻他的鬓角,低声安抚,“嘘,我不会伤着它的。” 他说着一把环住图柏劲瘦的腰。 图柏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他平日里调戏千梵调戏的如鱼得水,一出手就撩的人面红耳赤,然而一旦动了真格,他又能怂的跟没出阁的大姑娘一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千梵的吻在他脖颈后逡巡不去,温柔缠绵,“放松。” 图柏被摸得很舒服,模模糊糊的想,“山月禅师有双好手。” 爽翻了的图柏转眼就化成大兔叽卧在被窝里睡着了,千梵给他盖好被子,捏了会儿粉嫩的兔耳朵,他身上的绒毛很细,扫着手心软软的凉凉的,手感十分舒服,千梵几乎有些爱不释手,把大兔叽从头到尾摸了好几遍。 他摸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弯了下,手指探进图柏柔软的小肚子里,将它的四肢仰面打开,拨开肚皮上的绒毛仔细看了片刻,然后抿着唇又给他合上了。 果然不出所料,千梵想,小母兔应该再吃多点,于是从包袱里取了一大把黄豆,出门泡豆子了。 三人用了一个下午将铜水县的衙门后院大致收拾了下,好歹能住人了,天一天天热了起来,天色黑的晚,黄昏在低矮的墙头上洒了一片金光,不知是谁家的老牛哞哞叫着,叫出了一片岁月静好。 千梵去唤图柏吃饭,推开屋门,床上被褥凌乱却已经没人了。 地上传来‘咯吱’声,千梵低头,看见两只棉花球似的小屁股紧挨着,顶着长耳朵的两枚小脑袋亲亲密密凑在一起,正啾啾啾不知道嘀咕什么。 他看见原先整齐干净的墙角出现了三四个破破烂烂的耗子洞,木屑和泥土堆成馒头大小的小山丘,那两只兔子就这么蹲坐着,面前有一个正新鲜出炉的耗子洞。 千梵毫不怀疑这两只兔子正在商量怎么能用自己的爪爪和三瓣小嘴将这只洞啃的再圆一些。 听见声音,图柏回头了下,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低头看了下自己爪爪上的泥土和爪边的窟窿,干笑道,“我看见它在打洞,就一时没忍住。” 千梵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理解兔叽的这一毛病,蹲在墙根下看了看黑漆漆的窟窿,问,“耗子能进来吗?” 图柏面向他,偷偷伸出一只后爪将一旁的土屑踢回洞里,企图掩盖自己的犯罪证据,“应该……能进来,我去找点土给堵上。” 千梵摸了下他屁股后的圆毛尾巴,“无碍。”想了想,起身将一本放在枕边的书拿了过来,蹲在图柏面前用湿毛巾边给他擦爪缝里的泥土边说,“书上写,母兔准备产仔之前就有打洞的习惯。” 所以请尽情打洞吧。 图柏“……” 图柏忧郁的望着外面的天空,他该怎么解释他就是纯粹爪子痒,随便打个洞来玩。 没有杜云在,他们吃的都很素,师爷将一盘凉拌胡萝卜丝推到图柏面前,说,“这两天我做了登记,铜水县里还余下一百八十八户人家,其中老人有六十余人,妇孺有一百三十余人,皇上的圣旨还没到,不知道杜云能为铜水县争取多少赈灾银,趁他回来之前,我想先将剩下的人召集到衙门口,做一下人口、良田、农具的登记,赶在一个月后桑果熟透,能有劳力振作起来收集粮食。” 男人死光了,还有女人和老人要活下去,永远陷在悲痛中的话,孩子将成为悲痛绝望的牺牲品。 图柏自己吃一口,喂一口自己的小伙伴,“你想怎么做,我帮你。” 师爷道,“在此之前,先由禅师出面,为死者诵往生经,安抚民心。” 民族英雄倒下了,还要有其他信仰重新生根发芽,好让百信相信日子总要熬下去的。 千梵自然答应,入寝时,千梵将越发喜欢化成兔叽藏在他怀里的图大爷脑袋揪出来,温声细心给他嘱托一番,他白日不在房内,要他行事注意安全,不可任意妄为上蹿下跳。 图柏伸出爪子掏掏耳朵,漫不经心的答应,正把小脑袋重新塞进被子下面睡觉,听见千梵忽然惊讶道,“阿图,你发现你自己的毛变长了吗?” 图柏睡姿一向不好,四仰八叉的把小屁股露在外面,闻言,他抬头甩动长耳朵往自己背上瞅了一眼,“没啊。” 千梵将他翻过来,轻柔的将他腹部的毛抓了一下,虽然他们每天都腻在一起,但千梵对他身上的变化都细致入微的记着,伸手一摸,就能感觉到图柏腹部的毛明显长了。 想起那本书中的记载,再算算日子,千梵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他笑起来月朗风清很好看,但图柏不知怎么就觉得浑身毛毛的,幻化出人形,手脚并用将他缠在身下,“嗯?笑什么?” 千梵将他拉下了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明日跟着母兔好好学。” 图柏疑惑,“学什么?” 千梵不再说话,翻身将他抱进怀里,睡了。 第二日千梵和师爷一大早就到铜水峰旁的大墓坑旁上香诵经,安抚百姓,为死者超度往生。 图柏在屋中兢兢战战跟了小母兔一天,没发现什么它离奇的举动,这才放了心,被上次吃黄豆下奶给吓出了阴影,总觉得生个崽就变娘了,幸好他人形依旧劲瘦俊朗,小腹上肌肉分明线条流畅。 他站在井水边欣赏了片刻自己颀长的身子,出门去不远处的农田里割了一捆干草扛着往回走,路上遇见一个瘦弱的女人艰难的拖着一捆柴火,就帮忙给她送回了家里。 他在女人的家里见着院子里撒欢的一群兔子,忍不住蹲下来逗弄了一番,说,“大姐,这兔子好像掉毛了。” 大姐的家中只剩了她一个,夫婿和孩子已经葬送在了季同的诡计之中埋在了寂静的山谷中,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沙哑,抱起一只略胖的兔子,浑浊的目光看向兔子时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喜悦,说,“该生了,拉毛做窝。” 图柏听见了,但是没听懂,只好不再问什么,帮忙把女人家中水缸挑满,又劈了柴火搬到灶房里面,还爬到屋顶将几片破碎的瓦片补好了。 他干完才发现自己真应了千梵的话,出门闲逛,上蹿下跳。 天很快黑了,没一会儿还淅淅沥沥飘起小雨,夏天的雨说下就下,没一点征兆,大姐本想留他等雨停了再走,图柏怕千梵找不见自己担心,就冲进了雨里。 夏天的雨落在身上凉凉的,图柏没走多久就遇见了撑伞出门找他的人,千梵抖开一张披风,“化成兔子进来。” 然后将大兔叽一裹,抱回了家里。 千梵担心他淋雨着凉,还专门打了一盆热水给图柏浑身上下洗了一遍,浑身雪白的兔子躺在水里就像一只铺开的棉花,一抬爪甩了千梵一脸的水,幸灾乐祸的啾啾啾笑。 图柏飘在水里洗搓搓,洗白白,洗的浑身散发着皂角的清香,这才钻进千梵胸口,睡了。 早上醒来,身怀有孕的图大爷生龙活虎,淋了一点雨的山月禅师却病倒了。 见他脸色发白,想起他现在不比从前的身子,图柏差点内疚死了,不过不等他内疚悔恨完,就被千梵啪的关到了门外。 一只兔子蹲在地上挠门,“宝贝儿,让我看看你。” 千梵身上发热,嗡里嗡气说,“阿图,委屈你自己睡了。” 图柏一爪子扇了自己一下,好了,以前只能看不能被吃,现在连被吃都变成奢望了。 千梵在门里赶他,“你去吃草吧,我睡一觉就行。” 闻讯赶来的师爷就把图柏送到了小母兔的身边,贴心的摸了摸他失落的脑袋,面无表情说,“你快生了吧?” 图柏仰起头,“生个球啊。” 师爷没期待从他口中得到什么,自顾自看了看天色,“杜云的话你别管,该生就生吧。” 图柏,“……” 谁在乎杜云云什么时候回来啊。 图大爷被发配到了和小母兔一个屋子睡,屋中没有床和桌子,铺着干燥温暖的稻草,图柏心情低落的往稻草堆里一趴,把耳朵折下来遮住眼睛,眯起眼开始思考如何能让千梵恢复到从前。 仅仅一场雨就能将他淋病,万一将来遇见什么事他不在他身边怎么办。 图柏虽能保证自己与他寸步不离,却无法预料天灾人祸。 他一边想着,一边昏昏欲睡,在要睡不睡,要醒不醒的状态时,忽然自己的腹部狠狠一痛。 不是从里往外的疼,而是从外往里肚皮的疼,疼痛的始作俑兔正单纯乖巧的看着他,粉红三瓣小嘴里噙着一撮它从图柏身上薅下来的一撮毛。 “……” 要不是看在它是一只怀了孕的母兔,图柏真想给它一脚。 当事兔犹然不知,拖着鼓鼓的腹部蹦到图柏身旁,低头又啃掉了它一撮毛。 图柏低头看着自己雪白整齐的肚皮少了两撮毛,内心十分心塞,于是打算蹦出去寻找千梵给点安慰,却见小母兔一低脑袋,也啃了一撮自己身上的,用小脑袋将图柏的嘴拱到他肚皮上。 图柏觉得母兔心海底针,完全不明白它的意思,他猜测母兔在示范给他看,如何快速揪掉自己的毛,但他根本不想把自己揪的稀稀拉拉,跟人秃头一样。 小母兔见他没有啃毛毛的打算,只好跳起来一下子扑到了图柏身上,将他整个压住,低头帮他揪毛。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一撮一撮拽自己的头发,图柏疼的要死要活,正要将它掀翻,忽然心里打了个激灵,有一句话幽幽浮出了脑海。 ——该生了,拉毛做窝。 图柏很苦恼的想,难道做窝就是要啃公兔身上的毛吗,他当兔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温顺乖巧的母兔凶巴巴要啃光公兔的毛。 他心道,“你生就你生,啃我干嘛。” 然后想起来前两日千梵提起自己腹部的毛长了,让他好好跟着母兔学一学。 图柏浑身僵硬,呆呆的躺在地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莫非他也是要生了,所以小母兔才好心帮他拉毛给他做窝? 事实显然如此。 兔子孕期是一个月,掐指一算,日子好像没几天了。 图柏心中一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心里跟魔怔了一样不断的重复,“我要生了,我要生了,我要生了,我要怎么生……” 他根本不会生啊。 图柏轻轻推开小母兔,撒丫子冲向门口要去告诉千梵这个消息,但他爪子摸到门边又顿住了。 他要是告诉千梵了,自己很有可能就被围观怎么生崽,这个画面简直一想起来就让图柏生不如死。 他悻悻收回爪爪,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肚皮。 真的能生出小兔叽吗,图大爷从未像现在这么忐忑、慌乱、怀疑、畏惧。 小母兔凑到他身旁友好的舔了一下他。 图柏看了眼白白胖胖母兔叽,望着它腹部的鼓起,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有这个小东西在,如果他肚子里真有什么,也是能平安生下来的吧。 千梵睡了一整天,还有些头晕,睡着的时候总能听见窸窣的沙沙声,他艰难的睁开眼,看见墙根下一块墙皮从外向里的隐隐颤动,千梵撑起身子,走过去蹲下,看着薄薄的墙皮终于被挠开了,一个耗子洞赫然出现。 一只沾着泥土的小爪子从洞里探了进来。 千梵捏住那只小爪子,将其往洞里推,哑声说,“阿图,不要闹。” 洞里里静了静,图柏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没闹啊,我就没事打个洞,一不小心就打到这个房间里,嘻嘻,你醒啦,让我看看病好了没。” 千梵侧过头咳嗽,“别进来,我怕传染你。” 小爪子抓住千梵的一根手指,很不高兴的晃了晃,“可我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我都大半年没见你了。” 千梵忍笑,捏捏他的爪子,“胡言乱语。” 洞里传来沙沙声,是图大爷打算把脑袋钻过去。 千梵说,“听话别过来,你去给母兔喂些黄豆。” 图柏闷声说,“真的不让我见一眼你?” 千梵点头,想起他看不到,就低下头,亲了下他的小爪爪,“去吧。” 图柏只好从墙外把脑袋缩了回来,郁闷的用爪子扒拉土,将他打的洞重新填起来。 师爷站在院子里看着一面平整的墙壁下一个雪白的小屁股撅着,上面棉花球似的尾巴抖来抖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阴沉沉的想,有点想摸。 见不了人,图柏就接下了给千梵熬药的活,一天三顿的往屋中给人送药,他在药碗边上插一朵小花,风骚的暗示自己想他想的都快凋落了,千梵喝完药,在碗里放一枚红枣和花生,告诉他,早生贵子。 图柏,“……” 过了几天,师爷收到了杜云的来信,说他与解阁主带人已经在返程的路途中,不日就可到铜水县,要图大爷千万等着他,他还没见过男人生孩子,公兔下崽。 图柏冷冷一笑,挽起袖子,“你们说,我应该把杜云揍成什么形状的?” 孙晓,“这这这不好吧。” 师爷吃着饭菜,缓缓抬眼,“不如你去信解阁主,说多谢杜大人关心,但你已有山月禅师,望各自珍重,无需太过想念。” 图柏眼睛一亮,拍了拍师爷的肩膀,“够狠。” 官道上,青山延绵,绿水如缎,夏风吹来,谷中松林似海。 解羽闲看罢了回信,从马背上下来钻进了马车。 杜云趴在窗户边欣赏风景,见他进来,笑着说,“哎你说老图生了没,不知道生出来之后长什么样啊。我真怀疑他会不会当人家的爹,咦,那里有野兔,你去抓回来吧,我们带去给老图做个伴。” 解羽闲背对着光,脸色越来越暗。 杜云说了一通没得到回应,问,“你怎么了?累了?进来躺一会儿,还有三四天就能见到老图了。” 解羽闲一把抓住杜云的脚腕,往后一扯,将他压倒,眸子在昏暗的马车里显得漆黑深沉,“你一路上提了几遍他的名字?” 杜云一顿。 解羽闲将他的双手压到头顶,“你每次叫我都是为了他。” 杜云,“额……大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老图他……” 解羽闲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下游走,不客气的拽开了他的腰带,将杜云白皙的胸膛露了出来,“这时候你还提他。” 杜云屁股凉飕飕的,眼见小菊花就要不保,连忙搂住他,“大侠息怒啊,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谁愿意说那只死兔子,嗷!” 解羽闲眼冒绿光,附身贴在杜云耳旁,亲了亲他因疼痛皱起的眉头,委屈说,“你又提了两遍。” 杜云喘着气,往唇上划了一下,示意他已经将嘴巴封住了,他不说话了行了吧,拜托别随时随地兽性大发啊! 三天后,图柏四人骑马在铜水县城门口等候杜大人驾到。 马车后跟了一百多名壮年男子,刚站到城门下,就能感觉到一股鲜活炽热的血液流进了这座顷頽的县城。 街上有不少老人孩子驻足张望,对这些年轻的生命和滚烫的活力流露出哀恸过后的欣喜,好像看见他们,又看见自己男人那撑起家门的脊背。 率领这群英武壮士的杜大人从马车里蹒跚跳了下来,走到图柏面前,将一张纸拍到他胸口,“去你妈的太过想念,老子想的是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 图柏眨眨眼,“没啊,你不就让我等你回来吗。” 一想起自己这一路屁股的心酸经历,杜云真想耳巴子甩他一脸,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气愤的瞪着图大眼,要是目光能杀人,杜云现在早就把图柏剥皮去毛炒菜了。 图柏靠在千梵身上,“等你你又凶我,啊,我心痛。” 说完,他弯腰捂住了肚子。 杜云嫌弃的看他,“心疼你捂什么肚子,能演的像点吗。” 这时,千梵却突然弯腰将图柏抱了起来,他一手摸到图柏身上刹那间出的冷汗,急道,“阿图。” 图柏脸色惨白,抓住千梵的袖口,手背绷起苍白的青筋,“我肚子疼。” 众人心中一凛,等了一个月,终于等来了。 解羽闲将马车让了出去,一路带众人回到了衙门里。 刚走到那间铺满了稻草的屋子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柔柔的叫声,图柏强行从千梵怀里挣脱下了地,一手按住肚子,一手扶着门边,咬牙说,“你们……不准进来。” “我帮你。”千梵上前扶住他。 图柏额头氲了一层冷汗,脸色发白,唇瓣却被他咬出了血,殷红的刺眼,他勉强笑了下,喘着气,抓住千梵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眼底渍出一层暗红色的雾。 他的眼形锋利稍薄,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凌厉,他看着千梵,什么都没说,对方却明白了。 这是他的尊严,他能接受自己像女人一样怀孕,却不能任由自己抛弃男人的冷铁般的刚毅,在人面前呻|吟辗转示弱。 千梵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狠狠抽疼起来,却不再强求进去,吻了下图柏的唇角,“我在门口守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打扰。” 图柏露出欣慰的笑,蹒跚的走进了屋子。 杜云也被吓的不轻,“你就这么同意了?让他自己生?”他走了两步,“他要是出事了怎么办,现在是任性的时候吗!” 千梵长身玉立站在门前,手垂在袖中,一言不发,眉眼平静,像一尊静立的佛像。 杜云实在不明白都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任由他胡来,他还想再劝几句,他们可以不进去,可千梵是他的人,怎么能不进去,女人生个孩子都险象环生,更何况图柏这个大男人。 解羽闲从身后抱住他,将他的头转过来按进怀里,低声说,“嘘,什么都别说,我们等着就好。” 他抬头望向千梵,从这人一向威严沉静的身姿上品到了一丝不同,他的额角紧绷,脖间两条清晰的颈动脉突兀跳动着,他看起来并不像他表现的不动声色,而是拼命艰涩的隐忍着。 有的人需要陪伴,有的人需要理解,他明白。 图柏将门合上,化成大兔子扑到了地上,他的腹部疼的难以形容,像是有什么正搅弄着他的肝脏。 然而,他终于从这种煎熬的痛苦中感觉到了一些异常,有东西一边疯狂搅着他的肝脏,一边动来动去,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肚皮动了一下。 这一刻,图柏才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兴许还真有点什么玩意儿。 他痛苦的趴在地上,转头看见角落里的小母兔竟然坐卧着,而屁股下一团红红的小东西,显然是已经有生出来的了。 图柏目瞪兔呆了片刻,也学着用前肢撑起上半身,心道,“似乎看起来也挺好生的。” 图柏就抱着这个想法,默默努力起来。 屋外的人焦急难耐的等着,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一整夜。 直到黯淡的黎明浮出云层,屋里突然传出一声闷闷的啾—— 千梵眼前一黑,险些摔倒,转身扶住门框,竭尽全力压低稳住自己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带着颤抖,“阿图。” 屋里又静了一会儿,图柏有气无力说,“进来。” 千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推开门。 入目能看见两只兔子隔了几步卧着,其中一只要死不活的翻着肚皮,一只爪爪还不由自主抽动着。 千梵不敢抱他,用披风轻柔的将他盖住。 图柏其实没想象中那么虚弱,他就是生了一夜,快饿死了。 杜云也蹑手蹑脚走进来,小心翼翼蹲在图柏旁边,先看了眼图大爷,又看了眼那边喂奶的小母兔,抓耳挠腮,半天才小声问,“你生的小兔叽呢。” 图柏枕在千梵手心,意兴阑珊的吃着喂到嘴边的青草,扬了扬下巴,“那边喝奶。” 他又不会下奶,幸好千梵机智,先前喂小母兔了很多黄豆,保证它奶源充足。 杜云顿了顿,“你生了几只?” 图柏用脑袋蹭蹭千梵的手指,竟流露出几分羞涩,“一只。” 杜云又问,“母兔生了几只?” 图柏觉得他真烦,不想搭理他,“五只。” 杜云哦了声,老图一只,母兔五只,现在一共六只,没毛病。 然后他认真的蹲在母兔身前,怕惊扰它,还离了一些距离,说,“但是……哪只是你生的?” 图柏一愣,顿时惊得坐了起来,望着那边正挤在母兔腹部哼哧哼哧喝奶奶的六只一模一样粉嫩没毛的兔崽子,心往下一沉。 对了,哪只是他生的来着。 77.终章 刚出生的小东西都长一个模子, 粉粉色, 软绵绵的,小眼还不会睁开,头上有两只没毛的小尖耳。 图柏蹲在母兔身前瞅了半天, 也没从这几只丑了吧唧肉呼呼的小东西身上认出哪只跟他有关系。 大兔子蹲坐在后肢上,直起身子, 两只小爪缩在胸前对爪爪,扬起脑袋, 尴尬的说, “我忘了, 我怕它饿着,就直接把它拎过去喝奶去了。” 千梵将他抱进怀里, 摸了摸他身上因为出汗而潮湿的皮毛,“无碍。”停顿了会儿,说,“先都养着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 图柏匆匆吃了一盘青草,用热毛巾简单擦洗了一遍就跑到稻草屋里去看小兔子。他走前叮嘱其他人不准进去打扰母兔喂奶,杜云几个人就搬着小板凳齐刷刷蜷在门槛外面,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瞧。 杜云忧郁的撑着腮帮子, 说,“哪个是我大侄子欸,我瞧着长得都一样, 跟耗子似的。” 其中一只‘耗子’他爹立刻不乐意了, 图柏伸脚就要把杜云踹个跟头, 结果还没挨上杜大人的尊臀就被横插出来的手拦住了。 杜云往后一看,一蹦三尺跳到解羽闲身后,“你打不着,打不着。” 见千梵微微皱起眉,解羽闲无奈的拍了下杜云的屁股,“这么有活力?” 杜云臀部下意识一缩,鹌鹑似的躲在他身后,不吭声了。 贱人自有妙法治,杜大人已经深切的认识到他上下两个洞,总要有一个闭着才好。 图柏十分满意解羽闲对他的□□,负手踏入了铺满稻草的屋子。 刚刚下崽的母兔很敏感警惕,不过它熟悉图柏的气味,嗅到他进来,侧躺在稻草上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图柏从身后拿出一把青草,蹲着喂它,眼睛不住的扫着趴在它腹部喝奶的六只小兔子,暗暗的想,“到底那一只是我生的,看着都和我不像,还真挺像耗子。” 他幻化回原形,蹲坐在母兔身前,伸出爪爪戳了一只把肚皮吃的滚瓜溜圆的小兔叽,一群兔叽里就它吃的胖,小兔叽被他戳了一下,噗通从母兔的腹部滚到了地上,仰着小肚皮里发出娇气的啾啾声,图柏咧嘴,“哎,你看,好傻。” 千梵笑着撸了他一把。 杜云在身后道,“说不定就是你儿子。” 小兔叽细皮嫩肉,满身都是红彤彤的,躺在地上扭了几下,笨拙的翻过来,眯着小眼睛嗅了嗅,它还不会走路,爬起来东倒西歪,就这么竖着小孩小指细的尾巴哼哧哼哧爬到了图柏脚边,然后像是累极了,小爪一松,一头栽进图柏柔软的腹部下面,小爪子揪住他的毛,不动了。 图柏惊疑的抬头,指着肚子下的小兔叽,说,“它是不是要碰瓷。” 不就是戳了它一下嘛。 千梵原本平静的眉眼忽然出现一丝浮光掠影的笑意,初夏的阳光照进屋子,落在他儒雅俊朗的侧脸,他的眼里像是午后微波粼粼的湖面,荡漾着细碎的涟漪,他单膝跪下,将图柏肚子下的小兔子捧进手心,轻轻亲了下它光溜溜的小身子,“阿图,他是我们的孩子,他认出你了。” 图柏看起来有点不相信,他亲自生的他都认不出来,这小东西怎么就能。 于是他伸爪将小兔子拎下来,放到地上,自己往后挪了几下屁股,直勾勾的盯着它,说,“来,过来。” 小兔子伏在地上,孤零零的哼哼唧唧。 千梵有点心疼的想去抱回小兔子,“它还小。” 图柏道,“我就试试,也没打算它真的能……” 话没说完,那只小兔没头没脑的嗅了一会儿,竟笨拙的向图柏爬去,撅着细细的小尾巴,看样子还有点兴冲冲的。 图柏眼里骤然一喜,不等它跑来,就一个跃起跳到了小兔子跟前,把小东西震的一蹦,一爪抄起它,抱住来激动道,“我儿子哎!快看快看,真是我儿子,我儿子真聪明!” 他举着小兔叽给这个看一眼,给那个看一眼,把小东西给晃的眼花缭乱,幸好千梵连忙将他的爪子按了下来,阻止了图大爷高调晒娃。 图柏用爪爪掐着小兔子的小肚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小兔叽果然被他晃晕了,张开小嘴吐出一个奶泡。 图柏喜道,“哎,好可爱。我儿子就是——” 奶泡噗的碎掉,快被夸上天的小兔子张嘴叽的一下把肚子里的奶吐了图柏一脸。 图柏,“……” 杜云噗通一声跪下,张开手,做呼天抢地状,“我倒霉的大侄子啊,好不容易吃饱了饭,就没这个没良心的爹抢走了,你要想喝奶你自己去喝啊,没人拦着你!我的乖乖,快让大伯抱抱。” 图柏甩了甩长耳朵,把奶汁甩掉,抽搐着脸将小兔子放到了杜云手里。 杜大人刚摸到娇嫩的肌肤,转眼就被半路横过来的手劫走了,众人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见师爷阴沉沉的脸上勾起了一抹笑。 此崽顿时成了众人赤手可热的宝贝,由此看来,图大爷洛安县衙门一枝花的美名就要让位了。 大约是继承了图柏没心没肺的性格,小兔叽把奶吐完,趴在千梵手里一翻身,就大大咧咧又睡着了。 千梵取了一只篮子,里面铺上棉布稻草以及图大爷被强迫揪下来的兔毛给小兔子重新置办了睡房。 图柏从身上扯了巴掌大的棉布当成了小兔子的被子,得意洋洋的将篮子挎在手上,活像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走起路来一颠一颠,颠回了卧房。 院子里,杜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摸摸下巴,“真嫉妒啊。” 解羽闲摩擦着他的手指,“嗯?般娑公主应该还在宫里。” 杜云目光灼灼,“除非从你肚子里出来,否则谁生的我都不要。” 解羽闲从腰间抽出折扇,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那你还是嫉妒着吧。”说着,脚下一转,往门外走去。 杜云被他看的臀部一紧,夹住双腿跟在身后溜了。 杜云从帝都带来的百十号壮年男子被安排在城外扎营驻地,当天夜里,师爷便和杜云做了详细的规划,根据前几日人口登记表依次划分了农具和劳力,协助铜水县恢复日常生产。 他的人里面还有一部分是工匠,随身携带了建造使用的工具,奉圣上之命在铜水县及周边县城开山劈路建造佛刹十余所,供奉经忏荆史供百姓瞻仰朝拜。 杜云道,“皇上得知元良将之事生了好大的气,边陲小镇不知天高地厚拜谋逆之将为祖,若此事之前就传入帝都,恐怕皇上绝不会给铜水县好果子吃,幸好如今男人早已经死尽,绝了谋反的端倪,又有我在旁竭力劝阻,皇上才勉强答应,不过需得建起满城佛刹,让人百代千世供奉荆祖。” 这场谋逆解决的半点腥味都没沾上皇权贵族,如今还能落得铜水县余下百姓感激涕零,皇帝对杜云等人一行甚是满意,才心肠一松,允了杜云的恳求。 杜云握着做工粗糙的茶盏,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笑容里流露淡淡的凉薄,“我在宫内看了一些史书,有关宗元良的。宫中的书中记载,当年宗元良并非全然无辜,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怎可能不心动,书中写元良将凯旋归朝带的那批大军正是要谋反篡位的叛军,一旦他们进入王城便将血染帝都,易主山河。为了让刚安宁下来的大荆不再遭受战争的洗礼,从帝都前来传旨的传令官便奉旨刺杀了宗元良。” 解羽闲对那本书印象很深,闻言凝眉道,“既然如此,是宗元良谋逆在前,为何史官要掩盖此事,写的模模糊糊,让后人猜测不断,何不大白天下,昭告元良将罪名。” 杜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你小你单纯’的模样,语重心长的压低声音,“你怎知那本书记载为假?又怎知宫中藏书为真?虚虚假假,没人能分辨得出。” 解羽闲一愣,顿时明白了。 究竟是功高盖主,还是图谋叛逆,百年之前的是非恩怨早已经埋葬在青山绿水之中,哪是后人也只能窥得一斑,谁也说不清楚。 毕竟即便是英雄后裔,也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妄称噱头。 屋中的蜡烛矮了一半,千梵才敲门进来了。 杜云撑着腮帮子,“都睡了?” 千梵抬手将篮子放到了桌上。 篮子上罩着棉布,杜云刚想伸手去揭开,一只毛绒绒的大兔子脑袋倏地钻了出来。 杜云一巴掌拍到兔头上,“你跟着来干嘛。” 篮子里白花花的都是兔毛,图柏把肚子缩了缩,露出腹下吃饱喝足的粉红小兔叽,“炫耀。” 杜云手一抖,把布重新丢到了他脑袋上。 图柏就缩在篮子里,头搁在篮子边缘,一边哄孩子,一边同他们议事。 杜云看看眉眼柔和的僧侣,再看看他眼前一坨白的篮子,想起临行前帝都严峻巍峨的宫墙内那人的密旨,隐隐起了三分担忧,“陛下交代我,铜水县之事最多不得耽误一季,三个月后新任县令会前来接手。之后我们打道回洛安,而禅师需得回都见圣上,不得半分耽误。” 他看着夫儿双全的僧人,问,“三个月后禅师可有解决之法?” 是去是留,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图柏黑色的眼睛微微一眯,侧头打量沉思的僧人,腹下的小兔叽在睡梦中发出啾啾的呓语,图柏摸了摸小东西,帮它遮住屋里倾漏的烛光,“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会在你身边。我说过,你想修禅讲经,传播禅宗,我给你搭高台建佛刹,让你流芳百世。你若想入世还俗,我们就吃喝玩乐,纵横江湖。” 当时在帝都他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没变过。 千梵一怔,猛地抬起眼,“你想起来了?” 图柏抚摸着柔软的兔崽子,“嗯,我的记忆受聚灵珠灵力影响,现在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自然该想的就都想起来了。” 千梵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恢复以往的记忆,喜讯来的突如其来,他勾起笑容,漆黑的眸子盈满笑意。 屋里的温度因为二人深情款款的对望升高了两度。 杜云看着师爷和孙晓,若有所思摸着下巴,“老图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啊,这么来说是不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图柏转过头,依旧是兔子那张软萌粉白的小脑袋,杜云却从那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一丝寒意。 他倏地冲向门口,被解羽闲拉住腰带拽回来了,“跑什么呢?” 杜云兢兢战战躲在他身后,冲那边的两个人干笑着,飞快道,“真是幸福美满的结局本大人祝二人白头到老早生贵子本官困了这就去睡——” 图柏用爪子下的肉垫蹭着小兔子软绵绵的身体,面无表情的说,“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杜云嗷的一声差点哭出来,他千算万算,自以为都是为了图柏好,却不料错手险些拆了一桩姻缘,本以为就这么糊涂瞒过去了,谁知老天爷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恢复记忆。 杜云内心戚戚,后悔自己当年没学武功,不然这时跳出来把图大爷揍得连他儿砸都不认识该多好。 图柏睨他一眼,重新卧进篮子里陪儿砸睡觉去了。 第二天,杜云带人出城划分劳力传达指令,里面的工匠被调给师爷遣用,既然要建佛刹,不如再多建几间民宅,造福百姓。 千梵要为死者诵经,午后还要在城中一棵老树下为村民讲禅经传播佛道。 图柏则比他们更加忙碌,每日清晨一睁眼,就要泡黄豆洗青草去喂母兔,然后再把自己家的儿子和其他五只小兔子挨个戳醒,让它们去喝奶。 等喂完奶,他要更换房间里的稻草,好让屋子保持干燥温暖,之后把母兔和六只小白兔全部装进篮子里,提着上山割青草。 铜水县的北面有一片连绵圆润的山丘,此时正值初夏,绿草如毯向远处铺开,间或夹杂着一两朵散发着清香的小白花,四下无人,图柏化成兔子,和母兔一起撒丫子满山坡的吃青草,好养的令人发指。 竹编篮子里一群耗子似的小兔子吃了就睡,睡了再吃,直到第七日,粉红皱巴巴的皮肤开始长毛了。 即便长了毛,那六只小东西也长得一模一样,毛色雪白,没一点杂色,他家兔崽子丢进去,就找不着是哪个了。 不过图柏完全不着急,等小兔子都把肚子吃圆,他就站在不远处,张开爪子,叫道,“我儿子呢,哪个是我儿子?” 每次都会有一只兔崽子哼哧哼哧爬进他怀里,大兔子低下头,按住他的小肚子把他从头到尾舔一遍。 小兔子被他舔的湿淋淋的,在阳光下披着细碎的金光。 到了第十二日,兔崽子们终于能睁眼了。 图柏算好日子,睁眼的这天把所有人都叫到兔崽子身前,好让他一下子就能将所有人映入眼帘。 这天,图大爷他家儿砸先是把肚皮吃的滚瓜溜圆,打着小呼噜迷瞪了一会儿,眼看就要睡上一整天时,被迫不及待的大兔子给戳醒了。 大兔子趴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桌面,和小兔子一个水平面,保证自己能被他看到,然后抓耳挠腮的等他睁眼,结果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了了,伸出小爪轻轻拍拍他肚皮。 千梵不忍心,“让他睡吧。” 图柏耷拉着长耳朵,耳朵尖扫着桌子上,“不行,我得亲眼看见他睁眼。” 小兔子被他戳的东倒西歪,不耐烦的甩甩小尾巴,打个哈欠,慢慢悠悠睁开了眼。 他的眼很小很圆,却幽黑澄净,宛如天山脚下上的一池积雪融化的潭子,小小的瞳仁就像浸在冰潭里黑色晶石,幽深纯净,覆盖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虹膜。 图柏被他无辜的看着,顿时感觉像被小箭噗噗击中了心脏,他喉咙发紧,努力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之情,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跟儿子初次见面时显得严肃沉稳。 他蹲坐在桌子上,前肢张开,对着小兔子喊道,“儿砸!我是你爹,赶快过来叫爹!” 小兔子歪了歪脑袋,吐了一个奶泡,泡泡竟然没碎掉,粘在他粉嫩的小嘴上。于是,小东西毫无意外被自己嘴上这个奶泡给吸引住了。 图柏,“……” 没眼光的兔崽子,你爹比泡泡好玩多了行不。 他跳过去,把小东西抱起来,举的高高的,说,“叫爹。” 小兔子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奶声奶气道,“啾~” 图柏激动,“再叫一声。” 小兔子清亮的回应,“啾!” 图柏把兔子翻过来抱,让它看着其他人,“这是你另一个爹,你就叫爹爹吧。” 小兔子很是配合,“啾啾!” 图柏把小兔对住杜云,杜云连忙整了整领口。 “这是杜云,你大伯,你就叫死胖子吧。” 小兔子,“啾啾啾!” 杜云,“……” 杜云幽怨的望着被人捧在手心的小东西,好好的一只小奶兔,怎么说歪就歪了呢。 兔崽子出生一个月后终于会蹦起来了,它每次起跳的时候都会先把小屁股往后撅,重心压低,然后四肢猛地发力,笨笨的往前跳一小步。 图柏就坐在离它不远处,嘴里叼着草根,望着天边流云朵朵,悠闲的拎着青草等它过来。 大概是遗传了千梵的好脾气和图柏的平易近人,他家小兔崽子不管对谁总是格外亲切热情。 千梵傍晚讲经回来去山坡上接他们回家,离的老远,兔崽子就看见他爹爹了,欢欢喜喜的在原地蹦来蹦去,嘴里叫着,“啾啾!啾啾!” 千梵温柔的将它抱起来,小东西还没他巴掌大,能刚好卧在手心里,他将小兔子举到眼前,低头亲了下它已经长成棉花团似的身子,小兔叽得到他的亲吻,一下子羞涩起来,在他手心转了个圈趴下,把小脸放在他拇指之间,眼睛里亮闪闪的。 “我也要。”一阵妖风扫过来,一只雪白的大兔子就跳到了他肩膀上,往上面一蹲,坐稳了。 杜云正在铜水县衙门的大堂里处理公文,看见图柏,就下意识想溜,生怕这人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找他算账。 他前脚刚往侧堂钻,后脚就听见小兔子在身后热热情情的叫道,“啾啾啾,啾啾啾!” 杜云只好放下公文,转身接住小兔子,抽搐着脸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它是很可爱,但他只要一想到那声细细柔柔的‘啾啾啾’代表了什么意思,他就想把旁边的大兔子清蒸油焖好几遍。 图大爷的兔儿砸不仅在人界混的很开,在兔界也备受欢迎,图柏有时顾不上跟它完,兔儿砸就能带着其他五只小兔子满屋子的蹦跶嬉闹,还常常叼着青草学着图柏的样子去喂小母兔吃,获得了小母兔的格外青睐,每次被图柏带回房睡觉,浑身都被舔的湿漉漉的。 一座座佛刹在青山绿水中伫立起来,山林间佛香袅袅,清浅的香味弥漫在铜水县里,驱散了晦涩不明的阴霾。 三个月后,铜水县恢复正常生产秩序,有几位从帝都来的年轻男子看上了县城里刚刚成年的姑娘,杜云于是下了命令,若想留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会为众人安排户籍,没过两天,一场热热闹闹的迎亲开始了,锣鼓声将铜水县最后一丝暗沉敲碎,散进了热闹喜悦的生机中。 然而他们准备启程回帝都时,千梵却又病倒了,他的身体与之前比着着实差了许多,只不过在山间吹了点风,夜里便开始咳嗽,入了夜整个人更是烧的昏昏沉沉,图柏一夜未睡,不停的帮他更换额上的湿巾,好让降温。 “喝点药,慢点。”图柏坐在床边喂他喝下,“我们再待几天,等你病好了再走。” 千梵闭着眼点点头,被图柏扶着重新躺了下来。 烛光映着他异常烧红的容颜,图柏忍不住低头用唇在他额上吻了吻,“睡吧。”然后起身去将面盆中的水再换一遍。 屋门发出吱呀声,卧在千梵枕头边睡觉的小兔子迷迷糊糊醒过来,小爪子扒住千梵的领口,奶声奶气的叫着,“啾啾,啾啾。” 千梵勉强睁开眼,摸了下它的脑袋。 小兔叽高兴的哼了一声,凑到他脖子边,枕着他胸口又睡着了。 第二天,千梵的风寒稍退,不再烧的那么厉害了,平日里总要出去疯玩的小兔子竟然没出去,在床里面跳来跳去,一会儿爬到千梵身上用小黑眼忧心忡忡的唤他,得到回应,就高高兴兴的去一边刨被子玩,等再过一会儿,就再跑过来叫叫他。 它见图柏将手贴在千梵额上试探温度,等人走后,也小心翼翼跳到枕头上,扒住千梵的衣裳站起来,伸出小爪爪在他额上一下下碰着。 千梵病了很长时间,甚至足不出户,直到有一天,一只飞鸟从远方飞来,千梵解开小鸟脚上的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信条。 “写了什么?” 一旁的小兔叽看见小鸟,先是怀疑的围着小鸟转了几圈,用小爪好奇的戳着小鸟毛绒绒的翅膀,那小鸟高傲的很,挺起胸口不搭理它,却暗中抬起一只鸟爪揪了揪小兔叽的长耳朵。 千梵从床上坐起来将信看罢,写了回信,温声道,“宫中已经安排好了。” 图柏不解看他一眼,帮忙从鸟爪下拽出了兔儿砸的小耳朵。 千梵笑了下,将回信塞进竹筒里,让小鸟带了回去。 三日后,他们随同杜云离开铜水县,一路往北,前往洛安和帝都,途径铜水县新建成的佛刹时,一声悠长沉静的钟声响了起来,紧接着,十座古刹的钟声一同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里。 浑厚的钟声如同浪潮此起彼伏,几乎在同一时间响遍了整个大荆国度。 帝都里,皇帝从午后小憩中醒过来,听见远处近处古钟鸣响,便差人来问,一玄披青裟而来,向荆皇深深一拜,“千钟同奏,佛音悲鸣,陛下,山月禅师圆寂了。” 皇帝大惊,“这不可能。” 一玄低眉敛目,“如若不是,何人能使千座庙宇同时钟响。” 皇帝立刻派人去询问,却得到回报来说,庙宇佛刹不知为何响起了钟声,皇帝惊疑,多方打听,却终得统一回答,不得不相信,唯有山月圆寂才能让数万古钟为其悲鸣。 见他已然相信,一玄退出了銮殿,回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里清脆悠远的钟声还在回荡,一玄走到昏暗的地方站住,双手合十道,“王爷。” 通体碧绿的轮椅缓缓滚动出来,怀远王手中握着茶盏,望向外面辽阔的天空,静了一会儿,说道,“他倒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了。” 一玄不解他的意思,垂着脑袋拨动着手里的佛珠,用眼睛偷偷瞄他。 他看见传说中怀远王爷怔怔望着天边,瘦削俊朗的脸上竟浮现出黯然之色。 这时,窗外突然出现一声叽喳的鸟叫,怀远王眼中一喜,仔细看去,眼里惊鸿一瞥的喜色又如云烟般消散的无声无息了。 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麻雀。 怀远王抬了下手,“走吧。” 一玄点点头,走上前,推动轮椅,走进了礼佛堂里阳光照不进的地方。 两辆马车在官道上飞驰,图柏一边赶车,一边回头,看见千梵换下了裟衣,穿上寻常人家的衣裳,惊讶道,“就这样?” 千梵颔首,抱起篮子里昏昏欲睡的小兔子,“陛下会相信的。” 图柏道,“不是,我是想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欠那位王爷一个天大的恩情?” 千梵顿了一下,“嗯,所以我们先不能回洛安城了。” 图柏问,“去哪?” “还恩情。” 杜云正坐在马车里打瞌睡,忽然听见一直在身后跟着的马车追了上来,与他们这一辆并驾齐驱。 杜云掀开帘子,看见图柏头戴斗笠,线条刚硬的下巴冲他一挑,“杜云云,爷去闯荡江湖了,就不先不陪你玩啦!” 千梵从马车露面,也带着斗笠向他们告别。 眼见两辆马车越离越远,杜云大吼一声,“要走可以,先把兔崽子留下!” 听到有人叫自己,千梵手心倏地露出一个小脑袋,小兔叽将一片枯叶顶在头上,假装自己也带了帽子,两只长耳朵被风吹得飘啊摇啊,它眯起小眼,伸出爪子,兴冲冲的挥舞起来,“啾啾啾,啾啾!” 图柏帮它翻译,“死胖子,再见!” 杜云依依不舍之情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怒道,“滚蛋。” 图柏仰头大笑。 千梵抿唇微笑。 小兔叽仰头看了看两个爹爹,也连忙张开粉红的三瓣小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嗯,一家人就是要笑的整整齐齐才好。 全文完。 78.番外.图虔二三事 (一) 图虔是一只萌萌哒的小兔叽, 有粉白的长耳朵和棉花团似的圆尾巴, 浑身皮毛如雪般洁白,并且蓬松柔软。每当他抬起爪爪露出粉红的肉垫要抱抱时,就能让人生出‘这小东西我能撸一万年’的想法。 然而最近小图虔有点忧郁, 因为夏天到了,他爹把他的毛给剃光了。 也不能说是剃光了, 准确来说,他爹还给他四只爪爪和尾巴, 以及小脑袋上留了毛。 小图虔低头看着自己宛如带了白手套的爪子, 对着铜镜甩了甩尾巴尖上那点可怜兮兮的茸毛, 扭过头,被镜子里光溜溜粉嫩嫩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爹端详了片刻蹲坐在桌子上的小兔叽, 满意的一拍他脑袋,“行了,出去玩吧。” 小图虔犹犹豫豫蹲在铜镜前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阿爹……这样不好吧?” 图柏眉梢一挑,“有什么不好的?不满意你爹我的手艺?” 小图虔连忙说不敢。 图柏手里转着刀片, 俊美的眉眼看着他,“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出去转转。” 小图虔下意识觉得不太好, 但他一向孝顺, 又遇见个不省心的爹, 基本是他阿爹说什么,他都跟他另一个爹爹一起顺着、惯着。 “哦……好。”小图虔只好撅着小屁股,磨磨蹭蹭一蹦一跳出门找小伙伴了。 图柏望着他粉嫩嫩的背影,在屋里笑的直不起来腰。 晚上用晚膳时,千梵看见那只蹲在饭桌上吃青草的小肉球,顿时没把饭喷出来。 “阿虔你这是什么……”玩意儿。 图柏将筷子往桌上啪的一放,面色阴沉道,“怎么,不好看?我剃的,你有意见?” 千梵给他夹菜,冷静的做出真诚的模样,“好看,没有任何意见。” 图柏这才松动,摸着他的手背,说,“夏天快到了,一身毛会热。” 千梵心想,那怎么没见你剃过,不过他看图柏的脸色,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被咽进了肚子里。 小图虔刚剃毛的时候还不习惯,总觉得小屁股漏风,经常跟他玩的小兔子也不习惯,把小图虔围在中间好奇的瞅着。 小图虔觉得被他们看的自己好像没穿衣裳一样,他低头一瞥自己,啊!自己就是没穿衣裳啊! 不过等蝉鸣在绿荫枝头鸣叫,炽热的夏天到来后,小图虔终于意识到了他爹的用心良苦,果然跑起来自带凉爽啊。 于是后来,小图虔一长出来茸毛,他就乖乖去找他爹剃掉。 冬天到了,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住山林,刚一下雪,图柏就将千梵拉进了屋里,“认识这么多年也没给你点像样的礼物,这个就送你了。” 千梵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惊讶道,“这是什么?” 图柏露出狡黠的笑容,“真兔毛护膝!绝对真毛制作,毛源选自幼兔,保暖柔软,千金难买!!!” 千梵,“……” 图柏摸着下巴,“今年的兔毛还是有点少,等他长大一点,我再收集几年,来年给你做个兔毛大氅,你觉得怎么样。” 千梵,“……” 刚从外面雪地里撒欢回来的小图虔刚好听见了这一句,默默抖着茸毛上的雪花,总觉得屁股凉飕飕的,肚子凉飕飕的,后背凉飕飕的,浑身都凉飕飕的。 (二) 图虔是个非常孝顺的小兔叽,这一点从他的耳朵尖到尾巴尖,浑身上下每一根兔毛上都能看得出来。 他爹爹千梵身体不好,一变天就常生病咳嗽,有一日图虔在街上玩耍,街对面有一家兔肉店热热闹闹开业了,店老板膀大腰圆,拎着一只肥硕的兔子向路人兜售,“新鲜兔肉,好吃不贵,吃了大补,早吃早补,补中益气,凉血解毒,是天下第一大补之肉!” 图虔听着吆喝,低头捏捏小肚子,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补,于是他心中抖个机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亮闪闪的跑回了家。 一回家,他直奔灶房,先从外面拔了两根小葱,又摘了姜块,垫着脚从辣椒苗上拽下来两个青椒,抱着食材进了灶房。 图虔从能化成人之后就经常跟着爹爹习武,常年练刀。他这小小的几年里摸过菜刀,因为他爹不爱做饭;摸过削皮刀,因为他爹想吃苹果;摸过镰刀,还是因为他爹在门外种了一把菜苗,需要收割。 真是习武习的无所不能,练刀练的烹煎炸煮样样精通。 图虔将葱断成段,姜块切成丝,辣椒剁成沫子,又淘了一把药草,最后将这些东西全部倒入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烧上一锅温水,不多不少的添上一把柴火,待锅冒出热气的时候,图虔化回原型,深吸一口气,跳进了铁锅里。 锅里的水暖洋洋的,四处飘着葱花蒜末,图虔靠在锅边,被蒸腾的热气氲湿了脸庞,他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热气蒸开了,药草的香味渗透他的皮肤,他感觉自己浑身舒爽,满身都香喷喷的。 不是小姑娘胭脂水粉的香,是外面兔肉店里炖汤的那种香味。 图柏在街上找了一圈,没找到他家兔崽子,回家一看,就见灶房里小兔子浑身红彤彤的趴在锅边,懒洋洋的眯着眼。 “阿虔!你给我出来,要死啊你。” 小图虔睁开眼,朝他挥舞爪子,认真道,“我控制了温度,烧不死的,阿爹快过来,我们给爹爹炖锅兔肉汤,给他补身子。” 图柏,“……” 图柏本来打算将他拎出来揍屁股,走到跟前就闻见锅中鲜香扑鼻,也不知道放了什么,纵观兔崽子,他在锅里泡的舒舒服服,看起来慵懒自在极了。 他环住手臂,挠着下巴,“舒服吗?” 小图虔,“美滋滋。” 图柏看着他的小美样,没忍住,也跟着化成原形跳进了锅里。 千梵回来的时候就见他家两只兔叽正躺在锅里泡澡,他冷静站在门口,说,“阿图,我们家就这一口锅,我要准备做饭了。” 图柏和图虔泡的浑身发软,相互搀扶着爬出铁锅,一起蹲坐在灶台边上甩毛抖水。 图柏化成人,用衣裳将小图虔包在怀里,给他揉搓身上的水珠,唇角勾起,露出一口白牙,“不用做了,我们已经帮你做好了,看,一锅兔肉炖汤,炖了好一会儿呢,你不要浪费我们的心意,一定要全部喝完。” 说完,大摇大摆走了。 千梵努力让自己镇定的看着他们家唯一的大铁锅,锅里的药草叶子已经让炖在锅里的兔子吃光了,水面微微晃荡,浮出一缕一缕白花花的兔毛。 “……”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一向沉静温润的脸庞终于抽搐起来。 真是又感动又想揍死他们啊。 (三) 图虔还很小的时候,洛安城衙门的杜云大伯来看望他。 杜云大伯为人豪爽大方,从洛安城里带来了一大盒好吃的。 图虔期待的甩着小尾巴蹲在食盒边上等好吃的,嗅着里面的香味吧嗒吧嗒流口水。 只见杜云笑嘻嘻的把他摸的摇摇晃晃,摸够摸爽了,将食盒拎开,露出一大把外面现割的青青野草,“是不是很新鲜啊。” 图虔小眼一下子黯淡下来,伸着脖子去瞅杜云大伯。 杜云将食盒拎到一旁,慢条斯理的从里面拿出一只沾满辣椒胡椒的骨头,啃的满嘴流红油。 图虔被他馋的咽口水,奶声奶气道,“大伯大伯,你吃的什么呀?” 杜云意味深长的啃下了一大块肉,眼睁睁看着小图虔咽了一大口口水,露出一个令人发指的贱笑,“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小图虔跳到他旁边探耳一听,顿时目瞪兔呆。 入夜,图柏缩在千梵怀里睡的正香。 这时,一只小爪子偷偷伸了出来,先是揪住图柏的长耳朵,将兔子脑袋轻轻扯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跳到阿爹身上,摸出自己藏在枕头边的小香包,将里面的东西均匀洒在图柏脑袋上,然后图虔舔了舔嘴唇,一头扑了过去。 图柏被黏腻的舔|弄惊醒,抬腿将身上的小兔叽踹到了床下,“图虔,大半夜你不睡阿嚏阿嚏阿嚏——” 图柏被呛人的花椒和辣椒沫给糊了一脸,打喷嚏打的停不下来。 千梵连忙下床取了凉水和毛巾,给他仔仔细细擦干净。 即便处理的及时又迅速,图大爷依旧被辣肿了眼睛,眯着眼,瞳仁在黑暗里流转一抹寒光,“图虔,你是不是皮痒了——欠揍!” 小兔叽可怜兮兮的缩在床角,红着眼睛,哽咽道,“杜云大伯说麻辣兔头很好吃,我们又不能吃肉,他说这样弄味道是一样的,所以我就想尝尝。” 图柏,“……” 月光皎洁的深夜,一声尖锐的叫声从一间宅院里响起来。 杜大人满院乱跑,嗷嗷嗷叫的无比凄惨。 解羽闲心疼要去拦,被冷着脸的千梵挡住了。 千梵举起手里的一袋辣椒面,面无表情道,“你什么时候吃完,我什么时候让你过去。” 解羽闲看着那一袋子红艳艳的辣椒,别开头,抱起小奶兔冷静道,“我和阿虔去买点跌打药,你们继续。”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杜云哭唧唧凝噎。 “我再也不敢啦,嘤嘤嘤嘤嘤——” (四) 图虔的名字很好听。 虔诚,恭敬而诚意,寄托了他两位爹爹对他美好的希望和寄托,要他为人真挚谦和专注虔诚。 图虔也一直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直到他五六岁开始勾搭小姑娘时,遇见阻碍了。 小图虔长得白白净净,眉眼精致,手里捧着一把野地里采来的鲜花,要去送给刚搬来的新邻居。 新邻居是一对夫妇,有一个可爱漂亮的小丫头。 图虔先是在门口不停的吹口哨,吸引过来小丫头的目光,他把鲜花背在身后,跑到小丫头面前,说,“姑娘,你真是美极了,我对你一见如故,再见倾心,请收下这簇花,因为你比花更美。” 小丫头噘着嘴,“你为什么要送我花?” 图虔彬彬有礼道,“因为你真是太美了。” 小丫头转了转眼珠子,“但他们说你是图钱。” 图虔眨眼,“我是图虔。” 小丫头鼓起腮帮子,啪! 图虔震惊的捂着脸,啊? 小丫头眼泪汪汪的跑开,“你是小混蛋,小小年纪就图我家钱,我告诉你我家没钱,哼!” 图虔,“……” 图虔捂着脸回家,他爹正在修炼,惊讶道,“怎么了,我儿媳妇呢,没骗回来?” 图虔委屈道,“她说我是图钱。” 图柏道,“你是图虔啊。” 小图虔心塞的给他解释,此钱非彼虔。 图柏听罢,抓起胡萝卜啃了一会,神情深沉。 图虔眼巴巴看着他,“怎么样,要不要改名啊?” 图柏安抚的摸摸他的脑袋,幽幽叹声气,“给你说个实话,其实,你确实是‘图钱’,你爹我太穷了,所以我们都希望你有钱。” 图虔,“……” 事实对于一只小奶兔而言真是太残酷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