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1章 隐忧 我天生不会说话。 娘亲生下我的时候,半晌听不见我的哭声,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一个死胎,打算把我丢进深山老林里。稳婆把我抱走的时候,娘亲万分不舍,忍不住亲了亲我的额头,我睁开双眼咧嘴朝她微笑,这才意外地捡回一条命。 爹爹有一妻三妾,所有人都生了儿子,唯独缺一个女儿。 我的到来无疑让他既惊喜又遗憾。他疼极了我这个不会说话的嫡女,时常带我骑马射箭、教我写字画画,又让母亲和姨娘们教我女工。我喜欢箜篌,他就专程从宫中的乐府里聘请了司乐教我弹奏。 假使一个人在某方面天生不足,那他在另一方面一定出类拔萃。就像我不会说话,字却写得特别好。楷书、隶书、草书各种字体,驾驭得炉火纯青。爹爹时常把我的字拿出去向他的幕僚们炫耀,娘亲却因此气得怔忡,埋怨爹爹太过招摇,只恐为我引来不好的名声。 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我的名声传到了皇帝那儿,也不知那天爹娘是悲是喜,总是又哭又笑的。府里来了很多人,一开始是白胡子飘来飘去的老太监,接着又是青衣蓝衫的王公大臣,直到夜里他们才陆陆续续地散去。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只一味地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哥哥们告诉我,我要嫁人了。 嫁人?嫁给谁? 当然是嫁给当今圣上啊! 姨娘们一个个眉开眼笑,说娘亲好福气,生了个皇后女儿。娘亲表面应承着,背地里却偷偷抹眼泪。 我不明白,我才十一岁,怎么就要嫁人了? 可一切还来不及细想,第二天,我住的地方就被宫里来的御林军死死包围了,任何人想见我,都必须经过皇帝的允许。而我也不准擅自离开自己的院落,就算吃了晚饭在府邸遛圈,身后也有一大群女官跟着。 这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日复一日地学习宫规礼仪,我在心里叫苦不迭,但这并不阻止我惊人的学习速度。女官们对我交口称赞,我也乐得和她们成为朋友,用膳的时候让她们和我同桌,却把她们吓了一跳,直呼不敢。 我觉得真没意思。 还好这样枯燥的日子终于在某个红霞漫布的黄昏结束了。我像一个木偶任由女官们摆弄着,她们为我穿上凤冠霞帔,我小小的身子缩在华丽宽敞的衣冠里,踩着高高的鞋履,一步一步走向那顶紫藤木纯金錾刻浮雕凤凰版輿。 可是娘亲呢?爹爹呢?他们在哪儿? 我左看右看也没有见到他们,我想大喊“爹爹”和“娘亲”,直到张嘴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哭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渴望说话,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 是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谁陪我骑马?谁教我刺绣?谁和我练字? 我越哭越伤心,一名女官机警地说哭一哭旺母家,余家今后一定洪福齐天。 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在这凤仪宫中已经待了两年有余。两年了,我好想爹爹和娘亲啊。我不喜欢这儿,不喜欢每天清早和傍晚有人向我“晨昏定省”;也不喜欢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接受万民朝拜;更不喜欢我那个永远冰山脸的面瘫丈夫。 他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只会“皇后”、“皇后”的叫我,让人讨厌。 哼!我的名字有那么难记么?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我叫什么。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1) 我叫余约素。 爹爹说,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决定的。 也不知他听哪位道士说,我须得三岁了再起闺名,否则就会折损寿数。爹爹吓坏了,我是他的老来女,他怎么舍得?于是他赶紧把拟好的名字全部销毁,一直等到我三周岁这天,才将住持开光的名字放在桌上,等我抓阄。 我抓来抓去最后都扔在了地上,自己拿起笔乱画起来。爹爹和娘亲有些急了,却不敢上前夺走我手中的毛笔,只好大老远请了道士来看。 那个道士看着我,又看看我写的“字”,竟然笑了起来。 他说此女命主极贵! 我听了并不开心,什么贵不贵的,我又不是早市上的大白菜,还要估价叫卖么? 可是爹爹和娘亲还是客气地送他走了,并且给了他许多钱财,原因是他认出了我写的那两个“字”。 “约素。” 太后也很喜欢我的名字,每次我去颐宁宫给她请安,她总是亲昵地叫我“素素”,给我许多好吃的点心,让我陪她练字下棋,偶尔还会听我弹箜篌。 她待我就像娘亲待我一样好,但她比娘亲多了一份华贵和凌厉,让人莫名生出遥遥的距离感。 说实话,我也有点怕她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拿我的名字教育我那个面瘫丈夫。 “思弘丰耗之制,以惇约素之风。”(2) “家虽丰腴而自处约素,常以惜福教家。”(3) 我这才知道自己胡乱起的名字,原来还有节俭朴素的意思。 更可怕的是,每每我这个丈夫做了什么“奢侈浪费”的事情,她就会勒令他来我的凤仪宫和我一起睡觉。 我的天啊!难道他看见我就能想起节俭和朴素了么? 他才不会呢! 所以每次他来,我就让他一个人睡在主殿的大床上,自己则在偏殿聚齐宫女太监,和他们下棋玩乐。 这样每到半夜,他就一个人回他的乾清宫睡觉了。 法子屡试不爽,我也乐得清闲自在。 “殿下。” 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绕过紫檀木天丝挑绣凤凰挂屏,缓缓地朝我走来。这儿的人连走路姿势都一模一样,甚至连何时下跪、何时起身都整齐统一得可怕。 我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伏在案边发呆,连宣纸上染了一大团墨汁也没有发觉。 哎呀!好好的一幅字又废了。 我有些沮丧地嘟了嘟嘴,抬头看着来人,直接摇了摇手。 眼前的人是我身边的四位大宫女之一,名叫玲珑,这个名字还是乔序赐给她的。 嗯,乔序就是我那个面瘫丈夫。 玲珑知道我摇手的意思是免礼,便定定地站在了我面前。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低声道:“殿下,陛下请您去翠华宫一趟。” 翠华宫是北燕朝锦宫城最北端的宫殿,规模不大也很雅致,那儿还住着一位和我很要好的穆才人。她是去年春天选秀进宫的,长我一岁,样子生得很是可爱。我贪玩在宫里放风筝,那只风筝不小心落进她宫里了,我俩因此结缘。 可是自从她怀上龙嗣之后,乔序就不准任何人擅自接近她了,连太后也格外看重,隔三岔五地派人嘘寒问暖。 也是,乔序二十四岁,只有一子一女,皇嗣稀薄,难免会看重她。 我上一次见她,还是在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天。 她带着自己的侍女在万香园散步,余雪未消,我见她衣服穿得甚少,就把自己的银色水貂毛大氅给了她。分别的时候,玲珑还看着她的背影说真是好福气。 我不明白,怀孕之后既不能动又不能跑,哪里是好福气了。 “殿下?” 玲珑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又叫了我一声。 啊?什么? 我不会说话,只能用眼神告诉她我听见了。 她松了一口气,又问:“殿下,奴婢给您准备轿撵吗?” 说来我也很久没有见到穆才人了,就点了点头。 出自曹植《洛神赋》 出自《宋书?后废帝纪》 清朝袁赋诚的《睢阳尚书袁氏家谱》 第2章 翠华(上) 玲珑为我换好了衣服,又给我重新梳妆,这才引着我往翠华宫去。 我到的时候,翠华宫的偏殿里意外地聚满了各宫妃嫔。我的丈夫乔序,正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主位上,他的身侧还站着太后身边的云萝姑姑。 众人见我走进来,赶忙起身朝我行礼。 “殿下万福金安。” 在北燕朝,只有皇后才能被人称为“殿下”,其他妃嫔再得宠,都只能尊称一声“娘娘”,正三品贵嫔以下的妃嫔甚至只能称为“小主”。 我抬了抬手示意她们起身,又向乔序行了大礼,才直径朝他身边空着的座位走去。 我敛裾落座,殿中片刻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每位妃嫔都正襟危坐,那一张张或美艳或清秀的脸上浮动着若隐若现的不安,仿佛翠华宫即将面临一场无法逃脱的劫难。 这是怎么了? 我回首望着玲珑,想得到答案,不知道玲珑是不是没看懂我的意思,只朝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愿意多想,一转头,注意力就被身旁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吸引了。 我不会说话,每每想表达什么都只能用毛笔写出来。久而久之,各宫都为我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以备我“亲临”她们宫殿时训话所用。可我从来不去看她们,除了太后的颐宁宫,便只常常来穆才人的翠华宫。 对了,这支湘妃玉竹的兔豪毛笔还是我送给穆才人的呢。 好久没用了,不知道手感有没有变? 我忍不住伸手拿起它把玩。 “放下!” 我吓了一跳,毛笔即刻掉在了鹅绒地毯上,洒了一地黝黑的浓墨,有几滴还沾在了我的衣襟与袖口,渐渐融进我正黄色的柔滑衣料中。 玲珑极有眼见,看乔序没有怪罪的意思,便赶紧上前将它拾起,恭谨地放在了笔挂上。 我悻悻地收了手,回头看见乔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一口吃下去。 “皇后急什么?待会儿自然有你写的!” 皇后!他又叫我皇后! 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回过头去坐好,不再搭理他。 咦?我环视殿中,发现竟然少了一个人。 穆才人呢?这是她的宫殿,她怎么不在这儿? 我还没有想通,就有一位太医从暖阁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陛下……” 他噙着眼泪“噗通”一声跪下。 “微臣无能……穆小主腹中的皇嗣……保不住了……” 什么?! 我惊得一下子从梨花木烤蓝彩漆的敞椅上跳了下来。对比我如此激烈的反应,乔序反而显得镇定自若,只紧紧地攥了攥拳头而后松开。 “朕知道了。” 自己的孩子没了,他居然能够稳坐泰山?! 我震惊地望了他一眼,一心只想着穆才人的安危,转身就往暖阁走。 “站住!” 乔序朝我大喝一声,仿佛把一腔怒火都发在了我身上。我没好气地停下脚步,用手指了指暖阁,示意他我要进去看望穆才人。 “不许进去!玲珑,扶皇后回来坐好。”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我睁大了双眼惊奇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早市上耍把戏的野猴子,而这只蛮横的野猴子也死死地瞪着我。眼看一场“激战”即将一触而发,玲珑忙在身后扯了扯我的袖子,轻声道:“殿下,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要是真的得罪了乔序,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永远不让我见穆才人了。为了见到宛清,我姑且不和他计较。 我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转身利索地坐在了座位上。乔序也不再看着我,只将目光悉数投在单太医身上。 “你告诉朕,穆才人的皇嗣为何不保?” “回陛下的话,从才人的脉象来看,是因为接触了大量致使滑胎花草,皇嗣才保不住的。” “花草?”乔序的双眉抖了抖,“朕记得自从穆才人怀孕以来,就已经把翠华宫的花草都撤走了,哪儿来的花草?” “不一定要花草的枝叶,闻到熏过的香气也有可能。陛下,微臣可否逐一检查才人的衣饰碗筷?” 乔序点了点头,命穆才人的贴身侍女将她的家当从暖阁一一搬了出来。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 其中一件是我上个月给她的大氅! 单太医逐一检查着,身边的锅碗瓢盆都被他一一否了个遍,直到他闻到那件银色水貂毛大氅的气味,才像打了鸡血似的惊叫了一声。 “陛下!” 他这一叫,几乎把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更是愕然不止。 “启禀陛下,这大氅熏过很浓的薰衣草香!” 单太医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我晕头转向。这件大氅我头一次穿就赠予了穆才人!况且我从来不爱什么香什么粉的,哪儿来的薰衣草香?! “薰衣草?这不是安神助眠的么?” “回陛下的话,薰衣草确实能安神助眠,但同时也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若孕妇接触了,尤其长期处在香气之中,便易滑胎早产。” 乔序又握紧了他的拳头:“朕……知道了。” “陛下,这大氅成色极好,穆才人怎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坐在乔序左侧下方的端裕夫人悠悠开了口。 我循声望去,只见她一袭金橘色百褶穿花对襟襦裙罩身,双髻高绾,对簪娉婷,仿佛穿着一身明媚的月光,温和又不失华丽。 都说高丽国出美人,直到见了她,我才明白此话不假。 在我嫁给乔序之前,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室。而他的王妃,不是别人,正是高丽宗室女郑棠。传言当初满朝皇子都想娶她,不仅仅因为她绝世的容颜,更因为她身后高丽王朝的势力,这可是夺嫡绝佳的筹码。 郑棠最终选择了皇二子乔序。民间传言他们俩鹣鲽情深,不管去哪儿都是出双入对。郑棠多年无出,乔序就把某位难产死去的侍妾生下的儿子过继给了她,作为她今后登上后位的筹码。 可惜,我出现了。 两年前,一顶凤輿抬着我入主凤仪宫,我成了北燕朝史上年龄最小的皇后,也成了北燕朝惟一一位哑女皇后。 我常在想,如果没有我,皇后肯定是郑棠吧? 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 “这……这大氅是……是皇后殿下赏给我家才人的。” “皇后?” 我对这两个字十分敏感也十分反感,每每在沉思时听到它,总要冷不丁吓一跳。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皇后,这是你的东西么?” 乔序转头看着我,他的面瘫脸终于有了变化,变得震怒而惊愕。 我点了点头,表示这确实是我的大氅。可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我已经送给她了,自然不是我的东西,便又摇了摇头。 “皇后什么意思?!” 乔序的眼底仿佛要逼出血来,怒火一阵猛似一阵地往外喷。我咬了咬嘴唇,提笔写下了方才的意思。 他眼底的精光一转,看着我只问:“送给穆才人之前皇后穿过吗?” “头一次穿就给她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香味。” 我一口气把心底想的全写了下来,拍了拍我俩中间的桌子,示意他仔细看看。 他的眼神即刻变得狐疑起来,甚至还有一丝玩味。他忍不住轻笑着问了一句:“皇后怎么证明?” 怎么证明? 这还用证明吗?! 他见我有些急了,笑得愈发轻快,那般诡异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轻蔑。我一下子怒发冲冠,索性写道:“不用证明!” “不用证明?” 乔序又沉下脸来:“凡事都讲证据,空口无凭,朕凭什么相信皇后?” 凭什么相信我? 我咬咬牙,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不信就算了! “陛下……奴婢有件事情相告……” 乔序和我同时低下头去看着穆才人的贴身侍女,只见她浑身微微发抖,还不时抬起头来看我。我迎上她的目光,想用眼神问她何为如此,她却迅速低下头去。 “你说。” “启禀陛下,殿下把大氅赏给小主之后,第二天又派人将大氅拿了回去,直到傍晚时分才送回来。送回来之后……”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不停地用手绞着裙子,显然十分紧张。 我又惊又怒,忍不住踢了踢椅子的边角来表达我的委屈和惊愕。可我越是这样,乔序就越不搭理我。他只瞥了我一眼,又伸手揉了揉额角,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那般意犹未尽。 “送回来之后……就有了……这种味道。” “皇后。” 乔序的声音平稳得可怕,甚至还带着一丝阴柔,宛如七月间廊下吹来的秋风,寒意逼人。他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叫过我,玲珑显然也被他的平静吓了一跳,忙在我身后轻轻扯了扯我的广袖,暗示我静下心来好好回话。 “朕想听听皇后的解释。” 我咬着嘴唇愤愤不平地看了他一眼,压下一肚子的惊愕与委屈,低头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的写起来。 “第一,我没有派人把大氅拿回去;第二,我不爱香不爱粉,不会熏香。” 我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朝他抬了抬下巴。乔序低眉端详着我的笔迹,轻轻地笑了笑。 “皇后说她没有派人把大氅拿回去,你既如此说,是谁拿走的大氅?” 第3章 翠华(下) 乔序的声音依旧是温吞吞的,让人听了一头雾水。他怎么不生气呢?如果我是他,早就气得直冒轻烟了。 “是殿下身边的璧月姑姑,说是奉殿下之命拿回大氅,至于做什么,姑姑没跟奴婢说。” 璧月?是璧月?可我从来不曾让她拿回大氅啊! 这个璧月和玲珑一样,也是我身边的四位大宫女之一。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总能把我的各种衣服打理得油光水滑。譬如我现在穿的这件正黄色蜀锦钩花百鸟朝凤对襟襦裙,在她的养护下才愈显精致和柔顺。 不过大约二十天前,她就向我告假归家了,说她要回家照顾病重垂危的母亲,为母亲养老送终。我听着甚觉可怜,便私下让爹爹给她的母亲请了很好的大夫。我也赏了她许多珍宝,作为她回家的盘缠。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本来就一头雾水的我,现在更是云里雾里,究竟怎么回事? “孙文英,去凤仪宫带璧月来。” “奴才遵旨。” 我猛然回过神来,朝孙文英连连摆手,示意他停下脚步。璧月已经回家了啊,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干嘛还要去呢? 孙文英显然看懂了我的手势,却看不懂我的“言下之意”。他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我,又转头怯怯地望着乔序,不敢再多行一步。 “皇后什么意思?” 乔序有些不耐,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乎皱成了一团,活像两条刚刚出生的毛毛虫。看着他滑稽的模样,我在心底笑出了声,脸上却死死绷着。并非是我克制,而是我都要冤枉死了!怎么可能真的笑得出来? 我赶紧提笔写下一句话。 “璧月不在凤仪宫,她告假归家了。” 乔序的眉波渐渐平直,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归家?” 我蘸了蘸浓黑的墨汁,耐着性子继续写道:“她的母亲病重垂危,她要回去为她母亲养老送终。” “是皇后允许的?” 我朝他点了点头。片刻便听见郑棠柔柔地说了一句:“原来殿下让璧月归家了。最近宫里开支紧张,不过二月凤仪宫的月钱,臣妾还是一份不落呢。” 乔序登基之后虽然没有立郑棠为皇后,但也立即尊她为正一品三位夫人之首,并且后宫的大事小事都让她做主,理由是我虽正位中宫,但年龄过小又是哑女,无法扬名立威。太后虽然不喜欢郑棠,但为了六宫和睦,也只能勉强同意了。 乔序是一位节俭的帝王,生平最厌恶铺张浪费,所以郑棠治理六宫时,也力求节俭以迎合他的喜好。偏偏凤仪宫一位宫女的月钱都比其他宫宫女月钱的总和还多,而璧月做为大宫女,其数更是可观。 郑棠的话如一柄温柔的软剑,挑动了乔序敏感的神经。果然,他即刻懔眉看着我,那两只眉毛倒不像毛毛虫了,反而像两把锋利的弯刀,随时都能拔出来刺向我。 “皇后为什么不告诉端裕夫人璧月归家了?” 告诉她?我让自己的宫女回家,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月钱也一直由玲珑掌管着,聪明细致如她,也许一时疏忽多领了璧月那份。既然郑棠介意,那我回宫便差人还给她吧。 我这么想着,不禁看了郑棠一眼,只见她矜着端庄妩媚的坐姿也正看着我,一双凤眼温而敛光。 “陛下,请恕臣妾多嘴。殿下是中宫,哪有中宫做事必须告诉妃妾的道理,您说是么?” 三月初的燕京还上着地龙,殿内又烧着旺盛的红萝炭,暖得令人沁出热汗来。昭仪祁抒意抱着紫砂制的梅花纹汤婆子,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眉悠悠一笑。 她的笑容依旧如初,还是两年前后宫妃嫔拜谒中宫时的模样,那样明媚张扬,锋芒毕露。 她这番话竟点醒了我,虽然我从来不喜欢摆出中宫的架子,但确实如她所言,我的权力大于后宫除太后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 一直对她没有太多好感的我不由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乔序的眉毛也不禁松了几分,几乎在同时,祁抒意又娇声开了口:“不过殿下在风口浪尖之上遣璧月归家,确实令人多心呢。” 她的话锋一转,令我猝不及防。本以为她在替我说话,没想到愈发将我推到了舆论顶峰。愤慨和委屈如潮汐将我裹挟,我不禁转头看着乔序,而他也正好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俊朗的星眸里闪着朦胧的光芒,犹如剑柄上的寒光,令我不寒而栗。 “朕听自己的丈人说,皇后尚在闺中时读过许多兵书,可是如此?” 我掩饰着自己的狐疑,点了点头。 “那皇后肯定知道''狡兔死,良狗烹''这个典故吧?”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是越王勾践投胎转世,利用璧月陷害穆才人的孩子,然后再杀人灭口,了却心腹大患? 看来祁抒意的话果然受用。 我愈发感到百口莫辩,索性没好气地在纸上写道:“我当然知道啊,还知道‘欲盖弥彰’这个成语呢。” 我连“臣妾”这个自称也不用,直接用了“我”。乔序最看重礼仪尊卑,见我写的那句话,竟然出奇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意思,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欲盖弥彰?”他左边的眉毛一挑,接着越笑越让人不寒而栗,“皇后这是在告诉朕,你是冤枉的?” 我本来就是冤枉的!不告诉你我也是冤枉的啊! 我嘟着小嘴,提笔写了一句:“我本来就是冤枉的,只是你不信罢了!” 乔序看了我一眼,接着又陷入了沉思。在他身后一直未曾说话的云萝姑姑开了口:“陛下,既然殿下说璧月归家了,那不妨派人去她家里找找,等人证物证俱在了,再定夺此事不迟。” 对对对!找到了她再说!我不禁抬头看了云萝一眼,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真是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云萝却微微一笑,转瞬避开了。 她是太后身边的人,今天自然也是代表太后前来,此话分量有多重,乔序自己也明白。他的气焰一下子消减了不少,颔首道:“云萝姑姑提醒得是,朕不会冤枉任何一位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位小人。” 他看着我咬重了“小人”二字。我在袖中攥紧了拳头,险些就要一拳挥过去。 云萝叠了叠广袖,欠身道:“是,太后也相信陛下能处理好此事。” 乔序的声音变得温和不少:“也请云萝姑姑转告母后,今日之事切莫操心过度,还是安心休养为宜。” “陛下!” 一个灵巧的身影从暖阁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即刻跪在乔序跟前。 “启禀陛下,穆小主醒了!” “宛清醒了?”乔序眼底闪着柔和的光芒,那一丝丝欣喜与关切在他脸上显露无遗。 我有些惊讶,一向冰山脸的他居然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而且他还叫了穆才人的名字。 可为什么他就只叫我“皇后”呢? “是,小主刚醒奴婢就来禀告陛下了,只是……” 只是什么?我忍不住朝前倾了倾身子,焦急地看着她。穆才人是我在宫里为数不多的好友,我自然也十分关切她此时的状况。 “只是小主知道自己没了孩子,就一直哭个不停……” “朕这就去看看!” 乔序的身影像一阵疾风迅速略过。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走到了金镶玉象牙大插屏旁边。我也赶紧从敞椅上跳下来跟了过去,偏殿中所有妃嫔也都陆陆续续地跟着我们往里走。 他突然停下脚步,所有人都被他的动作唬了一跳,忙不迭也停了下来。 “皇后不许进去。” 什么?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 我狠狠瞪着他,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着,最终也只能把愤怒和不解捏成两个小得可怜的拳头。 他却对我的态度置之不理,只道:“没有人证坐实皇后谋害皇嗣的罪名,但皇嗣凋零也是中宫的过失。朕命皇后即刻前往太庙跪地思过,不到黄昏时分不准回凤仪宫。” 跪地思过?我有什么过错?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 我也不想理他,放下了双手直径就往里走。比起他的无理取闹,我更关心刚刚醒来的穆宛清。谁知他竟伸手一把拦住了我,沉着声道:“皇后不得抗旨!” 我只有他胸口这么高,在他的威严下就像一只羸弱不堪的雏鸟。我不甘示弱,拼命地踮起脚尖,想让自己更高更有威势。终于,我的头冒出了他的手臂,我斜乜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好人不与猴子斗,好人不与猴子斗。 我在心底默默念着这句话,以平息心中的怒火。玲珑见我回身而去,也赶紧跟了上来。谁知那蛮横的野猴又开了口:“谁都不许跟着,让皇后自己去。” 我停下脚步回身狠狠剜了他一眼。玲珑有些怯怯地望着我,我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告诉她我可以自己过去。玲珑也点了点头,默默地退避一旁。 我再次看了乔序一眼,转身一个人走出了翠华宫。 第4章 太庙(上) 我一个人走到太庙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我前脚刚到,后脚乔序就派人前来吩咐,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也不允许任何人给我吃的。 理由是中宫有失,皇嗣不保,皇后须以饥馑在列祖列宗面前诚心忏悔。 乔序的口谕一下,太庙的承运殿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跪在北燕朝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心里想的却是美味可口的红烧板鸭、清蒸鲈鱼、酱汁鲜笋和杨梅圆子…… 我好饿……该死的乔序,明明不是我的过错,却要我来忏悔。 “你是皇后,既然正位中宫,就该做六宫的典范、皇帝的贤内助。” 太后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其实她并不是一位唠叨的妇人,但对于我,她总喜欢耳提命面,给我传授许多“大道理”,也不管我能否听得懂。 比如这句话,我似懂非懂,因为简短,也记住了。 好像在她眼里,皇后就应该贤良淑德、就算不是也要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子。 咕噜……咕噜…… 我的肚子又开始抗议了。我不禁抬头东张西望,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唉?苹果!烛台下面的纯银雕花琵琶颈敞口托盘上竟然摆着五个鲜亮通红的苹果! 我即刻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按着肚子,习惯性地左看右看。确认没人偷偷看见以后,我顽性大发,猛地一下从软垫上蹿起来,伸手去够那些苹果。 可是放贡品的桌子太高,我踮了踮脚,又伸直了手,还是无法拿到最近的那个。 咕噜……咕噜…… 正在我垂头丧气之时,肚子瞬间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还差一点点了,我在心底默念着,卯劲纵然一跳,“啪”地一声将那个苹果扇到了地上。 “咕噜咕噜……” 这次却不是肚子叫了,而是那浑圆的苹果跟我玩起了捉迷藏。 别跑!你别跑! 我在心里大喊,跟着就追了过去。承运殿的地板常年被人擦得光滑如镜,苹果在上面滚得极快,我少不得也一路小跑起来。 “殿下。” 温婉一声如春风拂来,我骇然停住脚步,暗叫不妙。 完了完了,我刚才窘迫的模样要是被哪位宫女太监看见,那就羞死了。——其实我并非害怕被他们看见,而是担心他们转头就告诉乔序,说我因为饥饿偷吃贡品,那乔序岂非抓着了我的把柄,在心底笑话我。 可是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对,这声音里分明有妃嫔才有的温婉端庄。那样轻柔优雅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丝关切。 我不禁好奇地抬起了头,想看看究竟是谁。只见靖贵嫔慎长萱正半倚着门框迷惑地看着我。她穿着一身堇色手绣海棠齐胸襦裙,外罩浅米色海云纹钩花大袖衫,一只精致的檀木薜荔雕花食盒挎在肘间,微风扬起她身后及腰的长发,宛如堤旁飞舞的柳绦,玉足微抬的模样又仿佛娉婷的二月柳,很是窈窕迷人。 片刻,她对我嫣然一笑,俯身拾起了已经滚到她脚边的苹果,另一只脚跟着也跨进了殿中。 “殿下,这个苹果已经脏了,您吃嫔妾为您带来的小食吧。” 她很自然地跪在我面前,将已经磕破皮的苹果放进了自己的广袖中,接着又从食盒第一层的抽屉里取出一盘酱牛肉,一碟乳木果杏仁酥和一杯雪花蜜酪羹。 竟然全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一下子精神焕发,兴奋地朝她点点头,急不可耐地拿起抽屉中的银筷子,先夹起一片鲜嫩多汁的酱牛肉,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嫔妾宫里的小食比不得凤仪宫的精致,但愿没有让殿下扫兴。” 哎呀,怎么会扫兴呢!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我心底这样想,可我不会说话,只能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低眉一笑,“殿下喜欢就好。” 我甜甜笑着,夹起一块乳木果杏仁酥饼送到她面前,想和她一起分享美味。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多谢殿下美意,嫔妾已经用过午膳了。这些都是殿下的,您吃吧。” 她这一笑宛如春风,吹得我的心湖微波荡漾。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一座铺满月华的小山丘,温柔静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一分一分地冷静下去。 我不禁在心底微微感慨,她果然是宫里出名的冷美人,就连笑起来脸上也是悠然淡雅的容色,不媚不争。 “殿下?” 嗯?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看呆了,连酥饼快要掉了都没有发觉。我羞讪地朝她笑了笑,将酥饼送入口中继续享用起来。 她见我吃得开怀,低眉又从食盒的第二层取出笔墨纸砚,一边铺陈,一边似是随口问道:“平时都是谁做点心给殿下吃呢?” 要说手艺,凤仪宫里最好的莫过于玲珑了。她做的酱烧鹅、红烧蜜糖肘子和桂花杏仁羹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入宫第一年的中秋,乔序留宿凤仪宫,吃到了她做的这些菜,直夸她手艺好,还给她改名“玲珑”,她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此后每月十五、十六,乔序按照祖制留宿凤仪宫,都会吩咐玲珑为他做菜。 我将手中剩下的酥饼全都塞进嘴里,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玲珑”二字。 她微微一笑,“是今日陪殿下来翠华宫的那位宫女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端起雪花蜜酪羹牛饮一口。一般这时,玲珑总会递上一块绯红的湘绣牡丹手绢供我擦嘴使用,可是她今日不在身边,我左看右看,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慎长萱仿佛看出了我的窘迫,伸手解下了挂在身侧的月白色苏绣玉桂手绢,恭谨地呈给了我。 我惊异于她的冰雪聪明,笑着接了过来。我擦擦嘴,提笔在纸上写道:“今日玲珑不在,我险些找不着自己的手绢,谢谢你把手绢借我。” 我没有用“本宫”二字,一是从来不喜,二是对于她,我不想端着皇后的架子。 她看着我的字,举袖微笑道,“殿下客气了,侍奉中宫是嫔妾应该做的,”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底闪着朦胧的柔光,“看得出来,殿下很器重玲珑。” 慎长萱这话不假,我确实器重玲珑。她模样生得周正,做事又认真负责,把凤仪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来不用我操心什么,况且她还能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我自然打心底里喜欢她。 想到这儿,我不禁愈发笑起来,又点了点头。 “那璧月呢?” 璧月? 我的心口莫名一紧,像是突然塞满了柔软的棉花团子,堵得发慌。我拿起笔,迟迟不知道该写什么。关于璧月,我最深的印象便是今年除夕夜前,她为我连夜缝补朝服的事情。那天傍晚,宫人们在检查尚服局送来的朝服时,发现凤凰的眼珠竟然是个破洞,可是临时更改又来不及了,璧月便主动在昏黄的桐油灯下为我仔细缝补着,最后金线和银线都不够用了,她便将东珠巧妙地缝了进去,成了整件衣服的点睛之笔。 一滴浓墨滴入了宣纸中,散成一朵黝黑的重瓣桃花。慎长萱见我久未落笔,便将那盘酱牛肉往我身边推了推,笑道:“殿下快吃吧,这牛肉冷了吃下去不消化。” 听见她温和的声音,我不禁收敛了神思,低眉落笔写道:“我只让璧月管理我的衣服。” 我轻轻搁笔,拿起银筷夹了一片酱牛肉,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来还是玲珑最讨殿下欢心”见我点头默认了,她又微微笑道,“请殿下恕嫔妾斗胆猜测,只怕这凤仪宫平日的开支也归玲珑掌管吧?” 我一边吃着酥饼一边点点头,告诉她确实如此。 “嫔妾方才在翠华宫听见端裕娘娘说,二月凤仪宫的月钱一份没落,想必其中也有璧月那份了。” 我放缓了夹菜的动作仔细听着,她看了我一眼,温声道:“殿下,其实宫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并不差她那一份,既然已经领回来了,若再还回去,估计端裕娘娘又得重新核对账目了,一样很麻烦呢,您说是么?”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又道:“殿下回宫之后,不如直接把这份月钱赏给璧月本人。” 赏给她?可是她已经回家了啊。 慎长萱见我的神情有了变化,语气不禁愈发温柔:“嫔妾知道璧月跟殿下告假归家了,那殿下可以派人直接送到璧月家中,璧月一定十分感激殿下的仁慈。” 第5章 太庙(下) 我甜甜地笑了,心里想着,既然璧月母亲生病,那这份月钱对她来说一定能解她的燃眉之急。虽然外有爹爹帮衬,但若她们母女手头宽裕些,生活岂非更好? 我拢起广袖,徐徐落笔,“你说得有道理,她的母亲在家生了重病,有了这份月钱,她们母女的生活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慎长萱低眉看着我写的小楷,眼底晶亮的柔光乍然划过,宛如夏夜里一道明亮瞬息的闪电。 我们相对跪坐,我比她矮半个头,俯身抬眸时正好看见了她方才的眼神。我时常在太后的颐宁宫里碰见她,对她的印象都是温沉甚至是冷漠的,而今日,我不免被方才一瞬的神情深深摄住了心魄。 正在我惊讶又沉醉时,她带着一丝疑虑轻声问道:“殿下,璧月告假可是因为她的母亲?” 但凡我为了“说话”而写的字,乔序都会命人一一销毁,所以今日我在翠华宫写的那些字,也是无人能见的。我不愿瞒着她,便又提笔写了起来。 “是啊,好像还很严重。不过你放心,她给我告假归家那天,我就让家父为她母亲请了郎中,现在还调养着呢。” 我缓缓地放了笔,静静地看着慎长萱。她竟然也这样美,虽说不如郑棠的倾国倾城、祁抒意的张扬妩媚,却有她自己独特的意蕴——像月下的昙花一现,柔柔地散发着娴静温婉的气息。 那是两年前我在余府的最后一个晚上。 月圆得彻底,像挂在柳梢头,我趴在榻上痴痴望着她,见那柳枝随风摇啊摇,生怕它从上面掉下来。 我把这份担心写在纸上,女官宫洛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殿下的担忧到和咱们靖贵嫔娘娘的相似呢。” 靖贵嫔?是不是她们口中的那个慎……慎什么呢? 我一时有些迷惑,忍不住在纸上写道:“你们说的这些妃嫔我都记得,可就是记不住名字,她的闺名是什么呀?” 宫洛道:“回殿下的话,靖贵嫔娘娘闺名长萱,出身平阳商贾之家,父亲慎晓钧是富可敌国的皇商买办,专门负责北燕和南陈的经贸往来。娘娘本身还有‘北燕第一才女’的名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早在六岁时就被殿阁大学士慎景昀大人收为了义女。不久后,贵嫔娘娘的父亲又和慎大人连了宗,成了拜把子兄弟。” 难怪呢,我时常觉得慎长萱和宫中别的妃嫔不同,她多的就是这种饱读诗书的气质吧。我也喜欢读书,或许一开始是因为我不会说话,没有玩伴,除了爹娘和哥哥们,我只能日夜与书籍为伴;后来读的书多了,获益匪浅,自己也就越来越离不开它们。 那慎长萱呢?她会说话却很少说话,为什么也这么喜欢读书呢? 我托着腮帮子好奇地望着她,仿佛这样就能解开自己心底的疑惑。她却没发现我的出神,自顾自温声道:“殿下对自己的宫人都这么仁爱,怎么会残害穆才人的孩子呢?嫔妾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我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被她温柔的声音轻轻摇醒。等我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的时候,心底不禁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暖波,忙不迭用力地点了点头,提笔写道:“我确实没有害她的孩子,真的没有!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可能害她的!” 我的笔力一下子变得遒劲起来,短短的两句话,竟能看出清晰的承起转合。 她看着我的字,长睫一扇,婉转笑了:“嫔妾知道殿下不会的。不过嫔妾能凭心相信殿下,陛下可不会如此,陛下只会凭证据。” 证据?可我上哪儿找证据呢? 我感到一阵脑仁疼,忙用手腕轻轻捶了捶酸胀的太阳穴。 慎长萱见了不免微微倾身朝前,道:“殿下,您怎么了?” 我微笑着朝她摆摆手,赶忙坐稳了身子,提笔写道:“我没事,哎对了,你知道穆才人现在怎么样了吗?” 她的秀眉轻轻一动,道:“殿下放心,穆才人没有生命危险,徐太医给她开了调养身子的药方,等她出了月子就好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底又不免难过起来——这个我在宫里惟一的好友丢了孩子,我不能亲自去看她,还得背着害她的莫须有罪名。于我而言,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又提笔,颤抖地写着:“明天你能替我去看看她吗?他一定不准我再见她了。” 慎长萱见了我的笔迹,微微一笑:“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殿下难道不希望有朝一日,您能和自己的好姐妹当面解开误会么?” 我黯然垂首——当然希望了,可是……要等到哪一天呢? “殿下别灰心,只要有证据让陛下相信殿下是无辜的,那一天很快就能到来了。” 我又缓缓地抬起了头,朝她甜甜地笑了笑。 远远地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慎长萱,指了指承运殿的后门。她有些讶异,片刻会意地点了点头,迅速收拾好餐盘和纸笔,起身提上食盒,转眼便绕进了重重幔帐之中。 慎长萱走后,我好不容易才熬到了黄昏时分。走出太庙,发现宫洛一个人正在外面等着。她见我来了,赶忙迎上来福礼:“奴婢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宫洛不仅是我入宫前的司仪女官,更是我身边年龄最长的大宫女。她相貌平平,不如玲珑漂亮;也不善言辞,不如璧月巧嘴。我一时想不起用什么言语形容她,用太后的话说,她就是不会叫的狗,闷声闷气,一旦咬起人来绝不松口。 想到这儿我不禁开怀地笑了,朝她抬了抬手。 她默默地起身退到我身后侧,娴熟地搭上了我的手:“殿下跪了一天辛苦了,回凤仪宫吧,玲珑妹妹为您准备了一桌子菜。” 她如是说,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听了,两眼直放精光,赶紧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回宫后,玲珑上来服侍我净手更衣,折腾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坐在榻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陛下驾到——” 孙文英尖利的嗓音把我从美食的享受中拖回了现实,我惊得从软垫上蹦了起来——他怎么又来了?该不会又是来训我的吧? 天啊,我已经在太庙跪了一整天,可没心情听他说教。 想到这儿,我赶紧看了看窗外,趁着乔序的仪仗还没来到寝殿前,也不顾汲上鞋子便从榻上跳了下去,几步就跑到殿门口,亲自把殿门关上了。 我的动作太快,好半天殿里的宫女们才反应过来。她们一个个惊得花容失色,尤其是玲珑,忍不住哑然道:“殿下,您这是……?” 我朝她摆了摆手,表示我不想见到乔序。玲珑慌张地看了看纱窗外渐渐逼近的明黄,声音有些发抖,“殿下,拒接圣驾可是……可是要……杀头的……” 我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小嘴一撅,欢脱地跑回锦榻上,继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一边喝汤一边看着明黄的仪仗在我的寝殿前打了个转,往主殿走了。 玲珑见我气定神闲的模样,愈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没我的吩咐,她也不敢擅自开门,只能回到我身边心不在焉地伺候着。 “奴才给殿下请安。” 孙文英尖细的嗓音又从寝殿外传来,我仍然不让玲珑开门,只敲了敲榻上的红木茶几,示意免礼。 我不会说话,每每有人在殿外向我请安时,我便轻轻敲两声茶几表示“免礼”。久而久之,这成了我惯用的暗号。孙文英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接着道:“陛下请殿下去主殿一趟。” 玲珑看着我,仿佛在请我的懿旨。我灵机一动,膝行到放着笔墨纸砚的桌案前,伏案写下一句:“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红鱼入馔来。(1)” 我挥手招来玲珑,将我的亲笔递给她,又写道:“把这些饭菜端到主殿给陛下,顺便把本宫的亲笔一起送过去,代本宫转告陛下,看懂了再吃。” 玲珑看着我写的字,只能矮声应下了。 节选自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全诗为:“大家东征逐子回,风生洲渚锦帆开。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黔阳信使应稀少,莫怪频频劝酒杯。” 第6章 玲珑(上) 一夜好梦。 炽烈的阳光透过蛟珠纱轻轻洒在我身上,这温暖的触感宛如儿时母亲双手温柔的爱抚,让我几多贪恋。 我不禁慵懒地翻了个身,鹅绒毛毯跟着身子转动,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殿中的地龙烧得正旺,我素来不耐热,只好一脚蹬开毯子,凉意飕飕袭来,顿时睡意全无。 醒来眼前又是百鸟朝凤的纯金榻顶,轻柔飘逸的天丝帏帐,并非余府錾刻的浮生百世绘,身旁更不是温柔体贴的母亲。 只有十二名仕女相对跪坐在榻前,用手托着丝巾、漱盂、香茶和雪容膏恭谨地垂首候着。 宫洛跪在她们中间的最前面,见我醒来,忙领着她们唱礼道:“殿下万福金安。” 咦?今天不是轮到玲珑伺候我起床么?怎么眼前的人是宫洛?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撑起身子凑近她,想仔细瞧瞧。 宫洛往前膝行了几步,双手捧起我小巧精致的蜀锦绣鞋,恭谨道:“殿下您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吧。” 我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音容笑貌分明是宫洛无疑啊! “殿下?”见我久不回应,宫洛抬起了头。 我的心底涌出绵延不绝的疑惑,回身伏在床头的案上,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怎么今天是你伺候,玲珑呢?” 我把这张宣纸举到宫洛面前。她迅速扫了一眼,低下头去。 “玲珑她……” 她怎么了?我歪头看着宫洛,满眼的不解和担忧。 “她现在不方便伺候殿下,所以奴婢就顶替了她。” 不方便?难道她生病了?我还来不及细想,宫洛很快又道:“不过殿下放心,您待会儿就能看见她了。” 宫洛说话向来有理有据,想必玲珑就算如我猜测生了病,也应该不是特别严重。而她前来伺候,玲珑正好可以休息。 想到这儿,我点了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等殿下梳洗完毕就可以用午膳了,太后已经吩咐了六宫,今日只有昏省。”宫洛一边为我穿鞋,一边轻声说着。 我歪头看着窗外金光闪闪的太阳,双颊也即刻炽热起来——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没人叫醒我呢? 宫洛转身将凤袍呈了上来,她徐徐抖开赤金蜀锦缎面的百鸟朝凤齐胸襦裙,在我的胸前比了又比,道:“殿下,陛下已经上早朝了,临走前特意吩咐奴婢,让殿下今日穿这身衣裳。” 我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襦裙,又看看宫洛,轻轻摇头表示疑惑——这身衣裳不算正式,又不算寻常,为什么非要今天穿呢? 我以为自己能从宫洛脸上看出答案,可是宫洛始终沉着自己的呼吸,恭谨地垂头望着我。 我不禁嘟了嘟嘴——乔序,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饶是这样,我还是朝宫洛点了点头,默许她为我穿好衣裳。 果然如她所料,等一切收拾停当,我便舒服地吃了一顿午饭。可是今日所有菜品的味道,都不如从前那般细腻爽口,难道不是出自玲珑之手? 到现在都还没见到她的影子,以前她从来不会离开我片刻,难道她真的生病了?请太医了么?现在用过午膳了么? 我招来宫洛,命她把剩余的饭菜存入小厨房,待玲珑来了再赐给她享用。若不是她做的,肯定又能笑着跟我说出好多对比来,想想便觉得颇有生趣。 宫洛微微一笑:“奴婢谨遵殿下懿旨。” 日晷偏移,六宫妃嫔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我坐在正殿主位上,默默接受着她们的致礼。通常在我点头之后,她们便各自缓缓坐下,三两个窃窃私语起来。 “殿下,陛下今早还吩咐了,穆才人需要静心调养,所以今后的晨昏定省便都免了。” 宫洛附在我耳畔轻声絮语,我点了点头以示知晓,扫一眼殿中却发觉还有一把椅子放在宝林冯雨嘉之后。 那是谁的位置? 我用手指着那把黑檀木雕海棠的敞椅,转头看着宫洛。宫洛往后退了一步,眉眼低垂,轻声道:“殿下别急,您待会儿就可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头就突然向殿门转去。 我也跟着转过头去,却看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玲珑! 她没有生病,脸上反而洋溢着为人新妇的柔和光彩。她穿着一身艳丽的服饰,乌黑秀丽的长发绾成了温顺的倭堕髻,一支金钗别在发间,流苏随着步伐一摇一摆。 她见我看着她,即刻低下了头,就像她每次侍奉我一般,恭恭谨谨。 她缓缓地朝我走来,殿中不时发出低微的轻笑,彷如草丛里稀稀疏疏的促织(1)歌声,让人听得心底发毛。我看看她,又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看那个位置,发现旁边的冯宝林早已气得怔忡,无奈她人微言轻,不敢在众人面前造次,只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我无心再看冯雨嘉扭曲的表情,只把目光收回到玲珑身上。她已经走到了玉阶之下,裙摆一提,俯身跪拜道:“妾采女余氏玲珑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采女余氏? 我顿在半空中的手终于收了回来,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乔序要我穿这件既非正式又非寻常的衣裳了。但凡皇后接受妃嫔朝拜,彼此都必须盛装出席,而采女是宫女晋封的专属封号,位列正八品,皇后按理不必正装,但为了显示天家恩德,通常也要精心打扮一番。 我回头望着宫洛,宫洛的脸上这才流露出一丝隐隐的歉意,好像在告诉我她之前刻意隐瞒了这件事情。 只怕不仅是她,整个凤仪宫包括太后都瞒着我吧。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如今玲珑成了采女,我却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这样的局面,我要如何应对?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见玲珑垂首跪在阶下一动不动,心底便更加不知所措了。殿中原本缠绕着各种柔言蜜语,自玲珑跨入殿门起,便即刻烟消云散了,而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窗外松针掉落的声音。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不停地问着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想出解决的办法。以前妃嫔向我行礼,都是玲珑替我扶起她们,现在轮到她亲自向我行礼……要不我亲自扶起她吧? 想着想着,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撑在了凤座两旁的扶栏上。我的臀部还没有移开座位,宫洛便一个箭步上前,替我扶起了玲珑。 “殿下懿旨,余采女免礼。” 呼——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 玲珑就着宫洛的手起身,有些受宠若惊的看了我一眼,矮身行礼道:“妾谢殿下隆恩。” 我微微一笑,耳畔却有几声低语传来。 “殿下真是大度,自己的侍女成了陛下的枕边人,也丝毫不见生气。” “自然了,余采女曾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宫女,自己人得宠,怎么会生气呢?” “嘘——”宝林朱蓉儿迅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姐姐,她现在是新宠,咱们得罪不起。” 才人柳含烟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大气儿一抽,左看右看发觉并没有人怪罪之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多谢妹妹提醒,慎言。” 而这样的话也传到了玲珑耳畔,却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正受着冰与火的双重煎熬。 又是几声轻笑传来,显然众人都听见了,只是不愿说破。 “余小主,您的常礼行完了,该向殿下行大礼了。” 宫洛一句话打破了僵局,玲珑如释重负,微笑着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手:“多谢宫洛姑姑提醒。” 玲珑缓步朝前,徐徐跪了下来:“妾新得晋,承蒙殿下教诲,请殿下受妾三拜。” 话音刚落,她便俯下身去,对着我连磕了三个响头。 祁抒意抱着彩绘珐琅瓷的汤婆子,一双粉靴踩在地炉上一下又一下打着节拍,“余采女这礼行得倒是规矩,可是这身衣裳未免让你落了‘言行不一’的话柄啊。” 玲珑跪直了身子,有些慌乱地四下打量着自己。她忽然看见自己的左手袖口上有一团不甚明显的墨迹,裙摆也破了一个小洞,在鲜亮的衣色上显得格外突兀。 祁抒意微微一笑,容颜明媚如霞:“殿下,请恕嫔妾斗胆一问,您觉得余采女这身衣裳可有违礼制?” 促织:蟋蟀 第7章 玲珑(下) 祁抒意的话如一支利箭又陡又急地向我射来,我的心猛然震了一下。两年来,我与她们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情景还是头一次出现。 玲珑今日的衣饰自然是有违礼制的,按照北燕朝的礼法,妃嫔拜见皇后时,若自身衣冠不整,应当众脱掉外衣并罚跪两个时辰以示惩戒。 可是玲珑素来患有风湿疾病,殿外春寒料峭,这样跪着,只怕她不会冻死也会因此坏了膝盖。尽管我心疼她,却不能说她的做法是遵照礼制的,因为事实如此,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管我怎样回答,都会正中祁抒意的下怀。 我正苦恼着,低眉看见玲珑窘迫难耐的模样,突然计上心头。 我提笔在纸上写下:“拿针线和花样来。” 宫洛在身后见了,应了声“是”,默默地转入了暖阁。 我走下玉阶,一步一步地来到玲珑身边,向她伸出了我的双手。 玲珑在我身边伺候多年,自然明白我这么做,是想亲自扶起她,可她显然有些诚惶诚恐,扬起一双泪眼汪汪的眸子看着我:“殿下……妾……” 我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别害怕。她愣了须臾才颤颤巍巍地就着我的手起身。 殿中即刻一片哗然。 宫洛捧着针线和花样垂首走到我面前,道:“殿下,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拿来了。” 我微微一笑,转身跑到凤座旁的桌案边,提笔又写了一句:“为余采女的裙摆和袖口各缝上一朵乳白的茉莉花。” 我将这句话拿到宫洛面前,宫洛的脸上即刻晕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奴婢谨遵殿下懿旨。” “殿下……”玲珑轻轻咬着嘴唇,声音有一丝颤抖,“奴……妾谢殿下隆恩……” 宫洛的针脚极其利落,不一会儿便缝得栩栩如生,就像清晨刚刚摘下的茉莉一样,远远望去,花瓣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我早已转身回到凤座之上,命宫洛把刚刚写好的那句话赐给玲珑。 “‘缝上它们,你这身衣裳就有了点睛之笔’,”慎长萱将目光从玲珑手里的纸张收回,转过头来望着我,嫣然一笑,“桃粉配乳白,殿下在绘画方面的造诣果然是嫔妾们难以望其项背的。” 被她这么一夸,我不禁害羞地笑了笑。 话音刚落,她突然站了起来,郑重地朝我屈膝行礼,铿锵有力道:“殿下母仪天下,您的宽宏大量更是嫔妾们难以企及的。殿下洪福齐天,嫔妾等愿共添殿下福祉。” 她一带头,众人纷纷跟着起身行礼,朗声恭谨道:“殿下洪福齐天,嫔妾等愿共添殿下福祉。” 她们这是做什么呀?又来这些虚礼了。我忙抬了抬手,示意她们赶紧坐下。 众人再次入座后,宫洛在我耳畔提醒一句:“殿下,余采女行完大礼,接着该您训话和赏赐了。” 我点了点头,这训话该如何做我还是有经验的,去年穆才人她们入宫拜见我时,我就给她们训过话,无非命人读一读《女则》《女训》和《列女传》(1),再“说”一些“恪守妇道”、“开枝散叶”的话。 轻车熟路之后,训话进行得特别迅速,末了,我还将自己从母家带来的《列女传》赏给了玲珑。 “妾一一记下了,今后一定努力为皇家开枝散叶,谨遵妃妾之道,用心侍奉陛下和殿下。” 玲珑再次伏地叩拜,我敲了敲凤座的把手,她才会意地起身。 理所应当我该赏赐她了,可是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没有给她准备像样的首饰和衣衫,临时派人去库房里寻也显得太敷衍了些。况且,我素来不喜欢临时做决定。 那我赏些什么呢? 对了,小厨房里的饭菜!我本来也打算赏给她的,正好她今日来了。 我提笔在纸上写了“饭菜”二字,宫洛在身后见了,即刻会意地退了下去,不消片刻,便领着十二名宫女缓缓地走了进来。 饭菜的香气随着侍女的步伐一点一点地飘散开来,肆意挑逗着我的神经。盘中鲜嫩的酱烧鹅仿佛正张开翅膀向我飞来,而那一条清蒸鲈鱼似乎也朝我摇了摇它的尾巴,更别说那鲜笋酸菜鸡和各式各样的甜点了。 殿中再次一片哗然。 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她们应该都没想到吧。 “这……这些菜肴……”郑棠看着自己面前的火烧驴肉,忙用手捂住了口鼻,“都是殿下才能享用的,殿下赐给余采女……似乎……不太合乎礼制呢。” 冯雨嘉勾了勾自己的唇角,道:“端裕娘娘您仔细瞧,这些菜肴似乎都是殿下用过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非但玲珑,大家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自己面前的菜肴。 “果然是唉,殿下吃过的,那余采女吃的不就是殿下吃剩下的么?” “你难道忘了她曾经是谁?只怕她之前吃过不少呢,再吃一次又何妨?” “也是,凤仪宫的食材都是顶级的,余采女真有口福。” “我看不是有口福,而是殿下对她打一巴掌再摸一巴掌才是。” …… 窃窃低语再次传来,玲珑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饭菜,回首咬着嘴唇窘在原地,进又不是,退又不是。 我在她们议论纷纷时已将自己要说的话写好,此刻,我只是默默走到玲珑面前,一张一张地举给她看。 “本宫之前以为你生病了,担心你没用午膳,就特意给你留下了。” “这些菜肴没有你做的好吃,本宫还是习惯你做的饭菜。” “你住哪儿?” 玲珑的大眼一睁,轻轻地嚅嗫起双唇:“回殿下的话,妾住在交趾宫雪花阁。” 我点了点头,招来宫洛,将“说”过的话转交给她,手中只留下最后一张。 “改RB宫来你的住所,再给本宫做一顿饭菜好么?” 玲珑潸然泪下,“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妾……妾谨遵殿下懿旨……侍奉殿下永远是妃妾的职责所在……” 我微微一笑,再次亲手扶起了她。我用自己的湘绣牡丹手绢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她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害怕,眼泪愈发如泉汹涌。 祁抒意转了转自己手中的汤婆子,低眉曼声道:“殿下都这么大度了,余采女要是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呢?” 郑棠迅速睐一眼妩媚多姿的祁抒意,又转头看向我,一抹温润的笑色徐徐染在了她的双颊上:“哭一哭旺母家,余采女是从凤仪宫走出去的,这儿自然也算她的母家了。殿下您说是么?” 玲珑慢慢地止了啜泣,我看着郑棠,微笑地点了点头。 “待会儿你亲自带人把饭菜送到余采女的交趾宫吧,本宫乏了,让她们都退下。” 我迅速在纸上写下这句话,宫洛看了轻轻颔首,转身朝众人道:“殿下懿旨,今日乏了,各位娘娘小主各自回宫吧。”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起身恭谨道:“是,妾等告退。” 我微笑地看着玲珑,转身走进殿中。 一部介绍中国古代妇女事迹的传记性史书,也有观点认为该书是一部妇女史。共七卷。作者是西汉的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刘向,不过也有人认为该书不是刘向所做,因此,目前流行的有的版本作者一处会标注佚名。也有人为认为,现在流传的版本是后人在刘向所做版本之上又增加若干篇得来的。 第8章 太后(上) 和暖的阳光偷偷溜进窗扉,欢快地跳落在我的妆台前。 宫洛在身后为我绾着鬟凤髻,轻声道:“殿下,奴婢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透过妆镜看着她,微笑地点了点头。 宫洛熟练地将我鬓边的青丝绕了上去,声音也是柔柔的:“昨天,殿下是如何想到用茉莉花样来化解危局的呢?” 怎样想到的么?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趁父亲进宫上朝不在府邸,便偷偷溜进了他的书房。毛手毛脚的我一不小心打碎了檀木桌上御赐的琉璃花瓶摆件,我慌了神,以为父亲回来看见了,定会把我大骂一顿。可是没想到他看着满地碎屑,只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陛下是世上最宽宏大量的人,不会与我们计较这件事情,而且他自己更关心我有没有因此受伤。 我如释重负,问父亲为何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毕竟在他看见碎屑之后,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解释。 他却这样告诉我:“因为你虽然不会说话,却生了一双能说会道的眼睛,你已经用你无辜又真诚的眼神告诉父亲了,父亲自然懂得你不是故意的。” 真诚又无辜的眼神,那是怎样的呢? 我回过神来,再次看着镜中的自己。 此刻我的心情很平静,无法与七岁那年感同身受,但应该就是昨天玲珑发现自己衣裳有误时,眼中那一丝慌乱又窘迫的神情吧。 宫洛已将凤尾盘好,我嫣然一笑,低眉落了笔:“因为家父少年时的教诲,还有,玲珑的眼神不会骗本宫。” 宫洛的眉毛轻轻一动,如一轮被清云略微遮掩的弯月:“余小主的眼神?请殿下明示。” 我平静地继续写道:“她的眼神告诉本宫,她不是故意如此的,顶多就是不小心而已。” 宫洛俯身将妆台上的金钗拾起,稳稳地别在了如凤凰展翅的发髻顶上,垂下的流苏打在我的额上,触肤生凉。 “殿下大度聪慧,倒是奴婢显得愚钝了些。” 帘动影摇,镜中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闪过,袅袅婷婷地走到我身后。 此人正是我身边四大宫女之一的芙蕖。璧月归家,玲珑成了妃妾,现在只剩她和宫洛近身伺候。 “殿下万安。” 她朝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我微笑着示意她起身,透过镜子望着她,点了点头。 她同样在我身边伺候多年,知道我的眼神已默许了她回话,便款款道:“方才太后身边的云萝姑姑前来传了一道懿旨,说太后请殿下即刻前往颐宁宫问安,今日妃嫔的晨昏定省太后已经替殿下全部免去了。” 问安? 皇后向太后问安是北燕朝特定的规矩,日子定在每月的十五,这一天清早,皇后要先去太后的颐宁宫接受太后训导,再回到自己的凤仪宫中接受妃嫔朝拜;傍晚则是等一众妃嫔昏省结束后,再亲自前往颐宁宫服侍太后用晚膳。 可是今天离十五还有两天呢,两年来太后从来没有把日子提前过,为何今日偏偏要提前? 我的心底冒出无边无际的疑惑,一时又想不出所以然来。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宫洛,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见我看着她,又迅速回过神来,只朝我微微一笑。 我深吸一口气,朝芙蕖轻轻颔首,她即刻会意地退了出去。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就去吧。 我这样想着,便放下了心底的忐忑和疑惑,由一顶凤撵抬入了颐宁宫。 这儿的宫门还是一如既往地金碧辉煌,可是绕过百鸟朝凤的影壁往里走,便成了曲径通幽的风景。太后偏爱兰花,乔序便命工匠在颐宁宫种满了各种各样名贵的兰花,一到春末夏初,整个颐宁宫就笼罩在一团意境悠远的香雾里。此时三月里,一袭嫩绿的草芽也从土壤里冒出了头,远远望去就如同铺了一层毛绒绒的毯子。常青的冷杉、铁松高高耸立着,西府海棠一路开到了殿门口,如同在树梢挂了一串串红透的灯笼,格外喜人,如此红绿相映的场景非但不觉俗气,反而更加赏心悦目。 我搭着宫洛的手走进内殿,侍女们见我进来了,赶忙跪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太后只穿着一身家常的绛紫色中衣,逐鹿髻绾得纹丝不乱,发饰却极其简单,只有一对黑檀木镶纯金凤凰展翅的步摇插在鬓边。她斜倚着锦榻,一本《琅嬛文集》(1)遮住了她的容颜,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好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大礼。 “你来了。” 短短三个字,不禁让我我的心抖了抖。太后以前从来不用“你”字称呼我,她怎么不叫我“素素”了?狐疑与不安再次向我的心口涌来,我强烈地预感到,她找我来的目的一定不简单。 “皇后怎么不抬头?” 她的声音里仿佛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只见她已将手中的书籍移开,正定定地看着我。 须臾,她抬了抬手,身后的云萝即刻会意地将笔墨纸砚和红木小几一并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看来她没有赐坐的意思了。 我索性提起笔,在纸上徐徐写道:“回母后的话,您没吩咐,儿臣不敢抬头。” 太后看着云萝转呈的纸张,轻轻地勾唇一笑:“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皇后,何时也会这么跟哀家说话了?” 她依然是那样慈眉善目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下往上蹿了起来。 “回母后的话,儿臣说的都是实话,您知道,儿臣从来不会撒谎。” 太后将手中的书籍缓缓放下,亲自从云萝手中接过那张宣纸,挑眉徐徐开了口:“哀家从前觉得,皇后和那些妃妾不同,可是今日,哀家觉得你与她们没什么两样。” 她脸上的笑容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我看在眼里,心底的那股寒意更甚了。我今日的反常也是因为一开始就发觉了她的反常,才如此的。毕竟我对她,真的心怀敬畏。 “儿臣不明白,还请母后明示。” “明示?”她一笑,步摇上金光闪闪的流苏就晃了起来,“皇后这么聪明,何必与哀家打哑谜呢?何况你自己做过的事情,难道不该比哀家清楚么?” 我做过什么?我不曾做过任何事情啊。 我愣在原地,因为久跪,双腿早已酸麻,双手也因为早春的严寒而冻得失去了知觉。 “殿下……”宫洛在身后小声地提醒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已然恍惚失神。 太后将我浑身上下再度打量了一遍,道:“皇后若是不知从何下笔,哀家不妨好好提醒一下你。”她将手肘往前挪了挪,道:“穆才人的孩子掉了,此事无人证明就是皇后做的,自然也无人证明不是皇后做的。” 我一惊,睁大了双眼看着她,她只是笑了笑,道:“皇后别急,哀家还没说完。” 宫洛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会意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听她继续训话。 “哀家一直觉得皇后就是个单纯无辜的孩子,可是玲珑一事,让哀家不禁对自己曾经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玲珑?怎么还和她扯上了关系? 我又一次感到深深地震惊,可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话便如连珠炮接二连三地轰来了。 “穆才人的孩子刚掉,皇后就迫不及待地把玲珑送上龙床,哀家真是低估了皇后的心计!” 只听“呼啦啦”一声,那本《琅嬛文集》已向我砸来。 “殿下小心!” 我瘦小的身子被宫洛往后一拉,稳稳地倒在了她的怀里,而她却为了迅速转身护着我,被那本锦带木刻封面的线装书正中了脑门。 她的眉心迅速蹙了一下,接着整个身子摇摇欲坠,不过她很快便稳定了下来,只牢牢将我护在身后,如同雄鹰护着雏鸟那般。 你没事吧? 我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揉了揉她脑门上的肿块,只一下,就听见“嘶”的一声从她冰冷的牙缝中破出。 我吓得赶紧收回了手,看看她,又转头看向太后,只见她脸上依然不显山水,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若不是宫洛挡着,这本书就要砸到我头上或者身上了。 这样一想,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皇后身边还是有忠仆的,哀家以为皇后身边的近侍各个都是吃里爬外的呢。” 宫洛仔细地扶着我跪好,自己也规规矩矩地跟着跪在了身后。我听见她的声音从上而下,显然是伏地磕头了。 “承蒙太后夸奖,既然太后金口玉言,称赞奴婢是殿下的忠仆,那么您对忠仆的话,一定会相信几分了。” 太后一笑,就如一道炽烈却温和的阳光:“你要同哀家说什么?” 《琅嬛文集》一书是明末清初文学家、散文家、史学家张岱所著,为一代文学名著。 第9章 太后(下) “回太后的话,穆小主小产一事会否与殿下有关奴婢暂不置喙,奴婢今日要说的,便是让太后方才大发雷霆的事。” 太后的手轻轻一抬,除了云萝,殿中其余侍女都乖乖地退了下去。 殿门“砰”地一声阖上,宫洛也“砰”地一声磕了个响头。我心底一颤,不免替她感到揪心地疼,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格外轻松:“想必太后您也知道,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您方才对殿下有这种感觉,若您听奴婢说完,对余小主也会有这种感觉了。” “是么?”太后以手托着下颌,玩味地看着宫洛,“那哀家倒要听听,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会如何说。” “是,”宫洛的声音还是听不出半点的慌乱:“每月十五、十六陛下来凤仪宫,都会指定余小主亲自备膳,而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太后上扬的黛眉轻轻一锁:“你这话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每次余小主亲自服侍陛下用膳之后,陛下都会赏赐余小主价值不菲,甚至只有采女、宝林等品级的妃嫔才能使用的首饰。” 果真如此么?我不免深深地感到惊讶——看来乔序老早就打玲珑的主意了!那前天傍晚我让玲珑给他送纸条和饭菜之后,他们岂非……这么想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太后扶着云萝的手坐直了身子:“若皇帝真的赏了她这些,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据哀家所知,玲珑向来谨小慎微,这些有违礼制的东西,她势必不会轻易让人看见。” 我听见太后的话,忙收敛了神思,偏头用余光望着宫洛,只见她低着头嫣然一笑:“回太后的话,当一个人内心有所渴求,而现实又与之相差甚远的时候,她总要时常把它们拿出来勉励自己。换而言之,她的内心既害怕被发现,又渴望被发现。” 太后看着宫洛,仿佛在看一个回旋无尽的秘密。忽而她的思绪一收,笑得宛如四月盛放的牡丹:“真是厉害,你不愧是先帝的御前侍女,说起话来字字珠玑,一针见血!” “太后过奖,奴婢只是说出实话罢了。况且……”宫洛顿了顿,“就算不小心被人看见,余小主只需说明这些都是殿下赏赐她的,便能轻易地糊弄过去。众所周知,余小主曾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殿下格外恩赏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皇后。” 太后把眼风悠悠地落在了我身上,我赶紧叠了双手跪好,低下头以示恭谨。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咬了咬嘴唇,缓缓地提起毛笔:“回母后的话,对于宫洛方才所言之事,儿臣确不知晓。” 太后看了我写的话,慢慢变得面无表情,可我觉得,这样的面无表情比愤怒或凌厉更让我不寒而栗。 “不知晓?一句不知晓就能敷衍哀家?”太后以决然的眼神紧紧迫住我,“那哀家问你,玲珑给皇帝备膳的时候,你在哪儿?” “儿臣在……”我的笔锋一顿,硕大的墨汁便滴在了宣纸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太后便迅速微微探头往前一望,语气更深:“皇后在哪儿?” 我只好重新提行,落笔写道:“儿臣在偏殿和宫女太监赶围棋。” 当那张宣纸转呈到太后手中时,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堵得我心口发慌。就在我屏息凝神之时,发髻突然被一团废纸砸中,轻微的痛感猛然点醒了我。我的身子不禁一晃,纸团便淘气地蹿到我的裙摆上。 “简直胡闹!你哪里还有一点皇后的样子!” 云萝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太后息怒,殿下少不更事,难免会受底下人误导蒙蔽,您再耐心教导一下,奴婢相信,殿下如此聪慧,一定不会再犯的。” 云萝的话仿佛十分受用,太后长长舒出一口气,声音听起来平静了不少:“皇后,哀家教过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我原本盯着裙摆上的纸团发呆,听见她问话,不免抬起头来轻轻颔首——她所说的无非就是皇后应该端庄、高贵,对后宫众人要赏罚分明,对自身要自重自矜,不可与下人太过亲近。 我一五一十地全写了出来,她看了,冷冷勾唇:“皇后似乎还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太后又一笑:“看来皇后连为皇家诞育嫡嗣的事情都忘了。”她的脸色突然又冷了下来:“所以你忘了,自然会有人帮你记着!就算玲珑不是皇后刻意安排用来争宠的棋子,此事皇后也并非没有任何过错!” 我微微地垂下了头,着实感到羞愧——太后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我御下不严,才致使如今的结果。 “有了一次就会有二次,皇后可曾想过,今后会有无数个‘玲珑’从你的凤仪宫出去?” “皇后不是与穆才人情同姐妹么?玲珑一事连哀家都不免多心,只怕此事早就传到了穆才人耳里,她会做何感想?皇后想过么?” 我……我确实都没有想过。 可是玲珑成了采女,除了她自己的志向之外,难道乔序就没有任何的过错吗?若不是乔序对她赏来赏去,只怕玲珑也不会这么快就动心。至于宛清……难道她也要疑心我了么?我真的没有害她的孩子啊。 我又感到一阵脑仁疼,为什么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以最大的恶意彼此揣测呢? “皇后若再这么毫无心机,迟早有一天,连哀家都保不了你!” “太后……”云萝轻声相劝,我不免抬起了头,只见云萝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太后拦了下来。 “你的父母只有你这么一个嫡女,皇后要明白,自己被废意味着什么,”她饶有深意地看着我,“若皇后还是听不明白,那哀家给你举些例子便明白了,譬如唐高宗的王皇后、譬如汉武帝的卫子夫,她们最终的下场是什么,皇后博通经史,想必很是清楚。不是所有废后都如光武废后郭圣通那般幸运,可以在封地含饴弄孙,平安终老。” 唐高宗的王皇后和汉武帝的卫子夫……我又如何不知道她们的故事。 王皇后被武则天诬陷而废,亲生女儿也被武则天下嫁给区区门卒,终日受尽折磨;而卫子夫则是受到厌胜之术以及长子谋反的牵连,被迫以自缢证明清白。 一阵强烈的无力感遍袭我全身,这么一想,我便吓得往后瘫在了宫洛怀里。从前读《史记》(1)和《资治通鉴》(2)时,只会感慨她们的命途多舛和处境悲凉,而如今被太后一吓,难道是我今后也会遭此厄运么? 我怔怔地望着前方,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我拼命地摇着头,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内心呐喊着:“不……我不要……我若是死了,爹娘、姨娘和哥哥们该多难过啊!” “进了宫,你的荣辱便与咱们余家的兴衰密切相关了。素素,答应为父,务必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平安终老。” 父亲去岁千秋节对我说的话如一缕清风拂来,一直于我耳畔萦绕。 小时候是她们保护我,让我拥有幸福的生活,而如今换我保护他们了么? 是这样么? 我好似猛然惊醒,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肩上还有如此沉重的担子,我的一举一动都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什么时候我也必须要成长了? “殿下,殿下您别哭了。” 宫洛轻轻地把我摇回了现实,我一抬头,在她深邃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失神的影子。 我不禁止住了啜泣,她便适时地自袖怀中掏出我的苏绣百鸟朝凤丝绢,缓缓为我拭去泪痕。事罢,我在她的服侍下,再次面对着太后跪直了身子。 “好了别哭了,若从哀家的颐宁宫出去被人瞧见,你这皇后的仪容还要不要了?” 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温和,就像母亲对我假意嗔怪又分外温柔的语气。 我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和她对视太久。 “哀家也不过是想让皇后明白自己身为皇帝的中宫和父母的女儿应该有的责任,若是语气过重吓着了你,那哀家亲自给你道歉。” 我一震,赶紧提笔写道:“儿臣万万不敢!” 谁知我刚一落笔,一双温柔的手就徐徐扶住了我的双肩:“素素,快起来吧。” 素素……她终于又叫我素素了…… 我的眼泪莫名地又夺眶而出。太后伸出手抹去我的泪滴,柔柔笑道:“快快长大,哀家还想看看自己的嫡皇孙有多可爱呢。” 我“腾”地一下羞红了脸,不禁低下头去,太后、云萝和宫洛竟一齐轻声地笑了起来。 “太后您瞧,殿下还是有心的,您就放心吧。” 云萝掩唇一笑,一向稳重的她难得露出了几分娇俏的神色。我不禁睁大了双眼,害羞得愈发厉害。 “好了好了,咱们要是再开玩笑,只怕皇后就再也不来哀家的颐宁宫了,”太后缓缓地抚着我的双臂,语重心长,“回宫去吧,好好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做。”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带着宫洛欠身退出了颐宁宫。 走出颐宁宫之后我才发觉,外面已经变天了,到底是凶猛如虎的“倒春寒”,原本还似晴好的天空,瞬间恍如黑云压城。可即便鹅毛大雪下完,凛冽的北风厉厉如刀划过,消散了乌云的天空依旧是苍凉灰白的。 我不禁恍然失神,一遍遍回忆着方才颐宁宫中发生过的一切,太后的话,宫洛的话似乎都颇有深意,可我却体悟不到。 “殿下还有心事?” 我在湖边停下了脚步,回身朝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拉过她的手,在她温热的掌心写道:“谢谢你帮本宫解围。” 宫洛任由自己的手被我紧紧握着,只低下头道:“殿下折煞奴婢了,护殿下周全是奴婢的本分。” 听她如此说,我不禁欣慰地笑了起来,至少还有人是相信我的。 忽然“噗通——”一声传来,我和宫洛都被唬得不轻。宫洛警惕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四下张望着。 她忽然惊恐道:“有人落水了!” 《史记》,西汉司马迁著,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 《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著,编年体通史。 第10章 落水(上) 我回头一望,顿时也吓了一跳! 那个人不就是穆才人的贴身侍女么?!便是她几天前在翠华宫指认我陷害了穆才人!虽然问题的关键在于璧月,可焉知她有没有撒谎呢? 我正这样想着,却发觉不知何时,宫洛已然站在我身旁。她焦急地望着水中时起时伏的弱小身影,愁眉一锁:“殿下,好像是翠华宫的!”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拉过宫洛的手写了两个字。 宫洛极力克制住眼中的惊愕,悄声反问道:“指认?” 我指了指水中的身影,又将手指向自己。 宫洛的双眸一转,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奴婢明白了,她不能死!” “救命!救命啊!” 凄厉的呼喊声遥遥传来,现在正值倒春寒的时节,湖水冰凉刺骨,再这样耗下去,只怕她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了! “救救奴婢!殿下!救救奴婢!” 她以渴盼的眼神紧紧迫住我和宫洛,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看她即将沉入水中,我的心越来越紧张——不管了,先救人再说! 我提起孔雀翎压花滚边的裙摆正要往湖边跑去,却突然想起来自己不会水。我沮丧又焦急地回头望着宫洛,伸手指了指水中的身影。 “殿下恕罪,奴婢……奴婢不会水。” 啊?宫洛也不会? 这可怎么办才好? “救命!殿下救命!” 我的心被她凄厉的呼喊声紧紧攫着,宫洛见我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忙掏出手绢一边替我擦汗,一边宽慰道:“殿下别急,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我在她的宽慰下稍微放松了情绪,对她做了个呼喊的动作,又用手指在周围绕了一圈。她即刻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在她可见我的范围之内边跑边喊了起来。 “救命!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卢将军!卢将军!” 我的心稍微松了口气——两个人的声音总比一个人的声音洪亮许多,这样她尽快获救的几率大了许多。 可是眼见她在水中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宫洛也快喊破了嗓子,依然不见御林军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办?于公于私,她都不能死啊! 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我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四下张望着,忽然,湖边那块垂着的巨石一下撞入我的眼帘。那块巨石自湖畔向湖中央伸出,顶端筑有一方小小的凉亭,而那凉亭里悬着一顶晨钟! 我的双眼一亮,计上心头——只要我敲响那顶晨钟,用声音惊动御林军,她便能得救了! 我压抑着心底的忐忑与激动,见宫洛没有注意到我,便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这块巨石的表面宛如天生镶了一把梯子,我顺着它爬得极轻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顶端。我猫着腰钻进亭中——这里面可真低矮,也不知那些每日每夜敲响它的人是怎么忍受的。 我在里面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撞钟的木桩子,只是它竟然在凉亭面对着湖水的那一侧! 我有些胆怯地挪了挪脚步,探头一望,只见底下湖水幽深,湖波清碧,仿佛一个吃人不吐骨的无底洞。 我的心乍然“咯噔”一下,打响了退堂鼓。 我实在是太怕水了。十岁那年的乞巧节,趁着父母参加宫宴不在府邸,我缠着六哥和七哥带我去玄武湖畔赏花灯。为了能够出去放风,我对他们的种种要求应声不迭,赌咒发誓绝不离开他们半步。 可事实是,我因为好奇去追赶一个带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在途中不慎被人挤落水中。 醒来之后,我难免被爹娘责骂,但被训得最惨的还是我的六哥和七哥,他们被父亲罚了整整一个月的苦力,每日则削减一半的饮食,一个月下来,竟消瘦了不少。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靠近过任何有水的地方。 “救命!救命啊!” 湖面远远传来的呼救声把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既然我爬上来的目的是为了救人,那我还害怕什么呢? 就这样,我闭着眼睛绕到了凉亭面对湖水的方向,双手紧紧握着木桩,朝晨钟狠狠地撞了过去。 “咚——” 声音震耳欲聋,宛如一声闷雷轰然炸响,吓得我赶紧放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殿下!” 宫洛的惊呼从湖畔传来,纵使她素性克制,也忍不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望着我。她显然不知道我是何时爬上来的,见我躬着身子站在木桩旁边,她又忍不住大呼了一声:“殿下小心!” 宫洛的话音刚落,那支木桩便往后重重地砸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疼得往后一缩,重心当即不稳,脚底也跟着一滑,越过护栏就朝太液池栽去。 “噗通”一声,我再次投入了水的怀抱。 湖水凉到了冰点,我在水中上下扑腾着,拼命张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凉的湖水一口一口地灌进嘴里。 救命!救救我! 救救我! 肺部的水越呛越多,无穷无尽的恐惧已然代替刺骨的寒冷死死地将我包围。热泪从我的眼中不涌出,可一旦融进湖里,也立即变成了冰冷的温度。 “殿下……殿下……快……先救殿下!” 似有铁靴踢踏遥遥传来,宫洛那带着焦急与自责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我的手脚开始发麻,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沉。隐隐约约中,我感觉自己触到了湖底的什么东西,惊得我猛然抬腿一蹬,极力地想要挣脱。 可是我除了蹬掉一只鞋子以外,并没有任何的效果,反而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我的背部往上一推,再顺势携住我的双肩,迅速朝湖面游去。 这是我的梦境吗?怎么动作这样熟悉? 玄武湖畔落水那晚,我也是这样被人救起的。 醒来之后,却没有听见府邸谈论“救命恩人”的事情,我试探性地问过爹娘,他们却只道好人做事不留姓名,把我救上岸之后就默默离开了。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一遍一遍地猜想着,会不会是他呢? 我尤记得那晚玄武湖畔灯火辉煌,宝马雕车香满路,人群熙熙攘攘,湖畔被挤得水泄不通。我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不免感到既惊奇又兴奋,眼睛不住地跟着繁华雍容的街景四处转悠。 我忽然看见一个带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朝我的方向走来,黝黑的瀑发顺着他宽厚的双肩垂悬,头顶的紫金宝冠掩映在灯火阑珊处,远远望去,仿佛也是一盏摇曳不定的花灯。 他的装束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独树一帜,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了,好奇心迫使我挤开人群朝他走过去。他仿佛也发现了我,顿了一下脚步便折身往回走。 咦?他要去哪儿? 我赶紧跟了上去,他快步走着,到最后我不得不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 他突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缕柔和的目光让我的心为之一震——这不就是天上的星星么?宛如碎钻,宛如琉璃,朝我倾泻了所有的光辉。霎时间,身旁所有的光芒都黯然失色,仿佛我的眼里只剩下了他,只剩下了那张虎皮面具。 我忽然想到一句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是谁? 我愈发想要揭开他的面具,想看看这张镶嵌了星星的脸庞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回过头去小跑了起来,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可是他越跑越快,仿佛在逃离着什么,越过湖边的飞桥就不见了踪影。 我被人群卡在了桥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被迫后退。突然一个踉跄,不知被身旁的什么人挤了一下,我不出意外地落水了。 究竟是谁救了我呢? “殿下?殿下?” 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宫洛在叫我,可我的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胳膊也像灌了铅一般,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可我的心却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玄武湖畔的鹊桥上,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正遥遥地朝我招手。 我大喜过望,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漫天的繁星跟着坠落下来,纵然光辉如此,也敌不过他眼底回旋的温柔。 那天救我的人是他吗?今天呢?也是他吗? 这样一想,我竟然忍不住自嘲起来,如今的我身居锦宫城最高的宫殿之一,怎么可能再见到他呢? 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在耳廓打了个转儿,滴入耳底。 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一眨又一眨,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皇后?皇后你醒了?!”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头一望,只见太后正坐在一张鸡翅木裸漆雕花大敞椅上,一边捻着手中的紫檀佛珠,一边朝我的方向焦急地张望着。她身旁的人是我的丈夫乔序,与太后相比,他的脸上并没有显现出任何“多余”的担忧和焦虑,依旧稳如泰山。 我的目光继续转动着,只见郑棠、祁抒意、慎长萱和一些婕妤、美人等低品级妃嫔也都在我的榻前候着,春风穿堂一过,满殿珠翠生香。 我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翠华宫穆才人侍女清露冒死求见陛下!” 第11章 落水(下) 翠华宫?! 难道是宛清又出事了? 我原本打算昏睡过去,听她这么一喊,不由即刻打起了万分精神,艰难地撑着双手坐起来。宫洛伏在我的床头,见状一把揽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心疼道:“殿下您醒了!” “事关皇嗣,求陛下放奴婢进去!” 清露凄厉的呼喊声遥遥传来,太后原本欣喜的神情陡然一变,凛眉道:“皇后刚醒,岂容她一等贱婢在外吵吵闹闹!云萝,你出去告诉她,再吵一句哀家就送她进宫正司(1)!” “且慢,”乔序叫住了云萝,片刻又道,“劳烦云萝姑姑再传一句朕的口谕,让她稍候片刻,等皇后缓和了朕自会传她进来问话。” 太后仍然有些不怿:“皇帝要在皇后的病床前问话吗?” 乔序不卑不亢道:“母后息怒,想必您方才也听见了清露所言,事关皇嗣,而皇后又是穆才人小产的嫌疑人,自然无需回避。” 太后转过头来看着我,眼底满是疼惜:“皇后自己的意见呢?” 宫洛把一个金线绣花软枕塞在我的腰间,又从床头为我奉上笔墨纸砚。我舒服地靠了上去,提笔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也关心穆才人的近况,不妨现在就传她进来吧。儿臣已无大碍。” 宫洛将我的亲笔转呈太后与乔序,太后见了,微微叹了口气,道:“帝后同心,哀家也只好认了,云萝,传清露进来。” 云萝应声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清露进来了。清露守着礼数朝殿中众人一一行了大礼,太后也不看她,只压着性子冷声问道:“你在殿外说事关皇嗣,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露又磕了个头,道:“回太后的话,奴婢与落水的清芬姐姐查清了我家小主小产的真相。” 果真么?!我看着伏地的清露,不禁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而环视这殿中,与我有着相似神情的人还不止一个。郑棠的位置离我的床榻最近,她握紧了手中的绣帕,看着清露,已然不怒自威:“所有太医都没查清楚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查清楚的?若敢胡言乱语犯了欺君之罪,你家小主也救不了你们!” “欺君之罪?皇帝还没发话呢,端裕夫人急什么?” 太后一句话把郑棠噎了回去,乔序听了,眉毛不禁动了动,柔声劝道:“母后息怒,棠儿也是古道热肠,关心皇嗣罢了。” 说罢,他与郑棠对视一眼。郑棠反应极快,赶紧顺水推舟,起身分外恭谨道:“是,臣妾主动关心则乱,甘愿抄《女则》五十卷领罪。” “行了行了,”太后摆了摆手,“哀家只是想让端裕夫人明白自己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愿你心里清楚。你这么聪明,可不要反被聪明误了。” 郑棠低眉顺眼,深深鞠了一躬:“是,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乔序见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便对清露道:“你说说看,你家小主小产的真相是什么?” “是,”清露以额贴地,“回陛下的话,事情还得从昨夜说起。昨晚小主高烧,奴婢与清芬姐姐连夜请来了徐太医,这才知道原来小主体内早已积蓄了许多毒素!” “毒素?”乔序的眉毛一懔,“怎么回事?” 我也竖着耳朵仔细听着,清露继续道:“回陛下,小主体内的毒素是被红斑蛛咬伤所致。而这些毒素,正是导致小主小产的根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红斑蛛,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在五哥的促织斗里见过。当时我正想抓出来玩,却被五哥严厉喝止。他告诉我它有剧毒,千万碰不得。 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只漂亮的红斑蛛,五哥说它虽然美丽又稀有,可惜毒性巨大,必须毁了它。 可是,这么稀有的品种,如何出现在了宛清的翠华宫呢? 美人尤倩倩吓得抚了抚胸口,道:“陛下,现在是初春,这些蛇虫鼠草怎会爬到翠华宫去?” 她说出了我心底的疑惑,我不禁转头看了她一眼,一双柳叶眉浅浅颦蹙着,抚心的模样我见犹怜。乔序也被她的声音吸引了去,一边看着她,一边问着我榻边的夏太医:“你说说看。” 还没等夏太医回话,清露当即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香囊,双手呈于头顶,道:“启禀陛下,徐太医道,是这枚香囊的问题!” 我的脑袋即刻嗡嗡嗡一阵乱响——那香囊是我送给宛清的!上面绣了浅粉的木槿花,青翠的树叶掩映着,分外娇柔可爱。可现在看来,那仿佛是一个布袋,要将我牢牢套住。 怎么会是香囊的问题呢?前几天因为大氅熏香,我已经被乔序误会得险些禁足废后,而这一次,我恐怕又是在劫难逃。 我感到一阵脑仁疼,若如此,我真不愿自己方才被人救起,宁愿沉入湖底再也不要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可事实摆在面前,我又必须硬着头皮面对。 宫洛看出了我面部表情的变化,不禁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先不要自乱阵脚。 我深吸一口气,见殿中也只有她发觉了,便强迫自己定下了心神。 夏太医在乔序的示意下开始仔细检查那枚香囊,他拿起来嗅了嗅,又打开反复检验,面部表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启禀陛下,这枚香囊有浓烈的树莓、桑葚气味,这些馥郁的野果是吸引红斑蛛最佳的诱饵,不知道才人小主将它放在了什么地方,才会致使毒虫上身。” 清露回道:“回夏大人的话,小主将它随身佩戴,说殿下吩咐了,一定不能离身。” “皇后?”乔序显然分外惊愕,不禁转头看着我,“怎么又是皇后?” 我咬了咬嘴唇,低眉提笔写道:“母后,香囊是儿臣赏给穆才人的,还是和大氅一样,没有熏香,儿臣不懂得熏香。” 太后见宫洛转呈的笔迹,蹙眉道:“皇帝,你怎么看?” 还不待乔序回答,慎长萱已然盈盈起身,朝他恭谨地福了一福:“陛下,请恕臣妾冒犯之罪,臣妾尚有一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乔序的“川”字眉一展,道:“靖贵嫔但说无妨。” “谢陛下,”慎长萱矮身一福,柔柔道,“既然清露说这枚香囊是殿下赏给穆才人的,那为何穆才人小产当天没有拿出来,反而在今日拿出来了呢?”她转头望着开始瑟瑟发抖的清露,幽幽一笑,“臣妾记得您当天可是吩咐了,穆才人所有的贴身物品都要一一检查。” 我不禁暗暗叹服,慎长萱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角色!她的话音刚落,乔序果然警觉起来,声音也不再平和:“靖贵嫔提醒得是,你为何当日不拿出来,反而今日才拿出来呢?” “当日……当日小主佩在身上的……所以……”清露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所以……奴婢不敢拿。” “哦?”祁抒意婉转地笑了一声,“陛下的旨意是所有贴身物品,难道那个时候穆才人还拦着你,不让你拿出去不成?” “不!不是的!”清露磕头如捣蒜,“昭仪娘娘明鉴啊!” 祁抒意嫌恶地瞥了清露一眼,道:“你可别赖本宫,倒显得本宫冤枉了你似的。” “昭仪娘娘说得是,妾自然不敢拦着她,更不敢违抗陛下圣意的。” 熟悉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宛清披着大氅独自一人站在风口上,北风穿堂而过,拂起她胸前的飘带,宛如太液池畔随风摇摆的柳丝,分外不能自已。 离门口最近的芙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边,牢牢扶住了她。宛清朝她微微一笑,旋即站稳了身子,跨了一步缓缓走进殿中。 “妾参见太后千岁,参见陛下、殿下,愿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柔中带刚,身子却颤颤巍巍险些要倒下去。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我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前的她身姿丰腴,圆圆的脸蛋十分可爱,而现在的她除了清瘦与病态,竟再无其他。我的心一颤,鼻子忍不住隐隐发酸。 太后也心疼地叹了口气,道:“我的儿,你怎么来了?” 宫正司:宫中处罚犯错妃嫔和宫女的地方。 第12章 宛清(上) “回太后的话,妾听闻殿下落水了,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宛清说完便盈盈望向我,那眼里的关切一如往昔,仿佛一阵清风拂来,吹散了心底久久未消的阴霾。 我不自觉地莞尔一笑,满心的安慰与欣喜。往日还担心她会因为小产一事埋怨我,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难得你有心,你又在月子里,那殿门口风大,过来坐哀家身旁。” 不消太后接着吩咐,云萝就为宛清搬来了凳子。 宛清朝太后福了福身:“谢太后隆恩。”接着又按照礼数朝一众高位妃嫔行了大礼,这才由芙蕖搀扶着盈盈落了座。 她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因气血不足而生出的斑点。我一直这么注视着她,可她却不再看我,只看着伏地不起的清露,嫣然笑了:“清露,本主醒后原想服药,可你却不在翠华宫里,没想到你已经跑到殿下这儿来了,咱们真是主仆同心啊,你怎么知道本主担心殿下安危呢?” 宛清这番话令在座的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更让人迷惑的是她的神情,竟然那样冷静决绝,不怒自威,与她从前那种乖巧伶俐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估计清露也懵了,她伏在地上像是思索了很久,才道:“回小主的话,奴婢知道小主与殿下素来亲如姐妹,所以就先替小主过来探望了。” 清露答完,穆才人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眼神却陡然变得凌厉凶狠:“你撒谎!既说本主与殿下亲如姐妹,为何方才还要血口喷人?!” “不……不是的,”清露吓得浑身发抖,她何曾见过宛清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不由乱了阵脚,“小主您冤枉奴婢了……奴婢……奴婢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啊……” “冤枉你?”宛清眼底满是鄙夷之色,连笑容也格外冰冷,“本主可曾说过你对翠华宫不忠心么?” 清露自知失言,吓得赶紧噤声。宛清不再看她,只是朝前一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太后与乔序面前,眼泪也跟着倾泻而下,梨花带雨的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启禀太后与陛下,妾今日来,是为了还自己的心一个清白,还请太后与陛下恕妾方才越俎代庖之罪。” “清儿不必自责,”乔序倾身朝前扶起了她,眼神格外温柔,“清露是你的侍女,你责问她是你的自由。” 乔序的动作与眼神都十分暧昧,我自是不会介意,可殿中却早已有不少妃嫔急红了眼。约莫她们都以为宛清丢了孩子也就等于失了宠,但今时今日的场景,证明乔序似乎更疼惜她了,那一声“清儿”更是溢满了柔情。整个锦宫城也只有郑棠能享受直呼小名的殊荣,如今宛清成了第二人,我竟莫名地为她高兴。 “谢陛下。”宛清就着乔序的手盈盈起身。 转眼,她便在众人嫉妒又欣羡的目光中,由芙蕖搀着缓缓向我走来。 “殿下,您还记得这枚香囊里藏着一个您与妾的秘密吗?” 语罢,她坐在了我的床榻边,认真笃定地看着我。 秘密?难道她在提醒我清露手中的香囊是仿制的?可究竟是谁要处心积虑地陷害我呢? 正在我沉思时,她适时握住了我冰冷的双手,温声道:“您想起来了么?” 被她更加冰凉的双手一激,我即刻回过神来,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这枚香囊里面绣了一只蝴蝶,那是我一针一线亲自绣制,因为藏在夹层里,所以必须剪开才能看见! 可是宛清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到她温柔又静谧的眼神,我也不愿深究了,只提笔写道:“启禀太后与陛下,臣妾赠予穆才人的香囊里,有一只自己绣制的蝴蝶,放在夹层中,需要剪开才能看见。” 我搁了笔,示意宫洛将它呈上。 太后和乔序对视一眼。片刻后,乔序扭头吩咐孙文英道:“把香囊拿来给朕。”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被清露手中的香囊吸引了。清露不明白乔序为何这么吩咐,只得乖乖地把香囊呈给了孙文英。芙蕖极其聪慧,已将一把镀金雕刻凤凰的剪刀递了过去。 “剪开它。” 孙文英忙道了声“是”,拿起剪刀顺着缝制的纹路小心翼翼地剪了起来。众人都显得非常紧张,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听得见剪刀与锦囊摩擦发出的“咔嚓”声。 乔序轻轻皱起了眉毛,问道:“有皇后亲自缝制的蝴蝶吗?” 孙文英将剪开的香囊左右翻了翻,摇摇头:“回陛下,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下意识与宛清对视一眼,可是她的目光已经转向孙文英。她看着他,露出了月下睡莲一般温婉的笑容:“孙公公再仔细瞧瞧,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孙文英听罢又仔细翻了翻,仍旧一无所获。 “这真不是殿下的啊……那清露这个是谁的……?” “你看清露的样子,只怕已经吓傻了。” …… 殿中又开始窃窃私语,太后和乔序都拉下脸来,阴沉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清露。 清露的身子已然开始瑟瑟发抖,众人的目光像刀一样朝她刺去,她怎能不难受? “殿下,这次您不用再遭受不白之冤了,”宛清朝我柔柔一笑,“这个香囊不是您送给妾的。” 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饱含着“失而复得”的欣喜——我一直以为宛清会因此跟我生出嫌隙,没想到她还是替我着想的。 “殿下与穆小主的姐妹情谊真是令人羡慕呢,”冯雨嘉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才人小主身在月子里都要跑到凤仪宫为殿下证明清白,真让嫔妾感动。” “冯宝林言重了,”宛清抬了抬手,芙蕖赶紧跟过去扶起她,“本主方才已经跟太后和陛下说明了,此来是为了还自己的心一个清白,并非为了谁。” 我有些讶异,小产之后的宛清竟然变得沉着冷静,不苟言笑,不过只要她能从失去孩子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冯雨嘉还想还嘴,却被身旁的朱蓉儿用眼神止住了。宛清不再搭理她,而是直径走到乔序面前,再次恭谨地福了福身子:“启禀陛下,既然香囊不是殿下的,那妾还想再问问清露其他问题。” 乔序只是默默地颔首应允。宛清一步一步地朝清露走去,道:“关于这香囊是如何来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主……小主……”清露已然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奴婢……” “你若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本主替你说好了,”宛清在清露面前来回踱步,“如你所言,本主小产那天佩戴的香囊确实是殿下赏赐的。可后来本主得知,有可能是殿下害了自己的孩子,便又急又气,趁你们不在剪烂了它。” 听到这儿,我的心突然一跳,看来宛清也曾经埋怨过我。 “不过,本主却因此意外地发觉了藏在夹层里的蝴蝶绣样,”她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还是那么温和,还带着柔婉的笑意,“众所周知,蝴蝶是我北燕朝的图腾,香囊里面藏蝴蝶的习俗寓意着双方结为生死之交,”她又转过身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清露筛糠一般发抖的身子,“既然如此,殿下又怎么会谋害本主的孩子呢?” “清露啊,你的女工长进确实很大,”她突然停下脚步,幽幽笑道,“只可惜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殿下亲自绣了蝴蝶放在夹层里。” “不……不是的小主……”清露发出隐隐的呜咽声,“您……您真的冤枉奴婢了……” 第13章 宛清(下) “是本主冤枉了你么?”宛清解开了自己的大氅,从腰间佩戴的荷包里取出了那枚剪破的香囊,恭谨地呈给了乔序,“那还请陛下与太后过目,这枚香囊才是殿下赠予的。” 清露突然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宛清手中的残屑,很快又低下头去。宛清正好看见了她惊愕的眼神,不觉后退一步,鄙夷笑道,“没错,本主剪破之后就把它藏起来了,否则怎么逼出自己身边的叛徒呢?”她的音调突然一降,像抹了霜花一般,“只是本主没想到是你。” 清露突然坠坐下去,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乔序沉默地坐在梨花木大交椅上,脸色阴郁得能拧出墨汁来,众人都不由为清露捏了一把汗,纷纷沉默着。 殿中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太后仔细端详着云萝手中那些香囊碎屑,道:“这枚香囊的手法好生精致,皇后绣制的蝴蝶拿出来单独欣赏算作上品,可与表面的绣工比起来,只能相形见绌了。” “太后好眼力,”宛清又福了福身,“这枚香囊表面的花纹都是凤仪宫大宫女璧月绣的,殿下送来时特意告诉了妾。” “是么?”太后也抬头看着我问道,“皇后,可是如此?” 我迎上太后的目光轻轻颔首,郑棠的声音却在耳畔幽幽响起:“既然殿下都告诉穆才人花纹是谁绣的了,那为何不告诉她您自己在香囊里放了蝴蝶绣样呢?” “端裕娘娘有所不知,”还不待我提笔回答,祁抒意便幽柔一笑,抢先道,“我北燕朝向来有一规矩,但凡香囊内放了蝴蝶绣样,便不可告知任何人,否则对佩戴者来说就不是福祉而是祸端了,”她着意看了郑棠一眼,“不过娘娘是高丽王女出身,不懂这一规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祁抒意的话说得十分露骨,郑棠听了气得发怔。她刚要还嘴,太后却拦了下来。 “祁昭仪说得很有道理,端裕夫人非我北燕朝人,就不要再问这些贻笑大方的问题了。” 郑棠脸上即刻红一阵白一阵,连太后都这么说,其他妃嫔还不知要怎样看低自己。她的鼻尖跟着一酸,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道:“是,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祁抒意只是浅浅一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那双点点泛红的杏眼。 乔序阴郁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他的眉毛一皱,忍不住劝道:“母后也不必太过苛责棠儿了,都是儿臣的过错,在她还是王妃时疏于教导,您责罚儿臣便是。” 我有些微微叹息,他果然还是看不得郑棠受一丝委屈,哪怕是太后呵责她,他也要为她力争。 “皇帝心疼了?哀家看你确实该好好反省反省,”太后看着乔序,索性认真起来,“你现在的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卧在凤榻之上的皇后。她方才落了水,如今又有人企图加害于她,皇帝最该心疼的是她!你明白么?” 太后的话说分量极重,直接将郑棠曾是王妃这一理由驳了回去。乔序自知理亏,也知不该再与太后纠缠,便渐渐低下了头,以忏悔的口吻道:“母后息怒,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定谨遵您的教诲。” 太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是皇帝,只有你的心正了,六宫才能不生歪斜之风。”乔序又颔首连连称是,太后摆摆手不欲过多纠缠,转身却看向了郑棠:“端裕夫人,你既有皇帝赐予的代掌六宫之权,那么哀家问你,此事你怎么看?” 郑棠还沉浸在方才的委屈中尚未恢复,可太后问话又不得不回答,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太后的话,方才穆才人自己也说了,此事约莫是清露对她有异心,想卖主求荣所致。” “卖主求荣?”太后轻轻一笑,眉梢吊了起来,“既然卖主求荣,又为何要冒谋害皇嗣的风险呢?若穆才人平安生产,将来必定大富大贵。清露大可在那个时候凭借主子的荣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端裕夫人觉得哀家分析得对么?” “臣妾觉得……太后分析得极好,”郑棠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向来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清露自己藏着自己的心思也未可知呢。” “太后,”宛清看了郑棠一眼,“就如端裕娘娘所言,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清露是妾的侍女,那还是妾来问问她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吧。” “也好,”太后和煦一笑,宛如窗外的暖阳,“还是你来问吧。” 宛清朝太后道了谢,再次一步步走到清露身边,俯身问道:“凤仪宫的丝线都是西域进贡的上品,要仿制出这样高级的色泽,以本主正六品才人所匹配的丝线来看,是断断做不到的,那么清露,你的丝线是从哪儿来的呢?” 她上下打量了清露一圈,又道:“还有咬伤本主的红斑蛛,这种毒虫怎会轻易出现在翠华宫里,而且还是在乍暖还寒的时候。” 宛清的话一针见血,殿中所有人都开始露出怀疑的神情,有的甚至皱起了眉头。 清露不堪承受这样的目光,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回小主,奴婢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要紧,”穆才人轻轻拍了拍清露的肩膀,接着往后退了一步,徐徐跪了下去,“启禀陛下、太后,妾请求陛下下旨搜索翠华宫的每个角落,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好,”乔序一口答应下来,“既然穆才人都如此要求了,那朕便下旨让御林军搜宫。” 孙文英领旨告辞,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默默祈祷着搜宫回来以后一切都能结束,看着她们言语上你来我往实在太辛苦了,我可不想再这么纠缠下去。 “陛下,如此看来殿下可能都是冤枉的了。” 尤倩倩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乔序,又看了看我。那一个“都是”实在意味深长,我不觉欣慰迎上她的目光,这才发觉其是她也是极美的,不同于众人大家闺秀的美,而是一种独特的小家碧玉风情,甜美喜人。 尤其在众人都不敢说话的时候,她居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样的勇气着实令我暗暗赞服。要知道乔序可是一位喜怒无常的皇帝,和他说话,随时都有命丧黄泉的风险。 看来她家世不高,荣宠却仅次于宛清,还第一个晋了美人,也是事出有因的。我不禁想,要是宛清没有身孕,估计最得宠的人就该是她了。 当然,也无法跟郑棠比。 “倩倩相信皇后是冤枉的么?”果然乔序的心情好了很多,微微笑了起来。 尤倩倩羞红了脸,道:“妾与陛下是一心的,您相信殿下,妾就相信。” “哈哈——”乔序不禁开怀大笑,“朕相信证据。” 御林军的办事效率一向是数一数二的,乔序的话音刚落,孙文英便带着着御林军统领卢凌走了进来。我的目光一下子被他额上一小块纱布吸引了,按理说仪容不整是无法在御前侍奉的,也许是特殊情况吧。 “卑职参见太后千岁,陛下万福金安,各位娘娘小主吉祥如意。” 乔序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道:“爱卿免礼,搜得怎么样了?” 卢凌从自己的怀袖中掏出一把丝线,恭谨地呈给了孙文英,依言回道:“回陛下的话,卑职在翠华宫的下人房里找到了一把丝线。” 孙文英将丝线呈给了太后和乔序,我一看,浑身顿时炸了起来! 第14章 绿珠(上) 那是绿珠线!去年西域天竺国在我千秋节时进贡的珍品。不过宫中却并非我独有,我事后才知道乔序把它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我,另一份给了郑棠。 “绿珠线?”果然乔序和我一样一眼就认出了它,不过他却即刻止住了眼底的惊愕,朝卢凌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下去接着搜吧。” 卢凌起身告辞。才人柳含烟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这……这绿珠线只有殿下才有啊……莫非……” “姐姐别胡说,”宝林朱蓉儿忙用眼神止住了她的话,“这绿珠线端裕娘娘也有一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我扫一眼殿中妃嫔的神情,有人嫉妒,有人惊讶,显然这事儿还未在后宫宣扬开来。 太后更是一愣,随即转眼看着乔序道:“皇帝,这事儿你知道么?” 太后问得十分高明,给乔序留足了余地,然而不管乔序怎么回答,太后都会把此事变成郑棠的把柄。 “回母后的话,儿臣……”乔序低下头去,面色踌躇。他刚要接着说话,我便伸手敲了敲桌案,“嘟嘟”的声响又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太后满眼慈爱地看着我,道:“皇后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点了点头,提笔迅速写道:“回母后的话,端裕夫人的绿珠线是儿臣赏赐给她的。” 宫洛在我的示意下不疾不徐地念着,话音刚落,只见太后温然一笑,道:“皇后只赏了端裕夫人一人么?” 太后目光如炬,仿佛已然洞悉一切,那样静谧,却深藏着攫人心魄的力量。乔序也在看着我,不过他的眼神却不同于太后的了然,而是迷惑混杂着感激,甚至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柔情,一点点泛起,宛如春水荡漾。 我没有再看他,而是转眼看着太后,笃定地点了点头。 太后又一笑,道:“那皇后为什么不赏给别人呢?” 我一边写,一边让宫洛念道:“因为端裕夫人是陛下最爱的人,儿臣身为中宫,自该对其优容以待。” 殿中一片哗然。宛清不禁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郑棠也转过头来满眼惊讶的看着我,就连一贯镇定自若的慎长萱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殿下与穆才人一向交好,难道没有私下赏给穆才人?” 面对慎长萱的疑问,我只是微微一笑,写道:“靖贵嫔多虑了,本宫虽与穆才人交好,但只赏了端裕夫人。” 宫洛将我的亲笔递给了慎长萱。她看了一遍,唇畔浮起一丝温婉的笑意:“也是,这样珍贵的丝线,除了殿下就只有端裕娘娘能够享用了。” 我转眼看着乔序,片刻又低眉一笔一笔地写道:“臣妾爱屋及乌,未曾提前告知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还不用我示意,宫洛就念了出来。 我将身子向后靠,额头开始滚烫起来,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太后若知道乔序将我的绿珠线私下赏给了郑棠,只怕又要好一番生气了,挑起矛盾不说,为这件小事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得。在这宫里,除了宛清,也就只有太后对我好,我不能再让身边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生气难过。 这或许就是善意的谎言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转眼又将目光移到太后身上。这时,太后养得宜的面上露出了宛如春风的笑容,眼里却多了几重玩味与考量:“皇帝,皇后这行径如何啊?” 乔序在太后身边垂首附和着:“儿臣也没想到棠儿的绿珠线是皇后赏赐的。有此贤后,实在是朕的福气。” “你明白就好,”太后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不过哀家还有一点还不明白,既然皇后说自己只赏了端裕夫人一人,那翠华宫的绿珠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宛清矜持地笑了笑,俯身对清露道:“太后问你话呢,怎么愣着不回答?” “回太后的话……是……是……” 我下意识地看了郑棠一眼,只见她默默握紧了自己的绣帕,片刻又松开。祁抒意见我看着郑棠,竟然不觉笑了起来。 她瞥了一眼结结巴巴的清露,道:“本宫猜你一定想说是殿下吧?” “不……不是的……”清露摇摇头赶忙解释,“昭仪娘娘会错意了……” “本宫会错意了?”祁抒意揉了揉纹丝不乱的额角,随即转眼看着郑棠。郑棠也毫不示弱,转首迎上她的目光,道:“祁昭仪看本宫做什么?” “嫔妾没有看娘娘,而是在看真相,”祁抒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就算清露指认您也无妨啊,毕竟您的绿珠线都是殿下赏的,一样可以把殿下牵连进来。” 我的心突突直跳,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正在我发愣时,祁抒意突然朝我递来一个眼神,转瞬消失不见。 “祁抒意!”郑棠狠狠瞪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别在这儿混淆视听!血口喷人!” 祁抒意被她的威势咳了一跳,片刻又恢复镇定,微微笑道:“殿下都还没下懿旨呢,端裕娘娘急什么?既然娘娘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您敢把自己的绿珠线拿出来称量称量,看有没有缺斤短两吗?” “本宫自然敢!”郑棠不再看着祁抒意,而是由侍女恩善扶着徐徐跪了下去。她满眼殷切地望着乔序和太后,分外诚恳道:“启禀太后、陛下,臣妾自请将翊坤宫中的绿珠线拿出来检验,望二圣应允。” “既然端裕夫人有心,”太后看了乔序一眼,“皇帝,你就下旨吧。” 乔序轻“嗯”了一声,转首迅速吩咐孙文英:“端裕夫人的翊坤宫和皇后的凤仪宫离得很近,她的绿珠线就由你亲自去取了,任何人不得阻拦。” 孙文英即刻领旨下去。我又提笔在案上写道:“启禀母后,儿臣也自请将宫中的绿珠线拿出来检查。” 宫洛将我的话一一转述,殿中又是一片哗然。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必须这么做来自证清白,上一次在翠华宫我已经吃亏了,这次我一定不能处于被动地位,任人宰割。 果然一切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啊! 我不禁生出许多感慨,低眉却见宛清偷偷回首望了我一眼,我俩不禁默契地相视一笑。 太后思索了片刻,轻轻颔首道:“也好,为了避嫌,云萝,你去请尚工局的吴尚工过来检验。” 云萝也领了懿旨退下,二人几乎与孙文英同时返回凤仪宫。芙蕖取来了我的绿珠线,两盘绿珠线并排放在众人面前,吴尚工朝众人一一行了大礼,接着就带领自己的随从女官仔细称量起来,并与之前的记录做对比。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吴尚工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杆秤,上前叩拜道:“启禀陛下,这两份绿珠线分别减少了五两和八两。” “都减少了?”乔序显然不敢相信。 “回陛下的话,”吴尚工又不疾不徐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份绿珠线确实都减少了。” 乔序深深吸了口气,分别看了我和郑棠一眼,道:“皇后和端裕夫人怎么解释?” “回陛下的话,”郑棠首先盈盈站起了身,“臣妾把绿珠线作为贺礼,在余采女晋封当日赏了五两给她。” “皇后呢?” 我落了笔,让宫洛念了出来。 “回陛下的话,臣妾曾把绿珠线作为赏赐,私下给了玲珑,至于赏了多少两,臣妾没有仔细称量过,只是随便抓了一把给她。” 宫洛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纷纷向玲珑望去。乔序的面色转了又转,玲珑更是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陛下……妾确实……确实收到过殿下与端裕娘娘的赏赐,”她的眼睛转了又转,“只是……只是妾不知道自己的绿珠线有没有缺斤短两,妾真的不知道……” 慎长萱用手绢遮了遮自己的樱桃小口,道:“陛下,不妨也如法炮制,让这些女官称量称量她的绿珠线吧。” 乔序还没来得及回答,卢凌便又十万火急地冲进了殿中,连礼数也顾不上,只道:“启禀陛下,翠华宫下人房里的清芬咬舌自尽了!” 第15章 绿珠(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清露的身子也愈发抖得厉害,她忽然一个箭步起身,飞一般地朝凤柱冲过去! “她想自尽!”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卢凌本来跪在清露身侧,见状便立即腾空跃起,三步并作两步将她拉了回来,死死地反扣在地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殿中有些胆小的妃嫔已然吓得花容失色,只有郑棠、祁抒意和慎长萱等人稍微镇定一些。 太后的脸上则完全看不出任何慌乱,反而只有像火山一样喷薄欲出的愤怒:“真是反了!一个小小的婢女居然敢在凤仪宫寻死!压住她!” 宛清更是又惊又愤,朝清露吼道:“怎么?清芬死了你也想死吗?然后再来一个死无对证?!”她一把钳住清露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说!是谁指使你害了本主的孩子!是谁!” 听到“孩子”两个字,乔序的神经也绷紧了,面容也凝固起来。 卢凌死死钳住了清露的手臂,清露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大声哭喊道:“没有谁!没有谁!是奴婢!是奴婢鬼迷心窍!” 清露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宛清已经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来得太过突然,殿中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清露更是又惊又急,左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也已径渗出血沫来,一路蜿蜒而下。 “你不说?”宛清仍是恶狠狠的表情,却比方才多了一丝笑意,“那就只有移交宫正司用极刑了!你总会说的。” 清露吓得身子一抖,尤倩倩更是吓得心魂不定,抚着胸口道:“穆才人这么做,未免有屈打成招之嫌啊。” “哀家觉得不然,”太后顺势将尤倩倩的话接了下去,“对于谋害皇嗣、卖主求荣的贱婢,极刑已是轻的了。” 尤倩倩自知失言,忙低头道:“是,太后所言极是。” 太后不再看她,而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清露,慢悠悠道:“清露,你要明白,谋害皇嗣的罪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试问谁能在天子脚下保你身后一家平安呢?” 清露突然崩溃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听得胆战心惊。她接着转身朝玲珑嘶声力竭地喊道:“小主!小主!您要救救奴婢啊!” 玲珑?! 是玲珑?! 怎么是玲珑?! “您让奴婢仿制香囊奴婢做了!您让奴婢圈养红斑蛛奴婢也做了!如今东窗事发,您一定要救奴婢啊!” 清露不停哭喊着,眼睛肿得像成熟的桃子。玲珑显然有些慌乱,赶忙喝住了她:“你胡说八道!本主何时让你做过这些事情!” “小主!您已经灭口清芬了!难道还要再愧对自己的良心么?!” “你闭嘴!”玲珑怒火中烧。她转而膝行至乔序脚边,即刻哽咽起来:“陛下,您千万别听信这贱婢的一面之词啊!妾……妾绝对没有安排她做过任何事情!绝对没有!” “贱婢?”慎长萱的意态幽幽,“余采女难道忘记自己之前的身份了么?” 玲珑听了,不禁转过头去惊愕地看着慎长萱,可是又无法反驳。 乔序沉默良久,只道:“余采女失态了。” 玲珑乍然止住了哭泣,只绝望地坠坐下去,眼神空落落的,仿佛三魂丢了七魄一般。 我也是如此,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她呢?她为什么要害宛清的孩子?宛清与她无冤无仇,又是我的好姐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头疼欲裂,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也像炸开一般,蒸腾着朦朦胧胧的热气。 玲珑,我一直把她当成我最信任的人,凤仪宫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她手里。我与她之间不仅是主仆,更是朋友。这两年来,每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总是第一个想到她。我教她练字、习书,教她工笔、箜篌;她则教我布艺、女工。即便她后来成了乔序的宠妾,我也从来没有嫉妒过她。 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玲珑知道我几乎全部的底细,一旦她出卖我的话……尽管我一直相信她不会出卖我,可现在我不得不这么想。 仿佛有一把刀插在了我心口,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不自觉地从软枕上倒了下去。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宫洛一个箭步上来扶住我,太后与乔序的眼神也有些慌乱。我赶忙向众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太后满眼疼惜地看着我,转而朝众人怒斥道:“好了!你们这些烂账一定要在皇后的病床前算清吗!” 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太后扫了一眼她们色恭愈至的表情,继续道:“别说是皇后,就连哀家都觉得疲乏了。”她又看着乔序,道:“皇帝,清露是穆才人的侍女,就交给穆才人自己处理吧。” 乔序显然也有些疲惫,便答应了下来。 “一切听母后的。” “依哀家所见,这件事情皇后与端裕夫人都有嫌疑,为了避嫌,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先将此事移交宫正司。至于余采女,也由宫正司的人一并将其带走。” 太后看了玲珑一眼,依旧冷冷道:“你有什么委屈,都跟宫正司的女官说去吧。” 玲珑吓得面无人色,宫正司向来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但凡进去的人,几乎没有谁是完整地走出来的。 我也有些吓到了,玲珑似是乞怜地看向我,仿佛希望我为她求情。我虽然心痛,可是竟不想再浪费自己的善心了。 我至今无法接受是她背叛我,害了宛清的孩子,还险些让我失去了最好的姐妹。 哦不,也失去了最信任的人。 太后看出了我的为难,却只问道:“皇后怎么了?” 我赶紧回过神来,转眸看了玲珑一眼,颤颤巍巍地提笔写道:“谢母后关怀,儿臣无碍,只是希望宫正司对玲珑不要下手过重,毕竟她曾是儿臣身边的大宫女,没有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 宫洛字正腔圆地款款念出,玲珑则一点一点地坠坐下去,眼神凉到了谷底。 太后微微一笑,道:“既然皇后开口了,那哀家会吩咐宫正司对余采女格外照顾的。” 我朝太后欠了个身,以示恩谢。 “带下去吧。”太后摆了摆手。云萝随即朝卢凌使了个眼色,卢凌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将玲珑带走了。 太后搭着云萝的手盈然起身,转身边走边道:“好了,就这样散了吧,哀家乏了,皇后也要好生修养。” 众人起身恭送太后,接着乔序也起身道:“朕还有要事处理,皇后好生歇息。” 乔序一走,众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告辞了。 宫洛为我调暗了床头那盏金蚕丝牡丹飞凤的宫灯,柔声道:“殿下今日太累了,早点歇息吧。” 我朝她点了点头,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素素?” 谁?谁在叫我?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却见一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坐在我的床榻前!四周黑黢黢的,宫洛和芙蕖都不在身边,唯有一地明净的月光和他。 我吓了一跳,除了乔序,还没有任何陌生男子踏足过凤仪宫,他是怎么进来的? “别怕。”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宛如一丝细柳轻和地拂过我的耳畔。 我定了定心神,久久注视着他那双星星一般的眼睛,而他也一样注视着我。他的眼神仿佛有冻结时空的力量,让我的心也跟着定住了,眼里就只有他。 我乍然羞红了脸——这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啊! 我拉过被角遮住自己的脸颊,手却不自觉地往被子外面探去,想感受一下他是否真实存在。 可就在我碰到他的一刹,那种沁凉的触感就好像我刚刚在雪地里抓了一把碎冰那般。 他的手为何这样凉? 我突然把手一缩,有些害怕。 “你发烧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关切又焦急。 我点了点头,接着把锦绣飞凤的团被往里掖了掖。 他伸出手来替我轻轻擦着额上的汗珠,温声道:“你好像很不开心,是么?” 我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反而脱口道:“是,我确实很不开心。” 话音刚落,我却吓了一跳。 我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惊喜、犹疑、胆怯、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我嚅嗫着双唇,抹了玫瑰黄糖枫露的嘴唇微微打颤,却再也没有勇气说出下一句话。 我一定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我才会说话。 “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呢,别怕。” 他将手收了回去,眼底流露的关切比廊下的月光还要皎洁明亮。 我鼓足了勇气,却几乎哽咽着道:“我最信任的侍女背叛了我,她害死我好姐妹的孩子!我始终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希望她有难言的苦衷,你说对不对?” 我像倒水一般将心底的委屈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他默默地听完,只是和静地望着我,道:“素素,宫廷都是残酷的,你要学会接受这些东西,你才能在这儿活下去。”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可他字里行间却已经默认了那个事实。 没错,就是玲珑背叛了我。 我的眼泪乍然决堤:“可我不喜欢这儿,从来都不,你带我走吧。” 我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语气却带着遗憾与疏离:“抱歉素素,我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我显然有些控制不了的激动,但见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歉意,马上就后悔了。难道,我已经下意识里把他当成了“可以爱的人么”? “因为你是北燕的皇后,你有你母仪天下的使命,也有你身后余氏家族的荣辱,你不能抛下这一切。” 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眼睛也跟着闪烁出温和的光芒:“我只是你素未谋面的路人,我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他的声音分外平和,我也出乎意料地听得分外平静,好像给我讲这个道理的人是我最爱的爹爹,而不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陛下驾到——” 殿门外突然传来孙文英尖锐的声音,殿内的烛火也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廊下传来纷纷扰扰的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若是被乔序看见他在这儿,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焦急,只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道:“好好过你的生活吧,我走了,别担心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转身飞上了横梁,一溜烟不见了。 第16章 乔序(上) “殿下?殿下?” 我猛然从榻上翻身坐起,见那夕阳沿殿门往室内铺了一层橘红色的绒毯,再转首眼见宫洛跪在身侧,方始觉是梦魇一场。 “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奴婢瞧您满头是汗。” 宫洛很自然地将案边一盏玉胎绘彩绘骨瓷杯递了过来,我就着她的手微微抿了一小口,然后吃力地靠在了蜀锦金丝线软枕上。 “殿下不再睡一会儿么?太后已经为您免去了今日的晨昏定省。” 我轻轻摇了摇头,虽然还有一丝困倦,但却无意再昏睡下去——方才的一切虽然只是梦境,我却仍不自觉地抬头看着房梁。 刚才他就是从这儿出去的么? “殿下怎么了?”宫洛也跟着我往上看。 我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摇头表示没什么。 他是我心底的秘密,就这样一直深埋着,不对任何人提起最好。 只是我突然有些黯然,不知下一次他再出现,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宫洛试探性地望着我:“殿下是在担心翠华宫的事情么?” 翠华宫?是宛清还是清露? 我即刻收拢了思绪,微微睁大了双眼,顺着她的思路想了下去——至少不能让她看出来我在为别的事情伤神。 宫洛见我望着她,不由得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如若奴婢告诉您,您千万别被吓着。” 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殿下,清露被穆才人赐了犬吠之刑。” 犬吠之刑? 就是那个把人和野狗同时装在笼子里,再不停地摇晃,直到狗把人咬得血肉模糊方才作罢的刑罚? 那该是多么血腥的场面! 我不敢再想下去,拉过被角缩进温暖的被窝中,以此抵御周遭蔓延过来的寒冷。饶是如此,我的身子还是瑟瑟发抖得厉害。 “殿下?殿下您可是吓着了?”宫洛急出了一头冷汗,满眼愧疚地望着我。 我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低头沉思下去。 清露背叛宛清又谋害她的孩子,确实应该一命抵一命,只是宛清用这么残酷的刑罚,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小产过后,她好像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她了。她变得如此冷静果决,甚至是心狠手辣。 让我不由感到后怕。 “殿下。” 温婉地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帘动影摇,芙蕖转身从二十四扇天蚕丝苏绣牡丹屏风后缓缓绕了进来。 “殿下万福金安,”芙蕖矮身一礼,“端裕娘娘身边的恩善来请安了,您是见还是不见呢?” 郑棠身边的大宫女?她来做什么? 我心底很是疑惑,却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芙蕖转身出去,不消片刻便将恩善引了进来。 恩善也不愧为郑棠身边的红人,礼数极其周全。我示意宫洛上前将她扶起,她诚惶诚恐地起身,又将一支上好的高丽人参呈了上来,毕恭毕敬道:“启禀殿下,此物是我家娘娘从高丽王国带来的陪嫁,千年才产一支。特将此物献给殿下调养身子,以示恭谨。” 宫洛站在恩善不远处,朝我使了个眼神。我招了招手,微微一笑,俯身伏在案边写道:“这么珍贵的东西,端裕夫人只给了本宫么?” 宫洛已然来到我身边,将我亲笔所写的内容一字一顿地念给了恩善听。 恩善将呈着人参的托盘举过头顶,恭谨的语气未变分毫:“回殿下的话,我家娘娘也只给了殿下。” 什么叫“也”只给了我呢? 我与宫洛对视一眼,宫洛轻轻颔首,走到了恩善身边。 “殿下知道了,”她将人参接了过来,“多谢你家娘娘的美意。” 恩善的双手微微顿了顿,道:“殿下不嫌弃,已然是我家娘娘的荣幸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欠身又道:“殿下还要休息,奴婢就不打扰了。” 我自然也不再挽留她,任由她去了,再命宫洛将人参束之高阁。 昨天我这么做并非为了给郑棠解围,约莫她误会了什么罢,还是她这么做另有目的? 这么一想,我也开始害怕起来——什么时候我也变得不像从前的我了? 宫洛见我的眼神又开始黯然起来,不由微微笑道:“奴婢为殿下传早膳吧,全是您爱吃的,您说可好?”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便欣然应允了她的提议。没有晨昏定省的日子,我过得格外自在,除了被太医按时请脉之外,其余时间我都可以自由安排。翌日,太后又免去了我前往怡宁宫请安的礼数,我便终日待在自己的寝殿里看书习画,偶尔与宫洛和芙蕖描描绣样,再无其他。 “陛下驾到——” 刚服过一碗浓浓的药汤,我正躺在榻上休憩,便听见殿外远远地传来孙文英尖锐的唱礼声。 “殿下,您快醒醒,陛下来了!” 什么?乔序来了?他怎么会来? 我翻身望着宫洛,只见她刚为我整理好蜀锦鞋履,接着便从紫檀木雕龙绘凤的衣架上取下我的百鸟朝凤大氅,道:“殿下,赶紧准备迎驾吧。” 我仔细瞧着,发现她眼里除了慌乱,还竟然有一丝丝惊喜。她见我一直盯着她毫无反应,不觉解释道:“殿下?您忘了今天是十五,按照礼数陛下应该留宿凤仪宫啊。” 留宿凤仪宫?难道乔序是来找我睡觉的? 我“哧溜”一下就从榻上窜了起来,接着,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跪地请安声。 “陛下万福金安!” 天啊,乔序离我的寝殿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怎么办?慌乱中,我一把掀开被子从榻上跳下来,汲上鞋子就朝殿门口奔去! 不行!我一定不能让他看见我憔悴不堪的模样,也一定不能让他在这儿睡觉! 可宫洛却以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乔序,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在身后唤道:“殿下,当心着凉,先把外裳披上——” 寒风从殿外嗖嗖吹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只着了一身浅杏色蜀锦中衣,刺骨的寒凉冻得我浑身瑟瑟发抖。可是我再不快点,乔序就要进来了!宫洛啊宫洛,咱们待会儿再披外袍好不好? 我一边默默祈祷着乔序慢点进来,一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可谁知我的鞋子竟然不知不觉就跑掉了一只。 “殿下,您的鞋子!” 真该死!一定是我方才太着急了,没有系好和田碧玉的扣带。我在心底暗自懊恼,对宫洛的呼唤全然不理不睬,只顾往前一脚高一脚低地跑着。 “皇后呢?” “回陛下的话,殿下在寝殿休息呢。您这边请。” 是芙蕖和乔序的声音! 哎呀!疼死我了! 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殿门口了,我却没有注意到脚下那一步小小的台阶,猝不及防摔了出去。 “陛下万福金安!” 宫洛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我疼得浑身筋骨抽痛,只能勉强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乔序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年早就过完了,皇后不必对朕再行大礼。” 他紧紧绷着脸上的笑容,嘴角却不听使唤地上下抽动着。我低下头去,转头却看见自己早已不整的衣衫,发型也凌乱得如一窝蓬草,脸上还有刚刚摔倒扑上来的大块灰尘,简直丑若无盐! 难怪他想笑! 我窘迫极了,不过万幸的是乔序身后只有孙文英和芙蕖,除了他们,我方才的样子没有其他任何宫女太监看见。 可是被乔序看见就是奇耻大辱啊!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芙蕖和宫洛便一左一右上来搀扶我。宫洛将凤袍披在我身上,关切道:“殿下有没有伤到哪儿?要不传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了,朕来看就好。”乔序往前走了一步,芙蕖和宫洛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一红就放开了我。 我的膝盖本身就疼得站不稳,她俩一放,我便顺势倒在了乔序怀里。 天啊!她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抛弃了!我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他却一把搂紧了我,在我耳畔吹着温热的气息:“皇后是不听话呢?还是在欲擒故纵?” 我本来就发着高烧,他这么一说,我更是面红耳赤,忍不住在心底怒骂道:“什么欲擒故纵,我怎么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抱的人!你放开我!” 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已然看不见宫洛和芙蕖的影子。 忽然“砰”的一声传来,我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现在殿中就真的只剩下了我与乔序两个人了! 他突然打横将我抱起,一步一步朝床榻走去,还不时低头看着我,露出暧昧不清的笑容。 我吓得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这是要干嘛?! “皇后别急,朕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罢了。” 他的语调格外奇怪,带着一丝嘲讽和玩味,仿佛故意挑逗着我。我的双腿蹬得更厉害了,甚至踢到了他的肩膀,他却丝毫没有生气,只笑道:“以前是朕冷落皇后了,没想到皇后今日这么急着见朕,连礼数都这么隆重,朕怎能不好好伺候皇后呢?” 第17章 乔序(下) 他将我放在了凤榻上,我立马扯来锦被将自己牢牢包裹,一边往里瑟缩着,一边惶惑地望着他。 而他只是冷冷一笑,兀自坐在了榻边,看着我道:“皇后大可不必如此,朕对你的身子不感兴趣。今日来看皇后,也不过是碍着老祖宗的颜面。” 我皱起了眉头,心生不悦。既然你不想来看我,那现在就走好了,我也并不想看到你。 我不再看他,而是伸手揉了揉膝盖,翻身朝里面睡去。 “你这样把卧榻霸占着,朕睡哪儿?” 他听来似乎有些不高兴,也有些不情愿。我心底更是烦闷,接着“刺溜”一声蹿起来,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外面。 出去吧,你爱睡哪儿睡哪儿,我才不管你呢!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神突然一漾,满是柔情:“朕方才从棠儿的翊坤宫过来。” 翊坤宫?我手指的方向是翊坤宫吗? 我望着他的侧脸,竟有些被他此番温和的神情打动了,虽说这样的柔情不是为我流露,却让他的脸显得更外俊逸柔美——原来他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我不禁想到,此时翊坤宫里的郑棠是否也和他一样想着彼此,望着彼此所在的方向呢? 也许他们是真心相爱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倘若没有我,郑棠便是这凤仪宫的主人。而我,说不定也与一个深爱彼此的人相知相守了,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 深爱彼此的人……我突然望了一眼房梁,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虎皮面具。 就算我命定的人是他,如今这缘分也被生生切断了。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缓缓放下了左手,伏在案边写道:“你去吧,我不会告诉母后的。” 不知何时他已凑过来,在我耳畔均匀呼吸着:“皇后当真这么大度?” 我吓了一跳,险些连笔也握不稳,只能转眼狠狠瞪着他,须臾,像是刀刻般剜出两字。 “当真!” 我索性扔了笔直接钻回被窝,他也跟着将身子往前挪了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 我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答案,却没有落笔告诉他。 他见我没有起身落笔的意思,漆黑的瞳仁里不由闪现出一点莹润的光泽,浅浅笑道:“朕忘了,皇后一直被母后的言传身教,倒真贤惠得有模有样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讽刺我在他面前装大度? 果然他又道:“往日父皇来母后的凤仪宫,母后总会推着父皇去其他宠妃宫里,不意皇后也学会了这招。” 心思一回旋,我乍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不觉怒从心起,翻身就坐了起来。 果真是话里有话,连稍带打,将我与太后都讽了一遍。 我撅着小嘴,眼睛气得圆鼓鼓的,心底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在我面前对自己的生母不敬呢? “看来朕说得没错了,”他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戏谑,“你真是一个看似单纯善良,实则心机叵测的女人。” 我心机叵测? 被他莫名扣上这样的罪名,我自是怒火中烧,然而药汤的效力来得越发凶猛,让我没有多余的精力与他争辩,只好捏起了拳头捶捶自己的心口,表示自己问心无愧。 他好似明白了我的意思,失笑道:“难道不是么?那皇后为何要当着众妃的面陷害棠儿?!” 陷害郑棠?我何时想过要害她?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太后,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笑容里仿佛藏着一根毒刺,戳得我的心生疼。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今天来看我,是因为郑棠受了委屈,所以找我讨回公道来了。 我越想越气愤,转身俯在案头,飞快地写着:“我不想太后因为你的行为生气,这么做不是为你解围,也不是陷害郑棠。还望你弄清楚!” 放了御笔,我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朝他挥去。他一把抓过来仔细瞧着,那两条眉毛好似能拧出水来,皱得一层盖过一层。 “皇后以为凭借母后的资历会猜不到你的用意?”他三下五除二地撕碎了宣纸,那雪花般的碎屑纷纷扬扬朝我飘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委屈极了,他竟然将我想得如此不堪!我岂是这样机关算尽的宵小?! 不能哭!我一定不能哭! 我强忍着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垂眸写道:“我什么也不想做。并且我要告诉你,过了今晚,以后别再对我发泄莫名的火气。” 我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浊气,心情因此平复了不少。药效上头,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便直接敲了敲桌案,示意他自己看。 没想到他只撇了一眼,随即冷冷道:“皇后没有资格这么对朕说话。” 我的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扶着额头竟勉强笑了出来,吃力地用右手写出一句话:“在我眼里,你就不是一个皇帝,怎么没有资格。” 我知道这样写无异于在老虎身上拔毛,但我仍然不想在自己心底埋上一个疙瘩。果然,他的愤怒一点即着,脸红得像喝醉酒的关公,声音却有着与之不符的冷静:“皇后可知,这句话足以诛灭九族。” 我轻轻颔首以示知晓。他随即挑眉反问:“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触朕逆鳞?” 我缓缓靠在金丝玉兰花柔棉芯软枕上,提笔缓缓写道:“因为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丈夫,夫妻之间,岂有所谓的隔阂尊卑?” 我再也不想与他争辩,缓缓躺了下去,心底竟觉得无比轻松。也许明天一早我就不是皇后了,不用再煎熬,也不用再被人误解了。 我闭上了双眼微笑着,耳畔却传来一句无比熟悉的话语。 “你放心,朕不会爱你。” 他不会爱我。 这句话,他在新婚之夜说过。对着满殿光华的龙凤花烛,对着彼此手中的合卺酒杯,对着幔帐重闱的锦绣宫殿,他望着我,这样缓缓地说了出来。 而今晚,他又说了一遍,只不过是在彼此激烈“争吵”之后。 我突然想到,这还是我第二次与他共同待在一起。原来两年的时光竟过得如此迅速,就像指缝中的流沙,一晃眼便溜走了。 不知为何,强忍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顺着我的眼角徐徐滑落到锦被上。 我不愿睁开双眼看他,而他也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回响着。 “那天晚上就不该让她出去玩,落了一身病不说,现在还……” “你叹气也没用,皇命不可违,认命吧。” 认命?爹娘的太息一如宿命般无奈。难道我的一生就真的只能耗在这诡谲的锦宫城了么?我在心底止不住发恨,它毁掉了我所有的憧憬,让我深陷尔虞我诈的谜团里,却永远也摆脱不了。 我曾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就不会有人找我麻烦,可如今看来,就算我无意争夺,也会有麻烦主动来找我。宛清的小产、玲珑的背叛、疑点重重的璧月,还有今晚乔序莫名而来的肝火。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朕去偏殿,皇后好生歇息吧。” 他的声音听来还是一样平静,比起接下来沉重的脚步声,更让我的心揪紧了。 还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话语,仿佛彼此又回到了洞房花烛夜。 “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尚在府邸待嫁时,我曾这样偷偷问过宫洛。宫洛看着我的字迹,忍不住“扑哧”笑了。 “回殿下的话,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有多好呢?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锦榻上,似有有稳健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龙涎香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以此缓解自己心底的紧张。 我是不是即将见到这个“最好的人”了?他的眉眼如何?气度又如何呢? 在我尚未准备充分的时候,他轻轻挑起了我的盖头。我看见了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璀璨却没有任何光彩。他这样平静地望着我,宛如一个挑剔的匠人正迫察着自己的作品。 我有些无所适从,低下了头。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俊朗的男子。 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了么?我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的眼神依旧停在我的方向,没有改变分毫。 他好像并不高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似乎洞察了我的不安,顺手就端起了那对合卺酒杯。 在我的想象中,我的丈夫一定会在新婚之夜对我说上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他并没有。 我的丈夫,在新婚之夜坦言他不会爱我。 是的,他只爱郑棠,他要死守着他的所爱。 而我,也只能死守着心底那个秘密,那张无法揭开的虎皮面具。 第18章 千秋(上) 之后几天,我照常接受众位妃嫔的晨昏定省,照常饮食起居,凤仪宫的日子仿佛又变得异常平静,好像宛清没有小产,我也没有落水,玲珑也没有骤然失宠。推开窗,眼前又是一番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盎然春景,连风也带着一缕温热的气息。 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梦境里,惟一值得我期许的,就是四月初八的生辰了。按照北燕朝的礼数,皇后和太后的生辰即是本朝千秋节,须得普天同庆,万民朝贺,才能彰显她们尊贵的地位。 可是去岁,乔序却以我尚且年幼和大婚过于糜费为由,命礼部从简操办,只保留了登临城楼接受百官朝拜的礼节,连爹娘入宫面圣的机会也被他免去了。 直到前不久太后亲自下了一道懿旨,外着礼部谨细操办,内命郑棠、祁抒意两人勤恳安排,我才有机会在时隔两年之后再次见到爹娘。 “启禀殿下,”郑棠扶着恩善的手盈盈起身,恭谨地朝我施了一礼,“贞元县君与承恩公进宫的诸多事宜,嫔妾与祁昭仪都安排妥当了,还请殿下过目。” 说罢,恩善在她的示意下将一本浅绿绒缎面的册子呈了上来。我徐徐打开亲自翻阅,上面写的左不过是何处更衣、何处行礼、何处用膳等琐碎细节,翻了一会儿我便兴味索然。 我只爱看闲书杂书,这样“按部就班”的文章,我向来不感兴趣。 不过,这文章的内容井井有条,郑棠治理后宫的非凡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我合上锦册轻轻颔首,对她和祁抒意表示了认可,又拿起自己的凤印在锦册末尾盖了一个章,这才命宫洛将册本归还给她。 虽说郑棠是受乔序嘱托代掌凤印,但太后为了防止我大权旁落,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规定宫里所有册文必须同时盖上皇后和端裕夫人手中的两枚凤印才能生效。因此这两年来,宫里有任何事情,郑棠都会派人来凤仪宫“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擅长处理这些问题,听她的人絮絮叨叨地说完,便给她盖章了。 “既然殿下准许了,那嫔妾等一定照办,”郑棠的笑容宛如一朵盛放牡丹,“预祝殿下千秋万岁,洪福齐天。” 她一带头,众妃都跟着恭贺起来,尤其在她第二天送我贺礼之后,各式各样的礼物便如泉水一股脑地涌入凤仪宫,我只挑了几件自己感兴趣的留下,其余的统统赏给宫洛和芙蕖她们了。因为比起这些所谓的关怀和礼物,我更迫切地想见到爹娘。 盼星星盼月亮,那天终于来了。 乔序与我接受百官朝拜之后,便一起回了凤仪宫。我们穿着华丽的礼服端坐在主位上,他束着紫金盘龙墨玉发冠,一根錾刻双龙戏珠的簪子横穿而过,颇有穿云浮月的气势。身后垂着三束青藤缴觚辫,分别以红色柔丝绳缠绕固定,黝黑的长发与丝缎嫣红的色泽交相辉映,使他更加神采奕奕。而我则穿着正红色凤穿牡丹齐胸襦裙,外罩祥云纹挑绣凤翔九天大袖衫,高耸的垂云髻上累叠着各式珠钗步摇,倘若没有脖子,我的头一定快被她们压得落地了。 我们就这样正襟危坐着,直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中。 是爹娘! 我一激动,眼泪就涌了上来。 爹娘低垂着头,守着礼数缓缓走了上来,齐齐下跪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仅仅这一句话,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我踢了踢鞋子想着地,乔序却用手一把按住我,吩咐道:“承恩公与贞元县君免礼。” 我不禁转过头去看着乔序,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正望着我的父母,并没有看我。 爹娘谢恩起身,乔序仍然握着我的手道:“你们与皇后多年未见,朕就不打扰了你们叙旧了。” 说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起身离去。我既疑惑又感激,原来他在某些方面还是个蛮通情达理的人。 等他走后,我再也不愿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快步从主位上跳下来,朝爹娘奔去。我跪在爹娘面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们,他们又是着急又是叹息:“殿下,殿下使不得呀,快起来。” 此时殿中就只有宫洛和芙蕖两人伺候,她们见此情状,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罢了罢了,她想跪着就让她跪吧,咱们也别劝了。” 爹爹叹了口气,随即向我投来慈爱的目光,宛如一束久违的暖阳越过万丈寒冰终于抵达我心里。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道:“为父知道你心底有很多委屈,别怕,咱们统统发泄出来就好了。” 我的眼泪愈发汹涌,一把扑进了爹爹怀里。那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将我柔柔包裹,仿佛连所有的委屈和悲痛都被它融化了。 是啊,我很委屈,为什么我要进宫做皇后?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儿的人都如此可怕? 我有那么多为什么想问他们,甚至想让他们即刻带我回家,可我不能这么自私,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能让他们为我担心。 我止住了无声的哭泣,抬起头来仔细看着爹爹和娘亲。他们的双鬓已然添了几缕白发,眼角也增了一层皱纹,岁月沧桑无情地在他们脸上刻下斑驳痕迹,他们果然老了,可他们还是我的爹爹和娘亲,是我日思夜想了两年的至亲! 我又喜极而泣,笑开的嘴角渗入苦涩的泪水,慢慢化成了蜜一般的甘甜。娘亲也不知是喜是悲,一边为我拭泪,一边道:“好了好了,咱们一家人不好容易才见上一面,可不能总是哭呢。” 没错,我不能再哭了。 我点了点头抹开眼泪,转而膝行至娘亲身旁,从案上拿起一支御笔,飞快地写下一句:“爹爹与娘亲在宫外可好?三位姨娘与哥哥们呢?” 娘亲低眉看着我的字迹,一时间竟无声哽咽:“都好,都好,素素别为我们担心。”她用苏绣手绢轻轻拭泪,低声道:“却是你,身在宫中,务必保护好自己才是。” 我朝娘亲莞尔一笑,示意她放心,接着又写道:“前不久拜托父亲为璧月母亲请来郎中照料,她们母女俩可也好?” 爹爹与娘亲对视一眼,道:“前不久为父聘请的郎中回来禀告,说她们母女俩都不见了。” 爹爹娓娓道来,声音平静得宛如一潭湖水。我整个人却顿时僵住了,仿佛在凛冽寒风中冻了几个时辰,竟一动也不能动。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越想越难过,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我。之前种种,虽有宛清为我力证清白,可找不到璧月,我还是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是无辜的。 慎长萱曾提醒过我,要我把璧月的月例赏给她,我还来不及问玲珑要账本过目,她就已经成了余采女。我本打算今天通过爹娘询问她的近况,并将月例给她,却传来了她失踪的消息。 这一切也太巧了。 巧到我走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它织下的天罗地网将我牢牢套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我绝望地坠坐下去,眼里虽有凤仪宫的满目锦绣,却依然觉得空捞捞的。 爹爹的安慰即时传来:“素素,其实这个月宫里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 我挑眉一惊,其实为了避免他们担心,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他们是如何知道的呢? 爹爹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后宫与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深宫的处境,为父不会不明白。” 见我没有反应,爹爹又道“为父知道璧月是洗脱你冤屈的关键人物,所以已经派人去她的家乡打听了,只要有消息,为父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勉强回过神来,朝爹爹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点了点头。 爹爹叹了口气,“也怪你身在闺阁时,为父对你疏于人情世故的教导,不过,”他忽然正色望我,让我为之一凛,“有些事情即便为父教了也没有用,须得你自己切身体会才能明白。” 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落笔写道:“女儿明白爹爹的言下之意。” 没错,我也确实明白。 爹爹看了更是感慨万千,道:“素素,余氏一族是你最坚实的依靠。”他顿了片刻,深深望了我一眼:“慢慢地你也会成为我们最坚实的依靠。” 他没有再说下去,深宫诡谲,隔墙有耳,自然也不能说透了。 我郑重地颔首,仿佛在对爹爹做出一个重大的承诺。 在怡宁宫的那天我似乎就明白了,总有一天我要长大,要保护爹爹和娘亲,保护身后的余氏一族。 “你有你母仪天下的使命,也有你余氏一族的荣光。” 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他温柔的声音。在梦里,他也曾这样深情款款地对我说。我的心忽然柔和起来,就像冬天新摘的棉花般软软糯糯。 我脸上的神情必定也有了变化,爹爹见了,也一改方才的凝重,微微笑道:“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在宫里有值得信任的人了,我们才能暂时放心。” 我回过神来,思绪在脑海中飞快回旋着——值得信任的人,是谁呢? 我抿了抿嘴唇,落笔俩字。 “宫洛。” 我以笔杆撑住柔嫩的下颌,片刻又添上“宛清”的名字。 爹爹看了不置可否,只道:“日久见人心,为父不做评价。” 我开怀一笑,这才是我的好父亲啊,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的事情,只会引导我思考,比锦宫城里的人好太多了! 不对,这儿的人无法与我的至亲相提并论。 “殿下,时辰到了。” 宫洛的声音从殿外遥遥传来,我一下子悲从心起,紧紧握住娘亲的双手不愿放开。爹爹也难掩面上的不舍之情,颤抖着道:“我们该走了,礼数不能违悖,素素,你万事小心。” 爹爹扶着娘亲起身,我跟着他们站了起来,还要往前再走的时候,却被娘亲一把叫住:“素素,别送了,你还要接受众位妃嫔的朝拜呢,快去重新梳妆准备吧。” 是啊,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我不愿意的事情要被迫完成。 真真是无奈。 爹娘朝我慈爱地微笑着,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我鬼使神差般愣在原地,泪水接着夺眶而出,模糊了他们远去的背影。 第19章 千秋(中) 妃嫔行朝拜礼时,我也一样心不在焉,脑海中反复思考着璧月如今身在何处,连应付也变得懒懒的。 祁抒意上前一步,屈膝道:“殿下,今晚的千秋夜宴在南苑重华殿举行,嫔妾与端裕娘娘为殿下精心布置了一番,还望能博殿下一笑。” 宫洛在身后轻轻扯了扯我的广袖,示意我训话。我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提笔写道:“端裕夫人与祁昭仪有心了,待本宫重新梳妆了再去,各位妹妹先行一步吧。” 宫洛将我的亲笔转呈祁抒意。祁抒意接过一看,唇畔随即漾起明媚的笑意:“嫔妾等谨遵殿下懿旨,即刻前去重华殿恭候殿下。” 宫洛与芙蕖扶着我走进内阁,重新换了一身更为隆重的装束,发髻也盘成雍容华贵的牡丹髻,一支凤凰展翅衔东珠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正正落在眉心,竟连花钿也省去了。我微微一笑,拢过袖口,扶着她们的手缓缓走出了凤仪宫。 “殿下万福金安!” 孙文英伏在我的脚边,宫门外所有侍卫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陛下万福金安!” 宫洛和芙蕖即刻放开我的手跪了下去。我一愣,抬头只见乔序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望着我。他的身后停着一辆凤鸾春恩车,此时,他也换了一身装束,淡金色的双龙戏珠圆领长袍被和田玉扣腰封上下分割成两半,裙边挑绣的靛蓝色翻涌海水一起一伏,将龙腾的形象衬托得愈发神灵活现。 “都免礼,”他缓缓朝我走来,如同凌波踏浪的蓬莱仙人,“朕亲自来接皇后,还望皇后不嫌。” 我正要矮身行礼,他已然来到我身前一把扶住我,转身顺道紧紧牵住了我的手:“礼数就免了,今日是皇后千秋,朕不会介意这些细节。” 他捏得我的手隐隐作痛,我想挣脱,却被他更大力地握紧。我们仿佛在暗地里较劲,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凤鸾春恩车里。 “起轿——” 孙文英的话音刚落,车轮便开始咕噜咕噜滚动起来。乔序终于放开了我的手,神情凝重地望着我道:“皇后还算识趣,方才与朕配合得甚好。” 我轻轻揉了揉被他捏得红肿的右手,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一个白眼。果然像我想的那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我和他一起树立所谓“帝后同心,鹣鲽情深”的夫妻形象。 说实话,要不是为了太后,我还真不想与他演戏。 他却急了眼,也狠狠地瞪着我,道:“皇后只会挤眉弄眼?” 我懒得与他计较,只别过头去目视前方,不再看他,没想到他却突然凑近我跟前,迫使我与他对视。我有些排斥地往后膝行几步,我们都跪坐着,凤鸾春恩车的空间十分狭小,我越往后退他就越靠近我,最终将我逼进一个角落,生生困在了他的怀里。 我看着他,心仿佛小鹿乱撞那般扑通扑通直跳——他究竟想干嘛? “朕要告诉皇后,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只把朕当作丈夫,你都要明白,朕是君,你是臣,君臣之分不得僭越。皇后听懂了么?” 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层层迫近,顺着我的呼吸渗入身体每个角落,我咬咬牙,别过头去不愿做任何解释。 他凑得更近了,声音近在咫尺:“倘若明白了,就点点头。” 我转首与他对视,他的呼吸在我的鼻尖吞吐,分外****。我取下他撑在车壁上的一只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道:“如果我僭越了,你是不是可以废后了?” 不知是我的手指划得他的掌心酥麻,还是我写出来的这句话本身很可笑,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皇后又想做什么?” 他脸上玩味的笑意让我怒从心起,我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掌,又写道:“反正你属意的皇后人选又不是我,我还不如早点让贤回我的余府去,反倒清闲。” 没想到他笑得愈发开怀,一改往日面瘫一般的神情,满眼笑意地望着我,道:“皇后吃醋了?” 什么?!他竟然以为我吃醋了? 我怎么可能吃他的醋?! 我又惊讶又委屈,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不想再与他胡扯下去。他却反手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在我耳边轻声道:“皇后还没回答朕呢。” 我拼命捶着他的后背,想让他放开我。他却紧紧抱了我一会儿才松开双手。我缓了口气,抓起他的右手狠狠咬了一口,随即听见“嘶”的一声从他的齿缝中传来。我心底大为愉悦,这才写道:“我才不会吃你的醋呢,你别自作多情。” 他的脸色即刻沉了下来:“那你会吃谁的醋?” 我吓了一跳,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见他一如既往地迫视着我,心里不免犯了嘀咕——你又不喜欢我,管这么多干嘛? 我写了一句“你管不着”便撒开他的手坐直了身子。 “朕怎么管不着?”他突然又凑了过来,将我牢牢困在他怀里。我为了避开他,不停地后仰,在我险些撞到车壁时,他的手却垫在了我的身后。 “你是朕的皇后,除了爱朕你别无选择。朕不爱你,但也不允许你爱上别人。” 他注视着我,仿佛要把我心底的秘密看透。我这才发觉他的眼睛也非常好看,尤其是此刻眼底涌动的光彩,更为他添了几分英武神气。 不过,还是比不上那张虎皮面具下的眼睛。 所以乔序你放心,我也不会爱你。 “启禀陛下与殿下,重华殿到了。” 凤鸾春恩车停了下来,乔序却没有半分放开我的意思。我有些急了,拼命想要推开他。果然,宫洛和芙蕖听见里面没有动静,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启禀陛下,重华殿到了。” 接着我听见一众宫女太监在门帘外搭锦梯的声音,不知是宫洛还是芙蕖,正款步走上来。 啊呀呀!我和乔序的姿势要是被她们看见岂非要误会死了? 我忍不住捶着乔序的肩膀,他却像灵魂出窍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宫洛轻轻挑起了门帘,探头进来。 “陛下……殿下……” 我不敢看她此刻惊讶的表情,只好把头埋入乔序胸口。 “陛下恕罪,是奴婢唐突了!” 从宫洛略带兴奋与羞涩的声音听来,她一定以为我和乔序方才正打算……天啦,我简直要羞死了。 “无妨,你出去候着吧,”乔序也不看她,而是顺手轻抚着我的背脊,“朕与皇后即刻下来。” 他终于发话了!不过,他就是故意的吧?! 待宫洛退出去后,我没好气地推开他,整了整衣衫就要起身。他却先我一步挑开帘子,跟着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陛下万福金安!殿下万福金安!” 我们在众人的瞩目下携手走进重华殿中,太后正端坐在主位上,见我们一道进来,忍不住眉开眼笑道:“好好好!哀家以为皇帝没来是忙于政务,没想到是去凤仪宫亲自接皇后了。” 她咬重了“亲自”两个字,我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乔序转眼望着我,仍不松开我的手,只道:“今日是皇后千秋,朕自当对皇后格外爱重。” 我们一起对太后行了大礼,太后的高兴溢于言表,忙吩咐左右内侍为我们赐坐。我们自然一左一右坐在了她的身边。满殿的妃嫔也惊讶得目瞪口呆,胆子大的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外朝命妇与王公贵族也纷纷赞道:“都云帝后不合,只专宠端裕夫人,如今看来都是谣言啊。” “是啊,你们瞧陛下与殿下,简直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 我面上微笑着,心底却长长呼出一口气——乔序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地为郑棠洗脱了冤屈,也成功地骗过了太后。 “难怪殿下方才要嫔妾们先行一步呢,原来是与陛下约好了要一道前来,”祁抒意掩帕微笑,眉目一低,鬓边的仙鹤凌云银发簪就晃动起优美的弧度,“殿下是嫌嫔妾们碍眼了。” 慎长萱摩挲着手中的琥珀夜光杯,意味深长地看着祁抒意,道:“妹妹以为祁姐姐开口是问殿下讨赏的,没想到是讨罚的。”她随即转眼望向我,幽幽一笑:“殿下若真嫌祁姐姐碍眼,不妨直接遣了她回承乾宫吧,省得她在此胡言乱语呢。” 祁抒意的位置在慎长萱右侧,作势就要捏住慎长萱合中的脸颊:“殿下您瞧慎妹妹这张嘴,书读得多了就是会编排人。” 太后笑道:“这你可不能怪靖贵嫔了,是你自己首先言语失谨的。她不过比旁人更加敏锐,头一个发现罢了。” 太后的语气分外温和,听不出半分责怪的意思。祁抒意索性搭着侍女瑞璋的手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妾谢太后教诲,下次定不敢了。” 太后挥手示意祁抒意落座,唇畔抿着一丝笑意,道:“你这性子哀家也不是头一天知晓了,罢了罢了,不必自责。倒是你这次协助端裕夫人办置皇后的千秋节,事事做得极为妥帖,哀家要好好赏你才是。” 郑棠适时接过了话头,矜着端庄合度的笑意,柔婉道,“正是呢,近来臣妾身子不适,诸多事宜都是祁妹妹做的主,”她端起酒杯转眼望着祁抒意,“妹妹的才华让本宫佩服,有劳妹妹了。” 祁抒意也端起酒杯敬了回去,眼底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只道:“娘娘客气,您不嫌弃嫔妾愚笨才好。” 乔序默默看着她们二人你来我往,突然道:“棠儿,你方才说你最近身子不适?请过太医了么?” “回陛下,我家娘娘她坚持不……” “住口!”恩善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郑棠狠狠地瞪了回去,“家宴之上,岂容你随意开口说话?” 恩善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扶着郑棠徐徐起身。郑棠对乔序施施然一礼,温声道:“回陛下的话,臣妾只觉得浑身乏力,道是累着了,不打紧。” 却见祁抒意的秀眉一拧,刚想说什么,却被后排传来的声音打断。 “请陛下与娘娘恕妾身多嘴,”坐在妃嫔后排的岐山王妃缓缓站了起来,“不知娘娘觉得浑身乏力有多久了?” 郑棠咬唇思索着道:“约莫三月有余了。” “三月有余……”岐山王妃喜上眉梢,“陛下与娘娘何不宣太医瞧瞧?” 太后似乎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将信将疑道:“岐山王妃的意思是……端裕夫人有喜了?” 第20章 千秋(下) “回太后的话,妾身怀世子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情状,看端裕娘娘这模样……”岐山王妃欲言又止,“妾身也不敢妄言,还是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乔序心底的惊喜与兴奋已然溢于言表,忙道:“去!快去把董太医叫来!” 孙文英自然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二话不说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太后微微一笑,转眼看着郑棠,道:“若果真如此,那端裕夫人膝下便又添一子了。” 郑棠扶着恩善的手徐徐起身,情态格外诚惶诚恐:“回太后的话,能为皇室繁衍子嗣,是臣妾之幸。” “坐下吧,”太后摩挲着手里的檀香佛珠,不疾不徐道,“若你因此动了胎气,岂非要哀家心底难堪?” 郑棠一愣,随即低下眉目:“是,是臣妾疏忽了。” 太后不再言语,也不再看着郑棠,只转眼打量着殿中诸位妃嫔。乔序的目光锁在了郑棠身上,眼底回旋着难以言表的体贴与温柔,郑棠则柳眉微低,欣喜与羞涩之情为她绝美的容颜更添几分光彩。 我转眼不自觉地朝宛清望去。只见她怔怔地望着乔序,魂魄好似被抽离一般,眼神空如雪洞,往日明亮柔和的光彩霎时黯淡下来。她见我正看着她,嘴角勉强动了动,随即别过头去示意身侧的婢女为自己斟酒,再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 我的心不由泛起阵阵酸楚——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此情此景,她一定再熟悉不过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宛清传出有喜的消息,翠华宫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乔序裹着一身黑褐色熊罴大氅端坐在主位上,宛清则穿着一身蜜桃色雪狐裘裳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着甜言蜜语,时而低眉微笑,时而假意嗔怒,一副初为人母的娇羞模样。 转眼不过三月,孩子没了,恩宠也日渐稀疏。宫里传言这半月来乔序对她的宠爱不过是看她丢了孩子可怜,仅仅是同情而已。要知道,君王的同情心向来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是乔序这样冷血的人。 此时宛清心底一定犹如针扎吧! 我耸了耸鼻尖,心想这样隆重又正式的场合,她一定不能喝醉了,如此不仅失态,还对她尚未恢复的身子有害。于是我垂眸在宣纸上写了一句“提醒穆才人注意身子”的话,悄悄招来芙蕖,示意她走到宛清身边好言劝告。芙蕖低眉迅速看了一眼,朝我施了一礼,转身缓缓走了下去。 “昭仪娘娘,”慎长萱望着祁抒意的侧颜莞尔一笑,“嫔妾有些好奇,您孕育宁淑公主时,可有过这般情状?” 我的目光被慎长萱的声音吸引了,转首一看,这才发觉祁抒意也仿佛怅然若失,转首对她勉强微笑道:“有过。” 慎长萱轻轻揉着手中的锦帕,唇角一勾:“如若娘娘的大公主又添了一个皇妹或者幼弟,娘娘应该替宁淑高兴不是么?” 祁抒意怔了一会儿,笑意即刻变得越来越深:“慎妹妹果真当得起一个‘慎’字。” “陛下,董太医来了。” 孙文英前脚进来,太医董顺武接着便进来了。 “免礼免礼。”他尚未来得及行礼问安,乔序便直接从龙座上站了起来,往前几步走到郑棠身边,招呼他道,“爱卿快来为端裕夫人把脉。” 董顺武领旨上前跪在地上。他先是抬头望了郑棠一眼,接着轻轻嗅着郑棠身上的气味,再将附枕搭在郑棠手腕上,又取出锦帕隔在二人中间,这才开始仔细摸着郑棠的脉搏。 突然,他的眉心一跳,接着涌出源源不断的喜色:“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的身孕已有三月有余!” 他匍匐在乔序脚下不住磕头,嘴里不停地说着吉利的话,已然被欢喜的潮水淹没。 整个重华殿顿时炸开了锅,放眼望去,那些如花似玉的脸神情各异,有的欣喜,有的不屑,有的羡慕,有的嫉妒。不过,我竟从中看见了悲叹——郑棠,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高丽女子,如今有了自己的子嗣,那今后她们的恩宠只怕会更加寥落。 “哐啷——” 宛清手中的琉璃酒杯落在了地上,散落成一片又一片零星的碎屑,在殿中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稀疏迷离的光芒,宛如黎明前趋于黯淡却又不住燃烧的繁星。 “恭喜陛下!恭喜端裕娘娘!”宛清迅速站了起来,生生忍住了眼中将落未落的泪珠,“妾一时高兴竟忘了礼数,还望陛下与娘娘恕罪!” 后宫妃嫔与王室宗亲的目光早就聚集在了宛清身上,只见乔序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片刻消失不见,只温声道:“穆才人爱屋及乌,朕心甚慰,怎会怪罪?” 穆才人?他不是一直叫宛清或者清儿么?怎么现在改口了? “谢陛下宽宥,”宛清深深屈膝,眉目一低,似有一点晶莹从她眼中掉落,“恭喜陛下再为人父。”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敲了敲桌案,把众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过来。 我落笔写道:“都云碎碎平安,穆才人方才不慎掉落酒杯,却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端裕夫人这胎定能母子平安,本宫就先恭喜端裕夫人,恭喜陛下了。” 宫洛在我的示意下将它款款念出。众人听了各怀所思,太后转眼稍显讶异地望着我,我则别过头去,见宛清正朝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会心一笑,将心事用眼神告诉了她。 我能懂你的苦痛,所以即便你情不自禁,我也要护你周全。 乔序正站在郑棠身侧轻轻揽着她柔弱的双肩,朝我微笑道:“皇后所言极是,朕对棠儿这胎格外看重,还望皇后也能多多上心。” 郑棠轻轻推开乔序的手,起身朝我恭谨地行了一礼:“今日也是托殿下的福,腹中皇嗣才得以发现,嫔妾不能饮酒了,便以此大礼敬殿下,恭祝殿下千秋万岁,福泽万年。” “看来端裕夫人没忘,今晚皇后才是主角。” 太后一直缄口未言,骤然开口,让众人摸不着头脑。郑棠并没有坐下,而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愈发恭敬道:“嫔妾自是不敢忘,对殿下一直都恪尽妃妾本分。” “快坐下,”太后这才露出了和蔼慈善的笑容,“哀家果然没看错你,也难怪皇帝对你如此钟情。如今既然有了皇嗣,后宫琐事就不要亲力亲为了,以免过于操劳皇帝心疼,也累及哀家将来的皇孙。” 郑棠的身子不禁一颤,惶急道:“太后,臣妾……” 她话音未落,太后却毫不犹豫微笑着打断了:“哀家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穆才人的孩子没了哀家伤心,你这一胎要是再有什么差池,岂非要哀家心底难堪?” 太后随即深深望着乔序,道:“皇帝,你方才不是说你对端裕夫人这胎格外看重么,想必也绝不允许她因为操劳过度丢了皇嗣吧?” 乔序低眉应了声“是”,太后随即“唉”了一声抚掌而笑:“这就对了,满殿妃嫔与皇室宗亲都听到了,皇帝方才亲口说的,希望皇后多多上心,那么依哀家之见,皇后便从今日起正式掌管后宫。” 此言一出,我的脑袋就炸开了花,殿中也一下子沸腾起来。 什么?要我掌管后宫?每天和账本收支打交道?每天看着她们勾心斗角? 天……太后您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我乞怜式地望着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没想到她只留给了我一个微笑温柔的侧脸。 乔序也有些急了,“母后……还望母后三思,”他一顿,思忖片刻又道,“儿臣以为皇后尚且年幼,实在不宜过早替儿臣掌管后宫。” “皇后已然豆蔻年纪,再过两年便及笄了,”太后仍然微笑着,除此之外竟瞧不出任何情绪,“哀家也是十三岁就嫁给先帝为正妃,并开始打理魏王府,皇后天资聪颖,又为何不能?” 乔序咬咬牙,道:“因为皇后是喑人(1)。” 我听了竟然有些怔忡,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说起我的生理缺陷,偏偏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这个人又偏偏是我的丈夫。 殿内众人都不敢看我,仿佛刻意规避着什么。然而她们越是这样,我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不会说话,这是我心底永远的痛,也是这辈子永远的遗憾。爹娘为了不让我因此烦恼,便给与了我加倍的爱护与珍惜,可在某些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暗自神伤。 如果我能说话多好啊!说话的感觉,大概就是上次在梦里体会到的感觉吧! 梦里……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一想起他,我就不禁低眉莞尔。 然而我这一笑,却吓坏了殿中所有人。 “殿下竟然……这么大度……?” 似有妃嫔轻声嘀咕,太后听了,脸色却突然一沉:“胡闹!自古选后都只论品行与才德,花言巧语哄皇帝开心的狐媚子,怎能正位中宫?!” 虽然太后是冲乔序发火,但明眼人都听得出,她一语双关把郑棠也骂了进去,但无人敢把话说破了。 乔序自知失言,红着脸道:“母后息怒,别为儿臣气坏了身子。” 太后微微叹息:“你若并非总与哀家对着干,哀家也不会自寻烦恼。” 乔序更是羞愧难当,低下头道:“母后这么说,儿臣更是无地自容了。” “那就先回到你的龙座之上。”太后以威严的语气吩咐着,乔序不得不放开郑棠的肩膀,顺从地走了回来。 太后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衣襟,不怒自威的眼神从每个人脸上依次扫过,最终停在正前方,铿锵有力地说道:“皇后永远是皇后,总有一天要亲自掌管后宫,哀家此举也是为后宫稳定着想。” 众人听了都深表赞服,太后见了颇为满意,正色道:“即刻封宫洛为凤仪宫正一品尚宫,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宜。” 她随即转眼望着宫洛,道:“你是中人出身,哀家便赐你姓魏吧,氓山魏氏,与哀家同宗。” 饶是宫洛素来镇定,脸上也不禁显露出一丝诧异,不过仅仅一瞬,那样的神情就消失不见。她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道:“尚宫魏氏谢皇太后隆恩,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与太后同宗,这不仅是对宫女,对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莫大的荣耀! 我打心底里为宫洛高兴,她在我身边勤勤恳恳两年有余,总算得到了她应该享有的名誉和权利。而凤仪宫空落了两年之久的尚宫之位,也总算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主人。 喑人:哑巴 第21章 走水(上) 太后又恢复了往常的和颜悦色,素手一抬,道:“魏尚宫免礼,今后务必勤勤恳恳辅佐中宫。从现在起,你就是皇后的喉舌,皇后有什么懿旨,你都要及时念给众人听。” 宫洛再次磕了个头,俯身道:“是,微臣谨遵太后懿旨!” 女官不似寻常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放出宫去婚配。在北燕朝,女官是有俸禄、有编制的女性官爵,其中又以皇后身边的尚宫职位最高,不仅可以辅佐中宫,更能统领宫内所有女官,连对上的自称也可以由“奴婢”改为“微臣”,哪怕朝臣见了,也要敬礼三分。 宫洛的这个自称,更为锦宫城今后的斗争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帝,哀家这个安排如何啊?” 乔序看着太后的眼睛,微微笑道:“母后思虑周祥,儿臣还要向您多多学习才是。” “哀家知道你也是有顾虑的,”太后的神情渐渐变得格外温柔,“你放心,端裕夫人依旧保留协理六宫之权,直至待产前夕。” 郑棠扶着恩善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眉目一低,眼中险些涌出热泪:“臣妾谢太后隆恩,太后如此厚爱,臣妾定不负太后所望,悉心辅佐中宫。” “你是个明白人,”太后面色未改,语气却刚硬了许多,“哀家自然相信你有个分寸。” 郑棠一边应承着,一边矮身落座。祁抒意看看郑棠又看着我,笑道:“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啊。”她随即端起一杯亲自斟满的美酒盈然起身,举杯朝我道:“臣妾昭仪祁氏先以此酒祝殿下万寿无疆,福如东海。” 她仰头一饮而尽。此时宫洛已然回到我身边,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了。我虽不喜应酬,却无法推辞,只好端起酒杯陪饮了一半。 她微微一笑,接着又兀自斟满一杯,转身朝郑棠道:“臣妾再以此酒恭喜端裕娘娘,愿娘娘与腹中皇嗣平平安安。” 郑棠象征性地举起酒杯,微笑回道:“祁妹妹客气了,本宫还要多多向你请教呢。” 祁抒意分毫不为所动,依旧笑着将杯中美酒饮尽。 见此时殿中气氛有些沉闷,孙文英适时吩咐了一句:“陛下口谕,上歌舞——” 重华殿内即刻歌舞升平——舞姬曼舒红袖,歌女一展妙喉,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其间有不少妃嫔与外朝命妇相继朝我敬酒,我自是不胜酒力,都只微微抿一小口。她们第二个要恭喜的自然是郑棠,由于她孕中不能饮酒,乔序便替她一一接了过来。 宫洛也成了今晚的焦点之一,许多妃嫔当即赏了她簪子、步摇等首饰或者其他精巧玩意。宫洛不卑不亢接受着,除此之外,她便只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酒过三巡,我已然微微熏醉,便倚在凤座上闭目养神。宫洛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俯下身来在我耳畔轻声道:“殿下,您要是累了不妨回宫歇息吧。” 我的身子一个激灵,随即回过头来朝她颔首,再待下去,只怕我也要困死了。身旁的太后似乎也有些疲倦,已先开口道:“天色已晚,哀家要先回颐宁宫歇息了,大家接着玩吧。” 云萝扶着太后起身,我和乔序赶忙领着殿中众人跪下行礼。 “恭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一走,众人也都意兴阑珊。我自然迫切希望早些回宫休息,便在纸上写了一道懿旨让宫洛念出来。 “殿下懿旨,今日本宫格外开怀,尔等娱情实乃欣慰,即刻回归宿处吧。” 众人纷纷起身:“谨遵殿下懿旨。” 乔序也起身走到郑棠身边,亲自扶住她,柔声道:“棠儿,朕回你的翊坤宫。” 郑棠有些惶恐地看了我一眼,推辞道:“陛下,这……这不合礼仪……今晚您该陪伴殿下的。” 许多妃嫔见此情景,都结伴陆陆续续地走出了重华殿。我知道郑棠在欲拒还迎,却并不想计较,加之困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便飞快提笔道:“皇嗣为重,端裕夫人就不必再推辞了,遵旨才能不负恩泽。” 听见宫洛如是说,郑棠才朝我矮身一礼,温声道:“臣妾谨遵殿下懿旨,谨遵陛下旨意。” 乔序并没有看我,而是直接搂着郑棠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却在他们经过宛清身边时顿住了。 宛清居然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后站着一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宫女。她的位置离大殿门口如此近,近得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乔序脸上幸福的笑意。 我赶紧跳下凤座几步跑到她身边,在快要靠近她时又放缓了脚步,仿佛不忍心打扰她的沉思,却又很想把她从痛苦又幸福的回忆中唤醒。 “妹妹,”她哑然失笑,不知是否挨了冻,她的唇色苍白宛如秋日里一片枯叶,“你说今天的情景被宫正司那位知道,会如何啊?” 宫正司那位? 我一惊,莫非她说的是玲珑?转而一想不免暗自哂笑,不是玲珑又会是谁呢? 我摇了摇头。 “我走了。” 她身后的宫女朝我恭谨地行了个大礼,接着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我看着她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去,心底愈发不是滋味。她已经瘦得我快认不出来了,那样孱弱的背影怎么会是我认识的那个宛清? 她突然回眸一笑,任月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乳白色。 “妹妹,谢谢你今日处处护我周全。” 我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看着她再度转身离去。 自那以后,凤仪宫又忙了起来。 每天晨昏定省过后,宫洛就手把手地教我核对账目,芙蕖则在一旁帮忙笔录各种文书,其余人等也都在宫洛的安排下各司其职,一切有条不紊。 “赏端裕夫人蜀锦三十匹,赏穆才人蜀锦十匹。” 我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嘀咕。 等等,乔序赏了宛清十匹蜀锦? 可是身为正六品才人,按照礼数不能使用超过五匹的蜀锦。 宫洛见我执笔顿住,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在另一张宣纸上一笔一划写着:“最近陛下给翠华宫的赏赐很多么?”宫洛见了,道:“回殿下的话,基本上赏给翊坤宫的,翠华宫都有,只是数量多少罢了。” 我点了点头,又写道:“那陛下可有去过翠华宫?” “回殿下的话,没有……” 我听了不仅诧异,更感到隐隐愤慨。芙蕖会意地将妃嫔彤史递来,我打开随手翻阅着,只见上面写着: “四月初八,帝宿翊坤宫,端裕夫人伴驾。” “四月初九,帝宿翊坤宫,端裕夫人伴驾。” “四月初十,帝宿乾清宫,端裕夫人伴驾。” …… 我再往前翻阅,只见三月份还有承乾宫、关雎宫等宫殿的承恩记录,也有乔序前往翠华宫陪伴宛清的记录,可如今都四月十五了,乔序除了乾清宫,就只去过郑棠的翊坤宫。 我叹了口气,心底更加疼惜宛清的境遇。虽然赏赐依然如流水般涌入翠华宫,可是人不在身边,这些冰冷的物什又怎能给她失子失宠的心慰藉呢? 这样想着,我即刻放下手中的彤史,提笔写道:“摆驾翠华宫。” 一顶凤撵绕过蜿蜒曲折的小路,停在了太液池北畔的翠华宫门前。我在宫洛与芙蕖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进了翠华宫内。 宫人们见我进来,赶忙齐刷刷跪了一地:“殿下万福金安!” 我朝宫洛示意,她会心一笑,接着朝众人抬了抬手,道:“殿下懿旨,免礼吧。” 众人依言起身,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点的宫女上前一步,接着又跪下道:“启禀殿下,奴婢终于把您盼来了!我家小主这些天总是精神恍惚,却不让奴婢告知旁人。奴婢不敢违背小主的意思,又担心小主的身子熬不住……”她越说声音越颤抖,“奴婢请求殿下快进去看看我家小主吧。” 我一听,心底即刻紧张起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朝她所在的偏殿走去。 “小主,这些料子您都看了一整天了,要不歇会儿吧。” “寒蕊,你说这件给本主的孩子做衣服如何?” “小主……您累了,待会儿再看吧。” “不,本主没累,本主还没选好呢。” 我停在了屏风边上,以宽大的丝绢扇面遮住身子,只见宛清伸手扶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眼底涌动着无限温情:“若是选不好,它要怪本主了。” 寒蕊的鼻尖一抽,像是低声啜泣:“好好,那小主选这一匹吧,色泽明艳,触感丝滑,对婴儿皮肤最好了。” “这一匹么?” 宛清突然伸出右手大力一拽,左手顺势就拿起剪刀“唰”的一声将它划成了两半。 “小主!” 我吓了一跳,寒蕊也吓了一跳。但见宛清没有伤害自己之后,她这才如释重负,赶上前去一把抢过剪刀放在自己怀里,伏在她膝头道:“裁剪布料的事情还是奴婢来吧,您小心伤着自己。” 我黯然失神,难道宛清在人前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么?是什么让她这么快撇开了丧子之痛为我力证清白?又是什么让她此刻失魂落魄险些伤害自己? 我飞快地跑了进去,寒蕊见我进来,即刻起身退到一旁:“殿下万福金安!” “素素,你来了,”宛清朝我挤出一个微笑,那样凄美又惨淡,“你看,这匹缎子好看么?” 第22章 走水(中) 我怔怔地望着她,逼迫自己忍住眼中的泪意,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她将撕破的蜀锦递给我,再次问道:“好看么?” 我接过来轻轻抚摸着,一瞬间,脸上泪意斑驳。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好看。 和合二仙的纹路压得恰到好处,一朵又一朵的合欢也柔柔绽放着,这样精美的蜀锦谁敢说不好看呢? “那我们一起为我的孩子做衣裳好么?” 她殷切地望着我,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掉,一股一股地冲淡了她脸上的脂粉。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指尖传来的冰凉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冻得我的手生疼。 我没有挣脱,而是微笑着轻轻颔首。 她这才放开我的手,擦了擦眼泪,欢喜着道:“寒蕊,为殿下与本主准备针线。” 寒蕊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我用眼神暗示她依照宛清的吩咐去做,寒蕊会意地屈膝道:“奴婢这就去。” “嘎吱——” 寒蕊还没走出偏殿,方才在院落里朝我行礼的那名宫女便进来了。只见她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远远飘来一股难闻的恶臭气息。 “奴婢寒梅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小主长乐未央。” 她恭恭谨谨地跪在我面前,将白瓷彩绘福瑞祥云碗高高举过头顶,道:“小主,您该服药了。” 宛清的眉心一蹙,别过头去:“本主说过了,不喝。” 寒梅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仿佛示意我劝一劝宛清。我思忖片刻,转眼给宫洛使了个眼色。宫洛会意地将药碗递来我手上,我强忍住胃里泛起的阵阵恶心,舀了一勺汤药,亲自尝了一口。 我一咬牙,生生咽了下去。 真苦啊!这一口简直苦到心底去了!苦得我差点没吐出来。 “素素……”宛清惊讶地望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坦然微笑,顺势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唇畔。她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真是服你了,我这就喝。” 她从我手里接过药碗,随即仰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仿佛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连眉毛都不曾跳一下。 片刻,她将药碗递给寒梅,取下身侧的蜀绣桑蚕丝手绢轻轻抹着嘴边残留的药液。 “本主喝完了,你退下吧。” 寒梅恭敬地接过药碗,矮身道:“启禀殿下,有件事情奴婢想求得殿下原谅。” 她抬眸望向我,见我默许她说下去,接着便道:“这几日本该将翠华宫的开支送往凤仪宫,只因小主身子不爽,故而耽搁了,还望殿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件小事,当即落笔写道:“无妨,正好今日宫洛在,让她陪你前去整理便是。” 宫洛会意地看了我一眼,矮身道:“微臣遵旨。” 她二人随即相偕离去。宛清这才拉着我的手,殷殷问道:“素素,你方才为何要替我试药?” 我将手从她冰冷的手中抽离,在宣纸上写下一句:“这样算不算与你一同吃了‘苦’?” 她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只消片刻,那笑意便化作了疼惜与感激,从她空洞的眼底接连着翻涌而上:“咱们不是一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 是啊,一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是我在锦宫城里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要极力护她周全。 想到这儿,我不禁点了点头。 “如今也只有你还会再来这翠华宫,这不详之地,”她突然别过身子,转眼去看案上那些华丽的蜀锦,“陛下……已经许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那样凄凉,仿佛秋日冰凉的冷雨狠狠敲在我心上。我朝她的方向挪了挪,却听她继续道:“只怕他正终日待在翊坤宫吧,待在那个异族女子的身边。” 她咬重了“异族”二字,转眼看着我,神情突然变得格外凝重:“三个月!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啊!”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素素!也就是说在我诊出身孕的时候,她也已经怀孕了!可是她却一直缄口沉默!” 她这一次用了十分的力气,仿佛要把心底的不甘与愤怒统统传递给我。我疼得挣脱不开,只好将身子频频后仰。 芙蕖见了忙道:“穆小主,您的手……” 宛清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了我的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道歉:“素素,有没有弄疼你?” 她的热泪一颗一颗滴在我的掌心,就如同盛着坠落的火石,烫得我的手心不住发抖。 尽管如此,我仍旧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不过她的话却引发了我的思考。 如果那个时候郑棠就发觉自己坏了身孕,为何不当即透露呢?反而等宛清小产之后,赶上我的寿辰昭告天下? “你也觉得不对,是么?”宛清看了我一眼,转眼又看着殿中青纱蔓珠华的帷幔,咬牙切齿道:“我曾一直以为她仅仅是宠妃而已,可没想到她的心机竟然如此深沉!” “倘若我与她同时被发觉身孕,那么我势必会分掉她的宠爱。如若在我的孩子没了之后,那陛下必会对她的孩子格外看重,而且陛下与她一直情深……” 宛清的眉心一蹙,似是极为痛楚:“如此,她的地位已经无人可以撼动了。” 我大吃一惊,宛清何时也会这般深思熟虑了?二则,听她娓娓道来,郑棠的所作所为突然让我深深地后怕。 宛清是去年进宫的秀女里面最为得宠的,也是头一个怀有身孕的,乔序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直呼她的小名“清儿”,也难怪郑棠会忌惮。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何其无辜! 不知何时,宛清已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了。她脸上的笑容极为僵硬,只道:“其实,我一直怀疑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她的眼泪跟着淌了下来,声音却格外平静:“我与你亲如姐妹,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我只是才人,即便诞下皇子,循例也只能晋为正五品美人。而美人无权养育皇子,所以这个孩子自然会在太后的主持下过继给你。” “一旦你有了皇子,废后就不容易了。” “不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她哑然失笑,泪眼婆娑,“素素,忌惮你的人这么多,我的遭遇,只是她们对付你的开始。” 我彻底僵住了,完全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宛清分析得如此透彻,又让我不得不相信——她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我,宛清只是一枚棋子。 郑棠以前是乔序的王妃,我也曾在刚刚登上后位不久时听说,北燕朝并无外族女子封后的先例,所以太后才会主张乔序娶我,而把郑棠封为夫人。 倘若我被废后,那么乔序一定力主郑棠为后。然而,祁抒意家族手握重兵,是乔序登基的一大功臣,太后又素来不喜欢郑棠,那时的斗争牵绊则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深深的恐惧感如潮汐般将我裹挟,原来这些都是我无法避开的。 “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宛清再次开口,全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怔住,“既然能捡回一条性命,我就一定要找出杀害我腹中孩儿的真凶!将她千刀万剐!” “素素,”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其实你也变了很多。” 我变了很多么? 好像是的。我好像真的不如从前快乐了,也不似从前天真了。现在的我也会因为一些问题引发思考,最后被自己的想法震住。 是这儿太可怕,还是我太单纯? “你一向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自古以来的废后都是什么下场。” 我自然知道,她们或打入冷宫废为庶人,或因子嗣谋反而牵连丧生,只有汉光武帝刘秀的废后郭圣通能够在封地安享晚年。 可我不是郭圣通。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宛清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所以,你我更要紧紧依靠,再不能让人算计了去。” “哐啷——” 门外突然传来落锁的声音,芙蕖眉心一颤,警惕地大喊一句:“谁在外面?!” 我和宛清也即刻紧张起来,忍不住左看右看。 芙蕖快速跑到门边,用力拉这门阀,殿门却纹丝不动。 “不好了!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我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却听见房顶发出炸裂一般的爆响声,砖瓦顿时裂开了豁口,桐油从房顶渗入殿中,伴随着火石一起几乎是落到哪儿就烧到哪儿。 “走水了!走水了!” 芙蕖一边朝门外大喊着,一边向我与宛清跑来:“殿下,小主,外面的人估计都被支走了,咱们得想办法出去!” 她虽然恐惧,却丝毫看不出慌乱,忙问道:“小主,殿中可有利器?” “利器?”宛清左右看了看,惶急道:“只有一把剪子,别的再没有了!” 一颗火石突然落到了我与宛清脚边,滚烫的琉璃瓦片也跟着掉了下来,眼看就要落在我头上时,芙蕖突然扑过来将我护在身下。 “殿下小心!” 我躲过了一劫,抬眉却见芙蕖牙根一颤,单薄的后背已然被滚烫的砖瓦烙下了又深又肿的痕迹。 “奴婢没事,”她见我噙着泪花,赶忙起身掩了过去,“快走!” 殿中的帷幔越烧越旺,滚滚黑烟模糊了我们的视线。芙蕖拉着我们一边躲避坠落的火石,一边朝殿门跑去。 第23章 走水(下) “救——” “命”字尚未出口,芙蕖就被滚滚而来的黑烟呛住了喉咙。宛清的身子本就极其虚弱,浓烟一熏,跟着就倒了下去。 芙蕖眼疾手快,忙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急切唤道:“小主!小主您醒醒!” 我也吓坏了,却不知怎么办才好,一颗心仿佛正被千万只蚂蚁噬咬着,又痒又疼却无可奈何。 须臾,宛清虚弱地睁开双眼,低语喃喃道:“是谁……究竟……是谁……不放过我们……” 一语方罢,她也不停地咳嗽起来,仿佛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气息如游丝一断一连,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我又急又怒,血气不住上涌,险些从眼底生生逼出血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放了这把火?! 究竟是谁要置我们于死地?! 宛清澄澈的瞳仁里倒映着明亮的火光和我锋利的眼神,她看着我,突然对我笑了笑:“素素……如若我不行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小主,现在不是说胡话的时候啊!”芙蕖强忍着回旋无尽的眼泪,斩钉截铁道,“您与殿下都会得救的!” “快!快!就是这儿!” 是宫洛!是宫洛的声音! 仿佛压在心底的巨石终于落地那般,我的心格外安定,即便身在这熊熊烈火之中,也再无所畏惧了。 果然,耳畔接着传来一阵喧闹。 “直接去宫外的太液池取水!快!” 芙蕖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道:“小主你看!奴婢说得没错!魏尚宫带人来救我们了!” 宛清脸上也慢慢浮现出希冀的神情。我搭了一把手将她扶起,外面突然又传来一声呼喊,这声音如此近,好像就在门外。 “殿下!小主!你们听得见吗?!” 芙蕖赶紧跑到门边,伸手不住地拍着殿门,嘶声力竭地喊道:“魏姐姐!魏姐姐!殿下与小主都在!” “这锁……这锁……” 我听见殿外“哐啷哐啷”的拉动声传来,不过很快就被殿中“劈哩啪啦”的火爆声与坠落声掩盖。热浪一层又一层翻滚着,我热得承受不住,只好紧紧抓着宛清,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魏尚宫!卑职来迟了!” “卢将军!卢将军快!殿门被锁上了!” 卢将军?正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卢凌?宫洛的情绪怎么如此熟悉? 我突然想起,在我落水之后,朦胧中也听见宫洛在岸边这样呼喊着。回想起之后在凤仪宫见到他时,那额角缠绕的纱布还隐约透着淤血。 莫非那天是他救了我?! 而我在水中踢到的东西是他的额头?! 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一个人在我跟前提起,那天是谁救了我呢? 外面突然传来“唰”的一声,殿门开始剧烈摇晃。芙蕖也在里面帮忙,仿佛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拉动它,可是里里外外弄了半天,殿门已然纹丝不动。 “不行!这锁太牢固了!尚宫大人,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去么?!” “窗户!窗户!右边的窗户!” “殿下!小主!快!”芙蕖几步就跑到我们身边,护着我和宛清迅速跑到榻上。火星不住地从房顶掉落,整张卧榻也被烧得快一点儿不剩了。 殿外,一个矫健敏捷的身影跟着我们迅速跑到窗边,紧接着“哗啦”一声,紫檀糊明纸的窗扉就被踢开了一个豁口。 我们一边踩着身边的小火苗,一边躬着身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地靠近。 “殿下!小主!当心!” 我们在他的提醒下往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对准窗户又是一脚,横经纵纬的雕花木杆纷纷掉落,豁口也终于大到可以通过了。 宛清在我身前,我顺势将她推了出去,谁知她只是一个趔趄就撑住了,回过头来惊怒交加地望着我,道:“素素?你这是做什么?” 身后的芙蕖也被我方才的行径唬了一跳,忙道:“殿下,别耽搁了,您快出去吧。” 不,我不能先出去,我要留在最后,即便很可能就死了,我也要赌一把。 因为烧死一个皇后远比烧死一个才人严重得多。 宛清或者芙蕖死了,顶多会以宫人失职或是其他理由糊弄过去。 可若我死了,想给天下百姓的交代,绝不是糊弄这么简单,而且太后也一定会力主追查到底。 我拉过宛清的手,写下一个“赌”字,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她先是一愣,随即潸然泪下,朝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素素……你放心……” 我会心一笑,她果然明白我的用意了。 “小主!快!搭着微臣的手出来!” 宫洛见窗口的是宛清,非但没有惊讶,反而愈发镇定。宛清深深望了我一眼,随即拉着宫洛的手跳了出去。 我转身想把芙蕖送到窗口,芙蕖却连忙摇头,只道:“殿下您先走!” 看来她还没明白我的用意。 我不想与她浪费时间,只好拿出了一贯不用的皇后威仪,用手指了指窗外。宛清在窗外喊道:“芙蕖,不得违抗懿旨!” 芙蕖的眼神一晃,嚅嗫着双唇:“殿下……奴婢遵旨……” 她躬起身子绕过我来到窗前,我跟着往后退了几步想让她更快出去,抬头却见一根烧得通红的房梁正斜着倒下来,电光火石之间,芙蕖回首一声惊呼,道:“殿下小心!” 我使劲将她往外一推,自己则借力滚到了床下。房梁狠狠地砸在了卢凌踢出的豁口上,深深嵌了进去。 “殿下!” “素素!” 宫洛、芙蕖和宛清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卢将军!下官求您快救救殿下!救救殿下吧!” “魏大人别急!卑职这就想办法!” “陛下!陛下在哪儿?!”宛清的声音格外凄厉,听来宛如一只猛兽正咆哮嘶吼,“我知道了!翊坤宫!一定在翊坤宫!” “小主!小主当心脚下!”宫洛也格外焦急,“芙蕖,快!快跟上去!” 我听着殿外发生的一切,这才迷迷糊糊地从床下爬出来,连衣襟沾了火星也没有发觉。 那根房梁切断了我的后路,我本想赌一把,难不成要输了么? 不!我不信!我还没弄清楚是谁要害我们! 既然有勇气做出这个决定,就有勇气承担这样的后果! 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放弃! 我艰难地往卧榻爬,一颗火石突然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双手一松,重重地摔了下来。我的后脑勺顺势磕在了梨花木大敞椅的脚上,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头发。我有些惊慌失措,赶紧匍匐于地左右翻滚,总算把火苗扼杀在了摇篮里。 这样折腾一番之后,我开始头晕脑胀起来,眼前的斑斑景致都化作昏黄朦胧的一片。黑烟从四周窜来,肆无忌惮地钻入我的鼻息。我捂着自己的脖子,嗓子疼得几乎撕裂,可黑烟依旧缠绕着我,像个跳梁小丑,看尽了我的笑话。 “素素?素素?” 谁?谁在叫我?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却吓了一跳! 是他! 他依旧戴着虎皮面具,用那双星星一般的眼睛焦急地望着我! 我眼底的热泪乍然崩溃决堤——上次见他还是在梦里,这次终于又见到他了。 难道我在做梦吗? 还是我快要死了? 不过就算我快死了,能再见他一面也死而无憾。 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啊?这个让我日思夜想的人,会不会也是个俊儿郎呢? 我倾尽全力莞尔一笑,朝他脸上的面具抓去。 “啊——” 只听一声隐忍的吃痛传来,我定了定眼神,才发觉眼前的人是卢凌。 “殿下!是卑职!” 他见我惊讶地看着他,不觉低下头去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将他脸上的三道指痕显露无遗。 我松了口气——原来刚才是我的错觉,将他的脸当成了我看见的虎皮面具,不过他是何时进来的呢? “殿下?殿下?”卢凌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您振作一些,卑职来就您了!” 我本来就头晕脑胀,被他这样一晃,眼前更是迷糊。 “哐啷——” 又一根房梁倒了下来,搭在它上面的横梁紧接着飞速地往下坠。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肩膀被人一揽,一个温暖的怀抱就拢了过来,带着我迅速滚到一边。 “殿下!卑职得罪了!” 卢凌的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烧成黑炭的横梁就重重地摔在了我刚才倚靠的地方。 我惊魂未定,接着又是炽热殷红的火星雨一点一般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卢凌将我牢牢护在他的怀中,为我挡住了纷纷而落的火石。不过此时他已然放开我的双肩,只躬起了他的后背,与我保持着三寸的距离。 “殿下!这偏殿快塌了!咱们赶紧走!” 他护着我起身,谁知我跪了太久双脚发麻,跟着就倒了下去。 “殿下!”他扶着我,突然从身后将我打横抱起,三两步就跳上了卧榻,“卑职得罪了!” 我已然精疲力竭,顾不得什么礼数,只能懒懒地倚在他怀里。身后橙红色的火光染红了他的双眸,血一般的眼神里满含着坚毅与果敢,我甚至有一瞬的错觉,他是不是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呢? 大殿轰然倒塌。就在那一刻,卢凌抱着我飞身一越,让身后火光冲天的大殿化作了绝美的背景。 一落地,他就放下了我。 我环视四周,只见周围的宫女太监都不见了踪影,仅有宫洛一人迎上前来。 宫洛喜极而泣:“殿下!您总算得救了!”她紧接着朝卢凌行了一个大礼:“下官斗胆替殿下谢卢将军救命之恩!” “魏尚宫言重了,”卢凌上前扶起宫洛,“还是赶紧宣太医为殿下诊脉才是。” 宫洛起身擦了擦眼泪,转而走到身侧牢牢扶住我,道:“卢将军提醒得是,太医已经在主殿候着了,殿下快请。”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跟着宫洛绕过影壁朝正殿走去,卢凌则牢牢跟在我们身后。 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进我的五脏六腑,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原来这外面已然繁星满天了。我不禁抬起头来看着穹顶宛如碎钻的星辰,一瞬间心思微动。 他的眼睛也是这么美。 可刚才我见到的不是他。 我突然回眸望着卢凌,只见他也正好望着我的背影。他仿佛没有料到我会回头,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惊讶与局促,握着手中的佩刀讪讪低下了头。 为了不让宫洛发觉我的心思,我也赶紧回过头去目视前方。 尚未走到正殿,忽然听见孙文英尖细的嗓音从宫门口远远传来。 “陛下驾到——” 第24章 春寒(上) 我回首一望,只见一排明黄色龙腾九天的帝王仪仗正跨过宫门浩浩荡荡走来。乔序穿着一身纯黑色交领挑绣五爪龙纹便袍,脸上的神情也如他的衣色那般,一黑到底,丝毫瞧不出任何担忧或是焦急。 “陛下万福金安!” 抄手游廊下的宫女太监赶忙跪了一地,身旁的宫洛与身后的卢凌也都跪了下去,唯独我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来的方向。 待一行人走近了,我才看到他身后早已鬓鬟松散的宛清。 “素素!”她奔上前来,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你没事了!你总算没事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簌簌滑落,渗入她柔润的嘴唇里,她尤不觉苦涩,只噙着眼泪笑道:“我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我的手刚被火石烫起了水泡,她一捏,不觉吃痛,一下子缩了回去。 “怎么了?!”宛清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赶紧捏住我的手腕仔细瞧着。我左右挣脱不开,只得任凭她左右端详。不过那样子实在是太可怖了,一个个水泡肿如鸽蛋,溃烂化脓的地方正流着金黄色的积液,顺着手背淌下去,所到之处又红又痒。 “怎么会这样……” 她愈加哽咽,当即放开我的手腕,转身朝乔序跪了下去:“陛下!妾求陛下做主,彻查此事!” 乔序缓缓走来,亲自扶起她,道:“你尚在月中,不要动不动就跪下,地上凉。” 宛清就着他的手起身,依依道:“谢陛下关怀。” 乔序拂了拂她鬓边散落的发丝,接着又为她正了正发髻,这才温声道:“你放心,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揽过宛清的双肩,朝众人吩咐着:“都起来吧,从正殿搬几把椅子出来,朕与皇后就坐在外面。” 乔序的话音刚落,便有眼疾手快的太监搬来了三把椅子。宫洛上前扶我着我落座,乔序则亲自引着宛清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转眼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背的伤,平声道:“太医呢?” 窦太医不知何时从主殿跑了出来,就跪在卢凌身后,听见乔序唤他,赶紧一个箭步上前,诚惶诚恐道:“微臣参见陛下,参见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穆小主长乐未央!” “先给皇后瞧瞧。” “微臣遵旨。” 窦太医膝行至我身旁,宫洛在我身前跪下。我将手搭在她的背上,窦建明不敢耽搁,即刻仔细检查起来。 “端裕夫人到——” 我忍不住转头朝宫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娉婷的身影正迈着疾步朝我和乔序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娇俏灵动的女子。 是郑棠,她来了,穿着一身藕荷色对襟齐腰襦裙,罩着同色绣飞鹤的大袖衫,裙裾迎着晚风翩跹起舞,仿若一只妙曼柔美的蝴蝶。 我打量着她,目光随即停在了她手里的水银色貂毛大氅之上。 显然是有备而来。 “棠儿,你怎么来了?朕不是说了么,你不用过来的,”乔序犀利的眼神越过郑棠清瘦的双肩,落在了恩善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奴婢实在是……”恩善话音未落,郑棠便拦在了前面,朝我和乔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柔声道:“陛下恕罪,臣妾实在担心殿下的安危,所以就过来了。” 我见宛清眼底闪过一丝愤恨,饶是如此,她依旧矮下身来朝郑棠行了大礼:“端裕娘娘长乐未央,也难怪恩善姑姑不敢拦着娘娘,毕竟是为了殿下,怎好阻了娘娘的孝心呢?” 郑棠鬓边的珠钗突然一晃,在余火尚存的翠华宫里,闪烁出异样明亮的光彩:“本宫也是被才人方才的诚挚所打动,这要论起对殿下的孝心,只怕六宫妃嫔都不及才人半分。” “娘娘过奖了,”宛清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唇畔却扬起一丝笑意,“只是娘娘也要注意腹中皇嗣啊,要是因为看望殿下而出了什么差池,岂非要殿下内心难安?” 我心底难掩讶异——虽然宛清以前也是直言快语的人,但说话从未这么露骨过。恨归恨,可是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的孩子是郑棠害死的,如果就这么挑明的话……万一不是郑棠,岂非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乔序,只见他的眉毛稍稍一动,片刻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情。他站起来走到郑棠身边,揽住她的双肩柔声宽慰着:“穆才人话虽直了些,但也是朕想告诉你的。你方才这样急急跑来,万一摔着了,可不是任何人担待得起的。” 郑棠的嘴角突然抽了抽,眉目霎时温柔起来,“是……臣妾疏忽了,臣妾再也不敢了,”她将手中的水银色貂毛大氅抖开,亲自披到乔序肩上,“陛下方才走得太匆忙,更深露重,臣妾担心陛下着凉,就把这个送来了。” “你有心了。” 乔序轻轻推开郑棠的手,将大氅从肩上取下,转身就披到了宛清身上。宛清的身子微微一颤,连连摆手推辞着,“陛下……妾不敢承受,”她看着我,“您还是给殿下吧。” “不必了,”乔序为她系好了胸前的缎带,语气格外温柔,“你尚未出月,不能受凉,朕还指望着你为朕多生几个孩子呢。” “陛下……”眼泪在宛清那双澄澈的大眼里打转,“妾……还会有孩子么?” 乔序抹开了她的眼泪:“当然会有,前提是你得养好身子,知道么?” 宛清点了点头,眼底涌现出一丝欣喜。乔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引着她落了座。 我突然好奇郑棠此时的神情,不禁转眸望向她。只见她绝美的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丝忧愁,若有若无,时断时连,竟是那般落寞感慨,摄人心魄。 “但凡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又怎么愿意亲眼看着他与别的女人恩爱生子呢?”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戏文里看到的这句唱词,那个粉墨浓妆的青衣旦角似乎唱出了天下所有女子的心声,毫不例外,也唱出了我的心声。 虽然我不爱乔序,但我尚在闺阁时也曾想过,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我和他心底只能有彼此,容不下第三个人,更别说是第四或者第五个人了。 突然庆幸,还好我不爱乔序,他的后宫佳丽三千,怎能做到只爱我一个呢? 如果我爱他的话,只怕会被他活活气死。 “是啊,”郑棠又温柔地笑了起来,“才人妹妹还这么年轻,一定会有很多孩子的。” 乔序回过头去看着她,也报以温柔的微笑。 “太后殿下到——” 什么?太后也来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人赶紧乌压压跪了一地,比刚才乔序来时还要恭谨。我来不及想,忙在芙蕖的搀扶下上前几步,跪在了乔序身边。 “母后万福金安。” “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在我们面前站定了,抬了抬手,吩咐道:“都起来吧。” “谢母后。” 乔序谢恩站了起来,我也正打算搭着芙蕖的手起身,谁知我的右脚一滑,跟着就往乔序身上栽去。我本以为要在太后面前失礼的,谁知乔序反应极快,顺势就将我揽入他的怀里,牢牢护住了。 “皇后小心,”他低眉望我,而我也不禁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只见他眼底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担忧与责怪,“下次可不许如此了。” 我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忙推开他的怀抱站直了身子。他也理了理衣襟,恭谨地站在了太后面前。 “更深露重,母后怎么来了?要是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太后摇摇头,道:“哀家冻着索性有太医救治,要是人没了才是无力回天。”她搭着云萝的手上前几步,突然在郑棠身边停下了脚步,睥睨着她,道:“端裕夫人也在?” 郑棠垂首恭谨:“回太后的话,事发时陛下在臣妾宫里,臣妾也担心殿下的安危所以就跟来了。” “端裕夫人倒是有心,”太后抚了抚胸口的雪狐衣领,悠悠道,“这翠华宫刚走了水,气味于腹中胎儿不利。恩善,扶你家娘娘回去。” 太后随即走到正中央的位置坐下,接着又示意我和乔序一左一右作陪。郑棠素来畏惧太后威严,又见乔序沉默不语,只好矮身行礼道:“是,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郑棠走后,太后转眼关切地望着我,道:“皇后没事吧?” 由于此时周围没有纸笔,我便拉起宫洛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着。宫洛思忖了片刻,跪启道:“禀太后,方才殿下说,儿臣无恙,是儿臣的错,让母后担心了。” 太后眼底满是慈爱:“怎么会是你的错?”她慢慢转过头去看着跪地不起的一众宫人,神情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有错的是他们!好好的怎么会走水?哀家看你们都该发配宫正司候审!” 一听到“宫正司”三个字,众人都慌了神,不住磕头求饶:“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宛清原本站在乔序身侧,此时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禀太后,自从清芬没了,清露又进宫正司后,能在妾身边伺候的也只有寒梅和寒蕊两人。太后不妨开恩,先问问她们。”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太后挑了飞鬓长眉,“那她们在哪儿?” “太后……”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上跪着的人群中传来。我循声望去,只见寒蕊正低着头怯生生道:“禀太后,奴婢就是寒蕊。” “寒梅呢?” 寒蕊瑟瑟发抖,连声音也是打颤的:“她不见了。” 第25章 春寒(下) “不见了?”太后的惊讶只有一瞬,随即问道,“她去哪儿了?” “回太后的话……”寒蕊诚惶诚恐,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她好像提着桶去翠华宫后花园了,说是要去水井里提水救火。” “那为何她还不回来?”太后扫一眼众人,“你们提水救火时,可有看见她?” 众人面面相觑,不管是去宫前太液池提水救火的,还是去后花园水井旁的,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见过”。 怎么会没有见过呢? 我也若有所思,余光瞥见乔序转了转手上的翠绿玉扳指,也在低眉沉思什么。 太后眉间有隐隐的怒意升起,一丝一丝萦绕着:“之前呢?走水之前谁见过她?” “回太后的话,”宫洛仿佛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跪启道,“走水之前寒梅引微臣至翠华宫下人房整理账目,中途告辞过,说要回偏殿拿什么东西给微臣看,微臣便允了她去。之后微臣就再也没见过她。” “回偏殿……难道……” 我心底愕然不止,垂眸对上宛清一样惊愕的眼神。她即刻跪直了身子,惶急道:“太后陛下容禀,走水之前妾与殿下曾听到殿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倘若寒梅谎称自己回偏拿东西……” 宛清哽咽着不再说下去,可是弦外之音已昭然若揭。 乔序随即握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凉气:“清儿与皇后方才被锁在偏殿了?” “回陛下的话,正是……”宛清泪水涟涟,“若非卢将军踢碎窗户,舍命相救,只怕妾与殿下……”她轻轻拭去眼角汹涌不断的泪水,抬眸望着乔序,“陛下,此人居心叵测,求陛下做主彻查此事!” “你放心,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乔序的眼神变得分外冷冽,像染了霜华的月光一般,透着森森寒意,“卢凌,先把寒梅给朕找来!记住,朕要活的!” “是!卑职明白!”话音未落,卢凌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 乔序的眼中又恢复了温柔,“清儿你先起来吧,你尚在月中不能久跪。” 孙文英极有眼见,立马招呼宫人从正殿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我座位的左下方。寒蕊是近身伺候宛清的人,此刻便扶着她徐徐入了座。宛清尤不忘道:“谢陛下关怀。” 乔序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平声道:“走水前后可还有何异常?” 空气乍然凝固,众人赶紧屏息凝神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宫女敛衣合手,膝行几步上前道:“启禀陛下,走水之前奴婢看见一个孔明灯从偏殿后方飘来。因为今日并非要紧日子,按理说宫里不会放孔明灯祈福,所以奴婢就格外留意了一下。” 乔序按着翠绿扳指,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你接着说。” “是,”小宫女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继续道,“它飞到偏殿上方之后撞到了砖瓦,然后……”她浑身一个激灵,声音不住地打着寒颤,“然后……整个房顶……都烧了起来。” “倘若偏殿落锁之后就烧了起来,”太后的眉心沉着隐隐怒意,“那在你看到孔明灯之前,可有看见什么人?” “什么人……?”小宫女低声呢喃,“太后恕罪,奴婢只顾着叫人救火,所以没有仔细看……” 我听得毛骨悚然。夜深了,不知是露水沾湿了我的发梢还是冷汗浸湿了我的鬓角,我只觉得浑身像在冰桶里泡过一般,不住地发抖。 宫洛看出了我的异常,忙道:“殿下怎么了?” 由于周围没有纸笔,我便拉着她的手匆匆写了一句话。她猛然一惊,念道:“启禀太后与陛下,殿下说走水时的确是整个房顶都烧了起来,还有桐油从砖瓦缝中流下来。” “房顶上怎么会有桐油?”太后咬紧牙关,怒极反笑,“怪道孔明灯一碰就烧了起来,宫里最忌讳走水,谁有这胆子?!” 说到最后,太后的声调又不觉往上扬了几分。众人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口中恭谨念道:“太后息怒!” “母后放心,”乔序朝太后拱了拱手,“儿臣一定着宫正司严查此事!还请母后务必保重凤体,切莫为这等不值得的人动怒。” 在乔序和众人的宽慰下,太后这才稍微平复了心境,微微一叹:“宫里最近不太平,哀家这颗心就是想静也静不下来。” “报——” 卢凌飞快跑了进来,“启禀太后、陛下与殿下,卑职在宫正司偏门处发现一名宫女。” 乔序低眉抚了抚玉扳指,道:“带上来。” “遵旨!” 卢凌的手一挥,便有两名侍卫架着一名宫女走了进来。众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她,我不觉张大了嘴巴,连呼吸也忘记了。 这分明是寒梅啊! 相较于我的惊讶,乔序却格外冷静,只看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寒梅唯唯诺诺,“奴婢贱名寒梅。” “你就是寒梅,”乔序的声音依旧温吞吞的,“翠华宫走水了,你知道么?” “回陛下的话……奴婢……奴婢知道……” “看你这样子,”乔序缓缓起身,一步一顿走到她身前,轻声道,“似乎是吓到了。” “是……”寒梅想往后退,却被两名侍卫死死钳住,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 乔序“嗤”地一笑,道:“朕也没见过,你说,朕怎么就不怕呢?” “因为陛下是九五至尊……您一身正气所以……” 乔序突然给孙文英使了个眼色,孙文英即刻会意,俯下身来狠狠钳住寒梅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与乔序对视。他的力道极大,寒梅一时吃痛却又不敢反抗,只得看着乔序。 “你很聪明,”乔序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重,“朕没有做亏心事,一身正气所以不怕。” “说!为什么走水之后你正好不在?为什么卢凌又在宫正司外面发现了你?你又去那儿做什么?!” 乔序的笑容一瞬间变成了可怖的神色,寒梅娇弱的身躯一懔,不敢再看着他,只好慌乱地左右环视,颤声道:“回陛下……奴婢……奴婢本想回偏殿拿东西,谁知……谁知竟然锁上了,那之后不久……不久便走水了……” 孙文英猛然加大了力气,仿佛要把寒梅的下颌捏碎:“言不达意,你还不说实话?!” “啊——”一声低浅又痛楚的呻吟从寒梅齿缝中传来,她的秀眉一蹙,上气不接下气道:“奴婢……奴婢真不知道为何走水……” 宛清捏紧了拳头,编贝一般的皓齿险些把柔唇咬出血来:“那你告诉本主,走水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小主……” 孙文英适才将手松开,寒梅赶紧爬到宛清身边,噙着眼泪道:“小主……奴婢发觉偏殿锁上之后,就即刻返回下人房找钥匙了……奴婢是想救您啊……” 宛清身旁的寒蕊却惊怒交加,不顾太后和乔序在场,直直逼视着寒梅,道:“寒梅姐姐,做人可要凭良心啊!走水之后你明明提了水桶去后院!怎能胡说八道呢?” “你……”寒梅气得怔忡,眼角稍稍闪过一丝慌乱,片刻就化作泪水倾泻而下,“小主容禀,奴婢所言绝无半点虚假,求小主相信奴婢!” 宛清冷冷地看着寒梅,道:“既然你要本主相信你,那本主问你,你找到钥匙了么?” 寒梅突然泄了气,唯唯诺诺道:“奴婢没有……” 相比之下,寒蕊显得咄咄逼人:“你明明就没找!” “既然你们各执一词,”太后抚了抚领口的水貂毛,“云萝,带人去后花园搜,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 “奴婢遵旨。”云萝欠身告退,至宫门口招来了驻守翠华宫外的御林军,一齐往后花园去了。 接着,一个御林军侍卫飞身进来,将一把钥匙呈给了卢凌:“将军请过目!” 卢凌接过那把钥匙,转身恭谨地呈给了乔序,道:“启禀陛下,这是卑职派人在宫正司寻到的,请陛下过目!” 乔序将那把钥匙拿在手里把玩着,仿佛在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片刻,他将钥匙悬在寒梅面前,幽幽问道:“这就是你去宫正司的缘故?” 寒梅的身子一颤,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叩首不止:“启禀陛下,正是如此!奴婢正是前往宫正司求清露姐姐拿钥匙!” 宛清头一个听出了端倪,眼底陡然升起怒火:“清露?!你去找那背主求荣的蹄子做甚?!” 寒梅抬起头来扶住宛清的双脚,万分诚恳道:“小主息怒!小主息怒!奴婢也是走投无路才去找她的啊!” “可是……”卢凌身后的侍卫疑惑道,“这钥匙并不是清露给卑职的啊。” 几乎是同时,乔序、太后与宛清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说什么?!” 还是乔序反应最快,道:“那是谁给你的?” “启禀陛下,这把钥匙是宫正司里的余小主给卑职的。” 玲珑?! 是玲珑?! 我目瞪口呆,一时竟想不明白为何。难道玲珑打算救我?可她怎么会有翠华宫的钥匙呢? 乔序却一点儿也不惊讶,坐直了身子道:“是余采女给你的?” “回陛下的话,正是如此,”那侍卫想了想接着道,“当时卑职奉命进入宫正司,余小主便主动将此物交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云萝也带着一队御林军缓缓走上前来,跟在她身后的一人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出来。 “启禀太后,”云萝从袖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物件,“这是御林军在翠华宫井底发现的。” 我赶紧顺着光线望去,只见一枚钥匙正静静地躺在云萝掌心,一动也不动。 太后用手接过,将它与乔序手中的那枚放在一起对比。 竟然一模一样! 我目瞪口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传入耳底,寒梅左边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她尚未反应过来,宛清对着她的右脸又是一巴掌:“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寒蕊见她如此,赶忙一把拿过宛清的手仔细揉着,道:“小主当心手疼。” 宛清尤不解气,恨恨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么?!” “小主,我……”寒梅捂着脸颊怔怔垂泪,再也没了生气。 太后嫌恶地瞥了她一眼,道:“来人,带下去!着宫正司连夜审问!” “是!” 几名侍卫三两下就把寒梅架走了,她一边被人拖着离去,一边凄厉地哭喊着:“小主!小主救我!救我啊!” 第26章 恨别(上) 那堪比鬼哭狼嚎的叫喊声渐行渐远,我只觉一阵冰凉从脚底猛然窜到了发梢,整个人像浸在冰窖里一般动弹不得。直到太后的一阵眼风从我身上迅速扫过,我才依稀回过神来。 “哀家乏了,这儿便交给皇帝处理吧。” “是,”乔序盈然起身,垂首恭谨道,“儿臣恭送母后。” 我也赶紧带着众人一同跪下行礼。 太后的仪仗在夜色中浩浩荡荡远去。乔序随即回身望着我,道:“皇后今日受苦了,回凤仪宫好好调养一番,这几日的六宫事还是交给端裕夫人处理吧。” 我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没有站稳。 果然太后一走,他就原形毕露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方才太后命郑棠回翊坤宫,估计也是他担心太后刁难郑棠,于是将计就计吧。 那我呢?我成什么了?他的挡箭牌吗?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面上,道:“朕是为了皇后好。” 我不欲理会,欠身退到一边。他见我没有反应,索性直接越过我走到宛清身边,扶住她柔弱的双肩,温声道:“走吧,跟朕回乾清宫,今晚你就住那儿。” “陛下……”宛清有些受宠若惊,“妾无碍,倒是殿下今日……” 她话音未落,乔序已将食指轻轻点在了她的唇上:“别说了,朕更疼你。” 他揽着宛清朝宫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孙文英,即刻替朕晓谕六宫,才人穆氏痛失皇子,屡遭磨难,朕念素来其勤恳奉上,敬护中宫,擢晋为正五品美人,明日迁居延禧宫。” “是!奴才这就传旨!”孙文英满面堆笑,不忘道,“奴才恭喜穆美人!” “还有,”乔序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了卢凌一眼,“正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卢凌两次救护皇后有功,擢晋为御林军副统领,俸禄再升一石。” 卢凌突然一怔,即刻跪下道:“卑职谢陛下隆恩。” 乔序搂着宛清回过头去:“爱卿免礼,替朕护送皇后回凤仪宫。” 卢凌依言起身:“是,卑职遵旨。” 他们走到宫门口时,宛清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底的慌张、惶恐、惊喜与担忧在那一刻化作一道温柔的光,徐徐照进我心底。 我嫣然一笑,心底竟无比轻松——宛清,美人之位本就是你的,现在终于属于你了。 宫里的消息向来都是长着翅膀的飞鸟,几乎一夜之间,宛清晋位的消息就与翠华宫走水的消息一道,传遍了锦宫城的每个角落。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道贺也像晨起的寒风一般,呼啦啦地刮进了凤仪宫章明殿里。 殿外,则是一点又一点的晶莹正在空中飞舞回旋着,落到地上越累越厚,转瞬间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着远山,连着天际,仿佛铺了一层雪白的绒毯。 宛清新晋,我的训导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很快便结束了。她在寒蕊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听见祁抒意抱着汤婆子幽幽一笑,道:“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就是咱们穆美人吧,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在美人的翠华宫放火,险些连殿下也连累了。” “昭仪娘娘难道没听说么?”宝林冯雨嘉抚着手上的南海珍珠手串,道,“昨晚宫正司连着审了寒梅一夜,也不知会吐出些什么来。不过嫔妾也挺好奇,怎么穆美人宫里总是出内鬼呢?先前的清芬与清露,如今又是寒梅。” “冯宝林真是古道热肠,”宛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与其关心本主身旁的内鬼,不如仔细瞧着自己的奴才,指不定哪天宝林也遭了祸事,可别怪本主没有提醒你。” “你……别以为你晋了美人就多得意,”冯雨嘉正要还嘴,殿前突然传来一阵珠帘轻响声,宛清别过头循声望去,不再理她,而她也只好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芙蕖走上前来矮身道:“启禀殿下,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了。” 众人听了各怀所思,才人柳含烟最先反应过来,低低道:“莫不是昨夜纵火元凶找到了?” 宫正司审问出来的结果一向直接禀告乔序,柳含烟说的不无道理,既是孙文英来,约莫已经有了来龙去脉。 我朝芙蕖轻轻颔首。芙蕖即刻会意,转身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为孙文英打起帘子。众人的目光随即向孙文英转去,只见他身后跟着一名瘦弱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玛钠斯玉凿成的酒壶。 我一愣,还没等我想通那是什么,孙文英已经带着小太监跪了下去:“奴才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参见各位娘娘小主,各位娘娘小主长乐未央。” 我敲了敲身旁的桌案示意他免礼起身。孙文英从怀袖中取出一卷淡绿色锦绣丝帛,举过头顶恭谨地呈给我,道:“启禀殿下,奴才奉陛下之命,特意为殿下送来宫正司整理的证词,还请殿下过目。” 果然与昨晚的事情有关! 不过,是什么证词? 我心底疑窦顿生,但见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便示意宫洛接了过来。 “殿下,嫔妾斗胆请旨,”郑棠执帕轻轻按了按鼻翼的粉,“不妨命魏尚宫将供词念出来,让咱们六宫姐妹都听听,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颔首应允。宫洛徐徐展开那卷墨绿色金丝线贡缎,朗声念道:“妾采女余氏供认,曾联合翠华宫侍女清芬、清露谋害穆美人腹中皇嗣,并欲以嫁祸中宫,献媚争宠。败露后,妾自甘堕落,指使翠华宫侍女寒梅纵火烧宫,加害美人穆氏,牵累皇后。妾罪行累累,愧于祖先,望陛下殿下赐妾一死,妾已然无憾。” 这……这是玲珑的供词么? 宛清小产、清露诬陷、翠华失火……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么?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底爬来爬去,那种又疼又麻的感觉让我的双手瑟瑟发抖。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呐喊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一把从宫洛手中夺过来仔细看着,上面清秀的行楷字迹针一般扎进我眼底。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淌下,滑倒我的锁骨上,拐了个弯又渗进桑蚕丝中衣里。凛风顺着象牙木镂刻合欢的窗户缝隙悄悄钻进殿中,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四周不断向我涌来,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肆无忌惮地漫延着。 我的内心分外煎熬,身子也颤抖得愈发厉害。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显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孙文英抬起头来小觑我一眼,片刻又低下头去,拱手道:“陛下口谕,如若殿下看完了,就盖上您的凤印吧。奴才还有一道旨意要传呢。” 宫洛适时转身从高阁里取出了我的凤印,再回身走到我的凤榻边,跪下道:“还请殿下拓印。”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凤印,背面那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原本轻巧精致的它此刻却像千斤巨石那般分外沉重。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重重地摁了下去。 这一摁,应该成了压死玲珑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要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份文书就要送往太庙永久保存了。今后,北燕朝的子子孙孙都将引以为戒,永远将她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宫洛将丝帛还给了孙文英。他微笑着将它揽入袖中,接着又从袖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站起身来款款道:“陛下有旨,还请殿下接旨。” 宫洛赶紧扶着我跪下,众人也纷纷跟着我跪了下来。 孙文英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宫采女余氏,尝以媵人入侍龙榻,原淑温懋,恭敬著礼。然不意其后妒忌成性,谋害皇嗣,更甚诬陷中宫。此上不敬宗庙,下不尊女德,岂堪嫔御之位?着废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谥加封。再赐鸩酒一壶,钦此!” “殿下快起来吧,”孙文英亲自上前扶起我,将圣旨交到我手中,“陛下念及殿下与庶人主仆一场,遂命奴才前来转告,这壶鸩酒与这卷圣旨便由殿下亲自送到宫正司去吧。” 什么?乔序要我亲自送过去? 他怎么偏偏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亲自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现在不能多想,于是只点了点头,孙文英也不再多言,而是命身后的小太监将鸩酒递给宫洛,就带着他引身告辞了。 “真是其心可诛,”柳含烟耸了耸鼻尖,“以为求得一死就能赎罪么?” 尤倩倩低眉捋了捋鬓边的流苏,“可本主却觉得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呢,”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对坐的宛清,“不知穆美人是否与我有同感呢?” 宛清毫不避讳,迎上尤倩倩的目光,道:“姐姐在说什么?妹妹听不懂。” 尤倩倩低眉一笑:“是么?约莫是姐姐多心了吧,姐姐就是觉得余庶人势单力薄,不像是蛇蝎心肠的女子。” 宛清嫣然一笑:“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姐姐心善,以己度人自然体悟不到心狠的感觉了。” “两位妹妹倒是巧嘴,”郑棠搭着恩善的手站了起来,随即朝我福了福身,“既然殿下还要去送余庶人最后一程,那嫔妾等就不叨扰了。” 祁抒意也站了起来:“是呢,咱们走吧,让殿下好好静一静。” 她二人一带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告辞。章明殿一下子又只剩我与宫洛、芙蕖三人。 我望着眼前的酒壶,只见它通身绿油油的,仿佛水中刚刚冒出的一丛尚未开花的水仙,婀娜多姿,娉婷妩媚。在它光洁的表面上,凿刻着一扇又一扇舒展开来的莲叶,唯独瓶颈处露着嫩叶尖儿,好巧不巧一只蜻蜓吻了上去,正应了杨万里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唯美意境。 然而,就是这样一樽精美的酒壶里,盛着的竟是夺人性命的鸩酒。 果然,有些表面看似美好的东西,内里往往不仅其然。 “殿下,既然陛下已经下旨了,不如奴婢这就为您梳妆吧。” 芙蕖唤醒了尚在沉思的我,我点了点头,随她转身走到内阁妆台边坐下。她为我迅速施了脂粉,又盘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灵蛇髻。我随意挑了几支简单不失华贵的发饰戴上,再换了一身绛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橙红色蜀锦飞凤大袖衫,再披上一件棕熊毛短绒大氅,这才命人备轿,往宫正司去了。 这也许是我与玲珑见的最后一面了。 第27章 恨别(中) 坐在凤撵里,我掀开蜀绣锦帘一望,只见天地间片片飞花都作白,吻在高翘的鸱尾和低蹲的枯木上。从凤仪宫章明殿过来也没有多少路程,片刻便到了宫正司门口,芙蕖为我打起了门帘,恭谨地扶着我下轿,又将一把黄梨木油柄彩绘纸伞撑在我头上,挡住了纷纷而来的风雪。 宫正司的掌司席令意见我来了,赶忙领着一众宫人跪地迎接。 “殿下万福金安。” 我朝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道:“殿下懿旨,雪地里凉,众人免礼。” 席令意起身迎上前来,宫洛知她何意,赶忙先道:“席掌司不必多礼了,殿下奉陛下旨意前来送余庶人最后一程,还望席掌司引路。” 席令意满面堆笑,仍是对宫洛行了个礼道:“下官这就为殿下引路。”她躬起了身子,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边走边道:“启禀殿下,太后特意吩咐了对她格外照顾,所以余庶人没有关在牢房,而是囚禁在了西边的角屋里。” 看来玲珑在此处并没有受到多少虐待。 我松了口气,刻意放缓了脚步,踏在未扫净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碎响。 “禀殿下,这就是角屋了,”席令意指了指眼前灰败破旧的门,随即微微欠身后退,“微臣先行告辞。” 她走后,宫洛对身后的芙蕖轻声道:“妹妹,你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 “明白。”芙蕖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由于宫洛端着酒壶,我便亲自推开了门。“吱呀——”一声传来,仿佛将时光拉回了两年前我与玲珑初见的时候。尘封多年的往事一如眼前纷纷扬扬的灰尘和身后缤纷飞舞的雪花,越累越厚。 我一脚跨了进去,踩在灰扑扑的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玲珑靠在一堆干柴上,身上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只是那精美的华服丽裳已蒙上一层黯淡的灰色。她形容憔悴,眼窝凹陷,深重的眼圈与她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发髻也是松散的,几缕青丝闲闲地垂在肩上,一支素银簪子勉强才能将其挽住。 见我进来,她先是一愣,眼中随即涌出深深的恐惧与慌张,颤颤地叫着我。 “殿下……” 我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的唇角突然绽放出柔美的笑意,眼睛却不敢看我:“您还能过来看奴婢,也是奴婢的福气。” 我俯身捡起一支干柴,在灰扑扑的地上写下一句:“是,我来看你了。”我的手隐隐发抖,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当着她的面写出那句生离死别才会说出的话。 “玲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窗外朔风哀嚎,我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中,脸上渐渐感到了一阵寒凉。那是我淌下的热泪,被冷风无情地熄灭。我还是哭了,尽管玲珑的确背叛了我,但要我亲眼看着她死,我还是无法接受。 玲珑的眼里也漾起了一层又一层晶莹:“玲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有些话,玲珑必须向您坦白。” 坦白?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挖掘什么。 “你是冤枉的对不对,这些事情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问着她,而她仿佛也听到了来自我心底的声音,看着我微笑道:“殿下别急,让玲珑慢慢跟您说。” 我静下心来点了点头,热烈灼人的眼神也因为她的笑容平息了不少。 “是陛下让您来的,对么?” 我怔了片刻,轻轻颔首。 她将手抬到我脸颊两侧,想为我拂去脸上的泪滴,但见自己灰扑扑的双手,马上又缩了回去。 “陛下还真是雄才大略啊,敢让您来送奴婢。” 她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疑惑尚未消解,玲珑又笑了起来,眼底满是讽意:“事到如今,奴婢也不怕您笑话,其实,奴婢曾喜欢过陛下。” 她的眸中涌起一丝黯然,眼神渐渐越过我的肩头转向窗外,“但那也是曾经了,他赐我名字,赏我珠宝,还说我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奴婢以为他是真心待我的,可是当奴婢真的成为嫔御之后,才发现陛下竟是这样绝情的一个人。” 她的话宛如涓涓细流,静静淌着,只有眼里尚存一丝悔意。 在凤仪宫两年的时间里,她果然喜欢上了乔序。也是,每月的十五与十六,乔序都钦点她服侍晚膳,这样相处下来,玲珑怎能不动心呢? 不过绝情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暂时悟不透她的言下之意,但乔序对我的“冷漠”,却是两年来都不曾变过的。 “殿下,您知道么?”她的目光如窗外的寒风,带着一丝冷冽与决绝向我拂来,“玲珑只是一个替罪羊而已,真正的幕后主使是翊坤宫那位尊贵的夫人。” 真的是郑棠? 由于听宛清提起过,我的惊讶片刻之后便消解了。 玲珑定定地望着我,莞尔一笑:“而这所有的一切,陛下都知道。” 什么?! 乔序都知道?! 既然他都知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处罚郑棠……? 我的双腿打着寒颤,明明窗户关得很严实,我却觉得自己正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一层又一层包裹着。而我的眼神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只咬着牙不停地摇头。 她刚才这句话带给我震摄不亚于宛清猜测郑棠为幕后凶手时。 那这样,乔序不就成帮凶了么? “咱们的陛下,真真是个厉害人物。有这样的枕边人,殿下,您今后的日子一定要小心。” 玲珑带着隐隐忧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畔。我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她,竟在她眼里看见了那个愤慨又无助的自己。 我赶紧低头飞快地写下一句:“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你要承认?是他逼你的么?走,我们去找他!” 我接着就要站起身来,玲珑却伸手一把拉住了我,用宿命一般的眼神哀求着我:“殿下,这宫里向来只要结果不要真相,您别执着了。” 只要结果不要真相?! 凭什么?凭什么要玲珑蒙冤? 我愤愤不已,站起身来极力想要挣脱她的束缚。玲珑死死拽着我,声音更为恳切:“您不能去!如果您带着奴婢一去,您的后位就没有了!奴婢不能害了您!” 后位就没有了? 这是什么说法? 见我有所松动,玲珑赶紧道:“奴婢已经认罪了,如果您还要为奴婢抱不平,就等于违抗陛下的旨意,抗旨之罪是其一,其二,您这一去要如何指认翊坤宫呢?虽然陛下不会立马治了您的罪,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某天太后薨逝了,到时候谁来护着您呢?!” 是啊,我要如何指认郑棠呢?我什么证据的都没有,空口无凭,谁会信呢? 而且太后……我突然一怔,好像这宫里除了宛清就是太后对我最好,我嫁给乔序是太后主持的,我重掌后宫大权也是太后安排的。 照玲珑这么说,乔序不废后也是看着太后的面子。 那他为什么要我来送玲珑?以他的“聪明才智”肯定能猜到玲珑要对我说什么。 难道……这是他在试探我?只要我一带着玲珑走出宫正司,就中他的计了。 要知道这宫里谁人都是他的眼线。 见我愣在原地,玲珑不禁拉起我的手轻轻摇晃着:“殿下?” 我的心底五味杂陈,只转眼愣愣地看着她。 “奴婢知道您替奴婢委屈,可是再委屈您也不要赌上自己的前程啊!奴婢不值得您这么做!答应奴婢,别去,也一个字都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 我点了点头,怔怔地坠坐在身旁的那把干柴上,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 “殿下,您别哭了,”玲珑用仅剩的干净衣角拂去我脸上的泪珠,自己却泪如雨下,“宫里就是这个样子,您今后还会有很多更为可怖的事情面对,您要坚强。” 我的眼泪也如决堤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是,我要坚强,要习惯这样直到麻木么? “所以玲珑,”一直未曾说话的宫洛俯身将酒壶放在了地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还有什么话,不妨全都说了吧,好让殿下看看这宫里的真面目。” 玲珑看着那樽碧绿通透的酒壶,婉转笑了:“宫洛姐姐不愧生得一颗通透心,你放心,玲珑都会说的。” 她接着抬起头来望着宫洛,眼底漾起一丝不舍:“只是护殿下周全的使命,今后就交给姐姐了。” 宫洛只是微微笑着,道:“你也放心。” 玲珑不再看她,而是又转眼满目温情地看着我,道:“殿下,您还记得今年除夕当晚那件错漏的凤袍吗?” 凤袍?我当然记得那件凤袍,当时吉时快到却出了差错,还是璧月心灵手巧,用东珠将它缝好了。 难道她要跟我提起璧月的下落?! 我恐惧又疑惑地望着她,不觉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她却殷殷地望着我,仿佛要从我眼底找到什么稀世珍宝:“我知道您想起了璧月,那您再仔细想想,凤袍补好之后呢?在家宴上。” 家宴上…… 当时,那件凤袍被郑棠指出了错误,乔序大怒,一路追查下去,竟查出是美人万梦薇对我的凤袍动了手脚。 玲珑的声音又从耳畔传来:“您想起来了吗?” 我当然想起来了,万梦薇宁死不屈的眼神,郑棠神秘莫测的微笑,还有妃嫔们幸灾乐祸的笑靥……都像梦一般恍如昨日。 玲珑依旧望着我,试探性地问道:“殿下,人人都以为凤袍是万美人弄坏的,您觉得真的是万美人吗?” 真的是她么?我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陛下,真的不是妾,妾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宫正司好好反省吧!来人,带下去!” 乔序眼底燃着熊熊怒火,他的广袖一挥,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赫然命人带走了万梦薇。 宫正司!万梦薇也在宫正司! 第28章 恨别(下) 我突然一惊,原来宫正司里还埋着这样一个秘密。 玲珑见我的表情有变,接着道:“殿下,您的那件凤袍可是太后当年穿过的,万美人是先帝万贵妃的亲侄女,而万贵妃与太后素来不合,这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万美人为何要触太后凤颜呢?” 玲珑的话不无道理,倘若我是万梦薇,虽说我不会对太后谄媚讨好,但也绝不会故意惹怒太后,给自己难堪。这么一想,她的确可能是冤枉的,但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百口莫辩又有何法呢? “殿下您看,”玲珑突然将自己的袖口翻过来,露出了那朵洁白的茉莉花,“这是奴婢觐见您时穿过的衣服,当时奴婢也没意识到衣服被人动了手脚。这件的手法和您当时那件比起来,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那次真的是万美人,那这次又是谁呢?” “你的意思是,两次都是同一人所为?” 一直未曾开口的宫洛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我恍恍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白皑皑的一片,终于拉着玲珑的手写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万梦薇跟你说了什么吗?” “万美人什么也没跟奴婢说,”玲珑轻轻握住我的手,“奴婢只是想告诉殿下,倘若有天您必须面对宫中的险恶,也一定不要孤军奋战。” 孤军奋战? 难道她要我利用万梦薇来对付郑棠? 玲珑的力道逐渐加大,直到她掌心的炙热融化了我指尖的冰凉,我才听懂她轻语呢喃时说的那句话。 “殿下,万氏可用。” 可用? 我身子一个激灵,猛地将手从她手中抽回来。果然她的意思是要我将她当作棋子。 利用,这是一个多么残忍又冷酷的词语。要我这么做,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玲珑显然看出了我心底的慌张与挣扎。她摇摇头,道:“殿下,奴婢知道您不愿意,可是,奴婢也不愿意看着您孤立无援,因为您除了小心端裕夫人,还要小心祁昭仪、靖贵嫔、尤美人,甚至是……所以您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 她刚才的声音明显顿了顿,我更慌张了,拉着她的手焦急地望着她,仿佛在问:“甚至是什么?你快说啊!” 她见躲不过,便微微笑道:“甚至是您的好姐妹穆美人。” 宛清?! 我更惊讶了,怎么会是宛清呢? “奴婢知道您更不可能相信了,”玲珑将手抽了回去,慢悠悠道,“可是您仔细想想,翠华宫这走水是不是太及时了呢?” 太及时? 我的脑袋突然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猛地站起身来,不停地摇着头。玲珑怎么会叫我提防宛清呢?难道这场大火是宛清自己放的?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糊涂。宛清的确变了,可她还不至于变得面目全非啊!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宫洛身边,宫洛赶紧一把扶住我,眼睛却越过我的肩头,看着玲珑道:“那你的钥匙呢?你的钥匙不也一样很及时么?” “宫洛姐姐误会了,玲珑便是觉得翠华宫走水蹊跷,才将计就计的。” 我转过身去,却见玲珑唇畔漾起一丝笑意:“卢将军也的确心细如发,在外面找到寒梅以后,特意派人四处搜寻她身上的钥匙,我当然要祝他一臂之力了。” 卢凌?他为何会想到这一层? 我心底震摄无比,抛开宫洛扶住我的双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玲珑身边,矮身扶住她的双肩,切切地望着她。 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玲珑轻轻推开我的手,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高:“殿下,奴婢该走了,还有什么话,就让璧月妹妹跟您说吧。” 她凑近我的耳畔,轻声道:“她在玄武路三巷的小屋里。” 玄武路三巷! 那是余府所在地! 璧月!怎么会在那儿? 是谁把她藏在那儿的? 她以温厚的双手按住了我瑟瑟发抖的双肩,转眼看着宫洛道:“劳宫洛姐姐读一遍陛下的圣旨。” “好,”宫洛低眉从袖怀中取出那卷明黄的圣旨,款款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宫采女余氏,尝以媵人入侍龙榻,原淑温懋,恭敬著礼。然不意其后妒忌成性,谋害皇嗣,更甚诬陷中宫。此上不敬宗庙,下不尊女德,岂堪嫔御之位?着废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谥加封。再赐鸩酒一壶,钦此!” 玲珑站起身来走到那壶鸩酒前敛衣跪下,朗声叩首道:“谢主隆恩!” 宫洛将圣旨交到她手里,玲珑如获至宝一般捧着,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我缓缓走到她面前,想伸手为她拂去脸上的泪滴,她却先我一步自己胡乱地抹了一把,将圣旨顺手塞进袖子里,道:“殿下您走吧,奴婢不想死在您面前。” 我矮身蹲在她面前,抚着她瘦弱的肩膀,任凭眼泪汹涌,冲淡了脸上的脂粉。 我突然抓起她的右手,慌忙写道:“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答应乔序替郑棠顶罪?为什么?!” 我的手速极快,护甲而忘了摘,一句写完,竟能清晰地看见她掌心被我划出的通红印记。 她猛然缩回了手,抬头看了一眼宫洛,又垂首望着我道:“殿下,这是个秘密,就让奴婢带着这个秘密走吧,您不要执着了。” 不!你还有好多事情没说清楚,你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的心上仿佛插了一把尖刀,源源不断的鲜血喷涌而出,而那疼痛的伤花只一朵又一朵地开在了我的心底,任谁也看不清它们。 宫洛将我扶起来,拉着我一步又一步往门口走去,口中不住道:“殿下,别再逼玲珑妹妹了,走吧。” 我频频回首,眼看玲珑从容地拿起了那一壶鸩酒,仰头一饮而尽。 不!不要! 我在心底嘶声力竭地呼喊着,想要拼命地挣脱宫洛的手向她跑去,可宫洛却死死地拽着我,让我分毫也动弹不得。 “殿下!来世再报恩了!” 玲珑捧着那碧绿的酒壶微笑地望着我。突然,她的眉心一跳,似有剧烈的痛楚箭一般穿过她的胸膛,乌黑的血液从她的嘴角溢出。她顺势倒了下去,手自空中划过一半的弧度,恰如她并不完美的一生。 她走了。 就这样摆脱了世间的种种烦恼,去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殿下的话,奴婢名叫余颜芝。” “你也姓余?” “是呢,有幸与殿下同姓,是奴婢的福气。” “那以后你做我的姐姐吧。” “奴婢不敢!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什么敢不敢的,我说是你就是了。” …… “殿下,奴婢……奴婢有新名字了……陛下赐了奴婢一名……叫玲珑……” “玲珑,这是个好名字呀!七巧玲珑心,说的正是你呢。” …… 寒风迎面吹来,一片又一片晶莹的雪花跌跌撞撞落入我的怀中。我推开了芙蕖撑来的油纸伞,一头扎进风雪里。 “这……这是要杀头的……奴婢不敢……” “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走吧走吧,再不出去梅花就谢了。” “那……那好吧,可是殿下要答应奴婢下不为例。”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 “真好吃,这是怎么做的呀?” “奴婢不告诉您,倘若您知道了就不想再吃了。” “为什么呀?你还怕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成?” …… “你住在哪儿?” “妾住在交趾宫。” “那下次我去交趾宫你再给我做吃的好吗?” “妾谨遵殿下懿旨。” …… “殿下!殿下!这风雪太大了,您别淋着。” 芙蕖赶紧追了上来,将伞撑在我头上。我怔怔地愣在原地,积雪的寒凉透过苏绣熊罴厚毛绒朝靴渗入脚底,却不浑然不觉。 “殿下也喜欢看雪吗?” 温婉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与宫洛、芙蕖二人同时回首,但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正站在廊下微笑地望着我们。 是万梦薇!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那柳枝一般柔美的身材,芙蓉一般姣好的面庞,和她当初进宫时一模一样,即使是岁月的风霜也不忍心剥夺她脸上从未消减分毫的骄傲。 她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接着对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妾美人万氏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我尚未反应过来,宫洛见气氛略显尴尬,便替我道:“殿下懿旨,万美人免礼。” 她微微一笑,盈然起身:“谢殿下隆恩。” “殿下也喜欢看雪吗?” 她向我投来笑盈盈的目光,我只得迎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我喜欢看雪,更喜欢在雪地里踏雪寻梅。 就像当初和玲珑偷偷夜游万香园摘梅花一样,虽然弄得一身湿漉漉的,但却尝到了世间从未有过的乐趣。 “可是这雪似乎下得很是悲怆呢,”万梦薇伸出细长白皙的柔荑,凝视着落于指尖的一朵雪花,“窦娥含冤,六月飞雪。如今是玲珑含冤,四月飞雪了。” 雪在她温热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她将手一倾,水珠顺势落进雪地里。 “殿下觉得呢?” 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也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或者,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琢磨她的言下之意。 “今天这个礼妾行得太过匆忙,不过总有一天,妾会堂堂正正地走到您的凤仪宫,给您再行一个大礼!” 她欠身退下,边走边道:“风雪不饶人,殿下快回去吧,宫正司不是您待的地方。” 宫洛和芙蕖也对她行了礼。我看着她的身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直到转入长廊的角落里消失不见。 “殿下,走吧,轿撵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我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转身走了出去。 一路摇摇曳曳,凤撵四角垂悬的丝绦正如我起伏不定的心情,随风不能自已。 路过翠华宫时,昨晚的那片废墟已经很快被清理干净了,仿佛火灾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一切恍如一梦。 回首也是茫茫透白的景致,掩映着锦宫城的朱墙碧瓦。矮子松上的积雪迎着寒风一抖一抖的,像湖滨一只仙鹤正照水抚衣,彫啄玉羽。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砌得纷纷乱乱,将那些纷纷扰扰一并掩去了。 今岁的冬,好歹并非有始无终。 第29章 祈福(上) 窗外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春天,金乌高高悬起,暖意融融的阳光照化了厚积的瑞雪,水滴顺着凤仪宫的檐牙勾瓦“啪嗒啪嗒”地落在廊下,闭目细听,宛如一曲雅致的民间小调。 凤仪宫章明殿内,众妃齐聚一堂有说有笑,仿佛玲珑生命的逝去就像一缕轻烟,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在她们或明艳或清雅的脸上,我看不见一丝一毫悲悯的情绪。 正在我发愣时,殿外突然响起一声唱礼。 “太后驾到——” “陛下驾到——” 我赶紧让出自己的凤座,并带领众妃屈膝恭迎。 “都起来吧,今日化雪,哀家特意过来看看你们。” “谢太后隆恩。” 乔序扶着太后的右手缓缓落座主位,自己则陪坐在太后右侧。甫一落座,太后便看着郑棠温声道:“端裕夫人,近来你腹中的皇嗣可好?” 听见太后问话,郑棠赶紧站了起来,恭谨道:“回太后的话,臣妾最近偶有害喜症状,别的都无妨,谢太后关心!” 太后接过芙蕖奉上的雨前龙井,低眉徐徐吹拂着,道:“这就好,你身怀皇嗣可千万别大意了。” 郑棠格外诚惶诚恐,脸上却藏不住喜色:“谢太后关怀!臣妾一定加倍小心。” 乔序满眼深情地望着她,道:“方才在朝堂上,朕收到了高丽国王的国书,你王兄听闻你怀了身孕,特意带着高丽的王公贵族来燕京朝贺,应该不日就会到达。” 郑棠脸上的惊讶与喜悦交织着,宛如一朵温婉又明媚的花颜:“这是真的么?!臣妾……臣妾终于能见到远方的亲人了?!” 祁抒意“扑哧”一笑,道:“瞧娘娘说的,陛下金口玉言,难道还有假?” 郑棠太过喜悦以至于忘了祁抒意的冒进,赶忙对着乔序福身道:“谢陛下隆恩!” …… 郑棠还是那个北燕朝第一宠妃,这个地位随着她的身孕变得更加不可动摇。乔序几乎终日陪伴她左右,就连太后对她的态度也因为她腹中的皇嗣而改观了不少。至于她做过的错事,也在乔序的包容下遮掩了过去。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意,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她那殷红的嘴唇仿佛昨日玲珑唇边沁出的鲜血染成,而乔序对她饱含爱意的眼神更让我作呕。 为什么?!为什么无辜的人要蒙冤而死,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却可以高枕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答应乔序帮郑棠抵罪,你怎么能一走了之?!” “殿下,这是个秘密,你就让奴婢带着这个秘密走吧!” 秘密!玲珑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乔序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玲珑心甘情愿做个替死鬼呢? “皇后?皇后?”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我这才转头望向坐在太后右边的乔序,看着他伪善的面容,我突然深深地觉得,有这样一个心机叵测的枕边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的眼底藏着一丝愠怒,面上却压着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皇后方才在想些什么?怎么朕与你说话都听不见?” 我在想些什么?当然在想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心里虽然这么想,我却没有提笔回应,而是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惧怖地望着他。 “清明已过,在谷雨来临之前,依照祖制,朕应该与皇后一道前去护国寺祈祷丰收。朕已经命钦天监拟定了黄道吉日,皇后准备一下,择日与朕出宫。” 什么?与他出宫?! 不!我不去!我一秒钟都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我抗拒地摇着头,他却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朕告诉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是朕的皇后,就应该听朕的话!” 我明显能听出他声音里掩藏的愠怒。这一下倒好,他也把我的脾气勾上来了。我不由分说跳下座椅,绕过太后走到他身前,一把拉起他的手迅速写道:“那好,我不当你的皇后了,谁爱当谁当吧!” 我有意识地转头看了郑棠一眼,随即甩手飞快地跑了出去。 “殿下!殿下您去哪儿!” “殿下您慢点儿!” 宫洛和芙蕖焦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却装作听不见,飞一般地跑着,也不顾地上是否湿滑。凤仪宫的侍从们也不知我一路从章明殿跑出来是为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照仪制跪了一地。 “快!快来人把皇后追回来!” 那是太后略显焦急的声音,紧接着,乔序的声音也落入我耳里。 “谁都不许去!要跑就让她跑!看她能不能逃出朕的掌心!” 他显然是气极了才发出如狮子一般的怒吼。我突然觉得心底一阵畅快,能让他生气也不枉我为玲珑做了点什么。 哎哟! 我只顾自己飞跑着,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撞上了人,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即自头顶传遍全身。我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定睛看着来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吓一跳。 这个人竟然是卢凌! 他也没想到是我,赶紧单膝跪了下去:“卑职莽撞触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哎呀,明明是我先撞的你,你认什么罪? 对于他的迂腐,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抬抬手示意他免礼起身。 他握着剑柄认真地望着我,道:“殿下此刻怎么不在凤仪宫中?” 他这么一问,我却是真的生气了。不该你问的你问什么?我才不想回到凤仪宫去呢! 我绕开他就往前走,谁知他竟然跟了上来,在我身后道:“殿下恕罪,卑职多言了。”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脸色这才好些。在我们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他突然低下了头,道:“殿下您要去哪儿?卑职护送你前去吧。” 护送?倘若有个人跟着我还真不觉得舒服,可这个人是卢凌……不知为何,我心底突然感到一阵安心,大概是因为他在翠华宫救了我一命吧。 我回过头往前一步一步走着,卢凌也默默地跟了上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万香园里面。百花争相绽放,彩蝶翩跹,好一副春意盎然的美景。 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请殿下恕卑职多嘴,您仿佛有心事?” 不知从何时起,我与卢凌的距离默默地缩短了,他就在我身后一尺的范围内。我并没有介意,反而是回头望着他接着停下了脚步。 “不知卑职能否为殿下开导一二?” 他仍然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一路恭谨垂着头。 我把手伸到他眼底腰前,一笔一划写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人冤死了,而坏人却活得好好的?” 我仰头望着他,只见他清澈的星眸一转,道:“卑职可否先问殿下一个问题。” 我将手收了回来,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卢凌微微一笑,道:“敢问殿下,您是否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我笃信地点了点头,表示我当然相信。 卢凌的语气更加平和:“既然您相信,那您也要相信有时候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作恶多端的人终究会自食其果。” 会么?可乔序是这个世间最有权力的人,这权力足以与天地神明抗衡,如此,他还会遭到天谴么? 我有伸手写道:“可万一那个人身份很特殊呢?” “特殊?”卢凌望着我,眼里充满了坚定,“不论是谁,都会如此的。” 我终于放宽心笑了起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些恶人总会有遭到报应的那天。 卢凌见我笑了,也不禁会心一笑。我随手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回首看着他的笑容。可我却读不懂他眼底除了恭谨之外的神色,那是什么? 他默默地往后退去,又回到了我们之间该有的距离。 “太后驾到——” “陛下驾到——” 不是说不来找我么?怎么他们又来了? 卢凌很快反应过来,回身就跪了下去:“卑职参见太后、陛下,参见各位娘娘小主。” 各位娘娘与小主? 什么?!怎么她们都来了?! 我怯怯地转身,果然看见太后与乔序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身后还跟着宫中所有妃嫔。 “殿下万福金安。” 我抬手免去她们的礼数,自己则上前一步,朝太后与乔序行礼。 “快起来吧,地上湿气重。” 太后上前亲自扶起我,将我揽入她的怀中,温声道:“素素是怎么了?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就跑出了,你不知道哀家有多么担心。” 看着她忧虑的眼神,我心底顿生愧意,不由低下了头,自顾自地在掌心写道:“让母后担心了,儿臣知错。” 祁抒意站在太后左侧身后,见我如此,微微笑道:“殿下准是还没回过神来吧,昨日庶人被赐死,殿下母仪天下又仁厚大度,难免会因此伤怀。” 祁抒意的话没错,可我听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来不及细想。只听乔序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道:“行了,皇后有那点闲情感怀,不妨随朕出宫祈福,那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 我也给他送了一个白眼,却听太后悠然一笑,低眉望着我道:“好了好了,哀家瞧你们啊是越闹越亲。宫洛,皇后出宫的事情就交给你安排了。” “是,微臣遵旨。” 太后放开了我,又将我拉到她身旁,接着道:“你负责安排便是,陪同就不必了,留在宫里协助端裕夫人处理六宫事务。”还不待众人反应,太后已经搭起云萝的手款步走到郑棠身边,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腹,微微笑道:“你怀着身孕还要主理六宫事宜,实在是辛苦万分,哀家不想自己的皇孙受累,你明白么?” 郑棠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笑着,道:“臣妾明白太后苦心。” 太后将手收了回来,转身道:“哀家乏了,你们也各回各宫吧。” “恭送太后——” 众人一齐行礼,随即也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只余我和乔序二人站在原地。他看了我一眼,随即缓缓向我走来,一把钳住我的下巴,道:“皇后改日若再胡闹,朕饶不了你!” 他的拂袖一甩:“卢凌,跟朕回乾清宫!” 第30章 祈福(下) 第二天,乔序的圣旨果然下来了,宫洛也开始忙前忙后,整个凤仪宫内看不见她的身影。 看来我随他出宫祈福已然成了定数。 其是转念一想,这对于我来说并非什么坏事,毕竟在这重重深宫里待了两年多,总算可以出去透透气了。虽然要和我讨厌的人一起出去,但是,只要我一路上对他视若无睹,也并不会对我的心情造成什么影响。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璧月! 我要去找璧月,我要弄清事实的真相! 就像卢凌说的,善恶终有报,也许璧月真的会是那条线索吧。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把她藏在我家后面呢?莫非此人深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正在我对镜想得出神时,芙蕖甜甜的声音唤醒了我。 “殿下,走吧,您该去神武门了。” 宫洛被太后指命留在宫中处理事务,芙蕖自然成了跟随我出宫的不二人选。她为我正了正髻上那对展翅将飞的凤凰,我也嫣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任由她扶着我走出了凤仪宫,乘着轿撵缓缓来到神武门前。 一辆明黄色两乘宽的御用马车静静地停在原地,卢凌带着御林军守在车前。乔序的仪仗已在此等候多时,太后也协领后宫众位妃嫔前来为我们送行。 我在芙蕖的搀扶下对太后和乔序行了大礼,乔序亲自上前扶起我。这一次我却不像以往那般配合,而是往后退了一步,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乔序眼底闪过一丝霜花一般的寒光,随即转身朝太后拱手道:“儿臣与皇后即刻启程,还望母后切勿挂念。” “帝后为国祈福是大事,哀家纵有不舍,却也不会坏了祖宗规矩,”太后一边捻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一边微微笑着,“快启程吧,哀家与众妃在宫中等候皇帝皇后归来。” “是!母后!” 孙文英上前一步扶着乔序转身,芙蕖也搀扶着我缓缓向马车走去。我踩着象牙木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乔序也跟了上来。他在门帘前方停了一会儿,看着我道:“皇后先进去吧。” 我也不看他,只是矮身钻进了车内。 紧接着“啪”的一声,四马齐驱,车轮滚滚。我渐渐感到锦宫城的琼楼玉宇离我越来越远,心底不禁生出一丝丝喜悦,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皇后在想如何逃走么?” 我的眉心一蹙——好端端的心情就这样被他破坏了。我斜乜他一眼,只见他盘着双腿目视前方,脸上波澜不兴。 是又怎么样? 我别过头去,在心底嘀咕了一声。 “皇后不妨掀开你身侧的帘子看看外面。” 他平稳和气的声音传来,迫使我的手撩开了一个小小角落。只见外面的朱雀大街已经被明黄色的七尺帷布挡住,马匹全部赶到了帷帐之外,每隔大约十尺就有一名士兵手执长矛与盾牌伫立着,虽然他们都被挡住了面庞,但依然能从那笔挺的身姿联想到他们脸上英武的神情。 是我忘了,天子出行怎能不戒备森严? “皇后觉得你逃得出去么?” 逃?如今这样我自然是逃不出去,可百密终有一疏,焉知到了护国寺我逃不出去? 心底虽然这么想着,可我已然倔强地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谁说我要逃了!” 乔序在鼻子里冷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皇后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这样的态度也让我啼笑皆非,不禁写道:“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谁知他淡淡一笑,眉间藏不住那一丝傲然:“朕是天子,自然什么都知道。” 天子?你是天子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是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愤愤不平地在他手上乱画着,谁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向他怀中拉了过去。 他与我隔得这么近,我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眼神也落入对方眼中。 他注视着我,一字一顿道:“朕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才不是你说的为所欲为,你给朕记清楚了!” 我的身子抗拒地往后倾倒,他依旧紧紧攥着我的右手,我丝毫动弹不得,只好用左手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写上:“那你安排我去送玲珑,这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突然一笑,眼底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皇后真的想知道么?” 我咬了咬嘴唇,给了他一个白眼。他见了也不生气,依旧笑道:“因为朕觉得皇后太蠢了,想给你一点儿提醒,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蠢,实在是白白浪费了朕的苦心。” 什么?我蠢?他居然用蠢这个词来形容我! 我急了,甚至不管他的身份,扬起左手就想给他一个教训。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力气与反应速度,我的左手也像右手那样“光荣牺牲”了,两只手被他钳得死死的,分毫也动弹不得。 “怎么?皇后不服气?”他看着我的两只手,笑得愈发开怀,“明知道会被朕擒拿却还要拼命打朕,这难道不蠢么?” 你!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算你能说会道,我不和你争了。 不过我转眼又计上心头,不争是不争,但他气了我一次,我一定要气回来。 我转头看着他,轻轻转了转手腕。他果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松开了我的双手。我扬了扬唇角,拉过他的右手轻轻写道:“好,我承认我蠢,但是,我蠢不蠢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你是朕的皇后,你是聪明还是愚笨和朕有很大关系。” 我歪头看着他,只是笑着,然后低眉写道:“是么?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又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一次他却不再看我,而是坐正了身子目视前方,道:“因为朕不想被天下人耻笑,娶了一个愚笨的皇后。” 是这样么? 我突然有些失望,他为什么就是不中计呢?在他眼里,他的面子永远比我要重要得多。 我又拉起他的手,心一横,写道:“既然如此,你何不重新立后,废了我便是,反正我不在乎这个位置。” 谁知他突然转过头来逼视着我,眼中腾起熊熊怒火:“你当真?!朕警告你,不要屡次三番挑战朕的底线!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他渐渐逼近我的身子,为了防止我往后倾倒,他伸出宽厚的左手掌心托住我的腰。我们又靠得如此近,这一次甚至快对上彼此的鼻尖了。 我慌张不已,排斥地用双手推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往后退一些,可他反而越靠越近。 “余约素,你给朕听好了,你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朕的皇后,逃也逃不掉。” 他叫我什么? 余约素? 他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我讶然望他,突然看见了那双星星一般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慌张的表情。这双眼睛是如此熟悉,好像面具下那双眼睛啊!我有些意乱情迷,脑海中不断闪过那张虎皮面具的模样。翠华宫失火时我看见了他,可出现的确实卢凌,而此时我看见了他——不,我看见的是乔序。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气息隔我越来越近,他要做什么?! 他……他该不会要亲我吧? 不行!我才不要他夺走我的初吻呢! 我猛地转过头去,让他的吻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就在那一瞬间,心却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般,酥酥麻麻地疼。在那疼痛之中甚至夹杂着一丝甜蜜的欣喜。 这种感觉……这是什么感觉?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他怀里。他轻轻松开了双手,将我推向一边,自己则盘起双腿坐正了身子,道:“你若是不愿意,朕绝不会勉强你。” 我摸着刚刚被他亲到的地方,这一下轮到我发懵了,他这是怎么了?把我看成了郑棠还是?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俊朗的侧脸,而他始终不肯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他撩开了右侧的窗帘,道:“芙蕖。” 芙蕖赶紧从马车后面快步跑来:“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他已然冷声吩咐着:“这几天你必须随时随地跟着皇后,不让她离开寺庙,否则朕会要了你的脑袋!” 芙蕖显然有些吃惊,赶忙诚惶诚恐道:“奴婢遵旨。” 吩咐完了芙蕖,他又恢复了一贯冷静的神色。而我也不再看他,只是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这下我想出去可是难了,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接近正午时分,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总算来到了护国寺前。接待我们的方丈是个分外和蔼的老头,白花花的胡子飘在胸前,看起来像极了雪狐身上的绒毛。若非现在是春天,我恐怕真的以为他戴了一圈围脖呢。 “老衲协护国寺全体沙弥恭迎陛下与殿下。” 外面的人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乔序与我并肩站立,首先抬了抬手:“免礼。” 方丈站了起来,走上前道:“启禀陛下,您与殿下的祈福大殿老衲已经安排妥当了,还请陛下与殿下过目。” “这个朕自然相信你,”乔序突然转眼温柔地望着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方丈帮忙。” 方丈忙道了声“不敢”,随即道:“陛下请吩咐。” 乔序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大雄宝殿走去,边走边道:“朕要为皇后大赦天下,还请方丈为皇后记录功德一件。” “老衲遵旨。” 什么?他要为我大赦天下? 我没听错吧? 自古以来皇帝大赦天下无非三种原因,一是为新立的太子,而是为新立的皇后,三是自己满整数寿辰。而如今这三种原因皆不是,我不禁感到一阵惶恐,他该不会又在耍什么花招吧? 我虽然这么想着,手却静静地窝在他宽厚的掌心里分毫没有动弹。 他温和的声音传到耳畔:“这样皇后就不必愧疚或者埋怨朕了,你救了天下无数将死之人,积福积德的事情朕会替你做到。” 他突然停下脚步深深望了我一眼:“你是朕的皇后,朕要让你因为你皇后的身份而骄傲。” 说完,他还不待我反应就牵着我继续往上攀登。 让我为皇后的身份而骄傲? 他做得到么? 我会让他做到么? 第31章 太宁(上) 我的寝殿在大雄宝殿左侧,乔序的寝殿在大雄宝殿右侧。方丈特意叮嘱,为国祈福期间不能同房,所以我们必须分开睡。其是我也乐意这样,反正这两年多来我都是一个人睡。 安顿妥当之后,我便在寺庙里四处闲逛,芙蕖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生怕我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我在十岁时曾跟随母亲来过护国寺祈福,这寺里面有几个出口,大致在什么方位,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我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重兵把守,我要怎么出去呢? 我冥思苦想,忽然看见一个尼姑背着箩筐走了过来。我既好奇又疑惑——这是寺庙不是尼姑庵,怎么还有尼姑?而且她头戴一定大圆白帽,似乎还蓄着长发。 我指了指她,芙蕖即刻会意,上前一步微微屈膝道:“这位师太,殿下召见。” 这尼姑本来低垂着头,此刻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了眉心那道又黑又长的伤疤。我冷不防吓了一跳,她也算个美人,皮肤白净光洁,眼神也如秋水一般清澈,可那一道疤贯穿整个眉毛,实在太过可怖。她原本看着芙蕖,目光却慢慢地向我转来。就在我的眼神和她相遇的那刻,我几乎石化了。 她……她长得真像玲珑! 可我从来没听玲珑说过她有姐姐或者妹妹呀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太宁,你怎么出来了?” 正在我发愣时,方丈的声音从眼前的宝殿里面不紧不慢地传来了,果然出家人的语调都是如此宁和,让我紧张又怪异的情绪一瞬间消散了不少。 原来她的名字叫太宁。 我稍微松了口气,太宁却不再看我,而是回身向已经走到她面前的方丈行礼:“师公,弟子按照往常的时辰,应该出寺为各位师兄采购了。” 方丈面不改色:“玄封没有告诉你么?今日就不必去了,等明日再去。” 太宁双手合十,模样十分恭谨:“是,弟子遵命。” 太宁转身离去,方丈这才走到我面前,恭谨道:“阿弥陀佛,启禀殿下,这位尼姑是我师妹慧安师太的关门弟子。泰和十四年洛阳法华寺被一场大火烧毁,太宁是惟一一个幸存者。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便替佛祖收留了她。倘若她今日冒犯了殿下,老衲在此替她向殿下赔罪。” 没有没有,她并没有冒犯我,只是……有点吓到我了。 我拉过芙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方丈过虑了,太宁没有冒犯本宫。不知太宁师太住在哪儿?” 芙蕖将它们转述方丈。他仍是一番和蔼的神情,道:“回殿下的话,太宁住在寺庙的柴房旁边。” 我又在芙蕖手上写道:“本宫知道了,倘若无事就先回寝殿歇息了。” 方丈双手合十,躬身道:“老衲恭送殿下。” 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透过窗扉落在我的枕边。我轻轻抚摸着如练的月华,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太宁姣好又可怖的面容。她的脸与玲珑的脸在我眼前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直到合为一体。 不行,我要去找她,说不定她能帮我从寺庙里出去。 我实在是一天也不能等,越等璧月遭受的危险就越多。 我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挑开了床帘。 “殿下怎么了?” 芙蕖守在我的床边,见我醒了也马上跪坐起来。 我轻轻揉了揉脑袋,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真是让人头疼,看来我要出去必须先遣开这些成天都不肯离开我的跟班。 我拉过她的手写道:“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 芙蕖有些惊愕:“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我看了她一眼,一笔一划写道:“柴房。” 芙蕖猛然把手缩了回去,颤颤巍巍道:“您……您去那儿做什么?” 你怕什么?你不去那我去了。 我看了她一眼,随即跳下卧榻,汲上鞋子就往殿门口快步走去。 “殿下您等等!”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回首望她,只见芙蕖一把扯下我的披风就跟了上来。她将披风轻轻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奴婢陪您去。” 我徐徐推开殿门,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拂动起我胸前的佩带,一丝一缕迎风飘扬,格外柔美。我抬头看了一眼又大又圆的月亮,一步跨了出去。 不知在月光里走了多久,远远地看见一间破旧的小屋闪着昏黄的微光。我那应该就是柴房了吧?我如是想着,脚步更快捷了。走到门口,我举手轻轻敲了敲房门,芙蕖应声道:“请问里面是太宁师太么?” “哐啷——” 我明显听见了里面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却久久听不见她给的回应。我抬起了头,忽见一个映在窗户上的身影由远及近,从淡灰色逐渐变成深黑色。 “嘎吱——” 门开了,太宁依然穿着中午那件衣服,灰白而朴素,头上依旧顶着一方小白帽,黝黑的双鬓如蝉翼,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会保养自己的人。 “贫尼见过殿下。” 她双手合十,躬身向我行礼。我向芙蕖示意,芙蕖很快便道:“殿下懿旨,太宁师太免礼。” “贫尼知道殿下会来,已经恭候多时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寒舍鄙陋,还望殿下不嫌,您请进。” 咦?她怎么知道我要来找她?莫非她是神仙不成?算得出来? 我奇怪地看着她,脚却不由自主地跨了进去。芙蕖也跟了进来,却被站在原地不动的太宁伸手拦住了。 “这位姑娘就不用进来了,贫尼的寒舍只对有缘人开放。” 纵使芙蕖一贯训练有素,脸色也禁不住一沉,道:“师太见谅,芙蕖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不能离开殿下半步。” 太宁的手依旧没有放下,语气却柔和了许多,道:“贫尼自然理解芙蕖姑娘的忠心。不如这样,贫尼不关门,姑娘就站在门口看着,倘若有什么情,况你也可以第一时间进来,如何?” 芙蕖通透的双眼一转,即刻向我投来征询的目光。我朝她点点头,太宁这番话说得中肯,想必她心底也已经同意了。 得到我的首肯之后,芙蕖应了声“是”,一步退到了门槛外面。 太宁这才转身带我走进屋内,我们在一方酸梨木黑漆矮脚桌案前盘腿坐下。我面对着芙蕖的方向,朝她投递一个宽慰的微笑。太宁坐在我对面,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她的脸又和玲珑的脸交织在一起,我有些惧怖地拉过她的手,写道:“你有姐妹吗?” 她低下眉头,兀自为面前的土陶茶杯中斟满了茶水,道:“贫尼自小父母双亡,确有妹妹一人,不过已经在逃难时死掉了。后来贫尼来到洛阳,被法华寺的慧安师太收留,于是潜心修佛,再不过问世事。” 我不禁感到一阵哀戚,原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又写道:“那你为什么还留着头发?” 她的唇畔抿起一丝笑意:“我师傅在收留我时说我俗根未断,特意要我带发修行。” 我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颤颤地举起左手在自己眉心划了一条横线。她一眼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紧不慢道:“这是贫尼为救师傅时被大火烧伤的,无奈师傅也没救回来,却留了一道可憎的疤痕。” 她说得如此轻松,仿佛在对我讲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好在慧能师公慈悲为怀,让我在护国寺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我不愿做一个骗吃骗喝之徒,于是就为寺里各位师兄采买日用品以做报答。” 采买日用品?也就是说她可以出去了? “玄封没有告诉你么?今日就不必去了,等明日再去。” 明日再去!也就是说天一亮她就可以去了! 我望着她,竟不觉得她的脸是那样可怖了,反而有种没由来的亲切。我又一把拉过她的手写道:“那你明日是不是要出寺庙到集市里去?” 她答了一声“是”,并没有多问。 我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问东问西。我继续写道:“我想请你帮我带一点巴豆回来,别念出声,最好要粉末状的。” 她有些愕然地望着我,随即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回寝殿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祈福呢。” 我也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拍了拍裙子就向芙蕖走过去。芙蕖见我没坐一会儿就来了,也不多问,只是伸手过来扶着我,温声道:“殿下走吧。” 太宁跟了过来,站在门口躬身道:“贫尼恭送殿下。” 我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在一瞬间恍惚的时候,甚至把她看成了玲珑。我赶紧回过头去,搭着芙蕖的手快步走开了。 “殿下,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放慢了脚步,转头看了芙蕖一眼,什么时候她也这么磨磨唧唧了?饶是心底这样想着,我也不忍心怪罪于她,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奴婢觉得,这个太宁师太有些奇怪。” 奇怪?你指的什么? 我默许她继续说下去,芙蕖道:“也不知为何,奴婢总觉得殿下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好。” 唉—— 我还以为芙蕖要说什么呢,没想到就只有这么一句。不过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我的心底突然像针扎一样疼。我让太宁给我买巴豆是为了……芙蕖啊芙蕖,千万别怪我狠心,巴豆不会要人命的,只会让你们离开我片刻而已。 “殿下恕罪,奴婢多言了。” 见我一直看着她,她不禁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 我心底的愧疚之情更甚,连忙握住她的手,用我温热的掌心告诉她没事。芙蕖仿佛也感到了我传递出来的温暖,不由抬起头来望着我:“奴婢谢殿下宽宥。”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寝殿前,芙蕖先为我推开了殿门,月光拉长我俩的身影一前一后。我回头望了一眼穹顶之上那轮满月,转身走了进去。 第32章 太宁(下) 护国寺悠远的晨钟唤醒了尚在梦境的我,天蒙蒙亮,我就由芙蕖她们梳洗打扮妥当,前往大雄宝殿祈福了。 说是祈福,跪在庄严肃穆的佛像前,我的心底却像猫抓一般静不下来。我一直反复思考着太宁有没有帮我买回巴豆粉,她何时才会回来,又要如何将巴豆粉拿给我而不被发现呢? 带着这个疑惑,我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寝殿。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阵天然的食物清香。我定睛一看,只见桌案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原来已经是午膳时分了。 出家人不食荤腥,所以桌上的菜品也是清一色的菌菇蔬菜、豆腐瓜果。在宫里吃腻了山珍海味的我,见到这些青翠的菜色,不由食指大动。 人是铁饭是钢,我再担心也不能和自己的胃口过不去。 我这样宽慰着自己,迫不及待地走到主位前坐下。这时我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水晶雕花果盘内摆了一叠糕饼。它们表面粗糙随意,形状也不如宫里的糕点精致,可却香味扑鼻。我不由好奇地指了指它们,站在右侧为我侍汤的宫女见状回道:“启禀殿下,这是太宁师太刚刚进献的路容斋桂花糕。” 路容斋的桂花糕!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桂花糕啊!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爹爹下朝回来为我带的桂花糕了!自从入宫以来,可有快三年没吃到了! 我高兴坏了,不过转念一想,她给我买的巴豆粉呢? 估计我此刻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紧接着,芙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蓉儿,这盘桂花糕可有试过毒?” 侍汤宫女微微欠身,不卑不亢道:“回姑姑的话,师太刚刚送来,所以尚未来得及试毒。” “我知道了,”芙蕖矮身跪坐在我身旁,抬起了一只广袖,“启禀殿下,就让奴婢为您试毒吧。” 试毒?太宁应该不会蠢到在这里面下毒吧?这样不是很容易就能查出来是她下的毒吗?况且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毒死我呀。 这样想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了芙蕖的手腕,接着在她的手背上写道:“不用了,她没理由害我的,而且这路容斋的桂花糕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吃了这么多年都没事,这次也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我抬眼看着她的反应,谁知芙蕖竟然决然坚持着:“殿下恕罪,奴婢这次难以从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奴婢自然相信师太出家人慈悲为怀,但奴婢不敢保证这盘桂花糕没有被旁人动过手脚,为了殿下的安危,此毒必须一试。” 说完,她轻轻推开我的手,用银筷架起最底下的一个就放入口中。 我的心底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暖意,要说忠心,芙蕖也一点儿不比宫洛差劲,有时候甚至更甚。宫洛是老成,而她就是执着与坚持。 在凤仪宫还是玲珑、璧月、宫洛和她四人伺候时,她就像一朵优雅洁白的茉莉独自在角落绽放着,不如玲珑的瑰丽,不如璧月的清雅,也不如宫洛的静谧,我也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为人。而如今我身边只剩下她和宫洛,这时候我才开始发现,这朵洁白的茉莉花朵虽然渺小,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散发着自己独有的芬芳。 我微笑地望着她,在她把整块桂花糕都咽下去之后,我拉过她的手缓缓写道:“怎么样?可是有毒?”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在感受什么,可过了好一会儿,她依旧是生龙活虎的。接着,她又低眉看着方才用过的银筷,见它也没有变色之后,这才展开笑颜,呼出的气息也带了一缕桂花的幽香:“是奴婢多虑了,没有毒。” 我也微笑地看着她,在她手上写道:“那你觉得好不好吃?” 芙蕖恭顺地点了点,全然没了方才的坚决与不屈。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她也是极美的。 我继续拉着她的手写道:“我就说嘛,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真的很好吃!不如这样,反正这一大盘我也吃不完,不如我夹一块,剩下的你们就分了吧。” 写完我就放开了她的手,用银筷夹起最顶上那块桂花糕放在碗里,然后示意她分派给寝殿里的宫女太监们。 芙蕖恭敬地朝我磕了个头:“奴婢们谢殿下隆恩。”接着,她端起那盘桂花糕走到每个宫女太监面前,让他们一人取了一块来吃。每个领赏的人都无比诚惶诚恐地向我谢恩,我都免了过去。 见他们吃得开怀,我也夹起自己碗里的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这不咬不知道,一咬还吓一跳——里面居然藏了一张纸条! 莫非是太宁写的纸条? 不行,我要想办法看看。 现在芙蕖还没回到我身边伺候,可是蓉儿的眼睛却是一分一秒都没有离开我的。 怎么办,我要是现在拿出来,一定会被她们发觉的。 有了! 我灵机一动,立马装作噎着的样子,用手指了指桌案最远处的那盆汤。 蓉儿赶紧跪了下来,焦急地看着我道:“殿下怎么了?您是想喝汤么?” 我抚了抚胸口示意自己好点儿了,然后点了点头。 蓉儿赶紧端起我面前的汤碗迅速走了过去。我扫了众人一眼,迅速将桂花糕放在碗里,抽出里面的那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小楷写道:“你的寝殿背后有道小门,午睡十分我在那儿等你——太宁。” 果然是她! 为了防止被人发觉,我按捺住澎湃不已的心情迅速将纸条藏进袖中。这时芙蕖也回来了,蓉儿将汤奉到我面前,我朝她甜甜一笑,端起来缓缓喝了下去。 午膳之后依例是午间小憩,毕竟快五月了,日子也长了起来,有时甚至能听到殿外树梢上传来的声声蝉鸣。饶是静谧如此,我的心也一如窗外火热的骄阳,充满了期待与不安。 隔着轻纱幔帐,我见跪在榻前的芙蕖一脸青紫,还听到她鼻子里传来的痛苦的轻哼声。 我心底陡然一紧,立刻坐起身来。 她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床榻边沿,大喊了一声:“蓉儿!你进来!” 空旷的大殿除了她自己的回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回应。无奈之下,她只好隔着幔帐抬头望向我,颤声道:“殿下……殿下您别走……奴婢出去一会儿就……就进来……” 我朝她点了点头,她随即起身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我撩开幔帐往外探头望着,见大殿之中的确空无一人之后,这才蹑手蹑脚地汲上鞋子,转身从寝殿后门跑了出去。 一边跑我一边想,原来太宁送来的桂花糕里已经下了巴豆粉,可是为什么我就没事呢?而她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将纸条送到我手上呢?难道她就不怕落入别人手中? 回想起芙蕖刚才痛苦的模样,她该不会下了很多巴豆吧?万一要了她们的命那岂非太残忍了!我又痛苦起来,甚至充满了愧疚。这是我心底第一次产生“陷害”旁人的想法,虽然它在太宁的帮助下夭折了,可是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放慢了脚步,这时,太宁的声音忽然在我前方响起。 “殿下不想出去了么?” 我万分惊愕地抬头望着她,而她却是微微一笑:“您放心,那一点巴豆不会要了她们的性命,只会让她们腹泻一会儿。宫里带来的御医医术高明,很快就会没事了。” 接着,她提起一个大背篓向我走来,道:“贫尼知道殿下还有很多话想问,一切都等出去再说吧。” 说罢,她将背篓放在我面前,然后朝里面指了指:“贫尼可以将殿下背出去,反正到这个时候贫尼也该出去砍柴了。这是躲过门口侍卫最好的方法,只能委屈殿下了。” 她这几句话说完,我心底的疑虑不由打消了一半,但仍是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她见有些摇摆不定,也不着急,只是平声道:“倘若殿下反悔了,那贫尼也就不再多言,告辞。” 话音未落,她提起背篓就要转身。我连忙拉住她的袖口点了点头,示意我答应了。 她看了我一眼,这才放下背篓,道:“既然如此,贫尼帮殿下进去吧。” 她将我打横抱起放入背篓之中,又将上方用竹篮扣上。这背篓由竹条编织而成,有些没有打磨光滑的地方格外扎人,不过为了出去找到璧月,我只好一一忍受下来。 不得不说,太宁果然很聪明,她挑了自己最常走的那个偏门,那儿离我的寝殿很远,宫女太监腹泻的事也还没有传出去,所以我们很快就瞒过了侍卫的法眼。 出了护国寺,太宁并没有马上将我放下,而是乘着驴车将我送到了燕京城中。 “殿下委屈了,您出来吧。” 太宁拿走了我头顶上方的竹篮,我赶紧撑着背篓边缘站了起来,她顺势将我抱出来放在地上。我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墙壁,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揉着自己酸麻的双腿。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等我缓过神来,这才用扶墙的手在墙上一笔一划写道:“你先别走,本宫有话问你。” 太宁恢复了一贯沉静的神情,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殿下问吧,贫尼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你是……”我喘了口气,手速跟着减慢,“你是怎么猜到我想用巴豆给她们下药的?” 第33章 璧月(上) “贫尼从昨晚殿下的眼神中看出来的,”她微微一笑,眉心那一道黝黑的疤痕也动了动,“也正是您的眼神让贫尼坚定了替您下药的决心。因为您一定不敢,或者说,如今的您一定不愿这么做。” 啊?她……她怎么连我内心的斗争都看得出来,仅仅因为一个眼神?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惧怖,手却依旧不愿停下:“那你如何保证我会吃到藏有纸条的桂花呢?如果落入其他人手中,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看了我一眼,娓娓道来:“芙蕖姑娘对殿下忠心耿耿,从昨夜她的种种行径之中,贫尼已经猜到她对贫尼有所忌惮了,所以只要是贫尼送给殿下的东西,她必定会亲自试毒。然而,从来没有哪个丫鬟试毒敢直接吃头顶上那个的,那是以下犯上的行径,以芙蕖姑娘的性子,万万不敢如此。” “而从殿下尊贵的身份看,多年在深宫养成的习惯也必定使您不自觉地夹起头顶上那块桂花糕。” “为了不被人发觉桂花糕里面下了巴豆,贫尼特意在巴豆粉里混杂了一些木薯粉,能够延缓巴豆的时效,所以刚吃下去的时候没事,但一时辰之后就会即刻见效。” 听她说完,我的手心不禁沁出了黏腻的汗液,她的心思是多么缜密,竟考虑得如此周到!一点儿也不像个不问世事的出家人。 她有意避开了我略带惊恐的目光,缓缓低下头去,捻着手中的佛珠:“殿下,这条小巷外面是玄武路,隔您母家的府邸很近,万一有什么意外您也能及时找到救兵。” 她走到我身旁,将一包粉末塞到我手里,道:“这是胡椒粉和辣椒粉,也许您可以用来防身。”说罢,她往后微微欠身:“贫尼告辞了。” 什么?她要走?不行!她不能走,我的话还没有问完呢! 我将粉末塞入袖中,随即赶紧追上前去,一把拉过她的左手,匆匆写道:“你要去哪儿?你不能走!” 她却只是苦笑一声,道:“护国寺贫尼自然回不去了,芙蕖姑娘一定猜到是贫尼所为,陛下或许很快就会追入城中,贫尼只能暂且避一避。殿下倘若还有要事在身就赶紧走吧。” 她这话说得没错,她这般冒险帮我的确再也回不去了,不过天下之大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我望着她眉心那一道黝黑的伤疤,不禁分外感慨——倘若没有这道疤,我或许以为站在我面前的人是玲珑。 “你认识余颜芝吗?” 我没写“玲珑”二字,因为那是乔序赐予的名字,并非她的本名,宫外的人必定不知道。 没想到她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也格外平和:“回殿下的话,贫尼不认识。” 我不由得大失所望,却不肯放开她的手,继续写道:“你知道么?你长得很像她。可惜她已经冤死了,尸身应该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我渐渐松开她的左手,颓然地靠在墙上。在松开那一瞬间,我的余光明显看到她纤长的睫毛跳了跳。 “阿弥陀佛,贫尼会为颜芝姑娘超度亡魂的,殿下放心。” 她再一次欠身施礼,随即绕过我往巷口走去,我一直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融进燕京城繁华的车水马龙之中。 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时间却不允许我再细想下去了。我时刻提醒着自己,逃出寺庙的任务是寻找璧月!对!寻找璧月! 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刚刚太宁不是说么,这外面是玄武路,也就是说很快就能找到璧月的藏身之地了!我赶紧跑出巷口,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承恩公府在我的右侧,与我隔了一个巷口,这么说来,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玄武路二巷了。玲珑所言的玄武路三巷,自然是在我的左侧。 我大喜过望,往左一看,果然有个一模一样的巷口。 我转身向它走去。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繁华的街景了,除了十岁那年的上元灯节,那个火树银花的夜晚,还有……我的心底突然涌起蜜一般的甜意——还有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哎呀,我在想什么,我明明是来找璧月的! 我强迫自己从甜蜜又辛酸的回忆中醒过来,走进了面前的这条小巷。虽然巷口一样,可里面的构造却天差地别。 这条小巷格外崎岖,石板路也凹凸不平,拐来拐去,我回头都看不见巷口了。四周围墙高耸,挡住了热烈又温暖的阳光,总有一阵阴冷的风时而从我背后拂过,时而又迎面吹来,像个淘气的孩子在与我捉迷藏。 可我却没有心思与它玩乐,一心只想着璧月究竟在哪儿? 正在我毫无头绪时,我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小巷尽头,这里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虚掩着。强大的好奇心驱使我推开了它。 “嘎吱——”一声格外刺耳,顿时惊飞了院子里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呀——呀——”地惨叫着,在院子上空盘旋飞舞,宛如一朵乌云死死地将原本不大的四方天空笼罩住了。估摸是飞得累了,它们三三两两的停在了房顶或者树梢上,好奇地看着我。 看来这个地方真的很久没人来了。 “谁?!” 受惊的不止是它们,更是屋里的人。我的鼻尖一酸,那声音真像璧月的啊! “是谁?!” 这一声传来,我更确定了,这就是璧月的声音!里面的人就是璧月! 我兴奋地朝眼前那间小屋跑去,猛地推开房门。映入我眼帘的是厚积的灰尘与门轴上垂吊的蛛网,我转头朝屋内看去,只见一个破旧的饭碗孤苦伶仃地放在不远处,在它旁边还有一双伤痕累累、捆得死死的脚! “殿下?!” 我抬起了头,眼前的人就是璧月无疑!只是那一张姣好的脸上竟然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不止如此,她的双手也被人反捆背后动弹不得。 “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向她跑过去,蹲在她身旁不由分说就替她解开脚上和手上的绳子。谁知她带着哭腔道:“殿下您快走,就算您解了奴婢的绳子也没用,奴婢走不了了。” 我的手一顿,什么叫走不了了?她怎么了?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见她嫣然一笑,眼泪顺着灰扑扑的脸颊滑落,连眼泪也变成了淡淡的灰褐色。 “奴婢刚刚被人灌了七步倒,只要奴婢一走就必死无疑。即便不走,在原地也是等死,明天一早奴婢就要七窍流血而亡了。” 什么?!是谁?!这是谁干的! 我惊怒交加,手上的动作却不肯停下。谁知她却无比惊慌道:“殿下!殿下您快走!这儿太危险了!” 不行!就算我要走,我也要问清楚那些事情! 我没有听她的劝告,而是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她紧接着扶住我的双肩,道:“奴婢在临死之前能见殿下一面,这已经很值得了。您快走吧!奴婢不想害您!” 我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我一边摇头一边拉过她的手飞速写道:“不!我不走!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惊愕,道:“殿下,是谁告诉您奴婢在这儿的?” 我的手指迅速在她掌心划过“玲珑”二字,接着,她眼底涌起的恐惧深深地震摄了我。 “是她……?!”她仿佛在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她为什么要殿下来找奴婢?” 我的心底再次泛起酸楚的涟漪,颤颤巍巍写道:“因为她冤死了,替郑棠顶了谋害皇嗣的罪名,可是她却还有好多话不能跟我说。她说你可以说。” “玲珑妹妹死了……?”璧月猛然一咬嘴唇,嘴角霎时溢出鲜血来,“是,奴婢的确可以替她说。是奴婢对不住殿下,郑氏用奴婢母亲的性命相要挟,逼迫奴婢在大氅上动手脚。” 她眼中的热泪一波接一波涌出,声音也多次哽咽,“殿下您仁心,让令尊大人为家母和奴婢请了郎中,可有天晚上,郑氏突然派人要送走奴婢与家母。奴婢不从,就被人打晕了过去,自此与家母失去了联系!” 原来如此!难怪那天父母进宫见我时,对我说璧月母女不见了,原来有人想杀人灭口? 郑棠居然这么大胆?! “殿下!”璧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带着决绝与恳求的目光迫视着我,“奴婢一早猜到郑氏不会放过我,所以特意留了一份她的罪状在家母身上,如今只求殿下找到奴婢的母亲!求殿下找到奴婢母亲!”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似在宽慰她。可她的神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反而更为紧张:“殿下,您快走吧!奴婢怕郑氏的人不会放过奴婢,还会再回来的!” 璧月这话就让我云里雾里了,郑棠一个高丽国的郡主,哪儿来这么多人为她卖命呢? 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肯离去。谁知璧月突然提高了音调:“您若是再不回宫去,宫正司的万小主就危险了!” 万梦薇?!怎么又和她有关了?! 我惊讶无比,玲珑死的那一天,我还在宫正司的漫天风雪里见到了那个刚毅不屈的女子,怎么如今她也有事了? 璧月赶紧握住我的手,道:“所以您快走吧!”她的眼泪再次涌出,眼底那一丝丝不舍逐渐化成唇畔那一抹温煦的笑意,就如此刻窗外那一抹温软的阳光。 我的心却像针扎一般的疼,这一走就又是永别了,玲珑是我看着死去的,难道璧月也要如此么?我抗拒地摇着头,可她却将我推了起来。 “快走!” “你们都走不了了!” 一个雄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在璧月扩大的瞳仁里看见了一身黑衣的男子。她立刻从地上窜起来将我牢牢护在身后,强压着内心的恐惧怒目瞋视道:“好啊!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璧月指引我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却一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蒙头蒙脸的黑衣男子:“你去回了翊坤宫娘娘吧!药我都喝了,何必再大费周章派你来取我性命!” 那男子手中的长刀闪着冷冽的寒光,就如同雪夜里反射的月光那般清亮极冷。 “哈哈哈哈——”他仰天狂笑一声,眼里充满了鄙夷,“一个小国贱女也配称为娘娘?我家主子那么高贵的身份怎能和她相提并论?” 第34章 璧月(下) 璧月的身子突然一抖,嘴里微不可闻地发出“啊”的一声。然而她却很快镇定下来,怒斥道:“你究竟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不停摆动着手中的寒刀:“这些你都不用知道,你只用乖乖下去问阎王就行了!” “今天真是赚了,不仅能杀了你,还能杀了这个哑巴皇后!”他突然用刀指着我,“只要她一死,主子就能当皇后了!” 接着,他爆发出一阵狂笑。璧月怒不可遏,大声吼道:“你敢!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动殿下一根汗毛!” 黑衣人瞬间收敛了笑意,眼底又露出那种鄙夷的神情:“哦?你们这些蠢材都是死到临头还嘴硬吗?” 他突然举起长刀向璧月刺来:“那你就试试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大声喊出一句“小心”,可我却不能说话,只好一把将璧月往左旁推去。璧月的反应也极其迅速,顺势就将我一把拉了过来。 黑衣人的第一刀刺到了我们方才站立的稻草堆上。他见自己失手了,哪肯就此善罢甘休,马上调转方向就向我们跑过来。璧月喝了七步倒不肯动,千钧一发之际,我迅速捏住自己的口鼻,对准他的眼睛,将太宁给我的胡椒粉和辣椒粉扬过去。 他冷不防我还有这招,顿时惨叫一声,疼得在原地打转。璧月将我往门口的方向一推,自己则一脚将失去防备的黑衣人踢翻在地。 “殿下快走!” 眼看黑衣人快要站起来,她又推到了自己身后那堆稻草,将他们纷纷盖在黑衣人脸上,对着黑衣人拳打脚踢。 我知道她这么做是在为我争取逃跑的时间,可我依然无声啜泣着,在她的迫视下飞快向门边跑去。 对!我不能死!不能让璧月为我白白牺牲!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璧月……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唰——” 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回头却见黑衣人站了起来,努力眨着自己酸疼的眼睛。而璧月则倒在了我面前,她本就伤痕累累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新痕,鲜血从那道豁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将她雪白的中衣慢慢染成玫瑰一般的殷红色。 这是璧月的血! 我怒不可遏!他居然杀了璧月! “你逃不掉了!任何阻碍主子成功的人都得死!”黑衣人恶狠狠地瞪着我,那把尖刀还淌着璧月的热血,“我这就送你们主仆二人团聚!” 他向我跑来,就在这时,一息尚存的璧月以自己最后的力气起身扑在黑衣人身上。 “啊——!” 他发出了刚才那样痛苦的惨叫,这一次却不是辣椒粉,而是璧月将我曾经赐给她那把银簪插入了黑衣人的心脏。 “殿下……快……” “走”字还没说出口,黑衣人怒不可遏,一刀捅进了璧月的肚子。 不! 我痛苦极了! 仿佛那一刀也一样捅进了我的腹中! 钻心的疼痛让我失去理智!也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走……” 璧月别过头来用侧脸对着我。她终于吐出了那个字,而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捂住嘴巴猛烈地摇着头。 “唰——” 黑衣人手脚利落地拔出了插在璧月腹中的长刀,璧月再次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那柄长簪,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她走了,连死也是那样静谧柔美。 我来不及愤怒与悲痛,转身飞快地向院子里跑去。 “你休想走!” 黑衣人紧接着追了出来,我不顾一切地向门口跑去,待在房顶和树梢的乌鸦顿时又飞了起来,它们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一下子四散而逃。 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铛——”的一声,那分明是剑柄交锋才会有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浑身褐色服饰的男子正背对着我。他的头发如墨缎一般油光可鉴,脸上仿佛还绑着什么东西,因为我能看见他从前额一直绕到发顶的缎带。 他又是谁?难不成两边的人都想杀我?然后他们打起来了? 黑衣人禁不住好奇,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可这个男子却一言不发。黑衣人紧接着大笑道:“莫非你和她一样是个哑巴?” 谁知黑衣人话音刚落,面前这个褐色服饰的男子就一剑刺了过去。黑衣人来不及反应,只得侧身躲过去,手臂却难逃被擦伤的厄运。 “看来你是来救她的!”黑衣人反手操起长刀,以同样的攻势向褐衣男子砍去,“那恐怕不能如愿了!” 小心! 我不由为他捏了把汗。 可是他反应极快,矮身横着将黑衣人刺来的长刀挑起,顺势一个右勾腿踢掉了他手中的刀,再转身“唰”的一声将自己的剑架到黑衣人脖子上。 如此连贯的动作几乎只在一瞬间完成,我不由得为之叫好! 他正要揭开黑衣人的面巾,谁知黑衣人突然白眼一翻,顺势倒了下去。 我听见“啊”的一声低吟从他的齿缝中传来,然而震惊的我却来不及细想这是谁的声音,竟然有一丝丝熟悉。 他还是继续俯下身子揭开面巾,将手指放在黑衣人的鼻前,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突然睁开双眼,对准他的胸口就踢过去!饶是他有反应,也被他那一腿踢得一个趔趄! 可恶!居然诈死!我恨得牙痒痒!看来这个黑衣人真的打算玉石俱焚了! 他踉踉跄跄地退到我身旁,我忍不住去扶他,偏头一看,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是他!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我的手忍不住颤颤发抖,而他却没有看我,反而一副严正以待的样子随时准备反攻回去。 黑衣人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们,一边捡起自己丢失的拿把刀往后退,紧接着“唰啦”一声,一个后空翻就跳上了房梁。 他轻轻推开我的手往前跑了几步。黑衣人也在房顶跳来跳去,最终不知跳到何处不见了。 他懊恼地将剑插在地上,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早已经失魂落魄的我。 在我们眼神接触的一霎那,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他无数次造访着我的梦境,在我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告诉我要坚持下去,而如今他终于又出现在我眼前了。 他是谁?为什么不说话?是不会说话还是不能说话? 他为什么知道我身处险境? 我有那么多为什么要问他,却始终不敢靠近他一步。那短短的五步的距离却像银河一般,将我们生生隔开了。 “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不,我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 “因为你有你母仪天下的使命,也有你身后余氏一族的荣耀。好好过你的生活吧,我只是一个过客。”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那张虎皮面具下的眼睛,不知道那双星星是否依旧闪亮,也不知道那眼神是否饱含关切。 悲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璧月走了,杀手不知所踪,而他刚刚也差点因为救我受伤,最重要的是,我与他见了这一面之后就再难相见了。重重深宫困住了我,我再也出不去了。 我无声啜泣着,他突然向我跑来,一把拉起我的手就向院子外面跑去。 我有些惊慌失措,一边跟着他跑,一边惴惴不安地思考着——他要做什么? 我转了转手心,他却始终不肯放开我的手。他的手掌像冬天温热的火炉那般炽烈温暖,甚至有些灼心的疼痛,那样的温暖又如春风,驱散了拢在我心底的阴霾。 一直快跑到巷口,他才松开我的手,与我保持了两步的距离,捂着肚子指了指我母家的方向。他要我去那儿?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疑惑不解,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随即转身跳上房梁不见了。 我愣在原地,心底无数个疑惑闪过。 他究竟是谁? 太阳快往山头落去,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缓缓走到了承恩公府邸。爹娘见我来了,赶忙带着全府的人跪下请安。我愣愣地坐在主位上,泪水不住地打转。 娘亲起身一把抱住我,哽咽道:“素素,方才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传旨了,说你不见了,要我们秘密找你。你去哪儿了呀?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 娘亲满含担忧的声音依然不能将我从悲痛之中唤醒,我倚在她的怀里,眼神到处打转。 “素素,你太任性了,倘若这次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和你母亲还有陛下、太后要如何自处?” “我这就进宫禀告陛下,说你一个人回来了,至于其他的话,你自己跟陛下说吧!” 爹爹说完起身就走,可刚走没几步他便跪了下来。 “圣旨到——” 府邸其他人听见,也纷纷转了个方向朝大门口跪去。我从娘亲怀里跳了出来,缓步走到爹爹面前,跪在了最前面。 我这才发现来的人不止有孙文英,还有面色尚且苍白的芙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命御林军副统领卢凌迎皇后余氏回宫!” 孙文英将圣旨交到我手中,芙蕖则上前一步扶起我,柔声道:“殿下快起来吧,凤辇已经在外面了,街道上的闲杂人等也已经清理完毕,还请殿下启程。”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看来我永远也逃不出那个死囚一般的华丽牢笼。不过,能听到璧月对我坦白的内容,能再见到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回身望着仍然跪在地上的父母姨娘还有兄长,赶忙做了个抬手的动作。 芙蕖会意道:“殿下懿旨,众人免礼。” 爹爹首先站了起来,他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佯装平和道:“微臣谢殿下隆恩,恭送殿下!” 他的话音刚落,娘亲、姨娘和哥哥们也纷纷跟着道:“恭送殿下!” 我愣住了,原本麻木的心再一次被他们的行为唤醒,然而逐渐苏醒的心灵却慢慢被绝望吞噬。两年多以前,我出嫁的时候他们应该也是这样说的吧? 爹爹,娘亲,你们要保重! 女儿不孝,不能再承欢你们膝下了!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决然转身,一步一步朝停在门口的凤辇走去。 第35章 回宫(上) “殿下起驾——” 孙文英高昂的声音划破了燕京城清早的甯宓,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我端坐在凤辇内,轻轻挑起车帘,向走在身旁的芙蕖招了招手。 芙蕖会意地靠拢身子将手摊开,我在上面慢慢写道:“陛下呢?” “回殿下,陛下先回宫了。” “为什么?” “高丽国王黑齿常之到了,陛下回宫准备接见他。” “那……”我的手指在芙蕖掌心停顿几秒,“他有说什么吗?” 芙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踌躇:“殿下,您还是自己回宫问陛下吧,奴婢也不清楚。” 我徐徐放下了车帘,心顿时被一阵不安牢牢攫住了,看来回去要难逃与他争吵的厄运。不过就算如此我也没有感到害怕,毕竟该来的总会来,逃也逃不掉。 就像这次“胜利”的出逃一样,它带给我的不止是冒险的刺激,更是一种我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改变。我又一次亲眼见证了死亡,璧月的死让我久久无法释怀,一切都仿佛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我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我本能地掀开车帘,用眼神示意芙蕖发生了何事。谁知芙蕖的眉心一蹙,疑道:“回殿下,是岐山王爷的车驾。” 岐山王?先帝的十一弟?这个时候他进宫来做什么? 我朝前膝行几步,透过微风撩开的门帘缝隙仔细瞧着。为首的人穿着普通的家丁服饰,正迅速跑到车旁,对着里面的人说些什么。不出一会儿,门帘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带着黑纱高帽,穿着藏青色交领大袖衫的年轻男子。他踩着一双船型的倒钩鞋,一步一步向我的车驾走来。 “高丽王黑齿常之参见皇后殿下。” 卢凌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也带着身后的侍卫和宫女向他行礼:“见过大王。” 他就是黑齿常之? 我隔着门帘仔细端详着他,只见他生得俊眉修目,鼻如悬胆又身高八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过令我奇怪的是,他为何会坐着岐山王的车驾入宫呢? 黑齿常之甩了甩广袖示意他们起身,又朝我的方向笑了笑:“孤忘了殿下不会说话,让殿下为难了。” 他仿佛看见了我似的,一直望着我微微掀开的门帘。我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想要回避他充满挑衅的眼神。我自然是愤怒的,千秋节上被乔序当众揭开“不会说话”的伤疤,如今又在宫门口被一个属国国王嘲弄,可我还不想急着下车与他当面交锋。 卢凌站在黑齿常之面前,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却听得见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黑齿常之心上,敲碎了他尖锐的傲气:“末将有心提醒,还请大王注意自己的言辞。” 果然,黑齿常之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定格成唇边的一缕冷笑:“不劳将军提醒,孤只想赶紧进宫面见陛下,所以还请殿下为孤让一让路。” 他这么一说,现场不禁一片哗然,就连我也稍稍讶异。跟随他入宫的家丁应该是岐山王府的人,知道北燕朝的规矩,于是赶忙上前劝阻道:“大王,您的车驾只能走偏门,按理说,该是咱们为殿下让路啊。” “是么?”黑齿常之不屑地笑了笑,“那要是耽搁了孤面见陛下呢?谁来负责?是你还是殿下?” “大王,所谓入乡随俗,您既然已经到了北燕,那就得按照北燕的规矩来,还请大王的车驾退后。” 我听得出来,卢凌一直维持着自己身为臣下的风度和东道主的礼仪,语气不卑不亢。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过一阵暖意。除了我的父母兄长,还从来没有谁如此坚定地维护我的尊严,不计后果地维护我的尊严。 不对,还有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我朝思暮想的救命恩人。 黑齿常之拉下脸来,沉声道:“看来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北燕究竟是陛下尊贵还是殿下尊贵?” “陛下与殿下如日月同辉,不分彼此,他们究竟谁比谁更尊贵不是我们一介臣子可以评价的,”卢凌的声音往上扬了几分,语气变得格外坚决,“但末将知道,他们当中的任意一人都比大王您尊贵,所以还请大王退后,让殿下先回宫中。”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黑齿常之也握紧了自己的佩剑,狠狠地瞪着卢凌。他突然用手指向我的门帘,“倘若没有她,孤的妹妹高丽郡主就是皇后!孤就是北燕的国舅,你还敢这样胡来?” 我仿佛听见了震惊与嘲讽的笑声在车外此起彼伏,宛如夏夜的游蚊,嗡嗡轻响。就连我也苦笑不已——黑齿常之或许说了郑棠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吧? “末将自然不敢在大王面前胡来,但是大王可别记差了,殿下是北燕朝惟一的皇后,任何人要是对她不敬,先问问末将手里的剑同不同意!” 卢凌“呛”地一声拔出长剑,明亮的剑光一晃,黑齿常之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很快回过神来,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佩刀,怒目瞋视:“那它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卢凌仿佛嗤笑了一声,“那就是陛下出兵高丽的绝佳理由!” 卢凌的话让我错愕不止,我从没发现他竟是这样坚决的人,不畏强敌坚持自我,令我心生敬佩。他护着我的尊严如同护着稀世珍宝,我也不能让他真的与黑齿常之交战,是我出面的时候了。 我先挑起一侧的车帘,用眼神告诉芙蕖我要下车,接着我提裙起身,用圆润的玉指拨开面前苏绣金凤展翅的门帘,踩着木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所有的人纷纷跪拜下去。 “殿下万福金安!” 我没有立即叫人起身,而是搭着芙蕖的手款款向黑齿常之走去。他倨傲地看着我,极不情愿地躬了躬身子,道:“黑齿常之参见皇后殿下。” 我在他面前站定,眸光在他英俊的脸上轮了一圈,随即摊开掌心写道:“你不认识北燕官文,本宫让你为难了。” 自北燕朝创立以来,方言与官文就是两套系统。所谓官文,就是王公贵族与达官显贵使用的文字系统,用词考究、语言流畅似行云流水。而方言就是普通百姓交流使用的文字系统,简单易懂却不免有些粗俗低级的词汇。高丽于太祖建安元年归顺北燕,成为北燕朝首个也是目前惟一的附属国。在这之前,高丽依附与北燕长城以北的游牧民族政权戎狄汗国。太祖曾命人在高丽推行北燕官文,却未能取得良好成效,高丽仍然使用戎狄文字作为自己的官文。 其实我这么做,只是想试探一下他的诚意,可一见他满脸迷惑又警惕的神情,我就猜到了,他八成真的不认识。 芙蕖将我的动作看得十分真切,我的双手一合,她便替我道:“殿下方才说,大王不认识北燕官文,让大王为难了。” 黑齿常之的脸色一僵,握紧的佩刀隐隐发颤:“是么?想不到一个婢女都敢假传殿下的懿旨了!” 芙蕖的眉心一蹙,柔顺地低下头去:“大王容禀,奴婢绝对没有半句虚言。” 我在心底冷冷一笑——明明是你自己不认识,却怪罪我的侍女胡言乱语,哪有你这样的无赖,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君主。 我向众人抬手示意他们免礼,然后缓缓走到黑齿常之跟前,一把拽过他的左手。 “你要做什么?”他连“殿下”这个尊称都没用,眼中充满了戒备。 我也不甘示弱,抬头看了他一眼,用戎狄文一笔一划写道:“她可没有说错,我刚才的意思确实如此,你不懂北燕官文,让你为难了。” 黑齿常之的手指明显动了一下:“你居然会戎狄文?!” 他显然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我不免得意微笑——我会的文字可多了,除了戎狄官文,还有西羌文、南陈的蛮语,甚至海上琉球的语言我也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小时候,爹爹每每下朝归来,总会从西市为我带回许多异域书籍。我整日整夜地翻看,不出几日就学会了一门官文。我还不满足,又缠着爹爹请这些地方的人来府邸做客,听他们说话,和他们用官文交流作诗,终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回,冷声道:“既然殿下如此博学,想必心胸也格外宽广。孤要进宫面见陛下,须得从正门入宫,还请殿下让路。” 好啊,你要从正门入宫,这当然可以。 我忍俊不禁,拉过芙蕖的手写道:“不用让路,你只用与本宫同乘凤辇进宫便可,这样你就能从正门进去了。” 谁知芙蕖却没有当即告诉他,反而抬起头来愕然地望着我:“殿下……” 我的下巴一扬,警示芙蕖切莫犹豫。芙蕖这才定了定心神,将我写的话转达黑齿常之。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比听见黑齿常之的言论还要惊讶。卢凌就站在我身侧后方,第一个上前劝道:“殿下,请恕卑职斗胆,这不符合规矩啊,只有陛下才能与您共乘一撵。” 我却甜甜一笑,在自己掌心写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乔序会怎么处置,只在心底下了一个赌注,大不了就是新账旧账一起清算罢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件“有辱国风”的事情。 我看了黑齿常之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凤辇走去,突然听见“铛——”的一声从身后传来,我不禁吓了一跳! 这声音这样熟悉!仿佛就是刚刚玄武路小巷里的声音! 我赶紧回过头去,却见卢凌用自己的剑死死抵住黑齿常之的佩刀,两种兵器对置,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刚好是个“十”字。 怎么和刚才的动作那么相似? 我深深地震住了。 “请大王先将佩刀交给末将,然后再靠近殿下!” 我依然看不清卢凌的表情,却能从黑齿常之稍显惧怖的神情中猜出他眼中的坚决与凶狠。黑齿常之突然将佩刀丢在地上,悻悻道:“这可是孤的王祖爷爷留下的宝物,你要是弄坏了,孤唯你是问!” “大王放心!” 卢凌俯身将佩刀拾起,往后退了一步,让黑齿常之先行。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芙蕖见我站在木梯上一动不动,不禁轻轻摇着我的手臂。 啊?我没事,没事。 我赶紧将目光从卢凌身上收回,迅速钻进了凤辇。黑齿常之跟了进来,冷着一张脸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也懒得理他,而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祈祷车驾快点行至乾清宫。 谁知刚进宫门,凤辇突然又停了下来! “陛下万福金安!” 什么?乔序来了?! 第36章 回宫(下) 余光里,黑齿常之也一脸惊愕,看来他也没有想到乔序这么快就来了。 芙蕖与另一名宫女为我们挑开了门帘,我起身搭着她的手缓缓走下去,只见乔序端然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穿着一身素银色圆领龙袍,上面用金线绣制五龙腾空图案,裙边以藏蓝、天蓝、浅蓝和皓白的各色丝线织成翻滚的海水形状。这身衣裳仿佛浑然天成,愈发衬得他雄姿英发,精神抖擞。 他一见我便欣然微笑:“皇后为国祈福辛苦了,朕特意在此迎接皇后归来。” 什么?他在这儿是为了等我的? 我有些不敢相信,以他素来“狡诈”的品行,估计又是逢场作戏吧? 此时,黑齿常之也从车驾的另一侧走了下来。他上前几步,单膝跪地道:“高丽王黑齿常之见过陛下。” 谁知乔序却不看他,而是款步向我走来:“朕在水熏殿设宴为高丽王接风洗尘,皇后与朕一同去吧。” 他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却没有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与责怪,反而充满了欣喜,甚至还有一丝企盼。 他这是怎么了?我竟看不懂他此刻的眼神。 我的心开始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逐渐低下了头。 他在水熏殿设宴,去的人应该也只有郑棠吧,后宫嫔妃素来不待见她,只是碍于她位份极高,不敢表现。只要乔序不下旨,估计都不会去凑这种热闹。 我去了也只是一个摆设。 况且我还不能去! “殿下,您再不回去,宫正司的万小主就危险了!” 璧月的遗言突然在我耳畔响起。对!我要去宫正司!我要赶紧去宫正司! 我回过神来,拉起乔序的手迅速写道:“臣妾一路舟车劳顿,精神不济,就不能陪同陛下前去了,请陛下恕罪。” 乔序看了我一眼,满是温柔:“那好,卢凌,你护送皇后回凤仪宫。” 卢凌赶紧箭步上前,道:“陛下放心,卑职一定安全地护送殿下回去!” 乔序点了点头,转眼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黑齿常之,声音骤然变得冰冷而疏离:“起来吧,高丽王跪了这么长时间,也足够把刚才欠皇后的礼还上了。” 谁知黑齿常之突然一个恍惚,连身子也险些没有稳住。我也犹自错愕,刚才?什么刚才?难道乔序都看见了? 我回过头去看着锦宫城高耸的城楼,心底突然明白了几分! 这下轮到黑齿常之紧张了。他俊秀的脸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意,积少成多顺着脸颊滑落。他似乎想来想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垂首道:“陛下恕罪!” 乔序转身缓缓往前走着,平静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帝王的威仪:“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北燕与高丽本是一体,你又是朕的大舅子,不论怎么说今日你都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说完,他走到台阶之上站定回身,朝我微微一笑。 那种强烈又热诚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一如那天我们出宫祈福时,他不小心吻到我的脸颊,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的心底竟然涌出一阵更加酸涩的甜蜜。我望着他,却忘了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论怎么说今日你都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乔序不怒自威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回响,原来他也有这般维护我的时候。 可他维护的究竟是我本人呢?还是我皇后的身份?亦或是北燕朝的国威? 我不得而知。 等我回过神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然逝去了,如昙花一现,永远刻在了我心底。 “方才是臣下冒犯了殿下威仪,还请殿下恕罪。” 我低下头看见黑齿常之单膝跪在我面前,一脸诚挚的悔意。我随即朝芙蕖使了个眼色。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与芙蕖也渐渐修炼了一种默契,她很快会意道:“殿下懿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高丽王免礼。” “谢殿下!” 乔序的声音又变得往常一般平和:“皇后回宫休息吧,朕和高丽王先去水熏殿了。” 我只感到疲惫不堪,也没有答话,而是转身搭着芙蕖的手朝凤仪宫方向走去。 我迫使自己不再胡思乱想,而是一心想着赶紧去宫正司。幸好它在凤仪宫北侧,我可以先回宫,等卢凌他们走了我再悄悄溜出去。 我的脚底像御风一般走得极快,卢凌见我平安抵达,便带着自己的部下引身告辞了。甫一入宫,宫洛和一众侍女就迎了上来。 “殿下万福金安!” 我伸手亲自扶起宫洛,再拉着她的手飞速跑进章明殿中,芙蕖也迅速跟了进来,转身阖上房门。 宫洛满眼疑惑地望着我,道:“殿下您要做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随即招来芙蕖为我换身简便的衣裳,这才在她手里写道:“本宫要去宫正司,你跟着就行了。” 宫洛的眉心微微一跳:“殿下去那儿做什么?” 我对镜正了正头上的凤钗,但见桌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便起身走过去写道:“本宫在宫外见到了璧月,她告诉我宫正司的万美人有危险,本宫要去宫正司救人。” 芙蕖和宫洛俱是一脸惊讶,尤其是芙蕖,赶紧跪下道:“殿下,您尚不知璧月姐姐说的是真是假,还是别去了。” 我却感到十分不解,拉起她的左手,在掌心写道:“为什么?” 芙蕖抬眼惶急地望着我:“殿下!您不能再触怒陛下了!” 我轻轻抚着她的发髻,微微一笑,继续写着:“不要紧,反正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触怒他了。你身子不好不用去,宫洛跟我去就行了。” 我放下她的手转身离去,谁知她突然大声唤道:“殿下!” 我没有回头,而是搭着宫洛的手从章明殿后门走了出去。 芙蕖,真是对不住了,让你在宫外为我受苦,如今还要为我担惊受怕。可我不得不去,我不能再次白白放掉这个机会。 宫洛命人为我准备了轿撵,乘着凤辇一路无话,我一心祈祷着它快点到,一阵强烈的不安紧紧攫住了我的心扉。 宫洛在我身侧欲言又止,几经踌躇终于开口道:“殿下,您在宫外经历了什么?” 我望着她担忧的脸,轻轻拉过她的手写道:“我今晚再跟你说,实在一言难尽。” 她见此也没有追问,而是点了点头,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终于到了宫正司门口,轿撵刚刚停稳,我便搭着宫洛的手轻快地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掌司大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万美人怎么就……就中毒了……”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不咱不管她吧?” “不管她?陛下怪罪下来你担得起么?” “反正她也是戴罪宫妃,早晚一个死,到时候咱们就说她畏罪自裁。” 真是岂有此理! 我怒不可遏,一脚踢开了院落紧闭的大门。席令意听见动静第一个回头,吓得赶紧俯下身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她身后那些奴婢也连忙跪了一地,颤声念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却没有心思和她们置气,而是左看右看,一心想着万梦薇到底在哪个房间? 其中一名侍女十分机灵,见我的焦急寻找的样子,赶紧起身引着我往最角落的房间走去:“殿下您请,万美人在这个房间!” 我赶紧绕过席令意往前走去。她也十分有眼见,马上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为万美人诊脉!要是有什么差池,到时候为你们是问!” “是!奴婢这就去!”一名宫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殿下,就是这儿了!”那名侍女为我推开了房门,我赶紧搭着宫洛的手跑了进去,只见万梦薇的脸色惨白如雪,痛苦地倚在柴火堆上。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那双灵动的眼睛已然没了往日的光彩。 “殿下……救我……” 她一开口,那苍老的声音就吓了我一跳。 我赶紧跑到她身前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她冰凉的指尖让我双手一颤。我愈发心疼,也愈发愤怒,回头招来宫洛,在她掌心飞速写道:“快!让席令意去水熏殿禀告陛下!” 宫洛点点头,望着早已跟进来的席令意道:“殿下懿旨,命席掌司速速前往水熏殿禀告陛下!” 席令意浑身一抖,赶紧道:“是!是!下官这就去!” 她前脚刚走,一名宫女就带着太医来了,乍一看却是面生得紧。然而此时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往后退让了一步,好让他为万梦薇诊治。 他仔细搭着梦薇的脉搏,轻声问了一句:“不知小主今天吃了什么?” 梦薇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好用眼神示意着面前那晚雪耳羹。太医给自己身后的医女使了个眼色,医女赶紧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探进去,可那银针却没有半点变化。 太医若有所思地动了动手指,小声嘀咕着:“怎么会没毒呢?可这脉象似乎是砒霜中毒啊。” 砒霜中毒?! 我惊得不能自持,这是宫廷禁物,谁能弄到?而且又是谁要费尽心思陷害一个尚在宫正司囚禁的妃嫔呢? “殿下……谁……”万梦薇喘了口气,“谁要……害妾身……” 说完,她偏头晕了过去。 我吓得捂住了嘴,她怎么了?难道……? 我正疑惑,只见太医迅速用银针扎了她的某处穴位,回过头道:“殿下放心,小主只是暂时晕厥,尚无生命危险,不过……” 他的话音未落,孙文英尖利的声音却从外面响起。 “陛下驾到——” “端裕夫人到——” 第37章 争吵(上) 屋外的侍女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乔序看也不看她们,脚底仿佛踩着疾风,迅速跑了进来。郑棠跟在他的身后,进来之后首先朝我恭谨地施了一礼。 “胡太医,万美人还好么?!” 胡太医赶回道:“启禀陛下,微臣不敢隐瞒,小主脉象奇怪,必须马上治疗,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乔序横眉怒起,“她到底中了什么毒?!” “回陛下,根据小主脉象是砒霜中毒,可……”胡太医看了一眼面前的瓷碗,“可小主吃过的东西里面没有毒。” 这一下众人都惊讶了,郑棠更是眉心一跳,花容凝重。 “陛下?”万梦薇的双眼半睁半闭,虚弱地笑着,“我这是回光返照么?怎么会看见您?” “你胡说什么?”乔序绕过胡太医跑到万梦薇身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朕怎么会让你死?朕这就接你回祉麟宫” “你真的……是陛下么……?”万梦薇的眼角满上一层晶莹,“陛下不是……不要我了么?怎么……还会……接我回去?” “谁说朕不要你了?!”乔序仿佛在和自己生气,立刻打横将梦薇抱起,边走边道,“孙文英,传朕旨意,美人万氏复归祉麟宫,胡太医专职为万美人诊治!” 众人在乔序的吩咐下应声不迭,纷纷跟着他走了出去,只剩我和郑棠还待在原地。直到乔序的背影远去,她才朝我矮身行礼道:“殿下今日回宫辛苦,嫔妾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告辞。” 还不待我吩咐,她就搭着恩善的手速速离去,四个月的身子显得分外沉重。 我在宫洛的陪伴下回到了凤仪宫,一回宫,芙蕖就苍白着一张脸,迎上前道:“殿下万安,方才穆小主刚走。” 宛清?我的眸光一转,刚想问为什么,芙蕖便道:“小主说,她很担心您。” 担心我?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没回过神来,芙蕖就矮身搭起我的手:“殿下,晚膳已经备好了,您请进吧。” 我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看着朦胧如雾霭一般。想起她今日为我受的种种苦楚,我心底突然一酸,反手在她掌心写道:“我知道了,芙蕖,你先下去歇着吧,可有找太医瞧过?” 芙蕖往后退了一步,道:“多谢殿下关怀,在护国寺的时候,随行的太医就已经为奴婢瞧过了。” 我稍微放心了些,点头让她下去了。 晚膳也不怎么用,而是草草地喝了几口粥便命人撤下了。我独自一人坐在章明殿中,静静等候乔序的到来。 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我。 “皇后呢?” “陛下万安,殿下在寝殿呢。” “朕知道了,谁都不要跟过来。” “是。” “嘎吱——” 门轴轻轻一响,带起的微风摇动了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的光亮让我不由眯起了双眼。 他转身阖上殿门,动作极其熟稔,仿佛来贯了凤仪宫似的。 “皇后很自觉,知道朕会来。” 他一步一步向我的凤榻走来,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往旁边挪动,他轻轻一笑,扬起龙袍坐在我身边,木然地看着我:“你难道不打算写点什么?” 我摇摇头。 “既然皇后不说,那朕先说了,”他的声音突然变高,“是谁给皇后的胆子,竟敢跑出护国寺?!” 我冷不防吓了一跳,不过片刻,我定下心神,拉过他的手写道:“没有谁,是我自己。” 他在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很好,朕已经把随行的宫女太监全部关进了宫正司,就连芙蕖也会进去,等着明早集体处决。” 什么?! 我愤慨不已,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则飞速地写着:“你做什么?这和他们没关系,赶紧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他忍俊不禁,“朕要皇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们必须死!” 我的手速越来越快,甚至恨不得划破他掌心的皮肉:“不!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不该死!” 他嗤地一笑:“你现在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了?”他反手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迫使我与他四目相对:“那你当初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什么宁可相信别人?”他的语气突然一缓,“也不相信朕?!” 我凝视他片刻,在他温柔如波的眼底看见了六神无主的自己,甚至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他还是乔序吗? “告诉朕,为什么?!” 不行,我不能再与他对视,绝对不能。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揉了揉通红的手腕,在他掌心写道:“因为我不爱你,首先就无法信任你。” 我没有看他,而是赶紧转身坐了过去,仿佛在逃避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爱朕,难道朕不值得你爱吗?” 他的声音里参杂着十分复杂的情绪,听得我不由自主慌了神,赶紧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企图避开他的追问。谁知他也迅速追了上来,双手抓住我的手臂,有些焦急道:“你看着朕的眼睛,回答朕!” 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慌乱极了,答案明明很明显,我不会爱一个不爱我的人,不会爱一个不专情的人,可为什么我告诉自己我不知道? 我真的在逃避什么吗? 我又为什么要逃避呢? 看我一直不回答,他索性强行把我身子转了过去,更着急道:“你在逃避什么?为什么不回答?!” 我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接着轻轻动了动右肩,他会意地松开左手,摊开掌心。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说你不会爱我?” 我收了手,一直凝视着他。而他紧握我的另一只手渐渐松了,眼神也不知落于何处,低下了头。 “是不是你也不知道?既然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迫我知道?” 他的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转眼看着我道:“朕知道,因为朕是帝王,不能随意地爱一个人,也不能随意地恨一个人,可是你跟朕不一样!” 不一样?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甩开他扶着我的另一只手,愤愤地在他掌心写道:“那好,你答应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好!朕这就放了他们!”他朝殿门大喊了一句:“孙文英,即刻去宫正司传旨,放了这次随行的宫人。” “是——” “现在你可以告诉朕了,说吧。” 其实我才不管他能不能明白呢,我的目的是让他放人,现在我达到了。 我粲然一笑,调皮地在他掌心画了个圈,之后才轻轻写道:“因为我会爱一个不爱我的人,并且我希望我爱的人身心都只属于我,然而这两点你都做不到,明白了吧?” 他的眉毛一蹙,突然抓紧了我的双肩:“倘若朕都做得到呢?!” 你都做得到? 我冷不防又被他吓了一跳,企图挣开他的双手,而他仿佛也明白了我的不适,突然就松开了。 “罢了,咱们不提这个。” 他站直了身子,背着双手转过身去:“你以为朕这次去护国寺是真的为了祈福吗?”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声音里藏着隐隐怒气:“你知不知道是你的行为毁了朕这几个月来的筹谋?!” 他转过身来,眼底燃起熊熊怒火,仿佛一只猛兽要将我吞噬:“这件事情,你又打算如何补偿?!” 我陷入了无比惶恐与惊愕之中,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既然他不去祈福,那他去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那个太宁是什么人?一切远远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太宁?就是那个和玲珑长得很像的太宁吗?! 我猛然一惊,又抬起头来惶惑地望着他,纵使他的眼神是那么愤怒,我也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仿佛在问他要一个答案。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帮你吗?如果你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相信她?” 太宁为什么要帮我?我……我确实没有细想。 “倘若你相信朕,就告诉朕为什么要跑出护国寺。” 我……我突然变得六神无主,痛苦地捂住了头,似乎不愿再想。 “素素,告诉朕,你要知道朕绝不会害你。” 什么?!他叫我什么?! 素素?! 我骤然转头望他,只见他微微一笑,宛如一杯丝柔润滑的西域美酒,慢慢渗入我心底。 不!这一定是他的计谋,上谋攻心,我不能陷入他的阴谋诡计里! 我赶紧回过头去,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朕看到你天真无邪的模样,就深深地明白,其实你不属于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 “倘若朕卸下面具,你还认得朕吗?” 面具?!什么面具?! 我几乎是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眼神又惊讶又恐惧。 他突然讪讪一笑,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道:“也是,朕戴着这张面具太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不像你,仿佛永远都不会变。” 他是想表达自己一直戴着面具做人么?可我怎么看着不像? 而且他为什么突然叫我素素? 倘若朕卸下面具,你还认得朕吗? 我反复回想着这句话,一个惊恐无比的想法突然窜入我脑海。 莫非……他是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不行,我一定要问清楚。 我拉起他的一只手,一笔一划写道:“你有虎皮面具吗?” 我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答案,可他脸上除了迷惑什么也没有,只道:“虎皮面具是什么面具?” 不是他? 我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松了口气,徐徐放开手。 看来不是他。 幸好不是他。 第38章 争吵(下) 而他仿佛也并不在意,只是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朕,你跑出去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和,我看着他,心砰砰直跳。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我出去做什么?要不要? 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幕,我的心上犹如千万只蚂蚁在爬,一点点噬咬我的理智,侵吞我仅剩的那一丝冷静。 “璧月。” 我最终输了,输在了他温柔又关切的眼神上,不似虎皮面具下的眼睛,如星星如碎钻载满了光辉,却如一汪温和静谧的湖水,深沉又稳重。 我看见的真的是乔序么?嫁给他两年多来,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面瘫”两个字上,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改变了呢?从他为了改善郑棠与太后的关系开始么?还是从我后宫“当政”开始? 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开始对我笑,在太后,在六宫妃嫔都不在的时候,他也会对我笑,仿佛这个笑容只属于我。 而我同样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很讨厌他的冷漠,却开始忍不住和他斗嘴,和他顽皮,甚至和他赌气。 “你放心吧,朕不会爱你。” “因为我不爱你,首先就不信任你。” 可这分明是我们对彼此的警告啊! 人人都知道,他的心是郑棠的,他爱她超过了任何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虎皮面具”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坠入了“爱河”,我不知道是谁将我救起,可直觉告诉我是他。 只可惜我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与他相知相守。 “那你见到她了么?她可有说些什么?” 就在我沉思时,乔序又缓缓开了口。 我赶紧回过神来,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道:“说了,她说自己受郑棠胁迫谋害皇嗣,她的母亲已经不知所踪,要我帮忙找到她的母亲。” 乔序淡定地看着我,道:“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 仿佛一阵鸿雁静谧无声地飞过,乔序脸上看不出丝毫悲悯和触动,反而是不同寻常的澹静与深沉:“朕知道了,斯人已逝,皇后节哀。至于她的母亲,朕会找到的。” 皇后? 我没有听错,这才是他一贯叫法。 我轻轻一哂,为自己心底方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你为什么不处罚郑棠?” 这个问题就更可笑了,可我还是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写了出来。 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望着我平静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我再一次点头。 “因为有些事情并不是她做的,她做了什么,朕知道。还有,她是高丽王女,朕不能轻易动她。” “皇后,你真的相信玲珑她什么也没做吗?” “朕不会把话说明白了,你要自己思考。” “是非对错,你应该有一个标准,只以感情论亲疏,是你致命的缺点。” 他看着我,一股脑地说了这么多,我一句一句在心底思量着,竟像一个剖开心扉的人,被他看得如此透彻!尤其是最后一句!连我自己也不曾发觉。 我固执地认为乔序是一个任性懵懂的少年天子,可我到今天才发觉,他竟然有一双鹰一般的慧眼。 他为什么这么了解我?而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强烈的好奇驱使我再次写下一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深深望着我:“因为你是朕的皇后,是与朕携手看天下的人。” 携手看天下? 我从不曾想过,有一天会与他携手看天下,而他今天突然这么说,让我不禁黯然神伤。 “好了,朕知道你今天很累,早点歇息吧,朕去祉麟宫看看梦薇。” 他起身慢慢向殿门走去,边走边道:“不过,你还是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禁足七天,好好待在凤仪宫反省吧,朕会对外说你斋戒。” 他轻轻推开了房门,抬脚走了出去。 “陛下您出来了,祉麟宫那边来报说,万美人醒了。” “好,朕今晚就住那儿。” “陛下,万美人不是主位娘娘,您不能……” “有什么不能?凭她们怎么嚼舌根,朕今晚留定了。” “是……那老奴就不置喙了。” 主仆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呆呆地坐在凤榻上,连宫洛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发觉。 “殿下,您歇息了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心中却只有一个疑问。 乔序,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这么了解我? 接下来的七天,凤仪宫鲜有人至,除了慎长萱陪同太后来过一次,便只有几只喜鹊偶尔飞到我窗前,叽叽喳喳叫两声,告诉我宫里的热闹。 而这几天,宫里的确很热闹。 乔序在清辉殿设宴款待黑齿常之,岐山王乔玄殷携王妃闵琉珠与世子一同出席,后宫妃嫔也全都到场,连太后也要赏几分薄面。 却单独没有我的位置,尽管这是我“斋戒”的最后一天,乔序也依然不肯派人来请我。 罢了罢了,反正我也不想去。 都是御膳房做的饭菜,还不如在凤仪宫吃得自在。 “咕噜咕噜——” 我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肚子,哎呀不妙,我饿了。 宫洛作为尚宫,自然一早就去了清辉殿,我左看右看,发觉芙蕖也不在,不由奇了,她这时候去哪儿了? 不行,我要找到她,不然今晚的晚膳可怎么办啊!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殿门,因为身材娇小,竟然躲过了一众宫女太监的法眼。 我暗暗窃喜,顽心大起——要不我出去吧?芙蕖若是不在凤仪宫,那应该在御膳房里。 行!就这么做! 正想着,突然走来一群宫女,我赶紧闪到影壁背后,轻易躲了过去。待她们走远了,我才悄悄地跑到偏门。正值侍卫换岗的时候,真是天助我也! 我趁着他们换班的空档,一溜烟跑了出去。 进宫两年多了,可我却连御膳房在哪儿也不知道,具体说是我没有亲自去过,从前要吃什么,都是玲珑…… 我的神思一缓,算了,不去想了。正好今晚的月色不错,古人都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乐趣,我不禁转身看着自己的影子,它姑且也算一个人吧。 我所到之处皆是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无人敢拦着我,更无人敢上前问我究竟要做什么。这时,一个小太监拖着一张紫檀木托盘从我身边经过,他低垂着头,并没有看见我。 我伸手拦住了他,把他下了一大跳,险些连托盘和上面的酒壶都摔了。 “殿下万安!奴才该死,险些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赶紧跪下,磕头碰脑不止。 我俯下身子扶起他,待他神魂初定了,才在他手上写道:“不是你的错,认什么罪?快别自责了。本宫只不过想问问御膳房在哪个方向,你知道吗?” 他诚惶诚恐地将手收了回去,道:“回殿下的话,御膳房就在奴才来的方向,不过还要走很久。”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缄口沉默。 我知道,他肯定疑惑我为什么一个人,不过,我也没必要跟他解释。 他矮身端起托盘,朝我屈膝道:“启禀殿下,您要没别的吩咐,那奴才就先告辞了。清辉殿中还等着这壶岐山王爷带来的美酒呢。” 咦?这酒是岐山王带来的? 我本想仔细瞧瞧,可一想到还要去御膳房找芙蕖,便点头让他走了。 原来这儿是清辉殿附近,周遭的确月华如练,凤竹环绕,假山点缀得恰到好处。顺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再往前走,便是碧波万顷的太液池,此时月光照在一望无垠的湖面上,与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愈发显得清幽静谧。 我沉醉于这样的美景,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就是在这儿落水的。 “王兄,你今晚的确太糊涂了。”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着实愣住了——这不是郑棠还会是谁?! “我怎么糊涂了?难道我让他封你为贵妃很过分吗?” 而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黑齿常之的! 他们……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在清辉殿? 为什么要封贵妃? 好奇心驱使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靠近,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果然,郑棠的声音又远远传来。 “王兄,你知不知道为何陛下不设贵妃品级?” “不知道,可这和我进言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而且大有关系!” 我躲在了一块岩石后面,月光从前方照过来,石影刚好挡住我的身影。 “先帝一朝,正一品是贵妃,从一品才是夫人。可先帝答应了怀柔贵妃万嫣然,满足她成为北燕最后一名贵妃的遗愿,而且太后还是他们的证人!所以陛下登基之后就特意取消了贵妃称号!” 郑棠这么说,我不免大吃一惊。在我未进宫前,宫洛曾对我说,乔序为了大兴节俭之风,于是肃整后宫品级,将原来的九品七十二员变成如今的八品八员,先帝时期曾有过的贵妃、淑仪等等名号通通删去,只保留了如今的夫人、昭仪、贵嫔等封号。名称封号删繁就简,人数也少了许多。 不曾想还有这一番缘由! 我大着胆子微微冒出一点头,只见月光下黑齿常之与郑棠相对而站,凝望着彼此,要不说他们还真不像兄妹,简直宛如一对璧人。 “那又如何?他不是很爱你吗?既然爱你为什么不肯为你冲破阻拦?” 郑棠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我不能让他因我为难,夹在太后和我中间。太后本来就不喜欢我,你今晚这么一提,只怕今后我的日子会更难过。” “这么说你是怪我了?”黑齿常之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棠儿你有没有想过,他真的爱你吗?或者有你爱他这样爱你吗?” “你喝醉了,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郑棠显然有些不耐,盈盈转了窈窕的身子。我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但见她的影子没有移动,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快?” “是不是连你自己也不敢确定?” “棠儿,你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黑齿常之发出了一连串的追问,郑棠终于开口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你不要再问了,再问只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那我带你走!带你回我们高丽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地上的两个黑影激烈地动了动,我稍微偏头一看,只见黑齿常之紧紧搂着郑棠的双肩,就像几天前乔序搂着我一样! 我目瞪口呆,郑棠却狠狠一甩,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倘若你心底还装着咱们高丽子民,就好好想想该怎样收拾今晚的残局!” 黑齿常之的声音格外温柔:“我心里只装着……” 郑棠别过头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我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妃嫔,妻也好妾也罢,总之我不会离开他,”她迅速转身,边走边道,“此地不宜久留,分头回去吧。” 她沿着湖边走远了,我见黑齿常之凝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发现躲在角落里的我,便悄悄转身,蹑手蹑脚地退了几步。 谁知我刚回过头,不远处突然一个黑影闪过! 是谁?! 第39章 贵妃(上) 接着一阵深深的惧怖涌入我心底! 这个影子居然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莫非它早就看见我了?可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它在那儿? 而它刚才的举动,分明是想嫁祸于我! “什么人?!” 黑齿常之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正一步一步向挡住我的巨石靠近。我吓得腿脚发软,只好顺着石根边沿缓缓蹲下,祈祷他不要发现自己。 他的影子越来越近,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万一他真的发现了我,那可怎么办? 就在我六神无主时,忽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湖边向我身后的巨石飞速移动着:“大王!大王您让奴才好找!” 果然,黑齿常之停下了脚步。 “阿莫,你怎么来了?” “大王,奴才刚刚碰见郡主了,你们……你们可是吵架了?” “没有,是她让你来的么?” “是,郡主担心您的安危,所以特意让奴才来看看。大王,咱们回去吧,陛下和太后还在清辉殿中。” “孤知道了。” 就在我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时,黑齿常之突然话锋一转,道:“阿莫,你刚刚可看见过什么人?” “什么人?”阿莫努力思索着,“除了端盘子倒水的宫女太监,没什么人了,大王有什么事儿么?” “没什么,走吧。” 黑齿常之与阿莫朝郑棠离开的方向走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我才小心翼翼地起身,飞速朝原路跑回去。 凤仪宫偏门的侍卫见我跑来,尽管一头雾水,仍是恭谨道:“殿下万福金安!” 这声音惊动了章明殿里的芙蕖,她赶紧跑出来,见我惊魂未定的模样,急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路跟着她走到殿中。 “奴婢刚一回来就发觉您不在,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去找,害怕惊动陛下与太后,”她轻抚自己的胸口,“不过谢天谢地您总算回来了,刚才您去哪儿了呀?” 我这才转头看着她,勉强笑了笑,拉过她的手写道:“没事,我就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碰见一只大猫,吓着了。” 她如释重负道:“那您可有受伤?要不要奴婢宣太医给您瞧瞧?” 我摇摇头表示不用,接着写道:“你呢?你去哪儿了?” 芙蕖道:“御膳房今晚没有按时送菜来,奴婢觉得奇怪就亲自去问了。” 唉?芙蕖真的去御膳房了,那她一路上有没有看见什么? 我的心思一动,又写道:“你是怎么去的?” 芙蕖有些奇怪,又不敢失笑,只得依言回道:“回殿下,自然从正门走,经过万和门往千寿宫后面过去。” 千寿宫后面?这么说她没有经过太液池了,那大概也不会碰见什么可疑的人了。 “怎么了?殿下有什么疑问吗?” 我再次摇头,终于微微一笑。 “咚咚咚——” 一个小宫女敲了敲紧闭的殿门,道:“芙蕖姑姑,殿下可在里面?” 我一听,竟然是蓉儿的声音。 “殿下在呢,怎么了?” “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了,说是请殿下过去。” 过去?莫非是去清辉殿? 我与芙蕖面面相觑,还是她反应快,立马问道:“可是去清辉殿?” “正是,姑姑,您问问殿下,可要传孙公公进来回话?” 芙蕖转头看着我,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低头思索,乔序这时候派人来请我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郑棠封贵妃的事情不好收场了?所以特意请我去圆场?可我到那儿之后要如何做呢? 试想一下,如果真如郑棠所言,那太后是绝不可能答应郑棠封贵妃的,食言于先帝,是陷乔序和太后于不义之中。可若不封,高丽那边又会作何感想呢?当初郑棠由妻贬妾,只怕高丽与北燕就积怨已深,封贵妃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抚。 只是太后那边…… 算了,现在考虑这么多也没用,随机应变吧。 “殿下?殿下您看可要宣孙公公进来?” 芙蕖温如春风的声音传入耳底,我回过神来,在她掌心写道:“不用了,替我梳妆吧,这就去清辉殿。” 芙蕖轻轻颔首,随即朝殿门外的蓉儿道:“殿下懿旨,请孙公公稍候片刻,殿下要梳妆打扮一番。” 蓉儿领命退下,芙蕖动作极快,将我的头发轻巧地绾成一个精致的飞鸿髻,再插上一对金凤珍珠流苏步摇,挂上一串红玛瑙鸽心抹额,几番妆点之后,方引着我缓缓走出凤仪宫。 蓉儿极其聪明,早早地为我备好了轿撵。孙文英在前,她在后,芙蕖侍奉左侧,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清辉殿行去。 “殿下驾到——” 孙文英话音未落,殿中妃嫔纷纷起身朝我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我抬手免过,接着又对主位上的太后和乔序行礼。 太后慈爱地望着我,微笑着朝我招手:“皇后免礼,快来哀家身边坐。” 芙蕖恭谨地扶着我坐下。我见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珐琅高脚彩绘凤凰的酒杯里也盛满了美酒,再加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由食指大动。 “皇后先是随朕出宫祈福,接着回宫斋戒七天,为国为民着实辛苦了,”乔序端起酒杯看向我,“朕敬皇后一杯,有此贤后是朕的福气,也是北燕的福气。” 我微微发愣,但见他诚恳而笑的模样,也举起了酒杯,跟随他的动作缓缓喝了几口。 不得不说,这酒的后劲真足。 太后微微一笑:“既然皇帝都夸你是贤后了,那哀家就先问皇后一个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果不其然太后要考验我了。 “皇后觉得自己治理的后宫如何啊?” 自己治理的后宫?我不过掌了几天的权,这两年多来全是郑棠掌管的啊!虽然迷惑,但我已深深明白了太后的言下之意,于是在纸上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不敢居功,一切全凭端裕夫人上下打点,才有今日之成效。” 太后只淡淡瞧了一眼,语中颇有深意:“既然如此,那皇后觉得应该如何犒赏端裕夫人呢?” 犒赏她?郑棠已是后宫极宠之人,如若恢复正一品贵妃名号给她,那如今正二品昭仪的位份就变成了正三品,她是升了,其他人却因为她通通降级,只怕她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我焦虑时,太后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怎么?皇后觉得这件事情很困难?” 有了!不如保持品级不变,将众人都换个封号! 我脑海中的灵光一闪,赶紧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以为不仅要犒赏端裕夫人,还要犒赏后宫所有姐妹,以谢她们对儿臣的尊敬。” 我示意身旁的宫洛将这句话念了出来,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太后似乎颇为满意,笑道:“那皇后觉得要如何犒赏呢?” 我转眼先看看郑棠,接着再看看乔序,最后落笔写道:“回母后,儿臣请求恢复正一品贵妃名号,赐予端裕夫人,让八品八员的妃嫔品级变成九品九员。祁昭仪由正二品昭仪变正二品夫人,靖贵嫔由正三品贵嫔变抬三品昭仪,以此类推。” 宫洛款款念出,这时众人不止是惊讶了,有的不禁吓得花容失色。 太后的眉心隐着一丝怒意,沉声道:“皇后可知,你这么做是企图陷哀家于不义!” 我的手轻微颤抖,仍是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定下心神,继续写道:“母后息怒,请让儿臣写完,儿臣未入宫前曾听说先帝与怀柔贵妃一事,太后是他们誓言的证人。倘若此举触怒先帝与怀柔贵妃,儿臣愿意以己之凡躯,斋戒三年以求得天下太平、先帝原谅。” 见太后还没发怒,我又赶紧补了一句:“儿臣愚见,先帝一定愿意看到国泰民安的北燕。” 太后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些许,转头对着乔序道:“皇帝以为如何?” 乔序看着我写的字,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一来就说了,有此贤后,是朕与北燕的福气。” 太后会心一笑:“魏尚宫,给在座的高丽国王、皇室宗亲和六宫妃嫔念念,咱们北燕朝的皇后是如何说的。” “微臣遵旨。” 宫洛拿起我的亲笔,抑扬顿挫地念着。我扫视着众人的表情,竟都是欣喜大于惊愕,虽然位份等级没变,但于她们而言这与晋封无异。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恩?” 正在众妃准备起身谢恩时,万梦薇突然迅速站了起来,跑到大殿中央跪下,分外诚恳道:“启禀太后,启禀陛下与殿下,妾美人万氏有一事相求!” 太后的眉头轻轻一皱:“怎么了?” 万梦薇迎上太后的目光,丝毫不惧:“太后容禀,殿下方才的懿旨里,似乎有一句不妥。” “哦?”太后的长眉不由挑起,嘴角却漫出笑意,“哪一句不妥?” 第40章 贵妃(下) 万梦薇深深叩首,起身方道:“回太后的话,殿下以国母之躯斋戒三年,妾为此深感担忧,倘若因此有损凤体,岂非同样于北燕不利?太后、陛下,妾身为怀柔贵妃嫡亲侄女,自请代替殿下,于先帝和怀柔贵妃灵前脱簪赎罪,若能因此换得北燕朝国泰民安,换得殿下凤体安康,妾无怨无悔,还请太后和陛下应允!” 她的一番话格外诚恳,即便有人挑刺也无从下手,连原本有些生气的太后也打消了怒意,只是愁眉轻锁:“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只不过你刚从宫正司出来,身子尚未好全,如今又去太庙住着,哀家只怕自己百年之后,怀柔贵妃会怪罪哀家苛责你。” 万梦薇再次叩首:“太后放心,妾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身为万氏女子,姑母不曾做到的,妾替她做到。妾会在姑母灵前诚心祷告,绝不能因一己之躯阻挠了北燕国运。” 太后轻轻一笑:“既然你有此心,那哀家就不再置喙了,皇帝,你觉得呢?” 乔序眼中也洋溢着赞赏与欣慰,颔首道:“朕觉得甚好,这也是朕与北燕朝的幸运。”他揽袍起身,款步走到梦薇身前,亲自将她扶起,柔声细语道:“传朕口谕,擢晋美人万氏为正五品婕妤,赐号‘昭’,翌日迁居太庙为国祈福。愿婕妤能昭显国运,带来福祉。” 自北燕开国以来,尚未有婕妤赐号的先例,万梦薇乃当朝第一人。众人纷纷向她投去歆羡无比的目光,祁抒意揉了揉手中的锦帕,笑道:“昭婕妤这是怎么了?还不快谢恩?” 梦薇这才反应过来,矜着端庄优雅的微笑,屈膝道:“妾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乔序放开了双手,道:“别急,你可别听祁昭仪在旁侧胡说,对你,朕还没赏完呢。” 梦薇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他,乔序却释然微笑:“朕还要封你的贴身侍女为正五品惠人,等你入太庙以后,身边跟着女官也体面些。” 今晚梦薇破例得赐封号,已备受瞩目,如今她的贴身侍女又将封女官,更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要知道,婕妤身边的宫女一般不封女官,除非婕妤十分得宠。 “惠人……”万梦薇赶忙屈膝惶恐,“陛下容禀,雨欣资历尚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朕知道你谦逊,”乔序脸上笑意不减,还颇有玩笑的意味,“不过你怎可这般自私?领了自己的赏却偏偏把侍女的拦下?” “妾……妾不敢,”梦薇的俏脸一窘,回头道,“雨欣,还不快谢恩。” 雨欣赶紧领命跪下,态度毕恭毕敬:“是!微臣惠人史氏谢陛下隆恩!陛下万福金安!” 乔序抬手道:“起来吧,入太庙之后务必照顾好朕的昭婕妤,不可有任何差池,明白吗?” 雨欣应声不迭。 梦薇屈膝又道:“陛下,妾还有一事相求。” “爱妃但说无妨。” “妾恳请陛下停止追查下毒一事,无论下毒之人是谁,妾都不愿计较了。” 此言一出,众人愈发惊愕,连乔序也不禁疑道:“哦?这是为何?” 梦薇抬起头来迎上乔序的目光,神色格外悲悯:“陛下容禀,妾即将入太庙修行,清静之地岂能容这起子腌渍事儿玷污?妾只愿用自己的善心换来他人的悔悟,让后宫少些风波。何况妾终究无碍,平安回到了陛下身边,这已然是妾的后福了。” “既然如此,那朕就依了你,不管是谁的过错,朕都不再追究。” 乔序示意梦薇回到位置上,自己则转身向我走来:“今晚多亏皇后给了朕一个机会,朕才能大封六宫,有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他眼里盛满了无尽的温情与感激,看来我没有猜错,他的确想封郑棠为贵妃。但至于是不是为了安抚高丽,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禁会心一笑,让他的温柔由此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 “久闻殿下贤名,今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孤拜服。” 我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人正是黑齿常之。 回想起刚才在湖边看到的那幕,我依然心有余悸,连面上的笑容变得不太自然,饶是如此,我还是写道:“大王客气了,其实大王早就见过了,不是么?” 我刚落笔就对宫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让她把亲笔呈给黑齿常之。他看完之后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却从他稍显窘迫的神情中明白了他的回答。 好像只要郑棠能封贵妃,他就不再满身戾气。 今晚的家宴皆大欢喜,后宫妃嫔人人对我感恩戴德,我本来只想调和乔序与太后的矛盾,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也许,我真的开始变了。 坐在梦薇身旁的宛清不禁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举起酒杯嫣然一笑。 翌日,乔序大封六宫,由我带领后宫妃嫔前往太庙行册封礼。郑棠晋正一品贵妃,保留封号“裕”,是为裕贵妃。祁抒意晋正二品夫人,封号“明懿”。慎长萱循例晋为昭仪,乔序特允其保留封号,是为靖昭仪。尤倩倩和穆宛清晋为婕妤,柳含烟晋为美人,朱蓉儿与冯雨嘉晋为才人,除此之外又分别封郑棠身边的恩善为尚侍,祁抒意身边的瑾瑜为侍中,慎长萱身边的墨画为贤人。至此,加上宫洛和雨欣,北燕共有五位女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与乔序并肩站在大殿之前,眼看后宫妃嫔朝我们一一叩首,我不仅转头向他望去。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默默拉起我的手,面对着前方微微一笑。 “素素,多谢你。” 册封大典一直到傍晚十分才结束,除万梦薇留在太庙祈福以外,其余妃嫔都各回各处。 穿了一天沉重的吉服,我浑身筋疲力尽,也赶紧带着芙蕖与宫洛,回凤仪宫歇息了。 “殿下?” 谁?是谁在叫我? 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见重重幔帐之外仿佛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 “殿下,嫔妾是裕贵妃郑棠啊,您不认得了?” 郑棠?她是郑棠?怎么这声音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 我搂紧了被子,身影仿佛会穿墙术一般,直接穿过帷帐来到我榻前。隔着一层轻纱,我依然瞧不清她的模样。 “你……你怎么在这儿?” 此言一出,我再次愕然无比,这一定是在梦中,只有在梦里我才会说话! 她幽幽一笑:“嫔妾来找您诉苦啊,没想到您如此聪明,把嫔妾都比下去了。” 我一头雾水,有些急道:“你胡说什么?” “嫔妾没有胡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凄苦,“殿下您可知道,陛下的心已经不属于嫔妾了,您夺走了嫔妾的后位,如今又夺走了嫔妾的最爱!殿下!您要如何偿还?!” “不,我没有夺走他,新婚之夜他抛下我去找你,并对我说他不会爱我,他还利用我调和你与太后的矛盾,他时时处处护着你,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爱你,只爱你!我根本不可能夺走他!也从没想过要夺走他!” 郑棠冷冷一笑:“是吗?殿下您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动心吗?” 我矢口否认:“没有!不妨告诉你,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不是他!” “虎皮面具?”郑棠幽幽一笑,起身往旁侧退去,“您说的是他吗?” 谁? 清风拂动薄如蝉翼的床帘,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向我走来,我左看右看,郑棠却不见了踪影。 “素素,我来了。” 是他!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你不用激动也不用惊讶,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告别?”我坐起来一把掀开床帘,“你要去哪儿?” 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依旧微笑着,宛如春风拂过:“云游四海,去我该去的地方。” “不!不!”我本能地拉住他的手,“你别走!你一直在我心底,你走了它就空了。” 他深深望着我:“正因为我一直在你心底,所以才必须走,否则今后乔序住哪儿呢?” 乔序? 听见他的名字,心像被绒羽拂过,我的手也跟着一松。他顺势将它们推开,道:“素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只道:“不!我不明白!你先告诉我那天为什么要救我?” “倘若是乔序让我来救你的,你信么?”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声音格外温和,“傻丫头,你和他是分不开的。” 说完,他不顾我错愕的眼神,转身一溜烟不见了。 怎么人人都说我爱上了乔序!我明明没有!明明就没有! 我坐回凤榻上,拿起枕头就往他消失的方向砸去。 “啊呀——”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低吟,吓得我立刻从梦中惊醒,见到的人却让我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是乔序! 他捂着自己的左半边脸颊,正痛苦地抽气,再看看他身前的那枚枕头,我一瞬间明白了! 原来我刚刚用枕头打了他!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开怀一笑,刚刚梦里的不悦即刻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不过,他为什么在这儿? “皇后真是大胆,竟敢伤害朕的龙体!” 不知为什么,他越这么说我越是笑个不停,拉起他的手写道:“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坐在这儿不出声呢?” 他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朕不过见你睡得香,不忍心打扰罢了。” 我这才稍微收敛了笑意,写道:“你怎么进来的?不去裕贵妃那儿吗?” 第41章 问心(上) 刚放下手,我心底就涌出一阵悔意,而他仿佛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笑道:“整个锦宫城都是朕的,朕想去哪儿会有人拦着吗?再说了,朕不想去哪儿也没人敢强迫朕去。” 不想去哪儿?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想去看郑棠了? “你刚刚梦见什么了?要用枕头打人?”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我梦见什么了?当然是郑棠还有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可是我应该告诉他吗?虎皮面具是我心底的秘密,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算了,还是说郑棠的事儿吧。 那梦境是这样真实,仿佛真的有个爱他至深的女子向我痛诉我的残忍。他们是当年燕京城里人人称颂的一对璧人,是当年杏花微雨里携手看春华的爱侣,而我无意地破坏了这一切,不仅当上了皇后,还走进了乔序心底。 事实真的如此吗?我不知道。 可无疑郑棠是爱他的,这种爱强烈到深入梦境,无法摆脱。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黑齿常之问郑棠的那句话。 “棠儿,你有没有想过,他真的爱你吗?或者说像你爱他一样爱你吗?” 是啊,乔序有这么爱她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拉过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划着:“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郑棠吗?很爱吗?” 我以为他会坚决地告诉我他很爱,谁知他竟然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见他不想回答,便慢悠悠地写了一句:“你不是问我梦见什么了吗?你得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朕当然爱她,”乔序眼里闪烁着温情又迷人的光辉,“她曾是朕的结发妻子,陪朕渡过最艰难的时光,她柔情又美丽,朕很爱她。” 我的手指突然一颤,写道:“有多爱?可以爱到为她付出一切的程度吗?” “有多爱?”乔序恍然一瞬,“朕并不知道,大概和她爱朕一样爱着她吧。” 大概?他这样郑棠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我突然有些着急,手速也变得很快:“什么叫大概?她这么爱你,你怎能不知道呢?” 乔序突然沉下脸来:“怎么朕每次来看你,你都要提到棠儿?”他迫视着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决且具有非同寻常的穿透力,我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无论如何我不能告诉他昨晚听到和看到的事情。 “写出来。”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写道:“好,那我告诉你为什么今晚要提她。因为我刚刚梦见她了,梦见她跟我说我抢走了你,梦见她问我是不是对你动心了。” “这和朕有多爱她关系很大吗?”他突然玩味一笑,“朕知道了,你是怕自己真的对朕动心了吧?” 我惊得快掉了下巴,他怎么不关心梦境的内容,反而在乎我的反应? 我往后挪了几步,咬着嘴唇写道:“你胡说,我才不会对你动心呢。” 他的笑容渐渐淡化:“真的不会吗?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 奇怪的是我越这么想心里就越难受,回想起刚刚那个诡异的梦境,我的额上不禁冒出阵阵冷汗,索性往里瑟缩着,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须臾,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说,那朕走了。” 走?他要去哪儿? 不!你别走! 心底的呐喊迫使自己猛然抬头,我以为我见到的是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就像新婚之夜和那天晚上一样,可没想到,我却看见他坐在榻前一动也不动,正满眼笑意地望着我。 “看来激将法对你来说的确管用。朕方才在心里跟自己打赌,倘若你抬起头来,朕就算赢了。倘若你不闻不问,那朕认输就走。” 我又急又羞,好哇!他竟敢这样炸我!好一个阴险狡猾的乔序! 我二话不说拿起枕头向他砸去,谁知他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笑道:“刚刚已经被你打了一次,你要再打,朕可不依。” 我也不肯善罢甘休,一边撅嘴瞪他,一边死命僵持着。他奈何不过,只好松手道:“好好好,你打吧,你打吧,不过只能打一下。” 眼见“阴谋得逞”,我不禁一阵欢喜,捧起手中的枕头就向他的胸口狠狠砸去。他顺势将我一把揽入他的怀中,然后把枕头随手一扔,轻抚着我的头发,道:“你打累了吧?咱们该睡觉了。” 睡觉?我的身子一个激灵,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要在这儿睡觉? 不,不行! 我赶紧撑住他的胸口一把推开他,谁知他骤然眉心一蹙,仿佛被我碰到了痛处那般,丝丝抽着冷气。 “你又做什么?!” 饶是他强行压着怒火,我仍能感受到他齿缝中传来的怒意。我有些慌张,又有些奇怪,怎么?他的胸口碰不得吗? 就在我迷惑时,他突然靠近我身前,用暧昧的眼神盯着我道:“好了好了,朕不怪你,睡觉吧。” 我警觉地往后挪了一步,用手指了指地上,然后再拉过他的手写道:“要睡觉可以,但你只能睡地上。” 他的眉头一皱:“为什么?为什么朕只能睡地上?” 我指了指自己的凤榻,写道:“因为这卧榻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是吗?”他俯下身子逐渐向我靠近,“可朕觉得这卧榻一点儿也不小。” 他……他要干什么? 我被迫一点点向里面退去,他却越靠越近,近得整个人都快贴上来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去到处乱瞟。我的目光慌乱地扫过锦被上凤穿牡丹的绣样,心如同一只调皮的小鹿,好似随时都能跳出来。 “闭上眼睛。” 他轻柔的呼吸弄得我的耳垂酥酥麻麻地痒,我鬼使神差地闭上双眼,任凭他浓烈的气息将我牢牢包裹,仿佛沐浴着春日里和煦的暖阳,又好似品味着严冬的一汪温泉,暖人心扉。 他轻抚着我的背脊,一个柔柔的吻落在我的脖子上,我禁不住瑟瑟发抖,想要推开他。可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娘亲,你觉得爹爹爱你吗?” “当然,虽然他被迫纳妾,但他的心一直在娘亲这儿,这样就够了。” “可我觉得不够,爱一个人难道不该为他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傻丫头,你是家中独女,被我们宠坏了才会这么想。爱对娘亲来说,是信任与理解。” 不知为何,小时候与娘亲的对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爱是信任与理解? 这要彼此爱得有多深,才能在自己深爱的人与别人共度良宵时,仍然毫不在意?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对三位姨娘一直非常好,姜姨娘生七哥的时候,母亲还亲自帮忙照料月子中的她。而三位姨娘对母亲也格外敬重,在府邸几乎看不见妻妾争宠的戏码。她们之间偶有龃龉也能在母亲的智慧与宽容下很快化解。 也许娘亲就是这样自信的一个女子吧? 她坚信爹爹深爱着她,而爹爹也的确给了她足够多的爱与尊重,所以他们才能拥有一个完整又幸福的家庭。 那我呢?或者说郑棠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乔序温暖宽厚的手掌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肩胛骨,正在我意乱情迷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如山间曲水般流畅灵动;又如月下幽兰般清雅缠绵。 那是一首汉乐府的《留别妻》!(1) 可不知为何,弹奏的人突然省去了中间激昂抒情的旋律,直接将曲调变成柔婉哀怨的尾音。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是谁的指尖在这清冷的月夜挑动我的心扉?她反复拨弄着琴弦,让那句“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响起。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最后一句徽音极高,仿佛弹断了琴弦一般,曲调戛然而止!而我也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涌入背脊!接着睁开了双眼! 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我的外衫! “怎么了?”他以为我是害怕,忙伸出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没事的,朕会很温柔。” 不!不是的! 我拼命摇着头,就在这时,那凄婉哀怨的琴声又再次响起。趁乔序不注意,我忙拥住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仔细听着。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2)”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她反反复复弹拨着琴弦,周而复始只有这么两句,仿佛在向谁哭诉情郎的薄情寡义,又或者在感慨自己的色衰爱弛。 我屏息凝神,仔细分辨着曲子传来的方向,不是翊坤宫又是哪儿?! 乔序比我反应更快,他眼中光亮一闪,显然早已猜到这是谁的琴声。 我拨开他右手紧握的五指,写道:“今天是她封贵妃的日子,你不能让她独守空房。” 他的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不……是棠儿让我来的,我不能走。” 什么?我没有听错?是郑棠让他来的? 我兀自低头思索着,脑袋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自己主动来的?可笑的是刚才他说要走,我竟然情不自禁让他留下,险些将自己也奉献给他!倘若他做的这一切都非自愿,那为何还要这样?仅仅是为了帮郑棠分宠吗?好让太后不再讨厌这个倾城倾国的妖妃?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郑棠的琴声还在耳边回响,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推开乔序的吧?哪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愿意看到他与别的女人恩爱呢?只是在这重重深宫之中,他们各有各的无奈罢了。 爱是信任与理解,这不仅仅是爹爹与娘亲的写照,更是此刻郑棠与乔序的写照! 那我算什么呢?是否终究只是他平衡后宫的棋子而已? 泪漫上眼角,阖眸瞬间,倾泻而下。 “素素,你别哭。”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声音如那晚一样格外温柔魅惑。我心一横,猛地抬起手狠狠打在他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吃痛不已,迅速缩了回去。 “你疯魔了?!” 我擦干眼泪哂笑着,在他掌心飞快写道:“我没有疯魔,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总之不要来凤仪宫!” 他将十指捏成两个青筋暴起的拳头,恨恨道:“余约素,你最好问问自己的心!倘若你说的是一时气话,那朕还可以原谅你的冲动!” 我的倔强在这时淹没了理智,即便是气话我也不会服输。我紧紧捏着他的手掌,飞速划动着:“不!这不是气话!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从此以后朕绝不会踏足凤仪宫半步!”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苏武与李陵诗四首》是东汉无名氏假托苏武之名,所作的一组五言诗歌。收入在南朝萧统《文选》卷二十九里。本诗为该组诗其二。全诗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节选自杜甫诗作《佳人》,全诗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第42章 问心(下) 我坐在卧榻上,倔强地强迫自己置之不理,眼泪却不争气地哗哗淌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仿佛在跟谁赌气似的,就这样一直拥着锦被坐到了天亮。 “殿下?殿下?”芙蕖撩开金桔色凤凰牡丹幔帐,见我一人呆坐着,吓了一跳,“殿下您怎么起来了?现在还早,您不要再睡一会儿吗?”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娇俏秀丽的脸上,轻轻摇了摇头。 “那奴婢传人进来侍奉您梳洗?” 也罢,反正睡不着,还是听她的吧。 我点了点头,任她扶着走到了妆台前。芙蕖双手一拍,十二名宫女即刻端着漱盂、手巾、香膏鱼贯而入,分列在铜镜两旁。 我这才端详起自己的容颜,那憔悴的神色却把我吓了一跳,眼周的乌青黑似我练字的墨块,隐隐约约还透着光亮。 芙蕖一边调着香膏,一边温声道:“殿下放心,奴婢会尽力遮住您脸上的倦色,不让您在今晚的家宴上失去光彩。” 家宴?怎么乔序又要开家宴? 我一脸迷惑的看着芙蕖,她会意笑道:“回禀殿下,陛下今晚将在万香园的芙蓉殿宴请岐山王夫妇,高丽国王作陪,为这个,宫洛姐姐已经带人过去安排了,奴婢也刚刚送走前来传旨的孙公公。” 芙蕖将一支金丝攒珠凤凰步摇插在我高耸的发髻上,微微笑道:“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奴婢扶您去偏殿享用吧,再过一会儿各宫娘娘小主也差不多该来了。” 我没有多说,只颔首表示知晓。等我用完早膳来到章明殿时,众妃已经候在那儿了,她们聊的左不过是天恩浩荡、陛下仁厚等套话。我听得腻烦,加之昨晚与乔序大吵一架,心情更是不好,便早早地让她们散了。 众人陆续起身告辞,宛清却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她才起身向我走来。 “素素,咱们聊一聊好吗?” 她的笑容宛如一朵灿然生辉的牡丹,在我眼前徐徐绽放。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我们果然很有默契,即便她今天不主动留下,我想不久我也会亲自去延禧宫找她的。 我屏退了殿中所有的人,再拉着她的手走进内殿。我们在殿中的桌案前相对落座,她为我斟上一杯六安茶,笑道:“你回来那天我就来凤仪宫看过你,只是你不在。” 我双手握着滚烫的茶杯取暖,尽管这是春夏之交,可我手脚冰凉的毛病依然改不了。她见我默默听着,又道:“昨晚陛下去了延禧宫。” 什么?乔序没去翊坤宫吗? 她看出了我的惊讶,忙道:“素素,你怎么了?” 我赶紧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在桌上写了“没事”二字。 “没事儿?”她将我的话重复一遍,愁眉轻锁,“我不信,你瞒不了我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与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罢了,先不提陛下,”宛清突然笑起来,“其实我今天是来跟你坦白的。” 坦白?我微微错愕,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稚嫩的肌肤,我却丝毫不觉疼痛。她要说些什么?我不由想起玲珑死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她要我防着别人的同时也防着宛清,难道她真的有什么瞒着我吗? “自从陛下下旨让你去送别玲珑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瞒不过你,”她看着我的眼睛,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那种真诚反而让我心虚,“实不相瞒,翠华宫的火,是我联合万梦薇放的,与玲珑没有直接的关系。” 万梦薇?!宛清怎么想到求助于她? 只消片刻,我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晚上宛清会说,如果这件事情被宫正司那位知道,该当如何呢? 原来她指的那个人不是玲珑,而是万梦薇!可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起宫正司里还有个甫一入宫就失宠的万美人! 当然,现在已经是昭婕妤了。 她不顾我惊讶的眼神,仍旧娓娓道来:“你当我是做贼心虚也好,还是蛇蝎心肠也罢,总之我是个心底藏不住事儿的人,必须将此事告诉你。” 我的心仿佛被抽空一般,整个人愣在那儿,不知如何自处。 半晌,我才拉过她的手写道:“你……你怎么会想到万梦薇呢?” 宛清柔柔叹气,眸光倏然一亮,道:“你当她不知晓究竟是谁害了她?在宫正司一待三个多月,她比我还要着急,眼看郑棠一朝怀孕,她势必要出来寻机复仇,否则她只能一辈子老死深宫,而我不过正好与她志同道合罢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遍及全身,我的指尖微微动摇,在案上吃力写道:“你其实不必告诉我,这些事情我……我实在……不想知道。” 她垂眸一瞬,复又抬头望我:“你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愿知道?素素,逃避总不是办法。” 我们均是沉默不语,须臾,她轻轻叹了口气:“素素,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害怕又听到一个让人痛彻心扉的故事。她却笑得格外自然,饶是如此,那一丝凄楚与无奈还是没能逃过我的双眼。 “当我知道自己小产之后,我连死的心都有过,可直到有一天靖贵嫔,”她突然顿了顿,失笑道,“哦不对,现在应该叫靖昭仪了。她来到我的翠华宫,代替太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问我是要求生还是求死?” “倘若求死,她可以即刻把太后赐的毒酒给我,倘若求生,就必须自己振作起来。” 她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强颜欢笑:“我当然选择了求生,开始不得已的改变。我知道你发觉了,我也不怕你我就此生了嫌隙,就算改变,我也要坦然地让你明白原因,这样总比我们互相猜忌,互相怀疑的好,白白给奸邪小人挑拨离间的机会。” 我不禁感叹,女人的直觉果然是精妙又准确的,宛清和我一样聪明,都知道对方心底似乎有了一个急于解开的疙瘩。 她见我了然微笑,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温暖明媚:“现在,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了。” “只是……”她凝神一瞬,忧道,“我依然很担心你。” 担心我? 她点点头,藏不住眼中诚挚的关怀:“担心你感情用事,毁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为何,我心底突然“咯噔”一下,这样的话也只有宛清敢跟我说。 “虽然你的确变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懂无知,至少你会从很多方面考虑,也渐渐懂得保护自己了,可是……”她低眉哂笑,“你瞧我,都快变成你的长姐了,总是教训你。” 我摇头表示没事,在她掌心写道:“没关系,你接着说。” 她展眉莞尔:“我们都是权力斗争中的女子,特殊的身份会让我们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与往常的自己判若两人。” 她握紧我的双手,坚定地望着我,道:“素素,勇敢一点,就当为了你心中所爱。” 我的心中所爱?那虎皮面具下的男子要离开我了,哪来什么心中所爱。 她“扑哧”一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其实很喜欢陛下。” 我心底乍然泛起一丝酸楚,摇了摇头。 她仿佛能看穿我心底的想法,笑着问道:“摇头是不知道还是不想承认?” 是不知道吧? 我气走了他,只怕他再也不会理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又可以回到以前清静的日子了。 “那我不逼你回答,”宛清定定地望着我,“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倘若你真的爱他,就勇敢地去爱,倘若你不爱他,那就永远保持自己内心的独立,不要摇摆不定,感情用事。” 她这一句话仿佛一拳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让我为之震动。 我不禁拉过她的手写道:“那你呢?你爱他吗?” 宛清微微一笑:“我爱过他,可后来我发觉他并不爱我,所以放弃了。” 她见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又道:“可你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他心底对你的那种特殊情感。昨晚他来我那儿,虽然什么也没说,可脸上那种被人误解的神情,还是让我隐隐感觉到你们之间微妙的变化。” 我的手指一动,低眉写道:“可他爱郑棠。” “也许并非如此。” 我不禁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她,宛清却格外平静,只道:“我不多说了,不能让我的想法影响你的判断,一切还得等你自己去发觉。” 接着,她盈然起身,微微笑道:“我先回延禧宫了,听说今晚岐山王爷要献一头棕熊给陛下,到时候咱们可有眼福了。” 听说?她听谁说的? 饶是疑惑,我仍旧点了点头默许她离去,望着她的背影,心底突然涌起阵阵暖意。 对于友情我还是不应该摇摆,宛清是对的,就算有什么疑惑也要当面与对方讲出来,而不是互相猜忌,最后让彼此的情谊走向崩溃的边缘。 幸而宛清向我坦白了,我对自己曾经的那一瞬动摇而感到羞愧不已。她始终是我的挚友,身体力行地告诉我她对宫廷的感悟,并时刻提醒着我需要改变。倘若她的小产、玲珑的背叛,璧月的冤死都无法让我痛下决心的话,那我又将如何走下去? 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情是什么,爱是什么,仿佛在一瞬间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正等着我仔细地描绘。 第43章 熊罴(上) 长夜如期而至。 芙蓉殿不比清辉殿规模宏大,它很小巧却四面通风。此时窗户大开,醉人花香随晚风散了满室,萦绕在我有些发凉的鼻尖,仿佛在告诉我殿外那盎然明媚的春意。侍女掌了翠屏宫灯,暖暖的柔光映着妃嫔们如花似玉的俏脸,脂粉流香,美酒醉人。 太后坐在殿中最高的主位上,我与乔序陪侍在她的足下。其是我反倒希望太后像往常一样坐在我们中间,这样我至少不用在吵架之后还被迫面对他。幸而乔序脸上始终不显山水,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乔序的身旁是当今的裕贵妃郑棠,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似乎对她的座位安排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反而时不时问她最近龙胎如何,可有安睡等等。看来太后对她的看法果然因为孩子改观不少。 除了留居太庙为国祈福的万梦薇以外,其他妃嫔都按照自己的位份安分守己地坐在位置上,或偏首窃窃私语,或品尝面前珍馐美味。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乔序竟然让自己惟一的两名孩子入席了。按照北燕朝的规矩,皇子与公主必须八岁之后才能和长辈同席。而皇长子乔逸荷时年七岁,皇长女乔咏琰也只有五岁,都还达不到入席的年龄。 正因为如此,我平时几乎没有见过他们,一来妃嫔晨昏定省不会带上自己的孩子,二来我也不会主动去郑棠和祁抒意的宫里“唠嗑”。 不过今天见到了,心底竟然莫名其妙地倍感高兴。论礼数,他们都应该叫我母后,可我也只笔他们大了六岁和八岁而已。 祁抒意拥着自己的女儿坐在我的旁侧,慎长萱则带着皇长子坐在郑棠旁侧。据说是乔序亲自下旨,让慎长萱教习皇长子功课,而皇长子也乐得她教导。换做是我,有这么一位清逸绝尘的才女做师傅,自然也乐不可支。 黑齿常之与岐山王乔玄殷坐在殿门口,位置与我和乔序的相望。如今北燕朝的武将世家,除了祁抒意的陇西祁氏之外,还有一支非常强大的派系便是岐山王乔玄殷了。 一个月之前,也就是我的千秋节时,他还奉命在北燕与戎狄的边境视察,如今回来了,乔序便特意为他设了这场家宴。 我向他投去几分探寻的目光,乔玄殷垂眸一瞬只当避过,随即看着乔序道:“陛下这么客气,真让老臣愧不敢当啊!” 余光里,乔序微微一笑:“皇叔哪里的话,无论是君臣还是家常,朕都应该好好款待皇叔,以谢您为我北燕江山社稷所作的贡献。” 乔玄殷神色不改,举起酒杯回道:“老臣哪里做了什么贡献,北燕能有今天,全权仰仗陛下的英明。” 乔序也顺势举起酒杯:“看来皇叔是想夸朕慧眼识珠了。” 乔玄殷爽朗一笑,乔序也会意地笑了起来,两人在空中碰杯,随即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不瞒陛下,这次老臣出使边关,倒收获了一个新奇玩意。” 新奇玩意?莫非是一头棕熊? 我见大家一脸好奇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哦?”乔序不动声色,仍是满脸矜持的笑意,“不知皇叔所言是何物?” 乔玄殷拍了拍手,“呈上来。” 几名身强力壮的太监慢慢推着一辆类似“囚车”的木制牢笼进入殿中,一头棕熊被关在里面,只露出了毛绒绒的上半身和一双手臂。 果然是一头棕熊唉! 它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双手还不时抬起来,仿佛在跟谁打招呼,可惜它的腰被固定住了,否则它一定会扭起来,像跳舞一样。 我觉得它的模样可爱极了,可反观殿中的妃嫔,除了祁抒意稍稍淡定一些之外,其他人都吓得花容失色,尤其是才人朱蓉儿,险些晕了过去。 牢笼停在了大殿中央,几名太监退了下去,棕熊则安静地呆在那儿,眼神一直落在我和乔序的身上。我忍不住对它微微一笑,而它仿佛也看懂了似的,咧嘴笑得开怀。 “十一弟,这就是你说的新奇玩意儿?” 听见太后的声音,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着她,却见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悠然投向岐山王。 “回七嫂的话,正是。”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速度之快,险些没有被我发觉。她紧接着嫣然一笑,不得不说,保养得宜的她望之仅有三十出头,而这笑容更添她非凡的风采:“看见它,倒让哀家想起了当年,皇室宗亲随先帝往热河狩猎,途中,哀家与皇帝的车驾也遭受了棕熊的袭击。” 在太后垂下眼睑的那一刻,我赶紧回过头去,可余光里的乔序却与往常不太一样,竟然一直低垂着头。 “皇帝,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听闻太后问话,乔序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向乔玄殷望去:“儿臣当然记得,就在刚才还把它回忆了一遍。当时要不是十一皇叔冲上来将儿臣护在身后,恐怕儿臣与母后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岐山王动了动浓黑的眉毛,起身拱手道:“不曾想时隔多年,陛下与太后还记得当年的事,老臣实在是感动不已。” “王爷,你坐下吧,动不动就站起来,对您的腿疾恢复也不好啊。” 太后温然一劝,岐山王应了声“是”便赶紧坐下了。 乔序笑道:“皇叔,您刚才说这头熊是新奇玩意儿,不知新奇在何处啊?” “回禀陛下,这头棕熊是我北燕朝边境居民嘱托老臣进献陛下的。” 隔着这头庞然大物,我已然看不清乔玄殷的神色,只好转头看着乔序。他的眉心一动,刚要问话,乔玄殷又道:“而且它来历不凡,据捕到它的居民说,当时这畜生饿坏了,专门从戎狄跑来我北燕境内觅食。” 乔序不自觉地笑起来:“是么?这么说连一头畜生都懂得弃暗投明?” 乔玄殷仍是一脸笑意:“那是自然,我北燕朝到陛下这一代已然物阜民丰,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更何况这只知道饱暖**的畜生呢?” 乔序爽朗一笑,道:“非也,朕瞧着它倒是聪明得紧,不像当年那头棕熊一般急躁冒进。” 不知它是否听懂了人话,只一味地歪着脑袋看我和乔序,也时不时看几眼郑棠,模样实在憨态可掬。 “它真可爱!” 咏琰抬起稚嫩的小手指着那头棕熊,成功地吸引了它的注意。咏琰愈加兴奋,拍着双手欢叫道:“父皇,它肯定饿了,我们给它吃点东西吧!” “好!”乔序一口答应,“来人,把御膳房的鲜牛肉呈上来。” 孙文英即刻示意身旁的太监领旨照办,咏琰又甜声道:“父皇!儿臣想亲自喂它!” 纵使刚才淡定的祁抒意此刻也不禁微微变了神色,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琰儿,这可不是母妃宫里的鹦鹉,不能乱喂知道吗?” 此时的祁抒意格外温柔,全然没了平时跋扈的神情。乔序满眼慈爱地望着这对母女,当他的眼神停在咏琰脸上时,不觉多了几分赞赏与欣喜:“朕准允你亲自喂食。琰儿不愧是父皇的女儿,初生牛犊不怕虎,有魄力!” 我在心底“扑哧”一笑,他这不是把自己也夸进去了么? 祁抒意一改往日果断凌厉的作风,犹疑道:“可是陛下,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 乔序抬手止住祁抒意没有说完的话,笃定道:“没有可是,就算有,朕也当她年幼无知,不会怪罪。” “那……” 见祁抒意踌躇的模样,冯雨嘉掩唇一笑,道:“这可不像明懿娘娘的性子,公主不就是玩玩么?既然陛下都开金口了,娘娘还担心什么?” 祁抒意看了她一眼,脸上又泛起明媚的笑意,只道:“那臣妾就替琰儿谢陛下隆恩了。” 一番你来我往之时,已有三名司膳宫女端着带血的生牛肉走了进来,还有一名太监手里拿着金丝楠木质地的长柄银枪钓钩。那钓钩的一头弯弯勾起,用来吊住嫩滑新鲜的牛肉,而另一头是用来紧握的手柄,以金丝楠木打磨而成,光滑可鉴。 他们在孙文英的指引下站到了祁抒意的案前,而那棕熊自闻到血的气息之后就不再安静,而是戒备地望着众人,躁动不安地在笼子里动来动去。 太监将牛肉钩在银钩上递给咏琰,咏琰双手紧握着它慢慢将肉伸到棕熊面前,一上一下挑逗着它的神经。祁抒意见形势不对,忙紧紧握住她的手将手柄固定,有些焦急道:“好了琰儿,让它吃吧。” 棕熊一口吞下了那片厚实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可不到一会儿它又以万分渴求的眼神望着咏琰,祁抒意只得命人继续往钩上挂肉,再陪着咏琰一片片送到它嘴边。 不得不说,这样也挺有意趣,除了坐在祁抒意身旁的尤倩倩不时干呕外,妃嫔们各个看得津津有味,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母妃,母妃你让儿臣自己拿一次嘛,就一次嘛。” 咏琰倚在祁抒意怀里撒娇,祁抒意却沉下一张俏脸决然道:“不行,这太沉了,你拿不动。” 咏琰见此招不行,马上嘟着小嘴道:“可是父皇说了……” 乔序看着她,一脸疼爱地笑道:“你要想试试,那就试试吧,抒意,你看着她,就像第一次那样。” 祁抒意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拗不过乔序,只好垂首以示答允。咏琰欢天喜地地拿起长柄,抬到棕熊面前,乐呵呵道:“喏,这片最厚的给你吃。” 棕熊的态度却不再友善,而是朝她发出了低沉的怒吼。她也明显感觉到了棕熊的情绪,撅起一张小嘴道:“你跟我生气我就不给你了。” 她本打算将牛肉放下,可不知是否她的手太酸,一时间居然没有拿稳。祁抒意赶紧将双手握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牛肉瞬间就脱离了银钩,顺势甩向乔序的桌案! 第44章 熊罴(下) 我吓了一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棕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断了囚笼,怒吼着向那片牛肉冲过去,一口将它吞掉。 郑棠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紧捂住自隆起的小腹,瘫倒在乔序怀里。棕熊看了她一眼,突然怒吼一声,扬起双手就要向她扑去。 孙文英尖声叫道:“来人!御前侍卫!护驾!” “棠儿小心!” 几乎是同时,黑齿常之与乔序发出了同样担忧的声音。不同的是,乔序直接翻身拱起背脊,将郑棠牢牢挡在了自己身后,而黑齿常之只能待在大殿另一头焦急不已。 棕熊的两只前掌狠狠拍在乔序的背上,我吓得捂住了嘴巴,生怕他再遭到什么意外。 怎么办?怎么办?御前侍卫拿着弓箭将整个芙蓉殿包围,却碍于妃嫔在场不敢使用,担心伤及无辜。可是倘若再拖延下去,这棕熊还不得把乔序吃了? 他一死,我不就是寡妇了么? 不行不行,为了不守寡,我一定要想办法吸引棕熊的注意。可是殿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与怒吼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太后在御座之上,看见乔序受伤,更是心疼不已。她想跑下来,却被云萝与宫洛一左一右死死拉住。 “皇帝!皇帝你没事吧?” “儿臣……没事……”乔序的眉头微皱,恍然道,“保护……保护母后……” 太后怒不可遏:“来人!快来人!给哀家杀了这头畜生!” 场面愈加混乱,棕熊兽性大发,挠身就向那三名端着牛肉的侍女扑过去。她们吓得即刻摔了盆子,四下乱窜。眼见棕熊快要扑过来,祁抒意顺手抓住一名宫女挡在自己案前,那宫女尖声一叫,肚子即刻被熊头顶破,朝前喷出一口鲜血! 我吓得浑身颤抖,不敢再看,可就在我打算闭眼的瞬间,棕熊又愤怒地咬住她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宫女一命呜呼。 棕熊总算安静了一会儿,远处不知是谁放了一箭,不偏不倚正中它的心脏,紧接着,一个迅捷的身影从后面一剑刺入棕熊体内,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拔出长剑,横着切断它的血脉。 “卑职救驾来迟!请太后与陛下治罪!” 他当即单膝跪地,这熟悉的声音不是卢凌又是谁?! “疼……好疼……” 郑棠突然发出低低的呻吟,一张脸惨白如雪。她捂着自己的小腹,痛苦地皱起眉头,仿佛有千万支利剑刺入她的心脏,疼得她无法言语,只能涌出一行又一行热泪。 “棠儿!棠儿你怎么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是小产?! 黑齿常之也格外紧张,怒吼道:“太医!太医呢?!” 太医们都候在外面,听闻这一声传唤,赶紧飞身进来。乔序也不顾是谁叫的,一把拉住太医道:“快!快看看裕贵妃怎么了!” “血!血!贵妃娘娘的裙子!” 柳含烟惊叫起来,哆哆嗦嗦指着郑棠,忍不住崩溃大哭。咏琰闻声从桌案下钻出来,颤声问道:“母妃,郑娘娘怎么了?” 祁抒意顺势将她搂在怀里,蒙住了她的双眼:“没事,你别回头。” 我看着已经失去只觉的郑棠,心底突然大痛,那深红的血液从她的双腿之间缓缓淌下,染透了她原本就鲜艳的裙裾。 太医赶紧道:“陛下!老臣请求把贵妃娘娘挪到后殿诊治!这儿实在不是办法!” “好!这就走!” 乔序打横将郑棠抱起,转身迅速跑进了内殿。恩善与孙文英迅速跟进去,皇长子在慎长萱怀里挣扎着嚎啕大哭,也闹着要进去,慎长萱只能好言好语地劝慰着:“荷儿,你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你的母妃,等太医诊断了靖母妃再陪你去好吗?” 这一切的变故来得太快,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众妃嫔也是晕的晕哭的哭,就连我也惊魂未定,呆呆坐在凤座上不知所措。 皇长子好不容易安静了,太后揉了揉额角,气息一缓,抬手道:“把这畜生和宫女一同拉出去埋了,别脏了哀家的眼睛。” 眼疾手快的太监赶紧领命,三下五除二就拖走了他们的尸身。空气中还残存着浓烈的血腥味,仿佛不单单是那三盆带血的牛肉散发出来的,还混杂着人的血液与腥气。尤倩倩实在控制不住,偏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众人尚未完全回过神,太后决绝的声音又在殿中响起。 “来人!把岐山王夫妇拿下!软禁宫正司!” 御前侍卫迅速将他们控制,乔玄殷拼命挣扎着,一脸愕然地看着太后:“太后!您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太后弯起菱唇,眉梢却吊着狠厉,“哀家自然是帮王爷洗脱嫌疑,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只好先委屈王爷了,”她的脸色一沉,“还愣着做什么?!带下去!” “慢着!” 岐山王话音刚落,御前侍卫果然不敢再对他无礼。他看着太后,眼底竟充满着痛心疾首的悲愤情绪:“容安,我曾答应过你绝不染指朝堂分毫,你还不肯信我吗?!” 还不待太后反应,他又道:“抓我可以,但此事与闵氏无关,还请你放了她。” 闵琉珠哽着清泪,颤声道:“不!王爷!妾身愿与您同生共死!您这样反而让她更加怀疑您!” “真是好一张利嘴!”太后冷冷一笑,“你也听见了,她要与你同生共死!带下去!” 太后看着他们被拖走的背影,只消片刻就把目光收回,徐徐落在祁抒意身上:“还有你,明懿夫人,即日起禁足承乾宫,非诏不得出!” 祁抒意吓得脸色惨白,当即跪下道:“太后!太后!臣妾与今日之事无关啊!” “无关?”太后哂笑一瞬,“它因你女儿而起,哀家禁足你,是为了让你好好思过!你若再说自己冤枉,那哀家连你也一起囚禁!” 祁抒意咬着嘴唇,思索片刻,低眉顺眼道:“是,臣妾必定好好思过。” 一切处置妥当之后,太后这才看着黑齿常之,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之事让阁下见笑了,倘若吓着您了,哀家给您陪个不是。” 黑齿常之起身拱手道:“不敢,臣一直听闻太后杀伐果决,颇有巾帼之风,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太后只泯然一笑,道:“承蒙阁下谬赞,来人,送高丽国王回寝殿。” 黑齿常之凝神片刻,“太后,臣有一个请求,还望太后应允。” “阁下但说无妨。” “倘若有贵妃娘娘的消息,还请第一时间告知微臣。” 太后低眉思忖,接着抬头道:“这个自然,阁下请放心。” 黑齿常之再度拱手:“既然如此,那微臣多谢太后,告辞!” 他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天晚上他与郑棠的对话,心中乍然感慨万千。 “皇后,”太后搭着云萝的手缓缓从台阶上走到我身边,温声道,“走吧,随哀家进去看看皇帝。” 芙蕖轻推我的肩膀,示意我回过神来。我赶紧将缱绻的目光收回,低头应允。 “魏尚宫,让她们都回去吧,不必再待在这儿了。靖昭仪,皇长子就交给你了。” 慎长萱赶紧带着皇长子领旨谢恩。我在太后身旁,恭谨地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后殿。刚到后殿门口,就听见“哐啷——”一声,吓得我和太后同时停下了脚步。 “一群饭桶!简直是一群饭桶!” “陛下!陛下息怒!老臣实在……实在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朕杀了你这个没用的老废物!” “皇帝!”太后怒喝一声,我赶紧随她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一樽海泥宋陶的美人觚已被摔得粉碎,太医匍匐在乔序脚边,浑身颤抖,而乔序也因为震怒和恐惧变得面容僵直。郑棠则面无人色地躺在榻上,恩善站在一旁,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心口一凉,霎时猜到了八九分。 “母后……母后……”乔序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踉踉跄跄地朝太后走来。太后顺势将他揽在怀里轻声哄着,不停拍着他的背脊。 我从未见过乔序这般狼狈,不对,应该说这样伤心难过,仿佛谁在他心底挖走了一块宝贝,眼神是空劳劳的,语气也不似方才坚决。 “棠儿的孩子……没了……” “知道了,”太后带着一丝哽咽道,“节哀吧皇帝,等她醒了还需要你,我们北燕朝这么多百姓也需要你,振作起来。” 真的……真的没了吗? 我愣在原地,突然看见乔序抬起头,任凭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序郎……序郎……” 病床上的郑棠发出惨淡的低吟声,恩善赶紧俯下身去,低低唤道:“娘娘,娘娘您醒了?” 郑棠挣扎着想坐起来,乔序一个箭步扑到榻前,握紧她的双手道:“我在!我在!” 恩善为她垫上一块软枕,郑棠缓了口气,抽动着嘴唇道:“序郎……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乔序痛苦地低下了头,深吸一口,再抬起头道:“它很好……很好……再也不用承受这世间的痛苦了……” 郑棠的脸一僵,乍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我们的孩子……” 乔序将她一把揽入怀里,可还是止不住她悲痛的哭声。太后轻轻抹着眼泪,我虽然不曾生育,却也被这骨肉分离的场景深深触动,我不由得想起一个多月前的宛清,那时候乔序不让我跟进去看,可能也是怕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吧。 “太医……你告诉本宫……孩子是……怎么掉的?” 第45章 疑虑(上) “回贵妃娘娘的话,您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有体内长期淤积了寒气……所以……” 郑棠靠在乔序肩上无声啜泣着,悲痛攫取了她柔软又温柔的心灵,在她脸上,我只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最本能的悲悯和绝望。 乔序也是一反常态地痛心,不过他还是镇静下来,沉声问道:“淤积寒气……是怎么回事?” 太医不敢怠慢,连忙叩首道:“启禀陛下,娘娘的身子已被寒气侵损,从脉象来看,大约可追溯到四五年前。” “四五年前?!” 乔序乌黑的瞳仁突然一亮,接着涌出更深的悲伤与哀叹。太后仿佛也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偏头叹了口气:“幸而慎丫头不在这儿……” 慎长萱?印象中那个冷如冰山的美人?那个北燕朝第一才女?怎么与她有关? 我正迷惑不解,却听见郑棠抽抽噎噎道:“也就是说……本宫的身子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受损了吗?” “回娘娘……是的……” 她那双明媚的桃眼因哭泣变得红肿,却更有了几分桃花的雅致与灵动,不得不说,她就算哭起来也依旧美貌绝伦,压艳群芳。我不禁生出许多感慨,难怪乔序会这么喜欢她,毕竟孟子曾云“食色,性也”,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换作是我也会喜欢。 乔序轻抚着她的背脊,看着太医道:“那是什么原因?” “陛下容禀,请允许老臣一一查验娘娘的饮食还有贴身物件,或许可以找到原因。” 乔序点点头:“朕准了,另外,务必调养好裕贵妃的身子,不得落下任何疾病!” “微臣遵旨。” 太后慢慢搭着我的手慢慢走过去,轻声道:“棠儿,你别难过了,哀家同你一样伤心。” “太后……”郑棠抬头看着她,脸上还挂着两道晶莹的泪痕,“您……您叫臣妾什么?” 太后抿唇一笑,像极了一位温柔慈祥的母亲:“哀家叫你棠儿,不行吗?”她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郑棠的肩膀:“回翊坤宫之后务必好好歇息,等太医为你调好身子,哀家还等着抱下一个皇孙呢。” 我见乔序眼中泛过一丝诧异,显然他也没想到太后会对郑棠这么温和,郑棠更是受宠若惊,尽管依旧悲痛难忍,但还是微微一笑,恭谨地回了句“多谢太后关心”。 太后点点头:“皇帝钟爱你,哀家也绝不会令他为难,好了,哀家先回颐宁宫了。” 我会意地扶起太后的手,谁知她突然停下脚步,回眸对乔序道:“皇帝,你刚才被棕熊弄伤了,记得也叫太医看看,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子。” 乔序垂下眼睑,分外恭谨道:“是,儿臣多谢母后关怀。” “还有,哀家已将岐山王夫妇关入宫正司,也禁足了明懿夫人,对外应该怎么说,想必皇帝比哀家清楚。” “儿臣明白,母后放心。” 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有些迷惑地望了太后一眼,谁知她也突然低头看我,冷不防吓我一跳。 太后不动声色:“皇后,咱们走吧。” 我屈膝表示遵从,跟着太后走了出去。月色溶溶,洒在做旧的青石板宫道上,显得格外凄迷。蔷薇开得一丛又一丛,铺缀在青翠欲滴的灌木丛里,仿佛是天女尚未收拾的羽衣。我就这样陪着太后慢慢走着,一直不敢抬头看她,突然听她道:“素素,你怕了吗?” 怕?我怕什么? 我迷惑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她凄然一笑:“你这是不知道还是不怕?” 我又摇了摇头,她索性不再深问,而是微微仰起头,看着苍穹里如眉似画的新月。 “过了今晚,也许会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等着你去处理。你是皇后,身份特殊,还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难道……又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吗?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太后适时握住我的手,低头喟叹一声:“走吧,陪哀家回去。” 一路上,太后都没有说话。我仔细回想着她今晚的表现,突然觉得她与我往常看见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原来她还有这样果决勇敢的一面,原来她的闺名叫容安,魏容安,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不过……岐山王如何敢直接称呼她的名讳呢? 我摇了摇头,站在凤仪宫的门口目送太后背影远去,那华丽精致的珠钗缀满了她高耸的发髻,随着她端庄得体的步态微微摇曳,映着朦胧的月光,逐渐消失在锦宫城幽深的暗夜里。 “殿下!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婕妤小主在章明殿等您!” 我闻声回首,只见蓉儿站定之后朝我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又道:“小主说什么也不肯走,只说要等您回来,您快去看看吧。” 宛清?她怎么了?难道这是太后说的很棘手的事情吗? 我还来不及细想就赶紧跑到章明殿中,只见她惶惑地呆坐在那儿,还是寒蕊先发现我的身影,赶忙匆匆行了个礼。 “殿下万福金安!” 我抬手免去,直接走向宛清,谁知她突然站起来握住我的手,惶急道:“素素!素素我害怕!” 我一边拍着她的背脊,一边示意宫洛带人退下,直到殿中只有我们俩了,她才放心地随我落座。 我微微一笑,在她掌心写道:“别怕,你怎么了?告诉我。” 她望着我,眼底竟是那样凄迷又恐惧的神情:“你先告诉我……郑棠的孩子……是不是已经……” 她尚未说完我便垂下了头,等我再抬起头时,眼泪已冲淡了她脸上的脂粉。 “果然……果然是这样……” 我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想为她拭去浮在脸上的悲伤,可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反手写道:“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看见了一个人。” 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宛清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在来凤仪宫晨省的路上,有太监推着那头棕熊从延禧宫外经过,我见那畜生可爱,就叫他们停下来问了几句,可当我回头时,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他闪得太快,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方才在路上我问寒蕊有没有发觉,她说她也看见了只是同样不敢确定!” 身影闪过?! 我突然感到无比惊讶,这该有多么巧合!那天晚上我同样被一个黑影跟踪,它甚至还想嫁祸于我! “素素!我知道自从我掉了孩子就变得敏感多疑,可是今晚的事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她指的是什么? 我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宛清缓了缓神色,接着道:“我总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今晚很多人都不似往常,比如太后、比如祁抒意还有……还有陛下……” 她的眼中涌出深深的惧怖与惶惑:“你还记得咱们翠华宫走水那天吗?我跟你说我一直怀疑郑棠是幕后黑手,可是如今看来……仿佛还有一个更凶残的人隐藏在我们身后,正等着我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起今天早上一闪而过的那个身影,会不会也与今晚的一系列事情有关?” 宛清握紧了我的双手,她指尖稳健的力量紧扣着我的骨髓,疼得我直冒冷汗,长风一吹,仿佛掉进了无尽寒凉的冰窟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乔序,他说郑棠做了什么他知道,那其他的事情是谁做的呢?他在设计寻找谁? 殿外暗夜幽深,恍如吃人的鬼魅,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肆意窥探着你的恐惧,在你防不胜防时,突然扼住你命运的咽喉,让你化作它的囊中之物。 “素素?素素你怎么了?” 直到听见宛清的声音,我才发觉自己已然失神。 我勉强一笑,摇了摇头。 “你有心事?” 我……我究竟应不应该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事?正在我犹疑时,她定下心神坚决地望着我,道:“你在隐瞒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我……虽然我知道宛清不会不怀好意,可若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实在是……愧对自己的良心;可是倘若我不说,那宛清今天告诉我的岂非全都无效了吗?她看见的那个身影或许真的与我看见的黑影有关。 我深吸一口气,以此平复自己慌乱的情绪。 “你先答应我,不要透露一个字。” 写完之后,我的手指一直停在宛清掌中。她见我终于下定决心,便笃定地点点头,示意我接着写下去。 “我也看见过一个黑影,就在陛下宴请高丽国王那晚,在我还没来之前,曾经偷偷跑去御膳房找芙蕖。在路上经过了太液池,意外看见……”我的手指顿了顿,“看见黑齿常之与郑棠在湖边对话。他们没说几句就散了,郑棠先走,黑齿常之还留在原地。我一直躲在石山后面,那时看见郑棠走了,我也调头想走,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黑影。” 我一口气将事情的经过写完,宛清惊得不能自持,讶然道:“果真?!然后呢?你看清那是谁了吗?” 我摇了摇头,接着写道:“非但没有,反而险些被它陷害了。当时它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惊动了黑齿常之,倘若不是那个阿莫的随从及时赶到,我很可能就暴露了。” “陷害你?!”宛清不自觉地低头思索,“难道它从一开始就看见了你在那儿?可它为什么不走呢?莫非……”她突然抬起头来,“黑齿常之与郑棠说了些什么?” 我的脸立刻烧成天边的酡云,又红又烫,低头写道:“他们说了些……情人之间才会说的话……不过郑棠很抵触,黑齿常之要带她走,她死活不肯。” “情人?!”宛清更惊讶了,“他们不是兄妹吗?!” 不过,她很快沉下心,镇静道:“难怪那个人看见你在那儿还不走,原来是听到了郑棠的把柄,可宫里几乎人人都不喜欢她,只是碍于陛下当前不敢表露,会是谁呢?” 我叹了口气表示不知,按照宛清的分析,这范围实在太大了。她慢慢握住我的双手,眼底又漫上一层哀叹:“素素你说,她今晚会掉孩子,该不会……和那个黑影有关吧?” 我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倘若如此,那郑棠岂非……岂非很危险? 第46章 疑虑(下) “我们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甚至都怀疑我的孩子会掉,还有个更大的幕后黑手……” 宛清紧握着我的手,颤声道:“素素……今后我们更要当心!” 我点点头,整颗心却陷入更深的恐惧之中。我突然可怜起郑棠来,她仿佛已经被那个暗夜中的黑影当成了为非作歹的靶子,甚至现在攻击的目标就是她。 我这才发觉,锦宫城远比我这一个多月来所经历的更加诡谲阴险,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乔序被黑熊击伤,郑棠失子,祁抒意禁足,就连岐山王夫妇也被太后囚禁,明天过后,或许真的有一场很大的风波。而我是皇后,注定不能安享俸禄无所作为。 我将手从宛清温热湿腻的掌心里抽出,再轻轻拍着她白皙的手背,写道:“我知道了,宛清,或许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与支持,咱们都先稳住阵脚。” 我在宛清眼中看见了自己坚定勇敢的神情。她竟比我还要惊喜,眸中莹光一亮,道:“素素,你这是?” 我嫣然一笑,在她掌心缓缓落了笔:“在其位,谋其政,我是皇后,但绝非形同虚设。” 她反握住我的手指,眼尾泛起点点湿润:“你终于想通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我不禁“扑哧”一笑,抽出手指写道:“好了好了,你再打趣我,我可不依。” 她轻轻捏住我柔嫩的面颊,笑道:“瞧你说的,谁敢打趣我们皇后殿下啊。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回延禧宫歇息,你也早点安寝吧。” 我朝她吐了个舌头,起身送她离去。 我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在这美女如云的锦宫城里,我只能算相貌平平之辈,可我既然已经成了皇后,就再也不能放任权力外流,我要坐好这个位置,为了……我的神思一顿,右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脑海中,乔序和虎皮面具的模样挥之不去。 我叹了口气,就当是为了他们俩吧。皇后辅佐皇帝建一个太平盛世,那他浪迹天涯时会否也安心些呢? 翌日,金乌如常升起,悬在凤仪宫金碧辉煌的檐牙勾瓦上,我站在院落里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宫洛在一旁捧着书卷念道:“殿下,孙公公刚来传旨,称陛下染恙,太后的意思是,请您安排妃嫔轮流侍疾。” 芙蕖引着我坐下,我一个眼神递过去,她会意开口:“大人,你可知陛下为何如此?” 宫洛道:“陛下昨夜被棕熊击伤背部,加之又在翊坤宫整夜守候贵妃娘娘,龙体受损,所以病倒了。” 整夜守候贵妃娘娘?难道乔序昨晚没有传太医为自己诊治吗? 我正凝神思索,宫洛又道:“殿下,微臣还请您的旨意,侍疾如何安排?” 侍疾?除了我之外,如今郑棠刚刚失去孩子,祁抒意遭到禁足,她们肯定不能到御前侍奉。如此一来,主位娘娘中,便只余慎长萱一人。非主位者除万梦薇以外,还有宛清、尤倩倩、柳含烟、朱蓉儿和冯雨嘉五人。 我示意宫洛将书卷呈上,打开仔细翻阅,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颐宁宫,慈安殿。 “殿下懿旨,即日起,自才人冯雨嘉始,妃嫔一应往乾清宫侍疾。且朱才人、冯才人与柳美人侍疾天数倍于两位婕妤和昭仪,望尔等愈加勤勉,小心奉上,钦哉。” 太后听了微微一笑,抚着腿上那一只雪白的狸猫,道:“你告诉哀家,是如何想到这么做的?” 我蘸墨提笔,款款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翻阅彤史,见两位才人与美人已经一月多未见天颜了,此番陛下染恙,正好给她们机会小心侍奉,能否体悟儿臣深意,就要看她们的造化了。” “很好,”太后低眉抚摸着那只狸猫,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哀家今早收到明懿夫人的一封书函,她说自请代替昭婕妤驻太庙祈福赎罪,皇后怎么看?” 祁抒意要换万梦薇回来?也是,她不能到御前侍疾,却不想落下不尊圣上的话柄,只好采取这种方式,可万梦薇那儿我要怎么安排呢?不妨…… 我灵机一动,落笔道:“回母后,那儿臣这就下一道懿旨,请昭婕妤回鸾侍奉陛下。再命人安排明懿夫人往太庙祈福的事宜。” 太后深深颔首:“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素素,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 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 我低眉微笑,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淡淡的甘甜中带着一缕清愁。我忽然想起宛清的那句话,不管愿不愿意,我们终究会和曾经的自己判若两人。 越来越像一个皇后,这或许就是我改变的标志吧。 太后挥了挥手:“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哀家就不多留你了,跪安吧。” 我搭着宫洛的手起身告辞,缓步走出了颐宁宫。 五月初的太阳已经格外耀眼,我一路赖着树荫遮阳,将团扇举过头顶,远远地望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向我迎面走来,身边还依偎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那优雅的步履,飘扬的裙带,宛如凌波踏浪的水中仙子。 拥有这般书卷气息的女子,不是慎长萱又是谁? 果然,她也看见了我,带着侍女墨画矮身行礼:“嫔妾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她身边那个孩子正是皇长子乔逸荷,见了我也赶紧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我赶紧抬手示意他们免礼,见慎长萱去的方向不似她的关雎宫,不禁拉过她的纤掌写道:“靖昭仪免礼,你与大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呢?” 她嫣然一笑:“回殿下的话,嫔妾正要将大殿下送回翊坤宫。” 我迷惑不已,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她了然一笑,声音更加轻柔温和:“大殿下与贵妃娘娘母子情深,如今贵妃娘娘失了孩子,陛下又染恙在床,正是无人安慰排解的时候,唯有大殿下尽孝膝前方能使贵妃娘娘不再感怀。” 我不禁深深佩服于她的胸襟气度,果然饱读诗书的女子与这些庸脂俗粉就是不同。爹爹曾说,所谓美人必以月为眉、柳为腰、花为貌,雪为肤,最重要的是诗词为心,而慎长萱恰恰是如此,宛如一朵清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恩善姑姑。” 逸荷稚声一唤,我回神不禁转身看去,只见恩善已经站在我身前不远处,规规矩矩地行礼参拜:“微臣尚侍李恩善参见殿下、昭仪娘娘,殿下万福金安,娘娘长乐未央。” 我轻轻颔首,慎长萱会意道:“李尚侍免礼,本宫不是说亲自送大殿下回去吗?怎么贵妃娘娘还派你来接?” 恩善不卑不亢道:“回娘娘的话,天气燥热,不敢劳昭仪娘娘大驾,只因贵妃娘娘念子心切,所以特地派微臣来接,不曾想在这儿遇见了娘娘您。” 慎长萱看了她一眼,也不计较,只道:“既然如此,劳烦李尚侍静候片刻,本宫与大殿下再说会儿话。” 恩善知道她的性子,颔首应了声“是”,默默退居一旁。慎长萱矮身蹲下,一边整理着逸荷的衣襟,一边柔声道:“荷儿,知道待会儿在你母妃面前应该怎么说吗?” 逸荷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嗯!儿臣知道,靖母妃放心!” 慎长萱莞尔笑着,眼底流动着数不尽的温柔与慈爱:“诗书要时刻温习,还有别太贪玩,你长大了,要懂得为你母妃分忧。” “是,”逸荷深深望着她的双眼,有些哽咽道,“可是靖母妃,儿臣舍不得您,儿臣可以回关雎宫看您吗?” 慎长萱别头一瞬,语中已有哽咽之色:“傻孩子,咱们又不是见不到了,放心回翊坤宫去吧,靖母妃得空就亲自来看你。” 逸荷顿时眉开眼笑,伸出小拇指道:“那我们拉钩,靖母妃不许反悔哦。” 慎长萱将带着金丝缠白玉护甲的小指轻轻勾了上去,温声道:“嗯,靖母妃不会反悔,倘若反悔,下次你就罚靖母妃抄四书吧。” 逸荷嘻嘻一笑,猝不及防在慎长萱脸上亲了一口,道:“那好,靖母妃保重,儿臣走啦。” 慎长萱主动放开手,任他向恩善跑去。她搭着墨画的手盈盈起身,依依不舍地望着站在恩善身旁的逸荷。 恩善见状道:“我家娘娘特意让微臣感谢昭仪娘娘一直以来对皇长子的照拂,有劳娘娘了。” 慎长萱又恢复了往常冷淡的面色,平声道:“贵妃娘娘客气了,嫔妾不过是奉旨行事。李尚侍快去吧,贵妃娘娘还等着呢。” 恩善带着逸荷屈膝行礼:“是,微臣告辞。” 我一直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途中,逸荷不时回首望着慎长萱,被我看见之后,他又迅速回过头去。 我回头迎上慎长萱不舍的目光,拉过她的手轻轻写道:“你好像很喜欢皇长子,待他这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生母子呢。” 慎长萱微微一笑:“荷儿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嫔妾欣赏他的悟性。”她突然一顿,道:“不知道殿下可有空往嫔妾的关雎宫坐坐?” 第47章 往事(上) 咦?她似乎从来不与妃嫔来往,怎么今天要请我去关雎宫呢? 尽管心存疑虑,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见我应允了,唇边不由自主泛起一丝悠远的笑意:“多谢殿下赏光,您这边请。” 我们顺着太液池畔的小路走到关雎宫。这座宫殿依水而建,工匠引枇杷山上的温泉水入宫,绕过清辉殿,再从关雎宫白鹭台下流出,缓缓汇入太液池。时值五月,满庭的莲花含苞待放,微风轻拂,翻滚的莲叶宛如凌波舞女的裙裾。两乘宽的汉白玉石桥直通好逑殿,扶手上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时有蜻蜓蝴蝶在水面翩翩起舞,仿佛置身写意画卷之中。 走进好逑殿,里面也是别具一格的装饰。青灰色天蚕丝幔帐之上绣着精致的鹅黄色兰花,扑面而来的淡雅栀子香缭绕鼻尖,梨花木和合二仙大长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瓶狐尾百合,长窗边放着一架蕉叶式桐木古琴,上方悬着一只活泼的翠玉色鹦鹉,正转动着黑珍珠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然而最显眼的当属她殿中那一壁高耸的红木书架,裸漆工艺保留了原木纯真的清香,与满架的书香混合在一起,格外醉人。 “墨画,今天正好魏尚宫在,你带她去侧殿核对关雎宫的支出吧,”慎长萱随手取下一卷诗集,又引着我往临水的雕花长窗走去,“让本宫与殿下单独待一会儿,好好品读前人诗作。” 宫洛与墨画领命告辞,大殿之中只剩下我与慎长萱两人,她携我到案边坐下,亲自为我斟满一杯竹叶青,我举杯一闻,扑鼻而来的竟然是一股淡雅的酒香! 自从八岁那年被四哥哄骗误饮清酒之后,我便对酒没了好感,总觉得它们是唬人高兴的白腊子(1),就连现在闻到它的味道,也不禁皱了眉头。 “殿下不喜欢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于是赶紧拉过她的手写道:“没有,这不怪你,只是我突然想起了有关酒的不愉快回忆。” 她有些微微失神:“看来这酒不仅能让人暂时忘却,还能让人突然记起,似乎有种‘成也萧何败萧何’的感觉呢。” 她随即放下手中的玉瓷酒杯,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前的书卷,越是这样,那些脆弱的书页就越随风往上翻腾,纷纷去亲吻她水葱似的指尖。 “殿下想看看这卷诗集吗?这是嫔妾的陋作,还望殿下不嫌。”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底流露的真诚如破晓时分的一道晨光,格外温煦迷人。 我当然不嫌弃啦,待字闺中时就听闻她的才名,如今有机会一睹她的风采,怎会嫌弃? 我赶紧放下手中酒杯,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卷诗集细细品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阕缠绵悱恻的《九张机》(2) “一张机,垂柳烟里楚涟漪,淡花柔粉梳丛碧。苍穹白鹭,旻天秋月,似曾湖畔西。” “二张机,凭阑独望彩云飞,且上重楼思故屐。欲笺心事,尽诉衷肠,未语泪先滴。” “三张机,烟锁暮帘红蓼低,绿匀芭蕉花枝戏。镜月未悬,风愁冷雨,如梦话珠玑。” “四张机,鬓散衩袜慵无力,秋来人瘦恐燕知。垂眸又忆,合卺同心,解语花并蒂。” “五张机,鸳鸯织就难双飞,横经纵纬遣君思。皑山玉水,金樽醉呓,杜鹃唱痴迷。” “六张机,胭脂螺黛惹尘晕,菱镜不忍窥身姿。团扇笙歌,痴魂谁系,渐染斑斑衣。” “七张机,祥瑞镂空巧心期,沉水炉烬缘难逝。雁字归来,素帛锦书,只作旧相识。” “八张机,寒梅润雪尽漓漓,青铜难锁相思序。剪落青丝,易绾君心,别离无声息。” “九张机,春华零落光景去,自古多情伤别离。惟恨白首,堰投孤影,人去落花泣。” 我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得唇齿余香,满腹涤荡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清愁,尚不忍再翻看下去,只能抬起头来用歆羡又敬慕的眼神望着她。 我正想问它的创作背景,只见慎长萱弯了弯菱唇,泛起一丝淡薄的笑意:“殿下,您想听这首词背后的故事吗?” 我已完全沉浸在她卓绝的才华里,自然欣喜地点了点头。 她嫣然一笑,格外隽永婉约:“先帝大同十三年,还是郕王的陛下随先帝寻访平城,在莲叶接天的菏泽湖畔迷了路。嫔妾与侍女撑着小船从湖边漂过,当时嫔妾坐在船头,双足浸在水中,一边剥着莲蓬,一边不时与鱼虾嬉戏,并没有注意到郕王和他的随从,直到侍女突然停了船,我才发觉在岸上凝望着我的他。” 还是郕王的陛下……难道这首词写的是她和乔序的故事?可这……可这分明是爱过才会……才会有的感慨啊!我看她平时对谁都淡淡的,对乔序也不例外,难道他们有过一段十分刻骨铭心的感情吗? “我慌张极了,因为来不及穿鞋子,只好用一张宽大的荷叶遮住了双脚。他向我道歉,说他并非故意打扰我的雅兴,只因为实在找不到回去的路,还望我能用船载他一程。” 她温柔恬静的笑容里泛起一丝凄楚,低眉一瞬,鬓边的碧玺石步摇珠钗也跟着晃动起来:“我见他气度不凡,为了考验他,当即吟了一首绝句,称他若能对上后面两句,就答应让他登船。殿下不信往后翻,那首《十美词?海棠》(3)便是嫔妾与陛下一起写的。” 我赶紧往后翻了一页,只听慎长萱吟道:“‘细雨清寒催晓枝,酣香沉梦自多时’,嫔妾刚说完,陛下就吟出下面两句。” “东君恐负倾国色,总对春风弄妆迟。” 慎长萱的神思仿佛已经回到他们初遇的时候,眼神是那样温柔与娇媚:“嫔妾没有想到,自那之后,我们便结下了不解的缘分。在平城的日子里,他时常来我义父家中与我品茶写诗,我们撑着小船往菏泽湖采莲,在回来的路上,他为我剥开莲子,哄我连中间的苦芯也一起吃下去,说是莲子之心甚苦,吃掉就能获得永恒甜蜜的爱情。” “可没过多久便他走了,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带走了我的心。我从‘接天莲叶无穷碧’(4)等到‘留得残荷听雨声’(5),终于等来了他,还有一封先帝的圣旨,要册封我为郕王侧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突然凝神一瞬,声音也缓了下来,“这座宫殿是他特意命工匠为我打造的,满宫的莲花也是他为我种植的,只可惜,他始终非我良人。” 我听得呆住了,原来他们还有这样美好的过往,在漫天青碧的莲叶丛中相遇,才子佳人吟诗作对,从此结下了不解的姻缘,这是多么动人的故事!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宫殿叫关雎宫与好逑殿,为什么会有满池的莲花盛开,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爱情的印证! 可是,为什么她会说他始终非他良人呢? 白腊子:没用的东西 《九张机》作者魏嫏嬛(哈哈没错,就是我自己写的。) 《十美词?海棠》作者魏嫏嬛(也是我写的。) 出自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七言绝句《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全诗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出自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七言绝句《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全诗为:“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第48章 往事(下) 她仰起头将杯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轻描淡写道:“您知道为何陛下如此优待嫔妾,而嫔妾始终避世不出吗?” 我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摇了摇头。 她低眉看着那樽青铜酒壶,双眉一蹙,颤声道:“因为他曾亲手杀了我们尚未出世的孩子,用它的性命换来了太子之位!” 什么?! 我惊得不能自持,险些洒了手中的酒杯,还好我很快稳住心神,不然好好的一件衣服就要遭殃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深深震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乔序杀了他们的孩子? 我全然忘了手中捧着的竹叶青味道是多么刺鼻,一心只想着追问下去,可我又不敢写出来,只好惊愕又悲悯地望着她。 慎长萱失魂落魄地笑了笑,再次倒满了一杯酒:“您肯定想不到吧,四年前,嫔妾曾怀过一个孩子,只可惜嫔妾与它缘分太浅,它走了以后嫔妾就再也没怀过孩子,也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所以,嫔妾格外理解如今贵妃娘娘的心情,特意将大殿下送回她的身边。听说她也是体内寒气淤积造成的小产,惊吓只是诱因而已。” 她仰头一饮而尽,脸上却分不清任何神色,一双秀目也拧成了可怖的形状。 我也十分痛心,失去孩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可能这会是一辈子无法抹去的伤痛!难怪她这么喜欢大殿下,原来是为了弥补心中再也不能拥有孩子的遗憾。我感到深深地不解与恐惧,她说是乔序是幕后凶手,这……这怎么可能?难道……为了一个太子位,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舍得下手吗?这不是我认识的乔序……绝对不是。 “而嫔妾小产的事情,还得从崔氏说起。” 我回过神来,发觉她眼中已然蕴了一抹含蓄的泪意,晶莹的光芒闪烁,实在令我心碎。然而我的疑问却越来越多,崔氏是谁?不是说乔序钟爱郑棠,只有祁抒意和慎长萱两位侧妃吗?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写出了这个疑问,她看看我,幽幽叹了口气道:“崔氏就是皇长子的生母。” 她这一说,我反而愈加迷糊。 崔氏是皇长子的生母?!皇长子的生母不是难产而亡了吗? “所谓难产而亡,只不过是陛下对外掩人耳目的说法,实际上她诞下皇长子之后一直待在陛下身边,只因为她是婢女出身,不能拥有名分,所以连最末等的承衣都不是。” 那……那你的孩子呢? 我刚要问,慎长萱又饮下一杯酒,任凭眼泪顺着眼角慢慢溢出:“那时陛下还是郕王,是先帝众多皇子中的一个,却是当时仅存的嫡子。怀柔贵妃专宠,企图联合朝臣废后,自己做皇后,好立儿子泽王为太子。还是皇后的太后为了自救,也在前朝撺掇母族联合岐山王上书立郕王为太子。先帝为了平衡两方势力,答应倘若郕王妃能在一年之内有所出,便立郕王为太子。” “可是自从贵妃娘娘嫁给陛下以来,就从未有过身孕,眼看期限将至,身为侧妃的嫔妾却怀孕了,可这依然无法满足先帝对郕王的要求。” “于是太后和陛下就想出了一招‘杀母夺子’‘一箭双雕’的方法,册封崔氏为良娣,位份在侧妃之下,而将嫔妾提升到第一侧妃的位置。崔氏仗着自己的陛下独子的生母,便小人得志,处处为难嫔妾与明懿夫人,直到有一天嫔妾小产……” 她突然凝神一瞬,声音也缓了下来:“后面的事情想必殿下都能猜到了,理所应当是崔氏干的,太后禀报先帝,要求严查,这一查便查出了幕后主使怀柔贵妃,以及当时皇长子的死,顺带连那位同是高丽王女出生的闵昭仪也一同下了狱。” 太后和陛下……“杀母夺子”与“一箭双雕”……也就是说乔序借崔氏的手杀了慎长萱腹中骨肉,然后嫁祸给崔氏,太后再利用这个结果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怀柔贵妃。慎长萱没了孩子,只能把崔氏的儿子过继给郑棠,成了嫡出之子,却把闵昭仪同怀柔贵妃一起打入狱中,断了郑棠的靠山,这样即便她有了儿子也带不起多大风浪。 这一招实在……实在太高明也太可怕了…… 风从四面灌入,不只是阴冷还是恐惧,我的身子不禁瑟瑟发抖,眼风也不知落于何处,六神无主地乱瞟着。 “怀柔贵妃与闵昭仪死后,还是郕王的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可皇位却出现了更为激烈的竞争,这个竞争对手不是别人,恰是先帝的十一弟岐山王。” 岐山王?!他不是已经被太后下旨囚禁了吗? 我的思绪迅速回到昨天晚上,反常的乔序,果决的太后,性情大变的棕熊以及悲痛欲绝的郑棠……这一幕幕都像皮影戏一样在我脑海中轮回放映着。 慎长萱一定不会平白无故地告诉我她曾经小产的故事,这一切一定与芙蓉殿的事情有关。曾经,乔序和太后利用她的孩子对付怀柔贵妃,而如今岐山王是乔序的政敌,那这一次郑棠小产……这……这绝对不是意外! 一个万分惊恐的想法窜入我的脑海,难怪……难怪那天太后说了一句“还好慎丫头不在”,莫非真的如我所想? 我突然定定地望着慎长萱,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她忽然一笑,看着还在发愣的我,道:“殿下想到了什么?” 我……我颤颤地放下酒杯,拉过她的手写道:“你……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郑棠的小产是太后和陛下……默许的?” 她不置可否,只道:“岐山王现在和高丽国王黑齿常之走得很近,而高丽如今兵强马壮,再加上皇长子即将八岁。” 她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再也明白不过了。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宫廷居然这么险恶!为了权力就可以置亲情、友情和爱情于不顾吗?可真的得到这一切之后,你除了权力又还有什么呢?! 乔序和太后……他们竟然这么可怕! 慎长萱看着自己杯中的清酒,道:“陛下是个好帝王,却不是一个好丈夫,贪图帝王的情谊不过是饮鸩止渴,还好嫔妾看得通透,早早抽身而退了。” 我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曾经可能动过的情谊而感到悔恨和羞耻。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我真不知哪天或许我也会面临这样的灾祸。我突然十分同情祁抒意,她那一反常态的表现也许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那……那个黑影是谁呢?莫非是乔序的人?或者是太后的人? 我哂笑片刻,在心底默默自嘲道:“看来谁再聪明都斗不过他们。”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意味深长道:“殿下,也许嫔妾的故事能给您一点启迪,既然您无法像嫔妾这样全身而退,那就务必好好保护自己,做一个好皇后。” 好皇后? 我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泛起更深的疑惑,抽出手写道:“萱姐姐,那你告诉怎样的皇后才是好皇后?” 她怅惘一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太后与陛下的行为准则,您只要做到时刻跟随他们的思维,就能保得一己平安。”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原以为进宫不过意味着失去情谊,可如今竟意味着失去自我,为了讨好权贵而曲意逢迎,只为求得一己栖身之地?难道没有谁是例外吗? 我愣得不知所措,慎长萱轻轻拍着我的手,柔声道:“就连嫔妾如今也在夹缝中求生存,太后母子心底始终有愧,所以对嫔妾优渥以待,倘若嫔妾再可着性子与他们作对,那嫔妾的义父与生父恐怕不日就会遭到祸事。平阳商贾之家与殿阁大学士一族本来就是他们维护统治的一枚重要棋子,而嫔妾正是这其中的纽带,所以愈发不能任性。” 原来……原来她看得如此通透,可这究竟要多大的耐力和决心才能每天与杀害自己孩子的仇人和睦相处啊?而且那个人还不是别人,是她曾经最爱的人!我不知道现在的慎长萱再看到这满池的莲花,心底会作何感想? 又是一阵清风拂过,书页哗啦啦地翻着,露出几首她写的诗词。 “六张机,鸳鸯双宿又双飞。银楼偕韵风无力。樽前花下,春时雨露,朦月影双栖。”(1)那时的他们,也定如她所写的词那般,充满了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吧?可是她的笔能诉衷情,亦能叹无义,那首“九张机,眉峰暗锁褪痕微,斜阳忍看啼红泪。花骢鞭急,幼卿心事,更待语何时?”(2) 也许,她永远不会告诉他,那些忧愁窃喜的心事了。 毕竟有些事情错了便是错了,无可挽回。 正在我凝眸沉思时,一个娇俏的身影绕过屏风闪了进来,接着是如银铃般美妙的声音响起:“奴婢芙蕖参见殿下,参见昭仪娘娘。” 我赶紧回过神来抬手免去她的礼数。芙蕖站定了身子,满脸喜色道:“奴婢总算找到殿下了,殿下大喜,重华宫的尤婕妤怀孕了!” 与的作者都是魏嫏嬛。 第49章 感慨 我与慎长萱俱是一愣,还是她反应快,忙道:“可有禀告陛下?” 芙蕖这才面露难色,踌躇着道:“回娘娘,去乾清宫禀报的侍女全都吃了闭门羹,连太后身边的云萝姑姑也不例外。” 慎长萱的乌黑瞳仁轻轻一转,问道:“这么说陛下还不知道了?今日在御前侍疾的人是谁?重华宫的人可有托她转告?” “是冯才人,不过……”芙蕖咬着嘴唇,“冯才人还没进去就被陛下赶回瑞祥宫了。” 被赶回去了?那现在御前是谁在伺候? “御前的孙公公告诉奴婢,陛下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太后劝也不听,他们没办法只好拜托奴婢来找殿下,就看尤婕妤这事儿怎么办呢。” 来找我?果然这事儿是一波接着一波的,片刻都不让人歇息。 我深吸一口气,随即搭着芙蕖的手翩然起身,慎长萱也跟着我站起来,意味深长道:“殿下快去吧,赶快调整心情,这正是后宫需要您的时候。等魏尚宫核对完账目,嫔妾会告诉她您的去向。” 我向她轻轻颔首,转身在她的目送下款步走出关雎宫。 等我到乾清宫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喜鹊三三俩俩地停在勾瓦上,不停抚弄着身上的羽毛。放眼望去,满宫里尽是绷着脸面的侍女与太监,尽管如此,见到我时那一丝慌乱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们心底的忐忑不安。 “殿下,殿下您可算来了!”孙文英端着晚膳就迎了上来,屈膝道,“陛下在里面摔盘子摔碗,这都已经是第三份了,老奴担心……”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小觑着我的脸色。 而我如何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看来给乔序送饭的苦差事要交给我了。 不过,我并没有马上接手,而是回头招来芙蕖,在她掌心写道:“你回凤仪宫挑几件像样的礼物,亲自送到重华宫,再告诉尤婕妤,说本宫会帮她把怀有身孕的事情告诉陛下,让她不必担心。” 写完之后我停顿了一会儿,芙蕖当即领命,我又写道:“告诉孙公公,让他亲自去一趟瑞祥宫,对冯才人稍作宽慰。” 我从孙文英手中接过红木大托盘,芙蕖将我的话转述给他,两人纷纷领命告辞。 安排好了这一切,我才缓缓走进幔帐重闱的正隆殿,打碎的瓷碗和汤药早已被利索的宫人打扫干净,不过依然留下了隐隐约约的刺鼻气味。长窗紧闭,轻纱蔽日,我一步一步走着,里面竟然没有一个内侍,看来乔序真的把他们通通赶出去了。 要说这还是我入宫两年多来第一次踏足乾清宫,可我却根本没有那种兴奋与紧张的感觉,内心反而有点压抑与排斥,只想将尤婕妤怀孕的事情告知,然后转身走人。 “你来了?” 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龙榻上传来,我不禁停下了脚步,透过朦胧的日影纱看见一个身影盘腿坐在床上。 “谁让你进来的?” 我不会说话,无法回答,只好向前走了几步。谁知他突然一把掀开榻前的薄纱,朝我怒道:“出去!给朕滚出去!” 我……我心底还真是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咒骂道:“你以为我很喜欢干涉你吗?!要不是……要不是有要事在身,我才懒得理你!”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置若罔闻地走到榻前,将手中的晚膳放下,不顾他的惊诧,拉着他的手写道:“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说完正事我就走。第一,重华宫的尤婕妤怀孕了;第二,被你赶回去的冯才人我也派人安慰了。第三,晚膳放这儿了,你爱吃不吃,只是别再为难当差的人。” 写完之后我拍了拍手,转身站起来,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心底格外轻松。管他呢,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刚走没几步,背后突然拂来一阵凉风,紧接着,我整个身子陷入了无比温暖的怀抱中! 他……他居然从背后牢牢抱紧了我! “别走!不要离开朕!陪着朕好吗?” 他温热的气息在我耳畔吞吐,龙涎香沉闷又浓烈的气味让我的大脑险些失去意识。我有些着急,不停扭动着身子,可越是这样他就抱得越紧,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朕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棠儿是素素!你是朕的素素!” 他暧昧又沉迷的语调仿佛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可能燃起的热情,我索性低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背,他一吃痛,迅速放开了。 我终于从他怀里逃脱,只觉得一股又一股的新鲜空气正接二连三地涌入身体。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再转头看着我,一反常态地失神道:“你看见了朕最失魂落魄的样子,回报朕的就是它们?” 我有些慌了,按理说我们应该吵架才对,可为何我竟然从他眼底看到了一种深深地绝望与孤独?甚至还有一丝内疚? 想起刚才在关雎宫慎长萱说的那些话,我又一次陷入了恐慌之中。 倘若这些情绪都是真的,那他在绝望什么?内疚什么? 莫非真的……真的是他默许谁陷害郑棠流产的吗? “看来是朕错了,帝王从不允许拥有弱点,哪怕面对自己最信任的人也同样不能。” 最信任的人?是我吗? 我还没有想通,就听见耳畔传来类似呜咽的声音。只见乔序痛苦地捂住了头,坠坐在龙榻上:“可是朕真的累极了……” 他累极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乔序吗?怎么和我平时看到的大不一样?宛如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孩,失去了一样视若珍宝的东西,那样追悔莫及。 心不知被什么突然撞了一下,荡起哂笑的涟漪——我不也是如此么?只不过我失去的可能不是孩子,而是我的单纯与天真。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笑了,连太后都夸我越来越像皇后,又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你走吧,朕不强留你了。” 他的声线莫名颤抖着,他也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原来我们竟有这么多相似之处,都是孤独的人。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轻轻取下他的一只手,企图看清他脸上隐藏的情绪。他也随之偏头看我,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的惊愕:“你不走了?”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低眉一瞬,缓缓拨开他的掌心,写道:“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走了。” 我们凝望着彼此,仿佛要把对方的心思看透,可我终究看不明白,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曾霸道地命令我这辈子除了爱他,别无选择;总喜欢惹我生气然后自己哈哈大笑;还有刚才慎长萱对我说的那些往事,又使我看到了他的另一个维度。不过,为了权力,就真的可以堵上一切吗? 我以为这些就是乔序,可直到我刚才看见他失魂落魄的眼神,听见他无助的声音,我才明白他远远不止这些。 强势的、多情的、狡诈的甚至是脆弱的都是他。 而他的脆弱恰恰来源于他的狡诈,这种桎梏一样的无奈深深锁住了他,为他戴了一个又一个面具。 我不禁感慨,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面。 不过,我始终心有戚戚,不知道面前这头猛兽何时把权谋诈术的魔爪伸向我,让我也成为他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看来这才是慎长萱铺垫了这么久,打算告诉我的御前生存之道吧? 可是,真的要为了所谓的生存而放弃自我吗?他说得对的我自然附和,可不对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 我不明白。 “素素,你真的很特别,朕看见你就会觉得世界澄净无比。” 他伸手抚摸着我细嫩的脸颊,眼神格外温柔。 “答应朕,永远不要离开朕,好吗?” 他的手滑到了我雪白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则环住我的腰,将我向他搂去。我的心尖一颤,浑身不禁颤抖。 “你不说,朕就当你默认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闭上了双眼。他……他这是又要亲我?! 好吧好吧!上次是左脸,这次换右脸吧! 可谁知他居然牢牢扣住了我的脖子,分毫也动弹不得! 我睁着大眼睛看他格外陶醉的模样,心底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我准备“慷慨就义”的时候,孙文英突然飞跑进来,焦急道:“陛下!卢将军密信!” 第50章 出宫 他见我们这般情状,赶紧低头悔道:“陛下恕罪!老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天啊,上一次被宫洛误会,这一次又被孙文英误会……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乔序睁开双眼看着慌张窘迫的我,勾唇一笑:“记着,你欠朕一个吻。”说完,他放开了浑身僵硬的我,转身正襟危坐,吩咐道:“拿过来。” “奴才遵旨。” 孙文英转身擎起桌上的红烛向我们走来,他跪在我们面前,将烛台轻轻放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接着再从袖怀中掏出一张白纸呈给乔序,恭谨道:“还请陛下过目。” 乔序默然接过那张白纸,对着红烛绕了一圈,一排整齐的“文字”便浮现出来。 咦?这是什么文字?我怎么没见过? 正在我纳闷时,他突然开怀一笑,就着烛台将它烧成灰烬,道:“孙文英,给朕和皇后准备便服,再告诉司寝司,今晚皇后留宿乾清宫。” “陛下放心,奴才在乾清宫静候陛下与殿下归来!” 孙文英打了个千儿,转身静悄悄地退出去。我则一脸诧异地看着乔序——准备便服?静候归来?他要带我去哪儿?还有!他居然对外宣称留我侍寝?要知道他现在可在病中啊,这传出去还得了? 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看着朕干嘛?是想等朕帮你更衣吗?” 我没好气地撅了撅嘴,拉着他的手写道:“你先告诉我你又想干嘛?” “当然是带你出宫了。” 出宫? 我一惊,刚想接着问为什么,他便笑道:“等你随朕出去就知道了。” 这时,孙文英端着两套浅灰色的交领便服走了进来,跪启道:“奴才伺候陛下更衣。” 乔序示意他放下便服,挥了挥手:“不用了,你退下吧,让皇后来。” 孙文英道了声“遵旨”,矮身乖觉地退了出去。我有些慌了,这个乔序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居然让我伺候他更衣?有没有搞错? 我还没想明白,他就站了起来,张开双臂笑道:“朕的贤妻,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嘟了嘟嘴,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一把将他腰间那封红棕色皮革镶玛瑙穗带扯下,再迅速脱掉他的外衫,附身拾起一套便服丢给他。 “算了,我可不擅长这个,还是你自己来吧。” 写完我就拾起另一套便服飞快跑开了,我绕到龙柱后面,用宽大的幔帐遮住身子,偏头看着他。只见乔序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那朕就不逼你了,总有一天你会主动帮朕更衣的。” 他转过身去一边穿衣一边道:“赶紧换吧,朕可不会等你磨蹭。” 我松了口气,麻利地脱下外衫,将便服套进去。不得不说这件便服极其合身,仿佛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我刚穿好衣服,乔序突然从背后探出头笑道:“你只换衣服不换发型,等着暴露吗?” 不由我分说,他迅速将我拉到妆台前坐下,自己则细心地为我拆下头上的珠钗,解开我的发髻。 他……他这是做什么? 我万分诧异地望着他,只见他拿起檀香木梳子为我梳理秀发,一副陶醉的模样。 我有些慌了,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宫女做的吗?他可是帝王啊,岂非有失身份?而且……而且我也怕……哪天他突然生气了,这件事会不会成为我的把柄? 毕竟慎长萱的事情还是让我心有余悸。 我心底如猫抓一般难安,几欲站起来逃离此处。他的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也停止了动作。 “乖乖坐好,否则朕治你的罪。” 我还是不肯死心,拉住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迅速写道:“为什么要给我梳头?” 他抚摸着我轻柔的长发,万分宠溺地笑了笑:“朕不过是不想等你慢慢来浪费时间,再说了,丈夫给妻子梳头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丈夫给妻子梳头? 他这是什么意思? 说罢他自顾自地拨开我的发丝,慢慢将它们绾成男子固有的发髻。 我看着镜中他如此娴熟的动作,心底突然涌过一阵暖流,竟然连抵触的力气都没有。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将最后一枚簪子别好,推了推魂不守舍的我,笑道:“这样一看,皇后就是一个粉面小生啊,走吧,朕的好贤妻。” 孙文英乔装打扮将我们送到西华门下。远处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说它简陋,当然是因为它不如宫里的轿撵马车精致,而在那车旁,站着一个穿着青灰色外衫的男子。他负手而立,晚风轻拂他乌黑的长发,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远远望去,宛如一位九天谪降的仙人。 孙文英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卢将军”,他即刻转身面向我们。我这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脱下戎装的卢凌也有这样儒雅的气质。 他见我在乔序身旁,不由得楞了片刻,道:“卑职参见陛下,参见殿下。” 乔序抬了抬手:“爱卿免礼,出了这西华门咱们就不是君臣而是朋友了,不必拘谨。” 孙文英仍旧有些担忧,道:“将军,陛下与殿下就交给您保护了,还请您务必当心。” 卢凌拱手坚决道:“孙公公放心,这是末将的使命,义不容辞!” 话别后,我随乔序登上了马车,卢凌坐在车前指挥马匹,随着“咕噜咕噜”的车轮滚动声,我们渐渐远离了锦宫城,向繁华的燕京集市驶去。 燕京城的集市分为东市和西市,东市为早市,西市为夜市。此时夜幕降临,车窗外的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想想已有三年多没见到燕京城繁华的街景了,我不由好奇地揭开窗帘,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感慨万千。 上一次见到它时,还是十岁那年的七夕节,我在人声鼎沸的街道遇见了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只是那一面之缘,便让我深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思念里,直到如今依旧不能忘怀。 咦?那是什么?! 我仔细瞧着,不远处那个摊贩卖的竟然是虎皮面具!色彩斑斓的面具做工精良,却鲜少有人在他的摊前驻足。 可惜马车开得极快,不过一会儿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我失望地放下窗帘,眼神也不知落于何处。 “你看见什么了?” 乔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摇了摇头,不想把心事告诉他。谁知余光里的他突然开怀一笑,道:“倘若你想玩,等我们办完正事就出来玩好了。”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毕公子,毕夫人,在下的府邸到了。” 毕公子,毕夫人? 乔序拉着我的手起身,轻轻挑起车帘,道:“多谢卢公子,这位并非在下的夫人,而是在下的侍从。” 什么?侍从?乔序你……! 我狠狠瞪着他,气不打一出来。卢凌也差点没忍住笑,咬牙道:“是,在下知道了。” 乔序偏头看着我,笑道:“你生气也没用,谁让你长得这么矮。”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再与他争辩。卢凌引着我们从偏门进入,再从大门出来。 咦?这不就是刚才那条街吗?为什么还要进去一趟再出来呢? 我不明所以,更是不知道他们俩要去哪儿,直到我看见眼前“花满楼”三个大字,才恍然明白!这是风月场所啊!不过。他们……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我还没想明白,门口的一位阿翁便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卢公子!卢公子!合欢姑娘都盼了您好几回了!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卢凌拱了拱手,笑道:“苏翁恕罪,在下刚从并州回来,您看,这不是给您带了新客人吗?” 他侧身一步,引我们走过去。乔序首先拱了拱手,笑道,“在下并州毕氏,与卢兄乃生死之交,久仰花满楼大名,特意慕名而来,”接着他又指了指身侧的我,“这位是在下的侍从,还不快见过苏翁?” 苏翁楞了片刻,连忙摆手笑道:“不敢不敢,里面请里面请。” 我们随他走进去,里面灯红酒绿,胭脂水粉,异香扑鼻。以前待字闺中时,也常听大哥提起“花满楼”,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儿不仅有北燕的汉人女子,还有戎狄碧眼金发的胡姬,她们或抱琵琶或弹胡琴,阴柔娇美的乐曲声中,蕴藏了数不尽的万种风情。而那些或风流倜傥或衣冠楚楚的男人,则坐在雅座里欣赏她们妙曼的舞姿,不时啧啧称叹。 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想快点逃离,心底嘀咕着,他们究竟要来这里办什么正事? 卢凌走在前面吩咐道:“还是我常坐的那间雅座,再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菜拿上来,我的朋友可不能怠慢了。” 苏翁连连称是,满面堆笑地引着我们走上二楼。我们在庸雅居坐下,卢凌则解开荷包塞给他十两黄金,微微笑道:“不要告诉合欢我在这儿,明白吗?待会儿我自会过去找她,给她特意准备的惊喜,倘若你向任何人泄漏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苏翁这样滑头滑脑的人如何听不明白呢?他赶紧道,“是是是!卢公子放心,老朽一定保密!一定保密!”苏翁的眼里闪着金光,连捧着黄金的手都在颤颤发抖,“合欢姑娘真是好福气啊!能得到将军的倾心!” 卢凌挥了挥手,他忙不迭退了出去。我更不明白了,这个合欢又是谁呢?莫非卢凌喜欢风尘女子?不过既然能得他喜欢,必定也是不俗之人吧。 乔序与卢凌相对而坐,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无趣极了,只好转头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个熟悉的声影映入我的眼帘,我吓得险些跳了起来! 那个人!那个人不是黑齿常之吗?! 他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第51章 暗计(上) 他的身侧还跟着一位衣着讲究、气度不凡的男子,身份必定非富即贵。刚才招待我们的苏翁也一样笑脸迎上去,点头哈腰,不停地献媚。 由于隔太远,我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没多久,他们就上了二楼,而且看那行进的方向,似乎房间就在我们隔壁! 我不由紧张起来,反观乔序和卢凌,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他们果然来了,不枉你这几日辛苦地打探与跟踪。” “毕公子言重了,这是在下的使命。” 乔序淡淡一笑,招手示意我走到他身侧坐下,在桌上写道:“待会儿你听见什么,都要一五一十告诉朕。” 听见什么? 他见我不明白,又写道:“他们说的戎狄官话。” 戎狄官话?! 我心底茅塞顿开,原来他们要我当翻译啊!不过,黑齿常之为什么要说戎狄官话呢?莫非他们要谈论什么秘密的事情? “那你告诉我,黑齿常之旁边的人是谁?” “岐山王世子乔巍。” 什么?我的指尖仿佛凝固了,一动也不动。乔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唇角一弯,漾起春风般温暖的笑意。他仿佛在用笑容鼓励我不要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稳定了情绪。 “哐啷——” 隔壁房间的门不知被谁转身阖上,紧接着又传来两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世子请坐。” 果然这一开口就是戎狄语! 我一边听一边在桌上写,虽然隔了一道墙,但我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毕竟我除了不会说话,书法和听觉都是十分优秀的。 “大王客气了,大王这么急着约在下出来,所谓何事?” “请问世子可知您父王和母妃的消息?” “在下听朝臣们说,父王与母妃在宫里陪太后与皇后殿下赏春。怎么?大王不知道吗?” 陪我和太后赏春?难怪这几天从来没听前朝提起他们被囚禁的事。 “赏春?”黑齿常之嗤笑一声,“这样拙劣的谎言世子也相信?” “难不成会是什么?” “孤亲眼所见,您的父王和母妃已被太后下旨囚禁了!” “囚禁?!” 接着又是“哐啷”一声,仿佛是谁碰倒了椅子,吓得我的手一哆嗦,险些没写清楚。 “正是,你父王和先帝的皇位之争孤可有所耳闻,孤正想劝世子,不如趁此机会与王爷里应外合,孤带来的八千铁骑就在燕京以北秘密驻扎,只要世子一声令下……” 我写得直冒冷汗,而乔序见了也是一样惊愕又阴狠的表情。 黑齿常之真是胆大包天! 果然,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乔巍冷言打断。 “不可!皇兄与太后向来诡计多端,囚禁父王与母妃,或许是他们引蛇出洞的计谋,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黑齿常之却急了:“世子,成非常之事需非常之时!机不可失啊!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王爷多年的筹谋化作泡影吗?!” 接着传来乔巍平稳的踱步声:“正因为不想功亏一篑,我才更不能冲动。皇兄不是病了吗?明早我就以侍疾为由进宫一探虚实,万事都等在下见到父王再说。” “不行!世子绝对不能进宫!” “为什么?” “瓮中捉鳖省时省力,世子进宫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 “那依照大王的意思,在下应该怎么办?起兵谋反?你可知道只要在下举起反旗,父王和母妃就会立刻死于非命!” “世子冷静,孤不是这个意思。” “那大王是什么意思?” “孤的意思是,既然世子不想即刻谋反,不如就当不知道这事儿好了,总之为了保险起见,您一定不能进宫。” 隔壁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我、乔序与卢凌也纷纷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楼下嘈杂的丝竹弦乐与嬉笑怒骂仍在耳畔回响。 “哦?怎大王这态度变得够快啊,不得不让在下多些考虑。” “世子这话什么意思?!”黑齿常之的声音听来很不耐烦,“孤一生光明磊落,最烦被人疑心和污蔑,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大王息怒,在下只是不明白大王为何这么急着反对皇兄?按理说您与皇兄可不似父王与皇兄,有着争权夺利的仇恨。” 黑齿常之冷哼一声:“没错,我与他的确没有权力之争,可却有不一样的深仇大恨!” “难道因为贵妃娘娘?”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看见的事情,不免抬头看着乔序。只见他的眉头轻轻一皱,接着象征性转了转没戴玉扳指的大拇指。 “棠儿是孤的妹妹,他身为她的丈夫却没能保护好她,这是他的罪一;其次,我高丽与戎狄的边境常受胡贼骚扰,他却从不派兵保护,这是罪二。光是这两点就已经让孤愤慨了!” 仿佛是乔巍轻笑了一声,道:“贵妃娘娘宠冠六宫,这是北燕朝人尽皆知的事情,倘若大王因为娘娘小产而迁怒于皇兄,请恕在下不敢苟同。其次,高丽是北燕的附属国,理应为宗主国防御外敌,怪罪皇兄不为你们防护,岂非本末倒置?” “你——” “好啊!很好!看来你们都是一个样!” “大王何必气急败坏?在下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不管将来是父王坐了天下,还是皇兄地位稳固,不变的只有一点,高丽永远是我北燕朝的附属国。既然是附属国,那还望大王放正自己的位置。” “哐啷——” 似乎是拔剑出鞘的声音,我吓得手指一颤,乔序和卢凌也变了脸色。 “你信不信我这就杀了你?!” “只要大王敢,那在下这辈子就算值了。因为一旦在下死了,皇兄与父王都不会放过你。听说大王还有一位流放倭国的长兄?不知道玉山大妃会不会趁机废了你,请求天朝另立新君呢?” 我不禁被乔巍的诡辩之才深深震撼,几句话挑明黑齿常之的弱点,实在佩服!果然他刚说完没多久,黑齿常之就把剑插入剑鞘,冷冷地哼了一声。 “大王别生气,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开了也不至于到时候彼此猜忌,您说是么?” “看来孤真是小看世子了,如此有勇有谋,不当皇帝实在可惜。” “承蒙大王夸赞,倘若大王都说完了,那在下告辞!” “世子别急,虽然来时刻意甩开了细作,但此刻出去不免被人撞个正着,不如以沉溺声色犬马为由,迟些出去掩人耳目。” “怎么?大王想跟在下推荐妙人?” “世子真是聪明绝顶,这儿的合欢姑娘美貌绝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妨点她来为我们助兴?” “能得大王夸赞,想必不是俗物,就点她吧。” “嘎吱——”隔壁的房门被人轻轻拉开,只听黑齿常之换了一声:“苏翁,你上来。” “好叻——”话音刚落,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王您有何吩咐?” “把你们这儿的合欢姑娘叫来!” 苏翁的声音略显犹疑:“大王,恐怕今儿个是不能了,合欢姑娘现在正陪着驸马爷呢。” 乔巍楞了片刻,道:“驸马?哪位驸马?” “还能有谁啊,当然是锦乐长公主的驸马,从四品典仪官祁延顺啊!” “是他?!” “不瞒世子说,这位驸马爷从前几乎天天来,最近听说公主殿下从封地回来了,来的次数虽然变少,但与其他几位客官比起来,还是多如牛毛。” “那就请驸马爷过来与我们一聚。” “苏翁,你先下去吧。” 黑齿常之吩咐之后,苏翁就带上房门出去了。 “哎?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知道了,合欢姑娘每天只接待一位客人,今晚是驸马,她铁定不会再陪伴你我了。” “还有这等事?难怪能把驸马迷得神魂颠倒。不过皇姐可是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人,咱们还是走吧,对外就说想点的姑娘被驸马爷点走了。” 黑齿常之大笑一声:“世子高招啊,这话要是传到公主殿下耳朵里,那可要翻天了。” “大王客套什么?咱们彼此彼此,既然驸马胆子这么大,我不过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房门又被他们轻轻推开,黑齿常之与乔巍缓缓走出去,我一直隔着竹帘看着他们走到一楼大厅。这时,外面突然涌进来一群身穿铠甲的精兵,紧接着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嘶吼声,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给本宫(1)搜!” “是!公主!” 精兵们即刻兵分两路,一路涌入人群,另一路则跑上二楼,一间又一间搜索着。我紧张极了,不知道来者是谁,卢凌反应最快,忙指了指我和乔序身后的帷帐。乔序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带着我躲了进去。 “哐啷——” 门被人用力踢开了,不知道卢凌拿出了什么东西,这几名侍卫赶紧跑出去,对着楼下大喊:“公主殿下,这边没人!” 紧接着又有人在另一头大喊:“公主殿下,这边也没人!” 由于地方狭小,乔序只能把我抱在怀里。我有些不太舒服,我们还从未有过这么亲昵的举动,只好红着脸转头不去看他。视线一动,我才发现大厅中央站着一个丽裳华服的女子,她身披五彩凤凰百鸟天丝斗篷,绾着精致的飞鸿髻,头上的珠钗一晃,闪烁的耀眼光芒更衬托她高贵非凡的气质。 在场的人无不叩首下跪,只有乔巍和黑齿常之还站在原地。 苏翁几步膝行至她足下,诚惶诚恐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锦乐微微一笑,抽出鬓边十寸长的步摇,拿在手中细细赏玩着,漫不经心道:“那好,你告诉本宫驸马在哪里,本宫就饶你一命,否则……” 她突然将步摇格外锋利的一端抵住苏翁的喉咙,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否则本宫现在就杀了你!” 成年已婚公主拥有自己独立的宫殿,可以自称本宫。 第52章 暗计(下)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 “你说不说?!”锦乐手中的步摇又深了一寸,险些真的刺出鲜血来。 乔巍看在眼里,悠悠开口道:“皇姐何必为难他,我想驸马听见动静自会出来的。” 锦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收回手中的步摇,嫣然一笑:“原来是你?这旁边的人是谁?” 黑齿常之左手握着佩刀,右手搭在胸上,朝锦乐深深鞠躬:“美丽的长公主殿下,请受高丽国王黑齿常之一拜。” 锦乐抬手以示免礼,轻轻笑道:“巍堂弟,想不到你还带了一个藩国君主来,看来这花满楼的确声名远扬啊。”她朝前缓移莲步,语调慢悠悠的,“只可惜今晚本宫要扫你们的兴致了,倘若搜不出驸马,本宫明早就回了皇兄,封了你这花满楼!看你还怎么哄骗男人寻欢作乐!”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突然扬高,连我听了也吓一跳,在乔序怀里微微颤抖。 苏翁额上直冒冷汗,赶紧匍匐前进,搂住锦乐的右脚,哀求道:“求公主开恩啊!草民……草民这就说,驸马爷……驸马爷在合欢阁!” 他用颤抖的左手指向我们对面那间阁楼。我在心底奇了,刚刚不是说没人吗? 果然,“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一个耳光落在了锦乐身侧侍卫的脸上。 “你刚才不是说那儿没人吗?!竟敢骗我?” 侍卫不敢捂住高高肿起的脸颊,只能矜着标准的站姿,恭谨道:“公主息怒!卑职刚才进去搜了个遍,里面的确没人。要不卑职带公主亲自上去看看?” “不用了。”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相貌平平,身材合中的男子出现在对面的走廊上,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想必这就是祁延顺与他们口中的合欢姑娘了吧。合欢的柳眉如画,长发如烟,手中捧着一卷《漱玉词》,清瘦高挑的她宛如初夏水中亭亭玉立的荷叶,面对楼下盛气凌人的公主,脸上也丝毫不显畏惧。 如此不卑不亢,一点儿也不像风尘女子啊! 难怪卢凌喜欢她,倘若我是个男子,我也会喜欢。 “你不必兴师动众来找我,时间到了我自会回去。” 锦乐一直盯着他,俏脸含霜:“时间到了?是现在吗?” 祁延顺带着合欢慢慢走下来,微微仰头道:“自然不是现在,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阵阵寒凉的眸光从锦乐乌黑的瞳仁里不断涌出,她反手“呛”的一声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直接指向祁延顺的胸口,唬得他即刻停下脚步。 我也吓得捂住了嘴,那剑锋离他的心脏不到三寸啊!万一……万一锦乐冲动,那岂非……岂非很危险? “丢人现眼的究竟是本宫还是你?!本宫不过离开京城几个月,你就敢以下犯上!你信不信本宫这就杀了你?” 祁延顺被她嚣张的气焰激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手握住锋利的剑刃,贴在自己心口上,恨声道:“好啊!那你杀了我吧,现在就动手,但愿你说到做到!像你平时那样!” 他越握越紧,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啪嗒啪嗒”滴入波斯羊毡毛地毯中,融汇成一朵暗红色的伤花。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合欢更是惊愕不已,轻轻摇着他的那只手,颤声道:“驸马爷……您别做傻事。” 锦乐的凤眼一瞟,厉声斥责:“放开你那双脏手!本宫还没问你呢,来人,把她拿下!” 身强力壮的侍卫们三下五除二就将擒住。合欢手中的《漱玉词》掉在了地上,那双清水眼里满含委屈。她挣扎不得,只得抬头望着锦乐,哀声道:“公主殿下,民女猜想您是误会了,民女与驸马爷从未行过苟且之事,驸马爷每次来也只点民女弹唱几首曲子,再无其他啊!还望公主殿下明鉴!” “弹曲子?”锦乐转眼望着祁延顺,无视他手上源源不断的鲜血,挑眉道,“锦乐宫那么多乐府歌姬,还比不上这个风尘女子吗?!” 祁延顺的嘴唇已渐渐失去血色,他抿了抿唇,淡漠笑道:“没错,就是比不上。” 我吓坏了,他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失血过多的表现吗?!抬头看乔序,他的脸上也是一样担忧的神情。 一言不发的乔巍也急了,赶紧跑上去拉住锦乐的手,劝道:“皇姐!皇姐快把剑放下!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锦乐恍然一瞬,不禁红了眼眶,语气却仍然不变:“本宫不放!本宫不仅要他死,还要杀了那个贱人!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乔巍见劝她不成,又反过来劝祁延顺:“驸马,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不如跟皇姐回锦乐宫吧,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你们真想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吗?!” 祁延顺冷哼一声,笑道:“世子阁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今天的事情,是你这位好皇姐先挑起的,不能怪我不配合。”说完,他突然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笑得愈发开怀,“我现在才知道,凡事只允许公主经常到封地找面首(1)游乐,不允许驸马偶尔来花楼听曲。堂堂一国驸马居然这么窝囊,连身为男人的自由与尊严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来啊!还请公主这就杀了我!” 乔巍急得直跺脚:“驸马!你就少说两句吧!” 合欢也急了:“驸马!请恕合欢失信之罪!您每次来,不是都点公主殿下喜欢的曲子吗?您快跟殿下说呀!” 血越流越多,祁延顺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饶是如此,他仍然拼命稳住自己的心神:“没用的,她断然不会相信,还会因此迁怒于你。合欢,你不要再说了。” 锦乐的神情似乎有所动摇,嘴上却不肯饶人:“你们以为一唱一和就能骗得了本宫?”她轻笑一声,接着道:“驸马,本宫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娶了本宫,就必须对本宫忠诚。你妄想的普通男人的三妻四妾,绝无可能!” “还有!本宫今天要杀你,不仅仅因为这件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祁延顺的眉毛一扬,笑道:“好啊,要说什么咱们不妨统统说了,省得我死后你留什么遗憾。” “皇姐!皇姐!”乔巍拽着锦乐的手,“你真的忍心让驸马死在你的剑下吗?这件事传到皇兄与太后耳里怎么办?!而且驸马的父亲是正一品镇国将军祁不迟啊!杀了驸马祁家又会怎么想?!” 锦乐仿佛冷静了不少:“可他是庶出,也从来不受本宫的公公重视,杀了他或许正合了公公的意!” 祁延顺仰天长笑,竟笑出了一滴眼泪:“我就知道你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没错!你一个太后嫡出的公主确实身份尊贵,可你既然看不上我,又为何屈尊降贵嫁给我?!” 锦乐又转眼看他,冷笑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不瞒你说。本宫的确看不上你,可不仅仅因为你庶出的身份!更因为你的不孝与不争!本宫离开京城数月,仍然坚持派遣信使回宫给母后问安,而你呢?驸马!你就在京中,却有多久没进宫给母后请安了?你甚至连家宴也不去参加!到底是我屈尊降贵嫁给你,还是你屈尊降贵娶了我?!” 说到最后,锦乐的声音变得格外凄厉,似乎是无声的哭诉,那样震慑人心。的确如此,这几次重大的家宴,我都没见过驸马的身影,也没人提起他,仿佛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祁延顺的身子有些踉跄,手不禁从锦乐的剑刃上滑落。乔巍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往后倾倒的他,大喊道:“驸马!驸马!你没事吧?” 祁延顺轻咳一声,道:“我没事,没事。”他倚在乔巍怀中与锦乐对视,失笑道:“看来我的确低估了公主的诡辩之才,你说我不争,是你根本不给我机会争!你姐姐惠兰公主的驸马早就是朝廷二品大员了,”他用血淋淋的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格外不甘,“而我呢?!至今为止还是一个从四品典仪官,虽说是个京官,却连一个州的刺史都不如!” 他越说越愤慨:“而且我们祁家的男子各个会打仗!你却偏偏要我做个文官,空有一身才华无法施展,你说我能不郁闷?!” “你住嘴!”锦乐仍然用剑指着他的胸口,“让你弃武从文是父亲大人的意思,你体悟不到父亲大人的深意,反而怪罪本宫?” 她定定地看着延顺良久,突然把剑扔给旁边的侍卫,道:“看在父亲大人的面子上,本宫姑且饶你一命。既然你不回锦乐宫,那从此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锦乐转身看着始终一言未发的黑齿常之,婉转笑道:“今天真是抱歉,本该是本宫与驸马的事情,倒让大王见笑了。” 黑齿常之拱手低眉,十分恭顺:“公主殿下言重了,是您让孤见识了什么叫虎父无犬子,巾帼不让须眉。” 锦乐勾唇莞尔:“是么?那大王就太不了解本宫了,咱们走!” 她转身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离去。祁延顺终于瘫倒下来,伏在乔巍肩头,虚弱道:“世子……快……快救救我。” 乔巍应声不迭,边走边道:“好!我的家奴就在外面!走吧,我扶你回岐山王府疗伤。” 黑齿常之随他们一起走出去。锦乐这么一闹,客人差不多都散了,只剩下“花满楼”的长工在下面收拾残局。卢凌赶紧移身窗前,轻轻挑起一小片竹帘,看了一会儿才道:“毕公子,他们走远了。” 《辞源》解释“面首”为:“面,貌之美;首,发之美。面首,谓美男子。引申为男宠。”确定面首这个称谓的,是南北朝时期南朝刘宋的前废帝刘子业。根据《宋书·前废帝纪》记载: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而“帝乃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 第53章 面具(上) 乔序这才松开怀抱,揉了揉酸胀的胳膊,无奈笑道:“早知道你这么沉,我就不抱你了。” 是你自己把我搂得这么紧,怎么反而怨我? 他扬袍起身,向我伸出双手:“你在心里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起来?” 咦?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算了,不跟他较劲了,还是起来吧。 我吐了吐舌头,笑着搭上他的双手。乔序拉住我,这才对着帷帐外面轻声道:“卢凌,你可以进来了。” 卢凌挑起帷帐,边走边道:“公子,不曾想今晚驸马也来了。” 乔序抿了抿唇,眼中精光一转,仿佛胜券在握:“他来正好给了我放岐山王的理由。” 卢凌有些诧异:“公子真的要放了他们?” 乔序轻轻颔首,眼神格外坚定:“当然,凡事必须斩草除根,倘若不能就按兵不动。反正我早晚会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卢凌深以为然,转瞬忧道:“可是公子,高丽国王的八千铁骑……” 乔序拍了拍袖口沾染的灰尘,笑得格外轻松:“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卢凌一点即透,也笑了笑:“是!我明白了!” 我们从“花满楼”出来时,已是弦月如眉的清夜了。一路向卢凌的府邸走去,我们必须经过燕京城繁华阜盛的西市。较之三年前,街上又多了不少摊铺酒楼,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卢凌显然格外紧张,虽然我不明白他具体担心什么,但我想多半和我们的安危有关。他对乔序说,我的辨识度实在太高了,整个北燕朝的人都知道皇后是哑女,而我又不会说话,很容易暴露身份。 乔序却不置可否,只说自己一直打算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能轻易错过? 我也暂时忘掉今晚所有的烦恼与疑惑,包括他为何带我出宫,锦乐为何大闹“花满楼”,以及我心底关于所谓“野心”的初次觉醒。我还像十岁那样,把自己沉浸在市井喧嚣的生活里,仿佛正闻着炊烟,喝着马酒,恣意豪放。 我知道,不管出于身份还是经历,我都再也没有机会任性了。可越是如此,就越显得今晚弥足珍贵。 其实,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我幻想今晚还能遇到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我还想再看一眼那双如星星般璀璨的眼睛,再感受一回他眼中传递出来的脉脉温情。 不过,我很快哂笑起来——看见了又能怎样呢?不顾一切跑过去跟他走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我早就用我的自由与锦宫城的钟鸣鼎食做了交换,虽然这并非我情愿,但皇权之下谁又敢奢求“自由”呢? 我不能,或许乔序更不能。 我越想越迷糊,赶紧摇了摇头,让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唤醒脑海中关于快乐的记忆。 “几位公子,看看吗?这是我们新做的虎皮面具。” 虎皮面具?! 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抬头一看,路边一个小摊前挂满了琳琅满目的面具商品。有的形如一头怒吼的雄狮,有的则像翩翩起舞的仙鹤,还有的是粉嘟嘟的娃娃脸。 然而,我一眼就看见了最底下那个面具! 是他戴过的吗?怎么一模一样?! “你很喜欢?” 我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乔序已经把它拿在手上了,待我反应过来时,他正笑着问那个摊主需要多少价钱。 摊主眉开眼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啊!这是小人摊前最畅销的一款面具,好多富家子弟都抢着买呢。这不,就剩这一个了,二十文吊钱给您可好?” “好,那就二十文吊钱。” 乔序正要掏钱,卢凌赶忙一把拦住,从自己袖中取出二十文递给小贩,笑道:“这怎么行呢,你好不容易从并州来一趟京城,难道还要你付钱不成?” 卢凌拍了拍他的肩膀,乔序似乎明白了什么信号,也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卢兄。” 他将面具递给在一旁发愣的我,道:“拿着吧,卢公子赏给你的,待会儿回去别忘了谢恩。” 我捧着那张面具,思绪一如此刻玄武湖畔的波涛,跌宕起伏,绵延不尽。有关他的回忆仿佛月夜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猛烈拍击着记忆中最为脆弱的崖岸,只要再激荡一些,眼中积蓄的清泪就会溃堤涌出。 小贩见我有些失神,不由奇怪道:“这位小公子怎么了?” 我赶紧回过神来假装拭泪,以拖延说话的时间。趁此机会,乔序赶紧道:“这是在下的侍从,素来胆小怯懦,我们从并州来时遇见了一头山虎,可能他这会儿看到这逼真的老虎又吓到了。” 虽然我的情绪已经稳定,可我也不禁佩服乔序打圆场的功力,还顺带夸了小贩的手艺。 “小人当怎么回事呢,原来是这样,”小贩眉开眼笑,顺手拿起一个仙鹤面具递给乔序,“这个面具送给公子,就当给公子的见面礼了,还望公子笑纳。” 乔序接过细细看着,果然这面具也做得栩栩如生,尤其是仙鹤头顶的那团“丹顶红”,凑近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店家这么慷慨,这是为何?在下听闻手工业者做买卖,一律按照卖出数量缴纳赋税,你多送我一个,不怕多缴税吗?” 小贩笑得格外开怀:“公子有所不知,自从当今圣上继位以来,那是废除了不少苛捐杂税!尤其是咱们手艺人的赋税,能免则免;身体条件不便的,朝廷还会提供补助。实不相瞒,小人的手艺是祖上四代单传,能够保存至今,全靠咱们圣上啊!” “是吗?”乔序微微一笑,“看来这次来京城我要多待几天才是,好好看看咱们燕京城的变化。” 小贩朝我们频频拱手:“好叻,您慢走!前面还有不少新奇玩意儿,您可瞧着吧。” 卢凌与乔序带着我和小贩告辞,一路上我们没有再多停留,而是直奔卢凌府邸,登上马车,朝锦宫城飞奔而去。 我与乔序默然并肩而坐,捧着各自手中的面具各怀所思。马车刚过西华门,他突然道:“停车!” 卢凌拉住缰绳,有些微微诧异:“陛下,夜已深,您还有何吩咐?” 他伸手轻轻挑开车帘,另一只手则拉着我站起来,道:“朕与皇后去城楼赏月,你在下面候着吧。” 赏月? 乔序又打什么鬼主意?今天是五月初三,这月亮有什么可观赏的么? 卢凌愣了一瞬,默默为我们搭好步梯,退居一旁。 “是,卑职在城楼下等候陛下与殿下。” 我们并肩走到阶梯下,一看它大约有好几百梯,我顿时生出慵懒的意态,赖着不想上去。 折腾了一晚上,我还要回去和周公约会呢,我们不去了好不好,今晚月亮又不圆,改天再看吧。 我殷殷地望着乔序,企图用眼神传递心底的祈求。谁知他突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格外宠溺地笑道:“不想去吗?” 我点点头。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柔声调侃道:“可是必须去唉,怎么办?” 我撅了噘嘴,将面具盖在脸上,转身背对着他。他突然大笑道:“好了好了,朕背你就是了。” 他走到我前面半蹲,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背:“快上来吧。” 我吓得赶紧揭开面具,他这是做什么?我们这样要是被人看见……那可……那可是说不清楚的,有违礼制不说,还会被人误会我们俩…… 我就这样犹豫着不敢趴上去,心却像揣着小猫一般,随时可能跳出胸口。我拼命稳住自己的情绪,却抵挡不住那股热辣辣的暖流从脚跟窜到头顶。浑身的毛孔仿佛全部张开了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他索性再蹲下几寸,直接用手勾起我的双腿。我的身子跟着往前倾,终于趴到了他的背上。 “没想到朕第一次背人就遭到冷遇,还没人敢这样对朕。” 虽然是不悦的语意,可他的语气有着与之不符的轻松和快乐,甚至还带着一点紧张。 “趴着别乱动,你要是敢动,朕就扔你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这句话,心就如喝了蜂蜜一般甘甜滋润。我顽性大发,故意摆了摆悬在空中的双脚,然后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 “你!你听不懂朕的旨意吗?你再这样,朕可真的要扔你下去了!” 他本就因为走得着急而气喘吁吁,这一情急,声音听起来更加急促了。他索性停下脚步,缓了口气道:“还乱动吗?” 我稍微抬起身子,用手指在他背上写了一个“不”字。他仿佛笑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不会就好,咱们一会儿就到城楼顶了。” 他又抬起脚步继续走上台阶,我们陷入了甜蜜无尽的沉默中。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还有一两声散落在深巷里的犬吠。夜静极了,我听着彼此均匀的呼吸,看着手中的虎皮面具,心底感慨万千。 假如乔序是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该多好啊! 这么一想,我又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唬了一跳。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54章 面具(下) “素素,我们到了。” 他轻轻地把我从他背上放下,极目远望着灯火辉煌的燕京城。我如梦初醒,也随他一起远眺。 “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朕出生的地方,是朕天下的一部分。” 尽管已经回过神来,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只能附和着点点头。 他转头看我,微微一笑:“同样,它也是你的一部分,皇后。” 皇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我了,突然提起,仿佛在提醒我身上承载的重担与期许。 我是皇后。 这个人人歆羡的身份,曾经为我不齿,而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它的一点要义,至少我不再那么排斥。 “你知道朕今晚为什么要带你出宫吗?本来朕与卢凌约好的只有我和他两人。” 为什么?我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心底也冒出同样的疑惑。 “因为朕希望你明白,你是皇后,身为皇后应该做些什么。” 他又将头转向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首先是北燕朝子民的皇后,其次才是朕的妻子。就像朕首先是北燕的皇帝,其次才是你的丈夫和太后的儿子。你与普通妃嫔最大的区别在于,你是一个可以和朕并肩看天下的女人。” 并肩看天下? 我尚未彻底明白,他随即将我牵到城楼边缘,用手指着远处那些朦胧的万家灯火,慷慨激昂道:“你看这些闪烁的烛光,它们背后是多少幸福或者悲痛的家庭!你听这嘈杂的风声,它混合了多少关于生活、关于爱情的向往!你还记得今晚卖给我们面具的小贩吗?他的家或许就在某间朴素的小屋里!收摊回去的他跟自己的妻儿分享见闻,一家人围在火炉旁有说有笑,那种温馨的场面,朕光是想想就觉得感动。” 他越说越兴奋:“朕从未如此高兴,能够亲眼看见自己的政令取得成效,这比收复一块城池还要让朕兴奋!皇后,你能明白吗?” 此时的乔序,宛如一个站在舞台中央,披着彩衣,唱着大戏的名角。他口中的陈词那样澎湃,他眼底的喜悦那样真诚!他的笑容也如初生婴孩一般纯净无暇。 我含着微笑静默地望着他,眼前是冷漠的、狡黠的、阴狠的、孤独的、温柔的他相互重叠,仿佛一层层面具叠加,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1)的意味。 可是我明白,不管是什么状态下的什么性格,那都是他。 尤其是今晚的他。 我第一次在他眼里感受到,这世上除了亲情、爱情和友情,还有一种更加高岸深谷的情谊,让我犹如置身一片广袤的海滩,听着潮汐起起落落,看着无垠大海上升起朝阳。 “我当然明白,收复人心远比收复城池困难得多。恭喜你,北燕朝最尊贵的陛下。” 我的手指依然停在他湿滑黏腻的掌心,感受着他浑身燃烧的滚烫温度。这是不是我第一次叫他陛下,却是我第一次用这个词语表达发自内心的崇高敬意。 他的嘴唇颤颤抖索着,高兴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你明白了!你真的明白了!朕的皇后!北燕朝的皇后!” 我点点头,继续写道:“我明白,但我更想明白,陛下心中的‘天下’究竟指什么。” 他将手往后收了一寸,捏紧拳头,眼底充满了笃信与坚持:“朕心中的天下,是东及高丽,南至交趾,北达戎狄,西触大食的中华大地,是不分民族、不分语言的大一统!” 我会心一笑,又写道:“还有吗?素素总觉得陛下的心中的‘天下’不止这个含义。” 他眼底柔光闪烁,兴奋道:“当然不止这点,朕还要让天下鳏寡孤独老有所依,普通百姓安居乐业,建立一个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格外认真:“所以皇后,你明白朕为什么要带你出宫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试探性地写道:“好像明白了,陛下想让素素切身感受燕京城的繁华,让素素为自己是北燕最尊贵的皇后而骄傲。同时,您还想素素明白您目前的处境,以及您希望素素和您一样,心底不仅能装下普通的感情,更能装下伟大的家国情怀。” 他良久无言,我以为自己说错了,又写道:“是这样吗?陛下?” 他一把拥我入怀,手臂与声音一起颤抖着:“是!是!就是这些,朕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素素,朕是孤独的,从来高处不胜寒,你愿意陪着朕吗?陪朕经历风雨,再陪朕共赏天下?” 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紧紧搂着我,让我险些无法呼吸。他“扑通扑通”的心跳接着传来,如敲击在我心上的鼓点,凌乱却真实。 他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 天生喑哑,我的心事从来只能写不能说,可有时候就算写了也无人能懂。我多希望生命里出现一个真正懂我的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我心底的想法,那样多好! 乔序会是这个人吗? 我无法得知。 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完全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我肃然起敬,这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这才是真正的明君贤主。 我抬起头,满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对着他深深颔首。 他的笑容一如冬日暖阳,温柔含蓄:“真好,你终于答应了,朕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此刻的他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只留一张干净俊朗的脸面对我。他久违的质朴纯真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会心微笑,心底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突然攫住,一阵又一阵,疼得锥心刺骨。 拿着虎皮面具的手颤颤发抖,我竟然害怕起来,我在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爱上了他?还是害怕自己背叛了这张面具? 他也看出了我的异样,忙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踮起脚尖就把虎皮面具扣在他脸上,只露出他的双眼。今晚并非月明星稀的夜,漫天的繁星都争相露出头角,一闪一闪,频频眨着眼睛。 我想看看他的眼睛是否也如碎钻,也如明星呢? 他一动不动,只是深情地望着我,尽管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依然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笑意。 我索性揭开面具,再次坦然面对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摸了摸我的秀发,笑道:“怎么,想让朕和你交换面具玩?” 我不想让他看出心事,于是点点头,将虎皮面具递给他,又从他手中拿走那张精致的仙鹤面具戴在脸上,冲他调皮地摆摆头。 他也戴上那张虎皮面具,笑道:“好吧,还是戴着面具舒服,这样就算撒谎也不会害怕和慌张了。”他顿了顿,“当然,朕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咦?他怎么知道我在撒谎? 我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他是谁?北燕朝运筹帷幄的帝王,有什么是他看不透的? 可是他,我还没有完全看透。 “你能跟我说说岐山王与先帝的事情吗?” 他的眸光突然一黯:“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慌不忙地在他掌心继续写道:“我想如果我知道了,或许能帮上什么。” 他平声道:“你暂时不用知道,等必要的时候,朕会告诉你。” 皇叔岐山王有谋反之心,曾经扶持他上位的高丽也倒向自己的对手,乔序的处境远比他刚刚登上皇位时更加困难。我企图与他感同身受,可他已经委婉地拒绝了我的好意,我霎时有些沮丧,不过他既然不说,那我也不想再追问了,或许那是他心底一道最为隐秘的伤疤。 气氛有些沉闷,他揭开面具,朝我淡淡微笑:“好了,更深露重,咱们该歇息了。” 我也揭开面具莞尔一笑,拉过他的手写道:“好呀,咱们回去吧,不过你得背我下去。” 他歪头用手指着我,笑道:“好哇你,竟敢耍赖,你不知道你有多沉,刚才可把朕给累坏了。” 我的下巴一扬起,继续写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背我,我就不下去了。” “你呀你呀,”他转身半蹲,“快上来吧。” 我高兴地跳上去,差点没把他扑到地上。好在他反应极快,迅速稳住了身子,嗔怪道:“你!你再胡来朕下次就不背你了!” 我笑得前仰后合,他更是提高了语调:“朕真的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我趴在他肩上,见他确实沉下一张俊脸,这才明白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可我依然一点儿也不害怕,轻轻吻了吻他的后颈,再温顺地趴在他背上。 “你……你刚刚……” 我用面具盖住羞红的脸颊,任凭倦意如潮水袭来,沉沉阖上了双眼。 “素素?” 我没有任何动作,他也不再叫我,而是背着我缓缓走下城楼。 节选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全诗为:“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第55章 困局(上) “素素?” 嗯?怎么了? 我以为是乔序在叫我,于是翻身朝里靠近,却在朦胧中看见榻边坐着一个男子。 夜漆黑一片,惟有月光轻轻笼在他身上。 是他!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我知道我不应该来,但我不得不来。” 他就这样看着我,那双面具下的眼睛骤然失去光彩,反而从里涌出一阵又一阵的寒光。我搂紧了鸳鸯蜀锦衾被,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瑟缩着,企图躲避那渗人的目光。 “你看你旁边熟睡的男子,他的面容多么俊俏,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忍不住动心,素素,你坦白地告诉我,是不是爱上他了?” “不……”我的声音极轻,只在唇齿之间颤动,“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 他淡然浅笑:“那你知道我长什么样?知道我的性格爱好?知道我的父母家人?”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只见那双眼睛减淡了平时温柔的风情,添了一丝诀别的无奈,令我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加狂跳不止。 我按住胸口垂头深思,仍然无法说服自己。 “我都不知道……可是……” “不用可是了,”他似乎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接着道,“你知道他的长相,你了解他的性格,你甚至明白他的人生理想,这样真实的一个人摆在你面前,你为什么要爱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呢?” “我也曾对说过,你身上有你余家的荣耀和北燕赋予皇后的使命,这些东西注定你无法任性,无法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更无法拥有普通的爱情。” “你仔细看看睡在你身侧的他,这是你的丈夫啊,他能给你的东西是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你确定要‘背叛’他吗?” 背叛?我……我怎么背叛他了? “眼前陪伴的人与心里装着的人是一个人,这样你才是幸福的。素素,我早就该走了,让他住进你心底吧,不要再自我折磨了。” 余光里,他起身离开。看着他一步一步远离,我的心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噬咬,疼得满脸直冒冷汗。 “你等等!”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莞尔一笑:“可以揭开你的面具给我看吗?” 他有些警觉:“为什么?” 我略带一丝哽咽,几乎是强忍着眼中的清泪,缓缓道:“你别多心,就在刚才,我已经决定永生永世与他不离不弃了,而在这之前,我想看看这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气氛如死一般的凝固,他站在远处默然不语,半晌,终于用沙哑又沉闷的声音问我:“你确定要看?” 我点点头。 “那好,你看吧。” 他慢慢揭开面具,我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生怕错过什么,心底既紧张又兴奋。 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哪怕这一面是我与他的永别。 可当那张脸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那竟然是乔序的脸! 这……这怎么可能! “你……你不是他……你绝对不是……” 他的眼神温柔如一潭深水,笑容也酷似乔序:“从前不是,从此以后都是了。素素,我只是你心底的一个符号,并不是某个具象。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张虎皮面具,你爱的人是谁,面具下的这张脸就是谁,所以我是他并不奇怪。” 他缓缓向我走来,衣袂随风飘摇,宛如凌波踏浪的仙人:“素素,在我走之前还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要的爱情是什么?他仅仅对你好就可以了?可是要说对你好,这世上没人比得过你的父母;倘若不是,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他停下脚步温柔地望着我,我也迎上他的目光,笃定道:“我要他懂我,也要自己懂他。我们的爱情必须建立在彼此欣赏、彼此了解和彼此崇敬的基础上,最重要的是,我们志同道合,对彼此格外忠诚。” 他欣然微笑:“所以你明白我刚刚为什么对你说,你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了吗?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吧,一步一步走下去,他会是你的良人。” 他转身翩然离去,大殿霎时明亮起来。刺眼的阳光挑起晨间第一抹温暖,酥酥地烙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皱了皱小巧的眉头,徐徐睁开双眼。 天亮了,可刚才的梦境依旧这么真实。 我望着眼前的双龙戏珠纯金彩绘榻顶,这才恍然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这……这是乔序的龙榻啊! 难道昨晚我真的和他睡在一起? 我慌张极了,赶紧撩开被角,直到看见自己衣衫完整才稍微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他没有趁人之危。 “你在看什么?难道朕在你心底是这种小人?” 身旁的他突然开口说话,冷不防又吓我一跳,我转过头面对着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用右手的指尖写道:“我的外衫呢?谁帮我脱的?” 他勾唇淡笑,带着几分讽意道:“你觉得除了朕还能有别人吗?昨晚朕背你下城楼的时候你就睡得跟死猪似的,怎么都叫不醒,没办法朕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嘟着嘴佯装生气。谁知他并不理我,反而笑得愈发开怀:“不过这一脱,朕倒发现了一个秘密。” “皇后发育得很快啊,才十三岁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你……!你居然用语言轻薄我!好没正经的! 我越想越生气,他却越笑越开心。 我不停捶打着他的胸口,谁知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由于我的头枕着他的左手臂,所以他正好翻身,迅速将我压在他的身下。 “你再挑逗朕,信不信朕现在就可以……”他凑近我的脸庞,看着极度紧张的我,突然一笑,“就可以做昨晚应该做的事情。” 我被他抓得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以示愤慨。 “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朕迫不及待想让你为朕生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公主。” 他温柔的吻接着落在我雪白的脖间,犹如一杯绵密的陈酒慢慢滑过我的喉咙,那样醉人而舒畅。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发抖。他紧握我的左手,企图用骨骼紧扣的力量抚平我的紧张。 “陛下,您该去上朝了。” 张承拨开日影纱幔帐,握着拂尘走进来。乔序随即停止了动作,翻身坐起来,冷声道:“朕知道了。” “是,老奴这就传人进来伺候陛下梳洗。” 他躬身退出去。乔序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襟,一边道:“昨晚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明白吗?还有,待会儿替朕更衣。” 好吧好吧,看在你昨晚帮我脱掉外衫又背我下城楼的面子上,我姑且就帮你更衣。 宫女们次第呈上中衣、外衫、外袍、腰封、朝珠和顶帽,孙文英站在最前面,将中衣呈给我,恭谨道:“吉时到!陛下更衣!” 我顿时傻眼了!这么多东西要从何穿起呢?万一穿错了怎么办? 乔序啊乔序,你不会故意整我吧? 孙文英见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一转,很快道:“殿下不用紧张,您听奴才在旁边建议,您照做就没问题了。” 我松了口气,这才把面前这件泛着淡淡金光的金丝蜀锦中衣接了过来。 “抖——” 我抖开这件中衣,孙文英接着道:“祥云白虎臂——”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孙文英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道:“启禀殿下,这句话的意思是,您应该把中衣的右侧袖口套在陛下的右侧手臂上。”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拎着袖口跑到乔序的右边,谁知他竟然故意把手抬的很高,任凭我怎样踮脚都够不着。 他见我着急的模样,得意地笑着:“左青龙右白虎,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你!你还好意思欺负我?我哪知道你穿个衣服规矩排场这么多? 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一生气,他就格外高兴,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不过他还是将手放在了我能够得着的位置,柔声道:“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穿吧,朕还要上朝呢。” “绕——” “青龙驾雾臂——” “合中——” “愿圣上千秋万岁——” 接着,我如法炮制,替乔序陆陆续续穿好外衫、外袍,扣上腰封,戴好顶帽,最后再为他套上九十九颗南海东珠穿成的朝珠。 乔序对着铜镜调整衣冠位置,漫不经心道:“皇后悟性还是挺高的,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孙文英。” “奴才在。” 乔序捋了捋胸前的朝珠,问道:“昨晚是哪宫的妃嫔怀孕了?” “回陛下,是重华宫的尤婕妤。” 乔序转身面对着他,道:“那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重华宫,告诉婕妤安心养胎,不必过来侍疾。另外,再请冯才人来,昨天朕把她赶回去,不知道她会怎么犯嘀咕呢。” 孙文英微微笑道:“陛下容禀,昨晚殿下来的时候已经亲自让老奴去安慰冯才人了。” 乔序用略显惊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道:“皇后考虑得这么周全?” 我低眉娇赧,他突然拍拍我的肩膀,笑道:“皇后真是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说完,他大步向殿门走去,边走边道:“想必你昨晚侍寝这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尤其是母后,你先去颐宁宫看看她吧。” 我矮身屈膝送他离去,等我走出寝殿时,宫洛已经候在外面了。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地迎上来,道:“殿下万安,微臣接殿下回凤仪宫梳洗,太后身边的云萝姑姑已经来传懿旨了,要宣殿下觐见。” 果然,乔序猜得一点儿也没错,太后肯定会急着见我。毕竟她心心念念的就是我与乔序能够早日诞下嫡子嫡女,继承北燕朝的大统。 我随即点了点头,跟她回到凤仪宫,由芙蕖、蓉儿等人伺候着梳洗打扮,再三检查自己的衣饰妆容,确定准确无误后,才乘着轿撵来到颐宁宫。 守门的宫女恭敬地引我进去。已入初夏,颐宁宫的兰花开得满地都是,熏风流过,满庭宜人的香气令我神清气爽。 谁知我刚走到殿门口,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太后愤慨惊愕的声音,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回禀太后,锦乐长公主派自己的禁军把岐山王府包围了!如果驸马再不出来,就把岐山王府夷为平地!” 第56章 困局(下)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我愣住了,刚要推开门,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殿下万安”。我侧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宫女正端着精致的苏尔泰瓷茶盅朝我行礼。看她穿着的服饰,显然是不能近身伺候的低等侍女。 我朝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道:“殿下懿旨,免礼吧。” 里面的云萝听见了动静,在太后的示意下缓缓走出来。她先守着礼数朝我行礼,接着上前一步,自然而然接过小宫女手中的瓷杯,用眼神示意她退下,再平声道:“殿下,您请进吧。” 我带着宫洛与芙蕖走进去,眼疾手快的宫女早把刚刚摔碎的茶碗扫得干干净净。殿中焚着静心凝神的百合香,太后坐在高高的凤座上,一张端庄姣好的脸紧紧绷着,颇有不怒自威之态。在大殿的中央,还跪着一个江湖武士模样的男子。他的听觉极其敏锐,我还没走几步,他就转身面向我,叩首道:“卑职锦乐宫侍卫长甘从修拜见皇后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就在他与我眼神交汇的刹那,我浑身一懔! 他……他不就是那天晚上被锦乐掌掴的那名侍卫吗? 不过一想到这儿是颐宁宫,不能在太后面前露出昨晚出宫的马脚,我很快镇定下来,朝他抬了抬手,接着又带着宫洛与芙蕖向太后行大礼。 “好了,皇后已经免去你的礼数了,跪回来吧。” “是,卑职遵旨。” 说完,甘从修又转身面向太后,匍匐着跪在地上。 太后好以整暇地抚了抚鬓边松动的金钗,这才向我道:“来人,给皇后赐坐,再把纸笔拿上来。” 身旁一位伶俐的小宫女即刻搬了凳子请我坐下。一听见“拿纸笔”,想必今天肯定逃不掉有关昨晚的问话了。我在心底叫苦不迭,要是太后问我那些问题,我可怎么编啊? 不过我也不用太担心,这会儿太后肯定为锦乐长公主的事情烦忧呢。 “你接着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后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了很多,甘从修也暗地里松了口气,不慌不忙道:“回禀太后,昨天晚上公主回宫找不到驸马,于是就逼问平时近身伺候驸马的几位侍女和太监,问出驸马平时最爱流连风月场所‘花满楼’。公主殿下气极了,就带着卑职和锦乐宫的众多侍卫一起去‘花满楼’搜人。卑职第一遍搜的时候没有发现驸马,第二遍驸马自己就出来了,身旁还跟着‘花满楼’头牌合欢姑娘。殿下和驸马当场起了冲突,驸马的手受了十分严重的伤。后来公主殿下放了狠话,说让驸马永远别回锦乐宫,之后就带着卑职们走了。” 太后听完默默叹了口气:“妧甯这孩子,实在是太任性了。驸马也是,夫妻这么多年还听不懂她说的是气话?” 妧甯?锦乐长公主的名字叫乔妧甯? 这名字真和她本人一样美啊。 “然后呢?她又怎么会包围岐山王府?” “是公主在京中的密探回来禀报,说驸马昨晚被岐山王世子带回了岐山王府,公主生气驸马跟她较真,于是也动了真格,”甘从修再度叩首,格外诚恳,“卑职怕事态就此发展下去会不可控制,于是趁公主不注意冒死进宫求见太后,还望太后做主!” 云萝适时将手中的清茶奉上,太后端起来徐徐饮下一口,缓缓道:“你做得很好,还知道进宫禀告哀家,倘若事后锦乐怪罪于你,哀家必定保你无虞。” 甘从修将双手合在胸前,说话的声音格外铿锵有力:“多谢太后!既然卑职肯来求见太后,那必定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还有一事,卑职必须禀明太后。昨晚目睹殿下与驸马发生冲突的不仅有岐山王世子,还有高丽国王黑齿常之,当时卑职带着手下冲进去,发现他们俩刚刚从二楼下来,正准备一起离开。” “黑齿常之?”太后手中动作一停,垂下眼帘思索着道,“他什么时候和岐山王世子混在一起了?” “卑职不知,不过……”甘从修浓密的眉毛上下一动,接着道,“他们看起来似乎熟悉已久。” 太后沉默须臾,轻轻颔首:“哀家知道了。”她顺手将茶盏递给云萝,看着甘从修道:“现在你的任务是回到锦乐身边,尽量在旁侧规劝她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情,同时务必保护好她的安全,明白吗?” “卑职明白!”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哀家,你快去吧!” “是!卑职告辞!” 甘从修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悖逆的光影中。太后捏紧了拳头,黛眉一扬,鬓边飞凤即刻抖动起颤颤的幼翅:“云萝,去宫正司宣岐山王妃觐见。” “是,”云萝微微欠身,有些犹疑,“太后,陛下那儿可要奴婢去禀告?” 太后松开五指,语气也放松不少:“不用了,就算他来,也让门口的侍卫给哀家挡回去。” “奴婢明白了。” 云萝静悄悄地躬身离去。太后这才转眼看着坐在旁边的我,露出和蔼温暖的微笑,道:“你的这位锦乐小姑从小被哀家和先帝宠坏了,今天让你听见这些事,哀家心底当真过意不去。” 我如何听不懂太后这是自嘲的话?当即落笔写道:“母后何出此言,刚刚这些事情在儿臣听来不过是夫妻之间拌嘴吵架的小事,只要双方气消了,很快就能解决。就像儿臣与陛下一样。” 刚一落笔我就后悔了,我和乔序的确经常吵架冷战,可……可这些事情要是传到太后耳里,那我在她心底的形象岂非就此毁了?虽然我在她心底没什么形象,但她一直以“不苟言笑”教育我,而我的这些行为又刚好与她背道而驰……不行,我还是提笔重新写吧。 谁知等我反应过来时,芙蕖已经将我的亲笔拿走,跪呈给太后了! 真是为时晚矣! 我在心底懊恼不止,芙蕖啊芙蕖,你说你反应这么快干嘛? “难怪,难怪呢,”太后转眼看着我,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霾,“难怪昨晚你们圆房了,可见你们夫妻俩平时多有情趣。” 我霎时羞红了脸,太后想哪儿去了?怎么……怎么会这么说呢?可我又不能提笔写出昨晚真实发生的事情,只能又急又羞地在原地磨脚。太后见我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就连芙蕖与宫洛也忍不住掩唇轻笑。 “哀家知道你害羞,不过从今天起你就是女人了,有什么好羞的?” 唉……真是越说越迷糊,算了算了,误会就误会吧,我就当吃个哑巴亏好了。 呸呸,我本来就是个哑巴。 这么一想,我自己也笑了。 气氛仿佛轻松起来,俶尔帘动影摇,云萝绕过十二扇锦绣牡丹屏风走进来,屈膝道:“太后,岐山王妃在外等候您的通传。” 太后优雅垂眸,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襟,道:“传进来吧。” 云萝会意欠身,我也不再微笑,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不一会儿,一个妙曼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那是岐山王妃闵琉珠。这几天的牢狱生活想必让她吃了不少苦楚,一身华裳灰扑扑的,脸色添了几许憔悴,发髻却少有散乱,只是鬓角偶尔有一两根碎发飘出,整体看来依旧十分光彩照人。 “妾身岐山王妃闵氏参见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她敛衣而拜,身姿楚楚动人,我不禁被她弱柳扶风的美态打动。太后看着跪地不起的她,微微笑道:“起来吧,知道哀家为什么只叫你来吗?” 闵琉珠垂着眼眸,恭谨道:“回太后的话,妾身愚钝,不得而知。” 太后听了,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哀家想放了你和岐山王。不过在放你们之前,哀家有些话想对你说,王爷在场恐引不便。” 闵琉珠的眉头轻轻一蹙,旋即很快松开:“是,太后教诲,妾身洗耳恭听。” 太后眼里泛起一阵明亮的崇光:“不用这么紧张,哀家不过是想拜托王妃一件事。锦乐长公主派兵包围了岐山王府,王爷与王妃素来对她疼爱有加,还你们能帮哀家化解此事。” 闵琉珠仍是低着头,扑闪的鸦睫泄露了她心底的惶惑与不安:“妾身斗胆提问,长公主为何这么做?” 太后迫视着她的姣好的脸颊,语调娓娓:“因为驸马在你们府上,而她与驸马昨晚因为一件小事闹得很不愉快。不过说来也奇怪,世子好端端地怎会带驸马去‘花满楼’呢?还不止他俩,随行的亦有高丽国王黑齿常之。” “什么?”闵琉珠错愕一瞬,猛地抬起头,“这不可能的,王爷对世子家教甚严,怎会主动带人去那种地方?” 太后婉转微笑:“那你的意思就是驸马带他们去的了?” 闵琉珠很快恢复常色,笑道:“没有没有,太后会错意了,妾身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哀家也觉得这事儿奇怪呢,”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哀家不好亲自出面查证,那样必会落下袒护公主的口舌,所以即便有什么误会也只能拜托王妃与王爷查清楚,再者,既然王妃刚才口口声声说世子不会去那种地方,哀家便给你们一个机会证明,王妃可理解哀家的苦心了?” 闵琉珠的眼神一晃,莞尔道:“回太后的话,妾身明白了。太后放心,妾身与王爷必定不辱太后使命。” 太后的眉黛勾如弯月,声音亦柔和了许多:“你是个明白人,可比你的姐姐先帝的闵昭仪聪明多了,有你这样的贤内助,王爷今后的仕途必定顺风顺水。” 闵琉珠直挺挺地跪着,脸上是一样温柔的神色:“太后过奖了,妾身的任务是为王爷生儿育女,其他的妾身从未想过。” 太后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好了,回去把哀家的意思一五一十告诉王爷。外面这几天流传的都是你们在宫里陪哀家和皇后赏春,明白么?” “妾身明白。” 她敛衣再拜,躬身退了出去。 日头已经高起,云萝派人奉了几盆冰瓮上来。太后向宫洛与芙蕖招招手,命她们退下。我正疑惑自己要不要也跪安告辞,谁知太后道:“不用了,皇后留下。” 我只能乖乖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太后举起茶盅轻轻吹拂着面上飘浮的茶叶,漫不经心道:“皇后,你知道哀家为何只叫她来吗?” 第57章 棋子(上) 为什么? 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措辞来回答太后的问题,只好先摇摇头。 太后也不生气,走到我面前温柔地握住我的右手,露出和蔼温煦的微笑:“走吧,陪哀家去后殿赏花。”说完,她向云萝使了个眼色,我不明白她们这个暗号的意思,只见云萝点了点头,然后欠身退出大殿。 我与太后一路走到后殿外面的回廊上,眼前那一幕直让我傻了眼——原来这华丽的颐宁宫内,不仅主殿之前种满兰花,就连后殿附近亦栽着各色各样的名贵品种。那些碧绿的柔叶丛丛伸展,衬托着的雪白花朵在阳光下泛着轻轻的品色。嫩黄的花蕊迎风伸个懒腰,那动作像极了蹒跚学步的小孩,平白惹人怜爱。 花匠们见我们走过来,纷纷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跪地问安。太后保养得宜的玉手一抬,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别在哀家和皇后眼前杵着了。” 他们无声告退。太后带着我缓缓走入彩蝶翩跹的花丛中,看似随意地笑道:“听说昨晚你和皇帝圆房了?” 我羞红了脸,又不能告诉她昨晚的真相,只好轻轻颔首。 太后见我承认了,由衷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哀家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可我实在觉得奇怪,为什么太后这么喜欢我?按照慎长萱的说法,太后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女中豪杰,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可以不择手段的女人,我究竟哪点值得她欣赏呢?能让她力排众议推一个哑女坐上皇后宝座?并且入宫之后处处维护,时时提点? 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倘若她突然厌弃我了,至少我能明白究竟为什么。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徐徐展开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写道:“母后容禀,儿臣心底一直有个疑惑想请教母后,儿臣斗胆,请问母后当初为何选儿臣做皇后,陛下那时已有原配夫人裕贵妃了。” 太后比我高半个头,逆着阳光抬眼看,她的脸色时明时暗,恍如晚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我的心顿时揪紧了,冷汗顺着鬓角一股一股淌下。我不敢想象太后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会直接训斥我一顿,斥责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素素,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她的语气甚是温和,仿佛正打算开启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暗自松了口气,望着她点了点头。 太后定定地望着我,嫣然一笑:“因为钦天监告诉哀家,你有承兴国运的天命,你是天选之女,要来到皇帝身边,辅佐他成就大业的。”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心里直犯嘀咕——天选之女?这是什么意思?我……我真的有辅佐乔序成就大业的使命吗? 我动了动手指,太后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向我摊开手掌,笑道:“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我在脑海中组织了措辞,一笔一划写道:“回母后的话,那个时候儿臣并不认识陛下呀,您怎么就凭钦天监的一句话就认定儿臣为皇后了呢?” 太后突然停下脚步,“扑哧”一笑:“你们真的不认识吗?怎么哀家听人说当初是你救了皇帝一命呢?” 什么?!我……我什么时候救过乔序一命,我怎么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在我出阁之前,除了哥哥们,还没见过其他的男子。 不对!我明明见过……我突然回想起昨晚的梦境,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揭开面具以后……出现的那张脸分明是乔序的! “你心里爱着谁,面具下的这张脸就是谁。” 莫非那个带着虎皮面具的男子真的是乔序?那在璧月临死前救我的人呢?也是他吗? 脑海中关于乔序和面具的回忆不断混淆着,我头疼欲裂,饶是日头高起,光泽温暖,依然挡不住从脚底窜到头顶的滚滚寒意。 还好这个时候太后并没有看我,而是自顾自地看着满地盛开的兰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实当初哀家知道你是一个哑女,还以为钦天监犯了欺君之罪,故意糊弄哀家与先帝,直到听说你救了皇帝,哀家才对他的说法笃信不疑。” 说完,她回头看着我,语气颇为感慨:“你不仅救了他,还救了哀家,因为那时皇帝已是哀家的独子,倘若再失去他,那哀家就真的要痛不欲生了。” 我哪肯善罢甘休,赶紧摊开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在上面写道:“母后,既然您都听说儿臣救过陛下了,那您可以告诉儿臣,当时儿臣是怎么救陛下的吗?” 太后颇感奇怪,笑道:“怎么?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哀家比你们更清楚不曾?” 我总感觉太后话里有话,也曾怀疑过乔序的真实身份,用虎皮面具试探过他,可他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莫非他真的不是?如果不是,那我怎么救的他? 我仍然不死心,明着问不出来,我就换个方式问吧!这样想着,我继续在掌心写道:“母后误会了,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是想,既然儿臣救了陛下,那当时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没错,皇帝当时确实遇到了危险,”太后的眼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让我分不清那是阳光还是什么,“这份危险来自他的皇叔岐山王。” 岐山王?! 慎长萱说乔序当上太子之后,岐山王成了他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莫非那个时候我曾误打误撞进入了他们的某个计划中,然后又误打误撞救了乔序?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哀家也就不想再对你隐瞒什么,”太后深深望着我,仿佛要看穿我所有的心思,“既然你是帮助皇帝成就大业的人,那你必须明白目前谁是敌谁是友。” “岐山王,是哀家与皇帝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倘若不除掉他,那么成为阶下囚的就是哀家、皇帝和你。” “你读过的史书很多,经历过的事情也不少了,应该能够明白哀家的意思。” “帝王家,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太后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射来,换做以前的我,一定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可现在的我不仅能听懂,更能感同身受。可要我像太后一样手腕凌厉,至少我现在还做不到。 “所以素素,你现在明白哀家为什么单独叫岐山王妃过来吗?” 这个……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 太后见我踌躇犹豫的模样,既不责怪也不哂笑,只是温声道:“因为上谋攻心,而攻心则必须攻弱,和岐山王比起来,闵氏的定力差远了,只要哀家一激,岐山王不在身边,她必然或多或少会露出马脚。”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刚才面对岐山王妃时,太后总是一副温吞吞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儿时大哥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温柔的猛兽远比狂躁的猛兽更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它何时发怒,或者它已经发怒了但却佯装无畏,只为伺机而动,将你一举吞灭。 我开始莫名担心自己处境。既然钦天监能说我是天选之女,万一哪天他改口了,我岂非要成为太后和乔序的弃子?到那个时候……我还有我的家人岂非都……都要死于非命? “素素,你怎么了?” 太后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赶紧回过神来,低眉在掌心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刚刚在想岐山王妃的表现,儿臣愚钝,并没有发现她的可疑之处啊。” “是么?她的回答的确滴水不漏,”太后轻轻一笑,竟然有婉转柔媚之态,“但她灰扑扑的衣裳和她纹丝不乱的头发却让她欲盖弥彰。北燕朝宫规有一,但凡进入颐宁宫面见太后的人,都必须衣着整洁。女官不提醒有罪,提醒之后本人不换者加罪,闵氏不会不懂这个规矩,云萝是跟在哀家身边多年的老人了,更不可能不提醒。” “那你说闵氏为什么不换衣服呢?” 为什么……?那肯定因为不能更换,可为何不能更换呢?莫非那衣服里面藏着很重要的东西?!我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也只有这种说法能说得通。 “你也猜到了?” 我点点头。 “哀家虽然不能确认她衣服里面藏了什么,但是凭哀家的直觉,那一定是岐山王府的军令牌!” 军令牌?! 我瞠目结舌,军令牌在手不就等于随时可以发号施令吗?一旦岐山王真的陷狱,士兵们必定会对他进行搜身,而岐山王妃就不同了,不仅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不能碰她,还会冒“犯下淫罪”的风险! “但此事与闵氏无关,还请你放了她。” “王爷,您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怀疑您。” 这是郑棠小产那晚乔玄殷与闵琉珠的对话,如今看来果然颇有深意。只要闵琉珠带着军令牌出宫,把它完好无损地交给世子,再加上黑齿常之驻扎在京畿之地的八千铁骑……恐怕现在关在狱中的就是我们了! 我心有余悸,连写字的手指都微微发颤:“可是母后,您这样放虎归山……不怕……不怕他们就此起兵谋反吗?” 虽然乔序在“花满楼”的时候就决定放了他们,可是我不能暴露我们昨晚的行踪,只好明知故问。 太后微微一笑,满脸从容之色:“哀家不怕,因为他们谋反,尚且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合理的理由? 第58章 棋子(下) 太后见我不解,愈发温柔道:“譬如唐玄宗时期,广平王打着捍卫大唐国土的名义起兵谋反,对外宣称‘讨杨贼,清君侧’。结果是,他不仅没有被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反而成了人人称颂、为国为民的贤君明主。” 她转过身去,迎上温柔洒下的阳光,轻轻阖眸:“岐山王自然也怕自己成了乱臣贼子,所以一直按兵不动,隐忍多年,为的就是能将哀家和皇帝一网打尽。” 我静静地望着太后的侧影,心底顿生感慨——俗话说得好,有其母必有其子。乔序有那样的宏图伟志,太后也毫不例外。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说,太后与乔序不仅仅是母子关系,更是亲密的政治同盟。 可是……杨国忠当年凭借杨贵妃得宠祸乱朝政,然而我北燕朝政治清明,哪来什么宠妃当道,外戚专权,岐山王又凭什么伺机而动呢? 太后轻轻拍拍我的肩膀,道:“好了,政治权谋太过高深,再说前朝还有皇帝,你管好后宫就行了。现在裕贵妃失子,尤婕妤怀孕,正是皇帝与后宫需要你的时候,趁这空档,哀家要你正式执掌后宫大权,你明白么?” 我自然懂得太后的意思,就算不是为了乔序,仅仅为了保护自己,我也主动点了点头。 太后欣慰地笑了笑:“很好!哀家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主动为尤婕妤保胎。” 什么?!我浑身一凛,太后这招真是防不胜防,她……她居然要我为尤倩倩保胎? 我的指尖划过自己因出汗而格外黏腻的掌心,忐忑不安地写道:“母后容禀,后宫儿臣肯定会竭尽全力治理好,可是为尤婕妤保胎的事情……儿臣恐不能胜任……” “是么?”太后并没有生气,语调仍然十分平和,“那你说谁合适呢?刚刚失子的裕贵妃?还是教子不严的明懿夫人,抑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靖昭仪?” 我一时语塞,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定定地看着我,道:“虽然上次你借机将后宫妃嫔统统升了一级,可穆婕妤失子的事情,足以让她们此生对你心口难服。为尤婕妤保胎,不仅名正言顺,还能收拢人心,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皇后,你明白吗?” “这一次哀家完全放手给你,可不要让哀家和皇帝失望。” 纵然我心底打着“退堂鼓”,可太后的言下之意分明是非我不可了,罢了,只当是一次挑战吧。我轻轻颔首,头却像千斤重鼎,耷在胸前再难抬起来。 “太后——” 身后传来云萝的声音,我与太后同时回首,她已然走到我们面前,屈膝道:“启禀太后,甘将军派人来报,长公主殿下带着驸马爷离开了岐山王府!” 太后长舒出一口气:“如此便好,这对冤家真让哀家操碎了心。” 云萝笑道:“太后放心,长公主殿下还说,明天要带驸马进宫给太后赔罪呢。” 太后垂眸一瞬,莞尔道:“赔什么罪?妧甯那丫头还会想到这点?是驸马的主意吧?” “回太后的话,甘将军的人说,是岐山王历数公主殿下三大罪过,这才劝得公主退了兵,并且还要公主和驸马进宫为太后赔罪。” “原来是他?”太后低眉沉思,转瞬笑道:“岐山王有心了,云萝,把廊下那盆玉兰赏给岐山王夫妇。” “是,”云萝微微屈膝,接着附在太后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她的声音极轻,我甚至无法判断她是否真的说了话。不过既然这样谨慎,那必定是很重要的情报了。 太后瞬间了然,抬抬手道:“皇后,明日是五月初五,前朝会举行端午大祭,后宫自然也不例外,一会儿礼部会呈送各项事宜进宫,你先回凤仪宫忙去吧。” 太后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我自然也不能再留了,转身刚走没几步,她突然又叫住我,笑道:“别忘了请太医好好瞧瞧,哀家等着抱嫡皇孙呢。” 云萝听了掩面微笑,我愈发羞赧,飞也似地跑出了颐宁宫。 回到凤仪宫看了半天端午的安排,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正在后殿用着晚膳呢,忽然看见宛清带着寒蕊轻巧地绕过黄梨木苏绣婵娟屏风,两个娇俏的身影一闪,笑吟吟道:“隔老远就闻到香味了,皇后殿下可愿赏嫔妾一碗汤?” 我赶紧起身命人为她赐坐,又免去她的礼数,伸手在她掌心写道:“原来你这么早来是为了蹭吃蹭喝的?” 宛清黑溜溜的眸子像过了水一般清透,转来转去格外俏皮:“当然不止是蹭吃蹭喝了,我要头一个看看侍寝过后的殿下长什么样。怎么你如此行动自如?我侍寝第二天可是爬都爬不起来呢。” 好你个没羞没臊的宛清!我“恼羞成怒”,索性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宫洛、芙蕖和寒蕊都掩面微笑,宛清也一直笑个不停,拉住我的手好言好语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你说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咱们与陛下做那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哎呀,事情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索性一把将她按在座位上,匆匆写道:“其实……其实我们昨晚就只是睡在一起而已,没……没做别的事情。” 她愣了一会儿,笑得更厉害了:“好好好,我不逼问你了,瞧你只比我小一岁呢,怎么看起来就像个小妹妹呢?” 蓉儿已将鲜笋肉丸汤乘好,我索性把碧玺色翠玉汤碗抢过来,直接放在宛清面前,仿佛在说:“快喝汤吧,我不信这样还堵不上你的嘴。” 宛清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忙道:“好好好,我不拿你开玩笑了,我喝汤就好。” 我这才展露笑颜,低头乖乖地用膳。 宛清一边喝着汤一边看似无意道:“素素,你听说了吗?陛下今天给尤婕妤的父亲和兄长升官了。” 升官?因为尤倩倩怀孕得宠吗? 我停下筷子,迷惑不解地望着她,伸手写道:“升了什么官?理由是什么?” 宛清微微一笑:“他的父亲升了俞州盐法道,兄长升了俞州刺史,从前他们可都是八品芝麻官啊。” 我也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许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当初杨贵妃得宠,兄长杨国忠不也权倾天下吗? 杨贵妃!想起刚才与太后在颐宁宫的对话,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你怎么了?” 我紧紧抓住宛清的手,颤颤写道:“姐姐,太后让我为尤婕妤保胎,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自然是……”宛清也微微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太后深谋远虑,我们怎么猜得到呢?既然你无法回绝,那就步步小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不能与宛清多说,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我松开手看着珐琅碗中的珍馐美味,却再也没有了半点食欲。宫洛见此劝道:“殿下,这个时候各宫娘娘小主们都应该来了,您看要不出去吧?” 宛清上前一步搭起我的手,温然笑道:“是啊,魏尚宫说得是,咱们出去吧。” 我在宛清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正殿,抬眼一看,果然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慎长萱坐在我右侧下首的第二把椅子上,一左一右的首位分别是郑棠与祁抒意,不过此时,她们的位置仍是空的。尤倩倩坐在慎长萱对面,柳含烟与朱蓉儿围着她有说有笑,羡慕不已。万梦薇则坐在慎长萱旁侧默默看着,既不说话也不笑,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慎长萱举起茶盏,也不看她,只是平声道:“昭婕妤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往日?”万梦薇也不回首,“昭仪娘娘指的什么时候?” “本宫指的是婕妤刚进宫那会儿。” 万梦薇轻轻一笑,抚了抚鬓边的蝴蝶珠钗,道:“娘娘饱读诗书,莫不闻‘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说?可嫔妾现在觉得,该怕的时候还是得怕。” 慎长萱转过头去望着她,嫣然一笑:“那是真怕还是假怕呢?” 万梦薇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也露出一样明媚的笑容:“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就像娘娘一样。” “咳咳——” 宫洛轻轻咳嗽一声,众人闻声回头,宛清放开我的手,站在自己的位置前面,与她们一道起身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我缓缓走到主位上坐下,玉手一抬,示意她们落座。芙蕖在一旁道:“殿下,贵妃娘娘尚在月中,陛下的旨意是,免去贵妃娘娘所有的晨昏定省。而明懿娘娘那边,没有太后的懿旨不能出太庙半步,所以也不能来。” 我轻轻颔首,迅速扫一眼在座的妃嫔——咦?冯雨嘉怎么还不来? 我刚想提笔写下心底的疑惑,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句:“嫔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这声音不是冯雨嘉的又是谁的?还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啊!殿中不少妃嫔已经皱起了眉头,一向心直口快的柳含烟忍不住讽道:“本主还没见过谁以来迟为傲的,难不成她也怀孕了吗?这样神气。” 话音刚落,冯雨嘉已经一脚跨进大门,笑盈盈道:“还真被柳姐姐猜对了,本主确实怀孕了。” 第59章 锦乐(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你……!”柳含烟犹自错愕,“就算你真的身怀六甲,又有什么资格对美人自称本主?” 冯雨嘉低眉一笑,嫣然百媚:“既然妹妹都这么说了,那自然证明已经与柳姐姐你平起平坐了,难道姐姐还不明白?” 柳含烟被她抢白一阵,正要还口,身旁的朱蓉儿赶紧拉住她的蝴蝶广袖,低声道:“姐姐,殿下在上,你别冲动。”柳含烟通透的眸子转了又转,心中的怒火这才熄灭几分。她转而坐正身子,不再理会冯雨嘉。 冯雨嘉不紧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对我矮身一礼:“美人冯氏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昏省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按理说,妃嫔晨昏定省迟到,皇后有权对其做出惩罚,可冯雨嘉眉眼里的骄傲分明告诉我现在动她不得。我与宛清对视一眼,垂眸写道:“冯美人身怀龙嗣,本宫怎会怪罪?快坐吧。” “多谢殿下。” 冯雨嘉转身走到万梦薇身旁坐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道:“晋嫔妾为美人的旨意明天就会晓谕六宫了,到时候还得叨扰殿下训导嫔妾。” “这是本宫分内之事,冯美人客气了。” 宫洛将我写在纸上的原话款款念出。尤倩倩看着冯雨嘉神气的表情,弯了弯菱唇:“原来冯美人也怀了皇嗣,那怪昨晚本主拜托美人转告陛下自己怀孕的事,美人借故推辞了。” 冯雨嘉也不生气,只道:“小主真是冤枉嫔妾了,昨晚嫔妾刚去就被陛下赶回了瑞祥宫,要说整夜陪伴陛下的,难道不是咱们最尊敬的殿下吗?小主若真要怪罪,那只能怪您发现身孕时陛下不在身边,为何赖嫔妾呢?” “冯美人这话可差了,”宛清捋了捋腰间的流苏,莞尔一笑,“不管发现身孕时陛下是否在身边,得到的关注都是一样的。殿下将尤姐姐怀孕的消息转告陛下之后,你看陛下可有亏待她?” 冯雨嘉冷哼一声:“自然没有,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历朝历代海了去了。一个八品芝麻官也能凭借女儿的身孕一飞冲天,尤姐姐的恩宠真是可见一斑呐。” “嘭——” 宛清已经提醒得够明显了,冯雨嘉还是不知轻重!我气急了,朝桌子狠狠地一掌拍下,殿中所有人都吓得花容失色。这是我第一次发怒,显然卓有成效,妃嫔们纷纷起身,口中恭谨念着“殿下恕罪”,大气也不敢出。尤其是冯雨嘉,浑身不禁瑟瑟发抖。 “殿下仔细手疼。” 芙蕖轻轻拿起我通红的手掌,对着它又吹又揉。我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她们坐下,待人人色恭愈至后,我缓缓地从芙蕖手中抽出刚才拍桌的手,提笔写道:“裕贵妃失子,陛下染恙,尤婕妤和冯美人相继怀孕,这本是冲喜的好事,本宫可不希望它变成一件憾事,明白了吗?” 她们眉眼低垂,矮身道:“嫔妾等谨遵殿下教诲。” 我看了一眼她们脸上恭顺的表情,继续写道:“另外,秉承皇太后懿旨,本宫将为尤婕妤安胎直至她顺利生产。” 宫洛话音刚落,尤倩倩身子一凛,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感动,忙屈膝道:“嫔妾谢太后隆恩,谢殿下隆恩!” 我垂眸莞尔,只见冯雨嘉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不敢再说什么。宛清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一笑带过,挥手示意宫洛宣读明日端午祭典的安排。她们仔细听着,纷纷应声不迭。眼看日薄西山,宫内各处海灯也相继点亮,芙蕖会意道:“今日之事已毕,各位娘娘小主请回宫吧。” 翌日,前朝的端午祭典如期举行,后宫的晋封旨意也随风散入锦宫城每一个长满苔藓的角落里。对冯雨嘉的训导结束之后,我被太后的人传唤至颐宁宫,想必是锦乐长公主与驸马爷进宫赔罪来了。 我陪侍在太后身侧,不一会儿就听见门口唱礼的太监高声道:“锦乐长公主到——驸马爷到——” 今天的乔媛宁较之前晚更添一丝妩媚,而这妩媚之中又平添一缕温顺与柔情。她身旁的驸马祁延顺也是一副恭谨的模样。仔细一看,他确实不似前朝那些文弱书生,眉宇间那股将士才有的刚毅不屈使相貌平平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俊朗和神武。那怪他那天埋怨锦乐不让他从军,想想也是情有可原。 俩人携手走到大殿中央,如此亲昵的动作让我大为惊讶——这还是在“花满楼”吵翻天的锦乐与驸马么?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给皇嫂请安,皇嫂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抬起柔荑吩咐道,“来人,给公主和驸马赐座。” “谢母后隆恩。” 俩人又携手坐下,彼此相视一笑,亲密无间。太后也不由乐了,道:“哀家听说你们在宫外吵翻了天,连你们的皇叔岐山王都惊动了,怎么现在又好了?” 媛宁满脸娇羞的笑意,回道:“让母后担心是儿臣与延顺的错,不过还请母后放心,我们今后再也不会大吵大闹了,”她握紧了祁延顺的右手,像极了初为人妇的新娘,“我们会一生一世长相守,永远不分开。” 祁延顺看了一眼身旁温柔美丽的妻子,轻轻拨开她紧扣的手指,接着“扑通”一声面朝太后跪下,叩首道:“母后,这一次是儿臣有错在先。儿臣不该迷恋风月场所,让媛宁伤心,还丢了皇家脸面,儿臣自当领罚,请母后责罚。” 太后正襟危坐,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你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哀家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祁延顺道:“母后请讲,儿臣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刚要开口,媛宁也“扑通”一声跪下,急道:“母后,还请您别责罚延顺,女儿也有错!您得一视同仁!” 太后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很快松开,道:“你放心,哀家知道他是你心头肉,必然不会重责,至于你的问题——”她拖长了尾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哀家自会慢慢跟你算账。” 媛宁鬓边的珠钗轻轻一晃,垂首道:“是,儿臣遵旨。” 太后这才不紧不慢道:“驸马,你还记得哀家当初把锦乐嫁给你时,都说过什么吗?” 祁延顺的声音铿锵有力:“您说从此以后儿臣就是锦乐的依靠了,夫妻相处之道,还需儿臣与她慢慢领悟。” 太后转了转手中的护甲,幽幽笑道:“那你现在领悟了多少?” 祁延顺格外恭敬,回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以为夫妻相处需要互相体谅,互相包容,最重要的是彼此信任珍视,这样的婚姻才能长久。儿臣愚见,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母后赐教。” 太后沉默须臾,脸上不显山水,只道:“锦乐,你听明白了吗?你的丈夫刚才说了什么?” 媛宁的神色有些慌张,未曾料到太后假借训斥驸马的名义,实则是在教导自己,只好应声道:“儿臣……儿臣听明白了,驸马说夫妻之间要互相信任与体谅。” 太后的黛眉往上一挑,音调跟着变高:“那你做到了吗?” 媛宁窘着一张俏脸,颤声道:“儿臣……儿臣似乎……并没做到……” 祁延顺赶紧抢白:“母后,是儿臣首先愧对媛宁的,不怪她不信任儿臣!请您责罚儿臣,不要怪罪媛宁!” 太后冷冷一笑,面色冰凉:“你们俩夫妻倒奇了,还真是互相袒护,夫妻一体啊!不过哀家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们置喙!” 俩人的身子一凛,忙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太后摆摆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行了,锦乐,你带着随从去外面游山玩水,可有考虑驸马独守空房的寂寞?你前天带兵大闹“花满楼”,可有想过驸马和咱们皇家的脸面?不管怎么说,你是哀家与先帝唯一的嫡女,在这件事情上,你的错可比驸马要多,你明白吗?” 锦乐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锐气,连声音也格外温柔:“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至于驸马,”太后的眼风旋即落在祁延顺身上,“哀家虽然训斥了锦乐,但你也没有不是,不过你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想必不用哀家明示,你也能明白自己的错误,哀家就不多赘述了。” 我不禁暗暗叫好,太后这招一明一暗,没有袒护谁亦没有偏责谁,怎能不让人敬服? 祁延顺也油然起敬:“是母后!儿臣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定与锦乐相爱白头,好好把我们的女儿抚养成人!” 太后由衷地高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们这对冤家啊,总算能让哀家省心了。” 锦乐郑重叩首,起身再拜:“母后,其实儿臣为延顺准备了一份大礼,以示前天晚上的歉意,今天特意将其呈上,还望母后与皇嫂做个见证。” 祁延顺满脸惊愕地望着她,道:“媛宁,你要送我什么?” 我和太后也格外好奇,都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们。只见锦乐羞红了脸,回首吩咐身后的侍女:“夏妈妈,带她上来吧。” 夏点了点头,矮身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她领着一位妙龄侍女款步上殿,我吓得三魂去了半窍,那个女子不就是前天晚上的合欢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60章 锦乐(下) “奴婢合欢参见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两位殿下万福金安!再拜稽首,长公主殿下长乐未央,驸马爷长乐未央!” 她瘦弱纤细的腰身伏在颐宁宫刻着金丝凤凰的地砖上,仿佛秋天无垠麦田里飘落的一片孤叶。祁延顺看着地上的合欢,仓皇失措地抬头道:“媛宁,你这是……?” 锦乐淘气的虎牙微微一翘:“怎么?你不喜欢吗?”还不待祁延顺回答,她已经正色道:“合欢,告诉两位殿下和驸马爷,你昨晚是怎么跟本宫承诺的。” “是……”合欢温顺地应了一声,“启禀两位殿下,回驸马爷的话,昨晚公主殿下派夏妈妈为奴婢赎身,换得奴婢进入锦乐宫伺候长公主与驸马爷的机会,”她跪正了身子,单手搭在肩上,望着我和太后,“奴婢合欢指天发誓,只愿陪在驸马爷身边做个丫鬟,别无他想,若有违誓,奴婢即刻自尽!” “合欢!”祁延顺惊呼一声,“你……你本是自由身,为何……为何自甘为奴?” 合欢转身面向祁延顺,盈盈拜倒:“回驸马爷的话,因为您不凡的气度让合欢倾倒,更因为长公主殿下对爱情让合欢自愧不如。合欢对您的爱是卑微的,殿下对您的爱是伟大的,一粒沙尘怎能与磐石作比?”说到后面,她已然略微哽咽,梨花带雨的模样我见犹怜:“所以能时时刻刻陪在你们身边,感受你们的幸福,合欢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这样娇弱惹人怜爱,倘若我是个男子也会动心,更别说是祁延顺这样身份特殊的男子了。果然,祁延顺渐渐把目光移到锦乐身上,不顾太后在场,脸色一沉:“这就是长公主殿下给我的礼物吗?” 锦乐悠长的睫毛轻轻一扇,迷惑不解:“你不是很喜欢她吗?既然她愿意陪着你,我何不乐得成全。”她上前一步,盈盈握住祁延顺的手:“顺郎,我知道我自小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为了你我都下定决心改变,你还不喜欢吗?” 我听得鼻尖一酸,今天的锦乐和前晚在“花满楼”气场十足的锦乐完全判若两人。她刚才的声音宛如一汪清泉,柔和透明,甚至还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是什么让她放低了公主的高贵姿态,转而去迎合自己丈夫的喜好,接受自己曾经无法接受的东西呢? 是爱情吗? 难道在世人眼里,爱情意味着无条件的付出与牺牲吗? 尽管我们才见过两面,可是前天晚上她的火热与现在她的温柔都让我无比震撼! 也许,她真的爱他至深吧! 谁知祁延顺轻轻推开她的手,撩起外袍双膝跪地,拱手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还请母后赦免合欢奴婢身份,让她出宫自由婚配,儿臣保证此生与她不复相见!” “赦免她?”太后面色阴沉,眸光狠戾,“驸马,你可知道你已经犯了哀家的大忌?” 祁延顺的身子明显晃了晃,强力稳住心绪,道:“儿臣不知,恭请母后赐教!” 太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淡淡撇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云萝奉上的一盏老君眉,不疾不徐道:“哀家先问你,你可知道合欢能活到现在,是谁的功劳?” 我惊讶于太后竟能如此迅速地转换情绪,刚才脸上还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转瞬间就风平浪静了。祁延顺也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只得恭谨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不知。” 太后握紧手中的邢窑骨瓷彩绘茶盏,声音仿佛混了千年寒冰,凉意透人心骨:“当然是你身边的好妻子!昨天哀家秘密下旨要赐死合欢,是她飞奔进宫苦苦乞求哀家手下留情,原因竟是你喜欢这个风尘女子,倘若她死了你会难过,她不忍心!哀家爱女心切只好依了她!现在她主动收留合欢入锦乐宫侍奉,你不但不感激,反而心生埋怨!你说你不是犯了哀家的大忌又是什么?!” 我吓得浑身一凛,猛地回想起昨天离开颐宁宫时,云萝附在太后耳边轻声细语的动作,难怪太后以端午祭祀为由遣我离开,莫非在我走之后她就下了处决合欢的懿旨? 几乎同时,锦乐与延顺同时大喊一声:“母后!” 还是锦乐反应快,赶紧跪下道:“母后,您不是答应儿臣永远不将此事说出吗?怎么现在出尔反尔?!” 太后的眼中一下子泛起柔光,饶是如此,语气还是不肯缓和半分:“那是因为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误会你,却什么也不做,比起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哀家更愿意坦白事实,让他幡然醒悟!” 锦乐檀口一张,正要抢白,太后忙挥手止住,挑眉道:“驸马,你现在可明白锦乐的苦心了?!” “儿臣……儿臣明白了,”祁延顺犹自失神,口中喃喃,“殿下为儿臣付出良多,儿臣实在……”他转头看着锦乐,眼底的愧疚如潮汐,一浪高过一浪,“媛宁,这些……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锦乐莞尔一笑:“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如果今后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好,你也要直说。毕竟至亲至疏夫妻,只有彼此坦诚咱们才能携手共渡一生啊。” 跪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合欢适时开口:“回驸马爷的话,的确是长公主殿下救了奴婢一命,使得奴婢再造重生。奴婢甘心为奴也是为了报恩!只是昨晚殿下嘱咐奴婢不能说出此事,所以奴婢刚才缄口不言,但奴婢指天发誓,确实不假!” “原来真是这样……”祁延顺深深望着锦乐,“刚才是我错怪你了,你……这次不会还要一剑杀了我吧?手还在疼呢。” 锦乐的脸上飞来一块娇嫩的红霞,低头道:“母后面前打趣什么呢,也不害臊。” 太后也终于转怒为喜,微微笑道:“好了,我朝既然规定驸马不能纳妾,合欢为奴伺候也不算坏了规矩。你们都记着今天各自许下的诺言,哀家和皇后是你们的见证人,改日要是谁违规办事,哀家绝不手软。” 她虽然笑着,可眼中那股威严劲还是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三人恭谨叩首,几乎同时道:“儿臣(奴婢),谨遵母后(太后)教诲!” 太后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云萝,扶了扶鬓边的凤凰展翅衔东珠步摇,款款道:“驸马,你也难得进宫一次,明懿夫人从太庙回承乾宫了,你是她的哥哥,就带着锦乐去看看她吧。前不久哀家因为裕贵妃小产一事误会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呢,全拜托你们了。” 祁延顺拱手道:“母后言重了,您大人有大量,纵然真的有龃龉,天下婆媳之间又有何例外呢?娘娘身为皇家媳妇,肯定悉知规矩不敢僭越,还请母后放心。” 太后微微凝神,挥了挥手:“哀家很放心,你们去吧。” “是!儿臣告退!” 三人离开之后,我也找了一个理由,带着宫洛和芙蕖离开了颐宁宫。想起后宫端午祭祀的安排还没给乔序过目,便命轿撵抬着我向乾清宫走去。由于我已经“侍寝”,宫门口的太监宫女对我极其恭敬,纷纷跪下请安。孙文英听见动静,从主殿前一个箭步跑下来,压低声音道:“殿下万安,您来了!” 我抬手示意他免礼,刚要往前走一步,他赶忙拦在我身前,满眼愧疚道:“奴才该死!本不该拦着殿下,可是陛下吩咐了,他和长公主殿下品茶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 长公主殿下?是锦乐吗? 他一眼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回殿下,就是锦乐长公主殿下。” 这下我更不解了,她不是和祁延顺去承乾宫看祁抒意了吗?怎么我后脚刚走她就来乾清宫和乔序品茶了? 见我愣在原地不动,孙文英忙做出个“请”的姿势,弯腰毕恭毕敬道:“殿下,您看这太阳底下怪热的,还请移步偏殿歇息一会儿吧,等长公主殿下走了,老奴马上就给您通传!” 罢了罢了,谁知道这兄妹俩品茶要多长时间?要我等乔序,我可没这个耐心,反正那些安排也随身携带着,不如直接交给孙文英让他转交。 这么一想,我朝芙蕖招招手,她会意地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他,道:“殿下恐是不便歇息,还望孙公公找机会把这些书卷呈送陛下御览。” 孙文英赶紧接过,诚惶诚恐道:“是,老奴谨遵殿下懿旨!” 我转身带着宫洛与芙蕖离去,孙文英仍不忘在我身后道:“老奴恭送殿下!” 出了乾清宫心情不由大好,我命芙蕖先领着凤驾回凤仪宫,自己则带着宫洛在乾清宫附近游走,反正也没什么琐事需要处理,不妨好好散散心。 “奴婢合欢参见将军,将军长乐未央。” 咦?合欢?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抬头看看宫洛,见她也是一脸迷惑的样子。不过她的反应极其迅捷,赶紧拉着我蹲在石头后面,屏息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出。 等我看清楚时,着实吓了一跳!合欢对面的男子竟然是卢凌! 第61章 合欢(一) 卢凌的轩眉轻轻往上一挑,道:“合欢?你怎么在这儿?” 合欢眼中秋波流转,垂首已有怯怯之意:“奴婢……奴婢陪同长公主殿下觐见,公主殿下让奴婢在乾清宫外面候着,所以……所以将军才会在这儿看见奴婢。” “奴婢?”卢凌迷惑不解,“你怎么会自称奴婢?” 合欢有些哽咽:“因为夏妈妈帮奴婢赎了身,现在奴婢已经是锦乐宫的侍婢了。” “赎身?”卢凌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好好的为什么要替你赎身?难道因为你和驸马……”他自觉失言,立马改口不提,“我这两天常听人说起,这些都是真的吗?” 合欢抬起头,楚楚可怜的清水眼格外勾人:“竟然连将军都知道了……合欢……合欢真是无地自容……”说着,她转身翩然离去,带动的裙裾迎风翻舞,宛如一只柔美的蝴蝶。 “你等等,”卢凌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没有半分嘲笑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遗憾,”卢凌深吸一口气,“合欢,是我不好,没有提前来找你。你一定等了我很久吧?” 遗憾?等了他很久?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也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还没等我解开心底的疑惑,合欢已经轻轻推开卢凌的手,迅速垂眸隐去眼中泪意,抬头道:“没错,合欢的确一直等着将军,一直教鹦鹉念将军的诗词,可是……可是太后与长公主不是你我能抗衡的人,合欢认命了,将军也认命吧,就当我们从未认识,也从未……” 她背过身眨了眨清秀的凤眼,强颜欢笑:“也从未情投意合。” 果真如此?!原来卢凌与她喜欢着彼此!那……那长公主这样做……岂非……岂非强行拆散了一段姻缘?我心底涌起阵阵雪崩似的难过,身旁的宫洛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卢凌痴望着她削瘦的背影,开口声音一颤:“你是要我忘了你吗?可是我做不到,我说过我要娶你为妻,往日不嫌你的艺伎身份,更何况如今你只是一名卑微的奴婢?” 他一顿,眼中涌出无尽深情:“合欢,我只在乎你这个人。”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动情,连我听了都不禁心神触动。合欢终于潸然泪下,哽咽着道:“将军,您不要再说了……合欢不值得您这样深爱,您就把合欢当成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吧,合欢祝您早日寻得一名如花美眷,与她儿孙满堂,白头偕老。” 她仍然背对着他,似乎不愿再面对这段感情。卢凌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道:“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傻话?感情里从来只有愿不愿,没有值不值。” 合欢浑身一凛,赶紧转过身来推开他的双手,神色慌张道:“还请将军自重,这儿是乾清宫附近!” 卢凌的双手顿在半空中,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道:“好,这儿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只是你突然出现,让我方寸大乱,我……”他一只手从怀袖中取出一块粉红色的佩玉,另一只手则托住合欢的右手,将它轻轻放上去,道:“这是我一直打算给你的东西,既然碰见了,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把它交给你吧,省得我心底总悬着无尽的牵挂。” “不……不行,我不能要……” 合欢摆手拒绝,卢凌却已替她合上右手,微微一笑:“这玉的颜色像极了盛开的合欢,配你正好合适,收下吧,从此以后再难相见,留个念想也好。” 就在这时,卢凌突然放开自己的手,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合欢迅速擦干眼泪恢复常色。我和宫洛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侍女夏从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先朝卢凌行个大礼,再拉着合欢的手一阵比划。 咦?她不会说话? 合欢朝卢凌莞尔一笑:“将军,这是长公主殿下的乳娘夏妈妈。她刚刚问为什么将军和奴婢会在这儿。” 卢凌即刻会意,拱手道:“原来您就是夏妈妈,这位合欢姑娘的佩玉掉了,卑职刚才正引她寻找佩玉。” 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低眉在合欢手上写了几个字。合欢将右手的粉色玉佩拎着丝线抖出来,嫣然笑道:“您看,已经找到了,奴婢这就跟您回去伺候长公主殿下。” 她转身离开时,还不忘向卢凌屈膝行礼:“多谢将军帮忙,奴婢这次一定不会再将它弄丢了。” 卢凌由衷微笑:“合欢姑娘不用客气,这是末将的举手之劳。” 合欢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夏离去,卢凌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她们渐行渐远。 第62章 合欢(二) 直到卢凌也走了,我和宫洛才从石山后面站起来。她扶住早已腿脚酸麻的我,忧心忡忡道:“殿下当心,蹲这么久可是累着了?微臣宣太医给您瞧瞧吧。” 我摇摇头表示不用,心想这次算什么?上回我在太液池边可蹲了好久……算了,我想这个干什么? 我把思绪收拢,见宫洛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拉过她的手写道:“你在想什么?今天的事……你觉得很奇怪吗?” 宫洛突然失笑,连那双清透的眸子也染上一层阴翳:“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微臣并不觉得奇怪。” 我心底有些发毛,记忆中的宫洛从来不是这个样子——她的笑容略显阴测,宛如一朵绛红色的罂粟迎风招展。不得不说,宫洛也是有几分姿色的,虽然已经三十又五,保养得宜的俏脸依然不显风霜。 “那你告诉本宫,刚才为什么若有所思?” 我的指尖停在她温热的掌心里,明显感到她此刻传递出来的紧张与不安。她秀气的眉头轻轻一皱,道:“殿下真的很想知道吗?” 我果断地点点头,忽而听见她随风一声叹息,转而平声道:“既然殿下问起,那微臣就实话实说了。刚才看见卢将军与合欢姑娘互诉衷肠,微臣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我好奇地望着她,企图从她眼中找到答案。宫洛嫣然微笑,如春风吹散了久日不化的积雪,她的脸色乍然柔和明朗起来。 “这位故人名叫苗哲,先帝一朝时,与微臣一样在御前当差。那时候微臣是御前侍女,他是御前正一品带刀侍卫。” 宫洛眼中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浅淡的哀伤:“先帝正章元年,微臣家乡贺州遭了洪灾,父母迫于生计,将微臣卖进皇宫做宫女,换来一笔赖以生存的钱财。苗哲与微臣乃青梅竹马,他听说微臣被卖进了皇宫,于是也从贺州千里迢迢追到燕京,凭借自己的一身武艺,当上了锦宫城的一名侍卫。” 青梅竹马?从宫洛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丝眷恋与柔情。苗哲大概是她从小的恋人吧。我没打断她的倾诉,而是静静地听着。路旁的栀子开得一丛又一丛,玉雪可爱的花瓣柔柔舒展,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最开始,我们都从底层做起。进宫后十多年里,我们分别凭借自己的本事成了先帝的御前宫女和御前侍卫。坐到那个位置之后,才越发看清宫廷的阴暗与险恶。” 她摇摇头,道:“越来越多的妃嫔为了求得先帝的雨露恩泽,常常向御前宫女行贿,以便先帝翻牌子时在旁边美言几句。” 她停顿一会儿,兀自哂笑:“那时候先帝有四名御前大宫女,却惟独最信任微臣,因为微臣从不收受贿赂,也不对先帝的一言一行指手画脚。然而微臣的刚正不阿却遭来不少妃嫔的嫉恨,尤其是怀柔贵妃万氏。” “那几年正好是怀柔贵妃与太后斗争最激烈的几年,怀柔贵妃凭借家族势力企图废后,然而太后母族与岐山王势力也不容小觑,两派在前朝分庭抗礼。” 她低眉颇为感慨:“微臣与苗哲就在夹缝中求生存,不想卷入这场血腥的斗争中,可结果往往事与愿违。泱泱皇权之下,岂容蝼蚁之辈安身立命?” 她深吸一口气,逼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先帝也知道我与苗哲情深意重,便命钦天监拟定良辰吉日,下旨赐婚。就在我们成亲那天,他死在了礼堂上,死在了微臣身边,刺客用毒箭射穿了他的心脏,把他原本鲜红的礼袍染得透出乌黑的血色。” 两行清泪从宫洛眼底溢出,她压住声音哀哀低嚎:“可那一箭明明是冲着微臣来的!是他在关键时刻推掉微臣以身挡箭,才使得微臣侥幸从阎王手中逃脱。可是……” 她伸手擦干眼泪,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嘴角却忍不住隐隐发颤:“可是他却永远离开了微臣,原本喜庆的婚礼就这样变成了他的葬礼,良辰吉日也变成了他的祭日。” 她抬头望着锦宫城高处澄澈透明的蓝天,漂浮的白云随春风亦卷亦舒,仿佛宫里每个人的命运,不由自主。 我目瞪口呆,更痛心疾首,原来宫洛曾经也有一段相濡以沫的爱情,可惜就这样惨死在皇权斗争之下。她与苗哲不是合欢与卢凌,将军艺伎花前月下,许诺浮华美好的婚约;而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云谲波诡的政治斗争中相互扶持,最终结为连理的故事。 可这个故事也太残忍了,我难以想象平时不动声色的宫洛竟然会在我面前失控落泪,可见她爱得有多深,恨得又有多深! 我忍不住在她掌心写道:“那这件事情的幕后黑手是谁?” 她逐渐低下了头,银牙咬错,恨声道:“祉麟宫,万贵妃。” 第63章 合欢(三) 我的心口突突一跳,祉麟宫不是现在万梦薇住的地方吗?是谁把她安排在那儿?还是她自请入住?太后与怀柔贵妃的嫌隙人尽皆知,以万梦薇的聪明程度,不会不懂得避嫌。 我不自觉地搅了搅手中的苏绣天蚕丝牡丹手绢,手心隐隐发汗。 “苗哲不肯投奔万贵妃兄长,微臣不肯为万贵妃得宠行方便。既然她得不到我们,也不肯我们倒向太后,于是就对我们下了毒手。毕竟得不到的东西还不如毁掉。我们挑战了她的威严,阻碍了她当上皇后,必然要遭此厄运。” 我听得心惊肉跳,一个贵妃竟然有这种胆子,时时处处威胁皇后,在后宫几乎只手遮天。可是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派人行刺,难道不怕自己被牵连吗? 宫洛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轻轻一笑,满脸鄙夷道:“殿下您想,怀柔贵妃是什么人?没有心机与手段,光凭一张美貌就能盛宠数年不衰吗?” 她定了定神方道:“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如花的女人,缺的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尤物。” 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神情格外痛苦:“刺客当场自尽,所有线索也都被她抹得一干二净,查的人根本没有头绪。” 宫洛捂住自己的胸口,哀声道:“那段时间,微臣痛不欲生,总想随他而去,可一想到他平白冤死,微臣就万分不甘。” “其实那个时候微臣并没有十分怀疑她,只是觉得虽然她嫌疑最大,但不无可能是旁人利用微臣陷害她,”宫洛恨得咬牙切齿,“可直到那件事情发生,微臣才终于看清她可憎的面目!” 那件事情?什么事情?我迷惑不已,宫洛咬咬牙,哑然痛哭:“太后与先帝事后开恩,送微臣回贺州修养,可是就在微臣回家后的第二天,全家……全家竟然被万贵妃派来的凶手灭门!太后与岐山王虽然秘密派遣随从保护,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我的心仿佛被人挖掉一块,大痛不止!爱人亲人接二连三离宫洛而去,我简直难以想象那个时候的她有多么痛不欲生! 我关切地望着她,这时的她却微微一笑,脸上丝毫没有当日的悲痛,只是淡淡道:“好在王爷的死士活捉了刺客带回燕京候审,天牢七十二遍刑具流水似地轮番伺候,任凭他们是铁打的人,也终于受不住刑罚,吐出了幕后黑手万贵妃。” “结果出来以后,万贵妃却狡言诡辩,说太后与岐山王联合起来陷害她,还诬告太后与岐山王有染。先帝被她蒙蔽了双眼和心智,只是象征性地冷落她一段时间,之后两人更是如胶似漆。” 她转头看着微微发愣的我,淡笑道:“殿下,您现在应该知道,太后为什么痛恨妃嫔专宠了吧?倘若陛下这朝也出一个怀柔贵妃,恐怕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原来如此!难怪太后这般不待见郑棠,原来是前朝怀柔贵妃的前车之鉴。如今郑棠破例封了贵妃,只怕太后心底的不悦会更深一层吧! “怀柔贵妃一死,万氏一族江河日下,太后与陛下坐拥天下,事成定局无可改变,”她喟叹一声,轻轻勾起唇角,“而在微臣心底,也有一件事情永远不变。” “过不了多久,宫里的合欢花就要开了,那是微臣与苗哲最喜欢的花。小时候在贺州,他总喜欢采一把轻柔如羽的合欢送给微臣,就连弥留之际也在微臣耳畔轻诉,要微臣在他坟前种一颗合欢树,代替微臣年年岁岁守着他。” 她低眉拨弄着路旁的栀子,低声吟道:“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椅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1) 她的眼神格外涳濛,犹如万里长湖上漂浮的一层寒烟。她转而低眉失笑:“微臣就会这一首,还是伺候先帝与锦乐公主习字时偷偷学来的,让殿下见笑了。” 我轻轻摆手以示无妨,心底却没由来地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悲痛,像是火山岩浆喷涌而出,侵蚀了我的冷静与理智。她吟的这首诗何尝不是她与苗哲的写照?不见合欢花,空椅相思树。斯人已去,阴阳两隔,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痛心疾首? 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余府的庭院里,六哥与七哥教我念古诗。他们问我喜欢什么花,我摇头表示没有特别中意的。六哥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说:“不管你喜欢什么花,都不要喜欢合欢夕颜这类薄命佳人,爱而不得,空余哀叹,命运实在太过悲惨。” 当时的我还很小,不懂得其中道理,只觉得每每吟诵与合欢有关的诗歌,心底总能感到阵阵哀凉与无奈,如今听了宫洛的遭际,看了合欢与卢凌的话别,才猛然觉得这种花的命运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如它本身一样轻柔似雾,单薄如羽,风一吹就纷纷投入大地的怀抱,在对着绿叶的相思中耗尽一生。 泱泱皇权之下,岂容蝼蚁之辈安身立命? 宫洛的话如同一记醒钟,撞响了我心底的哀叹与悲愤——这残忍又迷人的权力到底要牺牲多少无辜的生命,才能换来当权者一时或者一世的安稳啊! 玲珑、璧月、宫洛都在这样或那样的斗争中失去了生命和毕生最重要的东西。我渐渐感到这个巨大的漩涡正将我慢慢推上风口浪尖,直到我也变得面目全非。 “殿下!殿下!” 孙文英远远地向我和宫洛迎面跑来。我们赶紧恢复了常色,至跟前,我免去他的礼数,示意他有话直说。 “启禀殿下,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前往乾清宫觐见!” 作者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本文架空,故引用。 第64章 图纸(一) 觐见? 刚刚不是说锦乐长公主在里面不让我进去吗?怎么现在又要我觐见?这个乔序又在搞什么鬼? 尽管心里嘀咕不悦,我还是点头答应孙文英,命他在前面为我引路。 “殿下您请进。” 及至乾清宫中,孙文英为我推开大殿的前门。我搭着宫洛的手跨步进去,只见乔序坐在一方红木书桌前,听见动静后,徐徐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皇后来了。” 他起身相迎,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屈膝行礼的我,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有皇后陪着便好。” 宫人应声告退,殿门被孙文英轻轻合上。这还是我第二次和乔序单独在乾清宫相处,加上刚才听了宫洛的故事,我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轻轻推开他的双手,跑到书桌前提笔写道:“你叫我来做什么?刚刚不是不让我进来吗?” 我刚要拿起来给他看,他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徐徐环住我纤细的腰身,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怎么?朕不过和自己的妹妹下棋品茶,皇后连长公主的醋都要吃?” 他细细的胡须磨得我心头****,我转过身去一把推开他,谁知他却顺势将我越搂越紧,大笑道:“瞧你这样子,又被朕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谁恼羞成怒了?我才没有吃你的醋呢!你快放开我! 他越来越开心,我没有办法挣脱,只好在他的手背狠狠咬上一口。他吃痛不已,挣扎一会儿终于将我放开。我赶紧逃出他的怀抱,跑到书桌另一端躲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右手,无可奈何地笑道:“你啊你啊,真是让朕没有办法。” 我露出半个脑袋,心里格外得意,就差向他吐出粉嫩的舌头了——谁让你惹我生气的?活该!他走过来轻轻捏住我的脸颊,笑道:“早知道这样,朕就不替媛宁转交东西了,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皇嫂吃她的醋,恐怕悔之不及!” 转交东西?什么东西?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左看右看却找不到东西在哪儿。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想知道就偷偷亲朕一口,不然朕不给你看。” 好哇你!居然想方设法调戏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我别过头去假装生气不再理他,他却慢慢把脸凑过来,矜着暧昧的笑容,道:“你要是不亲朕,那朕只好亲你了。” 他随即托住我的脸,迫使我与他对视。不行不行,这可是我的初吻,不能就这样被他夺走!千钧一发之际,我先他一步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随即轻巧地从他怀里跳出,向他伸出左手。 现在我亲了,锦乐给我的东西呢? 他笑着摇摇头,用指尖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接着从自己的怀袖中取出一支玛瑙攒珠凤凰展翅东珠步摇,慢慢放在我的掌心。 “这是她给你的见面礼,喜欢吗?” 我仔细端详,只见那凤凰的眼睛用一颗磨得光亮的东珠代替,翅膀上缀满了各色各样的璀璨玛瑙,烧丝工艺将凤颈与双翅做得栩栩如生,仿佛那就是一支展翅高飞的凤凰。 我欢喜地点点头,心底却突然十分疑惑——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呢? 乔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就喜欢了?你难道不要再看看?” 再看看?怎么看?我不明所以,只好把它拿起来,握住它纯金打造的细长撑柄,在眼前一圈又一圈转动着。突然,在凤身与撑柄或衔接处,我发觉了一丝毫不起眼的缝隙! 乔序脸上的笑意不似刚才那样浓烈,眼神也冷峻了许多:“你扯开看看。” 我左手握住那只凤凰,右手握住撑柄,轻轻一扯,这支步摇即刻分崩离析,就在它们分开的那一刻,撑柄里面突然弹出一卷泛黄的纸条。 乔序却毫不意外,只是吩咐着:“你抽出来展开就知道是什么了?” 我按照他的指挥去做,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张不完整的建筑平面图纸!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并不像锦宫城的平面图啊,难道乔序又打算大兴土木吗?他不是一个奢侈浪费的皇帝,这其中必有隐情。 笔墨纸砚就在身边,我索性提笔写道:“这是什么?” 乔序微微一笑,眼底闪着明亮的光辉,恰如殿外那轮高悬于穹顶的金乌:“这是平城皇宫的部分平面图,你看到的是凤仪宫的一部分,喜欢吗?” 平城皇宫?乔序在说些什么?除都城以外的宫殿只能称为行宫。一个万分惊讶的想法突然窜入我的脑海——难道他要迁都? 第65章 图纸(二) 我赶紧落笔追问:“为什么要修平城皇宫?陛下打算迁都吗?” 他深深望着我,一字一顿道:“没错,朕的确要迁都,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目标之一,也是朕一统中华的支点,平城,是朕最好的选择。” 我的笔尖一顿,垂悬的浓墨乍然滴落,绽成一朵黝黑的伤花。乔序替我轻轻放下御笔,柔声道:“素素,朕知道你一定懂得朕的雄心壮志,这才向你坦白。这几个月锦乐不在燕京,就是为了帮朕物色新都地址。朕也知道这件事情阻力极大,前朝那帮老学究仗着是先帝留给朕的顾命大臣,必定会拿江南皇权积弱、迁都乃亡国之兆等理由阻挠朕,所以此事除了你我与锦乐,尚且无人知晓。” 我听了又惊又喜,乔序原来如此信任我,可惊的却是,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吗? 他握紧我的双手,格外认真道:“今晚锦乐会给朕的每位妃嫔送厚礼,说是自己此次游玩带回的礼物,其中给你的那三支步摇,一定不要让任何人碰到它们,包括你的心腹宫洛与芙蕖。” 我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接着吩咐道:“等四周无人时,你再如法炮制,取出里面的图纸贴身保管,朕会亲自去凤仪宫找你,明白吗?” 我除了点头答应,整个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挣脱的想法——我完全被他胸中涤荡的豪情壮志吞没,任凭自己徜徉在他给予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我好像真的爱上他了,爱上了这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帝王。 他要迁都,可是……可是平城离南陈朝那么近,万一两国最终爆发战争,那我北燕朝的首都岂非能被他们轻易拿下?此事极其秘密,他要隐瞒,恐怕也不止前朝非议那么简单。 “我都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存这些图纸,只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让太后知道吗?” “朕……”他有些犹疑,轻轻抚着我的长发,喟叹一声,“朕怕你听了会受不了,你的心志还没到这种程度,还是算了吧。” 什么心志还没到这种程度?人不都是慢慢成长的吗?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才能蜕变啊。我不依不饶地追上他的脚步,拉着他的手写道:“序郎,你既然说我是和你并肩看天下的人,那我就该拥有一切了解你的机会,告诉我吧,告诉我为什么,让我不仅感受你胸中的豪情壮志,更让我体悟你心底的低回婉转。” 谁知他的眉心突然一跳,像风中几欲熄灭的火苗,做出垂死挣扎:“你在朕的掌心写了什么?序郎?” 我莫名被他惶惑又恐惧的眼神吓了一跳,怯怯收回了双手。 “素素,你爱我吗?” 我……我捏紧了手中的丝帕,咬着嘴唇不知道应该摇头还是点头。 “你真的爱我吗?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不管我有多么阴险毒恶?你那么纯真善良,真的决定要爱这样一个我吗?” 眼泪不争气地弄潮了眼眶,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乔序别过身子,望着熙纱窗外枝头上的那双喜鹊,哽咽着道:“如果你点头,朕就告诉你为什么,如果你摇头,那我们还是保持现在的状态吧。” 我阖上双眼任凭眼泪滑落,我爱他吗?真的爱他吗?我也在心底拼命问自己。 爱还是不爱?或许到现在已经变成了承认与否的问题。 “那我不逼你回答,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倘若你真的爱他,就勇敢地去爱,倘若你不爱他,那就永远保持内心的独立,不要感情用事。” 宛清说过的话适时在我耳畔响起。乔序突然动了动身子,低声道:“如果你爱我,就从背后抱住我吧。” 那一刻,我的身心完全沉入他温柔动人又浩瀚无垠的爱情。我飞快朝他跑去,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为了你,我忘了那个戴着虎皮面子的男子,也忘了曾经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乔序,你是帝王我是皇后,我们的爱情注定不能平凡,注定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相知相守,可那又如何?该爱的时候,我一样义无反顾。 “朕也爱你。” 他的声音那样轻柔,却偏偏落在我的耳畔。我会心微笑,犹如落花随水,一阵幸福的触感瞬间遍及全身。乔序推开我的双手转身将我牢牢抱住,他看着我的双眼,在我的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朕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把迁都的事情告诉母后了,因为朕至今无法忘记十三岁那年看见的事情。” 第66章 图纸(三) 乔序深吸一口气:“那一年,后宫妃嫔与皇亲国戚随父皇外出狩猎,朕渴了,跑到母后帐中喝水,却看见纱帐后面,皇叔搂着母后,动作格外亲昵。朕吓坏了,趁他们没有发现,赶紧落荒而逃。” 我也吓坏了,难怪……难怪岐山王敢当众直呼太后闺名,原来他们真的……有私情? 他将我松开,自顾自走到一边,道:“自打朕记事起,就听说母后与皇叔从小青梅竹马,本来拟定了婚约,却被朕的太祖爷爷打破,将母后指给父皇为正妃。后来父皇登基,母后成了皇后。父皇晚年,怀柔贵妃专宠,朕的嫡长兄也就是章淮太子被她和闵昭仪联手害死,母后为了保住朕的地位和性命,再次与皇叔联合起来,谋划朕登上皇位的道路。” 他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冷冷哂笑:“朕不知道父皇晚年冷落母后究竟因为什么,可就凭岐山王对母后的色心,朕对他的厌恶就更深了一层。只是朕无法得知母后对他是否仍有余情,万一……万一母后与朕不是一条心,将迁都一事告诉了岐山王,那么前朝的顾命大臣们都会以此为由支持岐山王起兵谋反,取而代之,那时候……那时候朕就再也不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头看着我,哀哀道:“素素,你是不是觉得朕太可怕了,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肯相信?” 我愣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普通百姓,那么我一定觉得他六亲不认;可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北燕朝当今圣上,是这世界上最恐惧孤独却最终被孤独选择的人,我没有办法再讨厌他,也没有办法不同情他。他的无奈,他的苦楚,他的野心,他的志向甚至是他的柔情,都化作一股温暖的力量,将我单薄又敏感的心慢慢填充。 我终于摇摇头,对他绽放出此生最美的微笑。他上前一步将我揽在怀中,用下颌抵住我的头顶,深深呼吸着我的发香。 “朕就知道你能懂朕的难处,不到万不得已,朕绝不会告诉母后,除非她能亲自替朕杀了岐山王。” 我微微扬起头,拿起他的一只手,写道:“倘若母后不忍呢?” 他避开我的眼神,看着头顶雕龙绘凤的壁画,道:“那朕只能替母后除去心腹大患了。” 说完,他垂眸深深望我:“好了素素,你平复一下心绪,今晚朕会再次宴请岐山王和高丽国王,你一定不能露出破绽,知道吗?” 我郑重颔首。他随即松开怀抱,将桌上那支凤凰步摇重新组装起来,斜斜插入我的发髻中,满眼笑意:“朕今天抱你的时候,发现你又长高了,果然越来越像个大姑娘,戴上这支步摇就更漂亮了。” 我羞怯地低下头,步摇上的玛瑙流苏随我的动作垂在耳畔,冰凉的触感贴着发烫的耳廓,竟有酥酥麻麻的痛感。乔序拍拍我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快回凤仪宫去吧,今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温顺地点点头,转身在他的注视下翩然离去。 及进傍晚,锦乐果然派人送来了三支步摇,外加一些不太起眼的长簪、耳环等细小物件,虽说如此,但样样做工精美,丝毫不比宫里的手艺差。我挑出两支纯金打造的璎珞并蒂莲发簪分别赏给宫洛与芙蕖,又取出一支纯银錾刻海棠花长簪赏给蓉儿。毕竟宫洛已是尚宫,不再局限于凤仪宫的琐事了,芙蕖成了我身边真正的大宫女,蓉儿则在她的提拔下,渐渐开始掌管我的发饰珠钗,使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待。 “芙蕖,你把这一盘耳环与长簪拿到下人房让那些小宫女挑选吧。宫洛,你下去为本宫准备凤撵。蓉儿,你留下伺候本宫换发饰。” 我写完搁笔,三人纷纷应声不迭。宫洛与芙蕖欠身告辞,我示意蓉儿端起那三支步摇随我来到妆台前。 蓉儿觑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殿下容禀,您要戴上长公主送的步摇吗?” 我点点头,伸手取下头上乔序佩戴的那支。她赶紧将另外三支一一替我戴上,又为我扶正发髻,道:“想不到它们还真的挺合适,殿下这样真好看。” 我甜甜一笑,没有丝毫怪罪的样子,只拉过她的手写道:“你也很好看,今晚虽不能随本宫赶赴家宴,也把那支银簪戴上吧。” 蓉儿温顺地点点头:“奴婢谨遵懿旨。” 不一会儿,宫洛进来禀告轿撵准备完毕,芙蕖也已从下人房返回。我扶了扶发髻,在她们的陪同下,戴着那三张图纸一步步登上轿撵,命人往清辉殿赶去。 第67章 晚宴(一) 为了避嫌,乔序特意把今晚的家宴地点定在了清辉殿。 等我到达时,妃嫔们已先我而至,岐山王夫妇、世子乔巍以及黑齿常之也都到了,只有乔序和太后的位置仍然空着。 我迅速扫一眼殿中妃嫔的打扮,那些玲珑雅致的发髻上无不戴着精巧绝伦的发饰。想来那是为了表达对锦乐的谢意与重视,特意佩戴的。不得不说,这些发饰与她们的气质相得益彰,衬得她们或娇或媚,各具风韵。 我在心底微微一笑——锦乐真不愧是个有心人,连不甚熟悉的妃嫔们各自的喜好都拿捏得如此精准,也难怪乔序信任她,命她秘密选择新都地址。 果然,也是她最先看见我的身影,带着延顺起身行礼,恭恭敬敬道:“皇嫂来了,皇嫂万福金安!” 这一下所有人都纷纷起身:“殿下万福金安!” 我笑着免去他们的礼数,缓缓走上主位,坐在一贯属于我的位置上。右下方第一位是裕贵妃郑棠,这还是她小产后首次公开露面。她一改往日端庄华贵的装束,只着一袭堇色绶藕丝千水裙,如缎光滑的裙面上绣着大朵大朵姹紫嫣红的海棠花,耳畔那一双藕荷色珠光流水明月珰衬得她神色端和,面容宁谧,如秋月照水,朝霞拂花,分外清雅秀丽。 我看得不忍移目,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子,实在太令人着迷。 相反,坐在她对面的祁抒意却穿得格外华丽,一身金丝织锦百鸟争鸣撒花洋褶长裙,如云的高髻上,一双仙鹤衔珠银步摇展翅横逸飞出,垂下的串串细碎珍珠链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为她平添几分娇俏与妩媚。 而其他人的打扮则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我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殿外太监高声唱礼道: “太后殿下到——” “陛下驾到——” 我起身带着众人行礼。太后搭着乔序的手缓缓向主位走来,分外慈眉善目:“都是一家子骨肉,尔等不用拘礼。” “多谢太后隆恩!” 众人依言落座。我往后稍退一步,扶着太后走上主位。宫洛为太后奉上一盏极品老君眉,太后拿在手里,缓缓摩挲着青花缠枝牡丹纹的杯沿,道:“王爷,王妃,前几日是哀家误会你们了,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哀家在这儿给你们赔罪。” 乔玄殷浑身一凛,起身诚惶诚恐道:“太后言重了,如您所说,都是一家子骨肉,哪来什么赔罪一说?左不过是舌头不小心碰了牙齿,一点小小的龃龉罢了。” 太后轻饮一口温热的茶汤,顺手将茶盏递给云萝,垂眸默然不语。乔序接下话茬,笑道:“皇叔皇婶还有贤弟,你们快快请坐,母后方才所言也是朕的意思,是朕与皇后管教后宫不严,才致使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如今,朕与皇后已经找到了始作俑者,特意还皇叔一个清白。” 什么?什么叫你与我管教后宫不严?明明是你不让我管好吧?心底虽然这么想,但我却深深地明白,这是我们“帝后一体”开始的标志,从此以后,我们就要荣辱共生,不分彼此了。 “来人,带翠缕上来!” 等那名宫女被人推推搡搡带入殿中时,万梦薇手中的金镶玉琉璃酒杯不禁轻轻一晃,洒出的琼浆玉液将她暗紫色的襦裙染出一片绯红的血色。 太后将她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却只平声问道:“昭婕妤,你怎么了?” 万梦薇眸底柔光一泛,当即绕过桌案,提起裙裾款步走到那名宫女身旁,徐徐跪下道:“太后容禀,妾有罪,还请太后治罪!” 殿中即刻泛起啧啧之声,如海边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万梦薇直挺挺地跪着,好似一块笃定的礁石,任凭舆论的浪花如何拍打,也不低下高傲的头颅。 这样不卑不亢的认罪态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冯雨嘉抚着自己的小腹,嗤笑一声:“这倒奇了,陛下宣的明明是翠缕,昭婕妤认什么罪?难不成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婕妤小主指使翠缕做的?” 万梦薇深沉如水的目光静静划过冯雨嘉姣好的面庞,只这一眼,就让冯雨嘉的气焰消减大半,再也不敢说话。我更为惊讶,要知道冯雨嘉刚才的话足以让任何人都为她捏一把汗,可面对随时都能降临头上灾祸,万梦薇竟能表现出如此镇定的容色,实在极为难得。 太后微微含笑,仪态娴静:“昭婕妤,你倒说说看,你要哀家治你什么罪?” 万梦薇俯身叩首,格外恭谨:“太后容禀,请治妾识人不明之罪。” 第68章 晚宴(二) 翠缕在一旁仰天大笑,发出格外瘆人的笑声:“小主,您就这么急着撇清与奴婢的关系么?没错,是奴婢给买通看管棕熊的太监,让他们松动牢笼,再利用职务之便,往牛肉上抹油,让那畜生吃了就能发狂。” 她突然伸手指着凤座上的太后,声音骤然变得阴沉又狠戾:“奴婢这么做,就是为了挑拨离间,不管最后岐山王与这妖后谁死谁活,奴婢都为贵妃娘娘报了雪恨!因为她们都是害得娘娘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 是她?!我和宛清相视愕然——我们都见过的黑影原来是翠缕?不过我心底又迅速泛起疑惑的波澜——真的是她吗? “小主,您身上流着万家的血,您以为把奴婢推出去,就能换得他们对您的信任么?!” 万梦薇的眉心剧烈一跳,旋即很快平和道:“你以为本主需要利用你去换取信任么?当初雨欣告诉本主,是你利用职务之便,在本主的碗沿抹上砒霜,害得本主差点丢了性命。本主念在你是姑母侍女的份上,当着众人的面祈求陛下宽容以待,私底下也曾命雨欣传话,警告你不可再生事端。” 万梦薇逼近翠缕的身子,以凌厉的目光锁住她的双眼:“你可知本主冒了多大的风险保住你的性命?本以为你能就此改过自新,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敢干出谋害太后的荒唐事!简直罪不可恕!” 她旋即带着侍女再度叩首:“妾无能,还请太后治罪!” 太后不动声色,只看着岐山王,平声道:“王爷,您听明白了吧?就是这么一个先帝贵妃的侍女,妄想你与皇帝反目成仇,可见你们的叔侄关系有多艰难。” 岐山王握着眼前的一盏小龙团淡淡笑道:“区区小人,不足挂齿。真正情笃意坚之人不会被眼前的不幸迷惑。倒是这位昭婕妤,让本王很是佩服,虽为怀柔贵妃后人,却一点儿也没有怀柔贵妃的娇纵,反而更像太后你,果敢坚毅,有勇有谋。” 太后转眼看着万梦薇娇美动人的容颜,徐徐道:“王爷夸人都是一起夸的么?既然您开了金口,那您说,哀家要怎么治她的罪呢?” 岐山王轻轻刮了刮手中的杯盖,道:“太后已有决断,何必为难本王?” 太后使了个眼色:“云萝,上去亲自扶昭婕妤起来。” “是,奴婢谨遵懿旨。” 万梦薇就着云萝的手盈盈起身,再次屈膝道:“妾谢太后恩典。” “翠缕的事情哀家一早派人查得一清二楚,你果然没让哀家失望,当初哀家默许你开导她,也是因为不想对怀柔贵妃的人赶尽杀绝,可没想到她执迷不悟,你就不必自责了。” 太后眉波不动,语调平和不起波澜,然而话音里的森然寒意却昭然若揭。万梦薇的身子微微一颤,很快镇定道:“太后开恩,妾感激不尽。” 从万梦薇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恐中,我看到了她心底深深的惊叹与折服,试想一下,倘若她今晚有半句虚言,恐怕待会儿就能去地府见她姑姑了。 就连我也深深震慑——太后果然是太后,欲擒故纵、运筹帷幄丝毫不在话下! 翠缕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恶狠狠地瞪着万梦薇:“你究竟是娘娘的侄女,还是这个妖后的侄女?!娘娘要是看到你对她当年的仇人卑躬屈膝,只怕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万梦薇,你这辈子都是万家的女儿,你永远别想摆脱这个身份!” “啪——” 万梦薇对准翠缕的脸颊一掌掴下,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啪”地又是一掌。翠缕的两边脸颊顿时高高肿起,乌黑的血液从她嘴角渗出,恰如一串串怒放的伤花。 万梦薇看着她,恨声道:“第一掌,是你以下犯上,直呼本主名讳;第二掌是你侮辱本主的姑母,妖言惑众。” 翠缕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颊,仍然不可置信:“你……” 万梦薇的容色格外冰冷,声音也凉到极点:“你不明白吗?本主的姑母虽然是众人口中祸国殃民的妖姬,但她依然是本主的嫡亲长辈,本主容不得任何人污蔑她,诋毁她。如你所说,本主永远都是万家的女儿,但这并不代表本主可以借此是非不分,纵容包庇。倘若你还不明白,本主不吝再给你一巴掌。” 翠缕怒极反笑,一双杏眼瞪得通红:“好!好!算你狠!小主,奴婢祝您晚点死在妖后手中,不然九泉之下见到娘娘,奴婢怕您抬不起头来!” 雨欣上前揉着万梦薇几乎通红的手掌。梦薇看着翠缕,冷笑连连:“本主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劳你来费心周旋,留着你的口德下辈子转世投个好胎吧。” “是吗?”翠缕的目光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那您敢不敢现在就问问那个妖后,她究竟是怎么看你的?” 第69章 晚宴(三) “昭婕妤的话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翠缕,你真以为哀家听不懂么?” 太后徐徐转动着手中的镂金丝串珠玛瑙护甲,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不显山水。万梦薇何尝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当即提起柔如花瓣的裙裾,跪下诚声道:“太后容禀,妾刚才那些话句句肺腑,还请太后试想,倘若一个人连自己的至亲都背弃不认,那这样的人如何值得您信任,值得您任用呢?” 太后低眉看着护甲,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哀家当然知道,倘若你今天把怀柔贵妃批判得分文不值,哀家才会忌惮你。” “昭婕妤,”她抬起头来,将目光徐徐落于梦薇脸上,“这些话恐怕你早就想跟哀家说了吧?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你果然很聪明,审时度势,找了今晚这个极为合适的时机,让哀家,让皇帝皇后和在场的所有人,成了你表明忠心与原则的见证人。这样,即便日后哀家再以你是怀柔贵妃侄女为由刁难你,也不会这么顺利了。” 万梦薇眼中骤然迸发出幽深的光芒,映着满殿橙红的烛光,如鬼火幽灵一般:“太后明鉴!妾万万不敢将您推上道德受刑台!妾的陈述仅仅发自本心!绝无他意!” “好一句发自本心,绝无他意,”太后闻言失笑,眉梢眼角除却嘲讽,亦藏着一丝赞许,“你放心,既然当初哀家首肯你入宫参选,那就代表哀家不会将上一辈的恩怨迁怒于你。岐山王说得没错,你聪慧狡黠,有勇有谋,哀家这辈子没佩服过谁,你却是第一个。” 万梦薇一句句听下去,原本黯淡的目光却如利剑一般倏然明亮。她刚想说什么,太后玉手一抬,已先道:“哀家现在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说吧,翠缕如何处置?” 万梦薇眸光低垂,以浓密的睫羽掩饰眸底那丝一闪而过的恨意与凄凉,抬头铿锵有力道:“太后容禀,谋害圣上,按照北燕大律,应当斩立决!” 我怅然一叹,余光漫过太后意味不清的容颜,心里堵得发慌。我不知道今晚这一幕究竟是太后阴毒的计谋,还是万梦薇为了自保不得不出的下策。但我却深深地明白,不管事情的真相是前者还是后者,万梦薇都不容小觑。 太后微微一笑:“王爷,这个结果您满意吗?” 岐山王错愕须臾,笑道:“昭婕妤深明大义,老臣岂会多说什么?” 太后又恢复了往常和蔼的容色:“既然如此,那就按昭婕妤的吩咐,把翠缕拖入宫正司,斩立决!” “哈哈哈哈,”翠缕狂笑不止,眼角溢出一滴清泪,“昭婕妤,您这样狠辣阴毒,奴婢祝您永远被万氏族人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万梦薇攥紧拳头,竭力忍住回身掌掴翠缕的冲动。守在殿外的卢凌带着人手迅速入内,三下五除二将翠缕拖走。她一边挣扎,一边犹自痛骂道:“万梦薇,你会遭报应的!” 那凄厉的哭喊声渐行渐远,万梦薇的全部力气似被抽走,膝下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金丝雀锦地毯。 太后抿一抿唇,不动声色道:“昭婕妤回位吧,跪久了地上凉。” 万梦薇沉默片刻,搭着雨欣的手起身,不忘道:“多谢太后关怀,能为太后与陛下做出一点贡献,是妾的荣幸。” 见她盈然落座,已面带嫣然笑意,乔序不由会心一笑:“爱妃深得朕心,今晚朕与皇叔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也少不了你的功劳,”他往后倾身,示意宫洛上前一步,“魏尚宫,赏昭婕妤三品云锦一匹,两品彩绢三匹,外加琉璃酒樽四对。” 宫洛一一记下,应声道:“微臣遵旨,明日就亲自去库房登记领取。” 我见乔序所赏之物皆在份例以内,不由替万梦薇松了口气。她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谢恩,这一晚上我亲眼见证她的经历,心情如潮汐一般大起大落,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平复安定。对于她心底的沉痛,我无法感同身受,不知道怀柔贵妃的死讯传到她耳里时,她有怎样难以言说的心情,但我能明显感到,我们心底对太后的敬畏却是一样的。 “那给高丽国王的赏赐呢?都准备好了么?” 宫洛垂着水袖,低首回道:“启禀陛下,就在宫门落锁前,微臣已拜托卢将军将那几车赏赐送到了大王的官邸,还请陛下放心。” “那就好!”乔序开怀一笑,举起酒杯道,“这一杯朕敬高丽国王,祝你明日一路顺风。” 黑齿常之反应极快,起身举杯相回:“多谢陛下!本不想明日动身,无奈玉山大妃染恙,孤出于孝道不得不回,还望陛下见谅。” 玉山大妃染恙?我在心底嘀咕不止,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第70章 晚宴(四) 郑棠也微微错愕:“大妃染恙?这是为何?” 黑齿常之轻叹一声,“回贵妃娘娘的话,大妃近几年身子一直不好,恐是春来咳疾又犯了,王宫中有御医调养,娘娘不必忧心,”他凝神片刻,“倒是娘娘您,务必好好保养您的身子,您平安康健,则是我高丽子民的福祉。” 郑棠的唇畔浮起一丝嫣然笑意,凤眸低低微垂:“多谢大王关怀,请您代替本宫向大妃致意。” 黑齿常之与乔序同时举杯一饮而尽。他示意身旁的随从阿莫将酒杯再次满上,接着道:“不仅如此,孤这一次回去以后,将举全国之力推行北燕官文,争取三年之内做到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明百姓都对它了然于胸。也让北燕使臣出使高丽不再被语言不通困扰。” 他要推行北燕官文? 我忽然想起自己从护国寺回宫那天,与他在锦宫城门口的对话。那时我用北燕官文戏谑他不敬宗主国,他居然这么快就想通了?我心底隐隐发慌,今晚的黑齿常之一改往日的桀骜不驯,所有的尊敬都有些刻意为之的感觉,莫非他另有图谋? 我心底骤然闪过一个不详的念头——他急着回去,该不会打算和城外的八千铁骑联合起来反攻京城吧? 我下意识看向乔序,他却丝毫不显慌张,反而开怀笑道:“很好!朕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完成先帝的遗愿,没想到爱卿竟愿主动帮朕达成!朕心甚慰!” 黑齿常之饮下手中的美酒,唇角勾起一丝委婉的弧度:“陛下言重了,这是高丽国应该做的。” 我灵机一动,提笔在纸上写道:“陛下,刚才高丽国王说玉山大妃咳疾犯了,臣妾以为当赏珍贵药材百件为大妃调养。一则褒奖高丽国王对宗主国的忠心,二则,玉山大妃是先帝亲自册封的高丽大妃,理应受到宗主国礼遇,您觉得呢?” 宫洛将纸上的内容款款念出,乔序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皇后所言极是,既然如此,魏尚宫,那就按照皇后的吩咐去办。” 宫洛微微欠身,恭谨回道:“微臣遵旨。” 黑齿常之明显感到有些意外,那双浓黑的眉毛轻轻一挑,惶惑道:“皇后殿下隆恩,微臣本不该辞,只因陛下之前已赏了许多珍宝,再带药材回去,恐途中损坏辜负了殿下恩德。” 乔序顺势接下话茬:“既然如此,那朕就派使臣护送药材至高丽国,顺便将朕册封裕贵妃的圣旨一起带回去,让高丽国上下引以为傲。” 他的话接得太快,令黑齿常之毫无时间反驳。岐山王听后也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大王,这是好事,如何不谢恩呢?” “谢陛下隆恩,谢殿下隆恩,”黑齿常之躬身作揖,“微臣方才只是觉得天恩太过浩荡,实在惶恐莫及。” 太后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惶恐的,高丽是我北燕的附属国,这些是北燕作为宗主国的义务,大王觉得呢?” 我瞬间了然,太后的意思是高丽也应该尽到附属国的义务。黑齿常之又如何不明白?他的态度也愈发恭谨:“是,太后所言极是,微臣明白了。” 须臾歌舞起,笙箫凉,家宴就在众人各怀所思中匆匆结束。我命人摆开轿赶回凤仪宫,倚在金丝蜀绣软座上,倦意如潮水涌来,眼皮直打架,然而我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那三张极为重要的图纸就在我头上戴着。 落轿时,蓉儿匆匆出门迎接,福身道:“殿下,陛下已经在里面了,您快进去吧。” 乔序?他刚刚不是直接回乾清宫了么?不过仅仅一瞬,我就明白了他方才的用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我点头以示知晓,搭着宫洛与芙蕖的手疾步走入章明殿中,乔序见我进来,直接大步上前,扶住急欲行礼的我,笑道:“皇后免礼,你们都下去吧,这儿有皇后伺候便好。” 芙蕖与宫洛自然乐不可支,碍于我和乔序当前不敢表现,只得憋着满脸的笑意矮身退下。 乔序拉着我的手走到妆台前,轻轻摘下我头上的三支簪子:“素素,你今晚帮了朕很大的忙,你说,朕该如何感谢你?” 说完,他轻轻扯开那三支步摇,以早上的方法抽出三张图纸放入袖怀中。 我笑着摇摇头,在他掌心写道:“小事而已,瞧你说的,像我帮了你好大忙似的。” 他反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从铜镜里看向我:“朕指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药材。” 药材? 他见我不解,抚着我的肩膀狡黠一笑:“朕正愁无法名正言顺地监视他,你提出赏赐药材,给了朕好大一个台阶。当然,这也跟他自己的欲盖弥彰分不开。” 我长舒出一口气,拉过他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徐徐写道:“序郎,你也怀疑他此次离开的动机不纯吗?” 他“扑哧”一声,道:“当然,连你都看出来了,朕还会不明白?” 连我都看出来?他怎么知道我看出来了? 他捧住我的脸,迫使我转身与他对视。他眼中那股温情以海潮般汹涌的攻势吞没了渺小如沙的我。我在他眼里看到手足无措的自己,像一艘小船,就这样沉入他如海的深情中。 “方才在家宴上,朕的余光看见了你的眼神,只是那一个眼神,朕就知道你已经明白了。” 我在心底感慨不已,我素来想要的不就是这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爱情么?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心底的想法。 现在,乔序做到了。 他的眼底漾起一丝担忧:“朕虽然不知道他这次想干什么,不过素素,朕有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他指的是什么? 第71章 落红(一) 他突然微微哂笑:“罢了,兴许是朕想多了。”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肯善罢甘休,拉着他的手继续写道:“是因为黑齿常之今晚的态度吗?其是我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突然没了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头。” 他低眉一瞬:“这个朕倒不觉得奇怪,是朕让棠儿劝他的,他们毕竟是骨肉至亲,为棠儿考虑,他也应该收敛一点。” 是郑棠婉言相劝?我心底漾起一丝不安——黑齿常之与郑棠的关系也许并不简单,他们……怎么看也不像兄妹啊! 要不要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告诉乔序? 这个想法只在一瞬就立刻被我否决。一定不行,不能告诉他我看见了什么。第一是郑棠与黑齿常之不会承认,到头来我成了污蔑妃嫔的罪人;第二是,他爱着郑棠,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那样他该多难过! 不!我不要他难过! “素素,你怎么了?” 我这才在他沉静如水的眼底看见自己凝神的身影。我嫣然一笑,摇头表示没事。他捧着我的脸,声音格外温柔:“朕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看着他,甜甜一笑。他捋着我柔滑如丝的头发,道:“你大哥要从边疆回来了!他驻守居功关九年之久,你可曾想过他?” 大哥!大哥要回来了! 我的鼻尖一酸,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将落未落。脑海中关于大哥的似颓墙斑驳的记忆又渐渐清晰起来。我记得他叫余常徽,与我乃一母同胞,却长我二十岁。他虽是我的大哥,却常常扮演父亲的角色,在父亲忙于政务时教我习字画画,弹琴下棋。他能文能武,又有谦谦君子之风范,在我心底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只是……自从他痛失爱妻,两个女儿又失踪以后,他突然变了一个人,整天沉溺声色犬马,如行尸走肉一般。记忆中,父亲骂他不孝之子,将他赶出家门。我哭着拉住大哥的手,企图挽留他,却被父亲勒令关入藏书阁,不给我吃饭。 双手松开的瞬间,我看见了大哥眼角的一滴清泪。 “素素放心,大哥还会回来看你的。” 一诺九年,如今他真的回来了! 泪倏然落下,滑倒嘴角变成甘甜微苦的花蜜。乔序轻轻为我拭去这滴纯净无比的泪,温声宽慰着我:“素素别哭,不久你就能见到他了,到时候朕宣他进宫,让你们兄妹二人团聚。” 我点点头,伸出双手环住他厚实的腰身。我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腰间,任凭泪水润湿他的金丝蜀锦五爪龙纹常服,也不肯抬头。 我在家排行第八,大哥守关,二哥早夭,三哥四哥自立门户,五哥癖好独特,六哥七哥与我最为要好,饶是如此,也无人能取代大哥在我心底的位置。 如今我终于能再见到他了,不管乔序出于什么原因召他回京,我都感动不已。 “傻丫头,哭红了眼朕心疼,别再哭了,”他捧起我的脸,眨眨眼睛,“不然朕陪你一起哭,等我们都红了双眼,就不会互相嫌弃了。” 我破涕为笑,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拳——你的意思就是嫌弃我哭相难看对吧?他顺势握紧我的手,笑道:“好了好了,咱们该做正事了。” 正事?什么正事? 我正疑惑,他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微笑:“骗得了母后一时,骗不了母后一世,咱们若再不圆房,只怕几个月后你肚子没动静,母后能把太医院的顶盖掀翻了。” 圆房?难道他……他要和我做那种事情? 哎呀不要,我……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不知是紧张还是身体不适,我的小腹突然一阵坠痛,紧接着,仿佛有股温热的液体从双腿之间缓缓流出。我更恐惧了,恐惧身体发生的微妙变化或许会将我吞噬。 我拼命蹬着双腿,示意他将我放下。他本以为我在玩笑,直到我在他眼底看见自己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他才瞬间明白过来我真的难受。 他将我轻轻放下,忧心忡忡道:“素素,素素你怎么了?” 一阵又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遍袭全身,我蜷缩着身子,却无法阻止那股温热的液体从双腿间不断涌出。我紧紧扣住他的手指,还能清楚地听见他齿间因剧烈的疼痛而发出的“咯咯”轻响。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抱怨半分,而是当即朝殿外大喊道:“太医!宣太医!” 宫女太监们听见动静纷纷跑进章明殿中,乔序直接免去她们的礼数,厉声问道:“太医呢?!太医呢?!” 宫洛赶紧福了福身:“启禀陛下,蓉儿已飞跑去传了!” “那就好,”乔序松了口气,搂住我的双肩,“皇后,你感觉好些了么?” 芙蕖见我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忙往我腰后塞了一个金丝软枕。我仍然疼得睁不开眼,只好顺势倚在她的怀里。 她垂眸望着我,那双清水眼微微转动,接着抬头与宫洛相视一笑:“魏姐姐,这莫非是桃花葵水?(1)” 桃花葵水?什么是桃花葵水? 我一脸迷惑,乔序却一副了然的模样,脸上的阴云仿佛被春风吹散,只留满脸温情与喜悦:“若真如此,那皇后确实长大了!” 宫洛与芙蕖只是垂眸羞赧,我却更加不解,他们究竟在打什么暗语? “陛下,殿下!董太医来了!” 就在这时,蓉儿的声音自殿门口响起,话音未落,两人已恭谨地经跪在榻前:“陛下万福金安,殿下万福金安!” 乔序抬抬手示意免礼,接着道:“董爱卿快看看皇后怎么了。” “老臣遵旨。” 他跪在我的榻前取出附枕,示意我将手放上去,再往我的腕间搭上一块锦帕,用食指与中指按住我的脉搏,凝神细思着。 突然,他的眉心一跳,满面欢喜:“启禀陛下,启禀殿下,这是桃花葵水!只是殿下体质偏寒,初次来潮可能颇为疼痛,微臣只需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物为殿下调养方可。” 众人听了也都格外兴奋,我却晕头转向,不知所以。芙蕖见我仍然不解,不由附在我耳畔悄声道:“殿下,这就是奴婢平常跟您说的‘不方便’,您第一次有了这种‘不方便’,意味着您今后就能为陛下生儿育女了。”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每个月,芙蕖与宫洛还有那些宫女们都会有几天身子不适,而且还有红红的东西沾在底裤上。我……我今天也是这样吗? 我不敢再想,脸颊乍然红如飞霞。今天这事刚好被乔序撞见,生儿育女……看来我以后逃不掉了……不过能躲一时算一时。 他摸摸我的脸颊,笑得格外宠溺:“朕的皇后终于长大了!以后咱们要生好多个孩子,围在我们膝下。” 宫女太监们纷纷捂嘴偷笑。我将脸埋在膝间,心底却涌出一阵又一阵的甜蜜——儿孙绕膝,福寿满堂,那是寻常百姓家才有的幸福,我和乔序也可以吗?以后我们的孩子叫我们“父皇”与“母后”,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芙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殿下,奴婢与蓉儿服侍您沐浴更衣吧。” 乔序扬袍起身,微微一笑:“皇后好好休息,朕先回乾清宫了,改日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去,众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恭送陛下。” 我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二十四扇乌檀木掐金丝牡丹凤凰屏风围着我的酸梨木浴桶,氤氲蒸腾的热气与殿中飘然摇曳的烛光将我的思绪变得分外朦胧。 从今天起我就是个女人了,和宛清她们一样有了“月事”,倘若娘亲在身边,她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我更开心的是,我遇见了一个值得深爱的人,乔序,他终究是懂我的。 或许如他所说,我们都是孤独的人,高处不胜寒,所以更要彼此靠近,互相温暖。 我抚摸着身上的每寸肌肤,它们细腻嫩滑,正散发着豆蔻少女的芬芳。今晚,我要洗去身上更多幼稚的铅华,等我走出这个浴桶,我将是一个完整的全新的女人。 我要在这云谲波诡的斗争中保护我的本心,为了乔序,更为了自己。 我轻轻阖上双眼,放空了自己的思维。 “咚咚咚——” 谁?谁在敲门? 我凝神一瞬,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谁知殿外的人接着道:“殿下!殿下!冯美人侍女玉露见殿下!” 冯雨嘉?!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攫住,想都没想就从浴桶里站起来。芙蕖赶紧为我搭上天蚕丝苏绣浴巾,忧道:“殿下别急,奴婢先服侍您更衣再出去。”说完,她赶紧给蓉儿使了个眼色,蓉儿会意出去,轻轻推开殿门。 “玉露妹妹,什么事情这么慌里慌张的?” “蓉姐姐……蓉姐姐……我家小主她……她被蛇咬了!” 桃花葵水:古代对女子“月经”的雅称 第72章 落红(二) 被蛇咬了?什么蛇?是毒蛇么? 芙蕖知道我此刻心急如焚,于是赶紧系好我腰间的丝绦,扶着我的手疾步赶往大殿门口。宫洛听见动静,已从厢房先我而至。 “玉露妹妹别急,冯小主在哪儿被蛇咬了?” “回尚宫大人的话,是在……” 她们见我的身影被飘渺的烛光拉得冗长,赶紧回身行礼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挥手免去,示意雨露继续说话。 “回殿下的话,我家小主是在万香园被蛇咬的,当时身边还有穆婕妤、尤婕妤、朱才人,还有……”她低眉一瞬,“还有明懿娘娘。” 祁抒意?!我愕然不止,她一向自视甚高,怎会与位份低微的婕妤美人走在一起?还有宛清……她怎么也在? 我压了压起伏不定的胸口,示意宫洛追问。她轻轻颔首,迅速问道:“那美人小主现在在哪儿?可宣太医了不曾?” 雨露强忍着眼中盈盈不尽的泪水,带着哭腔道:“回尚宫大人的话,太医已经宣过了,明懿娘娘第一时间送小主回瑞祥宫,其他在场的三位小主也被娘娘勒令留在宫内不许乱动,只等殿下过去。” 要我过去做什么? 饶是不知后事如何,我也强迫自己迅速镇定下来,点头示意芙蕖准备轿撵。反正该来的总会来,逃避毫无用处。 宫洛的眸光微动,温然而言:“那陛下呢?可有人告诉陛下?” 玉露凝神片刻,恭谨道:“明懿娘娘身边的瑾瑜姑姑已经赶往乾清宫了。” 瑾瑜?祁抒意为什么要派瑾瑜去?只消片刻,答案就如破晓前的一道光亮,呼之欲出——她大概想极力撇清关系并保持一个主位应有的威仪吧?毕竟发生了这种事情,在场每个人都是有嫌疑的,当然包括宛清。 轿撵匆匆行进,宫道两旁的灯火在幽深晦暗的宫道内随风摇曳,好似水中飘泊无定的浮萍。是了,整个重峦叠嶂、勾心斗角的锦宫城就是一潭深水,每个人淫浸其中,不得不随波逐流,或者在暗潮汹涌中意外丧命。今晚,大概又有一场可怖的阴谋即将上演。 思绪一层层漫过,我掀开描银绘金的如意纹饰轿帘,看见乔序威严庄重的龙撵已然停在瑞祥宫的门口。 他必定已经来了。 我搭着宫洛与芙蕖的手匆匆赶入柔丝阁。此时柔丝阁内已然乱作一团,不断有满脸哀惶的宫女端着大盆大盆腥气涌动的血水从纱帘后面经过。我生生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一把拉住身旁的宫女,示意宫洛问话。 “冯小主怎么样了?” 她显然专心做事,并未发觉我已走到她的身边,于是匆匆矮身行礼道:“殿下万福金安!”她那一张俏脸比新雪还要惨白,脸上的泪痕犹在,声音却愈发低沉:“回尚宫大人的话,周太医说小主的性命尚无大碍,只是不知胎儿能否保住,因为已经……已经落红了……” 我心惊肉跳,身子也摇摇欲坠。芙蕖赶紧扶住我,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宫女逃难似的向我告退。我不禁低低一叹,冯雨嘉家世甚高,位份却一直不高不低,宠爱也不及尤倩倩与穆宛清,或许因为乔序不喜欢任性娇纵的女子吧?不过,自从她有了孩子,乔序对她的关注相应多了起来。此番落红,万一孩子掉了,以宫里拜高踩低的势力,失宠是必然的结果。 虽然不喜欢她,但我不由为她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殿下,产房血腥,只怕陛下、明懿娘娘和其他三位小主正在主殿候着呢,咱们先过去瞧瞧吧。” 我点点头,随宫洛与芙蕖匆匆赶往启和殿。此时乔序正一脸阴沉地坐在主位上,祁抒意伴在他的身旁,纹丝不乱的鬓发上,那双绛红玛瑙蝴蝶压鬓闪闪发光。尤倩倩、宛清以及朱蓉儿依次坐在梨花木雕花大敞椅上,神色格外凝重,特别是尤倩倩。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额上隐隐沁出虚汗,娇弱的模样惹人怜爱。 她们见我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我挥手免去她们的礼数,朝主位上的乔序行了大礼。 “皇后起来吧,赐坐。” 我盈盈坐于他的身侧,眼风不由自主地朝宛清飘去,她却有意识避开我的眼神,低下头去。我瞬间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不再看她。 “陛下!陛下!” 太医周崇光是太医院原判,虽然年过半百,但医术高明,素来擅长千金一科,深得乔序与太后信任。此时他急匆匆地跑进启和殿,片刻也不犹豫,跪下朗声道:“启禀陛下,美人小主的孩子保住了!” 乔序的眼波一转,唇畔已然漫上笑意:“太好了!太好了!周崇光听旨,以后朕命你专门为冯美人安胎,不得有误!” “微臣遵旨,”周崇光俯身叩首,“只是陛下,此蛇虽然毒性不重,但余毒未消对胎儿也有影响,微臣怕……” “你怕什么?” “微臣怕来日小主生产,会诞下痴儿或者死胎。” 我唬了一跳,若是痴儿倒罢,倘若是死胎,这可犯了皇室忌讳啊!太祖皇帝一朝,莲妃受尽宠爱,却在一朝分娩时诞下死胎,太祖迫于朝廷压力,不得不按照祖制赐死莲妃,奈何红颜就此香消玉殒。而冯雨嘉若是如此……只怕不仅要失宠了,更会命丧黄泉! 我越想越心惊胆战,究竟是谁的心思这般恶毒,想杀人于无形之中? 第73章 婕妤(一) 乔序的脸上迅速蒙上一层阴翳,饶是如此,他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朕命你倾尽毕生所学,务必保证冯美人能诞下健康的胎儿,”他微微一顿,问道,“这件事情冯美人可知道?” 周崇光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微臣怕小主听后情绪激动,对胎儿不利,所以尚未告知小主。” 乔序点点头,神情变得格外凝重:“你做得很好,你们也都听清楚了,不许告诉冯美人半个字,否则……” 他的话音未落,众人已然深深明白言下之意,于是赶紧恭谨屈膝道:“臣妾(妾)遵旨!” 乔序示意我们起身,接着吩咐道:“孙文英,传朕旨意,晋美人冯氏为婕妤,赐号''安'',明日晓谕六宫。” 众人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神色。我也分外惊讶——冯雨嘉一月之内连升两级,还破例赐了封号,这种晋升速度堪比当时的宛清,加之她如今怀有身孕,这样隆重的恩宠更是直接把她推上风口浪尖,那岂非人人都想对他腹中胎儿除之而后快?! 思绪如此微漾,祁抒意却也面如常色,屈膝镇定道:“陛下英明,臣妾先替安婕妤谢过陛下恩典,想必婕妤妹妹醒来心情定能安好许多。” 乔序起身虚扶一把,满眼欣慰道:“今天也多亏了你冷静睿智,及时处理,方才周太医跟朕说了,要是晚来一步,只怕安婕妤的孩子终究不保。” 祁抒意低低垂眸,脸色娇柔:“陛下客气了,这是臣妾身为宫中主位应该做的事情。况且臣妾与安婕妤同为母亲,岂会忍心见死不救?” 乔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去了一趟太庙回来,你的性子倒比以前柔和多了。既然你今晚功不可没,那朕就赐你协理六宫之权,与皇后一道好好整整六宫风气。” 协理六宫之权?!我攥紧了手中的天蚕丝苏绣牡丹手绢,心底不知是何滋味。我倒不怕被人分权,因为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不过早晚而已。只是……只是太后刚要我抓牢后宫权力,半路就杀出一个祁抒意,这实在太意外也太迅速了。 宛清也面露愕然之色,柔唇一抿,旋即微笑不语。 祁抒意的身子微微一颤,态度愈发恭谨:“臣妾谢陛下隆恩,必定好好辅佐殿下治理后宫,还请陛下放心。” 乔序眸光微转,仿佛涌起无尽回忆:“朕记得你往日在王府协助棠儿,也是样样谨慎妥帖,把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你,朕自然放心。皇后为尤婕妤保胎,安婕妤这胎你也好好看着吧。” 祁抒意的秀眉微微一蹙,旋即松开道:“是,臣妾遵旨。”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秀兰轻轻拍着尤倩倩的肩膀,满脸焦急与担忧之色。众人的目光即刻被她的声音吸引过去,只见尤倩倩倒在敞椅上面色苍白,嘴唇发紫,颤声道:“我……我……好冷……” 冷汗顺着她削瘦的面颊不断淌下,周崇光见了,赶紧膝行几步到她跟前,掏出怀中的丝绢,盈盈握住她的脉搏,仔细诊断起来。 半晌,他徐徐呼出一口气,回身禀道:“启禀陛下,婕妤小主只是受到惊吓,胎动得厉害,只需好好静养即可。” “朕知道了,只要尤婕妤母子平安即可,”乔序抖了抖衣衫,款步走到尤倩倩身前,轻抚着她的柔发,“朕陪你回去吧,有朕在,别害怕。” 尤倩倩起身依偎在乔序怀里,惶惑惧怖的眼色久久不散,低声道:“妾……妾多谢……陛下隆恩。” 我的鼻尖乍然酸涩,心底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醋意。祁抒意的眼风不禁往我身上悠悠一落,旋即转眸柔声道:“尤婕妤快别怕了,还有殿下为你保胎呢。殿下也是一身正气,什么蛇虫鼠蚁都不敢接近。” 乔序被她逗乐了:“明懿夫人何时也这般大胆?敢拿皇后打趣?” 他的语调柔和平缓,祁抒意听他话中丝毫没有怪罪之意,愈发微笑道:“陛下难道没听臣妾说的''也是''二字么?殿下与您心意相通,刚刚看尤婕妤的眼神和您往常一样呢,满眼正义凛然,这难道不是一身正气的表现吗?” 不知为何,我心底莫名感到一阵不适,祁抒意的话总有不对之处,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想笑笑了之,宛清已掩唇先道:“可见明懿娘娘对陛下的一言一行也了然于心呢,不然怎么连殿下的一个眼神都能让您觉得像呢?” 我松了口气,宛清果然时时处处都维护我,心底霎时如棉花一般柔软。祁抒意抿了抿唇,笑道:“穆婕妤好一张利嘴,好细的心思,真让本宫刮目相看呢!” 宛清低眉一笑,不卑不亢道:“娘娘今晚的当机立断也让嫔妾格外佩服。” 乔序开怀一笑:“好了,朕与尤婕妤先回重华宫去,夜深了,你们都歇着吧。” 尤倩倩眼底恐惧更深,依然掩盖不了那一丝丝甜蜜的光芒:“陛下不去看冯妹妹吗?” 乔序摇摇头:“朕不去也罢,交给皇后和明懿夫人吧。今天朕也累了,想回去歇着,反正她的孩子没什么事,不如让她好好睡一觉,明早再来看她不迟。” 看来乔序看重的果然是冯雨嘉腹中的孩子,而不是她本人,要是今晚她的孩子没了……我摇了摇头,也怪她素来太过招摇,凡事锱铢必较,这样不讨人喜的性子,只怕早就有人想除之而后快了。 “既然如此,那臣妾与殿下就代替您去看望安婕妤吧,陛下放心。” 乔序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你们在,朕自然放心。”说罢,他转身搂着尤倩倩的肩膀款步走出启和殿。 众人行礼不迭:“恭送陛下。” 成双的身影渐渐远去,祁抒意的俏脸上又恢复了一贯高傲冷峻的神情。她垂眸对跪在脚边的周崇光吩咐道:“周太医,既然陛下吩咐了,那就劳你陪殿下与本宫一起去。” “是,娘娘。” 她接着转身向我微笑,施施然恭谨一礼:“殿下,您先请吧。” 第74章 婕妤(二) 我轻轻颔首,搭上宛清细嫩的柔荑,款步走向丝柔阁。 我屏退了守在门口的宫人,阁内静谧无声,轻纱珠华幔帐死气沉沉地垂在镂刻海棠花五福地砖上,摇曳的烛光将阁内气氛烘得隐秘而昏惨,好在玉露焚了一鼎清新柔和的梨花香,冲淡了空气里闷人的血腥味,春风一送,已温暖如常。 玉露原本跪在冯雨嘉榻前精心伺候,听见我们轻微的脚步声,赶紧放下手中的药碗,回身行礼道:“殿下万福金安!明懿娘娘长乐未央!” 躺在榻上的冯雨嘉也抬起头,刚要起身行礼,祁抒意快步上前,一把压住她圆润丰满的肩膀,柔声道:“安婕妤免礼,你刚刚保住孩子,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冯雨嘉一头雾水:“安婕妤?娘娘说的……是妾吗?” 祁抒意沿着床榻徐徐落座,掩唇一笑:“怎么,这儿还有旁人?不是你会是谁呢?” 我朝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道:“正是婕妤小主您,陛下已经赐‘安’为您的封号,让您安心养胎。小主今晚保住了腹中龙嗣,理应受到此番嘉奖。” “这是……这是真的么?”冯雨嘉眼中漾起泛泛秋波,“我真的被晋为婕妤了?还赐了封号?我还以为只有昭婕妤能享此殊荣呢。”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淌下。她颇难为情,赶忙轻轻拭掉,抬头扫一眼众人,眼中隐隐流出一丝失望的神色:“陛下呢?还有……尤婕妤怎么不在?” 祁抒意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眸中清水流光一轮,已先于宫洛道:“尤婕妤身子不适,陛下陪她回重华宫了,说是明早再来看你。安妹妹别吃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谁也没偏疼呢,你只消好好养着就是了。” 好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也没偏疼!这分明就是挑拨离间。我恨得牙痒痒,却被宛清一拉袖口,示意不可妄动。 果然,冯雨嘉脸上浮起阵阵失落,低声道:“原来如此,尤婕妤素来娇弱,闻到一点腥气都忍不住反胃呕吐,今晚只怕无论如何都会十分难受吧。” 宛清与我对视一眼,微微笑道:“安姐姐,恐怕尤姐姐难受不止因为闻到血腥之气,还因为今晚这件来得蹊跷之事。姐姐险些丢了孩子,她身为母亲自然深感唇亡齿寒,你觉得呢?” 她一句话点醒了冯雨嘉,我不禁深感佩服,宛清也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冯雨嘉脸上的失落随即被一股莫名强大的恐惧淹没,她捂着自己的小腹,惶惑道:“蹊跷?是啊,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蛇?”她转眼望着周崇光,声音打着轻颤,“周太医,你告诉本主,那是什么蛇?毒蛇吗?” 祁抒意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崇光,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却一句话也不说。周崇光眉心一跳,拱手回道:“回小主的话,微臣从您脚踝的伤口看出并无毒牙噬咬的痕迹,因此这就是一般的蛇,并非毒蛇,微臣会根据您孕中的体质,为您研制药方,恢复很快且不会留下疤痕,还请小主放心。” 冯雨嘉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这样就好,只要你能保住本主的孩子,就算留下一点疤痕也不要紧。” 祁抒意拍拍她的肩膀,道:“妹妹安心,周太医医术高明,你们母子二人一定不会有事的。况且陛下已经下旨,由本宫为你保胎,妹妹还不放心么?” 冯雨嘉感动不已,当即就要拜倒:“多谢明懿娘娘!妾……妾自然放心,今晚也多亏娘娘当机立断,救命之恩,妾没齿难忘!” 祁抒意笑盈盈地扶住她的肩膀,打趣道:“本宫不过奉旨行事,真要感谢,还是感谢陛下吧。今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等你平安诞下皇子,荣华富贵可等着你呢。” 冯雨嘉被她说中了心事,一时满面春风:“是娘娘,妾谨遵娘娘教诲。” 祁抒意搭着瑾瑜的手盈然起身,旖旎的裙裾散若朝霞:“夜已深,本宫与殿下就先告辞了。”她往前走一步,停在朱蓉儿身边,“朱才人与安婕妤同住瑞祥宫,平时可要好好照顾她。” 朱蓉儿的身子轻轻一颤,忙屈膝道:“是,妾定会好好照拂安婕妤。” 我和祁抒意一前一后走出丝柔阁,她伴在我身侧,转了转水葱指上镂金丝珐琅护甲,盈盈道:“殿下,嫔妾觉得这宫里的蛇虫鼠蚁太多了,是时候好好清除一下,您觉得呢?” 她的一番话颇有深意,我只作未觉,停下脚步在她掌心写道:“明懿夫人想怎么除掉它们?” 她也同样停下脚步,秀气的眉毛轻轻一动:“擒贼先擒王,自然首先捣掉它们的巢穴,让它们没有安身立命之地,再做其他打算。” 我不置可否,只看她一眼就往前走去,她突然盈盈叫住我:“殿下。” 我回首望她,只见她脸上柔柔绽出一朵如花的娇美笑靥,眼底亦泛起柔光:“您可愿意为了陛下付出一切?” 第75章 婕妤(三) 我的呼吸骤然凝滞,心口仿佛被一团湿润的棉花堵住,有难以言说的闷塞感。 我应该怎么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纵然我爱他,但我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许还没到这种程度吧! 不过祁抒意为为何这么问? 我尚未思索明白,她的笑意却已如春风拂过的水面,波纹越散越宽:“您肯定疑惑嫔妾为何这样问,或许不久之后您就明白了。” 她搭上瑾瑜的手从我身旁经过,回眸一笑道:“殿下,嫔妾先回承乾宫了,明天或许又有一场好戏呢。” 她乘着轿撵徜徉而去。我与宛清相偕立在瑞祥宫门口,此时夜已很深了,凝重的露水结在草叶上,一滴一滴分外莹亮,颗颗如散落凡尘的星子。弦月如银钩斜挂在天边,昏沉沉的月光蒙在心上,犹如笼上一层薄纱,将景色衬得凄婉迷茫。 “妹妹,让凤辇先回去吧,我想和你走走。” 我自然知道这个“走走”的含义,于是欣然应允,只留宫洛在身侧伺候,其余人等纷纷带着凤撵赶回凤仪宫。 长风婉转穿过深深的宫巷,拂起我们身后瀑布似的黑发,扫在脸上酥酥地痒。我盈盈握住宛清的手掌,写道:“姐姐,安婕妤被蛇咬究竟怎么回事?当时你也在旁边,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宛清摇摇头,耳畔的明月珰乍然晃起优美的弧度:“我还没想明白,你先容我思索一会儿,今晚的事情实在太过突然。” 我轻轻颔首,默默望着她清透如水的眸子,突然看见一丝惊恐与焦急从中一闪而过:“素素,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绳索形状的东西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我的心底“咯噔”一下——那该不会是条蛇吧? 宫洛胆子极大,上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瞧着它,半晌愕然道:“殿下,这是一条三角蛇!” 三角蛇?! 我和宛清不由自主握紧彼此的手,频频向后退。宫洛捡起灌木丛里的树枝挑了挑地上那条蛇,见它一动不动方道:“殿下和小主别怕,它已经死了。” 我们这才松了口气,不过更深的疑惑却如潮汐一般漫上心头——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更为疑惑的人是宛清,她微偏臻首,试探性地往前慢慢行进,嘀咕道:“魏尚宫,可否将那畜生拾起给本主瞧瞧?” 宫洛脸上丝毫不显畏惧,应声过后一把抓住蛇的七寸命脉,将它凌空拎起。突然,她“咦”了一声,低声道:“这条蛇没有毒牙?” 此时宛清已经站在宫洛面前,她凑近一瞧,哑然失声:“这条蛇……这条蛇就是刚刚咬住安婕妤的蛇!本主记得很清楚……当时它还从本主身边经过……” 阴凉的冷风刮过我的面颊,如刀割一般疼痛。我强忍着心底的恐惧慢慢靠近观察,果然它的毒牙已经被人拔掉了,一排整齐的小尖牙上带着猩红的血迹,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格外硕大,惊悚的模样迫得人喘不过气。 宛清压了压胸口,道:“看样子今晚的一幕幕必定有人暗中操作,这畜生也八成是谁故意放进万香园的,”她凝眸细思,低吟道,“会是谁呢?” 寒蕊在她身后进言:“小主,您不妨先从万香园附近的宫殿想起。” “万香园附近的宫殿……?” 宫洛顺势接下话茬:“万香园附近有贵妃娘娘的翊坤宫,昭婕妤的祉麟宫,还有尤婕妤的重华宫。” 郑棠、万梦薇和尤倩倩? 我在心底暗自思量,难道是她们其中的谁放了蛇进万香园?郑棠这个时候尚在月中,虽然有动机,但怎会有精力谋害妃嫔?万梦薇就更不可能了,今晚在太后面前都如履薄冰,何况她一向懂得明哲保身,一定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那会是尤倩倩?她与冯雨嘉倒是因为身孕的事情有过龃龉,不过今晚她自己也在场,难道就不怕伤了自己的胎儿? 第76章 端倪(一) 宛清捏紧绣帕,黛眉轻蹙:“这三个……可都不是好惹的主……尤其是裕贵妃……” 宫洛兀自沉思,拿起蛇头仔细端详,又伸手摸了摸滑腻的蛇身,露出更为疑惑的表情。宛清看着她,眸光倏然一亮,忙道:“魏尚宫,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宫洛借着灯光搓了搓摸过蛇身的手指,凑近鼻尖一嗅,惊道:“这是蛇莓果的气味!” “蛇莓果?!”宛清分外愕然,“哪儿来的蛇莓果?宫里可最忌讳这种东西!” 宫洛低眉思索:“微臣也不知道,不过有个原因微臣敢肯定,这条蛇会出现在这儿,一定是受到某种气味的吸引,不过它的毒牙被人拔掉了,因此才会死在半途中。” “毒牙被拔掉了?”宛清凑过去看了一眼,赶紧以苏绣手绢轻掩口鼻,“难怪安婕妤这次没有丧命,原来咬它的蛇已经拔去了毒牙,不过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何要费尽周折让毒蛇去咬她呢?” 宫洛款款道:“安婕妤素来性子张扬,宫中不喜她的人甚多,小主您想,倘若是贵妃娘娘、昭婕妤或者尤婕妤其中一人下的手,那么事发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 宛清凝眉思索着:“当然是销毁证据或者嫁祸他人。不过这条蛇可不好弄死,万一派人回到现场收拾,被人发现那就得不偿失。” “没错,”宫洛点点头,深以为然,“微臣身居贺州时,曾有幸认识一位养蛇老人,他为了让自己养的蛇傍晚归家,特意从它们孵化开始就用某种特殊汁液训导它们。他在自己的居所内洒满这种汁液,这样不管这些蛇白天走得再远,也能按时回来,并且一条不少。” 她一番话说完,我和宛清已然惊得不能自持,尤其是宛清,一双凤眼睁得微圆,恍然大悟道:“魏尚宫的意思是,幕后真凶打算让蛇自己回巢,这样就不用她亲自派人毁尸灭迹了?” 宫洛的眉毛轻轻耸动,未置可否,只道:“有这种可能,但是也不排除是贵妃娘娘、昭婕妤或者尤婕妤采取的嫁祸计谋。” 一直没有开口的寒蕊这时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与她们三人其中一人交恶的又有谁呢?” 宫洛把目光悠悠一扬,我们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去,更为惊愕——那是瑞祥宫! 我瑟瑟发抖,这条蛇确实离瑞祥宫最近,难道它要跑回瑞祥宫吗? 可是……可是冯雨嘉和朱蓉儿就住在瑞祥宫啊! 宛清很快反应过来:“莫非是监守自盗?或者是朱蓉儿下的手?”她的眸光飞快回旋,低语喃喃:“今晚这条蛇突然出现时,朱蓉儿第一个尖叫,都说蛇最怕听见高声……也许……也许是她激怒了这畜生也不一定。” 朱蓉儿?宛清怎么会怀疑朱蓉儿?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我却觉得她嫌疑不大。倒是冯雨嘉,或许她想赌一把,利用腹中胎儿扳倒尤倩倩或者万梦薇?不过这也说不通,此人虽有小勇却无大谋,不像这么有胆识的人。 那所有疑点只能集中在祁抒意身上了。她今晚的种种表现,都让我对她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我拉着宛清的手,一笔一划静静写道:“姐姐,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去万香园吗?” “我们为什么去万香园……?”宛清低眉沉思,接着突然仰起头,仿佛想通了什么,“是明懿夫人!是她邀请我们一起去赏花,说是秉烛夜游!” 秉烛夜游?!这不是只有文人才会做的风雅之事吗?祁抒意出身武将世家,怎会有此种情趣? 宫洛轻轻蹙眉:“秉烛……” “对了!说起秉烛,本主想起一件事情!”宛清仿佛被她点醒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有些激动:“那燃烧的焰火有种特殊的气味,不像是花香,却比花香更好闻!当时伺候明懿娘娘的宫女在我们四周擎着烛台,好像没走一会儿,那蛇就出来了。当时一片混乱,就连明懿娘娘本人也吓了一跳。” “对了,烛台……烛台还掉在了地上!”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一幕实在是太惊悚了,任谁看到这样面容可怖的蛇都会害怕,更别说是两名孕妇。倘若她们其中一人定力不足,今晚极有可能两胎双落。 我在心底冷冷一笑,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小主您别急,”宫洛轻轻拍拍她的手,“您可记得蛇是从什么方向跑出来的?” “什么方向……”宛清咬了咬花瓣似的柔唇,眸光遽然一亮,映着晦暗的烛光,恍若鬼火,“是从我们后方跑来的!也就是……也就是现在的方向!” 现在的方向?!难道真的是冯雨嘉监守自盗吗?! 我迷惑不已,其他人也都低眉沉思。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半晌,宫洛长舒出一口气:“事已至此,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夜深了,小主和殿下都各自回宫吧,今晚还是早点歇息较好,免得再生变故。” 说罢,她将那条蛇放回原地,冷声道:“就让它躺在这儿,等明儿自然有人着急。” 我和宛清纷纷颔首以示赞同。她抹了抹额前沁出的冷汗,带着一丝惧怖道:“明懿娘娘方才不是说么,明天或许会有一场好戏,咱们都等着看吧。” 我却没有她们这种略带嘲讽的心情,相比之下,我的心情无比沉重,宫廷生活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算计和阴谋如同春日绵密的细雨,兜头兜脸地扑来,无形之中将你笼在一个可怖的牢笼里,分外动弹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在宛清手上写道:“回去吧,你的延禧宫隔这儿也挺远,路上小心些。” 她点点头,屈膝向我辞别。待她走远了,我才搭着宫洛的手走回凤仪宫。一路上,宫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头沉思。半晌,她抬起头问道:“殿下,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我?我还能怎么看呢?至少目前我尚未发现什么新的东西。 我摇摇头,不愿意抬手再写,她见我兴味索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回到凤仪宫时,夜已经很深了,原本稀疏的繁星此刻纷纷从天幕里探出头,一闪一闪朝我眨着眼睛。我躺在凤榻上,默默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从锦乐与驸马进宫致歉,合欢卢凌互诉衷肠,宫洛提及陈年往事,万梦薇在家宴上自救,以及冯雨嘉被蛇咬,这些都像皮影戏一般在我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我企图理出一个头绪,思维却越搅越乱,索性逼迫自己沉沉睡去。 第77章 端倪(二) “殿下!殿下救我!救救我!” 冯雨嘉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我惊出一身冷汗,牢牢抓住手边油光水滑的衾被,神思恰如即将离弦而发的弓箭。 恍惚间,她鬼魅的身影悄然而至。 冯雨嘉站在床帘外面,湿透的长发随意散在肩上,面容苍白宛如新铺的白雪,一身淡紫色的天丝中衣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贴合着她玉润无暇的肌肤,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接着,她抓紧床帘,倾身朝前,脸上露出阴恻恻的怖意。 我害怕极了,不停往床里瑟缩,企图躲避她的靠近。她反而比我更加害怕,索性一把掀开床帘就往里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殿下救命!救命!有蛇!好多蛇!” 有蛇?凤仪宫怎么会有蛇呢? 我来不及疑惑,她已经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身子,躲在我的怀里浑身瑟瑟发抖。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先轻轻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 “嘶嘶——” 什么声音? “啊!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冯雨嘉惊叫着到处乱撞,鬓中尖利的金钗死死抵住我的胸膛,疼得我无法呼吸。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什么地方有蛇。 这一看还真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数不清的三角蛇从殿门口涌来,宛如滚滚不尽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它们其中有些已经来到凤榻之前,仰起高傲的头颅,“嘶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仿佛在向我示威。 宫洛!芙蕖!你们在哪儿?! 快……快来救我!救救我们! 我急出一身冷汗,苦于无法说话,只好不住地拿起枕头拍打向我缠来的蛇群,可它们的目标明显不是我,而是冯雨嘉!她猛地掀开薄衾,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走开!走开!你们快走开!” 她越是这样,那些小蛇就越发愤怒,死死缠住她的四肢和脖子,让她分毫也动弹不得,更无法呼吸。我企图扯开那些畜生,却被它们咬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伤口。 “救……救命……”她拼劲全力抓住我的手,一张小脸涨得青紫,“殿下,救我……孩子……孩子……” 我顾不上心底的害怕与手指的疼痛,继续替她扯开离我最近的小蛇,可惜我寡不敌众,一条刚被扯下来,马上又有另外一条更为粗大的迅速缠上去。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我六神无主时,忽然看见她的裙底透出一抹鲜红,接着,那艳丽又残忍的红色越延越宽,直至染透了整张床垫! 她小产了! 不仅如此,凤榻后方不知何时冒出一条巨大的蟒蛇,正对准她的脖子,打算一口咬下! 不要! “啊——” 我惊叫着抓起枕头砸过去,突然听见“哐啷”一声,吓得我猛然睁开双眼。只见微风扬起头顶轻纱几缕,轻轻一嗅,空气中依然充斥着微润细腻的花香,殿中烛影摇红,蜡泪低垂,没有丝毫变化。 原来这只是一场噩梦!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额角沁出的汗珠,偏头看见那盏被我摔得粉碎邢窑宋绘美人觚,不由会心笑了。 我万分庆幸,还好这是一场梦。不过,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殿下!殿下!” 宫洛与芙蕖的声音接踵而至,不出一会儿她们就已来到我的榻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凤仪宫所有宫女和太监。我显然被这浩大的声势唬住了,不就是做了一场噩梦吗,至于进来这么多人? 她们一个扶起我,另一个捡回被我扔开的枕头,但意外的是,她们的神情都格外凝重。 宫洛跪在床前,眉头轻蹙,道:“殿下,方才这殿里可有旁人?” 旁人?不就我一个人吗? 虽然我一头雾水,但依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她们更疑惑了,面面相觑,连底下的宫女太监都不住摇头,面露惶恐之色。 “那……殿下,您可是梦魇了?” 我点点头,想起刚才那可怖的梦境,依然心有余悸,见那笔墨摆在床头,索性蘸上浓墨写道:“是,本宫梦见凤仪宫冒出好多三角蛇,安婕妤跑来避难,却被那些蛇残忍杀死了,还有……”我的手微微错落,险些着墨过深,“还有……她小产了。” 宫洛见我情绪不对,赶忙替我放下御笔,轻轻抚着我的背脊,柔声宽慰道:“殿下别怕,那只是梦境而已,都说梦境与现实相反,您看今晚安婕妤大难不死,不正是这个写照吗?您安心,别想这么多。” 我长舒出一口气,心底却不禁愈发疑惑,倘若这样,那她俩一进来就问我有没有刺客,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轻轻推开宫洛的手,再次提笔写道:“怎么了?你们刚才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动静吗?不然为何问本宫有没有刺客。” 她俩对视一眼,眼里回旋着淡淡的踌躇,如此刻殿中或明或暗的烛光,晦涩不清。我隐隐感到她们仿佛在隐瞒什么重要的信息,而那些信息一定与我有关。 我见她们沉默不语,灵机一动,佯装生气,笔锋较之往常更为犀利:“你们到底说不说?!还有什么要瞒着本宫吗?” 这一招果然奏效,芙蕖赶紧带着众人匍匐下去,诚惶诚恐道:“殿下息怒,刚才在厢房,奴婢与尚宫大人听见主殿有人叫了一声,接着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我们以为……以为有刺客进来了。” 有人叫了一声?! 怎么会?! 刚刚这殿里没人啊! 蓉儿跪在描金绘银的凤榻之下,此时也抬头看着我,笃信道:“启禀殿下,奴婢……奴婢也听见了,是‘啊’的一声。” “啊”的一声? 那……那不是我在梦中发出的声音吗?! 难道……难道……一个惊恐无比的想法顿时涌入我的脑海!我难以置信,却不得不说服自己,莫非刚才发出这个声音的是我本人?! “殿下,”宫洛小觑着我的神色,眼中微漾喜澜,“难道是您吗?” 我?我又惊又喜,双唇微翕,轻轻扣住自己的喉结,做出“啊”的口型。 真的是我吗? 一点晶莹漫上眼底涩然将枯的寒潭,我抓紧宫洛的手,飞速写道:“你们真的听见了吗?确定没有听错吗?!” 宫洛不顾双手被我抓得生疼,依然兴奋地点点头:“微臣指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不信您可以问问芙蕖、蓉儿,或者凤仪宫任何一名宫女太监,他们都听见了!” 真的吗?你们真的听见了吗?! 我带着炙热深情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颊,看见的无一不是激动又难以置信的眼神,就连我自己也受宠若惊。 我……我不是不会说话吗?怎么……怎么刚才竟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我再次扣住自己的喉结,做出“啊”的口型。众人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用诚挚的目光鼓励我再试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好吧,那我再试试! 可惜努力尝试了好几次,依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阵失望从眼底闪过,芙蕖见了,嫣然微笑,膝行一步上前道:“殿下别急,既然我们都听到了,您又确认没有刺客,那必然是您发出的声音。奴婢觉得不妨宣太医来好好瞧瞧,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您以为呢?” 她与宫洛对视一眼,又看看我,含笑不语。 也是,我突然发声,连自己都吓得不轻,更何况长年伺候在侧的奴婢们? 这或许是一个非常好的信号,至少我……至少我让别人听见了我的声音!都说太医院的御医医术高明,说不定可以治好我这种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我兴奋地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写道:“那快去!快把太医叫来!” 芙蕖“扑哧”一笑,道:“殿下,这才五更天,城门还没开呢,您让奴婢上哪儿为您宣太医去?不妨再睡会儿吧,等清早您与陛下送别高丽国王之后,再宣太医诊治不迟啊。” 宫洛也玩笑道:“芙蕖妹妹,你让殿下入睡,这不是天方夜谭么?你想想看,这个时候殿下如何睡得着?” 她的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悄悄笑了起来。那些笑意是如此真诚,仿佛打心底里为我高兴,一个哑女皇后,终于可以“说话”了。 我也笑了,带着毕生最真挚最纯粹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魏姐姐说得是,”芙蕖脸上笑意更深,侧首道,“蓉儿,咱们不妨提早备好胭脂水粉、早膳香膏,让殿下起床梳洗吧。” 我拧了拧芙蕖的脸颊,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她也不避开,越发跟我淘气。我甚少见到芙蕖这般开朗,索性从了她意愿,起床梳洗用膳,等着御前的人传我至城门送别黑齿常之。 第78章 归来(一) 金乌从远处低矮的燕山上露出半个头,绚烂的朝霞宛如色彩缤纷的织锦,铺满了燕京城广袤无垠的天空。明黄的经幡与鲜红的柔羽在风中飞舞,发出“猎猎”的声响。 我与乔序的帝后仪仗工整地立在西华门前,身后是满脸恭谨的六宫妃嫔与皇亲国戚,太后身子不适,借故推辞了今天的送行,岐山王夫妇与世子也因为某些原因未能出席。 饶是如此,替黑齿常之践行的队伍依然从西华门排到了长安街,声势格外浩大,堪比两年半前,我与乔序大婚的盛况。 乔序头戴宝冠,腰束红缨,神情静默地望着他,道:“此去经年,爱卿一路保重。” 黑齿常之带着高丽随从们单膝跪地,拱手道:“多谢陛下祝福,多谢殿下嘱咐,高丽路途遥远,微臣这便告辞了!” 郑棠带着皇长子站在我的右侧,余光里,她那张美艳绝伦的俏脸上不觉染上一层失落,柔柔的澄光泛过眼帘,娇声已然哽咽:“大王保重,还请大王替本宫转达对母国的怀念。” 黑齿常之抬起头来看着她,随即迅速低下头去,朗声道:“贵妃娘娘放心!您在北燕平安富贵,就是我高丽子民的福祉!” 郑棠欣慰一笑:“大王快起来吧,本宫祝您一路平安。” 黑齿常之依言起身,不忘道:“多谢贵妃娘娘!” 这时,阿莫从队伍后面遥遥跑来,连行礼也顾不上,赶紧附在黑齿常之耳畔,轻声嘀咕着什么。只见黑齿常之的眉心剧烈一跳,脸色变了又变,时而青紫时而通红,就连拳头也在宽大的衣袖里默默攥紧了。 这是为何?我不禁转头看着乔序,谁知他的脸上除了大方得体的微笑,竟看不出其他任何一种情绪。他这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不过我知道现在肯定不能一直看着他,于是我赶紧回过头去目视前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容色依然淡定如初。 “爱卿怎么了?” 黑齿常之死死压住胸中的满腔怒火,将所有不甘与愠怒都化作唇畔的一丝笑意:“回陛下的话,是微臣随行的一位王叔突然生病了,微臣得赶紧回去处理。” 乔序的眉头一皱,忧道:“生病了?那朕即刻派御医随你前去诊治。” 黑齿常之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不用了!多谢陛下美意,微臣再不走,恐怕会误了良辰吉时,告辞!” 他的话音刚落,郑棠原本搭在乔逸荷肩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扣紧了。对于他这种藐视礼数的行为,乔序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笑道:“既然如此,那爱卿快快启程吧,不然耽搁了王叔的病情,可就得不偿失。” 黑齿常之一咬嘴唇,淡淡勾起了唇角:“告辞!” 他翻身上马,带着高丽随从们迅速离去,整个队伍浩浩荡荡,蜿蜒曲折,直到完全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乔序才带着六宫妃嫔回到锦宫城内。 “你们都各自回去歇着吧,皇后,你随朕去乾清宫。” 他一声令下,妃嫔们纷纷欠身告辞,饶是郑棠有些不舍,依然带着乔逸荷退了下去。 我见她们都走远了,不由兴奋地拉起乔序的手,写道:“序郎,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宠溺笑道:“朕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过,你先随朕去见一个人。”说罢,还不待我反应,他已拉起我的手快步向乾清宫走去。我们所到之处,宫女太监纷纷跪了一地,忙不迭回身避让。 “陛下万福金安!殿下万福金安!” “你们都下去吧!”乔序带着我一脚跨入殿中,朗声吩咐道,“朕只要皇后陪着。” 宫洛、芙蕖与孙文英无不掩唇低笑,带着所有宫女太监知趣地退了出去。殿门被人轻轻阖上,拦住了春日清晨投来的第一缕明媚阳光。它们透过门上覆盖的轻薄茜纱渗入殿中,烘得室内意境悠远如梦。 “余爱卿,出来吧!” 余爱卿?是谁?难道是大哥么? 我热泪盈眶,只见二十四扇紫檀木掐金丝绘银屏风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他听见乔序的吩咐后,转身绕开屏风,款款向我们走来。 真的是大哥! 热泪一时间宛如泉涌,我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三岁那年一样,打算奔上去紧紧抱住他。然而我还来得及实现这个夙愿,他就已经“噗通”一声跪下,朝我和乔序叩首恭谨道:“微臣乔常徽参见陛下、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伤,疼痛让我知觉全无。我这才猛然想起,我已经是北燕朝最为尊贵的皇后了,连父母见了我都要跪拜,更何况是大哥呢? 失落如潮汐一阵又一阵漫过心头,大哥一直低垂着头,仿佛在等我们吩咐他免礼起身。乔序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亲自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大哥的肩上,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还客气什么,爱卿快快请起。” 大哥就着他的手起身,嘴里不忘恭谨道:“微臣多谢陛下。” 乔序伸手拍拍他的背脊,笑道:“好了,你是朕的大舅子,说什么谢不谢的话,这一次是该朕好好谢你!”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引大哥落座,不忘回头看着仍在发愣的我,微微一笑:“素素,你还愣着做什么?你大哥好不容易才回来,还不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喝茶?” 我破涕为笑,欢喜着跑到他们跟前,提起花瓣一般的裙裾落座。 乔序亲自为我与大哥斟了两杯碧螺春,大哥吓坏了,赶忙跪地推辞,不住摆手道:“陛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微臣自己来吧。” 我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乔序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只好佯装生气道:“你起来落座吧,九年不见,竟变得这般诚惶诚恐,一点也没有当初敢作敢为的性子。难道漠北的风沙将你的个性磨平了?” 大哥犹自挣扎道:“不是……微臣只是觉得……”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步跳下座椅,亲自上前扶起他,再命他摊开掌心,写道:“大哥不必如此,平日里妹妹我就是这么跟陛下相处的,没有外人时,才不会在意这些礼数呢。” 我甜甜一笑,却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忧色。不过,他很快掩饰过去,会心笑道:“既然陛下与殿下都这么说了,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 乔序放下手中的玉壶爽朗一笑:“这就对了,快坐快坐,看看这杯碧螺春能否值得你的功劳。” 我与大哥依言落座。大哥拿起面前那杯翡翠碧玉小茶盅,轻轻嗅着扑鼻而来的芬芳,笑道:“陛下亲自斟的,哪怕这是一杯清水也值了。” 说罢,他俩哈哈大笑,举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我却不明所以,什么功劳不功劳的,这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索性提笔,在纸上写道:“序郎,你们在说什么?这是秘密吗?” 第79章 归来(二) 乔序看着我,眼中有无尽的温柔与欣喜:“这自然是一个秘密,但你可以知道。”他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深:“你还记得刚才黑齿常之的表情吗?” 我轻轻颔首,表示自然记得。 他随即与大哥对视一眼,接着道:“其实他与朕都心知肚明,并不是他的王叔病了,而是他的八千铁骑几乎被朕派去的人赶紧杀绝了。” 什么?!我的双手微微一错,险些将茶汤洒在纸上。大哥和乔序却笑得开怀,仿佛我的惊愕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更好奇了,提笔继续写道:“他……他怎么知道是你派去的人?” 乔序微微勾起了薄唇,面露讥讽之意:“他自然不知道,因为偷袭他们的人打的可是戎狄旗号,穿的是戎狄服装,说的是戎狄官话,不过那些人确是实打实的北燕人。”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写道:“后来呢?那些英雄里面有没有人员伤亡?序郎有没有嘉奖他们?” 大哥和乔序见了我的字迹,险些笑得连茶汤都喷出来了。我愈发不明所以,大哥看着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缓了口气方道:“回殿下的话,我们三千人中只损失了几百人,相比起高丽八千铁骑几乎全军覆没的战绩,还是甘拜下风。” 乔序也看着我,笑道:“你现在明白了?你口中的那些英雄都是你大哥的部下,这次行动的领导者就是你大哥!” 这是……这是真的吗?! 我的眸光倏然明亮,殿外日头高起,那粲然的阳光映着我的眸色,竟生出一点点明媚的期许。原来我的大哥是北燕子民的英雄,不过乔序是何时与他联系上的呢?他虽然在不久前跟我提起大哥可能归来,但我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还带着赫赫战功归来! 乔序再给大哥斟上一杯碧螺春,自己也端起茶杯笑道:“来!大英雄,朕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 大哥赶紧举杯相回:“陛下着实客气了,一切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他们再次仰头一饮而尽。我看着他们,不由好奇写道:“大英雄可否跟妹妹我讲讲,你们是如何想到这个方法的?” “这个……”大哥挠了挠后脑勺,神色格外腼腆,“陛下运筹帷幄,殿下还是问陛下吧。” 乔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爱卿自己不想说,反倒先把朕夸赞一番,让朕不说不行,可见爱卿是何等足智多谋。” 说完,他俩会心一笑。乔序转眼看着我,道:“在朕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花满楼’的那天晚上,隔壁发生了什么吗?” 隔壁发生了什么?无非就是黑齿常之劝乔巍谋反,乔巍不愿,俩人起了冲突吗? 我将心底的想法如实写了出来,乔序轻拍我的手掌,笑道:“这就对了,从你为朕翻译的内容来看,其实他们之间并非完全信任,不然黑齿常之也不会在当天夜里秘密送信出城,要他带来的八千铁骑火速撤离。” 火速撤离? 乔序得意微笑:“你别忘了,朕在京畿地区布满了细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监视之内,”他突然聚拢眉峰,银牙咬错,“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出去报信的人竟然是‘花满楼’第一头牌合欢!” 合欢?! 我再次愕然不止,怎么会是她?!难道她……她与黑齿常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吗?! “所以朕才会与锦乐合计,为她赎身,将她安排在锦乐身边,等着她露出马脚,倘若她真的是细作,那朕正好可以顺藤摸瓜,一窝端掉这些反贼。” 他一口气说完,神情已然格外愤慨。我更是惊讶不已,怎么会是合欢呢?她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竟然是一名高丽细作?可……可驸马祁延顺还十分喜欢她,这样做真的不会引狼入室吗?至少在乔序现在的布局里,我没有发现他对驸马的态度,到底是用还是弃? 第80章 归来(三) 大哥察言观色,适时劝道:“陛下宽心,既然您明白岐山王与高丽国王并非真的一条心,那么只消您稍稍用计挑拨,他们必然容易分崩离析,灭掉反贼指日可待。” 乔序点点头,暗自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往常波澜不兴的神色:“爱卿所言极是,朕必然不会着急,因为现在应该着急的人绝不是朕,而是黑齿常之,他估计正在郁闷,为何自己的军队会被戎狄国偷袭。” 饶是大哥素来克制,此时也不禁冷冷一笑:“谁让他一心二用,身侍二主?说着戎狄的官话,却拿着北燕的赏赐,这还真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乔序亦勾了勾唇角,道:“爱卿可别奇怪,戎狄虽不及我北燕物阜民丰,但在畜牧方面强于北燕,这才萌生了与我天朝争名夺利的念头。高丽区区弹丸小国,既然不想在大国博弈之间站队,那只好与两国一起打太极,从中谋取一席生存之地。可惜他错狠了,高丽自前朝西赵起就归属中原,北燕承西赵仪制,它自然顺理成章变成我北燕附属国,身为附属国,就应该对宗主国尽忠尽孝,否则,就不能怪罪宗主国对它不仁不义。” 大哥深以为然:“陛下所言极是,这一次也算给了黑齿常之一个教训,倘若他是个明白人,应该有所收敛。” 乔序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道:“其实他也很聪明,以他的聪明程度,恐怕这时还会怀疑岐山王吧,谁知道乔巍会不会把他的机密悄悄禀告给朕呢?毕竟当时乔巍可说,不管将来谁坐北燕天下,高丽永远只能是北燕的附属国。” 大哥眼里的钦佩油然而生:“陛下英明!我北燕有此明主,实在是千秋万代之幸事!” 我听得呆住了,乔序的计谋何等高超!既能离间高丽与戎狄两国,又能轻而易举地令岐山王与黑齿常之产生嫌隙,如此一箭双雕的计谋,不禁让我拍手叫好!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哥要潜伏边疆地区多年,原来这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 不过,正如乔序所言,黑齿常之聪明绝顶,未必不会怀疑这是乔序自导自演的嫁祸计谋。 我带着这样的疑惑,缓缓落笔写道:“话虽如此,不过序郎,你为何这么肯定,黑齿常之会首先认为偷袭他军队的是戎狄人呢?” 他看着我,眼神却不知道迷迷糊糊飘往何处,索性垂头道:“因为棠儿的和亲车队曾受到戎狄人的劫掠,自那时起,黑齿常之与戎狄的梁子就算结下了。而且但凡高丽进贡北燕的赋税,戎狄人都会在途中趁机捞上一把,你说他不怀疑他们怀疑谁呢?” 原来这么回事,凡事有一必有二,倘若我是黑齿常之,也一定首先怀疑拥有前科的戎狄国。不过这些戎狄毛贼的确胆大,竟敢偷袭高丽郡主的车队!难道他们不怕遭到高丽或者北燕的报复吗? 接着,乔序在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就算他怀疑朕也无妨,毕竟像他那样,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的人,哪怕再聪明,也注定成不了大事。”他摩挲着手里小巧玲珑的茶杯,森然微笑,“总有一天,朕会把高丽真正纳入北燕版图!绝不手软!” 大哥眼中的敬意更深了,即刻跪地匍在乔序脚边,诚声道:“微臣预祝陛下成为天下之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乔序爽朗一笑,亲自扶他起来,道:“爱卿免礼,前朝有你们余家兄弟,后宫有皇后,朕一定能如愿以偿的。” 大哥胸中的豪情更加激昂:“多谢陛下赏识重用!微臣必为您和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乔序开怀大笑:“别说什么死不死的,皇后最敬爱你这位长兄,你要死了,那她岂非要朕偿命?” 我忍不住掩唇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哥自知失言,哂笑道:“是,微臣再也不乱说了。” 乔序拍拍他的肩膀,道:“朕就把主殿留给你们兄妹,九年不见,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话音刚落,他起身朝殿门走去。我和大哥赶紧起身行礼,只听大哥恭谨道:“多谢陛下体谅,微臣恭送陛下!” 乔序站在殿门口驻足微笑:“你们好好叙旧,朕就不打扰了。” 他搭着孙文英的手缓缓走出大殿,接着大殿的门再次被人关上。我卸下皇后应有的全部伪装,直接扑进大哥怀里,喜极而泣!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81章 兄妹(一) 大哥顺势搂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脊,柔声道:“瞧你,还是个小孩子模样,大哥这不是回来了?你哭什么呢?” 他的语气虽然故作轻松,但我能明显听出他拼尽全力掩盖的那丝哽咽,犹如飞舞的柳絮轻轻落在我的心坎上,让我为之颤动。 我仰起头,看着已经满脸沧桑的大哥,鼻尖愈发酸涩。往日他那双眼睛宛如天上闪闪发光的星辰,如今那些明亮的色彩却从他眼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饱经风霜的苦涩。他的肌肤也不再如婴儿般光滑,而是结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疙瘩,仿佛将他一生坎坷不齐的命运都写在了脸上。 容颜变迁,他已不似往日俊朗飘逸! 可此时他温柔缠绵的气息、刚强有力的臂膊,都让我再一次确认,他就是我等了九年的大哥! 热泪又一次涌出,不知不觉间,已经冲淡了脸上的脂粉。大哥轻轻替我抹匀那些深深浅浅的泪痕,笑道:“你果然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要是我回来白白惹你大哭一场,可就是我的罪过了。素素,你忍心大哥背上这个罪名吗?” 我破涕为笑,轻轻推开他的双手,自己擦了擦眼泪,在他掌心写道:“当然不忍心,那我不哭了。” 他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我那细嫩的脸颊,分外感慨道:“一别九年,你已经是我北燕的皇后了。大哥两年前在玉门关听说,却不能赶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实在是大哥这辈子的遗憾。” 我摇了摇头,见大哥有些伤神,赶忙写道:“不,素素出嫁时戴着大哥送的碧玉,它已经代替大哥见证了素素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这又有什么遗憾呢?” “碧玉?”大哥凝神一瞬,恍然大悟,“傻丫头,你戴着那块碧玉吗?” 我郑重颔首,转身背过大哥,从中衣里面掏出那块色泽莹润的碧玉,再转身递到他手中,不禁会心一笑。这块玉就像我周遭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仿佛从未重视,却一刻也无法离开。 大哥握住那块尚余体温的碧玉,漆黑的眉峰不自觉耸了耸,嘴唇也轻轻颤动:“素素,你可还记得,这碧玉本是一对。” 见他万分克制又实在情难自禁的模样,我恍然大悟,瞬间心乱如麻——他这是触景生情了! 没错,这碧玉本的确是一对,一块在我这儿,另一块在大哥嫡长女余姝岑身上。母亲本打算将它转赠给大哥的小女儿余婉婉,可大哥坚决推辞不受,母亲也只好作罢。 没过多久,他的两个女儿就在元宵节灯会上失踪了。那时候姝岑已有七岁,婉婉也与我一般年纪。众人遍寻无果,嫂嫂卢氏经不住打击,郁郁而终。大哥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终日沉醉花酒,颓废倾丧。我本以为那就是他人生的谷底,可没想到就连父亲也要泼他冷水,一气之下将他赶到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1) 我无法想象在这漫长如斯的九年里,大哥要如何排遣自己的思乡之愁?是否每个更漏敲响的寒夜,他都要站在城楼上遥望燕京,遥望生他养他,却也伤他害他的故乡?还有他那两个失去联系的女儿,大哥也一定时时刻刻牵肠挂肚吧! 他兀自伤神,那浑厚的声音柔柔一低,无尽的怀念与悔恨潮水似向我涌来:“素素,姝岑和婉儿,找到了吗?” 思绪如潮水涌动,我不敢告诉大哥,她们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杳无音讯。父亲曾派人四处寻找,可依然没有任何结果。我更不敢告诉他,从我八岁起,母亲就带着请来的高僧为她们超度亡魂。 我摇摇头,将双手藏在袖中,什么也不敢写。 殿外春风吹拂,树影在黄梨木雕花薄窗纸上轻轻摇曳,温柔的阳光逆着我的身子拂来,我依稀记得,那个同样春光明媚的清晨,长我四岁的余姝岑,在余府的葡萄架下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姑姑”。她上前搀住蹒跚学步的我,春风扬起她广阔的袖衫,露出右手臂上那朵桃花似的胎记,我还以为那真是春风的泪珠,坠落的桃花。 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 大哥突然动了动干涩的双唇,哽着沙哑的声音道:“其实就算你点头我也不会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还能找到,只怕早就应该找到了。” 柔和的阳光笼住大哥优雅颀长的身形轮廓。他站在我面前,却仿佛一尊笔直伫立的雕塑,供人瞻仰他对爱女最为深沉的怀念。 我向前一步,轻轻摊开他微微发汗的手掌,写道:“大哥,你别伤心,没找到不代表她们香消玉殒,或许她们当年与你和嫂嫂走散之后,被心地善良的人家收留,现在已经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了。” 指尖留着他腻滑湿润的汗液,我的心也柔润如斯。我不禁抬头与他对视,只见他眼底轮过一阵温柔的光芒,嘴角也终于泛起浅淡的笑意:“倘若真的如此,那我此生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想想要是婉婉还在我身边,也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我低眉微笑,心底却不禁好奇,当初他们一家人究竟是怎么走丢的?我从未听府邸的任何人提起过,仿佛这是一个谁都不能闯入的禁区。 手指在空中动了动,大哥将我细微的动作收入眼底,奇道:“你怎么了?想问什么吗?” 我并不回避,点了点头静静地望着他。 他将牵住碧玉的绳索绕过我戴满珠钗的鬓发,将它挂在我雪白的脖颈上,温声道:“那就问吧,你我兄妹之间何须隐瞒?” 我握住他替我戴好的碧玉,抬头看着他深邃又清透的眼睛。他的眼神与小时候一般无二,依旧那么温和善良,这是身为嫡长子的他无法掩藏的儒雅气息。我的心底骤然涌起阵阵暖意与后悔,倘若这些答案满足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却勾起了他痛心疾首的回忆,我是否太过自私了些?如果说刚才那块碧玉是我的无心之失,那这一次呢? 我不能这么任性。 他见我犹疑再三,愈发温柔:“怎么了?做一件事情要犹豫这么久,这可不像我的妹妹。” 出自唐代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全诗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82章 兄妹(二) 我的长睫一扇,微微失笑,短短数月之内经历那么多悲欢离合,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单纯懵懂,只怕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他慢慢蹲下身子,直到目光与我平齐,才一边轻抚着我戴满珠钗的鬓发,一边道:“素素,看来你真的长大了,凡事知道考虑别人的感受。大哥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也明白你想问些什么,但是别怕,你想问的一切大哥都不会介意,放心地问吧。” 我眸中的秋水昀光一轮,万分惊讶!他真的知道吗?但是只消片刻,这个疑虑就被他越加温柔的眼神打消了。 我会心一笑,郑重颔首。 我将指尖放在他的掌心,迅速游走:“大哥,你能告诉我当初你们是如何走散的么?” “如何走散?”他的皓齿轻咬,目光越过我飘向光影迷蒙的殿外,“那天啊,也是这样好的天气,我和岫蕊决定傍晚带着姝岑与婉婉一起赶花灯。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我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西市里来了许多戴着面具的人,有仙鹤有雄狮,还有昆仑奴。我和岫蕊分外警惕,担心两个孩子会随我们走散。果然我们下一秒就被人群挤得四下分开。” 他慢慢站起来,向那雕着菱花的窗户走去:“岫蕊听见婉婉的哭声,奋不顾身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挤过去。就在她即将靠近婉婉的那一刻,人群里突然冲出一名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不由分说抱走了婉婉。” 虎皮面具!? 我吓得浑身发抖,险些一个踉跄朝前栽倒!大哥口中这位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是我曾经朝思暮想的梦中人吗?!那张面具凝结了我纯真无邪的少女梦,现在突然听见这么残忍的事情,我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我矢口否认,仿佛他被谁冤枉了似的。我一遍遍安慰着自己,这世间可以有千千万万张虎皮面具,而面具之下也可以存在无数张形容迥异的面孔。 虽然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定不是大哥口中那个人。 殿中,龙涎香在兽形香炉里烧得正旺,已然五月,本不该再用这样迫人的香味,无奈这象征着帝王之尊,更改不得。我深深呼吸着这逼人的味道,用天蚕丝苏绣手绢轻轻按了按额角的细腻汗珠,心底也随之松了口气——幸好大哥背对着我,不然我刚才失神失态的模样一定会吓着他。 我刚刚稳定心神,耳畔突然传来“哐啷”一声,只见大哥狠狠地一手锤在窗棂上,恼声道:“他们的目标仿佛就是我们的孩子,婉婉刚被抢走,我急忙回身,姝岑的身影也从人群里消失了!” 我哑然失声,大哥的话如同鞭子,一遍遍抽打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难道真如他所说,那些人是冲着姝岑和婉婉来的?那么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呢?是否也是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男子的同伙?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非大哥有什么仇家?可是这么儒雅的大哥,这么谦逊的大哥,怎么会与别人结仇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一步步靠近他,站在他身侧写道:“那你可想过,这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他看了我一眼,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未与人交恶,却不明白为何要遭此横祸!这么多年,我在边关最为挂念的人就是她们俩,因为……”他终于不再克制,任由那滴混着悔恨、懊恼和失意的浊泪顺着脸颊流下,“因为我曾答应岫蕊,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她们!那是岫蕊的遗愿啊!她就是……她就是因为失去了她们才……郁郁而终!” 我咬住嘴唇,踮起脚尖,将大哥的头揽在肩上,轻轻拍着他削瘦的背脊,也许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安慰方式。 我的泪也顺着脸颊流下,我最坚强的大哥,竟然也有这样心碎的时候。我心疼他,那股强大的痛心与悔恨不断激起我更加强烈的保护欲望。从前是他保护我,现在轮到我保护他,保护我的家族了。 半晌,大哥抬起头,首先伸手为我抹去脸上残存的泪痕,温声道:“别哭,妆容哭花了,哪里还有皇后的样子?”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摊开写道:“大哥,我要帮你找到她们。因为她们不仅仅是你的女儿,更是我的侄女。你说得对,皇后就该有皇后的样子。如果我连帮嫂嫂完成遗愿的能力都没有,那如何算一个合格的皇后呢?” 第83章 兄妹(三) 他的轩眉一挑,分外愕然:“素素你……不行,这太危险了,你现在没有子嗣地位不稳,万一牵连其中怎么办?你的身后还有父母族人,你不能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他推开我的手,慌乱地避开我的凝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这么做对你不利,我不能看着你陷入这个深渊,你不能这么做。” 我有些急了,赶紧跑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迅速写道:“不!哥哥!你不要把我当成九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现在的素素已经明白很多道理了。你可能无法想象这短短数月里我究竟经历了什么,你也无法想象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妹妹,胸中有怎样的气概!哥哥!你相信我!” 我的胸口一起一伏,神情格外激动,相比之下,他却气定神闲,将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化作唇畔一缕动人的微笑:“我知道你长大了,也知道你一心为我好,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只是素素,你有想过一点吗?这世间有些事情不是权势能够解决的,而且有些结果也不是现在的你能承受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眼睁睁看着你深陷其中。” 有些事情无法用权势解决?有些结果我不能承受? 我的心底尚存疑虑,大哥突然轻柔地拍了拍我肩膀,语重心长道:“素素,答应我,先保护好自己,再保护父母族人。你是我们的依靠,所以凡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他的掌心和暖,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着阵阵温煦。在他如此仁爱的眼神里,我心底那股不顾一切的戾气慢慢消减,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强大的宽恕力量。 我再一次郑重颔首。我意识到,刚才确实是我冲动了,没有考虑这件事情能够带来的后果,都说后宫与前朝乃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真相尤其可怖,我该如何收场? 可这并不代表我会就此放弃,我一定要找到她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就对了,”他眼里仿佛盛满了阳光,一闪一闪的格外明媚,“素素,这些年父母还好吗?” 父母? 我将思绪堪堪收回,在他掌心写道:“大哥放心,他们都还好,只是老了许多。” 他松了口气,缓缓道:“如此我就放心了。身为嫡长子却未能尽孝膝前,实在是我的失职。二弟一走,父母的骨肉就仅仅剩下我们兄妹了,而你如今贵为皇后,也不能时刻陪在他们身边,所以我这才急着赶回来。” 原来如此!不过,当初父母狠心将他赶出家门,他未曾怨恨么? 我一直看着他,却反而被他一眼看穿了心思。他扑哧一笑,道:“父母子女之间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哪有什么隔夜之仇呢?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再说已经过去九年,任凭什么''深仇大恨''也该销声匿迹了。” 我见他笑得开怀,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许多,写道:“那哥哥快快回府吧,给父母大人一个惊喜。” 他却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还不能回去,就连我现在身在燕京也只能是个秘密。” 为什么? 我迷惑不已,他望着我,释然微笑道:“陛下运筹帷幄,原因就不必你我深究了。” 原来如此,一想到事情与乔序有关,我不由谨慎起来,不再多问,转而写道:“那哥哥你住哪儿呢?” 他笑着指了指御座后面的巨幅万里江山图,道:“那里面有个密室,它是我接下来几天的居所,任谁也想不到这儿。”他突然偏头看我,狡黠微笑:“怎么,陛下金屋藏娇,妹妹吃醋了?” 我没好气地在他肩上锤了一把,嘟起嘴唇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他转而哄我,笑道:“好了好了,是哥哥说错话了,这就给你赔个不是。” 我这才舒展笑颜,朝他吐了吐粉嫩的舌头。看着他温柔的笑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拉起他的手就往殿外跑。 他有些不明所以,忙道:“素素,怎么了?” 自然是我会发声了! 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开心的一件事情,我要告诉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我没有停下脚步,快到殿门口时却被他轻轻推开右手。他温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出去了你就是我皇后,而我是你的臣民。” 我会心一笑,推开了大门。孙文英见我只身站在阳光里,赶忙迎上前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抬手免去他的礼数,眼见庭院里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于是招招手示意他来到跟前,命他摊开掌心。 “本宫问你,陛下呢?” 他继续摊着手掌,躬身道:“启禀殿下,陛下在偏殿呢,老奴这就给您通传。” “不必了,你把陛下叫来,就说本宫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孙文英愕然一瞬,随即应声恭谨退下。 第84章 凤鸣(一) 乔序换了一身银色缂丝龙吟虎啸底纹圆领袍,摇着乌竹骨纸扇款款走来,笑吟吟道:“到底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皇后这么高兴?” 我见他来了,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赶紧向他和大哥招招手,示意他们来到案前。 大哥见我面前摆着笔墨纸砚,不由揶揄一句:“难道殿下要给微臣和陛下变戏法?”说罢,他和乔序相视一笑,都回头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见他俩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姑且算戏法吧,要是哪天我再突然发出自己的声音,恐怕比戏法还要神奇呢。 这么一想,我当即低下娥眉,提笔写道:“就在今天早上,我被噩梦惊醒,凤仪宫所有宫女太监都听见了一声尖叫,那是我发出的声音!序郎,哥哥,我会发声了!” 我的笔力分外遒劲,仿佛要把那张薄透的宣纸写穿。我迫不及待放下御笔,抬头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我以为他们肯定会与我一般喜不自胜,但没想到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乔序收拢折扇,“扑哧”一声笑道:“爱卿说对了,皇后的确在变戏法。” 他们居然不信?! 我急了,不停张着“啊”的口型,企图再次发出自己的声音。突然,仿佛是声带裂出一条小小的口子,我听见了什么?! 那一声“浅唱低吟”,恰似山间岩缝里破土而出的千丝草,撑着柔弱的尾叶,在风雨中一摇一摆,却愈发坚韧顽强。 我热泪盈眶! 这声音虽然难听了些,也不像任何一个字,但到底是我的声音啊!仿佛抱着“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心态,我破涕为笑,再次把满怀期待的目光投向乔序和大哥。 乔序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忧愁与疑虑。大哥则与之不同,他浑身微微发颤,真挚的双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连声音亦是颤抖的:“殿下……殿下您真的……真的发出声音了?!微臣……微臣没有听错吧?!” 我拼劲全力点点头,你没有听错!你真的没有听错! 我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向乔序飞去。其实,我最希望看见的是他的反应啊!之前他曾在家宴之上,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喑人”,不配替他执掌后宫。这一次我有可能说话了,为何他却不怎么高兴呢? 不对,是没有我想象中高兴。 我吸一吸鼻子,将心底那丝落寞迅速掩去,也许他习惯了素来波澜不惊,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才不会像常人那般欣喜若狂。 “朕曾听钦天监说,女主开音之日,乃是北燕中兴之时!”他突然表现得比我还要开心,冲过来一把将我抱起,兴奋地笑道,“素素!素素!你真的是朕和北燕朝的福祉!” 我完全懵了,他这天旋地转的变化,让我不知所措。我凝望着他的双眼,那里面回旋荡漾着一个天下之主的豪情,和一个丈夫对妻子衷心的爱慕。我不禁回想起从“花满楼”回来的那个晚上,我们在城楼上许下的诺言。 携手看天下。 没错,我们要携手看天下! 我羞答答地将头靠在他厚实的肩上,突然看见大哥还在殿中,不由赶紧捶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快点放开我。 他也意识到身边尚有旁人,于是轻轻将我放下,作势拍了拍两边袖口,道:“既然如此,那朕即刻替皇后宣太医诊断,争取早日治好不能说话的毛病。” 大哥看着我,轻笑摇头:“是,那微臣先回避。” 乔序点点头,握住案上那樽紫檀木雕花笔筒,朝里缓缓转动。那幅《万里江山图》随着他的动作冉冉升起,徐徐露出后方那扇精致的木雕小门。大哥向乔序拱手行礼,推开小门走进去。待他阖上小门后,乔序如法炮制,《万里江山图》落下,殿中慢慢恢复了原样,仿佛大哥从未出现过。 他起袍落座,示意我坐在他身侧,朗声吩咐道:“孙文英,宣太医!” “奴才遵旨!” 他在窗户底下应了一声,身影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孙文英就带着一名太医进入殿中。我的眼风落在他们身上,不由奇了——咦?这名太医不就是上次我落水之后替我诊治的太医吗?难怪这么眼熟。 他走到我和乔序跟前,匍匐叩首道:“微臣夏商海参见陛下、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乔序抬了抬手,笑道:“夏爱卿免礼,快来给皇后瞧瞧。” “微臣遵旨。” 他依言起身,提起木质药箱走到我身边,再次跪下道:“微臣斗胆,请问殿下哪儿不太舒服?” 我恬然微笑,心底如喝了蜂蜜一般甘甜,我自然没有不舒服,而是格外舒坦。乔序与我对视一眼,示意提笔写道:“夏爱卿,本宫昨晚和今早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你可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文英上前一步,将那张亲笔呈给夏商海。他接过一看,险些将它掉在地上。乔序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爱卿怎么了?” 夏商海以宽大的广袖掩去脸上的愕然神情,转而笑道:“微臣……微臣替殿下高兴,一时间竟忘了礼数,还请陛下恕罪。” 第85章 凤鸣(二) 乔序握紧扇柄轻轻一扇,舒爽的微风便柔柔拂过我的脸颊,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温柔又轻快的笑声:“朕也高兴,就不追究你御前失仪了。爱卿快给皇后看看,有没有希望治好这娘胎里带来的病症。” “是,微臣遵旨。” ****海松了口气,取出附枕和丝帕,仔细为我把脉。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我在心底打鼓,万分期待他能说出病症缘由,或许有天我真的可以说话! 半晌,他放下颤颤发抖的手指,以额贴地,诚声道:“启禀陛下,启禀殿下,从殿下的脉象来看,微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最近可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 我想起来了!第一次发声是因为我做了噩梦!我赶紧提笔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夏商海见了,神情了然,却不禁皱起眉头:“倘若如此,那殿下目前要做的是平稳情绪,静心养神,而不是急着锻炼您的玉嗓。等您的情绪像往常一样了,微臣再为您开一剂良药,慢慢为您开音。”他松开眉头释然微笑,“微臣还有一个建议,殿下不妨先从练习说话口型开始,这对您今后发声大有裨益。” 我和乔序相视一笑,按照夏商海的意思,我离真的说话不远了!至少在他今后的精心调养下,还是很有希望! 乔序尤其兴奋,当即吩咐道:“那好!朕就任命你为皇后的专属御医,只为皇后调理,包括将来皇后怀上龙嗣,也由你一并照料!” 夏商海再度叩首,诚惶诚恐道:“微臣谢主隆恩!” 乔序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为皇后研制药方吧。” “微臣遵旨。” 夏商海起身告辞,等他走了以后,乔序才温柔地看向我,轻抚着我的长发问道:“怎么了?你昨晚做了什么噩梦?” 我恍然明白他支开夏商海的原因,回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我浑身一懔,拉着他的手写道:“序郎……我梦见安婕妤了,梦见她来我的凤仪宫避难,成千上万的蛇追咬她,我赶也赶不走……后来……后来她小产了!” 我眼底回荡着深深的惊恐,他顺势将我揽入怀中,握紧我的双手,柔声道:“别怕,有朕在,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可是这样的事情,真的是你我能阻止的么?纵然你权势滔天,依然有人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我这样想着,不安地抬起头,望着同样心事重重的乔序。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他肯定比我更痛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 指尖微动,几番犹豫之后,我还是写道:“序郎,我还没问过你,安婕妤被蛇咬这件事情,你究竟怎么看?” 他垂下眼帘看我,微微一笑:“那朕先问你,‘引蛇出洞’和‘打草惊蛇’哪个词语更贴近安婕妤的事呢?” 引蛇出洞?打草惊蛇?乔序又在打什么哑谜? 我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伸出手指一刮我的俏鼻,笑道:“不知道就对了,今后不该问的别问,有必要让你知道的,朕自然会告诉你,”他松开怀抱,“去吧,朕还有要事和你大哥商量。” 我朝他嘟嘟嘴,算了,不想告诉我还卖关子,那我也懒得再去了解背后深意。我轻巧地跳下卧榻,回眸娇羞地看了他一眼,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乾清宫外,宫洛与芙蕖焦急地等待着。 她们见我款步走来,喜道:“殿下,殿下您终于出来了,那件事情可有告诉陛下?!” 我朝她们点点头,拉过宫洛的手写道:“自然说了,而且陛下还吩咐夏太医专人为本宫诊治,本宫说话,指日可待!” 她们脸上洋溢着欣喜,芙蕖的声音轻轻颤抖着,笑得愈发开怀:“太好了!太好了!没想到还能有殿下开口说话的那天!” 话音刚落,她顿觉失言,正要扬起手掌往自己小嘴掴下,我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着轻轻摇头,示意她切莫自责。她犹觉愧疚,道:“殿下,奴婢刚才口不择言……” 她尚未说完,宫洛已先盈盈笑道:“芙蕖妹妹,你在殿下身边伺候多年,殿下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你置气?何况你说的也没错,殿下开音是众望所归,就不必诚惶诚恐了。” 想起身在护国寺时,她害怕太宁在桂花糕里下毒,不顾我的劝阻执意替我试毒,而如今因为说错了话,又险些狠狠掌掴自己。我摇摇头,这个芙蕖啊,真是个执着的人,原则性太强。不过有她在身边也好,这样至少她不会轻易动摇。 她柔柔一笑,这才放松了神色:“是,多谢尚宫大人教诲,奴婢再也不会如此了。” 我乍然失笑,敲了敲芙蕖的脑门。你这性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才不信你再无下次呢。 她们见我笑了,也都不再紧张,扶着我的手款步走上早已备好的凤凰肩撵,穿花拂柳地往凤仪宫回去。 第86章 蓉儿(一) 乾清宫与凤仪宫相隔不远,不到片刻,我便回到章明殿中。未到昏省十分,我坐于窗前,捧起一本《资治通鉴》慢慢翻阅。蓉儿在我身侧转着冰桶,长风送来丝丝凉意,格外舒爽。 然而我的心却很难静下来,眼看窗外天气晴好,我拉上蓉儿的手,笑着写道:“走,陪本宫出去赏花吧,成天闷在殿里本宫都要闷坏了。” 此时宫洛与芙蕖都不在殿中,蓉儿有些胆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她从来没有单独伺候过我,都是在宫洛或者芙蕖陪伴时,做她们俩的下手。 我掩唇一笑,继续写道:“别怕,正好给你个机会单独伺候本宫,芙蕖欣赏你,本宫自然也看重你的这份忠诚。” 写完,我不禁在心底微微感慨,这段话似乎有特意收买人心之嫌,换做以前的我,从来不知道“邀买人心”为何物,可现在,我竟然开始尝试着说些体面话,做点儿体面事。 果然,蓉儿备受鼓舞。 她娇滴滴地扇了扇睫毛,甜声笑道:“那好吧,奴婢陪殿下出去,不过殿下得答应奴婢,您可千万别乱跑,”她的眼底突然闪现一瞬惶恐,“说句大不敬的话,万一您出什么意外,奴婢就算有千万个脑袋都不够砍。” 我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指的自然是几个月前我在太液池畔落水一事,那次着实闹得满宫鸡犬不灵。不过今天我不去太液池,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我垂眸一笑,指尖愈发调皮,在她掌心转了两个圈才写道:“直到今天本宫才知道,原来本宫的侍女蓉儿是千头兽变的!不然怎么会有千万个脑袋呢?”我抬起头故意打量着她,“扑哧”一笑,继续写道:“不过本宫只瞧见一个,快说你那剩下的脑袋藏哪儿了?” 蓉儿又羞又臊,脸像熟透的苹果,红彤彤的分外喜人,“殿下您……”她不停绞着衣袖,“您好没正经的,拿奴婢玩笑。” 她的话音刚落,芙蕖紧接着绕过十二扇金丝楠木百鸟朝凤屏风,款步向我们走来。她见蓉儿一脸窘迫的模样,不由奇道:“哟,蓉妹妹这是怎么了?” 蓉儿以贝齿轻轻咬住丹唇,嚅嗫着道:“芙蕖姑姑您来得正好,殿下……殿下方才说奴婢是千头兽变的,问奴婢其他脑袋藏哪儿了……” 芙蕖走近我们,用赞赏的目光在蓉儿身上轻轻一轮,笑道:“依我看啊,光这一个脑袋就足够俏丽了,其他脑袋还是藏起来吧,不然把我们都迷倒了可怎么是好?” “姑姑你……”蓉儿眼中险些涌出热泪,“你们都欺负蓉儿。” 她转身想要跑开,我一把拉住她的手,飞速写道:“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走吧,咱们去赏花。” 她这才破涕为笑,温顺地点了点头。 除了万香园,宫里还有一处岸芷汀兰,是夏季赏花的好去处。我不愿摆出皇后的排场,非得在自己身后跟上十二名侍女与四名大宫女,遂只命芙蕖与蓉儿陪着,主仆三人缓步向岸芷汀兰走去。 “尤姐姐今日感觉可好?” 远远地传来宛清那好似黄鹂初啼的声音,我驻足凝神细望,只见万梦薇、尤倩倩、柳含烟与她一起走在宫道上,环肥燕瘦,脂粉留香,映着身后的高大翠碧的梧桐树,真是好一幅优美的写意画卷。 尤倩倩轻轻按了按鼻翼的香粉,忧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胎动得厉害,加上昨晚那一吓……”她抚了抚心口,“不瞒你们说,我总感觉有什么祸事要降临到我头上。” 万梦薇离她最远,听罢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柔美的笑意,温声道:“依妹妹看,姐姐这是孕中多思,只要姐姐安分守己,无人敢寻姐姐麻烦。” 尤倩倩仿佛并没有听进去,只是兀自伤神:“可是姐姐素来家世低微……”她不自觉地捂住小腹,“要是谁对这孩子动了心思……我真怕自己就此不得翻身。” 柳含烟轻轻摇了摇团扇,宽慰道:“尤姐姐这是什么话,令尊大人与令长兄现已官居从三品,仅在安婕妤父兄之下,比我们几个都高呢,姐姐可别妄自菲薄。” “话虽如此,”尤倩倩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不知我那父兄竟是不上进的,万一……”她的臻首微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罢了,家丑不可外扬,我不说了。” 宛清知她勾起了往事,不由轻轻握住她的手:“姐姐安心,没有万一。” 宽大的石块挡住了我娇小的身躯,我站在原地不动,心底却涌起无比沉痛的悲伤。家丑不可外扬?尤倩倩家里究竟有什么无法言说的事情?莫非她也有难言之隐吗? “哟!这不是三位婕妤小主和咱们柳美人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吹一块了?” 第87章 蓉儿(二) 爽朗明媚的笑声随着春风从我的斜前方全来,我踮起脚尖,只见冯雨嘉正迎面向她们四人缓缓走去,身旁还跟着苗条纤弱的才人朱蓉儿。 不过,为什么是朱蓉儿扶着她?她们两人的侍女去哪儿了? 四人同时变了脸色,柳含烟尤其不耐,一直没有说话的她此刻急道:“妹妹,你……你怎么扶着她?” 朱蓉儿窘着一张俏脸,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明懿娘娘吩咐了,要嫔妾好好照顾安婕妤。” 柳含烟更着急了,微微跺脚,鬓边珠钗也跟着晃动:“可是……可是你不能做下人的事情啊!快放开!” 冯雨嘉在她们面前不远处站定,朗声笑道:“柳美人急什么?蓉儿都没急呢。” 身旁的蓉儿听见这两个字也是一样眉心跳动,却只垂眸默不作声。我也按下性子站在原地,静候出去的时机。 柳含烟低语喃喃:“蓉儿?” 冯雨嘉款款往前走了几步,眼风不时朝朱蓉儿飞去:“说来也巧了,朱才人和殿下身边的一位侍女同名呢,柳美人不知道?” 朱蓉儿脸色一红一白,格外窘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柳含烟上前一步拉着朱蓉儿的手,企图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嫔妾当然知道,不牢安婕妤提醒。婕妤的脚好了么?这样口出狂言,不怕走路闪了双脚?闪了腰?” 冯雨嘉握紧朱蓉儿的手,狠狠瞪着柳含烟:“有朱才人扶着,本主不怕,倒是你,也敢对本主不敬?” 宛清已经微微变了脸色,她刚要说些什么,万梦薇急忙拉住她的袖口,眼风往我所在的方向一落,只在瞬间就恢复了常色,那表情变化之快,令我分外震惊! 她肯定已经看见我了,却不肯露出破绽,宛清也瞬间明白,两人默契地放开了双手。 “安婕妤,是你自己为上不尊,怎能怪别人不敬你?” “为上不尊?”冯雨嘉唬了一跳,黛眉微微挑起,扬声道:“昭婕妤,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梦薇不卑不亢,悠悠笑道:“本主倒想问问安婕妤的意思,虽说朱才人位份低于你,但你有何资格让她服侍你?只有殿下才享有妃嫔服侍的待遇,难道你敢说此举没有僭越殿下?还是安婕妤想对殿下取而代之,于是先享受一番殿下的待遇?” “你!”冯雨嘉快步向她走去,气得花枝乱颤,“你休得在此胡说八道!本主有什么心思轮不到你来揣摩,与其浪费这点聪明劲在本主身上,倒不如好好考虑自己,以后恐怕就没有翠缕为你顶罪了!” 她边走边道,气喘吁吁,朱蓉儿害怕她摔倒,一边扶着她一边急出一身冷汗:“婕妤小主,您慢些走,您慢些走。” 柳含烟实在看不下去,赶紧一把拽住朱蓉儿的手,将她与冯雨嘉分离:“蓉儿你别去,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值得你自降身份伺候她!” 冯雨嘉更为生气,恶狠狠地扫一眼在场众人,“啪”地一声打在朱蓉儿手上,朱蓉儿一时吃痛,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忙道:“婕妤小主恕罪,嫔妾……嫔妾不是故意的。” 这一掌来得太过激烈,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举起右手打算再次一掌拍下。万梦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坦然大方地迎上她充满挑衅的眼神,矜着明媚的笑容道:“怎么,人你都欺负够了,还想得寸进尺么?本主已经提醒过你,朱才人并非你的侍女,岂容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我一非协理六宫的主位娘娘,二非执掌凤印的殿下,有什么资格对同为天子妃嫔的才人动手动脚?” 冯雨嘉动弹不得,转而妖妖迢迢地笑道:“那你呢?你我平起平坐,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还妄图给我扣上不敬殿下的罪名,万梦薇,你休想。” 万梦薇丝毫不惧,回敬道:“安婕妤错了,本主哪有随便给你扣上罪名的本事,不过是你自己自作自受罢了。本主方才那番话意在提醒你殿下就在附近,可惜你被恩宠冲昏了头脑,想不明白,这就不怪本主了。” 冯雨嘉的气焰乍然被万梦薇灭掉一半,我明白,现在该我出场了。 芙蕖的声音适时在我耳畔想起:“众位小主,殿下驾到——” 第88章 蓉儿(三) 我搭着芙蕖与蓉儿的手,缓缓地从岩石背后走出来,冯雨嘉看见我,吓的俏脸煞白。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定下心神,跟随众人屈膝行礼。 “殿下万福金安!” 我抬抬手示意她们免礼起身,在她们面前来回踱步。她们不明白我究竟要做什么,于是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在冯雨嘉面前停下脚步,摘下金丝珐琅护甲,拉过她的右手写道:“安婕妤,你的脚好些了么?” 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微微丰润的身躯不禁一晃,声音也有些发颤:“多谢殿下关怀,周太医给妾开了愈合伤口的药物,已经不疼了。” 我不再看她,而是在众人面前徐徐踱步,摊开掌心写道:“本宫听说今天各宫都在熏艾,你们宫里可都如此?” 柳含烟福身行礼,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正是呢,妾素来闻不惯艾草的味道,便带着侍女出来散心,不曾想会遇见三位婕妤,便同路了。” 我朝芙蕖使了个眼色,她嫣然一笑,会意道:“殿下也是因为闻不惯艾草味,这才出来赏花。不曾想会遇见几位小主。” 我再次将脚步停在冯雨嘉面前,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道:“你呢?安婕妤。也是因为艾草味道熏得你发慌才出来散步吗?” 她仿佛察觉了我话中的责备之意,忙道:“回殿下的话,是周太医叮嘱妾要多走走,一有利于伤口恢复,二有利于胎儿发育,所以妾才出来。” 我抬眸注意到她鬓边那支只有婕妤才能佩戴的金丝玉和合二仙步摇,心底不禁轻轻哂笑——恐怕她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更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婕妤身份吧。 我依然轻轻握着她有些发凉的右手,写道:“原来如此,那安婕妤更应该当心,万一摔倒了,身边又没个下人伺候,为你安胎的明懿夫人也无法交差,你说是么?” 她企图缩回她的双手,怯生生道:“是,妾谨遵殿下教诲。” 我将目光转到朱蓉儿微微发汗的额头上,轻轻拉过芙蕖的手写道:“朱才人心地善良,为了宫廷和睦忍辱负重,赏双倍才人俸禄,外加金玉玛瑙手串一对。” 芙蕖将我的话款款念给众人听,朱蓉儿听罢慌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妾……妾谢殿下隆恩……鄙薄之躯,恐负殿下美意。” 我知道这是她的客套话,便示意蓉儿上将她扶起。在她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朱蓉儿低眉微笑道:“多谢姐姐。” 姐姐?我愣了片刻,众人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朱蓉儿怎么会叫她“姐姐”呢? 蓉儿退回我身边,朝我恭谨福身,道:“启禀殿下,启禀众位小主,实不相瞒,奴婢是朱大人的义女,虽非朱姓,奴婢这名字却是朱大人赐予的。” 她看了朱蓉儿一眼,朱蓉儿即刻会意,羞红了脸颊道:“正是,妾十岁那年生了重病,请遍江湖名医都没有效果,直到有位道士告诉家父,请他收一名义女代替我接受长生天的惩罚,从此结拜姐妹,成为双生花,同呼吸共命运,方可安生。” 蓉儿微微一笑,接着道:“奴婢本是天涯海角跟随戏班流浪的野丫头,却有幸成了朱大人的义女,也成了朱小主的替身义姐。也正是因此,奴婢才有今天的机会,在一年一度的宫女采选中脱颖而出,成为凤仪宫的高等宫女。” 朱蓉儿望着她,满眼感激之情:“也正是姐姐的出现,我的病情才开始慢慢好转,虽然依旧落下了病根子,但不至于太过劳神。” 双生同命?我确实曾听母亲说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倘若生了重病,一定要买与她八字相合的穷苦人家女孩替她出家受罪,方可挽救她的性命。我以为这些都是母亲为了吓唬我瞎编的,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事情。不过,买来的女孩始终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难怪蓉儿始终难逃为奴为婢的命运。 柳含烟分外惊讶:“妹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这件事情从未听你说起?” 朱蓉儿执手低眉,眼神格外温柔:“姐姐,按规矩我与蓉姐姐进宫之后是不能相认的,不过今天既然惹得安婕妤误会,就不得不说了。” 蓉儿心下了然,她与朱蓉儿对视一眼,接着恭恭敬敬地朝冯雨嘉屈膝行礼,温声道:“安婕妤,倘若您今后需要蓉儿伺候您,蓉儿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咬重“蓉儿”两字,我转而将眼风悠悠落在冯雨嘉身上,只见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格外窘迫。我忍不住冷冷一笑,心想正好借此机会挫一挫她的锐气,于是继续在芙蕖手中写道:“不用了,蓉儿你继续伺候本宫,倒是安婕妤的侍女玉露伺候主子不力,罚俸禄三月,掌手二十棍,由宫正司掌司席令意亲自执行。” 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将我写在手上的话一句句缓缓念出。冯雨嘉吓得即刻跪地,慌乱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妾知道错了,今后一定收敛改正,还请殿下放过玉露,要是打伤了她谁来伺候妾啊,恳请殿下开恩!”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心底竟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只是默默示意蓉儿上前将她扶起。 “你放心,二十棍不多,都是非常细小的木条,打下去不会皮开肉绽。本宫不过想让她明白,到底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主子,这样玩忽职守,下次就不是二十棍这么简单了。” 我停下指尖动作,芙蕖随即用适宜的语气将我的话念出来。冯雨嘉攥紧袖口,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仿佛在拼命吞咽一口蓬勃汹涌的恶气。其他妃嫔也都不敢有半句怨言,默默低垂秀首,色恭愈至。 我有些发愣,第一次真切感到作为皇后那种至高无上的尊容,还有权力带给我的万人之上的快感。是的,在这偌大的锦宫城里,除了太后,任何女人都得听我调遣,任我安排,仿佛股掌之间能够一掷决生死。 我突然有些理解乔序的感觉了,当他看到前朝那些官员都臣服于他的时候,会不会也像我现在这样,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我将神思堪堪收回,继续在芙蕖掌心写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倘若以后谁的侍女不尊重自己的主子,都会有玉露那样的下场!” 她们赶紧屈膝行礼,道:“妾等明白,必定谨遵殿下教诲!” 我满意地点点头,又拉过蓉儿的手写道:“你亲自送安婕妤回瑞祥宫,她脚伤了还是静养较好,不必在瑞祥宫看着玉露受罚,明白么?” 蓉儿会心一笑:“奴婢谨遵殿下懿旨,这就送婕妤小主回宫。” 她转身带着冯雨嘉离去,两人刚走没几步,宫洛便迎面匆匆跑来,连行礼也顾不得,忙向我道:“殿下!前朝出事了!” 冯雨嘉搭着蓉儿的手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宫洛。她这才补上礼数,缓了口气方道:“这件事情和尤婕妤的父兄有关,是……” 她话音未落,尤倩倩急得险些晕过去,赶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问道:“魏尚宫,怎么了?本主的父兄怎么了?!” 第89章 祸事(一) 宫洛忍住手指被她捏得发青的疼痛,宽慰道:“小主,小主您别急,先听微臣慢慢说。” 尤倩倩这才徐徐放开她的手,下意识攥紧自己手中那方鹅黄色玉兰花苏州绣帕,晶莹的泪珠瞬间如潮水涌上,盈盈悬在她细密的睫毛根部,一闪一闪恍如明星。冯雨嘉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切,嘴角勾起幸灾乐祸的冷笑。其他妃嫔也都提心吊胆,默默为尤倩倩捏了一把汗。 “这事本该先瞒着小主,今日既然碰见了,微臣只好实话实说,”宫洛依礼福身,再抬头时已经面如常色,“回禀殿下,回禀各位小主,高丽国王黑齿常之带着亲贵大臣过境俞州,护送药材的车队遭到山贼偷袭坠落山崖,陛下派去的人都失踪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如今陛下大怒,已经……” “可是,这和尤婕妤的父兄有何关系呢?” 宫洛尚未说完,柳含烟已将她的话生生打断。宫洛局促片刻,眼神不自觉地扫过尤倩倩轻微抽搐的脸庞,解释道:“回柳美人的话,尤婕妤的兄长是俞州刺史,人在俞州地界失踪,按照北燕的律例……” 她不敢把话说明,赶紧拿眼小觑着尤倩倩的神色,只见尤倩倩那张俏脸霎时变得苍白如雪,薄薄的嘴唇不住抖索着,仿佛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正在枝头垂死挣扎。她的侍女秀兰赶忙一把扶住她,又惊又急:“小主!小主您当心!当心腹中孩子!” 许是“孩子”触动了尤倩倩身为母亲护雏的本能,她即刻定下心神,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喘了口气方道:“魏尚宫,你实话告诉本主,他们现在如何了?” 宫洛眉波不动,平声道:“回小主的话,您的父兄已经下狱了,正在从俞州押往燕京的路上。” 下狱?!也就是说,在我来到岸芷汀兰这段时间里,乔序已经下旨关押了尤倩倩的父兄?究竟因为什么事?怎么车队会遭到山贼偷袭呢?按理说,俞州民风淳朴,不该是盗贼出没的荒蛮之地,莫非……莫非有人故意算计? 强烈的不安紧紧攫住我的心扉,宛清见我神色不对,悄悄绕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示意我控制情绪。我与她对视一眼,慢慢放平了心态,有什么事确实也得回凤仪宫之后再说。 两行清泪顺着尤倩倩的眼角倏然滑落,她举袖拭泪,哽着娇滴滴的声音,如泣如诉:“那……那可还有救?陛下不会……不会要他们性命吧?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万梦薇乌黑莹润的眼珠一转,一双柔荑已搭在尤倩倩瘦弱的肩上:“姐姐宽心,你向来温柔谨慎,陛下不会不留姐姐的情面,更何况如今宫里万事仰仗殿下,你要是在殿下面前自乱阵脚,这可如何是好呢?” 我暗自惊叹万梦薇高超的说话艺术,果然她这么一劝,尤倩倩顿觉失态,抹着眼泪诚惶诚恐道:“妾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应有的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我温然一笑,搭上宛清的手慢慢走到她跟前,在她掌心写道:“身为女儿和妹妹,为自己父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本宫能够理解尤婕妤此时的心情。正如昭婕妤所言,陛下肯定不会因为他们的事情迁怒你,而你的当务之急,不是想着如何去陛下面前求情,是如何养好腹中孩子,明白么?” 尤倩倩望着我,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满是楚楚可怜的风姿:“多谢殿下教诲,妾……妾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腹中胎儿。” 我的眼风一扬,悠悠落在万梦薇那如画一般精致的脸上,会心地笑了。而她也了然微笑,低下娥眉,轻拍尤倩倩的肩膀,柔声道:“祉麟宫与重华宫同路,不如妹妹先陪尤姐姐回去吧?” 尤倩倩的情绪如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渐渐归于平静。她温顺地点点头,搭上侍女秀兰的手,跟随万梦薇缓步离开。突然,她回过头来望着我,忧心忡忡道:“殿下,妾……妾只能仰仗您了。” 我心口突然一跳,不自觉地轻轻扣住十指,朝她点了点头。我这才发现冯雨嘉依旧站在不远处,等万梦薇和尤倩倩走过去时,她突然爆发出大快人心的欢笑:“尤姐姐,一切才刚刚开始呢,你可得保重身子,咱们慢慢来!” 尤倩倩绞着衣袖,模样格外委屈:“你……你怎么还没走?” “走?”冯雨嘉忍俊不禁,“姐姐的家事这么精彩,妹妹怎么舍得离开?必定要听完才算。” 尤倩倩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你休得在此幸灾乐祸……” 冯雨嘉并不看她,而是勾起凌厉的眉梢,以同样凌厉的目光扫过万梦薇的脸颊,趁她还没开口,抢先道:“怎么?昭婕妤又想用殿下压我?这一次姐姐我可不会自取其辱了。不得不说你确实很聪明,那姐姐就奉劝你一句,可别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冯雨嘉甩手离去。蓉儿回身看了我一眼,见我示意她跟随之后,方急急忙忙追上冯雨嘉的脚步。 “尤姐姐别往心里去,像姐姐这样的性子才是福气长久的,咱们走吧。” 万梦薇垂于腰间的乌发迎风飘扬,她背对着我,使我无法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但我却能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一股常人未有的宽和与定力。 “殿下,万氏可用。” 这是玲珑死前的遗言之一,关于万梦薇,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宛清也曾向我坦白,翠华宫的火是她联合万梦薇一起放的,那么万梦薇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尚未解开心底的疑惑,她已经带着尤倩倩走远了。身边的柳含烟与朱蓉儿见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都欠身告辞,只留宛清在我身边伺候。我搭上宛清的手写道:“你能告诉我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当时?”宛清一愣,任凭碎发扫过眼角也不拂去,“素素,你指的什么时候?” 我深深望着她的双眼,一笔一划写道:“就是你和万梦薇一起纵火的时候,你虽然告诉过我为什么要找她,可我还是想听细节。” 谁知宛清突然避开我的眼神,转头望着万梦薇离去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或许说来你不信,是太后让我去宫正司找她的,当时太后让我带了一封懿旨给她,至于内容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她看完之后对我说,她愿意帮你证明清白。” 我不禁深深折服于太后高明的计谋,借力打力,邀买人心确实比我高明许多。万梦薇是怀柔贵妃万嫣然的嫡亲侄女,可为了平衡后宫势力,她也大胆启用,实在堪比女中诸葛。 “你也肯定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玲珑的衣服被人动了手脚,这和她当初的遭遇如出一辙,可偏偏弄坏的又是太后做先帝皇后时最心爱的衣裳,还有去年咱们入宫的时候,又是谁负责安排的宫室?将她排在祉麟宫,你觉得会是谁的计谋?” 第90章 祸事(二) 我瞬间了然,宛清说的不是郑棠会是谁?! 难怪万梦薇想尽千方百计都要出来,恐怕是谋算着如何报这“一箭之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头,万氏家族早已大不如前,万梦薇却让人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好像沉寂已久的万家要因为她而重振当年怀柔贵妃在世的辉煌。 宛清突然别过头来看着我,语重心长道:“不过素素,倘若你觉得自己无法驾驭她,那就不要接受她今天的示好,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示好?怎么宛清也看出来了? 她“扑哧”一笑,道:“我该笑你太过长进还是太过执拗?你都看出来了,莫非我没看出来?” 我没好气地在她手臂上轻轻捶了一拳,她顺势抓住我的手,一边笑个不停一边道:“好了好了,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万梦薇是个聪慧狡黠的野心家,或许初期能为你我所用,但要想长久利用她,就必须抓住她的命门,让她有所畏惧,你懂吗?” 我突然有些难过,道理我自然懂,却难以做到,毕竟以万梦薇的聪明程度,怎会轻易落下把柄让我抓?再说目前也不是我防着万梦薇的时候,前朝有伺机谋反的岐山王和高丽国王,后宫有两个水火不容、身怀六甲的妃嫔,怎么也轮不到她。 不过宛清说的十分有理,为了让她宽心,我低眉莞尔,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道:“明白了我的宛清姐姐,只是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等眼下尤婕妤这关过了再说吧。” 宛清深知我将她的“敦敦教诲”听进了心底,便笑道:“也好,尤倩倩这事儿才是当务之急,素素,都说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她的父兄下狱,焉知不是谁为了对付她而策划的阴谋?” 我深吸一口气,原本轻松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宛清果然懂我,之前众人还在时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却没有她分析得这么深入。 她的眼中涌起惶恐之色:“素素,你还记得刚才尤倩倩回头对你说的那句话吗?就是那句‘殿下,妾……妾只能仰仗您了’。” 我点头表示没忘,宛清眼中的惶惑更深一层,连声音也有些发颤:“我记得你有位哥哥是刑部尚书?” 宛清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位庶出的三哥混迹官场多年,现在已官至正三品刑部尚书。 宛清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宛如浮云的薄薄忧色:“你是不是也想到了我的言下之意?魏尚宫,你刚刚说尤婕妤的父兄正在从俞州押往燕京的路上,那么这件事情由谁负责?” 宫洛犹豫片刻,如实回道:“回小主的话,正是殿下的兄长,刑部尚书余崇庆大人。” 尤倩倩父兄下狱一事,恰好属于刑部管理!我恍然大悟,那么尤倩倩方才的意思,多半是求我找我三哥帮忙了!怎么刚才没想到这一层呢?究竟是我反应太慢,还是尤倩倩的心思转动太快了? 宛清却已经恢复了常色:“倘若你的哥哥参与其中,这件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哪怕我们再着急,再怎么害怕引火上身,目前都只能按兵不动。” 我点点头,宛清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倘若为了帮助尤倩倩而毁了三哥的前途,那才是大大的不值,万一背后的人是冲着我来的,岂非正好遂了她的心愿? 不过,三哥早已自立门户了,除非逢年过节回家看望父亲母亲之外,其余时间我都见不到他,要怎么知道他如今在想什么呢?就怕三哥现在与我不是一条心,那就不好办了。 这么一想,我不禁与宛清十指交握,企图得一丝心底的安宁,但那种忐忑的情绪却越发浓烈。她也明显地感到了我的不安,急忙抽出双手,用细嫩柔滑的天蚕丝手绢轻轻拭去我额头的冷汗,柔声宽慰道:“素素,你也别太紧张,或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中复杂,你目前要做的是看好尤倩倩腹中胎儿,只要她的孩子不掉,此事于你就没有任何责任。” 不,我想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凝望她片刻,索性摊开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将方才所想写给她看。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底突然灵光一现,“你不妨修书一封,让魏尚宫借尚宫局采办的名义将它亲自带到你三哥府上,我想你三哥混迹官场多年,一定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轻轻颔首,长舒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也只能暂时像宛清说的那么做。宫洛原本就跟在我身旁,听见宛清这么说,即刻垂首恭谨道:“殿下,倘若您真的需要,微臣必当效劳。” 宛清的声音愈发温柔:“你看,这么多人愿意帮你,你还担心什么呢?”她将手中的缂丝团扇举过头顶,“这毒日头低下怪热的,咱们各自回宫吧,我就不耽误你做正事了。” 也好,我轻轻颔首,转身搭上宫洛芙蕖的手与她辞别。而她也扶着寒蕊的柔荑,摇摇曳曳地回了延禧宫。 凤仪宫章明殿中,蓉儿快步上前,双手奉上一盏合欢花蜜露,道:“殿下回来了,您先喝点东西解解暑。” 炎夏燥热,在外面走了这么久,我确实口渴难耐,于是立马就着她的手“咕噜咕噜”喝掉大半盏,清甜甘冽的蜜露划过喉间,这才稍微感到舒爽。 芙蕖用丝帕为我轻轻拭去唇边残留的汁液,接着拿起桌上一柄金丝楠木绣球宫扇为我扇风。宫洛则站在一旁问道:“蓉妹妹,玉露的事情怎么样了?” 蓉儿轻轻阖上茶盏,柔声道:“尚宫大人放心,奴婢送安婕妤回宫之后,就将玉露带到了宫正司,亲眼看着她受罚之后才回来的。只是……”她小觑着我的神色,不敢妄言。我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缓缓道:“只是奴婢送玉露回瑞祥宫时,听见安婕妤在偏殿中摔东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宫洛愁眉轻锁:“摔东西?” 芙蕖在一旁打扇,缓缓地送来凉风几许,使我的头脑清醒不少。我低眉在案上写道:“罢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宫不过想给她一个教训。她这样的性子,注定活不长久。” 芙蕖打扇的动作愈发柔和,声音也格外甜美:“殿下母仪天下,您的胸襟真真是最宽广不过了,但愿安小主能体悟您的良苦用心。”说完,她与宫洛对视一眼,欠身道:“殿下,您与魏尚宫还有要事商量,奴婢与蓉儿就先告辞了。” 她乖觉地带着蓉儿退下,宫洛为我备好笔墨纸砚,道:“殿下您写吧,微臣在旁边伺候。” 我点点头,拿起了御笔。 “北燕朝皇后殿下懿旨:兹尔刑部尚书余崇庆,此逢多事之秋,务必秉公行事,切忌贪财渎职,上愧列祖列宗,下怍北燕百姓,钦哉。” 宫洛将它收入怀中,道:“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亲自送到余大人府上。” 我轻轻阖眸,但愿三哥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第91章 祸事(三) “殿下?” 是谁?是谁在叫我? 那声音细腻恍若春日游丝拂过脸颊,柔润绵密又好似垂悬的蛛网。 我惊慌失措地抓紧被角,谁知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殿下,是我,玲珑啊!” 玲珑?!她不是……她不是死了吗?! 难道……难道她要来找我索命? 我更加惊恐,恍惚间,她已随风飘到我的床前,一袭白衣将她胜雪的肌肤衬得格外细腻,乌黑的长发散在腰间。明眸善睐,秋波流转,她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精致动人。 她徐徐坐在我的榻边,动作像她生前一样熟稔,如行云流水:“殿下别怕,玲珑只是想您了,所以从天上下凡来看看您。” 从天上下凡?难道她死后成了仙女? 她莞尔一笑,破冰一般化解了我心底的防备。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她伸手捋了捋我鬓边散落的碎发,手指竟是温热的,这一定是在梦里! “玲珑在天上很好,可是殿下在地上不好。” 我的眸光不禁黯然:“你怎么知道我过得不好?” 她“扑哧”一笑,格外娇羞:“玲珑一直在天上看着您呢,怎会不知?您最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可把玲珑惊着了,要是玲珑还在世上,您一定会第一个告诉我,对吗?” 我分外愕然,也分外惊喜,拉着她的双手也不禁颤颤发抖:“是的!你不知道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曾以为只有在梦里我才会说话,可没想到在现实中居然也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是玲珑,这足以证明我与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的双手被我捏得通红,她却不觉疼痛,反而笑得愈发温柔:“是的,您本来就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人不想让您成为常人罢了。不过您看,自从玲珑走了以后,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常人了,一个适合在宫里生存的常人。” 我放松了双手,眼底不禁泛起疑惑:“玲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谁不想我成为常人?” 她掩唇微笑:“当然是您自己啊,往日您总避讳接触人性丑恶的那面,而现在您不是。玲珑由衷地为您高兴,您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看见您有今天的成就,玲珑没有白白丢掉性命。” 她这么一说,突然就勾起了我的伤心往事。我摇摇头,竭力忍住眼中的泪花,哽咽着道:“可是玲珑,你可知道这并非我心所愿?我越接触这些东西就害怕,怕我哪天也变得像她们那样麻木,那样工于心计。” “您不会的,”她握住我的双手,“玲珑相信殿下无论怎么变,内心的本质也不会变。这是您一贯奉为信仰的东西,难道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话音未落,玲珑已先用柔荑轻轻盖住了我的双唇:“您别说了,玲珑已经明白您要说什么。” 等她的手稍微放开些了,我才继续问道:“玲珑,你真的懂吗?” 她郑重颔首,脸上的笑意如花瓣一般优雅迷人。她也的确是个极美的女子,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地成了锦宫城中一缕冤魂。 “对了玲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道,“你当初说答应乔序替郑棠顶罪是个秘密,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秘密吗?” 她这一次却没有临死前那么惊恐,只是微笑着反问道:“殿下,您真的想知道?” 我笃定地点点头,见她淡然自若的模样,心里却不禁微微打鼓,莫非真相是我现在无法接受的? 她轻轻地推开我的双手,抚着我削瘦的背脊,柔声道:“其实玲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您,或许今后您要面对一场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浩劫,包括玲珑带走的那个秘密,还有您为何会突然发声等等,还有您的长兄。” “我的长兄?”我频频往后瑟缩,心底陡然升起一阵惶恐,“玲珑,你究竟是谁?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告诉我,偏偏与我打哑谜?” 她凝望着我的双眼,嫣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玲珑只能点到为止,否则您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她语气一顿,“殿下,玲珑该走了,最后再告诉您一句话,您身上有个非常可怕的秘密,好自珍重吧。” 她揽袖起身,翩然离去。 等等!什么秘密?你说清楚再走! 我猛然从榻上坐起,可眼前哪里还有玲珑的身影?惟有轻薄如翼的天丝凤凰纹幔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冷汗漫了一身。 我抱膝而坐,将脸靠在膝上,凝望着落于榻前的皎洁月光,心乱如麻。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1) 玲珑,你离开好久了,今晚回来看我,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我总感觉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却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身上那个可怕的秘密又是什么? 眼泪顺着眼角一径滑落,今晚的梦境越是平和,梦醒时分就越是藏着撕裂般的疼痛。我的烦恼已经够多了,不吝再多这么一个。 该来的总会来,况且还有玲珑在天上保佑我呢。唇角漫上一丝温然笑意,我合眼沉沉睡去。 “殿下!殿下!” 还没睡多久,我被芙蕖的声音遽然惊醒。她见我身着单衣坐在榻上,冷不防唬了一跳,赶紧随手抓起一件披风斗篷为我披上,惶急道:“您怎么坐着?要是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我拢过披风自己系好,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无妨,见她眼中仍然藏着一丝惶恐,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赶紧拉过她的手写道:“你这么急着跑进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芙蕖点点头,声音不住颤抖:“回殿下的话,确实出大事了,尤婕妤的父兄在押往燕京的路上越狱,陛下龙颜震怒,下令只要抓住他们就斩立决!” 什么?!我浑身一凛然,迎上芙蕖“欲说还休”的眼神,写道:“那……负责这件事情的刑部尚书呢?” 三哥……我的三哥……你可还好? 芙蕖垂眸一瞬,以冗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惶惑:“回殿下……陛下只把余大人禁足家中,暂时没有其他举动,您安心。” 我稍微松了口气,又写道:“那尤婕妤呢?” 芙蕖抬头看我,转而“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道:“殿下赎罪!奴婢们无能,劝不住婕妤小主。她仍然执意跪在章明殿前,要求殿下为她做主!奴婢没法子,这才跑进来求殿下!” 什么?!她可怀着身孕啊! 节选自白居易《长恨歌》 第92章 哭诉(一) 我连中衣也来不及穿,迅速套上蜀锦绣鞋飞奔出去。 殿外天刚蒙蒙亮,启明星悬在锦宫城高处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朝霞流云,随风缠绕着燕山连绵起伏的峰顶,近处曲折蜿蜒的宫道两旁,也依旧燃着点点摇曳的灯火。尤倩倩跪在玉阶之下,瘦弱单薄的身躯置于如此恢弘壮阔的景致中,宛如茫茫沧海一粟,又似月下一轮茕茕扁舟,愈加显得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我的心骤然攫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跟前。宫洛和她的侍女秀兰一左一右扶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悲恸过度,晕厥过去。 尤倩倩的俏脸上泪水涟涟。她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道:“殿下!殿下!求您救救妾的父亲和哥哥!求求您!” 我俯下身子轻柔地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在她掌心写道:“尤婕妤别急,地上冰凉,晓露未散,你先跟本宫进章明殿说话,在这儿跪着也不是个事儿。” 说完,我朝宫洛使了一个眼色。她与秀兰会意地扶起尤倩倩,柔声宽慰:“是啊小主,先进去说话吧,您还怀着身孕呢,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得心疼您腹中皇嗣。” “好……好……”尤倩倩止住啜泣,任凭她们扶着自己走进章明殿中。芙蕖为她搬来凳子,恭谨地伺候她落座。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我面前,借着殿中明亮的烛光,我这才发觉,原来她的眼窝已经深深凹陷,即使用谢馥春的鸭蛋粉也盖不住那青灰的黑眼圈。 我的心中顿生怜惜之情,她昨晚肯定彻夜难眠,而她素来身子不好,这样折腾,腹中胎儿怎么受得了? 尤倩倩不停地抹着眼泪,浑身瑟瑟发抖:“殿下……妾只能来求您了,您救救妾的父兄吧……” 救她的父兄?如今三哥都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主,要我怎么救? 我见笔墨纸砚就在身旁,深吸一口气,提笔缓缓写道:“尤婕妤,你可知道这件事情本宫的三哥也牵连其中?” 尤倩倩眼中柔光一轮,抽抽噎噎:“妾……妾知道……可是您与妾不一样……” 秀兰轻抚着她的背脊,尤倩倩的情绪这才稍微平和些许:“殿下,您是陛下的皇后,嫡妻的地位非同寻常,而妾只是人微言轻的婕妤,妾不得宠,就算有孩子,在陛下心底的分量也不如您重。况且如您所言,您的三哥牵连其中,难道您忍心看着他蒙冤吗?” 蒙冤?我缓缓起身,凝神思索,三哥是不是冤枉的我尚不清楚,不过,我真的要去乾清宫见乔序吗?按理说,三哥被他囚禁府邸,我理应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可谁知他现在是否依旧龙颜震怒?如果我说错了话,会不会被他当作同谋一起惩罚? 还有,若论得宠,这宫里何人比得过郑棠?我现在去见乔序,恐怕还会引起他的厌烦。 我在心底微微哂笑,尤倩倩啊尤倩倩,我和你的处境其实差不多。 见我一直不为所动,尤倩倩“噗通”一声跪下,诚声道:“殿下,您饱读诗书,肯定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今天遭殃的是妾的父兄,或许明天祸事就会降临到殿下的余家!就当为了您自己,去见见陛下吧!” 宫洛听罢不禁锁了眉头,碍于她是宫妃,尊卑有别,不敢重责,只能轻声道:“尤小主,您可是迷了心窍,怎能对殿下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 她俯身扶住尤倩倩的双肩,可尤倩倩依旧长跪不起,任凭眼泪哗啦啦淌下:“魏尚宫,本主知道自己犯了语言忌讳,可这何尝不是实话?”她将纤瘦的右臂举过耳畔,眼神分外坚定,“殿下,妾以尤氏一族的性命发誓,倘若您今日能救妾父兄,改日妾的孩子就是您的嫡子!” 我陡然心惊,以尤倩倩现在的位份,只要她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循例晋封为正四品贵嫔,将来亲自抚养。而如今她竟赌咒发誓,赔上全族性命,竟然要把这个孩子过继给我! 难道父亲和兄长在她心底的地位比孩子还高?真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孝女。 我心下柔软,顺势跪在她面前。这一举动却把殿中所有人吓了一跳,纷纷跟着我跪下来。 其实我心底很清楚,尤倩倩刚才的话直指要害,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被人精心谋划冲着我来的,他们尤家只是这局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但是现在我不能轻举妄动,乔序那边我也不能过问,因为此刻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眼睛都盯着凤仪宫,一旦我有什么动作,就很容易一石激起千层浪。 思绪如此回旋,我已有了盘算。 “尤婕妤,本宫也是女儿和妹妹,能够明白你的孝心和苦心。还是那句话,后宫不得干政,你方才说本宫是嫡妻,在陛下心底的地位不同,其实你与本宫都清楚,我们在他心底的地位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在她掌心写道:“越到危急时刻,越忌讳自乱阵脚,不是本宫不帮你,而是无法帮你,我们惟一能做的是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有等待。” 尤倩倩的手从我掌中滑落,她的整个身子也一点点坠坐下去,绝望漫上她眼底涩然将枯的寒潭,清泪如泉涌:“等待……殿下您可知妾为何自知力不能及,却还要求您救他们?” 为什么? 她这么一说,倒勾起了我的好奇。 尤倩倩失神片刻,露出一抹花瓣似柔美的微笑:“全都为了妾的母亲……那可怜的母亲。” 母亲?我面露惶惑之色,企图从她眼底找到那温柔又残忍的答案,而她却已经垂下臻首,无限慈爱地抚着自己的小腹。 “自从妾怀孕以来,便愈发能够理解母亲的辛苦,”她嫣然微笑,一滴清泪悬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好似一颗明珠,“殿下,您可知道妾原本是家父的庶出女儿,按理说无法参与秀女大选。” 我万分愕然,她……她这样难道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她哂笑着,语意万分凄凉:“只因长姐不想参选,父亲便将我过继给嫡母做女儿,代替长姐入宫。” 沉默片刻,殿中传来更漏报晓声。晨光突然挤破重云的缝隙奔向大地,奔向此刻依然晦暗的章明殿。尤倩倩摊开手掌,任凭那一缕阳光跳落掌心,微微一笑:“就算让殿下知道也无妨,现在妾就是尤家嫡女。不过,妾总忘不了自己的生母,那个一辈子谨小慎微,又深爱父亲的徐州舞娘。” 她轻轻合上手掌,仿佛握住了一件宝贝,摊开却什么也没有。她惘然失笑:“她总告诉妾,男人就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父亲把她从徐州花船上赎回家中做小,她就感激涕零了一辈子。所以在妾的印象中,无论父亲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哪怕要把妾送进宫,作为他和哥哥升官发财的棋子,她也从不反抗,不敢说一个‘不’字。” 我目瞪口呆!难怪尤倩倩对乔序也是事事依从,绝对温顺,原来是受她生母的影响! 她咬咬牙,将柔唇扣出一排血印:“其实妾恨极了她,倘若她懂得反抗,妾就不用进宫担惊受怕,过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是妾又……”她的娇声一颤,双眼再次泛起潮红,“又爱极了她,她是妾的生母,妾与她割不断母女血脉,每每妾受到嫡母欺凌,遭遇他人白眼的时候,只有她肯疼妾!在那冷冰冰的府邸,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殿下!”她泪如泉涌,捂着脸痛哭流涕,“妾很害怕,妾怕这次帮不了父亲和哥哥,母亲在府邸就会遭受他人非议和冷遇,妾更害怕……害怕自己本就柔弱的性子会害了自己!所以妾才这么着急,整整一晚上不敢睡,谁知……” 我不忍再听下去,只觉得心如刀绞,即刻将她的头揽在肩上,轻轻抚着她的背脊以示安慰。她继续抽抽噎噎道:“谁知妾那不争气的父兄竟然越狱!按照北燕律例,这要株连九族!他们一死,就轮到母亲了……殿下……您说妾该怎么办?” 第93章 哭诉(二) 怎么办?这下我真的六神无主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尤倩倩心底竟然埋着这样沉重的心事。看着怀中瘦骨嶙峋的她,脑海中关于她的回忆也如潮汐一般涌来。 “倩倩也相信皇后是无辜的吗?” “陛下相信妾就相信。” 还是美人的她,在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的时候,对乔序迎面奉承,甚至不怕得罪宠妃郑棠。我以为她是真的有勇气,可直到听了她刚才的哭诉,我才明白她的勇气都是一种逞强。 她活成了自己生母的样子,谨小慎微,逆来顺受。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却偏偏被迫以自己瘦弱的肩膀挑起振兴家族的重担,逼着自己揣摩圣心,处处小心谨慎。 我的心底不禁冒出一连串疑问,我无法想象她的父亲要多狠心才舍得送她进宫受苦,也无法想象她的生母要多懦弱才会对她父亲惟命是从。 还有,她爱乔序吗?爱这个带给她尊容同时又带给她烦恼的男人吗? 如果爱,那她现在一定伤心欲绝,如果不爱,帝王威仪带给她的压迫同样会令她绝望。 慎长萱曾跟我说,在这偌大的锦宫城里,已经有她这个为情所伤的可怜人了,不想再多出一个。 可这宫里的女子,谁又不可怜? 包括我,就算从小被父母宠着长大,生活无忧无虑,也同样有别人无法体会的孤独,无法宽解的落寞。 殿外日头高起,温煦的阳光洒在我和尤倩倩的身上,如同裹上一层厚实的棉被,驱散了周身隐匿已久的严寒。时光恍若凝滞,章明殿中寂静无声,宫洛吸了吸鼻子,道:“殿下,小主现在怀着身孕,情绪不宜过于激动,您们不如坐起来说话吧。” 我深以为然,她这样又哭又跪,的确对她腹中胎儿不好。我和宫洛也都深深明白,现在这个孩子或许正是她挽救自己族人性命的惟一砝码。 宫洛与秀兰扶着她起身落座,我则搭上芙蕖的手坐在了尤倩倩身旁。我见她的情绪似乎平和了些许,提笔写道:“尤姐姐,都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1),既然你想救你的母亲,那就先保护好腹中胎儿,别再为往事伤神。” 宫洛将我的亲笔恭谨呈给她,尤倩倩看了,抬手轻轻抹去脸上泪痕,哑着嗓子道:“是,妾听殿下的。” 见她内心有所松动,我不禁微微一笑,又写道:“至于你刚刚指天发誓,要把它过继给本宫一事,其实大可不必。因为这宫里所有孩子都得叫本宫一声母后,过继与否不过是形式而已。本宫多谢你的美意,将来它还等着你亲自抚养呢。” 她眼中泛起一抹星光:“殿下……您的大恩大德,妾真的无以为报。” 我拍拍她的肩膀,直接在她手上写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本宫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本宫可以给你保证,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 她惊喜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惶恐:“这是真的么?殿下。” 我郑重地点点头,自认虽然不算特别了解乔序,但他在政治方面的建树,我可是亲眼所见,正因为如此,我才敢向尤倩倩打包票,他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人或者放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 尤倩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黯淡的微笑:“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妾相信您。” 我也报以真挚的微笑,继续写道:“尤姐姐,你可否告知本宫,令尊与令兄平日都与哪些人来往?万一哪天陛下问起,本宫心里好有个数。” “与哪些人来往?”尤倩倩绞着手帕努力回想,低声道,“妾不甚清楚,但妾知道父兄喜好烟酒,常常与一些烟酒商人有生意上的往来,至于他们究竟是哪些人,妾无从得知。” 烟酒商人?北燕不是没有“官商勾结”的说法,慎长萱的生父与义父便是如此,不过,那是乔序首肯的,而尤倩倩的父兄从前只是八品芝麻官,怎会有商人主动与他们攀上关系? 我在心底存了一丝疑虑,面上却不想为难她再想,便写道:“无妨,你只需知道这些就够了,早点回去吧,你该好好休息了。” 尤倩倩点点头,搭着秀兰的手盈盈起身,屈膝道:“是,妾谨遵殿下懿旨。” 她的话音刚落,蓉儿的身影突然从十二扇紫檀木雕花掐丝屏风后面缓缓绕出。 “殿下万福金安,婕妤小主长乐未央。” 我抬手以示免礼,蓉儿会意道:“启禀殿下,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了。” 孙文英?他来做什么?难道乔序有口谕要传? 再一想,多半是因为尤倩倩父兄越狱一事了。 我不禁与尤倩倩对视一眼,她刚要开口,宫洛反应极快,已先道:“小主,您先跟微臣到帷帐后面避一避吧。” 我松了口气,默许她带着尤倩倩和侍女秀兰躲进去,自己则命蓉儿传孙文英进来回话。 孙文英握着拂尘款步走来,至跟前,跪地行礼道:“奴才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我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他会意起身,格外客气:“启禀殿下,奴才奉陛下之命,传殿下入乾清宫问话,还请殿下随奴才过去。” 芙蕖迅速与我交换眼色,平声道:“孙公公可知因为何事?” 孙文英低垂眼帘,回道:“启禀殿下,老奴不知,陛下什么也没跟奴才说。”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无法凭他的声音判断这句话是真是假,毕竟宫里的太监都是人精,说话从来都滴水不漏。我懒得与他计较,遂点了点头,命芙蕖道:“既然如此,殿下懿旨,还请孙公公稍候片刻,更衣即来。” “是,奴才在凤仪宫外静候殿下鸾驾,告辞。” 他欠身离去,我向宫洛招了招手,她随即带着尤倩倩和秀兰从帷帐后面走出来。尤倩倩一见我,刚要拜倒,我急忙扶住她的双手,顺势翻过她的掌心,写道:“尤姐姐,陛下宣本宫去乾清宫问话,多半与令尊令兄长越狱一事有关,事情无可预料,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姐姐一定要保腹中胎儿无虞,明白么?” 她郑重地点点头,感激涕零:“多谢殿下为妾筹谋,妾这就回重华宫等您的消息。” 秀兰扶着她的手,柔声道:“小主,咱们走吧。” 宫洛向芙蕖使了个眼色:“殿下,尤小主往正门出去恐引不便,不妨让芙蕖妹妹和蓉妹妹引她们往后门离开吧,微臣正好陪您去乾清宫觐见陛下。” 我轻轻颔首,默许了宫洛的安排。 雕花铜镜被蓉儿一双巧手擦得雪亮,我凝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半天无法回神。宫洛一边为我的云鬓插上纯金摩羯纹凤凰衔珠步摇,一边道:“殿下,您在想什么?” 我恍然一瞬,微微失笑,索性在案上写道:“本宫在想这一连串的变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宫洛,你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吗?” 她手上动作稍微凝滞,轻蹙娥眉,道:“奇怪,微臣昨晚明明亲自将您的书信交给了余大人,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除非真的有人要在前朝对付您的家族。” 我轻轻哂笑,继续写道:“其实尤婕妤也是个明白人,那你猜猜,陛下会跟本宫说些什么?” 宫洛摇摇头,为我扶正发髻:“微臣不知,事到如今,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搭着她的手盈然起身,回眸凝视着镜中凤仪万千的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节选自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第94章 密谋(一) 等我到乾清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明媚的阳光照着金碧辉煌的檐牙勾瓦,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宫女太监依礼跪下,口中恭谨念道:“殿下万福金安。” 不知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还是今天的妆扮过于威严,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小觑我的眼神。我昂首挺胸走入春恩殿中,只见乔序正坐在长窗边,面无表情地批阅奏折,柔光笼住他俊朗的轮廓,宛如一尊神像。 我心底莫名“咯噔”一下,连笑也笑不出来。 “都退下吧。” 宫洛与孙文英对视一眼,默契地躬身告辞。他这才抬头看我,露出一抹比阳光还要温暖的微笑:“过来坐,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愈加疑惑,他为何不生气?难道刚才他脸上的凝重表情都是装出来的?我鬼使神差地向他走去,在他身旁的鹅绒软羽坐垫上坐下。 他伸手抚摸我柔滑的发丝,眼中漾起的温情宛如太液池畔叠叠波涛,汹涌着将我的心一举吞没。 我的眉心一动,满以为他叫我来,多半会兴师问罪,没想到竟是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绵绵情话?我娇羞地垂下臻首,他顺势将我揽在肩头,柔声道:“昨晚,你让宫洛送出宫的亲笔书信,你三哥已经呈给朕御览了。正因为如此,朕才没有对你三哥用刑,只把他软禁在家。” 他搂紧了我的肩膀,声音愈发温柔:“素素,你很远见,懂得如何在危急时刻首先护自己周全,倘若没有你这封信,朕也不知道要如何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他将我从他肩头扶起,深望着我的双眼:“有妻如你,甚获至宝。” 有妻如你,甚获至宝? 我热泪盈眶,不住抽动着唇角。这句话让我宛如置身花海,春风拂过,连呼吸都是芬芳的感受。我多想亲自复述它,可我忘了,我从来不会说话。 他抚着我的脸颊,忍俊不禁:“怎么,你想说有夫似朕,如获至宝么?” 我没好气地捶他一拳,转过身去不欲理他。谁知他顺势环上我的腰身,在我耳畔轻声道:“夏太医不是说,你可以先从学习口型开始么?那朕就教你这句话怎么说。”他将我的身子转过去,迫使我与他对视:“来,看着朕的口型,有夫似朕,如获至宝,学会了么?” 我“噗哧”一笑,摇摇头,恍然间看见一个身影逐渐靠近窗户。 “咚咚咚——” 他敲了三下,乔序瞬间收住喜色,沉声道:“进来吧。” 我的心也瞬间一沉,这莫非是什么暗号? “嘎吱”一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我凝神一看,来人竟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不是孙文英? 他走到跟前,乔序直接摆手道:“不必行礼了,东西呢?” 他躬身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跪下来双手举过头顶,道:“还请陛下过目。” 乔序从他手中拿起来打开。他没允许我看,我便坐在原位一动不动,那名小太监也跪在我们脚下静候吩咐。 半晌,乔序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道:“你即刻告诉万宇轩,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把诘珂东利从倭国接回来!朕在燕京等他,倘若做不到,那就永远别回来了!” 小太监郑重叩首,朗声道:“是!卑职遵旨!” 乔序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会意起身,迅速从屏风后面绕出去不见了踪影。 他是谁?为什么穿着太监服饰又自称“卑职”?万宇轩又是谁?他姓万……该不会是万梦薇的哥哥或者弟弟吧? 正在我思索时,乔序将那团纸递给我,唇角漫上一层意味不明的笑意:“刚才你做得很好,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现在想看看么?” 我点点头,在他的首肯下展开那张皱巴巴的宣纸,只见上面用北燕官文写道:“微臣万宇轩跪启,北燕朝陛下万福金安,微臣已找到高丽先王长子诘珂东利,因黑齿常之与倭寇勾结阻挠,暂不能将其带回北燕,还请陛下再允微臣一些时日,微臣必定不辱使命!” “听说大王还有一位流放倭国的长兄,不知道玉山大妃会不会趁机废了你,请求天朝另立新君呢?” 乔巍的话宛如一发利箭,正正射中我的心扉!那天晚上我与乔序微服私访,在西市花满楼里,他就是这样对黑齿常之说的! 乔序果然在派人找他的长兄! 不过,以乔序一贯谨慎的行事的风格,怎会轻易让乔巍知晓此事呢? “看完了?” 乔序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冲他点点头,他勾唇笑了笑:“老规矩。” 我当然明白他口中的“老规矩”是什么,当初微服私访前,卢凌从宫外传来密信,看完之后就被他付之一炬。 我见那小小的火炉在大殿一侧烧得正旺,便起身走过去,将它掷入其中。火光倏然明亮,不过一瞬,那张写满证据的纸条就这样消失在锦宫城里。 我再次回到乔序身边,凝望着他深邃的双眼,他也看着我,款款道:“怎么?你想问什么?” 他鬓边逸出几缕轻柔的发丝,迎着阳光,仿佛整个人都温柔起来。我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写道:“你先告诉我,万宇轩是谁?” “万宇轩是万梦薇的哥哥,怀柔贵妃薨逝那年,万家人被允许入宫吊唁,朕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和梦薇的,”他低眉微微一笑,“说来也巧,他本不该负责这件事情,是梦薇误打误撞促成的。” 是万梦薇促成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还得从怀柔贵妃头七那天说起。” “那天,万家人守在怀柔贵妃灵前哭丧,母后带着朕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纷纷跪地请安,惟有年仅十三岁的万梦薇抬起头来直视母后的眼睛,丝毫不显畏惧,连朕也十分惊讶。” 乔序脸上的笑意更深,神情也愈发温柔:“当时的礼部尚书万睦锐吓得磕头求饶不止,谁知母后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对他说‘这个女儿你好好养着吧’,可这非但没有安抚万家,反而让他们更加惶恐,为了打消母后心底的疑虑,万睦锐主动上书,请求将万家成年男子纷纷流放倭国,谁知被父皇训了一顿,将奏折原封不动打回万府。” 他突然深深望我,格外感慨:“正是这件事情让朕抓住了时机,发誓一定要借此机会找到诘珂东利。还是郕王的朕私下到万府拜访,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万宇轩。事到如今,过去整整四年,他终于有消息了!” 也就是说,乔序从四年前就开始寻找诘珂东利了!那……那乔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神思如此回转,我低眉在他掌心写道:“序郎,这件事情有何人知晓?” 他将手掌慢慢捏成一个拳头,咬牙道:“只有朕和万宇轩,连万睦锐也不知道,刚刚那个线人是朕养的死士,倘若事情败露,你我早就看不到他了。朕知道你肯定疑惑乔巍为何说出那番话,朕想他那么聪敏,应该能从万宇轩自请出海的事情中猜到一些端倪,于是就借此机会挑拨离间,也算他的‘功德’一件。” 说到“功德”二字时,乔序眼底充满了鄙夷。他冷冷一笑,又道:“可是朕没想到,黑齿常之居然将他的猜测听进去了,这么快就派人阻挠寻人之路,想来是真的怕朕利用诘珂东利从内部扳倒他,毕竟他不是玉山大妃亲子,对这位养母肯定心有忌惮。” 原来如此!我曾以为黑齿常之是一个冲动任性的少年藩王,没想到他也有老谋深算的时候。不过更厉害的人是乔巍,三下五除二就能挑拨乔序与黑齿常之的关系,隔山观虎斗,实在令我感到骨凉! “不过,”乔序的笑容愈发冰冷,“朕岂能让他如愿?让乔巍如愿?” 第95章 密谋(二) 我柔柔一笑,替他抚平额头深浅不一的皱纹,写道:“序郎,你这么说,可是有了筹谋?” 他露出格外欣慰的笑容:“当然,朕要利用尤婕妤父兄越狱一事引出背后主使,就算暂且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也要折断他们的羽翼。” 我果然没有猜错!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一定是他走的一招险棋。就算尤倩倩的父兄再无官才,也知道越狱是死罪一条,岂敢知法犯法? 他轻轻一刮我俏挺的鼻梁,笑道:“素素,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我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他,在他掌心写道:“因为素素了解序郎,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计划有目的的,这一层,其实素素已经猜到了。” 我忘了他是一个威严的帝王,忘了与他说这种话堪比上刀山下火海,我只把他当成我的丈夫,一个可以坦诚相待的爱人。只要我们有共同的政治目标,恪守帝后对天下的本分,他就不会弃我而去。 我欣然微笑,也在他眼里看见了同样的真诚与宽容。他抚着我的长发,声音如阳光一般温煦:“朕就喜欢你的坦诚,都云‘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只要我们互不猜疑,就是至亲夫妻了。” 我低眉羞赧,在他掌心调皮地画着圈:“素素明白,帝后同心对北燕国运也大有裨益。” 他看着我,目光如火炬一般热烈:“那快告诉朕,你还猜到了什么。” 我兀自摇摇头,微笑着写道:“素素只觉得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是序郎的计谋,至于细节,哪里猜得到。” “你呀,”他轻轻捏住我细嫩的脸颊,“真让朕拿你没办法。” 我顺势倚入他的怀中,静静听他叙说。 “其实尤家父子根本就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只可怜了朕的尤婕妤,怀有身孕还不得不为他们担心,”他的声音渐渐沉下来,“他们与奸商所干的那些勾当,朕心底一清二楚,正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才留他们性命至今。” 刚才尤倩倩跟我说,她的父亲和兄长喜好烟酒,平时与烟酒商人有生意上的往来,看来乔序都知道?疑惑只在一瞬,我默然不语,继续听他述说。 他忽然捏紧了拳头,咬牙道:“那些奸商都是朝廷二品大员冯德伦的幕僚。他们每天惟一的任务就是为他的贪污洗钱倒银。” 洗钱倒银?这……这可是北燕律例明令禁止的事情!这个冯德伦又是谁?怎有这般胆子?难道他是冯雨嘉的父亲? 我坐正身子,愕然地望着乔序,企图从他眼中找到问题的答案。可是我错了,他的眼神如平湖秋水,不起丝毫波澜,也根本看不出所谓的憎恶或者愤慨,惟有脸上那抹笑容满是讥讽:“他就是安婕妤之父,仗着自己是先帝留给朕的顾命大臣,大肆招募党羽,收受贿赂,朕的国库与他的金库相比,恐怕尚不及一半!倘若只是贪污,朕还有办法收拾他,但他已然打算投入岐山王麾下,那朕就容不下他了!” 我吓得捂住了嘴,如此有财有势的人竟也成了岐山王一党?那乔序岂非……岂非又多了一个心腹大患?不过,容不下他是什么意思?要满门抄斩么? 慎长萱丢掉孩子的前车之鉴让我的背脊阵阵发凉,哪怕被温暖的阳光笼罩,也抵挡不住寒意翻涌直上。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冯雨嘉不幸被毒蛇咬中,难道这是乔序要对冯家动手的信号? 还有郑棠那个不幸流产的孩子……以及他对高丽那种并入版图的决心,让我不禁觉得我与他其实隔着山河大海,隔着日月星辰,还隔着一颗揣摩不透的心。 会否有天,我也要遭此毒手? 我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多么可笑,他首先是北燕朝的皇帝,其次才是我的丈夫啊!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失神,继续说着:“他的大部分赃物都卖给了尤婕妤父兄,这些赃款再被他用来招兵买马,偷偷进献给岐山王世子乔巍。可谁的手脚又是干净的?倘若尤家父子身为县尉县令时两袖清风,那冯德伦何苦找他们销赃?” 所以……所以你就默许了这件事情发生,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所以朕命你三哥故意松了牢笼,给了他们一个出逃的机会。” 什么?!三哥……三哥居然参与了这件事?! 《八至》是唐代女诗人李冶创作的六言诗。此诗首字“至”字在诗中反复出现八次,故题名“八至”。全诗为:“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第96章 密谋(三) “素素,你怎么了?” 听见他温柔的声音,我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他轻轻挑眉:“你在害怕?” 我愈发感慨,果然,我什么都瞒不了他,更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任何小动作。 我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遽然变得十分复杂:“你怕朕吗?” 我……我深吸一口气,示意他摊开掌心。 “怕。” “为什么?” “我怕我也是你棋盘上的棋子,倘若某天我失去了作用,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他的呼吸拂在脸上,如同海天交接的浮云,吞吐着豪迈的气魄。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阳光跳落眼帘,竟能清晰地看见脸上细嫩柔美的绒毛。 时间如静止一般,停在我和乔序心上。 漫长的沉默将彼此裹挟,我们各怀所思,却都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可知道,你刚才那句话让朕心底如同针扎?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宫里所有妃嫔都怕朕,因为朕是北燕天子,有决定生死的权力,她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朕,命丧黄泉。” “你可记得朕从背后抱着你的那天?” 他的手缓缓伸到我们中间,仿佛要为我拭去心底泛起的阵阵悲凉,但他突然顿住了,从齿缝中挤出一声轻笑:“罢了,谁让朕是天子,注定得不到别人的真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尖泛起一丝酸涩,接着是无尽的感慨浩浩荡荡向我涌来。 我猛然抬头,迎上他落寞的眼神,用颤抖的指尖在他掌心写道:“不,序郎,我可以给你我的真心,只要你也用真心与我回应!”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慢慢移到他的胸口,深深地凝望我的双眼:“你听到朕的回应了吗?” 我听见了,那是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的声音,好似极有韵律的鼓点,敲击着我朦胧的心扉,一点一点敲开我对乔序、对爱情最原始的企盼。 我的心因为它们而悸动,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我抖索着樱花似的柔唇,一字一顿道:“我……听……见……了。” 他眼中的惊喜乍然如泉喷涌。他紧紧握住我的右手,不敢相信:“素素,你刚才用唇语说的是‘我听见了’?” 我郑重颔首,给予他最真挚的回答。 他将我一把揽入怀中,抑制不住内心的豪情与柔意,颤声道:“素素!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定不会负你!” 序郎,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 微笑与泪水同时在我脸上浮现,我靠在他肩上,轻轻阖眸,沐浴着阳光与爱情最为热烈的温暖,仿佛此刻正徜徉在时间的海洋中,有他与我一道使着帆船看日升月落,听海涛澎湃。 “你可知,朕为何要你三哥故意放他们出去?” 我拥着沉沉的睡意,并未睁开双眼,而是静候他的下文。 “因为朕想保护你,保护你的家族。素素,朕已有耳闻,朝中有人打算废后,不过,朕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废后?!是谁要废了我? “昨晚有人秘密跟踪宫洛出宫,潜入你三哥府邸,至于他做了什么,朕与你三哥尚且不知,不过肯定与你们余家有关。” 什么……?宫洛被人跟踪了?是谁? 我即刻睁开双眼,坐正身子惶恐地看着他。他轻轻抚着我黝黑的长发,柔声道:“别怕,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现在你三哥被朕软禁,也是朕对他变相的保护,你放心好了。” 原来……原来乔序真的事事为我着想,他爱屋及乌,护着我的同时还护着我的亲人,一股莫名的暖意抚平了心底的惶恐不安,我点点头,长舒出一口气。 然而这种平静只在片刻就被心中涌起的阵阵寒凉淹没。 废后……我不禁想起璧月临死前,那个大费周章前来杀她灭口的黑衣人! “只要她一死,主子就能当皇后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有人打算废了我! 他的主子又是谁? 宫中妃嫔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不断在我眼前浮现,会是谁呢?她不仅痛恨郑棠,还恨不得废了我,自己取而代之? 我头脑一片混乱,忍不住摇摇头。 “素素,你怎么了?” 我……我望着他,却犹豫是否让他知晓我刚才的想法。如果提到那个黑衣人,接下来提到的不就是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吗?!可是如果我不说,他不就错失了一条重要讯息? 有了!我突然灵光一现,在他掌心写道:“序郎,你可还记得我们去护国寺祈福的事情,我买通太宁逃走之后,你去了哪儿?” 我以为他会坚定地告诉我答案,没想到他却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些失望,依然写道:“也没别的,素素就是想起了璧月死前,被一名黑衣刺客刺杀的事情。当时璧月为了救素素牺牲,素素以为自己也要命丧黄泉了,没想到来了一位脸戴面具的勇士,将素素救下,这个人是序郎派来的么?” “面具……”他轻锁愁眉,“他戴着什么面具?” 我深望着他明净的双眸,写道:“虎皮面具。” 他迅速垂下眼眸,以纤长的睫羽挡住眸底的神思:“不是朕派去的人,当时黑齿常之急着求见朕,所以,朕派卢凌带着人去找你之后就急忙回宫了,或许那个人是卢凌手下的一名士兵也未可知。” 卢凌手下的一名士兵? 我分外疑惑,想到我要说的重点不在这儿,于是赶紧写道:“原来如此,那序郎还是得好好找到那名士兵,以示嘉奖才对。” 他这才抬起头看我,微微一笑:“你放心,朕会的。” 我的眸中涌起一丝忧色,写道:“不过素素要告诉序郎的尚不止这一件事情,还有那个黑衣人,他来杀璧月的时候说,只要杀了素素,他的主子就能当皇后了。” “果真?!”乔序轩眉一挑,愤愤慨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朕?!” 我惶恐地低下头,心底涌起的愧意宛如波涛将我淹没。我……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只是回宫那天我们吵得太激烈,你我都在气头上,我怎么记得起来? 见我一脸惧色,他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朕也不是怪你,就是担心你什么事情都一人承受,如何了得?” “你放心,这件事情,包括昨晚宫洛被人跟踪一事,朕都会查个水落石出,”他深吸一口气,“朕的皇后岂是谁想当就能当的?等朕找出这个人,必定将她满门抄斩!朕的意志不容任何人左右!” “素素,”他突然满眼正经地望着我,“有件事情朕需要你配合。”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格外严肃,我险些唬了一跳,写道:“序郎,你直说便是。” “朕要将你禁足。” 禁足? 第97章 禁足(一)(为玉碎瓦全第一张月票加更) 我赶紧在他掌心写道:“序郎,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他轻轻颔首,语气格外认真:“没错,朕觉得这后宫里一定藏有内鬼,说不定这个人还与前朝那些顾命大臣有关。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你,或多或少都会露出马脚。” 他捧起我幼嫩的脸颊,眼中的温润柔情一漾,宛如清风徐来:“只是素素,这段时间你可能要受些委屈了,朕也没把握是否一定就会发现端倪。” 我看着他,同样用眼神予以温柔和肯定。 你没有把握,我亦是如此。我知道我们的对手不止岐山王、黑齿常之,还有前朝和后宫所有心怀不轨的人。 但不试试,怎能知道结果如何? “为了序郎,为了北燕子民,素素愿意尽到做为妻子和皇后的义务。” 我轻轻拨开手指,让指尖残存的那抹掌心温热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朕果然没看错你,朕的好妻子,北燕的好皇后。” 他慢慢地将柔唇印在我的唇上,我们阖上双眼,以最温柔的交融表达彼此内心深处最为深沉的爱意。我整个人仿佛被他融化了,无尽地贪恋着他给予我的悸动与甜蜜,唇齿之间,似乎有了某种超越生死的永恒意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皇后余氏,屡次于朕进献谗言,干涉朝政。其行径于上忤逆,于下不忠,本为十恶不赦之大罪,然朕念其素来心善甚笃,颇有母仪之风,遂特谕皇后于凤仪宫闭门思过,尔等妃嫔务必引以为戒,不得妄言妄听,钦此!” 当孙文英将这封圣旨念给我听时,已是日薄西山的黄昏时分了。我领着凤仪宫所有宫女太监跪在夕阳漫长的余晖里,恭谨地朝那张明黄一跪三叩首。 “殿下快快请起,”孙文英朝前虚扶一把,顺势将圣旨递给宫洛,“尚宫大人,陛下还有口谕一道,请大人与姑姑们务必好生照拂殿下,这些天殿下就交给你们了。” 宫洛捧着那封圣旨,诚惶诚恐道:“不敢,陛下着实折煞了微臣,还请孙公公转呈陛下,侍奉殿下是凤仪宫上下义不容辞的责任,微臣等必当尽心竭力。” 孙文英脸上不禁露出赞许的微笑:“尚宫大人请放心,老奴一定原话转告。” 说完,他再度双膝着地,拂尘一甩,向我叩拜:“殿下万福金安,老奴还得去别的宫殿传旨,请殿下允许老奴告辞。” 我轻轻颔首,示意他引身退下。晚风如浪滚来,我立在庭中,听松花吹落,痴望着凤仪宫大门缓缓阖上的大门,一动也不动。大部分宫女太监以为我正为禁足伤神,都不敢靠近我半步,只有宫洛、芙蕖与蓉儿明白我的心事。 余光里,芙蕖上前一步,觑着我的神色:“殿下,天色已晚,奴婢与蓉妹妹为您准备晚膳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顷刻间,身边只剩宫洛一人。 “你跟本宫来。” 写完,我徐徐放下双手,转身一步步走入章明殿中。殿内昏黄的烛光随风摇曳,一闪一闪的光芒,烘得室内气氛格外诡秘。 我端正地坐在主位上,宫洛随即阖上殿门,迈起轻盈莲步翩然来到我跟前。 “殿下可有要事与微臣说?” 我轻轻颔首,看着跪坐在足下的她,缓缓提起御笔:“没错,你可知道昨晚你出宫被人跟踪了。” 她的眸光遽然明亮,如一道闪电划过幽深暗夜:“怎么会?怎会有人跟踪微臣?” 她慢慢地抬起头,迎上我平静如水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方道:“殿下,请恕微臣多嘴,不知您如何得知此事?” 我蘸满了浓墨,垂眸一笔一划接着写道:“是陛下告诉本宫的,他说昨晚你出宫被人跟踪了,那个黑衣人尾随你进入本宫三哥的府邸。他们虽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目前正按兵不动。知晓此事的人仅仅你与本宫,还有陛下与本宫三哥。” “原来如此,”宫洛羞愧地低下头,“还请殿下恕罪,是微臣无能,竟然没发现昨晚有人跟踪。” 我亲自俯身扶起她,摇了摇头,表示这并非她的错。等她诚惶诚恐地跪直身子以后,我才拉着她的手写道:“宫洛,现在还不是认罪的时候,目前要紧的是那个跟踪你的人是谁?” “是,微臣明白了,”宫洛眼中的疑惑更深,恍如一方幽深的寒潭,“要说能出宫的人,除了各位女官之外,便是御林军和各宫娘娘小主的贴身侍女。但凡出宫,都必须用腰牌做抵押,等回宫后方可取回。” 她的长睫一扇,喜道:“殿下,不妨微臣待会儿悄悄去神武门查一下案板,看看昨晚都有哪宫的侍女和太监出宫了。” 我颔首以示认同,继续在她掌心写道:“本宫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她看着我,仿佛猜到了一些端倪:“殿下您继续写。” 我深吸一口气,写道:“你可知本宫去护国寺祈福的最后一天见到了璧月?” 她点点头:“微臣知道。” 我继续落笔,手指却忍不住发抖:“那天,有位黑衣人专程跑来杀璧月,这个人并非郑棠的手下,而是另有其人,关键她还说,只要杀了本宫,她的主子就能做皇后了。这也是为什么陛下会将本宫禁足,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饶是宫洛一贯克制,此刻也忍不住哑然失声:“谁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渐渐地,一个婀娜的身影靠近窗户,我示意宫洛噤声,只听殿外传来芙蕖甜美的声音。 “殿下,晚膳准备好了,您可要传进来?” 我轻轻颔首。宫洛会意,朗声道:“芙蕖妹妹,殿下懿旨,传进来吧。” “是。” 不出一会儿,大门被人缓缓打开,芙蕖与蓉儿领着十二名宫女走进来。她们端着各色各样的菜品,恭谨地垂头静候吩咐。 我搭着宫洛的手缓缓走到芙蕖身边,微笑着在她掌心写道:“正好本宫也饿了,你与蓉儿伺候本宫用膳吧。” 芙蕖恭谨领旨,宫洛则略略欠身,以公务在身为由,默默退了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但愿她能查出什么端倪来。 第98章 禁足(二) 宫洛回来时,已是弦月如钩的深夜时分。彼时我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值夜的宫女守在凤榻前,强撑着早已打架的眼皮。 宫洛静悄悄地推开殿门,蹑手蹑脚地猫腰进来。小宫女的听觉极其敏锐,赶紧回过头警惕地看着屏风后面走来的人。 “谁?!” “是我,尚宫大人。” 小宫女这才松了口气,起身相迎:“奴婢给尚宫大人请安。” 宫洛赶紧亲自扶她一把,和气道:“不必多礼,咱们都是伺候殿下的人,左不过我多了个官衔,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哪费得着这样生分?” “是,”小宫女再次微微屈膝,“奴婢知道了。” 宫洛放开她的手,芙靥莞尔:“我瞧你面生得紧,你叫什么?以后在我面前自称名字吧。” 隔着朦胧的月影纱,我看不清小宫女面上表情,唯听见她甜声道:“回大人的话,我叫惠珠。” “惠珠,”宫洛重复一遍她的名字,仿佛轻呷一杯美酒,“是个好名字。你先下去吧,殿下我来守着。” 惠珠也不多问,屈膝行礼道:“是,那惠珠先告辞,辛苦尚宫大人了。” “去吧。” 听见殿门再次阖上之后,宫洛才款款向我走来,轻声问道:“殿下,殿下您可睡了?” 我拨开一侧纱帘冲她嫣然微笑,她这才如释重负,迅速走到榻前服侍我起身。 “微臣见那宫女眼生得紧,所以多问了两句,还以为吵着殿下安寝了。” 我靠在她塞过来的碧玺色金丝挑绣牡丹软枕上,示意她摊开掌心。 “无妨,本宫本身也没睡着,而且你素来是个谨慎细心的人,你要是不问本宫才会怪罪你呢,”指尖稍微停顿片刻,我转了话锋,“查得怎么样了?” 她眸中漾起一丝愧色:“启禀殿下,微臣去看过了,昨晚除了微臣,没有任何宫女太监出宫的记录。微臣就怀疑是宫中哪名侍卫做的,毕竟跟踪人这种事情,本身也得会些功夫才行,不然很容易被人发觉。” 正在我期待下文时,突然,她的神情一变,道:“可是,奴婢方才特意向卢将军求证,昨晚也没有任何侍卫出宫的记录。” 怎么会?那昨晚跟踪宫洛的人是谁?!还是这位“主子”料到我会派人秘密查案,所以提前把任何数据都销毁了?谁有这么大的权力?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那满宫里除了我就只剩一个人可以了! 拥有协理六宫之权的祁抒意!所有宫廷记录她都有权查阅!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虽然她在冯雨嘉被咬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十分可疑,可……可她为什么要派人跟踪宫洛? 我怎么想也想不通,索性懊丧地捂着脑袋,把头埋在膝间。 宫洛不知道我怎么了,只好拍拍我的肩膀,柔声宽慰道:“殿下别灰心,总有水落石出那天的。” 水落石出?哪天才会水落石出呢?好像自从宛清失子以来,我就从来没见过真相。而现在这个藏在背后的“主子”,又正以更高明的手段将我甚至是乔序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究竟是谁?! 第99章 禁足(三) “时候不早了,殿下终日劳累,早点歇息吧。” 宫洛温柔的声音徐徐落入我耳畔,我慢慢地抬起臻首,望着依然淡定自若的她,心中不住感慨,手指一动,写道:“宫洛,你不担心么?” 宫洛低眉微笑:“回殿下的话,微臣自然与您一样担心,可是现如今除了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何苦用‘担心’为难自己?” 她一边说着一边为我掖好被角,起身服侍我躺下:“殿下,您睡吧,指不定睡一觉起来问题就解决了。” 我枕着柔软舒适的芙蓉香枕,朝她点了点头。她的话确实有些道理,既然暂时想不通,那就不要再逼自己钻牛角尖了,先睡一觉再说。她见我的情绪终于有所转圜,笑道:“殿下安心,微臣在床头守着您。” 我微微一笑,翻身朝里面睡去。 渐渐地,那宏大壮阔好似《清明上河图》的街景在我眼前展开,街市车水马龙,吆喝声此起彼伏,我置身其中,却像任何人都看不见我似的,没有一个人与我打招呼,也没有一个人冲我微笑。 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到自己一定身在梦中,不然怎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 “姑姑,你来了?” 谁?是谁在叫我? “姑姑!姑姑救我!救救我!” 身边依然是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我在原地不停打转,睁大了双眼四处张望,仍旧无法判断这两种声音来自何处。 突然,有个人从身后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拉着我朝他的方向奔跑。 他是谁? 我万分疑惑,忽见他脑后系着的两根灰褐色丝带,正随着他跑动的步伐飘来飘去,我就瞬间明白——他是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姑姑别去!你别跟他走!” 那童稚的女声再次于耳畔响起。说话的人的语气中尽是无奈,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直到声嘶力竭方肯罢休。 究竟是谁在跟我说话?她为何不现身当面告诉我? 我苦恼极了,又不敢挣脱他的手,只好放慢脚步以示反抗。 “姑姑,婉婉就是被他掳走的,他们是余家的仇人,姑姑,你不能跟他走!” 婉婉?!那个与我一般大的侄女余婉婉?! 我万分震摄,一把甩开男子的手,逼迫自己停下脚步。他也同样停下脚步,转身徐徐向我走来。他每走一步,眸中的光彩就随之黯淡一分,声音也愈发无奈:“素素,你怎么了?” 我的心骤然揪紧。我死死按住心口,仿佛要拔掉直插进去的利剑——他如霜冰冷的眼神。 “我不能跟你走,不能,”我一边摇头一边频频后退,眼泪跟着翻涌而上,“我有我母仪天下的使命,还有余家几千条性命在手,我不能随你一走了之!” 他的眸光凉到极点,那透着风雪的哀伤冻住我的心扉,我不敢再看他,急忙转身向前跑去。谁知我刚回头,他又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冰冷,而是热烈得可怕,仿佛一把熊熊烈火,几乎把我整个人吞没。 “你在撒谎,你在害怕,你在怀疑我,是吗?” 我心口突突直跳,却强作镇定:“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来到我面前,勾起冷冷的眸光,道:“你就是,我竟不知你对我的深情这么经不起考验,别人稍微挑拨一下,你就动摇了。” 我也急了,对他扬声道:“好,既然如此,你就揭开你的面具,为什么每次你出现在我梦中,都必须戴着这张可憎的面具?!” 他压着内心的怒火,沉声道,“我已经给你看过了,你何必要再看一次?!”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怎么,你希望这张脸和乔序不一样么?” 我失神一瞬,狠狠甩开他的双手:“对!我就是希望你和他不一样,你曾跟我说我爱着谁,这张面具下面的人就是谁,可是这一次我希望你不是他!” 一声冷笑从面具底下传来,他作势要揭开那张面具,笑得愈发开怀:“素素,你怕了,你怕害得你大哥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他,那我就让你看看究竟是谁!” 我闭上双眼大喊:“不!不要!” 晚风吹拂,背脊微微发凉,我一个翻身,睡意全无。 好险那只是梦境。 我松了口气,面朝凤凰金顶躺下,却在余光里看见一个戴着虎皮面具的人坐在我榻前! 他是谁?!宫洛呢?! 我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抓着衾被,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还在做梦? “怎么?朕吓到你了?” 一听这是乔序的声音,我瞬间松了口气。只见他揭开面具,冲我微微一笑,道:“朕还以为你没睡醒了,就没叫你。” 他向我伸出了双手:“来,朕扶你起来坐着。” 我神思恍惚,不禁在心里嘀咕:这真的不是在做梦? 我将信将疑就着他的手起身,冷不防掐了一下他的手腕,他疼得直皱眉头,压着怒意冲我道:“你疯了?竟敢动手伤害朕?!” 看来这不是我刚才梦境的延续! 我“扑哧”一笑,乐得合不拢嘴。他见我乐不可支的模样,突然凑过来将我揽入怀中,用暧昧不清的眼神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有些抵触地想要推开他,谁知他却将我越搂越紧。我没有办法,只好不住抖索着嘴唇,想让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大笑:“朕明白了。” 接着,是他温柔的吻落下,我内心一颤,慌忙应对着他猛烈又缱绻的进攻。这是我们第三次唇齿交融,我却有迥然与前两次的感受,甚至一定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境。婉婉的哭喊声和街市小贩叫卖声在耳畔此起彼伏,梦中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究竟是谁?他像一个局外人将我和乔序的棋局看得格外透彻。 他甚至知道我害怕什么! 是的,我害怕,我怕他揭开面具就是乔序的脸,我更害怕这个人就是乔序,是他害得大哥家破人亡,害得我两个年幼的侄女至今不知所踪。 如果真是这样,我该多么煎熬! 我爱着余家的仇人,爱着可能因为权力而将我吞噬的恶魔! 不!一定不是他!他们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他的手抚过我的细滑的脖颈,顺着我突起的肩胛骨一路往下,当他的手快要到达峰顶时,我突然一把推开他,羞怯地低下头。他痴痴望着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朕忘了,你身上还涌着桃花葵水。”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拉过他的手写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有好好的戴那张面具做什么?真是吓人。” “真的吓到你了?”他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松开怀抱躬身朝我作揖,“好吧好吧,朕的好娘子,可饶过朕这回?” 我被他逗乐了,不由点了点头。 他捏一捏我的俏脸,略整衣袖,道:“朕来是想告诉你,事情有了转机。” 转机?什么转机?我的眸光倏然一亮,紧紧盯着他,企盼他快点说出。 他俊朗明媚的脸上浮起一丝淡薄的笑意,颇有运筹帷幄之态:“朕已派人找到璧月的母亲。” 第100章 禁足(四)(为安卓端推荐加更) 什么?你找到璧月的母亲了?! 我一时喜不自胜,拉过他的手快速写道:“序郎,这是真的么?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她母亲的?” 他哈哈大笑,抚着我的脑袋说:“不是朕找到的,是卢凌的一名手下。” 我自觉失言,面露赧色,低眉又动了动手指:“素素就是太高兴了才会说错话嘛,那他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说来也奇怪,”乔序的眉峰不觉往上扬起,“朕派那么多能人异士找遍整个北燕境内都没有找到,最后才发现,她居然被人藏在京城里,而且还离你的母家不远。” 什么?!离我母家不远?!上次璧月……璧月所在的玄武路三巷就离余府很近,难道她的母亲也被人藏在了余府周围? 乔序冷冷一笑:“还真是印证了那句谚语,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次是朕失算了。” 他垂眸看着那块通透翠绿的玉扳指,迅速将眼中的讥讽掩去,只留下一声轻笑在我耳畔回响:“不过现在找到她正是时候,素素,你猜她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你该不会把她藏在了余府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笑容是俊朗又明媚的:“她在锦乐宫。” 锦乐宫?怎么想到把她藏在乔媛宁的宫殿?乔序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锦乐宫的防守严密程度不亚于咱们锦宫城,把她藏在那儿,朕很放心。” 原来如此。我这才松了口气,转念一想,既然乔媛宁肯收留璧月的母亲,那应该也知道了这些事情。看来乔序果然十分信任这位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不仅派她秘密寻找新都地址,还命她照看重要线索人物。 “朕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乔序的声音轻轻打断我的思绪,如秋风拂散悬在窗边的蛛网一般,那样轻柔如许。我回过神来望着他的双眼,静候他的下文。 “还有五天就是锦乐女儿的周岁诞辰了,朕与母后商议,准备携宫廷部分女眷亲临锦乐宫,再召集所有皇亲国戚一道,见证小郡主的抓周时刻。” 郡主? 我轻蹙黛眉,十分不解,按照北燕朝律例,公主与第一任驸马所出的长女为郡主,次女为翁主,但都必须六岁之后才能被皇帝册封。刚才乔序脱口而出“小郡主”三个字,莫非打算为锦乐的女儿破例? 他轻轻拨开我的眉头,笑道:“朕知道你在疑惑什么,没错,朕确实打算为媛宁的女儿破例,在其周岁时册封为郡主,封号''和睦''。” 和睦?我在心底反复念着这个封号,总觉得将天下和睦、家庭和睦的意愿寄托在一个孩童身上,不免有些无奈。 不过,乔序的深意恐怕不止如此。他刚刚说要召集所有皇亲国戚,肯定也包括了岐山王在内。那“和睦”二字的寓意,就不言而喻了。 我在他掌心写道:“序郎需要素素做些什么吗?” 他伸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朕只需要你随朕一起亲临锦乐宫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你暂且不必着急。” 我羞赧微笑,脸像飞上红霞,温顺地点了点头。 第101章 人选(一) 一道解除皇后禁足的圣旨在傍晚时分传遍了锦宫城,妃嫔们纷纷趁着昏省时间向我道贺,大家聚在章明殿内有说有笑,气氛格外融洽。 自打协理六宫开始,祁抒意打扮得愈发奢华精致,一头麋鹿髻梳得纹丝不乱,六支纯银仙鹤凌云盘丝玛瑙步摇将她本身的气质衬得雍容华贵,低眉微笑时,细碎的流苏簪珥(1)静静垂于她耳畔,为她妩媚动人的神情平添一丝甯宓。 “昨天听见圣旨内容时,可把嫔妾吓了一跳,总想着殿下如此贤德,怎会干涉朝政?谁料这竟是陛下与殿下在逗趣呢。” 宛清摇了摇扇子,嫣然一笑:“明懿娘娘此话怎讲?” 祁抒意眸光流转,微偏臻首迎上宛清的目光:“穆婕妤想想看,倘若这不是逗趣,陛下怎会一天不到就解了殿下的禁足?约莫是陛下与殿下拌嘴,这吵吵闹闹的又好了。” “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尤倩倩紧捏成拳的双手终于放开,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嫔妾还以为殿下真的惹恼了陛下,倘若如此,嫔妾万死难辞其究。” 慎长萱低下黛眉,轻轻吹拂着手中那碗碧螺春,微笑道:“情有可原之事,怎能用‘万死难辞其究’来表达?尤婕妤这次用词可不恰当。” 尤倩倩就坐在慎长萱右侧,听她这么一说,也顿觉自己方才言语失谨,忙垂首恭谨道:“是,昭仪娘娘学富五车,嫔妾多谢昭仪娘娘教诲,今后再不乱说了。” 祁抒意“扑哧”一笑,声如银铃:“靖妹妹,依本宫所见,陛下就该封你个一品女尚书,让你跟前朝那些穷酸迂腐的老学究一起,天天之乎者也,省得你来咱们脂粉堆里挑毛病。” 众人都被她逗得忍俊不禁,郑棠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她轻轻勾起如月一般的唇角,泠泠出声:“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自从明懿夫人协理六宫开始,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一日比一日见长。” “溜须拍马?”祁抒意将笑容敛了几分,气势却未减分毫,“贵妃娘娘指的何事?” 郑棠也毫不示弱,摆出贵妃的架子冷冷地看着她:“本宫指的何事明懿夫人心里很清楚,本宫奉劝夫人千万别把话说得太满,否则日后那些真相可有的是时间与你反其道而行之。” 祁抒意低眉冷笑:“那嫔妾就将此话回敬给贵妃娘娘,咱们共勉不是?” 正在她们俩吵得“不可开交”时,宫洛绕过十二扇金丝楠木浮绘牡丹天蚕丝屏风徐徐走了进来,至跟前,屈膝行礼道:“微臣参见殿下,参见各位娘娘小主,殿下万福金安,各位娘娘小主长乐未央。” 我抬手以示免礼,她即刻会意,起身道:“启禀殿下,微臣刚从御前回来,陛下有几道口谕嘱托微臣带给殿下与各位小主。” 一听见“陛下口谕”四个铿锵有力的字,众妃脸上的神情即刻变得严肃又庄重,我赶紧带着她们跪下恭谨聆听。 宫洛清了清嗓子,平声道:“北燕朝陛下口谕,朕将于后日申时三刻带皇后、裕贵妃、明懿夫人、昭婕妤和穆婕妤一道,亲临锦乐宫,为和睦郡主抓周赴宴,钦此。” 众人一拜三叩首,恭谨道:“臣妾(妾)遵旨。” 宫洛上前亲自扶起我,道:“殿下,各位娘娘小主快快起身。” 我搭着芙蕖与蓉儿的手款步回到主位上,虽然早已知道此事,但为了不露马脚,还是表现得十分惊喜,当即提起身旁的御笔,飞速写道:“魏尚宫,不知陛下口中的‘和睦郡主’是?” 芙蕖将我的话念给众人听。祁抒意好以整暇地抚了抚鬓边的一径珠钗叠翠,笑道:“殿下说得是,嫔妾也很疑惑,莫非这位‘和睦郡主’是锦乐长公主与嫔妾哥哥的长女?” 宫洛的眼风不觉向祁抒意飘去。她再次屈膝,微微笑道:“回禀殿下,回禀明懿娘娘,这位‘和睦郡主’的确是长公主殿下与驸马爷的长女,陛下已经下旨册封了,就连金册、金宝都提前派人送到了锦乐宫。” 柳含烟十分愕然:“周岁就册封郡主,这可是咱们北燕朝开国以来独有一例啊!可见陛下与锦乐长公主多么兄妹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万梦薇低眉微笑,扇动着修长莹润的睫羽,道:“柳美人此言差矣,更令人羡慕的难道不是明懿娘娘么?本就有个玉雪可爱的皇长女傍身,如今又成和睦郡主的姑母了,要是哪天两位金枝玉叶一起对她撒娇,还怎么疼得过来?” 她这番话捧得恰到好处,就连祁抒意也不禁笑道:“你们瞧瞧昭婕妤这张嘴,怎么所有的话从她那儿说出,听了就让人这么舒心呢?” 梦薇眼中的秋水昀光轻轻一泛,笑道:“明懿娘娘过奖了,嫔妾一向只说实话,既是实话,娘娘听着自然心底舒坦。” 我暗自感慨,万梦薇确实高明,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倘若是个聪明人,定能领悟其中深意,若是平庸之辈,也权当她趋炎附势,顶多被人暗地里冷嘲热讽一番,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威胁。 正在我凝神思索时,她温而敛光的眸色不觉从我脸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提醒我什么。 我瞬间了然!祁抒意的权势如日中天,我似乎得有所防备了。 沉默如轻扬羽帐徐徐笼住章明殿,冯雨嘉不知为何暗自神伤,趁此空档赶忙追问道:“魏尚宫,你可知除了殿下,陛下为何只带了两位娘娘和两位婕妤相伴?本主怎么不在伴驾之列?” 宫洛有些失笑,然而素来的克制让她只在一瞬间就恢复常色,恭谨道:“回安小主的话,陛下吩咐了,您与尤婕妤怀有身孕,不宜舟车劳顿,这次不必陪同御驾前行,只需待在宫里养胎即可。” 冯雨嘉的手掌缓缓从扶手上滑落,失神片刻:“原来如此,那……”她见尤倩倩已经搭上秀兰的手起身行礼,也不允自己落下分毫,赶忙道:“妾谢陛下关怀。” 宫洛点点头,转瞬将目光投向一旁淡定自若的慎长萱,道:“陛下还有一道口谕,同时也是太后殿下的懿旨,二圣命昭仪娘娘留在锦宫城,宫里尚有两位怀有龙嗣的妃嫔,不能没有主位留守,主持大局,还望昭仪娘娘能担起重任。” 宫洛还没说完,众人纷纷向慎长萱投去饱含深意的目光。嫉妒、揣测、幸灾乐祸像一把又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她。我不免替她难过,像她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才女,既不如郑棠贤惠持家,又不如祁抒意威严过人,如此临危受命,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个烫手山芋? 簪珥:中国古代妇女的一种耳饰品,多为身份尊贵的妇女使用,是指将悬有瑱的丝绳系于发簪之首,插簪于髻,悬于耳际,故名簪珥。簪珥其实是一种耳饰,又名“瑱”(tian四声),是在不穿耳洞的理念下形成的一种耳饰。 第102章 人选(二) 只见慎长萱纤细的远山微微颦蹙,仿若浩淼江河上的一朵渺小浪花,转瞬消失在滚滚不尽的波涛里。敬服之余我顿生感慨,她怎么如此宠辱不惊?倒显得此事与她无关似的。 慎长萱很快搭着墨画的手起身,屈膝道:“是,嫔妾谨遵太后懿旨,谨遵陛下旨意,必定竭尽所能照看好两位婕妤,还请陛下与太后殿下放心。” 宫洛微微一笑:“陛下与太后也正是看重昭仪娘娘的谨慎与细心,才肯将此重任托付娘娘。为两位婕妤安胎的太医会留守皇宫,娘娘只需每日过问脉象即可,旁的无需担心。” 冯雨嘉以指尖轻抚袖口凸起的茉莉花纹,笑道:“是呢,最近明懿娘娘在宫里熏艾,蛇虫鼠蚁可比往日少了许多,嫔妾的胎像也更加稳固,凭谁有天大的本事都别想打这孩子的主意,昭仪娘娘尽管放心。” 慎长萱盈盈落座,笑道:“既然安婕妤都这么说了,本宫有何不放心?” 一旁的尤倩倩却眉露隐忧,忍不住问道:“魏尚宫,你可知道陛下此行多久回鸾?” 宫洛旋眸细思,道:“回小主的话,陛下没有吩咐,微臣也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尤倩倩下意识攥紧手中绣帕,柳含烟轻轻一拍她纤瘦的玉臂,柔声宽慰:“尤姐姐要是觉得闷得慌,妹妹与朱才人改日去重华宫为你解闷。” 尤倩倩回过神来,勉强微微一笑:“那就多谢柳妹妹了。” 烛影摇红,蜡泪低垂,夕阳沉下最后一缕光辉,明星已悬于天际闪烁如斯。妃嫔们纷纷起身向我告辞,热闹的章明殿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沉寂,我在芙蕖与蓉儿的服侍下,进入寝殿安然入睡。 难得一夜无梦,醒来发觉身上的桃花葵水已离我而去。夏商海如期而至,将煎好的恢复嗓音的汤药送来,那难闻的味道让我叫苦不迭,但为了美妙的嗓音,我还是忍下心底的反感,仰头一饮而尽。 珠帘微响,姗姗倩影自屏风后面绕出,蓉儿闻声回头,赶忙起身行礼道:“穆小主来了,小主长乐未央。” 此时已近五月中旬,宛清穿着清凉,一袭淡紫色的齐胸襦裙将她的肤色衬得格外白皙,露出半抹雪白的****,腻着朦朦的汗液,让人忍不住遐想她来时活泼的姿态。 “蓉姑姑免礼,”她轻摇团扇,走到我跟前坐下,“这么好的天气,妹妹怎么不出去走走?” 我含住蓉儿送到嘴边的那颗盐津话梅,顿觉口中甘甜。宛清见我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禁疑道:“你这是喝了什么药,把你苦成这样?” 我歪头看着她,咂咂嘴边残留的汤药,喜不自胜。 还是芙蕖最为机灵,看了我一眼便向宛清解释:“回婕妤小主的话,殿下喝的是保养玉嗓的汤药,莫非您不知,殿下前不久被梦魇惊醒,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呢。” 宛清眼中漾起阵阵明媚的光芒,不敢相信:“妹妹,我今天正打算问你这件事呢,最近宫中盛传你开音了,不过被尤婕妤父兄越狱和你禁足的事情耽搁,这才没机会亲自问你。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将事情的经过拣要紧的写出来给她看,她喜不自胜,搂着我的双肩道:“这么说你可能一开始就会说话?!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也能被治好?” 我带着欣喜的微笑轻轻颔首,榻边的夏商海适时跪启:“禀婕妤小主,刚刚微臣为殿下诊脉时,发觉殿下的脉象比之前好了很多。如今微臣虽无十分把握治好殿下,但也有五六分了。” 宛清露出由衷欣慰的笑容,一把拉起我的右手:“这真是太好了!走,素素,咱们出去走走!别在殿里待着,整个人都要闷坏了。” 我点点头,随她一起快步跑出去,我们在汉白玉铺就的宫道上一路飞驰,所到之处宫女太监纷纷跪地叩首,或者转身回避。 好久没有享受这样肆无忌惮的“自由”了,我心情甚好,佩环相撞的声音混合着宛清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听来也宛如一曲委婉又灵动的江南采莲小调。 她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天上那颗晃动不明的点,黛眉轻蹙:“素素你快看!那是一支风筝!这都五月天了,谁还在宫里放风筝?” 风筝? 宛清话音刚落,我们不禁相视一笑,当初彼此不就是因为风筝结缘的么? 不过那是去年三月天的事情了。 身后传来寒蕊稚嫩的声音:“启禀殿下,启禀小主,好像是柳美人和朱才人在那边山头放风筝,殿下和小主可要过去看看?” 宛清手执团扇,笑吟吟道:“走吧素素,咱们去看看。” 我也被那只风筝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便提起裙裾随她朝那边走去。那里虽说是个山头,其实就是一块凸起的草坪,由于它处在锦宫城北侧,而燕山正好处在燕京以北,是北燕龙兴之地,太祖开国修建皇宫时,便特意命工匠将它保存下来,以示北燕不忘祖恩,世世代代繁荣兴旺。 走到一半时,刚才还好端端的天气,突然间狂风大作,紧接着不知何处飘来一朵厚实的乌云,死死笼住锦宫城四方不大的天空,浓黑的阴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草坪上,柳含烟与朱蓉儿还拿着线团奔跑,只不过前者玉面嫣然,后者眉露隐忧。 “已经变天了,姐姐快把风筝收下来吧,不然弄坏了可怎么好?” “不要紧,反正还没下雨呢,我答应了你要把手中的线放完再收回,要是现在放弃,岂非失信于你?” “姐姐有这心意蓉儿已经知足了,怎能算失信呢?快收下来吧,这可是你为我做了一个多月的呢。” 柳含烟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她,笑道:“蓉儿,你可是心疼了?是心疼这风筝还是心疼我?” 朱蓉儿涨红了脸,贝齿一扣,柔滑的粉唇上即刻出现一排深深的齿印:“我都心疼,所以姐姐快收下来吧,五月多雨,本来也不宜放风筝。” 柳含烟将手中的经线再次放长,那只茕茕无依的风筝飞得更高更远了。她看着它,发出格外欢畅的笑声:“就算有再大的风雨又如何,我偏要在这暴风雨里闯一闯,哪怕最后粉身碎骨,蓉儿,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轰隆——”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接一道鲜亮的闪电从眼前滑过,倾盆大雨接踵而至,那只风筝在风雨飘摇中不堪重负,最终直直坠下,跌入深不见底的太液池里。 我看着她们,心底突然有些难受,仿佛她们之间有种格外细腻的情愫正在周遭滋生蔓延。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柳含烟,往日她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个心直口快的主,而今天,她的眼中却有不一样的决心与柔情。 她看着那只摇摇欲坠的风筝,竟然笑得那么开心,还说自己非要在暴风雨里闯一闯,哪怕最后粉身碎骨。 她要闯什么?竟值得她为此付出壮士断腕般的勇气? 我不得而知,但我却能感觉到她心中那股蓬勃燃烧的力量,与我对乔序的甚有相通之处。 瓢泼大雨将山坡上的她们与山坡下的我们淋得浑身湿透,宛清将团扇举过头顶,企图遮挡眼前的疾风骤雨,然而这风雨大到她连话也说不清。 “素素,前面有个凉亭,咱们赶紧去避一避!”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飞速跑向凉亭,山坡上的柳含烟与朱蓉儿也带着她们各自的侍女跑来,一见我们,赶紧屈膝行礼道:“殿下万福金安,婕妤小主长乐未央。” 我抬抬手,宛清会意道:“两位姐姐快免礼。”她擦擦鬓间冰凉的雨水,笑着问道:“刚才那只风筝是你们俩在放么?” 柳含烟笑道:“回小主的话,正是嫔妾与朱才人在放风筝,不过是长日无聊打发时光的玩意,谁知这么好的天气,半途居然下起了暴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长日无聊打发时光? 我微微感慨,也许这就是一个不得宠的妃嫔的常态吧?春恩似乎永远不会为她们停留,不管是家宴还是出宫,随行名单上都不曾有过她们的名字,也许日盼夜盼都无法盼来乔序的恩宠,只好放一只风筝飞向燕京城的天空,以寄托自己对自由的向往。 毕竟只要踏入这宫门,就等于用毕生的自由与虚浮的荣华富贵做了交换。 风筝…… 去年三月我放风筝时,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我不能再看北燕朝繁华的街景,那就让它代替我欣赏吧。 只可惜风筝能飞多高多远,始终由放它的人决定,倘若这个人决定弃了它,一朝剪断手中线,风筝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我霎时心如刀绞,眼底竟涌出热泪,好在混着脸上的雨水看不出来。我赶紧低眉轻拭,此举却引来芙蕖的担忧:“殿下怎么了?可是着了凉?” 第103章 人选(三) 我不想被她看出心事,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宛清笑着伏在我肩头,轻吐兰气:“咱们殿下的千金凤体可是纯金打造的,怎会这么容易就着凉?” 众人被她逗得忍俊不禁,连平时不太玩笑的朱蓉儿也忍不住执扇笑道:“婕妤小主,话虽如此,可这雨势太大,万一殿下真的因此着凉,可怎生是好?” 她这么一说,芙蕖不免有些着急:“殿下,要不奴婢现在就宣太医吧,您的凤体要紧。” 说完,她转身欲走,我赶忙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飞速写道:“不着急不着急,等这雨势变小了再去不迟,本宫哪就这么金贵了?” 朱蓉儿见了我的动作,细长的眉毛轻轻一蹙,忧心忡忡道:“可是殿下,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柳含烟拍拍她瘦弱的肩膀,柔声宽慰:“就算不停又能怎样?咱们就陪殿下和婕妤小主在这亭子里看雨,不也一样很好么?” 宛清抖抖衣袖上粼粼发光的水珠,嫣然微笑:“平日里很少与柳姐姐接触,今日有缘遇见,这才发觉姐姐真真是个爽快人。倘若姐姐是男儿身,只怕早就征战四方,战功赫赫了。” “嫔妾倒真希望自己是个男儿,”柳含烟笑着摊开双手,动作也如男子一般豪迈,竟与她灵动活泼的气质相得益彰,“这样嫔妾就不必困在这四方宫墙以内,对自己的同性口诛笔伐,而是将这番豪情付诸天地之间,扬名立威,最后抱得美人归。” 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儿? 我静静望着眼前这位颇有巾帼之风的柳美人。说她是美人,其实在乔序所有妃嫔中,她只能算中等之姿,长相看起来中规中矩,鼻子眼睛都没有出挑的地方,只有一双眉毛锋利如刀,为她平添几分英气。相比之下,她身旁的朱蓉儿就貌美许多,一双清水眼,细长柳叶眉,樱桃小口点在那张鹅蛋脸上,恰如水墨画中点睛之笔,再加上她素来体弱多病,一颦一笑更有弱柳扶风之态。倘若我是乔序,也许会更喜欢朱蓉儿一点。 “扬名立威,再抱得美人归?”宛清半掩丹唇,盈盈微笑,“姐姐这想法还真真是新奇,妹妹刚才说的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难道姐姐不想承宠于陛下,为自己家族带来荣光么?” “实不相瞒,嫔妾曾经想过,”柳含烟伸手捋平鬓边的碎发,淡淡笑道,“虽然此刻殿下当前,但嫔妾还是想说,陛下心尖上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咱们都心知肚明,就算陛下能宠咱们,也做不到真正地爱咱们,”她转眼望着亭外朦胧的雨帘,用极其平淡的口吻叹道:“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承宠,一辈子在宫中孤独终老罢了。” 我怔住了,身为一名天子妃嫔,柳含烟竟有这样的觉悟与勇气!她要的是乔序的爱不是他的宠,或许在她心底,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而是一个真正值得他深爱的女人。 世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于她而言,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就连我都做不到这样决绝。 在没有爱上乔序之前,我曾坚守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信条,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心底的防线逐渐被他浓烈的爱意瓦解,以至于我明知道他还爱着郑棠,也要奋不顾身地跳下爱的火坑,与别人“分享”我的丈夫。 我突然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天子之爱何其奢侈,好在我和乔序的爱是奔着共同的政治目标去的,我们是天下的帝后,首先明白的是我们对天下的责任,不然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沉默良久如斯,只余亭外哗啦哗啦的雨声在四周回响。 朱蓉儿怯怯地望了我一眼,轻轻拉了拉柳含烟的衣角,道:“姐姐,你仿佛说错话了。” 柳含烟也转眼望着我,眸底有一瞬失神,却抿着唇角默然不语,似乎在等候我发落。 我回过神来,冲她们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朱蓉儿这才稍微放松神情,拉着柳含烟屈膝道:“嫔妾等多谢殿下宽宥。” 我上前虚扶一把,回头才发觉宛清仍然兀自伤神,喃喃低语:“在宫中孤独终老……姐姐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想得如此通透,妹妹佩服。” 柳含烟脸上浮起一瞬轻快如斯的笑意,道:“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妹妹又何须佩服?如今妹妹得宠正当时,可要好好把握机会才是,毕竟这次伴驾的四位妃嫔中,其中一人就是妹妹呢。” 宛清却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就借借姐吉言了。” 雨势渐渐变小,蒙蒙烟雨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急急忙忙向亭子走来。芙蕖反应最快,忙伸出纤长的玉指道:“殿下!殿下您看!那是尚宫大人和惠珠妹妹。她们给您和小主送伞来了!”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宫洛与惠珠,她们撑着各撑一把精致的油纸伞,怀中还夹着两把素帛金线绣制的乌木骨长伞!看样子的确是来给我和宛清送伞的,不过我马上又担心起来,柳含烟和朱蓉儿怎么回去呢? 正在我思索时,她们已然来到亭中,屈膝道:“殿下万福金安,三位小主长乐未央。” 我抬手示意她们免礼,从惠珠怀中拿出一把伞递给柳含烟,顺势在她掌心写道:“本宫的小丫鬟不知道你们也在,所以少带了两把雨伞,本宫把它给你,待会儿你与朱才人同撑一把伞回去吧。” 她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推辞:“殿下……殿下这怎么行,您给了嫔妾和朱才人,自己不就不够用了么?” 宛清按住柳含烟的双手,笑容里颇有几番揶揄之意:“怎么?柳美人想违抗殿下懿旨?倘若不想,那还不快接着?谁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要是再派人回去为你们拿伞,你耽误得了,可朱才人怎么办?她素来身子弱,你得可为你的好姐妹着想啊。” 柳含烟仿佛被触动了心神,堪堪接过那把雨伞,恭谨地朝我屈膝道:“那嫔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殿下与婕妤小主美意。” 宛清伸手扶起她,柔声道:“无妨,什么谢不谢的,何须这般多礼?快回去吧,淋湿了这一身着凉了可不好。” 柳含烟撑开那把宽阔精美的长伞,上面以金线绣着一对鸳鸯,格外活泼生动。她微微一笑,与朱蓉儿同时向我和宛清屈膝告辞,转身慢慢走进迷蒙的雨帘中,很快消失不见。 宛清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素素,你说她们的风筝掉水里之后,还找得回来么?” 什么?我看着宛清柔美的侧颜,心中不免惊奇,莫非她也听到了柳含烟与朱蓉儿在山坡上的对话? 她完全没有注意我的失神,只是低眉笑着:“罢了,肯定早被湖水泡得只剩下骨架了。”说完,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咱们也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去锦乐宫呢,谁知道那儿会不会下雨。”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管前路是风雨交加还是阳光明媚都不能阻止我前行的脚步。 我拉着宛清的手,点了点头。 第104章 疑云(一) 翌日醒来,天空青碧如洗,悠然的春风拂在脸上,已带了几许热辣的意味。蝉鸣啾啾,夏天仿佛真的来了。 我在宫洛、芙蕖和蓉儿的陪同下来到神武门前,不管是否伴随御驾前行,妃嫔们都按品大妆,连怀有身孕的尤倩倩和冯雨嘉都淡淡着妆,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丝毫不敢怠慢。 乔序看着二人略微凸起的小腹,假意嗔怪道:“朕不是说过你们俩不必来么?怎么还来给朕送行?” 冯雨嘉反应最快,还不待尤倩倩解释,她那双乌黑通透的瞳仁当即一转,娇滴滴道:“启禀陛下,妾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腹中的孩儿呢,父皇出行,它身为子辈,难道不该来送送么?” 尤倩倩被她抢白一阵,一时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整个人愣在那儿,不知如何自处。冯雨嘉用余光斜乜她一眼,顺势垂下臻首,绞着自己柔嫩的衣角,羞赧的模样仿佛在和乔序撒娇:“陛下,您什么时候回来呀?妾担心腹中孩儿想您。” 乔序宠溺地看着她,伸手轻抚她细滑的脸蛋,笑道:“你呀,真是个俏机灵鬼,你放心,朕很快就回来了,好好在宫中养胎吧。” 乔序的声音如水一般温柔,再加上朝阳拂在身上暖和如斯,冯雨嘉似乎有些飘飘然:“那……那陛下可不许食言,妾和孩子可等着您呢。” 乔序将左手堪堪收回,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却依然不见怒色:“你放心,天子一言九鼎,必定说到做到。”他转眼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慎长萱,微微一笑:“靖昭仪,后宫就暂时交给你了,朕不希望有什么意外发生,你明白么?” 慎长萱低眉莞尔,屈膝道:“陛下放心,臣妾定会好生照看两位婕妤,静候陛下、太后与皇后殿下归来。” 我这才仔细打量着慎长萱,按品大妆的她梳着高耸的灵蛇髻,上面以十二颗硕大的珍珠点缀直至髻顶,再以四把长短依次递减的檀木红玛瑙錾刻摩羯纹步摇将“蛇尾”绾住,衬得她气质高贵优雅,宛如洛水之神。她甚少打扮得如此华丽,可又实在太美,真真是应了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太后也微微一笑,慈眉善目道:“萱丫头,哀家一向看重你,知道你最是个聪明灵巧的,这次可别让哀家失望。” 慎长萱笑语嫣然,眼神中却有一丝与之不符的黯淡神采:“臣妾虽无持家之才,但也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太后放心。” 太后颇有深意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哀家自然放心。”她侧首吩咐乔序:“皇帝,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乔序垂首应声:“回母后的话,的确如此,吉时马上就到了,还请母后先入銮驾。” 按照乔序今天早上刚下的旨意,我与他同乘一辆凤鸾春恩车,太后的百鸟朝凤銮驾排在我们之后,郑棠乘坐的则是一辆神鸟发明追月浮世绘版輿,祁抒意的是一辆仙鹤凌云雕花版輿,由于宛清和梦薇并非主位,二人便共乘一辆婕妤仪制的紫金顶驷马车驾,也算奢华至极。 在这些车驾前后,是由御林军组成的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队,他们一个个手执长矛,腰佩宝剑,穿着厚实的金刚盔甲,卢凌骑着一匹高大威猛的战马排在队伍最前面,荷枪实弹的模样格外英俊神武。 太后搭着云萝的手缓缓走入自己的銮驾中,孙文英见此,在一旁躬身道:“陛下,吉时到了,您与殿下也请入驾吧。” 我搭上芙蕖与蓉儿的手转身离去,身后是众位妃嫔恭敬悦耳的声音在锦宫城上空回响。 “臣妾等恭送太后,恭送陛下与皇后殿下!” “贵妃娘娘长乐未央,明懿娘娘长乐未央!” 等我们都进入了各自的车驾,宛清与梦薇才一起向慎长萱行礼:“昭婕妤、穆婕妤拜别靖昭仪娘娘。” “起驾——” 车轮“咕噜咕噜”碾过锦宫城每块沧桑斑驳的地砖,我又一次出宫了,不过这次不是去护国寺祈福,也不是去“花满楼”听曲,而是去锦乐宫面对另外一场未知的风雨。我的心忐忑不安,可一看到自己身旁的人,那不安之中就恍然多了一缕蜂蜜般的甘甜,沁人心脾。 “怎么了?在想些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而他却目视前方,脸上是温然如初的笑意。我拿起他的左手,一笔一划写道:“在想我们,曾经在这辆凤鸾春恩车上发生过的事情。” 他转眼看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是不是没想到你会爱上朕?也没想到你还有机会出宫?” 我也不再隐瞒,而是低眉羞赧,点了点头。他趁机将我拥入怀中,以棱角分明的下颌抵住我的额头,长长舒出一口气:“素素,坦白告诉朕,这一次去锦乐宫,你怕么?”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温声道:“倘若你怕,就将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倘若你不怕,就单单卷起大拇指。”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思量片刻后,最终紧紧捏住五指,任凭那青筋微微凸起,也不放松分毫。 “别怕,”他拨开我紧扣的手指,声音愈发温柔,闻之如同饮下一杯醉人的美酒,“朕已经解除了你三哥的软禁,这件事情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解除了三哥的软禁? 我不禁抬起头,盈盈望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眼,仿佛想把他心底的想法看透,可惜我依旧像往常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最终,我只能低眉在他掌心写道:“那……那尤婕妤的父兄呢?你可有找到他们?” 他抚着我的长发,柔声道:“自然找到了,否则朕也不会这么快就为你三哥洗脱嫌疑。” 洗脱嫌疑?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打算把所有罪过都加在尤婕妤父兄身上吗?按照北燕律法,越狱的罪名,应当满门抄斩!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隐隐发颤:“所以……序郎打算怎么办?” 他定定地望着我,沉默良久,再如箭上弦上一般骤然发声:“满门抄斩,没收家产,连消带打除掉冯德伦部分幕僚,给岐山王一个警醒。” 我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一般,慢慢坠坐下去,双手死死扣着柔软的裙裾,仿佛要把它捏出水来。乔序幽幽叹了口气:“素素,朕不想瞒你,朕说过要与你坦诚相待。你放心,朕不会因此连累尤婕妤,她还怀着朕的孩子,朕会瞒着她。”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惶惑地望着他,写道:“序郎,你放过尤婕妤的生母吧,放过她的生母好不好?” 乔序的剑眉一锁:“她的生母?” 第105章 疑云(二) 糟糕!我写错字了!真是悔之悔之! 以乔序的聪明的程度,肯定觉得其中大有端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倘若实话实说,那尤倩倩的父兄就犯了欺君之罪,更加不可饶恕了。 可倘若我骗他,那也违背了我的本心,违背了我们要做至亲夫妻的誓言。 “素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我的心口仿佛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突突跳个不停。怎么办?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为了压住内心的忐忑,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看着他平静无澜的双眼。 算了,实话实说吧。 “序郎,”我的手指在他掌心停顿一会儿,接着写道,“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已无回旋余地?” 他看着我,轻“嗯”一声。 我的心口凉了半截,垂眸一瞬以掩饰眸底波光潋滟,写道:“那好,素素告诉你实话,还望序郎听后能放过尤婕妤和她的生母。” “尤婕妤其实并非嫡出,而是庶出。就在素素被序郎禁足的前一天,她曾来凤仪宫找过素素,因为太过压抑而向素素崩溃大哭,说出了心底的秘密。” 写完,我轻轻卷起手指,再度望着他那双通透清明的眼睛。 乔序的愁眉一锁,道:“什么秘密?” 我心底涌起阵阵哀思,长叹一声,写道:“她被她的父亲送入宫中当作政治铺路的棋子,她的生母在府邸不得宠,于是就将她过继给嫡母,以嫡女身份代替长姐入宫参选。” “朕,”乔序咬咬牙,“知道了,不过她的生母是谁?” 她的生母是谁? 糟糕……当时尤倩倩还真的没有跟我提起她生母的姓名,不过……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写道:“素素只知道她生母是徐州舞娘。” 乔序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头锁成“川”字,轻声嘀咕:“徐州舞娘?” 我点点头,疑惑地望着他,难不成这个身份非同寻常吗?还没等我想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乔序迅速恢复了往常淡定的神色,轻轻扯起嘴角,道:“朕知道了,朕会查清楚谁是她的生母,然后对她从轻发落,毕竟尤婕妤的父亲拥有那么多妾室,朕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终在他的安抚下放松了神情,再次依入他温暖的怀抱中。 “素素,你的心地还是太善良了,朕实在不忍心对你的诉求置之不理,”仿佛是一声太息,轻如云烟,乔序很快柔和音色,道,“但是你要明白,朕既然立志让北燕一统中华,就必须严查贪污腐败,尤氏父子犯了朕的忌讳,犯了北燕百姓的忌讳,他们必须以死谢罪。” 是,我明白你心中的感慨,明白你的豪情壮志,更明白那个清正廉洁,夜不闭户的社会有多么美好。乔序,那既是你想看到的,也更是我想看到的,我们要一起看到。 我拨开他紧握的手指,在他掌心写道:“序郎放心,素素下次再不会这样做了。”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其实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朕也不希望死伤无辜,你的善良是朕统一天下的润滑剂。” 我把眉心一低,将手指轻巧地从他掌心抽出,享受着彼此无声的幸福。我的心虽有所沉痛,但在家国大义与浩瀚无边的爱情面前,很快就淡化了。我阖眸深吸一口气,心想只要尤倩倩能平安生下孩子,我也不算亏欠她什么。 乔序抚着我的肩膀,温声道:“好了,马上就到锦乐宫了,坐起来吧。” 我嘟了嘟小嘴,略整衣襟坐正了身子。 “停——” 卢凌话音刚落,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孙文英接着开始一一唱礼。 “北燕朝陛下、殿下到——” “北燕朝太后殿下到——” “北燕朝贵妃娘娘、明懿娘娘到——” “昭婕妤、穆婕妤到——” 芙蕖与蓉儿为我和乔序轻轻掀开车帘,我的眼前即刻出现泱泱浩大的宫殿群,“锦乐宫”三个赤金红底大字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曲折蜿蜒的回廊,参差错落的矮墙,真真应了那句“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1)。如此气势磅礴,完全不像一位普通公主的宫殿,而更像皇帝的行宫。 我不禁想起待字闺中时,曾听过的那些口耳相传的“谣言”。 锦乐公主是先帝与太后惟一的嫡出公主,自然从小宠爱有加,这锦乐宫正是先帝赐给女儿的嫁妆,命工匠一切仿造锦宫城仪制,修建得富丽堂皇,当年为了操办公主出嫁的事情,还拆掉了朱雀大街一半的民房,仅仅为了让公主的婚车顺利通过! 为此,四哥身为言官之首,理所当然上奏进言,事情的结果也不过是先帝下了一封罪己诏,仅此而已! 锦乐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她看着缓缓走向宫门的我们,伏地叩首,分外恭谨:“北燕朝锦乐长公主殿下携驸马祁延顺与众位皇亲国戚恭迎陛下、太后殿下与皇后殿下!” “陛下万福金安!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站在我和乔序中间,见媛宁如此知礼,赶忙上前亲自虚扶一把,道:“我的儿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媛宁低眉羞赧,一副温顺的模样:“母后与皇兄皇嫂前来,儿臣自然要亲自迎接。” 太后满眼慈爱地望着她,笑道:“真是难为你了,咱们进去说话,别在宫门口站着。” 媛宁突然有些为难:“母后……” 太后的长眉微微曲折:“怎么了?” 媛宁与延顺对视一眼,道:“十一皇叔与儿臣说,他今日身子不适,就不来了。” “身子不适?”太后双手交叠,轻轻转动着护甲,“请过太医了么?太医怎么说?” 祁延顺拱手道:“回母后的话,是岐山王府的家医前来禀报的,说王爷得了痢疾,正上吐下泻呢,怕把病气过给咱们和睦郡主,所以就不来了。” “痢疾?”太后突然停了手上动作,“哀家不信整个岐山王府都得了怪病,他不来,世子呢?莫非世子与世子嫔都生病了?!”她冷冷一笑:“锦乐的面子不够大,皇帝,看来需要你亲自下旨去请了。” 乔序垂首恭谨:“是,儿臣这就下旨,请岐山王世子与世子嫔前来。” 太后这才满意地搭起我和乔序的手,微微笑道:“走吧,咱们先进宫安置了再说。” 节选自杜牧《阿房宫赋》 第106章 疑云(三) 走入宫门我才发觉,锦乐宫不仅外表繁华,内里的布置也十分考究,金玉栋梁,名花贵木,每一处景致都精心修剪搭配,宫人们垂首侍立,无时无刻不彰显着皇家的气派与威仪。 我在心底暗暗感慨,锦乐长公主的生活如此奢华,太后和乔序不怕引来百官不满吗?她刚回京城就大闹花满楼,命禁军包围岐山王府,闹得满城风雨,只怕百官也是敢怒不敢言。她也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不然乔序不会把迁都的秘密告诉她,并对她委以重任。 太后喜笑颜开,边走边道:“哀家的小和睦呢?” 锦乐听见这个封号,脸上不禁露出由衷的微笑:“回母后,由乳娘带着在寝殿玩耍呢,太医嘱咐了这几天少吹风,所以就没派人抱她出来迎接母后与皇兄,儿臣在这里代替她向母后与皇兄请罪。” 说完,她与祁延顺停下脚步,一起屈膝行礼。乔序和我赶忙扶起面前的他们,嗔道:“一家子骨肉,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快带朕先去看看这位外甥女。” 太后笑道:“哀家也去。” 锦乐知道乔序和太后说过的话无人能够劝阻,便轻轻颔首,吩咐着身边的侍女:“既然如此,那母后与皇兄就随儿臣来。夏妈妈,您带皇嫂下去安置,合欢,其他的你都安排好了么?” 一直跟在身后的合欢垂首应声:“回长公主殿下的话,奴婢负责带领贵妃娘娘安置,其余人等也都安排好了,还请长公主殿下放心。” 锦乐勾唇淡笑:“那就好,你去吧,待会儿记得回到本宫身边,还有事情需要你做。” 合欢的态度愈发恭谨:“是,奴婢谨诺。” 乔咏琰摇了摇祁抒意的手,仰头甜声道:“母妃,咱们收拾好了也去看妹妹好吗?” 这话恰巧落在锦乐耳畔,她转头看着咏琰娇小的身躯,见她一副真切渴盼的模样,笑道:“当然好,和睦正盼着你这位皇姐过去和她玩呢。”她转眼望着一旁的郑棠,脸上神色未变分毫,“待会儿贵妃娘娘也把皇长子带上吧,孩子们就要玩到一块才亲密无间,您说是么?” 郑棠也矜着绝美的笑意,温声道:“长公主殿下说得是,本宫安置好了就带皇长子过来。” 锦乐垂眸一瞬,抬头却不再看她,而是用温沉的目光扫视众人,方道:“今晚戌时初刻,本宫与驸马将在锦乐宫坤安殿宴请陛下、太后、皇后殿下以及众位皇亲国戚,还望大家务必准时出席。”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无不垂手恭敬行礼:“多谢锦乐长公主殿下隆恩。” 祁延顺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走吧,咱们带母后与皇兄进去看和睦。” 四人在众位宫女太监的陪同下缓缓走向寝殿,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大家才敢各自散去。夏带着我和我的侍女们走到一处格外辉煌的宫殿门口,由于她也不会说话,所以只能微笑着向我比划,告诉我这座宫殿的名称、里面的陈设,以及它特殊的地理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见到她格外亲切,也许因为我们都不会说话,所以才让我对她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里面的陈设果然如她所说,一应都是红木、金丝楠木、黄梨木等名贵木材雕刻的屏风、桌椅和甚至脚凳,各种瓷器也都是平城官窑限量生产的贡品。 夏伸出手指,摊开掌心写道:“启禀殿下,长公主殿下知道您喜欢看书,所以特意亲自挑选书籍,给您的寝殿摆上,也挂了历朝历代的名家字画,还望殿下能够喜欢。” 我深深颔首,当然喜欢,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准确地说,我与锦乐长公主只见过两面,可她竟然这么了解我,投其所好做得天衣无缝!我不由想起她给乔序妃嫔赠送见面那次,心中对她的敬服又多了一层,看来她受到先帝钟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示意夏将右手伸过来,脱下护甲在她掌心慢慢写道:“本宫很喜欢,请夏妈妈替本宫转达对公主殿下的谢意。” 夏微微一笑,在自己掌心写道:“是,奴婢一定替殿下转告。” 芙蕖与蓉儿正带人安置我从宫中带来的行礼,夏左右看了一圈,眸光微微垂下,先叠手屈膝朝我行了一个大礼,接着写道:“启禀殿下,您一路舟车劳顿,奴婢不便打扰您休息,加之长公主殿下和小郡主那边还需要奴婢过去,所以很抱歉,奴婢得先告辞了。” 可我还舍不得她离开,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挽留她,只好先伸手将她拦下,盈盈握住她的右手指根,写道:“既然如此,你先下去忙你的。夏妈妈,本宫觉得和你很是投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你能来本宫寝殿坐坐?” 夏抬眸与我对视,那眼神温柔得好似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她谦和一笑,在自己掌心写道:“多谢殿下对奴婢的赏识,如若有空,奴婢一定过来给殿下请安。” 我点点头,这才放心地命她走了。 日晷偏移,收拾妥当之后,已是酉时三刻,借着昏黄的日光,我坐在妆镜前整理仪容,芙蕖与蓉儿在身边伺候,突然,镜中遥遥走来宫洛的身影,于我身旁屈膝道:“启禀殿下,穆婕妤和昭婕妤来了。” 咦?她们俩怎么一起来了?还要通报? 疑惑只在一瞬,我即刻恍然大悟,这儿是锦乐宫,不是锦宫城,不能随随便便地进入皇后寝殿,被人瞧见必定会令皇家脸面扫地,想必宛清和梦薇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才守着规矩,不敢乱来分毫。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宫洛下去通传。 宫洛会意出去,须臾,屏风后面出现两位步态姗姗的丽人,淡妆云鬓,花颜步摇,一颦一笑皆为绝色。 “昭婕妤、穆婕妤参见皇后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我忍俊不禁,环境却迫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于是强忍住笑意,朝她们抬了抬手,示意芙蕖与蓉儿赐坐。 宛清与梦薇两人在隔我不远的地方坐下。梦薇以精致的蝴蝶形团扇半掩娇面,莞尔道:“殿下,如今妾与穆妹妹分住在欢愉殿的东西配殿,安顿之后听说穆妹妹要来看您,就与她一道过来了,但愿没有扰着殿下歇息。” 我轻轻摇头,表示没有,我正愁没人陪我聊天解闷,转眼却见夏商海与他随侍医女的身影由远及近,接着是那股熟悉又难闻的药味飘来,我吓了一跳,当即俯身呕吐不止。 完了完了,又要喝那苦涩无比的药了! 第107章 疑云(四) 身旁的蓉儿也不顾脏,当即捧着绣帕跪下来接,惶急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芙蕖忙不迭快步走到我身侧,轻抚着我的背脊,鼻尖一酸,略微哽咽:“殿下您忍忍,为了您的好嗓子,那药再苦,也不得不喝啊。” “药?什么药?”万梦薇以团扇掩住口鼻,与宛清同时回首,夏商海没有料到她们俩也在殿中,惊愕一瞬,马上带着医女跪下叩首:“微臣夏商海携医女苏慕遮参见皇后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参见昭婕妤、穆婕妤,两位小主长乐未央。” 蓉儿将弄脏的绣帕扔进宫女奉来的痰盂里,芙蕖为我奉来一盏新摘的茉莉花茶供我漱口,底下又跪着两名宫女侍奉手巾、漱盂。收拾妥当之后,我这才觉得心底稍微舒坦了些,遂抬抬手让夏商海起来。 万梦薇也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阵阵恶心,轻轻蹙眉:“夏太医,这到底是什么药,这么难闻?” 夏商海正要起身,被万梦薇这么一问,吓得双腿一软,又跪倒在地,恭谨回道:“启禀昭小主,这是殿下专门用来保养嗓子的汤药,有龟甲、海马这几味中药在汤里,所以味道难闻了些。” 万梦薇舒展眉头,莞尔一笑:“原来如此,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看来说的正是夏太医配出来的药方啊。” 夏商海擦了擦额上冷汗,回道:“小主过誉了,微臣惶恐。” 梦薇轻轻一笑,转眼望着主位上一脸无奈的我,低眉道:“苏医女,你快给殿下端过去吧,这药凉了恐怕于殿下凤体不利。” 宛清思忖片刻,微偏臻首,看着梦薇柔美如月的侧脸,仿佛在试探什么:“咦?昭姐姐还略通医理?” 梦薇毫不避讳,偏头迎上宛清的目光,笑盈盈道:“什么医理不医理的,姐姐不过是个门外汉,只知道这药性为大热的汤药必须趁热喝,凉了喝下去不利于药效发挥,妹妹可别嘲笑姐姐了,让姐姐在夏太医面前班门弄斧,那才叫难堪呢。” 她们互相揶揄那会儿,夏商海已经带着苏幕遮走到我跟前。他从红木雕花托盘上亲自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恭敬地举过头顶,诚声道:“启禀殿下,方才昭小主有句话说得十分在理,药性大热的汤药必须趁热喝,所以微臣恳求您喝了它吧,为了您的玉嗓,为了陛下的嘱咐,请殿下服药。” 好吧好吧,真是无可奈何! 我捏住口鼻,示意蓉儿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含住那光滑的碗沿,打算一口气喝下去,谁知刚尝一口,那股恶心劲再次被勾起!我恨不得即刻摔掉玉碗,将他们通通赶出去! 可是没办法,如他所言,我实在太想说话了,发出自己的声音是我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只要这些汤药能帮助我恢复嗓音,我也只能全部喝下。 这么想着,汤药已经“咕噜咕噜”地被我喝掉了一半。 “殿下,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夏妈妈来了。” 夏妈妈?她不是刚刚才走么?不过想起她方才对我的承诺,应该是来向我请安的! 我倍感欣喜,当即放下手中的汤药,抬眸看见宫洛正引着她向梦薇和宛清行礼,不过她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大好,苍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 这是怎么了?中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到了傍晚就这么颓靡?不过转念一想,今天所有皇亲国戚都来锦乐宫赴宴,她身为锦乐宫的掌事宫女,应该也累得够呛。 也许这就是她脸色苍白的原因。 宛清与梦薇含着明媚如花的微笑,一起上前虚扶一把,柔声道:“夏妈妈快快请起,您不必多礼了,直接上前见过殿下吧。” 她这才提起裙裾缓缓向我走来,眉心轻微颤抖,眼风无意识地瞟过我手中那碗汤药,险些将胃中之物全都呕吐出来。不过她反应很是迅速,当即跪下去,朝我磕了三个响头,久久伏地不起。 我知道,她不会说话,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尊敬。我将药碗顺势搁在盘中,亲自跳下凤座扶她起来,用温柔的眼神示意她不必惊慌。她对我四目相对,这才稍微放松了神情。 我拨开她发汗的掌心,轻轻写道:“夏妈妈,这是本宫治嗓子的药,味道的确难闻了些,你现在感觉可好?闻起来还难受么?” 她的额尖一径冒出冷汗,她颤颤抖索着自己微微发白的嘴唇,在掌心迅速写道:“回殿下的话,是奴婢年龄大了,忙活一整天身子吃不消,反倒让殿下担心,还请殿下恕罪。” 见她诚惶诚恐的模样,我不禁愈发心疼,脑海中灵光一转,心下大喜,她不是正好给了我一个不再继续服药的理由么? 我放开她的双肩,坐上主位佯装生气,命蓉儿将喝了一半的汤药撤下去,夏商海的余光瞄到了我这个细微的动作,赶紧抬起头,慌里慌张道:“殿下……殿下您还没喝完呢,您不喝完老臣没法向陛下交代啊!” 好一个没法向陛下交代!我看你就是拿乔序压我! 夏妈妈也愈发慌张,可她又不会说话,只能跪下来捏紧拳头,险些急出眼泪。 恻隐之心顿起,我知道夏在担心什么,倘若我真的因为她不喝完这碗汤药,那她万死难辞其究。 我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朝椅边扶手一掌拍下,把殿中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尤其是夏商海,磕头不止:“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是微臣惹您生气了,服药以后最忌情绪激动,殿下息怒啊!” 芙蕖灵机一动,与我对视一眼,亲自俯身扶起夏商海,微微笑道:“夏大人,既然道理您都明白,刚才又何苦给自己、给咱们殿下找不痛快呢?不如让苏医女先端下去放着,家宴结束之后再喝不迟,您说是么?” “可……”夏商海冒出一头冷汗,意识到情况不妙,马上改了口:“是,微臣多谢芙蕖姑姑解围,一定好好保存这半碗药。” 我抬眸向芙蕖使了个眼色,又看看夏商海,她会意道:“殿下懿旨,夏太医与苏医女先下去吧。” “微臣谨遵殿下懿旨。”夏商海引着苏幕遮再度向我行礼,迅速端起药碗退了出去。 我打心底松了口气,那股难闻的味道终于离我而去了。 宫洛上前一步,莞尔道:“夏妈妈,您现在可以写了,微臣会将您的意思口述给殿下听。” 夏释然微笑,一笔一划落在宫洛掌心,宫洛见了,向我屈膝道:“启禀殿下,夏妈妈奉太后懿旨前来,请殿下往坤安殿去,岐山王世子与世子嫔来了。” 乔巍和他的世子嫔来了? 我还没想明白,宫洛又转身向梦薇和宛清屈膝道:“既然两位小主也在这儿,那微臣就恭请两位小主与咱们殿下一道去吧。” 梦薇与宛清盈盈起身,笑道:“自然了,这是妾等至高无上的荣幸。” 我知道她们俩也是碍于身在锦乐宫才不得不客气,一时竟忍不住笑起来。宫洛再次上前一步,道:“殿下,微臣已经将轿撵备好了,包括两位婕妤小主的,您请吧。” 我惊讶片刻,随即在宫洛俏挺的鼻尖上轻轻一刮,笑着摇了摇头。 梦薇与宛清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我,笑语盈盈:“真不愧是眼观八方耳听八面的尚宫大人,雨欣,你可得好好向魏尚宫学学,什么时候你也能这么体贴就好了。” 史雨欣格外机灵,转眼望着宫洛,笑道:“是,微臣一定好好学,只是不知尚宫大人肯不肯收下官这个蹩脚徒弟啊?” “史惠人过谦了,”宫洛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本官不过比旁人多用了一份真心在主子身上,你悟性极高,肯定学得会。” 雨欣了然,屈膝道:“下官明白了,多谢尚宫大人教诲。” 一语方罢,众人已经来到轿撵前,我在芙蕖与蓉儿的服侍下缓缓登上步撵。远处,夕阳恋恋不舍地伏在燕山肩头,用最后一缕光辉笼住锦乐宫参差错落的楼寰殿宇,黯淡的昏黄色压在我心上,随着浓墨似的黑夜接连涌入,那点光芒好似溺水的人放掉了救命稻草,迅速沉入湖底。 第108章 颜桢(一) “殿下驾到——” “昭婕妤、穆婕妤到——” 我在宛清与梦薇的左右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入锦乐宫坤安殿中。幔帐垂帘,微风轻拂,金粉雕琢的蜡烛燃起熊熊不灭的焰火,散发出浓郁迷人的香味,深吸一口,着实沁人心脾。 我两眼目视前方,只见太后与乔序坐在主位上,正笑盈盈地看着我,而我的余光所到之处,皆是恭谨万分的表情。 走到中央,宛清与梦薇放开我的双手,退后一步与我一道向乔序和太后行大礼。 “陛下万福金安,太后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慈眉善目,赶忙吩咐:“皇后免礼,昭婕妤、穆婕妤也免礼,入座吧。” 我们各自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等我坐上主位之后,众人才在郑棠与锦乐的带领下起身向我行大礼。 “皇后殿下万福金安!” 我素来不喜欢这些虚礼,急忙抬手示意他们坐下。为了避免气氛凝滞,锦乐忙给身后的赵司乐使了一个眼色,命她继续带领歌姬们演奏乐曲。放眼望去,真不愧是一派“歌台暖响,春光融融”(1)的奢靡之景。 这一次位置排得十分有意思,主位以右是四位妃嫔,她们后面是其他较远旁支的位置。按理说,乔巍与世子嫔属于第三代旁系皇亲,位置应该在郑棠身后,但他们却坐在了锦乐与驸马的旁边——那可是岐山王夫妇的位置!就算乔巍与世子嫔代替他们的父王和母妃出席,那也是违反仪制的做法。 他们怎么会坐在那儿?是太后与乔序安排的?为了彰显天恩浩荡,独宠岐山王一家,还是乔巍故意暴露自己的野心以示挑衅? 锦乐看着我,仿佛猜中了我的心思,转眸看着乔巍道:“巍堂弟,十一皇叔的病情好些了么?” 乔巍看着她,拱起双手,微微一笑:“多谢皇姐关怀,有母妃与家医悉心照料,父王好多了,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带来歉意,不能亲眼见证小和睦抓周时刻,是父王与母妃的遗憾。” 祁延顺的黑眸一转,即刻接下话茬:“王爷与王妃是和睦的长辈,按理说应该咱们晚辈带着她登门拜访才是,世子这么说,可就折煞和睦了。” 乔巍连忙摇手:“岂敢岂敢?倒是驸马爷这么说,唬得堂弟我连见面礼都不敢献了。” 锦乐入鬓的长眉柔柔一舒,笑道:“谁唬得了你?快说说,带了什么见面礼来?” 乔巍向世子嫔薛令芬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执帕掩唇,柔声回道:“长公主与驸马爷为人厚道,妾身与世子也不能缺了礼数,今日特地从王府带来独弦箜篌一件,作为赠给和睦郡主的周岁礼,还望长公主与驸马爷笑纳。” “独弦箜篌?”锦乐饶有兴味地笑了笑,“父皇在世时,曾跟本宫提过这件稀世珍宝,据说它琴音似流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是凭谁也没见过,世子嫔如何得到?” 薛令芬笑语嫣然,态度恭谨:“长公主殿下容禀,这是一位得道高人转赠家父的宝贝,家父见它绝世稀有,普通人家恐不能享受,便命妾身将它带到王府,作为妾身的陪嫁。” “陪嫁?”锦乐一张俏脸微露愕色,“世子嫔将陪嫁转赠和睦?这礼恐怕太过隆重了。” 薛令芬柔嫩的颊上飘来一阵淡淡的粉霞,低眉道:“正是,不瞒长公主殿下,妾身很是喜欢和睦郡主,心底也盼望着将来能生一个像她这样玉雪可爱的宝贝,只是不知,殿下肯不肯让妾身先把她当自己的女儿来疼?” 锦乐拉着她的手坐下,笑逐颜开:“怎么不肯?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你和巍堂弟也成婚快三年了……”锦乐倾身附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怎么肚子还没动静?” 这话落在乔巍耳畔,他霎时羞红了脸:“皇姐笑话我呢,咱们与陛下殿下同时成婚,如今殿下尚未诞下嫡子,咱们怎么敢先生一个。” 乔序听了开怀大笑,转眼望着我:“皇后,你可听见了?你要是再不给朕生一个嫡子,岐山王府一脉的香火还怎么继承?” 我的脸瞬间双颊红到耳根,这……这又关我什么事?我们不是还没那个啥吗?怎么会有孩子?想着想着,我羞怯地低下头,轻轻咬住嘴唇,避开乔序和众人的目光。 祁抒意摇着团扇笑吟吟道:“殿下害羞什么?依嫔妾看,您还这么年轻,为陛下诞育嫡子嫡女是早晚的事儿。” 乔巍与薛令芬旁边不知坐着哪位皇室宗亲,他听了祁抒意的言论,不由哈哈大笑:“明懿娘娘此言差矣,咱们世子与世子嫔已经不年轻了,本王在世子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儿女绕膝了。”他朝乔巍探身,揶揄道:“该不会是巍堂弟你不行吧?要是不行,我王府的家医那可是一把好手,我跟你说……” 他尚未说完,就被身旁一位丽裳华服的女子死死拉住衣角。她慌张地小觑着太后与乔序的容色,低声喝道:“陛下与太后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还不快住嘴!” 他这才顿觉失言,当即带着自己身旁的女子跪下磕头请罪:“皇兄恕罪!太后恕罪,臣一时口不择言,丢了皇家脸面,臣罪该万死!” 乔序不动声色,慢慢摩挲着杯沿凸起的龙腾纹路:“想不到三四年未见,四弟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看来塞北黄沙是无法将你打磨成器了。” 他浑身抖如筛糠,依然强作镇定:“臣弟惶恐,辜负了皇兄信任……” 乔序指尖一顿,冷冷勾起唇角:“你不仅辜负了朕的信任,更辜负了父皇生前对你、还有你母妃的宠爱!” 听见“母妃”二字,他突然抬起头来,惶惑地看着乔序,仿佛想争辩什么。乔序也不甘示弱,与他四目相对,沉声道:“孙文英,传朕旨意,海泽王御前失仪,言语轻浮,着降为郡王,于和睦郡主周岁礼翌日迁居泰陵,终日于先帝陵前忏悔,非诏不得与王妃回到王府。” 等等,海泽王……我记得慎长萱曾跟我说,怀柔贵妃与太后争夺后位时,打算自己当皇后,立泽王为太子,莫非这位海泽王就是怀柔贵妃与先帝的独子?当年的皇四子? 我不禁转头看向一旁的昭婕妤万梦薇,她的位置刚好在海泽王正对面,要想确认他是不是怀柔贵妃的儿子,只要看她的反应即可。 可我很快失望了。 万梦薇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惊愕甚至是悲痛的情绪,反而有些如释重负,好像甩开了一个包袱。 她意识到我正看着她,不免转眸微微一笑,朝我致意。 就在那一瞬间,我豁然开朗!她的笑意告诉我,海泽王被贬,对她,对整个万氏家族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万梦薇目前虽有得宠趋势,可明眼人都知道,她在宫中依旧如履薄冰。虽然我对海泽王不够了解,就凭他刚才在宴会上的表现,八成也是个靠不住的人,万一他此次回京动了什么歪心思,那万梦薇就危险了!一个侍女都敢买通太监行刺太后与皇帝,更何况这还是怀柔贵妃的亲生儿子! 我甚至想到,以万梦薇的聪明程度,这种既是自保,也是保她的好计谋会不会是她建议海泽王做的? 万梦薇很快不再看我,而是转头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表哥,如殿中所有人一般,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海泽王深吸一口气,举袖轻拭额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郑重其事道:“臣弟叩谢圣恩!惟愿陛下太后千秋永寿,福泽万年!” 乔序将握着杯沿的右手堪堪收回,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起来入座吧,朕相信四弟一定不会错过这个为父皇尽孝的大好机会。” 海泽王在自己王妃的搀扶下款款落座,态度依旧恭谨如初:“是,臣弟自然感激不尽。” 我不禁感到一阵辛酸,我相信海泽王说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乔序掌握着他的生杀予夺大权,曾经的他们可是针尖对麦芒的敌手,这一次没有杀他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王败寇,我读了那么多史书典籍,等我真正踏入帝王家时,才有这样深刻的体会。曾经的海泽王肯定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或许还做过有关帝位的黄粱一梦,可惜梦醒得太快,母妃薨逝,父皇病重,树倒猢狲散,塞北黄沙又怎能磨平他胸中一腔不甘?” “巍堂弟,”锦乐摇摇团扇,笑容格外明媚,“你也别愣着了,快命人把你那件独弦箜篌呈上来,给咱们四皇兄压压惊。” 气氛在锦乐的缓和下逐渐变得轻松,海泽王座位旁边的女子也笑道:“是啊巍弟,早就听闻六妹的锦乐宫人才济济,你还不顺便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宫里的某位乐师弹一曲天籁?” 锦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原来惠兰姐姐惦记着曲子呢,正好妹妹这宫里刚来了一位琴技超群的司乐,”她回首吩咐,“赵司乐,把合欢叫来。” 赵司乐应声而退,就在此时,箜篌被四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抬入殿中。我凝神细看,只见一根铜弦从上往下连接凤首与凤尾,琴身的雕花宛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丝毫没有精雕细琢的痕迹,却又处处精美无比,尤其是那傲然于群的凤首,更是被人雕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众人不禁啧啧称赞,从小学习箜篌的我更是感慨,果然是一件上品! 惠兰长公主轻轻摇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本宫还以为独弦箜篌是个传说呢,锦乐妹妹,只怕你的这位新司乐也没见过吧?” 锦乐低眉一笑:“见没见过,等她来了皇姐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赵司乐独自一人从后殿走来,附在锦乐耳畔轻声道:“启禀长公主殿下,奴婢找不到合欢姑娘,她不在自己房间,不知道去哪儿了。” “找不到?”锦乐秀气的长眉微微拧住,“怎么会找不到?这丫头又去哪儿了?” 赵司乐依言回道:“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她最近身子不大好,可能跑去找咱们宫里的家医了。” 祁延顺迅速看一眼殿中众人,帮着解围:“媛宁,现在去找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不如这样,让赵司乐弹奏吧,毕竟她才是咱们锦乐宫的箜篌第一人。” 赵司乐的俏脸一窘,踌躇着道:“驸马爷恕罪,奴婢……奴婢从没见过这种形制的箜篌。” 我叹了口气,别说她,就连我也没见过这种独弦箜篌,不知要什么人才能用它演奏出美如天籁的乐曲。 锦乐低眉沉思:“那现在怎么办?” 正在这时,锦乐后方突然传来轻灵如水的声音:“启禀长公主殿下,奴婢愿意一试!” 节选自杜牧《阿旁宫赋》 第109章 颜桢(二)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险些摔了手中紧握的琉璃琥珀酒盅。 那个人眉心若影若现的疤痕和她像极了玲珑的眉眼! 不是太宁又会是谁?! 她怎么会出现在锦乐宫里?我们分别之后她去了哪儿?这一身与普通宫女无异的打扮,难道她还俗了么? 一连串的疑问恰如翻滚而来的乌云,一举吞没我心底的镇定与理智。我的双手瑟瑟发抖,绛紫色酒液洒在柔软如丝的裙裾上,湮开一朵朵形状各异的繁花,色泽鲜艳而诡异。 我毫不在意,双目死死盯住太宁那张清秀的俏脸,仿佛眼前的她是一个披着画皮的恶鬼,亟需我用锋利如刀的眼神撕破她的伪装。 但我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殿中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无需我如此“正义凛然”。 饶是明了如斯,我还是无法移开我的双眼。 “哦?”乔序也看着她,玩味之中带着一丝惊喜,“你见过这东西?知道怎么演奏?” 乔序这句话颇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坤安殿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许多,可我的心弦依然紧绷着,分毫不肯放松。毕竟对于她的出现,我完全毫无防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突然想起从护国寺回宫之后,乔序在我耳畔反复咆哮的那句话。 “你知不知道那个太宁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 从前的我觉得,她不就是一位尼姑么?直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也许她的真实身份并不如我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我还是疑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锦乐宫? 见她跪着不动,乔序向她招招手,吩咐道:“你来,跪到大殿中央说话。” “奴婢遵旨,”太宁依言起身,缓缓走到我们面前跪下,低眉垂首的模样格外温顺,“启禀陛下,奴婢不仅见过这个宝贝,还用它演奏过,可以说是它曾经的主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我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太宁却不卑不亢,轻声问道:“敢问世子嫔,给令尊大人这件宝贝的世外高人,法号可是慧安师太?” 薛令芬思忖片刻,回道:“正是这位师太,不过她已经销声匿迹了,”她愕然一瞬,“莫非你见过她本人?” 太宁低垂臻首,嫣然一笑:“回世子嫔的话,奴婢确实有幸随父母到访洛阳法华寺,见到了慧安师太和这件宝物,当时奴婢格外好奇,斗胆弹奏,没想到从未被人拨动的它竟然发出泠泠声响,引来师太啧啧称赞。可惜……”她的语气陡然转变,温热之中生出一丝哀凉,“如世子嫔所言,师太确实销声匿迹了,圆寂于法华寺那场大火。” 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后看着她,长眉微挑:“你怎么知道?” 太宁福身叩首,恭敬回道:“启禀太后,当年那场大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奴婢在洛阳土生土长,原本只是略知一二,由于跟慧安师太曾有过一段佛缘,所以特地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乔序的眉毛不禁轻轻一动:“你是洛阳人?”还不待太宁回答,他又吩咐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第110章 颜桢(三) 她慢慢仰起臻首,与乔序四目相对,殿中一片哗然,郑棠、祁抒意与穆宛清更是微微变了脸色。万梦薇心底也存有疑虑,黛眉颦蹙,却握紧团扇静默无声。 眼前这张脸,实在太像玲珑了,却比玲珑多了几分英朗俊气,尤其是那道褚石色的疤痕,自有一番寒梅不输雪段香的铮铮傲骨。 我有意识地转头看着乔序,只见他正满眼欣喜地望着太宁,眸中没有丝毫惊奇的神情。 “你很像朕的一位故人。” 故人?他这么一说,妃嫔们更为惊讶,尤其是郑棠,那双清亮的眼眸里乍然泛起一丝惊愕,还带着淡淡如纱的惶色。 太宁嫣然一笑:“陛下容禀,能像您的故人,是奴婢的荣幸。” “你叫什么名字?” 太宁如波的神情似殿中的烛火,摇摇曳曳,更显妩媚迷人:“回陛下的话,奴婢姓余,名颜桢。” “你姓余?”乔序重复着她的名字,仿佛轻呷一杯美酒,“余颜桢?” “回陛下的话,正是。” 她叫余颜桢?! 玲珑叫余颜芝!这是巧合吗? 我忽然想起她当初听到玲珑的名字时,脸上浮现的凄楚又朦胧的神情,虽然迅速消散无踪,却依旧在我心底烙下一道痕迹。 莫非她……是玲珑的姐姐或者妹妹?可她不是告诉我自己的妹妹已经死了么? 转念一想,现在玲珑也死了。 我甚至想到,她与玲珑会不会就是大哥失散多年的两位女儿?! 如果是这样……我不敢再想,心口突突直跳,仿佛揣着一只活泼伶俐的小鹿。 “颜桢……”乔序望着她,深情拳拳,“朕的这位故人叫颜芝,容色与你几分相似,你们可认识?” 颜芝……乔序果然还记得玲珑的本名,莫非他对玲珑也是有感情的么?我心中感到微微酸涩,却在酸涩之中漾起一丝欣慰,至少乔序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颜桢面染红霞,轻轻摇头:“回陛下的话,奴婢不认识。这世间长相相似之人太多,也许只是巧合。” 太后端正容色,一吹手中玉盏,徐徐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到锦乐宫的,怎么哀家从没见过你?” 颜桢没有料到太后突然问话,一时竟反应不过来。锦乐见她窘在那里,便起身朝太后笑盈盈道:“回母后的话,她是儿臣这次从徐州带回来的歌姬,当时儿臣乘船在太湖泛游,忽然听见一艘花船上传来悠扬空灵的琴声,那曲天籁正出自此妙人之手。儿臣爱惜她的才华,就为她赎身带回了京城。” 徐州的花船?可是徐州与燕京相去甚远,颜桢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跑到那儿去?而且她又是如何躲避乔序眼线的搜捕的?这一切都太传奇了。 我再次看着乔序俊朗无徟的侧脸,可他脸上除了看见罗敷(1)的寻常反应之外,竟再无其他表情。莫非他在去护国寺之前不知道太宁长什么样子?而且锦乐也不知道? 直觉告诉我,锦乐与颜桢在徐州的相遇不仅仅是邂逅这么简单。 惠兰长公主轻摇羽扇,颇为感慨:“英雄不问出处,若论爱才惜才,还是六妹做得最好。” 锦乐低眉羞赧,柔声道:“三姐惯会拿我取笑,本宫也只在吃喝玩乐方面做足了功夫,哪算什么爱才惜才,说起这点,咱们可比不过皇兄。” 乔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们姐妹俩斗嘴,白白扯上朕做什么?”他转眼看着太宁,眼中竟有一丝温柔与挑逗:“既然朕的锦乐妹妹夸你有才,而你刚刚又向她毛遂自荐,那就给在场的皇亲国戚演奏一段,让他们也听听当初打动的锦乐的曲子底如何。” 颜桢松了口气,俯身再拜:“是,奴婢遵旨。” 罗敷:美女的代称。 第111章 颜桢(四) 她款款走到箜篌面前,提起花瓣似的裙裾矮身跪坐,双手一勾,果然发出泠泠如月的清响! 只这一声就让人心旷神怡! 我无比震慑,这音质、这曲调,就连从小学习箜篌的我也不禁暗暗叹服。 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1)。 只见她一边抹弦,一边轻拢慢捻,一根弦竟然真能被她弹出愁肠百结,弹出低回婉转。 我被这迷人的乐曲深深吸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她仿佛想用音乐告诉我,在外漂泊流离,居无定所的这几年,究竟经历过何种磨难。 突然,曲调急促转高,“铮铮”音色犹如万箭齐发,刀枪吟鸣! 我的心被一股莫名而来的悲痛攫住——姝岑也会弹箜篌! 颜桢继续拨动着琴弦,也拨动着我的心弦。 她真的是我的大侄女吗? 我叹了口气,是前不久见到了大哥的缘故,这才对她们俩如此想念。 可眼前的人不叫余姝岑,玲珑也不叫余婉婉。 也许如她所言,这一切都是巧合吧。 那她又是谁呢?为什么想方设法接近皇室成员? 这摇曳着晚风的乐曲拂动着我半开半合的心扉,我凝神细听,却毫无头绪。 一曲天籁终散,余音绕梁半日。 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 “啪啪啪——” 乔序带头鼓掌,其他人却连手也不敢动,仿佛仍然沉浸在刚才慷慨激昂又温婉如春的音乐里。 “直到今天,朕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2)” 他起身向颜桢走去,眼中仿佛只有她一人,“朕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么动人的乐曲了,仿佛你弹奏的并非一首普通曲子,而是你的心事,”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笑道,“朕可说对了?” 颜桢猛然抬头,一双清透的眸子里竟有了几许温热的光辉:“陛下!”她忽觉不妥,又战战兢兢低下头去,“您不愧是天子,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 乔序脸上的笑意更深,附身亲自将她扶起:“这与朕是不是天子没关系,只要是你的知音,都能听懂。” 颜桢双膝一颤,不敢就着乔序的手起身,却碍于尊卑有别不能反抗,只好半推半就站起来,道:“陛下所言极是,可这世间偌大,到底是知音难寻。” 此番情状,妃嫔们早在心底急红了眼,殿中其他明眼人则暗自窃喜,看来今晚又会多一个嫔御了。我不禁转头看向太后,只见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早已有了想法,只是不愿说破而已。 乔序放开双手,眼睛却没从颜桢身上移开分毫:“这不就找到一位?既然你说知音难寻,那找到就更要好好珍惜,你可愿给自己这个机会?” “陛下……”颜桢绞着衣袖,分外踌躇,“奴婢自认无福,恐辜负陛下恩典。” 祁抒意轻轻勾起唇角,淡笑道:“颜桢,你这哪是无福?与殿下同姓难道不是天大的福气?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我轻轻一笑,与我同姓真的就能福寿无疆么?玲珑不就是很好的反面例子? “皇帝,”太后放下茶盏曼声而出,“你又打算封一位余采女么?” 乔序回身笑道:“都云知儿者莫若母,母后,您果然明白儿臣的心思,不过这一次儿臣不打算封其为采女,而是直接封她为宝林,余宝林。” 余宝林?!按照北燕朝的祖制,宫女晋封妃嫔只能从最低级采女开始封起,乔序一来就封她为宝林,这可是北燕朝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例!可想而知在场所有皇亲国戚的反应该有多么激烈! 可太后偏偏镇定如初,只在眉尖稍带一瞬愕然:“宝林?为何?” 乔序见太后没有凤颜不悦,一颗心镇定许多:“回母后的话,首先因为颜桢是妹妹的司乐,儿臣必当另眼相看;其次,她才华横溢,能用独弦箜篌弹出天籁之音,实属不易;最后……”乔序低眉一瞬,笑道:“最后则是儿臣的一点私心。” 太后不动声色:“你的什么私心?” 乔序回道:“儿臣想帮国舅爷了却一桩心愿,他的发妻亡故,两个女儿又生死未卜,儿臣想把颜桢过继给他做女儿,这样颜桢就不是宫女,而是皇后的侄女了。” 我的侄女?! 我分外愕然,不明白乔序这么做的深层含义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出于宠爱跟欣赏么? 我感觉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不管真相为何,他的做法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 太后微微一笑,转眼看着我道:“皇后,你觉得呢?” 节选自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全诗为:“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节选自杜甫《赠花卿》,全诗为:“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第112章 颜桢(五) 我怎么看? 果然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太后都会想方设法考验我。不过,乔序为何想到把颜桢过继给大哥做女儿呢?难道因为祁抒意说与我同姓是莫大的福气,这才提醒了他? 太后的态度也暧昧不清,这一次我实在不清楚她对这件事情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只好先按住心中万千繁杂的思绪,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长兄已过不惑之年,既无儿女承欢膝下,也无拙荆(1)煮酒温汤,陛下为儿臣长兄着想,如此皇恩浩荡,儿臣感激不尽。” 我的笔尖一顿,思忖片刻再次缓缓落笔:“且如锦乐长公主所言,陛下是爱才惜才之人,儿臣自小学习箜篌,却从未听过如此动人心扉的乐曲,颜桢的才华可见一斑,倘若能有这么一位才华横溢的侄女,儿臣自然愿意。” 宫洛将我的亲笔呈给太后,她默默看完,笑道:“这么说来,皇后同意了?” 我轻轻颔首,太后却不再看我,而是转眼望着乔序,眼神意味深长:“既然皇后都同意了,那哀家也无话可说,只是哀家不希望后宫再出现一位余庶人,皇帝,你明白么?” 乔序唇角一僵,片刻笑道:“儿臣自然明白,还请母后放心。” 太后坐正了身子,将双手交叠股间,款款道:“不过,哀家还有一个要求。” 乔序的态度格外恭谨:“母后但说无妨,儿臣洗耳恭听。” “这位余宝林只能回宫之后再行册封礼,现在她虽有宝林之称,身份却依然是一名宫女,至少得在她认了父亲之后再改变称谓。” 太后的声音不起丝毫波澜,如深秋月畔的一潭平湖,甯宓之下暗藏锋讥。我愈发感慨,太后果然是太后,这话分量极重,虽然没有直接否认乔序册封颜桢的行为,但却直接把颜桢打入了“不能得宠”的狱门,就像当初郑棠一样不受她待见。 可郑棠好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贵妃,而颜桢只是处在锦宫城妃嫔关系网最末端的宝林,见风使舵之人听了太后的话,肯定会对她避之不及。 “既然母后都这么说了,”乔序低眉拱手,“那儿臣就听母后的,反正这次咱们临幸锦乐宫的目的是为和睦郡主庆生。” 太后见乔序答应了,随即松开双手轻轻抚着云鬓,微笑着不再言语。 颜桢凤眸低垂,双手扣住裙角,恭谨道:“奴婢颜桢叩谢陛下恩典,叩谢太后、皇后殿下恩典,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听了,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深重又疏离:“其实你最该谢的是哀家的女儿锦乐长公主,倘若她没有替你赎身,没有在锦乐宫举办宴会,你又如何能见到皇帝?” “是,太后教诲得是,”颜桢转身拜见锦乐与延顺,态度毕恭毕敬,“奴婢叩谢长公主殿下知遇之恩,谢长公主殿下让奴婢重生。” 锦乐的笑容格外端庄,颇有一个帝国公主的威严仪态:“本宫当初只是见你气度不凡,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前尘往事,可给足了本宫惊喜。既然如此,本宫就将这件箜篌赠予你,作为你册封宝林的贺礼。” 颜桢微微愕然,碍于众人当前不敢过于表现,只得诚惶诚恐道:“长公主殿下恩典,奴婢本不该辞,只是此物乃世子与世子嫔赠予郡主阁下的周岁礼,万分贵重,奴婢不敢收下。” 锦乐轻轻摇着羽扇,长睫一扇,笑道:“既然这件箜篌已经赠予郡主了,本宫身为郡主的母亲,自然有权力决定这件箜篌的来去,将它赠予你又有何不可?”她转眼望着身旁的乔巍,脸上笑意更深,“况且岐山王府收藏的各色珍宝数不胜数,没了这件还有比这更好的,巍堂弟,你说是么?” 乔巍的神情有一瞬抽搐,片刻笑道:“虽然没有皇姐说的这么夸张,但父王从先帝那儿讨来的赏赐倒是不少,其中有一块西域的和田碧玉,成色极好,改日我再亲自派人送过来,就当补偿了,皇姐觉得呢?” 锦乐不置可否,一双眼望着恭谨跪地的颜桢,笑道:“你现在明白了?不管你出于什么担忧不敢要这件箜篌,那都是白白担心一场。以后你就是天子嫔御,万不可如此小家子气。” 惠兰长公主也看着颜桢,莞尔道:“凡事都讲缘,本宫的锦乐妹妹把这件箜篌赠给你,也是看重你与此物的缘分,就不要再推辞了。” 颜桢浑身一懔,再度叩首:“是,奴婢谨遵两位长公主殿下的教诲,多谢锦乐长公主殿下赠礼。” 乔序早已回到御座上,我见颜桢跪着可怜,于是赶忙在宣纸上写好吩咐,命宫洛款款念出:“殿下懿旨,余宝林免礼起身,赐坐。” 太后转眼望着我,眼底竟有一丝赞许,看来我没猜错,她果然希望我和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我也暗地里松了口气,这次总算没将太后的心思揣摩错。 孙文英在乔序的示意下,为颜桢安排了一个座位。那位置不大不小,在宛清旁边。我看着恭谨落座的颜桢,心底突然陡升感慨,这位从天而降的侄女,仿佛棋盘上的另一颗棋子,即将改写锦宫城原有的格局。 拙荆:妻子。 第113章 谜团(一) “殿下,蓉妹妹刚才为您端来一碗药汤,您看要不要去偏殿稍事休息,服药之后再回来?” 药汤?是我下午没喝完的那碗吗?天气如此炎热,也不知道有没有馊掉。 不过,这倒是离席的绝佳借口,我的确需要去偏殿好好思考一下。 我朝芙蕖点了点头,提笔向乔序和太后阐明原因。宫洛将我的亲笔呈给他们,太后看罢,笑盈盈道:“皇后,你快去吧,这药可不能耽搁了。” 我搭着芙蕖的手盈盈起身,宫洛往后稍退一步,双手叠在腹间,垂眸恭谨道:“启禀殿下,就让芙蕖妹妹伺候您服药吧,微臣身为尚宫,只能暂且留在殿中,还望殿下见谅。” 我伸手轻拍她的肩膀以示赞许,毕竟她现在已经不算我的大宫女了,而是北燕朝女官之首,留在主殿也是理所应当,就算她刚才不说,我也会命她留在这儿的。 只是一个动作,宫洛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着欠身后退,为我与芙蕖让路。我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锦乐的声音。 “母后,皇嫂为何服药?可是凤体欠安?” 我停下脚步盈然回首,只见乔巍扫了一眼锦乐精致的妆容,淡笑道:“皇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殿下开音,北燕福祉,你与皇兄如此亲厚,怎会不知?” “皇嫂开音?”锦乐转眸望他,以团扇半掩娇面,轻轻笑道,“怎么?在巍堂弟看来,本宫一定要对皇家秘史了然于胸才不辜负长公主的名头?那本宫就奇怪了,巍堂弟身在岐山王府,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皇姐这话什么意思?”乔巍不慌不忙,泠泠勾起唇角:“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臣弟就将事实摆出,省得今后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生事。” 他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衣襟,正色道:“实不相瞒,刚才臣弟带着拙荆在前殿休息,碰巧夏太医正在那儿为殿下配药,臣弟与拙荆很是好奇,就问了两句,”他随即望着乔序,满眼笑意,“皇兄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就该普天同庆,怎么也不跟大家说一声。” 我看着乔巍这副嘴脸,心中冷笑连连。他就如舞台上唱戏的戏子那般,表情变化极快,让人捉摸不透。不单单是我,连刚才因为他被贬斥的海泽郡王也看不下去,碍于乔序在场又不敢胡来,只好斜乜乔巍一眼,冷笑道:“巍堂弟,你这左一个‘皇兄’右一个‘皇姐’的,叫得可真够亲热,不过你可别忘了,到底谁才是先帝的亲儿子,谁是干儿子,还望你摆正心态,不要奉承过了头,栽跟头。” “你……”乔巍登时用手指着海泽郡王的鼻子,气得浑身颤颤发抖,“成王败寇,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行了!”乔序脸上的笑容终于沉下去,“朕还没有怪罪,你们倒一个个蹬鼻子上脸,真不把朕放在眼里?” 说完,他突然回眸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回过头去,望着垂头丧气的两人,愠怒不语。 众人纷纷跪下讨饶,口中反复念着“陛下息怒”四个字。 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时候的乔序就如一头发怒的雄狮,碰不得摸不得,谁敢接近他就是自取灭亡,于是只好纷纷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希望我能起到身为皇后的作用,好好规劝乔序,让他消消气。 海泽王并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而是独自一人站起身,拱手道:“皇兄息怒,臣弟自然不敢不把您放在眼里,只是岐山王世子还欠臣弟一个解释,不知他那句成王败寇是何意!还望皇兄替臣弟主持公道。” 梦薇虽然也随众人跪着,此时却不禁抬起头,一双清秀的凤目凛然直视海泽郡王,铿锵有力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本主劝王爷少说两句,言多必失的教训王爷还没领教?” 乔序带着欣赏与感激的目光看着梦薇,脸上犹如云销雨霁,慢慢浮现一丝笑容。太后压压手腕,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道:“行了行了,一家子骨肉何必闹得如此不快?萧儿,你坐下吧,你们也都起来入座。” 海泽郡王自知没趣,只好依言落座。我知道该出面解释了,于是轻轻放开芙蕖的左手,回到座位上提笔写道:“是本宫劝陛下不将此事公之于众的,一则本宫尚未完全开音,就此普天同庆无异于劳民伤财;二则,能不能完全开音尚未可知,陛下做事向来讲究十分确信,本宫不能因一己之私而使陛下失信于天下人,岐山王世子明白了?” 宫洛将我写的字不紧不慢款款念出,乔巍听完,即刻带着世子嫔起身行礼:“臣弟明白了,皇兄在前朝勤恳,不意皇嫂在后宫更是贤德。是臣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皇嫂恕罪。” 我轻轻摇头,再次落笔:“无妨,如母后所言,一家子骨肉哪能没有龃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本宫确实要失陪了,耽搁了好些功夫,只怕这药也快凉了。” 宫洛平稳的声线中稍有一丝俏皮,更加附和我心中的语气,王世子夫妇听罢,态度愈发恭谨:“是,臣弟恭送皇嫂,皇嫂万福金安。” 我松了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搭上芙蕖的柔荑,迈起姗姗莲步绕到龙柱后方,转身向偏殿走去。 坤安殿的偏殿不如主殿富丽堂皇,以金玉装饰,罗华曼缀,而是以青纱柔笼,芝兰添香,别有一番雅致的意趣,真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1)。 正在打扫房间的宫女与太监见我进来,赶忙停下手中动作起身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我不愿这么多人在眼前杵着,于是朝芙蕖使了一个眼色,她迅速会意道:“殿下懿旨,你们都退下吧。” 他们在芙蕖的吩咐下躬身告辞,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深吸一口气,顿觉浑身舒畅。芙蕖站在身后为我垂着肩膀,柔声道:“殿下,您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表示好些了,不过蓉儿呢?她怎么还没给我端药来? 芙蕖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收手掩唇轻笑一声,道:“启禀殿下,蓉妹妹的确为您端药去了,只是还有一会儿才能过来。其实奴婢醉翁之意不在酒,见您脸色不大好,于是找了个由头劝您出来散散心,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我回眸望她,心中不觉既感动又迷惑,芙蕖到底还是为我着想,不过,她何时也变得这么了解我了?如她所言,我刚才心底眼里都不太舒服,坐在凤座上简直如坐针毡,也多亏她机灵,能想出这么一个绝佳的理由让我离席。 “您生气了?”她有些踌躇,低眉搅动着苏绣睡莲花的袖口,“也是,要不是奴婢想出这个馊主意,刚才在殿里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纷争,奴婢向您请罪。” 纷争?她说的锦乐、乔巍还有海泽郡王么? 仔细想来却不觉奇怪,锦乐那句话明显话里有话,难道她真想套乔巍的话?暗示乔序宫中有人是岐山王府的线人?不过,我和乔序不是早就猜到了几分吗?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了,本来逃到偏殿就是为了避开这些烦心事,要是再想岂非违背了芙蕖的初衷?更何况她现在正忙着自怨自艾呢,我要不赶紧安慰,那还了得? 想到这儿,我不觉会心一笑,当即拉住她的右手,一笔一划写道:“你请什么罪?这又不是你的错,放心吧,本宫怪谁也不会怪你。” 芙蕖霎时低眉羞赧:“奴婢果然没有跟错主子,还是殿下最疼奴婢。” 我笑着朝她脸上轻拧一把,她下意识躲开我的左手,巧笑倩兮的模样格外娇俏。 “妹妹,你果然不是出来喝药的。” 节选自陆游《游山西村》,全诗为:“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第114章 谜团(二)(为画图唤真真打赏加更) 话音刚落,宛清带着寒蕊从旖旎委地的纱帐后轻巧绕出,芙蕖赶紧屈膝朝她行礼。 宛清抬手免去,走到我身旁盈然落座,望着我道:“我也学学你,出来透口气,不然真够胆战心惊。素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在我面前说话一向直截了当,从不避讳,我自然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遂沉重的点了点头。 “她实在太像玲珑了,简直……”宛清下意识压住胸口,“简直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看见她的第一眼,我还以为看见了玲珑。素素,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么?” 奇怪?何止是奇怪?简直就是蹊跷! 宛清见我手上没有任何动作,不由道:“素素,我看你刚才在殿中的反应,你似乎见过她?” 我的头顶如同炸响一声闷雷,浑身止不住瑟瑟发抖,宛清适时握住我的左手,声音宛如一阵清风,拂走我的惶惑不安:“你放心,我既然这么问,证明只有我一人发现了,大胆地告诉我吧,你见过她吗?” 我任由自己因恐惧而冰凉的手安然卧于她温热的掌心,转眼向她点了点头。 “你真的见过她?”宛清愕然一瞬,很快镇定道,“什么时候?在哪儿见的?” 我不想再伸手去写,芙蕖便替我回道:“启禀穆小主,就是一个多月前陛下与殿下出宫祈福那次,在护国寺见到的余宝林。正巧那次奴婢也在随行之列,不瞒您说,奴婢见到余宝林也着实吓了一跳,和您一样以为看见了玲珑妹妹。” “护国寺?”宛清愁眉紧锁,愈发疑惑,“她不是锦乐长公主从徐州带回来的歌姬吗?怎么会出现在护国寺?” 芙蕖轻咬丹唇,道:“回小主的话,疑点就在这儿,当时余宝林还是护国寺的一名尼姑,法号太宁,也正是她在殿下赏给奴婢们的糕点中下药,还得奴婢们上吐下泻,再趁机将殿下劫走,逃出了护国寺。” 宛清听得胆战心惊,强作镇定:“她为何要劫走殿下?目的何在?” 芙蕖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一道寒光突然从宛清眸中闪过,她握紧我的双手不觉加大力度,连声音也是紧绷的:“素素,你说她会不会是入宫为谁复仇的?她长得那么像玲珑……难道她们是姐妹?” 我陡然心惊!宛清果然是个心思极其通透的人,竟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不过……我暂时还不能将我在宫外遇见璧月的事情告诉她,以及我们家那些连我都理不清楚的纷繁杂事。 毕竟这些都是乔序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我悻悻地垂头,从她手中抽回左手,她见我不想回答,便坐正身子调转话头道:“倘若真的如我所言,那你也不用担心,玲珑是替谁顶的罪名,自然冤有头债有主,找翊坤宫那位去。”说完,她再次拍拍我白皙的手背,柔声道:“开心点,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娓娓颔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心底却有了筹谋,回宫之后我一定要想方设法会会这位余宝林,她真的可能就是我的侄女,只是更改了名字而已。 而且,要想证明她究竟是不是大哥的亲生女儿,只需看她右手臂上有没有那朵桃花似的胎记即可!那是任何人都无法作假也无法磨灭的印记,我永远记得葡萄架下,姝岑被微风吹起的袖管,她倚在石板上酣眠的醉态,手臂上那朵桃花与周围坠落的花瓣融为一体,宛如春风留下的吻痕。 “殿下,您的药来了。” 蓉儿端坐红木雕梨花托盘款步入内,至跟前,见宛清也在,忙屈膝行礼道:“穆小主长乐未央。” 宛清抬手以示免礼,亲自从她面前端起那碗棕色的汤药,笑道:“妹妹,这一次我替你先尝尝可好?” 我一愣,突然回想起翠华宫走水前夜,我在翠漪阁替她尝药的事情,不由会心笑了,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当即明了,捻起用羊脂白玉打造的汤匙,从中轻轻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品着,那汤药刚刚入口,她就不禁蹙起眉头,说了一声“真苦”。 苦?我下午喝的那碗不苦啊,只是有点腥气而已。 见我神情微变,蓉儿赶紧解释道:“启禀殿下,苏医女说今天天气炎热,您下午那碗药已经馊了,于是为您重新煎了一碗。由于晚上不宜服用太烈的汤药,会影响您的睡眠,所以就去掉了几味烈性中药,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进去,可能味道会有些不同,还请殿下放心服用。” 我松了口气,宛清将白玉碗端在手中,笑道:“这些都是苏医女和你说的?” 蓉儿笑道:“回小主的话,正是,不然奴婢也不懂这些。” 宛清“扑哧”一笑:“真是难为你了,脑子里一下记这么多东西,更是难为苏幕遮了,能考虑得这么周到,”说完,她再度舀起一勺汤药送到我唇畔,“殿下,请吧。” 芙蕖顺势从她手中接过玉碗和汤匙,道:“小主,还是奴婢来吧,您当心烫手。” 我在芙蕖的伺候下一口一口喝着汤药,那味道果然如宛清所言,极其苦涩,仿佛倒了几盆黄莲进去,真是苦不堪言! 我紧蹙眉头,宛清的眼神却已飘向偏殿门口:“咦?合欢姑娘?” 合欢? 我示意芙蕖将药碗拿开,回头朝殿门望去,只见合欢苍白着一张俏脸,半倚门框喘着粗气。她见我也在殿中,赶紧上前行礼:“奴婢合欢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说完,她抬眸小觑着宛清,寒蕊适时道:“我家小主是陛下的穆婕妤。” 合欢极其机灵,再度屈膝:“奴婢合欢参见穆小主,小主长乐未央。” 宛清扫了一眼她清秀面庞,抬了抬手腕:“快起来吧,本主瞧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合欢依言起身,道:“多谢小主关怀,奴婢最近确实身子不爽,约莫是着凉了,正上吐下泻闹肚子……”话音未落,她突然俯身干呕,吓得我眉头紧蹙,以为她是因为这碗药才反胃难受。 反观宛清,她脸上的神情比我还要怪异,不知为何,就在合欢抬起头的瞬间,她迅速恢复担忧的神色,道:“这么严重?你可找长公主殿下的家医看过了?” 合欢喘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回小主的话,奴婢身份卑微,怎敢劳动长公主殿下的家医?不过请小主放心,奴婢找了一位江湖名医为奴婢诊脉,不久就会好的。” 宛清握紧手中团扇,道:“话虽如此,合欢姑娘还是要保重身子啊,要是久病不治成了顽疾,还怎么伺候长公主殿下?” 合欢应声不迭:“是,穆小主说得是,奴婢正要赶去主殿伺候,这边向您与殿下告辞了。” 我颔首默许她离开,就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宛清突然握紧我的左手,压低声音道:“素素,她怀孕了!” 什么?!合欢怀孕了?! 第115章 赐婚(一)(加更,求月票) 我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芙蕖更是愕然不止:“小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呀,您……您怎么就看出合欢姑娘怀孕了呢?” 芙蕖一言道出我心中所想,不过以我对宛清的了解,要是无凭无据,她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合欢真的怀孕了? 宛清用团扇死死抵住胸口,眼中惶惑闪烁:“芙蕖姑姑放心,本主从来就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她刚刚的反应与本主当初怀孕时一模一样!” 什么?!果真如此?! 我尚未思考透彻,宛清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当初本主也是如此,不到两个月就害喜,每每都会脸色苍白,力气虚脱,干呕不止。” 她转头看我,眉头紧锁:“素素,你未曾生养,不懂这种感觉,可我却深深地明白!她刚才的表现真的与我当初一般无二。” 她的话犹如一桶坚冰,兜头兜脸地朝我倾泻而下,让我没有躲开的余地,只能困在原处瑟瑟发抖。而她的神情也与我的一样凝重,我们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还是芙蕖相对来说比较镇定,思忖片刻方道:“殿下,小主,倘若合欢姑娘真的怀孕了,那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呢?” 对!这才是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是谁的……?”宛清回过神来,却不敢开口,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按理说这个孩子应该是她在来锦乐宫之前就怀上的,当初她在花满楼……” 我瞬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一把抓住她的手写道:“以前驸马也经常去花满楼,倘若他与合欢在那个时候就发生了关系也未可知,毕竟那时长公主殿下不在京城,驸马难免寂寞。” “可是……”宛清咬了咬嘴唇,“合欢并非只接待驸马爷一位客人啊,万一是别的男人留下的野种呢?还有,长公主殿下知道了会怎么办?这不是丢皇家的脸么?” 我深吸一口气,复而长长吐出,却吐不尽心底绵绵无涯的愁绪。北燕朝并没有法律条文规定驸马不得纳妾,但由于乔媛宁与祁延顺开了先河,所以基本上所有驸马都未曾纳妾,只专心对待公主一人。不过先帝一朝倒是有驸马纳妾的先例存在,钦仁大长公主驸马侍妾封号“刘刀人”,不过她并非正经的主子,地位只能算通房丫鬟。 倘若这个孩子是驸马的,那后果不堪设想!以锦乐的脾气,岂能允许他也将合欢封为“刀人”?可问题的症结在于合欢曾经的身份无法证明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她是花满楼的头牌歌妓,虽然卖艺不卖身,但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从风月场所流出,如宛清所言,这是丢皇家脸面。 我想不明白,只好叹了口气,心底不禁微微感慨——还没弄明白颜桢是怎么回事,现在合欢又不明不白地怀孕了,这真是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 “殿下,小主,”芙蕖将我与宛清从慌乱中唤醒,柔声道,“现在只是您二位的猜测,万一事实真如合欢姑娘自己所言呢?岂非惹您二位白白担心一场?出来很久了,不如咱们先回主殿静观其变?” 芙蕖说得也很在理,我和宛清纷纷颔首赞同,搭着各自侍女的手起身,蓉儿则将那碗汤药放回盘中,恭谨地朝我欠身:“殿下,那奴婢先将这碗没有喝完的汤药拿给苏医女,待会儿再回来伺候您。” 我点点头示意她退下,宛清走在我身旁,依然紧紧抓着团扇修长的手柄,心有余悸:“但愿只是我想多了。” 主殿中春光融融,歌舞升平,一派温馨和谐的景象。乔序见我与宛清回来了,赶紧命我们各自落座,品尝刚刚呈上的美食。我在宫洛与芙蕖的伺候下落座主位,眼神却没从合欢身上移开分毫。 锦乐接过合欢递上的美酒,定定地望着她,嫣然笑道:“合欢,你刚刚去哪儿了?怎么赵司乐去你房间找你,你也不在?” 合欢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搅着衣袖踌躇道:“奴婢……奴婢刚才……” “启禀锦乐长公主殿下,合欢姑娘刚才与卑职在一起!” 我循声望去,只见卢凌头戴盔甲,腰佩宝剑,一身正气,大步走入殿中。锦乐也被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吸引了,放下酒杯笑盈盈道:“卢将军?你怎么会与本宫的奴婢在一起?” 卢凌先是朝我和乔序行了大礼,再转身面对锦乐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因为合欢是卑职心之所系,她在哪儿,卑职的心就在哪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过卢凌的回答却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有那次他们在宫中互表心迹的先例在前。 “你的心之所系?”锦乐脸上的笑意愈深,“这么说来,合欢刚刚与你私会去了?你可知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卢凌的态度不卑不亢,回敬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卑职当然知道,可是锦乐宫的侍卫长是甘从修,卑职虽然也协助他负责锦乐宫的安全,但还担不起擅离职守的罪名,因为卑职与合欢姑娘正是在坤安殿殿外相见的,是卑职拦住了想要入内的她,倘若长公主殿下要怪罪,那就怪罪卑职吧!” 乔序放下手中的那双雕龙绘凤银筷,静静地望着卢凌,道:“你今晚话里有话,快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朕?不然为何你要知法犯法,擅闯大殿?” 卢凌听见乔序问话,赶紧回身单膝着地,拱手道:“陛下圣明!卑职确有一事相求。”他深吸一口气,卯足了精神:“卑职想请陛下做主,为卑职与合欢姑娘赐婚!” 赐婚?! 众人又一次被卢凌的语言震惊,这句话也显然出乎我的意料,他怎么会要求乔序给他们赐婚呢?还有……他难道不知道合欢已经怀孕了么?或者合欢明知道自己怀孕了,为了不被锦乐发现,于是打算赶紧找一个人托付终身,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迷惑不已,宛清更是愕然不止,险些连手中的杯子也摔了。相比之下,乔序就显得格外镇定,淡淡笑道:“原来你把朕当成了月老,难怪朕当初为你介绍那么多世家小姐你都不中意,今日朕总算知道原因了。” “皇兄知道了原因,可本宫却不明白,”锦乐回头看着眉眼低垂的合欢,稍稍弯起唇角:“合欢,你是何时与卢将军私定终生的,本宫竟不知道。” 锦乐咬重“私定终生”四个字,祁延顺听了,那张俊脸不觉微微变色,碍于众人当前不好发作,只好死死绷住,涨红的双颊宛如煤炉里烧得火热的爆炭。 合欢深吸一口气,复而缓缓吐出:“回长公主殿下的话,既然今晚将军已先挑明,那奴婢也就不再隐瞒您和驸马爷。” 她缓了缓神,接着道:“当初奴婢还在花满楼时就与卢将军两情相悦,将军原本打算为奴婢赎身,娶奴婢为妻,可您先将军一步赎走了奴婢,所以……所以……”她忽觉不妥,赶忙慌乱地摆摆手,“殿下别误会,奴婢绝对没有怪您,绝对没有!您也给了奴婢重生,奴婢对您……” “行了你别再说了,”锦乐微笑着打断她的话,“你要说什么本宫全都明白了,还好你们今晚提得及时,不然这段良缘要耽搁到几时?” 她转眼望着乔序,诚然出声:“皇兄,卢将军是您的爱将,合欢又是我的奴婢,咱们这算不算结为亲家?” 第116章 赐婚(二) 乔序压压手腕,笑道:“皇妹先别急,朕知道你素来对下人亲厚,你都问过合欢了,那朕自然也要问问卢凌才算。” 锦乐嫣然微笑:“的确是皇妹急了,皇兄您问。” 乔序转眼望着单膝跪地的卢凌,平声道:“既然你要求朕给你们赐婚,那你先告诉朕,你喜欢她什么?” 卢凌的脸上乍然泛起一抹温润桃红。他抬眸与合欢对视一眼,垂首之后连声音也变得温柔如水:“回陛下的话,卑职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大概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1)吧,卑职只觉得遇见她之后,整个人由内而外获得了重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乔序略微失笑,脸上却毫无鄙夷之色,反而有一丝赞许,“莫非你们是崔莺莺和张生在世?那看来朕不得不做这个红娘了。” 卢凌见此事希望极大,眸色不禁明亮,双手合十,格外恭谨:“倘若陛下能够成全,卑职与合欢感激不尽,此生更愿为您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祁抒意掩唇“扑哧”一笑,色娇声俏:“卢将军新婚燕尔,陛下哪舍得让你赴汤蹈火?” “明懿夫人这话有理,”乔序转眼望着太后,神情温然,“母后,卢凌从小与儿臣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也该有他自己的生活空间了,您觉得呢?” 太后轻轻颔首,依然慈眉善目:“既然卢凌与合欢两情相悦,皇帝又有成人之美,哀家就再助你们一臂之力吧。” 她转眼望着合欢,神情未变分毫:“你目前还是奴籍没有姓氏,虽然就这样从锦乐宫出嫁不为大过,但你应该知道你未来夫君的身份,还有你现在主子的身份。卢家世代忠良,为了不让他们受人诟病,哀家决定赐你姓''季'',封为锦乐宫正一品尚宫,以女官的身份从锦乐宫风风光光地出嫁。” 尚宫?!还赐姓!这不是和当初太后册封宫洛一样吗?我不禁转眸看着宫洛,只见她眸底泛起一阵哀凉,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盖过去,只余下温婉端庄的笑容在脸上柔然回转。 我知道她刚刚触景生情,也就不再看她,自己又琢磨起来。原来锦乐宫也可以仿制锦宫城设置“尚宫”品级,这还真是从建筑仪制到女官制度都相差无几。不过也幸好有这个品级,否则太后如何提升合欢身份? 刚刚太后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都是为了卢凌与锦乐的面子。 合欢喜不自胜,极力忍住眼中将要溃堤的泪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卢凌身边跪下,朝太后磕头不止:“奴婢谢太后隆恩,谢陛下隆恩!太后万福金安,陛下万福金安!” 众人忍俊不禁,稀稀疏疏的浅笑声在殿中悠然回荡,缓缓落于合欢耳畔。她有些不明所以,眉头一蹙,神色慌张地转头望着卢凌,悄声问道:“凌郎,我说错了什么吗?” 卢凌满眼宠溺地望着她,笑道:“你当然说错了,你现在是季尚宫,对上应该自称''微臣''才是,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合欢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改口:“微臣季合欢叩谢二圣隆恩!” “你们起来吧,”乔序微微一笑,伸手招来孙文英,平声吩咐着,“即刻通知钦天监,让他们赶紧夜观星象,为卢将军与季尚宫挑个好日子,还有……” 乔序的语气微顿,孙文英的态度则愈发恭谨,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吩咐。 他看了颜桢一眼,眸中尽是温情:“顺便也看看余宝林册封典礼的好时候。” 节选自明朝文学家汤显祖的杂剧《牡丹亭》 第117章 赐婚(三) 孙文英愣了一瞬,即刻道:“是,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语毕,他在乔序的示意下恭谨告退。 顺便看余宝林册封的好时候? 我心底突然很不是滋味,乔序仿佛真的动心了一般,连看她的眼神都是炽热的。 颜桢被他瞧得十分羞涩,同时她也深深地明白,目前殿中正有千万把如刀一样锋利的眼神正向她刺来,便赶忙起身恭谨回道:“奴婢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福金安!” 乔序摆手示意她落座,笑道:“你马上就是朕的宝林、皇后的侄女了,这是你应受的礼遇,还跟朕客气什么?快坐下。” 颜桢依言落座,低眉温顺地应了声“是”。锦乐看看她,又看看合欢,竟忍不住“扑哧”一笑:“合欢,你今晚没有适时出席,正好给了余宝林一个绝佳的机遇,这算不算你们的缘分呢?” “缘分?”合欢抬头看着锦乐,一脸茫然,“长公主殿下说的是什么?微臣不太明白,还请殿下明示。” 锦乐坦然地应上她的目光,笑容饱含深意:“你真不明白?倘若方才本宫派人寻着了你,那今晚被封作宝林的人可能就是你了,哪还有你和卢将军的这段好姻缘。”她以团扇半掩娇面,悠悠道:“你现在明白了么?” 合欢恍然大悟,却不知说什么好。众人则隐隐私语,掩唇轻笑。乔序听了并未生气,而是和颜悦色地笑道:“母后,您瞧瞧锦乐那张嘴,竟然连儿臣都敢编排,明里暗里好似在骂儿臣专门破坏别人的好姻缘,您说儿臣是这种人么?” 太后笑而不答,反问道:“卢将军,你说呢?” 卢凌拱手低眉,格外恭谨:“卑职以性命与人格担保,陛下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乔序开怀大笑:“那倘若朕今晚真的要册封合欢为宝林,你会如何应对?” 卢凌缓缓抬起头,眼中竟是一股汹涌澎湃的勇气:“卑职会像刚才那样闯入殿中跟您表明心迹,此生只爱合欢一人,非她莫娶!卑职愚见,在江山与美人面前,您会选择前者,而卑职正是为您守护前者的利刃,所以您也一定会把合欢许配给卑职,而不会将她封为宝林,卑职可说对了几分?” 乔序凝神片刻,倏然放声大笑:“朕果然没有看错你,朕从小的伴读,御前正一品带刀侍卫卢凌!好一个有勇气有担当的热血男儿!从此季尚宫就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明白么?” 卢凌轻轻松了口气,转眸与合欢对视,方道:“陛下放心,幸福来之不易,卑职一定好好珍惜。” 惠兰长公主看着他们,轻摇团扇,笑语盈盈:“皇兄再得佳人,卢将军与季尚宫又喜结良缘,今晚还真是双喜临门。既然如此,那本宫现在就把自己给和睦准备的寿礼献上,权当锦上添花了,皇妹你看可好?” 众人都被她的声音吸引了去,锦乐偏头看她,不禁莞尔:“当然好,皇姐又带了什么新奇玩意?” 惠兰长公主“哎”地一声,婉转笑道:“哪里是什么新奇玩意,左不过是本宫为和睦亲手缝制的肚兜,还有德康太夫人为她在佛前求的平安符。” 惠兰的眼神朝身后侍女一递,几乎同时,那浅紫挑绣玉兰滚边的肚兜和那小巧玲珑的赤金色福袋就被侍女和盘托出。 “这面料和丝线用的都是父皇当年赏赐的精品,对和睦的肌肤再好不过了。皇妹,你看可还喜欢?” 锦乐的双眼不断闪烁柔光,似有隐隐的泪意:“皇姐……妹妹实在太喜欢了,和睦能有你这样的皇长姨,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喜欢就好,”惠兰掩扇微笑,“咱们能成为一家子骨肉才是修来的福分呢。” 太后向惠兰长公主招招手,笑道:“淑瑶,快拿过来让哀家也瞧瞧。” 淑瑶?惠兰长公主的名字是乔淑瑶?还真是名如其人,淑慎端庄,宛如瑶台仙子。 第118章 警醒(一) “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惠兰话音刚落,那名极有眼见的侍女就已走到御前跪下,将那方红木托盘递给了云萝。 我往她手中一望,映着烛光的温柔色泽猝不及防撞入我眼帘。方才隔得远,瞧不真切,如今细看,那肚兜上交织错落的细密针脚,竟比璧月做的还要精致好几分。 淑瑶真是生得好一双巧手! 太后抚着细滑如丝的面料,摇头轻叹一声,犹如晚风中飞花一瓣,轻柔如斯:“瑶儿,这么多年,你的女工真是愈发精进了,较之往年德康太夫人的,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是她也能看到,肯定和哀家一样称赞不已。只可惜先帝去后她便自请迁居泰陵为先帝守孝,说来哀家也好久没看见她了,瑶儿,你母妃最近可好?”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德康太夫人是惠兰长公主的母妃,难怪这份寿礼包含了两个人的东西。 惠兰长公主闻言起身,凤眸微微一低,态度格外恭谨:“回母后的话,儿臣前不久刚带家人去泰陵看了母妃。母妃最近气色尚好,听闻和睦即将周岁,便命儿臣献上她于佛前求来的平安符一枚,以表对和睦的疼爱之心,还嘱托儿臣代为向太后问安。” 太后看着她,眸中昀光一泛,宛如陈年往事的大幕被人徐徐拉开:“德康太夫人真是有心了,先帝在时她未曾获得隆宠,先帝去后她依旧对先帝、对哀家感恩戴德,这份情谊,就连哀家也大为感动,甚至……大为惭愧。” 惠兰的身子不禁轻轻一晃,赶忙诚惶诚恐道:“母后言重了,当初要不是您,母妃在生下儿臣之时就……”她语意微顿,眼风落在海泽郡王身上,随即迅速移开,继续望着案上那樽绛红色美酒,“就与儿臣母女俱亡了。父皇是赋予母妃和儿臣生命的人,您是母妃与儿臣的救命恩人,就如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样,我们对您与父皇感恩戴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心底不免稍有震摄,惠兰刚才的眼神足够意味深长!她为何要在说到“母女俱亡”时迅速看一眼海泽郡王?莫非……莫非当初她们母女的遭遇是海泽郡王的母亲,也就是怀柔贵妃陷害所致? 我下意识看向海泽郡王,只见他那张俊脸突然变得阴晴不定,仿佛心底的秘密被人堪破,只好又羞又愤,极力隐忍。 难道真是如此? “罢了罢了,”太后苦笑着摆摆手,“前尘往事不必再提,只要德康太夫人如今安好,也不算辜负了哀家的一番苦心。只是一看见你的女工啊,哀家就想到你母妃当初那精湛的绣技,幸好皇天有眼,没让她的技巧失传。如今有你在哀家跟前就足够了,瑶儿,你可愿时常带着哀家的小品如进宫玩?” 众人都默契地如释重负,惠兰高悬的一颗心也终于稳稳落地,由衷笑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也是您从小一手带大的,岂会不愿意?从前不带品如进宫请安,是因为她还太小,容易聒噪,恐吵着您的清静,既然母后下了懿旨,那儿臣就谨遵您的懿旨!” 太后假意嗔怪:“这是哪里的话?品如马上五岁,还小么?依哀家看,下次她过生辰,也该封个郡主了。” 惠兰凝神一瞬,忙道:“母后……儿臣万不敢……”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乔序就抢先道:“三皇妹不必惶恐,朕以为母后的提议极好,品如是朕侄甥辈年岁最长的外甥女,理应受到如此待遇。” 惠兰望着他,依旧惶惑不安:“可是皇兄,祖制尚在……” 锦乐嘟嘴看她,佯装不悦:“皇姐这是何意?难道皇兄只能为妹妹破例,不能为姐姐你么?你方才自己也说是母后亲手带大的,这半个嫡出的尊贵身份,姐姐何必妄自菲薄?” 我有些迷惑,眼前这一出又在唱什么呢?我隐约觉得,惠兰在这个时候献上寿礼,目的似乎并非如此简单,她好像在求什么,可又让人琢磨不透,至少让我感到劳心劳神。 而太后这随口一提,真的就只是随口一提么?她要封品如为郡主,莫非是为了帮助锦乐平息前朝种种纷争?从锦乐回京开始,京中就有各种流言盛传这位嫡出公主生活如何骄奢淫逸,性格如何霸道张狂,现在惠兰的女儿也封了郡主,或许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半个嫡出的身份……我在心底轻轻哂笑,自古以来嫡庶尊卑有别,哪来的半个嫡出一说?这不是赤裸裸的讽刺又是什么? 惠兰仿佛知道她在开玩笑,可脸上应对的笑容却是勉强的:“皇妹言重了,本宫也是为……” 她话音未落,殿中突然响起银铃一般的孩童声音。 “皇祖母,您刚刚说要封皇孙为郡主么?” 说话的人正是年仅四岁的品如!那双黑珍珠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单纯的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太后也没有料到她会开口,愣了一瞬,满眼慈爱地笑道:“是啊,皇祖母要封你为郡主,你喜欢么?” 品如甜甜一笑:“回皇祖母的话,皇孙很喜欢,您给的东西皇孙都喜欢!” 惠兰与驸马都慌了神,赶忙解释道:“母后,品如她童言无忌,您别往心里去,儿臣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她。” 太后微微沉下脸色,道:“你们啊,真是反不如四岁孩童懂事,她刚刚给你们上了一课,你们还没学会?” 惠兰与驸马见她后凤颜不悦,只得赔笑道:“是,儿臣一定好好领悟。” 太后瞬间转怒为喜:“好了,快坐下吧,事情就这么定了,等品如五岁的时候,皇帝就封她为郡主。” 惠兰长公主一家依言落座,恭谨回道:“谢陛下隆恩,谢太后隆恩。” 第119章 警醒(二) 歌舞一直演到戌时三刻方歇,太后与乔序接连起身离去,众人这才敢各自回到寝殿安歇。我命人退了轿撵,搭这芙蕖与蓉儿的手缓步走在宫道上,宫洛则在我身侧稍后一步缓缓随行。 “妹妹。” 我闻声回首,只见宛清微微一笑,带着寒蕊向我走来。见到她,我凝重的心情不免好了许多,又见她只是一人,心底难免疑惑,遂拉起她的玉手写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昭婕妤呢?你们没有一起吗?” 宛清也很是迷惑,回道:“刚才筵席散后,我正想和她一道,谁知她转身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约莫是她身子不适,提前回去了也未可知。” 我点点头,忽闻前面转角宫道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似是谁的姗姗莲步在汉白玉宫砖上轻移,羁履交错间,谱出一首动听的乐曲。 我和宛清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只见不远处稀疏的月影下,那个绰约的身影不是万梦薇还能是谁?再一看,她身后还跟着惠人史雨欣!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回寝殿?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我和宛清赶紧带着众人藏身石山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们,而是朝面前轻唤一声:“海泽郡王请留步。” 海泽郡王? 果然,地面上两个蜿蜒的黑影逐渐朝万梦薇移动。海泽郡王夫妇随后出现在我和宛清眼前,那一身银色蟒袍衬在月光下愈显耀眼,衬得海泽郡王气度非凡,要不说,还真有几分天子贵气。 郡王妃与万梦薇互相见了平礼,海泽郡王却傲然乜视着她,连语气也充满防备:“这么晚了,昭婕妤找本王何事?” 郡王妃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道:“王爷,昭婕妤是您的表妹,您说话可别这么生分。” 海泽郡王不为所动,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万梦薇轻轻一笑,似乎有些无奈:“郡王妃不必劝了,只怕在王爷心底,早就没了本主这位表妹。” 她随即应上海泽郡王的目光,还不待他开口回答,脸上已绪起温然笑意:“那本主与王爷就长话短说吧,本主此行是想劝王爷,不要轻易与旁人置气,今日不同往日,要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置气?”海泽郡王轻笑一声,打量着她,“昭婕妤倒是说说,本王与何人置气?是太后还是陛下?” 万梦薇如水的眸光在他脸上轻轮一圈,笑道:“王爷要气的人岂止太后与陛下,自然还有岐山王世子与惠兰长公主,本主可说对了?” “你……”海泽郡王瞪起双眼,扫一眼四周后压下性子,咬牙道,“好!算你聪明,都猜到了,不过是又如何?乔巍仗着岐山王的权势为所欲为,而乔淑瑶的生母不过是本王母妃的绣娘,有什么资格在本王面前得瑟?今晚倒好,他们一个令本王降下品级,迁居泰陵,另一个的女儿封了郡主,故意让本王难堪!” 他实在无法压下满腔怒火,低声吼道:“这是什么道理?” 万梦薇却是一脸鄙夷之色:“什么道理?当然是太后与陛下警告王爷必须收敛的道理,本以为王爷聪慧,早就看明白了,没想到还是这么纨绔不化。” 海泽郡王盯住万梦薇的俏脸,冷笑连连:“昭婕妤何苦给本王扣上高帽?如果你真以为本王明白,还会不遗余力跑来羞辱本王?” 万梦薇气得怔忡,平时能言会道的她,一时半会儿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咬牙切齿望着海泽郡王,一脸悔意。 就连在宴会上顾全大局的郡王妃也不禁沉下脸来,语中已有责备之意:“王爷,您可是急糊涂了?怎么还向小主撒气?如若您不是怀柔贵妃的亲生儿子,小主今晚定不会来提醒您!” 海泽郡王却愈发不解,狠狠瞪着梦薇,戏谑轻笑:“这么说来是本王误会昭婕妤了,你是一番好心,顾念与本王的情分。既然你是这么顾念旧情的人,那为何还要在不久前的家宴上大开金口,谏言太后处死母妃的侍婢翠缕呢?!” 万梦薇眼中寒光闪现,眼神冰凉如此刻地上的霜华:“深宫秘事,王爷远在边塞,如何得知?” 海泽郡王错愕须臾,眸中戒备之意更深:“差点上了你的当,婕妤以为自己弃车保帅的招数很高明么?就连令尊大人都知道了,本王回京难道不能有所耳闻?” 梦薇止不住冷冷发笑,脸色也愈发阴沉:“那王爷想借此说明什么?实话告诉王爷,是翠缕咎由自取,怪不得本主无情无义。” 海泽郡王一愣,随即赋予相同的态度:“那纨绔不化也是本王咎由自取,与婕妤无干!”话音刚落,他随即拂袖而去,边走边道:“婕妤请回吧,如你一开始所言,本王心底早就没有你这个表妹了。” 深深的失望与痛惜在梦薇眼中涌起,此时的她仿佛一只被人剥去外壳的刺猬,身子在微凉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眼见海泽郡王走远,郡王妃左右为难,只好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柔声宽慰道:“小主您别往心底去,王爷他向来是这个性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对他或多或少有些了解,还望您多多担待。” 梦薇很快收敛了神思,月华深涌,她的眸色却依然黯淡无光。为了不让郡王妃担心,她转眸微微一笑:“多谢郡王妃,王爷已经走远了,您快去吧,不用担心本主了。” 郡王妃一眼看出了她的伪装,不禁转眼望着雨欣,道:“史惠人,你也好好劝劝小主,别让她太伤心了。” 雨欣矜着温婉端方的笑意,回道:“郡王妃请放心,有微臣在,小主很快就能好起来,您快去吧。” “好,那妾身这就告辞了。” 她朝梦薇行了平礼,转身带着侍女迅速离去。梦薇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雨欣,当时本主就该听你的,别来找海泽郡王,今晚是本主自取其辱。” 雨欣低眉一瞬,脸上很快没了方才的盈然笑意:“小主别这么说,至少您看透了海泽郡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今后再不会如此了。” 梦薇依旧目视前方,婵娟化作她穿着于身的一袭白衣,为她的神情平添一丝孤寂与悲凉:“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本主总以为他与本主一样,还挂念着我们的兄妹情谊,这才出于善意规劝他小心行事,没想到他却处处防着本主。”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他真以为本主心甘情愿倒向太后么?还不是目前形势所逼,既然他看不清楚,本主劝也无用,那……”一行清泪顺着梦薇的眼角倏然滑落,“那就不怪本主了,如他所言,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从此本主再也不欠姑姑什么了。” 我甚少见到万梦薇这般失魂落魄,一颗心不免为她揪紧,刚刚海泽郡王那些言论,就连我听了都替万梦薇叫屈,明明是一番好心,却偏偏被人当作驴肝肺。 雨欣摇了摇头,分外感慨:“小主,生在帝王家便是如此,就连最为普通的亲情都会参杂进诸多利益纠葛,王爷从小被先帝与怀柔贵妃娇生惯养,如今一朝落魄,自然对谁都心存戒备,您也要理解他。” 梦薇以丝绢抹去颊上泪滴,垂眸望着眼前一段白月光,婉转笑了:“如你所言,帝王之家的亲情非同寻常,看看今晚惠兰长公主一家的表现就可知一二,我又何尝不能理解他?”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缓缓搭上雨欣的手:“真是爱恨两茫茫,今晚与他划清了界限也好,那个宠着我护着我的表兄,今后只能出现在我梦里了。” 雨欣望着她的侧脸嫣然一笑:“小主,时候不早了,咱们要是再不回去,恐引人怀疑。” 梦薇点点头,迈起姗姗莲步,边走边道:“走吧,要是穆婕妤比我先到,还得考虑怎么解释。” 第120章 柔情(一) 主仆二人婀娜的身姿渐渐远去。 我的心情难以言表,今晚,我亲眼看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万梦薇。她是那么的感性真挚,与她平日里功利狡黠的性子大相径庭。若非刚才亲眼见证那幕场景,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她还有如此柔弱的一面。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1) 正好海泽郡王名萧,这句话对万梦薇和海泽郡王来说,实在太合适不过了。 帝王之家的亲情非同一般,乔序在迁都一事上提防太后、惠兰长公主一家沦为太后平息前朝言论的棋子,现在就连万梦薇发自肺腑规劝自己表兄,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妄想。 虽然儿孙绕膝,金玉满堂,却无法享受普通百姓的天伦之乐。因为身在帝王家,首论君臣之道,再论夫妻纲常、孝悌之义。 “她也是个可怜人。” 一直在我身边没有说话的宛清突然开了口,兰气一吐,格外悲凉,尤其是那个“也”字,颇有感同身受的味道。 我的心止不住发凉,就连眼前所见的月光也变成了冰冷的霜色。 我突然想到慎长萱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宫中哪个女子不可怜? 是啊,人人都可怜,我们都是锦宫城里同病相怜的女子。 宛清见我有些伤神,不由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道:“素素,你今天也累了一整天,快回寝殿歇着吧,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我回过神来,却无论如何都打不起精神,只好点了点头,在她掌心写道:“那好,待会儿回去见到万梦薇,你当如何?” 她“扑哧”一笑,格外娇俏:“还能如何,自然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我会意颔首,转身与她微笑辞别。 回到殿中,芙蕖与蓉儿伺候我沐浴更衣,我的神思在芬芳的玫瑰花瓣里徜徉,紧张与哀婉的气氛如一块寒冰被慢慢化解。 出浴换上天蚕丝浴袍,平躺在榻上,我始终辗转难眠,心底隐隐觉得接下来的几天里,仿佛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今晚的一切都是开头而已。 我翻了个身,原本守在榻边的宫洛却不见了踪影。 她去哪儿了? 转念一想,不禁懊恼自己愚笨,今晚合欢被太后封为尚宫,赐婚卢凌,她肯定触景生情,想起自己与苗哲的往事了! 不过这么晚了,她还能去哪儿呢?她向来恪尽职守,今晚该她守夜,一定不会走远。 我恍然大悟,她现在一定在殿外,今天早晨刚到锦乐宫的时候,我有注意到庭中那棵盛开的合欢花树。 事不宜迟,我即刻拢上身侧那件堇色牡丹纹披风,蹑手蹑脚地踱到殿外,果然看见宫洛背对着我,正迎着雪白的月光站在那棵合欢树下。 她仿佛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盈然回首,愣了一瞬:“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我向她缓缓走去,至跟前写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呢?”我有意识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他么?” 她有些吃惊,却很快恢复了常色,轻“嗯”一声,点了点头:“殿下说得没错,微臣确实在想他。今晚太后赐婚卢将军与季尚宫,就和当年先帝赐婚苗哲与微臣一模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叹道:“如今满庭的合欢树又开花了,微臣触景生情,就更难忘怀。” 改自唐代崔郊《赠婢诗》,全诗为“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第121章 柔情(二) 我果然猜得没错,正是这满园盛开的合欢让宫洛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些甜蜜又痛苦的情思。感慨再次以西风扫落叶之势,在我心底卷起阵阵缱绻不尽的哀凉。 果然爱得有多深,心底的伤痛就有多深。 清风徐来,花雨纷纷,一朵开得正盛的合欢随风落在宫洛削瘦的肩头。倏尔被风一扬,那朵柔弱楚怜的合欢一瞬间从她肩上飞出,摇摇曳曳飘向树下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宫洛迅速伸出右手,企图将它拦在半空,谁知她的动作越快,掀起的风浪就将它吹得越远,直到她再也够不着。 她的脸上难掩一阵失落,眼见那朵合欢最终落在溪面上,随流水一转,潺潺而去,仿佛印证了她与苗哲逝去的美好爱情,又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卢凌与合欢也会是宫洛与苗哲的结局吗? 我心底一凛,不敢再想下去。而她也最终将手堪堪收回,随口吟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罢了,早就''人各成,今非昨'',还是别再想了。” 言罢,她搭上我的右手,语透关切:“更深露重,微臣扶殿下回寝殿歇息吧,明晚您还要赴和睦郡主抓周的晚宴,可不能形容憔悴。” 我却并不着急,而是深望着她,灵动如水的双眸里闪着疑惑,手指跟着在她掌中比划:“宫洛,你刚刚吟诵的,可是陆放翁原配妻子唐婉的《钗头凤》(1)?” 她愣了一瞬,不愿避讳,微笑直言:“殿下果然博学多才,微臣什么都瞒不过您。这首词被唐婉刻在贺州沈园的书壁上,还是微臣少女时代随父兄游园时偶然学来的。”接着,她浓密的眼睫轻微一颤,两眼闪着柔光,缓缓道:“微臣与苗哲也正是因为这首词结缘。” 因为这首词结缘? 我只听她与我说过他们入宫后发生的事情,往日他们在贺州如何,她还从未向我提起过。可我又不敢深问,怕再次勾起她伤心的回忆,于是只好默默地望着她,手指一动不动。 她嫣然微笑,眸底柔情荡漾,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甜蜜无尽的回忆里:“当时苗哲只有七岁,正在沈园与一群孩童玩捉迷藏,微臣与父兄恰好走散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块书壁下,他跑过来看见了微臣,当即对微臣做出噤声的手势,拉着微臣一起藏到一颗合欢树下。” 她望着周围纷纷落下的合欢,随手揽住最为轻柔的一朵,接着轻叹:“当时就是这样的场景,合欢花不停地落在我们周围,如雾似幻。他以为微臣也是玩捉迷藏的人,便悄声问微臣尊姓大名。” 她将那朵合欢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看着我道:“殿下,您猜微臣如何回答的?” 我茫然地摇摇头,心中的好奇被她勾起,迫切希望她能立马揭晓答案。 她吹走那朵合欢,笑吟吟道:“微臣指着面前那堵墙壁,说只要他念出那首词就告诉他,谁知他真原原本本地就念出来了。”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宫洛深吸一口气,复而长长舒出:“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她长叹一声,哀婉又凄迷:“念完之后,他问微臣是否喜欢这首词,这个故事。那时候微臣尚且不知道这首词的真正含义,只觉得过于悲凉哀婉,便摇了摇头,可微臣没想到如今它正成了微臣的写照。” 成了她的写照?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银针戳中,疼得它骤然缩紧。可不是么?“怕人询问,掩泪装欢”,应该是苗哲去后,宫洛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了吧?更何况他们并非“人各成”,而是生死相隔啊! 苗哲是她生命中最为珍贵的白月光,无法替代。 她突然摆摆手,哂笑道:“罢了,微臣还是不提这些伤心往事了,扶您进去休息吧。” 难过如斯,我也不愿继续再听,便颔首应允,搭上她的柔荑一步步往回走。 突然身后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皇后也还没睡么?” 我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乔序穿着一身金银掐丝龙腾虎跃睡袍,正站在月光下双目温柔地望着我。 “陛下万福金安。” 宫洛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个大礼,却很快被他示意免礼。 “魏尚宫下去吧,朕想和皇后单独说几句话。” 宫洛看了我一眼,垂首应声,恭谨地退了出去。 他踏着澄净的月光缓缓向我走来,衣袂飘摇,宛如谪降凡尘的九天仙人,如此卓尔不群的气度,令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到底还是来了,我承认今夜因他无眠,那么他呢?也因为无眠吗?是否他也感受到了,我在思念着他,期盼着他? 这么想着,他已经来到我身边,轻抚着我身后垂坠的长发,柔声道:“看来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夜来露重,走吧,咱们进去说。” 钗头凤:词牌名 第122章 柔情(三) 我们相携走入殿中,于朦胧幽雅的长窗下盈盈落座。他深望着我的双眼,却久久默然无声。我羞怯垂首,不知如何自处,只好拨弄着他的手指,却反被他握住掌心,耳畔接着传来他温柔无尽的声音:“你可是偷偷喝了一缸的醋?朕闻着殿中酸溜溜的。” 我的手掌安然卧在他温热宽厚的手中,殿中焚着龙凤花烛,点点幽香萦绕鼻尖,如丝如缕撩拨着我的心扉。我顺势靠在他的肩上,用另一只手写道:“还不是你给我的,不喝怎么行,毕竟有句话叫做君命不可违。” 他搂着我的双肩,轻轻笑道:“所以朕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 我知他话里有话,故意写道:“那序郎说说,自己何罪之有?” “你呀,”他垂下泱泱乌眸,伸手顺势刮了刮我的鼻尖,“真是个喜欢明知故问的主,朕知道今晚封了位余宝林,惹你不高兴了,可是如此?” 我抬眼迎上他温柔的目光,逆着刚换的淡蓝色绞珠窗纱,和婉的月光如雾一般轻覆在他的身上,又映入我清澈的双眸中,更有一种柔情万分的意态。他果然懂我,虽然我也明白自己身为皇后,理应温柔大度,但我还是做不到彻底宽心,眼见他与别的女子恩爱而不为所动。 但我心底的疑惑与担忧还远不止这一点,我更担心他这么做是引狼入室,中了谁设下的美人计,到时候就真的追悔莫及。 见我久久没有回应,他如烟的眉峰不禁一耸,略微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朕又说错话了?” 我摇摇头,嫣然微笑,低眉写道:“没有,序郎自是说对了,可并非全对。” 我故意停下指尖,果然听见他问道:“此话怎讲?”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素素虽然吃醋,但忧心的却不止这一点。序郎你可还记得,当初你问过素素,是否知道太宁究竟为何人。那素素现在也想问序郎,你可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长眉微曲,接着笑道:“朕当然知道,她的本名叫余颜桢,是余颜芝的亲姐姐,也就是今晚朕刚封的余宝林。” 我愕然一瞬,乔序果然知道她是谁!可我依然好奇,连忙在他掌心写道:“她果然是玲珑的亲姐姐?序郎如何得知?” 他看着我,双眉舒展,微微笑道:“是玲珑死前亲口告诉朕的。不过听素素这口气,你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轻轻摇头,继续在他掌心写道:“不,素素从前只是猜测。当初在护国寺时,素素第一眼见到她,就用玲珑的本名试探她。虽然她没有露出破绽,但那张与玲珑一般无二的脸,却不得不让素素产生怀疑。” “你真是细心,”他眼中泛过一道微光,幽幽叹道:“实不相瞒,朕本想按照玲珑的遗愿将她接入皇宫,可没想到她却利用你逃出护国寺,一路南下到了徐州,而且……”他的呼吸略微急促,“朕怀疑她与那个杀掉璧月的黑衣人是一伙的。” 黑衣人与颜桢是一伙人? 我的整个身子微微一凛,仿佛被一阵寒风冻住,分毫动弹不得。回忆我与颜桢相遇的每分每秒,她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都印证了这句话。她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急着见璧月,于是利用我的心态帮助我,准确无误地给芙蕖她们下药…… 我不敢再想下去,内心的恐惧越来越深重,这个“从天而降”的侄女,究竟是什么人? 第123章 柔情(四) 可乔序的怀疑从来不是无凭无据的,他一定发现了什么,否则绝不会这么说。 思绪如此回旋,我已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写道:“序郎发现了什么吗?” 他默默地看着我写完那句话,眼神却是踌躇又惶恐的,虽然只有一丝一缕,如袅袅晴丝吹落心间,顷刻融化了,却让我更加觉得,这些事情远非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朕派人查了查尤婕妤的生母,那位徐州舞娘。” 尤倩倩的生母?!我依稀记得,当初我在凤鸾春恩车上替她求情,乔序听见“徐州”二字,反应是何等的激烈!而这一次,颜桢也是在徐州与锦乐长公主相遇,难怪乔序会多心,莫非…… 我的心思尚未完全透彻,他已悠悠开口道:“虽然目前还没有太大的收获,但至少朕知道了,徐州这个地方绝不干净,它是多少南陈细作与江湖帮派集结的地方,恐怕连朕都弄不清楚。” 我好不容易清透的心思又被他这番话弄得宛如迷雾蒙蒙,叆叇不见天日。我凝眉细思,难道他怀疑颜桢是南陈朝派来的细作?还有尤倩倩的生母,莫非她也是吗?倘若如此,那尤倩倩当初跪在凤仪宫的章明殿前求我又是为了什么? 他温热的指尖落在我眉心,一瞬心跳凝滞,连呼吸也短促起来。他轻柔地替我捋平那不知不觉皱成一团的眉毛,动作细腻至极:“朕也是害怕你无意识中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这才为你多了一个心眼,派人去查尤婕妤的生母。素素,目前南陈虽然忙于攻克交趾(1)王国,暂时无暇北伐,但其野心依然不容小觑,尤其从南陈太子监国开始,徐州太湖上的花船是变得越来越多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修长的睫羽轻轻一扇,眼底乍然泛起濛濛如春雨的水雾。心中五味杂陈,我尤其感慨,纵然深宫诡谲,他依然愿意竭尽全力维护我,叫我如何不为此动容? 他伸手拨开我鬓边的碎发,继续温柔吞吐着身旁朦胧旖旎的月色:“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朕今晚没有与你商量就将颜桢过继给你大哥做女儿,还望你不要……” 他还没有说完,我倏然抬起臻首,迅速伸出右手捂住他的嘴唇,以婆娑泪眼与他盈盈相望。半晌,我摇摇头,听见耳畔珠钗碰撞,发出泠泠如乐的轻微碎响,他眼中也因此不断闪烁柔光。我这才慢慢将手放下,拨开他紧扣的十指,写道:“序郎,你不用解释,素素都懂。更何况大哥孤身一人接近十年,毕生夙愿就是能找回两个女儿。序郎将颜桢过继给他,正好排遣了他疾苦绾心的思念。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哪怕颜桢的身份真的不一般。” “素素,你能这样想,朕实在……”他深望着我娇羞的容颜,那轻轻扇动的睫毛将他心底的一丝窘惑悄然泄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和你的大哥,唯有替他找到真正的亲生骨肉,方能偿还朕对他的亏欠吧。” 方才在坤安殿,我险些把余颜桢当成余姝岑,甚至有种她与大哥即将团圆的错觉,直到听见乔序口中那句“真正的骨肉”,我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她们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被人找到?饶是如此,看见乔序眼中涌起的一浪高似一浪的愧疚,我心底就更加不是滋味,连忙写道:“你我夫妻二人,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生分话?还有,你也不曾亏欠大哥什么,序郎可别再多说了。” 此时月光溶溶,透过他的双眼更添一抹淡淡温煦。他微微一笑,迅速动了动眉毛,伸出双手与我十指紧扣:“好好好,朕不说你大哥了,说说卢凌与合欢吧。” 卢凌与合欢怎么了?我的双眸乍然泛起一道惶惑的柔光,映着他如水的眸子,竟显得我的脸色微微泛白。 “朕也很苦恼,不知道卢凌为何求朕赐婚,素素,你说他的深意何在?” 交趾:今越南。 第124章 柔情(五) 卢凌这么做的深意何在? 乔序一问,我更加迷惑不解,难道今晚发生的一幕幕,其实并非他与卢凌设下的圈套? 这怎么可能?卢凌不是他的心腹么?他们屡次合作,识破了多少阴谋诡计,怎么这次卢凌会自作主张,请求赐婚? 我虽然不了解卢凌,但是从他两次救我性命的行为来看,此人绝非背信弃义,贪图富贵的小人,毕竟那种侠肝义胆和忠心耿耿是无法扮演的。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轻扇睫羽将眸中迷惑掩去,再抬头时,已泛起温柔如初的微澜:“序郎,你这么问,难道这次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看着我停在他掌心的纤指,那双剑眉不自觉地耸了耸:“朕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今晚在殿中这么一提,真让朕猝不及防。素素,你说他会不会……已经被合欢收买了?” 我浑身一凛,这真的不是他们俩的计谋? 长风微凉如水,如一把轻柔鱼尾扫过我丝滑的面颊,一点点拨弄着我的心扉。一个无比惊恐的想法随着晚风带来的寒意窜入脑海,唬得我攥紧了拳头。 莫非合欢肚子里的孩子是卢凌的?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于是干脆“将计就计”? 可合欢究竟是谁的人,卢凌岂会不知?如果明知故犯,那可能真如乔序所言,卢凌已经被合欢收买了,而那个收买的工具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卢凌侠骨柔情,初为人父岂忍心看着她们母子遭罪? 那这样乔序的处境岂非很危险? 我的掌心滑出一层湿腻的汗液,内心那股善念又开始折磨我敏感不堪的心。它企图说服我相信,卢凌绝对不会背叛乔序,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他很快就会找乔序解释了。 他的眸色饱含关切:“素素,你怎么了?” 这温柔的一声落入耳畔,宛如打碎了满地明净的月光,我的思绪瞬间变得凌乱不堪。 为了不露破绽,也为了给卢凌一个“解释的机会”,我很快摇头表示没事,坦然迎上乔序的温柔目光,写道:“序郎,在你来找素素之前,卢凌可有找你解释过什么?” 他抬起纤长的玉手,却在快要碰到我长发的一霎那突然顿住,连神情也僵直一瞬:“其实朕也一直在寝殿等他来,可是他却一直没来。素素,你觉得他会来吗?或者他来了又会说些什么?” 我盈盈握住他的手,慢慢将它移到自己的心口,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接着我摊开他温热的掌心,写道:“素素觉得卢将军一定会来,不仅会来,还会告诉你他这么做的目的。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点默契与信任肯定不需要素素来挑明,你说对么,序郎?” 他眼中仿佛有另外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盈盈秋波流转,满溢着温柔与慰藉:“素素,你总是这么善良,让朕这颗不安的心找到了无穷无尽的安定与平和。” 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声音轻微发颤:“如你所言,朕也选择相信卢凌,等着他来找朕解释。不过我们都得做好被他背叛的准备,毕竟有句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保不齐卢凌就对合欢动心了,你说是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千古难变的真理。明末大将吴三桂,为了爱妾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放清军入关攻克燕京,而卢凌与合欢,刚好也是少年将军与如花美眷…… 我不愿再想下去,只好轻轻颔首表示赞同。乔序用下颌抵住我的头顶,笑道:“别说是卢凌了,就连朕都过不了这关呐!”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杏眼睁得微圆,手速也频频加快:“说得也是,不然你怎么会直接册封颜桢为宝林?” 谁知他竟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笑得愈发开怀:“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朕说的那位美人明明就是你,可你倒好,反而把责任推给旁人!”他抽出一只手不停挠着我的胳肢窝,“你看朕今晚怎么收拾你!” 我痒得受不住,笑得眼泪直流,只好伏在他的肩头求饶,一只空出来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想让他手下留情。他果然停住了,抱起我笑道:“你还跟不跟朕贫嘴了?” 我任由自己被他抱起,双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痴望着他摇摇头。 他却调皮地歪歪脑袋:“这是再也不会了,还是你不可能像朕说的这么做?” 我扬起头不再看他,谁知他却迅速抱着我向床榻走去。我有些慌张失措,身子不安地扭来扭去,脸颊也热得发烫。 他……他要做什么? 他将我缓缓放下,轻轻压住我的身子,抚着我因为紧张而略微抽搐的面颊。 “你放心,朕会很温柔的。” 他的语调格外轻柔,仿佛为我灌下了一杯美酒,醉醺醺的使我意乱情迷。我的内心即刻燃起一团火焰,并以燎原之势迅速冲破我的心扉,瞬间点着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在做什么?怎能任由自己这样?不行,不行……不可以。 可我越想控制,这样的情绪就愈发激烈,直到我完全燃烧自己,化作清冷月夜里一团最为炽热的火苗。 他在我的耳畔轻声呢喃,软语温香,旖旎一室。我阖上双眸,脑海中出现的场景却是满城繁花次第盛开,他亲手采下最美的那朵别在我累叠的云鬓上,花颜柔娇,霞光飞溢,我倚在他怀中,仿佛快要融化。 “素素,我爱你。” 不知为何,我的眼角乍然溢出两行清泪,冷峻的月光照耀,宛如两串断了线的晶莹珍珠,一颗颗“刺溜刺溜”地滚落下来。 “别哭,朕会心疼。” 他抚去我眼角垂悬的泪滴,继续带着我翻越崇山峻岭,往那最深最高处走去。 我再一次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阵阵落英缤纷,随水流去。我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了他,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真正的变成了他的女人。 可我不后悔,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为了心中所爱,勇敢地走下去。 只当美人难过英雄关吧。 第125章 抓周(一) 晓露微凉,一点澄光顺着睫毛跳落眼帘。我下意识蹙了蹙秀气的眉头,缓缓睁开双眼,只见自己正躺在他坚实有力的臂弯中。一头黝黑的乌发顺着他壮硕的胸膛蜿蜒,如淌下一汪活泼灵动的泉水,甚是刚柔并济。 熹微的晨光里,他依然阖眸熟睡,鼻尖细腻的绒毛在柔暖的和风中跳跃,似田野上手舞足蹈的孩童。我顽性大发,悄悄伸出柔荑拨弄它们,接着迅速缩回去,如此来回几次,他居然没有发现。 我正暗自庆幸,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右手,缓缓虚开一只眼睛,笑道:“怎么?是朕昨晚的功夫不够,才让你这么早就醒了?” 我的颊上顿时飞起一抹淡淡的红霞,什么昨晚的功夫不够,他……他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赧颜低眉,轻轻转了转手腕,企图从他手中挣脱,可没想到他却越抓越紧,笑得也越发开怀:“看来果然如此,那朕就让你再见识见识朕的本领。” 说着,他挠身就将我压住。我顿时有些慌了,这可是白天啊!怎么……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我有些抗拒地推着他的身子,而他却将密集又温柔的吻落在了我肩上,如一只蛊虫一点点噬咬我细嫩光滑的肌肤,又如星星之火,再次以燎原之势点燃了我的身体。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与他纠缠在一起,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尚宫大人早安,陛下与殿下起了么?” 是孙文英!就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判定,宫洛也在不远处! 我暗自庆幸,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了! 乔序果然立刻停下了动作,趴在我身上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 “孙公公也早,下官正要去看呢,陛下与殿下应该起来了。” 他二人由远及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孙文英扬起拂尘,轻轻碰了碰红木雕花窗棂,道:“陛下,陛下您起了不曾?” 乔序翻身平躺下,朗声道:“你方才在庭中说话的声音犹如雷响,朕不醒才怪!” 我在心底“扑哧”一笑,抓紧被子羞红了脸,他估计在怪孙文英破坏了我们的“好事”吧。 只听孙文英“哎哟”一声,连忙赔罪不迭:“奴才该死!奴才扰了万岁爷的清梦,奴才罪该万死!” 乔序也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扰都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赶紧和魏尚宫一起进来伺候吧。” “是,奴才(微臣)遵旨。” 殿门被宫女缓缓推开,隔着床前两层朦胧淡雅的天蚕丝冰雪玉露帘,宫洛与孙文英的身影越来越近,可他们进来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安,而是又惊又喜的疑问。 “陛下,殿下,这些衣服……难道……” 哎呀糟了!我怎么没想到衣服还丢在外面呢?!这下被他们看到,岂非很快就传遍整个锦乐宫了? 我羞赧极了,却被乔序拉着一动也不能动。他看着我,脸上尽是得意的容色:“怎么?你还要朕仔细与你说说,昨晚跟皇后都干了什么?”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孙文英连忙跪下,喜不自胜:“奴才恭喜陛下,恭喜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宫洛也跟着跪了下去。她显然已经明白我和乔序昨晚发生了什么,却只将自己的情绪点到为止:“微臣不仅要恭喜陛下殿下,更要恭贺我北燕朝就此国运隆昌!” “对对对!”孙文英连连点头,“奴才要立刻禀告太后,她老人家听了不知道多高兴呢!” 第126章 抓周(二) 乔序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喝道:“孙文英,你高兴糊涂了不是?这么大的喜事轮得到你来给母后通禀?” 宫洛掩唇微笑,孙文英恍然大悟,叩首不止:“奴才糊涂!奴才不该僭越!那奴才现在就给陛下和殿下准备新衣!” 乔序微微一笑:“起来吧,送进来之后放在脚踏上,皇后服侍朕穿衣就行。” “奴才遵旨,”孙文英依言起身,不忘道,“陛下,奴才已将各位大臣送来的折子整理好放在您的寝殿了,还请陛下放心。” 乔序满意地点点头,语气很是温和:“你办事,朕自然放心,下去吧。” “是,奴才(微臣)告退。” 两人引身告辞,撩动珠帘微响,暖洋洋的晨光透过窗纱落在我们身上,犹如烘起满室旖旎与芬芳。我俯身拾起榻边散落的中衣,仔细为他穿上。他看着我,眸光如水:“待会儿朕要赶回去批阅奏折,只能委屈你一个人给母后请安了,你可怪朕?” 我替他扣好最后一粒如意纽扣,轻轻摇头。序郎,国家大事为重,我岂会怪你? 他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以宽厚温暖的手掌包住我微微发凉的手指,和暖笑道:“朕就知道你最是个善解人意的可心儿。素素,朕现在有种万事将明的感觉,一切只等今晚宣见璧月的母亲,即可看见分晓。” 我们慢慢地靠近彼此,以额头相抵,惬意会心地微笑着。没错,我们都知道,这次来锦乐宫,明着是为了见证和睦郡主抓周的重要时刻,暗地里却是为了那个身负巨大秘密的璧月的母亲。 虽然我无法预料她究竟知道些什么,但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个惊天秘密。 我将手从他掌心抽出,一笔一划认真写道:“素素和序郎一样,都有这种感觉,不管她口中的秘密是什么,素素愿与序郎共同承受。” 他的笑容愈发沉溺,酒窝中仿佛盛满了甘香芳醇的花蜜,直让我迷醉:“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一阵珠帘轻响,孙文英与宫洛亲自端着衣裳了走进来。他们悄无声息地将它放在榻边,继而跪启道:“启禀陛下,衣裳到了,老奴与尚宫大人先行告辞。” 乔序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我这才敢偷偷掀开淡蓝色织锦浮花床帘,往外探出一个脑袋悄悄张望,谁知他突然敲了敲我的后脑勺,接着掀开被子,笑道:“别东张西望了,还不快为朕更衣?” 我有些吃痛,佯装不悦回首瞪他一眼,心底却是喜滋滋的,乖乖替他穿好衣服。而他也十分娴熟地帮我整理衣襟,再为我披上浅金色百鸟朝凤大袖衫,满眼宠溺道:“朕陪你用过早膳再走吧。” 我十分温顺地点点头,接着拍手示意芙蕖与蓉儿带人进来伺候早膳。 乔序看着指挥布菜的芙蕖,笑道:“给皇后单独盛一碗红豆莲子百合粥吧,对气血再好不过了。” 芙蕖显然已经知道了我和乔序的事情,连忙垂首微笑,态度格外恭谨:“是,奴婢遵旨,这就亲自下去准备。” 殿中宫女都一副了然模样,乔序非但没有生气,脸上反而有几分得意之色。我俏脸微窘,左看右看,拉过他的左手写道:“什么补气血,你是不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圆房了?” 他始终保持着温柔如初的笑意,看我写完,轩眉却不禁一挑:“朕本不想这么做,既然皇后提起,那朕待会儿就昭告天下,朕与皇后圆房了。” 我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宫女们听了忍俊不禁,好在她们训练有素,摆完菜品就乖乖地退到一旁,垂首候着不敢乱动,不然我真不敢保证场面会是什么样子。 第127章 抓周(三)(生日第一更) “陛下,殿下,红豆百合粥来了。” 芙蕖绕过十二盏紫檀木天丝彩绘牡丹屏风,缓步向我和乔序走来。我立马放开自己的右手,敛好裙裾正襟危坐。 乔序朝她招招手,道:“拿过来给朕吧。” “奴婢遵旨,”芙蕖的态度格外谦恭,至跟前,双膝微曲,将金丝楠木托盘举过头顶,温声道,“陛下,您当心烫手。” 乔序的唇畔泛起一丝笑漪:“不要紧,朕小时候连火石都摸过,还会怕这点温度?” 说着,他端起那盏骨瓷烧丝浮雕工艺碗,一勺一勺轻轻搅动着碗中豆沙色的香醇浓粥。 我心中柔波一动,他该不会要亲自喂我吧? 果不其然,他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笑道:“已经不怎么烫了,来,朕喂你。” 芙蕖抬眼小觑着我们的神色,随即乖觉地领着殿中所有侍女退出大殿。转眼又只剩我与乔序二人。他望着我,缓缓将粥送到我的唇边,声音如此刻窗外的阳光一般温暖:“素素,你怎么不吃?” 我的泪盈然于睫,恍惚一瞬将落未落。如此细腻温暖的光照轻轻覆身,他飘渺和煦的微笑近在眼前,暖风一扬,轻纱翩翩飞舞,愈发衬得周遭一切惶然如梦,太不真实。此刻的我们仿佛已不再是帝王与皇后,而是寻常百姓家最为普通平凡的一对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在如水而逝的时光中白头偕老。 可我很快明白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奢望,我们相爱,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身份的桎梏。 饶是如此,我依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因为昨晚,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了,是彼此无法分开的一部分。 我就着他的手饮下那口暖暖的红豆百合粥,任由它一路暖到心底,生出美妙迷人的花朵。我的手指跟着心中幸福的旋律在桌上飞舞:“我舍不得吃下,万一吃完了,不就没有了么?” 他腾出紧握玉勺的那只手刮了刮我的鼻头,笑道:“你个鬼机灵,朕向你保证,以后只要你想喝红豆百合粥,朕都会亲自服侍左右。” 心底犹如被谁暖暖一击,泪水猝不及防地顺着脸颊滑落。他果然懂得我的心思,我害怕的不是喝完这碗红豆粥,而是害怕从此失去他的温情。 果然一爱上,就容易患得患失。 不过他既然如此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 我深深颔首,以如此细微的动作给予他最真切的答复。他会心微笑,继续舀起一勺红豆粥送到我唇边。我们重复着这样的简单的动作,直到看见碗底。我又陪他享用了一碟金丝玉蓉马蹄糕,一碟蜜辣三鲜鹅掌,和一碗荔枝奶酪。 膳罢,他起身整袖,道:“朕该去批阅奏折了。” 我轻轻颔首,替他敛好衣襟,在他掌心写道:“序郎快去吧,国家大事要紧。” 他抚了抚我细嫩的脸颊,转身边走边道:“孙文英,随朕走吧。” 殿门被人推开,孙文英毕恭毕敬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躬身道:“万岁爷当心脚下。” 他一脚跨出殿门,我即刻领着廊下的宫女太监行礼恭送。他走下台阶,驻足回首与我相视一笑,阳光逆着他的长发,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无比耀眼的光环。 “早寒未退,皇后不必再送了,进去吧。” 说完,他又转身抬起脚步,向宫门走去。我心下了然,直到他乘坐的龙撵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搭上芙蕖与蓉儿的手缓步走入殿中。 妆台前,我凝望着镜中初为人妇的自己,任由芙蕖和蓉儿替我梳妆打扮,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 芙蕖见我娇羞不已的模样,发自内心微微一笑:“凤仪宫上下盼这天盼了快三年,陛下与殿下昨夜终于圆房,实在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太后已经知道了,刚刚云萝姑姑亲自过来传了一道懿旨,说太后就等着殿下过去请安呢。那时候陛下与殿下正在用膳,奴婢就替您回了话。” 我朝芙蕖点点头,以示对她灵活处事的褒奖,脸上的神情却微微荡漾,红得好似傍晚连绵不尽的火烧云。宫里果然处处是春草,微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太后何等耳聪目明,也难怪这么快就知道。 蓉儿替我插好最后一根长簪,扶着我缓缓起身:“殿下,尚宫大人被长公主殿下请去帮忙了。她走之前为您安排了车驾,正在宫门口候着,您请。” 我轻轻颔首,在众人的伺候下登上车驾,怀着忐忑又欣喜的心情向太后的凤鸾殿走去。 第128章 抓周(四) 凤鸾殿坐落在锦乐宫最高处,据说是锦乐长公主专门为太后和先帝所建,以便二圣莅临时,有专属的地方可以休憩。它的格局与锦宫城的立政殿相仿,外观却比立政殿更加金碧辉煌,二十四根龙柱擎着精致大气的檐牙勾瓦,一百八十阶玉梯顺天直上,大殿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瑶台,缥缈朦胧。 我放下了身侧精美丝滑的轿帘,微微叹了口气。 轿撵稳稳停住,芙蕖躬身撩开金丝织就的凤凰牡丹轿帘,向我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殿下您请。” 守在阶前的四名宫女见我出来,赶忙乖觉地矮身行礼,为首那个眉清目秀的宫女道:“殿下万福金安,奴婢们奉太后之命在此恭候殿下,还请殿下随奴婢前来。” 我颔首应允,向芙蕖使了个眼色。她微微一笑,会意道:“殿下懿旨,众人平身免礼,不必再拘着礼数了。” “谢殿下隆恩。”四名宫女依言起身,两前两后引着我们缓缓向上走去。我的脚下仿佛御着疾风,不消片刻就走到殿前,又一路畅行无阻,进殿绕过数盏屏风,终于见到了倚在凤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太后。 我的裙摆却在无意之中碰到了一串珠帘,光影交错,轻声微响,叮叮咚咚宛如溪水潺潺流淌。见太后依然闭着双眼,我心口不免一紧——我该不会吵着她安眠了? “是皇后来了么?” 站在太后身边的云萝朝我屈膝行礼,我抬手示意她免礼起身。她一边轻摇团扇为太后送去凉风,一边嫣然笑道:“回太后的话,都说眼见为实,您看看不就知道了?” 果然,太后缓缓睁开双眼,一见是我,立刻笑得合不拢嘴:“哎哟我的儿,你可算来了。” 她招手示意我向她走去,我见她慈眉善目,心底那股莫名紧张的情绪瞬间缓和不少。云萝极有眼见,早早地为我搬来一把乌檀木寒梅傲雪雕篆如意纹大交椅,恭敬地请我坐下。 太后仔细打量着我,一双凤眼盈盈闪光,却半晌不说一句话。我窘然低头,见旁侧的小几上备有笔墨纸砚,连忙写道:“母后可是昨夜睡不安稳?怎么今早还会犯困呢?” 太后的眼风在纸上停留片刻,笑盈盈道:“哀家昨夜休憩尚足,不过是今早听宫人们说起,你与皇帝圆房了,便高兴得再也睡不着觉,直吵着要云萝她们伺候哀家起来,等你按祖制过来给哀家请安。” 我不禁轻轻捏住袖口,心底泛起一丝愧疚的涟漪,原来她是为了这事儿早起,那我岂不成了扰她好梦的大罪人? 太后将我手上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凤眸微眯,眼神稍显促狭:“素素怎么这时才过来?” 我听她的语气不像责备,不由抬眸盈盈望她,思忖片刻,索性直接在她掌心写道:“回母后的话,儿臣方才陪陛下用了早膳,这才耽搁了,还请母后责罚。” “责罚?”太后忍俊不禁,“你和皇帝鹣鲽情深,哀家有什么理由罚你?” 我咬咬菱唇,又写道:“可是儿臣让您久等,已属大罪。” 太后“扑哧”一笑,抚掌道:“你们瞧,哀家不过与皇后玩笑,皇后就当真了,真是个小孩子啊!” 众人也都掩唇微笑,表情羞羞怯怯,努力配合着太后的情绪。我的脸上犹如火烧,以绣帕按住胸口,心底却是喜滋滋的。 俶尔帘动影摇,方才在阶下朝我行礼的那名宫女再度向我走来,不过这次她却不是与我说话,而是面朝太后一礼,恭谨道:“启禀太后,贵妃娘娘、明懿娘娘、昭小主还有穆小主已经到了。” 太后的长眉不觉一蹙,神色瞬间恢复如常:“她们四个倒凑得巧,既然如此,宣进来吧。” “奴婢谨诺。” 宫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屏风那处。我转头迷惑不解地望着太后,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反正她们今天都要向你请安,不如把她们全都宣到哀家这儿,省得你再跑回去,多麻烦。” 我心底却打着拨浪鼓,恐怕太后的目的不仅仅是为我省事那么简单,更深层次的是想给我一个机会好好展示一下中宫的威风吧? 第129章 抓周(五) 旁人倒也罢了,可一想到郑棠也在,我心底就开始五味杂陈,甚至还有一丝愧疚——我对乔序动了真情,分割了她心中完美无缺的“爱情”,对于她来说是否有些残忍? 正想着,耳畔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如清泉咚咚,活泼轻快,又好似银铃轻响,雅致动人。我抬眸一望,只见四位丽裳华服、容颜姝美的女子正迈着姗姗莲步向我和太后走来,郑棠就在第一个! 清风辗窗而入,将她略带酸涩与哀伤的目光与窗外那点清凉一道送入我的眼眸。她的神情虽然转瞬即逝,却如一把西域弯刀,在我的心尖奋力划上一道豁口,让我羽睫一扇,险些落下泪来。 她始终还是怨我的,又或许她怨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多情的帝王乔序。 不管她怨的是谁,此时此刻,我都不愿再去多想。我即刻垂首掩去眸中哀叹,再抬头时,脸上已漫起清淡如风的笑意。 而郑棠亦如是。 她们四人慢慢行至我与太后跟前,屈膝恭谨行礼:“臣妾(妾)参见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的玉手一抬,微笑道:“起来吧,赐座。” 四人依言落座。太后的眸光一一扫过她们如花似玉的脸颊,笑盈盈道:“你们可知,哀家叫你们到这儿来给皇后请安,所为何事?” 四人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那神情仿佛早已明了,又仿佛一点也不知情。太后看看我,又转头看看她们,脸上笑意更深:“自然是件天大的喜事,咱们北燕朝不久就能有嫡子嫡女出生了。” 我又羞又急,不敢看她们的眼神,赶忙别过身子摆摆双手,接着迅速提起玉笔,在宣纸上写道:“母后,儿臣与陛下昨晚才圆房,怎会这么快就怀有身孕?” 太后望着我,脸上的笑容依然不曾消减分毫:“皇帝再多召幸皇后几次,身孕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么?”她的眼风悠悠一扫,“你们说是不是?” 我顿时如坐针毡,额尖也沁出滚滚如玉的汗珠,顺着鬓发一道一道地接连淌下。我望着不远处一方轻薄如烟的窗纱,习习凉风拂起窗外修竹簌簌,宛如细雨玲珑,清凉无比,但那声音听来又那样遥远,仿佛处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 我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始终不敢别过头去看她们一眼,不对,我是害怕看见身侧郑棠的眼神。我想,刚刚入殿时,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昨晚我和乔序的事情。 她这会儿在太后面前装作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也许另有苦衷吧。其实只要我一转头就能拆穿她的伪装,别人看不出来,可淫浸深宫多年的太后岂会不知? 我微一哂笑,如若太后不知,一开始也不会故意这么问了。 “太后您瞧,咱们殿下已经羞成什么了。” 宛清的声调极其轻柔,恰如鬓丝拂过唇角,又酥又麻。我转首相望,她也同时含起一抹温煦的笑意看我。 太后却并不答她的话,而是侧首招来云萝,柔声细语道:“哀家记得西域大食国前不久刚刚进贡了一批今夏新摘的紫葡萄,云萝,命人上几盘给皇后她们尝尝。” “奴婢谨遵懿旨。” 太后跟前的人办事效率极高,几乎是云萝前脚刚出殿门,后脚就有宫女端着水晶琉璃的盘子款款入内,殿中霎时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云萝将其中一只澄澈如冰的琉璃攒珠大盘推到我与太后面前,盘里盛着如紫玛瑙一般的葡萄,颗颗晶莹剔透。她用银针扎起一颗送到太后唇边,太后启唇含了,片刻吐出小巧可爱的灰籽,这才笑道:“方才穆婕妤说的,也正是哀家担心的,皇后毕竟还小,不谙男女之事,以后要是怀孕了,还需你们多多照应。” 万梦薇眼中的柔光一泛,旋即含了一抹促狭的笑意:“太后言重了,伺候殿下原本就是妃妾本分,妾等自然在所不辞。只是两位娘娘与穆婕妤都比妾有经验,妾怕辜负太后的期许。” 祁抒意微偏臻首,皓齿咬着葡萄嫩绿的果肉,听罢梦薇的玩笑话,险些从口中喷出汁水来。瑾瑜赶忙递上一方秀帕,替她轻轻拭去残液,方不至于难堪。 “本宫以为这新摘的葡萄已经够酸了,没想到昭婕妤这张嘴才是最酸的,”她的眸光在梦薇无暇的玉容上凝住,“还不快说,今早你自个儿偷偷喝了多少醋?在殿下面前也酸溜溜的。” 梦薇“哎”地一声,轻轻笑道:“明懿娘娘可真真是冤枉妾了,妾哪敢在殿下面前吃醋?不过是替皇长子与皇长女感到高兴罢了,想必娘娘与妾有同样的感受,妾可说对了?” 我在心底暗暗佩服,好一句替皇长子和皇长女感到高兴,人人都知道乔序皇嗣稀薄,倘若我能怀孕,宫中有嫡子嫡女出生,对两个孩子来说无疑多了童年玩伴;而这句话又可以只追表面意思,宫中不是还有尤倩倩和冯雨嘉么?她们的孩子出世也一样可以这么解释。 果然谁都不能轻易与梦薇交手,哪怕伶牙俐齿如祁抒意。 “昭婕妤真是生得一颗七巧玲珑心,看什么都这么通透,”祁抒意将银针扎入一颗紫玉葡萄中,唇角带笑,“中宫怀孕是国运昌隆的象征,本宫又怎会不高兴呢?” 太后默默看着她们你来我往,口诛笔伐,却不置一词,而是把目光转向旁边一言不发的郑棠,问道:“裕贵妃,你呢?” 第130章 抓周(六) 郑棠的羽睫轻轻一扇,转眼露出一抹温婉动人的微笑:“回太后的话,只要为北燕好,为陛下与殿下好,臣妾都会高兴。” 太后低眉一哂,抬眸又道:“难怪皇帝常在哀家跟前夸你,裕贵妃果然心胸宽广,贤德大度,颇有几分母仪天下的风范。” 郑棠微愣一瞬,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很快平和道:“太后过奖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臣妾等人常受殿下调教,与殿下接触多了,耳濡目染一般,身上自然就有了殿下那股温柔敦厚的气息,您说是么?”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不仅把我捧上了天,还把其他三位妃嫔也一道夸了个遍,这让太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殿中原本融洽的氛围一时间竟变得有些凝滞,如一块山石压顶,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由转眼看向太后,只见她依旧面不改色,笑盈盈道:“裕贵妃,你可给哀家说''不是''的机会了?” 此言一出,我不免在心中啧啧称奇,太后故意咬重“不是”二子,真真是一语双关。而那眼神,又分明贬中带褒,颇有几分赞赏之意。 我不禁设想,假如郑棠的反应再稍微慢一点,或许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就降临到她头上了。一点怅然如潮汐漫上心扉,慢慢将我裹挟。我突然有些同情郑棠,把她当自己一样同情,因为我们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深爱着同一个男子,身后都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家族。 还是如慎长萱所言,宫中哪个女子不可怜?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我深望着郑棠那绝美的容颜,对她绽开一抹清淡如莲的微笑,她先是惊讶片刻,随即也对我报以同样温柔的笑靥,只不过她的更美。 “太后……” 温柔如春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名在宫门口接待我的侍女,此刻正倚在门边踌躇不知所措。 云萝迅速看了一眼太后的神色,随即抬眸朝她招手:“你站外面做什么?进来回话。” “是,”那宫女屈膝应了一声,迈起款款莲步走到太后跟前,跪启道,“禀太后,余宝林在宫门口求见太后殿下。” 说到“余宝林”三个字时,她整个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连声音都是软绵绵的,毫无中气可言。 太后的长眉一挑,原本抚着护甲的手突然停了动作:“她要见哀家?” 那宫女低垂着头,依言答道:“正是,宝林小主说,她听说太后宣后宫所有妃嫔来凤鸾殿伴驾,所以就来了。” 太后勾唇微笑,以玉指捏起身旁的银针,轻轻扎住一颗珠圆玉润的紫葡萄,递给云萝道:“你出去告诉她,哀家这儿有皇后、两位娘娘和小主陪着,不缺她区区一位宝林。今天是和睦郡主的周岁晚宴,连魏尚宫都去帮忙了,她应该拎清楚自己到底该去哪儿,明白么?” “是,奴婢明白,一定将您的懿旨准备传达给宝林小主。” 太后示意云萝将那颗葡萄递到那名宫女手中,菱唇一弯,笑道:“你说完之后再把这颗葡萄给她,就说是哀家赏的,难为她在外面等这么久。” 那宫女用手稳稳地接住,抬眸瞬间眸中依然难掩惊愕:“奴婢愚钝,太后怎知宝林小主在外等候多时?” 太后轻轻一笑:“你从来是个口齿伶俐的人,然而你刚才叫哀家的时候,却明显犹豫不决,显然是在外费了不少功夫想说服她离开,但却没有成功,不然刚才你的眼中不会有一丝愧疚。” 宫女眼中的惊愕之色已被汹涌如潮的钦佩代替,当即叩拜下去:“太后英明,奴婢拜服不已,奴婢这就出去传达太后懿旨!” 第131章 旁敲(一) 那名宫女在太后的示意下迅速告退。太后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片刻将目光收回,笑道:“你们都跪安吧,回去养足精神,今晚还要在坤安殿看小和睦抓周呢。” 我带着众人起身行礼,她们四人在我身后道:“臣妾(妾)谨遵太后懿旨。” 回到居所时,金乌已升到穹顶,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照映着锦乐宫金色的琉璃砖瓦,烘得满室天光,通透明亮。我索性从书架上随意拿出一卷《诗经》,命芙蕖摆开笔墨,临窗誊抄起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宛清那甜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却被她唬得不轻,玉手顺势一抖,乌黑的浓墨立刻滴在宣纸上,宛如一朵小小的木樨花(1)。 她脚上那双蜀锦绣踩在殿中细密的鹅绒地毯上,发出优美如乐的声响。芙蕖听见动静,赶紧放下手中未干的墨块,朝她福身行礼:“奴婢参见婕妤小主,小主长乐未央!” “芙蕖姑姑免礼,”宛清的声音甚至柔和,“我在门口站半天了,妹妹在窗前誊写的可是这首诗?” 咦?她怎么知道? 我心底促狭之意大起,赶紧放下御笔,抬头嘟起一张小嘴,满脸不悦地望着她,想借此看看她究竟有多聪明。 她果然笑着歪歪脑袋,将团扇轻轻搭在胸口,道:“怎么?莫非我猜错了?” 我依旧默然不语,扬起下巴示意她自己上前细看。宛清迷惑不解,及到案前才恍然大悟。 “原来妹妹怪我坏了一幅好字,”她微启檀口,退后一步,双膝轻轻一蹲,“妾有罪,还请殿下降罪。” 她果然足够懂我。 我即刻笑颊粲然,绕过桌案亲自将她扶起,拨开她的掌心写道:“好姐姐快起来,妹妹不过是做做样子,谁让你刚刚突然说话吓妹妹一跳,这幅字……这幅字是妹妹写给陛下的,你瞧,现在染了污点多不好看。” 她伸出纤长的玉指轻轻戳了戳我的面门,娇嗔道:“你当我不知这是你写给陛下的?你这个傻娘子,倘若陛下真的爱你,才不会介意你给他的东西有没有瑕疵呢,就算有,在他眼里也一定是锦上添花的妙笔。” 真的么? 我有些不敢置信,微微睁大了双眼。 “你不信?”宛清看着我,又看看那张摆在案上的宣纸,嘴角不忘带上一抹促狭的笑意,“既然如此,那咱们打个赌好了,你把这首《关雎》放在案上,等今晚亲自呈给陛下御览,倘若他有一丝丝不悦,就算我输了,可好?” 我忍俊不禁,只好点点头表示赞同。不过话说回来,为何这次宛清对乔序这么有信心呢?自从她小产之后,对他可算心如死灰了。 见我凝眸深思,她不禁微偏臻首,嫣然一笑:“素素,你在想什么?” 我赶紧回过神来,在她掌心轻轻一划:“我在想我们赌什么。” 她看着我,眸光盈盈闪烁:“你想赌什么?” 我摇摇头,写道:“我没想好,你呢?” “我没有想好咱们究竟赌什么,”不知为何,她脸上的笑意突然暗了几分,“与其说我和你打赌,不如说和陛下打赌,我赌他一定真心待你,如果不是,我就输了。” 我的心情也随着她逐渐黯淡的笑容走向低谷。我知道宛清是为我好,乔序给了她无法磨灭的伤痛,她自然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可我又无法完全向她表明我昨晚心中的狂喜与欢热,因为那是完全不同于常人的感觉。 我只好握紧她的右手,另一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道:“姐姐,你相信我,你一定不会输的,我不会让你输给他。” 她眼中泛起盈盈泪花,哽着柔和的声音道:“素素,你可知道我今天来,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等这句话? 这下轮到我迷惑不解了,可我还没思考清楚,她就先微微笑道:“昨晚你与陛下圆了房,这意味着今后你很有可能怀孕生子,加上今天太后在我们面前这样一''炫耀'',你的地位将更加危险!” 她停顿片刻,眸中浮起隐隐忧色:“封完余宝林就与你圆了房,这是让太后安心还是什么?总之圣意难测。假如他只是利用你,把你当成平衡后宫的棋子,那么你如今越受宠,今后一旦失势,就会愈发落魄。” 她握紧我的双手,巨大的力道捏得我的指骨咔咔作响。我实在忍不住钻心的生疼,却无法从她手中挣脱,只好皱紧眉头,示意她稍微放松一些。 她果然很快发现不妥,赶紧放开我的双手,一边替我揉着通红的手指,一边道:“我也知道你对他是动了真情的,既然如此,那就牢牢抓住他的真心不放,让他也像你爱他一样深爱你,这是你如今惟一的保命所在,明白么?” 第132章 旁敲(二)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见我的态度如此明朗,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你能心知肚明就最好了,既然你承诺了不会让我输给他,那就说到做到。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么?” 我低眉在她掌心划了划:“是,我是君子,决不食言。” 她也顺势垂下眼帘,看着袖口乳白色的茉莉花朵,声音突然变得清浅如忧:“与其说不想输给他,其实我更想看看,他究竟如何处理新欢与旧爱的关系,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到新欢旧爱左右逢源。” 新欢与旧爱?不用挑明,我也知道宛清说的是我与郑棠,可是我们的关系,需要乔序来处理么?至少现在不需要,我是皇后她是贵妃,身份足以挑明我们的相处模式——恭恭敬敬,相安无事。 宛清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素素,你有时候会不会好奇,他在翊坤宫那位面前又是什么样子呢?” 乔序在郑棠面前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不过他在她面前是什么样子,这对我来说重要么?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如胶似漆不就可以了么? 我微微一笑,慢慢地靠近她,在她掌心写道:“我不好奇,那是他们的事,我已经认了他的身体不会永远属于我一个人,只要他的心中有我的位置便好。而且我坚信,我在他心底也有旁人无可替代的位置。” 宛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同样对我报以微笑:“既然你都这么想,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素素,不论以后有什么困难,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仿佛有种英雄末路的沧桑与悲壮。我原本波澜不兴的脑海,顷刻间被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语气搅得波涛四起。 她在说些什么?为何这么说? 凭我对她的了解,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刨根问底的想法宛如藤蔓在我心中滋生,并慢慢地侵吞心中仅存的那点冷静。我赶紧抬起右手,却被她一把按住,左右动弹不得。 “好了,言尽于此,我先回去歇着,咱们晚上坤安殿见。” 说完,她独自一人转身离去,那身浅藕色委地长裙无声地漫过地毯上朵朵挑绣的盛开牡丹,宛如风中轻盈的柳枝,软软地拂过少女心中绵柔细腻的春情。 她没有回头,而是跨过门槛,直径走了出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心口仿佛被一团湿软的棉花堵住,说不出话来。一直守在殿中的芙蕖慢慢向我靠近,宽慰道:“殿下别多心,小主只是一番好意。” 我淡淡地笑了笑,心中却有无尽的不安如四下烟雾腾起,模糊了周遭的景致。我自然知道宛清是一番好意,她一定不会害我,但我怕我会害了她。 她今天这番模样,分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万一这些事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却为了保护我而被迫承受,那我岂非成了她的千古罪人? 我们说好的,此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无法做到了么? 我再次抬眸,透过朦胧的窗纱看她匆匆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但愿是我想多了。 芙蕖小觑着我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殿下,已经中午了,奴婢为您传膳吧?” 我点点头,在她与蓉儿的伺候下稍微进了点清粥小菜,便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忙活了一整天的宫洛终于回到了寝殿。 “微臣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她规规矩矩地跪在我面前行礼,彼时已近黄昏,夕阳将我的身影拉得格外悠长,落下的阴翳扫过她略显疲惫的面庞,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憔悴不堪。 我在镜中见到她的模样,心中怜惜之意更甚。由于蓉儿正为我梳头,不能转头回去亲自扶宫洛起来,便连忙给芙蕖使了个眼色。 芙蕖放下手中的彩金珐琅胭脂盒,俯身亲自将她扶起,笑盈盈道:“魏姐姐快起来,你辛苦了一整天,别再跪坏身子,殿下会心疼呢。” 宫洛却不敢直接由芙蕖搀扶着起来,只是稍微虚就一下,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笑道:“纵然殿下心疼,微臣也得守着礼数过来请安,这是规矩,可不能坏。” 我透过铜镜望着她姣好的容颜,抬手低眉,一笔一划写道:“本宫知道你最是个守规矩的,赶紧下去歇着吧,要真累坏了可怎么好?” 她见了我的笔迹,朝我微微屈膝,笑答:“恐怕这次微臣不能谨遵您的懿旨了,微臣回来,是奉陛下与太后之命,接殿下去坤安殿的。” “这么快?” 几乎同时,芙蕖与蓉儿就将我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按理说钦天监预测的良辰吉时还没到,怎么就把晚宴的时间提前了?莫非有什么很紧急的事情? 我着意看了宫洛一眼,而她却有意避开我的眼神,只看着芙蕖和蓉儿,道:“也正因为时间紧迫,两位妹妹才得抓紧时间伺候殿下梳妆打扮,不然耽误殿下赴宴,可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罪名。” 宫洛的语气很是平和,但由于她是尚宫,素来在一众宫女心中威望极高,这番话的分量自然不言而喻。芙蕖和蓉儿听了,赶紧垂首称是,加快了各自手中的动作。 宫洛自然而然将双眸垂下,躬身道:“殿下,微臣先下去为您准备轿撵。” 我以白皙的玉指轻敲桌案两下,表示应允。她得令以后,悄无声息地欠身退下,只余一室静谧与芬芳委婉回荡。 去坤安殿的路极其熟稔,轿夫们走得稳稳当当,不消片刻就来到坤安殿前。门口唱礼的太监见我搭着侍女的手走下来,赶紧清了清嗓子,尖声唱道:“皇后殿下驾到——” 我微微一笑,所到之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越接近主殿,就不断有欢声笑语传来。及至殿中我才发觉,原来六宫嫔妃与皇室宗亲竟都到了,正围坐一堂有说有笑。他们见我盛装出席,气势非往日可比,态度不由愈发恭谨,赶紧起身福礼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轻抬柔荑以示免礼,又屈膝朝太后与乔序行完大礼,这才由芙蕖与蓉儿搀扶着,缓缓落座主位。 扫一眼殿中,却唯独没有发现和睦郡主的身影,我不由提起案前的御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道:“母后,咱们的小和睦呢?” 我示意宫洛将这张纸呈给太后。太后阅罢,转头满眼慈爱地望着我,笑道:“她正由八位乳娘带着在后殿行洗浴礼,待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 我颔首了然,低眉又写道:“那刚刚儿臣来时,听见殿中一片欢声笑语,母后,你们在讲什么乐子呢?也说给儿臣听听可好?” 第133章 旁敲(三) 太后看完,笑得双鬓微摇:“没什么乐子,不过是趁着和睦周岁,哀家拿媛宁和延顺玩笑罢了。” 拿乔媛宁与祁延顺玩笑? 我的好奇心被太后脸上欣慰的笑意勾起,她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大家这么开心? 太后见我迷惑不解,转头把目光移到锦乐身上,笑道:“哀家说他们是天作之合,皇后觉得呢?” 天作之合? 祁延顺相貌平平,乔媛宁姿容秀美,仅次于郑棠与万梦薇,要说外表,两人不甚般配。不过,早在我待字闺中时,就听说镇国大将军祁不迟的庶子祁延顺不仅骁勇善战,而且精通诗词歌赋,可谓是难得一遇的文武全才,也难怪太后会说他们俩是天作之合,正好印证了那句郎才女貌。 我与太后对视一眼,深深颔首以示赞同。 乔媛宁一反常态地垂下双眸,情态格外娇赧:“母后,当着皇嫂的面,您就别让儿臣害臊了。” “原来皇妹也会害臊,”乔淑瑶眉眼依依,温和的目光自媛宁姣好的面上划过,“当年父皇为你比武招亲,可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这会儿反倒不好意思了?” 乔序看着两个温柔可人的妹妹,脸上也挂满了笑容:“三皇妹可别奇,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五皇妹在任何人面前都飞扬跋扈,惟独在驸马爷面前柔情似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乔淑瑶轻轻颔首,微笑回应:“皇兄所言极是,臣妹还记得那天的盛况,五妹与驸马爷在木兰围场赛马,两人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非要一较高下,那模样,真真是般配极了。” 乔序的眸光一晃,似有无限的温存流出:“他们赛马分不出胜负,就比骑马射箭,不过倘若没有他们的这局较量,朕与抒意也不会因此结缘。” 他与祁抒意?这是怎么回事?从乔序的眼神来看,莫非他们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涩,不禁转眼望着坐下盛装打扮的祁抒意,只见她抬头迎上乔序的目光,眸蕊一绽,转而低眉用手轻轻拨弄着皓腕上流光溢彩的银铃,声声脆响不绝如缕,仿佛她此刻跳动的情思:“时隔数年,不意陛下还记得当初马场相救一事,抒意真是受宠若惊。当时锦乐长公主在马背上拉起弓箭,本想打下天空中的飞鸟,出箭刹那弦钩不小心翻掉,这才歪打正着向抒意射来。哥哥为了阻拦那支箭擦伤了手臂,危急时刻是陛下将它一剑挑飞,这才救了抒意一命。” 说完,她那青山似的螺黛眉舒舒一抚,抬首以灼灼目光悄然扫过乔序的面颊,复又安然落于裙上:“从此,陛下的身影就在抒意心中挥之不去了。” 听她说完,我已能想象这一幕有多壮阔!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成全了两对佳偶! 难怪她当初会问我,是否愿意为乔序付出一切,原来是因为她深爱着他,所以害怕会出现另一个与她一样痴心的女子! 祁抒意啊祁抒意,我现在心底所想,又与你的差别多少呢?尤其在宛清要我留住乔序真心的时候,你的存在实在让我倍感煎熬。 我不禁转眸望着乔序,在心底暗自问道:“序郎,她在你心底也挥之不去么?” 第134章 旁敲(四) 乔序有意避开我灼烈的眼神,转首深望着此刻千娇百媚的祁抒意,启唇笑语:“那你说,你与朕是否也算一物降一物呢?” 祁抒意深深垂首,绞着袖口愈发羞赧,半晌不说一句话。媛宁见她小女儿情态十足,不由曼声笑道:“怎么不算?本宫听驸马说,明懿夫人曾在出阁前放过豪言壮语,说此生绝不为人妾侍,却偏偏愿意嫁给皇兄为侧妃,这不是一物降一物又是什么?” 祁抒意的眉心突然一跳,眼神似往我的方向稍带片刻,转而抬首望着媛宁,眉目清韵澹然:“本宫当年少不更事,让长公主见笑了。其实就连本宫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当初所言实在太过稚嫩,妾侍也好,嫡妻也罢,只要能陪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名分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当初殿下您不顾世人冷言冷语,执意嫁给本宫庶兄为妻一样,真正爱一个人又怎会在乎他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您说是么?” 乔媛宁与祁抒意这番话,几乎是前者刚说完,后者就不假思索地给予回应。我不得不佩服祁抒意如此迅捷的反应速度,能在短时间内将话圆得天衣无缝,顺便再次向乔序表明心迹,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相比于我的佩服,宛清对此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兀自别过头去饮酒不语。 我轻锁黛眉,心中疑窦丛生,宛清莫非从祁抒意的话中听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媛宁转首面对延顺,玉白下颌微微扬起,笑盈盈道:“本宫竟不知这位皇庶嫂兼小姑子这么伶牙俐齿,把话说到了本宫心底。” 她的左手缓缓抚上延顺的指骨,眼中情意温然分明:“当初本宫也发过誓,此生只会嫁给把自己打败的男子。眼看那次比赛即将输给你,不甘失败的本宫还非要和你骑马射箭,以此分出胜负。” 她低眉娇笑:“现在想来,其实咱们当初何苦一较高下,既然认定了你就是与本宫相伴一生的良人,旁人的言论又怎能将本宫左右?” 祁延顺款款握住媛宁的柔荑,声如初糯温然:“不能将你左右自然也不能将我左右,此生能娶公主为妻,已是我祁延顺莫大的福分,更何况咱们现在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思绪犹如太液池畔来回往复的波涛,拍打着我脆弱的记忆崖岸,感动如潮,汹涌澎湃地将我包围。今天早上,乔序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如今再听祁延顺说一遍,竟能触发我心底同样的感受。 这大概算是夫妻之间最深情又深重的诺言了吧? 我不禁再次望向乔序,而他也正好转头望着我,四目相对时,我的两方翠黛一弯,笑意也平添几分。 看来他也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话! 我低眉笑意渐深,余光扫过殿中的皇亲国戚,接着好以整暇地抚平衣襟,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而他也迅速转身坐好,不再与我暗送秋波。 方才不过仅仅一瞬,我也忍不住心神荡漾,或许这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1)的感觉吧。 太后执绣帕轻咳一声,温然笑道:“宁儿,你们还真对众人视若无睹了?” 被太后这么提醒,媛宁与延顺赶紧放开了彼此的双手。两人低眉又窘又羞,尤其是媛宁,那张俏脸仿佛被人点上了化水朱砂,自双颊慢慢往耳畔晕染,愈发显得她娇俏迷人。 我不禁掩扇轻笑,眸光一转,提笔写道:“母后可别恼他们,谁还没个如胶似漆的时候?再加上今天是小和睦的周岁生辰,想起女儿,长公主和驸马爷难免情不自禁,您说可是?” 节选自李商隐的《无题》,全诗为:“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第135章 旁敲(五) 太后慈眉善目,将我的亲笔从云萝手中接过,笑吟吟道:“自然是了,不过皇后何时也学会推己及人了?准是看到锦乐与驸马,就想起了你与皇帝罢?” 我羞煞不已,远山眉微微一低,以团扇轻掩娇面,不再落笔。 惠兰长公主适时接下话头,温声道:“母后,帝后和睦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儿臣要头一个恭喜母后,不知您可愿赏儿臣这个彩头?” 太后笑得愈发开怀:“赏!哀家自然赏了!如你所言,帝后和睦于国运兴旺大有裨益,又岂能不赏?” 她当即示意云萝为惠兰长公主斟满美酒,声音愈发温柔:“这杯酒,哀家就替皇帝与皇后赏给你了,可要喝得一滴不剩才是。” 惠兰长公主端起酒杯,依旧一副温婉动人的表情,柔声道:“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她果然仰头一饮而尽,连眉毛也不曾皱一下。 “锦乐殿下——” 清脆如玲的声音传来,殿中瞬间恢复寂静,惠兰当即放下酒杯,将目光移到锦乐跟前,一名****壮硕的奴婢从后殿走来,侧身跪在锦乐身旁,跪启道:“启禀殿下,和睦郡主的洗浴礼刚刚结束,良辰吉时将至,您可以为郡主准备抓周物什了。” 锦乐轻轻颔首,命她退下,又侧身招来自己的乳娘夏,莞尔温言:“夏妈妈,劳烦您为和睦集齐十样不同的物品,再交给本宫。” 夏颔首起身,端着酸梨木彩绘雕花托盘,一一走过众人跟前。 郑棠见了,丹唇一勾,笑道:“既然郡主抓周只需十样物品,那本宫就代表咱们后宫四位妃妾,为郡主送上一支神鸟发明金步摇罢,各位妹妹意下如何?” 祁抒意不置可否,笑语嫣然:“贵妃娘娘地位尊贵,您这么一说,嫔妾们自然不敢置喙。不过嫔妾身为和睦郡主的姑姑兼舅母,为郡主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 说罢,她示意瑾瑜将一条盘卷得当的马鞭放入乳娘夏的盘中,扫一眼众人诧异的表情,这才笑道:“咱们祁家各个都会马背上的功夫,本宫希望小郡主将来也别忘记这传承已久的家风。” 锦乐会心一笑,略略欠身:“明懿娘娘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那本宫就先替和睦谢过姑母与舅母的美意了。” 夏走了一圈,盘中除了郑棠的金钗与祁抒意的马鞭之外,还有岐山王府进献的红玛瑙手钏,惠兰长公主一家奉上的长命如意锁等等,无一不是精巧雅致,玲珑可爱。 乔序用食指与拇指钳住下颌,笑道:“皇妹,朕瞧还差两样东西,不如朕与皇后一人放一样上来?” 锦乐赶紧朝夏使了个眼色,笑道:“皇兄美意岂敢不从?” 乔序解开自己腰间佩戴的玛纳斯玉龙形玉佩,将它轻轻放入盘中。乳娘吓得险些摔了托盘,奈何她不能说话,只好微微摇头以示不可。 锦乐与祁延顺显然也看到了那件玉佩,尤其是延顺。他的眸光倏然一亮,赶紧跪地俯身,诚惶诚恐道:“陛下,您的玉佩及其贵重,微臣害怕和睦年幼无知,会损害这件稀世珍宝,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乔序脸上稍有不霁,面色很快恢复如常,抬手道:“瞧你,抓周虽然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左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怎么?你也跟朕耍小孩子脾气?” 祁延顺伏地恭谨道:“微臣万万不敢!” 乔序只看着面前的玉佩,平声吩咐道:“那还不快起来?锦乐都没跪下,你自个儿倒先跪下了。你若再不起来,朕可不认你这大舅子了!” 我有意识地望向锦乐,此刻她的花容略微凝重,听见乔序吩咐以后,又很快笑道:“是啊,你说你这么较真是为何?快起来!” 她扶着祁延顺起身坐好,转眼望我:“既然皇兄准备了玉佩,那不知皇嫂准备了什么呢?” 我松了口气,与她相视一笑,提笔写道:“本宫也未曾准备厚礼,就将这支陪伴本宫多年的乌骨木狼豪御笔赠与和睦吧,希望她将来能做一名学富五车的女学士。” 宫洛将那张纸与御笔一同呈给锦乐,锦乐见了,脸上笑意更深:“有皇嫂的祝福,本宫相信和睦将来一定学有所成。” 这时,方才那位进殿禀报的侍女又从龙柱后面缓缓走来,不过这次进来的却并非她一个人,而是一共八位侍女!她身后那位乳娘怀里抱着一位玉雪可爱的女娃娃! 那一定就是和睦郡主了! 第136章 旁敲(六) 她生得是粉面樱唇,一双大眼睛清透明亮,宛如夜空中璀璨如许的星子;眉毛浓黑纤长,似墨黛描过,有盈盈写意的美感。 我不禁暗暗赞叹,好一个美人坯子! 乳母将她抱到主位面前,屈膝行礼:“和睦郡主给皇太后、陛下与皇后殿下请安!太后千岁康健,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看着乳母怀中活泼灵动的小和睦,高兴得合不拢嘴:“快!快免礼!免礼!” 乳母依言起身,将和睦轻轻放在殿中刚摆好的大圆桌上,侧身对锦乐恭谨道:“恭请锦乐殿下与驸马爷为郡主搁置周岁礼。” 锦乐起身从夏妈妈手中接过托盘,与祁延顺一起走到圆桌前。夫妻二人围着圆桌转了一圈,锦乐托着盘子,延顺则将托盘里的东西依次放入十个圆盘之中。 乳母高呼:“礼成!恭请郡主阁下抓周!” 也不知年仅周岁的小和睦是不是听懂了乳母的话,原本安安静静趴在桌上的她,立刻从桌上爬起来,四处转悠着,好奇打量着面前那些精美无比的物件。 众人的心仿佛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皇族贵胄的抓周礼可是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丝毫也马虎不得,就连我也屏息凝神,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和睦,就看她到底会拿住什么东西。 谁知小和睦在桌上爬来爬去老半天,偶有停留,却没有拿起面前的任何一件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身为父母的锦乐与延顺更是紧张——倘若良辰吉时一过,郡主仍然什么都没有抓住,则被视为不详之兆! 锦乐在旁边轻拍柔荑,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小宝贝,你喜欢什么呀?拿给妈妈好不好?” 小和睦似乎被她滑稽的模样逗乐了,嘴里不停地发出“咯咯”轻笑声,锦乐与延顺见她终于喜笑颜开,不觉松了口气。 延顺更是不顾自己在和睦面前一贯威严的形象,歪着脑袋嘟嘴道:“对,咱们的小宝贝喜欢什么呀?快拿给妈妈,不然爸爸就打你了。” 都说父母与子女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他们俩这么一哄,小和睦便开始认真地寻找起来。她像刚才那样爬来爬去,就在我以为她会拿起我的御笔时,她却突然转身拿起了乔序那块龙形玉佩! 这个举动吓坏了殿中所有人,尤其是祁延顺。他强压着内心的恐惧,赶紧道:“和睦,快换一个,换一个……” 可是和睦仿佛误解了他的意思,赶紧爬到他面前,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腰身,右手还捏着那块玉佩的挂绳。 “给爸爸!” 牙牙学语的孩子发音不准,我隔得很远,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给爸爸”还是“给抱抱”,但从锦乐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和延顺一脸青紫的表情中,我大概能够猜到和睦说的是前者。 可是年幼的小和睦并不知道,将象征着皇权的龙形玉佩交给自己的爸爸,是多么危险的举动!这个举动足以让她永远地失去父亲或者母亲! 第137章 旁敲(七) 几乎是一瞬间,锦乐就接下话头:“好好好,妈妈抱,妈妈抱!” 她伸出手,企图取下和睦手中的龙形玉佩,可是和睦紧紧攥着,不肯松开分毫。锦乐不敢强扯,一怕伤着和睦稚嫩的小手,二怕玉佩掉在地上摔碎酿成大错,只好轻轻抓住另外一端,不断柔声哄着:“和睦,我们把玉佩放回去好不好?” 可是和睦根本不听她的话,依旧紧紧贴着祁延顺的身体,嘴里不停嘟囔着:“给爸爸!给爸爸!” 这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和睦说的果然是“给爸爸”三个字! 祁延顺吓得浑身哆嗦,赶紧给乳母使了个眼色,暗示她把和睦抱走。乳母箭步上前,轻轻托住和睦娇小玲珑的身躯,可和睦却像紧紧黏住一般,死活不肯离开祁延顺。 乔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声笑道:“驸马爷何故这么紧张,既然和睦说给你,还不快接着?” 祁延顺不忍推开和睦,又不敢不回答乔序的话,只好道:“陛下恕罪,自古以来君臣尊卑有别,微臣万万不敢接住那块龙形玉佩。” 乔序眉波不动,继续道:“你也知道尊卑有别,那朕问你,刚才为何抗旨?” “微臣……”祁延顺一时语塞,“微臣不敢……” 和睦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也不再紧紧贴着祁延顺了,而是抬起臻首,用黑珍珠似滴溜溜的双眼,好奇地望着自己满脸是汗的父亲。 “爸爸,”她将龙形玉佩顺手提起,“给爸爸。” 锦乐将柔荑轻轻搭在祁延顺肩上,温声道:“既然是皇兄的旨意,你接着便是。” 祁延顺揽袖一抹汗滴,伸出双手接过那枚玉佩,乳母依礼高唱:“良辰吉时到!郡主抓周礼成!”她领着其他七位乳母徐徐跪下,喜笑颜开道:“玉与钰同音,恭喜郡主阁下抓到贵婿!将来必能成就一段天赐良缘!” 锦乐极有风度,亲自上前扶起乳母,笑道:“承乳母吉言,本宫与郡主阁下封赏,望您们笑纳。” 夏妈妈会意地将一盘封银依次交给跪在地上的乳母们。她们拿到赏赐以后,各个笑逐颜开,千恩万谢地朝锦乐磕头,口中恭谨念道:“多谢锦乐殿下,多谢和睦郡主!” 锦乐微微一笑,朝她们抬了抬手:“你们都退下吧,本宫亲自伺候郡主。” 八位乳母拿着各自的赏赐恭谨退下,锦乐回到圆桌前抱起小和睦,满眼宠溺道:“小宝贝,今天你抓住的可是你皇舅舅的玉佩,还不快给他请安谢恩?” 和睦听罢,果真转向乔序恭谨作揖,粉唇皓齿轻轻一碰,挤出“谢谢”两字。我不禁微启檀口,神情讶然,锦乐实在是聪明,此举一下子化解了方才的尴尬,既给了祁延顺充足的台阶,又不让乔序难堪! 乔序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笑盈盈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客气什么?”他将目光转向祁延顺,“倘若朕将这块玉佩顺水推舟赠予驸马,你断然是不敢接受的,不如这样,就先由驸马替朕保管几日,等哪天朕想要了,你再给朕还回来。” 祁延顺长睫一颤,知道再次婉拒实为不可,便依言跪下,拱手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后这时缓缓端起酒盏,莞尔温言:“好了,你们赶紧带着和睦入席吧,待会儿还有歌舞要上演。” 锦乐与延顺一同欠身,恭谨道:“儿臣遵旨。” 第138章 哑药(一) 不知为何,今晚众人兴致极高,歌舞一直演到子时才罢。等我回到寝殿时,弦月如水,已然浸湿了我新铺的卧榻。我赶紧吩咐芙蕖为我沐浴更衣,笼着一头湿发闲闲倚在榻上,沐浴着温柔的月光,放空心情,不忍睡去。 “皇后呢?” “回陛下的话,殿下在寝殿歇息呢。” “朕知道了,你们全都退下。” “奴婢遵旨。” 话音未落,已有小宫女乖巧地为乔序推开殿门。他踩着一地洁白的月光向我走来,眉眼温和,如同此刻地上的月光:“良辰美景,怎能少了皇后做伴?素素,朕来了。” 芙蕖会意微笑,朝乔序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走到榻边扬袍落座,伸手轻抚着我散落一肩的长发,温声道:“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在等朕?” 我回眸娇笑,温然写道:“才不是呢,不过是月华如练,舍不得睡去。” 他撩起我的长发,俯身环住我的细长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在我耳畔吞吐:“你就不能骗骗朕?” 他的语调极其暧昧,如一根狗尾巴草,挠得我心头****。我扭身看他,故意调皮地摇了摇头,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他的嘴唇,勉强用唇语说道:“你要是想听谎话,何苦来我这儿?” 他微微一愣,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朕不想听谎话,对朕撒谎的人太多了,只有你肯与朕坦诚相待。” 月光落在他俊美无徟的脸上,为他画布一般的俊脸增添了几分纯然,几分温煦,连同他的声音也变得格外纯粹:“所以即便你的真话并不悦耳,朕也愿意听,倘若哪天朕的身边连一个肯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那朕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些不明就里,却无法避免地被他此刻的情绪感染。那些哀伤与感叹,笃信与坚持如同春日里的绵绵细雨,静静地朝我拂来,落在心底萌生出爱与宽容的幼芽。 我微启檀口,颤颤抖索着两瓣花唇,有些吃力地说道:“不,不会的,就算世人都背弃你,我也会笃定地站在你身边,和你一道背弃世人。” 我的唇语,完全依靠平日观察宫人说话学来,并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训练。今天勉强开口说了这么多,到现在双唇已经疲惫不堪,所以我并不清楚刚才是否准确表达了我的意思,只好凝望着乔序星星一般璀璨的双眼,企图用眼神向他传递心中所想。 他的嘴角往上勾起,慢慢咧开一个动人的微笑:“素素,有你这句话足矣。朕宁愿以山河为聘,许你万世太平。” 一点晶莹涌上睫羽,我努力朝他点点头,不让眼泪落下。他亦痴望着我,沉默如藤蔓在彼此之间蜿蜒缠绕,将两颗跳动的心紧紧捆绑在一起,再不分离。 序郎,我不要什么万世太平,只要和你一生一世足矣。 “孙公公,皇兄可在里面?” 锦乐的声音将我们拉回现实,我们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殿门,只听孙文英道:“长公主殿下长乐未央,回殿下的话,陛下确实在里面。不知殿下这么晚来找陛下所为何事?要不让老奴替您转告?” 锦乐仿佛轻轻一笑,声音悠扬婉转:“孙公公淫浸深宫多年,怎么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然是本宫亲自来找皇兄,那自然是公公你不能知道的事情了,倘若公公实在想知道……” 她话音未落,孙文英连忙道:“不敢不敢!老奴万万不敢!还请长公主殿下稍候,老奴这就为您通报!” 孙文英很快往回折返,乔序则迅速从我身上起来,整好衣襟踱到窗前,负手背立。 “嘎吱——” 殿门被孙文英轻轻推开,他还没开口说话,乔序已沉声道:“锦乐长公主来了?” 孙文英凝神一瞬,停下脚步躬身道:“回陛下的话,锦乐殿下正在庭中候着,奴才来请您的旨意,是传还是不传?” 乔序目不斜视,依旧望着窗外,手却朝他略微抬了抬:“当然是传进来了,还愣着做什么?” 孙文英即刻应声,毕恭毕敬:“是,奴才遵旨!” 他刚要退出去,又被乔序一把叫住:“慢着!等长公主进来以后,你也退下吧,退到一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 孙文英眉眼不抬,颔首称“是”,不出片刻就将锦乐带进殿中,自己则乖乖地阖上殿门,退了出去。 锦乐缓步走到我们跟前,朝我们屈膝行礼:“给皇兄皇嫂请安,皇兄皇嫂万福金安!” 乔序这才回身看她,与刚才不同的是,此刻的他满面笑意,极富亲和力:“你来了,快来看看你皇嫂写的字怎么样?” 我的字……我恍然大悟! 那幅被墨水毁掉的字还摆在案上呢! 亏得乔序能想出这么损的法子化解尴尬!要是锦乐看见那一团污点,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 锦乐依言靠近桌案,瞥了一眼我写的《关雎》,微微笑道:“皇嫂的字遒劲苍老又不失婉约,自然是极好的。”言罢,她抬眸定定望着乔序,“皇兄,其实皇妹此来,不单是为了完成咱们当日之约,更是为了……” 她话音未落,乔序已先笑道:“更是为了完璧归赵。” 锦乐双眉一颤,愕然道:“皇兄如何得知?” 乔序笑得愈发开怀:“咱们兄妹连心,朕如何不知?想必那玉佩放在他身上一天,你就一天不得安宁,这才想着赶紧给朕还来,可是如此?” 锦乐低眉讪讪:“皇兄真是料事如神,看来皇妹心中所想统统瞒不过皇兄的法眼。”她自袖中取出那枚龙形玉佩,亲自交到乔序手中,道:“现在皇妹完璧归赵,还请皇兄切莫疑心延顺的所作所为,皇妹以性命担保他对皇兄绝无二心!” 乔序握着那枚玉佩,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如若他真的一清二白,又岂需皇妹你替他担保?”他凝望锦乐须臾,将手堪堪收回,“你放心,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有你在他身边,朕也相信他不敢有二心。” 我见锦乐朱唇张翕,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乔序已经转身背过她,提起玉佩朝我道:“皇后,过来替朕别上。” 我从榻上起身向他走去,至跟前从他手中接过玉佩,仔细穿着他腰间的丝绦。锦乐顺势将一边丝带拿起,与我一道将玉佩系好,温声道:“既然如此,那皇妹就不多言了。” 乔序转眼看她,会心一笑:“真不愧是朕的好妹妹!现在你该请她出来了吧?” 第139章 哑药(二) 锦乐走到桌案前,将柔荑搭在紫檀木雕龙绘凤笔筒上,轻轻笑道:“皇兄别急,你和皇嫂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不过,在见到她之前,还请你们回避一下。” 我望着锦乐的背影,满脸迷惑,她为什么既要我们见她,又要我们回避? 乔序反应极其迅速,很快笑道:“好,既然‘非礼勿视’(1),那么朕就带着皇后回避。” 他特意选择寝殿内侧的帷幔,牵着我的手走过去藏住。等我们藏好了,锦乐这才轻轻转动手中的笔筒,几乎是同时,床榻边的那幅《万里江山图》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升起,露出一道狭小的暗门! 我吓得目瞪口呆,不禁伸手捂住嘴巴,原来这大殿之中还隐藏着这个秘密!乔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低下头用唇语示意我不要乱动,我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望着那道小门。一位身着夜行衣的男子从那道小门里缓缓走出来,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不知是不是我太过于敏感,我似乎觉得他在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同时往我和乔序的方向望了一眼,如刀的眼神隔着朦胧的帷幔,依然冰冷锋利,充满杀气!他的身手可见一斑! 他面朝锦乐单膝跪下,握着佩刀拱手行礼,不待锦乐吩咐就迅速站起来,朝那道小门内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位妇人的身影如推墨映画,在我眼前渐渐清晰。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虽然只有四十多岁,皱纹却爬满了她的脸颊,为她本就苍老的面色更添一缕凄惶。她的身子骨十分瘦弱,像早春嫩芽里深埋的枯木,勉勉强强能闻到一丝生的气息。 她学着黑衣人的模样,面朝锦乐“噗通”一声跪下,以额贴地,恭谨行礼。 不过奇怪的是,怎么她也不说话? 黑衣人也察觉了这个问题,正欲拔刀指向她的脖子,却被锦乐一把拦住:“好了,你退下吧,她不敢说话,准是碍于你平日待她太过威严。” 黑衣人将露出一段寒光的刀刃按了回去,欠身一步拱手行礼,悄无声息地绕进暗门。锦乐见他走远,这才返回桌案继续扭动那方笔筒,直到暗门缓缓关闭,那幅《万里江山图》恢复原样,她才转身朝我们藏身的方向笑道:“皇兄,皇嫂,你们出来吧。” 乔序带着我向她走去,边走边道:“皇妹,你养的这位死士警惕性真高,为了害怕暴露,竟然全程不与你说话。” 锦乐低眉娇笑,温然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皇兄,没错,他的确是皇妹豢养的死士之一,进出锦乐宫从来只靠密道,至今无人知晓他是谁,包括驸马。” 乔序玩味一笑,用略带揶揄的口吻问道:“所以你的锦乐宫究竟有多少条密道?” 锦乐为自己搬来一张梨花小凳,轻轻放在卧榻斜前方,看似不经意地笑道:“这个当然不能告诉皇兄,不过这条肯定是属于一用就废的,不信你试试,那笔筒已经转不动了。” 我有些好奇,想验证锦乐所言是否属实。乔序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颔首应允。我在他的首肯下走到桌案前,模仿锦乐刚才的动作,企图转动笔筒,可是即便我使出全身力气,笔筒依旧纹丝不动。 “还真是如此,”乔序两眼闪着微光,尽是赞许的眸色,“不愧是朕的好妹妹,心思缜密,无人能及。” 我暗自发笑,要说他们还真是亲兄妹,不然怎么都会豢养死士,都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锦乐见我笑了,亦摇头莞尔:“皇兄快别混夸我了,咱们还是赶紧审审璧月姑娘的母亲吧。” 璧月的母亲?! 我看着匍匐在地的老妇人,心中一阵欢喜。其实我早就猜到了这位老妇人的真实身份,只是没想到她被锦乐藏得如此之深,任凭我如何聪敏,也想不到她被人藏在了我寝殿的密室内。这些姑且不论,她的出现如同燎原星火,点燃了我心中对于光明和真相的渴望。我尤记得璧月临终前在我耳畔呢喃,她说她写了一份郑棠的罪状留在她母亲身上,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了她的母亲,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可以真相大白了?! 乔序颔首应允,示意我与他一道落座锦榻。锦乐也回身敛裙,缓缓坐于高脚小圆凳上,朝那老妇优雅招手:“现在你可以说话了,过来给陛下与殿下磕头请安。” 老妇人依言起身,走到我和乔序跟前,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我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可她依旧一言不发。乔序也发现了端倪,连忙转首与锦乐对视一眼,愁眉微锁,道:“皇妹,她不会说话?” 锦乐一脸茫然,攥紧绣帕轻轻摇头:“不可能啊,她被我的死士抓住的时候都尚且口齿伶俐,怎么现在倒不会说话了?” 她低眉看着璧月的母亲,眸光骤然变得狠厉,声音也十分蛊惑:“周氏,本宫是曾许诺不会杀你,但你若在陛下与殿下面前装神弄鬼,本宫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保不了你的性命!” 周氏听罢,早已慌了神,赶紧抬头满眼泪光地望着锦乐,不停蠕动着自己的双唇,企图说出什么来,可她纠结了半天,我们依旧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这下轮到锦乐惶恐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说不了话了?” 周氏点点头,潸然泪下。我讶然无比,她怎么突然会说不了话了?她又不像我这样天生喑哑,怎么会一时失语呢?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我朝周氏摊开掌心,以指代笔写出“放松”二字,希望她能慢慢恢复平静,这也许对她再次说话有些帮助。 可我没想到的是,她却惶惑地摇摇头,眼中的恐惧更甚,不停瑟缩着本就枯瘦如柴的身子,用乞怜的目光看向锦乐,似乎在向她求救。锦乐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如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生机也无:“皇嫂,她不识字。” 不识字?!怎么会不识字? 乔序扣紧拇指上通透光滑的玉扳指,强忍着胸中一腔怒火,平声道:“既然你不识字,那朕来告诉你方才皇后写了什么。她劝你放松一些,这样也许就能说话了。” 周氏泪如泉涌,拼命向我和乔序磕头,额头撞地的“砰砰”声听得我心惊胆战。我不由自主握住乔序的右手,他虽未看我,却依旧柔声道:“别怕,朕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既然她不会说话了,皇妹,那就……” 他话音未落,周氏仿佛误以为乔序要杀她灭口,于是赶紧抬起头,向我和乔序摆动着双手。突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赶紧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膝行至我们跟前,双手举过头顶。 我大喜过望,这一定就是璧月临终前跟我说过的那张纸! 乔序见我这么兴奋,不由奇道:“皇后怎么了?” 我赶紧在他掌心写道:“序郎,璧月临终跟我说,她将郑棠的罪状都写在了一张纸上,交由她的母亲保管。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张纸吧。” 乔序点点头,示意锦乐将那张纸转呈到他手中。 可待我定睛一瞧,这竟然是张白纸! 出自《论语?颜渊》 第140章 哑药(三) 怎么会是一张白纸?! 我不明就里,乔序脸上却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转首对锦乐吩咐道:“皇妹,拿烛火和水盆来。” 锦乐迅速颔首,转身将桌案上的烛台擎来,窗外的月光渐渐黯淡,幼小的火苗随着她轻移的步伐频频闪烁,为殿中增更添几分阴森诡秘的气氛。 她俯身将凤尾烛台置于自己身前,道:“皇兄,先用烛火试试。” 乔序点点头,将纸张置于烛火上转了一圈,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文字出现。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又道:“皇妹,用水浸泡一下。” 按照惯例,每位妃嫔的寝殿中都会常备一盆清水,以供夜晚出恭(1)之后浣手使用,即便随乔序临幸锦乐宫,这些锦宫城里的规矩还是一样没落下。 锦乐见桌案旁边的木架上放着一盆清水,便从乔序手中接过纸张,起身向它走去。至跟前,她将那张白纸往里一浸,拧眉惊呼:“皇兄,依然什么都没有!” 我和乔序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仔细一瞧,水中那张白纸上果然什么都没有! 莫非这真是一张白纸?! 乔序默默攥紧拳头,银牙咬错,恨恨地逼出两字:“可恶!” 周氏见乔序龙颜大怒,早已吓破肝胆,以为自己大限将至,眼泪愈发汹涌。乔序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带着我走回锦榻坐好,冷冷道:“皇妹,叫那位给她调养身子的家医过来,朕要看看她究竟为什么说不出话!” “是,皇兄请稍候。” 锦乐莲步轻移,缓缓推开大殿的门,消失在殿外茫茫夜色之中。殿中只剩下我、乔序和周氏三人。无边无尽的恐惧如夜色蔓延,将我牢牢困在其中,较之更为可怕的,是这些巧到不能再巧的“巧合”。 周氏为什么突然不能说话了?莫非她身上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有人要费尽千方百计让她闭嘴? 可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在高手云集的锦乐宫对她下手呢? 除非…… 冷风从殿门不断涌入,我浑身一懔,脑海中顿时激起千层叠浪! 除非这个人是锦乐宫的人! 回想起刚才锦乐离去时,脸上那隐隐愠怒的神情,想必她也猜到了这层意思。 自己的敌人就潜伏在身边,对于生在帝王之家的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尤其可怕的事情! 自古以来,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我想现在不管是乔序还是锦乐,肯定都急于找出这个幕后黑手,这才留周氏性命至今。可一旦找出了幕后黑手,不管是周氏还是那个人,都将立刻去见阎王爷。 想到这儿,我浑身又不免一阵激灵。 “夜凉如水,素素把披风搭上。” 乔序温暖如春的声音传入耳畔,将我从无边无尽的恐惧与黑夜中唤醒。我转头望他,只见他正垂眸为我绑系披风的飘带,神情温柔又真挚。我的鼻尖不禁酸涩,周身温暖了不少。 锦乐迈步走入殿中,见我和乔序动作暧昧,不由轻咳一声,道:“皇兄,鲁太医来了。” 乔序赶紧将手从我胸前的飘带上移开,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衣襟,端然道:“礼数就免了,让他赶紧为周氏瞧瞧。” 锦乐温然应声,示意鲁太医上前,自己则转身阖上殿门。鲁太医迅速走到周氏身侧,跪坐在她旁边,仔细为她诊脉。 良久,他眉心一跳,叩首惶恐道:“回禀陛下,从脉象来看,周氏最近应该服过大剂量的哑药!” 古时候对“上厕所”的雅称。 第141章 哑药(四) 哑药?! 我惊到无法自持,周氏怎么会服用哑药?! 一向镇定自若的乔序也不禁眉梢上挑,愕然问道:“平日不是你在替她把脉么?怎么连她服了哑药都不知道?” 鲁太医诚惶诚恐,声音瑟瑟发抖:“陛下容禀!微臣并非每天都为周氏把脉,而是按照长公主殿下的吩咐,每隔两天为她诊脉一次,而且都是在夜里。” “夜里?” 鲁太医见乔序有所疑惑,继续低头解释道:“回陛下的话,正是如此,长公主殿下说,只有在夜里才能掩人耳目,白天太过招摇,恐引不便。” 锦乐在旁边点点头,声音如水温和:“确实如此,找到周氏时,她的身子虚弱不堪,我怕她不久就会一命呜呼,所以特意安排鲁太医为她调养身子。她的藏身之所在这条密道的入口处,那儿是锦乐宫的百果园,有密草掩映。最近正值仲夏,苹果丰收,我便派遣瑞秋每日提着竹篮去那儿为我采摘苹果,实际上是为了给周氏送饭菜与汤药。倘若鲁太医也在白天频繁出入百果园,就太引人注目了,锦乐宫人多口杂,我怕走漏风声,这才让他们秘密行事。” 她说完,我不禁再一次被她缜密如麻的心思折服!锦乐真是聪颖无双,倘若她是个男儿,恐怕连乔序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好在她并非男儿,不会对乔序的皇位造成威胁,反而成了他最为得力的助手,试问,有什么人能比自己的骨肉至亲更值得信任呢? 乔序颔首了然,双眸恢复平静:“鲁太医,那你最后一次给周氏把脉是在什么时候?” 鲁太医赶紧回道:“回陛下的话,是在您临幸锦乐宫的前一天晚上。” 他想了想,从身旁的木制药箱顶层拿出一本脉案,恭谨地举过头顶,道:“启禀陛下,这是微臣给周氏诊脉的脉案,包括最后一次诊脉记录在内,均无异样,还请陛下过目。” 锦乐俯身从他手中接过,再转呈给我和乔序,道:“皇兄、皇嫂,鲁太医每次诊完脉,都会派人把脉案拿给我过目,也确实如他所说,这些脉案均无异样。” 乔序匆匆扫视一眼,拧眉沉吟:“那这么说来,她是在这两天里服用的哑药了?鲁太医,你可有她的药方?” 鲁太医连忙从药箱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两张药方,分外恭谨道:“回陛下的话,这正是这两天微臣给周氏新开的药方,微臣敢以性命担保,这里面绝无致使嗓子败坏的药材!还请陛下过目!” 乔序面不改色,默默示意锦乐将药方呈来,拿在手中仔细瞧着。锦乐在旁边小觑着他的神色,适时道:“皇兄,要不要把这些方子拿给夏太医瞧瞧?” 乔序将那两张药方对折,递给锦乐:“不用了,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锦乐双手接过,揽入袖中,恭谨回应:“是,那就不看了。” 乔序正襟危坐,神情庄严肃穆,不怒自威的气势迫使鲁太医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他看着他,半晌才道:“朕知道你是锦乐的心腹,不然她不会把周氏交给你,推己及人,朕也信你一回,相信你绝不会做出背叛主子的事情,偷偷给周氏下哑药。” 乔序话音刚落,鲁太医如释重负,赶紧叩首不止:“微臣谢陛下信任!谢陛下信任!” 旁边的锦乐也暗自松了口气,却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乔序抬抬手:“好了,起来回话。朕问你,这几日瑞秋可有按时来拿药?” 鲁太医依言起身,道:“回陛下的话,都是按时过来的,没什么异样。不过前天晚上夏太医来了之后,见瑞秋姑娘拿着竹篮来医馆,似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夏太医?!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到他的名字,我总感觉有些奇怪,仿佛有只隐秘的虫子正藏在繁茂的树叶底下,肆意窥探着我心中的秘密,而我却看不见它。 这种滋味真是煎熬! 乔序比我还要敏感,仿佛已经有了头绪:“然后呢?” 鲁太医仔细回想着当晚的经过,缓缓道:“由于微臣少拿了一味藏红花,所以就与夏太医一道去了配药房,临走前特意向瑞秋打了个暗号,告诉她药放在了哪儿。那药清新甘冽,闻之有淡淡的苦栀子味,她嗅觉灵敏,一定不难发现。” 等等!那汤药清新甘冽?闻之有苦栀子味? 怎么回事?怎么和我前天晚上喝到的药一模一样?! 我惊恐无比,锦乐第一个发觉我的异样,不由轻声问道:“皇嫂怎么了?” 乔序闻声转首,一双璀璨的星眸闪着动人的光辉,如同轻扬羽帐徐徐落在我身上,拂走我心中强烈的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趁他还没开口问我怎么回事,先将心底的猜测写了出来。 “前天晚上我在偏殿休息时,蓉儿为我端来一碗汤药,说是医女苏幕遮新配的,那汤药的味道和鲁太医刚刚描述的一模一样……” 锦乐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却惶惶不肯相信:“皇嫂的意思是……本该给周氏的药被您喝下了,那您的药……” 乔序左手一抬,锦乐即刻噤声不语。他看着我,声音如雪冰冷:“她为什么要给你新配一碗药?” 我被这样冷静又疏离的声音吓了一跳,默然片刻,还是缓缓摊开他的手掌,写道:“因为中午那碗药放置太久变馊了,她说那些药材药性太烈,夜晚服用不利于睡眠,所以就新加了几味中药进去,口感确实比中午那碗好得多。” 乔序松了口气,道:“如果鲁太医给周氏配的药真的到了皇后碗里,那么周氏喝的又是谁的药呢?” 锦乐微倾身子,似乎胸有成竹:“皇兄,既然事情是在锦乐宫发生的,那就交给皇妹才处理吧?你意下如何?” 乔序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轻“嗯”一声:“也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来最合适,朕来指手画脚只会走漏风声。” 他停顿片刻,又道:“不对,这风声已经走漏了。” 锦乐眉心一跳,莞尔复言:“皇兄放心,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这兄妹俩对话时,皆是波澜不兴的面色,似乎眨眼之间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帝王之家的气魄与阴谋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纵然我因为皇后的权力与乔序的爱情改变了不少,但看见他们的模样,我还是感到深深地害怕,害怕我有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更害怕我无法变成这个样子,然后成为他们的刀下冤魂。 更让我害怕的是,锦乐居然转身走到桌案前,抓起烛台就往自己雪白的手背上倾倒!火红滚烫的蜡油滴在她白皙细嫩的肌肤上,瞬间烫起几颗鼓鼓的水泡,又红又肿,实在不堪入目!可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朝乔序微微一笑:“还请皇兄回避一下。” 乔序似乎明白她想干什么,起身一言不发,当即躲进旁边厚重的幔帐中。可我却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为何要伤害自己,更不明白乔序为何放任她这样伤害自己。 就在我迷惑不解时,她突然从宽大的广袖中掏出一根短笛,凑近唇畔吹了几声。很快,似乎有谁踩着房上砖瓦飞快移动,再以一个完美的翻身落于窗前,直接破窗而入。 “卑职甘从修参见殿下!”他微微抬眉,见我也在殿中,连忙道:“参见皇后殿下!” 锦乐已端坐在凳子上,鲁太医正在为她仔细处理伤口。她看了甘从修一眼,用浅浅愠怒的语气道:“筵席结束后,本宫接到皇嫂邀请,来殿中拿皇嫂写好的《关雎》,作为给和睦的周岁贺礼。谁知周妈妈这个不会伺候的奴婢,不仅不小心用烛台烫伤了本宫,还把皇嫂的一幅好字给毁了,如何留得?你把她带下去关入地牢,等明天本宫再好好审问她!” “是!卑职遵命!” “还有,”锦乐轻轻蹙眉,“瑞秋最近也太不当值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宫里送,要不是看在周妈妈是她姨母的份上,本宫才不会让她近身伺候,就把她们姑侄二人一同关进去吧。” 甘从修依言答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锦乐挥挥手,命他带人下去。甘从修走到周氏身边,将她一把提起,却在转身那刻停下脚步,低眉轻声问道:“殿下的手可有要紧?天气炎热,倘若发炎可不好了。” 锦乐唇畔带笑,温声道:“你放心,小伤而已,下去吧。” 听见锦乐这句话,甘从修这才带着周氏退下了。乔序从幔帐后面绕出来,打趣道:“他似乎很关心你?怎么,你不打算招一位面首?” 锦乐嘟起小嘴,嗔怪道:“皇兄好没正经,你再玩笑我可不依了!” 就在他们兄妹俩玩笑时,孙文英突然从殿外冲进来,冒冒失失道:“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迫不得已跑来禀报……宫里的消息……” 他喘着粗气,乔序有些不耐烦,拧眉问道:“什么消息?” “安婕妤……小产了!” 第142章 小产(一) 什么?!冯雨嘉小产了? 如同打碎满地如水的月光,我的心绪顿时变得凌乱不堪。回想起她在宫中落红的那个夜晚,还有我与她被毒蛇重重包围的梦境,我突然觉得,她的小产好似宿命一般! 我强烈地预感到,锦宫城的风云即将发生重大改变。它会变得更加云谲波诡,更加深不可测,犹如暗夜里潜伏的魑魅魍魉,正慢慢侵吞每个人鲜活又至真的生命,即便可以侥幸逃过它的魔爪,也会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意。 乔序同样一脸凝重,那频频颤动的睫毛将他心底的痛惜与震摄暴露无遗。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母后知道么?” 孙文英尚且喘着粗气,回道:“回陛下的话,老奴不敢惊扰太后!” 乔序如释重负,唇畔捎带一丝赞许的微笑,道:“那就好,你即刻通知裕贵妃与明懿夫人,让她们俩随朕与皇后连夜回宫。昭婕妤和穆婕妤暂时留在锦乐宫陪伴母后,择日再回锦宫城。” 他说完,我不由心生感慨。乔序果然是乔序,眨眼之间就能将一件事情摆平,不得不说他这样安排实在是天衣无缝。 “是!奴才遵旨!” 孙文英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锦乐略抬柔荑,示意鲁太医退下,等殿中只有我们三个人了,才转首对乔序道:“皇兄,你有把握吗?” 乔序低眉沉吟一瞬,道:“有,你放心。” 有把握?什么把握? 我一头雾水,他们兄妹俩的暗语究竟有何深意?看锦乐这反应,似乎对冯雨嘉的小产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我也不需要明白,多知道一些事情就多一份危险。 锦乐微微颔首,似在宽慰:“那就好,皇兄和皇嫂放心回宫吧,母后的情绪交由我来安抚。” 乔序默然应下,锦乐极有眼见,起身后退一步,朝我们欠身行礼,温声道:“既然皇兄与皇嫂还要收拾回宫的行礼,那皇妹就不打扰了,告辞。” 她从锦榻后面的侧门离去,估摸她走远了,乔序才对着殿外大喊一声:“来人!” 过了好一会儿,宫洛与芙蕖才匆匆应声而入,跪启道:“微臣(奴婢)参见陛下、参见殿下!” 乔序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道:“魏尚宫,你即刻去北门通知卢凌,告诉他马上护送朕与皇后,以及两位主位娘娘回锦宫城,还有,别忘记提醒他留一半人手在锦乐宫保护母后。” 宫洛抬头迷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身为宫中老人的她很快明白此事不该追问,遂连忙应声退下,按照乔序的吩咐去办了。 见芙蕖还跪在殿中,乔序又道:“至于你,赶紧带人替朕与皇后收拾行礼,一刻钟之后必须收拾妥当,退下吧!” 芙蕖应声不迭,匆匆起身告退。乔序起身走到被甘从修踢坏的窗前,凝望着锦宫城的方向。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阴暗的浮云,遮住了原本大而透亮的婵娟,夜空很快变得阴沉无比,宛如泼墨般漆黑一片,连点点发光的星子也不见了踪影,惟有远处依稀闪烁的灯火,尚能驱散些许压在心底的晦暗与恐惧。 我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想用自己的温柔给予他安定与温暖。他盈盈握住我的双手,长叹一声:“素素,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可这天无论怎么变,你终究是天选之子,不会改变。 我点点头,保持沉默,他也不再多言,依旧握着我的双手,默默陷入沉思。 在御前伺候的人办事效率向来极高,一刻钟不到,车马与行礼就都备齐了。我和乔序在孙文英与芙蕖的伺候下乘轿撵来到锦乐宫北门,郑棠与祁抒意见帝后到来,赶忙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参见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乔序走下轿撵,吩咐道:“都起来吧,安婕妤小产实在令人意外,不然朕也不会劳动你们与朕和皇后连夜奔波。” 郑棠面露悲戚之色,再度屈膝行礼:“陛下言重了,臣妾等身为宫中主位,自当为陛下与殿下分忧解难。” 祁抒意轻咬朱唇,微露一排整齐的皓齿:“陛下,安婕妤她……” 乔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她略显浮肿的双眼,道:“你别急,待会儿回宫就知道了。” 乔序不再看她,转身带着我走进那辆凤鸾春恩车里。我敛裙落座,以柔荑微微撩开车帘,只见祁抒意依旧站在车外,花容十分凝重,一颗心不由为她揪紧。昨晚,小和睦将乔序的龙形玉佩交给祁延顺时,她的表情就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奈何孩童抓周最忌外人言语,她才死死憋住一肚子话没有说出。 我想,她现在一定是最着急的一个人,毕竟冯雨嘉这胎是由她来担保的,现在冯雨嘉小产了,倘若有人想借此机会给她一招,或者给整个祁家一招,也不是不可能。 她很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我正看着她,也丝毫不显慌张,只欠身向我行了个大礼,转身搭上瑾瑜的手走入自己的车驾之中。 一路畅行无阻,三辆马车一前一后朝锦宫城飞驰,直接驶到瑞祥宫门前。深夜沉沉如墨,瑞祥宫却灯火通明。廊下随风摇曳的烛火将树丛与宫人的影子映在灰白的墙壁上,偶有凄凉幽怨的哭声不断传来,和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墙上那些频频闪烁的黑影仿佛活了一般,依稀露出可憎的面庞,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抓住了乔序的手。他顺势将我冰凉湿濡的左手盈盈握住,微不可闻道:“有朕在,别怕。” 慎长萱带着墨画立在宫门口,见我们来了,赶紧垂眸屈膝行礼:“陛下殿下万福金安,二位娘娘长乐未央!” 乔序松开我的左手,道:“靖昭仪免礼,安婕妤怎么样了?” 慎长萱依礼起身,回道:“回陛下的话,周太医为安婕妤保住了性命,不过……”她再度屈膝,颤声回道:“陛下节哀,周太医说安婕妤再不可生育了。” 第143章 小产(二) 什么?!再不可生育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乔序的身影已经匆匆奔向柔丝阁。我少不得赶紧跟上,纵使产房血腥,男儿不得入内,此时此刻也没有人敢劝乔序半句。 刚到柔丝阁门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就扑鼻而来,那味道混着殿中安神助眠的百合香气,实在令人作呕。我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阵阵恶心,随他跨进殿中。 刚走进去,乔序突然放慢脚步,脸上浮起的那丝凄惶似有“近乡情更怯”(1)的意味,众人也都纷纷屏息凝神,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此时此刻,殿中静得可闻针落,柳含烟与朱蓉儿坐在矮凳上一脸愁容,侍女玉露守在榻前,双眼肿如红桃,不断低声安慰冯雨嘉,周崇光则伏在一旁的案几上誊写药方。 可越是安静如斯,就越让人觉得可怕。 “陛下……” 医女端着熬好的新药走入殿中,见众人停在重重幔帐之外,慌不择言地唤了一句。她的声音惊动了榻上的冯雨嘉,也打破了殿中可怖的静谧。众人纷纷回首,见我和三位主位都陪在乔序身旁,不由得赶紧跪下行礼:“陛下殿下万福金安!三位娘娘长乐未央!” 乔序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向前迈步。宫洛见殿中没有伺候在侧的奴婢,遂与芙蕖相视颔首,先其一步为众人撩开那些闲闲委地的幔帐。 冯雨嘉这才看清乔序的身影,双眉一颤,霎时泪如泉涌:“陛下……您终于回来了……妾……妾……” 她泣不成声,虽非倾国绝色,梨花带雨的模样也平白惹人顾惜。乔序赶紧走到榻前坐下,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柔荑,温声宽慰道:“别说话,别再累着自个儿,朕都懂。” 冯雨嘉闻言,更是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话来。玉露适时从自己怀中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恣意蜿蜒的泪水,道:“小主,您别哭了,您看,陛下不是回来了么?”她示意医女来到榻前,亲自端起那碗汤药,徐徐吹拂着碗中冒出的腾腾热气,声音格外温柔:“快把药喝了吧,周太医还要继续为您把脉呢。” 冯雨嘉看着那碗药,满脸惶惧之色。她拼命摇着臻首,声音充满抵触:“不……本主不喝……不喝……” 我的眉头一皱,她何以对汤药这么恐惧? 玉露没有办法,只好用眼神向乔序求助。乔序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不喝,是不是想让朕亲自喂你?” 冯雨嘉以为乔序生气了,急忙改口道:“不……妾不敢……妾万万不敢……” 乔序伸手轻抚她的额头,柔柔一笑:“那就乖乖喝药吧,朕与皇后奔波劳累,也该回去歇着了,明天再来看你。” 乔序扬袍起身,往前迈开一步,冯雨嘉凝望他的背影,赶忙低低一唤:“陛下……” 乔序驻足回首:“怎么了?” 冯雨嘉似乎觉得不妥,忙道:“您与殿下还有两位娘娘为了妾连夜赶回锦宫城,实在太过辛苦,妾……妾感激不尽。” 乔序释然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好好歇着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他不再看她,回首带着众人离开柔丝阁,直接向灯火通明的主殿走去。我的神思恍惚回到一个多月前,那天晚上也像今晚一样,空气中到处弥漫的鲜血的腥味,乔序一脸愠怒地坐在主位上,祁抒意伴在他的下首,宛清、尤倩倩和朱蓉儿满心忐忑,却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触他逆鳞。而今晚,殿中的人变成了郑棠、祁抒意、慎长萱、柳含烟与朱蓉儿五位佳丽,不变的则是乔序那张布满阴翳的俊脸。 “靖昭仪,你说说今晚是怎么回事?” 慎长萱如梦初醒,一副被吓坏的模样,当即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妾也不知道安婕妤为何会小产。” 乔序不敢相信,凝眉怒视:“你不知道?朕不是将她们托付于你么?你竟然回朕一句不知道?” 柳含烟见情势不妙,赶紧“噗通”一声跪下,叩首道:“陛下容禀,妾敢以性命担保,昭仪娘娘绝对没有撒谎。因昨晚是和睦郡主的生辰,娘娘便召集我们这些尚在宫中的妃嫔去关雎宫抽签玩乐。所有的人都如约而至,唯独安婕妤既不曾向娘娘告假,也不曾赴约,还望陛下明察!” 朱蓉儿见她慷慨陈词,也赶紧跪下道:“启禀陛下,妾也可以作证,昭仪娘娘与柳美人绝无半句虚言!” 见她们纷纷跪下,乔序的怒意自是消减不少:“靖昭仪,这些都是真的么?” 慎长萱咬着朱唇,低声回道:“是,臣妾不敢忘记陛下与太后的嘱托,见安婕妤迟迟不来,便派贴身侍女黛书来瑞祥宫探望,谁知黛书回来时,竟带给臣妾安婕妤小产的噩耗。臣妾怕尤婕妤来回奔波动了胎气,便将她暂时安置在臣妾宫中,由黛书等人伺候。安顿好一切之后,臣妾就带着柳美人与朱才人来了瑞祥宫。” 乔序微微感慨,上前一步亲自将她扶起:“难为你这么细心,刚才是朕错怪你了,你们都起来吧。” 慎长萱就着乔序温暖宽厚的手掌盈盈起身。乔序看着她,柔声问道:“你刚刚怎么不为自己辩解?倘若没有柳美人与朱才人为你仗义执言,你就宁愿被朕误会?” 慎长萱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暖如春的笑意,声音也如春风一般轻柔:“陛下您知道,臣妾素来不愿解释,况且臣妾始终相信,世间公道自在人心,就算今晚臣妾真的蒙冤,您是明君圣主,也一定可以明察秋毫,还臣妾一个清白。” 乔序恍惚一瞬,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相信朕。” 几乎就在同时,他松开双手回到主位之上,用冰冷的语调吩咐道:“孙文英,去柔丝阁传周崇光,朕要听听他如何解释!” “奴才遵旨!” 夜凉如水,我凝望着天边那颗微微发白的启明星,心中感慨万千。 这无休止的黑夜究竟要何时才能迎来第一缕黎明的曙光? 节选自宋之问的《渡汉江》,全诗为:“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后人用“近乡情更怯”形容越是靠近,内心就越发惶恐。 第144章 小产(三) 周崇光很快来到主殿,规规矩矩地朝众人叩首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殿下、参见各位娘娘小主。” “免礼,”乔序抬手示意他起身,转而吩咐,“孙文英,为周太医赐坐。” “奴才遵旨,”孙文英欠身领命,很快为周崇光搬来一把凳子,客气地请他坐下。周崇光惴惴不安,忙拱手道:“微臣不敢,不敢。” 乔序抿唇浅浅一笑,道:“让你坐你就坐,这么墨迹作甚?” 周崇光深感推辞不得,只好敛袖落座,脸上的表情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无比煎熬。我完全能够理解周崇光这种心情,每次乔序龙颜大怒之前,心情通常都好得出奇。在乔序身边这么久,我也把他的性子摸了七八分。看周崇光的神情,估计比我更加了解乔序,他清楚地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乔序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脸上却丝毫不显山水,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周爱卿,安婕妤怎么样了?” 周崇光还想跪下回话,乔序即刻伸出手掌示意“不必”,道:“爱卿何须多礼,坐着回禀便是。” 周崇光反而更加紧张,舌头仿佛被人打了个结,连话也说不清楚:“回陛下的话……安小主并无性命之忧……就是……就是再不能生育了……” 乔序淡淡勾起唇角,道:“这个刚才靖昭仪已经跟朕回禀了,朕想听的并非此事。” 周崇光听罢,吓得浑身一懔,当即跪下伏地不起,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微臣医术不精,没能为陛下保住皇嗣,微臣罪该万死!” 乔序脸上的笑意一分分冷淡下去:“为什么保不住?朕要知道具体原因!周崇光,你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太医,当初母后生章淮太子时,还是你带着医女为母后接生的,怎么如今就想用医术不精来糊弄朕?!” 周崇光瘦弱苍老的身子瑟瑟发抖,恐惧与忏悔将他仅剩的一丝冷静无情淹没,只剩下满脸的慌张与错乱:“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小主上次被蛇咬了之后,余毒一直残留在小主体内,微臣想尽办法为小主祛除毒素,奈何那蛇毒性太大……上次小主能够勉强保住胎儿已是万幸,这次小产……陛下明鉴,即便是华佗再世恐怕也无力回天……” 乔序眉眼黯淡,错愕道:“果然是那条蛇的问题……”片刻,他收拢情思,抬了抬手:“周爱卿起来入座吧,你年事已高,跪在地上对膝盖不好。” “谢陛下恩典,”周崇光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起身落座,拱手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 “爱卿但说无妨。” 周崇光理了理思绪,恳切道:“启禀陛下,微臣已年过花甲,实在不宜长久劳作,故而向您请辞归隐,还望陛下能赐予微臣‘梅妻鹤子’(1)的福分。” 乔序微微愕然:“你要辞官?” 周崇光低垂着头,眉波不动:“回陛下的话,正是如此,还望陛下应允,微臣感激不尽!” 乔序稍稍蹙眉,颇为惋惜:“可是你一走,这‘千金国手’由谁来当?” 周崇光诚然微笑,道:“陛下,自古以来都是‘江山代有才人出’(2),微臣垂垂老矣,做不了一日三食的廉颇,也该让贤了。您英明神武,自有天下豪杰为您尽忠效力,他们当中比微臣能干的绝对不在少数,比微臣更为忠心耿耿的亦不在少数,还请陛下成全微臣最后一个心愿!” 说完,他甩开广袖,久久伏地不起,似乎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乔序凝视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半晌,终于微微叹了口气:“罢了,你既然去意已决,那朕再强留也没有意义,就赐你回乡养老吧。” 听到这句肯定的答复,周崇光叩首不止:“微臣谢陛下隆恩,惟愿吾皇千秋万岁,福寿安康!” 文化典故。宋代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时,植梅养鹤,清高自适。后作为成语和典故,比喻隐逸生活和恬然自适的清高情态。 节选自清代诗人赵翼的《论诗》,全诗为:“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145章 小产(四) 乔序的容色淡然如初,向他抬了抬手,道:“好了,爱卿起来吧,倘若你回乡心切,朕准允你明早就可以离宫。” 周崇光喜出望外,再度叩首:“是!微臣谢陛下隆恩!” 乔序轻轻颔首,命他引身告辞。周崇光知礼地起身退下,殿中霎时恢复了死一般的岑寂,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各怀所思的众人牢牢罩住。 也许是触景生情的缘故,此时郑棠满脸凄然,娟秀的远山眉微微蹙拢,捧心而叹的模样我见犹怜。相比之下,祁抒意的脸上反而没了刚才在锦乐宫时的慌乱与悲悯,却是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慎长萱臻首低垂,眼神不知落于何处,睫上挂起的点点晶莹使我心口一颤。反观柳含烟,她似乎看惯了这样的场面,容色颇为镇定,还不时频频安慰身旁被吓坏的朱蓉儿。 半晌,乔序缓缓开了口:“靖昭仪,朕去关雎宫看看尤婕妤。” 慎长萱臻首一抬,赶紧起身福礼:“是,臣妾遵旨。” 乔序也扬袍起身,边走边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都各自回宫休息吧。” 他走过郑棠身边时,郑棠突然高声唤道:“序郎!” 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悦耳动听,宛如琴弦铮铮,颇有“银瓶砸破水浆泵”(1)的慨然气势,却暗藏着一丝隐忍与克制,如同琴师调弦时不小心松动的砝码,无可避免地发出了微微沙哑的声响。 然而就是这一声,竟听得我满心酸涩,那用声音表达的爱意是我永远无法做到的,也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 果然,乔序停下脚步,转身温柔地望着她,道:“棠儿,你怎么了?” 郑棠脸上凄楚的表情在乔序转头的一瞬间,犹如化开的冰雪一般,变得柔和且欢快。她噙着眸中的盈露嫣然一笑,柔声道:“棠儿没事,就是担心序郎的身体,更深露重,你看过尤婕妤之后记得好好休息。” 乔序深望着她,亦是满眼温柔:“你放心,朕会照顾好自己。倒是你,切记不可太过伤神。还有睡前别忘记服用你妆台抽屉里的丁香静心丸,不然你心口疼的毛病就会加重。” 郑棠长睫一颤,微微愕然:“可是上次那瓶已经吃完了……” 乔序会心微笑道:“朕早就发现了,已经命人制好了后两个月的,其中一瓶放就在你妆台前的抽屉里。” 郑棠泫然欲泣,愈发温柔道:“棠儿知道了,序郎快去关雎宫吧,尤婕妤素来胆小,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序郎也该好好安慰安慰她。” 乔序点点头,转身带着慎长萱快速离去。 他们刚才对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法插嘴,仿佛我们已经融入空气中,看不见也摸不着。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心底是何种滋味。我忽然想起宛清曾经跟我说的一句话,她问我有没有想过乔序在郑棠面前是什么样子,然而今天看到的这一幕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么? 他眼中的温柔在看我时从不曾出现过,而且他竟然记得郑棠生活上的每一个细节,连药丸没了都能及时发现,可见只要是郑棠的事情,事无巨细他必会亲力亲为。 那我呢?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对过我。 刚才我一直在看着他,可是他的眼神何尝落在我身上?直到他与慎长萱跨出殿门那刻,都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我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因此否定他对我的爱意,可我就是觉得满心酸涩,无处排解。 祁抒意勾起眉梢,冷冷一笑:“贵妃娘娘,您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啊?是情不自禁还是欲擒故纵?” 郑棠眉波不动,微笑回道:“明懿夫人说笑了,本宫哪有这么学识渊博,不过是情真意切罢了。” “情真意切?”祁抒意忍俊不禁,眸中闪过一丝迢迢恨意,“贵妃娘娘这招‘情真意切’真叫嫔妾佩服呢,不动声色就收买了尤婕妤的心,还令陛下念念不忘,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郑棠见她银牙咬错,也不愿过多计较,只略抬柔荑,起身婉转笑道:“随便明懿夫人怎么想吧,本宫乏了,告辞。” 言罢,她转身朝我恭谨施礼,媚眼盈盈如丝:“殿下,嫔妾告退。” 我已觉疲惫不堪,只能点头默许她离去。很快,祁抒意与柳含烟也纷纷起身告辞。我见朱蓉儿还待在原地不动,不由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写道:“朱才人,你怎么还不走?” 朱蓉儿温声回道:“回殿下的话,妾就住在瑞祥宫绵如阁,出了主殿右转便到。妾还不走是想送送您。” 我释然微笑,朝她轻轻颔首。芙蕖乖觉地退到一边,换朱蓉儿上来扶住我的左手,慢慢向瑞祥宫的宫门走去。 天色微微泛白,看样子黎明快来了。我的眼皮不住打架,几乎可以当即睡去。突然“哐啷”一声传来,我犹如被噩梦惊醒,惶恐地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冯雨嘉的柔丝阁。 “小主!小主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骗我!你们都骗我!”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找你们偿命!” “嘘——” 似乎是被玉露蒙住了双唇,冯雨嘉一下字安静了不少,只有“呜呜”的声音不断从柔丝阁传来。 “小主您小点声吧,陛下虽然走了,但咱们宫里还有一位朱才人呢,要是被她听到了,那多危险啊!” “你放手!”这声音十分低沉,然而不一会儿就变得中气十足,“我早就看那个狐媚子不顺眼了,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只会一味地装可怜!我还怕她听见?!” “不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玉露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慌张,“奴婢是指小主您现在空口无凭,怎能随便说旁人害了您的孩子呢?这话落在谁耳朵里都是您的把柄啊!” …… 主仆二人的谈话还在继续,我身旁的朱蓉儿无奈地笑了笑,似在自嘲:“殿下您今日听见了吧,妾平常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我愤愤不已,冯雨嘉真是欺人太甚,从怀孕开始就对朱蓉儿呼来喝去,现如今又这么趾高气昂地唾骂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我刚想走过去给冯雨嘉一顿教训,朱蓉儿及时就扶着我往前走,道:“罢了,她这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殿下,咱们走吧,别为这样的人烦心。” 宫洛也在另一边加大了握手的力道,仿佛在暗示我现在不是出头时。冷静过后我也深以为然,默默点了点头,由朱蓉儿送到瑞祥宫门口,乘着凤辇回了凤仪宫。 节选自白居易的《琵琶行》 第146章 风波(一) 守在宫门口惠珠见我的凤撵稳稳停住,连忙带着四位宫女跪地行礼,口中恭谨念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搭上宫洛与芙蕖的手走下轿撵。宫洛见我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丝毫没有写字的力气,于是替我吩咐道:“殿下懿旨,众人平身免礼。” “谢殿下隆恩!” 众人依言起身,惠珠却再次向我屈膝俯身,道:“启禀殿下,您的行李已经由奴婢身后这四位宫女收拾好了。奴婢也带着人在殿中为您准备了沐浴的汤药和换洗的衣裳,还请殿下移步。” 我见此时宫中只有几盏海灯亮着,并没有灯火通明,看来惠珠并不曾兴师动众,身后那四位宫女也应该都是今晚的值夜宫女。 不得不说她这样考虑,实在非常合我心意,我可不希望在我这么疲惫的时候还要应付这些繁文缛节。 我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到我跟前,拉过她的手掌写道:“你还挺细心的,不愧是魏尚宫调教出来的人物,下去歇着吧,今晚辛苦了。” 被我这么一夸,映着长廊下昏黄的灯光,惠珠的双颊好似天边红霞,泛着淡淡的粉色。她再次恭谨屈膝,道:“承蒙殿下谬赞,奴婢就不打扰您歇息了。” 沐浴更衣罢,金乌已从燕山上冒出了头,薄薄的鱼尾白自天边晕染开来,犹如扯开一张庞大而洁白的画布,让人心怀浩淼。 我站在窗前凝望,久久不肯离去。宫洛为我奉上一碗热腾腾的牛乳燕窝粥,温声道:“殿下,昨夜折腾了一宿,要不您先睡会儿吧。太后肯定已经听说了此事,势必会急着赶回来,到时候您要是无精打采的,可怎生是好?” 我将温热的燕窝粥捧在手心,轻轻摇了摇头。宫洛见我并无睡意,改口道:“既然您不想睡,那微臣陪您看日出吧,说来微臣也有好多年没看过锦宫城的日出了。” 我低眉捻起碗中银勺,将香醇的热粥送入口中,继而腾出一只手在她掌心写道:“那你上一次看日出是在什么时候?” 她嫣然微笑,眼中充满了温情:“是在微臣新婚的前一天,与苗哲一起站在城楼上看的。” 见“苗哲”二字,我以为她会像前两次那样黯然伤神,可没想到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我松了口气,只听她继续微微笑道:“他时常带着微臣看日出,在这阴森可怖的锦宫城里,也只有日出能带给我们光明和慰藉。所以每每想他想得彻夜难眠时,微臣总会很早起来,等待锦宫城的第一缕光明。” 我听得入了神,眸色不觉哀戚,颤颤写道:“你与苗哲真是情深意重。” 她轻轻摇头,似在自哂:“罢了,这些前程往事不提也罢。微臣陪您看日出,只是希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能够让您安心些。” 她定定地望着我,道:“微臣知道您现在很害怕。” 她一语中的,我的左手不禁一晃,险些将如意纹骨瓷胎碗摔了出去。 没错,我确实害怕,我怕乔序没那么爱我,也怕冯雨嘉会借小产一事闹出什么幺蛾子,乔序对冯家早有忌惮,只怕到时候整个前朝与后宫都会鸡犬不宁! 宫洛眼疾手快,稳稳地接过我手中将落未落的粥碗,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回身道:“您是不是害怕冯婕妤小产是遭人陷害?” 我点点头,回想起一个时辰以前在瑞祥宫听到的那些话,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宫洛接着道:“那您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在瑞祥宫附近看到的那条三角蛇?” 听见“三角蛇”这几个字,我不由浑身一懔,仿佛那条被人拔掉毒牙的蛇又出现在眼前! 宫洛想告诉我什么?莫非她查出了幕后真凶? 我赶紧在她的掌心写下这个疑问,谁知她却摇摇头,道:“一切只是微臣的猜测,并无现实依据,还是暂且不说为好。” 我却偏有些急,继续以飞快的速度追问道:“你的猜测是什么?何故瞒着本宫?” 她见推辞不得,只好压低声音,凑近我耳畔轻声道:“殿下,您不觉得今晚朱才人的表现很奇怪么?她与柳美人向来交好,为何不与她一道离去,反而单独留下来送您呢?” “你的意思是……她料定了冯雨嘉今晚会大发雷霆,所以故意让我听到那些话?” 我的手指隐隐发颤,连笔画都混忘了。宫洛默默读完,点了点头,道:“没错,所以今晚微臣才在右边握住您的手,暗示您暂时不要冲动。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1),您得思虑周详,顾全大局。” 我深以为然,心下却迷惑不已,朱蓉儿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她与冯雨嘉之间颇有龃龉,但她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谋害皇嗣啊! 莫非那天晚上真的是她放蛇去咬冯雨嘉?而那条蛇会在瑞祥宫附近出现,是如宫洛所言,它想回到自己主人身边却死在了半路上? 倘若真的如此,那朱蓉儿的心思也太深沉了! 意谓多方面听取意见,才能明辨是非;单听信某方面的话,就愚昧不明。出自《资治通鉴?唐太宗贞观二年》,原文为:“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第147章 风波(二) “殿下?” 见我久久没有回应,宫洛又轻轻叫了一声:“殿下,您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一副怅然若失的感觉填满心头。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眸中涌出叠叠愧色,道:“倘若让您因此而烦恼,微臣心底也会过意不去。”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可越是如此,我心底就愈发难过。 我何时也学会了强颜欢笑? “殿下。” 芙蕖侧身撩开殿门口垂悬的珠帘,轻响悠扬,玉润玲珑。她窈窕的身姿被身后朝阳洒下的光辉镀上一层柔和的橘色,整个人犹如从画中走出来,令人不忍移目。 她慢慢向我走来,见我痴望着她来的方向,一时竟有些局促:“殿下,您没睡么?” 我颔首回应,她画布一般精致的脸上,纤长的黛眉微微一蹙:“奴婢知道您在为宫里的事情操心,可是殿下,这样会有损您的凤体呢。” 宫洛笑着替我回答:“殿下自然也知道妹妹为殿下好,可是妹妹不也没睡么?” 芙蕖抬起柔荑轻轻捂住脸颊,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讪讪道:“是么?尚宫大人,奴婢看起来很憔悴么?” “罢了罢了,我不逗你了,”宫洛扶着我往铜镜走去,“过来给一起给殿下梳妆吧,肯定是太后的鸾驾回宫了。” 芙蕖微微惊愕,片刻调皮一笑:“果然不管大事小事,通通瞒不过尚宫大人的法眼。” 我对着透亮的铜镜沉思,太后真的回来了?这离我们回宫才过了两个时辰不到啊! 不过想想也情有可原,乔序皇嗣稀薄,至今只有一子一女,宫中妃嫔又接二连三地失去孩子,太后怎能不着急?肯定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命人快马加鞭赶回锦宫城。 芙蕖替我簪上一直翠玉芳心海棠托,道:“殿下,刚才是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传旨了,说要您与陛下一道去神武门迎接太后鸾驾。” 我点点头,她望着镜中略显憔悴的我,道:“殿下,您眼底的乌青太严重了,奴婢为您抹上一些玉容膏吧。” 我任由她二人将我打扮妥帖,再乘着凤辇来到神武门前的广场上。乔序已经到了,身后站着疲惫不堪却逼迫自己打起精神的孙文英。他刚要向我行礼,乔序伸手拦住,道:“罢了,谁都不必行礼了,咱们等母后回来便是。” 他话音刚落,太后的凤车就穿过神武门朝我们驶来,可后面紧跟着的车驾却并非宛清与梦薇的,最后一辆才是。 莫非锦乐长公主也来了? 乔序赶紧带着我跪下,恭谨道:“母后万福金安!” 车架稳稳停住,早有一群宫女太监迅速跑上前去搭脚凳、撩门帘。太后从装饰华美的凤车中缓缓走下来,身旁扶着她的是皇长子与皇长女,云萝则默默垂首跟在后面。 我再往后一看,出了宛清与梦薇之外,从第二辆车上走下来的人果然是锦乐长公主! “皇帝皇后免礼。” 太后缓缓开了口,那稍显沙哑的声音将她方才一路的担忧与痛心彰显无疑。 我与乔序依言起身,众人又向我们行礼。乔序道:“荷儿、琰儿,你们回到各自母妃身边去吧,昨夜你们陪在皇祖母跟前,现在也该去陪陪你们母妃了。” 两名孩子极其乖巧,很快向我们行礼告退。乔序又道:“母后,您可是要直接去看安婕妤?” 第148章 风波(三) 太后点点头,眸色格外悲悯:“当然了,哀家这么着急赶回来,就是放心不下安婕妤。” 太后放心不下冯雨嘉? 平常也没看出太后对她有多上心,就连她怀孕以后都不怎么与她亲厚,怎么现在倒放心不下了,还为她连忙赶回?我隐约觉得,太后那番话绝非表面意思那么简单。冯雨嘉背后是她的父亲,朝廷二品大员冯德伦。他是先帝留给乔序的顾命大臣之一,在朝中有极高的威望。莫非太后是担心这次冯雨嘉小产,会让前朝变生枝节? 我仔细琢磨着太后略显复杂的眼神,果然从里面品出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1)的意味,看来我的猜想八九不离十。我甚至还想到,这一切会不会都是乔序欲擒故纵的计谋,太后并不知情? 碍于众人皆在,我不便一直盯着太后看,于是迅速收拢神思,将注意力转移到乔序身上。只见他正朝太后垂手作揖,恭谨道:“母后安心,安婕妤有太医程明月照料,不会有什么差池。” 太后略微挑眉:“程明月?怎么不是周崇光?” 乔序眉波不动,继续道:“回母后的话,周太医因为安婕妤小产自责不已,朕已准允他辞官还乡了。”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哀家亲自去瑞祥宫看看吧。皇帝,你还要上早朝,哀家看你一夜没睡,待会儿下了早朝,可得好好歇着。”还不待乔序回答,她迅速以凌厉的眼风扫过孙文英的面颊,唬得孙文英赶紧垂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以后要是不好好照顾皇帝,你也回乡养老去吧。” 孙文英刚要回话,乔序已先开口道:“母后错怪孙老了,是儿臣自己不想睡。再说他也劝不动儿臣,还望母后息怒。” 太后转怒为喜,悠悠道:“哀家也并非真想撵他出宫,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要做明君圣主,首先得有个强健的体魄。” 她转了转保养得宜的手腕,示意乔序离去,微笑道:“快去上朝吧,这三年来你从未曾迟到,今天也不许例外。哀家这边有皇后她们陪着,你不用担心。” 乔序道了声“是”,向太后欠身行礼告辞。我与锦乐一左一右搀扶太后再次走上凤车,宛清与梦薇也陆续进入车驾,一行人乘着马车飞快地向瑞祥宫驶去。 车刚停稳,一名极有眼见的小宫女立马飞身进去通禀,其他人则在玉露的引导下,恭谨地跪地行礼:“太后殿下万福金安!皇后殿下万福金安!锦乐长公主长乐未央!昭小主、穆小主长乐未央!” “都起来吧。” 众人依言起身,锦乐转眼看着玉露,菱唇一弯,道:“怎么?安婕妤知道母后要来看她,所以特意派你们在此恭候?” 玉露的黛眉轻轻颦蹙,旋即很快松开,回道:“回长公主的话,奴婢奉小主之命刚送走程太医,就看见太后殿下与皇后殿下的銮驾来临,并非奴婢提前预知,还望长公主殿下明鉴。” 太后斜乜锦乐一眼,道:“罢了,就算如你所言又有何不妥?莫非哀家不能亲自来看望安婕妤?还不快随哀家进去?” 锦乐不再多言,垂眸应了声“是”,赶紧与我一道继续搀扶着太后,由玉露引着来到柔丝阁中。不过锦乐刚才那番话却引起了我的思考,这些奴婢各个都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尤其是刚刚那个进去通报的小宫女,居然拥有如此敏捷的反应速度,与她十二三岁的年纪一点也不相符合。 依照冯雨嘉平日的表现,很难想象她会调教出这么机敏伶俐的奴婢,恐怕就连宫里最聪明的万梦薇或者祁抒意都无法做到。即便可以做到,那也仅仅针对自己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不会被自己训练得如此聪慧懂事。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将眼风缓缓落在冯雨嘉身上。只这一眼,就令我心惊不已!原本丰满的她竟然因为小产消瘦不少,平日不太明显的锁骨变得清晰可见,高高地向上凸起,犹如山间峭壁上风化出来岩石,突兀地立在顶端,令人触目惊心。 我不敢再看,赶紧移开目光。 她听见众人的脚步声,转头往殿门方向定睛一瞧,霎时泪眼汪汪:“太后……您怎么来了……?” 冯雨嘉挣扎着想坐起来,太后放开我和锦乐的手,快步走上前去,道:“免了免了,你如今身子不便,就别拘着那些虚礼了。” 太后顺势坐在榻上,云萝跟上伺候,殿中早有宫女为我们剩下的四个人搬来了凳子。 冯雨嘉抬眼迅速扫视一圈在场的人,随后玉颈一动,缓缓咽下一口唾沫。她凝眸望着太后,煞白的嘴唇毫无血色,却依旧一张一合:“多谢太后关怀……妾没能保住陛下的孩子,实在是羞对天颜……太后您非但不嫌弃,还亲自来看望妾……妾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她的眼圈渐渐变红,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顺势涌出。看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太后非但没有厌恶,反而更加心疼。云萝及时递上一方绣帕。太后会意地从她手中接过,轻轻按住自己的眼角,不让眼泪落下。她缓了口气,用微微沙哑的声音柔和道:“没想到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哀家果然没有白白疼你。往日在先帝的后宫中,不知多少妃嫔失过孩子,一次两次的不在少数。宫中的孩子素来难以生养,你别太难过了,只当与这孩子有缘无份吧。” 冯雨嘉听罢,果然泪如雨下,抽抽噎噎道:“太后说得是,妾与这孩子缘分太浅……可是太后,您有没有觉得,从穆婕妤到妾,失子的原因都与先帝一朝相似呢?” 出自唐朝诗人许浑的《咸阳城东楼》,全诗为:“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后人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比喻局势将有重大变化前夕的迹象和气氛。现多用来比喻冲突或战争爆发之前的紧张气氛。 第149章 风波(四) 听见冯雨嘉在话中提到自己,宛清神色一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那方淡紫色和合二仙绣帕。她旁边的万梦薇也微微变了脸色,望着此时情绪激动的冯雨嘉,凝眉沉思不语。 玉露神色慌张,急忙惶恐道:“小主……小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以为太后会蕴起怒意,斥责冯雨嘉满嘴胡言,可我失算了,太后虽然轻颦黛眉,脸上的神情却格外镇定,显然将她的“言下之意”听了进去。 “倘若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你家小主也不会胡言乱语,她既然敢这么跟哀家说,想来事出有因。” 玉露自知失言,低眉顺眼道:“是,太后所言极是。” 太后不再看她,只把眼风悉数落在冯雨嘉身上,温声道:“安婕妤,你说说看。” 冯雨嘉悄悄松了口气,依旧抽抽噎噎道:“回太后的话,上个月妾与明懿娘娘、穆婕妤、朱才人一同夜游万香园,途中跑出来一条毒蛇,那畜生咬了妾的脚踝……可是周太医却告诉妾那不是毒蛇……您说……他可有这样的胆子?” 冯雨嘉怎么知道那是一条毒蛇? 我转眼望着宛清,只见她也正好在看我,似乎和我一样察觉出了异样。不过很快我们就默契地回头坐好,不再表现出任何诧异的情绪。 “你被蛇咬的事情哀家知道,不过周太医……”太后拧了拧眉心,若有所思,“你放心,哀家会查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倘若真的有人胆敢谋害皇嗣,哀家绝不轻饶!” 太后决然的态度令冯雨嘉颇为意外,她蹙拢双眉,脸上泪水涟涟:“妾……妾谢太后隆恩!谢太后隆恩!” 太后释然微笑,道:“别急,哀家还没下懿旨呢,你就这么急着谢恩?” “懿旨?”冯雨嘉更为迷惑,“太后,您要下什么懿旨?” 太后见她一头雾水,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温声道:“哀家要晋你为安贵嫔,掌瑞祥宫主位,以后你就是新秀里面第一个贵嫔娘娘了。” 冯雨嘉顿然怔住,面部表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只有嘴角微微抽搐着。然而这个消息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尤其是宛清和梦薇,脸上或多或少都浮起隐隐忧色。 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她们,冯雨嘉和她们一同进宫,最开始只是与朱蓉儿平起平坐的宝林,论恩宠,怎么也不及当时的宛清与梦薇。后来因为大封六宫、怀有身孕、出血落红,冯雨嘉一路从才人升至婕妤,还破例得到“安”字作为封号。 现如今她失了孩子,虽然乔序对她的恩宠看似淡了许多,却得到了太后垂怜,要在没有孩子的情况下晋封贵嫔,掌瑞祥宫主位!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会因此感到嫉妒和心酸!更何况梦薇与宛清还不是普通女人。 “太后……”冯雨嘉终于回过神来,却一反常态地格外慌张,“妾恳请太后收回成命!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妾没能保全皇嗣已是大罪,岂能忝居贵嫔之位?” 太后仿佛料定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神情很是从容:“这既是哀家的懿旨,旁人又岂敢说什么不是?再说哀家给你贵嫔之位,一部分原因也是想到你刚刚丢了孩子,心底难免伤心失落,权作慰藉罢了,你不必多心。” “不……”冯雨嘉摇摇头,态度格外坚决,却不敢看太后的眼睛,“用孩子换来的贵嫔之位,妾宁可不要。” 第150章 风波(五)(加更,回馈读者) 太后听罢,突然沉下脸来。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冯雨嘉这样当众驳斥太后的颜面,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 沉默如潮汐在殿中恣意蔓延,而愤怒的火苗则以燎原之势迅速蹿腾直上。锦乐灵机一动,走到太后跟前,笑盈盈道:“母后,您方才可说错话了,哪怕您真的想赏一个贵嫔之位给安婕妤,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呀,您说是不是?” 太后回过头去看着锦乐,心气颇为不顺,冷声道:“这么说来哀家这个贵嫔之位还赏错了不成?” 锦乐顺势将手搭在太后肩上,坐在她身旁,嘟囔起丰润的朱唇:“儿臣好心好意为您解围,哪有说您赏错了,真真是冤枉死了。” 她清亮如水的目光在我们身上迅速扫了一圈,道:“您要不信就问问皇嫂和两位婕妤小主,问她们儿臣哪句话说您赏错了。” 太后见她这副讨人疼的模样,心情很快缓和了许多,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是赏错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锦乐看了看半倚在榻上,垂眸一言不发的冯雨嘉,又转眼继续望着太后,娓娓道来:“母后,儿臣的意思是您别看安婕妤现在情绪低落,其实她心底跟明镜儿似的,您要是把所有意思都挑明了,那她哪儿来余地思考呢?” 冯雨嘉反应极快,抬起头来接着道:“长公主殿下真是折煞妾了,方才是妾失礼冒犯了太后,妾有罪,斗胆请求太后恕罪!” 纵然太后的面色已经和蔼如初,她还是从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无论在太祖爷的后宫、先帝的后宫、还是如今皇帝的后宫,哀家都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直言不讳的人,可惜你有胆子却没胆识,否则刚才为何惹哀家生气。” 她微咬朱唇,略显犹疑,道:“太后容禀,妾方才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今年三月以来,到现如今六月下旬,妾从区区一个宝林一路晋升至婕妤,还破例得到了封号,这已经荣宠至极了。俗话说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妾不想再因为贵嫔之位而成为那个众矢之的人。” 她转而抬头,以渴盼的眼神望着太后,字字恳切:“太后,您收回成命就是对妾最好的安慰。妾也不求什么贵嫔之位了,毕竟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留点遗憾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然太过圆满容易招来祸患。” 犹如被银针轻轻一扎,她秀气的长眉霎时缩成两条弯弯曲曲的线条,好似水中游荡的水草,连命运亦不能自已,只能随波逐流,时起时落,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连根拔起,枯萎至死。 “就像妾这次一样,太后……妾是真的害怕了,往日妾嚣张跋扈,得理不饶人,妾知道,背地里恨妾的人一定不少,所以才……”她再度落下两行清泪,“妾以后一定收敛性子,再不敢如此了……” 见她如此动情,我的心不由稍被触动。如她自己所言,以前的她得理不饶人,遇见谁与她意见不合,都会直面回击,恶语相向,所以宫里讨厌她的人的确不在少数,只不过都不愿或者不敢表现出来。 而如今她说要改变这样的性子,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做得到么? 第151章 风波(六) 我不敢保证她能否做到,甚至也不敢保证她这句话有多少真实性,也许她只是暂时被失去孩子的痛苦冲昏了头脑,才会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太后看着泣涕涟涟的冯雨嘉,不由轻轻转了转中指佩戴的金丝玛瑙珐琅护甲,似乎在极力克制心中厌恶又愤懑的情绪。眼看局面再度僵化,锦乐转首向我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接着朝冯雨嘉的方向微抬下颌,很快悄无声息转头回去。 我会意微笑,心中暗暗赞叹,锦乐对这件事情的分寸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管是刚才机智巧妙地让冯雨嘉自惭形秽,主动认错,还是现在用眼神暗示我出面化解困局,都无一不体现了她的自知之明——长公主就身份而言终究只是一个“外人”,不能在内宫的事情上过多置喙,只有皇后说的话才具有信服力。 我自然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太后今日的计划泡汤。虽然我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突然晋冯雨嘉为安贵嫔,但直觉告诉我,这其中一定有着关乎前朝政治和乔序皇位的深意。 我起身搭上宫洛的玉手,莲步轻移来到榻前。冯雨嘉见我来了,很快止住啜泣,抬眼迷惑地望着我。那眼神有些胆怯,还藏着一丝丝打量的意味,似乎在猜测我接下来的做法。 我嫣然一笑,很快不再看她。 芙蕖将凳子搬来,我扶着宫洛的手稳稳落座,向太后摊开自己的掌心,写道:“母后,儿臣完全理解安婕妤的担忧,隆宠过盛,物极必反的道理您肯定比儿臣更加懂得。” 太后往上稍扬黛眉,似乎猜到了我话中“抛砖引玉”的意思,只是默默不语。我松了口气,继续写道:“其实儿臣也十分理解您现在的心情,安婕妤怀着您的皇孙,如今她失去了孩子,您心中的悲痛一定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可能更多,儿臣可说中了几分?” 太后的嘴角微微抽搐,哀声叹道:“我的儿!岂止是几分,简直写到哀家心底去了!宫中数年不闻儿啼,哀家比谁都着急难过,如今看到安婕妤失去孩子,更是悲恸不已!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余光中,冯雨嘉脸色一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话到嘴边又被她咽回肚子里。 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以指代笔:“所以您赏赐贵嫔之位给安婕妤,正应了那句‘主动关心则乱’,而安婕妤婉拒您的好意,则是因为害怕。其实母后与安婕妤的出发点都无可厚非,不过儿臣倒是想到一个可以令双方都各退一步,皆大欢喜的法子,不知母后想不想听?” 锦乐在太后身边与我一唱一和,笑道:“莫非母后不想听皇嫂就不说了?皇妹可不信。” 我忍俊不禁,写道:“母后,儿臣以为可以暂时让安婕妤享受贵嫔俸禄,封号与位份不变,众人对她的称呼也不变。这样既能让天家恩典得到体现,又能消除安婕妤心底因为晋升过快产生的担忧,您意下如何?” “以婕妤位份享受贵嫔俸禄?”太后将我的意思重复一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皇后这古灵精怪的脑袋是如何想到的?” “这哪是皇后想到的?母后您忘了?当初咱们北燕朝的太祖爷为了安慰失去孩子的王婕妤,就让她先以婕妤位份享受贵嫔俸禄,等王婕妤小产出月以后,才正式将其晋封为贵嫔。” 乔序的声音从殿门方向传来,我回首望去,此时他已经换上一身淡银色海水边蜀锦圆领长袍,手中握着竹骨折扇,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众人赶紧起身行礼:“陛下万福金安。” 乔序缓缓展开手中的竹骨折扇,边走边道:“都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他直径来到榻前,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看着一脸憔悴的冯雨嘉,温声道:“朕刚下朝就来看你了,怎么,身子好些了么?” 冯雨嘉感动不已,颤声回道:“多谢陛下关怀,有程太医负责调养,妾已经好多了。” 乔序将折扇随手递给孙文英,自己则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冯雨嘉的额头,如哄着一只小猫那般,他的声音格外轻柔:“那就好,你安心养着,先以婕妤位份享受贵嫔俸禄,等你出月了,朕就晋你为贵嫔。” 冯雨嘉受宠若惊,低声一唤:“陛下……” 乔序也不生气,只道:“怎么,你觉得朕与皇后的安排不够妥当?” “不……不是……”冯雨嘉急忙解释,“陛下与殿下的安排非常妥当,只是妾斗胆请求陛下,能否将妾册封贵嫔的时间往后延长一些,妾想在自己生辰当日受封,您看可好?” “你生辰当日?”乔序有些愕然,随即满眼宠溺地笑道,“原来是这个请求,朕当然会满足你,到时候朕还会为你开一个册封晚宴,把你的父母族人都请过来,向朕的安贵嫔朝贺。” 冯雨嘉脸上终于露出甜蜜的微笑,亦如拨云见月,眼中带着幽雅的光泽:“天家恩德,妾却之不恭,谢陛下隆恩!谢太后殿下、皇后殿下隆恩!” 太后也转怒为喜,和颜悦色,道:“好了好了,等你行册封礼当日再给哀家和帝后行礼谢恩吧,目前只需养着身子,不许胡思乱想,知道么?” 冯雨嘉低眉顺眼,温和道:“是,妾谨遵太后殿下懿旨。” 乔序看着温柔如水的她,笑道:“朕得去批阅奏折了,你好好休息,改天再来看你。” 纵然心底十分不舍,冯雨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妾恭送陛下。” 乔序一走,众人也都陆陆续续起身离去。我与锦乐扶着太后走出瑞祥宫,外面日头高起,宫墙上绘金描银的壁画在阳光下愈发鲜艳夺目,明晃晃的色泽直叫人睁不开眼。锦乐不觉皱起眉头,道:“母后,方才安婕妤说,要皇兄在她生辰当天册封她为贵嫔,那是什么时候?” 太后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放慢脚步,双眼望着远处满池摇曳的莲花,轻声呢喃:“是两个月之后,中秋夜前夕。” 中秋夜前夕?我看着太后脸上略显哀戚的神色,十分迷惑不解,莫非中秋夜前夕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锦乐却一脸了然,温声道:“第二天就是您当年与父皇成婚的日子,真是十分巧合呢。” 太后讪讪一笑,兰气吐纳稍促:“是啊,哀家就是在中秋之夜嫁给你父皇的,这一转眼就二十多年了。”她很快回过神来,摇摇头道:“罢了,哀家先回颐宁宫歇着,你晚上再来哀家宫里用膳吧。” 锦乐道了声“是”,与我一道放开双手,云萝赶紧跟上伺候,扶着太后缓缓向凤辇走去。 “恭送母后(太后)。” 精美大气的十二雀翎羽凤辇渐行渐远,我像上次在凤仪宫门口一样,凝望着太后略显清瘦的背影。头上累叠的层层珠翠好似她绵绵无尽的心事,压着她修长的脖颈,令人心生怜意。 “皇嫂,皇妹此来的目的是与皇兄商议卢将军与季尚宫的婚期,所以恐怕无暇去您的凤仪宫做客,还望皇嫂见谅。” 锦乐温柔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转眸望她,点点头表示无妨。身后的梦薇适时上前一步,嫣然笑道:“长公主殿下,妾的祉麟宫与您要去的乾清宫同路,殿下孤身一人,不知妾能否有幸与殿下为伴?” 锦乐很快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也笑着回道:“昭婕妤这样的美人,本宫自然求之不得,更何况美人主动亲近,岂有拒绝的道理?” 她二人会心微笑,同时屈膝朝我行礼。锦乐道:“皇嫂,那皇妹就与昭婕妤先告退了。” 我点头默许她们离开,瑞祥宫门口只剩下我与宛清二人。她走上前来,温声道:“殿下,那妾能否去您的凤仪宫讨杯茶喝?” 第152章 密语(一) 我自然明白宛清的言下之意,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宛清会意地朝我盈盈福身,道:“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乘着各自的轿撵回到凤仪宫,甫一入章明殿,我就屏退了殿中所有侍女,只留下宫洛与寒蕊在跟前伺候。 宛清为我斟上一杯碧螺春,开门见山道:“素素,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冯雨嘉的表现有点异常?” 我接过她奉上的茶盏,也不顾是否符合礼仪,赶紧一口气喝掉大半,擦了擦嘴角,才提笔写道:“岂止冯雨嘉一人,就回宫这几个时辰来看,似乎人人都变了个模样。” 宛清自斟自酌,问道:“此话怎讲?” 我看了宫洛一眼,提笔写道:“今天凌晨我们与陛下赶回瑞祥宫看望冯雨嘉,没过一会儿陛下走了,所有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瑞祥宫。唯独朱蓉儿特意留下来,说要亲自送送我,也就在她扶着我走到庭中的时候,听见了冯雨嘉的牢骚。” 宛清纤细修长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法兰纹细腻的杯沿,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让你听到的?” 我点点头,趁此机会追问下去:“宛清,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看到的那条蛇?你与宫洛在我面前打了一个哑谜,现在能告诉谜底吗?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对我们来说肯定非常重要。” 我的字迹因为心浮气躁而变得龙飞凤舞,宛清低眉细看,片刻抬头笑盈盈道:“你别急,我今天回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些事情的。” 她迅速与宫洛交换神色,然后转眸定定地望着我,道:“素素,你说一个人在自己被他人严重怀疑的情况下,还会不会铤而走险,重复相同的事情?” 我不太明白她在暗示什么,不过仔细分析她这段话,我也知道就常理而言,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就拿小偷盗窃举例,倘若人人都怀疑那个小偷的身份,那么我想,在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屡次三番四处盗窃,或者即便要作案,也会换一种方式,不会愚蠢到让人明显察觉出他是盗贼。 这么一想,我就向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她确认我明白这层意思之后,继续抽丝剥茧道:“所以如果郑棠真的用红斑蛛咬我的方式致使我小产,那么她还会不会用三角蛇咬冯雨嘉的方式让她小产?” 我突然领悟了宛清刚才的言下之意,落笔写道:“自然是不太可能,不过,万一她就是有那个胆子呢?” 宛清淡淡一笑:“你觉得她是个不知收敛的人么?陛下用玲珑给她顶罪,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如果她不知天高地厚,屡次谋害皇嗣,即便陛下最后要保她性命,太后也绝不会同意。往深入想,陛下与太后母子关系决裂意味着什么?你肯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母子关系决裂以后,太后十有八九会倒入岐山王阵营,那么乔序的天下…… 宛清看着我脸上微妙的表情,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于是接着道:“而咱们的贵妃娘娘是什么人?她在陛下身边多年,会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倘若我是她,应该活得战战兢兢才对,首先要保证的是旁人不来害我和我手中的皇子,其次是讨好太后,缓和太后与陛下的母子关系,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而不是想着如何去恃宠而骄、残害皇嗣,一点点消磨君王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作茧自缚。” 宛清的分析有理有据,令我不得不信服。的确,看郑棠平日的表现,也不像一个愚蠢无脑的人,她是否蛇蝎心肠我不敢保证,但就她的处境而言,应该不会自掘坟墓。 “所以你觉得这次并不是郑棠所为?那会是谁?”我想了想,提笔写下“万梦薇”三个字,宛清看了,不觉摇头微笑:“她的处境比郑棠还要艰难,这位女诸葛会愚蠢到这步田地么?你是怎么想到她的?” “那会是谁?” 第153章 密语(二) 宛清抬首扬眉,笑容幽谧诡谲:“你觉得谁最讨厌郑棠,或者说谁最希望太后与陛下母子反目?” 谁最讨厌郑棠? 要说宫里几乎人人都讨厌她,如果非要判断谁最讨厌的话,那这个人多半就是祁抒意了。她与郑棠都深爱着乔序,却不像郑棠那般,能够得到乔序的钟爱,心底有些嫉妒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可是若论后者,我却觉得祁抒意的可能性并不大,祁家颇得乔序倚重,怎会期望太后与乔序反目成仇?岂非自取灭亡? 我迷惑地摇摇头,将自己刚才的想法写给宛清看。 她默默读完,轻启朱唇,道:“素素,难道你忘了和睦郡主抓周那晚,驸马爷祁延顺拿到陛下那块佩玉时的表现?倘若他心底没有鬼,又怎么会如此慌张?” 我不觉握紧笔杆,贝齿轻轻一咬,接着落笔写道:“那你的意思是祁家有问题?可是你有什么证据呢?” 我搁下御笔静静地望着宛清,只见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证据必然是有的,寒蕊,把‘证据’呈给殿下。” “是,”寒蕊恭谨欠身,绕过宛清走到我们跟前,从袖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启禀殿下,这是安小主被蛇咬的当晚,奴婢奉小主之命在万香园收集到的蜡油,还请殿下过目。” 我示意宫洛将寒蕊手中的小瓶转呈给我,轻轻拧开嗅了嗅,果然异香扑鼻,闻之神清气爽,不由心生好奇,落笔问道:“这是什么蜡油,这么香?” 宛清勾了勾唇角,道:“这当然不是一般的蜡油,你猜猜看,这蜡油里面都有些什么成份?” 我摇头表示不知,她紧接着从齿缝中挤出一声轻笑,道:“我将蜡油私底下拿给单太医瞧,他说这蜡油里面除了香草、百合之类的普通香料以外,还混合了大量的蛇莓汁液,只要蜡烛燃烧就会释放这种气味,让那些畜生寻着气味而来。而且这其中的覆盆子与香草还能够刺激蛇的神经,让那些畜生因此发狂,产生相当强的攻击性。” 回想起那天晚上众人的对话,我惊魂未定,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按照宛清的说法,莫非这幕后黑手真的是祁抒意? 可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很不对劲,赶紧提笔写道:“话虽如此,但是咱们也别忘了,是祁抒意负责给冯雨嘉保胎,倘若冯雨嘉这胎有任何闪失,她肯定也逃不了干系!又怎么会主动去害她的孩子?” 宛清皱了皱秀气的眉头,道:“照你这么说,我与魏尚宫之前的调查都不成立了?” 我摇摇头,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倒是觉得这场戏是冯雨嘉自导自演的。” 宛清颇为意外:“冯雨嘉自导自演?” 我轻轻颔首,思忖片刻,继续落笔:“没错,本来前朝的事情不该跟你多说,但现在我不得不提。冯雨嘉的父亲是先帝留给陛下的顾命大臣,但是冯家并不比祁家安全,你可知道咱们陛下最为潜在的威胁是谁?” 第154章 密语(三) “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岐山王”三个大字。 宛清看着纸上遒劲有力的笔迹,那秀气的长眉不禁浅浅颦蹙,讶然道:“果真么?那你的意思是,冯家与岐山王在朝堂上相互勾结?冯雨嘉则是他们安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 我点点头,继续写道:“没错,所以我才怀疑,是冯雨嘉明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于是将计就计,来了这么一出‘监守自盗’,无论嫁祸祁抒意还是嫁祸后宫其他人,其目的都是在为岐山王铲除前朝的反对势力。” 宛清低眉看完我的笔迹,险些惊得无法自持。好在她能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绪,默默抬起头,睁着一双大眼怔怔望着前方,口中喃喃道:“可是咱们没有冯雨嘉的证据,怎么证明她监守自盗?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她所为,可见其心思有多缜密,就算她不是主谋,那她身边的宫女也各个不容小觑。要是我们没有充分的证据,十有八九会落入她们的圈套之中,被她们反咬一口。” 她一语中的,令我懊恼不已,我要怎么找证据呢?总不能以皇后的名义下一道懿旨,命御林军搜查瑞祥宫吧?敌暗我明,如此打草惊蛇的行为,只会更加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之中。 宫洛看了看我与宛清的神色,似乎想到了什么解决的方法,进言道:“殿下,小主,其实咱们只要召回周太医,一切疑惑就能迎刃而解了。” 召回周崇光? 宫洛转眼看着我,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瞬间明了!当初,周崇光可是奉了祁抒意的命令,专门为冯雨嘉安胎。如今只要找到他,的确可以解开我们心头的诸多疑惑! 希望的火苗在我心中慢慢燃起,然而此时宫洛脸上逐渐黯淡的笑容却仿佛一盆冰水,毫不留情地将它熄灭。她很快话锋一转,道:“不过殿下,咱们得尽快将他找回,而且不能私底下找,必须要他奉旨归来。” 不能私底下找?宫洛这话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宛清就已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蛛丝马迹,偏头问道:“魏尚宫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想找到周太医?” 宫洛惊讶于她的一点就透,微微笑道:“回小主的话,微臣正是此意。不过微臣并不确定想找周太医的人究竟是明懿夫人还是安婕妤,或者她们二人都想寻找周太医也未可知。” 宛清浅颦黛眉,若有所思道:“魏尚宫何出此言?” 宫洛依言回道:“回小主的话,今天凌晨,微臣陪伴陛下、殿下与两位娘娘回宫,当时微臣在瑞祥宫察觉了周太医的异样。从他的表现来看,仿佛他知道很多事情,所以急着撇清自己的关系,向陛下告老还乡。” 宫洛见宛清正顺着她的方向凝眉思考,松了口气娓娓道来:“小主您想,倘若是明懿夫人与周太医沆瀣一气,那么周太医辞官还乡之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而如今安婕妤莫名其妙丢了孩子,她又最想找谁问个一清二楚?” 我恍然大悟,宫洛的分析有理有据,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宛清的心思更是愈发明了,那双大眼睛里频频闪烁着充满希冀的光芒,连声音也不自觉地往上扬了几分:“如此说来,哪怕事实是安婕妤监守自盗,她也需要找到周太医杀人灭口。而明懿夫人负责为安婕妤保胎,自然不甘心被她小产一事牵连,遭受太后与陛下的责怪,势必双方都想尽快找到周太医,前者杀人灭口,后者证明清白。” 宫洛暗暗叹服:“小主真是聪颖无双,现如今各方势力都在周太医身上角逐,咱们更要加快速度才是。” 宛清知道宫洛在夸她,却只以微笑相回,道:“速度自然必须加快,不过周太医刚刚启程返乡,要如何才能让他尽快奉旨归来?” 宫洛道:“正是因为周太医刚刚启程,事情才非常好办。殿下,小主,您们可还记得由殿下负责保胎的尤婕妤?” 我与宛清同时点点头,向她表示当然记得。宫洛看看我们的反应,低眉思忖片刻,接着道:“众所周知,周太医是妇科千金国手,只要为尤婕妤安胎的董太医利用药物制造出小主脉象不安的假象,骗过太医署并不擅长千金一科的其余太医,并向陛下与太后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就能迫使二圣紧急召周太医回宫为尤婕妤安胎。” “这种方法好是好,就是……”宛清凝眉咬唇,略显犹疑,“万一董太医把握不好剂量,会不会伤害到尤婕妤和她腹中的胎儿?” 用药物制造脉象不安的假象?! 我虽然不懂医理,但是如此铤而走险,真的不会有问题么?而且尤倩倩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是无辜的,我们这么做岂非是在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宫洛却显得胸有成竹,道:“小主放心,董太医历经太祖与先帝一朝,也算宫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了,这点利害关系,他还是能够拿捏清楚的。” 宛清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疑惑什么,不由抬眸反问一句:“魏尚宫确定么?” 宫洛点点头,仿佛有心打消我与宛清的疑虑,道:“微臣确定,而且只需殿下修书一封,命人传给董太医就行了。” 要我修书一封?写什么? 第155章 密语(四) 我愣愣地瞧着砚台中那团黑乎乎的墨汁,阳光透过窗纱洒落在它平整如玉的表面上,清风穿堂而过,拂动起层层晶亮的光泽。而里面却仿佛沉淀着人心最为龌蹉的算计,令我感到无比畏惧,似乎提笔蘸墨的动作也成了一种罪恶,成了一种实质上的助纣为虐。 “殿下,”宫洛知道我不忍心,于是婉言相劝,“微臣以自己的性命担保,董太医绝对不敢做出违规的事情。您想想看,现如今宫中只剩下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所有目光都在尤婕妤身上,他岂会自讨苦吃?” 话虽如此,可是…… 我转过头来望着宫洛,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脸上万分纠结的神情,此刻我的心也如猫抓一般,又疼又痒,分外煎熬。 终于,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落笔写道:“本宫知道,但是……但是本宫无法说服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利用别人,更何况这是一次铤而走险的利用,万一不成功,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宫洛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宛清用眼神轻轻止住。她会意地退居一旁,垂首不再多言。 宛清转眼看着我,嫣然微笑:“素素,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此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想得起她说过什么,只好对她摇摇头。她见了也并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我曾对你说,你要是真的爱陛下,就全心全意去爱。” 这和乔序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所以,直视她的双眼,企图从中找到答案。宛清脸上笑意不减,继续道:“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忍心让尤婕妤和她腹中的胎儿受到委屈,倘若不是形势所迫,我又何尝愿意出此下策?你方才也告诉我了,冯家背后是岐山王,而岐山王又是咱们陛下的政治死敌,只有找到周太医才有可能查清冯雨嘉小产的真相。万一冯雨嘉真的利用小产兴风作浪,让后宫永无宁日,让前朝忠臣寒心,这对陛下来说是何等不利的局面?” 她的语气十分平和,犹如一潭静谧幽深的湖水,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的确,也正是她这样毫无压迫感的语气恰恰就能瓦解我对善良的种种“坚持”。 她见我有所动摇,于是接着道:“素素,你是皇后,你的善良应该是针对天下子民的大善,而不是针对个人的小善。退而言之,倘若尤倩倩知道自己所受的苦楚是为了陛下,我想她也应该不会有任何的抵触情绪。毕竟她的孩子在还没有出生以前,就为了父皇的江山受苦受累,陛下是仁君慈父,今后肯定会更加垂怜她们母子俩,你说是么?” 我愣了半天,这一下是彻底被宛清说服了。她是那么地了解我,每一句话都直指要害,让我无法反驳。 她说得没错,我是皇后,我心底的善良是为天下百姓存留的,不是单单为了哪一个人。而我也确实因为乔序给予我的爱情,而变得越来越心胸开阔,越来越向他靠近。 所以这么看来,尤倩倩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和天下百姓的安危存亡比起来,的确有些微不足道。罢了,只要董太医暂且让她受点苦便善,就当是为天下百姓做出的小小牺牲吧。 我在心底不停地自我安慰,终于向宛清点了点头。 宛清如释重负,神情颇为激动:“太好了!你终于肯迈出这一步了!素素,提笔吧!” 我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提起御笔,饱蘸浓墨写道:“请董爱卿在不伤害尤婕妤腹中胎儿的情况下,于今天之内改变尤婕妤的脉象,并向陛下与太后表示自己无能为力,本宫需要以此为计,让周太医奉旨回宫。” 我缓缓搁笔,在心中默读一遍,又觉得哪里不妥,遂在末尾加上了“阅罢请烧毁”五个字,待墨迹干透以后,再将纸张对折起来递给宫洛。 她伸出双手恭谨接过,却并没有立即收入袖中,而是垂眸道:“殿下,这张纸不能让微臣去送。” 我有些奇了,为什么不能让她去送?宛清也迷惑不解,问道:“那魏尚宫觉得谁人合适?” 宫洛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回小主的话,当然是凤仪宫中与殿下不甚亲近也不甚疏远的人去送这封亲笔最为合适。” 凤仪宫中与我不甚亲近又不甚疏远的人? 我感到越来越迷糊,一向反应灵敏的宛清也不禁皱起眉头,道:“为何要这样的人去送?” 宫洛微微一笑,回道:“小主您想,倘若是微臣或者芙蕖去送这封信,太医署人来人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殿下会有什么动作;而倘若是惠珠这一类不在殿下身前伺候的小宫女去送,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所以只能找一个与殿下不甚亲近又不甚疏远的人,将这封信悄无声息地送到董太医手中。” 宫洛的心思真是缜密无双!眼下的局势也的确如此。那照她这么一说,这个凤仪宫中与我不太亲近又不太疏远的奴婢就只能是蓉儿一人了! 宛清也暗暗赞叹,道:“看来这‘女中诸葛’的称号要移交魏尚宫了,如你所言,岂非只有蓉儿合适?不过她要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呢?” 宫洛微微一笑:“小主放心,微臣只需告诉她这是殿下母家的人从宫外偷偷送进来的求子药方即可。殿下不知药方真假,所以就命她拿给董太医斟酌一番,再决定要不要按照这药方煎药服用。” 宛清听罢,抚掌笑道:“这么万无一失的法子也只有魏尚宫能想出来!求子药方?素素,这话要是传到陛下与太后耳朵里,你要怎么解释?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吧?” 我知道她存心拿我玩笑,作势就往她粉嫩的脸颊捏去,吓得她连连讨饶,直呼“再也不敢了”。我见她确实有心收敛,这才放开双手坐直身子,不再与她继续嬉闹下去。 宫洛掩唇笑道:“都是微臣出的馊主意,害小主受苦了,还请小主恕罪。” 宛清也不计较,只是笑道:“罢了罢了,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只能怪咱们殿下对‘求子’二字太过敏感。” 我还想伸手捏住她的脸颊,这次她却机灵地往后一躲,朗声笑道:“不曾想殿下一夜没睡现在还这么精神百倍,这下本主真得逃了,魏尚宫,你快把殿下的‘求子药方’托人送到太医署去吧!” 她站起来边笑边跑,很快又在殿门口驻足回首,温声道:“素素,我先回延禧宫了,你好好歇息,指不定晚上还有什么意外会接踵而来,不养足精神怎能做天下人的贤后呢?” 言罢,她再次转首,暗示身旁的寒蕊轻轻推开殿门,一脚跨了出去。 我望着窗外宛清那渐渐远去的婀娜背影,心底不禁涌起阵阵暖意。尽管深宫诡谲,她却始终陪伴着我,为我指引方向,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处在一个怎样无助又惶恐的境地里。 我将目光堪堪收回,暗示宫洛烧掉今天所有写过的纸张。直到那些文字都化作了灰烬,她才向殿外吩咐道:“芙蕖妹妹,殿下命你进来伺候。” 不出一会儿,一个妙曼的身影就绕过十二盏天丝紫檀木绣花屏风来到我面前,恭谨道:“殿下,此时快到午膳时分,您是否需要奴婢为您传膳?” 正好我也饿了,就点了点头。她转身退下,宫洛也跟着她退下,道:“妹妹,殿下昨晚一夜没睡,待会儿用完午膳,你记得服侍殿下小憩一会儿。” “尚宫大人放心,奴婢会照顾好殿下的。” “那我就先下去歇着,一切就拜托妹妹了。” 第156章 意外(一)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的黄昏时分了。孙文英亲自到凤仪宫来传乔序的口谕,说要请我去乾清宫用晚膳。 我命他在殿外稍后片刻,招来宫洛伺候我梳妆打扮。宫洛一边为我梳理鬓发,一边道:“殿下放心,董太医已经照做了,趁今晚陛下宣您陪膳的机会,您可以顺势把话题引到重华宫,让陛下紧急召周太医回宫。” 我长舒出一口气,朝她点了点头,在妆台上写道:“你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她也不再多言,迅速为我整理好妆容与发型,扶着我来到宫门外,乘上凤撵向乾清宫走去。 去乾清宫的路极其熟稔,轿撵不一会儿便停在了巍峨雄伟的宫门口。我扶着宫洛的手走下骄撵,夕阳余晖下,“乾清宫”三个烫金琉璃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晃得我杏眼微眯,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我招来孙文英,命他摊开自己的掌心,慢慢写道:“孙公公,你告诉他们统统不必行礼了,也不必进去通报,本宫自己去春恩殿找陛下就行。” 孙文英自然不敢违抗我的懿旨,忙道:“是,奴才谨遵懿旨。” 言罢,他一边带领我与宫洛往春恩殿走去,一边赶紧给招呼众人退下。至殿门前,宫洛停下脚步,向我微微屈膝,轻声道:“殿下,微臣就在这儿等您。” 我点点头,撇开他们俩的双手,独自一人挑开门帘,蹑手蹑脚地踱了进去。 温软的阳光透过雍容华贵的轻纱帷幔,染了一室旖旎春光。大殿中央的麒麟瑞兽四角高鼎炉内,袅袅白烟徐徐向外逸散,静谧的芬芳清新又撩人。乔序身着一件家常银白色罩衫,在紫藤木书架前负手而立,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诵读司马迁的《报任安书》(1)。 我趁他不注意,赶紧快步跑到他身后,扑上去用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粘在了他的身上。 他唬了一跳,手中的书卷不由掉在了地上。我在心底暗自窃喜,唇畔尽是狡黠的笑意,总算把他吓到了。 他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拨开我紧扣在他腰间的双手,转过身来满眼宠溺地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你个小机灵鬼,怎么进来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刚才真把朕吓坏了。” 我依然搂着他,有些好奇地歪了歪脑袋,用唇语说道:“真的?” 他伸手在我鼻尖刮了刮,笑道:“你要不信,那下次朕去凤仪宫也这样对你好了,看你会不会被朕吓到。” 我放开双手,朝他吐了吐舌头,抚着肚子向他表示我饿了。他笑得愈发温柔,拉起我的手,转身向内殿边走边道:“朕知道你饿了,快随朕进来。” 绕过十二盏天蚕丝檀木浮雕凤凰屏风,眼前一方小小的红木案几上,竟然摆满了各色各样精致的菜肴,有哈密瓜炒虾仁、人参牛肚童子鸡、十二山珍豆腐皮包子…… 他顺手一指,语气颇为得意:“素素你瞧,全都是你喜欢吃的。” 我咽了口唾沫,迅速拉着他坐下,先用面前的银筷夹起一个十二山珍豆腐皮包子咬了一口,香菇的鲜嫩与竹笋胡萝卜的清香混在一起,令我食指大动! 他见我吃得开怀,自己也愈发开心:“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我这才想到自己光顾着吃,没有考虑到他了,不由停下来看着满脸笑意的他,突然计上心头,将自己吃了一半的豆腐皮包子送到他嘴边。 他也毫不介意,就着我的手一口吞下,边嚼边道:“只有跟你在一起朕才会如此轻松,素素,你真好。” 我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寻思着他为何突然这么煽情,再看这一桌子为我量身定制的菜色,不由恍然大悟! 我以指代笔,很快写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2)。快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解决?” 他佯装生气,转过身道:“你能帮朕解决什么?不给朕添麻烦就是大善了。” 我知道他故意如此,遂从榻上膝行至他身边,双腿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举起双手在他眼前写道:“序郎别生气,素素和你闹着玩的。素素正在学如何做天下人的好皇后,序郎快把你的烦恼告诉我吧,让我帮你一起解决好不好?” 他看完我在掌心写的字,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果真?那朕可说了。” 我点点头,搂住他的脖子,满怀期待他会跟我说些什么。只见他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下去,轻声道:“今天在早朝上,朕将安婕妤小产一事告诉了她的父亲冯德伦,你猜冯德伦是何反应?” 是何反应?只见乔序一脸严肃,我不由紧张起来,眨了眨双眼。 “他的反应很是平静,也正是因为平静,朕才觉得他心底有鬼。毕竟连岐山王都对此深表遗憾,而他作为安婕妤的生父,小外孙胎死腹中,居然一点也没有作为外祖父应该有的悲痛与伤心。” 我放开搂着他脖子的双手,写道:“序郎的意思是,他在欲盖弥彰?” 他点点头,道:“正是,而且朕说完这件事情,他立马上了一道折子,却是与此无关的国事。” 与此无关的国事? 我感到十分好奇,写道:“序郎,他上的折子内容是什么?” 乔序不明白我为何这么问,思忖片刻之后还是告诉了我:“他说请求朕派遣穆婕妤的父亲和兄长带领部分文臣前往高丽国,协助黑齿常之推行北燕官文。” 在这个时候调走宛清的父亲与兄长?冯德伦这是何意? 我迷惑不解,思索着写道:“序郎的回复是什么?” 乔序道:“朕将这道折子留中不发(3),正想问问你怎么看。” 留中不发? 是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司马迁以激愤的心情,陈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抒发了内心的痛苦,说明因为《史记》未完,他决心放下个人得失,相比“死节”之士,体现出一种进步的生死观。 谚语 意思是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出处:《史记·三王世家》。 第157章 意外(二) 我低眉思忖片刻,渐渐理出了头绪。倘若冯德伦在其他时候递上这道折子,乔序或许连想都不想,就会批复“准奏”二字,但他偏偏在冯雨嘉小产之后递上折子,要派遣宛清的父兄带领文臣出使高丽,则不得不引人深思。 我忽然计上心头,与其在这儿琢磨,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双眼微微闪光,乔序见了,不由问道:“素素,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伸手拨开他的五指,将心底的想法在他掌心慢慢写出来。乔序看着我在他掌心划过的字迹,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朕批复‘准奏’?” 我点点头,他则反问一句:“这是为何?” 我写下“将计就计”四个字,他那双璀璨的星眸中却含着隐隐忧虑,犹疑着道:“可是素素,朕却觉得这是个放虎归山的举动。” 我不太明白,赶紧写道:“为什么是放虎归山的举动?” 他轻轻摇头,道:“你想想看,上一次朕派人护送药材随黑齿常之回高丽,却在半途中突然遭到山贼袭击,至此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这一次冯德伦上书,要求朕派遣穆家父子出使高丽,朕很担心他们的安危。如果他们在途中遭遇什么不测,那朕就等于失去了两位肱骨之臣。”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计谋实在是太低劣了。如果真如乔序所言,冯德伦这次上书的目的是为了除掉宛清的父兄,那“准奏”无异于置他们于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就因为穆氏一族对乔序忠心耿耿,所以他急着帮岐山王剪掉乔序的羽翼? 恐怕事实不止这么简单。 乔序摆摆手,蹙眉轻叹一声:“罢了罢了,让朕再考虑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捋平他的眉毛,竟从他的双眉之间摸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哀愁。他顺势轻轻握住我的手,温声道:“不用替朕担心了,咱们用膳吧,用完膳一起去重华宫看看尤婕妤。” 听见重华宫三个字,看来不需要我把话题引到尤倩倩身上,乔序自然会主动关心她。 不对,是关心她腹中的胎儿。 不过不管他关心的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有利的。 我温顺地点了点头,转身膝行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上,替他盛了一碗人参牛肚童子鸡,轻轻推到他面前。 乔序舀起一勺在唇边徐徐吹拂,道:“方才锦乐跟朕商量了一下卢凌与合欢的婚期,钦天监说这个月廿一是个好日子,到时候就让合欢风风光光地从锦乐宫出嫁。” 他将那勺温热的鸡汤缓缓饮下,看着我勾唇一笑:“同时,秉承好事成双的原则,朕决定在那天迎颜桢入宫,定居交趾宫雪花阁。” 交趾宫雪花阁? 那不是玲珑生前的居所么? 我不明白乔序这么做的深意何在,只好佯装不悦,撇撇嘴转过身去。他果然很快放下汤勺,笑道:“皇后又吃醋了?” 我转头看着他,嘟了嘟嘴,轻轻摇头。他“扑哧”一笑,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思忖片刻,眉间浮起隐隐忧色,写道:“序郎给她换个住所可好?交趾宫雪花阁是玲珑住过的地方,素素不希望别的人再住进去。” 乔序并没有生气,伸手抚了抚我身后的长发,微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再另外安排就是了。” 我松了口气,继续写道:“那序郎打算什么时候对她行册封礼呢?” 乔序看着我,眼神变得格外温柔:“朕已经定好日子了,就在卢凌与合欢婚后第二天。” 我颔首了然,既然他已经安排妥当,那我再多说什么也毫无意义。况且我感兴趣的并非此事,而是我的大哥!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大哥是否依然被他“金屋藏娇”。 我再次落笔写道:“那序郎打算什么时候把她过继给素素的大哥?毕竟当初你答应了太后,要先把她过继给大哥,然后再行册封礼。” 乔序抚着长发的右手突然顿住,神情也稍有凝滞。不过片刻,他又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朕早已在去锦乐宫那天就悄悄命人送你大哥出宫了,他现在已然回到余府,等过几天朕自会安排好这件事情。” 我轻轻勾起唇角,朝他绽出一个温婉如春的笑容,用细嫩的指尖在他掌心划动着:“序郎思虑周详,素素就不多言了,那咱们赶紧用晚膳吧,说起来素素也要向董太医询问一下尤婕妤的近况呢。” 他在我颊上轻轻一刮,宠溺地笑道:“你呀,真是个孩子,一哄就好。” 我低眉羞怯,他也不再与我玩笑。我们默契地用完晚膳,乔序唤来孙文英与宫洛,吩咐道:“朕与皇后要去重华宫看望尤婕妤,只要你与魏尚宫伺候就行了。” 孙文英连连打千儿,道:“是,奴才这就下去为您与殿下准备轿撵。” “慢着,”乔序抬手将他拦住,剑眉微挑,“你没听懂朕的旨意么?朕说只要你与魏尚宫伺候便成,你这会儿子下去准备轿撵,是打算一个人抬?” 孙文英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不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老奴糊涂了。” 乔序见他如此诚惶诚恐,不由笑道:“罢了,朕也没有怪你,跟在后面就是了。” 孙文英与宫洛领旨退后。乔序顺势牵住我的左手,偏头凝望着我,温声道:“咱们走着过去,就当散步消食了。” 逆着窗外快要沉溺的微光,他纤长的睫羽仿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一眨一眨的,恍如蝴蝶正在迎风抖动自己幼嫩的双翅。 我被他瞧得脸颊滚烫,只好温顺垂头,随他一步步向重华宫走去。一路上,宫人们远远地见帝后携手走来,当即跪在原地,俯身垂首,大气也不敢出。我与乔序索性将他们视为空气,只顾沉浸在锦宫城夕阳西下的美景中,像民间普通夫妻那样“带月荷锄归”(1),再也不想其他。 节选自晋代诗人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全诗为:“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第158章 意外(三)(月票满十加更) 走到重华宫时,锦宫城已经完全没入了无边无尽的黑夜之中。如墨的浓黑滚滚而来,压在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上。宫门口点着数盏天蚕丝冰罩海灯,晚风吹过,光影轻轻摇曳。其间婢女们来去匆匆的身影,映在淡淡灰白的墙上恍如幽深鬼魅,为原本就晦暗阴郁的氛围更添一抹诡秘的色彩。 此情此景,令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不自觉地把身子慢慢靠近乔序,企图从他温热的体温中汲取一丝安定与温暖。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不安,主动将我拉得更近,我不由很快沉下心来,在心底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静面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守在廊下的侍女们,她们纷纷快步走到宫门口,见来人是我和乔序,赶紧向我们跪地行礼,恭谨道:“陛下万福金安!殿下万福金安!” 乔序不顾此时众人皆在跟前,依旧未曾将我的手放开分毫,只用双眼看着那些伏地不起的侍女们,笑着吩咐道:“都起来吧,你们的小主呢?” 为首的侍女垂首欠身,毕恭毕敬道:“回陛下的话,董太医正在偏殿为小主诊脉,陛下与殿下这边请。” 乔序轻轻颔首,以示应允:“也好,你为朕与皇后带路吧,至于通报就不必了,朕不能打扰董太医做正事。” 我却有些不好意思,企图挣脱他的双手,谁知他却将我小小的手掌越握越紧,嘴角漫上更深的笑意。我无力挣脱,只好任由他牵住我,跟随那名宫女往偏殿走去。道路两旁的宫女们看见帝后如此恩爱,纷纷低眉微笑,退居一旁,了然不语。 走到偏殿门口,眼疾手快的两位侍女已经为我们挑起了门帘,弓起身子恭谨地引我们进去。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首先惊动了榻上的尤倩倩,她微微仰起天鹅似的修长脖颈,一见来人是我和乔序,不由愕然唤道:“陛下……殿下……” 董太医听见动静,赶紧放下双手转身与秀兰一起跪地行礼:“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我与乔序默契地松开彼此的双手。乔序先我一步走到榻前,亲自扶起太医董如琢,道:“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回话。” 董如琢自然不敢就着他的手起身,赶紧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道了声“是”以后,默默地退居一旁。乔序顺势朝前迈出一步,扬起长袍坐在了锦榻边,满眼温柔地望着尤倩倩,笑道:“爱妃最近感觉如何?腹中胎儿可有时常踢你?” 秀兰为我搬来一盏木凳,恭谨地请我坐下。我这才仔细瞧着半倚于榻的尤倩倩,只见她满脸冷汗,仿佛榻上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着她幼嫩的肌肤,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的心默默为她揪紧,毕竟这个方法是我想到的,我又岂能一点儿也不难过? 乔序很快发觉了她的异样,神情竟然比我还要紧张,凝眉道:“爱妃怎么了?怎么回事?” “回陛下……妾……妾也不知道……”尤倩倩勉强吐出几个字,喘着粗气回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腹中十分难受……” 乔序沉思片刻,突然厉声喝道:“董太医!” 董如琢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膝行至乔序脚边,叩首道:“微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乔序握紧拳头,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怒火,道:“尤婕妤这是怎么回事?” 秀兰见此情景,不由转眸看了尤倩倩一眼,仿佛在请她拿什么主意。尤倩倩趁董如琢还没回话,赶紧缓了口气,抢先道:“陛下,这事儿不怪董太医,说来妾的腹痛也十分奇怪,就从今天中午才开始发作,前几天都还好好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番得体的话能平息乔序的怒火,谁知反而造成了火上浇油的效果。只见乔序怒眉一挑,连声音也扬高了几分:“朕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世间众人各司其职,他是太医就有义务为你安胎。既然你这腹痛是今天中午发作的,那为何到现在已经晚上了,他还没有治好你?莫非这是什么疑难杂症不成?” 乔序话中已有重责之意,虽然这层意思没有十分明显,但董如琢依旧听得额上青筋暴起,汗珠顺着脸颊滚滚直下,颗颗大小犹如黄豆。天气本就炎热炙烤,这些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穿在外面的藏青色衣衫。他赶紧抬袖擦擦汗水,叩首不迭:“陛下容禀,微臣已经竭尽毕生所能为小主诊脉了,可是小主的脉象十分奇怪,微臣怕……怕自己误诊造成……” 他忽觉不妥,没敢再说下去,赶紧改口道:“微臣怕自己医术不精,将来对皇嗣造成影响,那微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乔序默默地听他把话说完,不咸不淡地反问一句:“这么说来董爱卿也要告老还乡了?” 董如琢猜不透乔序的言下之意,连忙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乔序冷笑一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董如琢稍微松了口气,再次擦擦脸上的汗珠,回道:“回陛下的话,微臣的意思是,不妨请太医院其余几位比较擅长千金科的太医,即刻来重华宫为小主会诊,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再做其他打算。” 乔序轻轻转了转手上那块翠汪汪的玉扳指,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也好,孙文英,就照董太医说的去做。” 孙文英领旨告退,殿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乔序回过神来,依旧用温柔如水的眼神望着病床上一脸苍白的尤倩倩,道:“你放心,有朕与皇后在,一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 尤倩倩大为感动,眼中涌起清泪,黛眉一低,泫然欲泣:“妾谢过陛下与殿下隆恩,妾能……妾能保住这个孩子,全靠……全靠陛下与殿下的福泽庇佑。” 我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起身走到榻前,坐在锦榻另一端,拨开她的掌心写道:“尤婕妤又说什么傻话,你能保住这个孩子靠的是你的毅力与坚持,还有董太医悉心的照料,与本宫和陛下的福泽有何相干?” 她这才恍然觉得自己失言,不由改口道:“是,殿下说得是,殿下说得是。” “陛下。” 孙文英站在殿门口轻声一唤,乔序即刻用眼神应允他进来。他颔首会意,带着身后的三位太医缓缓走入殿中。 乔序抬了抬手,道:“不必行礼了,你们三个依次上前为尤婕妤诊脉,看看她这腹痛到底是什么问题。” 三人齐声道:“微臣遵旨。” 第159章 意外(四) 三位太医顺次上前为尤倩倩诊脉,结束之后却面面相觑,踌躇许久,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回话。 乔序以凌厉的目光依次划过三人的脸颊,剑眉一拧,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婕妤怎么了?” 尤倩倩也格外紧张,不停抽动着苍白的嘴唇,抖抖索索道:“几位太医,本主怎么了?还是本主腹中的胎儿有什么问题?”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太医往前膝行几步,拱手回道:“启禀陛下,启禀小主,您的身子康健,自然没什么大碍,可也不是胎儿的问题。” 话音未落,他赶紧附身叩首,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臣等……臣等医术不精,并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医术不精?!”乔序怒从心起,陡然提高声调,“怎么?现在你们整个太医署的人都喜欢用''医术不精''来糊弄朕么?!” 三人叩首不迭,急忙解释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等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 董如琢见此情景,悄悄与我交换眼神。我知道此时该我出面协调了,遂转眼看着乔序,拉过他的手慢慢写道:“序郎,欺君该当何罪,他们都是历经先帝一朝的老臣了,所以必定不敢欺瞒于你。” 我的眼中含着脉脉温情,手上的动作也愈发温柔:“素素知道你担心尤姐姐和她腹中的胎儿,但是你别气坏自个儿的身子,让尤姐姐内心抱憾,你说是不是?” 我与乔序刚好分别坐在尤倩倩的左边与右边,我写字的动作自然被她尽收眼底。她果然很快明白我的言下之意,咬咬苍白的嘴唇,道:“陛下,殿下说的也是妾想说的,纵然您为妾和妾腹中胎儿担心,也请您千万保重龙体。” 我与尤倩倩左右相劝,乔序的一腔怒火果然消减不少。他抬抬手示意跪在地上的三位太医起身,道:“既然不是母体本身的问题,又不是胎儿的问题,那你们说说,现在有什么办法能立刻治好尤婕妤的腹痛?” 董如琢抬眸小觑着我的神色,得到我的首肯之后,赶紧上前一步,万分诚恳道:“陛下容禀,微臣愚见,可否请周太医回来为小主一看?” “周崇光?”乔序拧眉深思,似在自问,“已经严重到非请他回来不可的地步了?” 董如琢附身叩首,分外诚恳道:“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保险起见,还是请周太医回来为小主诊治最好。倘若真的只靠微臣等人为小主会诊,虽然也能治好小主腹痛的毛病,但得多费些时日才能药到病除,毕竟小主身怀皇嗣,而微臣等人又不精通千金一科,所以只能慎之又慎,还请陛下见谅。” 也许是董如琢的这番说辞触动了乔序那根有关“皇嗣”的敏感神经,他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朕就立刻派人请回周崇光。” 董如琢赶紧带着众人俯身行礼,道:“陛下英明!” 我看着依旧满脸冷汗的尤倩倩,心想她毕竟也是为我受苦,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我向董如琢招招手,面对着他摊开掌心,一笔一划写道:“董太医,你现在可有法子缓解尤婕妤的腹痛?” 董如琢拱手道:“回殿下的话,请容微臣再为小主诊一次脉,定能为小主出缓解腹痛的药方,但也只能帮助小主熬过今晚,一切还得等周太医回来了再说。” 我点点头,搭上宫洛的手款款起身,示意他上前照做。乔序也退到一旁,吩咐道:“既然如此,尤婕妤就交给你照料了,朕自会即刻召回周崇光,你放心为尤婕妤诊治。” 董如琢应声不迭,乔序望着榻上满面愁容的尤倩倩,眼神格外温柔:“爱妃好好休息,朕与皇后改天再来看你。” 尤倩倩纵然十分不舍,依旧温声应下:“是,妾恭送陛下与殿下。” 我与乔序携手走出重华宫,月华如练铺满面前整条宫道,犹如置身水波盈盈的湖中。适逢卢凌带着御林军经过此处,看见帝后当前,赶紧协众人跪下行礼:“陛下万福金安!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乔序抬抬手,“朕正好找你有事,让他们全都退下。” 不必卢凌多说,众人乖觉告退。等他们的身影真正消失不见以后,乔序才吩咐道:“卢凌,朕要你即刻出宫召回周太医!马上!” 第160章 意外(五) 卢凌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迅速应声道:“卑职遵旨!” 乔序点了点头,并没有马上吩咐他起身,而是问道:“你的人可有给你回消息?这会儿周太医大概走到哪儿了?倘若追不上,就骑朕的马去。” 卢凌右手紧握剑柄,恭谨道:“回陛下的话,线人尚未给卑职回复,不过周太医适才赶了一天的马车,想必现在已经在燕京以南的周庄住下了,卑职速去速回!” 乔序上前一步,亲自将他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朕相信你的办事能力,去吧,朕在乾清宫等你消息!” 卢凌道了一声“卑职遵旨”,转身迅速消失在锦宫城的茫茫黑夜中。 回到乾清宫时,婵娟已于穹顶高高挂起,铺一层月华于白玉凉席之上,愈显温润宜人。乔序屏退众人,只留我一人在他身边伺候。我见他眉间尚有隐忧,又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只好轻轻靠在他肩上,与他一起沉默着。 半晌,他缓缓开了口,道:“素素,你知道朕目前在想什么吗?” 我拨开他的掌心,以指代笔,写道:“序郎在想天下大事。” 谁知他却微微一笑,顺势握住我的柔荑,道:“不,朕现在想的不是天下大事,而是你。” 我? 他想的是我? 我不是就在他身边么? 为何还要想我? 他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笑容变得格外狡黠,望着我道:“朕在想什么时候能跟你生个儿子,然后立他为太子,将来继承北燕朝的大统。” 你!你真是好没正经!我以为你在想些什么呢,原来……已经考虑得这么远了。 我羞红了脸颊,别过头不敢与他对视,而他却一直深情地凝望着我的双眼,慢慢于我额尖落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格外温柔道:“此时此刻,你无法替代。” 我无法代替?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着他如星星一般璀璨的双眼,心中的疑惑如海潮般不断涌起。 任何人都无法将我代替么? 包括他的挚爱郑棠? 他轻轻吻上我的双唇,仿佛在向我传递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唇齿交融间,我再次意乱情迷,不自觉地跟着他扭动起身子,任由他褪去我的衣衫,抚摸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像一条不停摆动的鱼,在干涸的岸上渴求水与氧气的温柔爱抚,而他的情意正如海边时起时落的潮水,一会儿温柔地将我淹没,一会儿又随着夕阳无情退去,徒留我一人在滚烫炙烤的堤岸上垂死挣扎。 我知道,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一条。 爱情,是任何人与帝王所能拥有的最危险的关系。我已经深陷其中,它如一张蛛网,将我这只苦苦寻觅知心人的蝴蝶牢牢套住,一点点慢慢侵蚀我的肌肤,直至我不得不为了这份爱情裸露骨髓。 我与他不住纠缠,享受着爱欲带来的阵痛与快感。他咬住我的耳垂,在我耳畔轻声呢喃,而我已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感觉周身被阳光笼罩,那炽烈的光芒烫破了我周身的鳞片,我在岸上翻腾跳跃,远处有渔民拿着鱼叉向我靠近,仿佛下一秒我就能变成他们的盘中餐。 乔序,我还是很爱你,只要你永不负我,哪怕不是每时每刻都无法代替,我也甘之如饴。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月光渐渐西移,我们又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浑身酸痛,只好靠在他的胸口,慢慢睡去。 “砰砰砰——” 清晨朦胧的微光挑起满室旖旎,我与乔序陆续被这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唤醒。还不待我们反应过来,殿外很快传来孙文英急促的声音:“陛下!陛下!卢将军求见!” 听见卢将军三个字,乔序立马翻身坐起,道:“让他立刻进来!快!” “奴才遵旨!” 孙文英很快领旨告退,我们拾起各自的衣服匆匆穿好,端端正正地坐在榻沿,等候卢凌进来回话。他很快飞身而入,跪启道:“陛下恕罪!殿下恕罪!等卑职赶到时,周太医已经被人灭口了!” 什么?周崇光被人灭口了?! 这真是一件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事情!自从周崇光告假还乡起,我心底就一直有这种不详的预感,可我未曾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究竟是谁这么急着杀人灭口?是祁抒意还是冯雨嘉?亦或者是旁人? 我不由转头看着乔序,他也与我一样惊愕,只不过他很快就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冷声道:“是被何人灭口?” 卢凌从鼻中呼出一口浊气,双眉一颤,格外愧疚:“卑职无能!尚未查清楚究竟是何人,不过卑职在现场发现了一张被撕裂的锦帕,其中一角留下了一个字。”说完,他迅速从铠甲中掏出一方破碎的锦帕,双手举过头顶,道:“还请陛下过目!” 乔序示意孙文英将那方锦帕呈给我,道:“素素,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字?” 我从孙文英手中缓缓接过,险些吓得拿捏不住! 那锦帕上绣的不就是一个“蓉”字么?! 第161章 冲喜(一) 怎么会是个“蓉”字? 这个“蓉”字代表了谁?我心底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想起回宫以来朱蓉儿那些一反常态的表现,莫非这个“蓉”字代表了她? 乔序见我凝眉沉思,不由问道:“怎么了?是个什么字?” 我回过神来,不知道该写什么,只好将那块残破的绣帕递给他。乔序接过锦帕的那一瞬间,眉心骤然一跳,惶惑道:“''蓉''?怎么会是这个字?” 言罢,他将绣帕随手扔给卢凌,声音变得低沉而蛊惑:“你可知道这绣帕的主人是谁?” 卢凌捡起绣帕仔细端详,回道:“回陛下的话,卑职不知道,但卑职在发现绣帕的第一时间就派手下最擅长追踪的士兵一路去寻了,相信不久就会发现蛛丝马迹。” 乔序慢慢皱起眉头,脸色依旧是阴沉沉的,丝毫没有云销雨霁的感觉:“现场就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么?” 卢凌仔细回想,最终摇了摇头,神情格外沮丧:“回陛下,除了这块锦帕,什么都没有。” 乔序不肯死心,紧紧追问:“那刀法呢?你就看不出来?” 卢凌被问得发慌,愧怍地低下头:“陛下容禀,卑职仔细查验过,那刀法就是咱们北燕朝武士们一惯使用的刀法,倘若从此处查起,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非常容易打草惊蛇。是卑职无能,让陛下烦忧!还请陛下降罪!” 乔序攥紧拳头,手臂上青筋暴起,牙根也咬得“咔咔”直想,听得我胆战心惊。沉默好一会儿,他终于恨恨地从齿缝中突出几个字:“不是你无能,是咱们的对手太强大,你起来吧,给朕振作起来,查他个水落石出!” 卢凌备受鼓舞,忙起身拱手道:“卑职遵旨!” 乔序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温和如初,嘴上却喟然一叹:“其实朕挺对不起你的,这个月廿一你就要成亲了,朕还让你去撞这些血光之灾,不吉利啊!” 卢凌却毫不在意,回话的声音铿锵有力:“陛下言重了,在卑职心底,家国大义远比儿女情长重要,所谓的吉不吉利,其实全看个人,倘若卑职与合欢注定情深似海,那这些血光之灾也冲撞不了什么。” 乔序嘿然一笑,起身拍拍卢凌的肩膀,道:“好一个血性男儿!朕倒没看错你!不过话虽这么说,成婚以后还是得多陪陪你的新婚妻子,不然让她独守空房,可就是你的不厚道了。” 他这么一说,我却在心底暗自偷笑,不由想起嫁给他以来的前两年。那段时间我可是一直独守空房,他现在怎么反倒教育卢凌应该如何恪守夫妻之道了? 卢凌看见我的笑容,不知为何嘴角忽然凝固了片刻,随即笑着回道:“是!陛下说得是,卑职牢记于心。” 乔序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才是朕的好发小!你放心,这次你与季尚宫的婚礼已经得到了皇太后的首肯,册封尚宫的懿旨会在今天之内传到锦乐宫,你就等着做一个风风光光的新郎官吧!” 卢凌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回道:“太后与陛下对卑职恩重如山,卑职实在……实在无以为报!” 乔序再次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格外爽朗:“朕可说需要你报什么?下去歇着吧,忙了一晚上也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一切照旧,明白么?” 卢凌即刻恢复肃穆的神情,拱手道:“卑职明白!还请陛下放心!” 乔序颔首微笑,示意卢凌退下。孙文英则乖觉地后退一步,自请离殿为我和乔序传膳。殿中又只剩下我与乔序两人,他揉了揉额角,转身回到我身边坐下,怅惘道:“素素,朕总觉得有谁在织一张大网,要把你我都套进去。” 第162章 冲喜(二) 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安,那样蜿蜒曲折,如一条毒蛇将我们彼此缠绕。 以前在我难过时,都是他在一旁给予我安慰和肯定,这一次应该换我来充当这样的角色了。 这么一想,我当即捧上他的脸颊,迫使他转过来与我温柔对视。 我望着他,用不太熟悉的唇语慢慢说道:“序郎别怕,素素会一直陪伴着你。” 他也同样凝望着我,眼中漾起泛泛光泽,比之葡萄还要莹亮华美。半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顺势握住我的双手,温声道:“有妻如你,夫复何求?” 我也会心一笑,倚在了他的肩上。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嘎吱”一声。 殿门被孙文英轻轻推开,十二名司衣侍女端着新衣裳款款入内,为首的一位跪启道:“启禀陛下、殿下,二圣应该梳洗用膳了。” 我与乔序温然应下,自是一起梳洗用膳不提。 “朕去上早朝了,孙文英,给皇后传轿撵。” 乔序话音刚落,趁孙文英还没回答,我赶紧扯住他的广袖,娇怯地摇了摇头。乔序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我的脸颊,笑道:“不传轿撵难不成你要走回凤仪宫么?” 我点点头,取下他捏住我脸颊的那只手,写道:“序郎就让我走走吧,权当消食可好?” 他饶是还想再说什么,也只能无奈又宠溺地笑道:“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朕就依了你。魏尚宫,记得照顾好皇后。” 宫洛在我身后恭谨承是,乔序再次伸手摸摸我的脸颊,转身乘上轿撵快步离开。 我搭着宫洛的手慢慢走在回凤仪宫的路上,日头渐渐高起,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犹如炭火炙烤一般,十分滚烫,不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 宫洛一边为我擦汗,一边道:“殿下方才为何不传轿撵呢?这会儿子见您受罪,微臣心底实在过意不去。” 我摇摇头表示无妨,停下脚步写道:“虽然那些晨昏定省的妃嫔应该都到了,本宫还是想慢点回去,正好也有时间让自己思考。” 宫洛瞬间明了,低头道:“微臣明白了,殿下想写什么?” 我见四周并没有人,于是写道:“宫洛,你觉得那个‘蓉’字会是谁?” 宫洛凝眉思索,道:“微臣也不敢胡乱猜测,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超乎微臣的想象了。” 已经超乎她的想象了? 心思缜密如宫洛,也会有猜不到的时候? 我不由感到万分沮丧,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你说……”我写完这两个字,突然顿了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敢继续写下去,“你说会不会是朱蓉儿?” 宫洛眉心一跳,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方道:“可是殿下没有证据,不能光凭一个字就联想到朱小主,或许有人嫁祸也未可知。” 我松了口气,也许事实如宫洛所言是嫁祸,可也许又并非如此。我心乱如麻,颓丧地倒在背后那块被朝阳晒得滚烫的岩石上,脑中像放空一般,什么都不愿去想。 就在我阖眸的那一瞬间,突然远远地听到一声:“姐姐,就在这儿吧,别再往前走了,那边人很多。” 我受霹雳,猛地站起身来! 那不就是朱蓉儿的声音吗?! 第163章 冲喜(二) 她来这儿做什么? 我仔细一听,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再联想到她口中的“姐姐”,那必定是柳含烟无疑了。 “你确定么?我觉得这儿还是很容易被人发现。” “这儿刚好有块假山能将咱们遮住,倘若再过去,就只有草丛能遮掩了。” “也是,事不宜迟,就在这儿好了。咱们烧完还得赶往凤仪宫给殿下请安呢。” “嗯,咱们开始吧。” 身旁的宫洛也将她们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忙摊开自己的手掌写道:“殿下,微臣听柳美人与朱才人说,她们似乎要烧什么东西,这可是违反宫禁的。” 我颔首以示知晓,于她掌心轻轻落笔:“本宫明白,不知她们会烧些什么,这个时候烧东西也是奇怪得紧,咱们这就转过去看看。” 宫洛默然应允,很快扶着我转过假山,慢悠悠地向她二人跟前靠近。 朱蓉儿与柳含烟双双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带着防热把手的深口铜盆与一个编织精美的小巧竹篮。那竹篮口被一张大而宽厚的绣帕盖着,瞧不清里面究竟放了什么东西。不过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她们今日要烧的东西。 我与宫洛的脚步都极其轻缓,她们尚未发觉我们正走来。柳含烟依旧蹲在地上点火折子,朱蓉儿则撩开竹篮上面的绣帕,往里面拿出了一堆冥币! 我骇了一跳,身子不由往后倾倒,高高鞋跟磕到宫径上有意凿刻的种种纹路,如同翡玉落地,发出一声轻微的碎响,骤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柳含烟的听觉极其敏锐,很快听见了动静,目光接着落在我脚上那双明黄色的蜀锦凤凰纹绣鞋上,竟吓得连火折子都拿不稳,“咚”地一声掉进了面前的黄铜漆盆中。 天气本就炎热,火折子一掉,铜盆里的冥币立刻被点着了。朱蓉儿本想伸手去抢,却见那火势越燃越旺,只好紧紧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跟柳含烟一起跪下。 “殿下……”两人吞吞吐吐,吓得花容失色,却还是就着礼数向我叩头,“殿下万福金安。”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宫洛见了也不说话,只默默扶着我走到她们跟前,随我一起蹲下。 我瞧了瞧那铜盆里的光景,由于刚刚放进去的冥币不是很多,所以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连一点字迹都看不见。 我也懒得去翻那竹篮,伸手写道:“柳美人、朱才人,犯了宫规该当何罪?” 我朝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点点头,很快将我的懿旨转述给二人。朱蓉儿听了,愈发吓得面如土色,叩首不迭。还是柳含烟稍显镇定,颤声回道:“启禀殿下,应当罚半年俸禄,位降一等,严重者或没入宫正司服役,以正宫闱。” 我微微一下,抬抬手示意她们起身,自己也搭上宫洛的手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依旧臻首低垂,不敢看我。 我拉过柳含烟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原来柳美人都知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我用颇大的力道向她传递着我内心的不满,柳含烟明显感到吃痛,不由得把手往后一缩,带着惊讶又逞能的语气回道:“回殿下的话,实不相瞒,妾也是抱了侥幸心理,以为此处不会被人发现,谁知妾这么不走运,还没开始烧就被殿下发觉了,妾自当领罚。” 我勾了勾唇角,用眼神示意她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慢慢写道:“本宫就喜欢你敢做敢当的骨气,你放心,罚本宫自然会罚,不过,你得让本宫明白为何罚你,你说是么?” 第163章 冲喜(二) 她来这儿做什么? 我仔细一听,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再联想到她口中的“姐姐”,那必定是柳含烟无疑了。 “你确定么?我觉得这儿还是很容易被人发现。” “这儿刚好有块假山能将咱们遮住,倘若再过去,就只有草丛能遮掩了。” “也是,事不宜迟,就在这儿好了。咱们烧完还得赶往凤仪宫给殿下请安呢。” “嗯,咱们开始吧。” 身旁的宫洛也将她们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忙摊开自己的手掌写道:“殿下,微臣听柳美人与朱才人说,她们似乎要烧什么东西,这可是违反宫禁的。” 我颔首以示知晓,于她掌心轻轻落笔:“本宫明白,不知她们会烧些什么,这个时候烧东西也是奇怪得紧,咱们这就转过去看看。” 宫洛默然应允,很快扶着我转过假山,慢悠悠地向她二人跟前靠近。 朱蓉儿与柳含烟双双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带着防热把手的深口铜盆与一个编织精美的小巧竹篮。那竹篮口被一张大而宽厚的绣帕盖着,瞧不清里面究竟放了什么东西。不过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她们今日要烧的东西。 我与宫洛的脚步都极其轻缓,她们尚未发觉我们正走来。柳含烟依旧蹲在地上点火折子,朱蓉儿则撩开竹篮上面的绣帕,往里面拿出了一堆冥币! 我骇了一跳,身子不由往后倾倒,高高鞋跟磕到宫径上有意凿刻的种种纹路,如同翡玉落地,发出一声轻微的碎响,骤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柳含烟的听觉极其敏锐,很快听见了动静,目光接着落在我脚上那双明黄色的蜀锦凤凰纹绣鞋上,竟吓得连火折子都拿不稳,“咚”地一声掉进了面前的黄铜漆盆中。 天气本就炎热,火折子一掉,铜盆里的冥币立刻被点着了。朱蓉儿本想伸手去抢,却见那火势越燃越旺,只好紧紧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跟柳含烟一起跪下。 “殿下……”两人吞吞吐吐,吓得花容失色,却还是就着礼数向我叩头,“殿下万福金安。”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宫洛见了也不说话,只默默扶着我走到她们跟前,随我一起蹲下。 我瞧了瞧那铜盆里的光景,由于刚刚放进去的冥币不是很多,所以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连一点字迹都看不见。 我也懒得去翻那竹篮,伸手写道:“柳美人、朱才人,犯了宫规该当何罪?” 我朝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点点头,很快将我的懿旨转述给二人。朱蓉儿听了,愈发吓得面如土色,叩首不迭。还是柳含烟稍显镇定,颤声回道:“启禀殿下,应当罚半年俸禄,位降一等,严重者或没入宫正司服役,以正宫闱。” 我微微一下,抬抬手示意她们起身,自己也搭上宫洛的手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依旧臻首低垂,不敢看我。 我拉过柳含烟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原来柳美人都知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我用颇大的力道向她传递着我内心的不满,柳含烟明显感到吃痛,不由得把手往后一缩,带着惊讶又逞能的语气回道:“回殿下的话,实不相瞒,妾也是抱了侥幸心理,以为此处不会被人发现,谁知妾这么不走运,还没开始烧就被殿下发觉了,妾自当领罚。” 我勾了勾唇角,用眼神示意她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慢慢写道:“本宫就喜欢你敢做敢当的骨气,你放心,罚本宫自然会罚,不过,你得让本宫明白为何罚你,你说是么?” 第164章 冲喜(四) 一句写完,我将右手堪堪收回,眸光在她的俏脸上流连几许,只看她如何回答。 柳含烟果然不是愚笨之人,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俯身叩首道:“回殿下的话,今日是家父的祭日,妾在此处烧冥币,是为了祭奠家父。” 今天是她父亲的祭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明所以,倾身朝前扶她跪好,再摊开自己的掌心写道:“柳美人,不知令尊是谁?可否告诉本宫?” 柳含烟清透的双眸里乍然泛起叠叠愁苦的涟漪,柔音一颤,回道:“启禀殿下,家父是前左翊位大将军柳晟池,曾经是咱们北燕朝迎亲队伍的最高统帅,只可惜家父带领的队伍在接到高丽郡主之后,遭到戎狄蛮族的突然袭击,家父……” 她极力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哽咽的声音却将她心底的难过出卖:“家父率军拼死抵抗,只为保护高丽和亲队伍的安危,最终因为敌多我寡,惨遭戎狄蛮族杀害,以身殉国!” 身旁的朱蓉儿不忍看她这么难过,适时为她递上一方淡紫色挑绣茉莉花丝帕,柔声道:“姐姐节哀,伯父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姐姐这么难过。” 正是朱蓉儿这句话触动了悲痛之中的柳含烟,她眼中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细嫩的脸颊迅速淌下,一点点冲淡她脸上的脂粉,留下两道乳白色的檀痕。 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光里,宫洛也是一脸茫然与悲痛,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头。柳含烟则沉浸在自己的悲痛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一边用丝帕抹着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边恨声道:“妾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不能上场杀敌,否则一定披挂上马,为父报仇!” 从前只觉得柳含烟敢想敢说,口无遮拦,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也有这样沉痛的往事。我很难想象,当父亲的死讯传回柳府时,小小的她有过怎样的心情?可能她曾扑进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痛陈自己再也不能生活在父亲的保护之下了;又或者会面上风平浪静,一言不发,等到深夜再躲进被窝里偷偷抹泪。 她抬起头来看我,眼中深沉的悲痛与无奈仿佛一根毒针,迅速而精准地直接扎进我心底,疼得我浑身颤抖,五脏六腑皆被她的痛苦侵夺。 她不顾我的讶异,以饱满的希冀和嘲讽的语调接着道:“可也正因为妾是个女子,所以才得到了陛下的‘特别关照’。去年春天,陛下广选家人子充实后宫,特意以妾的父亲曾是保护贵妃娘娘的功臣为由,将妾礼聘入宫,成了他的嫔御之一,美其名曰这是善待功臣之后的方式。可是不瞒殿下说,妾一点也不想要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妾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人,每天梭织耕种,看日升日落,多么坦荡自在!” 她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身旁的朱蓉儿小觑着我的神色,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劝道:“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能乱说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言,于是将双手叠于腹间,朝我微微欠身,道:“殿下,妾句句肺腑,倘若哪句惹您不快,妾任由您处置。” 我哀哀地叹了口气,拉过她放在上面的那只手,慢慢写道:“你没有惹本宫不快,只是朱才人说得对,这话可不能见谁都说。” 她见我没有怪罪,反而有些怯怯地应了一声“是”,犹疑片刻又回道:“妾谨遵殿下教诲。” 我嫣然一笑,在她掌心继续落笔:“本宫也曾听陛下说起过这事儿,不过当时陛下只告诉了本宫,裕贵妃的和亲队伍曾经遭到过戎狄人的劫掠,并没有提到其他。没想到这件事情还与柳美人有这么大的联系。令尊为国捐躯,是忠臣良将,而美人身为忠良之后,想为先祖尽孝自是好事,可也得符合宫规,让人抓不出错处才是,美人以为本宫所言如何?” 柳含烟温顺地点了点头,回道:“殿下所言自是极好的,妾都记住了。” 我笑得愈发温和,继续写道:“念在你们今日是初犯,本宫就此息事宁人,不予追究,倘若尔等还有下次,本宫一定按照宫规处置,决不轻饶!” 写最后四个字时,我的手指格外用力,柳含烟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情绪,赶紧收回手,带着朱蓉儿再次跪下,叩首不迭:“妾多谢殿下隆恩!多谢殿下隆恩!” 我示意宫洛将她二人扶起,亲自拍拍她们的柔荑,写道:“好了,趁着现在还没人发现,赶紧回宫去,本宫先去凤仪宫等着你们。” 两人愈发感激,连忙向我欠身,准备转身离去。我向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道:“才人小主请留步。” 第164章 冲喜(四) 一句写完,我将右手堪堪收回,眸光在她的俏脸上流连几许,只看她如何回答。 柳含烟果然不是愚笨之人,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俯身叩首道:“回殿下的话,今日是家父的祭日,妾在此处烧冥币,是为了祭奠家父。” 今天是她父亲的祭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明所以,倾身朝前扶她跪好,再摊开自己的掌心写道:“柳美人,不知令尊是谁?可否告诉本宫?” 柳含烟清透的双眸里乍然泛起叠叠愁苦的涟漪,柔音一颤,回道:“启禀殿下,家父是前左翊位大将军柳晟池,曾经是咱们北燕朝迎亲队伍的最高统帅,只可惜家父带领的队伍在接到高丽郡主之后,遭到戎狄蛮族的突然袭击,家父……” 她极力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哽咽的声音却将她心底的难过出卖:“家父率军拼死抵抗,只为保护高丽和亲队伍的安危,最终因为敌多我寡,惨遭戎狄蛮族杀害,以身殉国!” 身旁的朱蓉儿不忍看她这么难过,适时为她递上一方淡紫色挑绣茉莉花丝帕,柔声道:“姐姐节哀,伯父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姐姐这么难过。” 正是朱蓉儿这句话触动了悲痛之中的柳含烟,她眼中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细嫩的脸颊迅速淌下,一点点冲淡她脸上的脂粉,留下两道乳白色的檀痕。 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光里,宫洛也是一脸茫然与悲痛,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头。柳含烟则沉浸在自己的悲痛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一边用丝帕抹着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边恨声道:“妾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不能上场杀敌,否则一定披挂上马,为父报仇!” 从前只觉得柳含烟敢想敢说,口无遮拦,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也有这样沉痛的往事。我很难想象,当父亲的死讯传回柳府时,小小的她有过怎样的心情?可能她曾扑进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痛陈自己再也不能生活在父亲的保护之下了;又或者会面上风平浪静,一言不发,等到深夜再躲进被窝里偷偷抹泪。 她抬起头来看我,眼中深沉的悲痛与无奈仿佛一根毒针,迅速而精准地直接扎进我心底,疼得我浑身颤抖,五脏六腑皆被她的痛苦侵夺。 她不顾我的讶异,以饱满的希冀和嘲讽的语调接着道:“可也正因为妾是个女子,所以才得到了陛下的‘特别关照’。去年春天,陛下广选家人子充实后宫,特意以妾的父亲曾是保护贵妃娘娘的功臣为由,将妾礼聘入宫,成了他的嫔御之一,美其名曰这是善待功臣之后的方式。可是不瞒殿下说,妾一点也不想要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妾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人,每天梭织耕种,看日升日落,多么坦荡自在!” 她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身旁的朱蓉儿小觑着我的神色,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劝道:“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能乱说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言,于是将双手叠于腹间,朝我微微欠身,道:“殿下,妾句句肺腑,倘若哪句惹您不快,妾任由您处置。” 我哀哀地叹了口气,拉过她放在上面的那只手,慢慢写道:“你没有惹本宫不快,只是朱才人说得对,这话可不能见谁都说。” 她见我没有怪罪,反而有些怯怯地应了一声“是”,犹疑片刻又回道:“妾谨遵殿下教诲。” 我嫣然一笑,在她掌心继续落笔:“本宫也曾听陛下说起过这事儿,不过当时陛下只告诉了本宫,裕贵妃的和亲队伍曾经遭到过戎狄人的劫掠,并没有提到其他。没想到这件事情还与柳美人有这么大的联系。令尊为国捐躯,是忠臣良将,而美人身为忠良之后,想为先祖尽孝自是好事,可也得符合宫规,让人抓不出错处才是,美人以为本宫所言如何?” 柳含烟温顺地点了点头,回道:“殿下所言自是极好的,妾都记住了。” 我笑得愈发温和,继续写道:“念在你们今日是初犯,本宫就此息事宁人,不予追究,倘若尔等还有下次,本宫一定按照宫规处置,决不轻饶!” 写最后四个字时,我的手指格外用力,柳含烟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情绪,赶紧收回手,带着朱蓉儿再次跪下,叩首不迭:“妾多谢殿下隆恩!多谢殿下隆恩!” 我示意宫洛将她二人扶起,亲自拍拍她们的柔荑,写道:“好了,趁着现在还没人发现,赶紧回宫去,本宫先去凤仪宫等着你们。” 两人愈发感激,连忙向我欠身,准备转身离去。我向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道:“才人小主请留步。” 第165章 冲喜(五) 朱蓉儿听见宫洛叫她,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回头,恭谨地朝我欠身施礼,道:“殿下,您唤妾何事?” 我搭上宫洛的手慢慢向她走去,至跟前,将她搭在竹篮上方的丝帕拿起来,翻来覆去仔细瞧着。丝帕上,那一朵朵茉莉并蒂绽放,双双对对的蝴蝶缠绕其间,仿佛绣上了满幅春色,生机勃勃,颇有盎然的意趣。 她颇为诧异,在口中轻声呢喃道:“殿下,您这是……?” 我把这精致的绣帕托在手中,另一只手则在她微微发汗的掌心写道:“本宫觉得这方丝帕特别秀美,上面的茉莉花是你自己绣的么?竟比宫里尚服局制作的还要精致好几倍!” 她不明所以,听见我夸她,不由羞红了一张俏脸,依言回道:“承蒙殿下谬赞,这丝帕上面的茉莉与蝴蝶都是妾自己绣的,妾没什么长处,就只擅长女工,您能喜欢,妾受宠若惊。” 我嫣然一笑,将落笔的速度放缓,继续写道:“那可以把它送给本宫吗?” 她摊着掌心,转头与柳含烟对视一眼,随即向我屈膝行礼,回道:“启禀殿下,这东西盖过冥币,不太吉利,恐怕有损殿下的福祉。倘若殿下真的喜欢妾的绣工,那妾回瑞祥宫再拿一条新的献给您,承蒙您的抬爱了。” 我自然颔首以示认同,将绣帕放回竹篮上,严严实实地盖好,挥挥手让她们退下。眼看着她们的背影走远,我也转身搭上宫洛的手,向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宫洛低眉若有所思,道:“殿下,您说朱小主会拿一条新的绣帕献给您么?” 我轻轻颔首,以此表示,朱蓉儿绝对不会食言。宫洛不由微微讶异,星眸一嗔,道:“殿下为何这么确定?” 我在离凤仪宫不过百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命她摊开掌心,写道:“本宫刚才有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心底有鬼的样子。其实也并非本宫确定,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她掩藏得太好了。越是如此,她就越要顺着自己刚才的意思去做,以此避免本宫对她起疑。” 宫洛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那万一朱小主献上的锦帕不是她自己的绣制的呢?” 我轻卷五指,凝眉片刻又将它们舒展开来,写道:“是与不是,本宫只需握一条在手,然后再想办法找到卢将军手中那条进行比对,就能解释心中的一些迷惑了。” 宫洛点点头,再次扶着我慢慢向凤仪宫走去。她见周围的宫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由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微臣明白殿下的苦心,殿下肯定不愿相信杀掉周太医的幕后黑手是朱才人,所以您比谁都着急着想为她证明清白。不过民间有句俗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微臣说句难听的话,关键时刻您越是心急,就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我满心期待她接下来会如何措辞,可她却垂下臻首再未置一词。我稍稍放缓脚步,脑海中神思一转,随即朝她绽开一个温婉如春的笑意。宫洛见我明白了,也不再多说什么,眼凤仪宫已在眼前,便扶着我缓缓走了进去。 第165章 冲喜(五) 朱蓉儿听见宫洛叫她,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回头,恭谨地朝我欠身施礼,道:“殿下,您唤妾何事?” 我搭上宫洛的手慢慢向她走去,至跟前,将她搭在竹篮上方的丝帕拿起来,翻来覆去仔细瞧着。丝帕上,那一朵朵茉莉并蒂绽放,双双对对的蝴蝶缠绕其间,仿佛绣上了满幅春色,生机勃勃,颇有盎然的意趣。 她颇为诧异,在口中轻声呢喃道:“殿下,您这是……?” 我把这精致的绣帕托在手中,另一只手则在她微微发汗的掌心写道:“本宫觉得这方丝帕特别秀美,上面的茉莉花是你自己绣的么?竟比宫里尚服局制作的还要精致好几倍!” 她不明所以,听见我夸她,不由羞红了一张俏脸,依言回道:“承蒙殿下谬赞,这丝帕上面的茉莉与蝴蝶都是妾自己绣的,妾没什么长处,就只擅长女工,您能喜欢,妾受宠若惊。” 我嫣然一笑,将落笔的速度放缓,继续写道:“那可以把它送给本宫吗?” 她摊着掌心,转头与柳含烟对视一眼,随即向我屈膝行礼,回道:“启禀殿下,这东西盖过冥币,不太吉利,恐怕有损殿下的福祉。倘若殿下真的喜欢妾的绣工,那妾回瑞祥宫再拿一条新的献给您,承蒙您的抬爱了。” 我自然颔首以示认同,将绣帕放回竹篮上,严严实实地盖好,挥挥手让她们退下。眼看着她们的背影走远,我也转身搭上宫洛的手,向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宫洛低眉若有所思,道:“殿下,您说朱小主会拿一条新的绣帕献给您么?” 我轻轻颔首,以此表示,朱蓉儿绝对不会食言。宫洛不由微微讶异,星眸一嗔,道:“殿下为何这么确定?” 我在离凤仪宫不过百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命她摊开掌心,写道:“本宫刚才有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心底有鬼的样子。其实也并非本宫确定,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她掩藏得太好了。越是如此,她就越要顺着自己刚才的意思去做,以此避免本宫对她起疑。” 宫洛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那万一朱小主献上的锦帕不是她自己的绣制的呢?” 我轻卷五指,凝眉片刻又将它们舒展开来,写道:“是与不是,本宫只需握一条在手,然后再想办法找到卢将军手中那条进行比对,就能解释心中的一些迷惑了。” 宫洛点点头,再次扶着我慢慢向凤仪宫走去。她见周围的宫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由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微臣明白殿下的苦心,殿下肯定不愿相信杀掉周太医的幕后黑手是朱才人,所以您比谁都着急着想为她证明清白。不过民间有句俗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微臣说句难听的话,关键时刻您越是心急,就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我满心期待她接下来会如何措辞,可她却垂下臻首再未置一词。我稍稍放缓脚步,脑海中神思一转,随即朝她绽开一个温婉如春的笑意。宫洛见我明白了,也不再多说什么,眼凤仪宫已在眼前,便扶着我缓缓走了进去。 第166章 冲喜(六) 凤仪宫,章明殿。 已在殿中的妃嫔见我搭着宫洛的手走进来,赶紧起身朝我行礼,口中恭谨念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轻压手腕,示意她们不必多礼。芙蕖迈着姗姗莲步迎上前来,扶住我的左手,温声道:“殿下,陛下刚刚派人传来一道口谕,说安婕妤小产之后身子虚弱,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就通通免了,等小主身子好些了再说。” 我点头示意知晓,转身端然落座。芙蕖松开双手,往后退到她应有的位置上,接着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请您安排一下宝林小主进宫的事宜。” 让我安排余颜桢进宫事宜? 芙蕖见我迷惑不解,不由倾身朝前,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请您全权处理,包括为小主选择宫殿。” 我心底疑窦顿生,昨天不是说由他另外安排么?怎么今日就叫我全权处理了? 比我更疑惑的人是慎长萱,纵然她素来不理世事,也忍不住问道:“殿下,不知这位宝林是何人?” 我回过神来,转眼瞧了瞧坐在她对面的祁抒意。祁抒意也颇有眼见,很快低眉一笑,回道:“靖昭仪有所不知,这位宝林名叫余颜桢,是锦乐长公主从徐州的一条花船上带回来的司乐。在我们一行人刚到锦乐宫的晚上,她在宴会上大放异彩,俊俏的模样令陛下一见钟情。” 她转而轻轻转了转手腕,让那流云一般雪白的丝绢从腕间滑过,意态悠然:“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眉心有一道黑褐色的疤痕,不然就真的像极了……”她很快意识到此话不妥,骤然捏住丝绢的一角,转而笑道:“像极了画像上绝色美人。” 慎长萱将她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脸上笑意淡然:“既然如此,那恐怕令陛下倾倒的,不单单是她的容貌吧。” 祁抒意眼底微微闪光,假意嗔道:“靖昭仪可是在以己度人?以为余宝林也和你一样是个才貌双绝的美人?” 慎长萱秀眉一低,莞尔道:“明懿娘娘过奖了,陛下喜欢的向来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放眼整个后宫,上至殿下,下至朱才人,包括娘娘与嫔妾在内,哪一个不是除了样貌以外,都身有所长之处?就算妾以己度人,那也是因为整个后宫都无与伦比,您说可是?”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慎长萱也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祁抒意抵颐支颌,摇头笑道:“靖昭仪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北燕朝第一才女,这能说会道的功夫,恐怕只有咱们昭婕妤能够与你一较高下。” 万梦薇就坐在祁抒意旁边,也刚好与慎长萱对坐。她听见祁抒意在话中提到她,清澈的双眸滴溜溜一转,抚掌笑道:“明懿娘娘真真是折煞妾了,倘若让妾与昭仪娘娘一较高下,那妾必定是最后甘拜下风的那个。”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尤其是祁抒意,竟直接笑了出来:“如此,本宫对昭婕妤也是甘拜下风了。” 我见她们各个都乐呵呵的,也懒得插手去管,只和她们一起掩唇微笑,感受这难得的融洽氛围。俶尔,帘动影摇,蓉儿的身影轻轻越过天蚕丝挑绣牡丹凤凰挂屏,缓缓来到我面前,屈膝道:“启禀殿下,美人小主与才人小主到了,正在章明殿外等候您吩咐。” 殿中一下子变得肃然无声,我本来没有明白柳含烟与朱蓉儿何为这么做,不过就在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们这么做的深意。我在她们烧冥币的时候给予了她们善意的提醒,那如今她们来迟,自然要主动按照北燕朝的规矩,在殿外等候我的吩咐。换言之,就是主动请罚。 郑棠似乎想说什么,可奈何她如今没有协力六宫之权,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一言未发。而祁抒意则不同,大胆进言道:“殿下,柳美人与朱才人来迟,会不会和安婕妤有关?” 我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却很好奇她为何这么说,于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祁抒意稍微犹豫了一下,道:“宫人众人皆知安婕妤飞扬跋扈,倘若她将自己小产的气撒在朱才人身上……”她低眉思忖片刻,很快抬头笑道:“嫔妾的意思是,朱才人迟迟不来,是因为刚才在瑞祥宫受了气。” 郑棠抬首直视祁抒意的双眸,道:“明懿夫人如何这般确定?”还不待祁抒意回答,又转眼望我,起身福礼道:“殿下,嫔妾愚见,不妨先宣柳美人与朱才人进来瞧瞧,再下定论不迟,您说呢?” 我颔首以示认可,同时压了压手腕示意她不必多礼。蓉儿经我首肯,会意地退了出去,不出一会儿就引着柳含烟与朱蓉儿入内,自己退居一旁。 “殿下万福金安!” 她二人恭恭敬敬地朝我叩首,礼数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也是,本来晨昏定省来迟就是大罪,要是礼数再让人挑出什么错来,那即便待会儿我有心替她们解围,可能也难以服众。好在她们俩还算聪明,一下子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 我朝宫洛与芙蕖分别使了个眼色,她们很快会议上前,亲自将柳含烟与朱蓉儿扶起来,再恭谨地引她们入座。 落座之后,朱蓉儿又搭上自己侍女的手站起来,朝我恭谨施礼,道:“启禀殿下,妾出门时不小心弄脏了裙摆,顾及到北燕朝宫规,仪容不整不得朝见中宫,于是又返回阁内更换衣物,这才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万梦薇似乎不信,不由嫣然一笑,道:“怎么朱才人平日里一贯小心谨慎,今日却会不小心弄脏自己的裙摆?” 朱蓉儿搅弄着自己的手绢,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心底装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让她百般踌躇,不知如何开口。柳含烟就坐在万梦薇旁边,咬牙愤愤道:“昭小主有所不知,今早妾去瑞祥宫邀朱才人一道来凤仪宫请安时,刚好撞见安婕妤身边的一个下等奴婢,埋头从柔丝阁内出来,倾倒她昨夜出恭后留下的污秽。结果那婢子仿佛没长眼睛似的,在廊下转个弯就撞到了朱才人,将那些臭不可闻的污秽全泼在了朱才人的裙摆上。妾气不过,想教训教训那位目中无人的奴婢,可是朱才人害怕声音会惊醒尚在睡梦中的安婕妤,便劝妾息事宁人。” 祁抒意眼中饱含惊愕,又浅藏着一丝猜中事情发展的窃喜,道:“还有这等事儿?” 第166章 冲喜(六) 凤仪宫,章明殿。 已在殿中的妃嫔见我搭着宫洛的手走进来,赶紧起身朝我行礼,口中恭谨念道:“殿下万福金安!” 我轻压手腕,示意她们不必多礼。芙蕖迈着姗姗莲步迎上前来,扶住我的左手,温声道:“殿下,陛下刚刚派人传来一道口谕,说安婕妤小产之后身子虚弱,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就通通免了,等小主身子好些了再说。” 我点头示意知晓,转身端然落座。芙蕖松开双手,往后退到她应有的位置上,接着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请您安排一下宝林小主进宫的事宜。” 让我安排余颜桢进宫事宜? 芙蕖见我迷惑不解,不由倾身朝前,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请您全权处理,包括为小主选择宫殿。” 我心底疑窦顿生,昨天不是说由他另外安排么?怎么今日就叫我全权处理了? 比我更疑惑的人是慎长萱,纵然她素来不理世事,也忍不住问道:“殿下,不知这位宝林是何人?” 我回过神来,转眼瞧了瞧坐在她对面的祁抒意。祁抒意也颇有眼见,很快低眉一笑,回道:“靖昭仪有所不知,这位宝林名叫余颜桢,是锦乐长公主从徐州的一条花船上带回来的司乐。在我们一行人刚到锦乐宫的晚上,她在宴会上大放异彩,俊俏的模样令陛下一见钟情。” 她转而轻轻转了转手腕,让那流云一般雪白的丝绢从腕间滑过,意态悠然:“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眉心有一道黑褐色的疤痕,不然就真的像极了……”她很快意识到此话不妥,骤然捏住丝绢的一角,转而笑道:“像极了画像上绝色美人。” 慎长萱将她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脸上笑意淡然:“既然如此,那恐怕令陛下倾倒的,不单单是她的容貌吧。” 祁抒意眼底微微闪光,假意嗔道:“靖昭仪可是在以己度人?以为余宝林也和你一样是个才貌双绝的美人?” 慎长萱秀眉一低,莞尔道:“明懿娘娘过奖了,陛下喜欢的向来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放眼整个后宫,上至殿下,下至朱才人,包括娘娘与嫔妾在内,哪一个不是除了样貌以外,都身有所长之处?就算妾以己度人,那也是因为整个后宫都无与伦比,您说可是?”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慎长萱也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祁抒意抵颐支颌,摇头笑道:“靖昭仪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北燕朝第一才女,这能说会道的功夫,恐怕只有咱们昭婕妤能够与你一较高下。” 万梦薇就坐在祁抒意旁边,也刚好与慎长萱对坐。她听见祁抒意在话中提到她,清澈的双眸滴溜溜一转,抚掌笑道:“明懿娘娘真真是折煞妾了,倘若让妾与昭仪娘娘一较高下,那妾必定是最后甘拜下风的那个。”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尤其是祁抒意,竟直接笑了出来:“如此,本宫对昭婕妤也是甘拜下风了。” 我见她们各个都乐呵呵的,也懒得插手去管,只和她们一起掩唇微笑,感受这难得的融洽氛围。俶尔,帘动影摇,蓉儿的身影轻轻越过天蚕丝挑绣牡丹凤凰挂屏,缓缓来到我面前,屈膝道:“启禀殿下,美人小主与才人小主到了,正在章明殿外等候您吩咐。” 殿中一下子变得肃然无声,我本来没有明白柳含烟与朱蓉儿何为这么做,不过就在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们这么做的深意。我在她们烧冥币的时候给予了她们善意的提醒,那如今她们来迟,自然要主动按照北燕朝的规矩,在殿外等候我的吩咐。换言之,就是主动请罚。 郑棠似乎想说什么,可奈何她如今没有协力六宫之权,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一言未发。而祁抒意则不同,大胆进言道:“殿下,柳美人与朱才人来迟,会不会和安婕妤有关?” 我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却很好奇她为何这么说,于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祁抒意稍微犹豫了一下,道:“宫人众人皆知安婕妤飞扬跋扈,倘若她将自己小产的气撒在朱才人身上……”她低眉思忖片刻,很快抬头笑道:“嫔妾的意思是,朱才人迟迟不来,是因为刚才在瑞祥宫受了气。” 郑棠抬首直视祁抒意的双眸,道:“明懿夫人如何这般确定?”还不待祁抒意回答,又转眼望我,起身福礼道:“殿下,嫔妾愚见,不妨先宣柳美人与朱才人进来瞧瞧,再下定论不迟,您说呢?” 我颔首以示认可,同时压了压手腕示意她不必多礼。蓉儿经我首肯,会意地退了出去,不出一会儿就引着柳含烟与朱蓉儿入内,自己退居一旁。 “殿下万福金安!” 她二人恭恭敬敬地朝我叩首,礼数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也是,本来晨昏定省来迟就是大罪,要是礼数再让人挑出什么错来,那即便待会儿我有心替她们解围,可能也难以服众。好在她们俩还算聪明,一下子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 我朝宫洛与芙蕖分别使了个眼色,她们很快会议上前,亲自将柳含烟与朱蓉儿扶起来,再恭谨地引她们入座。 落座之后,朱蓉儿又搭上自己侍女的手站起来,朝我恭谨施礼,道:“启禀殿下,妾出门时不小心弄脏了裙摆,顾及到北燕朝宫规,仪容不整不得朝见中宫,于是又返回阁内更换衣物,这才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万梦薇似乎不信,不由嫣然一笑,道:“怎么朱才人平日里一贯小心谨慎,今日却会不小心弄脏自己的裙摆?” 朱蓉儿搅弄着自己的手绢,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心底装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让她百般踌躇,不知如何开口。柳含烟就坐在万梦薇旁边,咬牙愤愤道:“昭小主有所不知,今早妾去瑞祥宫邀朱才人一道来凤仪宫请安时,刚好撞见安婕妤身边的一个下等奴婢,埋头从柔丝阁内出来,倾倒她昨夜出恭后留下的污秽。结果那婢子仿佛没长眼睛似的,在廊下转个弯就撞到了朱才人,将那些臭不可闻的污秽全泼在了朱才人的裙摆上。妾气不过,想教训教训那位目中无人的奴婢,可是朱才人害怕声音会惊醒尚在睡梦中的安婕妤,便劝妾息事宁人。” 祁抒意眼中饱含惊愕,又浅藏着一丝猜中事情发展的窃喜,道:“还有这等事儿?” 第167章 冲喜(七) 朱蓉儿的俏脸格外窘迫,红彤彤的犹如天边尚未散去的朝霞。她的双手不停地绞动着堇色蝴蝶纹袖口,檀口一启,轻声道:“姐姐,你别说了,这些事情恐怕引人反胃恶心……” 果然她话音刚落,尤倩倩就忍不住侧身作呕,殿中其余妃嫔亦纷纷为柳含烟所言侧目不已。柳含烟绣拳紧握,强压住心中的厌恶,恨声道:“回明懿娘娘的话,确有其事,倘若有半句虚言,妾宁愿天打雷劈。” 这一下殿中妃嫔们的脸色更难看了,祁抒意更为感慨,连忙起身向我进言献策:“启禀殿下,嫔妾有一计,或许殿下可以采纳。” 我不知道她在卖什么关子,只好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她见我应允,双膝微微一屈,恭谨道:“既然陛下命殿下为余宝林安排宫室,不妨趁此机会让朱才人搬出瑞祥宫,与这位新来的宝林住在一起。乔迁之喜嘛,新人入驻是一喜,才人迁宫又一喜,如此也算双喜临门,您以为如何?” 好一个“双喜临门”,祁抒意这招简直“一箭双雕”,既能拉拢朱蓉儿,又能博得乔序赞赏的目光,如此,何乐而不为? 我该怎么办?答应她么?想起赶回宫那天凌晨,朱蓉儿故意让我听到的消息,我又觉得祁抒意在这种场合下提出这条建议,很是别有用心。 会不会她与朱蓉儿还有柳含烟提前串通好了?或者这仅仅是她本人临时“见缝插针”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倘若我也能借此机会将朱蓉儿和柳含烟收为己用,那岂不是便宜?(1) 我云淡风轻的眼神慢慢扫过殿中每个人若有所思的脸庞,最终停在朱蓉儿那姣好的容颜上,对上她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复而低眉提笔,缓缓写道:“朱才人,你自己的意见呢?” 芙蕖上前几步,将我的亲笔呈给朱蓉儿。她阅罢,起身福礼道:“回殿下的话,一切谨凭殿下安排。” 我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满意的微笑,朝她压了压手腕,示意她坐下。接着,我又在纸上写下一道懿旨,命宫洛转述给众位妃嫔。 “殿下懿旨,命朱才人在余宝林入宫当日迁入别宫,具体事宜殿下会亲自安排,小主只需等候命令即可。” 朱蓉儿喜笑颜开,再一次起身向我行礼,那颤动的柔音难掩她满腔兴奋:“妾谢殿下隆恩!谢殿下隆恩!” 我抿唇微笑,将眼风往祁抒意身上一落,朱蓉儿很快反应过来,又朝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道:“谢明懿娘娘进言献策!” 祁抒意的黛眉柔柔一舒,莞尔道:“殿下真是折煞嫔妾了,嫔妾不过是想为宫里冲冲喜,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您倒好,让嫔妾生生受了朱才人一礼,嫔妾愧不敢当。” 郑棠以丝绢轻掩口鼻,臻首微垂,如羽的长睫轻轻扇动,神情也格外温和:“明懿夫人哪里是愧不敢当?就连陛下都说了,卢将军与季尚宫的大婚正好能为皇宫冲喜,而你就刚好想到朱才人迁宫会带来乔迁之喜,如此聪慧,怎是愧不敢当呢?” 我能明显感觉到一股浓浓的醋意正在殿中蜿蜒,一颗心不由暗暗揪紧,这处理争风吃醋的琐事我可没有经验,要是一会儿她们俩争得面红耳赤,我该怎么办? 可我很快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郑棠的态度极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祁抒意自然无法首先生气,被迫自降一格。她纵然心中愤懑,也还是以同样明媚的笑靥相回:“承蒙贵妃娘娘谬赞,嫔妾能想到是嫔妾的本事,您要是想到了还能说出来,那就是您的本事了。” 郑棠的长眉突然往蝉鬓一挑,随即很快松开,轻轻冷哼一声,道:“明懿夫人好一张巧嘴,本宫奉劝你切莫投机取巧过了头,否则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她起身向我行了个大礼,恭谨道:“启禀殿下,嫔妾身子不适,恐怕得先走一步了,告辞。” 我知道她此举意在避免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迅速升级,于是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任由她带着恩善离去。 她一走,殿中妃嫔也都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为了不让人起疑,我命芙蕖替我送客,宫洛则适时叫住刚刚起身的朱蓉儿,道:“才人小主,殿下请您留下,商量一下新宫殿的有关事宜。”她往前走了一步,将她慢慢扶到我跟前,边走边道:“虽说殿下刚才的懿旨是亲自安排,但毕竟是您与将来新进宫的宝林一起住,自然先得问问您的意见,究竟喜欢何处?对摆件可有无要求?” 此时殿中尚余祁抒意、慎长萱、万梦薇和柳含烟四人,她们看见宫洛的举动,都不约而同地回身转首。朱蓉儿自然明白这是我故意留她下来的计谋,于是十分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道:“真的么?妾可以选择搬往何处?” 我点头表示当然可以,而她更是喜不自胜,双眼频频闪光。柳含烟见此笑道:“既然如此,那姐姐就先回去了,妹妹好好与殿下说说。” 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离去,直到殿中只剩下我、宫洛与朱蓉儿三人了,她才将一直放在袖中的蝴蝶兰刺绣丝绢恭谨地用双手呈上,道:“殿下,前不久妾见瑞祥宫的蝴蝶兰开花了,就将它们绣在了这条丝绢上,还望您不嫌弃。” 我慢慢地从她手里接过那条丝绢,仿佛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宝那般,我感激的眼神格外真挚,在她掌心留下的字迹也有着滚烫的温度:“你绣得这么好,本宫都快闻到花香了,怎么会嫌弃?” 她低低垂首,向我报以娇赧一笑:“殿下喜欢就好。” 我再一次轻轻抓住她细嫩的手腕,在她掌心慢慢写道:“说吧,你想搬到哪个宫殿去?” 我满以为她会埋头思索,谁知她的脸上却露出半是讶异半是欣喜的神情,道:“殿下,真的可以由妾来决定么?” 我点点头,写道:“没错,就当你替本宫为即将进宫的余宝林做个选择好了。” 她稍微放松了神色,犹豫一会儿,缓缓开口:“那妾想搬入柳美人的咸福宫。” 便(bìan)宜:方便合适。 第167章 冲喜(七) 朱蓉儿的俏脸格外窘迫,红彤彤的犹如天边尚未散去的朝霞。她的双手不停地绞动着堇色蝴蝶纹袖口,檀口一启,轻声道:“姐姐,你别说了,这些事情恐怕引人反胃恶心……” 果然她话音刚落,尤倩倩就忍不住侧身作呕,殿中其余妃嫔亦纷纷为柳含烟所言侧目不已。柳含烟绣拳紧握,强压住心中的厌恶,恨声道:“回明懿娘娘的话,确有其事,倘若有半句虚言,妾宁愿天打雷劈。” 这一下殿中妃嫔们的脸色更难看了,祁抒意更为感慨,连忙起身向我进言献策:“启禀殿下,嫔妾有一计,或许殿下可以采纳。” 我不知道她在卖什么关子,只好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她见我应允,双膝微微一屈,恭谨道:“既然陛下命殿下为余宝林安排宫室,不妨趁此机会让朱才人搬出瑞祥宫,与这位新来的宝林住在一起。乔迁之喜嘛,新人入驻是一喜,才人迁宫又一喜,如此也算双喜临门,您以为如何?” 好一个“双喜临门”,祁抒意这招简直“一箭双雕”,既能拉拢朱蓉儿,又能博得乔序赞赏的目光,如此,何乐而不为? 我该怎么办?答应她么?想起赶回宫那天凌晨,朱蓉儿故意让我听到的消息,我又觉得祁抒意在这种场合下提出这条建议,很是别有用心。 会不会她与朱蓉儿还有柳含烟提前串通好了?或者这仅仅是她本人临时“见缝插针”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倘若我也能借此机会将朱蓉儿和柳含烟收为己用,那岂不是便宜?(1) 我云淡风轻的眼神慢慢扫过殿中每个人若有所思的脸庞,最终停在朱蓉儿那姣好的容颜上,对上她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复而低眉提笔,缓缓写道:“朱才人,你自己的意见呢?” 芙蕖上前几步,将我的亲笔呈给朱蓉儿。她阅罢,起身福礼道:“回殿下的话,一切谨凭殿下安排。” 我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满意的微笑,朝她压了压手腕,示意她坐下。接着,我又在纸上写下一道懿旨,命宫洛转述给众位妃嫔。 “殿下懿旨,命朱才人在余宝林入宫当日迁入别宫,具体事宜殿下会亲自安排,小主只需等候命令即可。” 朱蓉儿喜笑颜开,再一次起身向我行礼,那颤动的柔音难掩她满腔兴奋:“妾谢殿下隆恩!谢殿下隆恩!” 我抿唇微笑,将眼风往祁抒意身上一落,朱蓉儿很快反应过来,又朝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道:“谢明懿娘娘进言献策!” 祁抒意的黛眉柔柔一舒,莞尔道:“殿下真是折煞嫔妾了,嫔妾不过是想为宫里冲冲喜,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您倒好,让嫔妾生生受了朱才人一礼,嫔妾愧不敢当。” 郑棠以丝绢轻掩口鼻,臻首微垂,如羽的长睫轻轻扇动,神情也格外温和:“明懿夫人哪里是愧不敢当?就连陛下都说了,卢将军与季尚宫的大婚正好能为皇宫冲喜,而你就刚好想到朱才人迁宫会带来乔迁之喜,如此聪慧,怎是愧不敢当呢?” 我能明显感觉到一股浓浓的醋意正在殿中蜿蜒,一颗心不由暗暗揪紧,这处理争风吃醋的琐事我可没有经验,要是一会儿她们俩争得面红耳赤,我该怎么办? 可我很快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郑棠的态度极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祁抒意自然无法首先生气,被迫自降一格。她纵然心中愤懑,也还是以同样明媚的笑靥相回:“承蒙贵妃娘娘谬赞,嫔妾能想到是嫔妾的本事,您要是想到了还能说出来,那就是您的本事了。” 郑棠的长眉突然往蝉鬓一挑,随即很快松开,轻轻冷哼一声,道:“明懿夫人好一张巧嘴,本宫奉劝你切莫投机取巧过了头,否则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她起身向我行了个大礼,恭谨道:“启禀殿下,嫔妾身子不适,恐怕得先走一步了,告辞。” 我知道她此举意在避免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迅速升级,于是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任由她带着恩善离去。 她一走,殿中妃嫔也都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为了不让人起疑,我命芙蕖替我送客,宫洛则适时叫住刚刚起身的朱蓉儿,道:“才人小主,殿下请您留下,商量一下新宫殿的有关事宜。”她往前走了一步,将她慢慢扶到我跟前,边走边道:“虽说殿下刚才的懿旨是亲自安排,但毕竟是您与将来新进宫的宝林一起住,自然先得问问您的意见,究竟喜欢何处?对摆件可有无要求?” 此时殿中尚余祁抒意、慎长萱、万梦薇和柳含烟四人,她们看见宫洛的举动,都不约而同地回身转首。朱蓉儿自然明白这是我故意留她下来的计谋,于是十分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道:“真的么?妾可以选择搬往何处?” 我点头表示当然可以,而她更是喜不自胜,双眼频频闪光。柳含烟见此笑道:“既然如此,那姐姐就先回去了,妹妹好好与殿下说说。” 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离去,直到殿中只剩下我、宫洛与朱蓉儿三人了,她才将一直放在袖中的蝴蝶兰刺绣丝绢恭谨地用双手呈上,道:“殿下,前不久妾见瑞祥宫的蝴蝶兰开花了,就将它们绣在了这条丝绢上,还望您不嫌弃。” 我慢慢地从她手里接过那条丝绢,仿佛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宝那般,我感激的眼神格外真挚,在她掌心留下的字迹也有着滚烫的温度:“你绣得这么好,本宫都快闻到花香了,怎么会嫌弃?” 她低低垂首,向我报以娇赧一笑:“殿下喜欢就好。” 我再一次轻轻抓住她细嫩的手腕,在她掌心慢慢写道:“说吧,你想搬到哪个宫殿去?” 我满以为她会埋头思索,谁知她的脸上却露出半是讶异半是欣喜的神情,道:“殿下,真的可以由妾来决定么?” 我点点头,写道:“没错,就当你替本宫为即将进宫的余宝林做个选择好了。” 她稍微放松了神色,犹豫一会儿,缓缓开口:“那妾想搬入柳美人的咸福宫。” 便(bìan)宜:方便合适。 第168章 卢凌(一) 她要搬到柳含烟住的咸福宫去? 可是刚才我下的懿旨是让她和新进宫的余宝林住在一起,如果余颜桢同她一道搬入咸福宫,那宫中一定会有不少流言蜚语,议论我这个皇后对新秀不够重视,不会揣摩圣意。此举也许能够给柳含烟带去恩宠,可她在今天早上已经向我表示了她对皇恩完全没有兴趣,那我这么做岂非违背了她的本心? 朱蓉儿见我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怯怯地低下头,用试探性的口吻回道:“殿下,您要是觉得妾的请求不太合理,可以直接驳回,妾绝无半句怨言。毕竟余宝林再搬入咸福宫,虽说咸福宫里热闹了,可是陛下未必愿意每次来咸福宫都看见妾与柳姐姐出现在他的跟前。” 她这番话听得我心头酸涩,相比于柳含烟,也许朱蓉儿对“恩宠”这回事并没有那么“清心寡欲”,从她自怨自艾的语气中还是能够听出些许期待与无奈。那种既羡慕又有些嫉妒的心理,让眼前的她如此真实,也是,身为后宫妃嫔,乔序是我们将感情毫不犹豫寄托终身的丈夫,哪一个真心喜欢自己丈夫的女子,见到他与别的女子恩爱,会无动于衷呢? 就算她这种心态不是因为“爱”,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乔序决定了她和她身后家族的生死,他的恩宠对她来说尤其重要,别的女子得到了他的恩宠,就意味着朱蓉儿和她的家族能够分到的君恩就少了几分。 我轻轻摇头,拉起她的手,写道:“朱才人何必自怨自艾,你天生美貌,性子又温柔顺从,陛下身边正缺少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美人。不过,搬入咸福宫这一举动确实不妥,毕竟这一次你迁宫的由头是与新来的宝林为伴,如果新宝林也搬入咸福宫,首先会显得咸福宫太过拥挤,其次,也会显得陛下与本宫对这位破格册封的宝林不够重视,所以本宫无法答应你。” 她默默地看完我在她手上写的字,接着缓缓抬头,温声道:“是妾方才疏忽了,只因自己与柳姐姐姐妹情深,所以才想搬到咸福宫与她为伴。那妾还是听从殿下的安排,您让妾搬到哪儿去,妾就搬到哪儿去。”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在她温热的掌心写道:“本宫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咸福宫旁边是咸恩宫,它不仅离咸福宫极近,宫名听起来也十分喜庆,这样既满足了你与柳美人为伴的夙愿,也能体现出皇家对余宝林的恩典。朱才人,你觉得如何?” 她娇俏的脸上即刻泛起红润的光泽,眼波盈盈一转,喜上眉梢:“殿下思虑周详,妾拜服不已。”说着,她又就朝我施了一礼,欢声道:“这样妾就能时常去咸福宫串门了,而且以后柳姐姐邀妾一道来凤仪宫晨昏定省,也不必再从咸福宫跑到瑞祥宫了,妾谢殿下隆恩!” 我亲自扶她起身,玉指落于她的掌心:“这有什么好谢的,你送了本宫一条如此精美的手绢,咱们就扯平了。” 她嫣然一笑,低低垂首:“殿下真是幽默风趣,极好相处,一点也没有皇后的架子。” 宫洛随声附和,笑道:“小主说得在理,倘若哪天殿下有了皇后架子,那就不是殿下了。” 我见她们拿我“打趣”,也并不生气,只与她们一起笑着。朱蓉儿适时屈膝俯身,恭谨道:“妾听说卢将军与季尚宫大婚在即,殿下必定还有许多要事亟待处理,那妾就不叨扰了。” 我颔首应允她告辞,她随即转身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去。适逢芙蕖入内回禀,妃嫔们都已送出凤仪宫门,我便命她顺道送朱蓉儿一程,将她遣了下去。 这时,整个章明殿中只剩下我与宫洛两人。我这才将朱蓉儿赠送的那方手绢从袖中掏出,双眸紧紧盯着上面盛开的蝴蝶兰花朵。宫洛见我瞧得出神,不由在旁边道:“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卢将军?” 我用唇语勉强说出“今晚”两个字,宫洛微微一愣,重复道:“今晚?” 我点点头,双目直视前方,将那方手绢渐渐揉成一团。宫洛低眉思忖片刻,方道:“也好,事不宜迟,这件事情确实要快。那微臣为您准备一下,就以婚前慰问为由头,去御林军在宫内的机事处找卢将军。” 我颔首以示赞同,眼看着窗外越升越高的太阳,心中却祈祷着傍晚快点来临。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时分,用过晚膳,我照常在凤仪宫接受妃嫔的昏省。昏省与晨省比起来,不过是走走过场,加之今日晨省时,郑棠与祁抒意之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龃龉,故而这次昏省竟比平日结束得还要早。 这正合我意。 眼见她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我便命宫洛拿来卢凌与合欢大婚时要用的花名册,又命芙蕖从我的珠钗环翠中挑了几件顶好的,这才乘上轿撵,往离神武门不远的机事处走去。 从春夏之交开始,宫中的轿撵就统一换成了四面开阔的镂空式轿撵了。这种轿撵除了座位之外,就只有一个顶篷与四根乌骨木漆的撑杆,视野极其开阔,傍晚热气散去,微风拂过也格外凉爽。我握着朱蓉儿给我的锦帕极目远望,晚霞漫布的天空竟有种不同于往日的妩媚与狂野,像一个巾帼英雄,以自己的美丽与勇气为代价,一点点耗尽黑夜可能带来的幻灭与恐惧,最终走向最壮烈的灭亡。 我不知为何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也许我缺少的正是那种与黑夜相耗的勇气与决心吧。 轿撵很快稳稳地停在机事处门前,宫洛扶着我缓步走下去,守门的侍卫见我来了,虽然不明白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但还是十分恭谨地朝我跪地请安,道:“卑职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需我转眼示意,宫洛已准确地将我的心思表达:“两位侍卫大哥快快起身,卢将军大婚在即,殿下代表陛下的后宫女眷前来给准将军夫人送一些奇珍异宝,不知卢将军可在里面?” 第168章 卢凌(一) 她要搬到柳含烟住的咸福宫去? 可是刚才我下的懿旨是让她和新进宫的余宝林住在一起,如果余颜桢同她一道搬入咸福宫,那宫中一定会有不少流言蜚语,议论我这个皇后对新秀不够重视,不会揣摩圣意。此举也许能够给柳含烟带去恩宠,可她在今天早上已经向我表示了她对皇恩完全没有兴趣,那我这么做岂非违背了她的本心? 朱蓉儿见我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怯怯地低下头,用试探性的口吻回道:“殿下,您要是觉得妾的请求不太合理,可以直接驳回,妾绝无半句怨言。毕竟余宝林再搬入咸福宫,虽说咸福宫里热闹了,可是陛下未必愿意每次来咸福宫都看见妾与柳姐姐出现在他的跟前。” 她这番话听得我心头酸涩,相比于柳含烟,也许朱蓉儿对“恩宠”这回事并没有那么“清心寡欲”,从她自怨自艾的语气中还是能够听出些许期待与无奈。那种既羡慕又有些嫉妒的心理,让眼前的她如此真实,也是,身为后宫妃嫔,乔序是我们将感情毫不犹豫寄托终身的丈夫,哪一个真心喜欢自己丈夫的女子,见到他与别的女子恩爱,会无动于衷呢? 就算她这种心态不是因为“爱”,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乔序决定了她和她身后家族的生死,他的恩宠对她来说尤其重要,别的女子得到了他的恩宠,就意味着朱蓉儿和她的家族能够分到的君恩就少了几分。 我轻轻摇头,拉起她的手,写道:“朱才人何必自怨自艾,你天生美貌,性子又温柔顺从,陛下身边正缺少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美人。不过,搬入咸福宫这一举动确实不妥,毕竟这一次你迁宫的由头是与新来的宝林为伴,如果新宝林也搬入咸福宫,首先会显得咸福宫太过拥挤,其次,也会显得陛下与本宫对这位破格册封的宝林不够重视,所以本宫无法答应你。” 她默默地看完我在她手上写的字,接着缓缓抬头,温声道:“是妾方才疏忽了,只因自己与柳姐姐姐妹情深,所以才想搬到咸福宫与她为伴。那妾还是听从殿下的安排,您让妾搬到哪儿去,妾就搬到哪儿去。”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在她温热的掌心写道:“本宫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咸福宫旁边是咸恩宫,它不仅离咸福宫极近,宫名听起来也十分喜庆,这样既满足了你与柳美人为伴的夙愿,也能体现出皇家对余宝林的恩典。朱才人,你觉得如何?” 她娇俏的脸上即刻泛起红润的光泽,眼波盈盈一转,喜上眉梢:“殿下思虑周详,妾拜服不已。”说着,她又就朝我施了一礼,欢声道:“这样妾就能时常去咸福宫串门了,而且以后柳姐姐邀妾一道来凤仪宫晨昏定省,也不必再从咸福宫跑到瑞祥宫了,妾谢殿下隆恩!” 我亲自扶她起身,玉指落于她的掌心:“这有什么好谢的,你送了本宫一条如此精美的手绢,咱们就扯平了。” 她嫣然一笑,低低垂首:“殿下真是幽默风趣,极好相处,一点也没有皇后的架子。” 宫洛随声附和,笑道:“小主说得在理,倘若哪天殿下有了皇后架子,那就不是殿下了。” 我见她们拿我“打趣”,也并不生气,只与她们一起笑着。朱蓉儿适时屈膝俯身,恭谨道:“妾听说卢将军与季尚宫大婚在即,殿下必定还有许多要事亟待处理,那妾就不叨扰了。” 我颔首应允她告辞,她随即转身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去。适逢芙蕖入内回禀,妃嫔们都已送出凤仪宫门,我便命她顺道送朱蓉儿一程,将她遣了下去。 这时,整个章明殿中只剩下我与宫洛两人。我这才将朱蓉儿赠送的那方手绢从袖中掏出,双眸紧紧盯着上面盛开的蝴蝶兰花朵。宫洛见我瞧得出神,不由在旁边道:“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卢将军?” 我用唇语勉强说出“今晚”两个字,宫洛微微一愣,重复道:“今晚?” 我点点头,双目直视前方,将那方手绢渐渐揉成一团。宫洛低眉思忖片刻,方道:“也好,事不宜迟,这件事情确实要快。那微臣为您准备一下,就以婚前慰问为由头,去御林军在宫内的机事处找卢将军。” 我颔首以示赞同,眼看着窗外越升越高的太阳,心中却祈祷着傍晚快点来临。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时分,用过晚膳,我照常在凤仪宫接受妃嫔的昏省。昏省与晨省比起来,不过是走走过场,加之今日晨省时,郑棠与祁抒意之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龃龉,故而这次昏省竟比平日结束得还要早。 这正合我意。 眼见她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我便命宫洛拿来卢凌与合欢大婚时要用的花名册,又命芙蕖从我的珠钗环翠中挑了几件顶好的,这才乘上轿撵,往离神武门不远的机事处走去。 从春夏之交开始,宫中的轿撵就统一换成了四面开阔的镂空式轿撵了。这种轿撵除了座位之外,就只有一个顶篷与四根乌骨木漆的撑杆,视野极其开阔,傍晚热气散去,微风拂过也格外凉爽。我握着朱蓉儿给我的锦帕极目远望,晚霞漫布的天空竟有种不同于往日的妩媚与狂野,像一个巾帼英雄,以自己的美丽与勇气为代价,一点点耗尽黑夜可能带来的幻灭与恐惧,最终走向最壮烈的灭亡。 我不知为何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也许我缺少的正是那种与黑夜相耗的勇气与决心吧。 轿撵很快稳稳地停在机事处门前,宫洛扶着我缓步走下去,守门的侍卫见我来了,虽然不明白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但还是十分恭谨地朝我跪地请安,道:“卑职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需我转眼示意,宫洛已准确地将我的心思表达:“两位侍卫大哥快快起身,卢将军大婚在即,殿下代表陛下的后宫女眷前来给准将军夫人送一些奇珍异宝,不知卢将军可在里面?” 第169章 卢凌(二) 他二人依言起身,其中一位拱手回道:“启禀殿下,启禀尚宫大人,将军就在慧恩堂内,卑职愿为殿下引路。” 我向宫洛使了个眼色,她很快会意地放开扶着我的双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六两碎银,麻利地塞给面前的两名侍卫,道:“就不麻烦二位侍卫大哥带路了,这是殿下的一点心意,还请二位侍卫大哥笑纳。” 谁知他二人面面相觑,竟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待他们反应过来后,直将碎银子往宫洛手里回塞,一边推辞一边诚声道:“殿下美意,卑职们本不该辞,可是将军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与宫里的任何主子私相授受,倘若被将军发现了,就立刻按照军法处置。” 立刻按照军法处置?虽说将军对自己所带的兵有非常大的管辖权,可以不需要禀报朝廷,就直接对违反军规的士兵进行处罚。但令我惊讶又钦佩的是,卢凌对自己的部下竟然这么严苛? 在这个污浊的皇宫里,他居然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军队绝对不能贪污的信条,实在难能可贵。就算旁人把他的行为理解成迎合圣意,毕竟乔序最痛恨贪污腐败,我也由衷地钦佩这么一个表里如一的正直男儿。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果强行塞给他们,非但破坏了军规,将他们二人置于生死边缘,倘若他们说明是我赏赐的,还会令卢凌十分为难。 我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宫洛的双眼滴溜溜一转,迅速有了计谋。她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塞入手中的银子重新放进紫色葡萄纹荷包里,转头朝我笑道:“殿下,都说卢将军驭下极严,您现在试过了,眼见为实,可相信这个说法了?” 纵然我不及她反应灵敏,也知道她的举动既是在给我寻找台阶,也是在为眼前的两名侍卫化解违抗懿旨的尴尬,我自然要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说下去。 我微微一笑,垂眸在自己掌心写道:“本宫自然相信了,宫中果然有纪律如此严明的御林军,真是陛下与本宫之幸。” 宫洛将我的话转述给面前的两名侍卫。他二人听了,脸上不禁露出腼腆的微笑。其中一个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恭谨回道:“殿下过奖了。将军常常教导卑职们,为您与陛下尽忠,为咱们北燕朝尽忠,是卑职们义不容辞的职责,这些都是将军言传身教的功劳。” 他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绕过影壁(1),缓缓向我们走来。我的眼睛越过面前两名侍卫向他望去,那一身厚重的铠甲在黑暗中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待他走入隐隐烛光中,我不禁露出会意的微笑——是卢凌。 此刻,他也看到了我,却是轩眉一挑,愕然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然而这样的惊讶只在一瞬,他很快跪地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宫洛替我命他起身,笑道:“将军婚期在即,殿下代表后宫女眷为准将军夫人带来几件珍宝,预祝将军与准夫人百年好合。” 卢凌听得一头雾水,一脸迷惑地望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宫洛看着他,脸上笑意更深:“怎么?将军准备就在机事处的门口欣赏这些珍宝?” 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朝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尚宫大人提醒得是,卑职疏忽了,殿下您请。” 说完,他又对门口两名侍卫道:“你们就不必跟进去了,依旧在这儿守着吧。” 他二人朗声应“是”,卢凌则亲自引着我往惠恩堂走去。机事处规模庞大,往惠恩堂要走好一段路。我们一路上碰见不少站岗与换岗的侍卫,无一不恭谨地欠身回避,不敢看我。 “嘎吱——” 卢凌轻轻为我推开惠恩堂的门,道:“寒舍鄙陋,还望殿下不嫌。” 我一脚跨进去,这里并不是什么正经的主殿或者偏殿,却比许多我见过的许多殿都要整齐干净。我很好奇,忍不住招呼他停在身前,在掌心打趣他一句:“这儿可是将军平日办公的地方?竟收拾得如此干净,莫非私底下养了一位田螺姑娘,替你烧洒洗煮?” 他见了,竟有一丝生气,碍于我的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轻轻咬着嘴唇道:“殿下玩笑了,大婚在即,卑职怎会养什么''田螺姑娘''替自己包揽家务?更何况这是公务,卑职肯定亲力亲为。” 宫洛在身后突发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坚持着你师傅一贯的作风。刚才在门口,我故意用六两纹银试了试你的门卒,他们竟与你一样,不为钱财所惑,即便面对的人是殿下,也要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坚持自我。” 说完,她忽觉不妥,赶紧上前一步向我道歉:“殿下,微臣说您是权贵,并非带着贬义,而是您的……” 她还没有说完,我即刻抬起右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了。宫洛很快看懂了我的手势,柔唇一抿,后退一步不再多言。 可我心底却泛起层层叠叠的迷惑,卢凌的师傅是谁?难道是苗哲吗? 卢凌似乎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拱手解释道:“启禀殿下,卑职的师傅正是尚宫大人的亡夫苗哲将军。” 果然是苗哲! 想起宫洛曾经跟我说过的有关苗哲的种种事情,再联想到卢凌如今正值的作风,果然是严师出高徒! 也许是他看到了我眼中闪烁的光芒,脸上竟露出会心的笑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卑职一直不敢忘记师恩,也不敢忘记师傅的谆谆教诲,必要身体力行以告慰师傅在天之灵。” 宫洛轻叹一声,感慨之余,从心底油然而生一丝慰藉:“你果然是他的得意门生,倘若他在天有灵,看到你不辱师门,想必死也能瞑目了。” 话音刚落,她眼中悔意顿生,急忙改口道:“瞧我,你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白白为你增添晦气,还望你原谅师母一时口快。” 卢凌见她已有自责之意,忙道:“师母哪里的话,卢凌一身正气,不在乎这些。” 影壁:也称照壁,古称萧墙,是中国传统建筑中用于遮挡视线的墙壁。旧时人们认为自己的住宅中,不断有鬼来访。如果是自己祖宗的魂魄回家是被允许的,但是如果是孤魂野鬼溜进宅子,就要给自己带来灾祸。当然,影壁也有其功能上的作用,那就是遮挡住外人的视线,即使大门敞开,外人也看不到宅内。影壁还可以烘托气氛,增加住宅气势。影壁作为中国建筑中重要的单元,它与房屋、院落建筑相辅相成,组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雕刻精美的影壁具有建筑学和人文学的重要意义,有很高的建筑与审美价值。 第169章 卢凌(二) 他二人依言起身,其中一位拱手回道:“启禀殿下,启禀尚宫大人,将军就在慧恩堂内,卑职愿为殿下引路。” 我向宫洛使了个眼色,她很快会意地放开扶着我的双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六两碎银,麻利地塞给面前的两名侍卫,道:“就不麻烦二位侍卫大哥带路了,这是殿下的一点心意,还请二位侍卫大哥笑纳。” 谁知他二人面面相觑,竟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待他们反应过来后,直将碎银子往宫洛手里回塞,一边推辞一边诚声道:“殿下美意,卑职们本不该辞,可是将军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与宫里的任何主子私相授受,倘若被将军发现了,就立刻按照军法处置。” 立刻按照军法处置?虽说将军对自己所带的兵有非常大的管辖权,可以不需要禀报朝廷,就直接对违反军规的士兵进行处罚。但令我惊讶又钦佩的是,卢凌对自己的部下竟然这么严苛? 在这个污浊的皇宫里,他居然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军队绝对不能贪污的信条,实在难能可贵。就算旁人把他的行为理解成迎合圣意,毕竟乔序最痛恨贪污腐败,我也由衷地钦佩这么一个表里如一的正直男儿。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果强行塞给他们,非但破坏了军规,将他们二人置于生死边缘,倘若他们说明是我赏赐的,还会令卢凌十分为难。 我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宫洛的双眼滴溜溜一转,迅速有了计谋。她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塞入手中的银子重新放进紫色葡萄纹荷包里,转头朝我笑道:“殿下,都说卢将军驭下极严,您现在试过了,眼见为实,可相信这个说法了?” 纵然我不及她反应灵敏,也知道她的举动既是在给我寻找台阶,也是在为眼前的两名侍卫化解违抗懿旨的尴尬,我自然要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说下去。 我微微一笑,垂眸在自己掌心写道:“本宫自然相信了,宫中果然有纪律如此严明的御林军,真是陛下与本宫之幸。” 宫洛将我的话转述给面前的两名侍卫。他二人听了,脸上不禁露出腼腆的微笑。其中一个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恭谨回道:“殿下过奖了。将军常常教导卑职们,为您与陛下尽忠,为咱们北燕朝尽忠,是卑职们义不容辞的职责,这些都是将军言传身教的功劳。” 他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绕过影壁(1),缓缓向我们走来。我的眼睛越过面前两名侍卫向他望去,那一身厚重的铠甲在黑暗中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待他走入隐隐烛光中,我不禁露出会意的微笑——是卢凌。 此刻,他也看到了我,却是轩眉一挑,愕然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然而这样的惊讶只在一瞬,他很快跪地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宫洛替我命他起身,笑道:“将军婚期在即,殿下代表后宫女眷为准将军夫人带来几件珍宝,预祝将军与准夫人百年好合。” 卢凌听得一头雾水,一脸迷惑地望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宫洛看着他,脸上笑意更深:“怎么?将军准备就在机事处的门口欣赏这些珍宝?” 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朝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尚宫大人提醒得是,卑职疏忽了,殿下您请。” 说完,他又对门口两名侍卫道:“你们就不必跟进去了,依旧在这儿守着吧。” 他二人朗声应“是”,卢凌则亲自引着我往惠恩堂走去。机事处规模庞大,往惠恩堂要走好一段路。我们一路上碰见不少站岗与换岗的侍卫,无一不恭谨地欠身回避,不敢看我。 “嘎吱——” 卢凌轻轻为我推开惠恩堂的门,道:“寒舍鄙陋,还望殿下不嫌。” 我一脚跨进去,这里并不是什么正经的主殿或者偏殿,却比许多我见过的许多殿都要整齐干净。我很好奇,忍不住招呼他停在身前,在掌心打趣他一句:“这儿可是将军平日办公的地方?竟收拾得如此干净,莫非私底下养了一位田螺姑娘,替你烧洒洗煮?” 他见了,竟有一丝生气,碍于我的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轻轻咬着嘴唇道:“殿下玩笑了,大婚在即,卑职怎会养什么''田螺姑娘''替自己包揽家务?更何况这是公务,卑职肯定亲力亲为。” 宫洛在身后突发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坚持着你师傅一贯的作风。刚才在门口,我故意用六两纹银试了试你的门卒,他们竟与你一样,不为钱财所惑,即便面对的人是殿下,也要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坚持自我。” 说完,她忽觉不妥,赶紧上前一步向我道歉:“殿下,微臣说您是权贵,并非带着贬义,而是您的……” 她还没有说完,我即刻抬起右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了。宫洛很快看懂了我的手势,柔唇一抿,后退一步不再多言。 可我心底却泛起层层叠叠的迷惑,卢凌的师傅是谁?难道是苗哲吗? 卢凌似乎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拱手解释道:“启禀殿下,卑职的师傅正是尚宫大人的亡夫苗哲将军。” 果然是苗哲! 想起宫洛曾经跟我说过的有关苗哲的种种事情,再联想到卢凌如今正值的作风,果然是严师出高徒! 也许是他看到了我眼中闪烁的光芒,脸上竟露出会心的笑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卑职一直不敢忘记师恩,也不敢忘记师傅的谆谆教诲,必要身体力行以告慰师傅在天之灵。” 宫洛轻叹一声,感慨之余,从心底油然而生一丝慰藉:“你果然是他的得意门生,倘若他在天有灵,看到你不辱师门,想必死也能瞑目了。” 话音刚落,她眼中悔意顿生,急忙改口道:“瞧我,你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白白为你增添晦气,还望你原谅师母一时口快。” 卢凌见她已有自责之意,忙道:“师母哪里的话,卢凌一身正气,不在乎这些。” 影壁:也称照壁,古称萧墙,是中国传统建筑中用于遮挡视线的墙壁。旧时人们认为自己的住宅中,不断有鬼来访。如果是自己祖宗的魂魄回家是被允许的,但是如果是孤魂野鬼溜进宅子,就要给自己带来灾祸。当然,影壁也有其功能上的作用,那就是遮挡住外人的视线,即使大门敞开,外人也看不到宅内。影壁还可以烘托气氛,增加住宅气势。影壁作为中国建筑中重要的单元,它与房屋、院落建筑相辅相成,组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雕刻精美的影壁具有建筑学和人文学的重要意义,有很高的建筑与审美价值。 第170章 卢凌(三) 宫洛会心一笑,道:“罢了,咱们不提这些前程往事了,其实今日殿下来找你,不单单是为了给你这些金银珠宝。” 卢凌眼珠一转,很快悟到深意,朝我拱手道:“殿下,卑职愿闻其详。” 我本来还想深究一下卢凌与宫洛夫妇的渊源,可既然宫洛将话题引开了,我便顺水推舟,从袖中掏出了那方手绢铺在案上,用指尖轻轻写道:“卢将军,上次你在客栈捡到的那条残破手绢可在你身上?” “回殿下的话,卑职一直随身携带。” 言罢,他主动将手绢从自己的铠甲中掏出,工整地平铺在我那条的旁边,道:“不知殿下要它来做什么?” 我接着在案上写下“对比”二字,他轩眉一挑,很是不解:“对比?”他随即转眼看了看那两条手绢,眉心轻锁,道:“敢问殿下,您这条手绢是从哪里来的?”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总要先了解他的办案进度再说,遂写道:“你先告诉本宫,陛下交待你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他脸上顿显踌躇,愧意四起:“回殿下的话,卑职只找到了一条线索。” 他找到了线索? 我眼波一泛,有些喜出望外,赶紧写道:“什么线索?” 他依言回道:“卑职在西市的一家丝绢铺子里找到了绣这个''蓉''字需要的丝线,不过最近这种丝线的买主繁多,卑职尚未发掘到有用的信息。” 卢凌真是心细如发!竟然能够通过丝线发现端倪!按照他的说法,这种丝线必定有其特殊之处。这么一想,我不由在案上写道:“卢将军为何会想到以丝线为突破口?”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脖颈,微微笑道:“回殿下的话,卑职在触摸这个''蓉''字的时候,觉得它的触感不同于卑职之前接触过的任何绣制品,于是想到会不会它的主人身份非同一般,于是乎就派自己的手下一路明察暗访,终于在京城的西市里找到了那件丝绢铺。” 一旁未曾说话的宫洛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卢凌,那家丝绢铺叫什么?” 卢凌道:“叫''锦绣坊''。” 宫洛一脸讶异:“''锦绣坊''?真的叫''锦绣纺''吗?” 卢凌不明白宫洛为何这么惊讶,认真地答道:“没错,因为整个燕京城中只有它家有这种丝线,所以我就记下了店名。” 宫洛眼中却不禁涌起深深的惶恐:“这家店铺也是尚服局经常对外采买的店铺……” 尚服局? 这是宫中专门负责为妃嫔和宫女制作衣服、管理衣服的机构,里面全是当值女官。上一次在凤仪宫称量绿珠线的吴尚工,就是尚服局专门负责管理丝线的女官之一。 卢凌一点即透:“师母的意思是……这种丝线可能宫里也有?” 宫洛轻轻颔首,卢凌眼中灵光一现,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我那张手绢上,道:“殿下,现在您可愿告知卑职,这条手绢是从哪儿来的么?” 我深吸一口气,以同样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朱蓉儿给我的手绢,在它旁边轻轻划了几个字:“这条手绢是朱才人赠与本宫的,而她的闺名中正好包含一个''蓉''字。” 卢凌愁眉轻锁,道:“启禀殿下,卑职可否摸一摸这些绣着的花朵?” 我颔首应允,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凌那些长满老茧的指尖,看着它们慢慢划过手绢上那一朵朵盛放的蝴蝶兰,心口似被一团湿润的棉花堵住,几乎快要窒息。 我的心跳得极快,卢凌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将左手的剑换到右手,再次从上往下慢慢划过蝴蝶兰葳蕤的枝叶和茂盛的花朵。 他收回手沉默良久,半晌才开口道:“启禀殿下,才人小主所绣的花朵与这个''蓉''字的触感一模一样。” 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却犹如轰顶的五雷,将我生生从幻想的期盼中炸醒。 真的是朱蓉儿吗? 这……这不可能啊,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州官,何来这么大的能耐,将她培养得如此心狠手辣? 再者说,她又为何要谋害周太医?难道真的是她害死了冯雨嘉腹中胎儿? 关键是……关键是这样的她与我平时见到的她完全判若两人,我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我抬起臻首,惶惑的神情映入卢凌清澈的双眸。我也不顾什么男女之大妨,直接抓起他的手写道:“你确定吗?真的是一模一样吗?” 我的手速太快,加之又没有脱掉鎏金烧丝工艺的珐琅护甲,竟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道通红的印记。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看着我,眉心竟微微一动:“殿下,卑职就是害怕自己误判,所以才特意摸了两遍,殿下要是不信,可以自己试试。” 我慢慢松开自己的双手,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一般,只能满眼凄惶地看着那两张丝绢,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心中五味杂陈的心情。 “殿下不是不信你,只是不信这残酷的现实而已。” 宫洛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想起,犹如一阵春风吹开了我冰封已久的心,渐渐地将心底那块坚不可摧的冰块融化,淌下一股股静谧的暖流。 是啊,我何尝不相信卢凌?我只是不愿相信朱蓉儿和她的母家就是幕后黑手而已。 这么一想,我的双手就不自觉地抚上了那两张丝绢,细腻柔软的触感犹如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酥酥的让人心颤不已。 它们……确实是一模一样的。 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不得不向自己心中执念妥协,就算朱蓉儿被人栽赃陷害,目前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事实也是如此。 我从未觉得如此沮丧和难过。 人心,真的这么深不可测么? 宫洛知道我现在情绪为何这么低沉,也知道不便安慰我,便刻意将我的注意力往其他方面转移。 “殿下,微臣以为现如今得好好查一查尚服局了。” 查尚服局? 纵然我的情绪跌入谷底,也因为这三个字而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心底的那团好奇心似有腾空之势,指尖也跟着动了起来,写道:“此话怎讲?” 宫洛见我对此给予了积极的回应,终于暗自松了口气,道:“您忘了,今年除夕夜您的吉服莫名其妙就破了一个洞,何人敢保证此事与尚服局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当时所有的''铁证''都指向昭婕妤,而让人忽略了她们的责任罢了。” 我见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不由写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要怎么查?” 她看着我,格外认真道:“微臣愚见,此事倘若由殿下您亲自查,必然容易打草惊蛇,不妨委托他人来办,比如祉麟宫的昭婕妤。” 万梦薇? 第170章 卢凌(三) 宫洛会心一笑,道:“罢了,咱们不提这些前程往事了,其实今日殿下来找你,不单单是为了给你这些金银珠宝。” 卢凌眼珠一转,很快悟到深意,朝我拱手道:“殿下,卑职愿闻其详。” 我本来还想深究一下卢凌与宫洛夫妇的渊源,可既然宫洛将话题引开了,我便顺水推舟,从袖中掏出了那方手绢铺在案上,用指尖轻轻写道:“卢将军,上次你在客栈捡到的那条残破手绢可在你身上?” “回殿下的话,卑职一直随身携带。” 言罢,他主动将手绢从自己的铠甲中掏出,工整地平铺在我那条的旁边,道:“不知殿下要它来做什么?” 我接着在案上写下“对比”二字,他轩眉一挑,很是不解:“对比?”他随即转眼看了看那两条手绢,眉心轻锁,道:“敢问殿下,您这条手绢是从哪里来的?”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总要先了解他的办案进度再说,遂写道:“你先告诉本宫,陛下交待你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他脸上顿显踌躇,愧意四起:“回殿下的话,卑职只找到了一条线索。” 他找到了线索? 我眼波一泛,有些喜出望外,赶紧写道:“什么线索?” 他依言回道:“卑职在西市的一家丝绢铺子里找到了绣这个''蓉''字需要的丝线,不过最近这种丝线的买主繁多,卑职尚未发掘到有用的信息。” 卢凌真是心细如发!竟然能够通过丝线发现端倪!按照他的说法,这种丝线必定有其特殊之处。这么一想,我不由在案上写道:“卢将军为何会想到以丝线为突破口?”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脖颈,微微笑道:“回殿下的话,卑职在触摸这个''蓉''字的时候,觉得它的触感不同于卑职之前接触过的任何绣制品,于是想到会不会它的主人身份非同一般,于是乎就派自己的手下一路明察暗访,终于在京城的西市里找到了那件丝绢铺。” 一旁未曾说话的宫洛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卢凌,那家丝绢铺叫什么?” 卢凌道:“叫''锦绣坊''。” 宫洛一脸讶异:“''锦绣坊''?真的叫''锦绣纺''吗?” 卢凌不明白宫洛为何这么惊讶,认真地答道:“没错,因为整个燕京城中只有它家有这种丝线,所以我就记下了店名。” 宫洛眼中却不禁涌起深深的惶恐:“这家店铺也是尚服局经常对外采买的店铺……” 尚服局? 这是宫中专门负责为妃嫔和宫女制作衣服、管理衣服的机构,里面全是当值女官。上一次在凤仪宫称量绿珠线的吴尚工,就是尚服局专门负责管理丝线的女官之一。 卢凌一点即透:“师母的意思是……这种丝线可能宫里也有?” 宫洛轻轻颔首,卢凌眼中灵光一现,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我那张手绢上,道:“殿下,现在您可愿告知卑职,这条手绢是从哪儿来的么?” 我深吸一口气,以同样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朱蓉儿给我的手绢,在它旁边轻轻划了几个字:“这条手绢是朱才人赠与本宫的,而她的闺名中正好包含一个''蓉''字。” 卢凌愁眉轻锁,道:“启禀殿下,卑职可否摸一摸这些绣着的花朵?” 我颔首应允,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凌那些长满老茧的指尖,看着它们慢慢划过手绢上那一朵朵盛放的蝴蝶兰,心口似被一团湿润的棉花堵住,几乎快要窒息。 我的心跳得极快,卢凌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将左手的剑换到右手,再次从上往下慢慢划过蝴蝶兰葳蕤的枝叶和茂盛的花朵。 他收回手沉默良久,半晌才开口道:“启禀殿下,才人小主所绣的花朵与这个''蓉''字的触感一模一样。” 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却犹如轰顶的五雷,将我生生从幻想的期盼中炸醒。 真的是朱蓉儿吗? 这……这不可能啊,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州官,何来这么大的能耐,将她培养得如此心狠手辣? 再者说,她又为何要谋害周太医?难道真的是她害死了冯雨嘉腹中胎儿? 关键是……关键是这样的她与我平时见到的她完全判若两人,我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我抬起臻首,惶惑的神情映入卢凌清澈的双眸。我也不顾什么男女之大妨,直接抓起他的手写道:“你确定吗?真的是一模一样吗?” 我的手速太快,加之又没有脱掉鎏金烧丝工艺的珐琅护甲,竟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道通红的印记。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看着我,眉心竟微微一动:“殿下,卑职就是害怕自己误判,所以才特意摸了两遍,殿下要是不信,可以自己试试。” 我慢慢松开自己的双手,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一般,只能满眼凄惶地看着那两张丝绢,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心中五味杂陈的心情。 “殿下不是不信你,只是不信这残酷的现实而已。” 宫洛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想起,犹如一阵春风吹开了我冰封已久的心,渐渐地将心底那块坚不可摧的冰块融化,淌下一股股静谧的暖流。 是啊,我何尝不相信卢凌?我只是不愿相信朱蓉儿和她的母家就是幕后黑手而已。 这么一想,我的双手就不自觉地抚上了那两张丝绢,细腻柔软的触感犹如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酥酥的让人心颤不已。 它们……确实是一模一样的。 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不得不向自己心中执念妥协,就算朱蓉儿被人栽赃陷害,目前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事实也是如此。 我从未觉得如此沮丧和难过。 人心,真的这么深不可测么? 宫洛知道我现在情绪为何这么低沉,也知道不便安慰我,便刻意将我的注意力往其他方面转移。 “殿下,微臣以为现如今得好好查一查尚服局了。” 查尚服局? 纵然我的情绪跌入谷底,也因为这三个字而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心底的那团好奇心似有腾空之势,指尖也跟着动了起来,写道:“此话怎讲?” 宫洛见我对此给予了积极的回应,终于暗自松了口气,道:“您忘了,今年除夕夜您的吉服莫名其妙就破了一个洞,何人敢保证此事与尚服局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当时所有的''铁证''都指向昭婕妤,而让人忽略了她们的责任罢了。” 我见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不由写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要怎么查?” 她看着我,格外认真道:“微臣愚见,此事倘若由殿下您亲自查,必然容易打草惊蛇,不妨委托他人来办,比如祉麟宫的昭婕妤。” 万梦薇? 第171章 卢凌(四) 我似懂非懂,在她掌心写道:“你是说她与尚服局之间存有龃龉,所以本宫刚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宫洛轻轻颔首,眼中隐隐浮现几丝赞许:“没错,微臣正是这个意思。” 比起宫洛的胜券在握,我很快想到了另一层,缓缓写道:“可是昭婕妤一向聪明伶俐,绝不会猜不到本宫此举的深意,要如何保证她不对本宫产生异心?” 宫洛微微一笑,倒显得我的担心很是多余:“殿下多虑了,此事不管于您而言,还是于昭小主而言,皆是非常有利的。您想想看,目前昭小主最需要什么?” 她看着我的双眼,接着低眉在我掌心写下“靠山”二字。 靠山? 我黛眉微挑,有些讶异。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她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向我解释:“太后对昭小主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微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不是为了制衡贵妃娘娘,恐怕太后也不会坐视昭小主得宠而不管,毕竟前朝与后宫都知道,昭小主是怀柔贵妃的侄女。” 我低眉若有所思,宫洛这番话确实在理,说到底万梦薇也是一枚棋子,说不定我也和她一样,被人安排在这无形的棋局当中。 宫洛看着我,估摸着我将她的话都听进去了,又接着道:“就目前来看,昭小主没有孩子,无法在后宫这潭深水中站稳脚跟,以小主的聪明劲,肯定也知道不能完全依靠陛下的恩宠与自己的运气,所以她必定愿意投靠一个宫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殿下就是小主最好的人选。” 我是她最好的人选?为什么? 宫洛见我不解,柔唇一勾,笑盈盈道:“殿下您想,小主会投靠贵妃娘娘么?且不说她弄坏您的吉服,是否真的是贵妃娘娘从中作梗,就算不是,小主也不会投靠翊坤宫。因为太后最不喜欢贵妃娘娘,投靠贵妃娘娘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我恍然大悟,指尖跟着划动起来:“所以她要投靠也只能投靠太后喜欢的人,慎长萱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她在后宫立足没有任何帮助,而本宫是大权在握的皇后,名正言顺的中宫,倘若她投靠本宫,一则能成全她尊敬中宫的美名,二则也是在向太后示好,毕竟本宫是太后最中意的儿媳妇。” 宫洛毫不掩饰自己的夸赞之意,笑道:“殿下一点即透,微臣拜服不已!您现在还觉得昭小主会对您有异心么?” 我释然微笑,写道:“自然是不会了,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宫既然想用她,那就必须先打消对她存有的疑虑。她曾经屡次向本宫抛出橄榄枝,本宫都碍于种种原因没有接受,这次就当是本宫给她做出的最为积极的回应吧。” 从玲珑与璧月死前的善意提醒,到万梦薇在那次晚宴上的种种表现,再到她有意无意向我倾斜的语言天平,终于促成了我们的结合。 从此,我又多了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尽管不知道我与万梦薇之间的结盟能维持多久,但至少现在,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十分有利。 出自欧阳修的《朋党论》 第171章 卢凌(四) 我似懂非懂,在她掌心写道:“你是说她与尚服局之间存有龃龉,所以本宫刚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宫洛轻轻颔首,眼中隐隐浮现几丝赞许:“没错,微臣正是这个意思。” 比起宫洛的胜券在握,我很快想到了另一层,缓缓写道:“可是昭婕妤一向聪明伶俐,绝不会猜不到本宫此举的深意,要如何保证她不对本宫产生异心?” 宫洛微微一笑,倒显得我的担心很是多余:“殿下多虑了,此事不管于您而言,还是于昭小主而言,皆是非常有利的。您想想看,目前昭小主最需要什么?” 她看着我的双眼,接着低眉在我掌心写下“靠山”二字。 靠山? 我黛眉微挑,有些讶异。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她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向我解释:“太后对昭小主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微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不是为了制衡贵妃娘娘,恐怕太后也不会坐视昭小主得宠而不管,毕竟前朝与后宫都知道,昭小主是怀柔贵妃的侄女。” 我低眉若有所思,宫洛这番话确实在理,说到底万梦薇也是一枚棋子,说不定我也和她一样,被人安排在这无形的棋局当中。 宫洛看着我,估摸着我将她的话都听进去了,又接着道:“就目前来看,昭小主没有孩子,无法在后宫这潭深水中站稳脚跟,以小主的聪明劲,肯定也知道不能完全依靠陛下的恩宠与自己的运气,所以她必定愿意投靠一个宫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殿下就是小主最好的人选。” 我是她最好的人选?为什么? 宫洛见我不解,柔唇一勾,笑盈盈道:“殿下您想,小主会投靠贵妃娘娘么?且不说她弄坏您的吉服,是否真的是贵妃娘娘从中作梗,就算不是,小主也不会投靠翊坤宫。因为太后最不喜欢贵妃娘娘,投靠贵妃娘娘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我恍然大悟,指尖跟着划动起来:“所以她要投靠也只能投靠太后喜欢的人,慎长萱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她在后宫立足没有任何帮助,而本宫是大权在握的皇后,名正言顺的中宫,倘若她投靠本宫,一则能成全她尊敬中宫的美名,二则也是在向太后示好,毕竟本宫是太后最中意的儿媳妇。” 宫洛毫不掩饰自己的夸赞之意,笑道:“殿下一点即透,微臣拜服不已!您现在还觉得昭小主会对您有异心么?” 我释然微笑,写道:“自然是不会了,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宫既然想用她,那就必须先打消对她存有的疑虑。她曾经屡次向本宫抛出橄榄枝,本宫都碍于种种原因没有接受,这次就当是本宫给她做出的最为积极的回应吧。” 从玲珑与璧月死前的善意提醒,到万梦薇在那次晚宴上的种种表现,再到她有意无意向我倾斜的语言天平,终于促成了我们的结合。 从此,我又多了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尽管不知道我与万梦薇之间的结盟能维持多久,但至少现在,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十分有利。 出自欧阳修的《朋党论》 第172章 卢凌(五) 宫洛看着我,频频点头,鬓边的蝴蝶珠钗映着屋内朦胧的烛光,生出一些盈盈如许的光泽:“殿下说得是,对昭小主这一类聪明绝顶的人,正是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微微一笑,在她掌心悠然落笔:“如你刚才所言,我直接查尚服局不妥,那直接找万梦薇就更不妥当了,这件事情我就安排宛清去做好,你觉得呢?” 宫洛轻轻颔首,嫣然微笑道:“殿下睿智,无需微臣置喙。” “殿下,卑职也可以帮忙。” 卢凌突然开了口,我不禁转头望他,还是一样的轩眉皓目,星眸似月,高高的鼻子有如直挺挺的山脊,双唇轻抿,犹如山下湖中停泊的一艘小船。 我们这样对视不过短短几秒,他很快就移开了双眼,垂眸望着手中剑柄,道:“您的人在宫里查,卑职可以顺着那些买主的名单往下查,双管齐下,效率会更高。” 我轻轻摇了摇头,用指尖将他的视线引到桌案上,缓缓写道:“你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其实不管从什么地方查起,都容易打草惊蛇,多查一处只会让藏在暗处的始作俑者更加警觉,而本宫也正想借此机会好好考验考验昭婕妤。” 他的眉心轻轻一动,颇有悔意:“殿下所言极是,卑职……卑职愚笨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似在跟他逗趣,写道:“将军最近大喜临门,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本宫自然理解。” 他伸手挠挠头,表情有些尴尬:“殿下又拿卑职玩笑了,卑职愧不敢当。” 宫洛也放下矜持,笑逐颜开:“将军此言差矣,若是殿下与你玩笑你都愧不敢当,那何人你才当得起?再说了,殿下刚才可不单单在与将军玩笑,其实殿下是想告诉将军,你的婚期将近,只用做一位幸福的新郎官即可,不必再掺合这些腌渍事儿了。” 说完,她转头与我对视一眼,我以首肯且赞许的眼神给予回应,表示她果然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再次转头,想看看卢凌的反应,只见他缓缓放手,脸上突然挤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转瞬又平复:“是,卑职谨遵殿下懿旨,好好地做一位幸福的新郎官。” 我不太明白刚才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凄迷,却也无心深究,只报以赞许且真挚的微笑,写道:“这就对了嘛,你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本宫自然与他一样,希望你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接着,我将带来的那几支珠钗和步摇从怀中取出,慢慢放到桌案上,手指则在光滑的案面继续游走:“这些是本宫今晚来找你的最为正当的理由,样样都是顶珍贵的。男儿家娶妻生子,怎能没有几样拿得出的聘礼呢?就姑且算作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他见了,眉心轻轻一耸,暗自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勇气似的,缓缓道:“不瞒殿下说,卑职娶合欢,实为迫不得已,其实卑职心里……”他微一凝神,很快笑道,“还是很感激殿下能给卑职送来这么贵重的赏赐,于卑职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了。”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 娶合欢是迫不得已? 第172章 卢凌(五) 宫洛看着我,频频点头,鬓边的蝴蝶珠钗映着屋内朦胧的烛光,生出一些盈盈如许的光泽:“殿下说得是,对昭小主这一类聪明绝顶的人,正是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微微一笑,在她掌心悠然落笔:“如你刚才所言,我直接查尚服局不妥,那直接找万梦薇就更不妥当了,这件事情我就安排宛清去做好,你觉得呢?” 宫洛轻轻颔首,嫣然微笑道:“殿下睿智,无需微臣置喙。” “殿下,卑职也可以帮忙。” 卢凌突然开了口,我不禁转头望他,还是一样的轩眉皓目,星眸似月,高高的鼻子有如直挺挺的山脊,双唇轻抿,犹如山下湖中停泊的一艘小船。 我们这样对视不过短短几秒,他很快就移开了双眼,垂眸望着手中剑柄,道:“您的人在宫里查,卑职可以顺着那些买主的名单往下查,双管齐下,效率会更高。” 我轻轻摇了摇头,用指尖将他的视线引到桌案上,缓缓写道:“你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其实不管从什么地方查起,都容易打草惊蛇,多查一处只会让藏在暗处的始作俑者更加警觉,而本宫也正想借此机会好好考验考验昭婕妤。” 他的眉心轻轻一动,颇有悔意:“殿下所言极是,卑职……卑职愚笨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似在跟他逗趣,写道:“将军最近大喜临门,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本宫自然理解。” 他伸手挠挠头,表情有些尴尬:“殿下又拿卑职玩笑了,卑职愧不敢当。” 宫洛也放下矜持,笑逐颜开:“将军此言差矣,若是殿下与你玩笑你都愧不敢当,那何人你才当得起?再说了,殿下刚才可不单单在与将军玩笑,其实殿下是想告诉将军,你的婚期将近,只用做一位幸福的新郎官即可,不必再掺合这些腌渍事儿了。” 说完,她转头与我对视一眼,我以首肯且赞许的眼神给予回应,表示她果然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再次转头,想看看卢凌的反应,只见他缓缓放手,脸上突然挤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转瞬又平复:“是,卑职谨遵殿下懿旨,好好地做一位幸福的新郎官。” 我不太明白刚才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凄迷,却也无心深究,只报以赞许且真挚的微笑,写道:“这就对了嘛,你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本宫自然与他一样,希望你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接着,我将带来的那几支珠钗和步摇从怀中取出,慢慢放到桌案上,手指则在光滑的案面继续游走:“这些是本宫今晚来找你的最为正当的理由,样样都是顶珍贵的。男儿家娶妻生子,怎能没有几样拿得出的聘礼呢?就姑且算作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他见了,眉心轻轻一耸,暗自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勇气似的,缓缓道:“不瞒殿下说,卑职娶合欢,实为迫不得已,其实卑职心里……”他微一凝神,很快笑道,“还是很感激殿下能给卑职送来这么贵重的赏赐,于卑职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了。”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 娶合欢是迫不得已? 第173章 卢凌 (六)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迫不得已?这四个字的言下之意仿佛娶合欢是被逼所迫。难道这又是乔序设下的某种圈套么?可是乔序当初告诉我,卢凌娶合欢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应该相信谁?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凌,他犹自悔恨刚才说错了话,急忙转首避开我的眼神。而我偏想刨根问底,不由分说就抓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翻了过来,迅速写道:“你为什么说娶合欢是迫不得已?莫非你不想娶,而有人逼你娶她?” 他的掌心格外滚烫,还带着一丝黏腻的汗意,犹如被人浇上一盆热油的烈火,灼得我的指尖生疼。我轻轻移开手指,望着他往外微微凸起的眉峰,只见那顶锃亮的银色头盔如千斤重鼎一般,慢慢将他的脖颈压弯,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神。 他的声音温柔又无奈:“不,卑职自然想娶她,可是又不愿娶她。” 我更加迷惑,什么叫想娶又不愿娶?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他知道我肯定没听明白,便缓缓抬起头,眼神却越过我落在了宫洛脸上。我很快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愧怍,犹如抓到了一条灵活游走的小蛇,只一瞬间,就从我手底下溜走。 “回殿下的话,因为卑职害怕……害怕自己与合欢会步入师傅与师母的后尘。不娶合欢,是卑职对她的保护。” 原来是这样?虽然他无法将我说服,可我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刚才我想的原因。 我不由回首望着宫洛。她那张不肯轻易显山露水的俏脸正被泼墨一般的哀愁渐渐晕染,一声轻灵又艰涩的太息从她的齿缝中逸出,宛如一朵在晚风中飞舞的合欢花,那样柔美而娇弱:“你这么想是对的,其实我也很害怕,在你与合欢宣布订婚的当晚,我就曾在锦乐宫的合欢树下默默祈祷,祈祷你们能够真正得到幸福,千万不要像我与苗哲那样,成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 “师母……”卢凌脸上愧色四起,渐渐低下头去,“徒儿勾起了您的伤心往事,惹您伤心难过,还请师母责罚。” 宫洛轻轻勾起唇角,自哀愁里开出一朵艳丽的伤花来,声音也极轻极柔:“你要我如何责罚?再者说,这儿只有殿下能够罚你,你这么说,可是要我越俎代庖?” 卢凌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向我拱手,道:“卑职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 我轻轻摇摇头,低眉在案上写道:“罢了,咱们今天就不追究这些细节。你刚才只告诉了本宫其中一层原因,还有一层你却并未说明。既然你现在又要娶她,而且还当着所有王公贵族的面请求陛下指婚,那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也是一种保护?” 卢凌看着我的笔划,已经意识到今晚我必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遂放下心理包袱,一鼓作气道:“回殿下的话,您冰雪聪明,已经猜中了卑职想表达的另一层意思。这的确是卑职对合欢的另一种保护,因为比起步入后尘的恐惧,卑职更害怕合欢处在危险之中而不自知,所以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这番话颇有深意,使我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继续思考下去。按理说他是卢凌的心腹,不会不知道合欢的真实身份,而他这么做,真的单单是为了“拯救”合欢么?他与合欢究竟是谁对谁动了真心呢? 这么一想,我便当着他的面写下了几个字:“你可知道合欢她是……” 我轻轻顿笔,歪头望着卢凌,想看看他究竟如何反应。他仿佛料定我会这么问,云淡风轻道:“卑职自然知道,她是高丽国的细作,专门接近我北燕朝的王公贵族,为黑齿常之收集情报。” 而我对他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心思回旋,接着写道:“那你就不怕自己陷入她的美人计中无法自拔?” 卢凌摇摇头,道:“殿下,合欢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卑职相信自己能够感化她,让她改邪归正。” 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便不忍心再为他泼上一盆冷水,更何况他们即将大婚,民间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祝福才是我现在应该送上的。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祝卢将军与季尚宫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我默默收回纤纤玉指,抬起臻首看着卢凌。他也极其配合地微微一笑,眼睛却没有看我,而是望着桌上那一对锦帕,道:“多谢殿下,能够收到您的祝福,卑职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可我却分明从他眼底看见了一丝莹亮的光泽,那是什么? 我有些愣住了,宫洛见我站着一动不动,只望着卢凌的侧脸发呆,便轻轻推了推我的身子,道:“殿下,您该回凤仪宫了。” 卢凌被我瞧得有些不自在,赶紧接下话茬,道:“是啊,现在已经很晚了,倘若殿下再不歇息,只恐有损凤体的安康。” 我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仅有的一瞬失神而懊恼,我这是怎么了? 为了化解尴尬,我顺承地点了点头,低眉写道:“那本宫就先告辞了,将军也不要太过辛苦,毕竟婚期将近,也要好好歇息才是。” 卢凌低低垂首,道:“是,卑职谨遵殿下懿旨。” 我不愿再与他客套,随即搭上宫洛的手转身离去。庭中月色朦胧,我抬起头来望着黝黑的天空,那些宛如碎钻的星辰正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仿佛在一点点倾诉着自己温婉如诗的情怀。它们孤寂地悬于穹顶,犹如漫山遍野自开自灭的花儿,无论多么芬芳,也无人问津。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轻轻回首相望,我以为会看见一扇紧闭的大门,可没想到我看见的却是卢凌颀长矫健的身影!而他似乎并没有料到我会回首,脸上更有一种秘密被人堪破的羞怯与窘迫。 他很快道:“殿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我轻轻摇头,只朝他微微一笑。他松了口气,垂眸道:“卑职……卑职想看到殿下出门了再进去,这样卑职才没有玩忽职守。” 他的话里有种明显的距离感,这属于我们的距离感反而让我感到很是安心。既然他要目送我的背影离去,那我就在他的目光里渐行渐远吧。 这么一想,我当即迈开脚步,裙裾跟着一旋,慢慢走了出去。 第173章 卢凌 (六)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迫不得已?这四个字的言下之意仿佛娶合欢是被逼所迫。难道这又是乔序设下的某种圈套么?可是乔序当初告诉我,卢凌娶合欢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应该相信谁?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凌,他犹自悔恨刚才说错了话,急忙转首避开我的眼神。而我偏想刨根问底,不由分说就抓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翻了过来,迅速写道:“你为什么说娶合欢是迫不得已?莫非你不想娶,而有人逼你娶她?” 他的掌心格外滚烫,还带着一丝黏腻的汗意,犹如被人浇上一盆热油的烈火,灼得我的指尖生疼。我轻轻移开手指,望着他往外微微凸起的眉峰,只见那顶锃亮的银色头盔如千斤重鼎一般,慢慢将他的脖颈压弯,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神。 他的声音温柔又无奈:“不,卑职自然想娶她,可是又不愿娶她。” 我更加迷惑,什么叫想娶又不愿娶?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他知道我肯定没听明白,便缓缓抬起头,眼神却越过我落在了宫洛脸上。我很快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愧怍,犹如抓到了一条灵活游走的小蛇,只一瞬间,就从我手底下溜走。 “回殿下的话,因为卑职害怕……害怕自己与合欢会步入师傅与师母的后尘。不娶合欢,是卑职对她的保护。” 原来是这样?虽然他无法将我说服,可我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刚才我想的原因。 我不由回首望着宫洛。她那张不肯轻易显山露水的俏脸正被泼墨一般的哀愁渐渐晕染,一声轻灵又艰涩的太息从她的齿缝中逸出,宛如一朵在晚风中飞舞的合欢花,那样柔美而娇弱:“你这么想是对的,其实我也很害怕,在你与合欢宣布订婚的当晚,我就曾在锦乐宫的合欢树下默默祈祷,祈祷你们能够真正得到幸福,千万不要像我与苗哲那样,成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 “师母……”卢凌脸上愧色四起,渐渐低下头去,“徒儿勾起了您的伤心往事,惹您伤心难过,还请师母责罚。” 宫洛轻轻勾起唇角,自哀愁里开出一朵艳丽的伤花来,声音也极轻极柔:“你要我如何责罚?再者说,这儿只有殿下能够罚你,你这么说,可是要我越俎代庖?” 卢凌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向我拱手,道:“卑职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 我轻轻摇摇头,低眉在案上写道:“罢了,咱们今天就不追究这些细节。你刚才只告诉了本宫其中一层原因,还有一层你却并未说明。既然你现在又要娶她,而且还当着所有王公贵族的面请求陛下指婚,那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也是一种保护?” 卢凌看着我的笔划,已经意识到今晚我必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遂放下心理包袱,一鼓作气道:“回殿下的话,您冰雪聪明,已经猜中了卑职想表达的另一层意思。这的确是卑职对合欢的另一种保护,因为比起步入后尘的恐惧,卑职更害怕合欢处在危险之中而不自知,所以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这番话颇有深意,使我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继续思考下去。按理说他是卢凌的心腹,不会不知道合欢的真实身份,而他这么做,真的单单是为了“拯救”合欢么?他与合欢究竟是谁对谁动了真心呢? 这么一想,我便当着他的面写下了几个字:“你可知道合欢她是……” 我轻轻顿笔,歪头望着卢凌,想看看他究竟如何反应。他仿佛料定我会这么问,云淡风轻道:“卑职自然知道,她是高丽国的细作,专门接近我北燕朝的王公贵族,为黑齿常之收集情报。” 而我对他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心思回旋,接着写道:“那你就不怕自己陷入她的美人计中无法自拔?” 卢凌摇摇头,道:“殿下,合欢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卑职相信自己能够感化她,让她改邪归正。” 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便不忍心再为他泼上一盆冷水,更何况他们即将大婚,民间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祝福才是我现在应该送上的。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祝卢将军与季尚宫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我默默收回纤纤玉指,抬起臻首看着卢凌。他也极其配合地微微一笑,眼睛却没有看我,而是望着桌上那一对锦帕,道:“多谢殿下,能够收到您的祝福,卑职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可我却分明从他眼底看见了一丝莹亮的光泽,那是什么? 我有些愣住了,宫洛见我站着一动不动,只望着卢凌的侧脸发呆,便轻轻推了推我的身子,道:“殿下,您该回凤仪宫了。” 卢凌被我瞧得有些不自在,赶紧接下话茬,道:“是啊,现在已经很晚了,倘若殿下再不歇息,只恐有损凤体的安康。” 我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仅有的一瞬失神而懊恼,我这是怎么了? 为了化解尴尬,我顺承地点了点头,低眉写道:“那本宫就先告辞了,将军也不要太过辛苦,毕竟婚期将近,也要好好歇息才是。” 卢凌低低垂首,道:“是,卑职谨遵殿下懿旨。” 我不愿再与他客套,随即搭上宫洛的手转身离去。庭中月色朦胧,我抬起头来望着黝黑的天空,那些宛如碎钻的星辰正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仿佛在一点点倾诉着自己温婉如诗的情怀。它们孤寂地悬于穹顶,犹如漫山遍野自开自灭的花儿,无论多么芬芳,也无人问津。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轻轻回首相望,我以为会看见一扇紧闭的大门,可没想到我看见的却是卢凌颀长矫健的身影!而他似乎并没有料到我会回首,脸上更有一种秘密被人堪破的羞怯与窘迫。 他很快道:“殿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我轻轻摇头,只朝他微微一笑。他松了口气,垂眸道:“卑职……卑职想看到殿下出门了再进去,这样卑职才没有玩忽职守。” 他的话里有种明显的距离感,这属于我们的距离感反而让我感到很是安心。既然他要目送我的背影离去,那我就在他的目光里渐行渐远吧。 这么一想,我当即迈开脚步,裙裾跟着一旋,慢慢走了出去。 第174章 惊变(一) 如练的月华沿着宫道铺洒开来,我坐上轿撵,命轿夫们慢慢走回凤仪宫。宫洛跟在旁侧,垂眸一言不发。我将手伸到宫洛面前,写道:“你与卢凌的关系非同一般,为何不愿意告诉本宫?” 宫洛转头看着我,确认我并没有生气以后才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并非有意隐瞒殿下,往日不与殿下澄清此事,是因为微臣愚见,以为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这是为什么? 我被她的回答弄得一头雾水,宛如此刻秋露皑皑的花朵,平白蒙上一层薄翳。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我并没有收回玉指,而是将纤纤皓腕搭在护栏上,静候她的回答。 “微臣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合适……”她忽觉不妥,急忙改口,“不过今晚既然卢将军自己承认了,就当是他替微臣说了吧。” “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的指尖停在掌心,神思一转,接着写道,“既然你不愿,那说本宫就不逼你说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陛下赐婚合欢那天,你在锦乐宫的合欢树下冥思苦想,除了思念苗哲以外,剩下的应该是在担心合欢与卢凌的未来吧。” 宫洛心底的秘密似乎被我言中,长睫一低,道:“殿下冰雪聪明,那一晚,微臣的确在为卢将军与季尚宫担心。他们也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尚宫,微臣害怕……就如卢将军自己所言,害怕他们走了微臣与苗哲的老路。” 我看着她略微踌躇的神情,继续写道:“卢凌与合欢的事儿……本宫也有太多担心,他们的身份不仅一个是尚宫,一个是将军这么简单,更是忠臣与细作的矛盾,倘若到时候卢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本宫担心陛下的宏图霸业会受到影响。” 宫洛默默看完我写的话,抬头看着我时,眼底竟然流露出一丝欣然笑意:“看来在殿下心底,还是陛下最重要。” 我有些不明就里,宫洛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心底虽然这么想,却不忍心责她,只是嗔笑片刻,拉起她的手迅速写道:“你胡说什么呢,这儿又不是凤仪宫,被人听见了没皮没臊的。” 宫洛掩唇一笑:“殿下恕罪,微臣知错。微臣可以向殿下保证,以卢将军为人处事的态度来看,他对陛下与殿下绝无二心!殿下尽可放心。” 我点点头,心底却存下一份犹疑,写道:“本宫自然相信他,可是合欢呢?她既然是高丽国的细作,谁知她会不会对陛下做什么?” 宫洛的语气似在宽慰:“殿下,请恕微臣直言,这并不是您能够控制的事情,还请您切莫忧心,伤了凤体。” 我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写道:“罢了,等他们成婚了再说吧。” 轿撵依旧稳稳当当地走在回宫路上,远处却急匆匆地跑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我仔细瞧着,才发现那是芙蕖。 她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她停在轿撵前气喘吁吁,宫洛见此赶忙问道:“芙蕖妹妹,出什么事了?” 她换了口气,回道:“奴婢也不知道具体是何事,孙公公只说陛下请殿下赶紧往乾清宫一趟!” 去乾清宫?!这么晚了,难道真的出了大事? 第174章 惊变(一) 如练的月华沿着宫道铺洒开来,我坐上轿撵,命轿夫们慢慢走回凤仪宫。宫洛跟在旁侧,垂眸一言不发。我将手伸到宫洛面前,写道:“你与卢凌的关系非同一般,为何不愿意告诉本宫?” 宫洛转头看着我,确认我并没有生气以后才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并非有意隐瞒殿下,往日不与殿下澄清此事,是因为微臣愚见,以为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这是为什么? 我被她的回答弄得一头雾水,宛如此刻秋露皑皑的花朵,平白蒙上一层薄翳。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我并没有收回玉指,而是将纤纤皓腕搭在护栏上,静候她的回答。 “微臣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合适……”她忽觉不妥,急忙改口,“不过今晚既然卢将军自己承认了,就当是他替微臣说了吧。” “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的指尖停在掌心,神思一转,接着写道,“既然你不愿,那说本宫就不逼你说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陛下赐婚合欢那天,你在锦乐宫的合欢树下冥思苦想,除了思念苗哲以外,剩下的应该是在担心合欢与卢凌的未来吧。” 宫洛心底的秘密似乎被我言中,长睫一低,道:“殿下冰雪聪明,那一晚,微臣的确在为卢将军与季尚宫担心。他们也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尚宫,微臣害怕……就如卢将军自己所言,害怕他们走了微臣与苗哲的老路。” 我看着她略微踌躇的神情,继续写道:“卢凌与合欢的事儿……本宫也有太多担心,他们的身份不仅一个是尚宫,一个是将军这么简单,更是忠臣与细作的矛盾,倘若到时候卢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本宫担心陛下的宏图霸业会受到影响。” 宫洛默默看完我写的话,抬头看着我时,眼底竟然流露出一丝欣然笑意:“看来在殿下心底,还是陛下最重要。” 我有些不明就里,宫洛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心底虽然这么想,却不忍心责她,只是嗔笑片刻,拉起她的手迅速写道:“你胡说什么呢,这儿又不是凤仪宫,被人听见了没皮没臊的。” 宫洛掩唇一笑:“殿下恕罪,微臣知错。微臣可以向殿下保证,以卢将军为人处事的态度来看,他对陛下与殿下绝无二心!殿下尽可放心。” 我点点头,心底却存下一份犹疑,写道:“本宫自然相信他,可是合欢呢?她既然是高丽国的细作,谁知她会不会对陛下做什么?” 宫洛的语气似在宽慰:“殿下,请恕微臣直言,这并不是您能够控制的事情,还请您切莫忧心,伤了凤体。” 我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写道:“罢了,等他们成婚了再说吧。” 轿撵依旧稳稳当当地走在回宫路上,远处却急匆匆地跑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我仔细瞧着,才发现那是芙蕖。 她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她停在轿撵前气喘吁吁,宫洛见此赶忙问道:“芙蕖妹妹,出什么事了?” 她换了口气,回道:“奴婢也不知道具体是何事,孙公公只说陛下请殿下赶紧往乾清宫一趟!” 去乾清宫?!这么晚了,难道真的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