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伪君子》 第1章 投井相公 春天的江南,正是莺飞草长,万物生发的时候。 一阵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暖风拂过大地,温柔得仿佛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涟猗,一对燕子从桃花林中飞出,落在一户朱颜碧瓦的人家屋檐下,呢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醉人的情话。 如此春光明媚的时节,这一户如在画里的人家,里面住的,想来定是一位“低头笑问花解语”的风流公子? “嘎吱”,燕子被突然打开的屋门响声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屋里奔出一个身影,一手抠着喉咙狂呕,跌跌撞撞地抢到院侧的井缘上,一头就栽进了井里。 居然是——投井自尽! 作为一向三观齐正的有为青年,方唐镜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投井自杀。 事实上,他睁开眼时整个人还处于半醒不醒的状态。 为了交上毕业论文,他这些天临时抱佛脚,没日没夜的啃着比自己还高的明史,昏天黑地中,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当他迷迷糊糊醒过来,起床气都还没过,正打着哈欠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的时候,突然感觉肚子如千根针在刺,整个人七窍流血,飘飘欲仙。 又惊又怒的方唐镜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酒杯。 杯中残酒呈紫黑色,发出刺鼻的气味——很明显,酒里有毒! “是砒霜!”仿佛是见了鬼似的,一个声音幽幽的在脑里响起。 然而四下里张望,除了斑驳的阳光洒进屋里,硬是没看到半个人影,大白天见鬼?方唐镜毛骨悚然。 “不用找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此刻已被人鸠杀,有这闲功夫找我,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遗言。”又是那幽幽的声音在脑里响起。 什么叫“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还有“被人鸠杀”这又是什么意思? 方唐镜抓狂,莫非自己这段时间压力太大,得了精神分裂症不成? 可就算是得了精神分裂症,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啊,也用不着将自己弄死? 这得跟自已有多不共戴天的仇呢? “狗东西,有种你出来,我绝对不会把你打到你妈妈都不认识你!” “……大哥,求求你,别玩了好不好……” 方唐镜忍不住破口大骂,软硬兼施! 那声音似乎是铁了心的不理他,任方唐镜如何摇唇鼓舌,唾沫横飞,再不做声。 方唐镜很快就骂不下去,他发现,现在实在不是骂人的好时机,还是抓紧时间自救要紧! 此时方唐镜已经口吐白沫,腹痛如绞,豆大的汗珠雨点般从额头上滚落,浑身无力得紧。 他现在信了,真的是中毒了耶,真的是中了传说中的潘金莲给武大郎吃的那玩意!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不采取措施,真的会死人的! 万幸的是,砒霜这东西,方唐镜并不陌生。 真正的纯砒霜,几乎是无色无味,中者立毙。 反倒山寨版的砒霜,因为提炼工艺简陋的缘故,不但不纯,异味还极大。 这东西名头极大,乡下多有人自己提炼用来做老鼠药。 方唐镜读初中时就曾用过这种老鼠药拌在肉包子里,弄死了隔壁梁老三家的看门恶狗。 算是报了经常被此狗追着屁股狂咬的一箭之仇。 难不成梁老三家里的那条死狗来寻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不过,既然明白了是中的是什么毒,他整个人却也镇定了下来。 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自己……还没有到坐以待毙的地步。 得益于现代社会医学常识的普及,方唐镜大致的知道中毒后的自救措施。 自救第一步,当然是催吐,将腹里该死的砒霜吐出来; 第二步就是洗肠胃,喝入大量的水再吐出来,不断的稀释身体里的毒素。 于是方唐镜一边抠着喉咙狂吐,一边想弄一桶水灌肠。 谁知到了井边,手脚虚弱无力得厉害,他想把打水的桶扔到井里,意识却已经越来越模糊,手上抓了个空,竟一个恍惚栽了进去。 噗通,方唐镜头下脚上摔进了井里,很快就灌了一肚子的水。 他拼了命的才把肚里的水吐了出来,却陡然想起,自己是个旱鸭子,这可如何是好? 心下一慌,整个人又往下沉,张口要喊救命,却被大股大股的水涌进口鼻里,再度灌了个盆满钵满。 几度沉浮,砒霜的毒倒是解了七七八八,可这投井的事上哪说理去?…… 可见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看来命数已定,便是你也无力回天了,吾先走一步。”脑子里那个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声音极其微弱,方唐镜似乎能感觉到这个“自己”说话的时候身影越来淡薄,最后如微粒般消散,只留下淡淡的不甘…… 我去!说清楚了再走啊!稀里糊涂的落到这般田地,方唐镜比他还要不甘。 可不甘又能如何,自己目前的处境比那死去的家伙,也不过是前后脚的事罢了。 方唐镜长叹一声,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就在方唐镜意识已经放弃挣扎,以为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院门被人粗暴的一脚踹开,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大吼道: “方相公跳井了!” 接着就是狂奔的脚步和杂乱的喧哗声。 “在哪?在哪!让俺看看,活了这久,还没见过相公跳井呢,可稀罕了……” “真投井了?我昨天就看他不对劲,一整天傻了唧的。” “快莫说这等没用的,快,晚了怕是救不回来了。” “是极是极,咱们方家村百年一遇的秀才公啊,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不是说功名被革了吗?” “功名被革了也是被革了功名的秀才公,百年才出一头。” “老七,你以为秀才公是狗子么,还一‘头’,要说‘只’,百年才出一只,可了不得。” 总算是有人来了!方唐镜顿时有种抓到救命稻草后泪流满面的冲动! 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来到井边。 跟着方唐镜就听到有人大叫:“方相公,抓住了!” 然后,方唐镜忽然感到一个硕大的黑影带着风声朝自己的头顶砸了下来,这东西,怎么抓? 没等他反应过来,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浮出水面的半截脑袋——就被一只沉重得不像话的木桶砸中…… 在昏厥过去之前,方唐镜迷居然有种气极反笑的冲动。 投井的人该怎么救方唐镜没有经验,就算不能像影视作品里的武侠高手那样,用凌波微步潇洒的将人捞起,可至少也不能用桶往下硬砸! 真是一群脑回路精奇无比的…夯货。 至少也要把桶上的绳子解开,用绳子啊!一群混蛋……! 方唐镜忽然很想问候这些人的十八代祖宗,这种感觉强烈到让他想吐血吐糟吐点什么,否则非气晕过去不可。 “方老七,你这夯货,怎么能把桶扔下去救人呢,桶这么大,看看,砸到方相公了!” 上头传来的话让方唐镜松了一口气,总算还有一个明白人。 这个明白人接着又说:“把桶绳解开,拴一块大石头扔下去,不信方相公抓不住……” 我……干! 方唐镜终于如愿以偿的…晕了过去。 第2章 人生如戏 “方秀才,方秀才!你没事?” “还有气,肚里的水也吐出来了,煮碗姜汤喂下去,大抵就没事了。” 村民们都很纯朴,充满了朴素的爱心,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关心,当然,也少不了家长里短。 “唉,可怜的娃,好端端的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唉,才十七岁啊!十七岁的秀才,多稀罕的事啊,就算是功名被革了,也用不着想不开啊?” “到底还是太年青,沉不住气,秀才怎么就敢殴打侯府公子?这不,,秀才功名被革了不算,连家产都全部赔了侯府家的汤药费,太黑了……” “听说那南京来的侯府公子要强抢民女,被咱们的方秀才路见不平,救下了那女子,怎的就变成了殴打勋贵……” “唉,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据说那女子被方秀才救下之后就被家人护着逃了个没影,方公子反倒被侯府的人拉着见了官,这一见了官,就他嬢的乌鸦进了煤山,黑不见底,又找不到苦主,哪里还有好的,当时就被学政老爷革了功名,又被府尊老爷打了板子……倾家荡产……呀!” “可就算没了功名,随便谋一个帐房先生,蒙学先生什么的也不至于没了生路,再不济,做老刘家的倒插门女婿也能一生衣食无忧,咋就走了绝路了呢。” “说不定啊,就是老刘家造的孽,你们还不知道,昨天天擦黑的时候,刘家就派了管事上门退婚,恰好我家菜园就挨着方秀才家,让我听了个正着,你们是不知道啊,那刘管事话里那个难听,说什么吃了猪油蒙了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我在一旁听了都差点吐血,你想啊,方秀才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啊,哪受得了这个气……” “刘家就是个势利眼,这门亲不要也罢。我呸!” “你想啊,本就被冤了,还被退婚,惨啊!任谁遇到这种事,不投井也得上吊抹脖子,可怜啊。” “是啊,终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接连遇到这样的祸事,谁都受不了,啧啧……” 村民们越说越带劲,嘴里说着同情的话,实际却是娱乐感十足,仿佛自己就是主角。 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这可是可以说一年的谈资啊,浑没注意到当事人已经悠悠转醒。 听着这些有的没的,方唐镜只觉得空气里有一千只苍蝇在嗡嗡作响,头痛欲裂。 当他奋力睁开眼,便看到一群穿着古代衣服的人围着自己在滔滔不绝。 这是在演古装剧吗?这群家伙的打扮真的很搞笑。 不过,不得不说,演技还真不是盖的,脸上的表情就跟真的似的。 套一句时髦的话,演技还真是炸裂啊! 众人身上穿着的都是或灰或蓝的土布短衫,腰间用麻绳随意系了一圈,发型是将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松散的小包,一个个脸上刻满了对封建旧社会的苦大仇深…… 这样的老戏骨能找到一个不难,难的是能找来一群,真是神了! 可随即方唐镜就心里发慌,这些老戏骨怎么都是生面孔?这……不会真的是古代乡下人? “方相公,你没事?”一名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沧桑,未老先衰的古人关切地问道。 秀才?相公?这是什么称呼?除了打麻将多出一张牌的倒霉鬼,没有人会叫相公的? 活着真好,方唐镜想说两句感激的话的,却实在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还浑身无力,身子里残留的余毒还在一阵阵的刺痛,只能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弥足珍贵的空气。 好心的村民端来一碗姜糖水,喂着方唐镜喝下,方唐镜又躺了一会儿,总算缓过点劲了。 涣散的意识渐渐清醒,方唐镜这才有功夫打量这些热心村民们或者说是老戏骨们。 没错,这些人的打扮虽然搞笑,却胜在逼真写实。 这点眼光对于方唐镜这个明史研究生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如此真实,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这些人要围着自己打转? 难道说自己竟是这部戏的男主?如果说这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戏,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呢?这个问题很严重。 关系到肖像,名誉,薪酬,片酬,广告,流量,分成,粉丝等等一系列财政和法律以及社会影响方面的问题。 “导演呢?是不是该把他叫过来谈谈了?” 现在不是跟这些死跑龙套套交情的时候。 方唐镜觉得先谈好薪酬才是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谈感情很伤钱的。 未经自己同意就擅自入戏,这算不算侵权? 方唐镜面无表情,语气如同白开水,他对导演没有半分好感! 那厮分明就是发觉了自己万中无一,黑夜萤火虫般鲜明出众的帅,于是设了这个局,稀里糊涂的就把人拉进了娱乐圈。 方唐镜觉得,自己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为什么到现在还守身如玉,勤学不缀? 说白了不就是,不想被娱乐圈这个大染缸污染了吗? 再说得更细一些,若是被那些没节操的女明星潜了那个规则怎么办? 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说,方唐镜不介意被她们潜那个啥规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嘛。 但这话打死不能对导演说的,而且还要表现得浩然正气,不能给那个老流氓看出什么端倪。 先从气势上胜人一筹,这是谈判中掌握主动的不二法门。 然而卯足了气势的方唐镜,却是被这些人接下来的语言给惊得呆了: “导…演?谁是导演?方相公怕是糊涂了,咱们方家村可没姓导名演的外人。” “唉呀,方相公怕是脑子也进了水了,百家姓里也没人姓导的啊!” “你看他脸皮直抽抽,还真是脑子进了水的样子耶,赶紧找个郎中看看。” 众人七嘴八舌,一脸的真诚,方唐镜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从这些人的脸上找出半分破绽,方唐镜一颗心不由沉到了谷底。 再结合之前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还有,方相公,方秀才,还有,这些人不伦不类的衣服…… 草啊!方唐镜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隐隐若若的担心逐渐变成现实,一个荒唐无比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自己被穿越了? …… 第3章 看脸时代 第二天清晨,将养好七八分的方唐镜走出家门。 整晚胡思乱想,足以认清,穿越这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实,铁一般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站在门前的小土坡上,远晀这美丽壮阔的,大明成化十四年的江南早春。 朝霞烂漫,照得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更加的绚烂多姿。 飘雪般的绿柳,半开的桃花,如黛的远山,倒映的湖水。 采花姑娘在地里曼声而歌: “江南可采莲.莲子何甜甜,鱼戏莲叶间,柳荫拂过脸,脚儿小又纤……” 柔柔的歌声,绮妮的词句,充满了轻柔的诱惑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少女,正在用歌声喑示,少年人胆子要大些? 方唐镜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七岁,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十七岁的读书人,哪怕已经潦倒,可毕竟曾有功名,不但识文断字,人又长得俊俏无比。 这样的独身少年在十里八乡简直奇货可居,打着灯笼都难找。 方唐镜却连看都没有去看远处采花的小姑娘—眼,他此时的心情异常复杂。 无比落寞的抬头望天,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没有手机,没有游戏,没有网络,没有外卖,什么都没有……” 即来之则安之,方唐镜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叹气了! 再叹气,就未免太对不起自己这张英俊到没朋友的脸了。 这次死来死去都没死成,功名被革又被刘家退婚,又饿了一夜之后…… 方唐镜总算认清现状,这个家已经一文不名,再不出去找生活,真的会饿死人的! 不过方唐镜并不是太担心自己会饿死,成化朝有一个特点,就是地震特别多。 地震被视为上天之怒,每一次地震都会影响深远,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甚至是当今皇太子,下一任的皇帝的命运也是因为地震才得以保全。 若是自己穿越前看的史料没错的话,此时已经发生了一场波及数省的大地震。 只不过震中远在数千里之外,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自己所在的松江府罢了。 这场地震先是从陕西开始,西安,凤阳,凤翔同日地震。 史载“震声如雷,尘灰蔽天,城无完市,人畜死伤无数,余震十数日不绝……”。 接着便是二次地震,以咸宁,泾阳为震中,十数村镇倒塌得如同平地,不知压死多少人。 余震数日之后便波及到九江,连松江府也被余震波及。 不过余震并不是很强,只使得桥梁道路断绝无数,并没有死伤什么人,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等天灾谁也无能为力,方唐镜也无可奈何,就算自己说出去也没人理会。 毕竟松江相距震中千里之遥,在灾祸没有发生之前说这话,人家只会当他是疯子, 现在第二次地震还没有爆发最后一波,还没有波及到松江府,算算时间,也就这两天了。 不能改变历史的轨迹,却不妨碍方唐镜借这快人一步的消息,赚取人生的第一桶金。 当此时,江南纺织业发达,利润也高得惊人,尤其是海外贸易对于布匹的需求无比巨大。 朝廷的海禁之策在巨额的利润面前形成虚设,无数豪强巨富都有私人船队出海。 松江府历来是产布匹大户,松江布乃是远销海内外的知名品牌,占出口的三成以上。 此时方唐镜只需要在地震前囤积大量的布匹、生丝棉纱之类的生产资料。 一旦地震发生,不但道路受阻,便是连产量和原料都会大量减产。 这些货物必将是数倍乃至十数倍的暴涨啊! 方唐镜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快的弄来大量资金,就算坑蒙拐骗也在所不惜。 正是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 当然,除了这些迫在眉睫的事外,方唐镜想得更多的还是以后。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嘛。 现在是成化十四年,当今天子在历史上也算是第一个开启了宅男模式的皇帝了。 本人毫无责任心也就罢了,身边除了围绕着权阉,宠妃,太后,外戚这些正统的乱政之主,还有和尚道士这些非主流乱政高人,乌烟瘴气。 朝廷由“纸糊三阁老,泥朔六尚书”把持,名臣正人大多贬谪到地方。 又有西厂,东厂,锦衣卫横行不法,京城,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好在宅男皇帝并不喜杀大臣,地方正因这些被贬的正人维持,相对政通人和,稳定平和。 以方唐镜的想法,只要运作得当,避开京城这个绞肉机,想要混成个数钱数到手软的土豪,外加混一顶不大不小的官帽,难度相对应该不大……? 比如说,宁王还在准备造反状态,等着自己去换个侯当当? 北边还有鞑靼人的外患可以让自己建功立业? 江南初萌的资本主义可以让自己发家致富? 海禁什么的可以考虑走\/私…… 想到这里,方唐镜甚至有些激动,如此看来,这还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时代啊。 上一辈子因为考博的需要,很是花了数年心血钻研明史。 不但对三百三十二卷的明史了解甚深,两百七十多卷的《太祖皇实录》也能掌上观纹,了若指掌。 便是关于这个时代的院试,会试的试题,以及这江南诸多地方的地方志,相当多一部份自己也都记得七七八八,说句难听的话,金榜题名便如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般。 这样想着,来到这个时代,似乎也并不坏。 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还能有如此远大志向,连方唐镜都佩服自己……心,真的很大。 努力是不会撒谎的,虽然不一定会成功,但至少老了以后能有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 “没有努力过,你都不知道什么是绝望。” 作为一个穿越者,搞搞发明什么的当然不在话下。 飞机坦克驱逐舰这些可能有点不靠谱,但是报纸内裤卫生巾之类的应该很合理…… 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契机而已! 所以,还是要走出去,外面的天地何其广阔,有大把的肥羊等着他去收割。 大明王朝讲究士农工商,既然功名暂时没了指望,那么就先老老实实的朝着发家致富这个目标努力好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那时,功名利禄也便水到渠成了。 什么淡泊名利都是扯蛋,一个人若是没有了名利,怎么淡泊得起来! 这丢失的秀才身份无论如何也是要夺将回来的! 开什么玩笑,士农工商,士字排在最前面,堂堂一等公民不做,岂有去做贱民的道理。 说实在话,方唐镜有很多赚钱的点子,但前提都需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秀才乃是士大夫阶层的最基本单位,无数人十数年寒窗苦读,所为还不是这么个身份? 既然是属于自己的,怎么可以舍弃呢? 当然,为了这个身份,就必须走出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从更现实的角度来说,既然前身是被“鸠杀”,自己现在“复活”,幕后黑手也没有放过自己的道理,所以,只有走出去,抱上够粗的大腿,小命才有保障啊! 窝在这么个小村庄里能有多大出息,再说,这些穷鬼村民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我方唐镜要赚就赚大的,就赚那些地主老财,达官贵人们的钱,要替天行道,发大财,当大官,白富美,我全都要…… 大明,我来了! 想到激昂处,方唐镜不由得从袖子里取出一面小铜镜,深深的凝视着里面那张盛世美颜。 没有个家财万贯,妻妾成群,怎么对得起这张脸呢? 在大明,靠脸吃饭绝对不是笑话,乃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若要论以貌取人,大明在历朝历代中若是自谦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这是从太祖高皇帝就有的,当仁不让的优良传统。 洪武四年,国朝首次会试,山西壶关人郭翀高中殿试第一,就因为相貌平平,不如才气平平的吴伯宗长相“丰神俊秀”,于是太祖皇帝大笔一挥,将吴伯宗列为状元。 到了建文二年,同样的戏码再次发生,殿试第一的王艮实在长得太丑,建文皇帝朱允文左看右看都看这货不顺眼,索性直接将仪表堂堂的胡广定为状元。 如此事例数不胜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吏部各司选官同样如此,若是长得獐头鼠目,不好意思,好官先让那些相貌堂堂的人做了再说,你这样的人有碍大明天国的市容国体,往最偏僻的地方挪挪,眼不见为净。 所以,大明就是一个看脸的朝代啊,有一张出众的脸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都说“上天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现在上天把自己孤零零地扔在这大明朝,这张脸就是补偿了? 虽然比上一世差了那么一丢丢,可在这大明成化年间,也算得上是花见花开,力压潘安宋玉柳下惠了? 看着看看,方唐镜不由有些呆了,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啊! 这张脸不但帅,而且白得出奇,更要命的是还有一种能让少女尖叫的忧郁气质。 怪不得那采花姑娘的歌声里,总觉得透着那么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啥味道。 此时若是出一个大明自恋排行榜,也许还可以叫“不要脸”排行榜,方唐镜绝对是状元,那些史书留名的奸佞也要掩面拜服。 “咕噜”,肚子相当不给面子的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好,任谁饿了一天一夜上脸色都会白得出奇,尤其是在灌洗肠胃之后,饿伤了气质都不免忧郁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下一顿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虽说秀色可餐,但是,帅,真的是不能当饭吃的!至少现在不能! 方唐镜恋恋不舍的看了最后一眼又一眼…… “咳,咳……” 身后极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道破风箱般的咳嗽,打断了方唐镜的关于家国与脸的深深情怀。 方唐镜一惊,连忙收回铜镜,回头一看,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出现在眼前。 这老家伙怎么来了? 第4章 方氏族长 老家伙不是别人,乃是方家村稳坐了三十年头把交椅的方氏老族长。 微微一怔,方唐镜就朝着老者施了一个长揖:“族伯,小侄这厢有礼了。” 方唐镜行礼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没办法,毕竟是初学乍练,还做不到行云流水。 不过面上倒表现得十分尊敬,完全挑不出刺来。 在大明,官府的公职人员编制只到县一级,广阔的乡村就只能靠这些宗族和乡绅维持着基本的秩序稳定。 如此一来,一村的族长权力就大得惊人,集后世的村长,公检法司诸长等等一系列的职能于一身。 小到分工摊派抢水斗殴,大到伤人抢劫夜踹寡妇门,只要不是人命官司或者谋反这样的大事,县里的衙门一般都由得当地的宗族族长处置了事。 并且量刑尺度相当宽泛,是浸猪笼活埋还是幽禁面壁又或者罚跪打骂几句了事,端的只看族长心情好坏。 虽说官法如炉,可乡下却确确实实是人治的社会,当然,这个人指的就是族长乡绅。 方家村的族长当然也姓方,具体名字方唐镜不记得,现在脑里还有些混沌,前身的记忆仍处于混乱状态,还需要慢慢开发整理。 方唐镜只是昨天在病榻上见过族长一面,也没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被老族长发现前任秀才其实是被借尸还魂的事实。 对于权力,方唐镜还是很尊敬的,哪怕只是一个没有品级的族长,至少在这个七百多人的乡村里,老族长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对皇帝必须有尊敬。 面对恭敬有礼的方唐镜,族长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一般,浑身上下三万六千毛孔都说不出的舒坦受用。 方老族长年青时也是个读书人,考中过县试童生,这也是他能当上族长的最大凭仗。 所以他很享受读书人这个身份,觉得比之那些泥腿子倍有面子。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啊!自己好歹也属于士这个顶级阶级档次中的一员。 因此他对于方唐镜这个读书人是极看重的,便连方唐镜刚才施礼时的僵硬也看作是稳重端庄,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看看,读书明礼的人就是不一样,哪像那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粗鄙村汉,连拱手都是歪歪斜斜的,没个正形。 “贤侄身子可好些了?”方老族长挼须问道。 “有劳族伯挂记,小侄感激不尽,身子已无恙了。”方唐镜神情之恭谨,如同对着祖宗牌位。 方老族长更加满意,他背起手,颇为威严的点了点头才道: “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自幼读书便是极出众的,百年以来,本宗只出了你这么一位秀才公,委实祖上积德啊……” 方唐镜脸肌抽了抽——这话说得……,合族上下百年只出了一个秀才,是祖上无德才对? 方老族长接着却叹道:“可惜了,你读书虽厉害,性子却太刚烈,行事终究还是太冲动,昨日投井险些就要了你的性命……” 方唐镜还能说什么?只好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他其实很想告诉老族长,昨日投井已经要了方相公的命,现在的方相公正处于鹊巢鸠占的状态,究竟是生是死,这就是一个薛定谔的猫,到底是哲学还是量子力学自己也吃不准。 方老族长絮絮叨叨一番,忽然话风一转道: “贤侄啊,如今你已是白身,我那亡去的十八弟虽说给你留了五亩良田,但你自小两手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怕是土里刨食的农活样样不会,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面对方老族长的问题,方唐镜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种田?象他这种干大事的人,种田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将宝贵的青春虚耗在田间地头。 老天爷送他穿越过来,又给了一张作弊的脸,若是庸碌而过,自己对得起谁? 将来有什么打算?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至少有一匹布那么长。 数百年的代沟隔阂也不是三天三夜就能说得完的,你确定要听?你能听得懂? 方唐镜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幼齿一点:“请族伯指教?” “指教”带有指点和解惑的意思,乃是学生向师长求教的用语,这让老族长满意得直想哼哼,半眯的眼睛满是笑意: “你虽是被革了功名,可公道自在人心,十六岁便高中府试第一,任谁也不敢忘记你曾是松江府的第一秀才,别说是方家村,便是整个南直隶也是排得上号……” 方唐镜先是愕然,接着便又惊又喜。 惊的是早知道自己曾经是秀才,却没想到前任居然还是个学霸,不但十六岁考上了秀才,而且还是府试第一,这是什么?学霸中的考霸啊! 由古至今,国人就有信奉神童的情结,信奉“当官须趁早,及第必争先”。 越是年轻的读书人越有前途,也越是吃香。 先不说写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十四岁中进士的北宋首相晏殊; 也不说那写下“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前朝神童汪洙。 国朝就有诸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单说其中一人就让人高山仰止: 此人便是解缙,五岁开蒙,七岁成诗,十二岁明经义,十七岁乡试解元,十八岁进士第十名,三十五岁便做到了内阁首辅。 总裁《太祖实录》,主持编纂《永乐大典》,着作等身,其人一生,无论文采政绩还是人望,贯穿整个大明,都是后世读书人仰望的偶像。 纵观整个大明朝,凡二十岁左右中进士的神童,莫不是有大成就之辈,比如于谦,费宏,张居正,严嵩,杨慎,徐琦,薛瑄。虽说下场大都有点惨,却也大多在青史留下浓重的一笔。 整个大明史,神童情结都是相当严重的。 喜的是这十六岁中秀才的身份足以让自己扬名立万,开拓出无数条财路。 名这东西,自古便是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文人相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出名,这便是文无第一的由来了。 另一方面,人们又对怀才不遇,身世坎坷的文人充满了同情。 比如蒲松龄,曹雪芹,唐伯虎。一提到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掬一把同情的老泪。 所谓名利不分家,有了名,利还会远吗? 有了第一秀才这张悲情牌,盗版什么诗词歌赋千古名篇岂不是顺理成章? 且不说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为谁风露立中宵”之类的惊艳。 单说《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着都还没影? 若是刊发于世,光稿费就能数到手抽筋,流芳千古什么的毛毛雨啦。 能从一个废物身份中挖掘到闪光点,并引申出无数金光大道,方唐镜不得不佩服自己! 原来自己除了帅,也太有才了! 第5章 君子如玉 老族长见方唐镜脸色数变,以为说中了这小娃心事,捋了捋花白胡须,胸有成竹的说道: “你现在不但是白身,还孑然一身,那刘家退婚之举,实是毫无信义廉耻,鼠目寸光,此等不仁不义的人家,再无瓜葛是最好的,这婚退了未必便不是好事。” 刘家如何退婚,方唐镜并非亲历,现代人思维,对于分分合合的看得颇淡。 相反还有些能理解刘家父母的心情,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破落人家? 撇开面子问题,方唐镜心里还是有些窃喜的。 万一那刘家的女儿是头恐龙呢?自己岂不一世英俊尽付流水? 婚姻这种事,一步踏错便终生错,还是自由恋爱,确认过眼神才是最好的。 不过老族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方唐镜能说什么?还是只有点头的份:“族伯说的是。” 孺子可教,老族长相当满意这个效果,接着说: “然则男大当婚,你今年十七,也委实不能耽搁,你爹娘不在,老夫便为你作主好了,老夫昨日蒙县尊大人相邀,参与县里筹备重修孔庙之事,得遇张大善人,攀谈之下,得知此老家中只有两女,大女已许配给南京吏部员外郎许清之子,小女却尚待字闺中。” 似乎是给一些时间让方唐镜有个心理准备,停了一会老族长才微笑接着说: “张家小女年方二八,据传长得花容月貌,且张家书香门弟,从小家学渊源,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实是宜家宜室,不可多得的良配。” “不仅如此,那张家可是有名的大户,家有良田千亩,在南京也有数家商号,仆从家丁上百,若是能与之结方晋之好,岂不美哉?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听老家伙话里的意思,是想作媒? 方唐镜心中一惊,他从不相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张家之女被老家伙夸成了一朵花,还是金子做成的花,若真是如此,张家门槛岂不是要被求亲的踏破?哪里会轮得到自己?不太对劲啊! 面对如此人生求之不得的美事,方唐镜却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 “小子惭愧,以小子的现状,定是高攀不上张家小姐的,自身尚且难保,又门不当户不对,哪敢有家室这种非分之想,族伯莫再笑话小侄。”方唐镜决定以退为进,看看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况他说的本就是实情,下一顿尚不知在哪里,谈什么娶妻成家,太扯了。 除非那张家女儿是嫁不出的歪瓜裂枣,否则刘家前日才退婚,这老头今日一早就上门提亲,怎么看都有落井下石,拐卖良家美男的嫌疑,背后定是有什么大大的阴谋! “贤侄不可妄自菲薄,老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些许挫折不必放在心上,异日娶妻之后,有张家之助,东山再起未必是什么难事,要知道,张家祖上也曾出过朝廷命官,底蕴颇为不凡,贤侄成了张家之人,张家岂有袖手之理,重新取回功名对别人来说千难万难,对张家来说却如探囊取物一般,易耳。” 老族长只当年轻人脸皮薄,又不懂得官场里面的调调,耐心解释。 听老族长这么一说,要说方唐镜不动心是假的,有人上杆子送上金钱美女,还承诺帮恢复功名,换了平时,方唐镜定会斩钉截铁地问:“这种糖衣炮弹还有没有?给我来上一打!”。 老族长笑得慈祥无比,三缕长须无风自动,现在正是方唐镜最落泊的时候,人人避而远之,自己此举说是雪中送炭绝不为过,就是潘安子都再世也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换了原来的方唐镜前任,说不得要感激得涕泪横流,没口子的说些什么环草结报的话来,可现在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却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方唐镜了。 饱受现代套路轰炸的方唐镜,心里的狐疑越来越重,不论什么世道,的东西往往才是最贵的! 更何况这的还是别人硬要塞到手里的! 方唐镜故意想了半晌才反对道:“族伯,愚侄此时斯文扫地,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坏了张家名声,此事还是作罢……” 方老汉闻言不满,怎么说了这么多还是不开窍呢!花白的长眉挤在一起:“张家自己都不计较,贤侄不必有顾虑。” “愚侄读圣贤书,这首要的便是明礼,怎可误了张家上下,小侄于心不安,万万不可。”张家都不在乎?方唐镜越来越不安。 老族长气结,这小子怎么听不懂人话?莫非真如人所说,掉进井里之后,连脑子都进水了? 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怎的拼了命的往外推? “实话跟你说了,此乃张翁本人的意思,你一向才学品行均是万里挑一,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家女儿是个眼高于顶的,想要寻个如意郎君也是不易,这不,听说你退了亲,便央老夫说合,依我看,实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你这娃子,怎的这般死脑筋。”老族长吹胡子瞪眼,颇有些恼了。 看到老族长这般表情,方唐镜心里的大石头反而落了地,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不对,是“温润君子,淑女好逑”,这就说得通了嘛,以自己的才貌无双,倒贴也是很正常合理的事。 如此说来,这财色兼收的好事,倒不是不可以考虑。 方唐镜终于放下戒心,只是还是有些不能相信,“族伯,那张家就没提什么要求?” 老族长十分随意地摆摆手:“你也知道,张翁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得了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加之膝下无依,所以希望你们成亲之后能留在张家居住,顺便打理张家,这个要求不算什么?” “再说了,现在你功名被革,村里的愚妇愚夫素来爱嚼舌根,还以为你成了从此再难翻身的穷措大,到外边住住也好,权当散散心了。你看,张家可是为了你好,安排得妥妥帖帖。”动之以情之后老族长接着晓之以理。 这个要求当然不算什么,方唐镜还求之不得,之前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弄第一桶金呢。 商场定律:从一块赚到一百万很难,但从一百万赚到一千万就容易得多了。 将本求利,起步的资金越多,收益就越高,这下好了,瞌睡就遇到枕头。 果然是君子如玉……值钱,方唐镜自觉是稀世美玉,当然更加值钱。 第6章 梦中杀人 越是身价倍增就越要小心被人卖了,方唐镜不放心的追问:“就这点?” 老族长满不在乎的一挥手: “剩下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比如你们的孩子,长男要随张姓,你过手的钱财要经小姐过目,都是些你们小夫妻间持家过日子的琐事,相信你这么聪明,夫纲一定是极振的……” 似乎……有哪里不对?眨了半天眼睛,方唐镜终于品出老族长这番半遮半掩的话中真意。 住到女方家,儿子要随女方姓,夫妻财政大权还要由女方掌管,这……这不是入赘吗? “倒插门?族伯,这就是您说的好姻缘?”方唐镜羞恼倒未必,但声调却是必须高的。 “咦,你这娃儿说哪里话,人家张家也是要面子的官宦之后,绝非‘倒插门’。”老族长早料到方唐镜会有此一问,顿时一副高深表情道: “早安排妥当了。你先去张家居住,他家的小女儿先到外祖母家住着,成亲之日你作为新郎官照样吹吹打打去女方外祖家迎亲,一应礼节样样不缺,说来说去,也就是换个地方成亲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方唐镜顿时明白了,这哪里是换个地方的事?这分明是脱裤子放屁! 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根本就不能掩盖住倒插门的事实? 这要是真的从了张家,自己以后如何在朝廷上立足?自己可是要做大官的人! 方唐镜斜着眼看向老族长,这老不修不知得了张家多大的好处,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把自己卖出去? 说实话,作为一个现代思维的人,对于吃软饭这种事并不十分反感——不就是做一个只需要传宗接代的幸福小白脸吗? 放在上一世的社会,说不定还是很多人的梦想。 只是这个方案在大明着实行不通,也跟方唐镜的初衷大相径庭。 他想过做一个囤积居奇的奸商,也想过削尖了脑袋钻营做个狗官,还想过盗版诗词佳句做个招摇撞骗的风流才子,唯独倒插门这个职业绝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不是温香软玉这碗饭不香,可这里是大明王朝,一个典型的男权社会,女子的社会地位本就极低,而入赘之人则是地位比女子还要低。 好,就算自己豁达,不计较这些虚名,可一旦入了这个行当,不但名声臭了,上头的管束还特别的多,根本没有自己放开拳脚施展的机会。 与其束手束脚的寄人篱下,反不如自己一手一脚闯出一条路来得自在。 自已除了帅这个最大的优点之处,还有很多大本事的! “咳,咳…这个…咳”方唐镜猛咳了数声,浩气凛然道: “族伯,小侄细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辈读书人是断不可做那上门入赘之事的,就算是假的也不成,纵然能骗得过天下人,还能骗得过自己的本心?” 方老族长见方唐镜如此大义凛然,自己反倒有些惭愧,不过想想张家许下的好处,还是要再努力一把的,便道: “贤侄这就有些食古不化了,男未嫁女未婚,皆大欢喜的好事,对你今后的功名事业都大有好处,有了张家的助力,贤侄至少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就算不奋斗,夫凭妻贵……” 方唐镜面对这番牛皮糖般的苦口婆心也是服了,这老族伯还真是够拼的,看来须得下点猛药才行: “族伯见谅,愚侄还是不敢从命,愚侄近来脑子似有些不妥,受不得大喜大悲的刺激,发作起来性命都不顾,连自己都怕,愚侄生恐成亲之时发作,喜事变丧事便不值当了……” 方老族长愕然,怎么还能干系到了人命? “脑子有疾?喜事变丧事?怎地听不懂贤侄说些什么?” 方唐镜左右四顾,见再无旁人,才压低声音说道:“族叔熟读三国,当知曹孟德有头痛之疾,好梦中杀人故事。不幸的是,愚侄怕也得了同样之病。” 《三国演义》早在明初便出了,正式的学名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可谓是家喻户晓广为流传,方老族长自然是熟知的。 听到这“好梦中杀人”的典故,老族长猛地瞪大眼盯着方唐镜,脑子里电光流转,瞬间便联想到方唐镜这些日前后的种种反差,可不就跟“脑疾患者”“梦中杀人”有几分相似么! “这么说你殴打侯府公子的事……不是见义勇为,而是那啥发作?”老族长脑补种种可怕的情节之后,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方唐镜羞涩一笑,英俊白皙的脸蛋微微扭捏: “族伯千万不可跟外人说了去,不单是殴打侯府公子,便是昨日落井之事,也是病情发作之故,朦胧之中似觉那仇人便在井边,故愤而上前追打,不料起飞腿失控,一时失足……比如现在,愚侄便觉得头痛欲裂,似是发作前兆……” “发作前兆”四个字方唐镜说得咬牙切齿。 老族长直楞楞的瞪着方唐镜,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当,当真?” 老族长一边说一边后退,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方唐镜已经变得血丝密布的眼珠,脸色遽变,顿时就以与年纪不相符的敏捷后退三丈,转身就走。 “唉,唉,族伯,你这是往哪里去,愚侄的话还没说完,咱们再谈谈张家的婚事,您别走…唉呀…当心路滑……慢点,让愚侄送送您老。” “不劳贤侄远送,老夫突然想起家里的牛还没喂食,可不敢耽误,你回家好生养病……” 不一会功夫,已听不清老族长的声音,怪不得他啊,做个媒而已,难不成还要稀里糊涂地把命搭进去不成? 方唐镜看着老族长落荒而逃,心里却是笑不起来,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张家费尽心思要将自己收入囊中,绝不止自己长得帅这么简单,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 老族长或许是不知内情,贪图一时好处,但方唐镜可没有忘记,自己的前任乃是被鸠杀的这个事实,两者若说没有关联,方唐镜是打死也不信的。 不过这事先不忙,还是先解燃眉之急再说。 发财良机稍纵即逝,不容有失。 第7章 对牛弹琴 牛还没喂食,这个理由很搞笑,可现实一点都不搞笑。 一头牛的价值在大明的农家,代表的是绝对的劳动力,比一个成年男子的意义都不低,甚至有时更高一些。 在牙行人市里,买一个壮劳力奴仆不过是一亩地的价格,也就是五六两左右,而一头牛,少说也要十两左右。 牛不但贵,社会地位也不低,大明官府是禁止杀牛的,就算是老死病死了,也需要有官府的文书方才可以宰杀。 因而牛肉的价格,往往是其他肉类的数倍以上,很高级,达官贵人也是轻易吃不到的。 所以各类话本小说里,绿林梁山好汉豪杰少侠之类的人物,进酒家第一句话就是“小二,先来两斤熟牛肉!” 也不管酒家有没有这个能力,起码表明咱爷们身份实力上档次,乃是吃牛肉的贵人。 牛命不但比人命还要值钱,还是财富的象征,家里有一头牛,实是人人羡慕的殷实人家。 别看方家村是两百多户七百多人的大村,可全村的牛加起来也只有十一二头而已。 方唐镜先前还想着去哪里弄些本钱,此时眼睛便是一亮。 买卖人口方唐镜是不敢的,但卖牛!方唐镜却没有丝毫的心理压力! 哪怕这牛并不是自己的,就算是全村的公产又如何?堂堂先秀才公先借借总不犯法? 在大明,能买得起牛的农户并不多,但是一些大宗族也会想出折中的法子照顾本宗的赤贫户,于是从公中取一部份钱,又摊一些份子钱,集体买牛。 然后再按贡献和需求统一安排用牛,方家村历年都是这么做的。 虽说全村十一二头牛全部卖出去也不过百一二十两银子而已,但方唐镜可是饱经商业社会狂轰滥炸过来的人。 每年那么多割韭菜,杀猪盘的案例铺天盖地,没吃过猪肉起码见过猪跑啊! 给方唐镜一个支点,自信就能撬动大量的银子,正所谓杠杆原理是也。 有了起动资金,方唐镜自然就能按现代商业模式利滚利的操作下来,不难滚起一个大大的雪球。 有时候事情真的很巧,就象是老天特意安排的一般。 方唐镜这边正盘算着怎么把村子里的牛全都卖了,身后就传来“哞哞”的水牛叫声。 方唐镜定睛一看,顿时有种老鼠遇到大米的由衷喜悦。 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家伙赶着一群牛,傻乐傻乐的朝着山脚下水草最丰盛的地方走去。 做生意的本钱还没有着落,就着落在这二傻子身上,谁让你撞枪口上了呢。 这时候,傻小子也看到了方唐镜,连忙笑呵呵的朝着方唐镜作揖,“见过秀才老爷。” “不必多礼!”方唐镜挥挥手,当然不会提醒对方自己秀才功名其实已经被革的事实,笑眯眯的盯着方小二……身旁一群壮实的大水牛。 这群牛比脑里凌乱的记忆还要多些,足有十三头,十一头身高近一米五六,长两米的大牛牯,个个油光水滑,膀大肚圆,怕不有千余斤,至少可买十一二两银子的好牛。 两头小牛虽说只有五六十厘米高,却也活波可爱,且还都是母牛,也是可以卖出五六两好价钱的好牛啊! “小二,放牛啊?”方唐镜说着废话,“这些牛都长得不错,可见你是用了心的。对了,咱们村现在可有牛几何?” “回秀才公的话,什么叫‘牛几何’?”小伙对方唐镜毕恭毕敬。 方唐镜的大名可不是吹出来的,村里百年一遇的秀才公,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谁敢不敬! 小家伙名叫方小二,乃是老族长最小的孙子。 据说生出来的时候曾经被门板夹过脑壳,人有点傻不拉几的。 学啥啥不成,农活也不利落,没奈何,老族长只好利用职务之便,替他谋了牛倌这个活计。 小伙虽说傻了点,人却实诚,养牛也认真,养的牛个个膘肥体壮,健康无病,这倒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也算是废物利用对了地方。 方唐镜脸颊抽了抽,不过心情却是更加的好了起来,板着脸说道: “小二啊,‘牛几何’就是问你有多少头牛,平日你要多多读书,不然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懂,岂不让人笑话,丢了我方家合族上下的脸面?” 方小二一听要丢合族上下的脸,连忙诚惶诚恐地道:“哦,我懂了,多谢秀才公教诲,咱们村有牛几何十五头,三头最壮的被各家拉去耙田去了。” 方小二生怕方唐镜怪他小小年纪不读书,心虚自辩道:“我也很想读书的,可自从老夫子说我烂泥扶不上墙,爹娘便不让我读书,说看牛能挣两个工钱,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生计。” 方小二身为老族长的嫡孙,自然也是有书可读的,松江府文风鼎盛,凡是有点能力的家庭,哪怕是勒紧裤腰带也是要供孩子读书的。 可小二实是愚笨得让人不服都不行,别人家同时入学的孩子个月下来,千字文都能倒背如流了,他却是连前五十个字都背不下,一时在村里传为笑谈。 小二进学三年,扁担大的字都识不到一个箩筐,便是连蒙学的王老冬烘也自觉愧对其父母的束修,亲自登门劝其退学了事。 上一世的方唐镜埋头读书,对这些闲事一概不理,见了方小二更是当他如空气一般无视。 然而此时的方唐镜第一眼见到方小二,便发觉小二的眼距明显比常人宽了许多,眼神也是呆滞,少了少年人的灵动,立即就认出了此人实是一个轻微的唐氏综合病患者。 唐氏综合征也就是俗称的先天智障,不过好在这方小二的病症轻微,还不会影响到他正常的生活和认知能力。 “咳,咳。”方唐镜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刚被老族长传染的毛病,,他发觉在说重要事情的时候,先咳嗽几声,真是能给人一种老成持重感觉的好法子。 “荒唐,人之与禽\/兽有别,便在于读书明礼,‘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这器从何来,还不是读书识字,一步步修成正果的,不然为何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只问你,想不想读书?” 研究历史的人多多少少都对四书五经有过涉猎,方唐镜在这方面也是颇下过一些功夫的,此时掉书包张口就来,顿时说得半文盲方小二一楞一楞的。 小二虽然听不懂,却知道不懂就对了,秀才老爷的话就是应该不明觉厉的。 当然,最后那句方唐镜问他想不想读书,方小二却是懂的。 他才十三岁,村里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都在村里的蒙学读书,整天无忧无虑,嬉戏玩闹,唯独他却跟在牛屁股后面起早摸黑地劳作,当作大人一样的用,小小的自尊心本就大受挫折,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倍加珍惜,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怎能不想读书呢? “我是极想读书的,我读书的时候王老夫子也不尽是打我手掌,也说过我有好处的,他说读书人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我都已经通了六窍,只有一窍不通……”方小二啰啰嗦嗦一大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很好,我孔圣门下有教无类,我是不信这世上当真有谁是不可雕的朽木的!这样,从明天起,你来我这里,我亲自教授你读书,每天上午读书两个时辰,然后再放牛,你觉得如何?” 秀才老爷亲自教自己读书?方小二第一个感觉不是幸福,是自己听错了。 他原本的期望只是秀才老爷能动动嘴,跟王老夫子关说一二,让自己回到学堂重新读书,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好运,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要亲自教自己读书。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方小二张口结舌的反应完全在方唐镜的意料之中,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再次说了一遍: “就这么定了,明早就这个时候来,不可迟到,不然是要挨打手掌的。” 方小二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学堂里每每被先生戒尺打手掌的记忆,早已是他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直到熟悉的记忆浮现,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顿时就感觉整个人如同踩在云里,晕乎乎的。 当然,他贫瘠的脑容量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秀才无缘无故的要教他读书,这无论如何都不正常,这太高深了。 方小二此时只觉得自己幸福得难以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连话都激动得说不出来,好半晌,他才想起一个问题:“秀才老爷,那这些牛放哪里?” “这个简单,就把它们关到隔壁院子里,我会抽空给它们读一些四书五经,也让它们沐浴圣人光辉,成为知书达礼的孺子牛!” 给牛讲四书五经?方小二瞬间就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秀才老爷当真是高深莫测。 还有,这孺子牛是个啥?这个名称似乎很比自己都要高级的样子,方小二自卑地缩了缩脖子。 方唐镜似乎知道这小子不懂,循循善诱的解释道: “读书能明礼,不单单人如此,牲口也是如此,我辈先贤自古便有驯牛的良好传统,比如田单用‘火牛阵’大破敌阵,便是让牛熟读了兵书的缘故,这牛听了四书五经,不但会变得温良恭谦,还能有病治病,无病强身,要不然我们的老祖宗怎会有‘对牛弹琴’的美好典故呢。” 听到方唐镜有理有据的解释,方小二立即就明白了,原来孺子牛是这么个好东西! 顿时就有一种高大上的感觉,自己比这些牲口又不如了几分,哪里还敢再问半个字。 “好啦,现在你继续放牛,明天再过来,记住,这事你先不要对任何人说,等你学业有成再来个一鸣惊人,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大吃一惊!” 方小二不觉间已眼泪簌簌而下,真真觉得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秀才公也,比父母对自己都要好出太多,他不善言辞,用力地磕了几个头之后才晕乎乎的离开。 方唐镜看着小朋友呜咽的背影,竟有了一丝丝的愧疚,不过随即便自我安慰道:“这小子倒也实诚,便给他一场造化又如何。” 看了看天色已近晌午,顿觉光阴易过,时不待我,若是不能在余震波及松江府之前把事情办好,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便就此打了水漂,以后的宏图大计什么的也不用多说了。 心神一凛,匆匆写了一封投书,便饿着肚子向着城里走去。 除了赚钱之外,他还是存了万一之想的,每次地震之前都会有一些异常的地方,比如牛马鸡犬以及一些动物的反常举动,现在这些异相并没有在清泉县出现,但这并不妨碍方唐镜编造出一些异相向县衙示警。 当然,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好青年,他也在上面写了一些灾后自救和重建的建议,这已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这封投书还是他的一着伏笔,不论知县老爷是震前还是灾后看到,都能使他搭上县太爷这条路子。 初来乍到便身处随时致命的险恶环境,若是能抱到一条粗腿,对自己今后大为有利。 刚走出两步,顿觉头晕眼花,从昨晚到现在方唐镜可是颗米未进,想了想,家里还有一套儒衫,正好典当了救急…… 第8章 一件不留 第二天一早,方小二果然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的来到方家。 方唐镜早就等在那里,昨天他进城还典当了一身衣服,总算是饱餐了一顿,此时看上去倒也儒雅斯文,颇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方小二将牛赶进后园,又散了些备好的嫩芦苇,这些牛在方小二面前俱都服服帖帖,如同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般十分听话。 方唐镜暗暗点头,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一块养牛的好材料,稍加雕琢,不难成为好牛倌。 想到这里,方唐镜心里已有计较,等到方小二恭恭敬敬的拜倒在他面前,他便将小二扶起,温声道: “小二啊,在学习之前,必须给自己树立一个追求的目标。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有了目标,每天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前进,哪怕是每天只前进一小步,也终有成功的一天,你的目标是什么?” 方小二嗫嚅半晌,又扭捏了半晌,终于在方唐镜鼓励的目光中鼓足了勇气道: “俺娘说了,只要我放牛放得好,存上几年银子,就帮我说一个大屁股婆娘,将来生一堆娃帮我们老方家种地,这就发了。” 看不出来,方小二还是个早熟品种啊!方唐镜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次认真打量起方小二。 这货别看只有十二三岁,却矮墩矮墩的结实得紧,简直就是一头牲口,到了适龄的生育季节,生一堆娃这个理想倒也不是全无指望,只不过,这遗传基因怕是堪忧啊! 定了定神,方唐镜才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个是你娘的目标,不算,你要说出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方小二挠了挠头,不确定的说:“大妞和二妞五妞都能平安生下小牛崽算不算?” 大妞,二妞,五妞?方唐镜想了好一会才想通,敢情这小子把母牛都编了名号,点点头道:“很好,这个志向不错,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怎样才能保证她们才能平安产下小牛?” 这个问题却是超出了方小二的认知范畴,方小二使劲眨着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知道,请先生教我。” 事实上,方小二也有属于他自己的狡黠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为此还专门去问过王老夫子,不料却被王老夫子乱棍打了出来,说他有辱斯文。 方小二此时拿这个问题问方唐镜也有一些考校的意思,暗地里拿方唐镜和王老夫子比较,看看两人谁更厉害一些? 方唐镜点了点头,“很好,专精养牛也是一件好事,起码有一技傍身,可以安身立命。吾从今日起,便传授你兽医之道,你要认真学,今后能不能盖上大房子,娶妻生娃,吃香喝辣,全看你学得好不好了!”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兽医这门手艺,有史可载的便有晋朝葛洪所着的《肘后备急方》,其中就有“治牛马六畜诸病方”,北魏时的《齐民要术》便有专门的畜牧兽医专卷,到了明万历年间更有名嗓一时的《牛马经》(也称元亨疗马集)。 而且兽医人才奇缺,方小二若能学成这门手艺,一世衣食无忧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世,方唐镜的叔父就是乡村首席兽医,方唐镜不说什么家学渊源,起码见多识广,暑假跟叔父出去打下手赚点零花钱是日常,也因此,关于兽医的书也看过几本,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懂的。 不是吹的,单单是按照现代社会集团畜牧的卫生知识,就能大幅提高母牛产崽的成活率,再加上一些后世行之有效的常用药方,结合目前当地的草药知识,造就一个水准以上的兽医真心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方唐镜这般举重若轻,瞬间就在方小二心中树立起无比伟光正的光辉形象,那点小心思也顷刻化为了滔滔江水般的敬仰,学习热情空前高涨。 方小二常听长辈们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秀才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定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区区母牛生崽的事情又岂会难得倒秀才老爷! 接下来,方唐镜就开始教方小二识字,知道了方小二的理想,方唐镜也就不从《三字经》《千字文》入手,直接就是一段兽医教材里最浅显的卫生常识。 听不懂没关系,看不懂字也没关系,反正方小二也开过了蒙,识得数百个字的,方唐镜就直接将一段话分成几个小节,让方小二连蒙带猜的狂背,正是读书百遍,其意自现嘛! 记忆的方法有很多,有图像记忆法,联想记忆法,刺激记忆法,情景记忆法等等不一而足,方唐镜一概不取,就用最笨的死记硬背法,如此一来,最是省事。 就在方小二背得口吐白沫的时候,方唐镜迎来了一位客人。 来人正是方唐镜昨天约好的东升牙行掌柜钱德高。 一个留着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商贾一见到方唐镜,便抱拳行礼:“见过方公子。” 方唐镜拱手还礼,开门见山:“不必客气,咱们先看看牛,我家的牛今天都拴在后院,我领你去看看。” “如此,有劳公子了!”钱德高堆笑着,跟在方唐镜的后面,商人虽是有钱,然而社会地位却是不高,尤其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总觉得矮上了一截。 更何况这位虽是书生,却是连侯府的公子都敢打的狠人啊,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谁晓得会不会连自己都打。 几步来到后院,看着油光水滑的十三头大水牛,钱掌柜逐个撬开水牛的牙口细看,又拍了拍厚实的牛背,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不敢说昧心的话,果然都是上好的畜生,按行情价而言,一头牛少说也值十两,今年恰是好年景,行情还会涨一些,就算是十两五钱一头如何?公子是爽快人,小的也不至于让公子吃亏。” 才一百五十两…… 方唐镜有些遗憾。 可再一想,大明缺银,这时代的一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据史料记载,大明成化年间一两银可购买大米两石,即190多公斤左右,折算成后世米价,约七百多元,一百五十两,这便相当于十万元出头,也不算少了。 方唐镜还是心有不甘:“只这些?还不够上青楼摆几桌花酒的!” 钱德高面上笑得谄媚,心里却对方唐镜鄙夷无比,这读书人堕落起来啊,当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正应了那句老话,“堕落一时爽,一直堕落一直爽。” 之前还是好好的第一秀才,却好死不死的跟侯府的公子争女人,功名都被革了依然不吸取教训,不但没有重新做人,还想着变本加利,连家当都要卖掉挥霍,堕落到没救了啊! 心里不住感慨,钱德高干笑道:“公子,这个价钱已经不低了。” “算了,那再看看我家那祖传的五亩水田所值几何,还有这宅子也是祖传的,当然,还有宅子里的家具,传了十几辈,都是一水的老红木,一件不留,你好好看看,给我估个价。” 钱德高“虎躯一震”,连祖产田宅都不放过,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若是我有这么个失心疯的败家玩意,宁可断子绝孙也非溺死不可,起码不至于让自己气得呕血而死! 第9章 买房卖房 最后方家上下林林总总加起来,值三百二十两银子,双方约好第二天叫县衙的人来做保立契。 当然,卖掉了祖传田宅的方唐镜也跟钱掌柜的商量好了,由于卖掉了祖宅,方唐镜还是需要在县里买一套房子的。 一事不烦二主,恰好东升牙行手上就有一套临街的上好宅子,主人家迁往南京,委托牙行出售,三进的屋子作价仅两百两,作熟不作生嘛,就直接卖给方唐镜了。 第二天一早,钱掌柜便领着人来订契约,方唐镜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这桩买卖稍有些麻烦,尤其是房屋,不但需要找保人,还需官府盖印,方唐镜祖屋那边的各种契约文书是准备好了的,手续齐全,便是牛也关在自家后园,很顺利就办好了手续。 牙行那边卖给方唐镜的房屋契约文书也是齐全,不过由于需要邻居作为保人,所以跑一趟县城是必须的。 方唐镜和钱掌柜连中午饭都来不及吃,办好方唐镜这边的事,又急匆匆的带着人进城跑房子的事。 主要是双方订立的契约还只是“白契”,需要向官府纳过税,经县衙盖印之后,也就是成为俗称的“红契”,才能正式生效,具备法律效力。 这些手续都需要经过衙门里不同的部门,方唐镜和钱掌柜直忙到了下午酉时,才终于办齐了所有的手续。 至此,方唐镜和东升牙行的钱掌柜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扣除了房屋的钱之后,方唐镜拿到了一百二十两的现银,施施然进了新家。 东升牙行办事也十分迅速,早在跟方唐镜办理手续的时候,就已派人将牛运进了城里,当然,这事是瞒不住方小二的,不过,方唐镜一句话就将方小二的疑惑打回了肚子里: “看什么看,我不是说过,要给这些牛读四书五经么,现在就是将它们运到孔庙里沐浴圣人光辉。你且专心读书,待到这些牛回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牙行将牛运完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关城门的时候,今天无论如何是再没办法将那些家具什么的运进城里,于是便预备第二天再搬运。 反正方家那边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厮在守家,方相公有名有姓又直接在城里住下,加之白纸黑字的契约在手,也不怕出了什么变故。 他们哪里想得到,方唐镜此时就是踩着时间点在玩空手套白狼。 方唐镜站在门口,目送着钱掌柜一行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立即就收起了依依惜别的笑脸,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和记典当行”。 之后不到半盏荼的功夫,就以新房的房契典当了一百八十两的五日活当。 方唐镜从典当行里出来,转眼又进了县衙旁的“南北官店”。 这个“南北官店”,其实也是牙行,不过它的性质比较特殊,乃是官办牙行。 一般的县城只有一到两个牙行,但是江南诸府不同,由于商业发达,尤其是杭州,松江,常州诸府更是天下商贾云集之所,牙行便相应众多,除了官办之外,还有诸多的私人牙行,比如东升牙行,便是钱家的私人牙行。 方唐镜前天就来过这里,选中了一套五进的大宅子,作价五百两,此时牙行掌柜见到方唐镜,立即就笑容满面的拱手迎了上来,“方相公,小老儿可是等了你一整天。” “劳烦刘书办久等,这五百两可不好凑,小可东借西拼,好不容易才筹够了头期。”方唐镜微笑还礼。 前日两人商定,因方唐镜财力有限,可以三个月内分两次付款买下那套五进的大宅子,头期付一百五十两,余下三百五十两加上每月的二十两利息在三个月后一次性付清。 在大明朝,也是有分期付款的,只不过这首付一般来说是付全款的一半。 方唐镜这次能拿到如此便宜的首付,绝不是刘书办良心发现。 相反,乃是他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 刘书办这牙行掌柜乃是兼职,正职是县衙的户房书办,乃是祖辈传下来的活计。 所谓车船店脚衙,无罪也可杀,刘书办正是那种脚板生疮,头顶流脓,烂到根子的胥吏。 此辈惯于欺压良善,乃是地方一霸,不知坑过多少无知良民。 凌迟或者冤枉,斩首却是应当。 这样的家伙根本不怕方唐镜付不出余下的银子,相反,他还巴不得方唐镜违约,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到期之后直接收回房子,白得一百五十两银子,何乐而不为。 待小厮奉上荼后,这刘书办便把早已办好的契约,连同一张为期三个月,六十两银子利息的借据摆在方唐镜面前,“手续都已办妥,请方相公过目。” 只见借据上写着: “兹有花山方家村人方唐镜,借‘南北官店’银两三百五十,万不能转租别人,月利二十两,以三月为期还清,立此为据,双方不得有违。” 刘书办做事看起来十分大气,直接就将红契给了方唐镜,实则猫腻全在那张借条上。 须知,大明当时还没有标点符号,乃是以句读来判断句子,这张借据其实还可以这样读: “兹有花山方家村人方唐镜,借‘南北官店’银两三百五十万,不能转租别人,月利二十两,以三月为期还清,立此为据,双方不得有违。” 一个标点的问题,“三百五十”就会变成“三百五十万”。 若是打官司,这一字之差,方唐镜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当然,没有哪个官员敢这样来断句,大明成化年的岁入现银也不过二百七十万到二百九十万这个幅度,断不可能出现借钱三百五十万两这样的荒唐事。 如此一来,这张借据就算是作废了,要重立借据。 但若是重立借据,弱势的还是方唐镜,因为借据是他自愿的,刘书办当然就可以狮子大开口,说是作价多少还不是刘书办说了算? 并且这事还是以“南北官店”的名义来办的,刘书办属于为官办企业争取利益,方唐镜一介落魄书生,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当然,刘书办如此故作大方,这其中也有这套房子已经积压了五个多月卖不出去,急于套现的缘故。 房子倒是好房子,一水的青石地基,连砖缝都是用糯米加猪血和着生石灰粘缝的,不但宽敞且十分坚固牢靠,乃是一致仕的官宦人家用作养老的宅子,实际价格远不止五百两这么便宜。 可坏就坏在这家人犯了事,全家流放琼州,家产抄家充了公,宅子自此便落了个克主的名声,无人问津。 好不容易有了方唐镜这个冤大头,刘书办自然是特事特办,一应手续备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方唐镜事后反悔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刘书办除了在借据上做了手脚之外,还有诸多后手等着方唐镜,就算方唐镜真能在规定的时间里交上银子,他刘书办也可以用“出外公务”“下乡办差”等诸多借口拒而不见。 一旦拖延过了时间,翻手间便可追回房子,讨要数倍罚金,要拿捏方唐镜这样的书呆子还不是跟玩儿一样,想搓圆便搓圆,想搓扁便搓扁。 别看方唐镜这样的人连侯府公子都敢打,可县官不如现管,何况还被剥夺了功名,在他们这些胥吏的眼里,还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微不足道。 最重要的是,这位方相公得罪了大人物,上头已经有人传话给他们这些胥吏,定要让方唐镜家破人亡。 恰好方唐镜来购买宅子,因此刘书办才设下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绝户计,堂堂正正的要阴死方唐镜。 方唐镜此时一看文书,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刘书办跟自己无冤无仇,自己还照顾了他的生意,为何会设下陷阱对付自己? 莫非自己的前任被人鸠杀一事,这刘书办也是其中一伙的? 方唐镜心念电转,面上却平静如常,似是根本看不出这些伎俩。 略看了两遍之后,便十分爽快的签字按了手印。 两人相视一笑,确认过眼神,均是笑得十分开心,默认了对方是傻叉这个事实。 如愿以偿的方唐镜拿地房契起身就走,刘书办十分客气地挽留:“方相公,用过晚饭再走?” “多谢刘书办美意,小生急着搬进新家,就不叨扰了,待小生安顿好了,定摆一桌席面谢过刘书办。” “方相公实在是太客气了……” 两人拱手作别,都是在心里感叹了一番现在的人真是实诚之类的话,然后便心情愉快的忙着各自的事情去了。 当然,明天就是县衙休沐的日子,按惯例刘书办还要将帐簿交到衙门给师爷审核,之后才能回家跟小妾渡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边方唐镜却还要争分夺秒的完成他的第一桶金大计。 不多一会,方唐镜又钻进了一家典当行,不到一刻钟,就风风火火的来到了“和氏布匹生丝行”。 夕阳西下,伙计正准备关门,见方唐镜大摇大摆的跨了进来,一副大金主的模样,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把你们的掌柜叫来,我要把你们这里的生丝全部包了!” 此时的方唐镜手上已经握有四百七十两现银,折算成后世约三十万元,怎么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除了留十两银子作生活必须之外,余下的全部买了生丝。 生丝的价格是一斤生丝三钱银子,而明制一两为十六钱,方唐镜又是大宗购买,商家也是按例打折让了些利,所以方唐镜这次购买的足有两千七百斤的生丝,已经把县城里三个生丝行的现货基本搬空。 且因为是大客户,还得了不少的照顾,不但送货到方唐镜新家,三家商号的主事人晚上还联袂摆宴席请了方唐镜。 两千七百斤生丝对于整个江泉县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别看此时仓库搬空,可用不了两天,各乡下收上来的生丝就会再度填满仓库。 方唐镜拿出一副要进军织布业,大干一场的架式,对于商家而言,这小子不论成败,他们终究是不会吃亏的,交好这样的大客户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宾主尽欢。 第10章 子孙不肖 这边方小二读书到了天黑,直到看不清字才回家。 虽然只是读了两天的书,却觉得自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秀才公教了自己的都是全新的知识,没有知乎者也这么玄乎,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东西。 那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面萌芽,成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感觉得到它在存在,那种踏实和成就感是从前读书从来没有过的。 小二开心得想飞,飞到天上,放飞自我…… “小二,你的牛呢?”小二娘是个身材五短的肥胖妇人,见到儿子身上脸上干净整齐,不像是个放牛娃,倒像个读书的童子,一脸的神采飞扬,又仿佛捡到了半吊钱一般,不由疑惑发问。 “先生拉走了,全拉走了,还是坐船走的。” 虽是被打断了想飞的爽感,可一说到牛,小二就一脸的激动。 想到这些宝贝疙瘩能进孔庙听四书五经,他就比自己得了老师的夸奖还要兴奋。 小二娘可不傻,连忙追问:“先生?哪个先生?拉牛走是要干嘛?” “先生就是秀才老爷啊!他在教儿子读书呢!”小二骄傲的挺起了小胸膛,得意地说: “先生把牛全部拉去了县里孔庙,他说要给咱们村的牛念四书五经,还沐那个啥浴,对了,是让圣人给牛洗澡,这牛给圣人洗澡过后,就会不一样了……” 小二娘脸色瞬间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咬着牙,一巴掌就扇向了小二脸上,临到脸边,却是酸软无力,转了个弯,拍到自己大腿上啪啪作响,整个人哭嚎了起来: “你个天杀的,被人骗了啊!我的……天啊!全村的牛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小畜生!”一旁做木工活的小二爹也是听得呆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抄起一根木棍就要打死了这个蠢儿子。 可转念一想,如此大事,非得让爹拿主意不可,顾不得打死这个蠢崽,一把拖起小二,连踢带打的将他拽到老族长的屋子里。 “爹,出事了!出大事了!” 此时的老族长正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一本《论语》,摇头晃脑的自语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汉今年七十有三,犹自觉得还能再搏一搏,今年府试,要不就……再搏一场?” 自前天劝了方唐镜回来,老族长自己反倒就一直陷入到了自责纠结当中。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尚能自强不息,视富贵温柔乡为粪土,立志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这般志气实是让自己羞愧。 这让老族长明白了一个用了大半辈子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自己读了一辈子书,却仍然是一个县试童生的原因! 正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想明白了自己与一个秀才的距离只在于志气这一层纸,老族长老树发新芽,决心以古稀之年再下场考过一场,倒要让那些小辈看看,廉颇尚能饭否! 他正在拷问自己的灵魂,陡然被小儿子这么一吼,浑身一个哆嗦,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大怒:“嚎什么丧,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有你老子顶着呢!” “爹,爹,咱们的牛,全村的牛,都让方唐镜那个杀千刀的骗走了!你老快想想法子啊!”方老六顾不得老爹的呵斥,一口气就说了出来。 “什么?方相公是读书人,你休得胡言乱语!”老族长先是大惊,接着就是大怒,这怎么可能?方秀才何等样人物,连富甲一方的张老员倒贴身家女儿,人家都不屑一顾,岂会在乎区区几头牛? “唉呀,唉呀!爹,你真是老糊……,唉,小二,你来说,把事情说给你大父听。”方老六急得直跺脚,不住捶胸顿足。 “莫急,莫急,莫吓坏了孩子,小二啊,有什么事你慢慢道来。”身为族长,他是见过大世面的,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是,大父。方先生是绝对不会骗村里的牛的……”方小二十分鄙夷父母的“浅见”,于是便一五一十的将这两天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个遍。 听到方唐镜要亲自教方小二的时候,老族长虽是十分意外,却也大喜过望的。 方唐镜读书的本事那是没得说,不知甩了村里的王老冬烘强了多少条街,若非放不下老脸,自己也要舔着颜面跟着去学学的。 老族长便又问了方小二学到了些什么,方小二就背诵了一些方唐镜这两天教他的兽医知识。 老族长虽然听不太懂,却是人老成精,一听就能明白是一门高深的兽医学问,若是这个傻孙儿当真能学会一二,将来也能成为一个体面人,衣食无忧。 天下士子讲究一个“不为良将便为良医”!可见方唐镜是因材施教,尽了心的。 方老族长不由得带上了感激,这方唐镜还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好人啊。 方老六在一旁急得跳脚,不知这一老一少怎的就中了方唐镜的蛊惑? 可当方小二说到方唐镜要给牛讲什么四书五经,老族长的脸色也是狐疑起来。 他也算是饱读诗书,见闻广搏的人了,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是对这等怪事闻所未闻的。 待得听到是牙行的人将牛拉上船运走,而方唐镜给出的解释却是运到孔庙沐浴圣人光辉时,老族长已是面上失色,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情来。 最后听到方唐镜根本就没有回来,这摆明就是畏罪潜逃了? 最后一丝侥幸也不复存在,老族长只觉痛彻心扉!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原先自己报以厚望的人物陡然朝着期待反面的方向堕落,老族长顿生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深深一刀刺中心脏的感觉! 这是背叛,不仅是对老族长,方氏一族的背叛,更是对大明律例,对圣人礼教的背叛啊! 他可是读书人啊,圣人门徒是要讲仁义理智信的啊!他怎么可以这样! 现实点说,方唐镜年纪虽小,却是花山方氏一族的希望,甚至隐隐是信仰,自己不正是在他的感召下以古稀之年还要下场一搏吗? 这前后的反差如此巨大,信仰全部崩塌了啊! 怔了半晌,这个当年两村抢水械斗,死了六七个族人都能面不改色的老族长,突然捶胸跌足,双手擎天的嚎叫道: “天哪……我们方家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哪,竟出了这么一个孽障……” “爹,你小心身体啊。”方老六刚要上前搀扶,老族长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祖宗啊……子孙不肖啊!” 方老六连忙扶住老族长,却被老族长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脸上,骂道: “畜生,还楞着干什么,赶紧报官!” “爹,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城门早关了……!” “啪!”方老六话未说完,又被老族长反手一记更响亮的耳光扇在脸上,大骂道: “畜生,你就守在城门下,天一亮就见官,牙行今天刚把牛收走,绝没可能立时卖掉,就算卖了,快些也能追得回来,可若是晚了,那便万事皆休!还不快滚!” 老族长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方老六双颊红肿,却也吃了一颗定心丸,正要说吃完饭便去,却被老族长一记飞腿险些踢到根子上,忙拔腿飞奔而去。 老族长说完,眼角又泛了泪光,哇的一声老泪纵横:“子孙不肖,愧对祖宗啊……” 江泉县花山乡方家村乃是出了名的良善之家,尤其近数十年在老族长的治理之下,可谓是室无再婚之女,家无犯罪之男,方唐镜此举,不但坏了方家名声,更令列祖列宗蒙羞,老族长当真是痛心疾首,痛苦不堪,痛不欲生! 第11章 斯文败类 已到掌灯时分,江泉县县衙内堂亮起了灯火。 江南的早春,入夜时仍是有些料峭春寒,是故内堂里还烧着碳火。 书案后伏案批改公文的,正是江泉县知县,周鸿恩。 周县尊近五十岁年纪,面貌清正,穿着团花员外常服,颌下短须七分黑三分白,打理得相当整齐,目光深邃,颇具威严。 周县尊近来身子不太好,本该早些歇息。 不过一年之季在于春,现在到了农耕时节,朝廷每到这个时节都要发劝农书鼓励农耕,江南乃是税赋重地,天下税赋半出于此,他即便身子不爽利,也不敢因此荒废了政务。 放下笔,周县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拿起旁边的茶盏轻泯一口,略歇息一会,又继续批阅。 身前的案桌上堆满了钱粮帐簿,江南的亲民官与其他布政使司(省)的亲民官不同,除了文牍书案外还要经手大量银粮,看起来任的都是十足肥缺,但若是不懂经济之道的官员是万万做不长久的。 周县尊是天顺八年的三榜进士,官途蹉跎十五年,一直在地方打转,年近半百才出任这江泉知县,到任两月,虽然各项事宜都已上手,却不敢有半分轻慢。 时光荏苒,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年轻时的锐气雄心都已消磨得所剩无已,他只想这一任三年内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至于三年以后是高升还是低就,对于一个背景不深的小小从六品官来说,是不敢有什么大期望的。 原本是请有一个师爷的,不料刚一上任,师爷家里的老父便过世,已请了假回乡奔丧事,这些钱粮帐簿便不得不亲力亲为了。 审阅完六房的钱粮帐簿,天色已极晚,周县尊却仿若不知,眉头紧蹙,今年税收的形势不容乐观。 今年的气候有些反常,开春时节就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倒春寒过境,不但影响了一部份农耕,还影响到了桑树的发芽生长,若是不抓紧布置下去,怕是会影响今年的夏粮和生丝这两大进项。 见微知着,这两大进项若受影响,其他各行各业也势必会受到波及。税赋的征收又要加倍的艰难,只怕更有得头痛了。 若是方唐镜在这里,就会告诉他,此时的大明已开始进入了小冰河时期,今年的气候反常只是开始。 以后气候反常会变成常态,此乃全球大势,非人力可以挽回。 此后大明国力一路走低,到了崇祯时期更是进入最低谷。 大明王朝的毁灭人祸固然是占了不少,天灾却也贡献了相当大一部份。 不过对于熟悉经济之道的周县尊来说,面前的难题也不是无法可想。 堤内损失堤外补,粮食和生丝这一块的损失也未尝不能从商业这一块找补回来。 想到这里,周县尊强打起精神,又翻起了刘书办才交上来的税簿。 相比起其他的杂税,这牙行的收入才是大头,尤其是官办牙行,所以县里才委派户房书办专门主持此事。 现在才刚刚过了春节,大宗的商税并不多,翻到了最后,两笔新入的帐目显示却是同一个人的名字,方唐镜。 这个名字很熟悉,略一想,周县尊就记了起来。 对于方唐镜这个名字,周县尊并不陌生, 三日前,府里学政亲自发下来的条子,将此人从生员的行列里开革出去。 因为是县里的教喻专门跟他说过此事,还为这个少年成名的秀才打抱过两句不平。 不过方唐镜弄出的事端地点是在府城,他也爱莫能助。 年轻人不懂事,得罪了权贵,周县尊也只能心下里感慨两句,断不会诉诸于行动,多生枝节,连说上两句公道话也不肯。 衡量一个县官的政绩,主要在于两点:赋税和教化。 赋税的重要自不必说,单说教化这点,周县尊也是极上心的。 而衡量教化的指标,主要还是看本县能考上的生员质量和考取的举人有几个? 方唐镜原先乃是廪膳生员,口碑和才学都是极好的,这样的人有极大机率能考上举人,被革除功名委实有些可惜了。 可那又如何? 江南不比别的地方,读书人一抓一大把,单单松江府一府三县,每个县入学的读书人都不下千人之上,是其他省份一府的数量。 并且松江府三县生员质量素来极高,因而一个廪膳生员也就不太金贵,断然不会出现少了王屠夫就定要吃带毛猪这等事情的! 因此方唐镜出事后,周县尊不可能为了一介生员得罪侯门,随口感慨两句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然后便没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在帐簿上看到这个名字,才又重新记起。 “方唐镜此子竟卖掉了祖产?还一口气买了两幢宅子?他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他记得很清楚,当日随着府里学政革除功名的文书下来的,还有勒令赔偿的判书。 据执行的皂隶回报,那方唐镜可是借遍了亲朋好友,又变卖了家里所有的浮财才凑够了一百二十两的汤药费。 现在这才隔了几天?那方唐镜凭什么拿出五六百两银子的巨款购买两处大宅? 这可是一大笔银子。 当此之时,一个殷实人家的月收入也就在一两银子上下。 能拿得出百两银子的家庭在乡下都是财主级别的,放在县城里也是中上等人家的年收入了,而能一下子拿出五六百两现银的都算是上等富户之家了。 这还是在江南这等农工商都十分发达的鱼米之乡,若是放在其他省份,能拿出四五百两银子都算是大富之家了。 尤其是方唐镜这般,眼看着已经破门败家成了定局的人物,陡然间就抖了起来,总给人一种咸鱼翻身,极其怪异的错愕感。 “那日方唐镜来与卑下谈购买宅子之事,卑下便觉得奇怪,后来很是打听了一番,听说张镇的张大善人要招这方唐镜做倒插门女婿,这方唐镜突然发了起来,便也不足为奇了,毕竟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生,物有所值……嘿嘿。” 说话的人语气有些不屑,正是一直候在这里的刘书办。 他既然要算计方唐镜,自然早就摸清方唐镜的底细。 一查之下才发现方唐镜竟然平白成了张大善人的上门女婿,羡慕妒忌之后不免心里感慨,这等人财兼收的美事,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便轮不到? 周县尊对刘书办轻佻的语气很是不喜,他乃进士出身,对于胥吏这类人一律视为小人。此类小人先贤早有定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然而方唐镜竟然做了上门女婿,周知县震惊之余,早将其余忘掉,斥道:“竟然卖身做了上门女婿?休要胡言乱语!他可是本县曾名列前茅的廪膳生员!” 廪膳生员乃是全县最优秀的前二十名秀才,每月皆有国家补贴的,前途无量,可以说是半只脚踏入官场的预备官员。 相反,在传统的观念里,给人做了上门女婿,便跟卖身无异,形同贱籍! 如此巨大的反差,难怪周县尊诧异之下脱口而出。 在他的印象是,越是优秀的读书人就越是应该是傲骨铮铮,怎么可能做这等有辱门楣,有辱整个读书人群体的事情? 若是事情传出去,对于他这个教化一方的父母官也是有损清名的事情! 要知道,从先秦时开始,赘婿就不入士农工商之列,位在贱籍,直到宋末才渐渐废除。 到了大明朝,赘婿的权利有了很大的提高,更是有专门的法律条文保障赘婿的权利,比如妻家的财产继承权也能分到一些,最重要的还有科举考试的权利和做官的权利,跟平常人家的权利已经很接近了。 可在人们固有观念的延续之下,赘婿仍是社会地位低下的象征,比之贱户也相差仿佛。 想想看,连自己的姓都要改了,生的子女也属于女方家,随女方的姓,家里的财产权也不关自己的事,过节烧香供的是别人的祖宗,这可不就是数典忘祖,跟种猪也差不了多少?跟卖身为奴有多大区别? “大老爷明鉴,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在议论,说得多难听的都有,小人岂敢说谎。”刘书办恭谨回答,表面功夫做得非常到位。 刘书办早已摸透周县尊秉性,轻易就成功种下了一根刺,让县尊十分不喜这方唐镜,若之后出现什么纠纷,县尊老爷心里偏向谁自然不言而喻。 “礼崩乐坏,不堪为人,真真不堪为人,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周县尊一时恼得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已经是能想得出的最难听的话了。 若真如此,这方唐镜便真真是斯文败类,名教之耻! 第12章 灾祸骤临 若是平常人入赘也就入赘了,激不起半点水泡。 关键方唐镜之前名声极好,便是所犯之事叫人听起来也能换来一把唏嘘,同情惋惜居多。 可转眼就传出做了倒插门,这叫人情何以堪? 亏得他还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读书人的气节何在?他周县尊就是这样教化地方的? 何况刘书办已经说了,此事已传扬出去,还是“说得多难听的都有”!对周县尊的名声着实是不小的打击。 不过方唐镜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触犯律法,周县尊也莫可奈何,只能在肚子里怒其不争,然而内心里已将方唐镜厌恶到了骨子里。 “大老爷,此事对您的清誉极为不利,不过,也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尚有可为之处!”刘书办突然压低了声音。 “嗯,此话怎讲?”周县尊问。 “那方唐镜入赘之事尚未盖棺定论,且他本人今日就入住在新买的宅子里,若是大老爷能召他来晓以大义,许他日后能娶一户好人家女儿,不难使此子迷途知返。”刘书办阴恻恻一笑。 若是方唐镜真的入赘张大善人家,刘书办的图谋便要泡汤,他哪里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周县尊眉头微舒,想了想便点头道:“我记得汪老秀才的女儿素有贤良淑德之名,又孀居在家守寡已过三年,本县欲作这个媒,替双方撮合一段好事,也是善莫大焉。” “大老爷心怀子民福祉,实是本县苍生之福!”刘书办心下暗暗好笑,知道县尊大人定是怒极了才会做出这般乱点鸳鸯谱的决定。 那汪老秀才就住在前街,乃是屡试不第的老秀才,百无一用,家徒四壁,父女两人的生计全靠女儿汪秀娘给人做针线活为生,因此女儿倒真是有贤良淑德的名声。 三年前女儿嫁给本县一家商人之子,怎奈到了迎娶之日的头一天,那商人之子竟是得了急病死逑了。 之后又经人作媒嫁给一个中年丧妻的富户,谁知就有这么巧,到了迎娶之日,那富户竟也得了暴病而亡。 这运气,放到方唐镜穿越前的那一世,简直跟连中两次五百万大奖一样不可思议。 既然有如此爆棚的运气,便怪不得谣言应运而生,从那日起,这汪寡妇克夫的传言便不胫而走,自此再无人敢上门提亲。 而且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这位汪寡妇家里还有汪老秀才这个五十好几的拖油瓶,谁还敢沾这家人的晦气? 因此纵然汪秀娘容貌体态学识都是上上之选,但此时都已经十八九的“高龄剩女”,仍是无人问津。 周县尊一开始还是负气之言,可话说出口之后,越想便越觉得自己这是做了一件胜过建造七级浮屠的大好事。 这样知书达礼又能干的女儿家,嫁给方唐镜倒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双。既挽救了一个失足少年,又挽救了一个名声破产的家庭,果然是宅心仁厚,善莫大焉啊。 因此虽然已是入夜,周县尊仍是果断吩咐道:“来人。” 随着周县尊的喊声,出现了两名大汉,其中一人是周县尊长随,另一个明显高出常人一头的,乃是本县捕头,王捕头。 周县尊淡淡的吩咐道:“你二人随刘书办去请一个人,务必将此人请到县衙。本官要夙夜跟他谈谈教化之事。” 当真是要请一个人,哪里用得着王捕头出面,刘书办心领神会,躬身回道:“县尊放心,小的一定将人请到。” 三人挺胸腆肚的出了内堂。 刚走了两步,便听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什么怪异之极的声音。 猛然间,脚下摇晃,三人一个趔趄,竟同一时间摔倒在地。 三人懵头懵脑的正要爬起来,身下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顿时又趴到了地上。 身后的屋舍传来哗啦啦的砖瓦倒塌声,如同冰暴一般砸到了三人身周,三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地震了! 紧接着就传来周县尊惊慌的喊声:“来人,快来人,救救本官,呜呼哀哉,救命啊!” 到了这个时候,各人的品性如何就一目了然了。 正所谓大难临头各顾各,刘书办第一时间就四肢趴地跑得没影了,再迟片刻,怕是会被压成肉饼啊! 那名长随是周县尊从家乡带来的本家人,全副身家都系在周县尊身上,听到喊声,连滚带爬的就狂奔回内堂。 王捕头却是粗人,不太畏惧这等声势的地震,还能壮着胆子跑回内堂。 两人狂奔而回,便看到平时连上茅厕都要讲究循规蹈矩的周县尊,此时倒也十分懂得变通,整个人都缩在厚实的书案下瑟瑟发抖。 “老爷,地震了,快跑啊!”两人架起周县尊,拼了命的往空旷的地方跑去。 这次地震,在清泉县志中记载: “夜初更,有声从西南起,地忽大震,既而复震,声震数里,县衙倾塌,城内倾覆者三十有余,伤者近百,所幸死者仅数人,城外地裂地陷山崩者逾百,江河沸腾乃至改道,毁坏桥梁道路无数,田地毁坏不可计数。” 此时的方唐镜已回到了新宅,这座花了五百两银子的大宅院,看中的就是它的坚固牢靠。 对于地震,方唐镜有心理准备,也早就做好了防备,本人也一直都在院子中的空旷地方,除了被晃得有些头晕之外,完全没有什么大碍。 虽说方唐镜知道这次地震乃是余波,对清泉县的人员伤害并不算太大,但当灾害真正发生的时候,看到这地动山摇的威势,还有那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心情仍是沉重无比。 这次地震,他也曾尽过绵薄之力,向县衙投了预告文书,只是他那天他连吃饭都要当衣服,哪里有余钱塞给门子红包,自然是见不到县尊大人的,只能将文书交给门子了事,也不知周县尊能不能看到。 那封信淹没在一堆文书之中,周县尊并没有看过,即便看过也不会太在意的,松江府数百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成气候的地震,人们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 周县尊被两人连拖带拽的架到了安全的地方,总算是没有了安全之虞,他刚上任,家眷还没到,自己安全了也就镇定了下来。 这次地震乃是余震,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两刻钟过后,各地已平定了下来。 但是黑夜里已经充斥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三班六房的衙役也纷纷集聚到了县衙。 县衙里只是内堂和工房等两三个地方倒塌,其他地方只略略受损,并不十分严重。 周县尊定下神来,开始安排人抢险救灾,安抚民众,收容伤者,开设粥棚。 各项措施进行得还算有条不紊,从这个方面看,也算是一个有经验,合格的县太爷。 到了五更天,城里各处的损失和伤亡都统计了出来: 房屋倒塌三十五间,死者六人,伤者八十三人,西北一角有一段三十米长的城墙陷塌,其余的都是小损失,并不算大碍。 周县尊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放松,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比预料中的损失要小一些,安抚得当的话,当不至于出现什么乱子。 只不过,城外受灾严不严重?地震之后往往会伴各种天灾,比如水灾旱灾蝗灾之类,今年的税赋粮产看来是难以完成的了…… 周县尊越往深里想就越是灰心,才上任就遇到这样的事,这官位看来是坐不稳了,并且今年十有八九还会得一个“昏庸,无能,尸位素餐”的考语。 在大明,当官的没有了名,就相当于衣服被人扒光,连回乡养老都没脸见人啊! 周县尊无语凝噎,这往后的日子,难过了啊! 第13章 奇哉怪也 到了中午时分,城外各地申报灾情的报告也陆续收集上来。 由于地震的强度并不算太高,人员的伤亡倒是微乎其微,倒塌的屋舍也算在承受范围。 受灾最严重的主要集中在道路,通往府城的道路塌陷十余处,更严重的是有数处山体崩塌滑坡,想要清理没有一两个月是不成的了。 连最好的府道都如此,其余各乡镇道路更是不堪。 好在清泉县多是水乡,水路虽然多有泛滥改道,并且淹没了不少田地,但河流主脉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能够通行无阻的行驶,也算是诸多坏消息中的一个利好了。 看着各地的灾情汇总,周县尊心里又泛活了起来,据此看,情势虽然严峻,倒也不是不能搏一搏。 若是救灾得力,组织生产高效,如果商路这边能再给力一点……今年能收上来的税赋钱粮未必会减少多少,至少比照往年六七成咬咬牙是能完成的。 加之朝廷得知灾情之后的减免,如此一来,考语不至于太差,捞一个“中庸,尚可”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可以勉强遮羞,便是“被致仕”回家也不至于灰溜溜的太过颜面无光。 费尽心机也只是为了能有块遮羞布,还算体面的回乡养老,不免有一种老泪纵横的伤感。 可是为了这块遮羞布,他还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做事。 周县尊好不容易布置完各项救灾事宜,又看到衙役抱来一堆公文,全都是从内堂里抢救出来的。 想到还要处理这些积压的案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周县尊开始想念起回乡奔丧的翁师爷来。 叹了一口气,周县尊开始处理这堆高高的文书。 一个时辰过去,已是到了中午,疲惫的周县尊才处理了十几份文书。 周知县从昨晚一直未曾合眼,身体本就违和,此时已是委顿不堪。 他放下笔,顺手将剩下的文书推到一边,想让长随收拾起来,自己好先睡一睡,实在困倦难耐。 可一份文书却跌了出来,目光一掠,突然,一行文字清晰入目:“防震救灾事陈情书”! 防震救灾事陈情书?这?是谁这么及时? 可既然是第一时间就递了这份陈情书,为何又吝惜一面? 而且自己一直在处理救灾事宜,为何不见有人禀报?周县尊顿时满是疑惑。 不对,灾情之后各地道路断绝,消息受阻,除了各地的灾情汇总,根本没有新的文书往来! 上面明明白白写有“防震”二字,也就是说,这陈情书应该是昨日地震之前就递了进来。 难道竟有人在事发之前就判断出了地震?并且还向自己示警了? 真真是焉有此理,咄咄怪事,奇哉怪也! 周县尊如同三伏天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倦意全消! 这封文书正是方唐镜之前投的书信,本来是投在门房处,那门子并没有得到半文的红包,对这种穷书生的无聊投书嗤之以鼻,随手就扔到了一边。 每天来投名贴求见县尊老爷的穷措大不知多少,哪里应付得过来? 这封陈情书本是没有机会进入周知县的法眼的,只不过因为地震的缘故内堂倒塌,各房混乱之际,门子也无暇分辨,匆匆将门房收到的所有文书全都一股脑就抱了过来,这时才有机会让周县尊看到。 猛地将文书拿起,周县尊布满血丝的眼眸飞快的跳过上面的文字,先看了看下面的日期,确实是在地震之前,而且还是在前天。 倒吸了一口冷气,周县尊死死盯着上面的日期,完全不敢相信如此妖孽的事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历朝历代,从未听说过谁能预测出地震的发生,现在活生生的摆在自己眼前,这说明了什么? 周县尊第一个念头不是惊喜于本县治下竟有如此大才,而是闪过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不能怪周县尊有这个念头,即便是放到方唐镜上一世所处的年代,科学已昌明到了令人仰望的地步,预测地震也仍是一个不可能的难题。 打了一个冷战,周县尊强压下心里不该有的念头,又深呼吸了好一会,才回头逐字逐句的细看这份陈情书。 这一看,才稍稍放下心来,原来里面列举了诸多动物的异状,比如牛马挣断缰绳逃跑,母猫叼着猫崽搬家上树,猪不进食狗乱咬,蛇儿成群出洞,鱼儿集体跳出水面狂游,便连老鼠也大白天里整窝的结队出逃。 那投书之人便是根据这些动物的异象来判断地震的。 这些异象周县尊也曾零零碎碎的听人说起过,有些杂书也提到过,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回想起来,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不是妖术就好,可周县尊越往下看便越是动容,因为里面不但预测了地震发生的时间,还预估了这次地震的强度,以及可能出现的损失也与现实的损失相差无已,简直如同事前就已亲眼所见一般。 此外,还大略地说了地震后的救灾之策,甚至还有灾后的民生经济之道。 虽然说得简单,却是每一条都直指要害且切实可行。 尤其那什么灾后“卫生安全”,这个新词也令人过目难忘,还是个经世济用的大才! 此人即便不是个妖孽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震惊之后的周县尊这才想起自己竟然没看投书人是谁,实是养气功夫不够,吾辈做官的人讲究四平八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可一看落款署名,刚刚强自压复的心情,顿时又一下子陷入错愕之中。 在他想象里,能有如此真知灼见的人,怎的也是一位年过半百,人生阅历丰富的老书生。 又或者是有经世博才的隐世高人,即便是退休致仕回乡的官宦也不是不可接受。 这些人眼界开阔,见多识广,又不象现在那些只会死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能预测地震也在情理之中。 想想自己治下竟有如此贤才,周县尊竟隐隐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若得此人之助,这场地震带来的灾祸想必能消弭到最低,后续运作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短时间内就重现之前的太平景象。 可是看到了这个落款之后,周县尊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这个名字不但出乎意料,而且也太熟悉了些,竟又是——方唐镜! 一下子,周县尊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过了好一会,周县尊猛地一拍桌子,大叫道:“来人啊!” 第14章 微服私访 外头一直都有人候着,听到呼喊,一人忙点头哈腰的进来。 这獐头鼠目的来人正是刘书办,刘书办弓着身子,还端了一杯参茶进来,十分恭谨地道:“大老爷,请用茶。” 周县尊颔首,取了茶盏轻抿一口,略一沉吟,便问道: “昨日……我让你去请方唐镜,这人现在何处,这次地震可有被波及?” 刘书办昨夜弃了周县尊独自逃走,实在当时地震的声势太过骇人,也不是他不够忠义,而是惦记着新娶的外室小妾,那可是才花了五十两从姚大娘那里赎身出来的红牌姐儿啊! 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人财两失,剜心之痛啊! 刘书办自问还是极为敬业的,当他确定了小妾无事之后,地震也已平息,于是便义无反顾地返回了县衙与县尊共起了患难。 至于老宅里的原配黄脸婆和八十老母,早被他忘记了,正是公而忘私的典型。 周县尊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对人了,在刘书办眼里,方唐镜是自己预定下了的金主,不容有失,他之前还为此专门去窥探过方唐镜的情况。 这已经是刘书办第二次从大老爷口里听到方唐镜了,大老爷在大灾之后仍不忘找这小子的麻烦,想必已经是对此人是深恶痛绝了…… 刘书办一直要找机会将方唐镜的房子和银子讹诈回来,不过在他原计划里并没有这么急,而是要等到借据的时间到了才会发动绝户一击。 不过若是县尊大老爷对此人深恶痛绝的话……他并不介意提前发动,毕竟越早成事越早能完成上头贵人的交代,那就不仅仅是一笔赏银那么简单的事了。 刘书办忙道:“大老爷,小的之前确有去寻过这厮,不过想到大老爷昨天吩咐之时是要劝他迷途知返的,加之县里出了如此大事,寻思着大老爷怕没时间开导于他的,便只是看看罢了,这厮新买的宅子乃是前犯官何氏的宅子,十分牢靠,没遭什么损失。” 周县尊点头,刘书办办事还算稳妥,只听刘书办又道: “只是小的却万万想不到,这混账,他竟然,竟然趁着本县大灾之际囤积居奇”刘书办说到此处,声音陡然拔高: “这厮竟然联络了几个大商家,在集市路口挂出牌子,说是要卖生丝,还是以市价五倍的价格兜售,大老爷,这不是趁机发黑心财,欺凌良善吗?” 周县尊是典型的明朝文官,好名,好利,自然,好利必须在不损清名的前提下。 总之,周县尊虽不敢说是爱民如子,却也称得上是清明,为官各地,只取份内之银,那些违反原则和不该拿的也能做到绝不伸手。 一听欺凌良善,周县尊面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心里才滋生出的那点好感立即烟消云散。 刘书办观颜察色,一看周县尊脸色铁青,顿时窃喜。 “竟有此事?”周县尊怒不可遏地道:“岂有此理!吾为父母官,尚且不敢轻取民财,况乎此时乃非常时期,他竟敢发国难财乎?如此恶劣,岂能姑息!此事,严查到底!” 说到这里,周县尊突又想起什么,看向刘书办:“他在何处强卖生丝?” 刘书办心里大喜,又往火里浇上一瓢油,“就在他家新宅,非但如此,值此大灾,这厮还拉了几个奸商在一起吃吃喝喝,似是要联手把持物价,好不快活。” 方唐镜,你完了!天时地利人和,怪不得我也! 周县尊黑着脸,想不到自己寄以厚望的人竟是个刁民! 只是目光一撇,却又落在那篇文书上,眼神旋即又变得复杂起来。 防震救灾……集中收容安置,统一清洁卫生,患者严格隔离,严打趁乱作奸犯科之徒,这些确实都是治本之道啊!何况后面还有快速恢复经济的条陈! 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竟能有这样的见识本事?还是说,这一个大奸似忠之徒? 沉吟片刻,周县尊突然道:“来人,本官要去会会这个方唐镜,看看其究竟是何方神圣!” 刘书办心里大喜,方唐镜那厮的所作所为,只是听听就已让县尊震怒,若是亲见,那还不得当场把他办了? 于是他忙道:“小的这便去安排仪仗。” 周县尊摆手道:“不必,叫上王捕头,我等便装前去。” …… 两刻钟之后,周县尊一行来到方家新宅。 只见大门半开,新宅门旁墙上贴有硕大红纸,上书‘上好生丝出售,作价每斤一两。’ 一两当然是银子,也就是说,这家伙,一斤生丝,竟敢卖到一两纹银。 见者莫不嗤之以鼻,生丝虽贵,可现在的市价,也不过三钱一斤罢了,这红纸上的价格竟是市价的五倍还多! 大门虽然开着,并没有人进去,却有好事者围成一圈指指点点,自是以为里面那货想钱想到发了疯。 生丝这样卖,哪里卖得出去,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脑子里进了水。 周县尊对这些人的话都听了个清楚,忍不住冷哼一声,眉宇间怒气更盛。 周县尊正要踏步入内,却见从院里有几个商贾模样的人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而后面则是一个年轻人送了出来,懒洋洋的拱了拱手:“几位慢走,再见。”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商贾拂袖而去,放下狠话道:“再也不必见了,我五人囊括了整个清泉布行大部生意,你的生丝卖得如此贵法,我等既已决定了不买,你是绝对卖不出去的,所以,小子,你还是留着烂在自己肚子里!” 果然是有一群商贾在这里,又坐实了这厮吃吃喝喝,不恤民生此时之多艰! 方唐镜对一群商人呵呵两声,并不理会,转身打量起进来的一行人。 为首那中年人国字脸,迈着习惯性的方步,气度不凡,身边跟着着熟人刘书办,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方唐镜对这个刘书办十分警惕,但是他发现这刘书办对为首那男子亦步亦趋,说话间极尽阿谀奉承,方唐镜的心里一凛,这个人…… 方唐镜绝不是一个没眼色之人,一个奸猾胥吏,对一个不怒自威中年人表现出谄媚的贱笑,还有声名赫赫的王捕头小心侍候,加之记忆中旁人对新县令的形象描述,略一对照,这个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方唐镜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地长揖行礼道:“草民方唐镜,见过县尊大老爷。” 周县尊错愕,他才到清泉县不久,可以肯定没有和方唐镜见过面,这次也是平常商贾打扮,想不到第一眼便被人看穿了,对面这小子果然见微知着,眼光见识反应均有过人之处。 只是可惜了,才学没有用到正道上。 奸邪之人狭才以为恶,比之常人还要可怕千百倍! 第15章 切中要害 既然身份被识破,周县尊也不再藏着掖着,上下打量方唐镜,这少年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太坏,长相俊逸,书卷气中带着隐隐的英气。 周县尊负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看着方唐镜,一脸玩味的样子道:“你是方唐镜?” 语气平淡,方唐镜的心里却是紧张起来! 方唐镜上一世也接触过县长书记,甚至是市里的一些领导也是接触过的,都能不卑不亢的说上几句话。 可这是大明朝,官本位的大明朝,当面的是号称百里候的知县啊,特么的,古书里常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在这个时代绝对不是说笑的。 方唐镜很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知县任何一个起心动意,都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方唐镜低眉顺眼回道:“学生,啊,不,草民正是方唐镜。” 方唐镜故意用错身份,乃是提醒对方,自己曾有秀才功名这个事实,看在都是读书人的份上,能不能给点面子? 周县尊微微颔首:“本官听说,你卖了祖产?” 方唐镜感觉压力山大,这看似文质彬彬的知县,随口一个漫不经心的问题,却隐藏着难测的福祸,若是一个应付不对,自己的新手村生涯很可能就此糟糕,于是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草民埋首读书,只知四书五经,实不擅营生,现在被革除了功名,只能变卖祖产,维持生计。” 周县尊眼里闪过一丝同情,“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目前大多数书生的写照,这些人若是离开了书本,当真是百无一用。 刘书办是极善察人脸色的,见县尊神色有所缓和,不由插嘴道:“可你把变卖祖产所得的钱物用于购置宅子,这岂是营生之道?我又听说张大善人要招你为上门女婿,这宅子难道便是你的嫁妆?” 刘书办在“嫁妆”两个字上咬得很重,似乎便把方唐镜当个妇人一般看待。 封建社会的最大特点就是绝绝对对的男权社会,广大的妇女姐妹毫无社会地位,数千年来一贯如此。 君不见,《三国演义》里,多智近妖的诸葛亮都以送女装来羞辱司马懿,可见把男子当成女子看待是一件何等羞辱之事。 “当真?”周县尊目光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唐镜愤然:“小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岂是那等受嗟来之食之人,再则,功名未复,岂敢成家?张翁美意,小子已然婉拒。” 周县尊昨天还把方唐镜倒插门的事当作一件大事,然而此时大灾当头,这些都成了小事,不过事关教化和自己的清誉,仍是很放在心上的。 此时听到方唐镜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张家的婚事,总算放下心里一块石头,作媒什么的也不好再提,对这小子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刘书办顿时心花怒放,这小子果然傻到了家,他最怕的就是方唐镜真作了张家的上门女婿,就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拿捏的了,不但讹诈一笔钱的计划泡汤,便是贵人交待下来的事情怕也难以完成。 其实方唐镜对这门亲事比所有人都遗憾,混吃等死做一个快乐的小白脸,这可是他上一世曾经的梦想,若是那时有这样的美事,打死也从了啊! 可这里是大明,时代和三观都不对,想要混出一个人样,就绝对不能做上门女婿。 方唐镜想了想又说:“变卖祖产和购买这宅子,乃是为了作生计之用,绝非用作他途。” “生计?”方唐镜的回答总令人觉得此子异想天开,想想那生丝一两一斤的作价,这货果然是不善营生! 刘书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方唐镜越是行事荒诞,周县尊对他的观感就会越差,这是好事啊!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救灾,周县尊似是若有所思,却抓不到什么,便道:“那救灾善后的陈情书,是你投的,对吗?” 周县尊的提问十分跳跃,上一刻是在计较婚姻和卖祖产的问题,而下一刻,却转到了救灾善后上。 方唐镜则是敏锐的意识到,县令说的是“救灾善后”,而不是“防震救灾”,重点就在这“善后”上。 当然,这防震已然迟了,周县尊隐而不说,也是不想打自己的脸。 方唐镜心里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激动,自己的计划看来是有几成希望,只要县令看了自己的书信,那便大有可为,而且,里面的内容似乎很合他的胃口。 方唐镜便道:“大人明鉴,是草民投的书。” 周县尊凝视唐镜片刻才道:“救灾的条陈倒是极好的,可这地震已波及本县大部,今年粮食和丝织之物减产已成定局,所以,你的救灾善后只涉及到了眼前,终还是眼光浅了些。” 是啊,灾情已然即成事实,从大处来说,自救最重要的还是组织生产经营,挽回损失,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不行的。 方唐镜知道,这减产是必然的,可周县尊关心的却是这后面的东西,大灾之后赋税减少难收才是他最担心的? 方唐镜道:“历来朝廷救灾都有一定之规,所以小子才没有多说什么。不过老大人有没有发现,这些定规里都只强调了生产自救,尽量挽回损失,却未免有些灯下黑了。” “灯下黑”三个字一出来,周县尊眉毛一蹙,便有些不悦。 救灾之规乃是朝廷总结历朝历代的成败得失定下的规矩,不知凝聚着多少仁人志士的心血,难道还不如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的一家之言,少年人狂得实在有些过头了。 此时的刘书办,心里已是为方唐镜点了无数个赞,敢不敢再毒舌一点? 这家伙,胆真够肥的哪,灯下黑,啧啧,这岂不是把朝廷衮衮诸公都扫进去了吗? 再深究起来,便是说具体执行的周县尊也是个糊涂蛋,不能明察秋毫? 终究是现代人的灵魂,人人平等的观念已深入到了骨髓,方唐镜略一适应,已经从最初的不安中走了出来,方才说话语气还有些不太连贯,现在却开始‘放肆’起来,反问道: “诚如老大人所言,此次大灾,不但减产已成定局,且田地道路桥梁毁坏者众,又有哪一样不需要钱粮,朝廷减免的税赋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公文往返不便,等到上面批文下来,已耽误了最佳时机,老大人有何良策?” 周县尊对灾后重建事宜心里是有些计较的,不过他能做的却也脱不开这个时代的成规,除了等待朝廷的恩旨,不外乎召集众士绅大商们号召捐钱捐粮,共渡时艰,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大问题,号召士绅大商们捐钱捐粮是要看县令本人的威望的,他本人才刚刚到任不足三月,何来威望?他能做的唯有拉下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罢了,虽说丢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只是堂堂一县父母官,一旦丢了脸面,便弱了气势,正所谓拿人的手软,之后的许多政令便难以畅行无阻了。 朝廷乃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具体到地方则是亲民官与士绅共治地方,双方之间的博弈便如同下围棋,一旦失了先手,后面便相当被动。 这才是周县尊纠结的地方。 第16章 哄抬物价 方唐镜自问自答: “朝廷历来的应对之策,一方面减免钱粮,最多拔付一些钱粮赈灾,另一方面就是地方父母官劝募地方士绅义捐,实际证明,效果难以保证。所以我说‘灯下黑’,就是要走出第三条路,既不靠上面,也不靠士绅……” 刘书办冷笑插道:“既不靠上面,也不能靠士绅,难不成靠自己?当真是腐儒之言……” 周县尊正听得似有所得,十分不满这刘书办,不过这刘书办所言也正是他所想,便耐着性子没有出声,看看方唐镜有什么高论。 方唐镜一本正经的回答:“刘书办所言极是,当此之时,靠山山倒,靠水断流,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周县尊失望,这就是唯精神论了,这种调调他听得多了,读书人讲究书生意气,可以饿着肚子读书,可平民百姓不行啊,平头百姓讲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非得吃饭干活不可。 不过周县尊还是很有修养的,保持不耻下问道:“你这第三条路,就是靠自己,怎么个靠法?” 方唐镜微笑:“当然是整顿商路,统购统筹。” “整顿商路,统购统筹”? 又是两个新名词,从字面上大家都能理解,只是无法了解其中精髓。 整顿商路,就是要重新定位供求关系。 统购统筹,就是朝廷从全盘筹划经济关系,当然,这里特指清泉一县。 只不过,统购统筹,这四个字,不要说周县尊刘书办这些人不了解,就是放在方唐镜的上一世,年轻些的都不了解,但对于研究历史的人却是绝不陌生。 在上一世的建国初期,尤其是自然灾害频繁的年代,这统购统筹可是安定社会,稳定经济的不二法宝,在特定的时期发挥了相当突出的贡献。 刘书办奸笑道:“你是想说加征赋税?” 不能怪刘书办会这样理解,官府想要增加收入,都会打着诸如“整顿”“管理”“统筹”的种种名目,所以一听整顿二字,刘书办便下意识地认为看透了方唐镜的心肝脾肺肾。 偏偏方唐镜毫不知趣:“刘书办又说对了,正是加征赋税,此乃利国利民的良策!” 在方唐镜的计划里,有针对性的加征和调整赋税,正是盘活整个清泉县经济的重点,所以刘书办的话也不能算错。 刘书办微笑不语,看向方唐镜的目光中充满了对智障的关爱。 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灾年加征赋税,最易激起民变。若真激起了民变,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你方唐镜便是有十颗头颅都不够砍的!” “真是好眼光!”周县尊怒极反笑道:“便如你卖的生丝一般,趁着灾情囤积居奇,大抬物价?” 方唐镜仿佛听不出话里的苛责,谦逊回应:“老父母谬赞了,小子只不过比旁人多看得远了那么几步,当不得老父母夸赞,愧不敢当。” 这就是完全不要脸了啊!周县尊的脸终于完全黑透,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目光都不善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良策,简直是害人害已,非把所有人坑死的猪队友好不好? 偏偏方唐镜此时还一副自己是诸葛之亮,妙计安天下,得意洋洋的样子。 周县尊怒火中烧,心里思量着,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要给方唐镜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刘书办嘿嘿冷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寻思着如何煽风点火,让这家伙进班房就最好了。 冲动的王捕头甚至已经撸起了袖子,准备动手教训这自以为是的蠢货!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气势汹汹的冲进来数人,个个双目赤红,神情激动得如同要吃人一般,指着方唐镜大叫:“就是他!” 方唐镜两世为人,也不是没跟人打过架的,只不过一看对方的架式,似乎自己跟这厮有杀父之仇一般,哪里还敢再呆在原地,顿时转身欲跑。 “往哪里跑!”有人大吼! 方唐镜脚下一滞,对啊,宅子就这么点,自己能往哪里跑!何况,这是自己的宅子,凭什么要跑?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县令一行人,只见这行人已齐齐后退数步,一副跟你不熟的样子。 周县尊现在巴不得有人教训方唐镜一顿,只要不把人打死便可,而且看这群人如丧考妣的样子,只怕不将方唐镜狠狠的打上一顿出气,很可能真的会激起民变! 所谓的民变,就是这样,非要让这些人出了一口恶气,否则强行硬拦,反而会横生变数。 等到这些人将方唐镜打到半死,气也出了,到了那时周县尊再出面,便是水到渠成了。 所以,周县尊决定,做一个淡定的看客,这些人要打就打了!自以为是的蠢货不就是用来打的吗?打打有益健康嘛! 说时迟那时快,当先那个大腹便便的死胖子已经以极轻盈的身法狂奔而至,猛地扯住了方唐镜的袖口。 而另外一人随即堵住了方唐镜的退路,其余人将他围成一圈。 片刻间就已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方唐镜便是插翅也难飞得出去了也! 周县尊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虽说气势汹汹,却是进退自有法度,倒也并没有失去理智立即动手,就是不知因何跟这方唐镜结仇? 想想方唐镜如此不靠谱,连自己这样的道德标杆都想将他痛殴一顿,得罪了谁都是很合理的事情? 不过个胖子似乎有些眼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大人,这位乃是分号开遍松江府的松海布行的庞掌柜,其余人是他的伙计……”刘书办小声分说。 这庞掌柜和他的几个在清泉县的伙计刘书办都认识,平时也是打过交道的,只是现在这些人神情激动,眼里只盯着方唐镜,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一行人。 周县尊终于想了起来,这家伙不就是自己进门的时候,正摔门而出的那群商贾中的一个么? 之前还放出狠话,让方唐镜的货物烂在自己肚里,言犹在耳,怎么又回来了? “庞掌柜必是不忿方唐镜哄抬物价,找他拼命来了。”刘书办心花怒放,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周县尊深以为然。他甚至想,其实这对于方唐镜来说,何尝不是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有了这个教训,想必他日后做人做事都应该能三思后行,老成持重一些。 只见那大腹便便的庞掌柜死死盯着方唐镜,一字一顿:“一斤生丝九钱银子,不能再多了!” ……?周县尊大吃一惊,再也淡定不起来。 第17章 欺行霸市 不是说生丝才价值三钱银子吗?怎么转眼之间,就涨了三倍还有人抢着收购? 说好的联手抵制哄抬物价呢?说好的节操呢? 庞掌柜双目赤红,像是疯子一般。 最新的消息传来,整个松江府三县俱都受灾,上海县那边还引发了海水倒灌,五六千亩桑树林被淹,华亭县受灾桑地也在三千亩上下,唯有清泉县受灾较轻。 可现在清泉现存的生丝,几乎都被方唐镜收购,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多少货源。 而这一次地震,大部份道路被破坏,通行不便,这也就意味着,未来一个月内,难以收上足够数量的生丝。 最可怕的是,现在是开春,加之倒春寒肆虐,新的第一批生丝最少也要一个月后才能产出,这两个月内,生丝都将有价无市。 他是松江三县最大的布商之一,本来两三千斤的生丝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大不了到别的县再收些上来。 可一听到了最新的消息,立即知道不妙。 三县如此多的桑树林被毁,今年生丝暴涨已成定局!这生丝……要翻到天上去了啊! 松江布的生意可不是他独一家,做大的就有十数家之多,其余规模比他稍小些的也有三十多家,松江布作为高端布料风行天下,全是这些人在其中起的作用。 现在生丝受灾减产,涨价已成定局,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从别处收购生丝,只不过需要时间,而时间,就是最要命的关键所在。 松江布之所以风行天下且常常有价无市,除了质量确实极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海贸! 在大明,朝廷的海禁时开时禁,并不像后世的满清一样片板不得入海。 海贸是最赚钱的生意,一船丝绸布匹出海,往往能赚回十倍的利润,是怎么禁都禁不绝的暴利生意。 而松江布以其轻便携带耐用华丽尤其受欢迎,所以走\/私松江布的海船从来不绝,且主要由一些极有势力的大家族把持着。 松江这边的布商,是要定期供应给这些海船的。 庞掌柜就是与这些人订有契约的,不止是他,松江府的大布商,谁没有在这里面有那么一腿两腿的干活。 商家靠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失了信,谁还敢与你再做生意? 而更可怕的是,那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走\/私商人,是不会跟你讲什么受灾不受灾的。 说好的货物拿不到手,对不起,这损失就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给面子的就按货物的十倍计算,不给面子的就敢假冒倭寇抄家灭门,这样的事还少么? 庞掌柜不能不急,这是真正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现在唯一能解自己燃眉之急的货源,就是方唐镜这里,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所以他才会在前面力劝众布商结成同盟,绝对不买方唐镜的生丝,因为,他自己要独吞啊! 若是五家分这两三千斤的生丝,哪里够自己所需? 庞掌柜紧张的看着方唐镜:“九钱……方公子,有多少,本人都要了,银子……不是问题,我给现银,九钱一斤……” 方唐镜心中狂喜,奶奶的,知识果然就是金钱,当年的苦读终于没有白费…… 可一听才九钱一斤,他便一下子兴趣缺缺。 呵呵干笑两声道:“还是那句话,红纸黑字,分文不少。” 庞掌柜心里一凉,一两……这是足足涨了五倍啊! 真黑啊!难道这小子,会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不可能的! 庞掌柜只觉得欲哭无泪,不过,仅仅片刻之后他便重新振作了起来,眼珠子乱转,脑海里疯狂的计算着起来。 现在不只是地震的原因,而是全松江府库存的三分之一生丝全都落在了方唐镜的手里,另外两县的生丝不消说是落不到自己手里的了,唯有清泉县这里。 对面这家伙一人垄断了清泉县几乎所有的生丝,五倍的价格……虽是吓人,可相对于走\/私的利润而言,却还是有利可图的。 钱掌柜心里还是不甘,额上青筋暴绽,似是下了最大的决心: “十一钱,至多十一钱,再多就没有了,前提是,所有的生丝全部转售给小人,现银交易,现在就成交如何?……” 庞掌柜必须抢在之前那些布行掌柜清醒过来之前做成这笔交易,否则,下场堪忧。 十一钱…… 站在一旁的周县尊听着,接近四倍的高价,直接目瞪口呆。 刘书办更是惊得嘴巴能塞得进一头牛。 这……算不算哄抬物价,欺行霸市来着…… 方唐镜却是心里冷笑,他之所以选择一两银子一斤生丝这个价格,还有想知道谁是私通倭寇的心思在内。 这个价格对于一般的布商是没用的,他们大不了就多等一段时间,等到新丝上市便是,涨上一倍多就到头了,左右不过是少赚一点罢了。 只有那些需要定期供货给走\/私船的商人,他们才不得不大量吃进生丝,因为他们根本不敢耽误货期,不赚这些人的钱岂不是对不起天地良心? 因此即便价格已经打滚番翻,可方唐镜还是不带犹豫地摇头道: “君子一诺,说一两就是一两,庞掌柜,你若嫌贵可自便,可别让人误以为我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强买强卖,欺行霸市?这正是庞掌柜的想法,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真的想将这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打得稀烂,强买了这批生丝,不然自己带这么多伙计是干什么来的! 可偏偏这家伙是开着大门做生意,旁观者众啊!更何况还有几个看来面色不善的家伙在一旁。 最重要的是,庞掌柜耗不起啊,若是别的布商这个时候赶来…… 庞掌柜要哭了,这不是单纯的生意这么简单啊,虽说即便是五倍的价格收购,自己也还是能小赚一笔,可想到出到比平时高五倍的价收购,还是心如刀割。 这可是近三千两白花花的现银啊!这已经是自己能拿出来的所有流动资金了! 自己虽然参与走\/私,可走\/私是那么好走的么,这上下打点要多少银子知不知道?还要担着杀头的风险了解一下?万一失约了自己很可能就要家破人亡的有没有?我容易么?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好不好? 想到伤心处,庞掌柜的眼眶竟是湿润了,哭了,捶胸顿足的恨自己竟没有做足库存。 可松江府从来就不缺生丝的好不好,谁闲得蛋痛弄那么多的库存,这不是赚成本不够高么? 庞掌柜又惊又痛之下,上前想要按住方唐镜的肩膀说理,不料方唐镜早看他神情不对,闪身后退。 庞掌柜扑了个空,顿时整个人身子一歪,跪了! 然而庞掌柜也是精明过人,趁势一把抱住了方唐镜的大腿: “方少爷,不,方大爷……咱们要讲良心啊,昨天晚上咱们不是还一起喝酒来的吗?十二钱,至多十二钱了,不能再高了啊,就十二钱,你再不答应,我就,我就死在你面前……” 第18章 顺利交易 方唐镜心下冷笑,庞掌柜这演技若是放在自己的上一世,即便不能成为影帝,完爆绝大多数流量小鲜肉,顺带拿个把金猪奖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若是正常情况,方唐镜也许就心软了,可对付私通倭寇的奸商,方唐镜是绝对不会有半分松动的。 不过周县尊就是旁边,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冷血也是不行的,毕竟人家都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做人不能太过份了不是? 方唐镜的担心并非多虑,周县尊见到庞老板都跪了,心里是相当同情的,做点生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刘书办更是用周县尊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这还是读书人吗?简直就是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的杀才无赖也莫过于此了!” 周县尊觉得刘书办说的很有道理,读书人怎能锱铢必较,与民争利?这与市井流氓有什么分别? 方唐镜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温和的笑道:“庞老板不必如此,在下算过,即便生丝涨了五倍,你还是有大钱赚的,你这般故作姿态无非是欺我不懂世故,你是想要道德绑架?还是想强买强卖?” 周县尊原本已是心头火起,可一听方唐镜说即便是生丝涨上五倍,这庞老板还有大钱赚,不由心里震撼,这布匹生意得有多大的利润在里面? 刚刚生起的同情立刻就变成了鄙夷,商人见利忘义,什么臭不要脸都做得出,这庞老板果然是无奸不商的翘楚啊! 士农工商,难怪商要排在最后,商人为了银子,什么下作事都做得出,面前这庞掌柜便是活生生的典型,还做得如此丝丝入扣,便知这样的事没少做,自己险些都被蒙蔽了过去,可见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就如方唐镜所说的“道德绑架”,这又是一个新词,却当真贴切得紧。 “十二钱……”庞掌柜咬着牙一点点还价,报出了一个他认为足以让方唐镜心动的数字。每省一钱的报价,就能省下近三百两银子, 庞掌柜抓着方唐镜的裤脚擦了擦鼻涕眼泪,可怜巴巴地道:“不能再多了,十二钱,方少爷,给一条活路……” 方唐镜还是温和而坚定地微笑道:“一两!” 庞掌柜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他死缠烂打了这许久,算是看出来了,这少年人看似温和的笑容后面,是冷酷的铁石心肠,做了半辈子买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即然好话说尽,这小子还是油盐不进,那就不要怪大爷我来硬的试试了! 想到这里,庞掌柜对着过来搀扶他的伙计使了一个眼色。 能参与海外走\/私的商人,绝对不象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和气,庞掌柜虽然不敢大白天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越货,但是恐吓威胁甚至是强买强卖也是小菜一碟。 庞掌柜有这个自信,他乃是有备而来,带的伙计都是见过血的专业人士。 方唐镜自从猜测到庞掌柜的身份之后,就一直暗暗留心他的神情,加上这些人进来的时候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早就加倍的警惕。 此时见庞掌柜与伙计眉目传情,顿时就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妙起来。 君子不立危墙,方唐镜趁着庞掌柜松开自己的时机,猛的一跳,挣出了包围圈,快步跑到了周县尊一行的背后。 方唐镜根本不管庞掌柜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觉得有周县尊在身边,不用白不用。 休管庞掌柜再如何手段了得,此时也无计可施了?难道还敢杀官造反不成? 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愕然,没有人能料到,刚才还谈得好好的,方唐镜怎么就如同火烧了屁股般的突然跑了出去? 方唐镜确定了自己安全之后,脸上又现出了人畜无害的微笑,“庞掌柜,多言无益,你还是走,小子另寻买家……” 话刚说到这里,门外响起了急促脚步声,片刻之后,又抢进来数人。 定睛一看,正是之前那几位商家此时去而复返。 这几人一看到庞掌柜,都是脸色大变,一个精瘦的高个商人立即跳脚大骂: “彼之娘!姓庞的,你个狗一样的东西,果然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前脚把老子们骗走,后脚就巴巴的赶来‘被窝里放屁,独吞’,今天老子们便要让你‘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这骂人的牛掌柜原是从市井里混起来的泼皮地霸,骂起人来当真是花样百出,一套接着一套不带重样,硬是让自己人听起来士气大振,提气无比! 怕什么来什么,斗大的汗水顺着庞掌柜额头不停流淌,顾不得与人对骂了,猛一挥手,“拦住他们!” 绝对不能让这些人与方唐镜交易! 所谓“主辱臣死”,庞掌柜手下伙计早被骂得羞臊难当,一听掌柜发话,立即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 长期出门在外的商人也绝不是吃素的,谁都带有极能打的精壮随从,正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一群人高声问候着对方女眷,瞬间扭打成了一团。 周县尊一行还是没有亮出身份,默默的后退几步,对付这类事件,老规矩,先让他们狗咬狗一身残,之后自己出面收拾残局才是王道。 方唐镜亦步亦趋的跟在武力值最高的王捕头身边,当真是安全感十足。 庞掌柜似一枚着了火的二踢脚,两个起落就蹿到了方唐镜面前,死死抓住方唐镜,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好,一两就一两,所有的生丝,一钱都不得留!我现在就缴定金,去请保人,对了,刘书办,刘书办就在这里,咱们请他做保人……” 刘书办听到庞掌柜提到自己,心里大骂,原来这死胖子先前并不是没有看到自己,只不过假装没看到罢了。 现在要用到了就想起来了?难道老子是夜壶么,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 刘书办心里虽是这样想,面上却没有动静,偷偷朝县尊看瞥了一眼。 周县尊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过了好一会,周县尊回过神来,言简意赅:“准!” 今天的所见所闻,实在令他这个自诩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的堂堂县尊难以消化。 很多东西,跟他想的完全不同,又有很多东西,他甚至没有想过,得好好想一想…… 正好,这方唐镜不是要将契书拿到县衙盖印吗,到时便让他为本官解惑好了。 看着这少年,周县尊不由想起一个词,“锥立囊中”! 这样的少年不论在哪里,都是无法掩其锋芒的。 到了这时,周县尊对方唐镜越加的看不懂了。 不过,这少年人有大才已是确定无疑,自己的师爷恰好不在身边,若是能将他笼络到身边…… 第19章 因言获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等这些人打到了尾声,县尊大老爷亮明身份,王捕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干人带回县衙。 刘书办这边,也不情不愿的为方唐镜和庞掌柜做了保人,促成了这单利润惊人的生意。 方唐镜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县衙,主要还是要等着庞掌柜交割银子。 “恭喜方小哥,你现在可是咱们县里最年轻的有钱人了。今后吃香喝辣,左拥右抱,实在是人人羡煞的美事啊!” 刘书办话里冲出的酸味足以令醋坛爆裂,方唐镜翻手之间就赚到了他一辈子都无法仰望的财物,实是走了狗屎运的典型,怎么就这么走运呢?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些许阿堵物,不过侥幸而已,不足挂齿。” 方唐镜心里狂喜,面上却不但不喜,反带出些许沧桑,县尊当面,这个比格必须装到满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此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人生感悟,其中饱含了多少奋发,不屈,失意,抗争,淡然等等复杂的情怀……绝不是大才两个字能形容的啊! 象是被什么击中了心弦,这短短八个字深深震撼了周县尊。 细细咀嚼其中意味,周县尊竟有一种悟道似的感觉。 越是品味越是感觉到其中的意境深远,所表达的岂止是区区几个钱财得失,乃是士大夫对豁达高洁品行的向往,深得淡泊明志的三昧,真真深得我心啊!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欣赏一个人的优点,其实就是欣赏自己的优点,正所谓臭味相投,人总是有共鸣的嘛! 自古做官的,得志时锐意进取,失意时悠游林泉,岂不正是淡泊明志? 方唐镜敏锐的抓住了周县尊这个不得志的老官僚此时心态,用的这句又是五百年后理想主义大才子徐志摩写给文坛霸主级人物梁启超的话,岂能不将之打动。 周县尊又想,见微知着,不为财帛所动的人不少,但一个前一刻还一贫如洗,面临破家灭门的穷书生,遽然天降横财,还能淡然处之,不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起码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能做得到。 “我去,读书人就是能装。”刘书办如同吃了一只苍蝇。 观察到县尊的神情,刘书办隐隐觉得自己针对方唐镜的计划怕是要横生变数,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对了,方小哥现在有钱了,我若是你,就趁势上门娶了张家之女,非但报了提亲入赘之辱,还能坐拥一大笔嫁妆,人生快意恩仇,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周县尊正进入开悟模式,生生被刘书办打断,心中厌恶,不过听了刘书办这话,倒也想看看方唐镜是否言行如一。 张家是极欣赏方唐镜的,刘书办这主意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话里的意思简直是要挑拨得两家反目成仇,要知道,张家在方唐镜最落魄的时候提亲,再怎么说也有一份香火情份,若方唐镜真这么做,那就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最恶毒的是,不管方唐镜答不答应,只要略有意动,哪怕只是迟疑片刻,便证明了他心里有鬼,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之前的姿态都是在人前伪装出来的。 “张翁也是一番好意,此等行径,非君子所为,休要再言。”方唐镜当然不会上这个当,并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刘书办别看在县尊面前卑躬屈膝,但是他在外面也是人人奉承的一尊人物,被方唐镜当面斥责,心里微怒,这小子还挺能装。 他之前可是见识过方唐镜对庞掌柜锱铢必较的嘴脸,明明就是一个贪财小人,嘴上还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虚伪到了极点。 刘书办以已度人,换了自己是绝不放过人财双收的好事,道理很简单,别看方唐镜现在手握大把银子,可真要和良田千亩,祖上数代官宦的张家相比,仍不过是九牛一毛。有谁会嫌自己手里的银子多呢? 刘书办其实最忌惮的有两点,一是县尊对方唐镜的态度越来越好;二是真的怕方唐镜与张家结亲,不管是娶妻还是入赘。 这两点任何一个,一旦坐实,他的计划和贵人交代下来的事情就难以落实了,所以他主动用很过份的语气提起,就是要激得方唐镜主动拒绝。 现在方唐镜当着周县尊的面拒绝,正合他意,本来事情到了此时已可以适可而止,怎奈刘书办心里不爽,还要再刺激一下方唐镜: “怕只怕你嘴上说得好听,此间事了,你转头就入了张家做女婿,口说无凭的,谁能奈你何?” 这就不仅是质疑方唐镜的人品,还恶意的提醒了周县尊,这方唐镜之前所说怕是在敷衍您老人家。 “吾辈读书人之志,岂是尔等蝇营苟且之徒可知!”方唐镜这次连看都没多看刘书办一眼,口气也十分不屑。 似是心有所感,方唐镜脱口吟出一诗: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这首诗浅显显懂,比喻自己虽遭受挫折,仍旧不肯与刘书办这烂泥一般的小人同流合污,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方唐镜的无视,让本就不爽的刘书办心里怒极,你一个被革了功名的酸丁,有什么资格鄙视老子? 紧接着就听方唐镜直接就把自己鉴定为蝇营苟且之徒,当真忍无可忍,真你娘不把胥吏当干部了! 最过份的是方唐镜居然吟诗了! 这是高位读书人对他这种粗通文墨之流毫不留情的碾压,赤果果的当众打脸了! 颜面扫地!刘书办彻底的怒了! 这还有没有王法! 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 当然,他残存有理性,知道绝对不能在对方擅长的领域跟对方争锋,那样只会自取其辱! 刘书办深深的知道,对付读书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于是,怒极攻心的刘书办想也不想就拿出自己的杀手锏——直接开骂: “什么狗屁打油诗,狗屁不通!狗屎不如!” 狗仗人势,以势压人,无理也要胡搅七分理,这才是一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比丘八更烂的,纯粹胥吏真正的绝活,问你惊未? “你,你,竟敢说这是,这是…疯了…”方唐镜不但惊了,而且惧了!说话都结巴了! 如果惊惧也有指数可以衡量的话,方唐镜的惊惧指数绝对可以爆表!演技也爆表! 不得不说,刘书办读过两年书,平时也颇喜欢随大流附附风雅之类,对诗词歌赋还是有一点点见地的,比如这一次,他就看得极准。 若从平常角度看,这首诗当然是平仄不押,对仗不工,只能算是打油诗的水准。 但若真要细细品味,就能发现这首诗的优点,不拘一格,气魄宏大,心比天高,有着俯瞰天下的王者气象。 可现在是细品的时候吗? 再好的诗从刘书办的嘴里评出来都变了味,深得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精髓。 眼见只一合,方唐镜便浑身打抖,简直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刘书办大感得意。 不堪一击! 老子才略略小试牛刀,后面至少还有一百句不带重样的脏话等着! 真他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崽子!太不经打! 刘书办膨胀地环顾四周,这里不止有他们一行人,还有庞掌柜和一干等待县尊判决的掌柜们,顺便就杀杀鸡,儆儆猴,借机树立一下个人威信。 刘书办甚至为无人敢出头“仗义执言”有些失望,一群怂货,真就没一个是能打的! 这种“不客气的说,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感觉,真是爽到胀爆啊!……啊! 只是,当他眼角余光扫到周县尊脸上的时候,却发现…… 周县尊的神情看上去比方唐镜还要惊惧,全身筛糠,喉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的样子,这…… 似乎有些不对!好象他们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周县尊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立即就指着刘书办大声咆哮道:“给我把这个狂悖之徒拿下,拿下!大刑伺候,大刑伺候!” “大刑伺候?伺候谁,似乎指的是自己?周县尊失心疯了么?”形势陡然间急转直下。 刘书办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不就是骂了两句狗屁不通吗?至于这样? 看着周县尊气极败坏的样子,刘书办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才骂了两句,就算这方唐镜是你的野种也不至于反应激烈成这样? “唉……刘书办,你骂我也就罢了,怎能辱骂太祖高皇帝呢?”方唐镜叹道。 “甚么!!太,太祖高皇帝?!”刘书办顿时如遭雷殛,双眼暴突,瞳孔涣散,眸子里全是眼白。 刘书办以莫大毅力压下心头慌乱,颤抖着问:“那首打油…不是你的?是,是哪个……太祖皇帝的诗?” “当然是本朝太祖高皇帝的咏竹诗,我恭诵圣诗以明志,想不到你……唉!”方唐镜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太不经打了有木有,胜之不武啊! 方唐镜大有一种游戏里终极老怪碾压菜鸟的——寂寞如雪。 刘书办只觉自己已经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是他的眼光不准,恰恰相反,太准了,准得要命,要命了! 公然辱骂太祖,那可是大逆不赦的大罪…… 这是一个圈套,自己被阴了! 大明号称“自古得国最正”,其根源便是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讨伐不臣,真正的顺天应民而得天下,奠定了太祖高皇帝堪比三皇五帝的崇高地位,一言一行皆为万世楷模,居然有人敢当堂侮辱之,实是骇人听闻的大事。 今日这事若传将出去,恐怕整个大明官场都会震动,便是周县尊也要因之吃挂落。唯一的补救就是对他这个始作俑者严加惩处。 哪怕摆明刘书办是无心之失,口不择言亦无法可想,这是自绝之路。 刘书办就算浑身是嘴也辩无可辩。 原来这小子一步步激怒自己,就是要将自己牵进这个深不见底的坑里。 可怜自己以为阴到了别人,却早已被这貌似纯良,实则阴险无比的书生将计就计。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 被狠狠阴了一把的刘书办没法再深想下去,他已经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一股发着恶?的黄色不明液体从刘书办身体下流淌出来…… 第20章 县衙师爷 是石头,不论在哪里都不会发光的,比如刘书办。 是金子,不论在哪里都会发光的,比如方唐镜。 石头和金子摆在一起,瞎子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所以,刘书办被王捕头拖死狗一般拖进了下去,谁都保不了他。 大明谁最大?皇帝最大。大明皇帝里谁最大?太祖高皇帝最大。 广庭大众之下辱骂太祖高皇帝,就算是胆子最肥的官也不敢包庇袒护刘书办。 所以,就算是有口无心之言,最后从轻发落,刘书办也算是彻底的完了。 堂下一干“人犯”们更是瞠目结舌,明明一直都是刘书办咄咄逼人的把持着上风,打压得书呆子一幅生活难以自理的样子好不好。 怎么这酸丁只吟了一首诗,形势就成了这样? 偏偏最让人无言的,书呆子直到此时还是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真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了乖! 真他娘看不懂! 读书人,果然是一种无比阴险恶毒的生物啊!惹谁也不能惹读书人! 这件事告诉了大家一个道理: 在大明,读书是何等的重要,尤其要读史书,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父母明察秋毫,晚生佩服。”方唐镜此时看起来也从愕然中平静了下来,深深一揖。 实则方唐镜心中毫不意外这个结果,这本就是他一步步刻意为之。 从签订那份蹊跷的借据起,这位刘书办的命运就已注定。 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方唐镜从穿越到这里就一直处于看不见的生死危机之中,对付明显与这个危机牵联极深的刘书办,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才是关键,至少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关键一步。 周县尊平静下来的时候,看着方唐镜的眼神就象是看金子,发光。 虽是革了功名的书生,可本事不小,虽然不知道刘书办为何处处针对方唐镜,但方唐镜三言两语就将这积年胥吏打到万劫不复,智谋才气皆算得上顶尖一拔的人物。 自己主政江泉,此时又遭逢天灾,若是能得此人鼎力相助,渡过难关并非是什么难事。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样的读书人虽然暂时被革了功名,又岂会就此沉沦? 自己在他最失意的时候聘请他做一个师爷,也算是拉了他一把,若他以后有青云直上的一天,必不会忘了今日情份。 师爷虽然无品无级,可在名义上也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不辱没了他。 只是……观此子行事未免有些剑走偏锋,亦可见其人心性未必多良善,又是一个敢打侯府公子的主,聘了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当幕僚……会不会近墨者黑,万一他把老夫也带进坑里怎么办?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与救灾和自己的前程远景相比,余者都是小事了。 连周县尊自己都没有发觉,在耳濡目染了方唐镜的言行之后,周县尊的期望和心气也莫名的提高了不少。 想到这里,周县尊决定不再犹豫,毕竟人才难得。 周县尊决定单刀直入,清了清嗓子:“方公子人中龙凤,本官对你极为欣赏,欲请公子屈就师爷一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方唐镜心里大喜,这正是自己念兹在兹的东西。朝不保夕的他需要一条足够硬的大腿,在这清泉县里,当然只有周县尊的大腿最粗。 方唐镜面上现出三分吃惊,三分感激,三分不敢置信的样子,连连摆手:“小子才疏学浅,哪敢劳老父母青睐,断断不敢的。” 成败在此一举,方唐镜心里暗暗握拳给自己打气,细节决定成败,这个表情他在心里练习了不下百遍。 此时用将出来,充分表达了对这份“赏识”的意想不到,对周县尊这个“伯乐”的知遇感激之情,对这份“事业”未来憧憬奋发的神态。 一个短暂的表情里需要表达出如此多的情感,这才是最考校表演功底的地方。足堪录入《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成为经典案例。 这绝不是方唐镜想得太多,实际上,周县尊这样的地方亲民官是十分精于相人的,信奉观其言不如察其行。 有才之人难免傲气凌人,难以相处,但若是有才之人能被自己简拔于微末,这份恩情就足以让人铭记终生。 周县尊还担心方唐镜才遭遇到不公,愤世嫉俗之下心态扭曲。所以周县尊也在十分细心的揣度着方唐镜。 此时周县尊看到方唐镜表现出的种种情感,更超过了自己的预期,心里十分满意,挼须叹道: “贤侄不必过谦,且不说本县为国求贤乃是份内之事,只说这大灾之际,也需要如贤侄这般的大才为国分忧啊!” 听到周县尊对自己的称呼已从“方公子”提升到了“贤侄”,方唐镜知道成了七八分。 但从格调上来说,虽不能享受三顾茅庐的待遇,但至少两次推辞的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不然倒显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了。 自来倒贴上门的货都是不值钱的,非要别人再三相求才显得珍贵出来。 从复杂的感情中走出来,长身一揖,这书生长揖礼他现在做得越发的熟练,十分潇洒。 “小生非是不愿为朝廷出力,实是担心力有不逮,反坏了老父母大事,罪莫大焉。” 周县尊晓以大义道:“吾辈读书人所求,不过齐家治国平天下,值此国家有难之际,自当挺身而出,舍我其谁,方才不负圣人教诲。” “老父母忧国忧民,时刻不忘社稷生民,晚生佩服,既蒙不弃,晚生敢不从命。”方唐镜郑重再揖,道:“晚生花山方家村方唐镜,见过东翁。” 两次推辞,终于达成了夙愿,方唐镜与周县尊重新见礼,确定下了关系。 两人相视一笑,此时关系不同,不再需要繁文缛节,加之非常时期,周县尊也不再客气,直接就问道: “此次大灾,可谓飞来横祸,不知贤侄腹中有何良策?” 方唐镜更不见外,打蛇随棍上,立即就以心腹自居,侃侃而谈: “就是不知东翁是想安稳渡过三年,还是想更进一步,施展抱负?” “更进一步?此话怎讲?”周县尊是真正的大吃了一鲸,连矜持都忘了。 这新聘西席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时自己焦头烂额,他却已想到了更进一步? 重点在这“施展抱负”四字上,自己现在是知县,所谓更进一步,决不是做什么州府的佐杂官,起码也是独当一面,那么,只有州通判,同知,又或者知府?这怎么可能? 大明县制分上中下三等,粮三万石者为下县,县令为从七品;六万石者为中县,县令为正七品官;十万石者为上县,县令为从六品官。 清泉是无可争议的上县,周县尊乃是从下县一步步熬上来,为从六品官。 松江知府却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周县尊与之差了整整五个大台阶,这差距,简直就是南京到北京的距离。 就算是知府同知,也是五品官啊,差了三级呢。 那就只能是州通判正六品官,不过听这师爷语气,似乎又应该看不上通判的样子,这…… 明知道方唐镜说的可能是励志之言,周县尊却不能不往这方面多想。 国朝直接从下属知县里择官任当地知府或者同知,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但那属于特例,比如天子特别赏识,又或者这名知县原本就是京里大员被贬斥,再或者做出特别突出的功绩。 可无论哪一条,貌似跟周县尊都毫不沾边,周县尊做过的所有梦里,哪怕是最放飞自我的梦境,都不敢有这种想法。 现任松江府杜府尊背景深厚,自身又是强势人物,官声也颇为不错,岂容自己窥视? 只不过,人都是有上进心的嘛,想想又不犯法,万一成真了呢? 方唐镜却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当此大灾之际,小侄斗胆请东翁立即差人放话,就说官府已准备于三日之后开仓赈济,安抚灾民。” “这……”周县尊面色顿时就有些沉了下来。 未得朝廷政令,地方官擅自开仓赈济不但是犯法的,还是犯忌讳的。 恩自上出,你一个地方官擅自开仓赈济,是想收买民心还是想图谋不轨? 第21章 尚方宝剑 “老大人,只是放出这个风声,并不是要真的开仓赈济,大灾之年,不但要当心奸商劣绅囤积居奇,还要当心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当以安定民心为首要。”方唐镜颇有些意味深长。 周县尊不愧是久历地方的人物,一点就透,顿时明白了方唐镜的用意。 历来大灾之年,官府最怕的就是一点:民变! 而激起民变的原因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三个方面: 一是官府的倒行逆施,二是奸商的囤积居奇,三是别有居心者的煽动。 当民众活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便应者云集,反他嬢的。 这个套路在历朝历代是屡见不鲜,不绝于史。 震动天下的如白莲教(明教)的唐赛儿,刘六,刘七这些远的就先不说。 单说今朝陕西四川湖广荆州襄这些地方,就是叛乱不止,王牛儿,刘千斤之流屡剿不绝,时称为“盗贼渊薮,祸乱之源”,究其源头,莫不是天灾人祸,邪教横行所致。 对于周县尊来说,这些前车之鉴,岂可不防? 只是他身处江南丰腴之地,承平日久,一时忘了这茬而已,此时一经方唐镜提醒,顿时大悟,连忙差人散布开仓赈济的消息。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个消息一放出去,灾民心安,别有心思之人也无缝可钻,奸商也只能熄了发黑心财的心思,乃是最实用见效的安民之策。 只是周县尊庆幸之余又不免会想,这跟“更进一步”有半毫银子关系么? 不得不说,遇到方唐镜后,周县尊的被带进坑的节奏有点快! 事实上,方唐镜正是要借这个契机,将周县尊推上府尊之位,至少也要是同知。 想要恢复自己的秀才功名,一个县令的话语权还是太小,只有知府才有这个能力。 何况对抗侯府,知县根本不够看,一个知府就差不多了,方唐镜当然不会介意大腿更粗一些。 方唐镜的记忆中,这次松江府地震,有诸多的资料可以大做文章。 据他所知,这次地震,松江府里的一批官宦劣绅们利用震后道路不通,水路不畅,朝廷赈灾缓慢的弊病,大发国难财,疯狂抢购市面所有的粮食,短短五天之内就把平时每担半两银子的粮食抬到了十两的惊人价格。 等到官府反应过来再采取措施,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致使物价飞涨,盗贼横生,民怨沸腾。 直到月余之后才逐渐平息下来。可其间骚乱不断,饿死者多达百人,一时朝野哗然。 而松江府的李之荣知府等一批官吏,便因此被御史群起弹劾丢官。 这个危机若是处理得当,不难从中重重捞上一笔,既能救黎民于水火,还能获取巨大的政治声望,可谓一石数鸟。 至于如何火中取粟,则是要好好绸缪一番。 “可三日之后,若无放粮之举奈何?”周县尊追问。 “东翁不是在筹备召集士绅工商募捐么,晚生以为,正当其时。”方唐镜笑道。 “杯水车薪,济得甚么事?”周县尊摇头,他多年与这些士绅打交道,深知这些家伙都是什么德性,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一旦到见真章的时候,需要彼辈出钱出粮,当真比割肉还难。 “士绅所求者,唯名利耳,当务之急,乃是以募捐所得购粮,即便是高出平时市价一两成也是可以接受的。”方唐镜微笑。 “募捐所得能有几何?何况还要以高出市价一两成的价格购粮?贤侄啊,这可不是说笑的,银钱从何而来?”周县尊只道方唐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误以为他这个上等县的库房里有金山银山,唯有苦笑。 他自是知道自家家底的,他接手江泉县不过三个月,上一任还留下了上千两银子的亏空没填完,此时刚刚开春,各项税赋尚不曾到征收时节,就是商税能收得上来的也是极少的。 全县能动用的现金加起来怕是还没有方唐镜手里的现银多。 方唐镜不以为意,指了指堂下那些惴惴不安的商家,笑道:“自然是从他们手里拿银子。” 那些商人被带到县衙大堂,县太爷却是即不审也不罚不判,只是不理不睬的与那少年人闲谈,心中已然不安。 又看到那阴险的家伙指了指他们,脸上笑得甚是阴寒,不由脊背发寒,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粮食与士绅,商家与生丝,共通之处在于银子,周县尊隐隐想到了些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串联不到一起,见到方唐镜一副笃定的样子,心下倒也一松,笑道: “贤侄莫非还有什么点石成金之法不成?” 方唐镜见时机成熟,这才抛出他早已准备好的理论:“当此非常之时,天灾虽是祸事,却也未必不是契机,小侄确实有些计较,便是之前说过的‘整顿商路’‘统购统销’了。” “你且详细说来,老夫与你共参之。”周县尊顿时兴致高昂。 “所谓‘统购’,便是‘统一计划收购’生活物资,比如生丝和粮食;所谓‘统销’,便是‘统一计划供应’,由官府把持民生。” “而‘整顿商路’则是专门针对商贾,重新调整供求关系,说得直白一些,就是给咱们手里的物品重新定价。此时货物‘垄断’在我手,就算开出的价格高些,只要其仍有利可图,商人便不得不就范。” “垄断”周县尊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关键的新名词,略一思量其中意义,不由眼神一亮。 周县尊宦海沉浮多年,且都是在地方官上起落,对经济之道也是相当有一套,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在这税赋极重的鱼米之乡当知县。 此时一听方唐镜的话,虽然只是说了一个框架出来,周县尊就已经脑补出了无数场景,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什么“整顿商路”“统购统销”都是掩人耳目的说词而已,真正要做的便是那“垄断”。 “你是说,效仿盐铁专卖之法?”周县尊追问。 自宋以来,这盐铁便是由历代朝廷把持的战略物资,利润和政治意义皆极为巨大,私人非经朝廷委托许可,是不可以经营的,违者便是杀头抄家的大罪。 只不过,再往深里一想,周县尊才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跌落到了低谷。 虽是良策,奈何却是行之不通。 这生丝和粮食并非朝廷专卖,自己又凭什么专卖?法律依据何在?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哪怕事急从权,事后也必会招致地方反弹和诸多非议。 若是流年不利,惹上那些可以风闻奏事,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的言官御史们,一个与民争利的大帽子扣下来,他这个小小的从六品芝麻官是真顶不住。 说是吃不了兜着走都是轻的,丢官罢职之余怕还要遗臭万年。 “贤侄,你还是太年轻啊!此举不唯言官不容,律法亦无先例。岂能强自出头。”周县尊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 “非也,东翁,小侄以为,此举不须官府亲为,只须全权交由官府名下的‘官店’操持便可,何况,此政乃是太祖皇帝所立,谁敢非议祖宗成法?”方唐镜胸有成竹。 又是太祖高皇帝的成法?太祖高皇帝这把尚方宝剑,方唐镜用起来越发的得心应手。 第22章 贤侄大才 “太祖高皇帝的成法?”周县尊纵然是老官僚了,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太祖高皇帝何时有过这类政令? “《太祖实录》有载,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太祖高皇帝曾下政令废除私牙,令各处邸,店,牙合而为官店,商人货物贮于其中,即纳税,从其自相贸易。” “只不过实际运行起来多有不便处,这才允许私牙仍然存在,但为了约束私牙,《大明律集解附例》卷十便有补充规定,牙行须持有官府发给的牙贴方可经营。” 嘶!周县尊倒吸了一口冷气,象是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方唐镜。 这些东西便是他这个久历官场,熟知律法的老家伙都没有注意到,实在是历代皇帝的起居注,皇极录实在浩如烟海,就算看得过来,也不可能记得清楚。 可现在一个年不满十八的小家伙怎可能博闻强记如此,连哪年哪月哪一卷都了若指掌? 更何况,读书人不是应该都是读四书五经程朱集注的么,怎么还有精力看这许多杂书? 要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江南诸省又皆是文风鼎盛的科举大省,单单博取秀才功名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求精求专尚不敢说能出人头地。 可面前这少年人,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取秀才如探囊,又能精于杂学的怪胎,足见自古英雄出少年,着实是后生可畏啊! 好半天,周县尊才定下神来吃透了方唐镜这番话:“你是说,在此期间,将那些私牙的牙贴都禁了?” 这就是垄断的真意了?要知道,做什么生意都是要有牙行批准的,且任你什么生意,当只有一家独大的时候,也就是乾坤独断的时候,怎么买卖,跟谁买卖,价格高低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个办法好,周县尊红光满面。既有成例,又有法律依据,最妙的还是祖宗成法。 在今时今日的大明,虽然祖宗成法已经成了人人可用的厕纸,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就毫无顾忌的扔到一边,可明面上却是最好的挡箭牌,遮羞布,谁都挑不出刺来。 “这样,会不会吃相太难看了?”周县尊还是要脸的,虽说从程序和法律上都具备了程序正义,但君子不言利,官府不扰民才是清天作派嘛,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是? “当然不会啊!牙贴也是要年检的嘛!此次大灾,各行各业受损者众,为防有人扰乱民生,官府年检就很合理,此乃爱民惠民之举,我县子民无不称赞大老爷仁心仁政。将来名宦祠上也是要重重记上一笔的。” 名宦祠就是专门供奉在本地做过官,同时又德行卓越的官员贤人的,能成为一地名宦,那是相当有口碑的政治资本,比之万民伞、脱靴留思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要上了不止一个档次。 “年检?”这个新词很好理解,周县尊觉得自己已经跟上了方唐镜的节奏。 也就是说,这非但不是什么吃相难看的事,简直就是解民之倒悬,流芳千古的大好事。 若是此时那刘书办还在眼前,定然要佩服得五体投体,泪流满面的承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这个方唐镜,即便是在最艰难穷困的天灾人祸面前,仍能不屈不挠的变着法子狂拍县尊马屁,这份见缝插针且无孔不入,却又举重若轻不着痕迹的本事,不得不让人无语加凝噎。 官字两张口,横竖都有理……这个真理被方唐镜发挥到了极致! 周县尊只觉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请了这个贴心贴肺的师爷。 能力没得说,死的能说活,偏还如此会做人,不由老怀大慰,欣然微笑。 此时的周县尊心里不知不觉间又再次拉近了距离,真正的把方唐镜当子侄看待。 他已经大致明白了方唐镜的思路,要把粮食和生丝这些大宗商品控制在官府手中,并且通过牙行周转生利,端的是本小利大见效极快的好买卖。 不过仍有不少疑虑,撇开转行的细节不谈,最大的问题便是启动的本钱,事关一县民生,这可不是几千两银子就能成事的,心里反复计算了几遍,周县尊忙问: “贤侄所言的这个‘垄断’,少说要有两万两现银才可启动?” 对于能心算出两万两现银这个数字,周县尊是颇为自豪的,他在同年进士中虽是不起眼,可有一项别人都不及之处,那便是他学过《算经》,并且颇为精通。 可这个本事也成了他的心病,每当午夜梦回之时,他常常扪心自问,当年是不是因为花了太多的精力在《算经》上,这才导致自己名落到了三榜的地步。 若是自己没有学什么《算经》,名次会不会冲进二榜?那是真正的进士及第,而不是现在的同进士出身。人生轨迹便会大不一样。 同进士在正牌进士面前,便是夫人与如夫人的区别,一个是正室,一个是小妾,呜呼哀哉,悟已往之不柬,知来者之可追乎? 但无论如何,在同年面前,自己至少还有一样能拿得出手,不至于太丢人。而且对上一般的读书人,心理优势更是明显,看,老夫可是会算经的人,也算一专多能的人才了? 在大明,不,在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真正会数学的人都极少,因为不是科考项目,所以没人理会,原因就这么简单。 这也导致了自祖冲之到满清灭亡的一千多年,数学这一块基本没什么跨时代的进步。 “东翁英明,不过在小侄看来,自是多多益善,若是有五六万两起步是最合适的。本大利才大嘛。” “五六万两!!”周县尊被惊到了,只觉得心跳出奇的厉害。 “东翁请看……”方唐镜随手扯过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写画画道: “先说赈灾,这是小头,也是最繁杂的出项,学生计划将灾民全部重新安置,建一个扶贫小区,需要石料…,石灰…,人工…,材料…”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盘活经济,按一石粮半两银子计算,我们第一期计划需要收购三万七千石,这就是……,收购生丝……” 方唐镜一项项罗列下来,林林总总达百多项,最后大笔一挥,写下总数:五万三千一百七十六两五钱。 方唐镜这边笔走龙蛇,周县尊那边看得眼花缭乱,方唐镜放下笔,轻松地道: “小侄腹算过,现在的方案是性价比最佳的方案,当然,若是钱少,也有钱少的方案,一切看能筹到多少银两再调节便好。东翁以为可好?” 方唐镜说得口渴,便取茶小饮,过了半晌也没听到周县尊回应,定睛一看,却见周县尊双目圆瞪的盯着那两张草稿,脸上涨得通红。 “东翁,东翁,可是屋里太憋闷?”方唐镜关切地问。 “啊,啊,这个,还好,还好。”周县尊总算被方唐镜唤醒过来,红着老脸问道:“贤侄这上面写的可是数字?” 这……,方唐镜猛地想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时代阿拉伯数字还没有流传到大明,大明计数普遍是用算盘,算筹。 大意了,连忙补漏: “是啊,阿拉伯数字,小侄游学松江府,偶遇几位番人,一番攀谈之下,见其计数之法颇有简便之处,一时见猎心喜,便学了来,此法甚易,待此间事了,小侄整理出来与东翁同乐,一看就会。” 不料,周县尊不仅没有释疑,反倒更为好奇:“你还会番语?” 果然是一句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这个,番人浑身长毛,都是些未开化的猴子,其语言甚易,略一学便会。” 方唐镜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良心真的是很痛,默默的为上一世,那些奋斗在外语不知多少级的同学们道了一声对不起。 周县尊总算是释然了,抚须点头:“老夫昔日在京师,也颇见过一些化外之民,最喜吃带血之肉,毛如猿猴,举止粗鄙,想必学问是极差的,语言简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贤侄当虚怀若谷,收百家之长,去其糟粕,不可骄傲自满。” “正是,正是,东翁所言甚善,小侄铭记于心。”方唐镜抹了一把汗,总算圆过去了。 其实方唐镜根本没想到,周县尊之所以要长篇大论,乃是掩饰心中的惊骇,周县尊想不到这林林总总百余项帐目,方唐镜竟然随口就算了出来,还是心算。 换作是周县尊自己或者县里的工房司吏,不用算盘辅助扒拉上半把个时辰,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小子是什么怪物!难道真有文曲星转世这一说? 周县尊只觉自己生平得意的《算经》心血倍受打击,不愿再继续这伤心话题,于是转移话题问道:“贤侄对于召集士绅工商募捐一事有何计较?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很显然,方唐镜早就想到了这节,他压低了声音,附耳对周县尊耳语了一番。 这一番话,足足说了半顿饭功夫,周县尊瞠目结舌,脸色便如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 直到方唐镜讲完后好半晌,周县尊才回过神来,直直盯着方唐镜,象是要看清方唐镜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些什么。 至于方唐镜刚才话里那些什么“饥饿营销”“拍卖会”“极限施压”“基金会”“做大蛋糕”之类的新名词,不理解就暂且放一边。 反正今天不懂的都已经麻木了,不差这几个,以后慢慢消化就是。 又过了好一会,直看得方唐镜不好意思,周县尊突然大笑: “贤侄下的好一盘大棋,人所不极,人所不极啊!老夫突然非常期待起明天的慈善会来了。” 第23章 百密一疏 周县尊不知不觉间已经相信,方唐镜所说的“更进一步”,绝不是镜中花水中月,乃是近在眼前软弹可口的红烧肉。 却不料周县尊的笑声顿时又让堂下的诸奸商毛骨悚然,生出一种总有刁民想害咱的错觉。 方唐镜果然这个时候阴笑着看向了这些奸商,看人的样子便象是看清明祭祖的金牌乳猪,可口,美味! 就在方唐镜磨刀霍霍的时候,王捕头匆匆走到县尊面前,脸色古怪的看了看方唐镜,欲言又止。 周县尊不耐的瞪了王捕头一眼:“有话直说,方贤侄不是外人,现在又是本县的西席,有什么好避讳的。” “是,是,大人教训得是,只是,只是……”王捕头不再犹豫,脸色还是古怪:“外面有人告状,状告方师爷。” 有人来找麻烦? 下半生的希望都押在方唐镜身上,周县尊当然要帮亲不帮理,“何方刁民如此大胆?” 王捕头的神情愈发的古怪起来,似是想笑却笑不出来,忍得很难受的样子,“是方师爷的族伯方老先生。” “老族长?”方唐镜一拍脑袋,终于想起什么了,我去,这两天太忙,把这茬给忘了。 实在是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王捕头外表粗豪,实则心细如发,十分会揣测上官心思,不然也不能混到三班捕头的位置。 此时见大小两位老爷都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干脆就放开了说,搏县尊一笑: “老先生问,方师爷前几天把村里的牛带到孔庙读圣人书,现在是不是该归还了?” 什么……把牛带到孔庙读圣人书?是哪个顽童的恶作剧? 周县尊差点以为王捕头在胡言乱语。 这真是方唐镜做的事?这真是冷静理智算计到极致的方唐镜能做出来的事?不可能…?! “教牛读书?!”周县尊脸色古怪得不得了,“贤侄,这真是你做的?” 方唐镜尴尬得不得了,不停的揉着鼻子,这没法解释啊! 讪讪一笑:“小侄行事荒唐,见笑了,见笑了……” 眼见周县尊和王捕头都是一副忍得很辛苦的样子,方唐镜俊脸飞红得如同一块猪肝,匆匆拱手:“小侄去去就来。” 话未说完,飞也似的跑得没了影,背后传来两道再也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 看着方唐镜狼狈不堪的背影,王捕头捧腹狂笑,便是周县尊也顾不得体统的开怀大笑。 恶作剧就是恶作剧!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嘛! 虽说刚接触才仅仅半日不到,方唐镜已被他倚为腹心,但方唐镜也无意中树立起一个多智近妖,无所不能的形象。 这哪里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就算是天才少年也不成,简直就是妖孽才有的样子。 周县尊心里竟隐隐有些不安。 这不能怪他肚量不够广,实在是人在面临强出自己太多的未知时,天然就有一种恐惧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方唐镜遇到的事加上周县尊遇到的事,都没有办法让方唐镜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温和方式来同化周老县尊,只能用最锋利的方式快刀斩乱麻,不能不让人心惊。 所幸方唐镜算天算地算空气,偏偏漏算了自己,于是乎,便摆了这道乌龙。 偏偏就是这个乌龙事件,才显得方唐镜是人不是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只是一个十七岁,并且童心未泯的少年郎。 做事冲动,不计后果,敢想敢做,好大喜功,好面子脸皮薄,这些少年人的缺点都能在方唐镜身上得到一一印证,这才是真实的方唐镜。 周县尊自认看清了这个少年人,真正的放下心来,有这样一个子侄辈,真心不坏。 “老夫听过‘对牛弹琴’‘教母猪上树’“鹦鹉学舌”,偏偏就没听说过有人‘教牛读书’,真是胡闹!”嘴里说着批评的话,语气里却充满了溺爱。 王捕头今天算是见证了一个奇迹,心中翻江倒海,对读书人一张嘴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也想有样学上一学,便跟着凑趣: “卑下倒是听窑子里的姐儿说过狐狸认字的俚语呢。” 周县尊果然有些兴趣:“狐狸认字?说来听听。” “狐狸认两字,胡天胡地。” “王捕头学问也见涨啊。”周县尊面上勉强含笑,心里却是鄙夷。 这些大老粗果然粗鄙无文,连拍马屁都如此无趣,心下索然,顿觉得眼皮沉重无比,便道: “本官乏了,要回内堂暂歇,若无重大事务,余事皆交由方贤侄处置。” 王捕头暗暗咂舌,这方小师爷才跟县尊接触不到半天,就已能让县尊如此推重,真非凡人也。 王捕头努力哽咽着回道:“大老爷连日连夜的辛劳,实是我清泉上下数十万百姓的福祉,千万要保重身体……卑下一定尽心协助方师爷,您老放心的去……” 底下的商人见大老爷起身,竟是又把自己这些人晾在堂下视若无物,不由大急,有人得喊道:“大老爷,小的听候发落已经很久了……” 周县尊摆摆手,径直回了内堂。 王捕头已经很努力的学习了,却是马屁无效,心下烦躁,顿时本性毕露,瞋目喝道: “贼鸟厮,有事且等方师爷回堂再作计较,谁胆敢咆哮公堂,老子捏碎他鸟蛋!” “方师爷?”众商人只觉脑子不够用了,那年轻人三言两语做掉刘书办还不算,现在居然又轻易说动县太爷,摇身一变成了县里的二号人物,师爷! 这是何方妖孽降世? 还想问些什么,却见王捕头双拳捏得嘎嘎直响,牛眼不怀好意的扫来扫去,众商人缩了缩脑袋,鹌鹑般不敢发声。 …… 方唐镜匆匆跑出,果然在县衙大门外见到了族伯,还有他身后畏首畏尾的小二他爹,六族兄。 “大伯,六哥,你们怎么来了?” 见到出来的是方唐镜,老族长和族兄方唐仁也是一呆。 王捕头根本没有跟他们说过方唐镜任了县太爷西席的事情。 所以他们怎么想不到,县衙办事这般雷厉风行,才向人递了话,转眼方唐镜就出来了。 莫非,他还犯有别的事,恰好就被抓到了县衙里头? 也只能是这个解释了。 “偷牛贼!还敢问我们怎么来了,当然是找你要牛来了!”老族长还没说话,六族兄就急吼吼的跳了出来。 不过他说话有点含混,再认真一看,脸颊两边五个青紫的掌印清晰可见,还没消。 六族兄当然也排唐字辈,虽是粗人,却有个极好的名,方唐秀,老族长一直没有放弃中秀才的初心,却深感有心无力,不免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 然而事与愿违,这方唐秀完全不是读书的料,十足十的粗人加浑人,让老族长深感失败。 “什么牛!”方唐镜脸就冷了下来。 “你有没有对小二说过,要把牛带到孔庙沐那什么,就是给牛读书!”六族兄怒问。 “哦……族兄说这事,我是说过,也就说说而已,说完我就来县城了,怎么,牛丢了?”方唐镜悠悠反问。 “你,你睁眼说瞎话,你前脚一走,后脚城里的钱掌柜就带人把牛牵走了,你敢说不是你卖了?”六族兄被气得不轻。 “族兄这话说的,谁偷走的牛你找谁去啊,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就赖到我头上来了。”方唐镜振振有词。 “你,你……”六族兄跳脚,若不是障于方唐镜是曾经的秀才老爷,他早就动手了。 方唐镜笑而不语地看着六族兄。 “咳,咳。”老族长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两声问道:“蠢货,闭嘴!” “爹,你又老糊涂……”话没说完,六族兄就敏捷地往后一蹦三丈远。 老族长的长袖已经无风自动,根据六族兄多年挨打的经验判断,这绝对是大招前的起手式。 “畜生,三天不打,你就要上房揭瓦了么?”儿子居然敢顶嘴,更学会了预判,老族长感觉权威受到了莫大挑\/衅。 此时站在县衙面前,他代表的就是全族之长,居然连儿子都制不住!威严何存? 顿时就气得浑身直颤。 “大伯,您消消气,别跟这不成器的东西一般见识。”方唐镜拦住老人,血冲脑就不好了。 “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让他知道什么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老人气喘如牛。 “别,别,您老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跟这种粗人计较,有失您老身份体面,不值当。”方唐镜扶住老族长,相当贴心的劝慰道。 “唉,家门不幸,我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逆子。”老族长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就势拍了拍方唐镜的手道:“也罢,回去再收拾那个畜生。” 还是唐镜这样的读书种子懂事,孝顺,会心疼人。 读书好啊,可自己六个儿子,怎么就没一个成器的。 唉,别人家的儿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父慈子孝?那边的方唐秀圆睁双眼,委屈得想哭,到底谁才是真儿子? 第24章 险些疯掉 “贤侄,大伯我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绝不相信你会做出偷盗那等下作事,你跟大伯我透个底,这些牛你要来有何用处?若是用在正途上,我方家村上上下下七百口人,二话不说,全力支持你。” 这才是个解决问题的样子。 方唐镜是绝不会认为自己偷牛的,只是暂借。 “大伯,真的只是暂借,不信您看。”方唐镜拿出与钱掌柜签订的契约,打开。 只见契约的抬头明明白白写着:“借据”。 契约内容大致是钱掌柜借给方唐镜一百五十两银,三日内还清,利钱十两。若三日内不还,则以方唐镜抵押的十三头牛抵消这笔债务。 一个读书人,若是道德上有了污点,尤其是这种鸡鸣狗盗下三滥之事,这辈子也就完了。 方唐镜在借牛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点,因此在与钱掌柜签订契约的时候就特意以借据的形式约定交易。 钱掌柜就更无所谓了,自己横竖是不吃亏的,方唐镜若能在三日内给出十两利钱,堪比高利贷的收益,何乐不为。 老族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偷就好,他还真担心方唐镜脑疾发作,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贤侄啊,这个,这个,那一百五十,不,那一百六十…,你可是要办什么大事?”老族长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一百六十两银子啊!这可是吓死人的数字。 只是自己刚刚才说了要全力支持的,这转眼又问起银子的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确是有大事,不过不是为了小侄个人的事,是为了您老,为咱们方家村办一件大事。”方唐镜正色。 方唐镜想过,自己在大明立足,没有牢固的根基是不行的。 席卷天下的黄巢,李自成这些人为什么会失败,太祖高皇帝为什么就能成功,了解一下。 大家新手村时的职业都是农民,为什么太祖高皇帝就能四面受敌中建立了王朝,了解一下。 究其原因,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这三个字:“根据地”。 当然,方唐镜并没有这份野心,但也要有一个进退无忧的根据地。 方家村民都是血浓于水的血亲,正是自己天然的基本盘,须得扎紧篱笆,打造成自己最稳固的根据地,避风港。 “什么大事,要花多少银子,用不着一百六十两那么多?”老族长追问。 “好大的大好事,一百六十两哪里能够,小侄连祖屋和田产全都卖了,也才勉强凑齐这笔银子开始运作,后续还要更多,一千七百两差不多了。”方唐镜轻描淡写。 老族长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方唐镜还扶着他,铁定当场摔个四脚朝天。他死死的抓着方唐镜的手:“你说多少?大伯我老眼昏花,没听清楚。” 老人家真的吓得不轻,一千七百两,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平时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之前一百六十两就够吓人的了,这次要一千七百两,全村的浮财都搜刮干净,也凑不出这个钱啊,除非卖儿卖女了……也不一定够。 “爹,儿子说你老糊涂了你还不信,‘老眼昏花’这个词摆明了就是用在眼睛上,怎么能用在耳朵上边呢!嘿嘿,儿子还是有点学问的。” 一直拖后数步的方唐秀突然开口,难得有机会显摆自己识得两个字,生怕老爹不知自己是“内秀”,说话太也大声,顺带着提醒糊涂老爹,自己才是你真儿子,别胳膊肘老向着外人。 若是平时他敢这么说话,老族长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刮了过去。 但现在老族长没心思理这夯货,只是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一千七百纹银…砸锅卖铁…卖棺材板…卖儿卖女,还有什么好卖的……一千七百两啊!” 方唐秀眼老爹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不由撇了撇嘴: “爹,你平时老跟儿子说那什么山砸到脚板上眼都不带眨的,今儿咋的了,不就一千七百文钱吗,至于……什么,一千七百两纹银!!”方老六一跳三尺高,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头牛。 他从来没想过一千七百这个巨大的数字后面,连带的会是“两”这个单位!怎能不惊! 方唐镜一直在想着怎么跟老族长说出他的计划,没太留心,直到这时才看出老人家情形不对,心知老族长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 “大伯,大伯,您别担心,一千七百两银子,小侄已经准备好了,您老不必忧心。” 可老人家已如同中了疯魔一般,双手擎天,喃喃自语: “天啊!祖宗,我造孽啊!一千七百两!一千七百两啊!” 这下方唐镜也慌了神,老族长你可是见过两村上千人械斗,死伤数十人这等大场面都不怯场的高人,心志怎么就这么脆弱了呢,区区一千七百两而已嘛。 他这个饱受现代金融和影视作品动辄以亿为单位狂轰滥炸的人,这回真真是犯了教条主义,站着说话不腰痛。 平时不管是县里还是村里,主要流通的货币以铜钱为主,直接拿白银使用的主要是大商贾以及达官贵人,还有就是游学赶考的书生,起码也是家境过得去的人家子弟,大小地主之类。 广大的赤贫群众一辈子也难得积攒起超过两位数的银子。 象方家村这样的偏僻村庄,很多时候还处于以物易物阶段,便是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也是没见过多大数量的白银。 一两白银官价兑换一千文铜钱,一千七百两是个什么数字? 一百七十万枚铜钱的冲击了解一下? 其实就算是放在方唐镜的上一世,若是一个普通人,突然得知自己欠了百多万的债务,怕也是要当场出车祸。 没办法了,这样的失心疯只能下猛药,对付这种疯症,民间早有惯例。 便如范进中了举人得失心疯一般,范进的杀猪佬岳父上前两记大耳光,疯病立消。 只是,老族长年纪大了,受不受得了? 方唐镜正犹豫不决,那边的方唐秀已经满脸兴奋的撸起了袖子,用力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搓了搓手,扬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怒扇下去。 机会难得,不扇白不扇,救人要紧嘛。 “你想干嘛?!”方唐镜扯住这夯货的手腕。 “救我爹啊,再不快点就真没救了!”方唐秀真的急了。 “滚一边去,这里有我,还轮不到你!” 方唐镜推开这混蛋,胸有成竹地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 方唐秀原本不依不饶的还要继续,可见到这整叠整叠的银票,一下子就风中凌乱在了当场。 情形跟他爹差不多,不过好在这货年青,身子骨强健,方唐境倒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方唐镜看都没看这蠢货,拿起银票哗哗地在老族长眼前晃动。 “大伯,你看,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三千两,三千两!都是咱们的,咱们的三千两!” 矫枉必须过正,险些由一千七百两引发的惨案,顿时在大了一倍的诱因面前止步不前。 老族长涣散的眼神渐渐开始聚焦,滴溜溜的跟着银票来回晃动。 小半刻钟过去,老族长终于恢复了正常,只是人有点萎靡,在方唐镜的搀扶下进了门房里半躺着将养。 “贤侄啊!你老实说,你这些银票不是抢了哪个钱庄?”老人家的手兀自紧紧抓着方唐镜不放,他不放心啊,不然方唐镜怎么会出现在县衙里,他可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虽说这种想法过于荒唐,他也不愿相信。可没办法,不再大胆一点想象,实在想不出这位侄子,怎么能两三天内,就从穷得叮当响的穷秀才变成了“富可敌县”的土豪。 “放心,大伯,小侄可是圣人门生,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呢!” 老族长才舒了一口气,又被方唐镜下一句话吓得心脏噗通噗通差点跳出胸口。 方唐镜接着说:“比抢钱庄要好得多!” 完了,比抢钱庄要好得多的就只有抢银库了! 老族长浑身就要抽搐,白沫已经吐到了口边,又生生被方唐镜再下一句话压了回去。 方唐镜说的是:“做生意赚的!” 老族长不信,什么生意能这么赚钱,人家都是傻子?不过好歹心跳没这么狂野了。 方唐镜知道他不信,给他一粒定心丸:“县太爷亲自主持的生意。” 县太爷亲自主持,这就放心了! 呼!老族长终于是放下心来,吐出胸里那口憋了好久的浊气,整个人一下神清气爽起来。 “好贤侄啊!老伯从你三岁起,就看出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对了,之前说要办什么大事?大伯信你!” “明天,县尊大人要招集全县士绅和工商界人士,商议募捐,乡贤祠,整顿商路等等事宜,小侄想请您老人家,如此这般……” 第25章 古人之风 时光易过,转眼又是新的一日。 这一天的县衙,格外的与众不同。 大门左右两边拉起了两条巨大的红布横幅。 左面的红幅大书“热烈欢迎工商界朋友参加灾后重建恳谈会。” 右面的红幅大书“热烈欢迎士绅名贤参加灾后重建乐捐慈善会。” 门口站着两批迎客之人。 一批身着衙门皂服,虽然竭力挤出笑脸,仍是掩不住满脸横肉,显得凶神恶煞。 另一批则是儒衫纶巾,一水的斯文种子,举止温文儒雅,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两批人的领头也是泾渭分明的一老一少。 少的年不及弱冠,也穿着读书人的衣衫,人如玉树临风,正是新任师爷方唐镜,此时他带领的正是衙门三班皂隶,迎接的自然是“工商界朋友”。 老的年过五旬,一脸褶子,则是县里的教喻,德高望重的齐敬贤老夫子,带领的正是县学诸教员生员,迎接的当然是“本地士绅名贤。” 一边是恳谈会,一边是慈善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双标区别对待,当然是方唐镜的手笔。 今天他要做的便是和“工商界的朋友”以及“本地士绅名贤”达成双赢的共识,当然,这个双赢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双赢,而是他方唐镜要赢两次以上。 时近正午,客人陆续到来,方唐镜便和齐敬贤老夫子热情的招呼客人,再由手下司仪往大堂里面带,这是必须的,两处会所捱得颇近,万一走错就不好了。 “钱掌柜,咱们又见面了,一看你满面红光,就知道是要发财的相,可喜可贺……” “刘东家,久仰久仰,一看你满面红光,就知道是要发财的相,可喜可贺……” 方唐镜嘴里说着一个字都不愿多改的套话,面上皮笑肉不笑,倒象是人人欠了他三百两银子的架式,哪里有半点可喜可贺的样子? 众商人却半点不敢怠慢,把持“南北官店”的刘书办出事了,出大事了!就发生在昨天。 据说下黑手的就是这看起来毛都没长齐,油头粉面的小生。 刘书办可不仅仅是一个官店掌柜这么简单,他的正职是户房书办,县里的银袋子。 俗话说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多少任县令来来去去,刘书办二十多年来一直稳如泰山般盘踞在县衙,实权比之主簿还要大上三分,乃是不折不扣的二县令。 江泉县里的诸商人谁没在刘书办手下吃过明亏暗亏?那可是个心狠手辣,雁过拔毛的主。 最重要的是刘书办背靠官府,行事黑过墨斗,众人苦之久矣。 按理说这样一个渣滓倒台了,众人理应欢呼雀跃才对,可当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并无半分喜色。 不是没有正义感,而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换了一个更狠的上台,之前心照不宣的灰色规则及诸多孝敬又要重来一次,指不定要被敲骨剥髓到什么程度?谁能高兴得起来? 狠角色刘书办说下狱就下狱,听说还是遇赦不免的大罪,事前全无半分预兆,岂不正说明面前这个年轻人更加狠厉? 世道险恶,果然是不能以貌取人,这样一张能让青楼姐儿倒贴的好皮囊之下,怎么就有一副虎狼心肠?上天不公啊! 众商人心里腹诽,面上热情洋溢的堆着笑,方唐镜淡淡地一挥手,打发苍蝇般让身后的王捕头将人带进会场。 看到方唐镜这不咸不淡的表情,所有人都有一种赴鸿门宴的感觉。 不过与会的众人都是老油条了,此刻是县衙有求于人,应当不至于做得太难看? 按照惯例,一顿还算精致丰盛的酒肉还是要管够的,之后官府说些场面话,众人多多少少意思意思,施舍几两银子也就过去了。 祖祖辈辈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就算这位新师爷心高气傲,大家伙最多比以往多放点血,也就给足了面子,总不至于就翻脸了? 真要翻脸,大家反而也就不怕了,能请到这里的都是大商家,谁没点后台? 想到这里,众人又矜持了起来,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县太爷也得给咱三分面子,一个师爷而已,谁怕谁? 众人进到会场,只见会场里摆着长长的条凳,高台上是一张简陋的四方桌,桌面堆着一叠案卷。 纵观全场,不要说什么酒水,连白开水都没有一杯,四周站满了目光不善的皂隶,还拿着水火棍。 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台边还坐着三名书笔吏,明显是要将这里众人的言行全都记录在案,完全就是一副办公的架式嘛! 偏偏隔壁不远处“慈善会”那醉人的酒香和热情的寒暄之声不绝于耳,一墙之隔,当真是冰火两重天的差别,这让人情何以堪? 这哪里是什么“恳谈会”?简直就是开堂审犯人好不好!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莫非这二楞子师爷要玩横的? 这样一想,众人又记起了什么,似乎,好象,听说这师爷是有斑斑恶名的,记起来了,据说这货就是打过侯府少爷,被革了功名的那个,是他,就是他,读书读坏了脑的二杆子! 所有人都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后脑,心里的不祥又坐实了三分。 到了此时此刻,众人不但不对美酒佳肴抱有什么幻想,就是连一杯热茶也成了奢望,只盼着能早点回家便是幸福之极的好事了。 当然,也有人自持后台够硬,偏偏就是不吃这一套的,又自忖若是一进门便弱了气势,之后岂不是任这没毛小子搓捏? 环视四周的商人,这位方面大耳的富态商人有心振臂一呼,便不屑地说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看不出,倒有古大臣之风。” 正常情况下,这倒是一句对少年人极高的褒扬,可此人语含讥讽又有谁听不出来呢? 顿时就有心怀不满之人凑趣问道:“裘员外果然高见,只是恕我等孤陋寡闻,不知是哪位古大臣?” “自然是那位女帝则天裙下,名满天下的来俊臣,来大人。”裘员外哈哈一笑。 裘员外此言,极为诛心,但他是故意的,一来有心出头,争一争这商界领袖,二来则是私心作祟。 裘员外,姓裘,名勋业,表字忘归,倒是个风雅的表字,出身江泉兰溪乡裘氏,乃是本县田产数万亩的望族,有族叔现任贵州右布政使。 裘员外本人也曾是个屡考不中的县童生,年过四旬,才不得不弃笔从商,打理家族粮油生意,因背靠大树,本人也颇为精明,事业倒也有些所成,这几年将家族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 而且其人野心也不小,吞并了数家小粮行,此时隐隐有本县粮业钜子的风范,便有意向商界领头那拔人里争上一席之地。 因此裘员外不免就觉得自己已经是成功人士,起码比一般的秀才都要成功得多了! 当年屡试不中实是非战之罪,只因天意太过弄人啊! 于是乎,裘员外膨胀了,一看到方唐镜这类少年成名,“走了狗屎运的秀才”,就气不打一处来,仇视不已。 有时人与人的恶感就在一眼之间,确定过眼神之后往往就是: “你瞅啥!”“瞅你咱地!!”“你再瞅一个试试!!!”“乒乒乓乓!” 裘员外的话相当于武林中人过招的前奏“请指教”,说过之后就不惜撕破脸开打的节奏。 当然,他敢说这话也有亮明身份山头,敢与方唐镜硬碰硬打擂台的意思。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眼见有人做出头鸟反抗“暴政”,倒也乐得推波助澜。 立即便有不少人凑趣地哈哈大笑,肃杀气氛冲淡了许多。 一时间,这位裘员外身边就围了不少人,言谈渐渐热烈起来,一副以裘员外马首是瞻的模样。 这正是裘员外想要达到的效果,他此时已隐隐有商界领袖的派头。 只有以庞掌柜为首的一伙布匹生丝商人额上冷汗直流,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离这货再远一些。 这货实在太你嬢敢说了,自己找死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连累到了自己。 他们这些人可是亲眼目睹那不可一世的刘书办,三言两语就被打得半身不遂,对于那位方小郎君不敢有半点不敬。 不怪他们这么想,那裘员外的话看似是笑话,实则将人往死里得罪。 来俊臣是什么人?在街头话本中,倒也是一代传奇人物。 据流传的话本所载,此子乃是街头无赖出身,因长相极为俊俏,乃得到则天女皇青睐,收为裙下之臣,据说乃是三千“面首”里的魁斗。 如果说上面的乃是市井无聊的传说,那下面的基本全是史实了。 这位幸进之臣不但魅惑女皇的功夫了得,更善于告密诬陷,乃是有密要告,没有秘密创造秘密也要诬陷的始作俑者。 下至贩夫走卒,中至狄仁杰这样的名臣,上至皇子皇太子都是他碗里的菜,丧心病狂之极,更着有心得《罗织经》流传天下,可谓谤传天下,千古佞臣的反面典型。 这还没完,此人还是古今能排进前三的酷吏,凡审案莫不大肆诛连,经其手族灭者数不胜数。 这货还是个术业有专精的发明家,为了更好地开展业务,他发明了“突地吼”“见即承”“铁圈头”等等令人闻之丧胆的刑具,便是纣王的“炮烙”“脯刑”当面,对比之下也要羞愧无地。 以这样作恶累累,罄竹难书的人来比喻方小相公,那真真是作死不看日子了。 第26章 亡羊补牢 吉时到,方唐镜步入会场。 与场外的冷若冰霜不同,站在主台上的方唐镜,面上带着能令冰河解冻的笑容。 他先是对着台下团团作了一个揖,然后才开口道: “小子受县尊大老爷所托,主持这商界恳谈会,自思年少德薄,不堪重任,以至于之前神思不属,多有慢待诸位,这里先行谢罪。” 姿态放得这么低? 面对方师爷的前倨后恭,众人一时恍惚,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过这才是熟悉的套路,这才是求人出钱办事该有的样子嘛。 众人恍惚了一会之后又都恍然悟了。 就算你是官府代表,也没有板着脸逼人募捐的理? 总不能让人出了钱还要受气,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传将出去,你还混不混了? 也有人想,这方小师爷到底还是太年青,脸究竟太嫩,换了一个不要脸的老师爷,早就借着先前的气势,拿着鸡毛当令箭先诈唬一番,能敲多少是多少再说。 当然也有人仍暗暗提防的,这方师爷少年成名,又是敢打小侯爷的主,只怕不会好相与,此时的故作姿态,背后定有什么恶毒阴招,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方唐镜又道:“我辈读书人,知错当改,既然之前失礼,此刻当容小子一一重新拜见诸位前辈。” 虽说这里与会的都是商人,但方唐镜在选人的时候选的却多是读过书,又或者素喜附庸风雅的“儒商”,因而开场就以读书人的礼遇对待,半点没有违和感。 姿态进一步降低,而且是执晚辈之礼?这是要打悲情牌了么? 历来这类募捐会,不外乎两大套路。 一便是大道理型,往往是以朝廷,天下,民生之类为由,引经据典的痛陈厉害,大叹百姓之多艰,灾祸之苦痛,抚恤民生之必要。 然后再夸大本地灾情,甚至以民乱之类相威胁,或强行,或威逼,定要从与会者手上抢下一坨银子。 二便是卖惨型,往往是以亲情,乡情,骨肉情等等情份为引,有多惨就说多惨,直说到闻者流泪,见者伤心,孟姜女也要拜服的地步。 仿佛不捐个身家性命出来都对不起谁似的,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地从与会者身上剜下一块肉。 当然也有两类混合型的,不过总要有所偏重。 第一种往往是极强势的官员才敢放出的胜负手,玩的就是以力制巧,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 这类官员必需背景极硬,手腕极强,比如朝廷的专旨钦差,还有镇守太监,中官这些人,走的就是这么个蛮横路数。 地方上的亲民官很少敢这么做的,除非是挂着六部侍郎,都御史官衔的地方官才敢这般强势。 第二种就是常态了,绝大多数的地方官都是这一类,以卖惨为主,间杂着大道理,刚柔互济才是正理。 之前众人以为方唐镜脑子发热,竟然要玩第一种道道,倒是着实被吓了一跳,此时回过味来,细细一品,不要说他一介布衣师爷,便是县太爷当面,也不敢如此! 难怪,难怪! 这少年人倒也不笨,自己醒悟过来,要亡羊补牢了。 只见方唐镜先是走到排在最前的一位白须老者面前,抱拳一礼:“可是静斋先生当面?” 那老者是茶商吴静斋,虽然明白方唐镜是在补救前失,但俗话说得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方还是个少年,自己一把年纪,真跟他计较岂不失了礼数。 老先生连忙起身回礼:“正是老朽,小先生有心了。” 方唐镜笑道:“不敢劳长者赐礼,老先生在三年前梧桐乡的大旱中捐资五百两纹银,义助建起了一座水库,当地生民至今引为再生父母,小可一直好生佩服,今日得见,何其有幸!” 五百两当真不是个小数目,吴静斋老先生的善举,当年确实是引发了一阵美谈的,只因时过境迁,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此时方唐镜提起,众人才想起了此事。 “县尊大人准备在县学孔庙之侧,重建名宦祠和乡贤祠,并将二者合一,扩其规制,以供后世敬仰,定不教后世子孙忘了前人的恩泽,老先生定是要上榜的。请上座。” 方唐镜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王捕头在台上设座,不但是刺绣五福临门的紫檀木太师椅,还摆上知味斋的精致茶点,与台下乃是天壤之别,尊荣体面。 吴老生先原先还在谦让,不愿作这鹤立鸡群的出头鸟,却抵不过方唐镜榜上题名的诱惑,加上这体面的尊荣,便半推半就地坐了上去。 轻轻一呡清茶,沁人心脾,早春才发三两支的嫩芽,雨前龙井。全县加起来怕也还没有三斤? 只此一桩,便看出这位方小师爷真是有心了,加之乡贤祠的种种好处,便是这次再被宰去五百两也认了。 钱财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看得淡了,他关心的是身后荣哀之名。 呸!一群鼠目寸光的蠢材!品着上好的清茶,吴老先生已经开始转变立场。 他现在还是商人身份,一直转化不了士绅,可若是有了乡贤的身份,立马便功成名就,摇身成为士绅阶层,有什么舍不得的。 呸!众人心里齐齐暗骂:这也太下作了,赤果果的分化,搞得好象谁看不出这是捧杀似的,小孩家家的心思。 话虽如此,伎俩也是这般的粗暴简单,可就是让众人膈应得不行。 不患贫而患不均。大家都一样坐冷板凳喝西北风多好,凭什么就你坐太师椅喝香茶?高高在上! 只不过众人这点小心思才起,立即就让名宦祠与乡贤祠合并的消息震撼得丁点不剩,并且还是建在孔庙之侧,这不成了学子必拜之所? 好狠的算计,要知道,商人科考是无望了的,唯一能求的就只剩下这点名声,能进乡贤祠几乎就是最高的人生巅峰。 如果说之前还因为乡乡皆有乡贤祠,又是各乡族老推办,格调着实有些低俗泛滥,风评也不够高大上,因而大家都有些不够重视。 但这县办乡贤祠一出,规格一下就高大上起来,情况完全不同,这可是列入学规,正儿八经流芳千古,光宗耀祖的大事。 实际的好处更是多多,比照名宦祠的话,就是见官不跪,钱粮减免若干年,徭役减负若干年,家族子弟保送上县学,优先录取童生,同等条件下优先保送国子监…… 套用一句现代术语,这实是发家致富,子弟快速出人头地,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快车道。 大多数人都在想着,是不是有必要大出血一次,争一争这乡贤祠的名额了。 第27章 不过尔尔 方唐镜又走到后一人面前,抱拳道:“这位长相英俊的中年大叔,可是长山赵重来先生当面?” “英俊”一词在当下的大明可不是形容人长得帅,而是指才智杰出。 这位赵重来在长相方面算得上是中年界的翘楚,方唐镜就顺手拈来,将之用到容貌上。 兼之赵重来生意做得颇广,印刷,书肆,酒坊均有涉猎,可谓是头脑灵活之士,因而方唐镜这个词就用得极为贴切。 这等一语双关的妙词,又是明显的示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之前对方唐镜有多不爽,可他毕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摆了摆臭脸而已。 大多数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认真计较,加之掺入了有求于人的心思,都不由发出一阵带着和解的善意笑声。 人总是有虚荣心的,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引得这位天才秀才的关注,这位英俊中年面上半是微红,半是得意地抱拳还礼,“区区不才,当不得方秀才夸赞。” 人的名树的影,方唐镜虽被革了功名,却没有人敢否认他松江府第一秀才的江湖地位。 由此便可见声望的好处了,不客气地说,哥就是一个传说。 “当得,当得,赵先生之名小生也是时常念叨的。”方唐镜顿了一顿,众人愕然,这赵重来虽有点本事,也当不得方唐镜时常挂记? 只见方唐镜接着又道:“靖节先生有云‘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勤勉,岁月不待人’。极励志的好名字,赵大叔,你我共勉之。” 愿来是如此的“念叨”,并且诗里是“不重来”,这位的名是“重来”,也有善颂他再次焕发第二春的打趣,顿时又引来一片欢笑。 有深知内情的便大叫:“老赵,你可是沾了文曲星的光啊,今日若不请客,必不放过你。” 赵重来激动得眼泛泪光,他的“重来”之名哪有如此高大上,说起来都是泪。 全都缘于在他前头,父母连生了四个女娃,十分不服气,便预定了下一个男丁的名字,就是这“重来”二字,意为重新来过,定要生男。 说来也怪,定下这个名字之后,果然努力便有回报,天从了人愿,顺利地产下了他这个唯一男丁。 只是也有不如意处,他自小便因为这个名字的故事被人取笑,自己却又无法更易父母之命,常为之烦恼不已。 此时居然得到县里最有才名的方秀才为自己寻根正源,今后这名字便倍加响亮,自己昂首做人也。 赵重来感激涕零,“一定,一定,回头就在醉仙居摆上五桌,在坐诸位定要赏脸。方小相公当坐首位。”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方唐镜言语风趣而不失风雅,正是这些商人们最是钦慕的调调,这些人大多读书拼不出头,于是自诩儒商,也是斯文之心不灭的缘故 所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这个“英豪”可不是打打杀杀的莽汉。 乃是指东华门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 世风如此,谁不想沾点文气提高身价? 眼见众人三言两语就被方唐镜迷了心智,那裘员外不由暗恨,本应自己才是反抗暴政的正义主角好不好,冷哼了一声道: “脑袋是个好东西,可别光摆着不用,不然,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就没地方哭了。” 怎么这话听着冷飕飕的,当即有人小声问道:“裘员外莫非看出有什么不对?” “这还用看?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朝廷重体面,人分三六等,怎么可能让商人与官宦并列,这岂不是乱了规矩?” 裘员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众人都是心下一凉,士农工商,商人敬陪末座,可不就从来没有与官员并列的先例。 “现在大家想明白了?”裘员外傲然环视一圈,冷笑道:“方师爷就是在忽悠,一旦银子到了他的手里,就算你们事后明白过来,他大可往上面一推了事,还能奈他如何?” 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了,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讨得了说法?更别说讨回银子。 “我……草,姓方的岂不是在‘打屁安狗心’。”虽说与会的都是方唐镜挑选出来的“儒商”,可毕竟这“儒”的百分比还是有高低不齐的,有人一急,粗鄙俚语脱口而出。 这话比喻:将无法实现的意愿轻易许诺给他人。 粗是粗了点,可话糙理不糙,一时之间,场面冷了下来。 裘员外示威似的抬起下巴,看向方唐镜,就是存心要找事,你咬我吃乎? 方唐镜微微一笑,等四周完全静了下来才说道:“朝廷讲究体制,商人确实是不可以与官宦并列的。” 听到方唐镜如此爽快承认,众人不由一呆,接着就是羞恼,如此说来,之前种种便是在戏耍自己了?若不是裘员外及时看破,众人岂不是集体入坑? 便连裘员外也是怔住,毕竟方唐镜之前表现出来的作派,乃是极擅调动人心的,他就不巧舌如簧的诡辩一番? 随即裘员外“友情提示”:“方师爷就不辩白一番?” “没什么好辩解的,制度就是制度,一个字都不能改!”方唐镜淡淡的道:“商人乃四民之末,决不能与名宦并立,否则,尊卑何以有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有何意义哉?” 逐字逐句,声音缓慢而坚决,这是统治基础,是政治正确,一个字都错不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圣教根基,在大明就是做人立身的根本,谁敢反对? 若是依着裘员外的“友情提示”随口辩白,那才是真正落入到他的圈套之中。 尊卑之别更是直戳商人痛点。 商人是什么?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商人是重利轻义之辈,是狗肉上不得台面。 连台面都上不得,更遑论在万人供奉的祠堂里与官宦之流并列。 自古以来,商人除了如吕不韦这样胆大包天的异数之外,有谁能真正的出人头地? 以陶朱公这般有灭国大功的旷世之才去做商人,也要三次散尽家财才能自保。 君不见本朝沈万三,富可敌国又如何,还不是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说白了,商人在朝廷眼里便如圈养的猪羊一般,肥了便宰,也没谁会跟你见外。 谁曾见过猪和人共济一堂?正常情况是有的,人在座上,猪在碗里,如此而已。 会场弥漫起一股兔死狐悲,自伤自怜的情绪。 如此气氛下,谁有心情捐什么善款,捐得越多,越容易被官府盯上,岂不是老寿星喝砒霜——嫌命长? 裘员外心中暗暗鄙夷,什么天才神童,什么第一秀才,不过尔尔! 这姓方的虽然没有落进他“友情提示”的套路里,却不得不断尾求生,硬生生把自己好不容易创造出的大好形势打落到泥地里。 还不够,裘员外再加一把火,又问道:“既然不能并列,又说能进乡贤祠,小师爷的意思,是想让咱们捐官?”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莫不大骂,小贼,安敢如此辱我!! 第28章 来点干货 做商人的,也不是不能通过纳捐这条路子,摆脱商人的身份,弄个小官当当。 这样的情形,从景泰帝时期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纳捐体系。 可问题是,通过纳捐得来的官,地位之低,待遇之差,名声之臭,比商人还要不如。 更别说什么光宗耀祖,不招致无妄之灾就不错了。 大明有着当时世界上最完整的官员晋升体系,一个人,要经历蒙生,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不止十年的寒窗苦读,才能踏进做官这个门槛。 之后才是由低到高一步步投机钻营奋斗等等上位,十分不易,中间有无数的花花肠子绕来绕去,乃是一门十分高深莫测的学问。 如此含辛茹苦加艰难曲折,当然会让天下读书人同仇敌忾,体制外的人通过种种非正常途径混进这个纯洁的读书人队伍,那是要被群起而攻之,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当然,言官们是最喜欢这些捐官的“渣渣们”的,有事可做了啊! 有事弹劾,无事也弹劾,总之视心情而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弹捐官的难道还去弹小鸡! 因此也就形成了,做官这条路,是一个十分排外的专项上升通道。 试问一个体制外的人,其躯体真能金刚不坏?能扛得住多少次不怀好意的集火? 所以这个纳捐当官的路子一开始就没敢走正途。 景泰帝开这个口子,一来是为赈灾,二来顺便充实一下内帑,也是不敢触怒文官集团的。 所以景泰帝对于捐官者一开始的回报是“授锦衣卫出身”。 算是皇家的恩典,不占文官的名额,这总行了! 谁知文官集团一看,不行,这个先例一开还能有个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手伸到咱们碗里,得弄个制度把这事弄到自己手里才成。 于是制定出了捐官的条条框框。 大意就是:钱可以捐,但是公帑要分走大半,人呢,也要由咱们文官来管。捐钱是好事,想当官也是一种上进的表现,即然你这么想当官,那就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呢,当然是重新学习的机会,想直接当官?门都没有。 先做个监生,进国子临回炉再造,什么时候合格了,再给你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当当,不服?那就哪凉快哪呆着。 而且一旦捐了官,那就要受官府制约了,随叫随到,伏低做小,大头上官拿,受气你去做,骂名你去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所以说,所谓的捐官,简直就是花钱当孙子,还是打了左脸笑着伸右脸的那种,这是人干的事吗? 怪不得众人怨气冲天。 捐官?方唐镜想想都想笑,就这点本事也想做架梁的好汉? 当真是答他都拉低了自己的智商。 会场越来越静,方唐镜看都没看裘员外,直等气氛降到了冰点才缓缓接着说道: “唯其难能,所以可贵。因而今次天灾,生民涂炭,却也是诸位为朝廷分忧,解百姓倒悬的难得机会。” 还有机会?在座的谁不是人精,见方唐镜没说什么捐官,必然是有别的路子的,再听听。 “公等义助朝廷,朝廷必不吝论功行赏,此百年难遇之机,望诸君珍之重之。” 这当然是画饼充饥,在坐诸人没有几个会真正相信,说说而已嘛,谁当真谁傻。 而且就算是真,又弄个“锦衣卫出身”,这种臭不可闻的名声避之唯恐不及,哪敢招惹! 唯有裘员外甚至还笑了出来,附合鼓掌道:“是极,是极,我等虽位卑言微,也知忠义,一定尽力配合,定不教方小师爷难做。” 一片沉默中,这孤零零的掌声怎么听着都有几分刺耳的感觉,配合他之前明里暗里的挑刺挑拨,怎么看都象是在教训小儿: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你说的话有用吗,爷今天偏就让你难做了,咋的! 方唐镜微微一哂,似若不见,继续道:“所以县尊大老爷决定引用太祖高皇帝旧例。” “太祖高皇帝旧例?”人人面有愕然,不过倒是隐隐有些期盼起来,若是有旧例可循,还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这岂不是“祖宗成例”?有门! 只有庞掌柜一干人面露苦笑,这位方小师爷的獠牙一点点显露了出来,这里面,没一个能逃得出他的魔爪。 王捕头站在方唐镜身后,面无表情,心里却带出“就知道会这样”的想法。 所有人都在好奇! 太祖他老人家二十五岁参加义军,之后血战十五年而得国,又在位三十一年,光正史记载的事迹就多如牛毛,加上野史和民间传闻就更是浩如烟海,谁都好奇是哪一条旧例。 又听方唐镜娓娓道来:“至正十三年,太祖攻略定远,下除州,初时兵少粮,有民众捐粮五百石充军粮,乃解困,太祖亲迎,赞曰‘此皆忠义贤良之士也,当立祠世代敬之。’” 这……真的假的?众人一头雾水。 至正十三年是哪一年来着?扳下手指数下先。没办法,太祖用过的年号不少,有长有短,算了算,实在理不清,无奈放弃。 大家平时听得最多的就是各种版本的《大明绣像英烈传》,全都是各种杀。 常遇春常爷爷一把丈八点钢枪杀得各路反王屁滚尿流,啧啧。 徐达徐爷爷挥军八决八荡,直杀到鞑子老家,啧啧。 就连得道高人刘伯温刘爷爷也是手执两把片刀,杀气腾腾的大喊:“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贼方罢手”,啧啧,痛快! 动辄血流成河,谁会注意五百石粮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想来不会有假的,太祖他老人家可是真龙天子,一言一行都是有史可查的,五十多卷的皇太祖实录,数十万字可不是假的,真的就记有这一笔呢? 若是真的,这实在是太祖爷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小得不能再小的浪花,就算太祖他老人家复生,九成九也记不得这事了? 只是事关太祖,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就算是最跳的裘员外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方唐镜这个文科生与别人不同,他上一世考博就是明史,论文就是专研明朝历代帝王,教材和资料就是大明皇实录,无论是野史和史实,都是清晰无比,此时信手拈来,大是挥洒自如。 随便一句“祖宗成法”“祖宗语录”就要砸得人晕头转向,满地找牙。 这才稍稍开始发力而已,方唐镜决定放点干货,于是接着道: “今日之事虽不同,情相类,理亦相同,小子受县尊所托,将为那些救灾民于水火之中的义士,奏请朝廷封赠为‘贤者’,旌表乡里,立于乡贤祠,并列于名宦之旁,一切礼遇比名宦规格!” 哗!众人再也坐不住,议论纷纷。 不论真假,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首先,在太祖漫长的征战生涯中,地方民众捐钱捐粮劳军的事肯定有,而且不少,所以方唐镜说的这件事就算是假的也可以是真的。因为这是对皇明正统的美化。 其次,地方受灾,工商界人士踊跃捐欯本就是好事,乃是朝廷教化的最大明证,朝廷乐见其成。 其三,将乡贤祠与名宦祠合并,规制待遇皆为等同,并且这乡贤的名额还与善举(捐款数额)挂钩,这绝对是个首创,利国利民利官利士绅的举措,为各地灾后重建树立了一个样板标杆。 综上种种,朝廷不但没有不通过的理由,还会一力促成,大加宣讲,实是一举数得。 这里面的好处众人或许看不全面,但都是人精,除了自己能得的好处之外,别的好处也是能看得出一二分的。 正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五六十个精于讨价还价的商人更不是盖的,此时火力全开,气氛顿时空前热烈起来。 只有裘员外面对方唐镜的无视,指甲都掐进了掌心肉里,若是被方唐镜斥责,又或者争辩两句也好啊,无视算怎么回事,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小贼也太欺负人了。 第29章 饥饿营销 眼见时机成熟,方唐镜从袖里拿出一本奏折,边打开道:“不瞒诸位前辈,小子奏折都快写好了。” 众人聚拢围观,只见上面写得好一手米蒂行草体: “草民曾闻太祖皇帝有云:贤才,国之宝也,贤才不备,不足以为治。今我清泉县遽逢地震,受灾者众,民生凋蔽,百姓困苦,县虽竭力而不足,民欲自救而无依,凄凄惶惶,呜呼哀哉,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幸有贤达之士散辛苦之资,见义而捐……” “好文,好字,好文采,不愧是我松江府第一秀才……” “好一个‘县虽竭力而不足,民欲自救而无依’,寥寥数言道尽我县之无奈穷困,真真大才。” “最妙者当是‘贤达之士散辛苦之资,见义而捐’,道出了我等的辛酸,我等经商也是千里奔波,赚个辛苦钱而已,真真是见义勇为,这才乐捐的啊!”一个面容削瘦的老者摇头晃脑的赞道。 方唐镜失笑,这都还没开始,你就先来一嗓子哭穷,是不想要这名额了吗? 众商人很快看到后面,却见奏请褒奖贤才一行上面,已经写有一个名字。 正是那最先请到主台的吴静斋老先生。 这个名额大家无可非议,毕竟此老历年多有善举,这次再多少捐一些,名列其中也是应该。 只是,这后面的留空可不多,似乎,好象,只够写几个人的名字? 难道说,县里只准备接受不到十人的捐款? 这怎么可以?这里可有近六十名商界头面人物呢? “请问方师爷,这次县里准备给几人奏报朝廷?” “九个。”方唐镜回答得十分实诚。 他确实只想给九个名额,物以稀为贵,越是想要又得不到,才是最值钱的,如果人人有份,那是白菜梆子。 “怎的如此之少?” “九已是数之极,盈满则亏,太多就泛滥了。”方唐镜微笑道:“也显不出捐资之人高洁出尘不是?” “这……” 众人心道,才给九个名额,还有一个已经让吴静斋占了,剩下八个怕是要真金白银的做过一场才能见真章,真要大出血才能杀出重围了。 方唐镜又道:“其实九个名额小子觉得还是太多,朝廷尊荣何等体面,人多便分薄了,反为不美。” 我去,不能再少了啊,众人顿时就心焦了起来,有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 这些人虽是见多识广的老奸商了,却哪里见识过现代经典套路中的“饥饿营销”。 先介绍种种好处,将声势造上天,把所有人胃口吊足,种种期待满满,猫挠般心痒难耐。 然后嘛,便是告知你,本商品限量销售,爱要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 这价格嘛,自然是噌噌的火箭般往上涨。 大多数人还在心焦,已经有人付之行动,一个五十许老者挤走方唐镜身前的赵重来,开门见山: “方师爷,老朽交先五百两,只当定金,不足还可以再添。” 竟被人捷足先登了,那边众人顿时齐齐在心里破口大骂,顿时一窝蜂般涌了上来,把方唐镜围得水泄不通。 方唐镜一看那老者,不就是先前哭穷的老先生吗? 刚要说些什么,众人已七嘴八舌的喊了起来: “方师爷,我交六百两,也当定金,不够还可以再添。” “方师爷,我交七百两……” “方师爷……” “方师爷……” 短短片刻,已是涨到了八百五十两,定金。 方唐镜只能感慨,怪不得人说“不到北京不知官小,不到江南不知钱少”,江南商贾富甲天下,此言非虚。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时刻,突然有人哈哈大笑,笑声甚是张扬怪异。 众人循声看去,竟是裘员外手上拿着那本奏折,不屑之极的怪笑连连。 有人奇道:“裘员外何故发笑?” “笑尔等有眼如盲,尽入小人彀中矣!” 众人大怒,你这厮得罪了方小师爷,这乡贤名份铁定是无缘的了,自作自受也就罢了,竟还想搅黄了大伙的好事,可恶! 不过障于裘员外的身份背景,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够份量的也因为跟方唐镜不熟,并不敢肯定方唐镜的能量如何,便默默作壁上观。 一时之间,气氛竟诡异的静了下来。 裘员外面上作大义凛然状,实则早已心里怒极,自己在这江泉地面也算粮商一行的领头人了,影响力没得说,并且族叔怎么着也算方面大员,就算县尊当面,对自己也要客气三分。 可偏偏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方唐镜不但没给自己相应的特殊待遇,现在还直接无视了,这对心比天高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比杀了他还难以忍受。 但他绝对不是被一时意气冲昏了头脑的蠢货,强忍着怒气,一直在寻找方唐镜的破绽。 果然,机会都是为有准备的人预留的,他终于从奏折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说到底,裘员外还是对这个县办乡贤祠里蕴含的利益动了心,不但是动心,简直是志在必得。 可正因为如此,他之前太过轻视,已经将方唐镜得罪到死,只怕再难化解,这贤才的名头无论如何是落不到自己家族名下的了。 既然无法化解,而且他也不想化解,那么就彻底的搅黄了这件好事。 起码不能让方唐镜主持此事,又或者今日不能产生出乡贤祠的名额。 若是没有了方唐镜从中作梗,只要自己场外运作得当,靠着自己族叔的面子,再捐些不菲的银子,这个名额可谓是十拿九稳的囊中之物。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一时性起的激情犯罪,那么现在的裘员外便是要预谋杀人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要诛的不是方唐镜的肉体,而是他的名声地位。 一个靠名声混饭吃的人,没了名声,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他直接就把方唐镜定位为“欺骗”了所人有的“小人”。 这两个词一旦坐实在方唐镜头上,只怕方唐镜的“松江第一秀才”立刻就要变成“松江第一奸诈小人”,成为人人唾弃的文人败类。 这就不是方唐镜还能不能在松江士林立足的问题,而是还有没有脸出门的问题了,抹脖子上吊都是洗不掉身上污点的。 方唐镜微微蹙眉,终于正眼看了过去:“这位兄台,你我素日无冤,往日无仇,今日乃是第一次见面,你如此指谪在下,想必是有的放矢,在下倒也十分好奇本人是如何的‘欺骗’,又是如何的‘小人’,愿闻其详!” 众人见裘员外三番五次针对方小师爷,都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旧怨。 现在听方小师爷这话,才发现他居然连鼎鼎大名的裘员外都没听过,可见这方小师爷还真是……年轻啊,闭门读书,连怎么招惹了强敌都不清楚,事情要糟! 裘员外背景够硬,行事够辣,手段够狠,人脉够广,可不是刘书办那种只能使下三滥伎俩的胥吏可比。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方小师爷最多算是知自已,而裘员外才是真正的知已又知彼,且是有预谋有针对性的突袭,胜算极大。 大家此时心向方小师爷,都是为他捏着一把汗。 第30章 一言破之 “哼,大家只看到这份奏折的内容,却没有注意到奏折之外的功夫……”裘员外扬了扬奏折,抑扬顿挫的说道: “国朝制度,京官五品以上,地方官四品以上,才有直递奏章的权力,周县尊虽贵为从六品县尊,却也没有这个权力的,奏折需得逐级上交才可。” 这些官场的道道,一般的商人哪里知道这许多,只有裘员外这样族里有人做大官,又经常得到提点的近亲才会知道其中的关窍。 “就算如此,无非是慢一些而已,咱们也等得起,怎的就能说是方小师爷在欺骗我等?”有人反问,话里还是偏向方唐镜多些的。 “等得起吗?你可知,有人就是利用了尔等的无知才敢设下这个局。”裘员外挥斥方遒,指点众人道: “也就是说,周县尊这份奏折从松江府到京城,走官路为两千八百里,按急递铺每日三百里计,需要十日。” 这类报小功请赏的奏折是没资格走加急文书的,普通文书也就这个速度,这倒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然后再经过逐一审批呈递,到了礼部大人们的案头,至少又要日,然后是经通政司抄录,再经六科廊,奏章所载才能由阁部大人批复,再交由司礼监批红呈阅天子案头,如此一来,这份奏折最快也需要二十日才有结果。” 咝!怎的如此多手续?众人不解地问:“二十日怎么啦?难道二十日银子就会变石头?” “唉,糊涂,这个名宦祠与乡贤祠合并的主意,之所以敢打包票能得到朝廷同意,不就是因为此乃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乎?” “只有赶在朝廷赈灾的恩旨出来之前,将吾等的善举奏报朝廷,才能收奇功之效。若是朝廷已有定论,颁下恩旨,岂不全是朝廷之力,与我等何干?”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耸然动容,这倒真的是关键所在。 裘员外目光如箭般刺了方唐镜一眼,见他脸上仍是带着一副欠揍的微笑,不由冷笑,倒真是能装,从这一点看,少年成名也颇有些门面功夫,只是可惜生不逢时,遇到了自己。 裘员外不再理会方唐镜,此子,很快就要成为过去。心中得意,语言便有如连珠利箭: “就算最好的结果,我等之善举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朝廷褒奖两句,再给个贤才之名又能如何?入乡贤祠又有何意义?” “朝廷绝不可能因为已既成的事实而擅动成法,也即,朝廷绝对不会因此而同意将名宦祠与乡贤祠合并的,不能与名宦并列,这乡贤还有何意义哉?” 哗!众人大惊,不得不说,裘员外所言,当真有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功效。 还不算完,裘员外双目如电,看向方唐镜: “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局,对不对!我敢肯定,其实募捐到的银子,你绝对不会真正用于赈灾,只等朝廷的救济下来,你便能利用职权便利上下其手,抹平捐款,私吞下这笔银子,是也不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反应过来,便又被这义正严词的指责惊得外焦里嫩。 有了之前精辟论断的背书,裘员外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在众人耳中,都代表了正义的审判! 仿佛是要将方唐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裘员外补充道: “诸位别以为我是危言耸听,这位方小师爷贪婪无度,狡诈异常,就在昨天,他把自家囤积的生丝,以市价五倍多的价格卖给了庞掌柜,庞掌柜,我所言非虚?” 眼花缭乱啊!众人已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惊到下巴掉满一地,下意识的看向庞掌柜。 庞掌柜一行原本笑眯眯的看着裘员外上蹿下跳,心里乐开了花,这货的战斗力够强啊! 两边都不是什么好鸟!几人看得过瘾,险些就要开盘口下注押输赢了。 殊不料,炮火陡然烧到自己身上,庞掌柜不禁大叫倒霉,居然躺着也中了枪,心里不由将裘员外祖宗问候了无数遍。 庞掌柜可是知道方唐镜是什么人的,哪敢黑他,连忙跳将起来分辨:“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大家一定要相信我,我是自愿的。” 众人一看,果有其事,又见到庞掌柜急得跳脚的样子,自然而然就脑补成了是在方唐镜的积威之下的无奈之举。 至此,方唐镜诈骗众商人的事情已经实锤! 这方小师爷还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啊!竟在这种时候大发黑心财!人神共愤! 好在裘员外及时识破了这奸贼的毒计,真乃我江泉商界的定海神针也! 众人的眼光不停地在裘员外和方唐镜的身上来回打转,不得不说,这方小师爷的算计已经当得起缜密无比四个字了,换了其他人,绝难识破,纯就其才华来说,是个难得的人才。 可惜,他遇到的是精明无比,经验眼光皆上上之选的裘员外,这才棋差一着。 正所谓,即生瑜,何生亮!算他方唐镜流年不利,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直到众人都静了下来,齐齐看向自己的时候,方唐镜才微笑着拍手道: “相当精彩,当得上鞭辟入里,看来这位兄台对官府办事的流程知之甚详,分析得合情合理,差点连我都相信自己真是个贪婪无度,残民以逞的小人。”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认罪?读书人果然都是死鸭子嘴硬的家伙,可这有用吗? 众人不再看方唐镜,而是看向他身后的王捕头,罪犯就在眼前,证据确凿,怎的还不动手?! 然而王捕头却是牛眼一瞪,鄙夷的反看了回去,一群蠢货! 虽然自己也看不出方小师爷的赢面在那里,可他若只有这点本事,又怎么可能半天就折服了做官十几年的县尊大老爷? 你当县尊大老爷跟你们这群蠢材一般没眼光么?呸! 有王捕头这个想法的不止他一个,除庞掌柜几人外,还有一人,东升牙行掌柜钱德高。 事实上,自昨天方唐镜带着老族长和王捕头来赎回之前卖的祖业之后,钱德高就意识到这个少年人不简单。 不说别的,单看这少年漫不经心掏出的那叠银票就亮瞎了他的狗眼,目测在三千两上下。 年少多金,背后还跟着牛高马大的王捕头,偏偏这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王捕头跑前跑后,狗腿得不得了。 若非方唐镜的打扮相貌都没有变,钱德高简直不敢相信这少年就是那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还以为是哪家勋贵的世子微服私访,那气质,啧啧,视钱财如粪土,粪土当年万户侯。 钱德高算是见识了奇迹,方唐镜起步是一个被革了功名的酸丁,连吃饭都要靠典当衣衫才能勉强糊口,是一个只能靠变卖祖产维持生计的败家子。 转眼,摇身一变就成了大金主,接着又踩着老牌县霸刘书办的骸骨,纵身一跃成为县里二号人物。 这华丽无比的三级跳,中间的曲折绝大数人一辈子也办不到,换了钱掌柜自己,自认也是一辈子也做不到的。 可这小哥就只用了两天,两天就走完了连自诩精明的他,也要仰望的人生道路,他这辈子哪见过如此妖孽人物,听都没听说过好不好,宁得不惧? 他敢断定,这裘员外下场定是相当相当可耻!跳得越高摔得就越可耻! “可惜……”方唐镜叹息。 众人方才觉得可惜,现在却不觉得可惜,若是任由方唐镜这样的人把持县衙,今后他们这些商人不知会脱多少层皮! 方唐镜轻笑道:“可惜,你漏算了两个字,南京!” 方唐镜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听在众人耳里却如炸雷一般,又被擂得外焦里嫩! 京城不只北京城一个!南京城也是京城,也是有礼部的! 好半晌,回过神来之后,人人都骂了自己一嗓子,我……去,怎么就忘了这茬? 如此常识的事竟然忘记了,当真是……背娃找娃,我……去! 这下,所有人都绷不住了,尴尬了! 奏折根本不必递到北京城,只需要递到南京城即可! 松江府到南京城!六百里不到,奏折最多两天可到! 第31章 闪亮登场 难道,怪我咯?不能啊! 朝廷有两套班子,北京城一套,南京城一套。 只不过南京城这套班子摆设的成份居多,几乎就是政治斗争失败者的集中营。 天子在北京城,内阁在北京城,政令出自北京城,封赏出自北京城,谈到京城的时候自然就默认是北京城,习惯性地就忽略了南京城。 好象,一切都很合理也很正常啊! 要怪也只能怪朝廷自己,当年若没有靖难之役……这事不敢想,想法都不敢想。 这样一想,大家也就不尴尬了。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自然就是别人了,所有人都看向了最应该尴尬的裘员外。 然而他们都失望了,裘员外脸上看不出端倪,或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又或者另有后手? 方唐镜仿佛没看到众人脸上的表情,平静地对裘员外道: “你也说了,公文从松江府到北京城走一趟最少二十日,所以就算北京城当天就得知我府地震,又在最快时间发下恩旨,最快也要二十日才能到松江。” “这份奏折就算办得慢些,十日便足够妥妥把事情办下来。更何况,现任南京礼部尚书刘老大人,正是县尊大人乡试时的房师,又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没有理由批不下来。” 至此,众人疑心尽去,还是小方师爷想得周全,果然不愧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师爷的人物,处事滴水不漏。 众人心思又活泛了起来,那先前最早要交定金的商人此时又是快人一步,不由分说掏出银票塞到了王捕头手里。 众人心里又是大骂,这货太也鸡贼!手上却也不慢,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叠叠银票。 正在争先恐后之际,突听那裘员外又是纵声长笑,众人手上一滞,看了过去,这厮又出什么幺蛾子?! 众人看向裘员外的目光已经颇为不善,这厮莫非存心定要搅黄大伙好事? 又有人想着,方小师爷怎的这般好脾气,面对裘员外之前如此恶形恶状的指责,居然还是这般听之任之,简直是唾面自干,也显得太懦弱了! 不是说那刘书办是被他弄下去的吗?看来与传言完全不符啊! 怕不是县尊早有意整治胥吏,这才借这小师爷行事的? 没错,一定是如此! 否则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若是自己,定要将这厮掌嘴,非让他满地找牙不可! “大伙且慢!”只听裘员外语带讥诮地道: “说得倒是天花乱坠,可你若真有心为民办事,为何这道奏章不是县尊之名,而是以你一介白身之名具奏,这封奏折根本不可能面圣,还敢说你不是存了私吞捐款之心?” 裘员外扬了扬奏折,指着开头的“草民”二字,又指了指最后的落款“草民方唐镜伏奏以闻”九个字。 “谁听说过白身片纸能通天听?你当朝廷体制是虚设的么?你当天子威仪何在?欺君瞒下,弄权贪财,其心可诛!” 哗!众人再次大哗,天子是什么人,天上的真龙下凡!连五品以下的官员都没有直奏之权,方唐镜一介白丁,凭什么呈书于天子案前,又怎么敢! 唯一的解释就只能如裘员外所说,利用制度的漏洞,吞下众人这笔捐款。 裘员外之前将朝廷奏折的章程解说得条缕分明,详细无比,连方小师爷都不敢说错,如此一来,众人不由信了九分。 没交定金的不由大呼侥幸,死死攥紧银票,嗖地把手缩了回来。 那付了定金的脸上不由一阵黄一阵白,巴巴的看向王捕头,这厮可不是好相与的,怎的才能从他手里讨回银票,扎心了啊! 众人此时也才恍然,方师爷并不是不想处置裘员外,而是不敢把事情闹大,一旦这封奏折被公开出去,他自己就要身败名裂,又哪里敢与裘员外争执! 所有人都看向了方唐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裘员外虽不是什么好鸟,这次却是以毒攻毒,做了件好事的,真乃罪恶克星也! 不过也有人不带理会,比如钱德高就趁机挤开人群,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施施然交上了九百两银票的定金。 这正是烧冷灶的最佳时机,错过就再无机会也,钱掌柜甚至感激裘员外,若没有这个蠢货,自己哪里有这等机遇,刚才可是拼了命也挤不进来的。 钱掌柜先是谄媚地对着方唐镜一笑,然后傲视全场,大咧咧地大腹一挺,硬是将方唐镜身边的那家伙挤开,一副心腹自居的模样。 作为大牙行东家,认识他的人自然是极多,只不过都为他此举不值,这是要投机的节奏?谁不会?可也要看上的是什么船,方唐镜这艘船明显已沉了一半好不好! 方唐镜想不到钱掌柜这个时候能站出来力挺自己,倒是对他的眼光颇有些高看,便任由他站在自己身边,默认了这个事实。 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方唐镜微微一笑,不愠不火地解释道:“此乃是一个被革了功名的读书人的一点私心,私下里期待小子之名能传到圣上耳里,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裘员外此时胜券在握,得理便不饶人,哈哈大笑道: “哈哈哈哈,国朝制度,便是有功名的书生亦不可上书,何况你一介白丁乎!” “劝你还是莫要想癞蛤蟆吃天鹅屁了,无论如何,你这封奏折都是不可能上达天听的,你当朝廷法度为何物,想奏便奏。” “呸,还是想想该如何老实认罪,或可得到大家谅解一二,流放的地方不至于太偏远……” 一句接一句,便如记记重锤,重重捶打在众人心上,这是咬死不放的节奏,方小师爷,完了! 众人又见方唐镜只是面色铁青,张口数次,却完全没有反驳出一个字,都知道这是理屈词穷,不由有些同情,小小年纪,若因此事蒙污,一生都完了。 便连对方唐镜信心最坚定的钱掌柜,王捕头,庞掌柜一拔人,都有些急了,方小师爷今日有失水准啊!别人都骑到头上拉屎拉尿了,竟还不反击?难道真要坐以待毙? 就在众人五味杂陈的时候,突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 “放屁,朝廷言路从来畅通,岂容你这狂徒肆意诽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白须白发老者,甩开一个后生的搀扶,颤巍巍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白须无风自动,阳光洒在身上,竟似有一层浩然之光! 众人只见方唐镜快步迎了上去,口中连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真真折杀小子。” “哼!老夫若是不来,还不知有人竟敢口出大不敬之言,诽谤朝廷,老夫虽老,却还是敢仗义执言的!” 裘员外眼见大事将定,却突然被一个老家伙坏了自己好事,不由大怒。 细看老者,发现衣衫虽洗得浆白,却是粗布,脸上风霜深刻,脚着草鞋,手上老茧极厚,绝非官宦,加之印象里的士绅也没有这一号人物,便知左右不过是一个乡间老农,不足为虑! 裘员外怒喝道:“老家伙懂什么,也敢妄议朝政,不想活了!” 第32章 演技炸裂 老者须发皆张,戟指张目喝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乃宣德元年童生,历经四代天子,从未听过有狂徒敢发此无君无父狂言。” 我……去,众人皆惊,这若放在朝廷,乃是四朝元老,虽在乡间,也称得上是耆老。 国朝以孝治天下,优待老人,更何况还是老童生,算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这老者自有教训他们这些后生晚辈的资格。 只听老者又说道: “我国朝自太祖高皇帝便有祖训,洪武十五年,下旨有云,‘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才、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勿得阻挡。惟生员不许……’。” “此旨曾刻碑立于天下县学大门,事久湮没而已,你这奸人,岂敢妄言!” “自此,我国朝言路大开,上下通畅,从无你这奸人所说的白身便不可上言!” 一口气说了一大篇,老人顿了顿才喘匀气,又怒气冲冲地继续逼问: “你这奸人散布如此妖言,是想蒙蔽圣听,隔绝内外乎!” 有理有据!老人连哪一年,具体到每一个字,都背得一清二楚,不得不信,不能不信! 所有人就都意识到,裘员外这回彻底的输了! 其实,老人进门的时候,大家就意识到,裘员外不妙了! 有些事当不得认真,这事若真闹将起来,不论有没有祖训,裘员外都是在说当今圣上“闭塞言路”,这岂不是说当今天子是“昏君”? 古来圣君莫不广开言路,现在闹将起来,裘员外不论对错,“欺君罔上”这条大义名份就输了个底掉。 裘员外那番话可以对方唐镜说,却不能对这老者说。 原因也简单,方唐镜是嫌疑犯啊,他不论怎么辩解,别人都会认为他是在狡辩,但老者乃是与事件无关的第三者,是“仗义执言”,牢牢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更何况,老人说的又都是真的! 所有人都对老人又惊又佩,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记性还如此好,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裘员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他从来没有想过,斜次里杀出一个程咬金,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泥腿子把自己逼到进退不得,狼狈不堪的地步! 在大明,皇权为了加强对地方的统治,从不妨碍言路,相反,锦衣卫就有专职小密探打探消息,小到民生八卦,大到臣子的私生活,应有尽有。 至于各种渠道传进去的消息,听与不听,还是只听想听的,则不必过多计较。 众人细想,确实从未听说过有言路不通的说法,倒是时有锦衣卫神出鬼没的传说。 连哪家大户的小妾红杏出墙的阴私之事也能打探得一清二楚,哪来什么言路堵塞。 事实上,现在的朝廷对读书人也是很宽松的。 大臣们骂天子骂得不亦乐乎,有样学样,书生议政这种事根本算不得事,早就不禁了的,只要你不是当街破口大骂皇帝老子,锦衣卫也懒得理你。 裘员外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硬是反驳不出半个字来,好半天,才一拂袖,就要掩面离去。 这个时候再不走,矗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够么! 便在这个时候,方唐镜出来圆场:“大伯高论,晚生们都是佩服的。不过这位兄台也是存了好心,生怕大家上当受骗,纯是出于一片公心,您老看在小生薄面,为本县受灾生民计,就不要计较了,可好?” 老者叹道:“贤侄你实在宅心太过仁厚,罢,罢,罢,今日乃是为赈灾要事,便不与这厮计较,你且继续公事。” 老者当然就是方老族长,他此时演了这个怒斥反派的男二角色,自觉相当完美。不客气的说,险些盖过了男一的风头,已经再无遗憾,便不再出声,静待后续剧情发展。 这都忍了?众人都是打心底里叹服方小师爷宽仁大度。 裘员外心里暗恨,想着今日只能打脱了牙和血吞,但这是非战之罪,事后定要找回这场子的,不止是方唐镜,连这老家伙也不能放过! 但确实不能现在就走,若是负气而走,分文不捐,事后那方唐镜随随便便就可以给自己扣一个“为富不仁”“破坏赈灾”的名头,在这江泉县可要臭不可闻了。 当然,裘员外留下来,势必是要大出血才能挽回之前的面子的,不过这点损失,裘员外在对方唐镜发难的时候,早就预备了这个可能的,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唐镜还是很会做人的,转身看向裘员外,抱拳道:“这位兄台,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在下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多有失礼,勿怪!” “不敢,区区在下兰溪裘勋业,表字忘归,贱名有辱方师爷令听了。”裘员外此时已迅速变得谦逊有礼,仿佛之前的事并未发生一般。 “可是主政云贵的裘老大人所在的兰溪裘家?他老人家可安好?”方唐镜追问。 “不敢,正是兰溪裘家,老大人乃鄙人族叔,我等做晚辈的,定当将方师爷的问候书信告之。”裘员外重新恢复了傲然的神情。 他这番自报家门,不但点出了贵州右布政使乃是自己极亲的族叔,还点出了自己与族叔时常书信往来,可以极大地震慑怀着不轨之心的人,另一层意思也是表示,可以施舍方唐镜一个巴结的机会。 自古民不与官斗,右布政使乃是三品的方面大员,你一个区区县令的师爷,还是无品无级的白身,怎敢跟我斗?怎么跟我斗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忘归先生当面,失敬失敬!”方唐镜迸发出极大的热情,重新抱拳行礼,笑问: “这‘忘归’二字极为不俗,令人一见出尘,好字,好表字,莫非出自名满天下的缑城先生所作《吊李白》?” 用与会之人名字拉近关系的套路,方唐镜之前就有做过的,效果不错,众人反响强烈,此时再续前缘,所有人都不陌生。 只是大家看方唐镜得知裘员外的背景之后,热情陡然大增,样子颇为古怪,连恭维的阿谀模样看起来都有些用力过猛,不禁心生鄙夷! 马屁精,刚才还被人劈头盖脸的扣屎盆子,这不曾擦干净就扑上去抱大腿,连脸都不要了啊!可耻! 在所有的人里,方唐镜的表演只有老族长,这位事先得到剧透的局外人才能看得懂,不禁欢喜赞叹,有子如此,吾族大兴有望矣! 第33章 死装毙犯 事实上裘员外的表字乃是其老父所取,说起来都是泪,他老父的泪! 这货年轻时不思认真读书,时常在青楼鬼混不归,数次被望子成龙的老父逮住,大怒之下便给他取了一个“忘归”的表字,寓意是要提醒他不可忘记回家。 然而此中真意岂可外传,裘员外无意中得睹《吊李白》,又恰好见到里面有“忘归”二字,于是便将其出处占为已有,又能附庸风雅,岂不妙哉? 见方唐镜问“忘归”的出处,裘员外也是老童生了,自然不会傻到将这刷声望的机会让给方唐镜。 “正是《吊李白》。”不等方唐镜吟诗,裘员外就先抢答: “归来长安弄明月,从此不复朝金阙,酒家有酒频典衣,日日醉倒身忘归。” 随着语言的流淌,一个左手持杯畅饮,右手持笔挥毫两不误,斗酒诗百篇的大诗仙跃然眼前。 不说这里多数肚里都是有点墨水的,就算聋子听这首诗,也不禁要倾倒,文字之妙,可以浮一大白矣。 满堂都是“哦”“啊”的惊叹声,人人羡慕裘员外能从如此绝妙好诗中取得好字。 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怎么就让裘员外成了这个妙手?为什么不是我? 只是艳羡之余,便不免有些遗憾,如此好诗,竟是第一次听闻,怎的以前从未听过? 裘员外吟毕,方唐镜比他还要陶醉,摇头晃脑回味半晌才悠悠道: “世兄,此乃绝妙好诗,绝妙表字,不知您那远在贵州的族叔知道否?” 我……去,这岂止用力过猛,简直奋不顾身好,才两句话功夫,这就成通家之好的“世兄弟”了? 更无耻的是,这种时候还不忘提起对方当官的族叔,这无耻的境界,也没谁了! 事实上方唐镜也并没有多“用力过猛”,只是人人还沉浸在此诗的脱俗意境之中,方唐镜突然这副市侩嘴脸,便显得分外的突兀。 就如同阳春白雪中突然飞来一只绿头苍蝇,岂止大煞风景,简直是恶心。 裘员外显然也意外方唐镜的热情,不过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都是想通过他攀附上族叔这条线的小人,这方唐镜人称“松江府第一秀才”,想不到也是个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 得了面子里子的裘员外当然不会蠢到把赞美的话往外推,花花轿子人人抬嘛。 “吾爱此诗清雅脱俗,又倾慕诗仙之不羁才气,一时忘形,便取了此字,倒让小师爷见笑了,族叔虽不知,吾亦曾写信告之的。” “原来如此。”方唐镜笑容一收,满脸冷峻地道:“想必是汝叔太忙,未曾看汝之书信,故而也不曾告诉过汝,这个表字,取不得!” 语气从春风化雨陡然间冷若冰霜。 裘员外十分不适应方唐镜此时说话的语气,仿佛长者对弱智的怜惜,又仿佛屠夫看肥猪在赞叹。 众人也十分不适应方唐镜突然变脸,当真比翻书还要快上三分。 什么叫“这个表字取不得”,难道是妒忌? 只有庞掌柜一干人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下惊呼,我……草,来了! 方唐镜不理会众人心思,转身拍了拍王捕头肩头道: “现在真相大白,把这大逆不道的逆贼绑了,拖下去,先打二十棍,枷号示众三日,然后再具书刑部,等待判决!” 此言一出,声虽不高,却全场皆惊,所有人都石化当场! 这你嬢简直就是神反转好不好?! 刚刚还称兄道弟,转眼间哥俩好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逆贼!! 难道取了个好表字还犯法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 肯定是听错了…!? 裘员外差点要抓狂,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对,是方唐镜有毛病!脑子有毛病! 王捕头虽是方唐镜的铁粉,也隐隐有些预料的,可到底是粗人,猜不透文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事到临头仍是反应不过来,瞪大牛眼,无比蠢萌。 钱掌柜一脸早有先见之明的样子,更加傲然地俯瞰同辈。 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唉!一群不学无术的文盲!”方唐镜掩面叹息,悠悠地道: “诗是好诗,字也是好表字!然则却真是取不得,这是——禁诗。” 禁诗?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同平地惊雷,把所有人都轰得晕头转向,这从何说起? “成祖皇帝有令:藏方孝孺诗文者,罪至死。” 方唐镜这话就如同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顿时炸开。 “成,成祖皇帝……” “方什么孝孺?哪个方孝孺?” “方那个孝孺是谁?反贼么?” “难道是被成祖皇帝夷了十族的那个方孝孺?” “真有方孝孺其人?我还以为是民间传说。” “只听过夷九族的,从来没听说过夷了十族,别不是以讹传讹?不然我怎么没听说过?” “孤陋寡闻,方孝孺案乃是国朝有数的大案,我听先祖说过,死的人不比蓝玉案少。” “既然是如此大案,为何从不见民间流传?我不信。” “你傻叉啊,这是皇家禁忌,多少大官贵人被砍了脑袋,谁敢乱说?” “是极,我也听太爷爷辈说过,朝廷早就下了封口令,谁敢大嘴巴,嫌命长么?” “这裘员外怎么就敢?” “他哪里有这个胆量,只怕是不知从哪里见到方孝孺的诗抄,本人又好装毙,稀里糊涂就用上了里面的字,总之就是为人太过轻浮,成了装毙犯了,还是死装毙犯!” “是极,是极,此人行事浪荡无行,吾辈当深戒之。” “方小师爷怎么就知道,莫非他也收藏禁……” “切,人家是‘松江府第一秀才’,秀才是可以查阅官府的地方志的,哪能不知道?” “不要忘了,方相公还是师爷,什么官府公文看不得?这种大案要案做师爷的能不清楚?” “这就不奇怪了,怪道我说如此绝妙好诗,竟然没有风行于世,原来如此!” 此时的裘员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已经到了世界末日,完了,装个毙而已,装出老命了。 以他的家学渊源,自然是知道方孝孺案的,也是十分清楚这条禁令的。 可是,自己又哪里知道那缑城先生就是方孝孺了? 这其实怪不得裘员外,不是他不学无术,也不是他轻浮浪荡,也不是他附庸风雅,实在是真的不知道,早知如此,借他两个胆也是不敢的。 方孝孺案发生在建文四年,其实案情并不复杂。 方孝孺乃是太祖皇帝指给建文皇帝的大臣,方孝孺也对得起太祖,在靖难之役中坚定的站在建文帝一边,并且积极出谋划策,多次与朱棣打擂台。 后来南京城破,建文帝自焚,(这里赞一个先,就事论事,包括后来的崇祯,不论对错,老朱家子孙够爷们。)方孝孺被俘,至此,方孝孺死定了。 殊不料,永乐帝(朱棣)心情不爽,定要把方孝孺押到大殿写登基檄文,羞辱一下这位建文帝的死忠。 方孝孺作为太祖的“托孤之臣”,当然更万分不爽,书呆子脾气当廷发作,长篇哭骂,大大的过了一把嘴瘾。实是过把瘾就死这典故的由来。 据说永乐帝曾问:“先生不怕灭九族乎?” 方孝孺还以中指,“灭十族也不怕!” 永乐帝怒极反笑:“好,老子成全你!” 这就是灭十族的由来。 并且方孝孺十族被斩的时候,为官者甚众,不知是气晕了头还是故意,总之永乐帝并没有罢免这些人的官。 所以后来民间咒人常说的“全家富贵”一语,也是由此而来。 还不算完,永乐帝余怒未消,下了严令:“藏方孝孺诗文者,罪至死!” 方孝孺案,距现在已有七十余年,数代人事更替,早已将当年往事冲淡。 加之当年受此案牵连极广,永乐帝手段又极酷烈,方孝孺传世的作品没人敢拿出来示人,更不敢跟方孝孺的大名挂钩。 但真心钦佩他的人倒也不少,偷偷将其大作流传于世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大多隐晦地以别的名字代替。 裘员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偶然看到的诗集。 偏偏方孝孺一生字号众多,曾用的名和表字以及号便有“希直”“希古”“逊志”“缑城”“正学”,做过的官职也不少,古人又喜以官职定名,更是让人不清不禁。 因此方唐镜问是不是“名满天下的缑城先生所作”,裘员外的关注重点全在“名满天下”四个字上,哪里知道这位缑城先生竟然就是方孝孺? 裘员外此时肠子都悔得青了,悔不当初,悔得真心实意,悔得肝肠寸断…… 后悔学会了字,后悔学会了读书,后悔学会了附庸风雅,后悔看了这首《吊李白》,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后悔好了! 生出来就是个错误啊! 一失足成千古坑,如果世间有后悔药的话,就算挥刀自宫也愿意嗑上一粒啊! 裘员外涕泪横流!双腿一软,跪了! 第34章 具结认罪 裘员外好歹也是大族出身,跟过族叔见过大场面的。 虽说跪了,虽说尿意马上就要失去控制冲破裤头,却还能保留有三分理智。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思量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法子自救。 罪名一旦坐实,可就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整个家族都要遭到牵连,便是族叔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感觉不对!自己是被阴了! 再一想,也不对,方唐镜每一步都堂堂正正摆在众人眼前,是被强了! 可现在再想这些有意义么? 还是有意义的,裘员外隐隐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 否则以一个刚上任的小师爷,正是最要脸,最需要树威的时候,又岂容自己一再蹬鼻子上脸的大放厥词? 正常人都会在苗头刚出现的时候就将不好的火花打灭下去,免得酿成不可控的大火。 可反观这位小师爷的言行,却是一直在示弱,一步步让自己自大成狂。 哪怕是方小师爷占理,占上风的时候,表现得也过份谦卑。 这才让自己失了谨慎,浑身轻飘飘的,浑不知几斤几两。 这可能吗?这位方小师爷看上去也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怎可能心计如此之深? 正如这位小师爷之前所说,两人不过第一次见面,平日里也无冤无仇,他怎么可能就制定出如此阴险的计策针对自己? 然而事实摆在这里,又岂是不可能三个字解释得了的? 对了,正因为太年轻,他才需要杀鸡儆猴,才需要立威,很可能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了。 方唐镜在王捕头耳边耳语几句,王捕头回过神来,一脸狞笑地向裘员外走去。 这厮八尺的身高,铁塔一般的躯体,每走一步都“咚咚”作响,让人心底发颤。 胡萝卜粗的五根手指一探,一把就将圆滚滚的裘员外小鸡似揪了起来,上下打量两眼,残忍地笑道: “老是老了点,不过还算水滑白净,细皮嫩肉,进了黑屋,想必那些贼死囚要欢喜得紧!” 这话也太你嬢的粗鄙不堪,方唐镜和所有人一样,面颊狂抽,这王捕头倒也是个人才,我只是让你吓唬吓唬他,不是让你恶心人的好不好! 不过话糙理更糙,王捕头这话硬是将黑屋不可描述的恐怖黑暗表达得兽血漂橹。 这高达万点的暴击,立即就彻底击毁了裘员外最后一点心防。 “细皮嫩肉”一旦和“黑屋”,“死囚”“欢喜”这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就是傻子也能嗅到其中的变态血腥,之前还能有一两分镇定的裘员外顿时魂飞魄散。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洪荒之力,裘员外居然一把挣脱王捕头的魔掌,连滚带爬地扒拉到方唐镜面前,死死抱住方唐镜的大腿,痛哭流涕: “大人,我错了,我错了……呜呜,我错了……” 裘员外那种生意场上近乎本能的直觉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出离的爆发了。 直觉告诉他,不需要想太多,解铃还需系铃人,唯一能救他脱离苦海的只有这个少年! 他不是没有想过家族,不是没有想过族叔,不是没有想过平日里收过他好处的松江府保护伞。 可那又如何?他此时的触犯的可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而且罪名又是如此的棘手。 这“私藏禁诗,神交逆贼”形同谋反,乃是株连大罪,如同瘟疫,谁碰谁倒霉。 裘员外此时便是一滩臭狗屎,凡是有关系的都恨不能从来不认得他,有多远走多远,能尽量撇清就尽量撇清,谁敢凑上来弄得一身污秽? 朝廷这些年虽然对风评日渐放宽,皇帝好象很好骂的样子,时不时传来某某大臣又当廷死谏了,搏得朝野一片喝彩,可有些红线是碰来得的。 方孝孺一案过去三十一年后,有翰林庶吉士章朴,只因家藏方孝孺诗文,就直接被斩了脑袋,不解释的。 三十一年啊,如此漫长的时间也不能冲淡成祖酷烈之法。 庶吉士啊!有“储相”之称的清贵,一样说斩就斩,谁说情都不好使。 “我错了,我该死,我该死……您就放过我这一遭,就当我是那个臭气,放了……!”裘员外嚎啕大哭,涕泪交加,鼻涕眼泪瞬间就打湿了方唐镜的儒衫下摆。 这还怎么让人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方唐镜嫌恶的挪了挪脚,却发现被抱得严丝合缝,根本动不得,只能出言安慰道: “对于缑城先生的忠义,小子也是仰慕得紧,裘员外敢为万民表率,小子是万分佩服的,这可是天下扬名的好机会,吾辈读书人,取义而舍生,虽千万人吾往,壮哉!” 这话真是宽解人的?众人怎么听着都象是在励志。 分明是在说“你赶紧去死,我好借你首级扬名立万。” 裘员外心下惊惧,那敢受这什么千万人吾往,当真因此事被砍了脑壳,那才真是天下扬名,也顾不得脸面,赶紧连珠炮似的辩解: “大人明鉴啊!在下哪里是什么读书人,沽名钓誉装装样子而已啊!我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下三滥啊!哪里敢求什么天下扬名,舍生取义。” “大人啊,其实这个字乃是我那死鬼老爹给我起的啊,小人当年年少荒唐,日日流连青楼窑子,往往经月不归,我那死鬼老爹多次派人捉拿小人,小人仍抵死不悔,死鬼老爹一怒之下便取了这么个‘忘归’的字来警醒小人……” “真真是当时那死鬼老爹喝了两杯猫尿,猪油蒙了心才起了这么个凑巧的字,小人前些日又恰好看到《吊李白》一诗,便顺手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真的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啊!” “取字一事许多人皆是知道的,大人可以问问在座诸位,定然有人知晓啊……” “我…去,连死人也不得安宁!”众人又好气又好笑,连自家老爹也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这自污当真是污到了天际。 国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过,非议父亲亦属不孝,也是可以治罪的,似裘员外这般不惜连自家死去的老父也拖下水的,当真是不孝之至,人人鄙夷。 又想到这裘员外平日里跋扈傲慢,此时狼狈如此,当真是人人心中暗爽不已,哪里会有人出面为其作证。 方唐镜似有所动,问道:“‘忘归’之表字,果真是汝父所起,而你是一时糊涂?” “不敢有半句虚言,族中耆老皆可作证,小人从此踏实做人,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 生怕方唐镜不信,裘员外抬手对着自己的胖脸使劲的扇了下去,啪啪作响,几下子就高高肿了起来,但他却恍若未闻,仿佛打得很开心的样子,根本停不下来。 “且住手!”方唐镜制止了裘员外的自残,和颜悦色地说道:“既如此,本师爷姑且信之,你写一份认罪书,待我禀明县尊大人再作处理如何?” 所谓的“禀明县尊大人再作处理”其实就是冷处理,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潜规则如此,人人都懂的。 裘员外自是喜极而泣,没口子的答应,接过纸笔,在一名老笔贴吏的指点下笔走龙蛇,生怕慢了方唐镜改变主意,当众就写了一篇相当深刻的认罪书。 众人心道,方师爷果然大人大量。只略作薄惩便放过了这厮,许多人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似乎做到这里也算恰到好处了,若是较真起来,这裘员外势必丢了小命,但方师爷也结下了裘氏一族这个死对头,此时放手,不但裘氏一族要感恩戴德,便是那位裘布政使也要承这个人情的。 毕竟是裘员外自家招摇,当众自爆根底的,怪不得别人。 只有钱德高,庞掌柜等一干人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第35章 拍卖会成 收走认罪书,方唐镜让裘员外靠边站,自己则重新开始一一与众人见礼。 只是这见礼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众人相当热情的挤上前来交定金。 没办法,名额有限,需求太大,没有人想落在别人后面。 方唐镜只得苦笑,提前开始进入乡贤祠名额的认捐事宜。 当然,这认捐也是有规矩的,小方师爷又拿出了一套令人信服的规矩出来。 这套规矩也很简便易行,当然就是现代的“三锤拍卖制度”: 有意认捐的商人交上定金,然后发放编号牌。 规定好每个认捐名额的底价。 每个交了定金的客户都有竟价的资格,每举一次牌表明抬高一次价格 起抬点不得低于五十两银子。 最终无人竟拍更高的价格后,拍卖师读数三次,确定后成交。 正当众人还在适应规则的时候,方唐镜已经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当然,为了表彰认捐者的义举,县尊大人特意为每一位乡贤赠匾额一块,以彰善举!” 方唐镜打了一个响指,立即就有两名皂隶展开一副写好的卷轴,上面端端正正的馆阁体大字: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想认捐乡贤的莫不是求名之辈!朝廷诏书变现还要有一段时间,可这牌匾实实在在就摆在眼前。 一下子就使得名声这东西由虚变实,正是眼见为实,众人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这可是代表着官家的体面,朝廷的认可,荣耀的象征。 不用卖弄嘴皮子,一眼就能从这字面联想到其中的辉煌内涵,这可是一辈子都有得吹的光辉事迹。 “当然,这是县尊大老爷为首次乡贤募捐者专门书写,以后但凡再有类似之事,是绝没有这个待遇了的。”方唐镜又加了一把火,大不了下次写点别的,反正汉字浩如烟海,你懂的。 这就是贵宾待遇了,人总是有攀比心的,这独一份的东西,走过路过不容错过。 要知道,牌匾这东西即可以挂在正堂,又可以挂在大门,可谓是正宗的“光耀门楣”。 有了这么独一份的牌匾,相当于在额头上写着“我是乡贤”!何等有面子? 什么朱漆大门,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与之一比,档次就掉了七八条街。 这可是出自堂堂县尊太爷之手,即镇宅又辟邪,从风水学的角度来看,贵气逼人,也是极好的。 众人眼珠子都红了,婶可忍叔不可忍,都这时候,你还在啰几哆,有人不等方唐镜说完,直接就举牌高喊“我出一千两!” 旁边立即就有人嗤之以鼻:“一千两算个毛球,我出一千一百两。” 更有人抓住这人漏洞:“你没举牌,不算!我出一千一百五十两。” 便有人表示不服:“一千一百五十两很了不起么,我出一千二百两。” “姓程的匹夫,凭什么我捐一千一百五,你就捐一千二,莫非想压我一头!” “咦,王老秋,你这铁公鸡,没钱趁早滚蛋,没的在这里丢人现眼。” “你敢骂我,真真不知马王爷几只眼,要不咱们到练练!” “练练就练练,咱家的家奴可是跟鞑子干过的义民,到时不要说欺负你家的庄家把式!” 老爷们是动口的,打架这种事自然是由家奴代劳。 众人看着吵架的两位,都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风吹即倒型,不由大笑。 就在人群闹哄哄的时候,主台上一个傲然的声音打断:“我出一千七百两!” 一下子抬了五百两,好大手笔! 所有人都是呆了一呆,抬头看去,正是那指谪裘员外有功而被方唐镜请到主台上的老者。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老者虽说书读得不少,看样子却是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乃是打酱油的典型。殊不料竟然一开口就碾压全场,当真是财不可貌相的典型。 老人傲然道:“五十两五十两一加,没甚意思,老夫直接推盘了。” 所谓推盘,就是后世的梭哈,一把定输赢。 老族长一辈子哪有今天这般威风凛凛过?不但斥责奸邪得了彩头,此时手持重金,大有杀他个血流成河的豪迈。 方唐镜唯有苦笑,这老族长也太入戏了,自己只是交待他冷场的时候热一下场,俗称托,不料才一开始,老族长自己就入了戏,可见自己刚才的煽情实在太也过火。 所幸跟在他身边的方老六,虽说看到分分钟千多两银子下下,也是晕得不行,不过好歹年青,承受力强点,这时候倒是没完全上头,推了他爹一把,悄声说道:“爹,这可是十七弟的银子。” 方唐镜在唐字辈中排行十七,所以兄弟间也有以排次相称的。 偏生老族长不耐烦地大手一挥,训道: “你懂个屁,老夫这是为自己么,老夫正是为了春哥儿的老子争这个名额。” 方唐镜乃是春分时节出生,小名就叫春哥。 “他爹早死好几年了,您老人家又犯糊涂了!” “呸,你个蠢货,春哥儿现在没了功名,做事名不正言不顺,有了这个乡贤之后的身份,看谁还敢不敬!” 方唐镜若是在听到这对话,定然吐血当场,他早就想到这节,内定了自己老爹一个乡贤名额的,哪里用得着在这里花冤枉钱! 好在立即就有人从愕然中醒了过来,在坐的都是身家巨万的,怎么可能被这区区千余两银子吓走。 当即就有人举牌,“老哥实是豪气干云,我这做兄弟的,岂能让老哥哥失望,我出两千二百两!大家给个面子,不必争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坐在主台的吴静斋老先生,茶行利润极大,乃是与布匹比肩的紧俏货,此时一出手就是势在必得。 加之他早就是内定的人选,众人都是善意一笑,认了。 两千二百两第一个名额,这个价位出乎了方唐镜的想象,原本他的心理价位是在一千七百到一千九百之间的,想不到老族长一时头脑发热,竟然促成了开门红。 有了这个定调子的,接下来的竟价成交就基本是在两千一百到两千二百两之间。 每产生一个新的名额,方唐镜总是不吝亲自下台把人请到台上,香茶精点流水价奉上。 如此扎眼的双标,又让众人产生了物超所值的即视感,竟价愈发的激烈起来。 人群踊跃无比,价格一路飘红。 老族长在第五个名额的时候,终于以两千两的最低价得了一个名额。 这还是方唐镜力排众议,议功酬劳的结果,没办法再低了。 最高的是倒数第二个名额,冲到了两千五百两。 最末一个名额也在两千三百两成交。 最终,九个名额得银两万两整数,得到名额的兴高采烈,落败的唉声叹气。 通过这一次的投石问路,方唐镜对于江南商贾的底蕴有了更直观清晰的认识,最保守的估计,这里在座的,每个人的身家都在一到两万两上下。 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相当于后世数百万级乃至千万级的富翁。 可考虑到这里是江南,松江府又是江南排前三的富庶之地,也相当合理。 财不露白,不到关键时候这些人是看不出深浅的。 这里有六十多商贾,现在这只是开胃菜而已,真让人期待下一个环节啊! 众人也是感慨,就没见过这样的捐款,以往这一类事情,大伙加起来能有个千把两银子就顶了天了,这次可真前无古人,两万两啊! 不得不服,方小师爷可谓是招财童子转世! 都说善财难舍,可方小师爷转眼间两万两银子到手,而且大家还捐得差点打了起来,没捐出银子的竟捶胸顿足,这真真是天下奇闻,说出去都没人信! 就在众人以为打完收工,可以回家洗白白的时候,方唐镜又适时地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接下来,讨论生丝、米粮和牙行专营之事!” 第36章 救灾扶贫 “我对钱没兴趣” 方唐镜觉得,上一世最让人震撼的并非头顶上的星辰大海,而是这句轻飘飘的话。 只有财富多得发疯,多到呕吐的人才能如此真情流露,不拿钱当钱! 简直就跟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那句“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一样一样的…… 嘴炮无敌,霸气侧漏! 长相跟外星人有得一拼的小个子巨富说这话的时候,良心格外的痛。 当然不是巨富的良心在痛,是啃着泡面吊命的穷屌丝方唐镜的良心在剧痛。 偏偏人家白手起家,就有说这话的底气实力。 更偏偏无语的是,别人学不来! 比如方唐镜就曾东施效颦,输得短裤都差点当了好几次。 现在好了,来到大明,方唐镜决定山寨一把外星人,不,是自己来做这个外星人。 此时小试牛刀,便发觉果然了,只要找准了肥羊的爽点,便能使劲的薅。 这难道就是外星人另一句金句,“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这句话的真意? 很多人认为,做事的时候要“见好就收”,这种小富即安的心态,其实是不对的。 好不容易才熬到“见好”了,怎么可能收呢,当然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啊! “咳咳!”做了领导之后,方唐镜发觉未语先咳的好处了,此时他一咳嗽,众人就齐齐伸长脖子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对方小师爷说的“生丝、米粮和牙行专营执照”大感兴趣。 “承蒙诸位乡贤慷慨解囊,得善款两万两。”方唐镜将银票全都堆在桌上,高高的两叠。 “这善款,当然是专款专用,用于赈灾,安置灾民,重建家园所用。” “然而,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与渔,所以经过慎重讨论,县里决定成立‘救灾扶贫基金会’,由县尊大人任基金会第一任会长,在下不才,任会长助理,而诸位乡贤,理所当然的就是基金会名誉理事。” 这个慎重讨论,自然是方唐镜与周县尊两人的讨论,读书人嘛,乃是清流种子,自然是不能“言利”的,而官府,当然也是不能“与民争利”的,谈利,那多俗气,格调就太低了。 但是有了这个“救灾扶贫”的大义名份,一切就不同了,此乃爱民如子,关心民间疾苦是也,不但是解君之忧,也是为官之本,妙哉。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这是要干嘛?听着就是一件即扬名又得实惠的好事? 又要开什么先例?今天的新玩意似乎有点多,不过看看之前,似乎都是好事? “一切资金由‘救灾扶贫基金会’掌管和运作,抚恤灾民指标均透明化操作,公布于榜,每一个铜子都要用到实处。” 众人一听,小师爷果然高风亮节,有古名士之风! 方唐镜话风一转,脸色少有的严肃: “然此大灾之际,竟有人趁火打劫,大发黑心财,诸位想必也听说了,府城之内,近日有奸商囤积居奇,致使米价暴涨,人心惶惶,又有白莲异端乘虚而入,煽动乱民生事,此朝廷心腹之患也。” 话到这里,众人已经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松江府虽遭了灾,然而水路仍是便利,早有府城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 此时松江府粮价一日数涨,已经从原先的一石米半两银子涨到了一石米一两半银子,足足涨了三倍,且还在飙升。 江泉这边因为县衙早早就放出了话要开仓赈粮,粮价并没有波动,只涨了文钱,算是道路难行的成本费,很合理的价格。 因而诸多有粮的大户早已暗中预备好粮食,准备运到府城里大干一场,因些听到方唐镜这话都是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历来无粮不稳,粮价一涨,百业就要先后跟着涨起来,一旦形成了连锁效应,再要强行压下,就相当困难了。 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但等到朝廷的对策下来,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众粮商数钱数到手抽筋了?只要动作够快,大家赚够了迅速收手,再上下打点一番,发上一笔有何难哉? 千百年来,莫不如此,也没见有谁倒霉! “在商言商,在座诸人或以为此乃商机,错了,朝廷或许可以容忍奸商坐地起价,却绝不容邪教蛊惑人心,翌日朝廷大军齐集,必将彼辈连根拔起,吾恐兵凶战危,殃及池鱼也。” 方唐镜这话是十分有理的,历史上每次地震都会造大大小小的民乱,多者十数起,少者起,不过都不成规模,随即就被扑灭,朝廷也少有记录,只一些地方志有记载。 “不知在座各位可有此等心怀叵测之辈?”方唐镜似笑非笑的看向下面。 “方小师爷可不敢开这等玩笑,我等可是良家子,身家清白,钱财之物,宁可直可取,绝不曲中求的。” “是极,是极,我等耕读传家,也知上报君恩,乃是为解庶民之忧才行此商贾之事,实非为利已,乃是为利民。” “方小师爷放心,位卑不敢忘国忧,我等虽是商人,也有拳拳报国之心。” 这些话当不得真,暴利当头,在座的一些大粮商嘴里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实则大多不以为意的,大家粮都备好了,府里的大粮商也都通过气的,有财一起发,反正法不责众嘛! 这就如同进了寡妇门,灯都吹了,突然听说官府扫黄打非,此时箭在弦上,谁跟你当真! 这方面还是《资本论》看得透彻:商人逐利,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便敢犯任何罪行。 方唐镜当然心知肚明,所以他也并没有指望几句说教就能阻止这些人,此时说这些套话,无非是告诉彼辈:老子准备动手了,不要说我不教而诛。 方唐镜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 方唐镜微笑道:“如此甚好,县尊大人体朝廷之多艰,决定规范牙行,非得官府检查认可之后,重新发给牙贴,从即日起,不得运营,违者以扰乱地方治罪。此外,关于私牙资质的重新认证事宜,县里一切交由‘救灾扶贫基金会’一力担之,毕竟各位理事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不知大家可有异议?” “正当如此,大人明见万里,实乃吾辈之福,定当鼎力助之。”众粮商齐齐称赞,喜上眉梢。 牙行还管着运输,莫非方师爷以为卡住了牙行,众人便无法运送粮草?呵呵,年轻人还真是天真,正好,顺着他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商人们都有自己的船队,松江府水网四通八达,根本不惧官府围堵,县衙里那点人手,撒到地方上就跟盐巴撒到水里似里,浪花都折腾不起一个。 相反,那些小粮商就不得不依靠牙行来组织运力了,如此一来,县里整顿牙行,妥妥的为这些大粮商们扫平了那些来分薄好处的众多小粮商,岂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 所以这项政令立即得到了热烈的拥护,虽然原本是做私牙的那数名代表竭力反对,也是处于绝对的下风,毕竟封建社会,土地就是根本,稍有点土地的都做这粮食的买卖 相比于众多的粮商来说,牙商人数几乎是少得可怜。 而“救灾扶贫基金会”的诸位理事,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荣誉机构,哪知方一开张,就得到了不菲的实权,自然要牢牢把握住。 须知,有了制定规则的权力,是很容易折成现银的。 有了这些重量级选手的加入,众牙行掌柜瞬间被喷得满头包,顷刻间就败下阵来,不得不同意。 “如此甚好,咱们‘救灾扶贫基金会’的第一个职责就此定了下来,请大家签字画押。” 当然要立下文书字据,形成法律效力才好,免得有人事后反悔。 看着众粮商兴高采烈的模样,已经毫无存在感的裘员外却没有这么乐观,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他又偷眼看向方唐镜,却见方唐镜正微笑的看向了他。 方唐镜努力做出亲和并且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过在裘员外眼里,那就是阎罗王的微笑! 裘员外顿时遍体生寒,半点小心思不敢再有! 其实他也知道,就算自己能找出点什么不对,也是无济于事的,自己现在臭不可闻,再说什么不但没人理会,说不得还会有人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毕竟自己平时太高调,在粮商这行里得罪的人不要太多。 “那么,接下来,咱们再讨论第二项事宜,生丝统购事宜。” 第37章 当仁不让 眼见方唐镜的措施如此讨巧,众人心下里微笑。 这方小师爷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做的好一手锦秀文章。 不得不说,整顿牙行这一条,既逢迎了上官,又不真正得罪地方,还能捞取诺大的名声,如此人物,前途无量啊! 因此众人对于他所说的生丝统购事宜顿也是兴趣高涨起来。 生丝也是属于硬通货行列的,官府的税赋可以用生丝直接上缴,跟米粮一样的坚挺。 在江南,地方上缴的税赋除了银两之外,粮食和生丝是另两个大头,而且不能折抵银两,要交实物。 之前方唐镜整顿牙行的举措可以看着是将小户的粮食留在本县境内,保证夏粮征收的数额,那么接下来的生丝统购便是更进一步,要将大量的生丝留在手里,也是一个相当得力的举措。 而且生丝不同于粮食,虽说受灾之后也会大涨,却不可能如同粮食一般涨到天际,毕竟粮食是用来食的,没了粮果腹会死人,而没了生丝,大不了少织点布而已,还顶得住。 粮食和生丝对于本县地方官的意义自然不用多说,所以很多人也是明白方小师爷为何定要将之牢牢控制在手中。 “咱们松江布天下闻名,而我江泉县更是历来出产生丝最多的地方,占了松江府三县生丝的四成还多,以往生丝皆由各布商各自收购,价格参差不齐,不但伤了农,对商人们自己也是不利,常年纠纷不断,所以经过研究,本县决定自今日起,所有生丝均有‘救灾扶贫基金会’统一收购,然后统一定价,大家以为如何?” 因而这个措施一提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就看向了庞掌柜一行人。 松江布风行天下,江泉的布商是极多的,仅次于粮商,所谓统购,说白了就是剥夺这些布商的话语权,然后再高价卖给这些布商。 这不用想都知道是要遭到布商们反对的,所以方唐镜话音一落,就有一名布商跳了出来大声反对: “小师爷这话不妥,自来生丝都是各家自收自销,全凭本事,官府若横插一脚进来,小老儿情愿去别处收购,另起炉灶。” 说话的人大家都认识,并非江泉本地人,而是宁波一带来江泉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代表,邱大掌柜。 邱大掌柜背后代表的乃是抱团的宁波大商,每年对松江布的需求十分巨大,便连庞掌柜这样的大地头蛇生意都及不上他一半。 象邱大掌柜这样的过江龙在松江三府还有很多,他们这些人自然是因为松江布的市场规模,不论从产地还是织造均是十分便利,因而才在江泉买地建作纺的。 这话可不是虚言,江南几乎三家里有一家养蚕,生丝并非只有松江一府出产 松江布之所以风行天下,乃是多种原因促成,比如这里乃是绝佳的走\/私港,十分便利外销等等,绝不仅仅是因为蚕丝的质量比别处好太多。 邱掌柜十分精明,自己这些人若真撤走,江泉的生丝需求量必定大减,至少要少一半。 而需求决定价格,由此引发的生丝降价就会让官府承受不起。 更遑论生丝价格一旦大幅下滑,养蚕户必定减少,更会形成灾难性的恶性循环。 不要说一个江泉县,就是松江府也承受不起如此恶劣后果。 这还不算他们这些人每年上交的赋税,为当地贡献的就业和生活费用呢,给地方官的打点孝敬呢?这又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这就是后世为何各地都争相以种种优惠措施,拉下老脸也要争取更多外商外资的缘故。 不仅关系到民生,税赋,也关系到地方官政绩和官帽啊! 外商的好处在坐的都知道,这些人本就是他们的大客户,自然没有把财神往家门外赶的道理。 而且这些人虽是外商,却与本地商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若受到打击,本地的布商也一样受打击,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会有人不懂? 因此在很多人眼里,不论是外地还是本地的布商都会联合起来反对这个提议的。 便是刚刚成立的“救灾扶贫基金会”,虽然十分眼热,想把生丝的收购权掌控到自己手里,却也认为方小师爷的这个举措操之过急,应当徐徐图之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趁着这次大灾行非常之事,以后怕是更无机会。 就在众人等着看方唐镜要如何应对的时候,庞掌柜那边的本地布商朋友圈里,一名瘦高商人已经急不可耐的跳将出来,大骂道: “姓邱的,你当真是城门大的纸上画了一个鼻子,好大的脸面!不要以为猪鼻子插了根葱装象,就阎王面前充老鬼,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少了你们这些外地来虎口夺食的,爷们活得更滋润些。” 方唐镜一看,这货不正是当日那位骂庞掌柜,骂到庞掌柜抬不起头的麻掌柜?从混混混到布商,这家伙不但有两把刷子,眼力劲也是极好! 方唐镜昨日将这几位本地犯事的布商留下,就是为了今日,双方达成协议,原本是安排庞掌柜出马的,想不到这位麻掌柜如此识趣,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麻掌柜也是得意洋洋,他等这个表现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本来说好是庞掌柜出头的,他突然跳出来,这叫当仁不让,他早打定主意,誓死也要抱牢方师爷这条大腿的。 这位出身地霸的麻掌柜,嘴上的战斗力绝不是盖的,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一套套的往人头上斩去。 不待邱掌柜回答,他已经旋风般斩出第二板斧: “我去你老小子的先人板板,实话跟你说,我们江泉的生丝难道愁卖么?扬州的严员外,知道么?前些天还请咱们庞掌柜吃酒,想在咱们江泉干一票大的。少了你一个邱屠夫,难道大家就要吃带毛猪?!” 严员外,不是姓严名员外,乃是黑话,就是盐商,当然,跟这麻掌柜结交的十有八九是兼走\/私盐的灰色商人。干一票大的,意思就是这些人银多又不敢露白,想找门路洗白了。 这时还没到扬州盐商富可敌国的时期,朝廷管制极严,但已经有人干起了这门生意,尤以私盐为甚。 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少,却是不敢宣之于口,不料这麻掌柜大嘴巴,太他嬢的敢说。 不过大家也觉得奇怪,这麻掌柜有什么立场不维护自己布商的利益?反倒要倒向明显不利自己一方的方唐镜,奇哉怪也! 麻掌柜明显是临场兴奋型选手,眼见邱员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马补上第三板斧: “若不是朝廷三令五申不得再占用耕地种桑,能产的生丝就这么多,已经没地容下外人,不然你看看,咱们江泉县非要被挤爆不可。你吓唬谁,你走一个试试!不走你是我孙子!” 这条说得在理,若是朝廷放宽政令,县里的地怕不有八成要被种上桑树,养蚕的利润多高啊!养一发蚕,就能抵得上水稻一熟的收入,松江水稻一年两熟,而养蚕,一年能养十发。 只不过江南乃是朝廷最主要的产粮地,素有“江南熟,天下足”之美称,因而从来就没有放宽过放地的政令。 此时江南诸地,三分养蚕,七分种田已是朝廷容忍的极限,再多,就超出红线了。 邱员外被麻掌柜一连三斧斩得险些吐血三升,自己一边的都不齐心,凭什么跟官府讨价还价? 这家伙难道是猪么?不知好歹,净你嬢胳膊肘往外拐!内斗内行,外斗,外行都算不上!门都没摸清,也不看看自己该喷谁才对!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难到真的撤出江泉? 邱员外老脸臊得通红,开骂拉低了身价,就跟这蠢货一样粗鄙,不但不符自己儒商的身份,也让人笑话窝里斗,一把年纪了,老脸往哪搁? 最重要的是这蠢货还不是这事的正主,悲哉! 邱员外此时当真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了家! 好在这时,方唐镜适时出来化解了这个尴尬: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其实,各位的田地,也不是不可以种桑!” 咚,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跳将起来!有这等好事?绝无可能! 第38章 再下一城 之前才提到朝廷有红线,江南诸省三分种桑,七分种田已是底线,此时突听方唐镜大言可以变之,众人莫不神情大震。 方唐镜缓缓开口:“朝廷在土地问题上如此严厉,所担心者,便是粮食不足,天下钱粮,半出江南,若是松了这个口子,各地争相种桑,粮产势必下降,无粮不稳,此大政也,不可更改。” 他此时说得极慢,众人也听得极认真,生怕错过一个字,要知道,种粮与养蚕,利润差在五倍以上,就算是最淡定的人也淡定不起来。 “然则,若能保证上交的粮食不但不少,还能增加的前提之下,这种桑还是种田的比例还是能让地方官自行调节的。” 有头脑灵活的立即就想到,这很可能就是打一批扶一批的节奏,比如规定哪些人不可以种桑,哪些人可以种桑,把种桑的份额从一部份人的手里抢下来,有条件的转到别一部份人手里。 如此一来,那庞掌柜和麻掌柜一伙的表现就不奇怪了,必然是事先得到了许诺,这才不惜反水,定然如此! 一时之间,众人心思复杂无比,老实说,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们这些大商人当然是得利者,因为这个政令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他们的,无他,盖因为,在坐的人手里掌握的土地占到了整个县宜耕土地的三分之一。 可也绝不可能雨露均沾,官府这么做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势必要将那些小户手里的桑田划为稻田的,面临的反弹可想而知,既然如此,他们这些种桑大户所得的好处,至少要被官府拿走一半。 这是拆东补西墙之举,大家都不太看好,因为太容易出乱子,他们这些大户固然短期内会得到大利,可从长期来看,朝廷绝不会听之任之,还是得不偿失多一些。 方唐镜不理会这些人的心思,接着说:“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湖广荆襄这些地方,多年来流民聚集,王牛儿,刘千斤之流屡剿不绝的事情?” 这乃是长期谈资,无人不知,可这和种桑还是种田有关系么?众人面面相窥,不明所以。 “好教大家得知,去年便有邸报传讯,朝廷已经平定了荆襄流民的事情,就地开设郧阳府招抚安治流民,朝廷去一大患。可喜可贺,堪为吾辈额首相庆。” 对于这流民之事,大部份人都是知道的,毕竟纷纷扰扰闹了十数年,大家都习惯了,又岂能不知,只是真不明白小师爷说这事有何用。 “着实可喜可贺!”众人懒洋洋的拱拱手,算是应景。 “小子细细道来,好教大家得知。”方唐镜还是不紧不慢的说着这看似不相干的事。 郧阳府地处四川、湖广、陕西、河南交界之处,早先乃是蛮荒之地,当地土着也极少,典型的地广人稀。 于是便有各地过不下去的破产农民,罪犯,流民,逃奴之辈拖家带口逃到当地开垦土地。 久而久之,人口竟达数十万之众,这些人口不归官府管辖、又不在黄册户籍,不服王化,竟成了化外之国,为患一方,形成了严重的荆襄流民问题。 成化前十三四年,官府与流民斗智斗勇,时剿时抚,办法用尽,靡费无数钱粮,直到去年才将此事大致抵定。 朝廷在原址设郧阳府,所有流民不再强迫遣返回乡,就地编户授田,纳入官府管理,并委任郧阳巡抚专责治理。 方小师爷口才便利,好,众人就当听故事。 方唐镜话风一转:“各位想必都在奇怪,在下此时说起此事有何用处?” 正是如此,众人巴巴的看了过来。 “实则荆襄一带土地肥沃,不逊于我江南,水稻一年两熟,亩产高达四到五石,每户流民手里都有大量田地,去年又是大熟之年,家家户户均有余粮,粮价低至三石一两银子。” “粮价如此之低?”众人惊呼。 有头脑灵活的已经想到了什么,忙问:“难道方师爷的意思是……想要我等购荆襄之粮,补足因种叠导致的粮食不足?” 方唐镜颔首:“此言甚善!不过意思是由‘救灾扶贫基金会’统一购粮,当然,也不禁私人自购。” 众人已经沸腾成了一锅粥,纷纷讨论着此事的可行性,松江府到荆襄之地不过千里出头,水路交通又十分便利,众人只讨论了半刻钟就达成了共识,此策甚好,理论上,毫无障碍。 若是大宗采购,扣除运费,成本仍是比本地粮价低上一成,不但够交粮,还能小赚一笔, 实际上,到了成化后期,朝廷的粮食产区已渐渐从江南转移到了湖广,“江南熟,天下足”便成了“湖广熟天下足”,湖广成为朝廷粮袋,政策一直延续到了清朝也不曾改变。 江南的田地逐渐为转为种植经济作物,成为真正的经济重地,朝廷的钱袋子。到了嘉靖年,江南人家甚至都要向外买粮。 方唐镜正是熟知这一历史,才敢开这个先例。 当然,步子不能迈得太快,那是要扯痛蛋蛋的。 方唐镜又道:“周县尊已拟向朝廷奏请试行种桑购粮之法。大致拟定,先拿出一成的旱田种桑,当然,这只是一个总数,具体分到谁家,便由‘救灾扶贫基金会’根据实际情况,以及各家的贡献统筹安排!每三重新轮订一次,设为常例!” 虽然只是试行,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不准的,原因也很简单,朝廷要安抚新定流民,需要大量钱物,更需要为流民们找出路,当地官府更需要经济流通,现在有人巴巴的送上钱去买他们过剩的产品,怎么可能反对! 听到权利又放在“救灾扶贫基金会”手中!所有人眼珠子都变绿了!饿狼一般的眼神! 原以为是个摆设,不知道是不是眼神不好,现在再看,怎么看都象是个香饽饽啊! 主台上那九人早已被这天降的巨大馅饼砸得张大了嘴,简直可以塞进一头牛,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先晕一会先有木有! 台下许多人已经后悔得“悲伤逆流成河”。 早知如此,之前认捐的时候,不要说两千两,就是翻一番,四千两也值啊! 不能不后悔啊!认真回味一下方师爷的话,太多猫腻了。 全县总耕种面积有多少?江泉县在册耕地约有八十三万亩,拿出一成,就是八万三千亩。 这八万三千亩的份额,可以给官田,也可以给他们这些私人,其中的多少,还不是‘救灾扶贫基金会’说了算? 多出八万三千的桑树,能产多少生丝?在今年整个松江府生丝减产的前提下,江泉县想不大发一笔都难如上青天啊! 由此吸引来的大布商真的不要太多。 所有人都看向邱大掌柜,简直就象是在看一头有史以来最大的蠢货,你真想走?你倒是走啊,不走你是麻掌柜的孙子。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啊! 邱大掌柜终于绷不住了,讪讪干笑: “开个玩笑嘛,我见刚才气氛实在太紧张了,于是…说个笑话,大伙不必当真…嘿嘿,哈哈,今天天气真好!” 这都可以?臭不要脸的!众人心里无不大骂! 麻掌柜又要跳将出来,被庞掌柜眼急手快一把拉住。 算了,都是同行,总得给人一条活路。 庞掌柜这些本地人此时可谓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都是有大量田地的,而且为了今天的事,方小师爷已经内定了分给一些份额的。 此时事成,他们自然就是发了,自家地里产出的那部份生丝用于自家织布作坊,当然是不必再经官府统一收购再转回到自己手中。 相比于邱大掌柜他们,庞掌柜一伙占足了便宜,所以还是不要激化矛盾,闷声大发财比较好。 至此,这生丝统购之策毫无疑问的全票通过。 开什么玩笑,不同意,你还想不想拿到种桑的份额了? 第39章 一记绝杀 “按照公私兼顾的原则,这八万三千亩的名额,官田占四万三千亩名额。” 江南诸省与其他省份不同,此时成化朝的土地兼并也没有到嘉靖时这般严重,朝廷为了保证粮食供应,对江南诸省的土地兼并多有限制。 因而此时江南诸省的官田极多,往往都要占到总亩数的六成以上,江泉略低些,也占到了五成五。 所以方唐镜说官田占四万三千亩的名额,实是不多,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从官府口里夺食,那和摸老虎屁股有什么两样!大家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大家更关心的是剩下的那四万亩好不好? 四万亩,看似是不少,可若按人头算,就算不计那些小户,只说这堂中的六十五人,分到手的也不过每人六百亩出头,各人身后代表的可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一个大家族,这点份额,哪够塞牙缝? 大家又开始后悔了,早先怎么就舍不得多出那么一两千两银子,争一争这乡贤名额? 现在台上那九个老家伙可是笑得眼不见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大头早在他们算计中了啊! 人同此心,换了他们也会这般做的,何况人家又是理事,天然就有话语权,优先权。 诸多之前争夺乡贤,最后那一哆嗦却没能咬牙挺住,以至于错身而过的此时更是暗自垂泪,唏嘘不已。曾经有一个暴富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 方唐镜接着说道:“不过嘛,官田也是可以将份额转让出去的。” 这……,众人只觉得心跳遽然加快,太阳从西边出了? 官府这只进不出的铁公鸡也会有拔毛的时候?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好不好?人的心脏也是很脆弱的,珍爱生命啊! 很可能是真的呢!这方小师爷行事神鬼莫测,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又听方师爷说道:“县里只保留三千亩份额,其余四万亩的份额全部出让,分为二十份,每份两千亩,每份以底价两千两拍卖,价高者得,并以此为常例,每年一拍,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 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方小师爷好手段! 这就是说,县里单单这一项,每年就可多进益最少四万两银子。 相当于整个县的税赋都完成了近一半,真真大手笔。 每两千亩两千两银子底价,摊到每亩就是一两银子,到底值不值?值!相当值! 现在每亩粮食产量是四到五石,按四石计算,每年就是八石,折四两银子。 扣出人工,成本,材料,肥料,净赚二两。 若是养蚕,每年十发,每发可得银二两,一年下来就是二十两银子,扣出人工,成本,材料,净赚十四两银子。再扣除一两的官府份额钱,还有买粮完税的一两银子,净赚十两。 这笔帐很容易就算了出来,当然,种桑还有一个很好的特点,就是桑树极易成长。 当年二三月种植,只要两个月便可收采摘桑叶,同步喂养小蚕,到第一拔小蚕长大,桑树也已长大,桑叶也就多了。 到了冬季,只要斩断地面的茎枝,保留根部,第二年便又蓬勃生长,更胜之前。 而砍下来的桑树枝晾干又正好可以用做柴薪过冬,种桑养蚕,实是农家之宝,这也是养蚕能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 这兴趣能没有吗?简直太可以有了啊! “有的,太有了……!”众人异口同声,群情激动了啊! 有聪明人已经挤到台上立马就要交保证金,可不能再落后了! 还是之前第一个交定金的老者,激动得不能自抑,一边把银票往方唐镜手里塞,一边语无伦次地道: “方大师爷,看在小老儿一大把年纪的份上,这次您无论如何也要为小老儿作主一次,小老儿先来十份,若是能全部包下,更好,先交定金一千两,随后就可以交割银两……” “你个老不死的!不能啊!”所有人脸都绿了,你嬢的,你一个人包圆了,大家伙难道喝西北风?这老家伙也太讨厌了,要不,众人一哄而上把他打将出去,反正……法不责众嘛! “咳,咳……”方唐镜用力咳嗽两声,这才道:“老先生且慢,先听在下把话说完你再做决定。” 听到小师爷还有话说,摩拳擦掌的众人这才消停下来,认真地听下去。 “这个拍卖的名额是有条件的。”方唐镜不紧不慢,也就是他还没习惯江南公子哥的作派,不然此时若是拿一把折扇轻挥,再配上两名歌伎弹奏的话,便当真有“曲有误,周郎故”的风流倜傥了。 “本次县里虽是作价出让份额,然而考虑到本县受灾者甚众,因而县尊大人出于爱民怜民之考虑,决定不收银两,只收粮食,且考虑到各位存粮不易,粮价按时下市价上调一成折价竟购,若是自认条件达到要求的,自可竟价。当然,每人限购一份。” 这?众粮商都有些蒙圈,在座的大粮商哪一家不是备好粮准备运到府城大捞一笔的。 此时听到县里竟要从他们口里抠粮,当真是比剜心割肉还痛。 然而再蠢的人也会算这笔帐,两千亩地若是拿来种桑养蚕,收益乃是种田的五倍之多,就相当于平白多出万亩水田,这笔收益完全比短期卖粮的收益要高上不少,虽然收益期要长一些。 但是商人毕竟是商人,眼看就要到手的银子是绝不会放弃的,于是有人问道: “方师爷,四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若是按市价提高一成的价格也足可购买九万余石粮食,我县受灾民众虽多,也用不着这许多罢?” 不论是短期暴利还是长期利益,鱼与熊掌,我全都要! 方唐镜微微一笑,“不瞒各位,在下算过一笔帐,赈济灾民,一万石已绰绰有余,所以这位兄台所言不错,本县当然是用不着这许多的,不过……” 方唐镜的声音又恢复严肃:“县尊大人上体朝廷艰难,下体百姓困苦,不但欲赈济本县灾民,更想着要赈济府城里受奸商戕害的百姓,所以,准备大举输粮入府城,纾解民困!如此一来,自然是有多少粮就收多少粮!” 什么?收粮是为了输入府城? 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泼下,众粮商只觉全身冰冷,心脏骤然一紧,似是被一只无形的魔爪死死攥紧,呼吸都困难得想要窒息。 众人呆怔了片刻之后,群体性心脏痛发作一般,都痛苦的捂住了心口,没法活了呀! 若是这九万石粮食平价流入府城,那他们炒高粮价的企图立即便要泡汤! 这才是方唐镜的“釜底抽薪”,堂堂正正的阳谋,商人无非逐利,现在比囤积居奇更好的赚钱机会就摆在眼前,选哪一个? 最可怕的是他们买不买都不会对这个方师爷的计划构不成半点威胁,连阻碍都构不成。 方唐镜根本不怕这些人不买账,二十份两千亩份额,这里面的人不买,外面广大的小粮商,又或者其他产业的人也会买,一个人的经济实力不够,大家可以合起来买。 甚至外地商人也会买,不为别的,这可是可以直接变现的东西,就如同盐票一般的坚挺。 关键是二十份实在是太少了,肉少狼多,根本不够分好不好?爱买不买! 若是痛哭哀求撒泼打滚能让方小师爷回心转意,他们并不介意这么做! 可之前他们都表过态,决不会参与哄抬物价,囤积居奇的勾当,这一切都是记录在案的啊!这就不是食言而肥的问题,而是将把柄递到了别人的手里。 看看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几名书笔吏正在笔走龙蛇,所有人都有一种落入陷阱,然后又被兽夹夹中了命根的感觉——心痛得无法呼吸。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破罐子破摔对着干,可看看那如同鹌鹑一般,现在仍瑟瑟发抖的裘员外,没有人还能提得起勇气。 “大家都不说话?也就是说都有这个实力?如此甚好,现在开始拍卖份额……” 没有人说话,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代表着无声的反抗! 便是最积极嚷着要交定金的老者也没了动作。 空气格外的凝重,有一种暴风雨前的诡异静谧,不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若是惹了众怒,怕是之前的成果都要付之流水。 方唐镜对此并不意外,平静地看了一眼裘员外。 裘员外顿时如同被人用烧红的铁针捅进臀部,一跳五尺高,大喊道: “给我来十份!” 第40章 高薪养廉 裘员外实在是怕到了骨子里去了。 他一直在注意方唐镜,见这位小师爷看他之前,眼光若有深意地扫了一眼案上的“认罪书”,裘员外顿时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那份“认罪书”可是自己亲笔所写,承认了自己“取禁诗为字”的罪名,方唐镜虽说现在没有处理自己,却是随时都可以处理的。 他这时才意识到,方唐镜让自己写“认罪书”的用意。 这“认罪书”简直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若是不识趣的话,这位心狠手辣的方小师爷绝不介意用他的首级来杀鸡儆猴的。 所以裘员外不得不跳起来吼出这一嗓子! “败类,人渣,反骨仔,狗嬢养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所有粮商都在心里骂开了花! 要知道,裘员外身为数万亩田地的裘氏家族的代表,之前又吞并了数家小粮商,这影响力在粮商一行可就大了去了。 可以说现在的裘员外,在这江泉县就是一个风向标一般的存在,一举一动,不要有太多的小粮商跟风。 可偏偏自己这些人之前举双手双脚的赞成县里整顿牙行,硬是将那些小粮商完全推到了县衙一边。 脱离群众的后果是什么?就是被孤立啊! 现在副作用就显现出来了,不论裘员外有没有参与府城的哄抬物价,只要他把存粮交到官府手中,那些小粮商又没有运货渠道,听说官府收粮,而且还比市价高上一成,还不得一窝蜂的把手里的存粮卖给官府? 毕竟整个松江府都是产粮区,粮食价格波动不大,众多大粮商之所以敢趁着地震的机会哄抬一把,也是因为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各家各户存粮见底 并且官府仓库里的粮食大部份都已经解运到北京南京这些地方,加之地震导致的交通不便,这才能打个时间差,掐着时间点赚一把快钱。 若是官府手上有了余粮,这哄抬物价根本玩不起来! 所以说,从裘员外吼出那一声开始,这里的粮商就已经完败! 虽说之前大家都有过约定,可在生死和利益面前,友谊的小船也是说翻就翻。 如同多米诺骨牌,裘员外倒戈之后,众粮商的脆弱默契迅速崩塌! 似是被这一嗓子惊醒,众商人从噩梦之中挣脱出来,争先恐后地挤向台前…… 既然哄抬物价已经破产,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是傻叉加一了。 “不急,不急,大家慢慢来,这事就由‘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九老主持,大家找他们。” 读书人耻于言利,这等事情方唐镜是能不沾边就不沾边,一股脑全部委托“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九位理事办理,让他们练练手。 反正经过之前的拍卖会,大家都是懂得操作的流程规矩了的。 方唐镜乐得在一旁看热闹起来! “师爷,请喝茶。”王捕头殷勤地递过一盏茶 方唐镜轻轻泯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边喝茶边感慨江泉商人的义举: “我江泉众商人真乃急朝廷所急,急百姓所急的义商典范!不逊古之弦高,卜武。” 王捕头那里懂得什么弦高,卜武,他倒是想说两句文绉绉的话奉承来着,可肚里实在没半点墨水,只好实话实说了: “小人倒是觉得,都是师爷大人本事了得,这些人还是爱财多些!” 方唐镜哈哈一笑:“你这人就是太实诚,人家都捐了钱的,说话要给人留几分面子嘛。” 王捕头挠头,自己若是会这些花花肠子,早读书了。还是读书好,读书人就是厉害! 有真本事的人总是让人心生敬意的,如果说王捕头一开始还有些许不太服气,认为方唐镜是靠耍嘴皮子哄得县尊开心,此刻就是妥妥的顶礼膜拜的。 他此时心态摆得很正,方小师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看着小十万两银子就要落袋,怎能不让人佩服? 他当差也有十多年了,县令来来去去四任,就没见过这般弹指便搅得风起云涌的人物。 “对了,王捕头,你现在月俸几何?”方唐镜问,对于王捕头,他有意牢牢控制在手中。 “这个,不瞒师爷,二两八钱银子。”王捕头没有犹豫,师爷是要审查六房帐簿的,毫无隐瞒必要。 “平常那些灰色收入,全都加在一起能有多少?”方唐镜追问。 “灰色收入?哦,师爷说的是那些孝敬,小人没细算过,大概能有二两多银子,不过应酬也不少,弟兄们有事还得帮衬几个,剩不下几个钱。” 这次王捕头略一犹豫还是实话实说,他虽粗却不蠢,知道方小师爷这一问必有深意,加之此时银子万两为单位的进帐,想必是有好事的。 “你们也不容易,待这些天事情忙过之后,本师爷准备向东翁进言,给兄弟们涨两三倍月俸,不过前提是再不能收受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银子,你等可做得到?” “涨两三……多少?成?倍?”王捕头一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把“涨两三成”听成“涨两三倍”了?不然就是方师爷说错了?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就是‘涨两三倍’,本师爷就是要‘高薪养廉’,整治吏治,具体以服役年限和职差论高下,好好干的,发家致富不敢说,起码衣食无忧,家道小康是可以有的。若有特殊贡献的,涨到五倍也不是不可以的嘛。王捕头,有没有问题。”方唐镜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捕头说道。 大明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按官方规定,县太爷的年薪也才90石米,折银不到50两。一大家子人吃马嚼,若不是有各种灰色收入,那简直不敢想。 着名的清官海瑞,就是纯靠吃俸禄的,每年只有母亲过寿的时候才能吃上两斤猪肉。 而胥吏的收入则是更低,所以大明从上到下,贪污克扣成风,也有着现实的基础。 “高薪养廉”什么的王捕头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三倍五倍什么的,初通算数的他也能算得出清啊! 我……的娘啊!五倍?这个不敢想!两三倍还是有奔头的啊! 现任正职衙役月薪一两到一两二钱,班头二两,他这个总班头也才二两八钱。若是涨上三倍,可是比县太爷明面上的收入还要高出许多,那……还要那些该死的灰色收入干什么? 他们这些三班衙役别看人前威风,实则比那些六房胥吏的敛财能力差得太远,外人要巴结也不会巴结他们,更别说有点身份的人也不屑于巴结他们,直接巴结县里当官的多好? 所以他们也就只能欺负些良善小民,可想而知,脏活累活没少干,油水却着实有限,名声更是臭了大街,可以这么说,一个地方官若是约束这些衙役不当,再好的名声也要坏在这些人手里。 正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别看知县是一县之长,手握一县绝对权力,然而知县毕竟只是一人,绝大多数政务都只能假手于三班六房。 自古便有“官清似水,吏滑如油”的说法。 于是这些差役处处要钱,门难进,脸难看,百姓受刁难,自然就把帐算到当官的身上。 故而即便清官也难保胥吏不会为害一方,更不用说那些混日子熬资历的官员了。 方唐镜一来立志要把自己的后方打造成铁板一块,二来也要把周县尊打造成清天典范,三来也是真想造福于民,因而是一定要刷新吏治的,既然如此,首先就要整治这帮三班衙役,接下来就是六房胥吏。 而高薪养廉只是第一步,有了这个借口打底,不论是舆情还是人心都会偏向于他。 谁若还敢乱伸手,那就怪不得他方师爷清理门户了! 第41章 倚为腹心 王捕头是最容易制服的一个,他混到这个位置也是经过激烈拼杀的,可谓有苦自知 好不容易才混到这个位置,可不敢象那些小年轻一般意气用事,说不干就不不干,若是因为什么破事就被开革,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身后可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呢! 此时一听方师爷开口就是三倍的涨薪,王捕头堂堂八尺,大腿比方唐镜的腰还要粗的大汉,脚一下变得软了唧的,数次都险些跪了! 三,三倍啊!这绝对是他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大暴击! 那些灰色收入固然有时不止这个数,可那些不过是偶尔才有的,这可是实打实每个月都能到手的月俸啊。 若是别人说这话,王捕头想都不想就一记大耳光扇过去,顺带鄙夷的吐一口浓痰到对方脸上,“呸!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可方师爷说这话,他半点不带怀疑,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动动嘴皮,小十万两银子就到手的狠角色。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白花银。”,可见就连知府大老爷要赚十万两也要三年,可人家方师爷呢?三个时辰都不用? 这还是人么?简直就是神人!神人的话岂容怀疑! 想到这里,王捕头又感慨读书真他嬢的好,自己祖宗八辈都是泥腿子,可再不敢这样下去了,得让儿子读书,读书啊! 大儿子年纪都十五了,已经是做事的年龄,读书这条路算是废了。 可二儿子十一岁,还是能挽救一下的,就算不能中秀才,只要能识文断字,做点生意也能小有出息不是? 最有希望的就是小儿子了,才六岁,看着也算机灵,希望是个读书种子! 可两个儿子读书,这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若只靠以前那点月俸,就算加上灰色收入,供一个孩子读书还能有点富裕,可两个孩子一起读书,就有点捉襟见肘,再难维持体面了。 现在若一下能涨两三倍的月俸,那就完全不是问题。不但不是问题,还能有一半节余。 每年省下来的银子还能买上几亩地,几年十几年下来,到了干不动的时候,也不用发愁后路,当个小地主什么的完全不是梦。 而且弟兄们也涨了月俸,大家伙的生活就有奔头了,勒紧裤腰带干上几年,也能攒下几亩良田,一家老小的生活也算是解决了。 王捕头浮想联翩,竟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方小师爷,太他嬢的会忽悠人了,简直就是忽悠到了心坎里去了!可是忽悠好啊,自己怎么都不愿意从这忽悠里清醒过来呢! 这边的王捕头脸上神情变幻,如同着了魔怔,四周的皂隶们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他们也是被震得七荤八素的,看着方大师爷的眼神就跟看庙里的财神爷一样。 心里都想着今儿回家要不就把祖宗牌位换了?供上这位小祖宗可能更实惠一些。 他们还不知道方师爷正准备推行的“高薪养廉”计划,不过看着五大三粗的王捕头小狗似的跟在方师爷身边晃来晃去,对他死去的亲爹都没这么贴心过,大家伙都觉得有门。 王捕头什么人?眼睛长在额头上,四邻八乡都是横着走,江泉的地皮无赖在他面前就跟小猫似的,拳脚功夫号称江泉地面最能打的横人,坐镇江泉班头十五年头把交椅不易位的主。 这样的人,天然就有几分傲气的,可看他现在的样,若不是完完全全的佩服小师爷,又怎么会不顾气节的鞍前马后呢。 当然,大家也是很理解的,为了讨要好处,该低头时就低头,都是为了弟兄们嘛,今天方师爷做成这泼天的买卖,老大讨点赏钱岂不是天公地道? 老大就是老大,武能打,文能装,果然能屈能伸,文武双全。 气节火候这一块还能拿捏得死死的,既讨要了赏钱,又能不卑不亢保全了脸面,不愧是大家伙的楷模,学习的榜样,指路的明灯…… 随即他们又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们最最敬仰的总班头,这个昂藏八尺的大汉,突然噗通一声就对着方小师爷跪了…… 王捕头声音哽咽:“师爷,俺是个粗人,不懂得说什么好听的话,今后俺这条命就是你的了,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我祖宗十八代就不得安生!” 拿自己的先人起誓,这决心表的可真是够实诚! “好,王捕头快人快语,吾虽年幼,却也知信义为本,今天咱们话就摞在这里,你不负我,我必也不会负你!” 方唐镜笑着将这条大汉扶了起来,不过他可不是耳根子软的人,观其言更要察其行,方唐镜笑着问道: “王捕头,我有一事不明,刘书办与我素昧平生,不知为何要处处针对于我?王捕头与他应该比较相熟,不如代我问问可好?” 王捕头心中一喜,赌对了!方师爷初当大任,最缺的就是能打的心腹,此时自己送上门去,没有道理不收啊! 眼见方唐镜将如此隐私的事情交给自己,便知道是要交“投命状”了,不由大喜! 刘书办之所以会针对方师爷的原因,他也听闻一二,不过自从见识了方唐镜翻云覆雨的本事之后,王捕头毫不犹豫地赌上自己的前程性命后,立即就将刘书办和他背后人物视为肉中钉眼中刺。 王捕头恶狠狠地狞笑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跟他好好唠唠交情,连他三岁偷看寡妇洗澡的事情都唠出来!” 方唐镜却并不着急,笑着说道:“刘书办的事先不急,这边的事情结束之后,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办。” 投命状当然是要交的,不过刘书办一个人可不够,方唐镜要的更多,起码要多出十多倍。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的认购份额也到了尾声,二十份,又得银六万一千两。 加上之前的两万两,已是得银八万一千两。 若加上那些还存在“救灾扶贫基金会”的四万亩份额,又是五六万两的银子,这都要十三四万了啊! 王捕头,皂隶,庞掌柜钱掌柜一干人又受不了,目瞪狗呆,嘴里能塞得下一头鲸鱼。 我……去,脑子都有些浆糊的味道,让我迷糊一下先! 光这见闻就是够吹嘘很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实在是太……那个啥,得好好琢磨才行。 好在总算完结了,回去再好好想想,似乎很多人都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还数得兴高采烈。 就在众人以为今天的大会便要圆满收宫的时候,方唐镜突然宣布: “下面,咱们再说一说这‘救灾扶贫基金会’常任理事推举的事宜。” 哗!众人又沸腾了,都觉得太刺激了,心脏真真受不了。 “救灾扶贫基金会”现在控制了牙行,生丝收购,湖广大宗的粮食采购和运输,还有每年种桑养蚕的份额,可以说已经整合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而且是把江泉县最重要的支柱产业全都囊括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由县尊老爷直接掌控,其权利之大,蕴含的利润之惊人,实在是难以想象。 众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弄出了这么一个怪物,这就不是多出一个在自己头上发号施令的婆婆这么简单,简直就是把一根根绳索往自己头上套。 同时它又摆明了就是一棵摇钱树,一个聚宝盆,不想插上一脚的就不是人! 不论老少,所有人都觉得肾上腺素激增,有一种回到了青葱岁月,跟人青楼抢小娇娘的兽血上头! 这感觉,简直就跟初恋一般又酸又涩,又爱又恨! 一个字:“上!” 第42章 造福乡梓 大势如此,已由不得商人们了,既然不能对抗规则,那么就只有融入规则,这样才能最大化的利用规则为自己牟利。 相信凡是思维能力在水准平均线的商人都会这么想。 因此这“救灾扶贫基金会”的理事位置争夺,空前激烈。 按照方唐镜定下的章程,理事会的名誉理事是十年一换制,常务理事职务则是三年一任。 名誉理事卸任后必须由乡贤祠有名的乡贤才能顶上,否则宁缺毋滥。 常务理事则是由各行业按比例自由推举,共有十五名,鉴于目前只有牙行,生丝,粮食三大行业,因而按比例分配,便是牙行四名,生丝布匹业五名,粮业六名的名额分配。 既然是推举,就不需要用银子竟价名额,然而为了保证基金会的运作和各人的责任心,当选常务理事必须一次性存入三千两银子作为保证金。 若是之后因决策等其他事务造成失误,便要从里面扣除,当然,卸任之后便可退还。 自然,若是基金会盈利,也会提取出一成的收益奖励办事人员,另有两成奖励各理事。 方唐镜深知,的东西只会让人看轻,只有加入了自己的心血和投入,才会认真经营,不会有那种拿别人钱财挥霍的心态。 这又是一笔四万五千两的收益,今天的收益加起来,足有十八万两之多。 这是比方唐镜的计划还要超出近一倍的收益。足以让他好好的绸缪一番,大干一场。 就在大堂中各人拉帮结派相互游说的时候,方唐镜已经将老族长拉到了一边。 老族长现在看方唐镜,两只老眼都在发着金光,真是越看越爱煞到了心底,比自己的六个儿子加在一起都要有感。 别的不说,单单拿出两千两帮自己直接弄一个乡贤的名额,圆了自己毕生之愿,这份心意就比六个不孝儿子好得不止千百倍。 果然祖宗有德啊! 说来也是怪啊,之前只看这个侄儿读书利害,人却是有些木讷,少与人打交道。 想不到一次落井之后,整个人竟然就再次开窍,更上一层楼,连点石成金都会了,可不就是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这话么,可不就真真是祖宗有德,祖坟开始冒烟了么? 老族长已经在计划着回乡之后如何大兴土木,定要将祖宗祠堂和方唐镜老爹的坟地重新修缮一新才是。 他知道,有了这个点石成金的大侄子,花山方氏一族这是要大兴的节奏啊! 只不过,他虽然知道现在自己也算手握大权,却是限于格局见识,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将自己手里的权利变现。 当然,他一下子花掉了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子,就算是方唐镜事前已再三为他打气,他心里也是颇为忐忑的,若是这两千两都拿来买牛买母猪下崽,村里的收入想必要翻上许多? 不过不要紧,这不是还有方唐镜这个有大本事的大侄子么? 老族长老脸放光,说话格外的亲热慈祥:“贤侄啊,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做才好?” “小侄恭喜大伯,咱们村有了您老掌舵,大兴指日可待。”方唐镜先是恭维了老族伯一番,然后才说道:“大伯毋忧,小侄想过了,咱们村缺的是资金,人力却是充足无比的。” “所以小侄想,象六族兄这样的人才,除了在家摆弄两亩之外,就放空在家无力可使,实是天大的浪费。” 六族兄方唐秀自出生以来头一次有人说他是人才,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松江府第一秀才”,可能马上就是“松江府第一师爷”的大人物! 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上头得不行,太飘了,想谦虚两句,可又怕万一自己谦虚了,对方便把话收回去,哪自己该咋办? 偏偏他老爹却是又不把他当亲儿子看,冷哼一声道:“就他这个夯货,蠢材还差不多,人才,呸!” 就在他纠结得不行的时候,便又听方唐镜再度提到自己: “便以您大伯您的名义为保,由六族兄主持,咱们方家村男丁为成员,成立咱们的‘花山船运行’,专门承运由湖广购置到本县的粮食如何?” 这个主意一出,不论是老族长还是六族兄顿时就眼前一亮,觉得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一般,不由得没口子的赞好。 当真再好没有了,花山方家村前村后各有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周边都是阡陌交通的水网,村里娃未学会跑便先会游泳的占了多数。 除了方唐镜这个从小读书读傻了的旱鸭子是个异类之外,村里人人都是撑船弄潮的好手,便是大姑娘小媳妇,都是能撑船打渔的。 不客气的说,就算是梁山好汉浪里白条来这里单挑,有信心压他一头的也大有人在。 “敢情太好了啊,咱村里五十六条船组织起来,一次也能运好几千斤粮。”方老六一脸的眉飞色舞。 “蠢货,这可是上千里的长途运输,就村里那些尖头小船玩个屁?至少也要五六艘两百料的大船才行!”老族长欣喜过后却又愁眉苦脸。 “两百料哪够,小侄认为四百料的官船才合适,五艘勉勉强强起步,之后最少要发展到三支船队,每支五到六艘才像样。也才能让咱们村的青壮人人有事可做。”方唐镜把自己的规划说了出来。 明朝以“料”为船的运输单位,料,指容积单位,一料便指当时的十立方尺。若是换算成载粮量,约为650斤。四百料的“封船”,乃是官方标准运输船,额定载重两千五百石。 见自己这贤侄的心如此之大,老族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是惠及全族的大好事,可这本钱从何而来? 想了半天,老族长才期期艾艾地咬牙道:“贤侄所言有理,咱们方家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凑齐这五艘船。” 方唐镜失笑:“族伯原来是心忧此事,大可不必,这可不只是咱们一个村的事,而是县里的大事,乃是官家的事情,走的也是朝廷的名义。所以,这是县里鼎力支持的事情。” “您老可以用乡贤的名份,直接从‘救灾扶贫基金会’里申请‘低息贷款’,份额在五千银子上下,这事,小侄还是作得主的。” “原来成为乡贤还有这等好事?怪不得贤侄定要让给愚伯一个乡贤名份!” “大伯又没说对,乡贤只是具备这个条件,成为“救灾扶贫基金会”理事才能有这个好处。”方唐镜点明其中奥妙道: “救灾扶贫,救灾只是暂时的,扶贫才是重点!咱们村子恰好又符合这个件条,您只要打申请上来,绝对没问题。” 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鸡犬生天啊!老族长又感慨。 方唐镜想起什么,又道:“小侄手上还剩有三百银两,便当作是启动资金好了。” “哪能还要你的银子呢,大家伙凑凑,总能凑齐的。”老族长连忙推辞。 他已经在盘算,可不能再要方唐镜的银子了,他都快要破产为族了,又是刚刚做师爷,总得留一些应酬不是? 何况总得有银子娶媳妇?再用他的老婆本,这还是人吗? 不但不能用方唐镜的银子,这村里成立的运输行,还要将方唐镜前后所花的银子折算成股份,让春哥儿有个细水长流的收入。 一来让这个有大本事的侄儿为村里的事保驾护航,二来也是饮水不忘掘井人的应有之意。 方唐镜手里确实所剩不多,不过对于他来说,此时有了安身之所,所需要的银两便不必太多了。 但他对于老族长的话并不反对,还是那句话,得来的终究不如自己的珍惜,这些启动资金还是由村民们自己凑更有主人翁的责任感。 不过银子还是要花出去才有意义。 方唐镜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小侄手里的银子便用来置办族学,先造一座大点的族学,要让村里六岁以上的孩童都能读书,以后每年需要的钱物,统一由‘花山船运行’里抽出一成利润补贴,外村的孩子想读书的也可以来咱们村进读,学费自付便可。” 其实方唐镜是想设立奖学金制度的,不过现在万事草创,怕老族长他们担心负担太重,便暂时作罢。 顿了顿,方唐镜实在对现有教学水平不满意,又道: “村里王老先生水平有限,便让他负责教小孩开蒙识字,咱们再从城里请一个秀才专教四书五经,如此一来,咱们几个村子以后出秀才举人的机会也多些!” 他没有提童生,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要几个童生名额还是很简单的。 真正有远大抱负的读书人,自然而然地就会将钱财当作身外之物,或者说当作晋身之阶。 方唐镜现在手头有了多余的银子,首先想到的就是造福乡梓,先建造族学,这就是一件既得名声又得人心的好事,若是以后自己有了大名望,还可以进一步将之扩大为书院。 方唐镜始终还是把自己当作读书人,现下以恢复功名为第一要务,之后就要踏上科考之路。 经此一事,方唐镜对于钱财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改变,并不太迫切,因为他发现,一旦手里有了权利,在大明,要取得钱财其实并不难!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物就相当于暂且寄存在有钱人手中,自己有需要的时候,至少有一千种后世经济社会的法子,让这些封建老财们心甘情愿的取将出来,为已所用。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有功名,要当官,官越大,整合经济的能力就越强,以至于,他甚至隐隐有想操纵整个大明社会经济模式的愿望! 这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真意! 第43章 长远规划 安抚好老族长这边,那边的理事推举也正式开始,十五名常务理事的名额角逐得相当激烈。 不过各位有志上位的商人都是卯足了劲做功课的,虽然时间有限,仍然是能拉拢的尽量拉拢,能串联的都已经串联。 当然,方唐镜也完全按照事先说好的“民主推举”,并没有直接指点安排人选,而是展现了足够的手腕,轻松地把庞掌柜,麻员外,钱掌柜三人推到了理事的位置。 最值得一提的是,方唐镜还把裘员外推到了粮食行业理事的位置上。 不出所料,这个人选一开始就遭遇到粮商们的激烈反弹,然而在方唐镜的授意之下,九名名誉理事,加上牙行全体以及生丝布匹行大部人的推举,最终还是压倒了众多粮商,让裘员外有惊无险地坐上了理事的位置。 可以说,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不但凝聚了几乎整个江泉商界共渡时艰,更重要的是成立了“救灾扶贫基金会”这个集三大行业于一身,兼有钱庄和放贷功能,官商一体的怪物,啊,不,应该称之为新生事物。 至此,差不多整个江泉商界已大致规范在了方唐镜手中。 推举完理事之后,方唐镜开始讲解自己的规划和布置工作。 方唐镜的整个经济计划并不复杂,就是集中江泉现有的粮食优势,迅速打入府城,趁着府城粮商抬高粮价之机出粮。 当然,方唐镜的出粮并非只是为了平抑粮价这么简单,他优先安排粮商以平价兑换民众手里的生丝,迅速将松江三县大部的生丝库存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再以两倍的价格将生丝出售给布匹商人,由于已经得到了种植桑树方面的补偿,本地的布匹和织造商仍是有利可图,因而并不会构成反弹。 至于外地布商和织造商则区别对待,凡是在本地设厂的则只提高五成价格,对于在外地设厂,只纯收购生丝的,则价格会提到两倍以上。 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价格抬高到两倍,生丝也仍将是供不应求,这次地震造成的减产影响实在太大。 而由此得到的利润和原本的募捐所得,则拿出十万两开始以官府的名义采购湖广的粮食,并由此发放贷款成立船运行和交易所以及与之相配套的设施。 剩余下来的除了一万两银子用于赈灾,其余银子全部用于建造“皇恩新区”。 “皇恩新区”是在受灾最重的棚户区原址重新规划,并有计划地收购周边旧房等建筑,将之合并,然后方唐镜打算仿造后世标准的功能性小区规划出一个贸易区。 里面规划有衙门派驻的治安所,有集市,学堂,店铺,医馆,茶楼,书肆,戏院要将之打造成一个集交易,生活,娱乐于一体的新型贸易区。 所需要人力则全部由灾民以工代赈,同时大量招募外地劳工,优先招募松江三县受灾民众和外地流民,不占用农时宝贵的劳动力。 当然,在方唐镜的计划里,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要分三期。 第一期最简便,建造简易高质的小四合院,快速安置受灾的百多户人家。 第二期就是将这个小区打造成一个商业区,各项交易的集散地, 第三期就是依托这个商贸区,在周边打造出数个标准的人气小区,试着开始推行小规模的房地产。 如此一来,“救灾扶贫基金会”除了经营官府下放的几项产业之外,也就有了实业和可以持续盈利和运行的机制,那怕以后周县尊走了又或者官府收回权利,也不至于出现人走政移的尴尬。 这些事情里有短期必须立即着手的,有长期规划可以慢慢筹备的,一一从方唐镜口里娓娓道来,众人只觉得如同走进了一座迷宫,弯弯绕绕,然而却都可以看到前途的光明。 听着如此复杂且长远的规划,从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人口里有条不紊的一一道来,众人无不感慨英雄出少年,人间真的有神童这种天生就是用来碾压智商的怪兽,不服不行。 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众商人只觉得稀里糊涂,原本只是以为来点个名,然后配合地交上几两银子,大家就开开心心的吃吃喝喝,气氛好点的话,也可能吟个诗什么的以资纪念。 根本就没想过在方师爷的三言两语之后,自己会几千两几千两的往外掏银子,有些人光是让小厮去喊人送银票就好几趟,真真是做梦都没想过的事。 而且银子还掏得如此急不可待,发自内心的想要掏出去,生怕方师爷不要! 商人嘛,本来应该惜财如命才对,可怎么着自已掏出去的银子越多,感觉就越爽呢?自己是不是有点贱? 正因为想不明白,所以此时这些人对方唐镜已是又敬又惧。 说到底,方唐镜之所以能成事,乃是因为他并没有按以往的官府套路出牌。 官府的所谓慈善、捐款、赈灾,名目虽好听,其实说白了就是从商人手里夺财。 但是这一次,方唐镜并没有从他们手里抢蛋糕,而是将蛋糕做得足够大,用多出来的蛋糕来制约住了所有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当然,他们看不明白方唐镜的战略意图,却还是有一些人能看清了方唐镜的战术。 先是成立一个人们想象里没多大用处的基金会。 接着就从最弱的牙行开刀,将权力收到基金会手里。 之后就是利用众人的侥幸和贪婪制服生丝行,到了这时,基金会已经掌握了两大权利。 接着就利用这两大权利粉碎了粮商所有的图谋,掌握了粮食这项最根本的权利。 至此,三大权利尽入囊中。 不算完,又反过来用这三大权利,把所有商人全都套牢进基金会里。 这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细细起来,便能发现,方唐镜所做的这一切便如春风化雨般,随风潜入夜。 看似平平无奇,可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让人根本无法反抗,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而最让人无语的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众人在方唐镜的引导下,自已层层给自己下的套,这样的结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作茧自缚! 此子,当真是胸有百万兵,牛刀游刃! 而王捕头和庞掌柜钱掌柜一干人,不论看不看得明白,此时,他们对方唐镜的敬仰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诸事皆毕,方唐镜并没有宣布散会,而是笑着向大家作揖道: “小子忝为此地主人,竟招呼不周,实是罪过,且容小子敬酒三杯,向诸位长辈陪罪!” 说到这里,方唐镜向王捕头大声吩咐道:“还等什么,上酒席!” 众人此时因为争夺理事会席位,各人之间以及对方唐镜本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情绪,但是方唐镜突然来了这一着,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 众人原本是以为会有一顿酒席的,然而进到会场后所有人都没有了这个想法,现在方唐镜又突然让大家入席,众人一怔之后,莫不哄然失笑,都是心里笑骂,这方小师爷,太也滑头,若是今日达不成协议,他怕是连一顿酒席都要省了下来。 真真还是小孩子气重了些! 至此,这“工商界恳谈会”才算是圆满收宫,若是放在后世,此时当有音乐,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响彻全场。 第44章 美人相邀 原本按照日程安排,方唐镜在处理完这边的“商界恳谈会”后,还需要到“士绅慈善会”那边去露个脸的。 但是方唐镜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不要参与进去算了。 原因主要有三个: 一是因为自己这边已经筹措到了超出预期三四倍之多的钱粮,没必要再去在乡绅那边劫富济贫,还是再养肥点再说,万一以后还有什么要大宗用银子的时候再下刀不迟。 二是他那退婚的前泰山刘员外也在此次邀请的士绅之列,方唐镜实在不想再与刘家有什么瓜葛,见面了就只能是你尴我尬的局面。 三是意图招他为上门女婿的张大善人更是不可能缺席这样的场合,见到张大善人,方唐镜会更尴尬,老族长还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回复张大善人,自己就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最重要的是前泰山刘员外也好,想成为自己泰山的张大善人也好,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县尊大老爹的师爷,一旦见了面,指不定两人会有什么想法,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所以,能不见还是不要见了。 ……堂内杯觥交错,酒过三巡之后,方唐镜便让王捕头请了六房书办过来作陪,之后自己就找个借口推脱了出去。 此时刚过未时,申时才到,既然是诸般俗事已了,那么便可以计划个人的事情了。 最紧要的事,就是重新拾起书本开始复习了。 没错,是复习,要把原身体主人的凌乱的记忆碎片理顺。 方唐镜上一世虽是明史博士,可对于八股文却也只是处于知道大概的范畴,真要自己写一篇出来,立时便要抓瞎。 而八股文章最讲功底和水磨功夫,后世有人总结道: 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可是,八股文想要做得好,也是相当艰难,现实是,不知多少人皓首穷经到老也不得其门而入,被逼得疯疯癫癫,于是便又有人总结:学八股,不是发达就是发癫。 来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样的歌,方唐镜对八股文还是有着相当的敬畏的。 虽是对自已本身学问有信心,可是论起专业对口,自己在八股文方面,是绝对不及前身那位货真价实的“松江府第一秀才”的。 然而他穿越过来之后,家里差不多已经被败得精光,不要说什么教辅资料,就是四书五经,程朱集注这样的必备教材也是欠奉,便是文房四宝也无啊! 所以现在手里有了些许闲钱,又偷得浮生半日闲,打定主意走一趟书店,把该买的书全搬了回家,一点点的复习,总能把前身的记忆挖掘出来。 方唐镜有一点好,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本质上都是手不释卷的爱书之人。就算是上一世,互联网大行其道,方唐镜也坚持买书读书。 方唐镜略一思量,便从记忆碎片里找到县城里几个书店的地址,其中“瀚海书肆”距离自己新家最近,也最大,距离也不远,搬运也方便。 并且前身也常去那里买书,掌柜的伙计都认识,买得多还能有些优惠。 想到便做,方唐镜拔腿便走,也许是心境的问题,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方唐镜总觉得有一股拔云见日的味道,走在路上,脚步似也轻快了数分。 沿着主道行走,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今日恰又是大集市的日子,更是人流如织,一派繁华景象,承平日久,江南的富庶可见一斑。 虽然此次江泉遭遇了大灾,然而受灾的民众一来并不算多,二来受灾的多是城边的棚户区,并没有影响到城内的繁华,照样歌舞升平,一派烈火烹油的景象。 春风中,有低飞的燕儿,街道上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从乡下专程来城里赶集的哥儿,有背着竹篓子的大妈,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花的小姑娘,有软声糯语的娇羞少女,也有满嘴俚语的市井好汉。 如同走进了一副久远的风景画中,人在画中游,不亦乐乎。 方唐镜在经过一处名为“雅园”的园林式酒家时,看到门外停着十四五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和轿子,大门两旁站着的竟然是十七八个衣着光鲜的豪奴,气派非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包场请客。 刚从募捐现场里出来的方唐镜,脑里装着的仍是饥寒交迫的灾民,再看看面前的排场,当即就给方唐镜一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强烈即视感。 大明的两极分化日益加重,官绅不纳粮,天下土地越来越往这些人手中聚集。最后破产的农民越来越多,加上天灾人祸,最终星星之火燎原,烧遍整个大明,埋葬了朱家王朝。 不过方唐镜现在也只能是感慨了两句,他当然不会无聊到当堂骂街,快步走过了大门,书店就在不远处。 又走了七八十米,瀚海书肆已近在眼前。 就在方唐镜一只脚要踏进书肆的时候,身后响起急促的细碎脚步声,接着一道又清又糯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前面可是方公子,请留步。” “方公子,似乎指的是自己?”方唐镜疑惑的往两旁看了看,书店门口,除了自己似乎也没有别的人了。 “姑娘是叫在下?”方唐镜回过头,影入眼帘的是一位年约十四五,明眸皓齿,身着丫鬟打扮的娇俏女娃。 小婢女对着方唐镜优雅地福了一礼,问道: “阁下可是方唐镜方公子?我家小姐请方公子入‘雅园’一叙。” 方唐镜一怔,竟有人认识自己? 小婢女容貌气质绝佳,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门,自小饱受诗书熏陶的女子。 绿叶是用来衬托鲜花的,身边的丫头便如此出色,小姐又会是怎样的绝色? 少年人有这等艳遇,岂不是应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但方唐镜却是蹙眉,他敢发誓,从未见过这小婢女。 而且自己才刚出县衙,便有佳人相约,这也太巧了一点? 连贴身丫鬟自己都不认识,想必小姐更是不认识的,贸贸然相见,总是有损名声。 虽说自己不怕,可不能让人说人家小姐的清白。 “这……素昧平生,在下怕有碍小姐清名,还是就此别过。” “噗嗤”方唐镜自以为回答得很得体,不料小婢女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什么好笑的? “咱们小姐乃是刘员外次女,跟公子可是有过秦晋之约的,怎的就素昧平生了?” “咱们小姐今日随老爷来县里,有人看到公子在县衙与会,就一直派人侯着,等了很久了,公子怎忍心拒人千里之外。” 小婢女小嘴啦啦的说过不停,话里带着责备,仿佛方唐镜若是不随她见她家小姐,便是辜负了谁似的。 只不过,方唐镜只听进了三个字,余者便自动忽略了。 刘小姐?跟自己有过婚约,刚刚被他爹退了婚的刘二小姐? 方唐镜只觉胸口陡然就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又酸又涩中还带点甜蜜的感情。 这股情愫毫不讲理地直冲入脑!方唐镜整个人一下子就手足无措了起来。 就如同暗恋女神的男孩,第一次有机会与自己的女神单独相处时的感觉! 我去!方唐镜给这股突然出现的情愫弄得莫名其妙,这绝不是自己的真实情感! 这股情感竟几乎无法自制! 方唐镜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这是前身心底埋藏最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遗忘的感情。 这就真的狗血了啊! 不过,该来的总归要来,该了断的总归要了断!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定神道:“好!” 第45章 天下第三 回到“雅园”门口,方唐镜这才发现,守门的豪奴虽然着的是常服,但却进退整齐,行动有序,竟然是精锐的样子,个个傲气得不得了。 方唐镜虽然由小婢女领着进门,也被搜了身才允许放行。 在搜身的时候,方唐镜又发现,这些人虎背熊腰,虎口满是老茧,看似散乱却目露精光,为首那家伙颈边还有一条蜈蚣似的长长刀疤,这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厮杀汉? 再往下看,这些人全都穿着统一的青布快靴。 大明子民穿着都是有规定的,虽说现在有些混乱,但是官军的制式服饰却从没有改变。 青布快靴,就是只有官军才能穿着的标准战靴,平民是不能越制的。 方唐镜心下一凛,又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处,这些人腰间所别的,竟是统一的明军制式腰刀,而为首那人,所佩的居然是剑。 明军精锐,所佩的就是腰刀,而军官佩剑。 这些人明显与软塌塌的卫所兵不一样,不是一般的家奴,是军官,且还是精锐。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勋贵或者高级武官的家将家丁。 明军乃是世\/袭制,到了此时,卫所早已糜烂,卫所士兵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职业农民,毫无战力可言。 这就奇怪了,是哪位高\/官勋贵光临江泉?连县衙也没有收到风声? 不过再一细想也不奇怪,大明文官与武官勋贵历来是两套体系,这些守门的又是常服打扮,很可能就是哪家勋贵子弟外出游历? 方唐镜暗暗警惕,莫非是那侯府公子? 侯府与前老丈人是什么关系? 只可惜,自己这方面的信息几乎为零!前身的记忆里根本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联。 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方唐镜甚至有些后悔答应来见这位刘二小姐了。 倒不是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就算那位侯府公子权势再大,也不敢公然在大白天对一个公众人物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出来。 而是对对方一无所知,还是太被动了。 穿过大堂,上到雅园二楼。 雅园布置得十分有格调,嫣红的栏杆,镂花的窗子,湘妃竹帘半卷,宋元的青花瓷,王蒙的花鸟图,曾巩的字,给人一种高雅而不媚俗的感觉。 再配上有如后世落地窗一般宽大的雕花大窗,一览后院满园的春暖花开,莺飞蝶舞,简直就是闹市中的世外桃源。 二楼大厅此时已经用屏风隔成了里外两间。 屏风是一层薄薄的白纱,上面绘着淡淡的春日仕女踏青图。 屏风后隐隐坐着一名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似是手托着香腮,正朝方唐镜这边看了过来。 内室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不知名花香。 似是有轻烟般的哀伤,又似是有点点的不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方唐镜努力的压制着心中那股莫名的情愫,感觉真的很辛苦。 “方公子请坐,芷儿,上茶。”一道美丽的声音传了出来,几乎让方唐镜以为是天籁。 这当然是错觉,是心里情愫的感情加成。 方唐镜突然有一股明悟: 也许,这就是前身唯一放不下的东西,正因为听到退婚的消息,才会轻生而去? 这屏风后面,是怎样一个女人? 小婢女芷儿奉上香茗。 天青色的茶盏里,点点如雀舌般的茶尖似鱼儿探水一般轻轻浮出水面,载沉载浮,一看就是上品好茶,然而在方唐镜眼里,却如白开水一般,完全没有味道。 空气很微妙,似乎谁都无话可说,又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说。 方唐镜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自然不会先开口,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沉默。 将茶盏轻轻一推,方唐镜漫步走到大窗之前,欣赏着窗外的无边美景。 后窗花园外,是一条小河,再过去就是大片的农田和桑树,有农人在耕作,有女儿在摘桑叶,天空有燕儿纷飞,空气中花香氤氲。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莫名地,方唐镜就想起了曹雪芹的《杏帘在望》,不由吟出声来: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行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野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稻粱谋。” 曹雪芹写这首诗最后一句其实是“何须耕织忙”。 此诗使人如在画中,意境极美,然而却是反讽诗。 此诗前面极美,最后两句却是将整个意境陡然反转,既然是盛世,还累死累活个毛线。 前面有多美,后面就有多讽刺。 方唐镜在这里将最后一句改为“何须稻粱谋”。 就是感慨太平盛世,自己却要为生计前途奔波,太尼玛讽刺有木有。 但是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读这首诗就有了不同的感受。 小婢女小嘴微张,杏眼儿有些迷离,她这个年龄还是不大识得愁滋味的年龄,已经沉浸到了诗中春意,好清新的诗啊。 但是屏风后面的小姐明显感受就不一样,似是品出了繁花簇锦背后的的无奈叹息。 “铮”的一声,那隐约的琴声似是颤了颤,接着就清晰起来,带上了一丝破空之声。 “方公子近来可好?”屏风后面的人终于出声。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方唐镜一本正经地回道:“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前身面对这个问题会怎么会答方唐镜不知道,刘小姐比自己还要清楚前身呢! 所以方唐镜绝不会给她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而且方唐镜来此的目的本就不是叙旧,而是要快刀斩乱麻,了却这段情份的。 屏风后面的美人无语,不过她并没有追问。 那俊俏的小婢女掩嘴而笑,问道:“公子说话可真有趣,这话有什么说法?” 有个鬼的说法,这纯粹就是后世的网络用语,用起来顺口而已。 不过方唐镜既然决定了却这段情感,自然是将装叉进行到底,又是淡淡一笑道: “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休老婆,我占了第三样,岂不是天下第三。” 男人嘛,休了老婆再娶美娇娘,实是不要太爽。 第46章 只如初见 升官发财休老婆! 这话在方唐镜前世所处的环境,也是不要太坏,为千万人唾骂的。 何况这里是讲究纲纪伦常的大明! 更是为天下读书人所不耻,实在良心大大的坏! “糟糠之妻不下堂”,封建礼教可以容许三妻四妾,却绝对不容许忘恩负义。 将结发之妻想尽办法休掉,这是道德礼教法律都不容的大不道。 想违背伦常,先把陈世美与狗头铡的关系了解一下? 但方唐镜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想做陈世美。 “你……无耻!”小婢女愕然了半响才想起来要生气,小脸儿通红。 这个书生太坏了,前面还作诗了呢!春意盎然,文绉绉的,弄得人家都有点动了春心呢! 想不到翻脸比翻书还快,转头就说出这种粗俗不堪的粗话,真是太坏了呢! 空气里那股缠缠\/绵绵,藕断丝连的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内室里琴声陡然一跳,整个曲子都走了调。 弹琴误,方郎故! 小婢女脸都黑了,就没见过这么混账的! 不等小婢女还要开口再骂,方唐镜又道: “说起来,你们也是知书达礼的,应该听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句话!” “噔”的一声,琴弦显然是断了! 只不知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还是“弦已断,梦终醒”? 我去,绝对是浪荡子的借口! 大明以孝治天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但凡有能力的人家,十八九岁的适龄男女未曾婚配的当真极少极少。 刚才方唐镜的话,从大明的普世价值观出发,可以理解为: “性命虽然宝贵,却没有风流快活来得舒适,可是我只想无拘无束的快活又不想负责,怎么办呢?把性命婚姻都抛掉便好。” 没错,这时代是没有自由一说的。 四海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由你妹?还想造反来着? 所以自由,只能理解为完全不负责任的风流快活。 其实大明连自由这个词都是没有的,也幸好如此,人们可以理解为自在不受拘束。 大抵与癫狂,失心疯一类词等同。 从字面就可以理解,自由,绝对是对主流价值观的背弃。 “你,你!不知好歹的浪荡子,败家子,无赖子!”小婢女气鼓鼓的,已经出离的愤怒。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方唐镜暗赞了一声自己的演技。 又塑造了一个可以录入《一个演员的修养》的经典明朝渣男形象。 随即又暗叹,若是能断得彻底干净,自己就是背上污名又何妨? 最好双方都不要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方唐镜有很多事要办,断不可能把精力消磨到儿女情长中的。 而且此时双方婚约已被女方退掉,这本身就是对方男的侮辱,方唐镜若是死乞百赖的纠缠不休,算个什么事?还要不要做人的尊严了?他以后可是要做官的! 被退婚可以看做是打悲情牌的资本,看,这小子就是那个知耻而后勇的典范。 然而若是死皮赖脸的贴上去,人家就会说,看,这就是舔狗的下场! 当然,很多话本小说都有花好月圆的励志桥段,主角拼了命的发奋努力,然后出人头地,最后啪啪打肿了嫌贫爱富的老岳丈的脸,反将女方纳为小妾,简直不要太爽! 理想相当丰满,现实却是太骨感,女方到了适嫁年龄,根本就不会给你报复的机会。 等你功成名就,人家儿子早就可以打酱油了,还报复个毛线? 在这个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大于天的年代,你休想女主拼死拼活的和你订个什么三年之约,五年之约这种荒唐无比的约定,太不现实。 真要有女子为你订什么三年之约,那么她面临的下场不是被逼得自挂东南枝,就是被逼婚,何苦害她! 所以说,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心里还有情愫不甘不舍,方唐镜此时的处理方式,已经是最好的方式。 至此,双方无话可说,方唐镜已经把天聊死,说无可说。 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屏风后才传来一声杜鹃泣血般的叹息: “小女子一家不日便要远赴京师,此生恐再无相见之日……小女子在这里祈福公子一生平安,多子多福。” 从此再难相见了么?方唐镜心中似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很痛! 深吸一口气,方唐镜压下心头的情绪,作揖,真诚地说道:“自此一别,望卿一生珍重。” 克制着,没有多说什么。 “芷儿,把东西给方公子!”屏风后面又传出小姐的声音。 “小姐,这可是你所有的……”芷儿极不情愿,随即便被小姐制止。 东西?什么东西? 方唐镜记得,当日刘家管事已经将彩礼退还,随即就被变卖成银子赔给了侯府。 “哼,给你……”小婢女从屏风后走出来,将一个包袱狠狠地摔到方唐镜手里。 很沉,还发出金属的碰撞声,不用说,应该是银子,一上手,方唐镜就估摸着怕不有两三百两之多。 打开,除了两锭大银子之外,还有诸多的小银踝,碎银子,还有一个香囊包着的精美的首饰。 很显然,这是小姐早就准备好的,除了她的私房钱,还有她的首饰。 方唐镜不能要,不敢要,这份情意太沉也太重! 轻轻地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方唐镜躬身一揖,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不知怎的,方唐镜一直压抑的那股情愫忽然就爆发了出来,无数的记忆闪电般回放了出来…… 那年在柳桥边,画舫上匆匆的惊艳回眸;门前躲雨时小姐派人送来的油纸伞;徘徊在刘府花园外倾听古筝时的宁静喜悦;县考,府试,院试时总不忘悄悄派人来鼓励自己;中了秀才后自己请人提亲时得偿所愿的喜悦…… 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哀伤悲婉,泪水湿润了眼眶。 方唐镜不敢回头,长声吟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 凄婉绝美的诗词总是能瞬间感染人心,加上此时这般悱恻气氛。 方唐镜一字一步,字字泣血,催人泪下…… 屏风后传来嘤嘤的抽泣,小婢女更是哭成了泪人。 然而,方唐镜才吟到第四句开头的时候,整个人却是陡然停了下来,再无下文! 这……卡壳了还是烂尾了?更可恶的就是太监了! 第47章 女子难养 哪有人赠诗只说了一个开头就停下的? 还是什么“松江府第一秀才”呢!是江郎才尽还是故意? 佳人还在抽泣,小婢女却已经停止,杏眼圆瞪的看着方唐镜可恶的背影。 坏人,太坏了! 方唐镜呆呆地呆立了片刻,忽然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就向楼下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 佳人停止了哭泣,小婢女手指着方唐镜,跺脚连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你,你混蛋,方唐镜,你回来……” 我回你妹!你当我傻叉么?方唐镜的脚步越发的快了。 仿佛身后有一千只马蜂在追,就差没抱头鼠窜了。 “哗啦”,屏风被那绝色美人推倒,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声音还是很好听,简直有如天籁。 可是听在刚下楼的方唐镜耳中,那就是恶魔的笑声了。 跑! 方唐镜再顾不得什么斯文形象,撒丫子就拼了命的向外冲! 这里分明就是龙潭虎穴,再留在这里,铁铁要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不跑,还过年啊? 方唐镜跑得如此坚决,以至外面守着的护卫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他冲了出去。 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车辆,方唐镜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这些人总不敢肆无忌惮的抓人了? 不过方唐镜还是不放心,书是不敢买了,发了疯一般的往县衙方向跑,只有那里才能稍稍有一些安全感! 可是,方唐镜还是深深的低估了世道的险恶,低估了对方要抓他的决心。 他刚跑出大门不到十步,那些护卫们已经反应过来,在小婢女的厉声斥责下,同样是发了疯一般的朝他追了过来。 方唐镜才跑出大门十七八步,就知道不妙,这具身体太差了,这才没几步呢,就小腿肚抽筋,气喘如牛,这还怎么玩? 没办法了,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方唐镜大叫: “有种你们就别追,再追我可就要喊救命了!” 反观那些豪奴,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精锐,迅速的逼近,跑得那叫一个轻松愉快。 一边追还一边戏虐:“有种你就叫啊!看看你叫破了喉咙,有没有人敢来救你!” 方唐镜大怒,什么狗屁史料,都是骗人的,说好的卫所官军战斗力都是渣呢? 结果,方唐镜在跑出大门第二十七步的时候,就被几个如狼似虎的护卫逮住,老鹰抓小鸡一般逮了回去! 小婢女叉着腰,气鼓鼓的看着狼狈不堪的方唐镜,拍手叫好道:“坏人,为什么不跑了?” 你眼瞎啊,是我不想跑吗?方唐镜大怒:“有种你叫他们放开试试,你看我跑不跑?” “放了方公子,让他先跑四十步你们再追!”小婢女巧笑倩兮。 那些护卫果然放了方唐镜,嘻嘻哈哈的象是一群恶猫在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鼠。 我…去!要不要这么耿直! “真真岂有此理,本公子偏偏就不跑了,你奈我何?”再跑一次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方唐镜决心把事闹大,立即就大喊道:“救命!有贼人要谋财害命!” 这样的动静当然十分引人注目,早有人指指点点,老百姓爱看热闹的天性此时发挥了出来,人群很快就聚集过来,强势围观。 方唐镜暗喜,人越多越好,只要有说理的群众基础,自己就可以拿捏住局势了。 小婢女双手一叉腰,理直气壮的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媳妇抓偷\/腥相公啊?” 小婢女说这话的时候眼泪还没干,又是那么的理直气壮,看在众人眼里自是义愤填膺的正义化身。 再看看方唐镜这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样子,他本就喝了点洒,此时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一大段路,脸就有些陀红,又是一副批头散发的样子,分明是心虚嘛! 完了!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放着如花似玉的小妻子不爱,非要在外面包外室,真真是读书人之耻! 这种女方抓奸的事最是让人喜闻乐见,方唐镜简直浑身张嘴也说不清。 还没等他想好说词,便被几个恶奴三下五除二推进了大门。 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瞧,又是小两口的家事,哗啦啦一下退潮般散了个精光。 “算你狠!”方唐镜恶狠狠地看着小婢女,谁以后娶了这么个女子,可要倒大霉了。 “嘻嘻,谁让你这么坏!”小婢女大眼睛眨啊眨的,声音如空谷黄莺,又轻、又糯、又脆、又甜,和她之前泼辣的时候大不相同了,简直让人恨不起来。 自负甚高的方唐镜根本料不到自己会阴沟里翻船,且还是栽在一个小女子手里! 当真是太羞耻了有没有! 方唐镜咬牙切齿地问道:“这位小姐,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何要捉弄小子?” 他早已想得清楚,这哪里是什么刘二小姐想见自己,这分明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局。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大秀才?”小婢女笑得眉眼弯弯,月牙儿般眯成了一条缝。 小婢女实在是很惊讶,天衣无缝的局,想不到最终还是被识破,险些被这条大鱼跑掉了。 “在下不知小姐为何为会针对我,不过你设的这个局,简直就是处处破绽,四面漏风,若非我心情激动,哪里可能就中了你的诡计。” 方唐镜不知哪根筋搭错,似乎也不怕了,就是见不得小婢女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反唇相讥。 方唐镜说的也是实话,自从听到刘二小姐这个名字,身体里那股莫名的情愫就干扰了自己的判断,使得自己非得分出大部份精力来压制不可,不然一开始就能看出端倪来,哪至于如此狼狈! “怎么就四面漏风了?今天你要不说清楚,就不让你出这个门!”小婢女此时气势十足,将方唐镜拿捏得死死的。 方唐镜之前冷静下来之后,已经看出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什么刘家小姐相邀,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这才会借势脱身,想不到这些人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强行拘人。 方唐镜此时一听,有门,看来不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只是这莫名其妙的,总得先弄清楚正主的来头? 于是方唐镜问道:“敢问小姐芳名?” “亏你还是读书人,好不晓事,人家姑娘的姓名怎么可以随便说给外人听呢?” 这……方唐镜语塞,好,换一个问题,“那么,请问小姐是哪家勋贵千金?与刘家是何关系?” 其实方唐镜更认为这小姑娘的作派更象是郡主县主的皇亲派头,不过没见到有太监侍候,加之皇亲不可擅离封地,这才没有往这方面想。 “一定要是勋贵千金才能抱打不平么?本小姐就是看不惯你这个登徒子,人间渣子,败家子,纨绔子,不行吗?”小姑娘傲娇,臭屁,不分青红皂白,劈头就是一顶顶大帽子盖了下来。 只要不是勋贵家的贵女,应当与江宁侯府没什么关系,方唐镜才略略放了点心。 不过她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我……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方唐镜对这个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傲娇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只能四十五度仰望苍天,长长叹道: “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啊!” 第48章 变成太监 “好,我是登徒子,人间渣子,败家子,纨绔子,可是你打抱不平总得有个原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唐镜放低身段请教起来。 经过他的紧急分析,这小姑娘傲娇臭屁得不得了,又颐指气使,乃是被宠坏了的野蛮公主型,加上家丁都是官军,家里想必是大富大贵的勋贵人家。 但是这样的人心高气傲,最是不屑骗人,尤其是不屑于骗她们眼里的小人物,倒也是能打交道的。 “人家本来只是帮刘姐姐传个话,就是秀姐姐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再替她捎些东西给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渣败类,真是替刘姐姐不值。” “就这么简单?”人渣什么的方唐镜自动忽略了,其余的,他不信。 “就是这么简单的呀,不然你以为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害了你的性命?”小姑娘理所当然的说。 “不对啊!你包下整个‘雅园’,不就是为了对付在下吗?” “对付你?”小姑娘明显一怔,随即就撇了撇嘴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都包下这‘雅园’有小半个月了,恰好今天有人看到你,于是,就顺便了。” 方唐镜观颜察色,小姑娘不象是在说谎,看来是自己疑神疑鬼,反应过度了。 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跟侯府有关系就好,其他的,都无所谓。 “可是你明明就是大小姐,为何要假扮成小婢女骗人?”方唐镜还是没法理解这位的脑回路。 “我喜欢啊,多好玩。再说了,做小姐的一定要端庄贤淑,哪能抛头露面见陌生男子?更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多好?”小姑娘的话倒也直白,毫不掩饰。 顿了一顿,小姑娘突然觉得不对了,怒目而视:“你这个坏人,是我在问你好不好,你居然敢向我发问!” 呃,这个……似乎不能怪自己,谁让你没事找事,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要扮成一个小婢女骗人,还弄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假扮成刘二小姐,真当自己是没见过女人的书呆子不成? 正常点的人都会觉得奇怪的好? 至于自己是如何发现破绽的……这个实在太简单了好不好? 方唐镜脑子瞬间想好了无数方案,最后决定还是照直说,反正双方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误会解开了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可这说话也是要讲究技艺的,如果自己说的太伤人,会不会让小姑娘误会成被智商碾压?万一被当场灭口就不好了?以这个傲娇女子的作派,并不是不可能啊! 斟酌了一番用词,方唐镜这才回答:“小姐的第一个破绽,就是你的护卫们太过尽忠职守。” 啥?尽忠职守反倒是破绽了?那些围在四周的军汉们顿时就收起了笑容,眼神里都带上了杀气,有些甚至手按到了刀柄上,确实是相当训练有素的样子。 小姐闻言不由瞪了这些人一眼,只一眼,这些军汉顿时就噤若寒蝉。 就是这犀利的小眼神,太吓人了! “小姐你想啊!若真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别人的态度只会是讨好谄媚,拍马奉承都是可以理解的,唯独不会有那种又敬又畏的表情,这就是相当明显的破绽。” 小姑娘闻言不由一呆,这个计策乃是京师一位高人的指点,就是生怕她的安全出了问题,一直就安排了一个人在明面上充当傀儡。 从京师一路行来,做了多少大事,还从来没有被人看破,想不到在这小小的江泉县里,竟被人一眼看穿。 “丢人现眼!”小姑娘又看了一眼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由有些羞恼,一挥手,这些军汉俱都悻悻地退了出去。 “这第二个破绽,就是这位小姐姐了。” 此时屏风后的那位女子也来到了小姑娘身边,脸上带着面纱,露出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个凝脂般精巧的下巴,身姿婀娜,举止端庄,怎么看都更象一位贵小姐。 “小生是见过刘家二小姐的,这次虽然隔着屏风,那位姐姐说话的语气和形态也是尽量模仿刘小姐,而且弹的曲子也是她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可是其中的琴风不对。” “尤其是涉及到长音方面,这位姐姐明显用的是‘悬腕摇’的技法,而刘家小姐惯用‘扫摇’技法,小生曾在刘府花园外有幸得听,从不曾忘,故而一听便知。” 古筝是弹拔乐器,是没有长音的,因此需要弹奏长音的地方就要用大指连续的劈托形成长音,并且连续劈托出的音节要均匀连贯才能形成完美的长音。 这种技巧称之为“摇指”,而“摇指”由浅入深又分为“札桩摇”“悬腕摇”“扫摇”。 不同的摇指技巧,得出来的效果有区别,不过若不是很细心的人,一般听不出,方唐镜能听得出来,自然是拜托了前身的记忆,前身其实在古筝方面也是颇有些造诣的。 “其三,这次会面,看似是这位小姐姐要会晤在下,可既然是私会,自是不会容许有第三者在场的,作为她的贴身丫鬟,不是应当在外面放风,让我两人说些体已话么,为何反倒处处是一个小婢女提问答话?” 方唐镜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小姑娘仍是脸色一板,嗔怒道:“怪我咯!” 方唐镜一看不好,连忙补救: “其实小姐的安排本来已经天衣无缝,只是小生之前与那江宁侯府曾有嫌隙,不免多疑,因此才多想了一些,误打误撞的,反应又过于激烈,以至于误会了小姐的一番好意,实是罪过。” 方唐镜俊脸微红,为了能尽快脱身,自己连男人的尊严也放下了许多,也算蛮拼的了。 方唐镜这般的唾面自干,这刁蛮的小姑娘脸色才好看一些,随即眼珠一转,想到了之前那首半截残诗,不由又轻声吟了出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 此时虽然没有了那悱恻缠\/绵的气氛,但文字本身的魅力就让人如痴如醉,难以自拔,不得不说,这首木兰词,绝对是神器级的女性大杀器,小姑娘主动提起,实在是大大的不智。 果然,再三吟了两遍,她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 就在方唐镜以为可以混过关的时候,小姑娘突然俏脸一冷:“下面呢?怎么不念完?”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脸上还带有点婴儿肥,让人总有点掐上一把的冲动,怎么可以说翻脸就翻脸? “没了,刚才一时冲动,就想了这三句。”方唐镜回答得十分干脆,咱们很熟吗? “真的没了?”小姑娘眉眼弯弯,软语求道:“人家好喜欢这首诗的啦,你再想想,送给我好不好?” “确实没想好,你也知道,做诗是要讲心境的。”方唐镜苦着脸答道,一副受惊不浅的样子。 送给你,开什么玩笑! 如此核弹级的好诗,方唐镜还想着什么时候组织一场有极大影响力的文会,然后再突然发难,一举屠掉整个会场的,岂能在这里浪费掉! 小姑娘又笑了,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可能不知道,本姑娘最讨厌太监了,若是有谁骗了本姑娘,那么,本姑娘不介意把他变成真正的太监的……喔!” 第49章 西厂汪直 方唐镜只觉得裤头凉飕飕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之前忽略了一个问题,这小姑娘不但傲娇,臭屁,还腹黑!手黑! 她这话可能只是玩笑,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但只要是个正常男人就不敢赌,万一她说到做到呢! 方唐镜还注意到,这小姑娘口里说出太监这个词,就象是在说一只蚂蚁,完全没有当人看的意思。 这就相当令方唐镜心中悚然了。 在大明,太监乃是天子家奴,除了皇宫,能用太监的就只有皇族和皇亲国戚,公卿勋贵家偶然也会有由宫里赏赐的太监使唤。 反过来,天子家奴也特指太监,所以大明的士人阶层,哪怕是最没节操的官员,也会不像后世的满清一样自称“奴才”的。 士人和文官集团对于太监阶层乃是十分蔑视的,心情好的时候便是开口“阉奴”,闭口“阉人”,心情不好便是“阉贼”,“阉狗”,完全没有对特定的残疾人贡献出半分爱心的打算。 这其实也怪不得士人,纵观整个大明朝,许多掌权的太监大多是“身残志坚”之辈,不弄点大事出来都不好意思混太监界。 而且太监又掌管着批红的司礼监,所以整个大明朝,除了“三宝太监郑和”之外,余者也都多多少少做了不少大事的! 不过这些大事,好的没什么人记得,坏的倒是坏得惊天动地,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比如说距离此时年代并不远的王振这厮,不就害得英宗皇帝他老人家作了鞑子的俘虏? 还有后来的刘瑾、魏忠贤,更是将天下祸害得不要不要的。 历代掌管东厂的太监也肯定是人憎狗厌,人人痛恨不已的。 这些历史的,现实的殷鉴在前,你让这些士人文官们如何能对这些阉人有好脸色? 但这小姑娘说到太监,完全就当是一个阿猫阿狗一般的代名词,没有士人那种纯粹的憎恶,也没有官员那种带着忌惮畏惧的嫌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这太不正常了。 方唐镜最善于见微知着,立即就联想到门口守护着的官军,还有这位小姑娘,他们的口音明显带着京城腔。 京城与松江府,相隔数千里,口音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北京的口音更接近于后世的普通话,江南一带,方言极重,就算是说官话也带着很重的本地方言味。 之前之所以忽略了这一点,主要是习惯了上一世几乎人人都用普通话交流,所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方唐镜瞬间就判断出,这些人来自京城。 来自京城,不把太监放在眼里的,不是文官体系,非是勋贵子弟,也非是钦差,行事还敢如此张扬,从逻辑来分析,就只能是锦衣卫了。 锦衣卫,这个贯穿了整个明朝的恐怖组织,名声之响亮,即便在后世,也是无人不知。 但方唐镜略一分析,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些人绝对不是锦衣卫! 道理很简单,江泉是设有锦衣卫百户所的,锦衣卫穿着缇骑制服,以表明自己天子亲军的身份,有着见官高一级的资本。 所以锦衣卫行事,可能会因为任务的需要穿着各种服饰,但守门这等常事,是不会穿着官军常服的,没的掉了自己身份。 如果不是锦衣卫,那么另一个恐怖组织东厂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东厂的活动范围以京师为主,主要针对的也是京官,很少有把手伸到地方的。 而且东厂不同锦衣卫,为了能把情报迅速的送往宫内,其骨干人员以太监为主,也就不会不喜欢自己。 排除了锦衣卫,东厂,这些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西厂! 历史上,西厂成立于成化十三年,也就是去年,人员多从军官世家和锦衣卫中挑选人员组成,方一出世,风头就盖过了锦衣卫和东厂两大老牌恐怖组织。 如果说锦衣卫玩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那么西厂就是刀口舔蜜,大风险大回报的那种。 西厂成立不到一年,就做下了惊天大案,将三朝元老商辂为首的内阁连同数十朝廷大员全都挑落马下,堪称云卷席荡,气吞如虎! 之后,也就是成化十四年,西厂气焰越发嚣张,开始染指地方和边镇,据史料记载,“上自王府,下至边镇,大江南北,到处都有西厂的侦缉校尉,‘民间斗鸡詈狗琐事,辄置重法,人情大扰,直每出,随从甚众,公卿皆避道,兵部尚书项忠不避,迫辱之,权焰出东厂上……’” 西厂厂督汪直其人面如女相,长相美艳,虽是太监,却总把自己当男儿看,一直热心边事,喜欢建功立业。 这样一个人,有一批军官和缇骑手下,不把太监放在眼里实在再正常不过。 最重要的是,史料里有记载,成化十四年的这场波及数省的大地震爆发之后,成化皇帝惶恐,加之朝野借天变(地震)之灾上书弹劾厂卫之声甚重,曾派汪直秘密视察各地灾情。 这场地震始于陕西,西安,凤阳,凤翔同日地震。接着便是二次地震,以咸宁,泾阳为震中,余震于十日之后波及到九江,松江府。 那么这西厂的人沿着地震受灾的地方探查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这些人十有八九就是西厂的人。 西厂的人当然是不介意把一个没有功名的草芥般的平民变成太监的! 想到了这里,方唐镜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看向小姑娘的眼神都变了! 面前这位笑颜如花的“美人”,姑且这样称呼,到底是太监呢还是姑娘? 两位看上去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如果是太监,是不是太辣眼睛了? 从声音上分辩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只有看喉结了。 太监有没有喉结? 一般来说,男子第二性征开始发育,就开始长喉结。 所以十三四岁之后才净身入宫的,因为喉结已经长成,所以雄性激素分泌虽然极少,喉结还是有的。 但若是自小净身入宫的,是没有喉结的。 方唐镜十分失礼的盯着这位的喉咙部位看了好一会,失望地发现,没有喉结。 “登徒子,你看哪里呢,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小姑娘娇嗔! 方唐镜都不知道跟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该怎么说话了。 若是把流芒千古的木兰词送给一个死太监,我去,这画面太美简直不敢想。 而且自己的政治生命,文学生命都要瞬间毁于一旦,这是无论如何做不得的! 第50章 天子之忧 想了想,方唐镜决定玩一把转移视线。 “咳,咳!”方唐镜咳嗽了两声,问道:“不知,汪公可好?” “什么汪公?”小姑娘和小娘子几乎是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 虽然她们掩饰得很好,但她们一闪而过的讶然却是难以逃过方唐镜的双眼! 方唐镜此时已经推导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些人之所搞这么多花样,乃是有求于自己! 没错,就是有求于自己,自己之前确实是反应过激了一些。 这从哪里看出来的呢?自然是因为今天这件事实在太过于巧合。 自己刚一出县衙就有了这档子事。 说明这些人一直盯着自己,最起码是今天这个“募捐会”的事这些人知道得很清楚。 不客气的说,自己今天所做的事,估计相当令他们震惊,赈灾还能这样赈? 募捐所得就接近二十万两的银子,这在大明的历史里,除了给沈万三招来杀身之祸的那次劳军捐资之外,应该都是史无前例的怪事了? 这些银两,只要一成赈灾就绰绰有余,剩下的能让县里做很多事?比如说,救济府城,盘活经济,购买粮食,重建新城,扩建县学。 这些都是自己在会上布置下去的,没有瞒着任何人,以西厂的能量,在会里安排一两个密探,实在不要太简单。 也许他们一开始只是想看看县里救灾是否得力,但自己这一系列的新措施布置下去,由不得他们不重视自己。 而西厂此行最重要的皇命,就是要把地震的负面影响压到最低。 整个松江府糜烂,唯独江泉县的所作所为岂止是负面影响压到最低,简直就是把坏事化成了好事。 江泉县在这次地震中,不但不会受到灾情影响,若是自己的计划得以实施下去,哪怕只见到一半的效果,上交的赋税会更胜往年,便是地方的官声民心都要大大的涨上一两倍。 这份政绩不但在所有受灾地方中独一份,就是比那些正常的地方,也大大的出类拔萃! 若是天下受灾的地方都能如江泉县一般,天子和西厂,还有朝廷,又哪里还会焦头烂额? 所以他们对于这一系列措施的设计者方唐镜,乃是大大的有求于人! 借着刘家小姐的退婚一事示好是个很好的沟通手段,甚至以这些人的能量,帮自己弥合这桩婚事应该也是不难。 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他们想要自己出谋献策,尽心尽力的办事,自己岂不是要哭着喊着凑上去? 此时方唐镜一看两人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完全猜对了,不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轻笑: “当然是西厂厂公汪公公啦!” 小姑娘和小娘子眼神一瞬间就凝重了起来。 她们的行踪乃是绝密,所过之处,并没有通知地方官和当地的锦衣卫。 她们从震中一路跟随着余震而行,来到这松江府纯属偶然,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人能知道自己的行踪。 若是遇到从京城来的官员认识自己也就罢了,可这位秀才的背景她们都已查过,本地人,最远游学到松江府,前几天还出了事,完全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身份行踪。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此次天灾,西厂已经成为朝堂集火的对象,汪直自然是首当其冲。 从汉朝董仲舒确立了天人感应的大一统理论之后,地震与天灾这些重大天变,都被看着是上天对天子和朝廷的警示,更别说此次地震,乃是连绵数省的大地震! 成化皇帝本就崇道信神,面对如此罕见的大地震,自然就有些仓皇失措,被上天示警给吓得一楞一楞的。 这次地震该怎么解释?上天给了什么警告?谁要为这次示警负责? 要弄清楚上天的警示,自然要看朝廷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以至于惹怒上天? 过去的一年里,天子愈加的宠信道士和妖僧,专宠万贵妃,这已是常态。 做天子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那么错的就是别人。 那么,其他的大事,也只有西厂横空出世,挑翻了商辂为首内阁和数十朝廷大员。 按惯例,发生了天变之后,天子要广开言路让群臣进言,以示“兼听则明”。 这次也不例外,群臣可算逮住了皇帝的痛脚,可着劲的上疏进谏。 内容主要分为两部份: 一部份就是请求驱逐道人僧人这些奸佞小人,要天子激浊扬清,这是隐晦的针对天子。 更多的另一部份则是力主解散西厂,天下官员苦西厂久矣! 这是明着硬扛天子,谁都知道,西厂就是天子专门放出来对付官员的一头恶虎。 甚至言辞激烈的,已经隐隐有要天子下罪已诏的意思。 面对这种内外全方位的攻击,又有天变的大义名分在里面,弄得天子也很是下不来台。 于是成化皇帝立刻密召汪直,要他兼程赶赴震区,不但要弄清楚这次地震真相,还要想尽办法把负面影响压制到最小。 所以说,汪直这次出京,乃是背负着极大压力而来的。 而且他出京的时候,余震还没有波及到江南,朝廷已然群起而攻,此时余震波及,还不知朝里要闹成那样? 皇上固然会压制住这些言论,比如留中不发什么的,但这样能拖多久,实在是难说得紧。 而且伴君如伴虎,尤其是成化帝这种耳根子有些软的君王,谁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皇帝会不会改变主意。 占有先知的方唐镜略一分析便尽知其中要害。 既然知道了对方有求于自己,方唐镜就彻底放下心来,心态也发生了改变。 既然是别人有求于自己,那就要谈谈条件了。 这就是方唐镜占有历史知识的优势。 对于成化帝为人,他可以说比大明朝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了解。 成化帝可以说是在所有大明皇帝中,最为畏惧天命的一代帝皇。 这是由他早年的经历造成的。 人们常说,要赢在起跑线上,事实上,成化皇帝朱见深,出生便距离巅峰只有半步之距。 他一出生,就是大明帝国的皇太子。 然而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一个皇太子,便要玩一玩你才平衡。 大明的皇帝,都比较会玩,但成化皇帝的父亲英宗朱祁镇,却是玩得最大的那个。 在朱见深三岁那一年,蒙古也先率十万铁骑来与英宗“会猎”。 那一年的英宗正是血仍未冷,雄姿英发之时。 他不知从哪里发觉了自己是天纵之才,比之太祖成祖似乎也并不逊色。 边上又有“发小”王振的怂恿,于是便膨胀了,大手一挥,御驾亲征!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玩大了,玩脱了,连自己都玩进去了。 土木堡惨败,明军精锐尽丧,英宗成了猎物,于是便被也先请到草原“北狩”。 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在这样的情况下,成化帝的二叔,朱祁钰继皇帝位,即景泰帝。 别人的儿子做皇太子,景泰帝当然不爽,很不爽。 于是,朱见深便被贪玩的老爹狠狠的坑了一把。 在他五岁那一年,皇太子位被叔父废除。 自古废太子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第51章 过刚易折 苦难可以说是老天施加在天下苍生身上,仅次于死亡的一种公平,帝王将相与平头百姓,概莫能外。 比如五岁的皇子朱见深,就过了整整五年的,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的苦日子。 幽禁在冷宫的孩子相当可怜,生怕什么时候叔父便派人来赐他毒酒白绫,以至于堂堂皇子都恐惧到了畏惧生人,与人交流便口吃的地步,可怜的孩子。 在此期间,只有一个宫人万贞儿陪在他身边,也就是后来的万贵妃。 其中的空虚寂寞冷等等苦难自不必多说。 不过,天命所归终究还是天命所归。 好不容易才“北狩”而归的老爹朱祁镇不甘沉沦,又玩了一把超大的。 这次,是赌上身家玩了一出“夺门之变” 幸运的是,他成功了,神奇地复辟成功,重夺皇位。 于是,在朱见深十一岁那一年,他在群臣的拥戴下,重新成为东宫太子。 可见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此离奇的命运,造就了成化皇帝对于天命之敬畏,远超历代诸位帝王。 方唐镜的想法,绝非仅仅是从童年心理形成的角度却看问题,乃是有事实依据的。 成化皇帝即位之后,开启了宅男模式,长年不见大臣,群臣奏事均经由内廷中官,也就是由太监传话的方式。 大臣们想见皇帝怎么办?没办法。任你喊破了喉咙也没办法。 就算是内阁,首辅也不行。 但是,世事无绝对,凡事都有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天变,成化七年,天降大彗星,于是当时的首辅商珞便借机进言,请皇帝见一见阁臣唠一唠天变的事,崇道信教的天子以为这些老家伙们能唠出什么花来,于是欣然允之。 可惜这些老家伙都不善于唠嗑,由于太久没见过天子,心情也太过激动,于是一激动之下,连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一场预想中的天文学术交流会没整成,反倒弄得双方无话可说,场面十分尴尬,于是“帝自此不复召见大臣矣”!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成化天子对于天变这些与天人感应之事是十分上心的。 而且从史料来看,每有天变,成化天子都要“广开言路”“进言纳谏”,重视程度明显高于历代皇帝。 天子,天之子也,儿子怕老子,天子怕老天,理所当然! 做人如果不装毙,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清楚了对方来历的方唐镜此时便拿捏了起来,老神在在地说道:“在下想与汪公谈谈,有什么问题吗?” 这两位震惊于方唐镜居然能猜到自己的来历,正犹豫着要不要承认,见方唐镜这般问,小婢女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就不屑地反问道: “你想见汪公?难道就不怕汪公一个不高兴,翻手就碾死了你!” 这就是承认了?方唐镜呵呵一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住矣!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西厂虽然强横,我方唐镜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何惧之有!” 小婢女和那女子愕然对视,然后就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明明是这家伙胆小如鼠,拼了命的逃走被抓回来来着,怎地从他嘴里出来便成了勇闯曹营的常山赵子龙一般。 “呸,锦衣卫有七十二种不忍言的大刑,我们西厂更不差!不然你以为锦衣卫和东厂为什么怕我们。” 确认了对方身份之后,方唐镜更加从容,淡定的道答: “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之前以为尔等乃是屑小,自然要避免无谓的牺牲,留着有用之身为天下苍生作有用之事。现在知道尔等乃是为祸天下的西厂,在下便要自反而缩,面斥汪直之非,虽死亦无惧耳!” 这毙格,绝对满分啊! “厂公岂是你想见就见的,有事跟我谈也一样!”有求于人,对于一些无理的要求便不能太当真,对方唐镜的装毙行为,小婢女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方唐镜找回了面子,也不敢太过蹬鼻子上脸,万一当真惹毛对方就不好了,于是问道: “请问两位与汪公公是何关系?” 两女对视一眼,这回是那假刘二小姐回答道: “汪公此刻正在松江府,我们小姐是提督东厂汪公的妹妹汪芷!。” “啥!你是汪直的妹妹?”方唐镜看着小婢女,有些震惊。 在史料里,汪直的记载一直很模糊,关于他的身世一笔代过,只说他是成化三年时,官军大破造反的广西大藤峡瑶人时俘虏的幼童,也就五六岁的孩童。 以此计算,成化十三年,汪直担任西厂厂公时不过十五六岁。 史料并没有提到过他还有一个妹妹,不过若汪直还有家人的话,以他此时的滔天权势,找到了也并不是让人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见到方唐镜狐疑的眼神,小婢女递上一块金属令牌。 令牌大小如成人两指宽,呈银底淡朱色,这层淡朱色也是一种防伪手段,不知掺进了什么材质熔炼,如同抹上一层淡淡血光。 令牌整体呈飞鱼的形状,上面镌刻着“西缉事厂”四个字,而在背面则是一个的黑色的,看起来冷酷如铁的“督”字。 方唐镜知道,这个“督”字代表了西厂最高级别的令牌,通常由厂公亲佩,对外也称“督公”,临事颁发,用完即收。 现在小婢女拿出这块令牌,说明是汪直亲近的人,那么,她这个“汪直妹妹”的身份应该可信。 方唐镜舒了一口气,心里那股腻歪一下消失,还好,面前这两人是货真价实的女子,不是死太监阴阳擦。 “好,在下想跟两位谈的,乃是关于如何平息地震带来的不利影响,当然,两位就当是一个双赢协议可好?” 双赢?这倒是第一次听到的新词,也很好理解,不过小婢女还是看不上方唐镜的虚伪,冷笑道:“你直说做一个交易就好,何必拐弯抹角。” 呃,这个,你不要这么耿直好不好,这是我们大明文人的行事方式。 方唐镜摇头道:“其兴也勃,其亡也速,似你们这般不懂变通之道,一昧的粗暴蛮干,实是过刚易折啊,去年皇上曾解散西厂,还不能让你们引以为戒吗?当慎之戒之才能走得更长远!” 这番话,也算是方唐镜的真心话。 历史上,成化朝的西厂仅仅成立五年多便被裁撤,汪直生死不明,就是这个道理。 方唐镜并不是同情这个恐怖组织,实际上,方唐镜曾专门研究过西厂。 西厂除了一开始时在朝堂上搅起一片腥风血雨之外,之后却并没有如传言那般为祸天下。 相反,汪直在这五年里,倒是颇做了些有利天下的大事,比起锦衣卫和东厂,算是好得太多,之所以名声一直很差,跟他们肆无忌惮的行事方式有很大关系。 此时的大明有五大弊政:锦衣卫,东厂,西厂,传奉官,皇庄。 相比之下,西厂虽然嚣张跋扈,但却能制约其余数害,数害相衡取其轻,倒不如让西厂保留得更久一些。 “你这话好没道理,人善被人欺,猪善被人吃,我等就算不惹那些文官,难道他们就会善罢干休?”小婢女昂头,一副我比你懂的样子。 “当然不会。”方唐镜耸耸肩,无所谓的道: “但你若能任何时候都保持微笑,起码会让你看起来,像个不好惹的失心疯。别人准备不善罢干休的时候,总会掂量几分。” 第52章 天大人情 小婢女听了方唐镜的话,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谈到了正题: “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恢复功名以及弥补婚事吗?就算帮你求一张陛下的亲笔手书也不难,可是,你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小婢女也是有一些心计的,她说的话一方面突出了自己的能量,同时也告诉方唐镜,自己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快来巴结我,有什么好东西赶紧孝敬。 “非也,在下的事自会自己处置,就不劳两位费心了。”方唐镜淡淡的回道。 开什么玩笑,自己的功名自己会亲手堂堂正正地取回来,岂能由臭名昭彰的西厂帮自己讨要? 就算是皇帝老子亲批也不行,万一被士子们误以为自己是传奉官一流的,那就一步踏错终身错,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自己可是要走清流路线的,哪怕沾上“西厂”“传奉官”这几个字的边都不可以。 所以方唐镜才把这次的事件定义为交易,各取所需,概不赊欠,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认识谁。 “喔,那你是想要银子还是想当官?还是说,你看上这位绝色姐姐了?不会是想都要?”小婢女张大了小嘴,还夸张的抚了抚心口,这少年人心还挺大,胆子尤其的肥,敢从西厂口里抠好处。 这种敢与虎谋皮的人在大明可真不多,尤其还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人。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不就是让读书人红果果的追求金钱美女权利的吗,现在这少年人有这个想法,虽说贪了点,也不算多奇怪。 再想到京城里那些官员的龌龊,小婢女也就释然了,这少年人既然逮住了升官发财的捷径,不拼了命的狠狠宰上一笔才是奇怪了呢! 释然之后的小婢女就更鄙夷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哼!你们读书人就这德性,没一个好人!” 方唐镜一脸的黑线,这不是一竹杆打落一船人吗? “咳咳!”方唐镜咳嗽两声才说道:“在下是想,若是你们西厂能将各地地震的真实情况一丝不落反应到陛下的那里,则天下黎民百姓莫不感激涕零,善莫大焉。” 这本来就是汪直此行的任务,他们自然会据实禀报,但是怎么报也是可以用春秋笔法的,方唐镜要他们全部据实禀报是不可能的。 这次地震受灾之广,实属罕见,若真是全部据实禀报,岂不更加坐实了天怒人怨? 方唐镜的提议,就相当于把刀柄递到仇家的手里,让别人可着劲的往自家心口捅!那还压制个屁! 小婢女和那位绝色佳人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都带上了杀气:你从那点看出我嫌自己命长!我看你才是嫌小命太长了! 方唐镜自然知道这样是强人所难,所以不等两女出声,就抢先说道:“两位难道没听过‘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句话?两位若不把实情禀报,又岂能显出我江泉县的卓尔不群!” 哦,为了显摆你江泉县能耐,就要用其他受灾县府来做垫脚石?还要让我们西厂为你们背书?到头来好处全让你们江泉县占了,我们西厂一点好处没有,白做了一趟苦力?这是小婢女的第一反应,脱口而出:“想得倒是美!” 不过话一出口,她就又想到了那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似乎好有道理的样子,便又觉得方唐镜似乎不会这般的浅薄。 果然,她话一出口,就听到方唐镜细细解释道: “昔日王荆公有言‘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可畏者,官府无为也,赈灾不力,恤民不利,灾民难活,沦为流民,流寇者众。尔等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如是者众?” “更有一等贪官奸商相互勾结,趁大灾囤积居积,上下其手,大发黑心财,百姓卖儿卖女,被逼铤而走险,盗贼渊薮乃由此而起。比如此刻之松江府。” “若有异端乘虚而入,煽风点火,激起民怨,百姓不反何为?一夫倡而万夫应,此陈胜吴广故事重演之时也,不可不慎。” “可若官府有所为,则坏事亦可变好事,比如我江泉县,虽受灾,然县尊控制得力,民生安定,商贾士绅皆思报国,踊跃自救,更开救灾新篇章,谁敢言不足为天下楷模乎?” “所以,天变之警示,乃是警醒朝廷,警醒天下官员,切莫无视民生,做那残民以逞的狗官!” “当然,江泉的所有作为,在下也会代县尊在奏折上禀明,麻烦汪公一并上达圣听。” 嗯,这话小婢女爱听,一番话便将天子和西厂的责任摘去了大半,反倒成了朝廷官员,尤其是朝中衮衮诸公的过失! 关键是,方唐镜这可不是在夸夸其谈的放嘴炮,他是有事实依据的,江泉县的应对措施和政绩就是他的资本,不服不行。 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方唐镜所说的“奏折”! 这次地震形成的风波,已经成了朝臣与天子和西厂的角力,而江泉县的所作所为,就相当于一场“人与地震之战”,并且是大胜! 谁能把这个胜利果实掌握在手里,谁就能形成最为利于已方的态势。 所以这封奏折的意义可以说是非常重大。 方唐镜相当阴险,奏折不走寻常路,反而是要西厂代奏,这分明就是给了西厂一柄对付弹劾的利器! 试想一下,当言官们一跳三尺高,弹劾得正爽的时候,这本奏折甩出,一下就能把那些乌鸦的脸啪啪打肿! 这情形,想想就爽得不要不要的! 其实,在方唐镜的计划里,江泉县的诸多措施并非是现在要上奏折的,而是要暗地里运作,请南京派巡按或者御史来视察核实过后再上奏朝廷。 这样才能避过了松江府截留功劳,直达天听。 如此一来,就能与松江府此时的应对不力形成鲜明对比,反正松江知府此次会就此下台,那么他留下的烂摊子,由最有救灾经验,且又距离最近,最有能力的周县尊接手就顺理成章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西厂钦命赈灾事宜,那这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而且还能更加机密突然,更加有利自己。 “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代奏一封奏折而已,而且就算方唐镜没有这个要求,西厂也会把这封奏折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个要求简直太简单了。 方唐镜主动将奏折送上门来,西厂实在是欠了一个相当大的人情。 方唐镜其实也是无奈,松江府知府李之荣在朝堂内也是有背景的人物,据说还能攀附到当今首辅万安。 若是按照正常程序,这份奏折的再怎么突然,也必然要经过通政司,最后还是要经过万安之手。 以万安的手腕,将这份奏折扣下十天半月,稍要运作,让李之荣分润了这份功劳乃是轻而易举的事。 原计划方唐镜是想等松江府的李之荣受到弹劾之后,自己这边才通过南京把奏折发出去,这样就比较稳妥。 但这样一来就难免夜长梦多,不能不防着松江府得知江泉这边的成功来抢夺胜利果实的可能。 所以方唐镜既然得知西厂在此,不利用西厂这个渠道都对不起天子。 松江府此时糜烂的情况与这份奏折一同呈现在天子面前,多么鲜明的对比!这松江府知府的位置还有得跑吗? “就这么简单!”方唐镜坦然回答。 小婢女狐疑的上下打量方唐镜,不相信的问道:“如此一来,我西厂得了好处,江泉县令得了好处,你有什么好处?” 第53章 青词达天 “我这辈子读书,最想当的就是那种,自以为能匡扶社稷就了不起的人!”方唐镜由衷地感觉很寂寞,以至于下巴都不知不觉昂到了四十五度。 其实在方唐镜上辈子最想当的,就是那种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的混蛋。 本来这辈子也是这样想的,但大环境不允许啊,那就只能又要钱又当官了。 “好,公子高风……亮节!”小婢女和绝色佳人见惯了利益交换,当真是第一次见到方唐镜这样的人。 说他不爱财,不爱官,不爱色,不爱名,明显不是,但真有可以选择的机会时,他又弃之如敝履,宁愿为他人作嫁衣也不愿出头。 说他读书读傻了?看他这两天的连串操作,多少人在他的掌股之中?若他是傻子,自己又是什么? 方唐镜提出的这个交换似乎十分完美,成功地摘除了西厂,也把皇帝的压力转嫁到了文官集团一边,不过还是有不小的遗憾,小婢女想了想又道: “毕竟是连绵数省的大地震,虽说你们江泉已经做出榜样,可皇爷那边也同样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现在奏章如同雪片般涌向宫中,就差明着说要皇爷下罪已诏了,你有什么办法?” 小婢女毕竟从京城出来,身处漩涡中心,局势还是掌握得很准的,方唐镜的这个奏折能化解掉西厂的危机,也能解除掉皇帝的大部份压力,却也只是大部份,并不是完全。 天下官员有错,他这个皇帝难道就没有责任? 大明帝国的当家人乃是皇帝陛下,下面官员有错误,他这个大家长又哪里能推得一干二净,所以总是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 罪已诏,乃是帝王最高的自我惩罚,当然,没有人是自虐狂,大多都是被逼的。 罪已诏通常是国家出现了大问题,比如君臣错位,天灾大难,政权危难时,帝王自省或检讨,回揽民心,谢罪于天地的诏书。 因为罪已诏面向的对象不仅是天下万民,更有对天,对祖宗谢罪之意,所以是不能用“朕”的 所以罪已诏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余一人有罪,无及万民……”, 据史载,罪已诏最早是商时的大禹颁发,但真正明确有史可证,最早的是汉文帝。 历朝都有皇帝下过罪已诏,其中不乏汉武帝,唐太宗,唐玄宗这样的雄主。 所以下下罪已诏什么的,其实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更不算多大个事。 但若是被逼着下罪已诏,就太没面子了,老朱家的人,明显很在意面子。 象汪直这样的大太监,乃是天子宠信的家奴,原本这次事件是主奴同甘共苦的,现在你一个奴才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眼睁睁看着主人被扣屎盆子,你是几个意思?! 有一句话叫做“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成化皇帝因此而受辱,那汪直可以去死了!因为成化皇帝成立西厂就是为了对付那些该死的文官集团的啊! 所以无论是从使命感还是个人立场来说,只有解决皇帝的面子问题,西厂才能高枕无忧。 面对小婢女这个问题,方唐镜略一换位思考,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但方唐镜凭什么要帮这个忙,对自己来说,将周县尊推上更高一步的目的已经达到,完全没有必要再插入到皇帝与大臣的角力当中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一介蝼蚁,人家随便吹一口气,就能将自己碾得粉身碎骨,完全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嘛。 “这我就没办法了,都是你们大人物的事,我一介草民哪里敢掺和。”方唐镜两手一摊,十分潇洒,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 看着方唐镜这副样子,小婢女只觉得牙痒得厉害,实在很想痛扁这货一顿。 方唐镜打了一个哈欠,该回去休息了。 便在这时,那一直不作声的绝色女子突地一笑,附在小婢女的耳旁低语了两句,方唐镜顿时就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那绝色女子一说完,方唐镜便见到两女一脸坏笑的的看着自己,看得方唐镜小脸一红,不会是想玩仙人跳? 不能怪方唐镜这样想,西厂作为三大恐怖组织之首,你能指望他们有底线? 就在小婢女看得方唐镜小心肝乱跳的时候,小婢女突然一脸的恍然大悟,奸笑道: “我明白了,你如果不是草民就可以掺和了对吗?” 不等方唐镜回答,小婢女又紧接着说道:“这个好办啊!我让哥哥帮你弄个锦衣卫百户怎么样?这下光宗耀祖了?” 这妞是故意的? 我连你帮忙恢复秀才功名都不肯,哪里需要你弄什么“锦衣卫百户”! “小姐不可,无功不受?,朝廷的官位可不是能私相授受的。” “没有啊,你在这次江泉县赈灾中大有作为,哥哥报请朝廷,请封一个锦衣卫百户也算是有功必赏!” 我…去,最毒妇人心,这两妞拿准了自己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竟然玩起了这一套。 方唐镜坚定拒绝:“在下乃是清白之身,这锦衣卫百户是万万不肯做的。” “肯不肯做是你的事,报不报是我们的事。” 尼玛!这是要逼良为娼么!! 方唐镜怒道:“想让我做锦衣卫百户,毋宁死!” “这可由不得你,除非……你从了我们,否则,嘿嘿……” 两女笑得花枝招展,简直象两只偷吃了小鸡的小狐狸。 方唐镜简直要抓狂,这里可是大明!说好的礼教大防呢?说好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呢? 而且方唐镜相信,如果不能如了他们的意,这两个骄纵的疯婆子说得出就做得出,自己现在只是一介草民,她们真把自己绑了去做那臭大街的锦衣卫百户,根本没地说理。 要镇定,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当浑浊成了常态,那么清白就成了一种罪,想要不成为罪人,就只能把自己变成灰色。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努力让自己静定下来,微笑着看向小婢女道:“我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但这还是一个交易,若是以后我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需要还回今日的人情!” 既然没办法拒绝,就只能尽可能的为自己绸缪一些好处了,鉴于今后还要面对江宁侯府,指不定会有什么不可测的危险,若是能借用西厂的力量,也不是不可以帮这个忙。 “好,一言为定!”小婢女回答得很爽快。 想了想,又将一枚西厂令牌递到方唐镜手里,郑重说道:“持此令牌,可调动锦衣卫,西厂力量传信于我。” 此时正是西厂最嚣张的时候,连锦衣卫最核心的部门北镇抚司都从锦衣卫中半独立出来,直接听命于西厂,让地方上的锦衣卫帮忙传一句话,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方唐镜看了看这枚令牌,式样完全一样,只是背面的字不同,是一个“隐”字。 方唐镜将令牌收入袖中,取过一张宣纸,嘴里说道: “皇上爱民如子,听闻地震,十分痛惜,定会行斋醮为百姓向上天祈福,在下虽是草民,也欲为陛下分忧,特献上两句青词。” 斋醮?祈福?小婢女一下就明白过来,这是方唐镜暗示汪直,向皇上进言做一场法事。 为什么不用祭天的方式?因为祭天每年都有定数,而且祭天多为表功,若是诉苦似乎不太好,也表明事情太过严重。 此时事情因为江泉县的救灾措施而出现转机,反倒是做一场高规格的法事来得合适。 成化帝崇道信神,以斋醮祈福的方式向天下臣民表达自己的关心爱护之情,也是一种很恰当的方式。 只是,总感觉有点感染力和说服力都不太够的样子。 所以方唐镜就要进献青词?增加感染力和说服力? 两句青词?两句能有什么用,就算都如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一般,可天下百姓大多不管你是初见还是再见的好不好? 方唐镜不理会小婢女的胡思乱想,提笔在宣纸上面写下两行青词: “离九宵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第54章 成化皇帝 “离九宵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前一句乃是奉承皇帝本是天上神仙,却“无奈离开天庭”,落入凡间为万民之主,真真是情何以堪。 老天为大家安排这样一位神仙皇帝,百姓更需心生敬畏,顶礼膜拜。 后一句指皇帝虽然富有四海,却心怀黎民苍生,时时体恤民间疾苦,其爱民之深之切,让人为之动容。真真是千古难遇的好皇帝啊。 套在现在发生地震的时节,就更有说服力了,皇帝悲悯灾民,伤心动容。 咱们皇上多爱民啊!上天都感动了,你感动吗?谁不感动谁就不是好臣子,好子民。 这两句话在历史中,本是徐阶为拍嘉靖帝马屁写的青词。 不得不说,这样的高到上天入地的马屁,只要是皇帝,就没有不“龙颜大悦”的。 此时被方唐镜提前拿了出来,用在此时此事此情此景,正是再贴切没有了。 小婢女和那绝色佳人纵然只是刚过扫盲班的水平,却也能从这两句诗中品出浓浓的歌功颂德和大慈大悲来,既拍了皇帝的马屁,又表达了皇帝悲天悯人的伟岸情怀。 结合眼下的灾情,简直能让人感动得眼泪止都止不住的流淌成河。 说老实话,一场大灾,京里做一场法事,只是斋醮祈福,那怕是皇帝亲自主持跳大神,也确实给人感觉感染力和说服力都不大够的样子。 但是有了这两句青词,顿时就如同画龙点睛,整场法事的规格一下子就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起来,上天,皇帝,天下,苍生,全都一网打尽,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这一下不但将皇帝在地震中的责任摘得干干净净,还恶狠狠地拍了一记马屁,太响亮了。 两个小女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对视了好一会,又齐齐转头看向方唐镜,眼睛都变得绿幽幽的。 这读书人简直就不是人,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说他是妖孽这词都有些苍白! 他可从来都没见过皇爷,皇宫里的事也不可能有人泄露出来,怎么就能把皇爷看得这么通透呢? 两人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为两个字——我…草! 她们不知道的是,远在京城的成化皇帝,此时的心情也分分钟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当然,皇帝是不会用如此粗鄙的言语的,但心情大抵如此! 面对厚厚一叠的“谏言”,成化皇帝此时当真有一种骂娘的冲动! 朕只不过按例做做样子,让你们这些做臣子的“直言进谏”,大家意思意思也就罢了,你们还当真了! 当真了也就罢了,用不着这么过份,打了鸡血似的,玩了命变着花样的骂人,这都第几天了,就没个清闲的,还让不让人愉快的修道了? 成化天子深吸了一口气,在大明当皇帝,被臣子骂也是常事,骂来骂去也就习惯了,自然也就养成了“宽宏大量”的气度。 耐着性子随手拿起一份奏折,打开一看,一手钟毓灵动的兰亭体影入眼帘,好字! 这一手宛如艺术品般的字体让成化天子心情略有些舒展。 可一看上面的内容,成化天子的脸就黑了下来: 臣闻圣人有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古之明君,有过则改,商之大禹,唐之太宗,岂非明君乎?犹能深陈既往之悔,发人深省,天下归心,国乃大治。及汉明帝,日有食之,下诏自省,悚然兢惧,今宫闱不修,西厂祸国…… 看到“下诏自省”这四个字,成化天子才压下去的怒火顿时腾的冲了上来,手重重的拍在了玉案上,奏折散了一地。 实在太过份了,竟敢逼朕下罪已诏! 等看到“宫闱不修,西厂祸国”这一句时,成化天子已经勃然大怒。 手一拂,桌边的九龙琉璃白玉杯“啪”的一声飞出数米,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娘了啊! 这一刻,成化天子无比怀念太祖成祖,这两位强势统治朝廷百官的祖宗,一个眼神过去,任你多牛的大臣也只有哆嗦的份,生杀予夺莫不一言而夺。 成祖杀了敢顶嘴的方孝孺十族,太祖更是严厉到了极点,五两银子不对付就揎草剥皮,蓝玉案直杀得天下官不聊生,上朝都要先垂泪备好棺材。 忆往追昔,岂一个爽字了得!朕真真是不孝子孙,坠了祖宗威名啊! 可又能怎样?再生气,也只能想想祖宗功绩而已。 总不能杀人,这么多人骂,杀得过来吗?朝廷还要不要运作了? 面对如潮的“谏骂”,朕还得摆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非如此就不是“明君”! 天子也不能率性而为啊!朕忍了! “奴才万死,万死……”面对盛怒的天子,送奏折的太监满头都是豆大的冷汗。 大太监都吓得面如土色,四周侍候的小太监更是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这次送奏折来的是司礼监的二号太监覃昌,而不是往常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恩。 不用说,就算是以强硬着称的内相怀恩也顶不住这么多的“谏言”。 其实也怪不得怀恩,地震从陕西开始,至今已过去了多半月,进谏的奏折若加起来,都能将人淹没。 怀恩虽是内相,也挡不住如此汹涌的“进谏”。 这还是他已经挡住那些能挡的,现在这些都是实在没办法挡下才递了进来。 “留中!”发了半天脾气,成化天子终于气顺了许多,又喘了几口大气,才无奈吩咐道。 成化天子都不用看下面的奏折,就知道是一丘之貉。 想了想,成化天子又问道:“可有汪直的奏报?” 东西厂锦衣卫都有密折直奏的恩荣,但汪直出京,就算是递密折,也应是由内书房转交。 “尚未见汪公奏折。” “竟是如此棘手?”成化帝微微皱眉,汪直的霹雳手段和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他是放心的,这是成化帝专门为汪直开西厂的一大原因。 可现在似乎连汪直都久无音讯,说明地方上的情况之糟糕,还要超出预想。 成化帝更是郁闷。 司礼监作为内宫二十四房太监之首,代天子批红,理论上可以节制西厂。 而且历代提督东厂的大太监也是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名头,受司礼监节制不假。 但提督西厂的汪直却不是,乃是由天子指派,所以成化帝这话覃昌是回不上的。 可是天子的话却是不能不回的。 覃昌忙惶恐请罪道:“司礼监督促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成化皇帝朝他压压手,旋即又吁了口气道:“不关你事,此次地震连绵,余波不断,以致流言四起,朝野非议诸多,尔等多加留意,尽力疏导。” 覃昌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皇上说的是疏导,不是弹压,说明还扛得住。 真到了皇上也扛不住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总要有人出来顶这个锅。 当然,目前看来,顶这个锅的十有八九就是汪直和他的西厂,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啊! 这也是司礼监的一点私心,死道友总好过死贫道啊,你当文官集团是这么好得罪的? 别看当初汪直蹦得欢,现在就是事后拉清单的时候。 第55章 未雨绸缪 人生三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蹲班房。 其实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就曾经一起共过患难的人才是最铁的。 所以对于汪直来说,能与皇帝一起挨骂,也是难得的际遇,算是一种另类的患难与共。 但若在这个共患难的过程中,自己先行脱身,反倒把皇帝撇在前方挡枪,那就与临阵脱逃无异了。你猜猜皇帝心情会如何? 因此仅仅是江泉县的“革新奏折”还是不够,只有得到了方唐镜最后这个“做一场法事”的主意和压轴的两句青词,事情才能算是圆满。 人生难免需要仪式感嘛,这就是人类的矫情,那么,来一场法事就好,大家都满意了。 得到方唐镜的奏折和青词,汪直如获至宝,立即密折上奏,用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发往京师。 方唐镜与西厂的交易完成后,就立刻忙碌了起来。 他制定的诸多计划都要立即落实。 有巨额的银子打底,整个江泉县立即如同吃足了风的帆船,箭一般发动了起来。 由“救灾扶贫基金会”牵头,开始了有条不紊地赈灾: 安排灾民的衣食住行,以工代赈修缮受灾村舍和道路,收容受灾民众等等。 花山乡方家村购买了六艘四百料的水师二手“封舟”,成立花山运输行。 全村青壮入股,怀揣着梦想,远赴湖广收购粮食。 本地粮食换生丝的大计,则派裘员外这个二五仔打头,大举在整个松江府三县收购生丝。 裘员外有投命状在方唐镜手里,又有巨额的利润诱惑,自然是义无反顾的投身了进去。 这个计划乃是短期中的重中之重,要抢在所有奸商和官府的注意力都放在哄抬物价的这个节骨眼上,一举将三县绝大多数生丝收入囊中。 有了这批生丝,不但能稳定本地纺织业,更能吸引来大批外商。 而首批以土地换桑蚕的土豪们,也在会后立即就展开了生产。 此时阳春三月,正是种桑树最适宜的时节。 等到一个多月之后,以土地换桑蚕的计划便可以有产出。 那些外商就算是真正的在本地落户了。 江泉将一举成为整个松江乃至整个江南最重要的纺织业基地。 桑树虽然是树,但却是最易生长的经济作物,比大部份灌木和杂草都要容易生长些。 入冬天之前将桑树的茎全部砍断,保留根部即可,来年开春便能迅速长出绿油油的茂密枝叶。 江南气候温暖,雨水合适,新种桑树就更加简单,将一株老桑树的根茎从中一分为二,分植两处,只要肥力供应得当,很快就能生出两株长势良好的桑树来,毫不费力。 正因为如此简单高效,又是长短结合,看得见的收益。所以才令得不论是普通农户还是地主老财,都对种桑养蚕青眼有加。 接下来就是方唐镜迅速推行的“高薪养廉”。 当然,这部份银子并不由县衙出,而是以兼职“救灾扶贫基金会”执法员的名义颁发下去。 这是方唐镜以毒攻毒计划的一部份。 方唐镜的计划,便是将三班六房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割裂开来。 以名声最臭,实则危害相对较小的三班皂隶来对付六房胥吏。 方唐镜只给三班皂隶加了五成的月俸,摆出整顿这些皂隶行事作风的高压态势。 但是暗地里却对三个班头定下了一个涨全年月俸的规矩: 一个月内,若能揭发六房不法事的,皂隶涨到双倍月俸,班头涨三倍。 堡垒总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 若一个月内,完不成任务的,不要想着涨月俸,而是立即驱逐出队伍,另招他人顶替。 若是挖出大案要案的,立涨五倍月俸。 当然,这个计划方唐镜只是掌总,具体执行交由王总捕头执行。 毕竟做了十多年坐地虎的王捕头,比谁都清楚六房的猫腻。 “大人,您定个章程,这次要怎么整?”刚刚领了三倍俸禄的王捕头谄笑着请示方唐镜。 方唐镜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往死里整!” “这,挖出的人若是太多,会不会影响衙门运作?”王捕头有些忧心忡忡。 这倒是一个问题,那些六房胥吏是个什么尿性,方唐镜也是清楚的,黑眼珠盯着白银子,还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情。 或许将这些人全都杀头都不会冤枉,但若真这么做了,一县的政务还怎么运作? 方唐镜若是一介平民,他或许会想着将这些人全都赶尽杀绝,但身处师爷这个位置,他不能不为全盘考量。 一方面,方唐镜要将侯府伸到江泉的黑手斩断,便要在自己家乡树立足够威望。 首先就要将县衙打造成自家的自留地,得罪人什么的与性命相比,根本就不算回事。 另一方面,方唐镜想要治理好江泉县,离了这些地头蛇,还真的就很难玩得转。 想来想去,也只能敲山震虎,惩处首恶,其余不究了。 想到这里,方唐镜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尽量往深里挖,六房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一个都不能少!” “是,大人!”王捕头听出了方唐镜话里的决心,知道方小师爷这一次,就算不能尽数清理六房,但至少大换血是必须的! 王捕头和手下的三班班头无人敢怀疑方唐镜的决心。 方唐镜甚至已经拔出一部份钱,派人远赴金华地区招募矿工来本县担任打击水路走\/私的巡检司兵员。 巡检司定额不能超过一百人,方唐镜一招就是三百人的名额,成立三路巡检司。 这大手笔,若是三班皂隶使不顺手,反手换掉他们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不是方唐镜银子多了烧的,而是从经济和安全两方面规划: 一来江泉水路发达,走\/私猖獗,成立水路巡检司势在必行。 二则就是手里有兵,心里不慌。不要忘记了,江南沿海一带可是倭寇肆虐之所,靠那些不堪一击的备倭卫官兵,与找死没什么区别。 方唐镜怕死,要保留有用之身拯救天下苍生。 刚穿过来就经历了被人鸩杀,近期又被西厂那些缇骑戏耍,那种毫无还手之力,生死操于人手的感觉让他格外不爽,时刻有生命受到威胁的危机感。 远赴金华招兵,当然是直接借鉴战神戚继光戚爷爷的练兵经验,招兵就招金华那些砍人嗷嗷叫的矿工。 有了三百名悍不畏死的兵士在手,加上以戚继光的练兵之法和战阵之法,再加上县里的衙役,不要说守城,就是有小股的倭寇敢来招惹,方唐镜都敢跟他们野战! 第56章 以毒攻毒 不得不说,方唐镜以毒攻毒这一招,效果之好,连他自己都怕。 一县的人事编制可以用三个字概括:官,吏,役。 官主决策,吏理文书,役供差遣。 三者关系呈金字塔形: 官指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乃是朝廷任命,吏部登记在册的命官。 县衙虽是最小的行政单位,但也五脏俱全,行政机构分为三班六房。 役指三班衙役,三班就是皂班,壮班,快班。 三班人员都是差役,统称为皂隶,地位比吏还要低一些。 皂隶衙役,相当于现代的保安,负责站堂,跑腿,护卫,开道,维持纪律,执行刑讯。 就是后世影视作品中,负责为官员开道举牌威吓民众的狗腿子。 快班衙役,也称捕快,职责相当于现代的警察,负责拘传原告,被告,证人,刑侦,缉拿罪犯,搜寻证据。 快班在三班中相对比较重要,后世文学作品出现的频率也最多。 王捕头出身就是快班,因多年积功,又得了周县尊赏识,才升为总班头。 壮班衙役,相当于现代的城管加武装警察,负责把守城门,县衙,仓库,监狱等要害部位以及巡逻城乡市集道路。 相对于六房来说,三班衙役做的都是些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粗活,是个人都能做得来,换掉他们是最容易最简单的事情。 并且这些人名声最臭,风评最差,一旦脱掉这身官皮,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对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上官也最是畏惧。 吏就是指六房的工作人员,六房分别指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吏是一县政务的实际运作者和执行者。 六房中,每房由典吏(亦称“户书”)1人为首,手下工作人员依次为“攒点”、“书吏”、“书办”、“书役”、“胥吏”等。 六房的胥吏这些人与班房的人不同,这些人做的都是专职工作,有相当技术含量的。 比如刘书办,积年的老吏房,每年过手的帐目,钱粮的收支,都是些精细活,不是一般的大老粗能胜任的,非得有一定知识水平的人不可。 所以他们的位置最稳固,互相盘根错节,长期把持一县事务,衙门表面上是知县说了算,其实所有的政务落实最终还是要他们去执行,真正是流水的官铁打的吏。 方唐镜要想真正掌握一县大权,刷新吏治,就要对付的这些人物。 正常情况下,想要对付其中一两个或许并不难,但要动整个六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一物克一物,三班皂隶长期在县衙这个大染缸里耳濡目染,有时还会与之狼狈为奸,最了解这些胥吏底细。 所谓使功不如使过,现在有一个抱铁饭碗,升职加薪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不牢牢抓住,他自己都对不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 此时为了生存,也为了美好未来,出卖起六房那些昔日的“战友”,出手的速度不要太快。 不能不快啊!三班衙役好几十号人呢!手快有手慢无! 六房胥吏虽说人数也不少,可也不是人人都不干净,剩下有小问题的还占了多数,真正的大老鼠并不算多,一旦别人揭发了,自己可不就连汤水都没得喝了吗? 方唐镜布置下去才两天,王捕头就火急火燎的又找到了方唐镜。 两天不见,王捕头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双眼熬得通红,身上一股汗臭味,乱糟糟的油腻头发上面还飘着数十片头皮,活脱脱是一个急眼的赌徒。 但他精神却是出奇的好,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黑材料,递给方唐镜,媚笑道: “大人果然是诸葛之亮,神机妙那个算,准得赛过了刘伯之温,弟兄们揭发出来的材料足有二十多桩见不得人的事。” “可是都有实据?”方唐镜接过材料,没有急着看。 “按照大人的吩咐,那些嚼舌头一时没影的都先放一边,现在这些,大部份都能在最短时间拿获人证物证的,有些是间接的证据,差不多也能把六房那些黑心贼咬死。” 方唐镜颔首,这才拿起黑材料看了起来: 张典史为了与西街的豆腐西施长期私通,利用职务之便,长期将到边远地区服差役的事情指派给豆腐西施的老公王老实。 吏房郑典吏疑似与长山乡的贺总甲,龙溪乡的宾总甲勾结,让这两名退休总甲的子侄接替其总甲之位。 户房廖书吏张书办与寺山乡里正合伙,擅自提高去年秋粮的损耗,多克扣两百石运费。 刑房吴典吏涉嫌私自放纵松江府下了海捕文书的灭门杀人犯,曾家堡少堡主曾志飞,致使凶犯至今未能抓捕到案,上头多次发文催促,也是毫无办法。 工房几乎一窝都是共犯,洪桐县里无好人,在过去数年县里对修路搭桥的材料以次充好,以三等材料报帐一等材料的钱财。 兵房主管的三个巡检司去年设卡收费二十三处,比前年多了四处,但各处的被盗案件反而上升了二十三起,收上来的过路费,货物抽成也比前年少了两成,帐目混乱。 只有礼房这个清水机构没什么贪赃枉法的机会,但也克扣了每年朝廷下发的学粮和敬老粮,只不过因为朝廷本来拔下来的专款就不多,所以贪墨的数量也就并不起眼。 …… “果然是靠山吃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方唐镜冷笑,一桩桩一件件,虽然触目惊心,却并不出乎意料。 “本来以为老子们就够黑了,想不到啊,六房这帮孙子他嬢的黑过墨斗!还他玛的天天嘴里仁义道德,我呸!” 王捕头愤愤不平,这帮孙子平日里称兄道弟,关键时刻没一个带着自己发财的! 和这些人一比,自己他玛的就纯洁得象一朵白莲花! 还是师爷说得对,弄死这帮孙子! 虽说并没有出乎意料,但是六房之间盘根错节,如同六株根须密布的鬼树,盘踞在地下,贪婪地把持着县里各项政务,汲取着百姓的血汗,想要破除,并不容易。 虽说有这些黑材料,但怎样才能将这些豺狼毒蛇一网打尽? 这些材料可以各个击破,但现在问题是这些人蛇鼠一窝,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一个就成了打草惊蛇,惊动其他人,杀人灭口,毁灭罪证什么的不要太容易。 第57章 灭门凶徒 方唐镜重新拿起这些材料细看,来回踱步,目光很快就又看到曾志飞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些熟。 曾志飞?方唐镜认真回想,终于想了起来。 他上一世,曾在松江府地方志上看过这则灭门惨案凶犯的抓捕记载。 之所以还能记住这名凶徒,主要是因为这名凶徒不但是灭门惨案的凶手,更是逍遥法外五年之后才被抓。 并且也非由江泉县本地官府抓捕,而是松江府直接派人侦辑,抓捕,全程没有本地官府什么事。 抓捕之后,拔出萝卜带出泥,江泉县本地刑房,工房,兵房十六名吏员作为背后保护伞涉案,引发松江官场大地震,连带当时名声还不错的江泉知县也被迫致仕。 这样一起牵连极广的案件,难怪方唐镜会有印象。 此次自己要拿六房开刀,这个内外勾结的案件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王捕头,曾志飞的数次围捕,你可曾参与?”方唐镜问道。 “据属下所知,迄今为止县里已组织五次围捕,属下曾参与四次,三次是刑房牵头,一次是兵房牵头,可每次都是空手而回,毛都没见到一根。” 王捕头忿忿不平之余也有些惭愧地补充道:“曾志飞这厮从小习武,倒也有些本事,来无影去无踪,是我等无能,他玛的!”。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据记载,曾志飞这厮行凶灭门之后又逍遥法外五年多才落网,现在距离他行凶还不到一年。 “王捕头无需惭愧,你们拿不到这曾志飞,不是他本事太大,而是有人为他通风报信,你们餐风露宿的去抓捕人犯,人家根本就在百里之外抱着小娇娘风流快活,看你们的笑话。” “贼子敢尔!”王捕头一下子双目圆睁,不敢置信,他自认不是好人,却也不敢对灭门案的凶徒开方便之门,这得有多大的狗胆才敢如此。 “有何不敢?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曾家堡富甲一方,几千上万两银子拿出来就跟玩似的,践踏律法又怎的不敢做!”方唐镜悠悠反问。 “这群狗官!”王捕头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正义一方,他当然知道,没有刑房兵房的配合,那凶徒想逃脱五次围捕,根本不可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正是你立功的时候,我已得知这凶徒藏身之所,你有没有信心只用自己的兄弟,将之捉拿归案?” 其实这这凶徒的藏身之所以及破获的过程,都在松江府志上有详细记载,方唐镜早已了然于胸。 王捕头眼睛一亮,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拿不到贼人,属下绑了自己进大狱,省得无脸来见大人!” “好,此事若成,刑房典吏之位非你莫属!”方唐镜大方许诺,王捕头表现不错,自己少不得千金市马骨。 王捕头顿时晕乎乎的,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整个人都有些上头了,身子发软,顺势就趴了下来拜谢道:“大人恩同再造,小人刀山来,火海去,绝不皱眉……” 六房职员乃是吏,比他们这些衙役要高级,衙役是贱民,吏则是最接近于官的阶层,王捕头怎能不感激涕零。 此时,远在某处的灭门凶徒曾志飞,莫名其妙的就打了几个喷嚏。 嗯!是谁在惦记老子这颗项上人头? 眉头顿时一皱,想也不想就一掌击晕怀里几乎不着片缕的妖艳女子,跳起来看向窗外。 门外和风轻吹,一对土狗撒着欢在村边追逐着,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草地上觅食,两只大公鸡为了争夺配偶权大打出手。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曾志飞这才稍稍安心。 最重要的是,老头子专门托人从海外带来的,三条穷凶极恶的大番狗没有异常。 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曾志飞仍是把手伸向床下,擎出一把明晃晃的百炼钢刀。 整个人如同一只狸猫,翻身跃上屋顶,匍匐着四下里张望。 这是一栋三进的独院,又坐落在山边,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外面里远的动静。 就这样过了一刻钟,穷尽了目力来回扫视,确定没什么异常,他才又翻身回到房中。 “狗嬢养的,该不会是那些狗官又要开始追捕了!不会的,老头子早把他们喂饱了,若有行动,定会提早告知,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悻悻地自语了一番,曾志飞弄醒那名女子,开始之前做到一半的互动。 “爷,我咋的就突然晕了过去,奴家头好痛的样子。” 之前曾志飞出手实在太快,妖艳女子根本就没想到就晕了过去,此时醒过来,便只觉得头晕。 “什么头痛,是你这小浪蹄子想得太多了!让大爷好好痛你!” 曾志飞当然不知道确实有人惦记着他的人头。 将这件要事定了下来,方唐镜心头大定。 接下来,又交待了些其他事项,务求一网打尽。 “很好,要弟兄们再辛苦两天,尽快拿到实证,大约四五天后,六房定会为我举办接风宴,咱们最好能在接风宴上收网,将这些人连根拔起。事成之后,这些人的财产必定是会没收的,分三成给有功的兄弟。有没有问题?”方唐镜看着王捕头。 “大人放心,绝不会漏网一个!”王捕头咬牙切齿,这些黑材料就是一张张投命状,他和他的那些手下只能跟着方唐镜一条道走到黑。 但王捕头并不后悔,即便没有抓捕曾志飞这个机缘,他也早就想通了。 富贵险中求,以前是没机会,而且六房那帮孙子也不带他们玩,只能一天天混日子。 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有盼头,再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这一辈子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不单是这样想的,对手下的众兄弟也是这样说的: “做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再不搏一把就老了!方小师爷这种分分种几万两银子上下的大腿,这辈子不抱,下辈子也抱不上。” “你办事我放心,约束好手下,万不可走漏风声!做好这件事,全体涨月俸!”方唐镜叮嘱。 王捕头狞笑:“大人放心,三天前属下就定了死规矩,全体单独整训,一律连防连坐,睡觉拉屎都要三人连动,谁敢做反骨仔,保准三刀六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王捕头凶相毕露,这一把他和三个班头都是将身家性命押在方唐镜这里。 三班衙役,谁要敢关键时候坏了大家的好事,那下场就不仅仅是沉江这么简单的了。 方唐镜很满意王捕头的态度,这些人就如同一把锋利的杀猪刀,为恶还是为善,端的就看握在谁的手里。 现在,方唐镜就要用这把杀猪刀,捅向它曾经的主人。 接风宴,会是什么情形? 第58章 同学之情 第二天,“皇恩新区”在周县尊的主持下开始动工。 按计划,首先建造的一期工程里,除了灾民的慈善房外。 与此同时,还计划先建一座超大规格的,日后由县里生员任教的官办学堂。 这也是教化(名声)工程的一部份,日后还会成立助学基金。 因此在动工的典礼上,可谓是群贤毕至,热闹非凡。 除了本县士绅出席之外,还有“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众理事代表工商界人士。 自然,作为文教的一部份,县里的教喻也带领县学诸教员生员一起出席开工典礼。 典礼自然舞龙舞狮,万人空巷,热闹赛过过年。 礼成之后,按照惯例,周县尊和士绅代表,都亲手在新区门前种下一株株榕树。 此举意喻朝廷恩泽绵长,官民其乐融融。 齐敬贤老夫子则带领生员们,在大学堂四周种下一株株桃树李树。 意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工商界这边,自然是以“救灾扶贫基金会”为代表。 方唐镜在众理事的推举下,在基金会会址的一处泉眼旁,种下了两株梧桐树。 意喻自然也是极好的,有凤来仪,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这里日后定会引来金凤凰,这泉水也会成为凤凰池。”方唐镜开着玩笑,众人大笑。 这本是无心之言,不料齐敬贤老夫子暗暗诧异,少年人有如此志向,实是后生可畏。 凤凰池?齐老夫子眯起双目,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方唐镜说道: “贤侄心怀凌云,有宰执天下之志啊。” 有唐以来,“凤凰池”便是中书省的别称,宰相之职便因入主中枢而有凤凰池的美称。 因此方唐镜栽梧桐树的举动,自然而然就被齐敬贤老夫子认为有入主凤凰池之志。 “啊,夫子,您” 方唐镜顿时有一种偷窥佳人被抓现场的感觉,满脸都是大写的尴尬。 自己当然想过有朝一日做大官,做到内阁更好,这样才能赚大钱好不好。 只不过在泉水池旁种两棵梧桐树就被人想到这方面,实在是自己并没有想过的事。 这就不知说什么好了,老夫子学富五车,阅人无数,一般的说法怕是不会相信。 没等他想好说词,老夫子已说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国家如此,正是少年人砥砺有为之时,乃是好事!” 夫子对朝廷乱象隐有不满,这才如此隐晦的表达。 好,夫子您开心就好! 老夫子与方唐镜以前并没有多亲近,原因主要在于方唐镜刚考上秀才不过一年。 而这一年里,方唐镜在县学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间都在外游学。 对于长期翘课的学生,师长多是没有好脸色。 只不过这位学生却又是不折不扣的学霸,老师也只能捏着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老夫子的刻板,对这样的学生,心里定是有些不爽的。 反倒此时,方唐镜被革除了功名之后,老夫子心中惋惜,对这个学生亲切了许多。 但是方唐镜的“同学们”,却并不买这位学长的帐。 众生员看都没看方唐镜,鼻孔差点翘到天上,分明是神仙不与凡人语的模样。 方唐镜也不意外,人家都是有功名的,自己一布衣,看不起也属正常。 更何况是方唐镜还是得罪了侯府,由府学和知府亲自下条子废他功名。 别看方唐镜现在攀附上了知县,却也是科举无望,起码这几年内都无望。 他若要恢复功名,非要经过府学和知府这两关不可。 知府还好说,任满了是要调离的,可府学学喻一般是由本府人士担任,很少调动的。 所以他的同学们都认为,方唐镜这十年内都不可能恢复功名的。 这个时候,周县尊正领着一众士绅一边大谈规划,一边畅享美好未来。 众人不住附和,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这时便有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俊雅生员来周县尊面前,恭声行礼道: “老父母大人,今日新区动工,学堂奠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修禊事也,学生恳请大人留下墨宝,勉励学童发奋读书,实为百年幸事!” 这名生员是县里的廪膳生员,名为李才俊,家里也是望族,自小便延请名师授学,少有才名,是极有才名的风流人物。 李才俊本人尤其擅长诗词歌赋,常常以“小李牧”自居,乃是各种文会的座上宾。 全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这里,李生员哪里忍得住刷声望的机会,第一个跳出来请命。 说完之后还不忘看了方唐镜一眼,嘴角翘起一抹轻轻的弧度。 方唐镜虽然有“松江府第一秀才”的美称。但是他的名声主要来自十六岁高中院试案首。 流传的佳作却并不多。 这也很正常,专心八股文的未必在诗词歌赋方面有多突出。 但对于人们寄与厚望的方唐镜来说,第一秀才没有佳作传世,就如同菜里没有盐。 未免有些淡而乏味,谈论起来总有些不得劲的样子。 而且也被县里其他生员看轻,总想要压他一头成就自己名声的想法。 其中便以这李才俊尤甚。 当年院试,他与方唐镜同场竟技,方唐镜夺得案首,他的成绩也是不差,得了个第二。 可惜,人们记住的永远只有第一,没有第二什么事。 自古文无第一,或许便是如此得来的。 既生瑜何生亮,李才俊大为不忿。 他自认才华要在方唐镜之上,是考官瞎了眼,乱点鸳鸯谱,这才错点了自己。 若仅仅如此,他还是有信心在其他方面压过方唐镜的,重新证明自己。 但方唐镜这个十六岁的“松江府第一秀才”的名头,实在是太过耀眼。 不论走到哪里,各种诗会文会,人们总会有意无意间谈起方唐镜,风头盖过了所有人。 这让心高气傲的其他人情何以堪! 郁闷的生员们于是有了共同的敌人,方唐镜就这样躺枪,成了集火的对象。 可是方唐镜在中秀才之后,除了到县学领取廪粮之外,大部份时间都不在县学。 这让一众想找方唐镜麻烦的生员老鼠拉龟,无处下手。 等到方唐镜被革除了功名之后,这些人都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老天有眼,这下总该轮到咱们出头了! 李才俊是最高兴的,第一名被革除,他这个第二名就应该理所当然成为第一了? 然而,所有人,很快就高兴不起来。 方唐镜就算被革了功名,笼罩在他头上的第一秀才光环也并没有褪色。 相反,在他悲情色彩的故事下,第一秀才的位置反倒更显耀眼牢固。 人们开口必是方小秀才云云,闭口还是方小相公如何如何,声名更盛。 而现在,方唐镜一举成了县尊师爷,逆袭成为人生赢家,更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 仿佛方唐镜就成了江泉县读书人的名片,还是一张带有传奇色彩的名片。 太过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按道理来说,新区才刚刚开始动土奠基,这吟诗作对什么的等到建成了再玩也不迟。 可这李才俊的话却偏偏就挠到了周县尊的痒处。 周县尊做出了这诺大的政绩,如果不能早点宣扬出去,那和锦衣夜行有什么分别。 因此这李才俊一提议,周县尊便来了兴致,回头看了看众士绅。 众士绅都是善于观言察色的人物,一见县尊动心,纷纷附和。 只有齐敬贤老夫子心里有些担心。 老夫子是县学教喻,对于方唐镜的八股文章是极欣赏的,却从未见过方唐镜作诗吟词。 因此便以为方唐镜不善于此道,于是看了看方唐镜。 却见方唐镜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心中一叹,终究还是太过于注重科举,忽略了其他。 他并不怪方唐镜,科举才是正途,除八股之外的都是小技。 只是现在方唐镜被革了功名,八股便没了多大用处。 比如现在这样的场合,总不能拿一篇八股来充数,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就在他要开口劝说周县尊的时候,周县尊已经开口: “小友提议大善,吾辈读书人恭逢盛世,如此佳事,岂能无诗。” 第59章 劝学之诗 周县尊也是曾经从诗山文会里杀出来的人物,迎着下面生员热切无比的目光,又道: “吾身为朝廷命官,提携后进正是吾之本意,汝等风华正盛,正当发奋报效朝廷。恰逢学堂奠基,吾便以‘劝学’为题,汝等若有佳作,可当场作来,择其优者作为学训,诸堂楹联,激励后学奋力上进。” 这可是在全县名流面前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各位生员个个摩拳擦掌,开始构思起来。 顷刻之间,衙役已摆上案桌,准备好文房四宝。 就在众生员长吁短叹,还在拼凑句式苦思冥想的时候,李才俊已经当仁不让的提起了笔。 他对这场文会早有绸缪,事先也准备好了诗作,为的就是要捷足先登。 如此一来,既打乱其余人的构思,又彰显自己才思敏捷。 最重要的还是要抢在方唐镜之前出手,这才显得出自己才华更在方唐镜之上。 证明自己才是江泉县名副其实的第一秀才! 顷刻间,李才子笔走龙蛇,洋洋洒洒,一篇劝学诗一挥而就。 众人上前围观,半晌之后,人群之中响起了赞誉之声。 “好一篇锦绣方章…不愧是李大才子…!” “吾县魁首,名至实归。” “卓尔不凡,才气直冲云宵。” 吹捧声中,已经有人摇头晃脑地吟诵了起来: “读书乐春 晨光拂晓流水潺,携卷踏露春风醉。 清泉鱼虾皆良伴,天际白鹭是文章。 等闲莫负少年头,人生唯有读书高。 读书有乐乐几何?落红满径草不除。” 平心而论,这首诗意境也颇为不俗,遣词优雅,当得上一首不错的诗。 便是周县尊也不住点头。 那些正搜肠刮肚的生员们,顿时就有半数之人面如土色,长叹一声,索性便掷笔放弃。 另半数文思还不错的,也是被打击得不轻,对原本还算满意的诗词改改划划,踌躇不已。 李才俊此诗本就不错,于是几位李家世交就更是不吝脸皮地吹捧起来: “情景交融,值此春光烂漫,真是一首春日读书的好诗啊!” “若是咱们松江府有才气一石,李相公一人便可独占八斗。” 方唐镜脸皮抽了抽,还好,这位还是有点分寸,没说天下才气李相公独占八斗。 “哪里哪里,小子拙作,当不得诸位父老的抬爱,折煞小子了。”李大才子得了头彩,满面春风,连说谦虚的话时都合不拢嘴,趾高气昂的笑容根本止都止不住。 李才子看向了方唐镜的眼神都充满了睥睨,拱手向四方答谢的时候,还专门朝着方唐镜多停留了两秒,似是在向方唐镜挑\/衅一般,不服,来一首试试? 引得众人对着方唐镜一阵侧目,都想看看方唐镜有什么反应。 所有人都以为,方唐镜再怎么的,也要为扞卫“松江府第一秀才”这个名头? 然而让众人失望了。 方唐镜只是漫不经心的略抬手一拱就不再理会李才俊,让人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觉。 这位是怯场了,谁才是真正的第一秀才此时已经不言而喻了呢。 只有老夫子重新回味了这首诗,先是点头后是摇头,似是有些遗憾的样子。 然后老夫子看向方唐镜,开口问道:“贤侄,你觉得子俊这首诗如何?” “才情上佳,功底颇深,已有七分功力。”方唐镜恭敬的回答道。 “过了,在吾看来,勉强有五分功底,此诗还是太流于表面,只是形似而神不似,更遑论自成一格。”老夫子又摇摇头。 两人都心知肚明,李才俊这首诗乃是化为用元朝翁森的《四时读书乐春》,这首诗原文为: “山光拂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李才俊模仿得也算不错,只不过落入了前人巢窠。 诗词因时因事而作,你这写的诗都是别人家的,意境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这也是老夫子不满的原因。 老夫子挼了挼白须,又问道:“贤侄何不赋诗一首?” “回老师的话,小子才疏学浅,又不擅此道,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方唐镜再次恭敬回答。 方唐镜倒不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刷名声,只是他心中早有成算。 他现在的心思大多放在盘算着整治吏治的事,对这边的文会就有些心不在焉,因此给人一种心虚的感觉。 “贤侄的八股文章老夫是看过的,功底扎实,才气盎然,老夫想让你作诗,并非为了让你扬名,而是要告诉这些生员们一个道理。”老夫子眼现忧色,顿了一顿才又重新说道: “八股文章乃是天下学问之根基,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甚么诗词歌赋,都是一掴一掌血。若是根基不稳,任你做出花团簇锦,都是野狐禅,外道邪魔。” 朝廷以科举取士,自然就以八股文章为最,老夫子所说这番话是正统老学究的治学之道。 方唐镜虽然不赞成,但作为以八股文章夺得“松江府第一秀才”名头的他,完全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十分真诚的说道: “学生受教了。” 方唐镜虽这么说,却没有动笔的打算,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夫子品评众生员诗文起来。 此时,大多数生员已陆陆续续写出了诗,众人又是一阵摇头晃脑的品评,传出阵阵赞叹。 只是李才俊珠玉在前,这些临时的急就章,完全没有可性比,全都沦陷为陪衬的绿叶。 “人心浮躁,人心浮躁…”老夫子边看边唉声叹气,比他自己写了一篇篇臭作还要生气。 “咦,这不是我们的方大才子吗?”这个时候,李才俊趾高气昂的踱着步走到夫子这里,到了近前,象是刚刚发现方唐镜一般,扬起下巴,高声打了一个招呼。 “哦,见过才俊兄。”方唐镜也象是才发现李才俊一般,拱手行礼。 “大才子,值此盛事,何不留下墨宝,激励后进们,好歹你也曾是我们‘松江府第一才子’呢?哈哈,哈哈。” 李才俊说到“第一才子”四个字的时候,特别的加重了声音。 一干原本似是眼里看不见方唐镜的同学也象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纷纷围了过来。 没办法,这种时候见到方唐镜,实在太有安全感了。 安全感是什么,就是在上学快迟到的时候,在路上碰到同班同学。 尤其是发现,这个同学比自己还落后一大截。 今天被李才俊拔了头筹,大家是没法出头了。 可这不是有一个比自己更不擅长诗词歌赋的方唐镜吗? 只要把方唐镜比下去,咱们的整体毙格不就上去了吗? 逻辑很简单清晰啊!看,咱水平也不差,起码比“松江府第一才子”好上那么一点两点。 第60章 当为学训 众生员见到方唐镜就如同见到了宝贝。 所有人都觉得,方唐镜的“第一才子”这个名头,当真比厕纸还好用。 比如无聊的时候刷刷名声,打打脸什么的,端的是妙用无穷。 简直就是最佳绿叶,不,是鲜花下面的最佳牛粪,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啊。 “方师兄,来一首。” “一首怎么够,来两首。” “久闻方师兄才思如泉,乃是我江泉骄傲,岂可空手而归乎!”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方师兄就不要推辞了!” “大名鼎鼎的松江第一才子,不会是怕了?” “瞎说什么呢,方师兄那叫‘识时务为俊杰’,怎么能叫怕呢!” 在县学生员里,方唐镜年纪最小,考取秀才的时候才十六,今年也不过十七。 所谓达者为师,在县学里大家都要叫方唐镜师兄,当真是心理不平衡已经很久了。 此时忍无可忍也就无需再忍,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方师兄,众望所归,就不要再藏拙了。” 面对众人超乎寻常的热情,方唐镜有些羞涩,红着脸婉拒: “唐镜已是被革除功名的一介白身,诸位兄长休要再提什么‘第一才子’,此等盛会,小弟看看就好,哪敢留什么文字,没的污了大家的法眼。” 小样,想推脱,没这么容易。 “方师兄虽是白身,却是吾等心中永远之楷模,今日不留下墨宝就不让你走。” “是极是极,我等仰慕方师兄才名久矣,如同久旱之盼甘霖,方师兄就不要矫情了。” 方唐镜再次推辞,连声音都有些急促:“小弟还有些事,实不能再陪大家,恕罪恕罪。” 我…靠,这是想鞋底抹油的节奏,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你跑的。 立刻就有同学殷殷地抱住方唐镜的肩膀,十分亲热的样子。 李才俊更是不由分说将毛笔塞到了方唐镜手里,嘴角含着不容拒绝的热情洋溢。 面对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严密包围圈,方唐镜就是长了翅膀也完全无用。 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打脸需要,方唐镜叹了一口气,不满足一下大家是不可能的了。 众人的要求虽然奇怪,方唐镜却恰好可以满足大家。 “好,既然大家有这个要求,唐镜也不能不给大家面子,就随便写两首诗献丑,若写得不好,大家千万别笑。”方唐镜点头,实在盛情难却啊。 切,你说不笑就不笑?我等偏要大笑特笑,让你知道大写的“丑”字什么样! 提笔,饱蘸浓墨,方唐镜略一思索,便挥毫疾书,写下了一首《劝学读书有所见》 人心如良苗,得养乃滋长。 苗以泉水灌,心以理义养。 一日不读书,胸臆无佳想。 一月不读书,耳目失精爽。 “呃……”“啊……”“喔……”“咳……” 这首诗一出,周围立马传出一阵鸡鸭被掐住脖子的声音,众生员只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首诗浅显易懂,文字直白,朗朗上口,就是小孩子也能听得懂。 但里面的意思却是恬淡绵长,回味无穷,最是适合孩童开蒙,就是大人也能从中受益。 端的是学堂不二的学训。 好一会,才有人回味过来,小声交谈道: “我…靠,方唐镜这厮隐藏得实在太深了,抢猪吃虎,大家都被他耍了!” “切,我早看出方师兄才高八斗,区区一首劝学诗如何能难得倒他,那李才俊还是太天真,太不懂事。” “卢师兄这话好有道理,反正我等的诗已经无法出彩,输在‘松江府第一秀才’手下也并不算丢脸啊,反倒是小弟从此诗中受益良多,自此有了头悬梁锥刺股之志。” “是极是极,我等倒是无所谓的,只怕那李才俊会受不了,本来他那首诗是要刻在大门外壁的,现在要被移到二堂去了,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方师兄可是说了要做两首劝学诗的,那李才俊的诗只怕连二堂都进不了。” “那岂不是要移到茅厕?” 众生员只尴尬了不到一秒,立即就觉得没什么好尴尬的。 道理也很简单,被踩的又不是自己,好象犯不着为别人的过失而尴尬! 应该尴尬的其实是李才俊才对,关自己毛线的事。 李才俊只觉得手脚冰凉,一群墙头草,二五仔……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方唐镜倒没有什么感觉,酝酿了一会,又开始写下第二首诗: 《春季读书歌》 春读书,兴味长,磨其砚,笔花香。 读书求学不宜懒,天地日月比人忙。 燕语莺歌希顿悟,桃红李白写文章。 寸阴分阴须爱惜,休负春色好时光。 “好!”方唐镜刚刚写完前面两句,不知是谁就脱口而出。 之后方唐镜每写一句,就是满堂的叫好声。 同样是浅显易懂,节奏明快,这才是最易口口传唱的好诗。 今天的文会主旨是劝学,乃是激励蒙童向学之作,方唐镜的两首劝学诗无疑更适合传诵,朗朗上口。 “此乃我大明蒙童之福啊,应大力推广传诵之!” 众人齐声惊叹,赞美声不绝于耳。 “过誉了,一时偶感之作,不敢当诸位前辈谬赞。”方唐镜谦虚道。 “方师兄大才,小弟们佩服,第一秀才之名,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由不得众人不服,这两首诗一出,方唐镜的大名必定风行江南。 这是必须的啊,事实上,方唐镜这两首劝学诗均取自后世流传天下的劝学诗。 前一首乃是清朝时萧抡渭所作劝学诗,后一首是民国时期的熊伯伊所作。 都是劝学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后世学训中的经典。 别的不敢说,各个学堂是必定要将这两首劝学诗奉为圭臬的。 方唐镜一谦虚,众人自然就更是感叹不已: “瞧瞧人家,年纪轻轻就多懂得做人啊,虚怀若谷。” “不象个别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醋晃荡。” “就是啊,有些人,做得两句打油诗就上头得不得,还第一个拿出来显摆,生怕不够丢脸似的。” “我……去!你大\/爷还是你大\/爷,松江府第一才子就是第一才子,那李什么俊,给方公子提鞋都不配啊!” 李才俊听着这些话,实在恨不得自己此时就是个老鼠,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李才俊的诗并没有如此不堪,只是人人都喜欢捧高踩低,哪管你是不是玻璃心? 李才俊只觉得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别人后面说什么他完全听不到,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方唐镜最后竟然写的也是一首“春季读书歌”,这让自己的“春季读书”情何以堪? 这厮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可就算明知道是故意的又能如何?他李才俊难道还能写出两首劝学诗压过方唐镜? “此子的学问竟到了如此地步,可见其八股文章必定已经更上层楼,了不得。”老夫子挼须而叹。 “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大明,终究是要靠这样的年轻人啊!”周县尊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老夫子身边,深有感触。 “此二诗,当为学训!” 论起学问,周县尊同进士出身,自然也是不低的。 两人都知道,由浅入深难,由深入浅更难。 方唐镜这两首诗看起来简单,实则已接近大道至简的境界,两人这才感慨良多。 “春季读书歌,那岂不是说还有夏季读书,秋季读书,冬季读书?方师兄怎么不写了?” “这是方师兄做人谦虚之故,也是告诉我们过犹不及的道理啊!” “是极是极,方师兄故意留有念想,是要勉励后辈青出于蓝,续上后面的诗?” …… 第61章 阳奉阴违 从“皇恩新区”回到县衙的当天下午,周县尊就因“操劳政务过甚”,病了。 而且还病得不轻,请了县里的一众名医会诊,最后一致得出一个结论:“操劳过度,阴寒邪毒侵体,急需静养。” 并且一致给出建议,县尊大人既然是阴寒邪毒入体,那么最好的疗养方式自然就是对症下药,恰好,本县的昙溪乡乃是有名的温泉之乡,泡温泉恰好对于“阴寒邪毒侵体”这等病症有特殊的疗效。 周县尊一贯是一个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人,于是便遵从医嘱,不顾当时已经是傍晚,带着随从和名医,开赴昙溪乡“治病”去了。 当然,以周县尊的敬业,政务是不会放下的,他招来众官和六房典吏,当着众人的面,把将全县的大小政务暂时委托给了师爷,这才不得不“遗憾”的赶赴昙溪与病魔作斗争去了。 这也算是方唐镜忙完救灾事宜后,正式接手师爷一职,协助县尊处理县务。 以年轻人的热血,方唐镜当然是预备着认真的做些实事好事,为家乡做出点成绩来。 他也有思想准备,要好好大干一场,毕竟周县尊才上任没多久,对本县的事务并不算熟悉,没做出什么象样的成绩也是情有可愿的。 自己可不同,生于斯长于斯,对家乡事务无比熟悉,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加之这些天救灾赈灾,县里也有不少公务积压,都必须花大力处理。 方唐镜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在县尊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了县衙书房,开始了解本县政务。 书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本县的鱼鳞图册,和堆得满满的文书公案,方唐镜怀着一颗济世救民的炽热雄心,开始翻看! 首先便是研究全县山水田地,了解所辖乡镇与村落疏密地理,全盘掌握全县税粮情况。 还有户口和风俗民情,治安情况,便于日后区别针对,施政安民。 看着看着,一句话就浮现在了心头:理想总是太过丰满,现实又太过骨感。 随着对政务的了解,方唐镜发现本县的情况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千疮百孔! 江泉衙大案要案积压了十数起还未结案,尤其是那桩灭门惨案,松江府已再三催促,迄今却是毫无音讯。 公务上的老大难一直没有解决,去年拖欠的赋税钱粮至今还有三成收不上来,成为坏帐乃是大概率的事情。 抗租和外地流民涌入形成了多起纠纷,有些地方还形成的大规模的械斗,地方弹压不下,屡禁不止。 沿海走\/私五花八门,大户与贼人勾结,间或有海贼和倭寇出没的消息 方唐镜倒吸了一口冷气,根本想不到,江泉县表面看起来光鲜靓丽,内里已经糜烂至此! 若是寻根溯源,这一切都还是要归结到吏治腐败上来,现在的六房机构,已经成了寄生的毒瘤,吸食着江泉的血汗,侵蚀着江泉的生命,中饱了一群蛀虫。 方唐镜不由得庆幸,自己制定的以毒攻毒计划当真是好巧不巧,是再合适不过的猛药。 原本是为了夺权的计划,却正好用来刮毒疗伤。 但如此一来,自己先前所划定的标准就要重新划定了。 既然是刮毒疗伤,似乎就应该连根拔起才好!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不过,为了避免自己先入为主,错杀好人就不好了! 方唐镜决定明天见一见六房的头头脑脑们,再到各房了解一番再作决定。 …… 新的一天如约而至,县衙按惯例点卯。 今日算是方唐镜第一次代周县尊正式主持工作。 点名时,主薄、典史以及六房典吏都来了。 只有县丞吕世安未到。 主薄彭维远和典史邹汉元替吕世安解释说昨夜吕县丞加班缉盗,一直到凌晨方归,受了些风寒,故而未来应卯。 方唐镜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毕竟他只是师爷,并不是县尊,无权节制官员。 别人不买自己的帐并不意外,于是方唐镜反而恭维了吕县丞两句。 他一早就接到王捕头的报告,昨夜吕县丞与一群府里来的“朋友”喝花酒,通宵达旦 各人点卯会面之后,各自到自己公房办公。 方唐镜叫住了六房典吏,让他们把周县尊接任以来的文书收集整理好,待会全部拿到自己在二堂的公房。 几位典吏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便都转身离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等情况本就在方唐镜的预料之中,也不说什么,便泡一壶茶开始等待。 不过,直到他将一壶茶饮过了大半,仍不见各房典吏将卷宗送过来,这才放下茶杯,缓缓的站起身来。 六房也在二堂里面,距离自己的公房都不甚远,就是蜗牛这个时候也爬到了。 方唐镜起身,叫来王捕头,吩咐他跟着自己到六房走一趟。 从自己的公房出来,距离最近的是户房。 六房,每一个房都有盏点,书办,书吏约二十多人,有自己独立的一个小院落。 方唐镜走进其中,便发现整个户房人员倒是齐整,却是三三两两在交谈,手头上的工作不紧不慢,与其说是在做事,不如说是在八卦。 走到近处,便如同来到了茶楼,各种八卦都有,唯独没有公事。 走进里面,方唐镜便象回到了后世的机关,有伏头补觉的,有拿着茶杯高谈阔论,有讨论窑姐姿色的,有说着某某大户秘辛的,有分享发财捷径的,乌烟瘴气,看起来个个都在忙碌,实则就是不忙本职工作。 至于他交待下来的事,户房的陈典吏早将之丢到了爪洼国,一屋子人,连一个整理公文的都没有! “唉呀,方小师爷,怎么敢劳您贵足亲临,咱们这里事多人杂,须得整理好当日的事情才能抽出人手。属下已吩咐他们尽快,一旦整理好就给您送去。只是,这些公文时间太久了,存放的地方又杂,整理起来多需要时间啊。” 陈典史看到方唐镜登门,不慌不忙放下手里的茶杯,皮笑肉不笑的解释起来。 那些攒点、书办,文书等人这才象是刚刚看到方唐镜,公式化地跟着附和,纷纷摆出诸多困难等等。 方唐镜知道,这些人对他法办了刘书办诸多不满,此时正好借机刁难自己。 “诸位既然有难处,方某也不勉强,原本此次募捐所得,计划了好些事宜,你们户房也是要分担一些事务的,既然各位如此辛苦,方某便到其他房看看,看看他们能不能克服困难,帮你们分担一些。” 方唐镜不咸不淡的说了一通,便走了出去。 留下了一脸错愕的众人和脸色难看无比的陈典吏。 原本在他们就是要刁难方唐镜,给他添添堵,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土鳖知道自己的利害。 没想到,方唐镜一席话过后,心堵不已的反倒成了自己! 将薪比薪地想一想,这土鳖手握巨款,别真的不分润给自己? “头,要不想想办法,缓和缓和?”陈典吏手下郑攒点凑了上来,巴巴地说道。 “呸,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几两银子就让你们跪了,老子不是那种人!”陈典吏骂道。 “头,这可不是几两银子,是几千两,兄弟们能不急吗?”郑攒点被骂了也不恼,照样的嬉皮笑脸。 …… 走出院子,王捕头一张黑脸已涨得黑红,主辱臣死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大人,要不要属下把兄弟们叫来,将这些家伙倒吊起来,让他们长长记性!” “不忙,再看看!” 毫不意外,方唐镜脸色平静的又去了其他五房也都转了一圈。 如果说户房因为刘书办的事对方唐镜抱有恶意,那么其他五房本不应该如此。 但很明显,这五房的情况仿佛与户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毫无二致。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六房背地里已经抱团开始阳奉阴违了,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大做了。 不过,在方唐镜最后那番表态后,六房的热情总算调动起来了一些,傍晚放衙前,六房派书吏送来一些文书公文,算是保留了一些香火情份。 这其实也是方唐镜故意为之,自己募捐所得近二十万,按照官场不成文的规则,至少有四分之一要分润到这些人手中,这可是一大笔巨款,现在自己放出口风,不怕他们不动心。 要么忍,要么残忍!方唐镜已下了决心! 第62章 县丞酒宴 上班一壶茶,下班一桌酒。 一散衙,各房官吏便如同鸟兽散,三分钟不到,整个衙门已门可罗雀。 落日的余晖照在方唐镜的背影上,分外的冷清孤单。 剩下方唐镜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连晚饭都还没有着落。 后厨的老郭随着县尊一起去了昙溪,王捕头又奉命办事,诺大的县衙就只有自己一人。 桌上是下班前才送来的文案,堆得小山一般,方唐镜苦笑一声,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好在中午王捕头给自己带了几个大馒头,还有三个没动,说不得便对付一餐。 这对于贫苦惯了的方唐镜来说,白面大馒头,已经相当好的标准了。 何况还有一碟他最爱吃的小鱼干佐餐呢,方唐镜又满意了起来。 心情愉快的泡了一壶茶,哼起了怪腔怪调的小调,“咱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 与方唐镜形单影孤不同,距离县衙两条街之隔的吕府已是高朋满座。 花厅中,整整五桌酒席全部被县衙的头头脑脑们占领。 一整天没露面,感染风寒的县丞吕世安,正满面春风的被众人簇拥着坐在首席。 左右两边分别是主簿彭维远,典史邹汉元,然后依次是六房的典吏,攒点,书办。 除了师爷方唐镜不在外,整个江泉县衙有头有脸的人都汇聚一堂了。 桌上摆满了珍馐,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里游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每一道菜都做得国色天香,只看上一眼,就让人恨不能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 精致的美酒散发着醉人的香味,陈年的杜康原液,名不虚传。 这样一桌席面,就是放在京城,款待部堂级官员都是妥妥的让人点赞。 江南之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酒酣耳热后,五岳倒为轻,众人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无比。 “哈哈,估计这会小师爷的脸已经黑透了。”吏房典吏陈温阳端着酒杯大笑道。 “嘿嘿,不但黑,还长。唉呀,你是没看见,小师爷从你们户房出来到我们工房的时候,那张脸拉的,啧啧,比驴脸还要长。” 工房典吏张伯仲说着夸张地伸手比了比驴脸的长度,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嗨,这算什么,小师爷从刑房出来时的脸色那才叫一个精彩,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我当时见着,还以为他怕是要立即跑到茅厕里吐血三升,吴兄,你给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把咱们的小师爷差点气死的?” 礼房典吏银贤绍冲着刑房吴典吏拱了拱手,一脸我就服你的神情。 “咳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松江府对灭门案催逼得紧,今天才到的公文已是开年来的第五份催拿文书了,加上堆积的其他悬案也不少,还都是案情复杂,牵涉的人员范围又广,卷宗当然是又多又杂,整理起来自然是困难重重,总之,我已经尽力了,小师爷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刑部典吏吴续有,笑着摊开双手,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吴兄言之有理,咱们礼房也是如此,下面大户人家的私塾混乱,各村学堂良莠不齐,泥腿子们根本不懂礼义廉耻,朝廷三令五申强调文教教化,每年发下来的文书数不胜数,还要到乡下宣讲朝廷德政,唉,三代之治可谓任重道远,路漫漫其修也远。哈哈,哈哈哈……” 礼房典吏银贤绍仿佛不胜唏嘘,笑声却怎么止都止不住。 “嘻嘻,呵呵,笑死我了,让我歇会先”众人笑得直不起腰,杯中酒都洒了出来。 “呵呵,不是我吹,小师爷来我们兵房催要各路巡检司文案和治安案卷时,看到我们一个个爱搭不理的,案卷更是半本也无,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捏着鼻子说辛苦我们了呢” 长着络腮胡子的兵房典吏陆寿庭一口饮尽杯中酒,牛气冲天地向众人吹嘘道。 “哼哼,他除了打落牙和血吞还能咋的,一个乡下土鳖,以为有县尊撑腰,就敢擅自截留募捐银子,太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就是要让他知道,离开了我们大家伙,他屁都不算一个。” 典史邹汉元伸手从盆子里撕下半边炖得颤巍巍的野猪腿,大口的咬了上去,满嘴流油,一边还很是鄙夷的说道。 “邹大人说的是,这小子居然募到了二十万两银子,真真是巧舌如簧,可惜,这一套对我们是没用的,不拿出真金白银,谁都跟他没完。” “不要说他只是一个白丁师爷,就是县尊当面,只要我们抱成团,也不敢不按规矩行事。” 众人频频点头,无规矩不成方圆。 所谓的规矩,自然就是潜规则,分润方唐镜募捐所得之银两。 当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清醒就成了一种罪。方唐镜就犯了这样的大罪! 众人对方唐镜原本没有多少恶意的,只是鄙夷他一介白丁,泥腿子一样的贱民。 但方唐镜靠两张嘴皮子就平空忽悠到了小二十万两银子,还想吃独食,这就罪不可恕了。 更何况,现在周县尊还将一县政务都委托给了方唐镜,成了他们的直管上司,这怎么能不让他们又妒又恨? 断人财路与断人前程,都是堪比夺妻杀父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唐镜成了他们集火的焦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银子都在那小子手中,若他不识相,又仗着县尊撑腰,还真有些不太好办。”吏房典吏宾富传话不多,一开口却是说到了点子上。 “何须担心,周县尊这位置也未必能坐稳,方唐镜一个本乡本土的土鳖,就不怕周县尊致仕,咱们找他秋后算帐?”刑房典吏吴续有起身端起酒杯,向着主座上的吕世安敬了一杯酒,才又接着道: “要我说,周县尊身体不好,早该致仕回家休养。县尊的位置还是要有一位能力超卓的大人担任才能压得住阵脚。而县尊的师爷又是县尊的左膀右臂,位处机要,他方唐镜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土鳖,论功名,资格,能耐,都不配当县尊的师爷!” 吴典吏是出了名的消息通,众人都是成精的积年老油条,听吴典吏这话是有话的话,不由暗暗思量,莫非县里要换主官? 而且吴典吏的样子,似乎这位主官还很可能是由吕县丞接替。 想想这些天吕县丞频繁与松江府的吏员往来,又对县尊和方小师爷摆出那般的架式,这事怕是十有八九没跑了。 “吴典吏这番话颇有见地啊,县尊身体不好是事实,方小师爷也还是有点本事的,起码在耍嘴皮子捞钱方面还是颇为不俗的,咱们不能一杆子把人打死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本官,将来也是要用他的专长嘛,师爷是不能让他做了,委他做个催收税赋的衙役再适合不过了。” 县丞吕世安对吴续有的话极为受用,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说话间不自觉就摆出了预备县太爷的样子。 “呵呵,大人高明,正所谓物尽其用,就算是一张草纸也有其本身的用处。他方唐镜做个贱役,恰是再好不过!” 各房典吏忙起身给吕县丞轮流敬酒,大为兴奋,衙役是贱职,方唐镜若是入了贱籍,按明律规定,贱籍是不得科考的,也就是说,方唐镜将终身科举无望,一举被打落到烂泥里。 “哈哈哈,大人高明赛过诸葛之亮。”众人尽皆大笑。 “对了,吕大人,松江府的贵人近期频频到访,想必是有什么好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让大伙高兴高兴?”户房陈典吏试探道,众人齐齐热切的看着吕县丞。 “本来呢,事情还在运作之中,不便多说。但诸位都是自已人,我也就不怕跟大家敞开了说。府尊大人和南京侯府的贵人,对咱们的县尊和那位方小师爷,都是多有不满,这两人,不识大体呐”吕县丞放下手中酒杯缓缓道来。 “府尊大人和南京的侯府贵人!”众人心头一惊,为吕县丞搭上这条线艳羡不已。 但是随即,就又被吕县丞接下来的话震得七晕八素! “算算时间,弹劾奏章也应该到万阁老的案头了……”吕县丞语带傲然,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得意。 “啊!!”酒宴众人惊诧地张大了嘴,惊呼声简直可以掀开房顶,瞬间就上头了。 “万阁老的案头!!唉唷喂!吕大人啊,你可真是牛大了,手眼通天,咱可得牢牢抱住您这条大粗腿,您日后铁定平步青云啊。我的吕大人唉,您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兄弟们啊。”说话的吴典吏眼眶都湿润了! 男人哭哭不是罪!真情流露啊,此时谁没有跪抱吕县丞,不,吕县令大腿的冲动呢! 第63章 物超所值 吕县丞明显是上嘴唇着天,下嘴唇着地,胡吹大气。 以他一个从七品的县丞,连见万阁老家奴的资格都不够,哪里可能搭得上当朝首辅。 不过松江李知府乃是万阁老这条线的人却是不假。 吕县丞弹劾周县尊的奏章由李知府代为呈送,走万阁老的门路倒也不假。 所以吕县丞便玩起了春秋笔法,忽略了过程,只说自己的奏折可以直达万阁老的案头,顿时就震慑了所有人。 果然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整个县衙的僚属都倒向了自己,为自己今后接任县令铺平了道路。 吕县丞其实能得到李知府的青睐,还要得益于他的第三房小妾。 这是一个长相妖娆且十分“旺夫”的女人。 内心里,吕县丞曾经不止一次扪心自问,为了搏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送上自己心爱的小妾给李府尊享用,到底值不值? 这一刻,在如潮的阿谀奉承面前,原本还有些扎心的吕县丞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 太值了! 要知道,松江虽只是一个县,却是“苏松常”三大府中的一个大县,鱼米之乡,商业之乡,乃是实打实的肥缺,窥视知县这个位置的人不要太多。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大县至少要两榜进士出身才能胜任。 象周县令这样的,也是因为做了十多年地方官,对地方和经济都颇有一套的官员才偶尔会被选中,那也是撞了大运的。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轮到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丞任县令,想都不要想,想多了会落枕偏头痛。 但这次地震却给了周县丞机会,大大的机会! 按照国朝惯例,发生天灾地震所在地的地方主官,一般都是要走人的,这是天人感应学说的又一理论基石,因为人祸,所以引发天怒,说明地方主官不称职。 尤其是这一次,余震波及整个松江府,受灾的结果必然就会影响到朝廷的税赋,这又是朝廷不能容忍的,连松江知府都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况下,松江知府也迫切的需要做点什么,要么找人背锅,要么能做到受灾不影响税赋,只要做到其中一个,这个危机就算过了。 可偏偏屋漏偏逢连雨天,府里又发生了奸商哄抬粮价的事件,满城哗然,骚乱四起,令得李知府焦头烂额。 在这种人人看衰李知府的情况下,吕县丞却敏锐地在纷繁复杂的局势里,发现了升官的捷径。 吕县丞的第三房小妾吕严氏颇有姿色,从良前就是江泉“校书院”里有名的女校书,素有一枝海棠压群芳之称。 李知府做秀才时就是有名的风流才子,做官后更是有名的护花使者,他上任时并未携带家眷,便在松江本地的“校书院”里娶了一位女博士做了外室。 这位女博士从良前与吕严氏从良前就是好姐妹,两人境遇相同,自然就时常往来。 吕县丞知道后,便安排吕严氏在松江府打理一些产业,方便吕严氏与那位女博士走动。 吕严氏人有姿色,本领不凡,交际手段又了得,还有意无意的选择李知府在家的时候到访,干柴遇烈火,十分轻易就成了李知府的入幕之宾。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风情万种的吕严氏立刻便获得了李知府的宠溺。 爱屋及乌,吕县丞也就顺理成章的搭上了李知府这条线。有着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女人,自然就有了共同语言,很快吕县丞就成了李知府的心腹。 地震发生后,整个松江府一片糜烂,自然是人人看衰李知府,便是连李知府自己也不看好自己,已经派人上京打点万阁老了。 原本吕县丞也深悔自己陪了夫人又折兵,十分懊恼的,但是江泉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震撼不已。 周县尊地震后妙招频出,竟能借天灾之力,把整个江泉商界整合在一起,使得整个江泉气象都为之一新,便是连募捐都是那般的别出心裁,挥挥手便轻取十八九万两银子。 要知道,上一次淮河决堤祸及两府五县,朝廷拔下来的赈灾银子也才这个数而已。 而近期一系列的措施出台之后,更是可以肯定,江泉县不但赈灾不用靠上头,便是今年的钱粮税赋也只会比往年大幅增涨。 和所有人一样,吕县丞可不认为这是方唐镜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能办到的,这个少年人只不过是周县尊推到台前的障眼法道具罢了。 那么周县尊为何要如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泉县此时的闪光,无异于吸引了整个松江府官场的群讽。 因此周县尊需要转移注意力,把这一切推到一个挡箭牌身上去。 在整个松江府一片暗淡的时候,江泉县如此耀眼,却又特立独行,周县尊想干什么? 这当然是不想把功劳分润出去,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自认为看清楚了其中猫腻的吕县丞自然就看出了机会。 若是李知府能将江泉县的政绩揽到身上,那么无疑会成为李知府仕途的一大亮点,危机瞬间就能转化为机遇。 而作为首先建言和具体实施的执行者,李知府还能亏待了自己? 并且李知府也需要有一个熟悉江泉的亲信,牢牢把持住江泉县即将到手的果实,容不得他人染指,这个人舍自己还能有何人? 果然,当吕县丞连夜通过小妾将此事告知李知府之后,李知府连最喜欢的互动都取消了,立即派亲信到江泉与吕县丞密议,而且是一连三天,把江泉这些天发生的事摸了个底朝天。 李知府也不是没想过,将江泉的所作所为照葫芦画瓢的做上一遍。 但松江府现在糜烂非常,官民互疑,官商异梦,人心动荡,根本不具备施政的基础。 再者,李知府也并不清楚方唐镜一整套计划的关联和核心内容。 贸然照猫画虎,十有八九就会成为东施效颦。反倒不如直接将整个成果据为已有保险。 现在,李知府已经动用了所有力量,紧锣密鼓地向朝廷报功,向万阁老报喜,力荐吕县丞这个有功之臣取代周知县。 所有的这一切,吕县丞付出的,也只是自己的小妾而已,虽说头上已绿成了大草原,但若要问他值不值,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超值! 此时酒意已有八分上头,吕县丞不由为自己的睿智点了九十九个赞! 若是时光能够重来,他绝不介意多娶一位姨太太,只送一个小妾的效果就如此突出,多送一个岂不更好? 这种看着太绿,实则太占便宜的事情不要太多!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第64章 酒后真言 “不…不瞒诸位,李知府已经传话过来,万阁老给吏部打过招呼了,这江泉县的下一任知县,就是我,我…吕世安。” 此时吕县丞面对各房的轮番敬酒,已经有了八九分酒意,说话间舌头也有些大了, 下一任县令啊,从七品到从六品,连升两级。 万阁老一句话,能顶别人一万句! 吕县丞真真是抱了条好大腿啊,咱们也得把这条大腿抱紧喽。 “恭喜吕大人,贺喜吕大人。” 众人又是连绵不绝的恭贺敬酒,吕县丞虽然海量,也是喝得高了,整个人晕乎乎的。 不过吕县丞虽然晕,有些事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当吏房宾典吏上前敬酒的时候,吕县丞便拍了拍宾典吏的肩膀,同时使了一个眼色,直到宾典吏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吕县丞这才满意的喝下了敬酒,然后便在两位姿色颇为可人的婢女搀扶下,进了里间“醒酒”。 主角都醉得差不多了,大家伙对着一个喝高了的人再大加奉承就没甚意思了。 于是话题就转移到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上。 “照我说,现在咱们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把银子从土鳖师爷那里拿回到咱们手里。” 说话的当然是吏房宾典吏。 宾典吏今年五十九,仕途已经到头,是没多大作为了,最惦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实实在在的好处现在有两个: 一个就是吕县丞许诺的,若是他能从周县尊那里把这次募捐的银子捞出来,便让他儿子接替吏房典吏这个职位。 这很好理解,吕县丞要跑官,尤其是搭上的还是万阁老这条线,什么人有什么价,这银子花的,海了去了,不弄点回本,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第二个就是宾典吏本身应该在这次募捐的银子里所得的那份,要尽快拿到手。 宾典吏人老成精,吃的盐都要比别人的米多,遇事多计,大家有事往往多找他商量。 一来二去,宾典吏便成了众人的“智囊”。 这次六房抱团给方唐镜来个下马威,就是他给吕县丞想出的主意。 宾典吏说的,本就是众人最关心的事,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一致共鸣。 不要说六房的人,就是主簿彭维远,典史邹汉元两位对此也是十分关心。 按照大伙心知肚明的规矩,他们能分到手的那一份,只比六房的头脑们更多。 可现在周县尊似乎明里暗里的冷落了他们,所以能不能分润,能分多少,都是每天晚上最令人辗转反侧的烦心事。 人都是现实的,没有谁比谁傻叉,吕县丞即便能成为下一任县令,也是需要时间的。 若是等到吕县丞成了县令才讨要这笔银子,怕是夜长梦多,还是尽快落袋为安好哪! 吕县丞的事终究不是自已的事,自家的银子放在别人袋里,才是实实在在的剜心割肉。 更何况,吕县丞也有一份在里面的呢! 每多耽搁一天,就会被那小王八蛋多挥霍一分,都是咱们的银子啊,太尼玛扎心了! 万一拖得时间久了,被花完了算谁的? “怕是不太好办哪,姓方的小王八蛋虽然被咱们摆了一道,好象不太服气的样子。” “是啊,他在出我户房的时候,还拿话挤兑我来着,大家听听,这个小兔崽子是这么说的……” 陈典吏因为刘书办的事,对方唐镜格外注意,略一回忆,就把方唐镜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给其他人听: “诸位既然有难处,方某也不勉强,原本此次募捐所得,计划了好些事宜,你们户房也是要分担一些事务的,既然各位如此辛苦,方某便到其他房看看,看看他们能不能克服困难,帮你们分担一些。” 说完,陈典吏忿忿地骂道:“大家听听,这小王八蛋竟敢威胁我!” “少年人,得志便猖狂,以后有他哭的时候!” “草,等到咱们吕县丞做了县令,看我怎么收拾这狂妄的小子!” “是极,到时看他还敢不敢狂成那样,我弄不死他!” “各位,重点!注意重点!”宾典吏有点无语,现在说的是银子,别他玛跑题好不好! “对,对,先说银子的事。”众人回过神来。 宾典吏见到诸人看了过来,十分享受这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挼了挼两撇稀疏的老鼠胡子说道: “从刚才温阳老弟复述的话里,大家也听出来了,方小师爷原本还是预备有咱们六房那份的,只不过嘛……” 是啊,方小师爷在六房走过一遍,在每个房都说了大致这个内容的话,其中的意思大家都能听得出来,否则也不会最后还是送了一些案卷过去充数,为的就是不要撕破脸皮嘛。 “不过什么?难道咱们今天做得太过火了?”刑房的吴续有追问。 “非也,所谓能战方能言和,咱们表现得越是团结,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就越重,才不敢轻视我们。”宾典吏微笑着道:“不过嘛,接下来就不能这么干了。” “宾老兄,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打一棒再给一个甜枣,接下来,咱们该捧捧他了,这叫捧杀!”宾典吏成竹在胸。 “这才给下马威就要捧他,是不是太快了?” “不算快,从他今天的反应来看,他虽然放了些狠话,却不敢撕破脸皮,毕竟他是要求着咱们做事的。所以他实际上已经是服软,他话里的真正意思是这样的‘大家别闹了,我把你们应得那份给你们,大家都好好做事,行不?’” 宾典吏人虽老,说话却是极损,故意学着方唐镜的语调,硬是把方唐镜形容成了跪地求人的样子。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内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少年人嘛,脸皮薄,既然他知道错了,这个面子咱们还是要给的,毕竟现在还是周县尊主政咱们江泉,诸位有什么事不爽的,等咱们吕县令上任后再清算也不迟。” “是极,是极,小不忍则乱大谋,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咱们让他一让又何妨。” “那怎么捧呢?” “这个好办,小师爷上任,咱们是不是还欠他一个‘接风宴’?” 第65章 只欠东风 按照惯例,新官上任的时候,手下僚属是要举办接风宴的。 次日一早,方唐镜便接到了六房的接风宴请柬。 师爷虽然不是官,却代表着县令,是六房的直接领导和监督者,实实在在的顶头上司。 这些本来都不是事,凭他们六房的能耐和人脉,将师爷架空完全不成问题。 但如今方小师爷手上握着大笔的巨款,这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近期,县尊大老爷似乎开始强势起来。 县里大小事务县尊老爷都一手抓,连县丞,主簿这些老爷都有靠边站的趋势。 谁让咱大明实行的是“家长负责制”呢?正印官几乎拥有绝对的权力。 遇到强势的知县,县丞、主簿这样的辅佐官几乎就是打酱油的。 所以如果县尊铁了心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话,谁也没办法。 说让你靠边站就是靠边站,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因此方小师爷的行情也就水涨船高。 就算吕县丞日后能够上位,那也是日后的事。 只要周县尊在位一日,权力就还牢牢的捏在手里,这也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 别看六房现在敢给脸色师爷看,若是周县尊当面的话,借他们两个胆也不敢做这种事。 县丞,主簿,典史乃是官身,县太爷也不能随意处置,需弹劾后经有司和吏部裁决方可。 但六房胥吏的任免可就是县尊一句话的事了,妥妥的一言堂。 所以对于六房的头头脑脑们来说,巴结富得流油的方小师爷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 本来师爷上任,这接风宴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但现在县尊放权,大笔的现银又握在了方小师爷手里,接风宴的规格就不能低了。 有求于人就得拿出有求于人的架式来,若真象今天这般,用臀部想都知道会谈绷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想一想大秤分金的情景,大家的心思就热络无比起来。 之前给方小师爷难堪,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他明白缺了自己不可的道理。 现在要与方小师爷套上近乎,就关系着切身的利益了。 跟方小师爷过不去没关系,却没有人会傻到跟银子过不去。 毕竟,十七八万两银子就摆在那里。 听说方方面面都要投入,购粮,招兵,建学堂,牙行,运输,种植…… 对了,“皇恩小区”可是长期的饭票。 这些投入都跟六房密不可分,好大一块肥肉,怎么分,分多少,都是很有讲究的。 大伙很有必要好好合计一下。 其实怎么分都是有潜规则的,可这次的数额实在太大,不早点拿到手,心就跟猫挠似的。 但这次全是方师爷一力所得,所以就算方师爷与周县尊多分一些,也不是不可接受。 当然,大家也是要据理力争的,之所以抱成团,也有展示肌肉的意思,不能丢了太多。 从方小师爷手指缝里多挤出一点,就能让大伙吃香喝辣,连打屁都溅出油花的那种。 所以大伙一合计,咬了咬牙,决定超一次规格,包下“荷风晓苑”。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套不住流氓,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荷风晓苑是城里一处依河而建的庄园式大酒家。 拿手的“野山羊鲩鱼羹”、“虾爆鳝鱼”、“红烧兔子肉”乃是松江府三绝。 那味道,能让人把舌头都吞进肚子里。 每天都有外地客商慕名而来,当然其他菜肴也是极出名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那里距离着名的“校书院”也很近,乘画舫而来的话,不用一刻钟。 “校书院”不是书院,是指“女校书”们居住的怡红院,简称校书院,听上去很有格调。 女校书,可比什么花魁,清倌人,窑姐,笑娘之类的称呼要低调有内涵得多。 是十里秦淮此时最时兴的称喟,指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又卖身的佳人的美称。 在大明,青楼通常分为五档。 一等青楼称为“清吟小苑”,二等青楼称为“怡情茶园”,三等青楼称为“闲逸下院”。 四等则被称作是“窑子”,五等就是那些半职业捞外快的“半倚门”,“暗阊”了。 江泉虽是县份,却是十分富庶,校书院也勉强够也得上“茶院”的标准了。 女校书们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妹子,自然处处以秦淮河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受过良好教育的佳人,不但格调高雅,而且本领不凡,当然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陪起客人来职业素质也是有口皆碑的,高端可人,令人身心愉悦。 才子佳人嘛,读书人最是喜欢的调调,方小师爷年少盛名,这方面定然是极有才情的。 唯一让人愉悦不起来的当然是收费问题,但在巨额的美景面前这些都不是问题。 还有一点让人不太爽,就是三班那些狗肉上不得台面的穷鬼了。 听说咱们六房要摆接风宴,硬是死皮赖脸的凑了份子要插上一脚。 这都哪跟哪!自己六房这边每人可是出了五钱银子,典吏书办每人都是二两。 三班那边总共才凑了五两,真是有够抠门的。 可架不住王大炮这家伙脸皮简直赛过城墙加马桶,死缠烂打的,六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丑话说在前头,正席上只能让王大炮带上他的三个班头。 其他那些小喽啰就只能在外面站门,吃大席面。 一分钱一分货,想占咱们六房的便宜,那是休想! 这次接风宴乃是由六房共同举办,户房的陈典吏自荐作主持人。 没办法,陈典吏近期很烦。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哪有这么多烦心事,都是自己蠢出来的。 谁让这家伙最得力的手下刘书办,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方小师爷。 方小师爷一怒,刘书办就进了班房,谁也不让接触,听说凄惨得紧。 本来按原计划,大家抱成团是要跟这位小师爷打擂台的。 刘书办也是要捞出来的,但计划明显赶不上变化快。 刘书办的事自然就放到了一边,他还值不了那近三成的银子,连零头都不值。 陈典吏自然要争取一切机会跟方小师爷亲近,不但要消除误会,最好能让关系更进一层。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一张大网已经铺开,悄悄从天而降。 谁能想,谁又敢想,方唐镜竟然要血洗六房,将六房里盘踞的蛀虫连根拔起。 若有人这么想,他一定是疯子,脑子抽筋的二货。 这尼玛不是六个人,是六房所有人! 就算方唐镜敢,周县尊也不敢啊!是个正常人都不敢……?! 周县尊确实不敢,不过方唐镜也禀报过他,说自己近期要敲打一番六房的老油条。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老套路。 同时也是必须的套路,否则谁敬畏新老爷呢? 根据多年地方的经验,周县尊理所当然地认为,对这些家伙,有事无事都要敲打一番。 自己上任以来,诸多制肘,一直抽不出手来放这三把火。 现在方贤侄要代劳,这当然是极好的。 师爷本就是与知县一体,是代言人,方贤侄的所作所为就代表了自己的意志。 方贤侄是个有本事,识大体,懂分寸的年轻人,勇于任事,为自己分忧,这很好嘛。 有本事,有作为,还听话,事事急东主所急,简直是捡到宝了。 现在周县尊首要的事可不是治理一县之事,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养病! 身子是真的不大妥,前段时间为朝廷为百姓操劳过度,全身都不大得劲,要好好养养。 而且还不能让人打搅,最好是到大家都不知道的,风景优美宜人,又边远地方。 不能让人轻易找到,至少松江府那边的来人不能轻易找到自己。 自己在江泉的所作所为,迟早是瞒不住的,总会传到李知府耳朵里。 到了那时,李知府一定会派人来让自己到府里“解释”。 什么见鬼的“解释”,分润自己的功劳是真,多半还是要将功劳全部占尽。 因为松江府的麻烦不小,只有更大的政绩才能掩盖过去! 所以能给自己一点点残汤剩饭,随口嘉奖嘉奖,意思意思就不错了。 可自己若是预先就“操劳国事大病一场”,当然就不必到松江府解释什么毛线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拖,拖到李知府丢官挪位,拖到上面来人,自己的政绩就稳了。 方唐镜已经把奏折发了上去,越级报功,这是不把上官放在眼里,极犯官场忌讳的。 用臀部也能想得出,李知府得知自己做的一切之后,怒发定会冲冠而起。 可那又怎样? 凭什么要把自己辛苦挣来的功劳大半平白送给李知府! 自己都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是一生里唯一的机会,再不搏就只有告老还乡的份了。 现在,自己只要躲过李知府的怒火,一切就大吉大利,顿顿吃鸡。 因为有了“更进一步”的希望,养病总是让人心身愉悦无比的。 于是在做完“皇恩小区”的政绩工程后,周县尊便将政务都丢给了方唐镜。 相信这个“贤侄”会给他一个惊喜。 他没有失望,方唐镜确实要给他一个惊喜。 方唐镜的心一直很大,做事也很大气,要玩就玩一把大的。 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惊喜。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66章 缉拿凶徒 斜阳正缓缓化作一个红红的蛋球,落霞灿烂,余晖洒落大地,将山村抹了一层绚丽的金辉。 农人肩扛着犁耙徐徐朝着家里走去,牧童牵着大水牛在田坎边饮水,炊烟袅袅,老人在村头的大树下乘凉,叼着长长的旱烟,笑眯眯的看着娃儿狗儿在欢快追逐。 “他嬢的,牛二怎么去了这半天也没见动静,我说伍麻子,你这表弟到底靠不靠谱?”王捕头焦躁的来回在院子里踱步,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头,你放心,我这表弟虽说烂嫖烂赌,人却是讲义气的,也知道轻重,绝不敢坏了咱们的大事。”伍班头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拍着胸膛打包票。 “老子可是在小师爷面前立了军令状的,若是谁他妈给老子关键时候怂了,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王捕头恶狠狠地瞪着伍班头。 “老大您尽管放心,若是那牛二敢出什么幺蛾子,我就大义灭,灭那个表!”话虽是这么说,伍班头也是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若不是事关重大,为怕生面孔惹人怀疑,伍班头也不敢冒险要这远房表弟去打探消息。 这次抓捕,县衙三班在王头的带领下,倾巢而出,那是志在必得,若是因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的表弟出了差子,以王头的火爆脾气,还不得把自己骨头折散架了。 好在没让他提心吊胆多久,院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三长两短,正是约定的暗号。 伍班头一个箭步拉开大门,一个贼溜溜的汉子就蹿进了院子。 牛二约摸三十年纪,额角上贴着一块狗皮膏药,嘴里叼着一条草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小的见过捕头大人,见过表哥……!”牛二一见王捕头,就麻溜的开始行礼。 “少唧啰嗦,说正事!”没等他继续,一个大巴掌就落在后脑勺上,伍班头恶狠狠地开口。 “唉呀,表哥,表弟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我吹哈,在这四邻八乡,就是一只苍蝇飞过,是公是母,也瞒不过我牛二的眼睛,我牛二什么人啊,人称……哎哟,表哥你又打……哎哟……” 牛二被伍班头踹得在地上直打滚,嘴里也叫得欢实,硬是没说到点子上。 “起来,再叫,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第三条腿!”王捕头止住伍班头,一扬手,“啪!”的一声,一块约摸一两重的银子摔在牛二身上。 “多谢王大人……”牛二顿时止住了嚎叫,欢天喜地将银子牢牢攥在手里,一溜烟爬了起来。 “大人,小的都打探清楚了,王小娘那浪蹄子今早特意到镇上的圩市上买了许多食材,除了一副下水喂她家的恶狗之外,还买了五斤小羊里脊肉,两坛糯米酿……” “她早早就回到院子里,关了门,还不到中午她家就起了炊烟,一整天时断时续的。这个月才过半,她都已经第五次买酒买肉了,每次还买得挺多。” “还有啊。有人上山砍柴,看见她家里晾着男人的衣服,她家男人长年在外做活,一年也难得回家一两趟,那衣服不用说,肯定是野男人的。” “她家以前可是穷得揭不开锅,连老鼠进家都发愁的主。” “男人没本事,王小娘本人又懒,两口子只能在山脚下搭三间草棚过日子,听村里的婆娘嚼舌,王小娘以前还时常进镇里做一些那啥补贴家用呢,嘿嘿。” “可自从去年他男人去了何员外家做长工,家里就抖了起来,不到三个月就盖起了两进的小院,跟个土财主似的,王家娘子自此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啧啧,那叫一个搔啊……” 牛二说得眉飞色舞,口水都要掉下来了!王捕头和伍班头对视一眼,没跑了! “来人,把牛二带下去看着,行动结束前不得出门半步!” 牛二银子到手,倒也不在乎被人看管,只是有些诧异,捉奸而已,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为了今日的行动,三班衙役趁着圩日,化装成商人,货郎,小贩混进了百平乡。 此时他们聚集的地方,就在曾志飞藏匿的刘家庄山后两里外,一处官田管事的农庄内。 方唐镜生怕他们打草惊蛇,而且鉴于曾志飞武艺不俗,方唐镜亲自设计了抓捕计划,不但将自己记忆里的抓捕过程还原,还传授了不少从影视剧里学来的抓捕技巧。 比如撒石灰,放飞索,下陷井,打闷棍,抛鱼网什么的,至于有没有用,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王捕头他们都是祖辈就吃这碗饭的高手,谁没有几手绝活?倒也不用方唐镜太过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也是强调了自己对这次行动的绝对重视! 吃过晚饭,三班衙役按照计划开始行动,兵分四路,形成一张严密的大网笼罩向刘家庄。 曾志飞藏身之所建在远离村庄的山脚,主要就是为了方便他逃匿,一有风吹草动便可随时遁入山林,茫茫林海,人逃入其中,跟一滴水没入大海没什么区别。 但也给了王捕头他们行事方便,最重要的是不用惊动村里人,否则生人入村,光村里的狗叫,就够王捕头他们焦头烂额的。 当然,曾志飞藏身的院子不可能没有警戒,三条穷凶极恶的大番狗,个个壮实得跟小牛犊似的,平日里无人敢靠近院子百米范围。 王捕头一行小心翼翼,直到三更过后,才悄无声息的进入到预定的围捕地点。 在距离凶徒藏身地点三百多米外,近百名全副武装的衙役和兵丁组成两个包围圈。 尤其是进山的各条道路都设置了暗网,加派了临时征调的猎户十数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这次行动,面对的是自知必死的凶徒,杀官什么的绝不会有心理负担,下手更不会犹豫。 方唐镜下令,可以使用任何兵器手段,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抓活的。 曾志飞自然更知道,以他所犯下的罪行,一旦被抓,就不是简单的死这么简单,按大明律,灭门凶手是不适用绞刑和斩首的,等待他的必然是腰斩,磔剐之类的残酷死法! 既然左右是个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第67章 让与老夫 “这该死的月亮,平日里晕乎乎的,今晚偏就跟个白面大馒头似的,没事你这么白干啥!”伍班头跟在王捕头身后,嘟嘟囔囔。 今日是农历十三,天空中月儿正明,使得四周的能见度相当高,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抓捕时机。 “王一枪怎么还没到?”王捕头没有理会伍班头的抱怨,对于月色并没有多大担心,他更担心的是院子里那三条狗。 一干人埋伏在树林里已经有一个多时辰,这都快三更了。 王捕头迟迟没有发动,就是没有十足把握解决三条恶犬,这才等待着老猎户王一枪的到来。 三条穷凶极恶的番狗,据见过的人说,这三只番狗,每只都有小牛犊子大小,全身一水黑得发亮的狗毛,晚上走在屋外巡逻,简直就跟三头黑豹一般。 而且有从村民的口里得知,刘家庄由于靠近山林,过去曾经多次有过野狼出没伤人和伤害家畜的事情,尤其是冬季,这类事情更是频发,有时甚至会有狼群出没。 可自从有了这三只恶犬之后,村子里便再也没有野狼出没过,连狼群也再没有出没过,另外一些经常出现的野猪,狍子,山猫什么的也再没见在这一带出没。 由此可见,三条恶狗的战斗力之强悍不亚于那凶徒,警惕性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旦被这三条恶狗发现了踪迹,铁定会被其攻击,若因此而让凶徒逃脱就无脸见人了。 这是方唐镜曾经看到过的地方志里没有记载的变数。 如果方唐镜见过那三只恶狗,一定会惊呼出声,这是三只纯正血统的意大利卡斯罗犬。 卡斯罗犬是一种大型猛犬,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可谓是狗中传奇级的存在。 该犬种有着强大的力量,极好的敏捷度和反应能力,具有非凡的勇气,同时韧性十足。 最早的时候,它是打猎的好帮手,一般也用于狩猎大体型野物如野猪,鹿,狼等。 和平时期,人们将之用于驱赶牛到屠宰场,咬住牛以便屠夫屠宰。 在古罗马时期,它曾与军队共同服役,守卫在主人身边一起在战场上冲杀。血战到底,直到彻底胜利或者死亡。 电影里的地狱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就是以卡斯罗犬为原型塑造的。 虽然王捕头不知道它的凶威赫赫,却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毕竟方小师爷一再强调,万一的失误都不允许出现。 所以便差人去请了最有名的猎人,王一枪。 王一枪并不是姓王名一枪,而是指猎物在他手里只需要一枪。 不是长矛那种长枪,而是真真正正的鸟铳,也就是火绳枪。 火绳枪传入明朝的时间已不可考,据说是明军与倭寇交战中缴获倭寇火枪后改进而成。 到了戚继光时期,戚家军的步兵就有三成战兵装备有鸟铳。 鸟铳约重六斤,长五六尺,射程120-150米,特别定制改装过的能射到200米外。 鸟铳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使用的兵器。 但王一枪虽不是军户,使用鸟铳却并不犯禁,因为他是朝廷表彰的义民,特许使用鸟铳。 王一枪祖祖辈辈都是猎户,都是用弓的高手。 到了王一枪这一代,曾随明军参加过数次抗倭,亲手斩杀过倭寇头颅,缴获过一支鸟铳。 自此之后,王一枪就一直使用这支缴获而来的鸟铳,数十年如一日,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有例不虚发,一枪毙命的美称,因此人称王一枪。 这样的人放在后世,就是天生的狙击手,要知道,当时的火枪是没有准星和膛线的,准头极低,一切都只能靠感觉。这样百发百中的高手,怎么不让人敬畏? 当王捕头得知三头恶狗的事情之后,立即就跟征调来的猎户商量,能不能悄无声息的将三头恶狗解决掉。 既然要生擒活捉,最好还是出其不意,能不惊动凶手是最好不过。 对付狗子,猎户当然不陌生,甚至是花样百出,单单毒狗的药就有数十种之多,保管让狗子入口立毙。 可当听到王捕头他们描述这三头恶犬的形状和传闻后,众人不由面面相窥,没有人敢说有把握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解决这三头恶犬。 毕竟在猎人的观念里,能与狼群匹敌的恶犬,也只能是獒了。 獒这种生物,凶猛且智商不低,若还要加上训练有素,就不是对付狗子的手段能奏效的了。 别的不说,就是吃食这个细节上,训练有素的猎狗就能做到不吃外人给的东西。 众猎户默默的衡量一下自己,最后一致认为,这个任务怕只有年过六十的王一枪才能胜任。 王捕头小时候就是听着王一枪故事长大的,只是因为老人年纪大了,这次才没有请他。 既然任务需要,王捕头也不废话,当即就派人去请王一枪出山。 算算时间,此时也应该到了? “老爷子早就到了,不过他说了,还得再等等,四更天的时候才好出手。” 四更就是后世的凌晨一时到三时。 王捕头也是行家,知道四更天正是人睡得最酣的时候,确实是出手的好时机。 那就再等等! 虽说树林里蚊虫蛇鼠众多,不过有一众猎户提供的草药驱虫,倒也还在忍受范围。 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左右,一个精悍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者面容平常,穿一身干净利落的灰色猎户装,走起路来轻盈敏捷,一头银白头发,使得老人看上去更象一个云游四方的淡然隐士。 然而老人的双眸却是神光灿然,黑夜之中一开一瞌,给人一种将猎物套进了枪口的感觉。 最让人注目的,还是他背在身后的一杆长枪,那是他成名的鸟铳。 枪管乌黑,月光下发着森森寒光,枪身油光发亮,一眼就能看出是被摩挲过无数遍的痕迹。 “王老,拜托了!”王捕头抢先行礼。 “为民除贼,份所应当,王捕头不必客气。”老人抱拳还礼。 “需要我们从旁做些什么?”王捕头请教道。 “不必,你们看着就好,几条小狗而已,举手之劳罢了。” 这……是不是有些托大了?相比之自己如临大敌,王老似乎浑不放在心上啊? 王捕头心下嘀咕,忍不住叮嘱:“事关重大,王老还是小心为上。” “不必担心,老夫老虎都猎过,区区几头狗子,无碍的,不必担心!” 老人连说了两次不必担心,王捕头反而更加担心。 我只是担心你么?我最担心的是行动失败好不好? 虽然说老人的名头是靠双手实打实挣下的,可毕竟年纪摆在这,对付三头恶犬又不是能动枪,并非老人最拿手的绝活,万一马失前蹄了呢? 王捕头不由得更加担心,再次提醒道:“那可是三头能与狼群拼杀不落下风的凶兽。” 伍班头看出王捕头的担心,在旁插言道:“老人家,这可是价值三十两银子的大事,慎重些总是好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王捕头之前为激励猎户给出的赏格。 三十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人家三年收入,绝对是一笔巨款。 伍班头心想老头如此漫不经心,怕是以为咱们要他白出力,所以没放在心上? 因此伍班头便从另一个角度提醒老人,这可是一大笔巨款哦,为了银子,你也应该敬业点! 果然啊,听到有三十两银子赏格,老人挼须一笑道: “银子就不必了,听说这是三头獒犬,老夫见猎心喜,欲生擒之,事后能不能让老夫将之带走?” 欲生擒之?还让老夫将之带走? 这话说的实在是霸气侧漏,仿佛面对的不是三头恶犬,而是三头小奶狗? 要知道,狼群在森林里,几乎就是食物链中最顶端的存在,便是遇到百兽之王的猛虎也敢与之放对。其余的野猪,熊罴都莫敢与之争锋。 三头能对付狼群的獒犬,凶猛程度几乎可以与猛虎相媲美了, 而由于是三打一,双拳难敌四手,老人面对的困难可能还要更危险。 老人竟然还想要生擒活捉?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们的想象中,老人对付这三头恶犬,只能是下药,下剧毒的药。 因为别的方法都无法做到悄无声息的同时解决三条恶狗。 而下药也只能是下烈性的剧毒狗药,因为麻药什么的并不能保证狗子不报警。 而老人说的是,欲生擒之!还是要悄无声息的擒之! 这可能吗? 第68章 廉颇饭否 是该说老人艺高人胆大呢?还是说老人狂妄自大呢? 你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虽然很多不服老的老人都喜欢自夸,“廉颇虽老,尚善饭也”。 可却少有人提及,后面还有一句“顷之三遗矢矣!” 意思就是说廉颇将军虽然老了,饭量还是很大的,不过呢,才一会功夫,就拉了三次稀。 人老了就要认,凭什么你认为自己比廉颇将军还要牛! 要知道,这次行动汇聚了全县最好的青壮猎户,也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可转念一想,也正因为这些最好猎户的一致推举,才请老者再度出山的呀! 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都看向了王捕头。 “那就拜托王老了,请务必小心!”王捕头郑重抱拳行礼。 不是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是王捕头根本没有选择。 除了相信王一枪,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就算王一枪失手了,结果也已经是最坏,因为别人上的话也是这个结果。 王一枪虽然老了点,可正如方小师爷常说的,“希望还是要有的嘛,万一实现了呢?” 得到王捕头的允诺,王一枪取下后背的鸟铳,交给身边一位猎户,笑着对众人说道: “各位大人,某去去就来!”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老人一步步朝前走去,背影看上去十分出尘,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不少人已经摇头,老头子一世英名怕是要断送在这里了。 王捕头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恶狠狠地下令道:“做好准备,预备强攻!” 众人心神一凛,全都打起精神,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万一老头失手,惊动了灭门凶徒,已方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进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很可能会造成伤亡,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所有人都紧张的盯着老人。 月光下,老人如一条淡淡的灰影,行走在寂静的山路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而且老人行走的并非一条直线,而是根据地形,在各种山石花草灌木阴影之间行走,整个人似乎与整个环境融为了一体。 若不是众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十有八九会跟丢目标。 仅仅是这一手精湛的无声潜行功夫,就让诸多猎户佩服不已。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鸟用,狗最敏锐的不是视觉和听觉,而是嗅觉,是人的数十倍! 当老人行走到距离大院一百五六十米的时候,众人便发现了异样! 月光下,出现了三头牛犊大小的黑色猛犬,猎豹般矫捷地迅速地向老人接近。 三头猛犬沉默的狂奔着,起落间,爪子落在地上,抠出深深的痕迹。 单单在远处就能看到张开的大口中,长而向内弯曲的锐利犬牙。 一但被咬住,即使是野牛野猪这样身上有着坚韧皮肤的大型动物也会承受不住。 以老人的略显单薄的身板,又岂能承受得住? 即使是最有经验的猎户,遭遇这种第一次见到的大型猛犬猛攻,也会瞬间手足无措。 更可怕的是,这三条猛犬之间在奔跑中仍保持着倒三角形的阵势,特别适合进攻。 很显然,它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斗犬。 有过斗犬经验的人都知道,斗犬一旦进入战斗状态,往往便是不死不休,直到有一方倒下为止。 之前众人听说这三只恶犬能对抗狼群的时候,还以为多有夸大,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人们只能看到老人的背影,但即使是到了现在,也不见老人有什么动作,更没有见老人拿出什么烈性的狗药出来。 该不会是吓傻了? 也难怪,这样的番獒众人也是第一次见,以前对付恶犬的经验根本套不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有心急的都已经准备冲出去救人了! 但是众人与老人相隔终究是太远,论速度也比不过那三头恶犬,现在出去救人已经迟了! 片刻间,恶犬已经奔到了老人身前两三米处,猛地纵身一跃,对着老人喉咙和手脚就撕咬了过去! 完了! 没救了! 有经验的猎户都知道,老人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攻击和闪避时机,终究是年纪太大了,身手不够敏捷,晚节不保! 有的人已经的掉过了头,不忍心看到老人被撕咬的血淋淋场面。 王捕头也摇了摇头,人啊,不能太托大! 深吸一口气,王捕头气沉丹田,就要大喊一声“行动!” 然而下一刻,已经喷到了舌尖的话就被他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然后他就象是石化了一般,整个人就怔在了当场。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诡异,太他玛的诡异了!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因为就在刚才,老人动了。 真的只是动了一下,他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掌。 然后,然后…… 然后那三头穷凶极恶的猛犬,居然,竟然在飞扑中猛地扭身变向。 以种种高难度的翻滚,拼命的避开了老人的身体。 完美的演绎了什么叫做“动作优美,姿势难看”。 所有人都“我…草”了! 发生了什么? 莫非当真有什么神奇的“隔空打牛”神功? 见到如此峰回路转的一幕,所有人都对老人战胜恶犬有了几分信心。 众人心里都升起了满满的期待,接下来就将见证一幕激烈的撕杀了? 即使因此而惊动凶徒,大家也觉得是情有可愿的。 毕竟现在在大家眼里,这三头恶犬要比那凶徒危险得多。 然而接下来,众人再一次“我…草”了!。 落地之后的三头凶犬,竟然夹起了尾巴。 夹尾巴是狗类通用的肢体语言,所有人都看得懂,表示恐惧害怕的意思。 什么,众人眼珠都要突出眼眶,我没看错,三头敢抗衡狼群的猛犬居然也会害怕! 不只是害怕,三头猛犬畏畏缩缩的夹着尾巴,恐惧地看向老人。 最后竟趴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蜷曲着四条腿,翻起大肚皮朝天,可怜巴巴的看向老人。 肚皮朝天,又是狗类的通用肢体语言,表示不设防,彻底的臣服! 众人止不住的又一次“我…草”了! 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在三头恶犬肚皮上这个搓搓,那个揉揉。 三头恶犬竟伸出大舌头去舔老人的手掌,小短尾摇得跟风车也似,小牛犊大小的身躯竟给人一种小奶狗撒娇的呆萌即视感! 生擒之!还是要悄无声息的生擒!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做到了! 第69章 正义不缺 就在众人下巴掉一地的时候,老人已经带着三头恶犬,波澜不惊的走了回来。 “幸不辱命!”老人对着王捕头抱拳行礼,这才把满地找下巴的王捕头拉回现实。 “王老神乎其技,令人佩服!”王捕头一边说一边看向王老身后乖宝宝般的三头凶犬,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 “什么神技不神技,说穿了一文不值的小伎俩,当不得大人夸奖。”王老微微一笑。 “还望王老不吝赐教!”若是王老的独家绝技,众人自然是不敢问的,可王老明明说是小伎俩,大家就跟猫挠了一般,不问不快。 “简单,大家刚才应该见我挥了一下手?” 众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就是那神奇的一挥,三只凶神恶煞的恶犬立即就变成了围着主人撒欢的小奶狗。 “实际上啊!我就是撒了一把用吊睛白额虎的尿液,粪便,虎尾骨制成的粉末,这些狗子嗅到了虎王的味道,这才吓得服服帖帖,全身酥软的。” 众人看着腿都还有些发软的三头恶犬,恍然大悟。 虎乃百兽之王,天下野兽没有不惧怕老虎的。 许多动物连听到虎吼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闻到老虎身上的气息就瘫软在地。 吊睛白额虎又是虎中霸主,它的气味就更能让百兽摄服。 这几头獒犬虽是异种,但天生刻到骨子里的物种恐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克服的。 在这三头狗子的脑里,王一枪就是虎王级的存在,臣服于它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人看向王一枪的眼神又惊又佩。 方法虽然简单,可若不是因为他曾射杀过吊睛白额虎,哪来的这些材料? 既然这次抓捕最大的障碍已经被王老去除,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直接得多了。 四队人马封锁道路,王捕头亲自带领精兵强将摸进院子,相当顺利。 接下来就是由一名捕快捅破窗户纸,朝屋子里喷迷香。 只消迷香半刻钟后发生作用,大家就可破门而入,将全身酥麻的凶徒缉拿归案。 可偏偏就在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那名捕快用粘湿的手指捅破窗纸,嘴里含着一根竹管,从破洞里伸了进去。 刚想把竹管里的迷香用力吹进屋内,就被人从里面一掌击在竹管上。 竹管顿时就倒刺了回去,那名捕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竹管刺破了喉咙。 偷袭不成,王捕头毫不犹豫地带着人破门而入。 凶徒曾志飞见势不妙,瞬间就翻身上了房梁,从屋顶上逃了出去。 王捕头小巧的轻身功夫却是不成,只能退出房外,带人衔尾急追。 早已守候在外面的一众衙役四下里就围了过来。 这时候,变数陡生。 按照围捕计划,布防的重点是预防凶徒从后山逃离,因此在往后山路上布置的人手就比其他方向要多出不少。 这曾志飞眼光毒辣无比,在屋顶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 于是曾志飞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不往后山逃跑。 曾志飞朝着后山的疾跑数步,等众人纷纷朝他围堵过来的时候,返身就朝着村庄的方向拼命杀去。 一众衙役猝不及防,朝村庄的方向人手本就薄弱,剩下的人又被凶徒引得乱了方向。 曾志飞武艺高强,又拼着以伤换伤,接连砍翻了两人,顺着口子就突了出去,直接朝村里狂奔。 “不好,决不能让这厮进村!”王捕头在后面声嘶力竭的拼命追赶,一边拼命大喊。 若是这厮逃进村里就麻烦了。 刘家村是个五百多口人的大村,地形复杂,人家众多。 曾志飞或挟持人质,或潜踪藏匿,或夺了马匹逃亡,势必就让抓捕难上许多倍,八成可能会被这厮逃脱。 可王捕头手上功夫虽强,奔跑逃命的功夫却比不过曾志飞这亡命之徒。 曾志飞越跑越快,如风一般,与众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眼看着曾志飞只要再淌过村边的小河就可以蹿进村里,王捕头急得嗓子都冒出烟来。手下一众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舌头都吐了出来,却是无可奈何。 “一群不中用的狗贼,爷爷此去定要将江泉搅得天翻地覆,让你等怒急攻心,哈哈哈哈……” 曾志飞纵声狂笑,纵身一跃就稳稳的站在了小河中间,只要再涉水上岸,入了村子便有九成九的把握从容脱身。 没有人知道,他在刘家庄里也安排有两处后手。 经此一事,江泉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入海当倭寇。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个打算,只不过自己舍不得这里安逸的生活罢了。 家族里本就有做走\/私生意,联系上倭寇不要太简单! 这一去便是海阔天空,以自己的文韬武略,迟早会闯下一番大事业。 到发那时,再风风光光杀回江泉,将所有的仇人抢光杀光,想想都让人觉得兴奋不已! 当他一只脚踏上河岸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狗贼虽然还在强撑着追赶自己,可明显很多人都已经跑得两眼翻白,就这样一群废物也敢来抓自己,我呸! 就在曾志飞一口浓痰吐出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远处有火光一闪而逝,紧接着就感觉半边身子似是被人重重的推了一把,尤其是左边大腿,更好象被什么东西猛地就突刺了进去。 曾志飞身子一麻,被踉跄掀倒在河岸边。 然后耳里才听到“呯”的一声枪响。 曾志飞本能地觉得不妙,拔腿就要跑,却感觉左腿好象不听自己使唤了一般。 低头一看,大腿上一个拇指大的伤口在哗哗的流淌着鲜血,受伤了?! 什么时候受的伤,受的好象是枪伤? 他猛地想起刚才那道火光和枪声,自己竟受了枪伤? 再看向刚才发出火光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个灰色人影正不徐不缓的朝这边走来。 不可能!两者相距起码有两百米了? 从未听过有谁能在两百米外一枪制敌,就是皇帝亲军的“神机营”中,也没有这种高手! 然而证据就血淋淋地出现在自己身上,由不得他不信。 随着那道灰色人影一步步走过来,曾志飞感觉一种莫名的压力越来越近。 不行,我不能死,我不能被抓!我还要纵横四海,我还要…… 曾志飞咬着牙,拖着伤腿奋力向村庄的方向跑去。 王捕头他们原本已经有些绝望,然后,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枪声过后,众人便见到曾志飞倒在了河边,随后虽然爬了起来,却已是一瘸一拐的,行动比之常人走路也快不了多少。 不用说,这定是王一枪出手,废掉了这个凶徒! “他嬢的,贼杀才你倒是跑啊,爷爷让你先跑五十丈再追!”众人欢呼一声,破口大骂着追了上去! 王捕头没有跟着他们追过去,而是转身,充满了敬意的看向老者越来越近的身影。 今晚若非王老两次仗义出手,自己一群人定是要铩羽而归。 抓不到灭门惨案的凶手是其次,坏了方小师爷的整盘计划就百死莫赎了! 发动了近百人的围捕,最后竟不如一个六十老头有用。 手下这群货色回去之后要狠狠的回炉操练才行。 难得的灵光一闪,王捕头突然想到,最好能让王老做他们的教头。 自己去请,王一枪当然是不会卖这个面子的。 但若是方小师爷请的话,十有八九是没问题的。 王捕头决定回去之后把老人推荐给方唐镜。 王捕头根本想不到他的无心之举,直接促成方唐镜成立了大明的第一支“神枪队”! 没过多久,众衙役已经将曾志飞死狗一般的拖拽到王老和王捕头身前。 看着落水狗一般的曾志飞,王捕头终于明白临行前,方小师爷对他们说的那句话: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70章 接风宴席 都说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非正义的一般都很准时。 接风宴在下午申时(三时)准时开始。 之所以定的时间这么早,是大家出于现实的考虑。 六房有头有脸的人不少,都想着要多点时间与方小师爷交流,起码混个脸熟。 一人谈上几句,时间太少,是完全不够的用的。 荷风晓苑一时间高朋满座,五进的大院子热闹无比。 三班六房几乎倾巢而出。 规格之高,比当初周县尊到任时,县丞主簿联合六房头脑办的接风宴要高出一大截。 此时周县尊身体不适,出席完“皇恩小区”奠基礼后,便起程往昙溪乡温泉疗养。 没了上官的监督,大家也就索性放飞一把自我。 而且为了免去县丞主簿典史这些官的抢了方小师爷的风头,大家一合计,干脆连那三位大人都没请。 这下,想必更能讨方小师爷欢心。 远远见到方小师爷在三班捕头的簇拥之下走了过来,六房典吏不免有些吃味。 这些老粗这次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巴结上了方小师爷,瞧王大炮嘚瑟的样…… 啧啧,跟个哈巴狗似的。 众人心下鄙夷无比,脸上堆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快步就迎了上去。 陈典吏一马当先,肥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在其他五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风一般越过三百米的距离,来到了方小师爷面前。 陈典吏胖脸笑得跟抽风似的,长揖到地,谄媚道: “方师爷大驾光临,实是蓬荜生辉,属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带着小白兔般的笑容,方唐镜彬彬有礼地还礼:“陈典吏客气了,小子惶恐。” 方唐镜斯文俊秀,一身儒衫纶巾,微微一笑便给人如沐春风,人畜无害的第一印象。 “唉呀,方小师爷慢点,让属下为您引路,注意路太平,小石子硌脚。” 刚刚才气喘吁吁的五房典吏齐齐无语。 荷风晓苑专门迎客的道路平直宽大,打扫得一尘不染,哪里有什么小石子? 而且“注意路太平”这样的话,你陈典吏也说得出口,还有没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五人虽是落后了一步,却是不屑于与急于献媚的陈典吏这等草包同伍,一出口就是干货: “看,我说了,咱们方小师爷天生俊才,刚才远远的,我还以为是哪位国公的世子来了呢,果然是气度卓然,龙凤之姿。” “方师爷乃是咱们江泉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子,一首《杏帘在望》引得士林传唱,诚佳话也,啧啧,‘菱行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野花香。’千古佳句……” “方师爷兰心惠质,出口就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等充满人生哲理的警句妙语,实在是不世出的奇才。在下等人与公子一比,简直就是小米粒站在皓月之旁,惭愧无比。” “方师爷心系百姓之情实在是感天动地,连那些铁公鸡商人都被感动得踊跃乐捐,实是我等百世楷模,不好意思,我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感动,太感动了,十八万两银子,呜呜……谁也不准拦我,让我哭一下先。” “方师爷才情之佳,江南无出其右,两首劝学诗风靡大江南北,‘燕语莺歌希顿悟,桃红李白写文章’,啧啧,我江泉父老与有荣焉!” 一时间,谀词如潮,方唐镜俊脸微红,似乎被夸得不好意思却十分受用的样子。 劝学诗写出不过两天,竟然就风靡大江南北,这是瘟疫还是闪电? 恐怕说这话的人自己都不信? 王捕头心里冷笑,这些家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 马屁要拍到实处才有作用,拍到空气里有个毛线的用处! 小师爷虽说不介意别人拍马屁,却从不放在心上,除非有人真能拍对了痒处。 这个痒处就是小师爷自己常说的:自己除了帅就是帅,再没别的长处。 哈哈,好笑,相处时间长了,才发觉,小师爷并不难相处,反倒是极幽默的。 小师爷时常幽自己一默,还乐此不彼。 不管怎么说,气氛热烈而友好,方唐镜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了荷风晓苑。 正主一到,菜肴自然是紧锣密鼓的布了上来,一队队丫头们鱼贯而入,利索地将美酒佳肴摆在了餐桌上。 一时之间,诺大的荷风晓苑香气弥漫。 菜品丰盛且色香味俱全,招牌的野山羊鲩鱼羹、虾爆鳝鱼、红烧兔子肉自不必说,其余的凤尾鱼翅、红梅珠香、芙蓉大虾、黄花鱼翅、麒麟菜、金鳖吐珠、宫保鸡丁、蜜汁红烧里脊、芝麻玉酥卷……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仅仅是看着,就是一场视觉盛宴,让人食指痉挛,根本停不下来。 方唐镜喉头也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两下,口水根本停不下来。 在上一世,他也算是一名半资深的屌丝吃货了,每天读书之余,就是想办法弄一顿好的慰劳自己,就算是只能啃泡面的日子,也要想尽办法多弄条酸黄瓜火腿肠丰富一下味蕾。 只是屌丝终究是屌丝,囊中羞涩,口袋限制了他的行动力,并没真正品过什么上档次的名菜,只能在手头略为宽裕的时候自己动手模仿一二,然而即非专业又无天赋,弄出来的菜品,着实对不起自己的肠胃。 这是方唐镜来到大明的第一次腐败,可就算他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也想不到封建社会的几个小吏居然可以奢侈到如此地步! 这种情形也只能在江南的苏松常三府能见到,这三府之富冠绝天下,天下做官的人能到这三府做官,大多数的心愿不是升官,而是多做两年,结结实实的发上一笔。 不说别的,苏松常三府的上下商人士绅,可都是富得流油的家伙。 收受赂贿的行情,也是天下之最,其手笔之大,就连京里一般的行情都比不了。 方唐镜现在面对的这一桌席面,放在京里,那是宴请部堂级官员的规格了。 可见小官巨贪,在大明时期,专指的就是这些家伙。 “大人,要不要现在动手?”王捕头心头大怒,抽空问道。 他虽是三班老大,却也从来没享受过如此规格的待遇,连边都没挨过好不好。 敢情以前六房的人要自已办事,事后只当是打发一条狗子,随便扔两个钱就打发了! “不急,就算死囚临刑前都要给一顿饱的,这顿,让他们放开吃。”方唐镜微笑。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大概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呸,吃不死这帮腌臜货!”王捕头犹自愤愤不平。 “记住,咱们要以德服人,可不是来打打杀杀的!” 就在方唐镜感慨的时候,又鱼贯进来十多名涂脂抹粉的妖艳女子,婷婷袅袅好不婀娜。 “陈典吏,这是?”方唐镜又惊得张大了嘴巴,白日宣?,这些人就一点不顾及名声? “大人光临,岂可无丝竹之乐,这些是侍候的女子,只为助酒兴耳。” 师爷无品无级,但所有人都称方唐镜为大人,半点没有违和感。 但是嘴里虽说着大人,心里却是鄙夷无比,真是没见过市面的乡下土包子,这才哪跟哪,一群侍酒的丫鬟就让这小子眼睛都拔不出来,真要是“女校书”们出场,岂不是魂都要被勾掉。 想到这里,六人脸上笑容更盛,真是期待啊! 说不定今晚能欣赏一出放荡形骸的才子佳人戏份了呢。 方唐镜这才注意到,这里面有三四名女子抱着琵琶,笙箫,喔,原来是教坊司一类。 但随即就见其余诸女都笑意盈盈地站到诸人身边,,熟练地为在座各人布菜盛汤。 我去,原来是排场! 方唐镜这才想起,史料中是有记载的,大凡钟鸣鼎食之家,进膳时都有丫鬟婢女侍候,做一些布菜盛汤,斟茶倒酒递毛巾之类的“粗活”。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接风宴,自己竟能享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楞神间,一名十七八的美貌小女子含羞带怯的走到方唐镜身边,双手叉在左腰行了一礼,用糯糯的声音说道:“小女子秀娘伺候公子。” 声音又酥又麻,直接就让方唐镜这两辈子的处男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真真是万恶的旧社会! 不得不说,这清纯中带着羞涩,仿佛是头一次做这种事的女子,给了方唐镜莫大的好感。 弯弯的柳眉,娇俏的鹅蛋脸,皓白如雪的肌肤,见到方唐镜打量自己,美女怯怯的低下了头,两只小手扭着自己的衣角,挍啊挍的。 这粮衣炮弹自己是不是要把糖衣吃下去,再把炮弹还回去? 第71章 分赃不均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这里是绝对男权主义的封建社会,方唐镜就算想反抗也不可能一个人对抗整个社会。 方唐镜不由想起一句名言:“生活就象强谏,如果不能反抗,那就要学会享受。” 方唐镜心想自己清白之身,可不会给生活强干! 此时诸女就位,一盆盆热水端了上来,各人洗手,用毛巾擦干,宴席正式开始。 按照惯例,这样的正式场合,开席之前主持人是要来一通开场白的。 方唐镜端坐在首席,面带微笑。 而各人也都笑容满面,整个二楼,其乐融融。 陈典吏当仁不让,站了起来,先是对着方唐镜行礼,接着就团团作了一个揖,开口道: “今日有幸,能请到年少有为的方师爷来出席我们的接风宴,我代表江泉上下三十万百姓表示热烈欢迎……方师爷到任以来,救灾济民,兴办学堂……” 接风宴的欢迎词都是一些千篇一律的陈辞滥调,没什么好说的。 但陈典吏声情并茂,情感丰富,一堆干巴巴的词汇硬是让他说得感人至深,甚至泪洒当场,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陈典吏在欢迎他失散多年的老父亲。 欢迎词过后,自然便是接风宴的主角方唐镜致答谢词。 方唐镜微笑着向四方拱手道: “学生初来乍到,周县尊又身体不适,已然到昙溪疗养,今日起,本县大小事务便暂由学生代为署理。打虎亲兄弟嘛,还需要仰仗六房鼎力配合,学生先在这里谢过各位了。” “师爷太过谦了,您乃是千里良驹,咱们就是依附骥尾的苍蝇,一切唯师爷马首是瞻。” “是啊,是啊,我等一直苦盼着师爷带领大家发家致富,如同黑夜里盼明灯啊。” 众人哄笑。对方唐镜的识相很是满意!这小子也知道离了我们这些地头蛇是成不了事的。 方唐镜也很满意,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些人还知道自己是苍蝇,待会动起手来也可以少浪费些口舌。 “就是不知道方师爷有什么章程没有?能不能先给咱们透个风?” 陈典吏最是着急,不等开席就借着方唐镜的话打蛇随棍上。 当然,他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大家最关心的话题,也就不怪他打乱了之前商定的计划,全都眼冒绿光的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募捐得来的小二十万一直没有入到户房的帐上,这让大伙一直牵肠挂肚,生怕方唐镜直接就把银子入了县太爷的小金库,那就没大伙的什么事了。 吃独食可是官场的忌讳,哪怕你是县太爷,也总得让下面喝个汤? 大家不怕县太爷不懂规矩,怕就怕这毛头小子不懂规矩。 毕竟官管不如现管哪! 方唐镜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清茶,呡了一口,看向众人道:“大家就这么急着想知道?” 这不是废话吗?今天这接风宴为的就是这个啊,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大出血? “请师爷赐教。” 方唐镜颔首道:“既然大家都有这个要求,那就先满足了大家,再开席不迟。” 说着,方唐镜就对着王捕头吩咐道:“把我为六房预备的礼物拿上来。” 礼物?还有礼物? 嘿嘿,果然让宾典吏说中了,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终究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咱们略施手段,就把他吓破了胆,明明是咱们请客,他却还备了礼物,这是怕我们不高兴? “遵命!”王捕头面上大喜,大步就走了出去。 切,这是师爷给我们的礼物,你高兴个什么劲! 六人鄙夷的看着王捕头,这厮今天有点怪,对人爱理不理的,看人就象在看犯人。 一个贱役头子而已,以为巴结上师爷就可以在老子们面前拽得跟马尾巴似的,嘚瑟! 但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重点还是在礼物上。 尤其是宾典吏,他心思最重,听到礼物之后,先是一喜,接着就是一惊! 喜的是这位方小师爷非常识趣,惊的是这位方小师爷太过识趣!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方小师爷表面看起来非常识趣,甚至连礼物都准备好了,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位师爷年纪虽小,对于官场的潜规则却是了解得相当透彻。 一个熟悉官场潜规则的师爷就没这么好唬弄了。 他能把属于大家的那一份榨成皮包骨头,不要说喝汤了,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最可怕是,这一切还都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 这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想到这里,宾典吏就给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 六房典吏共事多年,往往对方一撅屁股就知道对方会拉什么翔。 此时其余五人见到宾典吏的眼色,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便同时看清了对方的决心: 抱团!共同进退,打死也要据理力争! 不是官大就可以压死人的,还有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 咱们抱成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不信你敢同时把咱们六房全都得罪了! 只互相看了一眼,六人就重申了攻守同盟,不愧多年好兄弟,太有默契了。 就在众人既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王捕头带着礼物回到楼下。 “赵麻子,你他嬢抬稳点,这玩意比你的狗命要金贵,小心!” 楼下传来王捕头火爆十足的声音,这家伙外号王大炮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众人便听到上楼梯的声音,沉甸甸的,咚咚直响,这得有一两百斤重! 六人面色古怪的又对视了一眼,方小师爷不会是直接给我们发银子? 等等,让我算算,两百斤银子是多少来着? 三千二百两银子! 我…靠,才三千二百两银子就想打发我们六房? 众人心头一万头乌鸦飞过。 整整十八万两银子,你就想用三千二百两银子打发我们六房,这也太黑了! 这他玛的打发叫花子呢? 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三千二百两银子,不论放在哪里都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换算成方唐镜上一世的货币,足足两百二十多万。 可架不住整整十八万两的诱惑摆在那里,人心不足,三千二百两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按照时下的潜规则,应该是这样子分的: 知县和县丞主簿典史,属于“官”这一块的拿大头,也就是三成。 接下来是六房所有人,也就是属于“吏”这一块的,合起来拿三成。 然后是“役”这一块的,三班合共拿一成。 最后才是“用之于民”,属于“民”这一块的,就用剩下三成用来办实事。 如果谁想多分一些,只能在属于自己一块的范围里争。 比如,知县挤占县丞主簿的份额,又比如,吏房挤占工房的份额。 不存在知县越界吞没吏房份额这种事情的。 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规则,很少有人会打破这个默契。 但现在巨利当头,县尊和师爷近期表现又特别的强势,对六房也是爱搭不理的,由不得六房不担心自己的那一份会被吞占,否则他们也不用抱团了。 三成,这个数字可不小,有五万四千多两银子好不好,你就想用三千二百两打发我们? 连个零头都不够啊! 真想把这方小师爷的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现在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周县尊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疗养”了! 就是要给这姓方的放手施展的空间啊! 姓方的小王八蛋果然开始下黑手了! 太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啊! 五人来的时候还处于巨大的心理优越感之中,但巨利当前便不由得利令智昏起来,加之方唐镜完全没有按他们设想好的套路出牌,不知不觉间,心里已把自己放在了弱势地位。 这个氛围的营造并不复杂,方唐镜利用了这些人贪婪,摆出一副想要银子就要听话的态度,有求于人的六房典吏想不低头都不行。 这就象方唐镜上一世的杀猪盘,传销,电信诈骗等等,看起来简单到可笑的骗局,偏偏就能让某些人死心塌地的投入进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无他,就是利用了人心的贪念而已。 脚步声越来越近。 终于,两个差役抬着一个大箩筐出现在二楼。 看到箩筐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蓦地睁圆了双眼,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第72章 血洗六房 一 箩筐里装的,竟然不是银子。 是一卷卷的案卷。 这,这是什么玩意?想要干什么?这姓方的小王八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对了,莫非是帐本? 这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解释了,这小王八蛋该不会已经把钱花得七七八八了? 是了,这小王八蛋定是先斩后奏,钱花了或者干脆私吞了,然后做一堆帐扔给自己。 这分明就是打死狗再讲价,连解释都省了。 我去,这哪里是小狐狸,简直是成精的小狐狸好不好! 三十孩儿倒绷老娘! 自己这些人也算是积年老吏了,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阴了! 扎心啊!六房典吏们顿时就有一股捶胸顿足,指天骂地的冲动。 没等他们成吨的眼泪决堤而出,方唐镜已经拿起最上面一份案卷,翻开,淡淡开口道: “巧了,这是户部的帐册,陈典吏,咱们就先挼挼你户房该得的份额如何?” 关键是方唐镜用了“户房该得的份额”这句话,六人顿时心里大喜。 这说明这小王八蛋并没有先斩后奏,并没有做得这么绝户,还是在规则内行事的。 只要不坏了规矩就好,买卖是谈出来的嘛,你漫天要价,我又何偿不能坐地还钱。 陈典吏没想到方唐镜一开口就点了自己的名,不由狐疑的向五位同僚看了看。 五人齐齐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你上,我们精神上支持你! 五人从方唐镜的话里已经秒懂,方唐镜确实胃口很大,手也已经真的过界了,都伸到六房的碗里来了。 而且从这一箩筐的帐簿来看,方唐镜明显是有备而来,打的就是各个击破的主意。 可就算你方唐镜胃口再如何大,总不能一点理不讲! 总之,有得谈就好,能谈得下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让陈典吏先试试水,大家熟悉熟悉这位师爷的招式才好破招啊! 得到了大家坚定的支持,陈典吏定了定神,平静地回答道:“请师爷赐教。” “学生刚才听陈典吏致词之时,言本县有丁三十万,学生想问问,具体几何?” 陈典吏和其余五人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和银子有毛线的关系? 转移话题?这有意思吗? 不过师爷有问,这又是他份内之事,也不好不答,陈典吏熟悉业务,这也难不到他,便飞快答道: “回师爷的话,本县治民九万五千八百七十九户,丁口三十万三千二百五十一人。” “那么,本县有田几何?官田几何?民田几何?”方唐镜再问。 “回师爷,本县有田八十三万两千五百二十七亩。其中官田四十三万一千一百三十六亩,民田四十万一千三百九十一亩。” 方师爷这是几个意思?还能不能做好朋友了?不要以为把话题带歪,咱们就会放过你。 “陈典吏记性似乎不大好啊!学生查了成化十一年的帐册,本县在册户为九万六千九百三十一户,丁口三十万六千五百七十七人。” 朝廷体例,各房帐簿每三年封存入库一次,因此方唐镜调取旧档案完全不需要经过六房。 陈典吏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额头上微微见汗,连忙道:“师爷真是了不起,属下佩服,没错,成化十一年的人口正是这个数,不过,不过,时过境迁,生老病死……” 众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微微色变,看向方小师爷的眼神都有些变了,这土鳖不会是想捅马蜂窝? 不可能的,他怎么敢跟全县士绅为敌?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生老病死,而是成了“隐户”。 人口与土地的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朝廷最重要的问题。 成化年间的土地矛盾不算太突出,大明朝也还没有到积重难返的地步,但各种问题已经纷纷开始有了恶化倾向,尤其是江南一带,一些地方已经有了糜烂的苗头。 究其原因,还是朝廷对江南依赖太过,自耕农每年承担的税赋过重,所以宁可投献土地到官绅人家名下,也不愿意缴纳朝廷赋税。 官绅人家不用向朝廷纳粮,自耕农将土地的投献之后,家主会继续让其耕种,但是要上交的粮食却少了许多,如此一来,自耕农虽成了家主的佃户,负担却也轻了许多,起码还能活得下去。 朝廷对江南监管极严,对投献土地也是严格禁止,于是便有大户与胥吏勾结,将那些投献土地的农户在黄册(户口簿)上以各种名义划掉。 如此一来,该农户本人都“生老病死失踪”了,其名下的土地或隐去,或成为无主之田,被士绅大户“买”到自己名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部份“黄册死亡、失踪或根本不存在”的农户便称为隐户。 这在各地几乎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官府也无可奈何,往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方唐镜讥诮一笑,道:“三年之内就生老病死三千三百二十六人,这让朝廷如何看,天子如何看,还请陈典吏教我。” “这,这……”陈典吏一呆,冷汗刷刷往下流。 这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可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啊! 其余诸房典吏虽然知道隐户的事情,但听到竟然有三千三百人之多,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尼玛这陈典吏实在是狗胆包天,这都百人里有一人是隐户了,当真好狗胆! 现在其他诸府的行情,一般控制在三百人里隐一人,毫不引人注意。 不过纵然如此,大家也都不相信方唐镜敢揭开这个盖子。 这不仅仅是与全县士绅为敌,而是与更个大明士绅为敌好不好,借你两个胆试试! “人口的事先放一边。”方唐镜淡淡的重新翻开一页。 陈典吏擦了擦额头,脚下一软,顺势就坐回了座上。 众人也舒了一口气,果然,这位方小师爷并不敢揭开这个盖子。 然后下一刻,方唐镜的话就令陈典吏又火烧屁股般蹿了起来。 “成化十一年,我江泉全县有田八十四万一千六百五十一亩,其中官田四十三万一千一百三十六亩,为何之前陈典吏告诉学生,全县现在只有八十三万两千五百二十七亩。”方唐镜指着这一页的一行数字,缓缓问道: “官田数字不变,民田为何少了九千多亩,难道这田地也会‘生老病死’不成?还请陈典吏教我?” 五人对这个数字比刚才还要吃惊,九千多亩,尼玛得值多少钱,如果真要较真,杀十次头都够了。 陈典吏这般玩命,想必从中捞到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好处?怎么就没有自己一份? “这,这个……”陈典吏满头是汗,支支唔唔答不上来,目光不住向五位同僚脸上瞥去。 五人此时神情复杂无比,不满,羡慕,妒忌,鄙夷,甚至是仇视,唯独就没有同情。 同情个毛线,这货早就吃得肚子滚圆,还要跟大家争食,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原以为大家都是啃骨头的狗,突然发现其中一头竟然是吃肉不吐骨头的狼,那心情…… 唯独宾典吏心里隐隐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却根本理出不头绪来。 陈典吏呐呐半晌,鼓起勇气反问道:“方师爷,这跟咱们谈的似乎没什么关系!” “呵呵,没关系,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方唐镜幽幽说道:“就算一亩土地你能从中得到一两多银子的好处,也有一万多两?你倒是说说,这些银子现在何处?请问,诸位同僚和在下,又该得几何?”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面对众人如同利剑一般的目光,陈典吏感觉下一刻自己就要被五马分尸似的,内心无比绝望。 陈典吏不怕得罪方唐镜,甚至不怕得罪县太爷。 县太爷终究是不敢揭开这个盖子的,而且迟早是要走的。 但他却不能得罪其余五房,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太了解这些人了。 一旦自己失了势,偏偏又身怀巨金,这些人至少有一千种法子先榨干自己再玩死。 不,是玩得自己生不如死,玩得骨头也要熬出油来! 只坚持了三秒钟,陈典吏就怂了,哭丧着脸道: “各位兄弟,你们真的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拿多少好处,是上一任县令赵大人拿的,我只是打打下手而已呀,到手的还不到一千两……” “一千两?你当我们是叫花子么……”方唐镜“啪”的一声将帐簿扔在桌上,痛心疾首地说道:“不要说本师爷不给你机会,你重新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是多少来着?” 万多两的好处,你只分得一千两,你骗鬼呢?不但方唐镜不信,所有人都不信! “只有一……一千两!天地良心,我若是说半句谎言,叫我天打雷劈……” “老陈,你说你,何苦呢!唉!”方唐镜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王捕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将这厮请下去,说清楚了再请回来,若是说不清楚,就不要回来了。” “你,你不能拿我,我是典吏,你是白身,我要见县尊大老爷陈情!”陈典吏转身就跑,做为积年老吏,狗急了还跳墙呢,陈典吏被逼急了还是有两分逃跑勇气的。 “心里若是没有鬼,你跑什么!”方唐镜哈哈大笑,根本不理会陈典吏跑得虎虎生风! 方唐镜还不缓不急地拿出县太爷的大印晃了一下,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行动的法律效力。 在这被三班衙役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陈典吏简直就是船上婆打老公,无处可逃好! 那边王捕头腾身就追了上去,三步之外起了一记飞腿,生生把陈典吏踹了一个饿狗抢食。 啪嗒……陈典吏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却是就势趴在了地上,哭喊道:“学生说的都是真的,全是真的,方师爷,各位兄弟,你们要相信我啊,我是清白的,我是冤枉的啊!” 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起来,该不该跳上去再踩上一脚,你当老子三岁小孩? 方唐镜撇了撇嘴,不屑地冷笑道: “一千两,呵呵,呵呵!你们谁爱信谁信,反正,低于五千两银子我是半点不信的!” 第73章 血洗六房 二 江南富庶,大明国用半取于江南。 江南税赋半取于苏州,常州,松江三府。 江南的良田价格,尤其是苏松常三府良田尤其之贵,成化年间,每亩均价八至十一二两。 所以方唐镜说九千亩良田能得到一万两银子的好处费,都是说得极保守了的。 要知道,按照惯例划为隐田,起码是要得三成好处的,按八两最低价,也要有两万多。 再按照分成标准,具体实行者,也是要得到纯利的三成的,也就是说,少说有六七千两。 所以陈典吏这厮说只得了一千两好处,任谁都是不信的。 看着王捕头手下拖死狗一般地将陈典吏拖了下去,没有人觉得同情。 所有人都希望这货赶紧招了,不要耽误大家发财。 方唐镜又重新拿起一本帐簿,翻开来看了看,便笑着对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五十来岁的老者说道:“张工房,接下来咱们谈谈工房那一份?” “师爷有命,属下敢不从命!”张典吏拱了拱手,欣然应之。 张典吏神情镇定不是没有道理的。 没错,工房多年来以次充好,偷工减料,虚报多支的事比比皆是,半点经不起查。 但奈何运气好啊!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次地震一来,那些工地桥梁什么的豆腐渣工程不是倒塌就是被淹没,张典吏统统可以一推六二五,反正老天最大,谁也没办法不是? 所以,任你方小师爷狡猾如狐,我自稳如泰山。想黑掉我那份,门都没有! “张典吏,若这上面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长山乡张家村人?” “不错,属下正是张家村人氏。”张典吏言简意赅,深怕言多必失。 “跟曾家堡主曾大伟是连襟?”方唐镜开始拉家常。 “曾家堡的曾大善人正是在下妻姐夫。”张典吏与有荣焉,曾大善人搭桥铺路,名声在长山乡一带还是不错的。 “很好,那么曾家少堡主曾志飞杀人潜逃一事你想必是知晓的了?”方唐镜微笑。 张典吏内心毫无波澜,原来是想在这件事情上拿捏自己的痛处,可惜,你还嫩了点。 张典吏同样微笑道:“侠以武犯禁,这小畜生犯的事虽然我不清楚,但他若敢出现在我面前,属下定是要大义灭亲的,师爷放心。” 方唐镜转头看向刑房典吏:“此案本不应在此时提起,然则上头催逼甚急,连松江府都发下了海捕文书,只是学生初来乍到,并不清楚案情,劳烦吴典吏为我们说说案情如何?” 张典吏内心更是镇定,吴典吏就是负责此案之人,现在方小师爷让吴典吏出来说案情,更是撇清了自己的关系,看来,自己那一份是没得跑了。 “此乃属下份内之事。”吴典吏站起身拱手行过礼便开始说出案情: “这曾志飞原本是曾老堡主四十五岁那年得的第三子,老来得子,不免就溺爱了些,养成此子自小性情顽劣,不爱读书,偏喜舞枪弄棍,长大后,性情更见暴躁,不但不服管教,还鱼肉乡里,聚集了一众泼皮为害乡梓。” “去年重阳节,本县生员张某携其妻王氏回娘家过节,行至长山圩镇,恰遇到酒醉的曾志飞,这恶徒见王氏貌美,遂上前欲不轨,张某斥之,这恶徒恼羞成怒之下,竟劈手夺过卖肉佬手中杀猪刀,对着手无寸铁的张某当头斩去,一刀便将张某首级斩断。” “若如此也就罢了,王氏见丈夫惨死,抚尸痛哭,曾志飞这恶徒见血之后竟是凶性大发,又对着王氏连捅五刀,王氏当场心脏破裂而死。” “曾志飞连杀两人后,酒醒大半,连夜奔逃入山落草。” “而且在潜逃的过程中,又捅死两名闻讯赶来抓捕他的役丁。” “而最可恶的是,此贼落草期间,仍然伺机作案,今年腊月,他又蹿到山定乡杀人掠财,杀死山定乡塘头村陈氏一家五口,实罪大恶极,丧心病狂之极。” “县里连续五次派人围捕索拿,怎奈这厮狡诈,数次均被其逃过。实是属下失职,请师爷责罚。” “吴典吏,五次围捕均劳而无功,有没有想过,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方唐镜看看吴典吏,又看看张典吏,笑得十分古怪。 这是想分化我们?幼稚!吴典吏和张典吏心里同时鄙夷方唐镜。 “决无可能!”吴典吏斩钉截铁地道:“属下每次围捕着都会严格保密,直到行动前一刻才会告知手下,断无有人通风报信的可能。” “通风报信乃是同坐的大罪,你能确定?”方唐镜看向两人。 “师爷放心,我等身为朝廷吏员,岂敢知法犯法。”两人异口同声,简直如同约好一般。 “听到你们亲口承认,我就放心了!”方唐镜微笑,笑容说不出的古怪,令得两人同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什么叫“亲口承认”?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来人,将曾志飞带上来!”方唐镜吩咐身边的王捕头。 什么? 曾志飞被抓到了? 这穷凶极恶的凶徒怎么可能被抓? 事先没有半点风声? 不可能! 是逛我们的? 所有人的心底都惶恐不安起来,这哪里还象是一个“分赃大会”,简直是三司会审。 便在此时,王捕头手下的薛班头推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 “跪下!”薛班头对着那人膝窝恶狠狠就是一脚,直接将那人踹得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那人挣扎跪好,露出一张绝望无比的惨白脸庞。 顿时,满堂哗然,是曾志飞…… 吴典吏脸色惨然。 张典吏更是将手里的茶盅打翻在身上,胸前湿了一大片,却是兀自不觉。 “师爷,这是贼囚曾志飞亲手画押的供词。”薛班头双手呈上供词。 “不必了,你只需告诉我,有没有人为他潜逃通风报信,提供方便即可!” “是,曾志飞潜逃之后,一直就躲藏在百平乡马鞍山下的一处农家院内,据查,该农家方人乃是张典吏妻侄何勋生名下佃户。曾犯亲口供认,何勋生与山定乡塘头村陈氏有仇,故而何勋生便令曾志飞在大年夜这一天,将陈氏一家六口灭门,他多次逃出围剿,都是张典吏通过何勋生为其提供消息……” 薛班头的叙述,成了压垮张典吏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典吏如遭雷击,整个人失魂落魄,一下子从座位上瘫滑到地上。 他是秀才,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犯的罪后果有多严重。 《大明律捕亡律》有明文规定:知情藏匿罪人者,以窝藏罪论处。 明知他人犯罪,在官府追捕的情况下,故意窝藏罪犯或为其指引道路及提供衣食住行方便者,构成窝藏罪。 薛班头继续道:“据曾志飞本人交待,他所住之处不但张典吏知晓,吴典吏也是知晓,且吴典吏收受其父一千五百两银子,每次抓捕之前必派人至前街曾父出资所开的‘三江饭庄’告知其表亲,再由其表亲通过何勋生通知他提前逃离。故而官府抓捕屡屡落空……” “嘚,嘚,嘚……”死一般的沉默中,唯有吴典吏的牙齿在上下作响,怎么止都止不住。 《大明律捕亡律》明文规定:明知他人犯罪,在官府追捕的情况下,故意为罪犯通风报信,罪加一等;造成严重后果的,罪加两等。 这个罪犯还在逃脱期间再次作案,犯下灭门惨案。 等待张典吏和吴典吏的,将会更惨! 张典吏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人,饶命啊!我一时痰迷心窍,做了错事,我一定改,一定改……”吴典吏从桌子那头手脚并用,爬过桌底,一把抱住方唐镜大腿,声泪俱下。 “我这份不要了,全都给大人,我家里还有一千两银子,还有两处田庄,全都给大人,只求大人放过我,放过我一次,给我一次做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机会啊!” “唉,有话好好说,不要耍无赖!” 方唐镜最烦的就是抱大腿这一套,今天才换的衣服好不好,知不知道洗衣服很麻烦的? 看来今天之后,要考虑请个婢女洗衣服做饭之类的了。 不用方唐镜多说,王捕头已经带着手下将两人强行倒拖了下去。 直至将人拖出酒楼,房间里兀自回响着吴典吏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六房去了三房,顿时整个酒席就显得冷清了起来。 方唐镜看向剩下的吏兵礼房三位典吏。 脸上又浮现起人畜无害且带着点羞涩的招牌笑容来。 三人脸色苍白,同时一个哆嗦,仿佛是看到了阎罗判官的狞笑。 他们六人,来之前曾经想过很多种情况,设想过可能大获全胜,也可能会大出血,拉锯战也是有可能的,但即便是最恶劣的情况,也多多少少能有一些收获。 绝对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一面倒屠杀的情况。 这小王八蛋,简直是要吃人的节奏,还是多多益善的那种! 他怎么就敢,这可是六房所有的头脑啊! 他不想混官场了吗?可他不想混,周县尊也不想混了?就由得他胡来? “接下来,该跟哪一房好好唠唠?” 第74章 血洗六房 三 方唐镜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长相粗豪的兵房典吏陆寿庭脸上。 “陆典吏,轮到咱俩亲近亲近?” 亲近,亲近你妹,跟你亲近的都快进鬼门关了,有这么亲近的吗? 陆寿庭强撑着的拱手回道: “大人,属下不敢高攀,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兵房上下全无二话,就是大人一文不给,我兵房也是感恩戴德,尽心听话办事,绝不敢有半句怨言的。” 陆典吏此时心惊胆战,他只是外表粗,实则心思十分玲珑。早看出了不妙,心里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哪还敢有一个铜板的奢望。 “公忠体国,陆大人果然高风亮节,不过嘛,本师爷还真有一件事想麻烦陆大人,在下想请陆大人做一件事,不知大人能不能成全?” “大人但有吩咐,属下莫敢不从。”陆寿庭姿态放得极低,不管怎么说,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再说,为了这个目的,不要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也应下来先。 太可怕了,这里简直就是龙潭虎穴。 “很好,王捕头,这三份材料先给陆大人过目,想必看过之后,陆大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王捕头面无表情的拿起方唐镜指给他的三页纸,将陆大人拉到一旁的宫灯下,塞了过去。 整个酒楼出奇的安静,所有婢女丫鬟都已经被王捕头打发离开,此时安静得连灯花的噼啪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方唐镜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对着鹌鹑一般缩成一团的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遥遥举杯一敬,笑而不语地悠悠品起茶来。 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此时心头当真压力山大,很想看看陆典吏手里的材料到底是什么,他们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跟自己有关,否则又何必避开他俩? 两人心里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顿接风宴,怎的就成了审判大会,猝不及防啊! 饶是宾典吏自负人老成精,智计百出,此时也是懵得一逼,太突然了!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接风宴早已不是原来计划的六人围攻一人,很明显,现在是方师爷一人围攻他们全部。 不能这样下去,吏房宾典吏就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对方唐镜说道: “大人疾恶如仇,属下佩服,只是,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还请大人稍加维护体面,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有话好好说嘛。” 唇亡齿寒,此时若再不维护陆典吏,待会谁来维护自己? 六房里就没一个人屁股是干净的。 “是啊,有话好说,大人说怎样便是怎样,小人们无敢不从。不必闹到这个地步呢!” 礼房典吏银贤绍忙不迭的附和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二楞子明显是火山爆发,会把人烧得渣都不剩的好! 荷风晓苑作为江泉顶级的酒家,待客的茶水是极好的雨前龙井,入口甘甜,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方唐镜悠悠的又呡一口茶,这才微微一笑:“两位稍安勿躁,马上就会有结果,陆典吏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看他那死了娘的样子,还叫不会有事,信你就有鬼了。 “可是,陆典吏现在的样子,很是有事啊!”宾典吏肚里破口大骂,面上却相当恳切。 “一时想不通而已,很快他就会想通,不信,我们打个赌,我赌陆典吏绝对不会有事。” 这?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只好闭口,看看再说。 陆典吏好不容易才将三张材料看完,整个人就象是丢了魂一般,怔在了当场。 只怔了一会,陆典吏全身就抖如筛糠,额上汗如泉涌。 手上拿着的每一页纸都沉重吃力,仿佛手上拿的不是纸,而是重逾万钧的泰山一般。 但他却偏偏不敢放弃,这轻飘飘的三页纸一旦放弃,他的身家性命也就随之凋零。 前面的第一张纸,记载的是他与曾家的交易以及他们兵房组织围捕曾志飞,自己通风报信的全过程,涉案人员和过程中的细节之详细,连他这个当事人都没这般清楚。 按照大明律,这张纸上的记录,已经够砍他这颗脑袋三次的了。 后面两张纸,记载的却是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的种种劣迹。 有些他听说过,有些他没听说过,林林总总十七八条罪状,也够那两位斩监侯的了。 按理说,自己无论如何是死定了,可方师爷为什么还会把另外两张与自己无关的材料给自己看? 有了这些材料,方师爷今晚注定是要把六房一网打尽,这完全不用商量。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这些材料给自己一个将死的死囚看?这里面有什么深意? 除非,他是想给自己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揭发另外两人。 这已经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可这天上平白掉下来的馅饼有这么容易吃到吗? 方师爷显然不是那种菩萨心肠的人。 那么,他的用意就不言而喻了,血先六房,这在江泉势必引发政坛的大地震。 六房与地方的关系盘根错节,利益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唐镜此举,无异于向全县士绅官吏开战,是绝对不可能赢的。 但如果把事情的性质改变为他们六房狗咬狗的窝里反,那么别人想插手也无从做起。 毕竟在外人看来,这是县衙内部的事务,六房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如此一想,便知道今晚血洗六房的锅,方师爷将会全部推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陆典吏不由颤抖得更加剧烈。 他可以肯定,自己一旦答应下来,那么连之前陈典吏身上的屎盆子也会扣到自己身上。 也只有背负吃内扒外这个名声,姓方的小王八蛋才会放过自己。 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升上一官半职,故作姿态。 这就要命了…… 答应是死,不答应也是死! 方唐镜一盏茶喝完,陆典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内心还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怎么样,陆典吏,考虑得怎么样了?”方唐镜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陆典吏。 陆典吏全身汗出如浆,但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上一擦。 听到方唐镜的话,他整个人浑身一颤,张了张口,又停下,又张口,始终说不出话来。 “看来陆典吏颇讲义气,不愿意帮这个忙了!既如此,王捕头,不必为难陆典吏了,将之押下去与吴典吏他们为伍,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一起上路也好,黄泉路上不寂寞嘛!”方唐镜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王捕头狞笑一声道:“蠢货,看在你我一场交情的情份上,提醒你一句,你讲义气,别人早已将你底裤都抖落出来了,不然咱们大人如何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王捕头这话就扎心了,一下子把陆典吏所有的防线撕破。 王捕头话还没有说完,陆典吏已经噗通一声烂泥般趴在地上,哭丧着对方唐镜喊道: “大人开恩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我不能有事啊,我不能有事啊!”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本师爷已经给足了你机会,奈何……”方唐镜再次叹息。 不过这一次,方唐镜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典吏已经红着眼跳了起来,大声喊道:“我检举,我揭发,我要立功!” “哦,你揭发检举何人?”方唐镜的话颇有些玩味,说着还看了一眼另外两位典吏。 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顿时整个人都不好起来,这厮莫非要栽赃陷害了? 尤其是宾典吏,他自诩智计过人,要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在这小子面子,简直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 这小王八蛋别的先不说,单单是将六房一网打尽的气魄常人就想都不敢想,大明开国头一遭,怎一个丧心病狂了得,这是人能做的事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好不好! 果然啊,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两人刚刚做出不好的预测,一语成谶了。 陆典吏咬牙切齿的吼道: “我举报礼银贤绍贪污收贿克扣朝廷钱粮,我举报吏房宾富传卖官收贿。” 银胜仕和宾富传就是礼房和吏房两位典吏。 “喔,这可是涉及到两房典吏的大事,你以为空口无凭的,本师爷会信你?!”方唐镜嘴上说着不信,眼睛却是看向了银贤绍和宾富传两位。 两人听到陆典吏的话,脸色已经大变,破口大骂:“姓陆的,你他嬢的疯了!” “疯了?哈哈哈哈……”陆典吏狂笑。 此时的陆典吏如同得了羊癫疯,嘴里白色的泡沫都随着眼泪笑了出来。 “这就是证据!”陆典吏挥舞着手上的两页薄纸,歇斯底里的大叫道: “老子就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 第75章 血洗六房 四 六房典吏被一网打尽,这样的事在国朝怕也是头一遭。 虽然看起来有些骇人听闻,但方唐镜根本就毫不在乎。 在国朝的编制里,所有胥吏均可由县太爷一手任命,一言而决,一言而废不要太简单。 虽说按例没有人会这么做,可真这么做了也不违反规矩。 一朝天子一朝臣,县太爷就是要将这些人全换成自己的心腹,又咋的! 这就是官本位制度的空子,方唐镜一钻一个准。 最多有人背后说两句闲话,但这属于县太爷手里的职权,没人敢于质疑。 当然,若是要动县里的县丞,主簿,典史,这些有官身的人还是很麻烦的。 这也是方唐镜只动下面六房的缘故,掌握了六房,整个县的大小事务也就尽在自己掌中。 那吕县丞,彭主簿,邹典史之流,至此便相当于被架空。 自然,方唐镜也会将一些文教,宣传之类务虚的事务给他们。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用白不用嘛。 吕县丞图谋县令一事,方唐镜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到时李知府一倒,吕县丞自然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总之,方唐镜对这次的接风宴还是颇为满意的,六房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自己堪称兵不血刃被解决了这窝蛇鼠,心情不要太愉快。 “大人,剩下那些小鱼小虾怎么处置?”王捕头心情也是好得不得了,说话的口气也不由得带上了些睥睨。 小鱼小虾指的是剩下的那些六房胥吏。 这次的接风宴六房上下几乎是全体出动,全都被控制在了荷风晓苑之中。 “咱们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打!”方唐镜淡然一笑,开口说道:“全都带回衙门里,分开审讯,一个都不要放过!” 这是要连根拔除的节奏啊!王捕头尽管有心理准备,仍是吓了一跳。 “不必担心,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读书人多了去,空出的位置越多,能安排的读书人就越多。” 江南文风鼎盛,永远不用担心没有读书人来顶替六房胥吏空出的空缺。 绝大多数读书人一辈子都中不了举人进士,富家子弟还好说,生活不愁。 但寒门书生的下场就相对凄惨得多,后世穷困而死的孔乙己了解一下,那就是穷书生的真实写照。 因此,屡试不中的士子能在衙门里谋个一官半职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君不见,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落第之后就曾在官衙里任了一个小吏。 虽说是被朝廷判罚,但也可见,这也是读书人的一条出路。 何况,方唐镜还想着来一把明朝的公务员竟聘上岗呢! 这又是一个给周县尊和自己刷名声搏众望的好机会,当然就是空出的位置越多越好。 老祖宗教导我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沾名学霸王。” 趁你病要你命,抓住时机赶尽杀绝,彻底将这些臭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中。 “是,大人英明!” “对了,这些美酒佳肴,全都打包带回去!”面对满满一桌美食,方唐镜自然不会放过。 来到大明,还没享受过真正的美食呢! 况且王捕头和他手下这些衙役这些天来也算劳苦功高,应该好好慰劳一番。 就在这时,有衙役来报,“禀师爷,县丞吕大人,主簿彭大人,典史邹大人,三位大人的轿子已经出现在路上,距离咱们不到两里远。” 方唐镜面露微笑道:“来得还挺快。” 这三人的出现,在方唐镜的意料之中,早就派人在路上盯着。 不打无准备之仗,为了对付六房,方唐镜准备了一箩筐的证据,还在做着发财大梦的六房上下,哪里可能经得起方唐镜的暴力输出。 下午三时宴席开始,五时不到就将六房上下百多口人悉数擒拿,说是闪电战也不为过。 三位官员与六房上下可谓是同气连枝,六房出事,他们出面捞人再正常不过。 但出现得这么快,只能说明他们一直在密切的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方唐镜有知县大印在手,倒也不会怕了他们。 不过这三位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官,真要插手此事,倒也是说得过去的。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生米煮成熟饭。 这样的情形,方唐镜应付起来不要太简单。 方唐镜取过纸笔,开始笔走龙蛇,签发公文。 作为一名无品无级的师爷,他没有任何资本对抗官员。 但若手里有加盖着知县大印的公文,那就另当别论。 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执行公务,除非有上官中止公务,否则谁的话都不好使。 一县之中,唯知县最大,县丞什么的,在县令的大印面前,真不好使。 当然,他要写的公文不但自己有用,对王捕头他们更是抗衡吕县丞的不二利器。 数张公文不一会就一挥而就,方唐镜先拿了一张拿人审讯的公文交给王捕头,认真说道: “王捕头,你带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把六房几位典吏带着从后门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秘密审问。无论如何,尽快拿到口供定罪!” 后门是水路,随便找个地方靠岸,完全不用担心那三位官员能追到王捕头他们。 “大人放心,不要说六房这几个孬货,就是铁打的汉子,我老王也能撬开他的嘴!”王捕头露出一副我懂得的笑容,脸上横肉乱颤。 靠,这形象,都能止小儿夜啼了,方唐镜真担心那几位典吏会不会尿裤子。 拿起第二张公文,方唐镜将它交给快班的伍班头,对着三位班头说道: “三位班头,你们带着手下弟兄,将六房的胥吏们分批从大路带回县衙监狱,集中看管,封禁六房,没有县尊的印信不得放任何人进出。” 大路自然就是陆路,毫无疑问会与三位官员碰面,理论上说,三位官员谁都可以命令三班的班头,因此伍班头他们可没有多少底气,不由有些怯场地问道: “若是那三位大人问起,属下如何应对?” 方唐镜哈哈一笑:“何须应对,拿公文给他们看便可,有任何疑问,让他们找县尊便是。” 以三位官员的面子,周县尊即便在这里,多少也是要给面子的。 可问题是周县尊此时正在昙溪养病,等三人从周县尊那里讨来面子,这边早已尘埃落定。 大明官僚行事推诿扯皮,现在也让这些当官的尝尝其中滋味,岂不妙哉? 三位班头恍然大悟,齐道:“遵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余者一概不知。” “好,这便分头行事罢!” 方唐镜一声令下,三班衙役兵分两路,迅速行动了起来。 方唐镜自己,当然也是鞋底抹油,跟三人玩起了躲猫猫。 第76章 人间蒸发 县太爷玩起了疗养,方唐镜便玩起了失踪。 当县丞吕大人,主簿彭大人,典史邹大人,三位大人来到荷风晓苑的时候,方唐镜早已人去楼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看着连一条青菜都没有留下的酒席,县丞吕大人咬牙切齿。 “吕大人,方唐镜这小贼避而不见,如之奈何?”典史邹大人和主簿彭大人也没了主意。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回县衙守株待兔,我就不信,他还能不回衙门。”吕大人恨恨地道。 “妙啊!吕大人高见!” 你方唐镜还能不回衙门办事?老子们就在衙门堵你,有种你就别回来! 然而等三人回到县衙,发现衙门除了守门的衙役外,竟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无。 那该死的方唐镜也不在县衙内,想必是怕了咱们,这才不敢回衙? 三人一发狠,便在衙门中蹲守,连晚饭都是打发人送到公房中用的,铁了心堵在这里,你方唐镜什么时候回来,老子便什么时候堵住你。 见不到人,没办法传话也没办法沟通,方唐镜可以有一千种方法推脱。 可若是见到了人,方唐镜再避而不见就没有道理了,好歹三人也是官身,说出的话也是有行政效力的。 结果一直等到用过了宵夜,即将宵禁,也没有见到方唐镜回衙歇息。 “先回!”三人悻悻而回。 但是三人也不以为意,以为方唐镜是怕了他们,竟然连衙门都不敢回。 可躲得过初一,难道还能躲得过十五? 他们丝毫不担心找不到方唐镜,甚至对被扣押的六房胥吏也没有任何动作。 现在衙门六房都空了,你方唐镜不是要代县令处理政务么?你敢不上值? 就看你一个人如何处理完六房的事务? 一县大小事务浩繁复杂,就算你方唐镜有三头六臂也是不成的? 到时还不是得乖乖请六房胥吏归位,自己打自己的脸,看你如何收场! 脸不要太肿哦! 第二天,由于昨夜睡得晚了,三位大人直到日上三杆,才姗姗来到县衙点卯上值。 迟到也无所谓,反正六房也无人办公,三人去上值也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若不是还是要堵住方唐镜这小子,三人连衙门都不打算去应景。 当他们进了衙门,就隐隐听到从二堂里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 县衙一进是开放之地,民众亦可进入,二堂才是真正办公的地方。 六房公房和知县公房,以及县丞主簿典史的公房都在二堂。 六房胥吏被方唐镜一网打尽之后,二堂已是堂前冷清,现在居然人声鼎沸…… 三人心里大喜,算定必是方唐镜怂了,重新请回了六房胥吏。 不然就是六房胥吏的家属来县衙闹事,找方唐镜的晦气来了。 不论是哪种情况,都让人期待不已,喜闻乐见啊! 三人急急踏进二堂,顿时怔住。 整个二堂里人头攒动,众胥吏来来往往的在六房行走,看上去,竟是比赶集还要热闹。 果然是方唐镜自扇耳光……呃,不对,怎么这些人都是儒衫纶巾,并且,全是生面孔! 没一个认识的,也没一个人上来拜见他们三位上官! 这是什么情况?六房这么快就满员替换了?自己怎么半点风声没听到? ……三人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发现对方是一脸便秘的样子。 好在并没有过多久,便有人过来拜见三人。 “学生齐敬贤,参见三位大人。” 来人花白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两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放在右手上,手臂从自额头上方下移到胸前,行的是标准的下属见上官的揖手礼。 为示庄重,来人还行了两次揖手礼。 “原来是齐教喻,齐老夫子啊!这些都是你的学生,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回过神来,吕县丞便问道。 “回大人,正是本县县学生员。昨日接到方师爷送来县尊公文,命老夫带领县学生员,暂时署理六房公务,学生不敢违抗,故今日一早便带领着生员们来六房视事。” “昨日?昨日什么时候?”主簿早就觉得事情不妙,连忙追问。 “昨日下午申时刚过,酉时初便到了。”齐教喻恭敬回话。 也就是六点前后,刚好是他们三人赶往荷风晓苑的时候。 不用说,方唐镜一定是早就计划好了,一出荷风晓苑就赶到了县学,他们三人还傻傻的在县衙里守株待兔。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以为方唐镜离开了六房胥吏便无法做事,殊不料方唐镜早已想好替代之法,一群胥吏而已,县学里的可全都是秀才,有什么不能胜任的? 一种智商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满脸都是火辣辣的滋味。 “所谓术业有专精,六房公务千头万绪,县学那些书生纵然有点才情,难道六房公务就能遽然上手了?方唐镜年少无知,实是荒唐!”主簿彭大人怒斥道。 彭主簿决不能让方唐镜的图谋得逞,他的话虽是说方唐镜嘴上没毛,办事荒唐,实际却是呵斥齐老夫子年纪一大把也不懂事,行事也是荒唐! “回彭大人的话,昨日方师爷来送公文的时候,已经带来六房公文帐册,昨晚又教了这些挑选出来的生员大半个晚上,用方师爷的话说,‘就算是猪,一个晚上也应该学会了’,何况这些人都是我江南精英乎!” 彭主簿这话齐老夫子不爱听,若是呵斥自己也就罢了,可彭主簿的话涉及到自己的学生,这乃是专业领域,自家的自留地,岂容诋毁!倔着脖子就顶了回去。 县学的生员们可都是秀才,绝不是某人嘴里说的什么“有点才情”这么简单! 咱们江南秀才别的不敢说,做学问这种事,比你一个北方举人靠熬资历混到咱们这里当主簿的人来说,半点也不差! 齐老夫子说的就是事实,科举取中的历来是南人多于北人,若不是朝廷硬性规定取士的南北比例,南人吊打北人不要太轻松。 被齐教喻一顶,彭主簿顿时哑火,说到学问这一块,他哪里有底气跟桃李满天下的齐老夫子手底下见真章。 “齐老夫子,你当明白。县学的本职乃是教书育人,生员们的本职乃是读圣贤书,将来为国出力,岂能行此六房贱役,实是有辱斯文,方唐镜此举,实是不合规例!现在本官令你,带着学生们回县学读书去罢!” 吕县丞心中不耐,决不能让方唐镜的阴谋得逞,直接就以官位压人,下令赶人。 这就是耍无赖了,你和我讲道理,我偏偏就用官位压你,你还能咋的! “吕大人所言差矣,朝廷欲为国家选拔真正的有识之才,历来科考入场,均需要考表判,就是为了考察生员判别是非,撰写各种公文的行政能力,此时参与六房公务,岂不是最好的实地学业?再说了,吕大人要下命令,也当拿出县令公文才合规例?” 科考就是为了选拔为官人才,岂能不通官场公文行政?因而方唐镜此举不但不会耽误生员们的学习,反而会锻炼提升他们的学业。这也是齐老夫子欣然应允的原因所在。 齐教喻对于吕县丞的话,硬梆梆的就顶了回去。 吕县丞,好大的官威,可是,在老夫这里不好使! 论官位,他根本不必理会吕县丞, 齐老夫子虽是县里学喻,但从编制来说,却是直属于提学官管辖,便是本县知县也只是间接上司,你一个县丞还无权对我指手划脚! 而且吕县丞的话也触犯了齐老夫子的傲气,话里便带上了反讽。 按照官场体制位权,你一介县丞,凭什么否决县令公文,只有县令才能否决县令的公文。 讲道理也罢,讲官位也罢,齐老夫子都有不惧吕县丞的底气! 这……齐老夫子的话堵得三人无话可说。 论起嘴上功夫,他们又哪里说得过满腹文章,熟悉法规,一辈子靠嘴吃饭的齐老夫子? 简直就是鲁班门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舞大刀,不自量力得紧! 这个聊天到这里就算是聊死了。 邹主簿和吕县丞两人的面孔,简直黑得就能滴出水来! “方唐镜昨晚是在你们县学留宿的,现在人呢?”邹典史出面救场,岔开话题。 “方师爷昨晚确实是在县学里与他的师兄弟们抵足论道,今早辞行后,他去了哪里就非老朽可知了。”齐老夫子回答过邹典吏之后,便懒得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道: “生员们还是太年轻,处理公务难免有生疏不当之处,学生要去纠错指正,告辞!” 你们不是说那些学生不懂么,老夫懂啊,门清!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老夫子不再理会三人,径直就走了。 “这老东西,又臭又硬,活该他一辈子做个穷教书佬,我呸!”吕县丞恨道。 “还是算了,找到方唐镜要紧。”邹典史圆场。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足足等了一日,根本连方唐镜的毛都没见到一根。 随后三天,三位大人不但每天早早就到衙门上值,晚上还派人在县衙蹲守,同时发动关系,四下里派人寻找,甚至,都私下里放出了寻人悬赏。 然而,并没什么鸟用。 方唐镜此人便象是从江泉地面平白蒸发了一般,踪迹全无。 第77章 幸福早餐 方唐镜当然没有人间蒸发。 人们找不到方唐镜也很正常,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江泉,他早已去了松江府。 此时是早上七点多不到八点的样子,松江府的街道上已经热闹非凡。 街道两边大多是临时摆摊卖早餐的小摊小贩,各种香气弥漫,令人喉头蠢蠢欲动,都有点找不到北了。 吃早餐的,拉车的,买菜的,扛包的,架鸟的,上衙的,遛狗的,眠柳宿归的 街上又是喧嚣又是热闹。 虽说刚经过了地震,又有奸商哄抬粮价的风波,然后又是各种骚乱,但这些都来得快去得也快。 才摆脱天灾人祸,整个松江府又显得生机勃勃,一派盛世景象。 当然,这景象里也有方唐镜一份功劳。 按照历史原本的走向,哄抬物价引起的骚乱会一直持续近一个月才能消弭。 但现在由于方唐镜主动的掐断了江泉粮商这支生力军,并且大量向松江府供粮,使得奸商们哄抬粮价的行为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就后力不继,败下阵来。 松江府不愧是天下有数的经济大府,民众手里多有余钱,骚乱一去,经济活力就立即显现了出来。 走在街头的方唐镜好奇地欣赏着这副古代的民风画卷。 虽说前身多次到松江府游学,但方唐镜本人却是第一次领略这个大明有数的大都市景致。 不过,满街的吆喝和香气,几乎让人迷失,肚子也不争气的发出了抗议。 看来,最紧要的莫过于来上一份热腾腾的早餐,祭一祭五脏庙才是正理。 方唐镜现在身上不缺银子,但艰苦朴素乃是从两辈子兼具的优良传统。 所以方唐镜第一时间就略过了许多中看不中用的精致早点。 方唐镜很快就注意到,街口拐弯处有一家名字居然叫“包不同早餐店”的,不由勾起了某个喜剧电影的回忆,笑上心头。 “包不同早餐店”人流如织,进进出出的人贫富贵贱都有,看起来,卖的早点应该是美味又实惠,不然也不会如此得人心。 方唐镜好奇之下便走了过去,到了近前便能看到从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一副满意的样子。 进到店里,才发现店面很长,空间要比外面看到的要大得多。 伙计们训练有素,动作很快,方唐镜刚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就有伙计过来招呼。 “公子是要套餐还是单面?”小二十分善于观颜察色,看方唐镜不象本府人,便双推荐问道: “公子若是第一次来本店,建议公子来个套餐,惠而不贵,只需二十文钱便可品尝数种美味。” “如此,便来个套餐。”二十文不贵也不便宜,方唐镜取出钱递过去,心里有点小期待。 很快,伙计就拿着一个托盘,装着满满一托盘的早餐就放在了方唐镜面前。 一碗阳春面,一碟黄澄澄的蟹黄包,一小盘生煎包,一小碗百果馅酒酿圆子,外加两个蘸酱碟大小的花生米和腌酸菜。 甜的咸的鲜的香的酸的,要数量有数量,要味道有味道,方唐镜一下就明白这家店生意为什么这么好了。 方唐镜便趁热拿起一个生煎包咬了一口,外焦里嫩、鲜中带甜,馅足汁多,这一口咬的大了,里面的鲜肉汁顺着嘴角就流了出来。 这生煎包子是用半发酵面包馅,排放于平底锅中,用油煎至底部金黄、硬香带脆,面身白色,软而松,馅心以鲜猪肉加皮冻为主,掺有鸡肉、虾仁,咬嚼时还有芝麻的香味,鲜得差点连舌头都能吞进去。 吃一个生煎包,喝一口阳春面,方唐镜觉得真是让人再惬意不过了。 阳春面又称光面。以熬香的葱油和烧透的海米,与煮熟的面条一起拌食。面条韧糯滑爽,海米软而鲜美,葱油香郁四溢。 品过生煎包之后再来一个蟹黄包,那滋味,不要太好。 蟹黄包是加馅的酥饼,色泽形状酷似煮熟的蟹壳。入口酥、松、香。乃是松江府名食。 之后叹着气来一口百果馅酒酿圆子,生活真美。 百果馅酒酿圆子以果料为馅,滚包糯米粉的小圆子与酒酿同煮而成。酒酿味浓甜润,圆子糯,馅甜香,甜而不腻,不但别有一番滋味,看上去还有些艺术品的感觉。 一顿早餐,让人大快朵颐之余,方唐镜竟还从中品出了一些幸福的味道。 果然人人都说江南好。 吃过早餐,出了“包不同早餐店”。方唐镜便信步朝着古玩街走去。 是时候拿回属于自己的秀才功名了。 方唐镜这次来松江府,可不是专程避开吕县丞他们,而是专程功名之事而来的。 据老族长派到松江府的人带回的消息,提学官李大人这些天正好按临松江府。 方唐镜要恢复自己的功名,只能由提学官点头,若他不点头,布政使点头都不作数。 此前方唐镜已经把自己功名被革前后的事情回想起来了七七八八。 对于如何恢复功名也想好了几套对策,有七成把握能做成这事。 一边走,方唐镜一边回忆起李大人的资料,以便到时随机应变。 “李士实,男,南昌人,成化二年进士,首辅万安党羽。爱好:银子,古玩,字画,美女。” 等等李士实这个名字实在很耳熟,应该是上一世有注意过,应该也是个名人! 方唐镜驻足认真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这位留名青史的光辉事迹来了。 四十年后的正德十四年,大明朝发生了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宁王谋反大戏——满身主角光环的宁王,竟然被赤手空拳的龙套角色王阳明逆袭,被生擒活捉之,成就了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圣人地位。 而帮助宁王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就是当时致仕在家的三朝元老李士实,甘冒天下之大不讳出任宁王谋反集团的狗头军师、官拜丞相,是宁王之下的第二号人物 更进一步挖掘记忆,很快又得出一个关键信息: 据七乐生所着《三教偶贴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载: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宁王)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 根据这段信息,可以得出,一,李士实与宁王为儿女亲家。二,此人很阴险多谋。三,此时此人正官运亨通,很不好对付! 方唐镜仰天四十五度,久久无语,他对自己前身被害和被革功名这事已经理出了七八分头绪。 果然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爹爹,你看,这位叔叔是不是等着天上掉馅饼?”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好奇的拉着阿爹问道。 呃,想多了,方唐镜回到现实。 要想打动这样一个人,银子之方面,方唐镜是没有这笔预算的。 古玩和字画对他来说,好的自己未必买得起,便宜的李学政多半瞧不上。 美女这一项爱好,方唐镜自己两辈子都欠缺,哪里有得孝敬。 所以在方唐镜的计划里,只能剑走偏锋了。 都说盛世的古玩乱世的黄金,大明此时承平百余年,各个大府的古玩市场正是大行其道。 松江府的古玩街名为东园路,是一条宽约八米,长度不足三百米的巷子。 虽然不长,但街道两边的店铺却是栉比鳞次,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不下百间店铺。 这条街的店铺十分有特色,屋檐都桃出约有一米,可供游人避雨遮阳,一水的马头墙,小青瓦,白粉墙,沿街的都是两层的精巧楼阁,朱红窗栏上缕刻着精美的花纹。 门面也很有特色,大门开得比一般的家住门要宽大,花窗更是奇大无比,使得店内采光充足,空气流通。客人只需要在屋外略一打量,就能知道有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快哉风雅集店,就是这里了。”方唐镜边看边走,看到一家牌匾上的店名,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紧了紧腋下的包袱,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只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在看店。 “贵客请随意。”看到客人进店,两个小厮并不是象其他行当的伙计一般殷勤的上前招呼,而是微微躬身一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任客人随意浏览。 小厮都是很有教养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似乎高声说话会惊拢了店内客人的雅兴。 然则与小厮说话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店里有书生成群在高谈阔论,粗一看至少有二三十人,说话的声音几乎都能赶上菜市场了。 生意如此之好,当真令方唐镜大大的吃了一惊,差点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这还是古玩店吗? 店里用屏风分割成一个个小展厅的模样,里面琳琅满目的挂满了名人字画。 仿佛就象是后世的自选商场一般,任人参观。 商铺分中前后三进,前后进之间还有一个天井,栽种着梅兰竹菊四时盆栽。 一个小小的带假山的水池矗立在天井过道旁,绿波荡漾,锦鲤游动。 假山上布置有小桥流水,边上有小风车带动小水车流动,带出细细的流水声。 岸边放置有玉质雕刻而成的拇指大小的渔舟和悠闲的丹顶鹤,栩栩如生。 顿使得整个快哉风雅集店充满了天然雅趣,实是低调奢华的典范。 但是与店里优雅通幽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却是,众人激烈的声音,几乎可以掀开房顶。 事出反常必为妖啊! 第78章 一群纨绔 反常即妖,方唐镜当然很认真地注目了一番发出激烈声音的一众面孔。 约有二十二三人,都是一群衣着华丽,非富即贵的纨绔子弟。 有一半是本地口音,另一半却是南京口音,看样子竟然是慕名来这里的贵公子。 很好,这“快哉风”的名声越是响亮,对自己的计划越是有利。 有正事要办,方唐镜收回目光,对着一位小厮道: “这位小哥,能不能请你们掌柜的出来,我这里有一副画作,想请他掌掌眼。” 小厮看了一眼方唐镜夹着的打了四五个补丁的包袱,笑着摇头道: “这位公子,实在不巧,我家掌柜出门访友,不在店里呢。要不,您到别家去看看?” 这么不巧?方唐镜再问道:“掌柜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准,可能半天,可能天,掌柜的行踪不定,我们做伙计的也不敢问。实在是抱歉了。” 我…去,遇到一位不负责的掌柜了。 方唐镜皱了皱眉道:“要不这样,两位小哥,我这副画,你们帮我掌掌眼如何?” 两位小厮齐齐微笑拒绝道:“我俩学艺不精,岂敢品定贵客之物,实不敢当。公子不如到别家看看。” 这是实情,字画这东西,历来是掌柜负责制,学徒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力是不可能独立办事的。 但两位小厮这把客人往外推的态度就十分不正常了。 而且还是连看都没看客人带来的东西就把客户往外推,就更不正常了。 方唐镜再次看向两位小厮,顿时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两名小厮虽说很有修养的样子,可眼里的不屑却是并不掩饰的。 这是明显的只重衣冠不重人,看起来,自己被人鄙视了。 如此看来,掌柜的不出门访友云云只怕也不可信。 这两人无非就是想要自己休要不自量力,早点离开的意思。 若换了平时,方唐镜当然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多说一句都污了自己的眼。 可自己的事情还真的就非要在这快哉风处理不可,这就有些难办了! 便在方唐镜皱眉思索间,一阵阵哄笑引起了方唐镜的注意。 无他,因为这笑声明显实在太大声,想不听都不行。 “哈哈哈,唉呀,笑死我了,朱胖子,枉你还是古玩世家子,我…唉呀,我的腰,都要笑折了。” “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小朱兄弟居然是百年难遇的搞笑奇才,啧啧,够我笑一年的了,哈哈……” “哇哈哈,这算不算指鹿为马,朱兄,你居然说这幅赝品也是赝品,也不怕丢了你们京城‘藏器斋’的脸,真真笑死人不填命也!” “嘻嘻,哈哈,哈哈,嘻嘻……” 方唐镜抬眼看过去,便见一个手持玉骨描金折花扇的紫衫胖子,在众人的哄笑中满脸通红,实在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 方唐镜当然很好奇,因为众人所在的地方,悬挂的乃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当然,不用脑子想也可以肯定是摹本,若是真迹的话,连皇帝都不敢这么随意摆放好不好。 方唐镜转念一想,既然见不到掌柜,自己何不把他逼出来? 就算他真的不在,见识见识这“清明上河图”,也不枉自己走这一趟。 而且这胖子居然说摹本是赝品,令得方唐镜更是好奇。 在众人的哄笑中,方唐镜已经走了过去。 众人笑得不亦乐乎,见一身洗得发白的方唐镜过来,只是不屑的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这也很正常,这些人锦衣玉佩,个个光彩照人,一看就知道含着金钥匙落地的贵公子哥,怎会看得起一身穷书生样子的方唐镜。 所谓物以类聚,不同的人混不同的朋友圈,众人觉得,多看两眼都是抬举了方唐镜。 方唐镜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眼光,同样无视之,认真的看着那幅“清明上河图”。 方唐镜在现代,由于专业的缘故,经常往故宫博物馆里跑。 还有幸参与过故宫博物馆举办的“石渠宝笈展”这一文化盛宴。 展会中的《清明上河图》尤其引人关注。 因此之故,方唐镜倒是对“清明上河图”特别的了解。 此时一看便知,这不是“清明上河图”的原本摹仿,而是金国版的“清明上河图”摹本。 金版“清明上河图”以忠于原作着称,堪称复印体一般的存在,实则艺术价值不是很高。 后世借用“清明上河图”这一表现手法的作品,还有很多。 最出名的是嘉靖年间的仇英所作的版本,已经属于完全的独立创作,而且创作的版本众多,成就也最高,流存于后世的有辛丑版,石渠版,台北版。 “死胖子,怎么,说不出过子卯寅丑来了,今晚我们要去醉仙居,好好让你大出血。” “嘿嘿,还吹嘘什么火眼金睛,这下不吹了!” “我说朱胖子,可别像上次那样打发我们了,今晚爷可不要北地胭脂马,小爷非得挑一匹扬州瘦马不可。” 一群锦衣少年,嬉笑着,奚落着中间的肥仔。 肥仔似是心有不甘,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嘴巴张张合合,手里的折扇开了合,合了开,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半响之后,胖子终于败下阵来,不忿地道: “好好,鹏举兄都开口了,少不得就趁了你们几个的意,今晚醉仙居!瞧你们嘚瑟的样,好象是打了胜仗,马上就能上二楼似的,还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呸!” 众少年一怔,似是面有愧色,不过只一会功夫,那胖子口里的鹏举兄便大笑道: “你以为‘快哉风’出的题目是这么好破的?不知多少雅士名人铩羽而归,要不怎么咱哥们都在这里找了十多天了,还是一无所获。” “对啊,要不徐兄也不能将你从京城请来啊!可惜了,你也就那样了!跟咱兄弟一样水。” “我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找不出赝品才是正常,能宰你一顿也不算白来一趟。” “是极,是极。” “今日且先到醉仙居大醉一场,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来这‘快哉风’重新找过,岂不快哉!” 众人又是大笑。 原来这些人在这里都有十多天了,这么说,这文会倒是挺难的。 方唐镜在一旁听着众人的话语,心中又是一动,鹏举兄?莫非是那个人? “快哉风”举办文会方唐镜是知道的,他也是冲着这个来的,只不过他想不到这文会之名竟然都传到了南京,连这位都吸引了过来,自己的计划是不是要调整一二? 据说这次文会的奖品十分出彩,看来果然如此,不然这些富贵公子哥也不会趋之若鹜。 “愿赌服输,还等什么晚上,现在就走起,咱们今天定要与那头牌妖女大战三百回合,分个高低上下!” 众人大笑声中,不由分说就簇拥着胖子向外走去。 “这幅‘清明上河图’确实是作假界的精品,是一幅了不起的赝品呢!” 众人刚走两步,便听到后面有声音悠悠传来。 这一句话在众人的嬉笑中竟然如此清晰,恍若平地惊雷,以至于,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甚至摒住了呼吸,全都安静了下来。 作假界的精品,了不起的赝品 这两句关键词一下将所有人的希望都吊了起来。 其实大家之前也是把希望放在胖子身上的,要知道,京城“藏器斋”可是天下古玩界的一块金字招牌,奈何,这厮祖传的本事连一成都没学会,丢人现眼。 是谁,是那个高手发现了画中的破绽了,这般厉害? 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毫无理由的,阳光就在漫漫的长夜里绽放 终于找出破绽了,所有人的等待又出现了曙光。 所有人都有一种梦里寻他千百遍,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激动。 蓦的,众人把视线全都转到了说出这句话的那人身上。 紧接着…… 紧接着大家就忍不住要骂娘了。 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人,大家不熟,也并不陌生。 就是被众人无视的,那个衣衫洗得发白的乡下少年。 他正负手而立,微笑着给这幅画下了定语!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少年带着稚气的脸上,显得自信而神采飞扬。 这……并不是众人想看到的! 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凑什么热闹!众人一脸不屑的看向了方唐镜。 就连挨宰的胖子,看方唐镜的样子也简直象是在看白痴。 如此肯定的目光,害得方唐镜都没敢往画作上面去想。 连忙低头看向自己,难道有什么失礼之处? 左看右看好一会,又对着一面铜镜照了照。 一身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蓝色棉布衫,实实在在的松江棉布,得体合身。 相貌还是那般的白玉无瑕,简直就是帅到没朋友。 很好,并无异样,方唐镜舒了一口气。 再看向胖子诸人,方唐镜又不自信了。 这次不仅是死胖子一行人看方唐镜象是看白痴,就连两个小厮看方唐镜都象是在看白痴! 最让人无语的是,这群家伙只是看,只管鄙视,却并不说话,似乎是在让方唐镜把白痴继续下去,自己没看够的样子! 两位小厮的嗤笑竟是从鼻孔最深处发出的! 这……确定不是自己有问题的方唐镜无语了。 你嬢的,鄙视别人的时候,拜托自己先照一照镜子可好?一群歪瓜裂枣! “好,算我没说!”面对如此不礼貌的行径,方唐镜决定无视之。 耸耸肩,方唐镜决定到另一个展厅再看看,说不定还能再找出一两幅赝品。 这种寻找赝品的过程,就如同寻宝,又如侦探破获一个个悬案,有一种别样的刺激。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79章 以文会友 正本清源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就在方唐镜即将迈步的时候,有人开口了。 再说一遍是?方唐镜微笑着对众人拱手道: “诸位兄台请了,在下是说,这幅‘清明上河图’确实是一幅了不起的赝品!有问题吗?” “我去,这小子当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咱们的朱公子,徐公子都找不出问题,就你?!” “没错,在下确实是发现了一些赝品的端倪,正如这位公子之前所说,这幅画是假的!”方唐镜还是瞒尊重这朱公子的,毕竟人家先一步发现了假货嘛。 “小小年纪,做人还是务实一点好,不要听到本公子之前说是赝品,你就跟着学舌,实话告诉你,本公子可不喜欢收一个拍马屁的小子做跟班。” 朱公子根本不领方唐镜的情。 在他看来,方唐镜就是在拍自己的马屁,可惜,自己最讨厌溜须拍马之徒了。 “噗!”方唐镜口水顿时就喷了出来。 我去,这死胖子得自恋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老子上杆子打着做你跟班的主意? 败了,败了,败给你了,方唐镜不由双手长揖,由衷地说道: “在下原以为在我大明天朝,鄙人的脸皮多少也能笑傲同辈,今日一见兄台,才知‘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此言真解,自己还是太年轻啊!” 众人听了方唐镜的话,不由一楞,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就爆出哄堂大笑。 “朱胖子,终于有人揭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哈哈哈哈!” “不瞒你说,这小子说的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这小子还真敢说啊,笑死我了,不行了,让我歇会先……” “朱胖子,这位小兄弟倒也是位妙人,何不相邀醉仙居一游!” 方唐镜说的话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众人立马又想到了胖子给自己取的字号上来。 “还有啊,你取那个什么狗屁的‘子都’的号,简直了……嘻嘻” “朱子都,我之前总觉得这个号怪怪的,现在这么一想,我……草,不服都不行啊,哇哈哈!” 方唐镜听到众人的议论,不由嘴角抽搐,险些就停不下来。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这句话出自《孟子告子章句上》。 据载,子都其人真有其事,此人乃是春秋第一美男,且武艺高超。 这样的人,这样的名字,竟然被胖子取为自己的号,实在是让方唐镜有吐血的冲动。 再看胖子,原本是脸带不屑的样子,听人拿他的字号说事,顿时就笑得浑身肥肉乱颤,连手里的扇子都掉到了地上,拾了好几次才拾起来,高兴得手都哆嗦了。 这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胖子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 此时胖子美男的架势很足,自信的微笑,优雅的姿态,有神的小眼,飘逸的眉毛。 当然,还少不了胖爪上的扇来扇去的折扇以及那睥睨的目光。 这货怎一个奇葩了得,抗压都抗出了走火入魔的能力,简直强大到不要不要的。 我…同情你,话说你确定自己不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 方唐镜只能投之以关爱智障的眼神。 好不容易这些人笑够了,也许是方唐镜之前的话让他狠狠的爽了一把,此时胖子对他的态度要好得太多。 胖子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道: “咳,咳,这位乡下来的小兄弟,倒也有两分眼力!不过,你想必是不清楚这‘快哉风雅集’以文会友的规矩?” 不清楚……才怪!自己就是冲着这以文会友来的? 不过方唐镜还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做戏做全套嘛。 而且之前两位小厮根本没有跟方唐镜说过什么规矩。 两位小厮想必是看他穿着寒酸,又夹着一个包袱来求见掌柜,明显是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便懒得多浪费口水,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方唐镜老实巴交地回答道:“在下确实是乡下没见识的,正要请问仁兄?” “实话跟你说,这个规矩,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哦,这是为何,愿闻其详?” “据说这位‘快哉风’的东主,手眼通天,近日进得一大批前朝字画珍品,大家见猎心喜,自然是要瞧上一瞧。” 这个当然,文人雅士嘛,最是喜欢这个调调,既能增广见闻,又能增加谈资,还能自抬身价,自然不会错过。 “可是掌柜的却是将这些珍品统统藏在二楼,凡欲观摩者,必须通过考核。” 果然是店大欺客,见掌柜一面还要通过考核,这岂不比见知府还要难? 不过也正是如此,才成功地将这些公子哥的兴趣钓了起来。 嘴角微翘,方唐镜不着痕迹地问道: “敢问如何考核?” “小兄弟看这一楼如何?” “字画众多,令人一见忘俗。” “然也!然而这些字画里却是九真一假,十幅里便有一幅是掌柜的加入其中的赝品。” 怪不得,方唐镜之前虽只看了一个展厅,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在方唐镜看来,展厅里的字画虽然是真迹,却多是不甚出名的字画,价值也不算高。 那幅“清明上河图”摹品在这一楼的地位,已经可以算是镇店之宝了,与“快哉风”在松江府的名头严重不符,原来猫腻是在这里。 “能挑出一幅赝品的,则可以任选一楼一幅作品带走,挑出其中两幅赝品,不但可以取走两幅作品,便有资格上二楼前堂,欣赏名家真迹,当然,掌柜也在二楼,便是有资格与掌柜的见面。” “若能挑出三幅赝品,不但有三幅字画的进帐,更有资格让掌柜的请入到二楼后堂,观赏秘本孤本真迹。” “所以二楼才是真正的藏宝之地,光是看看,就能让人受益终身啊!” “你道这家店为何命名为‘快哉风’?便因为东坡先生的‘快哉亭赠张偓佺’真迹,便在本店之中!” 随着胖子的絮絮叨叨,方唐镜总算是“弄懂了”这其中的道道。 该说这家店的架子大呢还是高冷呢? 不过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营销策略,古玩字画这东西,注定走的就是高大上路线。 这家店铺抬高了门槛,其实就是抬高了身价,肯定会让不少自命不凡的读书人纷至沓来。 不费什么代价,便大大的扬名于文人圈,真是不能小瞧了古人的智慧啊。 这条街的古玩店便不下百家,这快哉风单凭这么一招便可脱颖而出。 店老板当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这种营销手段,几乎比得上现代的饥饿营销策略了。 这也怪不得胖子一群人在这里流连忘返,原来是想要过关斩将,一举扬名。 这些人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胖子能看得出“清明上河图”是赝品,前面又有人称这胖子是京城“藏器斋”的公子,想必是家学渊源的缘故。 只是胖子学艺不精,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明知是假,却不知假在何处,只能认输挨宰。 见到方唐镜也是言之凿凿的说“清明上河图”是赝品,他可不认为一个寒门小子能有这等眼光。 胖子理所当然的以为方唐镜是在拾自己的牙慧,目的不外乎是巴结自己,最好是让自己大发善心,收了他这个穷措大作跟班狗腿。 “怎么样,小兄弟,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这幅画假在哪里了?”直到了现在,胖子还是怀疑不已,他介绍完规矩之后,便目光不善地盯着方唐镜,准备打假。 “这……”方唐镜眼珠一转,脸现难色。 “怎么,说不出来了?”胖子和众人的目光又重新带上了鄙夷。 一个乡下小子,这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在松江府的一亩三分地了,井底之蛙能有什么见识? 要知道,古玩这东西,不是读了几本四书五经就能分辩得出来的,若是这样,还要朝奉干什么? 第80章 高度怀疑 古玩鉴定乃从古至今都是一门十分高深的学问,尤其是在古代,没有现代光学仪器,没办法用碳原子测量年代,完完全全就只能靠个人的经验积累和传承,一个不慎,倾家荡产也是常事。 每一个知识点都很重要,尤其是鉴别这种国宝级名作的关键技艺。这都是朝奉界秘而不宣的独门技艺,只他们的立身根本,吃饭家伙,岂有外传之理。 所有这些,都不可能是一个寒门小子可以有幸得闻的! 众人如是想,方唐镜也如是想。 所以想要方唐镜白白的将其中的破绽道出来,那简直就是……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嘛,是要收费的哟。 “不好意思,让各位贱笑了。”方唐镜不动声色地一笑,负手道:“所谓道不轻传,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不客气的说,在座各位都是贱人,只有贱人才会如此贱笑。 “切,说大话谁不会,可是说大话之前,拜托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再说!” 人群之中响起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 如果方唐镜是名门之后,又或者是名师之徒,那么众人还会敬他三分,可方唐镜明显不是嘛! 一般古代书生见面,相互寒暄之时,一般都要自报家门,俺是某某大佬名下弟子,俺是那谁谁谁家望族子弟,呀,久仰久仰。 可方唐镜见了众人之后完全没有走这套程序。 这很好理解,没有家底可报呀,何来程序可走? 于是众人对这哗众取宠的小子就越加的鄙夷起来了。 “哈哈,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胖子已经气极反笑了,天下居然还有人敢在“藏器斋”少公子面前卖弄文物圈的技艺?这不是赚脸小了找抽的么? “知道啊,你的朋友们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京城鼎鼎大名的‘藏器斋’少公子朱子都是也?不知可对?” 方唐镜笑容满面的回答,相比于胖子的声色俱厉,他实在严肃不起来。 不单单是胖子的长相喜感,名字也是让人忍俊不住呢! “呃……听说过你还敢大言不惭?!”胖子瞪大了眼睛,颇感意外。 可能因为他的黄豆眼再怎么瞪也是让人喜感无穷,方唐镜拼了命的深呼吸,才忍住了没再笑出声来,勉强正色道:“敢问阁下,你可知我是谁?” 吔?口气居然能与朱公子分庭抗礼,这小子莫不是哪个落魄的官宦之后? 众人稍稍改容。 不过随即,所有人又都嗤笑了起来,因为方唐镜接着说道:“在下乃是江泉县,花山方唐镜。” “江泉县,花山?什么破地方,明显没听说过的乡下地方嘛!”,众人大笑,还以为是那位高人隐居之所呢! 但随即,大家又笑不出来了,因为方唐镜又接着说了一句:“花山乃太祖高皇帝亲赐,很可笑吗?” 呃……现场响起了一片鸭子被扼住了喉咙的声音。 “当年太祖高皇帝亲领亲卫游历江南,见有一山花红如火,铺满了整个山头,脱口而出‘此真花山也’,花山便因此而得名,何幸之如哉!”方唐镜摇头晃脑,一脸幸福。 这当然是太祖无数传说中的一个,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难不成还能去问太祖他老人家? 何况就算是真的,太祖他老人家也不过随口说说,你还真当个宝了?最重要的是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宝了,你的脸呢? “这跟你懂不懂这幅画的破绽有关系吗?”胖子怒了。 “没关系啊!”方唐镜十分无辜地反问道:“那么,你身为‘藏器斋’少公子,跟这幅画的真伪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明知是假的,却道不破假在何处,岂不是丢了我‘藏器斋’的脸面?” “大家都听到了,丢的是你的脸,又不是我的脸,跟我没有半分银子的关系,请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方唐镜摇头叹息道:“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呃,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众人有些凌乱。 “所谓知识就是财富,君之爱财取之有道,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连一点知识产权都不顾?”方唐镜又补充道。 “知识产权是个什么玩意?”众人又茫然了,总觉得不明觉厉的样子。 “简单的说,知识产权就是学知识要付费,就如拜师一般,要交学费。”方唐镜简单明了的解释了一遍。 哦!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厮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君子耻言利,看你装束,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可开口闭口满身铜臭?”有人斥责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在下何曾言利,在下只不过是告诉尔等一个道理,‘尊重知识’而已。”方唐镜嗤笑道: “君子所见,尽皆是义,小人所想,唯利而已,仁兄何必如此心急,妄想着不劳而获,真是……唉!” “你……”众人又无语了,再说下去便成了众人想不劳而获,这天还聊得下去么? 更何况,拜师还要准备束修呢,要别人把独门秘技平白公开,也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 其实方唐镜本来是没有这种想法的,只不过谁让这些纨绔子三番五次让自己不爽呢。 再说了,知识付费,乃是后世通行的做法,有何不可? 自己手上的银子也不富裕了,还有很多事要做,能从这些有钱又有闲的米虫身上赚点意外之财,何乐而不为。 “说钱就俗了,若你说的方法真的有理,吾等少不得补偿你的损失。”胖子首先开口,眼神里怀疑重重,不过却是多了些希冀,若是能用钱买来秘法,未偿不是一桩划算之事。 不知不觉之间,他竟是被方唐镜言语气度所折,默认了方唐镜能鉴别出这幅古画。 “正是,吾等又非白占便宜的小人。” “你先说来听听,我却不相信你能找出其中的破绽,要知道,知道这幅画是赝品的人不少,可一连十多天过去,却是连一人都无法道出其破绽在何处,就凭你,呵呵!” 这简直就是废话,只要脑子不进水就猜得出来,在这里摆放了一幅稀世的“清明上河图”,百分百就是假的。 要知道,清明上河图的原版,也就是张择端版,京城古玩界出到十万两银子也是有价无市,其他版本的真品,作价也在一万到三万之间,这尼玛可都是天文数字。 这也是掌柜的故意为之,就是要借“清明上河图”的名气,把这个以文会友的名头打响。 掌柜有这个自信,没有人能找得出作假的地方。 这绝非吹牛,若不是他亲眼看着制假的过程,连他这个做了三十年朝奉的都分辨不出来。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找出假在何处又是一回事,众人几乎天天到场,可纵然想破了脑袋,也看不出半分端倪来,可恼! 其实这一楼的字画少说也有两三百件,赝品按比例说也有二三十件的,这些天也陆续有人找出了一些赝品,可这些人偏偏盯着这幅“清明上河图”不放,实在因为它名头太大之故。 谁能拿下这幅“清明上河图”,便可一战成名,杨威古玩圈。 这可不是开玩笑,这些天,不光他们这些纨绔,就是同行,也多有混进来,想要打脸“快哉风”的,最后却无一不是折戟沉戈,乘兴而来,脸肿而归。 胖子就是这些人专门请来的高手,连他这个“藏器斋”的少公子都认输了,众人也就差不多完全死心了,自然不可能相信一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乡巴佬的话。 各人反应不一,但都是高度的怀疑不信。 第81章 命途多舛 “清明上河图全卷纵八寸,横十六尺二寸,共描绘了八百一十四位各色人物,牛,马,骡等牲畜七十三匹,车轿二十五辆,大小船只二十九艘,真实的记录了宋幑宗宣和年间,东京汴梁的繁荣景象。乃是张择端历时六年才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 方唐镜如数家珍,各种精确数字信手拈来,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他们虽然听说过清明上河图的大名,甚至也有人见过摹本,可又哪里能知道人数几何,牛马几何,车辆船只几何?这些数字非长期接触且十分细心留心之人不能清楚。 “咝,说的跟真的似的,他都一一计数过?”这一刻,众人有点相信这乡下少年的话了。 “张择端作完这副画之后便进献给了徽宗皇帝,徽宗皇帝本人便是不世出的书画大家,见之深为震撼,龙颜大悦,亲笔以瘦金体命名为‘清明上河图’,题字后加盖了自己的双龙印玺,御笔御印与此画交相辉映,从而使得此画沾上龙气,身价倍增。” “徽宗皇帝便是这副传世之作的第一任收藏者。” “说起来,清明上河图也算是命途多舛,从它出世至今,据史料所载,几经流落,据在下统计,先后经过了十五位主人之手。” 方唐镜侃侃而谈,有理有据,众人洗耳恭听,没有人打断,也没有人质疑,探明白真迹的来龙去脉,正是辩真去伪的一大基本功。 “然而好景不长,竖年,金兵大举进犯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并于第二年攻破汴梁,徽钦二帝被虏,史称‘靖康之变’,清明上河图亦被金兵所掠,流落于金兀术之手,后又被其进献进金国皇宫。” 国破山河在,春城草木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每每想到这段历史,总让人唏嘘不已,也为这幅名画增添了无数的历史厚重感。 “它的第一幅摹本也就诞生在此时。” “摹本乃是由金朝翰林张着组织画师所作。张着字仲扬,永安人,泰和五年以诗名见召,应对甚合金章宗心意,特恩授翰林,监御府书画。” “参与者除张着外,有张公药,郦权,王磵,张世积。” “张着所摹版清明上河图,亦称为金版。这一版本特色便在于忠实原作,几乎是亦步亦趋,几可以假乱真。后摹本陆续被金皇赏赐于大臣,遂流传于民间,与真版之异,唯其上的题跋不同。” 此等秘辛,乃是后世大量学者花费了无数精力才考究出来,此时的大明朝,或许有人知道,但绝不会有方唐镜讲述的这般详细。 众人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此后,金国为元所灭,名画再度蒙尘,被收入皇宫秘府之中,但并非被元人重视,随意的放置在次库之中,长期无人问津,原以为难有再见天日之时,不料,竟出了一桩偷龙转凤离奇之事。” 方唐镜颇多感慨,似是沉浸在波云诡谲的历史迷雾之中,众人心痒难耐,巴巴的看着方唐镜。 “一日,元朝内务府一名装裱匠在内库堆积如山的书画堆里意外发现了‘清明上河图’,此人欣喜若狂,便绞尽脑汁欲将之窃出。”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此人竟想出了以假乱真的掉包计,花了大量时间自己仿摹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偷偷地把原作换了出来。” “此人仿制的摹本并不高明,但由于元人对此画并不上心,这才让他得以成功。世人称其仿摹的版本为元宫仿版。” “原版被这名匠人售与当朝贵官,不料,中途遭遇黑吃黑,被人偷出,卖给杭州商人陈彦廉,至正十一年,商人杨准从陈处购得。次年,江西刘汉从杨准处‘获之’,又十年后,此画为静山周氏‘所有’。” 注意,方唐镜的话里有“获之”“所有”的字样,那段时期正是天下大乱,太祖朱元璋扫平群雄,驱逐鞑虏的时间段,那么,名画主人想必不会用奉公守法的方法得到此画的。 如此一波三折的情节,随便脑补就是一部传奇,众人心里又怎是一个个“我…草”了得。 “最近一次的记录为我朝天顺五年,此画主人为大理寺卿朱鹤坡,而朱公又言,‘此图有本,在张英公家’。” “可见,当时张公爷家已有摹本。故称为张氏版。” 张英公便是名将张辅,靖难功臣河间王张玉长子,本身战功赫赫,征安南时,曾三擒伪王,参与成祖第三,四,五次北征,封世爵英国公,人称张英公,当然,后世子孙袭爵的也是这个称呼。 “此后便是百年至今的承平,其间真迹下落不明,各种摹本时有所闻,每次出现,即便是摹本,都会是高价成交。” 这个大家都能理解,即便成交的不是真本,那些历史上有名的摹本也都有着厚重的积淀,有着不菲的价值,比如兰亭序的各种历史摹本,哪个不是价值连城,令收藏界趋之若鹜? 事实上清明上河图的传奇还在延续,后面还有大太监冯保连用调包和杀人夺宝两条毒计,严嵩巧取豪夺等等故事,不过按照时间线,方唐镜也就到这里结束了故事。 “名家书画既然值大钱,那么就不可避免的会催生出作假行业。更何况有各个时期的摹本珠玉在前,清明上河图就更是作假界专攻的重点。” 到了现在,没有人还会对方唐镜不服气,开什么玩笑,能将清明上河图的脉络说得如同掌上观纹一般的人,会看不出真伪? “其中就涌现出许多专业作伪的高手,但由于真迹难觅,作假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只能模仿各种摹本,其中因为金摹本最为接近原作,便成了作假的重点,这是作假很明显的一个特征。” 众人叹服,这个道理很浅显,没有真迹的情况下,可不就只能摹仿最接近真迹的金摹本。 可问题又来了,以上的方法只适用于行家中的行家,绝大多数人连真迹与金摹本的区别都不知道,又哪里分得出真假? “既然不能从源头辩识,还有一法,从作假者本身的蛛丝马迹去辩伪,比如摆在咱们面前的这幅假画。” 众人一下子就哗啦啦围在“清明上河图”面前,双眼探照灯一般来回扫视。 “各种山寨版本中,粗制滥造的自是不难发现,相信也难不倒大家!唯有永乐帝后期闽地画家临摹的最为逼真,几乎已达真假莫辩的地步,最为棘手。” 山寨版?这个说法很新鲜形象,众人略一思索,都是点头称善。 真货如官兵,假货便如同占山剪径的山贼一般?官贼不两立,两者一比,高下立分。 “假的终究真不了,有些东西作假者会不经意间加入到画作中,比如作假者的生活习惯,语言习惯,行文习惯,这些都不是容易克制的,这就形成了与原作者的区别所在。” 还可以这样子辩伪?不直接从画作本身看问题,而是把作眼点放在制假者身上? 同样一件事,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便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 众人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眼光大亮。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射向清明上河图,好半晌,各人都揉着发酸的眼睛,知易行难啊! 还是一无所获。 “大家看这里……”方唐镜微微一笑,指向画的一方。 方唐镜所指的地方,上面有四个赌徒正在掷色子 其中两个色子是六点,还有一颗色子在旋转。 莫非,破绽就在这三颗色子里? 一想到谜底即将由自己揭晓,众人就象打了一碗鸡血,精神暴涨! 第82章 小赚一笔 又是好一通透视加扫描,众人眼珠子瞪得滚圆,好象,似乎,还真看出了些东西: “已经出了两个六,再出一个六就是豹子,通杀!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说不定原作是三个五,这就是区别?” “不对,这些色子看上去是象牙所作,几个市井无赖哪里用得起这般金贵事物,就是这里了!” “褚老弟,你的脑洞也太大了,你哪只眼看出色子是象牙的了,依我看,破绽就出在这几个赌徒的衣着上,你看,这个做庄的家伙,身上穿的很象本朝服饰呢!” “呸,什么眼神,我汉家服饰历来如此,破绽出在左边帮闲的赌徒上,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个无赖,怎么可能学我们书生手持折扇呢,实在有辱斯文。”朱胖子颇为得意,又扬起折扇扇了几下,又啪的一声收了回来,动作十分贤淑潇洒。 “非也非也,破绽出在发髻上,本朝男子一般挽髻于顶再用网巾固定,宋时市井之徒应该挽髻于脑后,你看这两人,挽髻于顶,这就是明证。”鹏举兄一脸自信。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各种看似合理,实则无厘头的理由,争得不可开交。 方唐镜听得嘴角是抽搐不已啊,不得不咳嗽两声,唤起众人的注意: “咳,咳,细节决定成败,大家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按我刚才说的再仔细辩认!一定能找得到!” 方唐镜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就喜欢看你们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样子。 细节决定成败?又是一个发人深省的词,此人谈吐不俗,想必不是无名之辈! 到了现在,众人已经有了折节相交的倾向。 没错,细节决定成败,所有人再一次把眼睛瞪得通红。 朱胖子还炫富似的当着方唐镜的面,掏出了一个精致的放大镜,一寸一寸的反复观看。 这时候的放大镜不仅稀少,而且还很贵,胖子这个明显是其中的精品,价格更贵。 看着胖子一脸的优越感,方唐镜心想,放大镜?眼镜?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发财门路。 下一步可以考虑开个玻璃厂,小批量生产,还是能够保证配方和工艺领先一段时期的。 太阳镜什么的是不是也可以适时推出? 想着满大街的古装墨镜男女,那情形,不要太美…… 方唐镜想得出神,那边众人查得投入,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好一会。 等到方唐镜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人都通红着眼珠看向自己。 什么?我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还没找到? 好,方唐镜指向那掷色子的人嘴巴说道:“破绽就出在此人嘴上!” 众人再看这人的嘴巴,没错,不是狗嘴,也不是驴唇,就是人的嘴,没什么不同嘛! 众人已经放弃治疗了,不再去找什么破绽,那简直就是自虐好不好。 连最臭屁的朱胖子,都放弃了治疗,扬着大肥脸,小眼睛巴巴的看着方唐镜。 一群可怜的小狗,摇着风车般的尾巴,等着大人扔骨头是什么样子? 好,受不了你们的小眼神,我说还不行吗? “各位都是知道投色子的规矩的,色子若是掷出三个六,就称为豹子,庄家通杀。” “画里已经出了两个六,再出一个六,掷色子的庄家就能通杀了,因此他嘴里定然喊的是‘六,六……’这一个数字。” “北宋时,汴人说“六”这个字时,用的是粗音,是半闭着嘴的。” “但是画里这人却是张着嘴,闽地人说“六”时是张着嘴,所以这副画是伪造的。” 还有一个间接证据,方唐镜知道,这家“快哉风雅集”,明面上的东家虽是松江本地人,但他请的掌柜却是闽地福州人,因此这幅清明上河图十有八九就是掌柜专门从家乡进来,就是为了在店里作秀的。 所有人都凌乱了,完全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谁能想到,破绽竟然是出在口形上! “我顶你个肺!¥…!这都可以!”众人一时忘形,粗话爆口而出。 “我学学,你帮我看好了,‘六’这个字汴梁音怎么发来着……” “六,六……” “我…靠,就是这个味,果然啊,果然啊!谁会闽地腔的,来一句试试。” “六,六,啊六个六……” “还真就是这个音,就是这个劲” “啪!”胖子一拍大腿,发出啪啪的脆响,失声道:“嘿,果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奈奈的!连小爷都让他糊弄过去了,怪不得你之前说它是一幅了不起的赝品,果然有其了不起之处,了不起!” 也不知他说的是作这幅画的人了不起,还是说方唐镜能看出作画人的手法了不起。 胖子拍得如此用力,以致于方唐镜光是听听就觉得一阵肉痛。 好一会,众人回过神来,一个个脸色通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一直误解方唐镜而羞愧的 这一刻,众人的眼光都带上了敬意,又一会,众人象是想起了什么,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挤向了方唐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朝闻道夕死可矣,区区一点薄礼,不足在下心意万一,请您不要嫌弃。” 又过了片刻,方唐镜手里就塞了一大把银票,二两三两五两的居多,也有四五张十两的银票,甚至还有一张三十两的银票,这是胖子硬塞给朱平安的,方唐镜还推脱好一番,未了,胖子还说,若是被这群损友痛宰一顿,也不止三十两 实在是盛情难却,方唐镜只好却之不恭。讲道理,古人还真是一诺千金啊! 还有这样的操作?! 所有人之中,当然也有笑不出来的。 比如那两个小厮,此刻嘴巴就张大得怎么合都合不拢,简直可以塞下一头牛。 他俩从方唐镜进门就打心眼里瞧这穷小子不起。 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衫就不必说了,还夹着一个破包袱,一看就知道是来卖字画糊口的。 这等打秋风的破落户哪天不登门个,嘴里把他们的“拙作”夸得跟一朵花似的,仿佛只应天上有地下无,实则狗屁不通,拿来擦屁股都嫌硬得慌。 而且还有一等混不吝的,故意假装拿着什么“祖传宝贝”来让人掌眼,一旦打开包袱,搞不好里面就是一堆破烂玩意。 不仅如此,他还会讹上你,硬是栽赃说是你弄坏的,总之,撒泼寻死,不赚足了好处是不会离开的。 所以两个小厮压根就没想过帮方唐镜掌眼,不但如此,还更坚定了方唐镜就是来碰瓷的想法。 而且方唐镜口气还不小,开口就大言不惭的要见掌柜,我们掌柜是那么好见的么!他老人家可是字画界的泰斗,南直隶都能排进前十的大朝奉,结交的不是名士才子就是达官显宦,岂是你一个穷措大想见就见的。 所以什么以文会友之类的,根本就不要多说一个字,赶他走还来不及呢!若被这厮纠缠不放,十几文钱指不定还打发不走呢! 在他俩的眼里,这种人读书怕吃苦,打工怕丢脸,种地落不下脸,做清客还没本事,堕落到了坑蒙拐骗的地步,一旦尝到了甜头,就会一直堕落一直爽下去,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样的人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殊不知,就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咸鱼竟然翻身了! 我去,这完全不科举啊,还有没有天理了,一定是瞎猫撞到死老鼠了,蒙的…… 看着那些个原本对方唐镜嗤之以鼻的纨绔们,一个个迫不及待的往方唐镜手里塞银票的,两位小厮的脸颊就抽抽得厉害。 这小子果然是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把这群蠢货忽悠得不要不要的,明明被卖了,还帮这坏人数钱! 就才哪到哪,找出区区一份赝品,就值得如此激动,少见多怪! 第83章 张狂一次 张狂一次 “承蒙各位抬爱,在下今天也张狂一次,为大家多找几幅赝品出来,争取我们所有人一起上二楼涨涨见识,可好?” 方唐镜倒不是看那两小厮不爽,而是他的目的没有达到,自然宜将剩勇追穷寇的。 “好,小兄弟,哥哥今天就看你的了。”众人七嘴八舌,看热闹当然不嫌事大,何况还关乎自身。 “没说的,今晚醉仙居我请客,朱胖子买单。”鹏举兄大笑着拍了拍方唐镜的肩膀。 “我…靠,怎么又成了我买单了?” “你就说服不服,应不应该买单?我可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说的话代表了全体兄弟,你说一个不字试试?” “这…,服,别人我不服,就服鹏举兄,还有这位兄弟!” 众人大喜,笑骂着勒索胖子安排今晚的酒宴。 胖子也是高兴,一顿酒席丝毫不放在心上。 方唐镜走到一幅字面前,摇头晃脑的吟了出来: “答郑州辩禅师见戏代高防御,王若虚。 酒肆?房即道场,一时作戏亦何妨,吾师自堕泥犁狱,宁笑春风柳絮狂。” 吟毕,方唐镜微微一笑便道:“假的,当是赝品无疑!” 众人一怔,之前他们也看过此诗,只觉得诗文颇为豁达洒脱,行文一气呵成,从不曾怀疑过这是一幅赝品。 不过经过“清明上河图”的真假洗礼之后,众人已经对方唐镜产生了盲目的信任,不假思索就认可了方唐镜的判断。 片刻间又找出了一幅假字,众人无不振奋,二楼可期也! “哼!你说假的就是假的,证据呢?”两位小厮早已淡定不起来,一直跟在众人身后,此时见方唐镜指着这幅字便说是赝品,不由大喜! 因为这里面的赝品他们是有记录的,掌柜的交给他们的名单里并没有这幅字在里面。 果然是欺世盗名的骗子,两人不由异口同声的质问起方唐镜,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他知道真相后的糗样了呢! 方唐镜微微一笑,指着诗里的那个“宁”字笑道:“原文不是这个‘宁’字,原文是一个‘更’字,此句应为‘更笑春风柳絮狂’。” 连句子都错了,不是赝品是什么! 王若虚,金国文学家,颇有文名,但由于是金国官员,其文名并不显,留存于世的文章诗词虽不少,但由于其文多有抨击朱子的“四书集着”,所以流行于世的极少。 方唐镜之所以对此人印象极深,且对他的诗词文章多有涉猎,乃是因为一个误会。 方唐镜上一世读书,曾经不求甚解,把王若虚错认成是张若虚,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张若虚就是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名动天下的唐朝大诗人,他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可谓无人不知。 张若虚虽然名声极大,但他存世的诗却只有两首,不过当时方唐镜并不知道,还以为《春江花月夜》就是王若虚写的。 于是,方唐镜很是仰慕的,详细地查阅了关于王若虚的生平和大多数存世文章。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自己摆了乌龙。 此时一看到这首诗,立即就知道是赝品,因为王若虚的诗传世的并不多,且真本都在少数藏家手里,流传到市面上的诗词也是不全的,错字别字难免。 方唐镜是这么认为的,可两个小厮哪管你这么多,掌柜的话就是真理。 “哼,强词夺理,明明就是‘宁’字,你非要说成是‘更’字,可惜呢,我们掌柜的铁口直断,进的这幅字就是真品。” 两位小厮脸上满满的鄙夷。 他俩年纪其实和方唐镜差相仿佛,不知怎的,就是见不得方唐镜这副淡然从容的样子,穿得寒酸,却好象自己是王孙公子似的,装,继续装啊!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方唐镜失笑,他自然不会跟两个他眼里的逆反期中二少年计较,又抛出了一个证据,道: “王若虚乃是金哀宗时期的官,金哀宗曾用名‘完颜宁速甲’,你以为一个金亡之后不愿作元官的人,会不避讳故皇帝名讳么?” 这…… 他们也是读过几天书的,当然知道“为尊者讳”,文人在取名或者说话作诗文时,要避开代表尊者的字或号,这叫避讳。 两人顿时就凌乱了,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掌柜也会错吗?该不会连掌柜的都不知道这幅字是赝品? 信仰崩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粉转黑,当事人的内心是无比黑暗的…… 方唐镜见两人怔在了当场,一副天人交战的模样,不由耸耸肩,继续他的打假之旅。 又走了几步,方唐镜在一幅画面前停了下来,又是一笑道:“这副王朋梅的‘伯牙鼓琴图’也是假的。” 又见两位小侍童呆呆的跟在众人身后,显然还在纠结王若虚那首诗,不由好笑,提醒道: “这幅‘伯牙鼓琴图’,真迹在当今内府,你们总不会认为自己这副比宫里的还要真?” “哦,哦,啊,啊,哦……” “咳,这个,就算,就算你是对的。” 两名小厮这才清醒过来,这副画倒是在掌柜交待过的黑名单里,两人不情不愿的认了下来。 两双小眼神幽怨的看向方唐镜,这才一楞神功夫,就已经找出三幅赝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朋梅是元代画家,不过名声比之前后四大家,并不怎么响亮,一生出彩的画作并不多,但一副‘伯牙鼓琴图’却是形神俱备,乃是上佳之作,景泰年间被收录进了皇宫,之后一直传到了现代,故宫博物馆里有展出。 其实这才是方唐镜的底气所在,凡是故宫博物馆里有展出的字画,他此时竟然有如神助般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除了记忆过人之外,毕竟他穿越过来也没多久,作为故宫常客的他,想要忘记也是蛮要花上一段功夫的。 总之一句话,凡是一楼这里跟故宫文物重叠的字画,基本就可以断定是假货了。 众人欢声雷动,这位小兄弟太给力了。 咦!对了,之前高兴过头,竟然忘记问小兄弟的姓名了,实在是失礼之至,失礼之极啊! 不过现在还是不要用这些繁文缛节打搅了小兄弟才好。 第84章 走心点吧 在众人的欢声中,方唐镜又走到了一幅《采莲图》面前,先是用鼻子闻了闻,之后又用手轻轻的触摸上面的画迹。 只过了片刻,方唐镜就淡淡一笑,对着两名小厮道:“你这幅元朝的画里缘何会有我朝景泰年间才研制出来的‘金乌台’?” 金乌台是明景泰年间寿春人何兴耀发明的,一种用桐油烟制造的上品墨,誉为:墨香且清,墨坚如石,墨汁如漆,虽水洗不退,一螺值千钱。 金乌台在景泰年间发行量甚大,可惜此人不久便因病暴毙,其无后,这门绝技就此失传。 不过因为当年发行量极大,并不算很珍贵,金乌台墨绽在民间多有人收藏,使用。 周县尊就有几绽,平时摆在县衙书房里装点门面,方唐镜并不陌生,略一细究就能闻出它独特的墨香。 “拜托跟你们掌柜的说说,造假也要走心点才对得起观众的眼睛!”方唐镜摇摇头,留下两枚凌乱的小厮走向了下一个展厅。 这是一个类似于后世专题展厅的大隔间,上面林林总总挂着四十多幅模仿唐宋名家失传名画的摹本。 这些摹本笔法十分传神,有戴嵩的牛,韩干、王诜的马,杜荀的鹤,章得的象,各具神态,栩栩如生。 这些画里不用说定是有赝品的,众人之前也重点关注过这里。 多方查证探究,虽然找出了不少疑点,终因缺乏证据不得不放弃。 这时见方唐镜走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暗暗揣测着方唐镜找出来的赝品,会不会与自己之前存疑的作品相同。 方唐镜认真的看了一会,指着两幅仿王诜的骏马图笑道:“这两幅都是赝品!” “不可能!”众人还在思索,两名小厮就条件反射般尖叫了出来,没办法,实在太兴奋了,一时没忍住,发出了猪叫声。 没法子不兴奋啊!这两幅画不但不在掌柜给出的黑名单里,还被掌柜的特意交待过,要小心保管,这是一楼为数不多的花了比较大的价钱才购进的高仿本。 这两幅画虽然是仿摹,却是仿品中的精品,每一幅仿品都有数位当今有名的藏家题跋记序,经过十数位朝奉的火眼金睛,真得不能再真,岂是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黄口白牙胡咧咧就能否认得了的! 天可怜见,这下终于扳回一局,啪啪打脸了? 可怜的孩子,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看向方唐镜的小眼神里都充满了同情,快意,怜悯,不屑,刺激,不忍,太复杂了! 众人看看情绪激动的小厮,又看看波澜不惊无聊得似乎要打哈欠的方唐镜,信谁的好呢? “小兄弟,我信你,我早就怀疑这两幅画有问题了,就是一时说不清,还请指教。” 说话的是朱胖子,作为专业人士,他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的,只不过不足拿出来作为证据罢了,此时见方唐镜指出,颇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认同感。 “指教不敢当,就当是咱们一起探讨学问。”方唐镜谦虚了一句,微笑着往下接道: “朱兄相必也看出来了,这两幅画看上去虽然很传神,但是在空间和布局上,是不是有点怪?” “对,对对,就是布局太怪了!”朱胖子把折扇往手心狠狠一拍,“我说怎么越看越不合理呢……” “好笑,好笑,真好笑,比这更不合理的我都见过……”小厮嘿嘿怪笑。 画家作画可以是一件很随性的事情,我就喜欢标新立异,我就喜欢画一群小鸡啄米当作百鸟朝凤,布局什么的,老子想怎么布就怎么布,咋的,我就是这么耿直,不服你咬我啊! 所以说因为空间布局就说是赝品,除非你把真品摆在面前对比,否则,哪凉快歇哪去! 而王诜的这两幅画的原作,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高仿品才显得珍贵的啊! 众人都是认可这个道理的,就象明知有两人是杀人犯,却因证据不足被当堂释放一般,众人不免极为遗憾沮丧的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又笑了,好看的笑容令得两位小厮都有冲上去一拳打扁的冲动。 “有道理,不如咱们这样再看一看,各位想必会有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方唐镜说完,竟然三下两下就取下了两幅画。 “你,你,你想毁尸灭迹,你……”一位小厮怒吼。 “停下!快停下,弄坏了,你赔得起吗?!”另一个小厮接口。 没说错,以方唐镜身无分文的样子,把他一百多斤当肉卖,也赔不上两幅画的价格。 他俩只是装模作样的喊得欢,双脚却是生了根一般,矗在原地动也不动。 有种你就真的毁尸灭迹!我俩还巴不得你快点呢! 这下,大家算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方唐镜的动作有些鲁莽了,古玩店里的字画,除非得到掌柜的许可,不然是不可以随意翻动的,所谓古玩文物,就是指年代久远的东西,是很脆弱的,经不起折腾。 “靠,你俩吼个什么劲,不就两幅破画,真弄坏了,爷赔你!”方唐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财大气粗的朱胖子就铁铁的站在他一边。 “哼!”见到有钱的贵客开口,两位小厮才不情不愿的住了口。 他俩在这边吵吵,那边方唐镜已经将两幅画放在书案上,并排摆放在了一起。 然后方唐镜便狡黠地一笑道:“大家再看看,有什么感受?” 众人疑惑地看了过去。 “咦!” “吔!” “啊!” “这……” “好象……” “好怪啊!” “我…去,这好象不对劲啊!” “我…靠,让小爷看出来了……” “他嬢的,我也看出来了,这分明,分明……” “我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两幅画,明明就是一幅画分折成两部份的好!” “鹏举兄好眼力,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方唐镜击节道:“这其实就是一幅画被分拆成了两幅画出卖的。” “据宋大家米蒂所作《画史》记载……” “马佳本所见,高公绘自君素二马,一吃草,一嘶:王诜家二马相咬,是一本,后人分开卖。苏激字志东家三匹,王元规家一匹,宗室令穰家五匹,刘泾字巨济家三匹,皆笔法相似,并唐人妙手也……不可胜数。”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王诜的这幅画。二马相咬,后人强行分开成了两幅图,怎么能不怪,布局看上去能正常才是见了鬼。” “更何况还分别是两个人仿摹的作品,这样的画,谁敢说不是赝品?” 这幅王诜的画原作在《画史》中是有记载的,它跟众多的名画一样,一开始就遭遇到了造假者的毒手,好好的原作被分割成数份倒卖,而且每幅还都是“真迹”,造假者的智慧,让人不服不行啊! 原作从源头就残废了,后人再如何仿摹都只是摹仿了残画,除非能将被分割的原本重新还原仿摹,否则再怎么神似,也只是赝品! 方唐镜怜悯地看向凌乱无比的小厮二人组,格外诚恳地说道: “真心建议你们跟掌柜的说说,下次进货,又或者办文会,真的要走走心啦,我们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呢!” 两名小厮目瞪狗呆,脸上火辣辣的。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明明掌柜的还专门吩咐要小心保管这两幅画来着,结果呢…… 十拿九稳的巴掌转眼就落到了自己的脸上。 好痛啊! 痛,也是一件长记性的事,起码现在就让他俩清楚,掌柜原来真的会错的! 多么痛的领悟! 第85章 舞鹤赋帖 来到下一个展厅,很意外,这个展厅只挂有一幅字! 字字珠玑,气象万千,一眼看过去,竟给人一种美人起舞的感觉! 好一幅仿米蒂的《鲍参军舞鹤赋》摹本。 久违了! 这又是一个跟清明上河图性质相近的,仿制摹本的赝品。 王羲之的《兰亭序》是“天下第一行书”。 米蒂的“鲍参军舞鹤赋”则是“天下第一草书”。 米蒂的草书造诣有多高呢? 据说便是连天纵奇才的一代书法大家,宋徽宗赵佶,也对米蒂妒忌得不要不要的。 这种妒忌还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数十年如一日,当真是即生赵何生米。 终于有一天。 就是米蒂献上“鲍参军舞鹤赋”的那天。 看完“鲍参军舞鹤赋”之后,忍无可忍的赵佶,决定不再忍了。 赵佶半威胁半玩笑的问米蒂: “卿家书法与我的瘦金体相比,谁更好一些?要说实话,可不要欺君哦?” 这个问题不能答,又不能不答。 说自己的书法比皇帝好?这是实力的欺君。 说自己的书法比皇帝差?这话怕是赵佶自己都不信,不然他又何必问?这又是虚言欺君。 不回答的话,就是蔑视皇帝,还是欺君。 左右都是欺君,这是要被玩死的节奏了? 米蒂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很冷静地回答道: “陛下的书法古往今来,帝王里第一;臣的书法,自然是臣子里第一。” 赵佶愕然半晌,终于是哈哈大笑。 而就在一旁站着的另一位大书法家蔡京,脸皮狂抽,张了张口,终于说不出什么来。 当时米蒂的内心大抵是这样的:不是我吹啊!若单以草书而论,在座诸位都是垃圾!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鲍参军舞鹤赋”,只有一个词能配得上它——“空前绝后”! 这是公认的评价,别无分号! 现在“快哉风”挂在这里的“鲍参军舞鹤赋”,根据下面的落款和题跋来看,当是元末时一位名叫梁时伦的北地才子仿摹的版本。 定定站在这幅字前,良久,方唐镜突然喝了一声:“拿纸笔来!” “鬼叫什么,吓人一跳!”两位小厮心里极度不满,不过却并不敢宣之于口。 方唐镜已经找出六幅赝品,早超出了文会的章程,已经是“快哉风”的顶级贵宾,让他们拿上纸笔,定是要留下什么墨宝,这也正是文会题中应有之意,哪敢表现出半分不快。 众人也只道方唐镜会留下墨宝,都是十分兴奋。 每个人都对这个斜次里杀出来的不速之客充满了好奇。 衡量一个人的文化修养有很多方面,比如方唐镜对于历史出名的书画了解,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知识的传承在古代是相对局限和封闭的,很多专业知识只掌握在少数大家族手里。 上品无寒门,这虽然不是绝对,却也是大多数时候的现状。 不是因为个人的努力不够,而是教育资源的多寡决定了一个人的成就。 所以众人看方唐镜,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根基的少年能有如此深厚的底蕴,就象是看见鸡窝里突然飞出一只凤凰一样惊诧。 现在有一个直观的衡量这位小兄弟肚里墨水的机会,不容错过。 《舞鹤赋鲍照》 “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 文字在心里流淌,方唐镜提笔,饱蘸浓墨,凝神,静气。 在众人眼里,这一刻的方唐镜,瞬间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整个人空灵无比。 这份瞬间放下尘俗羁绊的养气功夫当真罕见罕闻! 又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当然,两位小厮也是惊叹的,惊叹于方唐镜装叉都不用打草稿,瞬间入戏。 真他玛的人才啊!你怎么不去做小白脸呢,小姐太太施舍两个,生意定是好得不得了呢! 实际上,正如小厮腹诽的那般,方唐镜的养气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但他确实是物我两忘了,他此时的思绪已经回到了上一世! 方唐镜的上一世,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 五岁那年,与隔壁的二狗子等几个熊孩子,在职工大院子里玩躲猫猫。 小盆友嘛,谁没玩过这个坑爹的游戏呢!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他们住在郊区平房,几家人一起合住,类似于四合院那种。 结果轮到他去找二狗子他们的时候,别人都找到了,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二狗子这货。 没道理啊,二狗子是出了名的低智商儿童,平时玩躲猫猫都是被别人一找一个准,以自己能把天上小鸟忽悠下来的高智商,绝对不可能找不到这货的。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那天他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找不到二狗子,这家伙死哪里去了? 百计千方无果,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方唐镜只得悻悻的接受了事实,回家吃午饭去了。 然而他根本料不到,一进门,迎接他的不是香喷喷的午餐,而是一顿火辣辣的巴掌肉。 老爸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在大腿上,对着他的小屁屁啪啪就扇了下去,完全没有留力。 据二狗子事后说,方唐镜当时叫的那个惨啊,简直就跟杀猪一样,闻声伤心,听者流泪。 事后他才知道,二狗子这货为了让小伙伴们找不到自己,居然,竟然灵光一闪,爬窗躲进了方唐镜家里,如此一来,灯下黑,方唐镜当然是找不到二狗子了。 完美,愚者千失,必有一得。 在当时,如果方唐镜认输放弃也就罢了,可他偏不,执拗的非要找到二狗子不可! 于是二狗子当然也是打死不露头的。 可二狗子左等右等也等不到方唐镜他们,当真是寂寞无敌之极。 二狗子百无聊赖间,恰好看到方唐镜他老爸放在桌上的笔墨纸砚,不由玩兴大起,小狗爪子抄起毛笔就把方唐镜家里雪白的墙壁涂了个片甲不留。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中午,二狗子才在他老娘的千呼万唤中得意洋洋的偷偷溜回了家。 这一天的神来之笔,成了二狗子童年记忆中,最完美的闪光点。 方唐镜老爸回到家里,一看才粉刷的墙壁,不到半个月又成了涂鸦房,立即就血压升高,火冒三丈。 方唐镜老爸脑里想都不用想,就浮现出小时候他爹对他常说的教子名言: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还是打打更健康! 顿时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第86章 盲写绝技 “爹,我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好死不死方唐镜恰在这时回家。 还敢回家?还有脸回家? “有!巴掌炖屁股!!” 于是…… 一出悲剧就此上演了! “呜呜……爹,你打错人了,真的不是我涂的,哎哟……呜呜……” “小兔崽子还敢狡辩,上次你二叔上茅坑里时,被你扔了一个大炮仗,你也是这么说的,记吃不记打的小王八犊子,打不死你,看你还敢狡辩不?” 方唐镜老爹终于打累了之后,顺手从祖传的破书柜里拿出一本字帖,恶狠狠地拍到了方唐镜面前,狞笑着说道: “你这么喜欢涂涂写写,我就成全你!从今天起,每天临摹字帖三遍,不,五遍,写不完,哼哼,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的!” 这本字贴就是米蒂写给宋徽宗的《鲍参军舞鹤赋》摹本。 这一写就是十五年风雨不改。 不思量,自难忘,十五年辛酸,无处话凄凉。 以至于现在,方唐镜闭着眼睛都可以写出跟字帖上一丝不差的字来,让人无从分辨真假。 事实上,方唐镜的米体书法已有小成,这是刻在灵魂里,跟着穿越一起带过来的技能。 方唐镜此时在“快哉风”写的就是这幅字,展示的就是一手盲写的绝技。 用一块黑布蒙着眼,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然后,深吸一口气,下笔。 文不加点,笔落惊风雨,一个个鲜活的文字如同从天上下凡的仙女,飘然纸上。 众人大气不敢出,摒气宁息,生怕因自己粗而重的鼻息惊扰了这些仙女。 《鲍参军舞鹤赋》全文五百多字,方唐镜就这样一挥而就,就连换纸的动作都做得流畅自然,天衣无缝,仿佛这一切都经过了千百遍的演练一般。 事实上,方唐镜又何止演练过千百遍! 十五年风雨不缀,每天至少三遍,换算下来,他至少临摹了一万六千四百二十六遍! 书成泣鬼神。 “我…靠,我看到了什么?” “这,这,不可能的,一定是看花眼了。” “美轮美奂,精美绝伦。” “远观如惊涛怕岸,近看如龙蛇起陆,我竟然有一种痛哭流涕的冲动!” “从未见过一幅字竟然能让有一种骂娘的冲动,骂那些无良的藏书佬,如此佳作曾然也敢私藏,这是全天下读书人的瑰宝啊!” “朱胖子,我掐你一把,痛不痛?” “不痛啊!咦,张生,你呲牙咧嘴的为那般?” “徐鹏举,你这个王八蛋,掐错人了!” 不能怪他们,“鲍参军舞鹤赋”的命运虽然没有“清明上河图”的命运这般传奇,悲惨却更有过之。 “鲍参军舞鹤赋”与“清明上河图”同时被金兵从大宋皇宫中掳掠出去,落入到金国手中,又同时经历了被元朝统治者掳掠到元大都的命运。 与“清明上河图”被扔在故纸堆里无人问津不同,元文宗特别喜欢“鲍参军舞鹤赋”。 元文宗曾任命当时着名的书画家柯九思为“奎章阁”鉴书画博士。 柯九思一见此字,顿时惊为天人,下巴掉了都不知道,不敢相信人间竟有如此之字,最后,他穷尽脑汁也只能留下四字叹息——“空前绝后”! 本来元文宗就特别喜欢这幅字,柯九思再如此失态,元文宗顿时就有些不爽了。 就如同自己心爱的女子,怎么可以让她抛头露面,任人评头论足呢! 从此之后,元文宗便将此字放置在自己的书房,朝夕相处。 以至于,这幅字的摹本少之又少。 偶尔有一两本摹本流出,惧于皇权,也是讳莫如深,人们猜测很可能是柯九思凭着记忆默写出来的。 因为在元文宗时期,能有幸接触到“鲍参军舞鹤赋”的,也只有柯九思了,甚至连诸皇子也没有他接触的多。 而最让人扼腕的是,当元文宗薨逝的时候,这幅字竟然就此失踪了,再无其下落。 最接近真相的传言可能就是,这幅字已随元文宗陪葬了。 从此,“鲍参军舞鹤赋”这本米蒂56岁时的艺术巅峰之作,就成了失传于世的珍宝。 仅有一二摹本传世,由于难辩真伪,也很少流传,自元文宗后的数百年间,连摹本都少有人得见。 一直到现代,共和国百年生日之际,有一神秘藏家将之捐献给国家,其真迹才得以让世人目睹。 艺术是有感染力的,越是美的作品,越能引起人内心的共鸣。 米蒂书法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美! 他的《蜀素帖》,被评定为天下第八行书,而单以审美而论,则公认是天下第一美书,岂是吹出来的? 米蒂的《鲍参军舞鹤赋》是他的巅峰之作,其意境和美感更在《蜀素帖》之上。 所以众人有种种怪异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鲍参军舞鹤赋”的时候,反应比他们还要失态得多! 方唐镜取下黑布,扫了一眼满屋的书画,不屑的冷哼道: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牛鬼蛇神,他们还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呵呵。” “你……”两个小厮憋屈无比,虽然确实是有以次充好,确实有滥竽充数,确实有小看天下英雄,确实有掌柜托大了…… 可你也不能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们真正的东家是谁吗?你完了,你彻底的完了! 方唐镜看都不带多看一眼,直接就指着挂在墙上的摹本不屑地宣布死刑: “将那幅假字扔走,没的污了我的眼!把我这幅真的挂上去!” 两个小厮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你还真敢说啊! 假的扔走,真的挂上……明明你写的这幅墨迹还没干,就敢说是真的,有你好看的…… 众人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想法,不由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真迹摹本”。 可是,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看就觉得特别的别扭了呢? 两相一对比,这副墨迹未干的才更象是真的好不好!! 再一想方唐镜的话,众人就怔住了…… 还有这种操作? 然后就沸腾了…… 太尼玛霸气了,我辈读书人,大是大非面前,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简直,太霸气了有木有! 一下就把这群纨绔心中的燥热点得熊熊燃烧了起来! 说白了,都是一群二十啷当的小年轻,人生最是叛逆的季节! “说得太好了,小兄弟这幅才是真的,赶紧的,换上!” “就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快换上!” 试问,人家现场即兴而写的都比你的仿本要好出太多,当然说你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没得商量! 咋的,不服?不服你写一个试试? 第87章 要搞事情 在方唐镜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原本期待满满的文会一下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连清明上河图此时在他们眼里都失去了味道。 原本还极为看好的“鲍参军舞鹤图”竟然比不上人家闭着眼睛写出来的东西。 是自己水平太次还是这个文会太烂? 怪自己咯?当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一干纨绔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学问不敢说,眼光见识什么的自信还是比常人要高出太多,心气也高,绝不会认为是自己不肖的。 那就只能是这个文会太烂,凭什么不烂?太多假货连掌柜的自己都不认识,也好意思拿出来考校别人,我呸!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是什么? 所谓爱屋及乌,恨屋也是及乌的。 “依我看,这以文会友也没什么好玩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品,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我呸,白耽误了爷好多天功夫。” 想想自己一群人放弃了醉生梦死的秦淮河日常,巴巴的跑来这劳什子的“快哉风”附庸风雅,还一连停留了十多天,关键是什么狗屁的收获没有,名声捞不到半分,当真亏得紧啊! 更重要的是,若不是这小兄弟今天识破了这“快哉风”的龌龊,自己只不定还在这里消耗脑子呢! 想想就有些恼了! “什么玩意,公然摆一幅假字来羞辱我们,你们‘快哉风’是何居心?” “废什么话!再不把真品供上去,信不信爷拆了你这破店!” “各位兄弟,我现在特别的怀疑,这家破店搞不好自己都弄不清楚真品赝品,还敢玩什么以文会友,这不是欺世盗名吗?真当爷们好糊弄啊?” 偏偏这时方唐镜又开口了,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道: “诸位兄台可知,小弟一介乡下穷小子,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今天来这‘快哉风’?” 平来很平常的一次偶遇,到了方唐镜口里就成了别有用心的强势插入。 “不知啊!”众人是确实不知。 “我之前还在街头吃早餐,就是那家叫‘包不同’的早餐铺,听到有人说什么‘快哉风可是个好地方,钱多人傻速来’,该不会说的就是你们?” 钱多人傻速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众人一下子就炸锅了。 “我…靠,老子看着很傻吗?” “这家店自己都真假不分,还玩什么以文会友,信不信爷让你们掌柜的把这些假货都吃下去!” “唉呀,徐兄这主意妙极,赶紧让你们掌柜出来吃东西了,不然,哼哼!老子要他吃翔!” “对了,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家学何处?”朱胖子和徐鹏举先后记起了这事。 “不敢,小弟方唐镜,一介白丁之身,惭愧之极!” 方唐镜不用“在下”“学生”的称喟,而是用“小弟”二字,自然就是表示出了亲近之意。 经过之前的“并肩战斗”,众人已经把他看作自己人,再说什么“在下”“学生”反显得生疏了。 “什么!方老弟是白丁,那我们岂不是连白丁都不如?不可能!”朱胖子惊了,徐鹏举惊了,所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完全不敢置信! “众位哥哥可不能这么说,其实呢,其实……”方唐镜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才道: “小弟原先也是有秀才功名的,不过,不过前些天被革掉了……唉,不说也罢,长夜难明啊!天太黑了……” 哦,原来如此,众人这才好受了一些,若真是被一介白丁比下去,自己颜面何存? 这里面可不只是一群南京来的纨绔,还是有几名本地士子作陪的,此时听到方唐镜的大名,遽然动容,失声道: “你就是咱们‘松江府第一秀才’,果然名下无虚,才气纵横,失敬,失敬,佩服佩服!” 南京来的纨绔们精神一振,难怪,难怪,松江府第一秀才,果然是有料的! 正所谓,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敌军太强! 当此之时,方唐镜拔得越高,才越显得他们并非那么不堪。 才学不及“松江府第一秀才”,并不丢脸,相反,能与之同台论文,与有荣焉。 “岂有此理,以小方兄弟的大才,竟然被人革了功名,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是哪个狗官做的好事,哥哥们替你作主!”群情激奋。 不过朱胖子和徐鹏举两人倒还是有理智的,闹归闹,掺和进浑水里就要看划不划算了! 两人对视一眼,朱胖子便问道:“小方兄弟不妨说出来听听,能帮的,哥哥们一定尽力!”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功名丢了而已,吾当自取之,诸位哥哥好意,小弟在这里谢过了……”方唐镜呵呵一笑,一扫刚才的怅然,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靠山山倒,靠水断流,方唐镜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此时成功的吸引了这些纨绔的注意力,挑起了这些人的怒火,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众位哥哥皆是当世孟尝君,今日之后,贤名必然传遍大江南北,能结识诸位哥哥,实乃唐镜之幸也!” 如果这句话在一刻钟之前说出来,众人保准啐他一脸,你算哪根葱,也配跟本少爷称兄道弟。 人的名,树的影,加之亲身经历过,方唐镜此时说这话,人人与有荣焉! 瞧瞧,人家少年成名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这眼光,一眼就看出咱们是“当世孟尝”,整个大明,也没谁了,活该他少年成名! 孟尝君,鼎鼎大名的战国四公子,把纨绔玩出艺术,玩出千古流芳,玩到了庙堂治国的高度,乃是所有纨绔子弟们的最大的偶像。 方唐镜这一句可谓是正正挠到了众人痒处,实在是有一剑封喉的绝杀效果! 之前众人所说的什么帮方唐镜取回功名,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若是方唐镜打蛇随棍上,反倒会被他们看作是依附权贵,形象就不免大打折扣。 然而方唐镜一口回绝,反倒象是他们欠了方唐镜人情似的,颇觉不好意思。 之后方唐镜又表现出了傲然的气度,一句轻描淡写的“吾当自取之”,好不豪迈! 众人无不又高看他一筹。 这绝不是开玩笑,要知道,这秀才功名只有一省提学官才能革之。 方唐镜敢以白丁之身对上一省提学官,若不是打算以卵击石就是胸有成竹,如此人物,岂能不让人高看。 此时众人又被方唐镜大大的捧了两句,自然自高身价,愈加的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自然要把不爽之气发泄到其他地方,于是便闹得更凶。 不然何以对得起“当世孟尝”这个名头!又何以“贤名传遍大江南北”?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纨绔子弟被土包子方唐镜带进坑了! 两位小厮脸色煞白,都要尿裤子了。 这幅“鲍参军舞鹤赋”同样不在掌柜交待的赝品名单里。 怎么又,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这是第几次又了?掌柜的到底还能不能更不靠谱一点? 都是那个臭小子! 他竟然敢做出这样的操作? 这不是黑白颠倒,指鹿为马吗? 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公然当场作假,直指真品为假,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 局面已经不是两位小厮能控制得了的了。 事实上,在此期间,店里又陆续来了一些客人,由于一群纨绔子弟的高调,加之这些人的推波助澜,现在的“快哉风”已经里围满了人。 所有人都在起哄,便是连附近的店家都闻讯而来,一看如此这般,自然是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 添油加醋的大大宣扬一番,很快,“快哉风”里三层外三层就围满了人。 第88章 大宗师至 通常纨绔子弟都是临场兴奋型,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人越多越闹得欢实。 没办法,平时无理也要闹出三分理,更何况现在道理就占在自己一边! 此时不闹更待何时! 打假文化圈,铲除书画界毒瘤,净化人心世道,整治江南学风,一个才子的自我修养…… 想想这些平时八竿子都不沾边的名声,现在唾手可得,简直不要太兴奋。 除了他们这些纨绔之外,还有一半的普通书生,也是兴奋莫名,闹得更凶。 世风日下,现在朝廷对读书人优容,所以读书人闹起事来,才不会管你什么官不官的! 说到底也是被逼的。 江南读书界的科举竞争太激烈,读书人除了埋头科举之外,出路便只有那么两三条。 其中性价比最高的一条就是想方设法的刷名气。 声名显赫的读书人自然就成了名士才子。 成为了名士才子之后,被看添香,结识达官贵人,种种好处自然就滚滚而来,对于科举也是重大加分项。 朝廷上还不乏骂皇帝刷名声的大臣呢! 江南历来更是不缺拼死求名的无名之辈! 拼着当街拦住某某知府巡抚的坐轿,然后一通慷慨激昂的为民请命,之后便声名大噪,摇身一变成了名扬江南的名士! 这种事情在江南不要太多,有明一朝,越演越烈,发展到冲击官衙,连皇帝派到地方的太监都照打不误的程度,着名的《五人墓碑记》便是记载冲击巡抚衙门,打死官员锦衣卫的事件。 可见江南士子,拼死求名绝对是认真的。 江南士子的心态放在后世,大致便是“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类型。 在江南人看来,读书不求名,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这在张溥写的《五人墓碑记》里写得很明白: “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 意思便是说,人的一生,大抵是默默无闻的。 因此一有机会便当“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就算是杀头也应当“意气扬扬,以贼之名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 此时机会就在眼前,还会客气么?! 当然,朱胖子和徐鹏举他们这些纨绔不缺名声,不过都是坏名风,好名声则是欠费停机的那种。 一群人越骂越上头,口沫横飞,简直就把“快哉风雅集店”当成了文玩界的败类。 今天,活该轮到他们洗白一把,扬名立万了! 二三十人都已经兴奋的有些不能自抑!只要今天的事情闹大,无论怎么收场,他们今日就算成功了! 就算店家能请来地方官,而地方官又兽性大发,使用暴力来镇压他们也没关系,他们反而会隐瞒自己的实力背景,积极配合,效果绝对会更好! 定要让这天下人看看我江南读书人的风骨! 与文化圈的乱象作斗争,咱们是绝对不输于朝堂中的清流御史们的! 当然,他们也是有分寸的,骂人摔东西砸几张书桌盆栽,打假什么的可以尽情发挥。 放火抢东西中饱私囊什么的,是绝对不做的。 两位小厮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一早就帮方唐镜通报,由得掌柜的自己处理,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此时事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无论如何,他俩都讨不了好去! 按理说,下面闹腾得沸反盈天,掌柜的早就该出来给个说法了。 可是没有,掌柜的连面都不敢露,他不但不敢下去,还把二楼各房都锁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出了什么不测。 现在事态明显已经失控,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必须请东家出手了! 而且必须是东家背后的东家才能镇住这些个读书人! 一般的地方官对读书人来说,完全不好使。 这道理朱胖子他们懂,掌柜的又岂能不懂! 所以掌柜的早就从后门溜之大吉,报信搬救兵去了! 就在朱胖子他们闹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忽然躲瘟疫一般闪开一条道路。 然后就见到十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水火棍闪亮登场,一个高亢的声音宣布: “李大人到!” 说是有官府的大人到,其实距离还有百多米,一群清道的衙役已经闪亮登场。 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直入堂中,指着众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狗胆,竟敢当街闹事!” 众人里有人辩解道:“我等并非闹事,而是因奸商不良,想要他们的掌柜出面解释而已!” 那班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老子管你什么原因,敢在松江府闹事,活得不耐烦了!” 又有人反驳道:“你这衙役好不讲理,难道不应该听过双方道理之后再作决断的么?” 这班头粗人一个,当然辩不过一群读书人,理屈词穷后恼羞成怒,喝道: “再敢胡言乱语,妖言惑众,老子把你当乱党办了!” 近期白莲邪教在城里煽风点火,官府和衙役莫不焦头烂额,直到现在,还在官军驻扎在城里镇压零星火星。 此时班头祭出这顶大帽子,十分应景,大有不问青红皂白将这些书生一锅端的架式。 众人听得真切,这狗奴才态度如此恶劣的,登时忍不住大声鼓噪起来! 就在这时,一顶大轿直直抬到了“快哉风雅集”的台阶下,才缓缓停了下来。 轿帘从里面打开,然后从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绯袍官员! 绯袍,乃是四品高位文官的着装。 在这松江府里,四品高位官只有知府了,而且知府正是姓李,李大人不是府尊大人还能有谁? “府尊大人来了,咱们与府尊大人说理去,休理会这些狗奴才!” “正是,这些狗一样的东西哪里懂得斯文值万金,看待会府尊怎么修理他们。” “咦,好象不对啊,这位大人面相有些陌生,不太象印象里的府尊李大人。” “我说你眼花了,咱们松江府就府尊大人一位四品官,难道还会有别的大人?” “难说啊,前段时间城里乱象频生,搞不好府尊大人吃了挂落,现在朝廷派来新府尊呢?” “嗯,子路兄此言有理,我看看……似乎说中了,不大象原先的府尊大人呢!” “对啊,看样子三十多岁,不是李府尊,应该是新任的府尊。” 方唐镜看得真切,正是李提学官,李大宗师! 李提学官乃是与松江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然而若论对读书人的约束,提学官权力之大,更在知府之上多多。 方唐镜心里大喜,就怕你不来,来了,就别想那么容易收场了! 此时衙役又大声唱了一次诺:“肃静!提学官李大人到!” 什么?此李大人非彼李大人! 不是知府李之荣大人,而是提学官李士实大人!! 快哉风里所有人都懵了,如遭雷击! 这,这……这尼玛与预想的剧本完全不同啊! 在他们的预想中,来的应该是府里的官吏,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学政,哪怕是官军都是可以接受的,唯独是提学官不可接受! 正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读书人在提学官面前就好比见了猫的小老鼠,见了大灰狼的小白兔! 前一刻还意气风发的众位“当世孟尝”,瞬间就萎了! 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提学官大人,没事你在家玩玩小妾不好么,怎的一声不吭就按临了松江府呢?你倒是提前打个招呼啊,这完全不合规矩好不好! 这下尼玛惨了!! 第89章 借势而为 “诸位,既是咱们读书人的大宗师,想必是心向着咱们读书人的,岂不正好?”方唐镜微笑打气。 咦,有道理啊!没道理大宗师不向着咱们读书人啊! 更何况,咱们这一次是正义一方的,怕什么?有什么好怕? 众人这么一想,士气立即就高涨了起来。 只不过,虽然士气高涨,心里还是怯怯的,如面对严父,明知他是为了自己好,可就是免不了心里发怵。 “诸位哥哥若是不太方便出面,不若待会便由小弟出面与大宗师交涉如何?反正小弟无功名一身轻松,正方便与大宗师阐明现状?” “如此极好,有劳方兄弟了,必有后报,必有后报……”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有人顶缸正是求之不得。 方唐镜暗笑,真是一群单纯的孩子,还好遇到的是自己,若是其他人,怕是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事实上,方唐镜早就摸清了这家“快哉风雅集”的底细,真正的后台老板恰恰就是李大宗师,这大概也是一出事,李大宗师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的缘故。 若是李大宗师不往死里整这些读书人才是见鬼了!不把这些人彻底打臭,他这“快哉风雅集”,今后还如何在文化圈立足? 方唐镜阴谋得逞,肚子里笑得不要不要的,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与众人同生共死的样子,憋得好难受啊!可见自己对《一个演员的修养》领悟得实在太肤浅了! 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威严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 “本官乃是南直隶提学御史李士实,尔等皆是府县学生员,甚至还有国子监监生,不闭门读书修身,却在此打砸商铺,意欲何为?” 声音虽然不高!却是镇压全场,别看这里乌压压的足有两三百人,读书人更是占了一大半,可大宗师一句话,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都彻底闭了嘴,全场一片冷清。 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专管天下读书人! 没错,对付读书人,地方官是不太管用的,只有提学官可以专治读书人的各种不服! 快哉风里里外个数百人,大多数都是县府学生员,童生,南京来的那些人,多数都是国子监监生,别看他们喊得凶,可真正与提学官当面时,腿就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只要是读书人,没有不惧怕提学官的。 朝廷不知有多少官员,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 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 宗师这两个字,可是随便叫的么? 好,虚无的道义咱们先撇开不谈,单单从实际利益出发,提学官也是直接拿捏读书人前途的大人物。 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巡视各地,考核学校生员,随随便便就能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号称“松江府第一秀才”的方唐镜就是这样被废掉的! 所以对读书人来说,提学官就是读书人的父母官。 士子们敢得罪知府巡抚,却不敢去得罪提学官。 即便平时头脑最简单,神经最大条的读书人,也不敢在提学官面前当出头鸟! 只有一个人不怕,没错,就是被革掉了功名的方唐镜,他怕个锤子! 就在朱胖子和徐鹏举等人躲躲闪闪往后面缩的时候,是他,就是他,越众而出。 方唐镜对着李提学官抱拳作了一个长揖礼,然后不等对方回应就自顾自站直了身子,一双清澈的眸子平平看了过去,平淡地说道: “李大人,何以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问罪,此乃国家优待读书人之理乎?” 这场闹剧本来就是他暗中挑拨起来的,为的就是要逼李士实出面,他哪里会惧怕了! 你一开口就给我定罪,我就给你扣一项不问青红皂白的帽子,激化矛盾就对了!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就与这位李提学官对上的。 他之前的计划,只是想利用“快哉风雅集”举办文会的名头刷名声而已。 只有把名声打响,塑造出一个悲情英雄的形象之后,形成舆论,自己才有申诉的机会。 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当他听到有人叫出“鹏举”这个名字时,他就意识到,这是一群来自南京的勋贵子弟。 整个大明朝或许有不少人的名字叫做“鹏举”,但能在史书留名,且是南京人士,还是勋贵子弟的,就只有一个人了,也只有这个人才敢堂而皇之的以“鹏举”为名。 没错,这个人就是徐鹏举,大明开国元勋徐达徐爷爷的七世孙,魏国公府世孙,注定要接替魏国公爵位的,大明排得上号的最大潜力股。 魏国公世镇南京,乃是老朱家最信任的勋臣。 “鹏举”这个名字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敢起,就是敢起这个名,也要看你承受不承受得起。 说起“鹏举”二字的历史渊源,人们想到的绝对只有一个人。 没错,就是岳飞岳爷爷,他老人家的字就是“鹏举”。 岳飞岳爷爷在历史上的地位威名有多崇高显赫,就不用多说了。 而整个大明,敢用鹏举这外名字,且名留史书的,就只有这一位徐达徐爷爷的七世孙,徐鹏举了。 在上一世,方唐镜对这位也颇有兴趣,专门研究过这位天生幸运儿的生平。 在历史记载里,并没有记载他的出生时间,大多数人以为他应该是成化末年才出生的。 现在方唐镜知道,其实徐鹏举比人们想象的出生时间更早。 看他现在的样子,跟自己也差不多,最多稍大一点,还是个未定性的大孩子。 严格地说起来,跟在他身边的一群纨绔,也都是跟自己年纪相仿佛的的样子。 徐鹏举这个“鹏举”,确实就是在蹭岳飞岳爷爷的热点。 而且一蹭就是一辈子,在大明,也没谁了。 当然,如此绝妙的自我营销策略,自是徐鹏举他爹的主意。 据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徐鹏举他爹在儿子即将出生的时候,一直在纠结给儿子取名的问题,当时各方高人已经批好了八字,预备了一打的名字做候选,不过老魏国公徐俌和徐鹏举他爹徐奎璧都不满意。 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产日,徐鹏举出生的那一天,据说徐鹏举他娘在产房里呆了差不多三天三夜,死活产不出,全府都在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不测。 徐鹏举他爹在产房外焦躁等待徘徊,许是时间太长,精力有所不济,不知不觉就恍惚入梦。 梦中,岳武穆岳爷爷对他说:“吾一生艰苦,为奸相构陷,此世且投汝家,安享数十年太平富贵”。 梦毕,产房便传来婴儿的呱呱坠地的啼哭声。 因此之故,徐鹏举他爹便以岳武穆的字为儿子取名,也算是为此梦正名了。 说来也是天意,徐鹏举出生后,无病无灾,连咳嗽感冒都少有一个,顺风顺水的长大成人,这在多病和医疗卫生条件简陋的古代,简直难以想象。 这个自我营销的套路并没有因为他父亲早逝而结束,而是被徐鹏举更好地发扬了下去,在蹭热点的道路上狂奔绝尘。 当然,这次在继续蹭岳爷爷热点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层十分神秘的,天道轮回的宿命色彩。 熟悉明史的方唐镜知道,再过几年,徐鹏举会在修整自家白门郊外的一处花园时,见到附近有一小土坡隆起。 小土坡与花园当然是不搭的,于是徐鹏举命人将之铲平。 有通晓风水的左右看出那是一处坟茔,便劝他不要动为好,以免有损阴德,遭人垢病。 然而一贯敬畏鬼神的徐鹏举这一次却是分外固执,非铲不可,下人们当然不敢违命。 这一铲不得了,竟然挖出了岳飞岳爷爷的仇人,大奸贼秦桧的棺椁! 随便一挖,就挖出了世仇的坟墓,当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于是徐鹏举剖其棺,挫骨扬灰于污水中,算是报了前世岳武穆爷爷之仇。 有了这等传奇加持,徐鹏举果然一辈子安安稳稳,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五朝,直到隆庆四年才薨逝,享爵位五十二年,在大明勋贵里是独一份,天生幸运,也没谁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此时徐鹏举身边,一群与他交往的莫不是南京勋贵之后。 方唐镜当然不是要巴结这群勋贵子弟,好让他们帮自己恢复功名。 而是要借助他们的影响力,把今日事情的影响最大化。 尤其是有了徐鹏举这个南京勋贵后辈圈里的第一人在场,整个事件不出两天,必然会传遍整个南京城,五天之内传到北京城勋贵圈,然后扩散到整个京城。 舆论,就是方唐镜的底气,所以闹得越大自然是越好的。 端的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所以方唐镜是不可能让这群勋贵子弟最先与李大宗师接触的。 他要给这位李大宗师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觉。 要让李大宗师认为事情就是方唐镜带人闹事,非严惩不可! 此时方唐镜卓然而立,自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的气势。 第90章 针锋相对 方唐镜做到了,他一出现,就被李大宗师认了出来! 这小子竟然还没死? 很好,值此非常时期,竖子竟然敢来撞枪口,那便顺手除了这个隐患,让他再不用看明天的太阳! 李大宗师不动声色地使了一个眼色!身边一个幕僚立即冷声发话喝道: “是你!方唐镜!好大的胆子,见了提学官大人竟敢不跪!” 方唐镜这个名字一出,顿时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低声议论。 “方唐镜,这个名字有没有觉得好熟?” “就是十六岁中府案首的那位,咱们‘松江府前第一秀才’!” “哦,是他,前些天被革了功名的那个,我也记起来了!” “哦,我道为何这名字这么熟了,他还真是敢作死啊,这下闹得提学官都出面了,想要恢复功名怕是终身无望了。” “我倒关心另一事,怎么大宗师这么着急忙慌的最先就来了呢?平常这种事不都是随便派两个班头就处理了的,再严重点,不是还有咱们府尊呢,怎么会是大宗师最早来了?当真奇哉怪也!” “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悄悄对你说啊,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也是听我三姨的表哥的大舅子说的,就是咱府里做户房书办的邱大官人一天酒后说的,这间‘快哉风雅集’背后的真正东家,其实就是提学官大人。” “哦,明白了,我说呢!怪不得啊怪不得!” 呵斥方唐镜的那人獐头鼠目,名叫莫树有,正是李提学的心腹师爷。 他认得方唐镜,方唐镜自然也认得他,当日就是莫树有亲手经办了自己革除功名的具体细节事宜。 淡淡地拱了拱手,方唐镜平静地说道: “好叫大人得知,这次松江地震,在下参与救灾赈济灾民,已获朝廷旌表为‘义民’,依律是不需要跪的!” 咸鱼还想翻身?莫树有狞笑道: “既是义民,为何在这闹市里聚众闹事,打打杀杀,目无朝廷法度,莫非想图谋不轨么?” 图谋不轨?好大的帽子! “莫大人该买两副猪脑补补了,脑子可是个好东西,以形补形嘛!”方唐镜悠悠叹息。 嗯,缺什么补什么,这话没毛病,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严肃的现场气氛一扫而光。 当然,方唐镜这种作死的精神也是让人又敬又佩又捏着一把汗的。 人群中又响起了无数的窃窃私语。 “我去,这方唐镜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着提学官的面这么说话,厉害!” “他是死猪不怕滚水烫,反正白身一个,先骂了再说!” “去,说得轻巧,换了你是白身,你敢骂官?” “这……实话这说,不敢,怕是还没说话,脚都软了。” 莫树有顿时脸都绿了,以近乎咆哮的语气道: “广庭大众,你竟敢侮辱朝廷大员,该当何罪?” 众衙役不怀好意的盯了过来,水火棍猛地顿地,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震得人心口发慌。 朝廷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场面再度变得肃杀。 便是堂里密切关注的一干众人也是莫名其妙,不是说大宗师心向咱们读书人么,怎的一上来就如此严苛,这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节奏啊! 好在方兄弟不卑不亢,若是换了自己,大抵已跪了? “侮辱朝廷大员?好大的官威!敢问莫先生,可否告知在下,尔几品几级,几斤几两?” 好胆!刚刚静下来的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方唐镜这般辱那莫树有,简直就是在打提学官大人的脸面,下场堪忧啊! 方唐镜这话就相当于指着莫树有的鼻子骂道: “什么东西,提学官脚边的一条狗而已,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就敢跟我斗嘴炮?” 虽然俗语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可也只是指宰相看门的有不下于七品官的权利,并不是封宰相的门人为七品官。 师爷就是师爷,不论跟着什么品级的上官混,师爷本身都不是官。朝廷也没有这个职位。 莫树有这家伙的形象语言态度都极令在场的读书人反感,方唐镜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以一种看狗腿的鄙夷目光看向莫树有。 当真是诛心之余又辱之! 事实上方唐镜早已将莫树有的根脚摸了个底朝天,不过是个屡试不举的秀才,今年四十有七,科举无望,没奈何只得投奔李提学。 因为跟李提学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又能抹得下脸专做别人不做的粗活脏活,久而久之,倒也混成了李提学的亲信。 “你……”莫树有脸色涨成了猪肝,方唐镜这话太扎心了有没有! 他若有半分本事,也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每日里自告奋勇的做些下人们都不屑为的事,天地良心,倒夜壶这种事也是做过的,还是抢着做的那种。 好半天,莫树有才压下嗓子里的一口老血,拂袖道:“牙尖嘴利,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 说完之后,莫树有转身对李提学官道:“大人,事实已经很情禁了,刁民方唐镜率众寻衅滋事,蛊惑人心,意欲不轨,属下建议将此人及其一众党羽带回衙门,从严查处!” 嗯,这倒不失为一种法子,只要将方唐镜带回衙门,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众人才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些都是杀头的罪名,一旦坐实,后果不堪设想!那莫树有一看就不是良善之人! 说好的大宗师心向读书人呢?堂里的所有人都炸了毛,这大宗师莫非吃错了翔,怎的一副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样子,那里有半点优待读书人的样子! 他们哪里知道方唐镜与大宗师的过节内里会有诸多的内幕,都以为大宗师是针对自己,当然是又怒又气。 以他们的能量,自然是不担心会当真被当作乱党斩了首级的,但若是按大宗师的这般处事法子,不但道理不在他们这边,还要被泼上一身脏水,灰头土脸的遣送回南京是最可能的结果了。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已经全都被方唐镜拉到了他的破船上了也,道理很简单,既然是方唐镜做的这个出头鸟,里面的人就是他的同党,这个逻辑一点毛病没有。 因此不但是大宗师,就是外面的吃瓜群众,哪个不把他们看着是方唐镜这个罪魁祸首的同伙?大家都是亲眼所见,眼睛怎么会骗自己呢? 面对诸多杀头的罪名,方唐镜笑而不语。 以一种关爱一百二十斤白痴儿童的眼光,慈祥的看着莫树有! 仿佛就是在说,小莫啊,你一个四十好几岁的熊孩子,还是太年轻了哟! 我……靠,这眼神,围观众人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得出其中的轻漫鄙视。 身为当事人的莫树有又不是瞎子,气得全身颤抖,心里无数遍发誓: 定要将方唐镜先强再杀,再杀再强,一千遍! 令莫树有稍感安慰的是,方唐镜对他的诬陷之词竟无言以对,只能敢怒不敢言! 在他想来,方唐镜虽然敢冒犯自己,却不敢真正与李大人放对的,自古民不与官斗,李大人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万劫不复! 虽说方唐镜的眼神有诛心的功力,可眼神终究不可能杀人,待会看我怎么收拾你,一千遍,一次都不能少。 莫树有顿时就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不已,对方唐镜的眼神也不怎么在意的了。 只一招狐假虎威就拿下了刺头方唐镜,莫树有立即就有一种通杀四方的感觉。 睥睨的绿豆眼横扫了一遍四周众位书生,还有谁?! 第91章 唇枪舌战 莫树有纵横无敌的念头才刚刚升起,便有人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这该死的狗杀才,竟敢当众污良为贼,当真是士林之耻,猪狗不如!” 啊哈!竟真的有人敢跳出来作仗马之鸣,正觉得意犹未尽的莫树有顿时兴奋莫名! 来得好,看爷爷一招颠倒黑白将你斩于马下!! “好狗贼,终于现形了?分明是贼人同党,来人,将他拿下,先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莫树有兴奋得口水喷出三四尺,不得不停下来抹了抹嘴,太爽了,简直停不下来嘛! 那书生气得哇哇真叫:“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有什么话到衙门里再说。”莫树有得意洋洋,天理王法?你看我是来和你讲理的吗? 四五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已经扑了上去,莫树有盘算着有了这个出头鸟给自己杀鸡儆猴,之后再将方唐镜一伙全部押回衙门,阻力就要小得多了。 这从现场众人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自己下令动手打人后,这些人都是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都怂了! 莫树有不禁反思,自己还是太心软啊,刚才对付方唐镜一上来就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理! 不过还是有机会亡羊补牢的,等把那该死的家伙押回衙门,哼哼! 想着一个聚众闹事的大事被自己三下五除二以雷霆手段扫平,行事之果决,古之名臣也是少有的? 不论怎么说,惩处读书人,总是会招来士人诽谤的,但这种脏事由一个幕僚出面就再好不过了,众人的攻击对象也只会是他这个师爷,自己又替东翁分了忧。 这下李大人还不对自己青眼有加? 咦,怎么回事,这些家伙还不动手,没吃饭么? 只见五名衙役此时已冲到那人身边,保持着伸手抓人的动作,身子却象是被人施了定身法,眼神发直的看着他们的抓捕对象,动也不动! “楞着干什么,还不快……”莫树有话还没说完,那五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磕头! “谁敢拿我!”年轻人手里拿着一面椭圆的红铜腰牌晃了晃,上面用隶书篆刻着八个字: 锦衣亲军指挥使司。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户刘”。 锦衣亲军指挥使司?就是……令人闻名丧胆的,锦衣卫! 众人莫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锦衣卫?莫树有脸色发白,两腿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事情已经不是他可以应付的了。 便连李大人的眉头也是皱了一皱。 只有方唐镜似笑非笑,这位刘姓勋贵子弟跳出来是必然的。 若真被当作闹事的乱党一锅端到衙门,一干勋贵子弟的脸面往那里放? 徐鹏举他们不愿意暴露身份,那么就只能推出一个人来制止这个蛮不讲理的“莫师爷”! 毕竟,乱党这个帽子就是他们也不愿承担的! 不得不说,这个刘百户的身份还是很合适的。 百户是六品官,且大明文贵武贱,按理是在提学官的管辖范围的。 但锦衣卫的身份特殊,听正式的全名就知道,他们是皇帝亲军,除了皇帝,各级官吏无权管束他们,反过来,他们才是专门侦缉,捉拿官员的。 锦衣卫凶名赫赫,这些狐假虎威的衙役不瑟瑟发抖下跪才是怪事。 如此一来,一众勋贵子弟自然就不惧地方官吏了。 “下官锦衣卫百户刘文义参见大宗师!”刘文义对着李提学官举手一揖,敷衍十足,语带傲慢,桀骜中带着分庭抗礼的意思。 当然,刘文义是故意的,他们这些人要闹事扬名,若是乖乖被提学官带回衙门,然后灰头土脸的回南京,岂不是成了勋贵圈里年度最大笑话? 事情怎么会这样?这才是方唐镜的依仗?莫树有狠狠地剜了方唐镜一眼,便看到方唐镜没事人一样,仿佛他并不认识这位锦衣卫百户似的,装得倒是挺像。 莫树有冷笑,攀附上一个锦衣卫百户而已,嘚瑟个什么劲!咱虽然不敢拿锦衣卫怎么样,但锦衣卫也休想干扰我们提学官大人公干! 被咱们盯上了,你方唐镜想要咸鱼翻身,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果然,李大宗师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文义,这才开口道: “原来是刘指挥使的二公子,果然一表人材,上次汝父跟吾谈论起家中子弟曾提及过你,舐犊之情甚笃啊!吾当时就说过,‘雏凤清于老凤声’,你道刘指挥使是如何回答我的?” 这,明明在谈公事,怎的突然就整出了个父亲出来? 他是怎么认出我的?刘文义蒙了,他之所以报出锦衣卫百户这个他父亲特意帮他弄到的名头,就是想要掩饰自己是南京国子监监生的事实,不愿意被这位李大宗师抓住痛脚。 他哪里知道这位李大宗师竟然能认出他一个平日里混吃等死的小纨绔! 刘文义整个人简直就象是一头巡山的小怪,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万点的暴击! 大明以孝治国,大宗师祭出孝字这个大杀招,简直就是用翻天印打小怪,刘文义毫无还手之力。 “这,这个,学生不知,请大宗师赐教。”刘文义有气无力,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汝父豪迈,他是这样说的‘那小兔崽子若是不听话,你尽管打,往死里打,不打不成材。你打完回来我再打,保管就成材了。’知子莫若父啊,不知贤侄有何感想?” 我…还能有什么感想,还可以有什么感想! “…学生…学生,惭愧!”刘文义再敢口出半字不敬之言,李大宗师就敢堂而皇之的代他父亲教训他,事后刘父还要双手点赞,多谢李大宗师教训得好,教训得妙。 “既如此,你且这边稍待,待本世叔处理完公务之后,再带你一起回南京。” “小侄……遵命。”刘文义想到简单粗暴的父亲上次考校自己学问时,大怒之下吊起来打的情形,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垂头丧气的回头看上一眼,给了一群兄弟一个爱莫能助的小眼神,不情不愿的走到了李大宗师的阵营中。 处理完刘文义的事情之后,李大宗师又缄口不言,显然,是要莫树有尽快搞定的意思。 莫树有怎能不清楚主子的意思,顿时吃了枪药一般吼道:“所有人听令,将闹事的乱党尽数锁拿,一个都不放过!” “遵令!”数十衙役抖擞精神,四面八方的包抄了过去。 莫树有算是吸取了教训,能动手就不动口,直接锁拿嫌犯,多么爽的领悟! 下达了命令之后,莫树有傲然地瞥了一眼方唐镜,不急,马上就有你哭的时候! 殊不料,莫树有发现方唐镜竟然还是一脸淡然,不,自己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戏谑,这是,怒极攻心,吓傻了?怕了?晚了! 第92章 宗师之威 “慢着,我爹乃是南京吏部文选司郎中牛大人,谁敢拿我!” 众衙役刚上前两步,一位公子哥模样的人便站了出来,唰的一声拉开一把扇子,好不潇洒,大有长板坡张翼德喝退百万曹军的气势。 这位牛公子语声不大,却是不怒自威,自上而下俯瞰众人,如视蝼蚁! 锦衣卫不好使,那便拼爹如何!! 不得不说,拼爹这一招虽俗,却是古往今来最有效的法门之一,最为纨绔装叉首选! 咝!吃瓜群众中许多读书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位牛公子,有牛的资本!大牛! 不过大多数人并不清楚文选司郎中牛在何处。 “文选司郎中很牛气么,怎么看那小子鼻孔朝天的样子?” “文选司专职负责官职铨选,各地官员升迁罢黜调任都要在他手上走一遭,然后再呈送吏部尚书,乃是六部最要害的职权之一,文选司郎中的实权甚至大过吏部侍郎,官场中称之为天下第一五品官。你若有这样的父亲,谁敢得罪你?鼻孔朝天算什么,尾巴朝天又如何?” “我…靠,这鼻孔朝天没毛病,这位牛公子还是太谦虚了!” 所有的衙役又定住了,一个个脸上表情就跟被人喂了粑似的,吃瓜群众大呼过瘾。 “松江地面近期够邪,才走了一个锦衣卫百户,又出一个权贵之子,这他嬢的!”莫树有身子一颤,整个人不自禁的往后一缩,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跟文选司郎中家的公子叫板。 莫树有只觉脸上火辣无比,他终于明白方唐镜为什么这般淡定了,原来这才是他的底牌!可恶! 莫树有知道,文选司郎中,李大宗师虽不惧,却也是只要有一分可能就要付出九十九分努力去交好的人物,今天自己一行怕是只能灰溜溜的打道回府了。 然而李大人却是稳如定海神针,拈须轻笑道:“听闻牛大人近日将要高升到京里任文选司郎中,牛公子可是割舍不下南京情怀,不愿入京乎?” 呃……牛公子一下子就焉了下来,南京吏部基本就是瞎子的眼睛——摆设。所以南京文选司郎中虽有些实权,却也不大,怎么能与北京城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相比,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 这些年来,牛大人一直孜孜不倦的为调入京城而不懈努力,此时事情已定了八九分,正值最关键的时期,若是因为他这个逆子坏了好事,吊起来打都算是最好的后果。 所以李大人明里是问他牛公子愿不愿意入京,实则是警告他不要在这里拂逆自己,否则牛大人的好事说不定会横生波折哦。 牛公子额上冷汗淋漓,脸上却堆起谄媚的笑容道:“学生,学生恰好经过,路过,路过而已,完全是误会,误会。” 李大人颔首道:“既是误会,解释清楚也就罢了,你且与刘公子一起,等老夫事了,便送尔等回家。” 牛公子应了一声,低眉顺眼的走到刘公子身边,两人难兄难弟,不由相视苦笑。 这位大宗师果然是好手段,谈笑间,兵不刃血便生擒敌方两员大将! 莫树有这厮顿时大喜过望,猛地一拍大腿,一蹦三尺高,大叫道:“都他嬢的楞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乱党拿下!” 一边叫着跳着,一边心里还在嘀咕,不会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 别说是他,就是店里两个吓尿了的小厮此时也是满血复活,看着惊慌失措的众人,心里那个美,简直就跟喝了御酒似的,那个美,唉唷,都上头了! 他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哪里是什么乱党,不过是一群吃饱了闲极无聊的纨绔子弟罢了,平日里嚣张跋扈,现在踢到铁块上了? 他俩也隐隐清楚了一些东家的意图,是要拿这些人成全“快哉风雅集”的盛名。 试想一下,我这“快哉风雅集”,连乱党都念念不忘,可见里面的东西绝不简单。 而随着乱党被一网打尽,“快哉风雅集”的名声岂不是要响彻大江南北?一跃跻身当世一流字画店? 两人想明白这层,顿时就神气活现的四下里寻找方唐镜,决不能让这个罪魁祸首溜了! 这一找,却令他们失望万分,人群之中哪里有方唐镜的影子,想必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我…靠,太奸诈了,不过也不用太着急,这里已经被围得里外三层都水泄不通,量他也躲不到哪里去,待会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之揪出来扒光了当众打屁股!让所有人知道敢来“快哉风”闹事的下场! 不死心又再扫了一次,便留意到了躲在人群最后面的朱胖子和徐鹏举。 肥羊?两人眼前不由一亮。 在两位小厮看来,这两货貌似是这群纨绔子弟的头头,刚才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他俩了,看他们穿着倒是极富贵的,此时又缩在最后,想必是两个被家里人宠坏了的怂货,外面说的什么“钱多人傻”想必说的就是这两货了? 自己何不分不杯羹?能捞点算点,反正钱多人傻嘛,不赚他们点好处,岂不天打雷劈?! 于是这两位小厮施施然走到二人面前,老气横秋的教训道: “两位怎么躲在这里?想必现在知道怕了?若被当作乱党抓去,小命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得紧了哦?要不要我们给你等指一条明路?” “哦?两位小哥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说说,我等决不会让你白说的。”不等面色古怪的朱胖子和徐鹏举回话,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方唐镜已经接过了话。 两人被突然冒出来的方唐镜惊了一惊,随即就一喜,连这厮都服软了,看起来今天想要不发上一笔都难了,他俩可都还记得,之前方唐镜随口说了几句,这些人就抢着给他银子,都有百多两呢! 报仇未必是要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将人弄成穷光蛋岂不是更解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简单的说,尔等现在要做的,就是三多,多跪磕头认罪,多说好话赔罪,多下血本打点,当然了,主要是我俩这边求掌柜的出面帮你们说几句好话,如此,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第93章 兵败退守 “三多?精辟啊!不但言简意赅,且好记易行,两位倒也是个人才,蜗居在这小小店里,当真是埋没了大才。” 两位小厮眉开眼笑,嘴都合不拢起来,没错,读书人就是能屈能申,明事理,上道! 方唐镜为三多提议击节赞赏,诚心诚意的看向朱胖子和徐鹏举说道: “怎么样?两位兄长,想好没有?这三多可是保命的不二法门,还是乖乖照做为妙……” 朱胖子与徐鹏举对视一眼,两人气急反笑,同时伸手就是大耳光拍了过去。 他们不想露面,绝不代表着他们怕了,也绝不代表着龙游浅滩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的。 更何况这两人还憋屈得要命,明明自己是正义一方,大宗师怎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铁了心要一体捉拿? 此时这两货自己把脸凑上,不打都对不起自己! “啪啪”两声,重重打在两名小厮的脸上。 这两掌是怒极而发,顿时五个指印就清晰的印在两个小厮的脸颊上。 “好胆,你们还敢打人,你们完了,我要指认你们这些乱党,你们不得好死……”两名小厮打了一个趔趄,捂着脸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话未说完,小肚上又各自挨了数脚,其实这几脚并不重,也只是做做样子,让他俩闭嘴的意思。 可两小厮也不是什么好人,在做伙计之前也是街上的混不吝,自小就精通如何讹诈,立即就顺势倒地,在地上打滚,叫起了撞天屈,“救命啊!打死人了,乱党要杀人了!!” “唉呀,还敢讹上老子们了,看小爷打不死你!”一众纨绔勃然大怒,便要痛殴之。 方唐镜连忙拦住,这群纨绔下手不知轻重就糟糕了。 可脾气上来了的纨绔们哪里是方唐镜拦得住的,方唐镜只好转变策略,大喊:“千万别打脸,让人看到就百口莫辨了!” 他这话倒是让一众纨绔清醒了过来,顿时就停了下来,他们还是有点数的,这里可不是自己的地盘,还是收敛一些为妙! 可两个小厮却是以为众人怕了,又欺负他们是一群外地佬,以为这些人不敢动真格的,竟扬了扬脸,嘿嘿冷笑道: “各位英雄好汉,朝这打,对,就是这,求求你们朝这打,你们倒是打啊!不敢了是?不敢就赶紧掏钱,否则,嘿嘿,我俩一准指认你们,让你们关进牢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耶,你们是什么眼神,不服,不服你倒是打我脸试试,求求你了,不打你就是我孙子!” 言下之意,不敢就赶紧拿钱堵上老子的口。 方唐镜无语了,见过作死的,没见过上杆子作死的! 两个小厮的激将法自然是立马就见效了,原本已经收敛的纨绔们管你嬢的,先打了再说! 听到里面杀猪般的叫声,一众还在犹豫的衙役猛地冲进了店内。 眼见枷锁就人套下拿人,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人挺身而出,挡在了众衙役面前。 由于有了两次前车之鉴,虽然这位冲出来的姿态极是怪异别扭,就象是被人在屁股上猛踹了一脚,但一众官差们仍是下意识地停下了手,看看是何方神圣,以免得罪了不该开罪的人。 “你们这群没义气的家伙,是谁,是谁把我踹出来的!”飞奔出来的那家伙收都收不住脚,嘴里大喊大叫,满脸扭曲。 他倒不是怕,而是气的,明明说好了同进退的,可一转脸,自己就后背挨了一脚! 等到此人一站定,便是语出惊人: “咳咳,你们这群狗才,我干爹南京织造局少监陈公公,乃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卑公公的干儿子,谁他玛不想要脑袋了,敢拿小爷!” 出都出来了,这位倒也光棍,横刀立马挡住众人,颇为豪气! 咝,众人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就知道,没一个好惹的! 陈公公何许人也?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卑昌的干儿子。 司礼监秉笔太监卑昌又是何许人也? 据说是专们侍候在皇上身边与外臣沟通的大总管的干活! 司礼监大太监号称内相,地位与内阁阁老相当,与皇上的亲近却是阁老们拍马也及不上的。 他的干儿子的干儿子就是干孙子,对于一个没有子嗣的太监来说,虽然比不得亲孙子,却也是瞒看中的。 噗通噗通,一干衙役内心是绝望的,又跪了,今天这叫什么事,公事没办成,净玩跪拜的把戏了。 太你嬢邪门了,还有完没完?莫树有内心也差点崩溃,他根本想不到方唐镜丧心病狂如此,竟然预先布下了三道保险。 太监乃是天子家奴,代表的就是皇权,根本就不是讲理的主。 这位的出现,就连泰崩于前而眉毛不眨一下的李大宗师也有些许吃惊。 不过他终究是自诩太公、诸葛之人,不急不慌,微一沉吟,便有了主意: “我大明律法《大明令户令》曰,凡无子者许令同宗昭穆相当之侄继承,五服以内亲属俱无者,方许择立远房及同姓为嗣,然并不许乞养异姓为嗣。” 大明对于收养,认养义子在历朝中算是极严格的,别的朝代都允许立养子为嗣子,在大明是严格禁止的。 大明将家庭关系纳入到社会关系的调整范围里,明确了血亲关系,此谓之“家国一体,忠孝相继。” 也就是说,在实践中,认什么养子,义子,可以,但是如没有血亲的话,那么法律是不承认其宗族地位的,更不会承认继承权,户籍上乃是流民或者奴仆。 甚至遇到苛刻些的官员,还会处罚,因为“从人之姓为嗣者,大不孝。” “你既是陈公公义子,可有官凭和族老凭证?” 因为有了《大明令户令》的规定,所以过继,认养,收养都是要有官方和族老的凭证的,并不是随随便便认了就认了那么简单。 这……这就要命了,这位所说的“认干爹”,其实是太监中约定俗成的惯例。 太监没有子嗣,却也可以如《大明令户令》中的规定认养子嗣,实际上有点地位的太监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太监之中流行的“认干爹”,却是一种上位太监笼络下属的手段,有了名义上的父子爷孙关系后,就是一家人,自己人,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人,虽不是真正的“义父义子”,也表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这一层,就相当于世俗的亲信心腹,外人一听就知道,这丫是某某太监的心腹亲信,那是一定要给脸的。 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当不得真。 可此刻大宗师踹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是说自己是陈公公干儿子么,那好,我就当你是真的,拿证据出来? 这可叫人情何以堪? “陈公公义子”扭捏半天,最后才道:“自然是有的,在咱干爹手里拿着,大宗师有暇时上门一问便知。” “既如此,你且到一边,待吾回南京后再找陈公公求证,自然可证明你不是冒认官亲。” 换句话话就是,你丫再不识趣,就休要怪本官以冒认官亲之罪治你个半身不遂了! “陈公公义子”兀自不死心,抓耳挠腮想找出个什么理由搪塞,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多时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刘牛二位身边站好。 三人如同受气的小媳妇,半点脾气也无。 一众纨绔拼名,拼爹,拼权,全都弹指间完败,便是方唐镜也不得不佩服李大宗师有过人之智,怪不得李大宗师日后能成为宁王的国师,权谋手段倒也不是吹出来的。 只叹他时运不济,遇到了五百年一出的妖孽王阳明,这才败下阵来,倒给人一种小丑一般的感觉,若真是如此去想去做,实在是大错特错! 事急矣!就在大宗师问出官凭和族老凭证的时候,朱胖子和徐鹏举就知道败局已定,都是眼露苦笑,实在无可奈何。 已方无人是大宗师手下一合之敌,一众狐朋狗友平时个个大言不惭,关键时候个个拉稀。难道真的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被人灰溜溜的赶回南京? “若是不愿行那三多之事,在下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两位兄长敢不敢做了。”方唐镜悠悠地说了一句。 “都火烧眉毛了,还废什么话,赶紧的!过了这个坎,哥哥请你到秦淮河大醉七日七夜!”两人大喜。 “嘿嘿,大宗师势如疯狗,神勇无比,咱们不妨避敌锋芒,先一步占据了华山险要,让他进退不得!”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明觉厉的看向方唐镜。 “我说方贤弟,什么见鬼的华山险要,这里有华山么?不要在这火烧屁股的时候卖弄嘴皮子了好不好?”眼见再拖不下去,朱胖子急得嘴角都起了水泡。 呃,这个时候确实不是掉书包的时候,方唐镜长话短说: “咱们退到二楼,守住楼梯,他们不就上不来了吗?咱们可不就安全了?” 嗯,这“快哉风”上下二楼只有一个楼梯,可不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只要守住楼梯,可不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由小见大,这位方老弟倒是颇通兵法? “这……岂不是把事情越闹越大?搞不好官军都要出面惮压了!”徐鹏举脱口而出,两人可都不笨。 然而话一出口,徐鹏举突地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大喜道:“干了,干他嬢的!” 第94章 一脚风情 事情发展早超出了徐鹏举和朱胖子的想象,两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时得一良策,哪里还有不照做的道理,更何况时间不等人,也容不得他们多想。 “哥几个,跟我来!”徐鹏举大喝一声,雄纠纠气昂昂地就要当先败走。 “不急,把这两小厮带上,加上咱们之前指出的假货,这些可都是咱们立于不败之地的证据,怎么可以弃之不顾呢!”方唐镜提醒。 “行动,快!!”徐鹏举大手一挥,颇有些意气风发的统帅之才。 众人正处于六神无主的时候,遽然听到徐鹏举号令,顿时就轰然行动了起来,风卷残云一般,瞬间就将这些事做好。 然后便一窝蜂地涌入二楼。 也就在此时,那位“陈公公义子”才磨磨蹭蹭的败下阵去! 方唐镜施施然提了一把梨花木的大椅走在最后,众人又是佩服又是好笑: 方小兄弟,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起居八座,行弗乱所为,果然是书生意气! 然而他们马上就改变了看法。 此时众人争先恐后的跑上二楼,你推我挤,乱哄哄的反倒不顺畅。 那些官差一踏入大门,见到的就是这幅情形,不由一呆! 他们根本料不到,这些人在大宗师面前还敢不束手就擒,不免怔在了当场。 要知道,他们对付的不是什么真正的乱民,乃是一群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就算是大宗师给这些人定了乱党的性,可朝廷历来优待读书人,平时他们这些衙役在读书人面前只有仰望的份,加上之前三位达官子弟的余波,天知道这些读书人里,还有没有官宦子弟呢? 真动起手来,衙役还是有些畏首畏尾的。 “谁敢畏缩不前,以乱党同伙论处!都给老子上!”莫树有的声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响了起来。 一众衙役再不迟疑,虎狼一般就扑了过去。 众人此时只有一半上到了二楼,另一半还悬在楼梯中间,走又走不快,被拿到也是分分钟的事。 急风知劲草,这个时候就显出方唐镜的好处了。 楼梯并不宽大,只容两人并排,方唐镜背着大椅走在最后。 一众衙役呼啸着冲上,三步并做两步,转眼就追到方唐镜身后! 伸出肌肉盘虬的手臂就抓了过去! “兀那小白脸休跑,吃爷爷一抓!”这位追得最快的衙役狞笑着怒骂一句,首功到手! 在吃瓜群众的惊呼声中,方唐镜微微一笑,转身,举起椅子挡住衙役的魔掌。 然后,就重重一脚就踹在大椅子上。 什么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动口不动手,百无一用,便连造反也是三年不成的怂货,总之,一到见真章就尿裤子的货色,没有人会把书生与大打出手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所以方唐镜的一系列动作,竟没有人有心理准备。 便连那衙役本人也没反应过来,直到沉重的椅子带着风声“呯”的一声撞到了身上,他才“啊”的一声,整个人被砸得往后便倒。 方唐镜虽是用尽了全力,不过这具身体实在不给力,力量并不大,也就五六十斤力罢了。 可架不住这张梨花木的大椅子自重就有四五十斤,两下一结合,又是居高临下,种种因素综合,足有一百四五十斤力道,那衙役猝不及防之下,哪里受得起这一撞,十分干脆的倒飞了出去! 他这一倒不要紧,身后的一干兄弟便遭了无妄之灾,多米诺骨牌一般,顿时咕噜噜都成了滚地葫芦,比追过来的时候更快地滚到了地上。 如此变故,当真让人目瞪狗呆,一个弱书生,竟一脚就踢飞一群衙役,说出去,谁信? 众人更加震惊的是,这些书生,真敢造反?不要命了? “好啊!有勇有谋!”醒过来之后,吃瓜群众忍不住脱口而出,直把一干衙役臊得脸如猪肝。 看热闹总是不嫌事大的,何况能见到狗憎人厌的衙役吃瘪,太喜闻乐见了好不好! “一群废物,起来,还不再上!”莫树有只觉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世英名都被这群不争气的蠢材败了个精光,不禁羞恼怒吼! 趁此空当,众人早已上到二楼,更有四人守住了楼梯左右。 方唐镜早就注意到这四名身材魁梧的沉默“书生”,果然是徐鹏举和朱胖子的护卫,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若真只是一群书生,那被擒拿不过是迟早的事。 若真到了那步,说不得只有威胁烧掉整个“快哉风雅集”二楼的办法来维持均势了。 好在总算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楼上楼下,欢声雷动,方唐镜此时却是必须高调,于是当仁不让的向着四下里拱手作揖,甚至还对着莫树有微笑道:“莫先生,承让,承让!” 他越是吸引众人的关注,这声名就越是响亮! 徐鹏举亲自迎接方唐镜上了二楼,搂着他的肩膀,大笑道:“好兄弟,有你的!” 此时莫树有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得着方唐镜,顿时有一种矮了一大截的感觉,咬牙切齿道:“好,你很好!看不出你还文武双全!” “莫先生谬赞了,区区举足之劳,何足道哉!” “嬢的,都是你坏了大事,连一个小白脸都对付不了,起来,给老子上!”莫树有怒斥那名最先被方唐镜放倒的衙役,冲着这厮的屁股猛地飞起一脚。 衙役吃痛,嗷的一声,捂着屁股就冲了上去! 他要雪耻,这次有了准备,定要将那罪魁祸首小白脸打到他妈妈都认不得他!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 这一次他倒是冲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只差一只脚,就可以踏上二楼。 然后,便功亏一篑了。 他只见到一个满脸横肉的书生冲着他咧嘴一笑! 紧接着,他胸口一痛,便如同被一头野猪撞到了一般,整个人便体验了一把腾云驾雾的感觉——直接撞破栏杆打着跟斗摔回了地面。 “唧!”这名衙役摔在地上,好死不死是脸先着地,顿时就如同开了染坊,鼻涕眼泪鼻血断牙口水胃液,全都急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当真是连他妈妈在场也未必认得出他了。 这货顿时气急攻心,又被血呛到了气管,一口气接不上,竟是口吐血沫,晕了过去! 这一脚乃是四名护卫之一所踢,这四人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踢人比方唐镜要专业无数倍,实打实的窝心腿,这名衙役不晕过去才是怪事! 这一脚的风情——实在是太漂亮了!众人此时的心情大抵如同后世第一次看武侠片的初哥,顿时眉飞色舞,再次欢声雷动,如同过年一般,又吸引了无数人慕名而来。 那名出腿的护卫也觉得自己这一脚十分完美,所以一直没有收脚的意思,兀自得意扬扬地摆着出脚的造型,果然是炫酷无比,竟又引得人们好一阵喝彩,听声音,似乎还夹杂有小孩和少女的尖叫! 良久,这名护卫才不舍地收回腿,也学着方唐镜向四方拱手行礼,大声道:“多谢各位老少爷们捧场!” 末了还觉得不过瘾,竟对着一干衙役勾了勾小手指! 衙役也是有尊严的,竟然在自己的地盘,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两名书生接连侮辱,而且还被对方当众鄙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是还想在衙门,在这松江地界混下去,就非得洗刷这个耻辱不可! 众衙役对视一眼,这次不用莫树有下令,众衙役发一声喊,怒骂着冲了上去,大有不破楼兰便不还的气概! 见到一众衙役狂叫着扑来,声势极是骇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只有四名护卫哧的一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腔: “如果声音大就厉害,鞑子早他娘被老子们杀绝了!” 第95章 一夫当关 “老虎不发威,竟被人看成是病猫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以为爷们好欺负!” “真以为自己是班超,王玄策了!呸,一群死小白脸,兄弟们上,弄死这些兔子爷。” “那小白脸归我,谁也甭跟我抢,爷们就是专打小白脸长大的。” “还有那死胖子,我一看见他满脸的膘,就想把他肥肉榨出油不可!”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死肥猪,你给爷等着!” “最可恨的就是死肥猪身边那打扮得跟个娘们的小子,还涂着脂粉,老子非把他脸打成一朵花不可!”一名袒胸露肚,胸口满是黑毛的黑胖班头把胸口拍得“呯呯”作响,嚣张地喊道:“弟兄弟们,上!” 众衙役嘴里大骂着污言秽语,迅速逼近。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众衙役都抄着水火棍,看似鲁莽,实则十分谨慎,真正是来者不善。 二楼众人都是惴惴不安,徐鹏举和朱胖子两人更是全身发抖,倒不是惊慌,而是被这些衙役的话气得不轻。 长得胖怎么啦,环肥燕瘦听过没有? 涂脂抹粉怎么啦,现在流行男性女装化打听一下! 两人身份可不一般,平时都是被众星拱月般在谀潮中长大,何曾被骂得如此之惨! 方唐镜暗笑,原本他还想煽风点火来着,现在可好,免了,当真是神一样的助攻,双方的矛盾是想化都化不开了。 “给老子狠狠地揍这些狗杀才,打到他……打到他……”徐鹏举伸手指着那些衙役,可惜他市井粗俚之语是注定没法跟这些人匹敌的,千言万语最后化为四个字——“往死里揍!” “少爷您放心瞧好了,小的野狼今天非将这些狗才的蛋黄捏爆不可!谁他们知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道理!” 先前出风头的那厮顿时露出本来面目,歪了歪脖子,浑身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其他三人也是骨骼捏得喀喀作响,杀气腾腾。 这些护卫实际上是徐鹏举的家将家奴,主子受辱当真比自己受辱还要严重得多,兼且他们还都是上过战场的,只是对付一群衙役,岂不是个拍主子马屁的大好时机?个个摩拳擦掌,就等这些衙役上来送菜! 很快,机会就来了,一众衙役将水火棍挥舞得呼呼作响,打将上来。 “几位兄弟替我野狼掠阵,哥哥去去就来!” 野狼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狞笑一声,猛虎下山般卷起一股腥风扑了下去。 野狼本身武功底子就高,又是居高临下,自然是大占便宜,方一接触,打头的衙役连水火棍都来不及抡起,就被野狼一脚踢中小腹,惨叫一声凌空飞了直去。 另一名衙役大惊之下,已是忙不迭地把水火棍朝着野狼当头直敲了下去,野狼不闪不避,低头猛地一磕,在水火棍刚刚抡下来的时候就一头顶在了对方的面门上。 “喀”的一声,众人仿佛听到了鼻梁骨碎裂的声音,这一击令得这名衙役立即握不住棍子,捂着脸倒地乱滚乱嚎,片刻间就咚咚咚地滚到了楼梯底。 这时候后面有衙役已经拼命抢上,借机一根水火棍对着野狼当头死命砸了下来。 野狼冷笑一声,举臂一格,“蓬”的一声,面不改色地硬吃了这一棍,顺势一脚就踹了过去。 那名衙役只感觉自己似是打在了石头上,双臂发麻。 还未来得及收回手,猛然间肚子仿佛被铁棍重重戳了一下,整个人立即就不停地抽搐着蜷缩成一团,胃液胆汁都狂呕了出来! 野狼杀得性起,怪叫一声,飞身而下,一个膝撞就顶在了一名衙役的面门 那名衙役顿时金星飞舞,眼前发黑,鼻子先是有些麻痒,接着鲜血就如破水龙头般迸射出来,到了这时,受伤处才扩散出难以形容的剧痛,哀号一声,仰面便倒! 把这些狗才的蛋黄捏爆,野狼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好! 眼见野狼如此神勇,楼上楼下的观众全都兴奋莫名,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的“喔!”“啊!”“哈!”“吔!”的怪声。 太有代入感了有木有,我打,我打,我再打! 就算是方唐镜,前世受无数上天入地的神剧熏陶,也被这拳拳见血的真功夫震撼得兽血沸腾,恨不能以身代之。 果然,人人都有一颗暴力的心! 很明显,对战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战局呈一面倒的态势。 可以这么说,衙役虽然人多势众,却是花拳绣腿,经不起野狼这类人硬桥硬马的冲击,三拳两脚就暴露出了虚弱的本质。 下面的衙役分为三个批次,每个批次十人,第一个批次只一个照面,就被野狼放倒了四五人。 后面的人看得胆战心惊,叫嚣之声一下子就小了下去,他们的眼睛又不瞎,早已看出,挨打最重的就是叫嚣得最凶的那几个。 莫树有在下面不停地对面有惧色的衙役们面授机宜,说到激动处,不停地大骂外加拳打脚踢,尽责地充当着狗头军师的角色。 奈何楼梯就只容两人并排通过,衙役们人多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野狼相当于最多同时面对两个对手,这对于他这样的高手来说,如同牛刀屠鸡,游刃有余得紧! “壮哉,野狼!逮住胸口长毛的那家伙,给小爷打烂他的嘴,之前就数他最畏琐,叫得那叫一个口滑!”徐鹏举猛拍栏杆,啪啪作响,浑不顾手掌生痛,一副决胜千里的统帅架势。 此时衙役们攻上来的第一波人手已经彻底溃败,余人屁滚尿流的往下狂退,野狼在徐鹏举的特意叮嘱下,逮住那倒霉家伙一顿胖揍,大耳光劈里啪啦狂扇,片刻间那厮已经成了猪头。 眼前这一幕,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吃瓜群众都兴奋得上头了,太爽了,这一幕,是不是跟梦里似曾相识? 凡是地方民众,哪怕当地的亲民官官声再好,民众也没有不恨这些皂隶的,见到有人替自己出了这口恶气,无不轰然叫好! 众怒难犯,李大宗师也不敢制止民众的声音,只是一张死人脸已经阴霾得能滴出水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竟敢暴力抗拒执法,上,都给老子上,今天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要将这些乱党拿下!”莫树有跳脚大骂! 作为李大宗师的心腹,莫树有不用看就知道主子此时是什么心情,若是今天拿不下这些家伙,自己怕是要成为迁怒的对象了。 当然,他也不是空喊口号的务虚派,作为从底层爬起来的狗腿,他深知如何才能激起这些家伙的士气,所以在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之后,又立即补充道: “拿下一名乱党,赏银二十,畏缩不前者,重打三十大板,枷号三日示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外加后退者重罚,此刻只能拼死一搏了! 一众衙役咬咬牙,硬着头皮又冲了上去! 第96章 乐极生悲 眼见众衙役们又来现丑,野狼哈哈大笑,飞起一脚,直接将脸肿得不似人形的家伙一脚踹飞。 那可怜的家伙被这一脚踹得浑身剧痛,虽然眼泪模糊,哀号不断,可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总算解脱了,他之前还以为会被活活打得半身不遂来着! 野狼在官军中呆过,自是知道一些斗殴兵法的,他这一脚可不仅仅是出气这么简单。 眼见那家伙死狗一般飞扑了下去,瞬间就将衙役们的队形打乱,野狼旋风般在后面接踵而至,一顿铁拳就毫不留情地招呼了过去,当真如虎入羊群,指东打西,威风八面。 片刻之间,一群衙役竟被他一人撵羊一般从楼梯打到了地面。 野狼并不象之前一般紧守楼梯,而是兽性大发,直接深入敌营,大有以一已之力挑翻整群衙役的觉悟! 一记铁山靠生生撞飞一名衙役,顺势一记豹尾又踹翻一个,转身扫堂腿又劈倒一个,虽是被围在众衙役之中,但野狼拳脚肘膝肩头无一不是武器,竟生生让他打出了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来! 众人是如痴如醉,赞叹之声不绝,如同配音一般,全程跟随: “看看,什么是猛张飞,这就是!” “出手例不空回,啧啧,就连猴子偷桃这等下三路招数都使得如此堂堂正正!大将风范!” “哇,这记就是传说中的撩那个阴腿了?果然堂皇大气,防不胜防,妙啊!” “这记插眼珠最为绝伦,攻敌之必救,下面就是一记窝心炮,深得兵法之要!” “哇塞,别看这只是一记简简单单的黑虎掏心,没有一二十年功力哪打得如此精妙!” “啧啧,这一手如封似闭竟硬生生挡住了两条水火棍夹击,还顺势夺了一条,当浮一大白。” 懂的不懂的此时俱化身武学名家,说者口沫横飞,头头是道,听者频频点头,感同身受。 便是方唐镜,也差点唱出《将军令》为之助威! “一群乌合之徒,吾观汝等,如插标卖首耳!”野狼哈哈大笑,尽显豪迈! 这句话有点熟,出自三国演义里关公斩颜良前所说那句话:“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 此时野狼说这话,倒不是把自己比做关圣,而是借此话表示这些衙役实力不堪,和自己对阵无异于送人头! 配合着他一步放倒一人的实际战果,还有满地打滚的衙役作为背景,这话一出立即就搏得了无数喝彩,“好汉子!” 野狼也受之无愧,照例抽空向众人拱手致意,至于担心偷袭什么的,不存在的! 能偷袭自己的人有不少,不过完全不包括这些弱得连窑子里的窑姐都不如的衙役! 然而,就在此时,他猛地听到众人的惊呼声,“小心!” “小心?小心什么?不会是以为我没看到有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正偷偷摸摸的从背后摸上来?放心,俺只怕他不来,故意诱敌近前而已!” 练家子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野狼一直到那家伙摸到自己最佳的攻击距离,才蓦地飞身而起,一个漂亮的空中转身,如一头鹰隼一般直扑了过去! 那里逃……唉呀……不好……被阴了! 半空中,野狼只看得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来袭,来不及分辩东南西北,就被笼罩了进去。 根本反应不过来,眼睛便传来一股火辣辣的剧痛,令人难以睁开。 紧接着,鼻腔里就涌进一股辛辣无比的气息。 一不小心吸入一口,顿时连肺都差点咳了出来。 气息一泄,野狼瞬间整个人就从空中摔了下来! 这偷偷摸摸摸过来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莫树有莫师爷! 正常情况下,这厮战力只能用渣来形容,连方唐镜这等体弱之人也可以让他一只手。 但若论肚子里的坏水,所有的衙役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他一半。 眼见衙役久攻不下,节节溃败,这货眼珠一转,心生毒计。 古玩店,尤其是专营字画的店铺,为了防潮防虫,会常年备有石灰,硫磺等粉末在屋里。 莫树有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袋石灰,揣在怀里偷偷摸摸就摸了过去。 也是野狼太过自负,也是方唐镜完全被野狼以一敌众的场面吸引,没注意到莫树有这厮,没想到莫树有这厮竟敢使用生化武器! 如此一来,莫树有想不成功都难! “卑鄙下流!” “下三滥!” “无耻之极!” “读书人之耻!” “有辱斯文!” “顶你先人板板!” 众人破口大骂,却并不妨碍莫树有顾盼自得。 卑鄙乃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莫树有傲然环顾,嗤笑道:“一群蠢货,你们懂什么,大丈夫斗智不斗力!” 转身又对着一众衙役喝道:“还不把这乱党头目拿下!” 衙役大喜,早已对野狼恨极,铁链,套索,水火棍就劈头盖脸的招呼了下去。 可怜野狼空有一身功夫,此时眼不能视,如同盲人,只能拼命乱舞,却是顾得了头顾不了腚,片刻之间就挨了无数棍棒。 最糟糕的是一只手还被套索生生套住,连移动都不可能了! 不消片刻,定是被人生擒活捉了去! 正是乐极生悲,之前有多春风得意,之后就有多悲惨凄凉! 天堂到地狱往往只在一线间! 战局顷刻间逆转,楼上的人才反应过来,野狼已经芨芨可危! “……草,快派人下去救人!” 这个时候绝不能让野狼落入到李大宗师的手上,方唐镜最先反应过来,冲着徐鹏举大喊了一声。 “你们三个,立即下去把野狼救回来!”徐鹏举反应过来,立即下令! 话音未落,三人已经杀将出去。 这三人既然能选作小国公徐鹏举的贴身护卫,武艺与野狼俱在同一个层次,相当出众。 按理说,这三人从一群衙役手中救下野狼应当不难。 实际上,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所有人都低估了莫树有的卑鄙下限! 就在三人冲下楼梯一半的时候,莫树有再度出手了! 比一包石灰更厉害的化学武器是什么? 当然是两包三包无数包! 没有人知道这厮宽大的衣袍里藏着多少包硫磺石灰粉! 事实证明,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只见莫师爷冷笑一声,然后便是一包接一包的疯狂投掷。 所投方位不离前后,深得兵法中的“半渡而击之”的精髓。 三名护卫卡在半路,咳嗽连连,狼狈无比,进退不得。 救人不成,搞不好连这三人也要陷了进去! 以一已之力拿下四名护卫,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丈夫斗智不斗力,莫师爷,做到了! 这四名护卫可以说是众人的坚实长城,一旦被俘或失去战斗力,众人将不攻自破! 第97章 你来我往 生化武器的威力不仅源自它覆盖面积极广,避无可避。更因其犀利无比,中者立失战力。 此时三名护卫救人不成反被困,自身难保,情势对于方唐镜一方极为不利。 李大宗师抚须颔首,观者大惊失色,莫师爷越战越勇,徐朱一众人面如土色。 衙役喜笑颜开,谀词如潮,马屁波涛汹涌般直拍过去。 “莫师爷真天纵奇才也!” “莫师爷大发神威,宵小跪地求饶。” “古有诸葛亮火烧连营,今有莫师爷石灰破敌,一般的英明神武。” “我怎么听说书人说是陆逊火烧连营,你莫不是记错?” “我呸!陆逊哪有诸葛亮威风,怪不得你谢老六混了十多年还是一个白役,老子比你晚五年,现在都是班头了,全因你这厮太不懂事!” “哦,我懂了,莫师爷上承诸葛之亮,下接刘伯之温,绝对是五百年一出的天纵之才。” 此时最危险的就是野狼,被几个衙役提着水火棍照着关节要害一顿狂抽,虽然竭力反抗,怎奈目不能视物,又没练到听风辩器大成的地步,很是挨了几下狠的。 身上血迹斑斑,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左脚也是一跛一拐,膝盖流出血来。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朱胖子虚汗直冒,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整个人处于半瘫痪状态。 一干纨绔哪里还有什么好主意,全都巴巴的看向徐鹏举,希望这厮能拿出个办法来。 徐鹏举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嘴里喃喃不知喃喃说些什么,过了一会,他突然猛一拍掌,自得地道:“有了,咱们把这楼梯烧了,谁他嬢的也上不来!” “咦,妙计啊!”朱胖子顿时喜上眉梢,众纨绔也是跟着频频点头。 “千万不要啊!”方唐镜吓了一跳,连忙制止道: “火势一起,不说这里面的建筑全是木制,单说这么多字画付之一炬,你我便是罪人,更何况水火无情,万一控制不住,岂不是连咱们自己都要烧死?万万不可!” “事到如今,老子顾不得这么多了!” 年轻时的徐鹏举,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横性子,此时气极败坏之下,蛮性发作,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势。 这也难怪,自己难得做一次好人好事,本以为会名利兼收,殊不料秀才遇到兵,这狗屁的大宗师竟然比自己还要横蛮,一上来就将所有人定性为乱党,还直接就动手了,自然是让徐鹏举万万的想不通,这蛮不讲理的绝活,平时不都是咱们这些二世祖的专利么? 既然讲道理无用,那就比横的,这本来就是咱们的看家本事好不好?! “大鹏兄,你想过没有,本来咱们就是有理的一方,为何那大宗师一到,话都不让咱们说,直接就动手拿人?”方唐镜晓之以理。 “这还能有什么?这狗官吃了猪油蒙了心,妄想抓良冒功呗!”官场里的这一套龌龊,徐鹏举不说门清,也是见得识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非也,李大宗师此人极为自负,常自诩姜太公,诸葛孔明再世,绝对不是这样的糊涂官。他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极有深意的。”方唐镜绝不想信李士实是个鲁莽的蠢货。 撇开他日后会成为宁王谋反集团的谋主不说,单单看他现在才不到四十,就已官运亨通,坐上了四品的提学官位置,除了宁王在暗中为他使力外,这和他本身善于运作,手段了得,政绩斐然是分不开的,这样的人,难道会是心机浅薄的蠢货? “深意?什么深意?”众人奇了,忙问。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方唐镜意味深长的说出九个字。 “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说道: “你是说,他要逼得我们做出出格的事,然后杀之有名?” “然也!”方唐镜看向李士实,每一句话都清晰无比地说道: “这李大人实在是心计深沉,若非如此,他怎会一言不发,任由那小丑般的师爷上蹿下跳,不停的挑战我们的底线。” “目前为止,大家也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起了一些争执,这些事声势虽大,本质却轻,先不讲什么道理,单纯的说事件本身,就根本上不得台面。” “就算我们抗拒公差,道理也仍然在我们一方。” “可若我们当真放火的话,性质就变了,变成了放火劫掠,那就是真正的乱党贼子,岂不正好落入了李大宗师的縠中?” 等到方唐镜说完,所有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再看向那威严中带着儒雅的李大宗师,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阴险之至啊! 都说书生杀人不用刀,杀人不见血,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可现在,咱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野狼他们就这样被他们抓走?”徐鹏举急了。 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又补充道:“换了我是李大宗师,抓到活口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屈打成招再说,有了口供,咱们这些人一样可以被定性为乱党!” 衙门有多黑暗,各人可都心知肚明,没吃过猪肉可都见过猪走路,百炼钢都能让你化成绕指柔。 “不怕,咱们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方唐镜胸有成竹的四下张望了一下,眼前一亮,顺手抄起过道的一盆茉莉花,高举过顶,对着楼下投掷石灰包嗨得非常的莫师爷就飞投了过去。 不得不说,这具身体实在是相当拖后腿,方唐镜原本是打算砸向莫树有脑袋的,却是力有不逮,“哗啦”一声,花盆落在了这厮脚下。 虽是把这厮吓了一跳,却并没有起到杀伤敌人的半点效果。 但是这不要紧,有了方唐镜的示范,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 不就是比谁更能砸嘛,来啊,互相伤害啊,咱爷们居高临下,天生就占据优势,谁怕谁! 众人立即士气大振,抄起花盆,桌椅,锅碗瓢盆,凡是趁手不趁手的,只要能拿得动,折得下来,扔得出去,无不成了众人手里的暗器。 一时之间,各种家什如雨点般密密麻麻的飞流直下,顷刻就将猝不及防的衙役打得抱头鼠窜。 莫师爷和对付野狼的几人更是被重点照顾,须臾便被砸了个满头包。 没有了莫师爷的制肘,三名护卫疯狂冲击,不一会就放倒了一大片,顺利地将倒霉的野狼救了回来。 众人欢声如雷,兼之站得高,掷得远,指东打西,挥斥方遒,心情只能用心旷神怡来形容了,爽得不要不要的! 众人眼见衙役一败涂地,不由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各种小调俚曲不一而足,最过份的是竟然有人哼起了相思十八摸,这让方唐镜大是无语! 不管怎么说,战局至此就稳定了下来,鼻青脸肿的衙役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吃了教训的护卫们也不敢贸然踏下楼梯,双方就这么对峙着。 一直到外面围观的人群再次让出一条大路,一队杀气腾腾的官兵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有官来了,这次还不止一个大官! “知府李大人到!” “金山卫指挥使刘指挥大人到!” 第98章 计将安出 事情真闹大了,不但李知府闻风而动,就连镇压乱党的官军也出动了,这下事情大发了。 这次可跟之前不一样,两位大人未至,麾下的官军已经迅速将整条街里外封锁。 便是连看热闹的民众也被一队军士赶到街道一侧严加看管。 尤其与之前拿着水火棍的衙役不同的是,官兵可是荷枪实弹。 明晃晃的军刀,殷红如血的长矛,杀气森然的火铳,一看就让人肝胆俱寒。 再想想前些天官军在城里杀了多少乱党邪人,人头滚滚,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大队大队的丘八杀气腾腾的走过,目光凶狠地盯着这些读书人。 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莽汉,绝不会跟你讲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们讲道理的方法只有一个,用刀枪讲道理! 空气似乎弥漫起了血腥味。 看着围观的人群被粗暴地驱离,楼里的众人心知不妙,怎的就招惹到了官军? 一些本地的读书人已是腿肚子发软,这才记起,现在还处于非常时期,官军才刚刚清剿了城中的乱党,杀气正盛,该不会真把自己当乱党给办了?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要知道,大明的军功可是按人头来计数的,一些穷疯了的卫所兵杀良冒功的事时有所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加上李士实这个狗官,一上来就给自己安了一个乱党的大帽子,根本不容自己这些人有半句辩驳的机会,现在官军出面,那卫所指挥使会听谁的,用腚都能想明白。 这般想着,越想越觉得凶险,有人竟然是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与之相反的就是那些鼻青脸肿的衙役了,之前还被揍得哭爹喊娘,此时已经扬眉吐气。 虽然要昂头才能看清楼上的众人,但所有衙役的眼神里已带上了睥睨的神色。 “弟兄们,你们听听,那些怂货里居然有人哭了,先前还他玛的唱相思十八摸呢,这会怎么就萎了,我呸,一群狗一样的东西!” “现在才知道哭,晚了,哭哭,不然待会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楼上的听着,你们现在就是后悔也晚了,爷爷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还是想着交待遗言!” “我…靠,胡班头,你不记得之前被抓住狂扇耳光了,居然发起了善心!” “照我说,待会老子绝不打死他们,非得让这群孙子求生不能救死不得才送他们上路!” “就是,你看看我的脸,现在连我妈都不认得我了,老子非要血债血偿不可,不痛痛快快的折磨一番,难消我心头恶气。” “弟兄们说得都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谁让我天生心软呢。”这位脸肿得跟猪头一般的班头,就是之前被野狼痛殴的那位,此时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教训着手下愤愤不平的弟兄。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以心狠手黑出名的班头转了性子的时候,话风一转,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咱们总得给楼上的年轻人交代后事的机会?” 不理会一脸愕然的众人,这位胡班头又接着说道:“当然,这个机会是很难得的,也很珍贵的,咱们可不能贱卖了。” 什么叫不能贱卖? 没时间解释了,就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这位胡班头已经对着楼上喊道: “挥泪大甩卖了啊,楼上的朋友,有什么要交待的后事就抓紧了,我们三班衙役代为传话,绝对快捷,准时,一字不差,甚至连表情都可以代为摹仿。” 这都可以?众衙役顿时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立即对着楼上的敌人摆出一副同情的模样,当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简直就象在看着自己亲人在上刑场都没有这般心痛。 与此同时,胡班头已经麻溜的公布了收费标准: “五十字内的遗言,每人每次收银三十两。” “一百字内的遗言,每人每次收银五十两。” “超过一百字,三百字内的,每人每次收银一百两。” “超过三百字的,由于时间关系,就只能敬谢不敏的。” “若是有什么东西要转交,又或者是要带表情的传话的话,额外加收十两表情费。” 楼上众人都惊呆了,没有被官军即将到来的杀戮惊呆,而是被这家伙天才的主意惊呆,当然,也被这收费标准惊呆了。 我们都这么悲惨了,你居然还要在心窝上捅刀子,当即就有人骂道:“你这恶贼,这个时候还想着发死人财,何不去抢!” “错了,各位朋友,这可比抢要好得多呢,你想想啊,外面那些穷鬼能有什么钱,你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随便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咱们吃香喝辣有余,与其便宜了那些丘八,不如便宜了我们,毕竟都是本乡本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嘛!” 胡班头谆谆善诱,猪头笑成了一朵花。反正现在提学官大人和莫师爷都已经去迎接另外两位大人,不但要阐明案情,还要共商对策,这里就是自己最大,能多榨出一分油水也是好的! “欲购从速,童叟无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会让你后悔!想一想,最后的遗言,这可是你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凭证!不要犹豫,不要小气,银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用来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还别说,楼上的不少无知的盲从书生都被这厮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开始与他讨价还价,不一会就有不少人参与进来。 当然,买卖的范围已经不止是传话,而是能不能通关节的高度了。 这些人也不管胡班头只是一个班头,能不能说上话,反正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就死不放手。 只有方唐镜和南京来的十几位纨绔子弟波澜不惊,甚至面上都带上了喜色,官军什么的,他们最喜欢了,越多越好,规格越高越好。 徐鹏举和朱胖子两人已经拉着方唐镜进了一间厢房密谈。 徐鹏举首先拱手致谢道:“方兄弟算无遗策,实在令人佩服,我徐鹏举生平向不服人,今天对方兄弟却是佩服不已,今后,你就是我的生死兄弟,哥哥有一口饭吃,绝对不会少了你半口。” 这话说的,好象我就得吃你吃剩的东西似的,方唐镜心里吐槽不已,面上却是做出惶恐状: “徐大哥千万不要这么说,其实没有小弟,徐大哥要全身而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小弟哪里当得起大哥如此看重!” 朱胖子拍了拍方唐镜的肩膀道:“当得起,绝对当得起,徐大鹏不方便出面主要是因为我,我出现在江南本身就犯忌讳,若是被人发现,少不得被参上一本,到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唐镜是何等灵动的心思,立即就听出这胖子的身份不简单,想到这里,方唐镜又猛地记起一个细节。 之前那位自称“陈公公干儿子”的书生,分明一直就跟在朱胖子身边,而且还是个没有喉结的。 经过汪芷那件事情之后,方唐镜就对太监这个特殊的人群分外敏感,此时略一回想,就能肯定那家伙是个太监,而且还是自小净身进宫的那种。 这朱胖子从京城来,还带着太监随身,他的自称是“藏器斋”的小掌柜,可却对古玩字画并不精通,身份十有八九是假的。 那么,能用得起太监的人物,家里至少也是亲王贵胄……? 方唐镜当即断然说道: “朱兄,我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现在也不想知道,我只当你是我结交的一位寻常兄长,咱们此时有缘相遇,痛痛快快的玩一把,那就够了,以后的事情谁能料得到呢!” 徐朱二人相视一笑,均觉方唐镜这人果真知情识趣。 徐鹏举开口又道:“现在我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朱兄的身份问题,兄弟可有什么良策?” 这其实又是一桩难事,因为这些天徐鹏举总是与朱胖子形影不离,若是要隐瞒朱胖子的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隐藏徐鹏举的身份。 别人想不到徐鹏举的身份,自然也就不会深究朱胖子的身份。 而隐藏徐鹏举的身份难度还是挺大的。 不过方唐镜只需要对李士实隐藏一时而已,还是有办法的。 方唐镜假装沉思,然后做出十分纠结的表情,最后才下定决心的样子道: “不妨事,小弟有办法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让大宗师无暇顾及徐兄和朱兄。” 两人大喜,忙追问道:“计将安出?” 方唐镜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第99章 官军包围 “上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即放下武器,速速束手就擒,否则,祸及家人,诛尔等九族。” 一个军校模样的人在一群军士簇拥下,手按钢刀,骄横无比地对着楼上众人喊话。 这话没毛病,凡造反者,大明律明令,起步就是诛三族,却并不止步于诛九族,十族也是有先例的! 此时小小的“快哉风雅集”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得出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 完了,彻底完了!众人瑟瑟发抖。 唯有徐鹏举数人毫不在乎,理都不带理这名军校,他还不够资格! “一群没卵子的怂货,连楼梯都不敢上,装腔作势!”守在楼梯口的三名护卫心里优势十分明显,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就嗤笑了起来。 三人说话的声音可不小,那军校听得清清楚楚,大怒之下拔出腰刀就冲上楼梯 才冲了两步,军校就停了下来,反正已经踏上楼梯了,证明了自己的胆识不是? 军校上下打量着三名护卫,面带狐疑地问道:“各位好汉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报上名来,说不定我还认识你家头领!” 这年头,敢在广庭大众之下搞事的都是亡命之徒,做做样子得了,他可不想以身犯险! “就凭你?!哼,还不够资格知道我们少主的名讳,叫你们卫指挥使进来说话!”一名护卫鄙夷的看着这名军校,打发叫花子一般丢下一句话。 “咝,好大的口气!不象是寻常反贼的作派啊!”军校迟疑了,脑子里不停的琢磨着,“莫非上面是他们教中的重要人物?对了,是什么少主!这可是条大鱼!” 朝廷对于邪教相当头痛,邪教徒隐藏在民间,又善于蛊惑的心,将那些个愚夫愚妇哄骗得团团转,往往誓死不会出卖头目的行踪,故此每次围剿都难有大的收获,只能抓一些小鱼小虾充数。 现在突然出现一个类似是大鱼的目标,这军校顿时如同后世那些中了彩票头等奖的人一般惊喜,突然变得热络无比地说道: “原来是少主阁下,好说,好说,只是这位兄弟能不能跟老哥说说,为何定要指挥使大人出面,莫非你们是想弃暗投明?我跟你说,你们算是找对人了……” 他还要再啰嗦几句,上面一名护卫已经开口打断:“弃暗投明?亏你嬢的想得出来,不过也不算错,赶紧叫你们指挥使进来弃暗投明,误了少主的大事,当心你的狗头!” 军校大喜,以为这伙人是在主动要求朝廷招安,高兴得都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开什么玩笑,乱党的大人物可不是小兵那般按人头凑数的,活的才更值钱!值大钱! 而临阵劝降邪教大头目,更是大功一件! “我这就禀报指挥使大人,您老稍待,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有什么磕着碰着了!” 说罢,军校正要快步离去,突又发现一众衙役正巴巴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回想刚进门时的情形,似乎这些衙役正跟上面的人打得火热? 这么说,这些家伙之前岂不是正在接洽投降事宜,这是要分薄自己功劳的节奏? 军样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头。 狞笑了一声,军校对着手下弟兄使了一个眼色,怒喝道:“将这些私通乱党的狗贼给老子乱棍打将出去,谁敢反抗,直接打断手脚,拖出去喂狗!” 想跟老子抢功劳的人还没出生,你们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的!咱们官军吃独食那是惯例,你们也配分一杯羹!我呸! 其实这位军校是误会了这些衙役,因为他们来得太快,这些衙役还在与众书生讨价还价。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突然被人打断,自然是要多待一会等待时机跟这位军校解释的,虽说见面分一半令人十分不爽,可总好过一文钱好处捞不到手? 此时听到这军校不问情由见面就打,为首的胡班头不由大喊道:“将军冤枉啊,请听我一言……啊!……自己人,你打错……” “还敢顽抗!”军校跳起来就是一个大巴掌,直接将胡班头余下的话打回肚里。 军校手下弟兄会意,立即就举起手中的家伙劈头盖脸朝众衙役打将过去。 好在还是有些克制的,没有动真刀真枪。 饶是如此,一众衙役也被这些军士兵暴揍得哭爹叫娘,生活不能自理。 胡班头更是被痛殴成了一个烂熟的猪头,这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还手?不存在的,敢还手这些丘八就敢让你断手! 楼上那些书生更加绝望,军官对付自己人都这般凶神恶煞,对付乱党岂不是更加血腥? “打得好,兀那军校,小爷记住你了!”只有徐鹏举眉飞色舞,他对那胡班头怨念极深,此情此景,顿时让他大声叫起好来。 那军校见自己不但稳住了这条大鱼,还得到了大鱼的认可,这劝降的功劳算是到手了一大半,自然更是高兴,打得尽兴之后,立即就屁颠屁颠的跑去找他们指挥使报喜去了。 此时的刘指挥使,李知府,李提学官三人还在商议对策。 三人三种意见。 “本官以为,这些人并非寻常乱党,乃是以读书人为主,自然是要一体捉拿归案,到了府衙之内再一一甄别处理最为妥当。”李提学官自然认为是要快刀斩乱麻,不管青红皂白,先一体捉拿回府衙再作处理不迟。 这个决策自然符和正常的审讯流程,也是最容易暗箱操作和主导舆论的。 李大宗师之所以力主,就是要牢牢把持住主导权,如此一来,好处颇多。 既能保住他的“快哉风雅集”不受影响,变丑事为扬名的好事,还能借机打出“快哉风雅集”的名气来。 重要的是能借机把罪名推到方唐镜身上,将之置于死地,除了这个隐患。 但是李知府却不这样想,本是能臣的他因地震的事被一众奸商阴了一把,城里怨声载道,邪教乱党频频生事,此时有大批读书人闹事,若是他不管不顾的一体捉拿,自然是免不了流言四起。 官声是如何来的,当然是靠读书人的一张嘴啊。 “学生以为,咱们不如现场审案,当场分出是非曲直,还百姓一个公道,岂不美哉?” 李知府的内心并非偏向读书人的,实在是此时他自己的名声几乎已经臭大街了,再不笼络读书人为自己美言几句,就真的没救了。 所以这个主导权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的。 刘指挥使的主张最简单粗暴,一个字“杀!”。 只要是乱党,杀就完了,更何况听说还是没有半点战斗力的读书人,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最好杀了,简直就是送人头送战功来的嘛,爽! 当然,刘指挥使的意见在两个文官眼里完全是不予理会的。 虽然刘指挥使是正三品的武官,从字面上似乎是这里官阶最高的,但大明重文轻武,两个四品的文官完全就把他当下属看。 所谓的征求意见也是做做样子,很好,你的意思我们听到,然后,哪凉快就哪呆着好了。 “李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里面都是些读书人,本官忝为提学,处理此事实乃份内之事,责无旁贷,不敢劳驾知府大人。”李士实打出了自己的提学官牌子。 “提学大人所言,本官是极为认同的,只是终究是在本府治下,他们亦是本府子民,学生教化有责,实不敢为提学大添忧啊!”李知府那是寸步不让。 若是平时,他必不会与提学官相争,但是此时乃非常时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何一点事端都可能成为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然,若是处理得当,也可能成为救命的那根稻草。 在这种情况下,主导权怎么能拱手相让呢! 第100章 刘大侉子 有这时间在这里扯皮,老子早就将那些乱党正法无数遍了! 这些臭老九,就是花花肠子太多了! 尴尬之极的刘指挥使走也不是,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是,无聊得直想打哈欠。 不过他也习惯了,文官面前,武官是没有人权可言的,这两位现在还用得着他以及他手下的三千兵士,态度还算客气的了,只是无视而已。 换了一个脾气不好的文官,直接指着他算子骂他是那根葱,他也只得点头哈腰还要陪上笑脸,这年头,做武官的,在文官面前,连卖身女都不如。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派去打探情况的先头小队亲兵就回来报信了。 这名亲兵却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直接到他马前跪报,而是躲躲闪闪的混在人群中,左绕右拐一番,避过了两位文官的视线,这才神神秘秘来到附近,冲着刘指挥使劲的使眼色。 刘指挥顿时心领神会,有好事? “两位大人且先商议,下官先去放个水,去去就来!”刘指挥使大咧咧地跟两位文官打了一声招呼,自顾自找地方“放水”去了。 两位文官脸皮一抽,武官就是武官,实在是狗肉上不得台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如此有辱斯文的粗话,果然很武官。 两位文官同时转过脸去,假装没听到,一副不认识这货的样子! 不过他们还是有些疑窦的,这老怎的突然走开,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 如此这般想着,两位文官的目光自然是一路跟随。 原以为这货怎么着也会找一家店铺解决问题,没曾想,转眼间便见这货转到了街角,十几个亲兵驱散人群,空出一角之后便转身,面朝外围成一圈…… 两个文官眼睛都险些暴出眼眶,连忙收回目光……这厮竟然是当街放水! 我勒了个去的!养气功夫再好,两人也差点破口大骂! 刘指挥使其实并非如此不堪,他自诩儒将,还是读过一些兵书的,此时略施“尿遁”,便骗过了两位文官,不由甚是得意。 那位亲兵小校自然是抓紧时间将这桩天大的功劳向他禀报。 很好!刘指挥使闻言,心情大好,不由假戏真做,痛痛快快地一泄汪洋,抖了抖裤子,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那亲兵小校的肩膀骂道: “你这狗嬢养的小兔崽子,倒是员福将,用心伺候着,这件事办好了,爷升你为总旗官!” 那小校喜不自胜,没口子的感谢,当然,最重要的是提醒大人,急道: “将军,咱们可得抓紧时间了,之前那些衙役已经在跟这些乱党接洽投降事宜,幸赖大人鸿福,小的及时赶到,识破那些家伙的奸计,一通乱棍把他们打了出来,小的怕迟了又会再生变数啊!” “你做得很好,现在,传我将令,封锁店门,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立斩,我亲自去接收乱党受降。” “是!”几名亲兵立即领命急行,现在可是抢功劳的紧要时刻,军情如火,一丝一毫都耽搁不得。 刘指挥一声令下,两千官兵紧急开道,瞬间就空出一条大路。 刘指挥龙行虎步,在众亲兵的簇拥之下虎虎生风地朝着“快哉风雅集”急进。 两位李大人还在扯皮,突然就见刘指挥已经撇开了两人开始行动,不由又惊又怒,连忙跟上。 不料他们才一动,便发觉不对,大群乱哄哄的士兵挡在两人身前,竟使得两人举步维艰,即便是衙役卖力的吆喝也没什么鸟用。很明显,是故意的。 “站住,刘指挥,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达金,你竟敢目无上官,擅自行动!” 他们哪里料得到这丘八竟然敢撇开他们两位“上官”,私自行动! 那边的刘指挥遥遥大声说道:“两位大人说什么?听不清……哦,不用担心,末将专为平乱而来,有专治之权,两位不用担心,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则死耳,末将为报效朝廷,报效君恩,何惜此身,两位大人好意心领……” 谁他嬢的为你担心了!两位文官大急,怒道:“谁敢挡路,给本官打,往死里打!” 说话间,刘指挥使已是进了店内! 刚一进门,眼睛还没适应过来,便听到里面有人语气甚是兴奋地说道: “朱胖子,你输了,今晚太白楼之约定要你大出血不可。” “那两文官太不争气,若是在京城,怎么着也不会有武官敢抢在文官前面的!” “咱们南京也是不敢的,这刘指挥却是不同,出了名的抢功不要命,这种事他可没少做!” “此人倒也有趣,嘿嘿,值得一交。” 意气风发的刘指挥顿时一呆,脸黑如同锅底。 自已名声在外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人拿来打赌,这些乱党看来极为嚣张啊! 若不打消他们的嚣张气焰,倒让他们小瞧了去,这招安受降岂不成了笑话? 呛啷,呛啷……满堂都是拔刀出鞘的声音! 气氛肃杀无比!众人清晰的听到二楼传来有人牙齿打抖的声音! 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都是一些畏威而不怀德的蠢货。 “咳,咳……”刘指挥使用力咳嗽两声,十分满意此时的效果,竭力做出威严的样子,大喝道: “尔等为祸地方,本官奉圣命平乱,本欲将尔等一体斩首示众……” 谁知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个傲慢无礼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 “得了,刘大侉子,在老子面前,你装个毛线,还不上来伺候,惹得小爷不开心了,有你好看!” 刘指挥话被打断,一口气呛在喉咙,整个人一个踉跄,差点逆血冲脑! 我…草啊!刘大侉子?!很久没听人用这个外号称呼自己了! 这外号是自己的不假,流传甚广也不假! 可,这岂是你一个乱党叫得的,就算是在南京勋贵圈,有资格这么叫的人也屈指可数。 而且,你听听,这乱党居然当众叫自己上前伺候,这还是求招安的态度么? 分明是乱党要招安自己好不好? 这世道怎么啦?如此的暗无天日,叫外面的人听到,还以为兵匪角色颠倒了过家家呢! 刘指挥使其实年纪也就三十四五,前些年也是南京小有名气的纨绔子弟,跟一众勋贵子弟在秦淮河两岸胡天胡地,这才混得刘大侉子这个知名度极高的匪号。 然而知名度高,并不代表了一般人就敢这么称呼他。 除非是长官或者极熟不拘礼的亲友,没有人敢这么喊他,武官也是官,大多脾气不大好。 此时居然从一个乱党分子口里听到这个称呼,怎能不让他惊怒交加! 这是什么样的乱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消遣老子! 去他嬢的招安,这些乱党统统都该杀了! 刘指挥使顺着声音的来源愤怒地看了过去。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顿时就看到二楼上站着三个鹤立鸡群的年轻人。 最显眼的就是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布衫的年轻人,没办法,一群锦衣华服的人里居然有这么一号人,想不引人注目都不成。 这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惊慌,还带着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自己,象是在看某种稀有动物。 什么眼神?老子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威武不屈,怎的就象是稀有动物了?!很好,我记住你了! 刘指挥使心中暗怒,把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 这个人也很是吸人眼球,胖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看自己的目光象是在看白痴。 这眼神更让人吐血!老子好歹颜值比你高那么一大截好不好,拜托你先照照自己的尊容再这样看别人好不好!很好,我也记住你了! 刘指挥使看向第三个人,这一看,顿时发现那人的目光满满都是消遣戏谑之意! 刘指挥目瞪狗呆,“娇躯剧震”! 第101章 天降富贵 刘指挥目瞪狗呆,“娇躯剧震”! 叫他“刘大侉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讨厌的那类人——曾经的自己。 明明是个大老爷们,穿着比娘们还要花里胡哨。 头发上不知抹了什么香油,油光锃亮的,苍蝇站在上面都得打一个趔趄。 对了,头上还别着一朵大红花,叫英雄花! 虽说南京城现在流行这个,可一朵红花插在一个男子头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脸上涂着脂粉,猛一看玉面朱唇,细一看,都被汗珠冲出一条条沟渠来了,太辣眼有木有? 好在这厮举止倒还正常,不然若是摆出个兰花指来,刘指挥非吐不可。 这活脱脱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嘛! 当年自己就是这身行头才赢得“刘大侉子”的美名的,独此一家,整个秦淮河谁人不知? 正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想不到十年后竟然遇到一个另一个自己……竖子尔敢! 不,比自己十年前还要臭屁,还要欠扁,还要青出于蓝,这是要抢专利的节奏!? 好,抢得好,抢得妙,这人名声盖过自己那是必须的。 整个南京城有这身打扮,又如此高调不羁,直呼自己花名的,只能是一个人了…… 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公子。 刘指挥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尖叫,单是声音刺在耳膜上,便是生疼:“小公爷!” 声音那叫一个亲切孺慕,就如同游子见了家长,狼崽见了头狼,失散的败兵回归了组织。 什么威严,什么乱党,什么面子,什么形象,都滚一边去,小国公竟然还能记得我刘大侉子的名字,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刘指挥三步并作两步,瞬间跨越楼梯的障碍,一下跪倒在徐鹏举面前,抱着徐鹏举的大腿,幸福的泪水哗哗直流,哽咽着道: “小公爷,末将…末将可找到你了,没有愧对列祖列宗,我老刘家没有愧对老公爷的恩情,我……” “起来起来,你这么大一个人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咦,还哭,再不起来,小爷踹你了!”徐鹏举毫不领情,作势欲踢。 刘指挥使一个骨碌翻身就爬了起来,谄媚的对着徐鹏举笑道: “小公爷,您出来有些天了,也不给老公爷留个信,加之遭遇地震,地方上也不太平,老公爷他老人家担心得紧,给各路兵马都下达了‘海捕文书’,也是卑职命好,竟然得遇小公爷,当真是我老刘家祖宗保佑。” 方唐镜看得出来,这刘指挥的谄媚绝对不是硬装出来的,他的演技还没这么好,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谄媚。 如果说提学官是天下读书人的克星,那么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就是天下世代相袭武官的克星。 明初五军都督府可以说是兵权独揽,视兵部如无物,可自“土木堡之变”后,权力被极大削弱,兵权被兵部操于手中,不过五军都督府仍牢牢把持着对世代相袭武官的控制。 魏国公世镇南京,现任魏国公就是南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整个南直隶的最高军事长官,他说的话就是军法,而注定要接位的徐鹏举,其地位在武官中之高就可想而知了。 刘指挥若不是发自真心的谄媚这才是怪事了。 “爷爷他老人家就是人越老越小心,想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是熟读孙子兵法的万人敌,天下何处不可去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哥几个,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跟来的那些个勋贵子弟自然是个个没口子的应承,徐鹏举得意无比。 刘指挥总算是控制住了脸皮狂抽这种不敬的冲动,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想当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别人也是这么拍马的。 可真到轮自己统兵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天下无敌,什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什么熟读兵法,全都是扯淡,当不得真的。 若真有这般能耐,这江南地面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倭寇年年为患。 还是尽快把这位小祖宗送回南京才是正道。 “不知小公爷是否已经玩得尽兴,接下来什么时候回南京,还请示好,卑职也好回老公爷的军令。” 徐鹏举这次是私下离家,原本只打算随便玩日便归家的,不料遭遇地震,这才不得不逗留在松江府,加之又遇到好友朱胖子,这才逗留得久了一些,原本也是打算这一两天便回南京的,不料就遭遇到了这场变故。 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己是被方唐镜带进了坑里,只是以为被李提学官针对了。 大明文官不把武官放在眼里,这是人人皆知的事,然而也还没到把勋贵不放在眼里的地步,总体来说,文官势大,勋贵们盘根错节,势力也不弱,基本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 然而现在这李士实明显是想搞事情嘛,看样子就是想踩着他们勋贵的名头往上爬的节奏! 清流官上升的途经其实很窄,最快的就是做出一两件震惊世人的大事,从而一飞冲天。 现在李士实的所作所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有拿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成就自己垫脚石的意图。 见刘指挥提起这事,一从勋贵子弟顿时就气不打一处出。 “回家?我倒是想回,可有人不让啊!”徐鹏举冷笑道:“不但不让,还要将我们当乱党办了,妄图踩着我们的人头往上爬,简直无法无天,现在我严重怀疑,这松江府到底还是不是我大明朝廷的治下!” 刘指挥这才想起,自己可不就是来清剿乱党的?莫非这乱党指的就是这几位主子爷? 刘指挥顿时就如同三伏天吃下了大碗冰镇酸梅汤,全身无一个毛孔不舒坦,多么美妙的滋味,多么好的抱大腿良机!简直是三百年一遇的绝世良机! 当真是祖坟冒青烟,活该老子今年发达! 刘指挥立即就气冲牛斗,气炸了肺,几乎是咆哮道: “他奶奶的,这李士实好大的狗胆!咱不就是被无良奸商的讹诈,于是就砸了他几张破桌子,撕了几张破字画,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提学官竟敢污蔑堂堂魏国公世孙为乱党。是欺我江南官军无人了么?小公爷,您放心,卑职定为你讨回公道……” 他可是知道这些纨绔德性的,立即就将事情定性为普通的买卖纠纷,勋贵子弟买东西时候心情不爽了砸砸店再稀松平常不过,就算真按律法行事,也不过赔两个钱了事,都不值一提。 在他想来,这些纨绔子弟定然是强买强卖,店家不忿,这才惹得一众纨绔火起砸店,实在算不上多大个事,这李士实如此小题大做,恐怕真是别有居心! “停,停!”徐鹏举出离的愤怒了,一脚就踢了过去,怒道: “放你嬢的屁,你以为人人都是那等欺压良善的二世祖不成!小爷可是守法良民,小爷今次可是行侠仗义,大义为民,打假文化圈,拯救人心世道,做的是天公地道的好事!” 难得做了一次好事,竟然还被人误会了,这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公理? “是,是小公爷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民之父母,用心良苦……”刘指挥被踹了一脚,心里却极高兴的,小公爷真看得起自己,竟然直接就踢了,这是心腹才有的待遇啊! “你……”小公爷和他身后的一众纨绔实在很悲愤,他们在南京城里横行霸道,不法之事做尽,应天府也不敢管他们。 不曾想来了松江府自己不但没招谁没惹谁,还着着实实做了一件好事,竟然就祸从天降,堂堂小公爷和众多侯伯之后竟被人诬良为贼了,这让大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若是就这样回了南京,跟纨绔圈里的其他子弟碰面,自己的遭遇岂不成了年度最佳笑死人不填命的笑柄? 面对刘大侉子的无耻阿谀潮,徐小公爷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他也是不信的,气得笑了,拍了拍方唐镜的肩膀道: “方兄弟,麻烦你把事情经过跟这自以为是的蠢货说一遍。” “自当如此。”方唐镜对着刘大侉子拱拱手,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经过完整地说了一遍。 方唐镜说得有理有据,又有众多看热闹被卷进此事的无辜书生为证,还有那些被他们打假的字画,以及两名小厮为证,刘大侉子这才真正的信了。 最后,方唐镜总结道: “松江高尔夫乃大明之松江,如今竟成李士实之禁胬,连堂堂国公继承人都敢诬陷,可见李士实是何等的狼子野心,目无皇上,目无朝廷……” 句句诛心,论官场斗争,方唐镜没什么经验,可现在重要的是,他们占理啊!占了理,声音自然就高! 你李士实不是想诬陷我们这匪么,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诬陷你心怀不轨,不过份?何况你四十年后还真的就这么做呢! 勋贵本就属于无理也要胡搅七分理的非正常人群,更何况此时占了十足十的道理呢? 刘指挥大喜过望!天降富贵! 自己不但搭上了小公爷这条线,还成了小公爷的心腹,今后数十年的富贵算是到手了! 要知道,魏国公这个爵位可是世代相袭的实权领兵爵位。 刘指挥是从千户这个位子升上来的,千户也是世代相袭的。 巴结好了,这可是世交,世代的下属,这富贵还用说吗? 这个机会,一定要牢牢攥紧了!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害! 第102章 文武交恶 李知府和李提学两位文官终于排除重重阻碍,带着人进到店里。 一打眼,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尤其是李提学和莫师爷,差点就以为走错了地方。 一楼此时已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打斗过的痕迹,仿佛之前的混战只是一个幻觉。 花厅里摆着五张酒桌,桌上摆着时令酒水,四季瓜果。 小吃点心样样不缺,热腾腾的新茶云雾缭绕。 三四十位书生或坐在酒桌上高谈阔论。 或欣赏书画,或挥毫泼墨,或指点江山,一派摇头晃脑,彬彬有礼的文会模样。 而最可恶的,先前已经被收复的三名官宦子弟,竟然被方唐镜这小贼趁着李大宗师议事的时机,不知怎么的又劫了回来。 十多名精干军士端茶倒水,殷勤无比,许是得了不少小费,个个的表情都狗腿得不得了。 更有十余名魁梧军士按刀而立,伺候在当先的一张主桌旁,上面只坐着三个人。 刘指挥使大人,方唐镜小贼,一个穿着名贵却稍显花俏的年轻人。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乱党都成了坐上宾? 看到两位李大人进门,三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坐在主位的年轻人只用眼睛横了三人一眼,就无视了三人的存在,大次次地闭目养起神来,由身后一名伶俐的军汉帮他揉肩捶背,好大的架子。 方唐镜倒是有模有样的对着两位大人作了一揖,看不出恭敬不恭敬。 两位李大人此时也无心理会这两人,看向刘指挥。 刘指挥则是指了指下首的两张位子,傲然说道:“两位怎么才到,坐!” 这分明是上官的口气,这刘指挥发了疯么?敢这么跟文官说话? 两位李大人和莫师爷心头同时掠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姓刘的丘八,该不会是反了? 怎么可能?他活得不耐烦了么?他的九族都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个念头太荒唐了! 就算他敢反,难道三千金山卫的士兵也跟着的反了?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绝对不可能! 两位李大人可都是宦海沉浮,老谋深算之辈,略一定神,就想到了种种可能,并且逐一分析排除。 金山卫不同于其他内地卫所,还肩负着备倭防倭的责任,兵饷粮饷都还算准时发放,军官吃空缺也不算严重,兵丁都是有家室拖累的,没有非常之变绝对不可能跟着上官造反。 更何况以金山卫所处的位置,他们的后方和左右都有卫所,他们造反的话,唯一出路就是出海做倭寇。 放着堂堂正正的官军不干,却去做杀官造反,灭族抄家的勾当,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这姓刘的都没有造反的理由。 既然不可能是造反,那么刘指挥使摆出这副阵仗,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 这厮收受了巨额的银钱,企图救下这些乱党! 联想到之前这厮撇开自己二人,单独面对乱党足足两刻钟,期间不定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定! 这么一分析,两人就镇定了下来,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不过莫师爷的心思就没有这般灵光了,这货现在脑里还一团浆糊,下意识地挨着李提学就坐了下来。 没等莫师爷坐稳,刘指挥使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跟上官们平起平坐,来人,将这不懂规矩的狗东西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让他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别!” 立即就有两名军士上前,不由分说拿下莫师爷,拖了就走。 “大人,救命啊!大人……”莫师爷吓得魂不附体,大喊救命! 这算什么?杀威棒? 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呢!这哪里是打莫师爷,分明就是在打李提学的脸! 两位李大人身后也是带有亲随仆从的,见状便要上前阻拦。 “呛啷”一声,屋内屋外,响起无数拔刀的声音,刘指挥阴森森的声音响了起来: “敢阻拦行军法者,死!” 我们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千万别当真,一干仆役只觉脖子发寒,瞬间就缩了回去。 李提学顿时心头火起,腾的一下站起身,怒道:“姓刘的,你什么意思,想造反不成?” 他十分清楚,只要这姓刘的不敢造反,就还要讲官场规矩,摆出这幅阵势,吓唬谁呢! “造反?哼哼!”刘指挥使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李大宗师别急,咱们的帐,打完这厮再算不迟,到了那个时候,你还得感谢本指挥。” “放屁!”李大宗师怒不可遏,喝道:“姓刘的,你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立马弹劾你!” 这个时候,莫师爷已经被拖到了门边,按倒在地。 早有军士抄起军棍,劈里啪啦就打了下去! 莫师爷一介书生,哪里受过如此苦刑,顿时哭爹喊娘,如同杀猪一般。 “弹劾我?”刘指挥使无赖地一笑,冲门口的军士喊道:“再加十板,让这狗一样的东西长长记性!” 他这句狗一样的东西,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直指李提学官。 李士实气得浑身哆嗦,他总算见识了什么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滋味了。 这姓刘的一力降十会,完全没有他之个姜太公诸葛亮之才发挥的机会! 他哪里知道,这就是方唐镜之前对刘指挥说过的:“能动手就别哔哔!” 虽然刘指挥使是铁了心要抱小公爷大腿,但真对上文官,他还是心里发怵的。 这其实怪他不得,从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武官们就患上了文官恐惧症。 当时土木堡失败,瓦刺俘虏了英宗,紧接着兵临北京城,大明一日数惊,几欲迁都避敌。 是以于谦为首的文官集团挺身而出,夺过了兵权,力主守城御敌。 并且最终用以拖待变的策略成功击退瓦刺,守住了大明的国本。 自此之后,文官集团就牢牢把持住了兵权,朝廷上越来越没有武官的位置。 带兵出征的不再是某某将军,总兵,而是某某巡抚,总督。 武官从矮文官一头,到两头,三头,直到抬不起头。 现在方唐镜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要玩什么三司会审。 光听着就头大,何况玩嘴皮子的干活,对上两位文官,这不是找抽吗? 刘大侉子这种心情,方唐镜特别能理解。 为了让刘大侉子消除对文官的恐惧,方唐镜给他讲了一个经典的对付文官的故事…… 第103章 三司会审 故事的主角是宋太祖赵匡胤。 话说那一年,赵匡胤一觉睡醒,便觉得不爽,于是便说出了那句着名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当然,这个“他人“指的是南唐。 且这两年国家风调雨顺,不但国民生产总值翻番,且士兵个个龙精虎猛,是时候拉出去干上一架了。 于是大宋举朝上下磨刀霍霍,便准备一举发兵灭了南唐。 南唐得到消息,于是派了当世名士徐铉为使者,以朝贡的名义到宋国做说客。 按照惯例,宋朝是要派人“随伴使”随行,半迎接半监视别国使者的。 “随伴使”的主要内容就是接待,奉旨陪吃陪喝陪聊,乃是大大的美差。 正常情况下大家抢破脑袋都是争着去的,公费旅游嘛,这等便宜不占白不占。 但这次的“随伴使”,却竟然冷场了。 因为这徐铉的名气实在太大,宋朝不论文武都怕口才词令不及对方,丢了国家的脸面,因此没人敢接下这趟活计。 不但没人自愿报名,就连朝廷指名道姓的点人也是不行,人人推三阻四,不是身子骨不好就是受了风寒拉了稀,总之,打死不去。 这下,就连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也没辙了,只能将事情告知宋太祖,让他自个拿主意。 宋太祖赵匡胤乃是典型的武将,连文官都头痛的事,他能有什么办法? 赵普汇报的时候也是本着推卸责任,打太极的意思,也没指望宋太祖能有什么好主意。 不料赵匡胤一听,竟然就笑了,顺口就吩咐身边的秘书,“你去,从殿前禁军中选十个不识字的侍卫晋见。” 很快,十名目不识丁的武夫就进了殿,宋太祖看了看,指着一名比较顺眼的说道:“就他了,让他做‘随伴使’正合适!” 这下,秘书莫名其妙,赵普莫名其妙,所有的大臣都莫名其妙,就连被选中的武夫也是莫名其妙。 不过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便不可更改,这位连自己姓名都不会写的武夫就作为“随伴使”去迎接南唐名士徐铉了。 结果可想而知。 徐铉与“随伴使”一见面,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各种晓以大义,兵凶战危,生灵涂炭。 据史书所载,“徐铉词锋如剑,旁观骇愕”! 连旁观的都听得又惊骇又愕然,不问可知那位“随伴使”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这位“随伴使”连听都听不懂,哪里答得上半个字,只能“嗯嗯哎哎”地敷衍回答。 徐铉精神大振,继续喋喋不休,一连数天狂轰滥炸。 那可怜的“随伴使”还是只能回以“嗯嗯哎哎”的四字真言应付。 然而谁也料不到,就是这“嗯嗯哎哎”的四字真言,最后竟然起到了妙用。 名士徐铉一连数天的长篇大论之后,不但自己用力太猛,以至于嗓子生痛,整个人也是精疲力竭,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疲惫的他也只好沉默不语了。 而赵匡胤这边该干嘛还是照常干嘛,整兵经武,没多久,就一举荡平了南唐,而那位名士徐铉也十分干脆的跟着南唐国主一起降了大宋。 最后,方唐镜总结道:“这个胜利的故事告诉了我们,对付文官就两条,‘能动手就别哔哔,不能动手的你就当他是放屁!’” 所以得到了武功秘笈的刘大侉子,此时的心气还是很足的,加之方唐镜就在身边随时接应,他也就放开了手脚干一票大的。 之所以一开场就找莫师爷的晦气,并不是方唐镜要报私仇,而是要激怒李士实。 要让李士实把心思放到冲突上,忽略探究徐鹏举他们这些人的身份,一步错步步错! “好,好,姓刘的,你一介武夫敢打我清流文官的幕僚,他好歹也是士子,有本事你就将他当堂打死,本官就佩服你是条汉子!”李士实果然已经动了真怒,阴冷一笑,激将道。 他这话已是有要将事情闹大的成份,反正已经撕破了脸,不如索性就上升成文武矛盾。 如果仅仅是他跟刘指挥两人的矛盾,狗咬狗很难占什么便宜。 但若是上升到文武之争,那他李士实铁定大点便宜。 文官对上武官,天生就有优越感,这是从汉高祖时期就传下的习俗。 当年刘邦论功行赏,众武官以为自己血战而得天下,功劳居然不如张良萧何之流动嘴皮子的,大是不服。 刘邦明确告诉众人:“打猎大家都知道?追杀野兽的都是一群狗子。而发号施令布置策略的才是人。现在你们这些武将的功劳就是狗子的干活,所以是功狗。至于萧何张良他们做的是人的干活,所以是功人!你的,明白?” 现在你一个小小的指挥使胆敢挑战这条铁律,岂不可笑! “姓李的,你道本指挥使不敢吗?”刘指挥使端起茶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悠然说道: “还是那句话,打完这狗东西咱俩再掰扯,知府大人在一旁作个见证,咱们就今天这事来一个三司会审,说不定到时候,你主动求着俺老刘打死这狗东西也不一定呢!” 所谓三司会审,是指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同时派人会审案件。 现在刘指挥隶属指挥使司,李知府隶属布政使司,提学官隶属按察使司,可不就是三司会审? “好,好,好,好一个三司会审,我就等着看看你怎么样让我打死我的师爷!”李士实气极反笑。 李士实虽是面上看着气极败坏,实则心里却是暗舒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刘指挥这粗鄙武夫抢过主导权,就是为了蛮不讲理地将事情定性,一旦判定,就是他也很难再翻过来。 可这刘指挥却仿佛猪油蒙了心一般,要在广庭大众之下来一出什么“三司会审”,这实在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般。 刘指挥一介武夫,怕是连《大明律》上面的字都认不了几个,居然还敢学人玩审案,岂不是天大笑话。 以自己和手下师爷对《大明律》的熟悉,随便找几个法律法规就要让这刘指挥下不了台。 到那个时候,还不是由自己主导案件审讯? 姓刘的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知府这边却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毕竟事不关已,先静观其变再说。 说实在话,这里面最吃亏的就是李知府,他连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 只知道‘快哉风雅集’遭到乱党分子的打砸掠抢。 而所谓的乱党分子,他也只知道有方唐镜这么一号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当然认识方唐镜,本府最年轻的秀才,去年方唐镜高中院试案首里,作为院试提调官的李知府还亲自接见过他,勉励有加。 这么一号人,若不是被面前这位李大宗师革去功名,前途必定是极好的。 这一点,已经从方唐镜任江泉县师爷之后,最近频繁的大动作中得到了证明。 这样的人,就算是自己的心腹吕县丞将来做了县令,自己也要让他重用的。 虽说这里面最大的功劳应该是周知县,但作为周知县唯一的师爷,方唐镜出力献策也应是不少的,这样的人,即便是不能科举,相比普通人,也还是很有前途的,怎的就成了乱党? 他现在还不知道江泉县六房已被方唐镜一锅端了,若是知道,他会更加吃惊! 李知府此时已经略过了方唐镜,他还是很有政治嗅觉的,他已经敏锐地察举到,那位坐在主位的年轻人应该才是此次事情的关键? 此时莫师爷已挨了二十大板,嗓子都快要喊哑了,刘指挥心旷神怡,李提学面沉如水。 第104章 策反知府 刘指挥和李提学两人可谓相看两生厌,若是目光能杀人,这两人至少同归于尽了一百次。 方唐镜微微一笑,端起茶壶起身给两位李大人倒茶。 李士实自然是正眼都不带看方唐镜一眼,还直接把茶盅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李大宗师此举自是表示汉贼不两立,他绝对不会跟乱党有任何接触的。 方唐镜没有半分不虞的表情,略过李大宗师走向李知府。 李知府则是皱着眉不做声,仿佛没看到自己面前还有一个茶盅。 方唐镜依然没有说一个字,规规矩矩的倒完茶,侧过身,便准备走人。 然而就在他侧身的一瞬间,已经用身体挡住了李大宗师的视线。 他快速地将掌心在李知府面前展开,然后就若无其事的抽身走人。 李知府只瞥了一眼,心里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方唐镜掌心里写有三个字:小国公。 李知府虽然不认识谁是小国公,但看着主位上那傲慢无人的年轻人,已经不言而喻! 终于知道为何刘指挥是这般的有恃无恐了! 大明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勋贵的整体话语权就被不断削弱,但这并不包括几位特殊的国公。 比如云南的黔国公沐家,北京的英国公张家,南京的魏国公徐家,北京的定国公徐家。 几位国公之家世受皇恩,均为与国同休之体。 徐家乃是最特殊的一家,一门两位世代相袭国公。 魏国公一脉世镇南京,没有任何一朝皇帝对其产生过半点疑心,圣眷之隆,无出其右。 现在魏国公世孙,竟然被打成为乱党,这性质可比地震还在大得多,等于是一场政治大地震。 诬陷魏国公世孙就相当于诬陷魏国公谋反! 可问题是,魏国公这样的人会谋反? 说出来,怕是诬陷的人自己都不信? 说得不好听点,就算李士实诬陷亲王谋反,天下人可能会将信将疑,诬陷魏国公谋反,呵呵,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 魏国公世孙不要说打砸一家店铺,就算他将整条街都砸了,被皇上知道,怕是最多也只是说上两句“混帐”,“胡闹”,之类的话,罚点钱了事。 这李士实的胆子得有多大?才敢炮制出如此冤狱? 这家伙想升官都想疯了?敢踩着魏国公的头颅向上爬,也不怕摔得粉身碎骨? 李知府哪里知道,李士实一见到方唐镜的面就欲将之置于死地,又自认为能控制住局面,如前面那几位官宦子弟,不就是被他甄别出来了么,这就更加增加了李士实的刚愎。 李士实的刚愎自负,加上方唐镜刻意形成的对抗,隔绝了李士实获取真实情况的渠道,而且这间书画店真正的东主乃是他李士实,也打着借机提升名声念头,这才强硬地将这个小冲突蓄意扩大到了作乱的高度。 但李知府可不会这么看,在他眼里,李士实简直就是当今赵高,做的就是指鹿为马之事。 可你虽然行赵高旧事,却并没有昔年赵高权一手遮天的权势,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作死了。 而且最可怕的,这些人里绝对不止是魏国公世孙一人,跟着他来的那些人怕都是南京城的勋贵之后? 这李士实竟敢将之一网打尽,当真是开了国朝前所未有之冤狱。 太祖办“蓝玉”案的时候,也是逐一各个击破,并没有激进到一网打尽。 这李士实的手段实是骇人听闻! 李知府此时已是打定主意,李士实要以一已之力跟整个勋贵圈决一死战,作死是他自己的事,自己绝对不能上了他的破船。 这不同骂皇帝刷名声,这是实打实的自作孽不可活,九死一生谈不上,十死无生倒是有份! 想清楚事情之后,李知府看向方唐镜的目光不免就多了几分感激。 既然作乱的事不存在不成立,方唐镜自然也就不可能是乱党,乃是自己治下大大的良民。 而且李士实这次必然会倒台,方唐镜又结交了这些极有能量的二世祖,恢复功名还会远吗? 说实在话,李知府还没见过哪个院试案首是考不上举人的,以此人的才学,考上举人乃至进士,机会也是极大,有机会倒是可以提携一番,毕竟他现在已是白丁,锦上添花总及不上雪中送炭。 不过也要把握一个度,否则雪中送炭不成反成雪中送屎就不好了。 这一切,刘指挥使都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方唐镜的手段,简简单单三个字,就令得李知府倒向了自己一边。 原本刘指挥使以一敌二,对手又是文官,纵然有方唐镜的不断打气,说实话,总还是觉得心里虚得慌,此时却是不同,踏实无比,以二打一,岂有不胜之理! 此时莫师爷的三十大棍已经打完,拖死狗一般又拖了回来,扔在李士实面前! “莫师爷,刘指挥使会同李知府及本官会审乱党作乱案,汝作为重要人证却未审先受刑,若是清白的,本官自会为你作主,就不知,你可有大碍,能否坚持得住?”李士实话里有话。 此时莫师爷双腿鲜血淋漓,本是死狗一般软软地趴在地上,听到李士实的话后,竟是十分硬气地咬着牙站了起来,拱手道:“学生莫树有,见过诸位大人。” 李士实冷冷的看着刘指挥使,眸子里的冷光如同开了刃的冷刀,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 “现在,三司会审,刘指挥可以开始了?!” 刘指挥使也不客气,摆出一副主审的姿态,倒也有些模样。 刘指挥使三角眼盯着莫师爷: “你这狗才,是什么人给了你沷天的狗胆,居然敢诬良为匪,就不怕国家法度?” “大人,我冤枉啊!明明是方唐镜勾结乱党打砸商铺,人证俱在,岂是小人信口雌黄!”莫师爷心里明镜似的,现在这丘八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夺过事件的主导权,明显就是收到了大到不容拒绝的好处。 不过莫师爷也是有信心自己笑到最后的,不为别的,这里可是有着两位文官在场,且都是实权主管的文官,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件事都不可能容忍这丘八胡作非为。 因此莫师爷一口咬定就是方唐镜勾结乱党作乱,还真不信这丘八敢打死自己! 之前是自己一时糊涂,被这丘八借题发挥了,之后再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这辈子都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就在刘指挥将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插话: “慢着,在下有一事不明。想问问莫师爷。” 众人看了过去,说话的是方唐镜,李士实正要开口喝骂,方唐镜的话已问出了口: “莫树有,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指挥使大人,竟敢不跪!莫非想藐视朝廷法度?” 莫树有一口老血几乎要喷了出来,我…去你姥姥的,你自己都没跪,就好意思训我? 这是赤果果的公报私仇,就因为之前见面的时候自己呵斥了他一句“好大的胆子,见了提学官大人竟敢不跪!” 不过莫师爷还是很镇定的,相当淡然地抱拳行了一礼道:“在下乃是秀才功名,依律是不需要跪的。” 这个回答没毛病,跟方唐镜之前回答的几乎一模一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方唐镜笑了。 第105章 大明律法 “依我大明礼节,秀才见官不跪,指的是四品及以下官员,秀才可以不跪。但是,三品以上的达官当面,为示朝廷尊严,秀才还是要跪的!”方唐镜目光戏谑地盯着莫师爷缓缓说道: “太祖祖训曰:凡百官士子,凡卑二三秩者,遇尊者行拜礼,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拜。”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太祖他老人家是有这个规定的,但人走茶凉,自他老人家龙驭归天之后,历代君王优待读书人,一百多年过去,实际上已默许了秀才见官不跪,不论品级了。 此时若不是方唐镜从故纸堆里把这条翻出来,怕是在座的人都是不知道还有这条规定! 知府和提学官都是四品官,秀才依律是不需要跪的。 可刘指挥按朝廷品级,却是正牌的三品官!若按太祖他老人家的祖制,秀才亦需要跪的。 可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指挥使是武官,大明文贵武贱,秀才连四品的文官大员都不用跪,岂会跪你一介武官?! 但律法就是律法,一字不易,更何况是太祖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若是有心人就拿这条规定说事,你咬他不成? 跪是不跪? 跪了,不但是气势上输了方唐镜一头,更显得律法知识上又输了一头…… 莫师爷额上冒汗,怔在了当场。 咦,还有这种操作?刘指挥大是兴奋,重重一拍桌子,喝道:“大胆狂徒,来人……” 又要打?刚才的三十棍打下来,三魂已经丢了七魄,再打还有命么? 什么尊严,面子,胜败,全都没有小命重要。莫树有嗒一声就跪了下来,大喊道: “大人,我跪,我跪,我跪了……” 李士实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刘指挥道:“是不是该说正事了。” “哈哈,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刘指挥实在太开心了,一个武官难得有让文官吃瘪的时候,自然是要多开心一会的。 慢悠悠的又喝了一口茶,刘指挥才接着之前的话题问了下去: “莫树有,你适才所说的人证何在?” “‘快哉风雅集’的陆掌柜就在外面侯着,是他报的案,请大人传召。”莫树有回道。 “传‘快哉风雅集’掌柜陆宗风!”刘指挥使传令。 不多时,一位穿着紫色长衫的尖嘴猴腮小老头走上堂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出声道: “小老儿陆宗风见过诸位大老爷。” “你且把因何报案的经过一五一十从实道来,如有半句虚言,需知国法不容。”刘指挥使狞笑。 “你不必心存顾虑,照实说来,凡事有我与知府大人为你作主。”李提学官从旁插了一句,不能让人以为大局尽在刘指挥的掌控之中。 “小人必不敢有半句假话。”陆掌柜自然知道该怎么说,他人老成精,与达官贵人打交道不知凡几,哪里会被这丘八一句话吓住。 “事情是这样的。” “本店自二十日前,推出一个旨在广交天下文友,给大家一个增广见识,学习交流名家字画的文会,文会主旨为‘辨赝品,赢真迹’,此乃我松江乃至整个江南文坛的盛事……” 陆掌柜不厌其烦,长篇大论,把这次文会吹成了一朵花。 事实上,这次文会别看被方唐镜搅黄了,之前还是颇为吸人眼球的,不但松江本地士子,周边诸府的士子也多有慕名而来的。 因为这不同了一般的诗会文会,而是考查士人对文化积淀的认识,所以颇吸引了一些大家子弟,影响力不小。 在座诸人除了刘大侉子外,不是亲历者,就是多少有所耳闻的,对这陆掌柜的话也颇为认可。 当此大灾之后能有如此高规格的文会,足见松江文风之盛,也间接表明了松江府民生恢复之快,实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还吸引了来自各地的士子,尤其是南京的士子也多有参与,可以说,这个文会还是颇为成功的。 “其中有十多位乃是南京来的士子,最是坚持不懈,连续十多日虽败不馁,今日又照例来参与文会。” “这些人平常倒是极守礼的,每半日寻找赝品,然后便相约了去吃花酒,直到第二日再来,从无例外。” 陆掌柜说到这里,倒让外面围观众人一片笑声,当然,也引得无数私语: “这些真是书生么,怕是专门来玩寻花问柳的?” “人家是有钱人家公子少爷,玩完了字画玩花儿,不是很正常么?” “呸,我就最看不惯这些败家玩意,仗着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 “拉倒,昨儿你喝醉了洒,还说这辈子最想当的就是那种,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的人!” 陆掌柜微微得意,他是故意的,人总是有仇富心理的,无形之中,就在众人心里埋下了仇视的种子。 他的小心思自是逃不过方唐镜的眼睛,不过他并没有阻止陆掌柜自卖自夸。 陆掌柜又继续说道:“可今天却不一样,自从这小贼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陆掌柜指向方唐镜! 这下莫师爷算是逮到了发挥的机会,他看向刘指挥道: “大人,按我大明律,案件当事人必须下堂听审,这方唐镜此时竟然堂而皇之的坐在大人身边,岂不有损朝廷脸面?让人讥笑大人不懂律法?” 所有人都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按我《大明侓》‘八议’中的‘议贤’之规,吾乃朝廷旌表的义民,此人不过一介白丁,不论其言是否有攀咬之嫌,在未能证明在下是罪犯之前,在下是不需要下堂的。” “而在实际办案中,根据案情的需要,义民是否上堂也是有规定的,即太祖高皇帝亲订的《大浩》,其中规定由主审大人,也就是由刘大人酌情定夺,而非凭着陆掌柜的一面之词。” 论起大明律,莫师爷哪里可能是专业研究生的对手,三言两语就哑了火。 但是方唐镜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以德抱怨完全不是方唐镜的风格。 方唐镜又轻描淡写地问道: “倒是你莫师爷,擅自打断主审官问案程序,质疑主审大人,岂不是扰乱公堂?” 刘指挥哪里懂得什么审案程序,正自对莫师爷的胆敢夹枪带棒反问自己不爽,听到方唐镜的话自然又是大喜,喝道: “来人,掌嘴十记,给这记吃不记打的狗奴才再长长记性!” “慢着!”这就是有理也打无理也打了,李士实再不能坐视不理,再不出手,就要让手下心寒了,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李士实压制着胸中怒意,努力平静地对着刘指挥使道: “此人乃是官衙幕僚,并非案情当事人,之前又经手此案,他所言也是在陈述案情,按我大明律审案流程,亦是不可动辄责罚的!” 刘指挥哪里懂什么大明律,听李士实这么一说,倒是没了主意。 “大宗师博闻强记,令人佩服,不过如此断章取义,似是难以服众,何不将全文公之于众?”方唐镜又是微微一笑道: “凡办案相关人等存疑上官者,可在向上官禀明无果后,向有司衙门及御史检举纠察,不可当庭顶撞上官。莫师爷专司刑名,莫非不知乎?又或是明知故犯?” 莫师爷心中一喜,这小贼终于用错大明律了! 莫师爷理直气壮地说道:“吾熟读《大明律》,岂能不知公堂规矩,所作所为,俱合条例!倒是你之前所言,出自何章何典?若是说不出来,就休要胡言乱语,反是你在扰乱公堂!” “莫师爷此言有理,吾辈读书人,当行之有度,言之有据。”方唐镜说着,就从袖子里拿了一部大本头出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 “本人所言,尽在其中,请大宗师和诸位上官过目。” 看着那本比青砖还要厚的大本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怀疑方唐镜这家伙难道是疯子,否则如何会随身带着一本重达数斤的专业法律书籍! 不过并不是《大明律》!这让不少人心里有了些许平衡,若真有人随身携带《大明律》,恐怕真会被人视为脑子不正常! 但莫师爷和李士实看到封面之后,却是咯噔一下,心中涌起极不好的预感! 没错,这本书不是《大明律》,却胜过《大明律》。 乃是太祖高皇帝亲编的,《大浩》是也! 第106章 陆大掌柜 《大明律》自然就是大明总结历朝法司实践得失后制定的法律汇总。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大明律》的地位就相当于科举中的四书五经。 那么,《大浩》的地位就相当于——程朱的《四书集注》! 等同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法律解释》,乃是专门解释《大明律》适用范围的官方巨着。 《大浩》的地位不容置疑,乃是太祖皇帝亲自担任总裁编纂的法律解释,历代皇帝皆有增补续编。 “大宗师,各位大人,大家都当记得,太祖高皇帝曾有令‘一切官员,军民诸色人等,每户须有一本《大浩》。’太祖皇帝为了普法天下,还规定有,‘如犯罪者拥有《大浩》者,可减刑罚,如无,则罪加一等!’” “这位莫师爷自称精通大明律,如此,敢问莫师爷,不知你的《大浩》在何处?” 这话就是耍流氓加诛心了。 太祖他老人家颁布这个政令大家当然都知道的,因为这是国策。 当时起到的普法作为也是效果杠杠的。 起码大家都知道,谁敢在洪武爷治下当贪官,五十两银子就可以楦草剥皮,一直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注意,楦草剥皮的刑法在《大明律》里没有的,太祖他老家单独在《大浩》是专设的专门针对贪官的刑法。 比如建昌县县令,收受四百贯钱,被楦草剥皮,莱阳县县丞贪一百贯,凌迟,开州知州残民以逞,被枭首而死,这些案例至今仍被人时常提起。 由此可见《大浩》的地位,更在《大明律》之上。 可世易时移,一百多年过去,真心没人执行了这道国策了。 而且你方唐镜这本《大浩》也是崭新得紧,想必也是不久前才购置的? 但问题来了,你莫师爷不是师爷么,刚才还吹牛皮精通律法,应当不会不知道审案流程,也应当知道怎么对待义民? 可你刚才的表现明明就是颠倒来玩,是故意知法犯法么? 若你并非故意,那只能说明你并不精通律法,哪还做什么狗屁的师爷!凭什么经办此案? 而且,按规定,你的《大浩》呢? 虽说是一百多年前的皇令,但朝廷并没有发文废除这道政令呢! 你身为师爷执行了吗?你配为师爷吗? 鸦雀无声! 李士实愕然,李知府愕然,莫师爷愕然,所有人都是愕然…… 若真按照方唐镜的说法,这里所有人都该打板子! 方唐镜又悠悠问道:“莫师爷,你既不通刑名,又不晓法理,胡乱攀咬,咆哮公堂,如此人物,居然还有脸混迹幕僚界,岂非侮辱朝廷大员,该当何罪?” 我去,你方唐镜摸摸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又一次打击报复? 莫师爷此时已经是欲哭无泪,他曾经呵斥过方唐镜:“广庭大众,你竟敢侮辱朝廷大员,该当何罪?” 偏偏方唐镜步步紧逼,又道:“作为主官幕僚,知法犯法,欲陷上官于不义,是不是该罪加一等?” 莫师爷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 我……草了!你方唐镜摸摸自己的良心…… 良心这东西他此时已不指望方唐镜会有的。 当然莫师爷自己也估计也是没有的,这就代表着又要挨打。 一想到这一点莫师爷便是心如刀割,自己才刚刚发誓,绝对不给人殴打自己的借口,可现在…… 莫师爷此时恨不能抄刀子割下几块肉下来!当然这些肉肯定是方唐镜地。 方唐镜这是精准定点的打击报复,不但报复莫师爷,连李大宗师也扫了进去! 莫师爷此时可谓是恨地无缝不能钻! 李士实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但无风自抖的袖袍已彻底的将他内心的愤怒出卖。 刘指挥简直喜不自胜了,比喝了三坛御酒还要上头,大喝道:“来人,给这厮掌嘴!嗯,先掌嘴十下,看这厮还敢不敢胡咧咧!” 话音一落,一名牛高马大的军士已经直接抡开大巴掌“劈里啪啦”左右开弓,打得莫师爷鼻涕眼泪鼻血口血横流,连惨叫都被生生打回肚里,发不出半句声音。 原本掌嘴是用竹牌的,现在这“公堂”相对简陋,这军汉就直接用巴掌代替了。 军汉手掌足有蒲扇大小,虽只是扇了十记耳光,却是打飞了两颗牙齿,两边脸都高高肿了起来! 不知为何,看着莫师爷痛不欲生的样子,绝大多数人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谁叫这厮之前太过嚣张跋扈,犯了众怒! 李士实心下凛然,他原先设想自己在审讯时引经据典地让刘指挥下不来台,从而掌控主导权的策略,现在看来有方唐镜这小贼维持,已然是行不通了。 李士实心下奇怪不已,当日自己革除方唐镜功名时,方唐镜如丧考妣,毫无抗手之力,今日怎的如此犀利,简直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这样的人,对于宁王的大业隐患更大,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想法子除之。 “够了,时间已过正午,就不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了,且莫树有是否带有《大浩》与本此案情无关,公堂就不必再问了。还是尽快审讯结案,还松江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李大宗师以尽快结案为由,终止了对莫树有的穷追猛打。 呵呵!好笑! 这个问题是莫树有挑起的头,一开始莫树有“咄咄逼人”的时候,怎么不说无关紧要呢?! 当没占到便宜还被打了十记嘴巴的时候,便又说与本案无关了,呵呵,还真是呵呵! 不过,目的已经达到。 莫师爷想利用他对大明律的熟悉,从而反客为主,协助李士实将案件的主审权夺过去。 莫师爷和李大宗师想法的确很美,正常情况下刘大侉子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是对手的。 然而有了方唐镜这个斜次里杀出来的家伙,结果勇作急先锋的莫师爷不仅没能证明他的专业素质,反而弄巧成拙,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无能废物的印象,连带着作为他东主的李大宗师也跟着丢脸。 “还请大人继续。”既然得了便宜,方唐镜便向着李大宗师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就坐回了座位。 “陆掌柜,你继续说下去……”刘指挥使意犹未尽,却也只能继续审案。 “自从这位方唐镜先生进到鄙店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陆掌柜语带哽咽,一头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带给人无限的同情。 陆掌柜之前慷慨激昂地称呼方唐镜为小贼,然而当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时,他可不敢再这样称呼,连莫师爷都遭了这小贼的毒手,自己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又打板子又打巴掌的! 瞬息之间,老奸巨滑的陆掌柜立即就转换策略,打出了最擅长的大招——悲情牌。 在这方面陆掌柜可太有优势了,年纪摆在那里,脸上橘子皮般沧桑,浑浊的老眼含泪,花白的头发披散,痛心疾道的语气,套一句后世着名的话,看到他此时的样子,就给人一种想用爱发电的冲动。 “他倒是有三分本事的,可惜啊!并没有用到正途上,可惜,可叹!” 陆掌柜十分高明,他吸取了莫师爷失败的教训,并不正面与方唐镜硬顶,而是先甩出惜才的大义名分,从道义的高度博取众人的好感,让自己在舆论上先立于不败之地。 “他仅仅只用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就找出了众人找了半个月都没办法证伪的《清明上河图》,说是奇才也不为过,当真可惜了!唉!” 堂上堂下的众人莫不双目圆睁,小半柱香证明了一幅《清明上河图》赝品? 真的假的? 方唐镜读书厉害是众所共知的,想不到他对古玩书画都有如此深刻的研究,他今年才十七岁?他只是一介寒门学子?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幅《清明上河图》摆以“快哉风雅集”半个多月,可以说是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文会因它而声名远扬。 从逻辑上推理,大家都认为《清明上河图》是赝品,也令得许多人慕名去观摩。 可这幅《清明上河图》更令得大多数寒门学子连店门都不敢进,因为缺少深厚的文化底蕴,唯恐说错了话,被人当作笑柄。 此时被人告知,竟有一个寒门学子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就证明了它的赝品性质,怎能不让人意外,怀疑人生?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比人气死人? 陆掌柜的话还在继续: “通过这幅作品的证伪,他成功的建立起自己鉴定书画方面的权威。” “然则,谁也料不到,此子竟然包藏祸心,他利用建立起来的威信,接连找出两幅赝品!” 众人听出点味道不对了,什么叫做“利用威信找出赝品?”,找出赝品靠的不是自己的学识么? 陆掌柜很快就为大家解开了疑惑: “这两幅作品一真一假,他找出赝品也就罢了,谁知他竟是利用众人对他的信任,硬把真品说成赝品,而伺候的小厮所学不精,竟是被他指鹿为马,生生吓唬住了。” 既然如此,难道你就任他大放厥词?陆掌柜这话,许多人都是存有疑问的。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释然了! “老朽当时就在二楼,却是限于自己订下的文会规定,不能下楼直斥其非,老朽虽是商人,却也知道‘诺不轻许,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可也正因如此才让此子越加的肆无忌惮。老朽实在应该为这次的事件负上莫大的责任!” 陆掌柜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诺不轻许,人无信不立!好一个言而有信陆掌柜! 欺负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老人,有意思吗? 劫掠这样一个重信守义的商人,有问过自己的良心吗? 所有人都开始对方唐镜产生了不满! 第107章 法理人情 什么是法律? 法律不外乎人情! 这句话在大明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社会尤其适用。 掌握了公众的情绪,就等于掌握了法律! 陆掌柜深得此道之精髓。 他的话气越加的哽咽了,几乎是泣不成声地道: “诡计得逞之后,他,他就开始了信口雌黄,大肆诋毁先贤作品,硬生生将又四幅真品指为赝品,无一不是用的颠倒黑白的伎俩。” 众人大为心惊,按照文会的规定“辨赝品,赢真迹”,每辨别出一幅赝品,就可以任选一幅前贤真迹收为已有。 这些字画有贵有便宜,但总体来说,每一幅都是价值不菲,这方唐镜也太胆肥了?为了侵吞字画,连指驴为马这样的事都敢做出来,怎的不懂见好就收? 众人心情相当复杂。 如果从名这方面来说,这方唐镜一举识破《清明上河图》赝品,已经大大的扬名,之后找出再多的赝品,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在没有必要死咬住不放,做人留一线嘛,人家的文会还要不要办下去了? 但若是从利的角度出发,当然就是多多益善,凭本事赚到的,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居然用指驴为马,颠倒黑白这样的无赖招数,实为读书人之耻! “小老儿不敢惹事,不敢招惹于他,只好自认倒霉,只盼他早早离开,谁知,谁知他……唉!”陆掌柜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得难以呼吸。 众人心下惨然,感同心受,遇着这样的斯文败类,太憋屈无奈了,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可看陆掌柜的表情,明显还有更过份的在等着他。 “他竟然,竟然当场蒙着眼书写出一幅字,然后,然后就在墨迹未干的情况下,一口咬定他自己所写的作品为真迹,强行指责本店展示的作品为赝品……众目睽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天理何存,天理何存!!” 这血泪斑斑的控诉完全出自陆掌柜真心,他做了四十多年的掌柜,可谓是奸商中的奸商,从未见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奸商,有敢这般当着主家明目张胆造假的,这方唐镜当真是胆大妄为到令人发指,半点活路不给! 什么!!所有人都哗然了! 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实在是骇人听闻,众人想过方唐镜可能会百般刁难,想过方唐镜可能会强买强卖,想过方唐镜会提出种种无理要求…… 唯独没有想过方唐镜会以一幅蒙着眼睛作出来的劣迹字品,当面以假为真,指真为假,这跟公然抢劫有什么分别? 不,比抢劫更加恶劣,因为他逼着所有人承认了他的蒙着眼睛伪作出的东西,就是真品。 这就跟杀了人还要死人承认侩子手刀快是一个道理! 不敢想象,这竟然是人做出来的事! 悲哀啊,我大明的读书人道德底线竟然沦陷至此了么? 堂下群情激奋,所有人都有冲上堂暴打方唐镜的冲动! 当然,如果没有数量惊人的军士在维持秩序,这种事情搞不好已经发生!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到了底线的时候,陆掌柜又开口控诉道: “即便是这样,小老儿仍是打算息事宁人的,毕竟他是松江府第一秀才,店里的人已经被他煽动了起来,小老儿只巴望他拿了好处早点离开。” 陆掌柜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失落和无可奈何,如同一片片黄叶在严冬中无力的坠落地面。 是啊,一群狂热的人跟着一个居心叵测的奸贼,能造成的破坏力是相当惊人的,陆掌柜如果不想店破人亡,就只能息事宁人,早早打发这些瘟神离开才是正理。 众人同情,痛恨,无奈,不平,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就要气炸了胸膛!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小老儿的退让换来的却是无休止的勒索,欲壑难填的一群人已经不满足于一楼的展品,他们知道二楼的藏品要比一楼的多出数倍,也更珍贵十倍百倍。” “他们叫嚣着,要小老儿出面让他们进入二楼藏品之处,两位小厮稍有迟疑就被他们拳打脚踢,不成人形,彼之娘亲亦认不得其子矣,唉……惨啊!” “在得不到小老儿的答复之后,这些人开始打砸店里的物事,抢夺展品,殴打小厮,冲击二楼,小老儿哪里敢出面,只怕一露头就会被勒索交出二楼展厅的钥匙,不但小老儿性命难保,整个快哉风雅集还会被他们抢劫一空!人才两空啊!” “小老儿蒙东主青眼有加,聘为本店掌柜,虽不能誓死与暴徒搏斗,却也知忠人之事,要想尽法子护住东主交给的财物,对得起东主的信任。” 这是当然,难道你指望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跟一群小年轻拼命? “思来想去,小老儿也只能报官了,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作主啊!天啊!你开开眼!!” 陆掌柜以头抢地,涕泪横流,悲伤几乎已经逆流成河! 日月何在?太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 如果这时候坐镇的不是刘指挥而是两位文官的话,方唐镜已经被愤怒的人群活活打死了! 即便如此,面对愤怒民众的推搡,众官军也是压力山大,这已经是民变的先兆了。 三位堂上的大人也是神情凝重,即便是得知了真相的刘大侉子,也是心里打鼓,生怕方唐镜一个应付不好,引发不可测的乱局。 所有人都盯着方唐镜和刘指挥,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这时候有人胆敢徇私舞弊,就算是再加三千官军怕也不敢惮压火山爆发一般的民怨。 这个时候,方唐镜动了。 他施施然地站起身,面上带着懒洋洋的神情,仿佛陆掌柜控诉的恶贼与他无关似的。 刘指挥和他手下的军士,还有南堂内的一干书生,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个时候的古玩一条街简直就是一个火药桶,方唐镜任何一个动作,一个字,那怕是一个句读表达错误,都会如火星落在火药桶里,瞬间引爆民变,将他们这些逆民众潮流而动的贼子撕成碎片! 他们的下场不是死了也白死的那种,而是死了还要被人踏上一万只脚,臭不可闻的那种! “啪啪啪,哈哈哈哈,精彩,精彩……” 在这要命的关头,竟然有人拍起了手,还大声点赞…… “陆掌柜竟然是一个被朝奉事业耽误了的名角,啧啧,梨园欠你一个最佳男旦角的小金人呢!”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小金人又是什么鬼? 所有人都看向了火上浇油的那厮! 这一看,所有人都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第108章 孤证不立 所有人都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这厮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这鼓掌点赞的不是别人,正是方唐镜! 众人只觉一股邪火憋得难受! 笑什么笑,笑你妹! 难道这厮的快乐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还记得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还有没有半点功德心?! “啪” 提学官李大宗师重重一拍红木桌子,发出闷雷般的雷霆之怒,朝着方唐镜厉声呵斥道: “方唐镜,你可知罪!” 李大宗师这句话可谓是代表了所有人的心思! 堂内堂外,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到了方唐镜身上,陆掌柜悲伤的白发、令人唏嘘的故事以及那瘟疫般传染的委屈愤慨,感染着每一个人。 人人同情陆掌柜,看向方唐镜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敌意。 陆掌柜的目光和莫师爷对视了一眼,他看到了莫师爷一脸的崇拜和鼓舞。 但陆掌柜并没有因此骄傲放松,脸上表情愈发的悲愤,虽说心里是一种别样的酣畅淋漓。 姜还是老的辣,你方唐镜连毛都没长齐呢,还是太年青,不懂得舆情的可怕,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太嫩了! 陆掌柜此时心里美得不得了,这次事件过后,自己在李大宗师哪里肯定更受重视,自己两个儿子的秀才功名是没跑了,光宗耀祖,终于,我做到了! 一时间,整条街出现了瞬间的诡异平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方唐镜身上。 一个名满松江府的读书人,怎可以堕落如此,丧心病狂如此! 所有人都在等待方唐镜的回答! 在众人想象里,方唐镜此时再故作镇定也一定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手足无措的! 然而当众人看清方唐镜的表情后,却都是吃了一鲸! 方唐镜完全没有预想中的不知所措,甚至可以说是气定神闲,仿佛是在听别人故事一般。 甚至还鼓掌点赞! 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是失心疯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笑得出来?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失了心疯! 但是,让他们更吃惊的事发生了! 方唐镜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愉快的拍着手,走向陆掌柜,还一边鼓掌致敬,赞誉道: “一个被耽误了的行为表演艺术家!” “一个精通春秋笔法的文学家!” “一个精于把握人心的心理学家!” “偏偏你的才华都隐藏在普通的商人外表下。” “难怪你能成功稳坐松江文玩界头把交椅,太有道理了。” “孙子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用在你身上,大善!” 短短数步路,陆掌柜就被方唐镜高规格的马屁赞上了天! 嗯?啊?呃?这?众人心里冒出无数问号! 我那个草了! 发生了什么情况? 不应该是这样的好不好? 这姓方的又不按常理出牌了啊! 众人本来就等着方唐镜发言,只要他一言不合就一涌而上,撕了这斯文败类。 现在却被方唐镜反人类的行为都给弄得懵得不行。 陆掌柜也懵了,看向莫师爷,却发现莫师爷比他还要莫名其妙。 看着方唐镜的嘲讽脸出现在眼前,陆掌柜有一种不顾一切一拳打烂的冲动! “方唐镜,你在干什么,你是想威胁证人么!本官问话你竟敢不答!是要蔑视公堂么?!”被无视的李大宗师再次拍了一下桌面,带着明显的怒气质问道。 “哦!大人刚才问我可知罪?我何罪之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请大人当众告知。”方唐镜一脸无辜的看着李大宗师。 “你!”李大宗师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火气,尽量公正平和地说道: “陆掌柜乃是守法重义的良商,为我松江府的文化事业默默奉献数十载,这样一位守法商人,你竟然敲诈不成便挑起事端,趁乱行劫掠之实!人证事实俱在,不容狡辩,你可知罪!” “呃,这个,咳,咳,哈哈哈对不起让我笑一下先…哈哈……” 方唐镜实在没忍住,听到一半就笑了起来,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你够了!方唐镜!”李大宗师不顾之前连拍两下手掌生疼,又用力的拍了第三下。 没有惊堂木实在太不够威严了! “哈哈哈李大宗师,想不到你竟然也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哈哈,对,对不起,好了,我可以忍住的,我真的可以克服,我真的不笑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次方唐镜是用尽了洪荒之力,终于止住笑声。 不过脸上那残存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古怪。 象是拉肚子时夹住臀部时的神情——生怕打了个屁就会拉一裤子的那种表情? 众人又我那个草了! 这方唐镜发了疯么?我怎么没看出什么地方可笑? “狂悖,来,来人……”居然说我犯了低级错误?李大宗师勃然大怒了,真怒了,这还了得!公然蔑视公堂,不重打不足以…… 李大宗师话才说到一半,便被方唐镜生生打了回去! 方唐镜说道:“我大明律便如八股文章一般,讲究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取证亦是步步为实,然后方能铁证如山,为的便是不至于造成冤假错案。因而太祖高皇帝在《大浩》中明确规定——孤,证,不,立!” 孤证不立! 所谓孤证不立,简单的说就是不能偏信一面之词,不能只看片面的证据! 众人知道方唐镜为何发笑了,这错误本就不应该出在李大宗师这等大儒身上,却偏偏出现了,他岂能不笑! 这就如孩童看到一向稳重刻板的老夫子突然踩到狗屎,脚下一滑,然后生生摔了一个狗啃屎,想不笑都难。 但这事方唐镜当然觉得好笑,别人却笑不出,众人都不由深思,若陆掌柜说的并非那么真实,自己岂不是如这李大宗师一般,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低级错误? 所以老话才有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没有铁证之前,还是应该保持一份平常心,如此才不至于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方唐镜这话若是在衙门里说,保管各位上官会嗤之以鼻,大明的法律最讲人治,主审官的权力大得惊人,适用什么法律完全就是由主审官说了算。 但这里可是光天化日,广庭大众,每一个错误都会被人从鸡蛋里挑骨头般挑出来,甚至放大,渲染,加油添醋的四处传播。 所以说,战场一开始就不利于官方,这里是方唐镜的主场! 文官最在乎什么?官声! 官声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晋升之基! 尤其是李大宗师这样的清流官,官声一臭,便跟咸鱼没有什么两样! 再给李大宗师一副熊心豹子胆,只要他拿不住方唐镜的错处,便不敢随意定方唐镜的罪! 不过李大宗师也是精通刑律的,自不会被方唐镜拿到痛处,李大宗师淡然道: “即便你所说有理,也不应当堂戏弄证人,视公堂如儿戏,自是要按律处以掌嘴之刑的。” 第109章 眼见为实 “非也,大宗师,在下所笑者,并非戏弄证人,而是笑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自以为人老成精就可以戏耍诸位大人,殊不知,诸位大人有大量,不与之计较罢了,卖弄小聪明,甚为可笑!”方唐镜话里有话。 这信息量有点大啊!什么叫作“人老成精就可以戏耍诸位大人”? 总觉得陆掌柜先前那番话里,有什么瞒着大伙似的?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了! 好在方唐镜并没有再卖关子,在所有人疑惑的眼神中,方唐镜直接行动了。 方唐镜对着院子里一位儒生喊道: “那位陈公公的义子,对了,就是你!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将你身后那幅临摹长春子的《水龙吟洞天春色盈盈》举在手中……好了,您不必说话,就这样举着,拜托了。” 此时众人都看了过去,却是距离有些远了,看不大真切,目力好的,倒还勉强看到一个大概。也只是个大概。 方唐镜又转过脸来,问陆掌柜道: “陆掌柜,你说你在楼上看到了在下指鹿为马,将真迹指为赝品,此时那幅《洞天春色盈盈》与你我的距离,恰好与你在楼上看到楼下字画的距离相差仿佛,那么,在下想请问你老,你可能看清那幅字?” 众人也都明白了方唐镜的用意,若是陆掌柜能看清,说明他所说的倒有可能是真的,若是看不清,说明大多都是他自己脑补臆想出来的,说是虚构也不为过。 这是方唐镜的阳谋!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着陆掌柜的回答。 陆掌柜略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虽看不清十分,六七分还是能看清的。” 他没有把话说死,这话倒是不少目力好的人认同,想不到这陆掌柜年纪老迈,目力却不输年轻人。 “那好,请你将之念出来。便能说明你所言无虚。”方唐镜随口说道。 只是这么简单?众人又懵了。 若仅是如此,你方唐镜就不应该先将这首诗的诗名先公之与众。 要知道,目力好的人,确实是能将这首诗看清个大概的。 这下即便是看不清,若是背过这首诗的内容,连蒙带猜也能说得出七八分的。 陆掌柜心中暗喜,这首诗他倒是真的用心去背诵,且揣摩过的。 原因很简单,当今天子崇道,这首词乃是大名鼎鼎的全真教掌教真人丘处机的大作。而这副字就是他的徒子徒孙的摹品。 东主曾交待过他,留心寻找丘处机的真迹,若是能寻得真迹,供奉给皇上,必会令天子龙颜大悦。 所以店里有不少的丘处机等道教名家的摹品,陆掌柜都有过细心的揣摩的。 陆掌柜用力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晃脑地开始念道: “洞天春色盈盈,乱山秀出千堆锦。云收雨敛,晓晴烟淡,碧空横枕。高卧怡怡,顿开怀抱。释迷忘寝。看仙花瑞草,迎风照日,?光彩,异凡品。欢庆时丰岁稔。万邦宁、百邪俱禁。太平国里,长安陌上,纵横有甚。大道无疑,傍门斜径,不须详审。是从来浩劫,神仙过路,但曾经恁。” 等到他念完,方唐镜又开始拍手点赞:“陆掌柜,对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你的记性算是不错的了,不过,你可能记错了点什么?” “不可能,绝不可能记错的!爷爷我可是一连背了三天的!”陆掌柜心里咆哮,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小心的回答道:“小老儿年纪大了,看错也是难免,请方小先生指教。” 方唐镜笑而不答,对着那位“陈公公的干儿子”喊道:“辛苦陈兄,现在请你把那幅字拿过来,在下要请大家鉴赏一下。” “陈公公的干儿子”,不一会就捧着那幅字走了过来。 不过这厮脸上的表情实在让人不爽,一副看所有人都象是看傻叉的样子,实在让人有一拳将他鼻子打扁的冲动! 呃!啊!哦!靠! 原来如此,随着这位“陈公公的干儿子”越走越近,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开始精彩起来。 被耍了,被方唐镜耍了!怪不得“陈公公的干儿子”脸上会有那般欠扁的笑容。 不过大家随即又是一笑,真正被耍的又不是自己,当然好笑。 自然,有些人的表情却是如同死了娘老子,比如陆掌柜,莫师爷。 李大宗师的脸色也没好看到了那里去,再不能保持淡然。 大家都已经看清,这首词虽然是丘处机所作,却并非《水龙吟洞天春色盈盈》,而是《水龙吟夜晴寥廓初寒》。 输得不冤! 大家都是水龙吟,字数也相同,反正都看不清,陆掌柜又听到是《洞天春色盈盈》,自然就只能照背。所以…… 其实只要方唐镜让陆掌柜隔着如此距离认字,他就必输无疑。 所以当方唐镜略一引导是《洞天春色盈盈》之后,陆掌柜已经进退维谷。 背也是输,不背也是输,那就只能赌了。 但是不论他怎么赌,也都是输,这就是一个必败的局! 说到底,他已经六十多岁,眼力早已退化,在现代社会,年纪到了四十五到五十岁这个阶段,眼力就开始下降,出现老花眼等事实,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动手术矫正。 方唐镜拿准了这一点,直接就击破了陆掌柜之前所说的看清方唐镜指驴为马的谎言。 方唐镜对着李大宗师一拱手道:“大人,这陆掌柜可笑乎?” 这…… “啪!” 又是一声重重的拍桌子声音,这次却不是用手掌拍桌子的声音,乃是刘指挥直接就用腰刀连着鞘重重拍打在桌上,发出的巨响,把同桌的两位文官吓了一大跳,都是对他怒目而视! 刘指挥使却是恍若未闻,一副急不可耐要为李大宗师讨回公道的模样,指着方唐镜怒斥道: “纵然大宗师有过在前,你也不该如此放肆,耻笑大宗师于后,师道尊严何存!你让李大人日后有何颜面面对读书人,不如你来做这个大宗师好了!” 噗!众人险些就喷了,这是帮人呢还是损人呢?你到底站在哪边的? 嘶,众人喷过之后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还是那个以粗鄙闻名的丘八么? 如此神奇的助攻,简直就是神仙附体了好不好? 李大宗师顿时满脸便秘,一副卡在半空,进退不得的表情。 方唐镜诚惶诚恐地回答道:“是在下的错,在下学问不济,出丑弄乖了,实是有辱斯文,请大人责罚!” 这哪里是认错,明明就是在指桑骂槐! 众人都是暗暗偷笑,方唐镜这厮果然是可恶,连大宗师都没能逃脱得了他的毒舌! 刘指挥勃然大怒道: “你这厮太过可恶,嘴里不笑,心里却还在发笑!来人……”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是大骂,这武夫就是武夫,一言不合就又要开打。 正所谓有道理也打,没有道理也打,也算是方唐镜倒了血霉,遇到如此狗官! 然而刘指挥接下来的话就让所有人凌乱了。 刘指挥指着陆掌柜喝道:“将姓陆的掌嘴十记,以儆效尤!” 什么? 众人登时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操作!? 不是要打方唐镜么? 不是帮李大宗师找回场子么? 被打的人明明就是…为什么是陆掌柜? 第110章 证据在脸 风水轮流转,终于到你家!陆掌柜以为要打方唐镜,脸上笑容才刚刚绽开。 此时陡然听到要打的是自己,脸上兀自还带着止都止不住的笑容。 因此他就带着灿烂的诡异笑容怔在了当场,单看样子,似乎十分欢迎对自己掌嘴的样子。 还是旁观者清,此时莫师爷情急生智,大喊道: “大人,陆掌柜是的冤枉啊!他可是原告,岂有打原告的道理!” 刘指挥看着陷入呆滞的陆掌柜,一脸以德服人的样子,耐心问道: “我且问你,事发之时,你在何处?” “小老儿在二楼躲着,不敢让那些暴徒看见。”陆掌柜回过神来,忙据实回答。 刘指挥双手一摊,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不就结了,所以你该打!” 陆掌柜大急,辩道:“小老儿乃是忍辱负重,伺机报案的啊,你怎么可以让小老儿六十多的人了,还孤身跟三十多暴徒拼命,这岂不是找死,以卵击石……” 这道理所人的都认同的,这狗官是想要逼死人么? 刘指挥摇头,一副看老白痴的样子,叹道: “你既然自承是躲在二楼,不让任何人看到,那么也就是承认,你的所有行为都无人可以证明真假,事实具体如何,全凭你一张嘴胡咧咧了?” 我……草!众人恍然,原来这武夫也有精明的时候,竟然让他一语就看出了问题的要害! “这……”陆掌柜无言以对,他前前后后所说的,都强调了自己躲在别人看不到寻不着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告诉了所有人,他是独自一人。 “可小老儿说的可都是真的,真的啊!”陆掌柜自然不可能放弃,泪水说出就出,再次打出悲情牌。 “谁能证明?”刘指挥再问。 “小老儿说的可都是真的,真的啊……!”陆掌柜只能重复着这句,眼泪不要钱地哗哗直流,这次是真的。 刘指挥冷笑道: “就因为你一通不知真假的胡诌,害得李大人被当众耻笑!此仇若是不报,朝廷威严何在,来人,掌嘴!” 这…… 刘指挥的逻辑虽嫌有些简单粗暴,却没有人有异议。 一个证明不了的证言,虽然不一定是假证,但起码不足以成为定人罪名的证据。 若是因为陆掌柜的这个证言而导致方唐镜获罪,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慢!”李大宗师终于恢复如常,出手制止了刘指挥使,道: “刘大人且慢。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下官之过,得蒙有人指出,乃是善莫大焉的好事,岂能因言陷人之罪,况陆掌柜老迈,不宜用刑!” 李大宗师宽广的胸襟自然就赢得了众人的好评。 不过也有部份知道李大宗师就是这家店背后真正东主的,则是鄙视不已! “既是李大人为你求情,且寄下这顿嘴巴,以后切不可再任意说些无根无据的话,切记,此时此地,这里就是公堂!”刘指挥威严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这才放过陆掌柜。 说完,刘指挥使转头又看向方唐镜,一副非要帮李大宗师讨回公道的样子,喝道: “我还就不信制不住你了,你不是说孤证不立吗?很好,本官这边也是有证人的!来人,传小厮来福,来运!” 刘指挥使此时万众瞩目,心里乐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不停地晃啊晃啊,美得不得了! 如此高光时刻,真真让人陶醉不能自拔。 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对付读书人,还就得靠读书人,武官的,通通不行! 尤其是方唐镜这样的人,花花肠子那是一套接一套的,自己此时只用了其中一个套路,就将李士实这狗曰的打得吃了哑巴亏还要倒过来谢我,不要太爽啊! 大明朝越往后,文官气焰愈加的嚣张,在天子面前打架斗殴也不稀奇,上百人上演全武行,打赢了是为民请命,打输了是忠心为国,连皇帝也要抚额退避。 因而文官对上了武官,素有见官大三级的睥睨风骨,咱们文官就是这么暴脾气,咋的?! 来福,来运就是那两小厮,此时被押了过来,一看到堂上坐着的三位官老爷,顿时挣脱军士的束缚,一下扑倒在地,呯呯磕头,同时放声痛哭,口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青天大老爷,小民好惨啊,你要为小民作主啊……!” “来福,来运,你二人抬起头来,有何冤情,可从实说来,本官和两位李大人定然秉公断案,还你俩一个公道!”刘指挥正气凛然。 二人这才止住哭声,抬起了头。 刘指挥看清两人相貌,顿时一呆,两个妖怪? 二人这一抬头,顿时让所有人都着实吃了一惊,这还是人吗? 两个类人生物,顶着青淤的硕大猪头,又穿着相同的店服,不要说陆掌柜分不出谁是来福,谁是来运,便是两人的母亲来了,也断然难以分辩。 便是连方唐镜,也是心下歉然,这群纨绔子弟倒没有下狠手朝要害招呼,可专门打脸是怎么回事?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两货挨了一顿毒打? 与身份无关,是人都有同情心,三位官员如此,方唐镜如此,众人亦如此! 看到两人模样,群情哗然了! “这还能算是人吗?” “太惨了,这简直就是猪头炳啊!” “可怜的娃,他们经历了怎样的非人折磨!” “这两小厮我以前见过,挺清秀的两娃,现在这副人不人猪不猪的模样,非人哉!” “别不是两个妖怪混进了我们人族?” “你是志怪话本看多了!” 总之,人们对这两个受害者抱以无限同情。 “啪!”这次拍桌子的是李知府,在这个时候,他不能不有所表示,毕竟这松江府是他的治下,毕竟这两人是他的子民,于情于理,他都必须给出一个姿态。 “方唐镜,这是怎么回事,你有何话说?”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恭敬地行了一礼,回道:“大人,如果我说,这是他们自己要求的,您信吗?” “噗!”的一声,刘指挥牛饮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对面的李大宗师一身,连李知府也被波及,半边脸上全是茶水。 然而三人全都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看神经病一般的看着方唐镜。 刘指挥大是着急,你就算要找借口,能不能找一个靠谱一点的,就算说这两货突然鬼上身,自己扇坏了自己也比你这个借口强? 两位李大人完全不能相信,这小子之前看着还挺正常的,不,应该是精明无比的,怎么突然就脑子烧坏了,这样的话也是他能说得出口的? 还是说,你方唐镜以为所有人脑子都烧坏了?否则如何会说出这般连三岁小儿都不信的话来? 不止是三位大人,整条街,除了堂里的纨绔之外,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方唐镜,这次怕是真的脑子错乱了。 所谓证据,全都写在两位证人的脸上,这绝对是作不得假的。 方唐镜定是情急之下脑子搭错了线,否则智商哪里会退化如此严重,唉,成也证人,败也证人! 第111章 都是晴天 “咳,咳……”面对整条街的冷场,方唐镜不得不咳嗽两声,提醒李大人道: “我知道大人们不信,不如传最先进堂的衙役,他们一开始就是因为听了这两小厮的惨叫,为了救人才冲进去的,也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之后的诸多冲突误会。大人问一问当时的情况,便知在下说的是否属实!” “既如此,传胡班头上堂!”李知府回过神来,传唤胡班头。 提学官虽有幕僚,却是没有衙役使唤的,之前李大宗师所带的衙役,全都是从府衙里抽调出来,故而李知府只需要将胡班头唤来问话便知! 片刻之后,一个头上缠着厚厚绷带,将头脸全部包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汉子,一瘸一拐的走进堂来。 众人又是吃了一惊,胡班头在府里也算是个名人,平日横行街坊吃拿卡要,买东西少付帐自不必说,此时竟被人打成了这般,可见方唐镜这人简直就是狼中狼。 虽说已经包扎好了,看不出受伤程度,可单单看胡班头每说上几个字,都要歇上几口气的样子,伤势定然不比这两小厮轻,起码两小厮此时还能中气十足的哭爹喊娘。 “回府尊大人的话,小的胡六,听候大人吩咐!” 所谓输人不输架,胡班头好歹也是松江府江湖叫得上号的人物,快班老大。 自然是要打起精神做出一副我是硬汉我轻伤不下火线的表率,此刻虽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腰杆子却是挺得笔直。 正所谓有对比才有伤害,与这位胡班头一比较,那两位小厮的样子仿佛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毕竟人家救人的受伤比你还重,也没象你俩这般哭天抹地,不还好好的站着吗? 做人,能不能诚实一点?太浮夸就不好了! 李知府还是很懂得人情世故的,十分体恤下人,关心地问胡班头道:“胡班头,身上无恙乎?” “回大人的话,此等小伤虽重,小人却是不放在心上的,小的时刻牢记大人的教诲,不敢有半分懈怠。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小的誓必与一切邪恶势力斗争到底,不死不休……” 虽然他说话断断续续,但态度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顿时就博得了一片喝彩声: “胡班头,好样的!”“好汉子!”“你欠我的酒钱不用还了!”“咱们怡红院的姑娘欢迎你!” 不得不说,胡班长这话说得十分漂亮得体,不但突出了自己,更突出了李知府治下有方,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伙都是十分爽快的给了这个面子。 “胡班头尽心职守,堪为楷模,其心可嘉,其行当表,此事之后,本官自当表彰你的功迹。”李知府挼须颔首,满意地道:“现在,你说说当时的情形。” “是!”得到知府大人的勉励,胡班头顿觉身子轻了几分,连伤势似乎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起来: “小的们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就在提学官大人的严令下赶到了现场。” “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听到店里传来打砸的声音,还有这两位小厮哭喊叫骂的声音。” “可曾听清其中内容?”李知府追问。 众人摒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回大人的话,小的们平时遵从您的教诲,勤学苦练,所以行动十分迅速,只用了半刻钟时间就赶到了现场同,也正来得恰是时候,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正着。” 胡班头回答得十分肯定,这可是关键,与后世的幺幺零一样,大明官府在接到报案之后,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赶到现场,控制住局面。 这个时间通常控制在一刻钟之内,最迟不可超过两刻钟。 胡班头自是有骄傲的理由,他在半刻钟内赶到现场,说明业务素质十分突出,无可挑剔。 “胡班头果然好样的,神速啊!” “这货怎么转性了?平时听到打架斗殴,这些衙役们总是等到双方拼出个结果之后才出来收拾残局的,今怎么这般着紧?” “你懂个毛线,平时打架斗殴的都是些市井亡命徒,又危险又没好处,谁会早早掺和进去,那不是傻子才做的事吗?这次可不同,书生闹事,有个屁的危险!还有大把好处可捞,这胡六是什么人,鼻子比狗子还灵,有了好处,当然最快的就数他了!” “果然处处留心皆学问,兄台高见,小弟佩服!” 不管怎么说,胡班头的及时赶到,十分给李知府长脸。 “好,你且将当时听到的详细说来,不必有任何顾虑,半个字都不可隐瞒。”李知府十分满意这个下属。 “是,当时小的带着一众弟兄听到里面的哭喊之后,便立即冲了进去。” “虽说被一群人阻拦在门口,却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我们就听到两位小厮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各位英雄好汉,朝这打,对,就是这,求求你们朝这打,你们倒是打啊!不敢了是?不敢就赶紧掏钱,否则,嘿嘿,我俩一准指认你们,让你们关进牢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耶,你们是什么眼神,不服,不服你倒是打我脸试试,求求你了,不打你就是我孙子!” 事实证明,胡班头这个班头并非是一昧的靠溜须拍马坐上这个位子的,自身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胡班头不但记性极好,模拟还原现场的本事也是一流,此时他语气惟妙惟肖,简直就是形神兼具,一下就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个通透,使人代入其中,有如身临其境。 两位小厮此刻急得尿都要出来了,数次张口想要辩解,却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公堂规矩他俩还是懂一点的,加上之前一直旁观,自然知道方唐镜在旁虎视眈眈,就是巴不得他俩从中插话,好抓住他俩的痛脚。 好不容易捱到胡班头说完,他俩还没开口,李知府就已经发话,问道:“来福,来运,胡班头所言是否属实?” 这……两人心里已经问候了胡班头祖宗十八代无数遍! 凭什么你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那个时候到场! 这胡班头当真该死一万遍,想是这般想,却是不得不回答李知府的问话: “大人,胡班头所言属实,可是,前面还有,他怎么没听到?”两位小厮无比憋屈。 “混账,我胡某人身为执法人员,平日里听从府尊谆谆教导,深知刑狱一事,须慎之又慎,当忠于事实,听到的看到的,俱不能有所偏袒,亦不得有半字虚言,非亲眼所见,非亲耳所闻,俱不可妄言。你两人所言,莫非是想陷我胡某人于不义不忠之地!”胡班头怒斥。 两名小厮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李知府感慨点头道:“世事之奇,无奇不有,难以相信,方唐镜所言,竟然都是事实……” 不但府尊对真相难以接受,其余的人谁又不是如此? 众人心头一万头乌鸦飞过,看向那两位小厮的眼神都变得古怪无比起来。 这……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啊,方唐镜还真没脑残,脑残的另有其人! 是脑残还是人性至贱? 竟然真的有人主动求打! 还是再三苦苦相逼的那种? 终于,有人叹道:“岁月静好,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遇见这两人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睛天了!” 呃,好深奥的样子!难道此前就没有阴雨天气? “兄台此言何解?” “唉…因为无语(雨)啊!” 众人亦无语(雨)!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贱人,是满足他们的要求呢?还是满足他们的要求? 第112章 李代桃僵 “够了。”李士实这个时候不得不出面说话了,“时间已过正午,就不要在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纠缠了,既然两名小厮是新的人证,便将尔等亲身经历详细道来。” 正午的太阳宛如低悬的火球一般,将整条街都蒸腾得热气腾腾,加之满满的人群,空气不畅,更将整条街熏得如同烤炉一般。 好在公堂设在快哉风大堂之中,又有流水假山,将炎热之气抵消了大半。 纵然如此,方唐镜身上的汗水仍细细密密的浸湿了后背。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碗酸梅汤,冰镇西瓜什么的,不在太爽。 两名小厮正在叙述着“快哉风雅集”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都一一道来。 他们没有与外界串通的机会,最多是得到了陆掌柜的眼神暗示,要咬死方唐镜。 数十双眼睛盯着,他俩就是想捏造些什么,一时之间也无法可想。 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事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方唐镜也并不担心。 方唐镜要做的,就是盯死李士实,这个自负姜子牙,诸葛亮一流的人物,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罢手。 现在李士实最大的劣势就是信息不对称,对具体的情况不了解! 他所能得到的消息全都是陆掌柜告诉他的,所以他能做的相当有限。 他本来是有机会弄清楚店里那些纨绔子弟身份真相的。 但是他太过急于拿下方唐镜,罗织了聚众作乱的不赦大罪,反倒逼得这些纨绔没有了退路,只能抱团对抗,使得他错过了最佳的知情时机。 事实上,李士实真正的敌人不是方唐镜,而是方唐镜身后这群纨绔。 他一直盯着方唐镜穷追猛打,已经犯了极致命的战略性错误,被方唐镜带进了坑里。 在李士实想来,方唐镜就是这些人的头目,是他煽动了这场闹事,只要定下了方唐镜的罪名,余者便不足道了。 他并不知道,他要拿下方唐镜,就必须先扳倒徐鹏举,朱胖子以及那些侯伯家的公子少爷,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这个秘密此时不但刘大侉子知道,连李知府也知道了,三位主审官,已经有了两位倒戈,他李士实再能打,也注定了惨淡的下场。 此时的李士实眉头紧锁,显然,他也隐隐若若的发觉了事情不对劲! 不是他察举了徐鹏举等人的身份,而是到了现在,反常的事情实在太多。 其一,刘指挥使的行为太过反常,竟然不惜为了方唐镜这个白丁与两名文官反目。 若是为了巨额的贿金,以武官们要钱不要命的性子,虽然勉强说得过去,但这刘指挥的吃相也未免太过难看了? 其二,李知府之前的行为也十分反常,作为文官,李知府天然就应该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但事实却是,这李知府分明是有意无意地在袒护方唐镜一方。 这就太让人费解了,若说刘指挥是得到了大笔的献金,那他李知府图的是什么?他明明一点好处也得不到才是啊? 而且李知府一直跟自己寸步不离,之前还对刘指挥多有怨言,怎的一下子就转变了立场?太耐人寻味了! 如果不是因为巨额的好处让他转变态度,那就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办到…… 那就是恐惧! 暴利能让人改变立场,恐惧当然也能让人改变立场,他在恐惧什么? 或者说,李知府发现了什么能令他改变立场的恐惧物事? 李士实的目光开始四下游离。 他有一种直觉,促使李知府改变立场的物事才是这场游戏的关键! 李士实的改变,方唐镜一一尽收眼底。 不得不说,李士实的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 而且李士实是一面倾听两名小厮的叙述,一面四下里用眼光观察众人,显示出了等同于一心两用的高超思维运算能力。 最后,李士实把目光定格在主位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目前看来,这人最为可疑! 在这些人里,身份最尊贵,又能让刘指挥请为座上宾却不解释也不介绍的人,只怕很可能就是此人的身份镇住了李知府! 李士实大脑在急速运转,把南直隶能影响到李知府的大人物家的公子少爷一一挑出来对比。 实际上,他任提学官近一年,一直在南京国子监署理公务,对于南京最有名的公子哥还是认识几个的,象徐鹏举这样的花头鸭,他也是见过面的。 但面前这人显然与他记忆里的那些人并不搭边。 而且这人看起来穿着名贵的华服,实则气质不过尔尔,完全没有大富大贵之家的作派,充其量只能算是有些气势。 应该是某个场面不俗的大商人家公子,有钱任性,虽然可以用钱砸晕刘指挥这等见钱眼开的莽夫,却完全达不到左右李知府这等人物的量级。 这样的公子哥在富甲天下的松江府还是不少的,仗着有两个臭钱,就自以为有多了不起,额头长到了天上去。 为了保险起见,李士实还特意叫来两名亲信长随辨认了一番。 这两名亲信都是南京本地人,对那些整日处于绯闻中心的公子哥们再熟悉不过。 然而,这名亲信也没能认出这名傲慢的公子。 再看那些后院的书生,除了之前那三位,也俱都没有南京出名的公子哥。 至于会不会有北京来的公子哥,值些大灾时刻,千金之子不立危墙,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记。 更何况李士实在北京为官多年,对于王府公侯家的公子也是有些印象的。 至于李知府为何会改变立场,李士实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由于这场大灾之中李知府应对不力,造成了人为的祸乱,头顶上的乌纱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得紧。 此时爆发出“乱党劫掠快哉风雅集”的事件,李知府当然是急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改变立场,也就很说得过去了。 确认了没有变数之后,李士实定下心来,决心还是照原定的计划执行下去。 当然,李士实能在不到四十岁就出任四品达官,除了本身能力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够狠!做事从不会只有一套计划,当他要置人于死地时,莫不是一套接一套的,环环相扣。 这些年,挡在他仕途上的拦路虎,现在莫不稀里糊涂的成了他的垫脚石。 “你现在,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李士实对着这名亲信耳语,要置方唐镜于死地,他可绝不止公堂一条路! 亲信领命而去,很快,就悄悄地混入了人群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方唐镜的眼睛。心下更加的警惕起来。 面对毒蛇一般的人物,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事实上,方唐镜从不敢小瞧了古人的智慧,尤其是李士实这种能在史书中留名的狠角色。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换位思考,不停地推算,若自己是李士实,面对此时的情况,会做出的种种反应。 他当然不会给愚蠢到留下破绽,让李士实有发现真相的机会。 此时坐在主位的这位“小国公”,并非真正的徐鹏举。 是由徐鹏举的一名护卫穿上他的衣服,代替他坐在这里吸引众人注意力的一具傀儡罢了。 至于真正的徐鹏举和朱胖子还有几位名声响亮的纨绔,早已经换上了官兵的服装,混在了刘指挥使的卫队之中,乐不可支的在看着热闹。 面对方唐镜如此悍然作弊的全方位操作,李大宗师就算是长着火眼金睛,又怎么可能识破得了真相?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第113章 无解毒计 来福,来运两位小厮的血泪控诉还在继续,声情并茂,涕泪俱下,唱作俱佳。 演技的精湛程度,虽然不能与陆掌柜相比,也略显浮夸,但是对于两个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小子来说,已经算是同辈中的翘楚,超水平发挥。 便是陆老掌柜这等在复杂环境中沉浮了数十年的老戏精,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在暗暗点头的同时警醒自己: “这两个小子跟在自己身边,果然偷学到了不少东西,自己从现在起要小心了,不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惨剧很可能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若是放在后世某岛的银马奖评选,这两名伶俐的小厮捧个把最佳新人奖不要太简单。 两名小厮的陈述与陆掌柜在大框架上是相同,具体细节却比陆掌柜翔实了许多。 由于他俩是亲历者,情节更完整,细节更突出,描述更准确,表情更丰富,始末更清晰。 两人一唱一和,相互补充,很快就将事情的全貌完完整整地还原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尤其是两人也颇懂一些春秋笔法的,删删减减之后,将控诉的重点放在方唐镜身上。 方唐镜如何的欺压他们,如何的颠倒黑白,如何的煽动闹事,乃至到最后对他们拳脚相加,打砸商铺,冲击二楼,都是二人控诉的重点。 说得绘声绘色,简直就把方唐镜形容成了一个人面兽心的蛇蝎书生。 说到伤心处,真真让人闻者伤心,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了方唐镜才解心头之恨。 “三位青天大老爷,你们可要为小民作主啊!” “小民心里苦,却难以叙说其中之万一,求大人明查,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两位小厮精彩的控诉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在两声悲鸣中结束。 群情激奋,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地看向方唐镜。 “唉……”恰在这时,陆掌柜适时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尽的愁苦伴随着花白的乱发又将人们之前的记忆激活了起来。 对了,你方唐镜之前不是说过,“孤证不立”吗? 现在好了,又有两人控诉于你,看你有何狡辩! 不过从总体来说,经过之前的方唐镜与莫师爷和陆掌柜的交锋,人们还是普遍愿意给方唐镜一个辩白的机会的。 倒不是众人突然就成了道德标杆,而是熊熊的八卦之火比义愤之火更加旺盛的缘故。 毕竟一个名满松江的大才子突然堕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说不好奇,那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一个人,又是如何单挑了整个“快哉风雅集”的? 还煽动得一众士子都魔怔了一般跟着他搞事,这是何等的邪术,换了你,你不好奇? 好奇害死猫就是这个道理了,绝大数人都在翘首以望!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不这么想的人。 “打死这狗贼!”人群之中有一买菜的小贩,从箩筐里拿出臭鸡蛋,大萝卜。大喊了一声,就对着方唐镜猛地投掷了过去。 只不过,方唐镜是何等狡诈的人物,这种围观群众激于义愤投掷物件泄愤的桥段,他在影视作品中不知看过了多少遍,怎么可能不熟悉? 而且这名小贩错就错在,他在扔东西之前,先大喊了一嗓子! 看似是要借这声喊给自己壮胆,实际上他是在煽动民愤。 方唐镜从他的喊声之中,听出了江西南昌口音,立即就断定出,这人是李士实从家乡带来的心腹手下。 联想到之前那名亲信鬼鬼祟祟混入到人群中的事实,方唐镜再一扫外面,顿时就是一惊,冷汗涔涔而下,瞬间就打湿了全身! 堂外,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如这小贩一般的菜贩子,足足有一二十人之多。 更要命的是,此时这些人都把手伸到菜篮箩筐里,只等那为首之人砸中方唐镜,这些人便会群起而效之,裹挟民意,制造混乱。 电光火石之间,方唐镜就明白了李士实的歹毒心思:解决不了麻烦,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果然,能在史书留名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方唐镜甚至都想到了后续的情节: 广大人民群众激于义愤,先是臭鸡蛋烂菜叶天女散花一般将里面的官兵打懵,然后不明真相的群众就在有心人的撩拨之下,一涌而上,将万恶的方唐镜活活打成肉饼! 而这里面官兵虽多,民乱一起,当然是在第一时间里保护三位上官,并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至于方唐镜这等小人物,谁有闲空去保护他,打死就打死了!算他倒霉! 要知道,法不责众,尤其广大人民群众还是正义一方,替天行道! 方唐镜就是被打死了也是白死,有再多的道理,到地下跟阎罗王说理去! 有明一朝,民众冲击官府,打死打伤官员的事情不要太多。 尤其是江南,简直就是重灾区,不要说官员,就是连皇帝的家奴也照打不误,打死白死。 宣德年间,有个书生在街上冲撞了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的仪从,被开路的引导官当场乱棍打到一边。 太监嘛,行事总是有些肆无忌惮的,手下人狗仗人势惯了,下手就有些重。 也不知那书生身子太弱,还是有什么毛病,居然当场就倒地不起,过后没多久就死掉了。 于是坊间便有传言死太监打死了读书人,这事闹得挺大,死者家属告到了官府。 到了开堂审案的那天,便聚集了大批的读书人和市民。 当地官府自然是不敢拿太监怎么样的,随即就判了赔钱了事。 死者家属和围观群众自然是不服的,加之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拨,竟然就演变成了冲击衙门的戏码。 大堂判案的府尊被打成了猪头,最后还是在衙役的拼死抢救下才逃了出去。 但代表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来出堂的小太监就没这个福气了,被愤怒的百姓生生打死。 最后,这起案子因为双方各死了一人,又是法不责众,朝廷也不愿多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不了了之。 这还是因为涉案人身份特殊,才记录在案的大事。 象那些冲击衙门的诸多小事,记都记不完,不绝于野史。 最常见的就是两村抢水山林界线之类的械斗,死了人的一方不服判决,抬尸体堵住衙门口讨要说法的,江南地面年年都有上演。 所以李士实安排人煽动民乱,冲击公堂,乘机打死方唐镜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却绝对是一手绝妙好棋! 方唐镜先前就料到,李士实绝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却也万万料不到此人胆子竟然如此之大。 为达目的,不惜挑起民变,身为朝廷命官,其所作所为,实是骇人听闻。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难怪李士实日后敢冒灭九族的风险,毅然决然出任了宁王的首席军师,从现在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这人的虎狼心性。 要知道,李士实乃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致仕的,何等清贵!家里田产无数,子侄俱是官宦,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有割舍一切的勇气,实是有大毅力之人。 时光飞逝,没时间再想了。 东西已经从小贩的手里扔了出去! 更有暗中蠢蠢欲动的人即将发动,猎物已经落入包围,在劫难逃! 任方唐镜比常人多出一世的知识经验,仓促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应对,心中虽然闪过无数妙计,然而时间都已不允许了! 怎么看这都已经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第114章 挟持人质 臭鸡蛋准确无比地朝着方唐镜面门飞了过去! 方唐镜此时的站位却不是面对着三位大人,而是侧立在一旁,正站在陆掌柜身边。 他的身后不远就是三位上官坐镇的八仙桌,身侧就是一排的官军,连躲避的空间都没有! “唉呀!”眼看着臭鸡蛋就要不偏不倚的在脑门上开花,方唐镜突然发出惊呼! 异变陡生! 方唐镜手头上那本厚如砖头的《大浩》突然掉了下去,而他就眼疾手快地俯身一抄…… 臭鸡蛋以毫厘之差,险之又险的贴着方唐镜的头顶发捎飞了过去,躲过了这场飞来横祸。 “草,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早有准备的!”菜贩子心中大骂。 不过,虽然失手了,“菜贩子”脸上却没有半点失落。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因为他只要出手,就已经成功! 他的出手,就是总攻的信号,无论他命中目标与否,都不影响事件后续的进展! 他甚至已经预想到了方唐镜被众人你一脚我一脚,一脚接一脚,踩成烂泥时的景象。 所以就算方唐镜有了心理准备,就算他看穿了又如何?也无法破解这道危局! 咱这是阳谋,就喜欢看你明明中了计,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在他的四周,二十余名与他一样的菜贩子已经举起了各色烂菜。 甚至有人还准备了大袋的面粉,若是撒将出去,绝对能令方圆十数米内目不能视物,正是众人一哄而上的最佳掩护。 当然,真正的杀着是暗中混在普通百姓里的,那几名专做脏活的家丁。 这几人可是宁王专门训练出来的死士,身上带有刀子,趁乱摸上去,一刀就可以结果了方唐镜的小命,这是双保险,杀人之后再趁乱混出人群,简直完美! 而在方唐镜这里,之前失手的臭鸡蛋大萝卜当然不是精确制导飞弹,越过了正主之后,按照惯性继续划着完美的抛物线直飞而过。 “呯!”的一声,臭鸡蛋大萝卜不出意外的砸在了八仙桌上,将三位大人都吓了一跳! 等到看清只是一只臭鸡蛋外加一条大萝卜时,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条黑影猛地扑将过来! 在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当口,已经硬生生将李大宗师扑倒! “唉呀……!”猝不及防的提学官大人顿时就被扑了个狗啃泥。 整个人被黑影抱着滚落到桌子底,脑袋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惨叫! 喂……这什么情况? 刘大侉子和李知府懵得稀里哗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就听到,扑倒李大宗师的那人发出了焦急到变声的尖叫: “快,保护大宗师,有人要行刺大宗师!” 话音刚落,大片的臭鸡蛋萝卜烂菜叶小石块就雨点般落了下来! “有人要行刺大宗师,有人要行刺大宗师,保护大宗师!”桌子底下仍然在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这个时候,刘大侉子和李知府都已经听出,桌子底下这个声音正是方唐镜发出来的。 我……靠,两人都是爆了粗口——尼玛的!扑倒大宗师的竟然是方唐镜! 当然,雨点般落下的打击物全都被八仙桌挡了下来,没有伤及方唐镜和李大宗师分毫。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辜的刘指挥使和李知府惨遭到了鱼池之殃。 身上头上脸上被不知多少“暗器”招呼了一个正着,满身包,痛且狼狈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 包括那些扔东西的“菜贩子”,他们也是呆怔了! “有人要行刺大宗师,快啊,保护大宗师!” 方唐镜的声音不依不饶地,顽强地,持续不断地高喊着,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舍了性命在保护大宗师一般! “菜贩子”们彻底的凌乱了! 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好不好,你这脑残货,就不能正常点,咱们按套路出牌行吗? 我…去你…姥姥的…太坑了啊! 方唐镜这一嗓子已经将他们的行为定了性——行刺大宗师! 谁他嬢的行刺大宗师了? 我们要行刺的是你方唐镜好不好! 明明是你挟持了大宗师作为人质,却反咬一口诬陷我们行刺大宗师,太黑暗了! 做人不能这么无耻无下限! 你不要指鹿为马,有种你放开大宗师,咱们单挑,你一人单挑咱们一群……可好? 此时若是“菜贩子”们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制造混乱,借机攻击方唐镜,性质就变了! 原本他们是激于义愤痛殴毫无人性的方唐镜,此时就变成了行刺朝廷命官,形成造反! 方唐镜此时可以有一百种法子对付他们。 就算最倒霉的一种被他们逮住,方唐镜也可以在被他们弄死之前先弄死李士实。 虽然方唐镜这具身体并不给力。 但莫要忘了,李士实身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洗澡上厕所都不需自己动手的典型文官,身体更加不给力! 再怎么说,方唐镜也占着年轻力壮的便宜。 君不见,此时李士实的脖子就被方唐镜保护得很好。 两条手臂严严实实的环抱在李士实的脖子上,勒得满脸通红。 方唐镜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满脸胀红。 李士实此时是喘息都无比艰难,半个字都发不出来,憋得通红。 方唐镜还可以挟持着大宗师从容退往后院,等待大队的官军冲进来保护他们。 也可以十分无赖的就躲在大宗师和李知府他们身后。 办法不要太多! 总之一句话: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大宗师现在已经成了方唐镜的护身符。 想要弄死方唐镜,在他死之前,死的绝对是李大宗师! 当然,“菜贩子”们也可以赌一把,赌方唐镜不敢弄死李大人! 这个可能性还是有的,虽然怎么看都不足一成! 然而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有赌不为输!万一赌赢了呢? 到底是悍然杀人还是打退堂鼓,那名心腹犹豫了! 他当然不敢拿主子的性命做赌注,但指尖都摸到了成功的边缘,又强烈不甘! 所以他犹豫,纠结,权衡……! 然而此时,时间已经不在他们一边。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那边的刘指挥与李知府已经反应了过来。 “亲军何在!”刘指挥使大喝一声,百多条精壮汉子迅速组成数道人墙将三位大人所在层层密密的保护了起来。 明朝将领所谓的亲军,其实就是自己豢养的家丁,个个是家生奴才,祖宗三代干的都是伺候将领的活计,比保镖还要专业上心数倍。 将领的生死荣辱事关全族身家性命,比他们的性命还要重要。 亲兵们将刘指挥使和李知府团团保护起来,两人顿时就舒了一口气——安全了! 既然自身安全没问题,刘指挥使便不客气了! “大胆刁民,竟敢袭击提学官大人,形同造反!来人,将所有乱党揪出来,老子要血洗长街,将乱党的首级挂在街口,以儆示后人!” 刘指挥使一拍桌子,立即就有一队队如狼似虎的官军将这半截街道全都围了起来。 一队队军士冲到那些菜贩子跟前,不由分说便将这些人就地粽子般五花大绑,拖死狗地拖了出来! 第115章 天大侥幸 “冤枉……!”菜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下去。 余下的话已经被粗鲁的丘八们用大耳光将之扇回了肚子里。 贼杀才,也不看看地方,现在是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么! 直到这时,方唐镜才放开李士实,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事人般站在一旁。 居然还顺手拿过一把不知哪位书生掉落的扇子扇了起来,倒也显得分外的扎眼。 “咳,咳,咳,你……”李士实过了好半晌才剧烈的咳嗽着,缓缓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 李士实实在是悲愤莫名,他虽然“被救”,却心知明是怎么回事! 竖子尔敢,竟敢挟持朝廷命官,胆大妄为,其心可诛,其罪不赦,不杀不足以正典刑! 李士实说话在颤抖,指向方唐镜的手指也在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当然是气的! “不就是救人一命嘛!大宗师不必客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最是心软,就算见了猫猫狗狗有性命之危,在下也是要伸出援手的,举手之劳,实在是不必放在心上。” “您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好了,在下从来就是施恩不望报的!” 方唐镜根本不给李大宗师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啦啦一大堆。 外人不知内里真实情形,只道李提学官要再三感谢,而方唐镜却是坚辞不受,听得众人莫不大赞方小相公高风亮节,实在是我辈读书人的道德标杆。 李大宗师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逆流而上,差点就把老血喷了出来。 若此时不是在广庭大众之下,他定然二话不说抄起刀子就剔下几坨肉来,当然这肉必须是方唐镜身上最重要的那个部位。 “大恩……不言谢,吾,吾记下了,必会涌泉相报,致死不渝,贤侄千万放心!”大宗师艰难地开口,庄重而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自己的承诺。 大宗师不愧是胸有城府之人,转眼就镇定了下来。 我忍,我是勾践,我是韩信,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忍…… 如此奇耻大辱,也只有用仇人的性命来感谢了。 “大宗师实在太客气了,千万不要……” 见方唐镜还要长篇大论,大宗师摆摆手,再也不多看他一眼,转向刘指挥道: “把这些人都放了,他们不过是一时义愤,不理解咱们审案的程序,并非有意要针对本官,你再看看他们扔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烂菜叶子罢了,远没你们想象中的严重,不必旁生事端。” 大宗师语气儒雅,一副荣辱不惊,爱民如子的样子,顿时又博得所有人的高度赞誉。 “大宗师真乃当世宽厚长者,这都不计较,心胸有如大海。” “有官如此,实乃朝廷之幸,百姓之幸,吾辈士人之幸啊!” “大宗师以后肯定能当宰相。”有人信誓旦旦的大拍马屁。 “何以见得?”旁人不解。 “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大宗师大度能容常人难容之物,岂非定能当宰相?!” 方唐镜闻言,脸皮抽了抽,还真是神一样的预言呢! 李士实这厮四十年后不就做了宁王的宰相吗? “公然攻击朝廷命官,扰乱公堂秩序,若是如此轻轻放过,怕是不好?”刘指挥使眼见一场军功落空,心有不甘。 他原本是要以雷霆手段将这些乱民一举拿下,然而李士实的话却让他的打算落了空。 “本官向来以民心为已心,些许小小滋扰,吾安之若素。若定要使出霹雳手段,吾担心会激起民变,毕竟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人,沾亲带故,一呼百应,还是尽快放人。”李士实坚持。 刘大侉子悻悻然了。 李士实的话却是半分毛病都没有,大明律讲究“民不举,官不究”,当事人都不再追究,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更何况李士实本身就是这次三司会审代表按察使司衙门的大员,他的话就代表了按察使司衙门的意思。 就在无可奈何的刘指挥准备放人的时候,方唐镜再次出来搅局了。 方唐镜将折扇合在手中,对着大宗师拱了拱手道: “大宗师气度如渊,大家都是佩服无比的,您说了不再追究行刺之事,那就必须不再追究。” 说到这里,方唐镜又对刘指挥使拱了拱手道: “然则这些乱民冲击公堂,却并非大宗师一人之事,乃是事关朝廷尊严的问题,若是如此轻轻放过,怕是有人效仿,反成了隐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方贤侄此言有理,然则大宗师不欲激起民变,也是十分有理,如此,为之奈何?”李知府点头称是。 方唐镜这话入情入理,正说中了刘指挥使和李知府的心坎,放不放的,无所谓,他们怕的就是万一有人钻了这个空子,效仿起来,局面岂不更加糟糕? 事实上,此时便有大把人蠢蠢欲动,菜贩子们失败了不要紧,反倒是给这些人指出了一条明路,只要吸取了菜贩子失败的教训,搏个一骂成名应当不难? 怎么吸取教训呢? 比如咱就不扔烂菜叶,咱直接扔砖头石块。 咱也不喊口号,暗地里跟身边的人约好,待到一传十,十传百之后,同时发难,任你三头六臂也是防不胜防。 或者,来点刺激的,咱扔火油如何?这是大招,不到逼不得已还是不要用的好。 那就来点伤害虽小,侮辱性却极强的?狗血,老太太裹脚布?洗脚水?便壶?搅屎棍? 总而言之,法不责众嘛,怕个鸟! 扬名立万就在今日! 这边方唐镜也给出了方法: “此事易耳,人呢,还是要放的,只不过,必须给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最起码今天,不,是半个月之内都没有为祸之力,如此,才能震慑宵小,又显示了朝廷的博大胸襟,宽严相济,方为中庸之道也。” “你是说,痛殴这些家伙到不能自理?”刘大侉子明白了。 “善!”李知府附议。 “……”李大宗师沉默了,二对一,他知道,在事关人身安全的问题上,这两人断然不会退让半步的,即便他不同意也无济于事,唯有打落牙和血吞了。 “来人,将这些乱党重打五十大板,不打到他妈妈都不认得他,老子回去就打到你妈妈都不认识你。”刘指挥恶狠狠地吩咐亲兵队长。 亲兵队领命而下,转头就杀气腾腾的对手下吼道:“都听好了,用心打,不然老子被打残之前,先将你们传宗接代的小家伙打废了!” 执法军士只觉裤头凉飕飕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抡起军棍,运足气力才抡了下去。 劈里啪啦的军棍落下,血肉飞溅,直打得那二十余名菜贩子鬼哭狼嚎,所有人都是心中生寒,看了看四周,发现从四面八方都涌来无数面目不善的官军。 众人这才想起,这刘指挥使手里可是有着三千如狼似虎的官军的,整条街现在都捏在人家手里。 想到这里,便是再有心思拼死求名的人,此时也是肝胆俱寒,同时又暗暗庆幸,之前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也结束得太快,就在自己正要一哄而上的时候嘎然而止。 一切都是那么的眼花缭乱,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最主要还是原本大家针对的目标是方唐镜,哪里想得到居然有人跳了出来针对大宗师,实在让人错愕到脑子转不过弯来,这才耽误了最佳的求名时机! 刚才还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现在已暗道邀天之幸了,好险好险,不然现在被打得屁股开花的指不定就是自己了。 第116章 横生波折 “刘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回到正题了,审理‘快哉风雅集乱党劫掠’才是正事?” 李士实索性眼不见为净,实在没兴致看着自己一众手下被打得哭爹叫娘的惨样。 “没错,没错。这些该死的刁民,害得本指挥险些忘了正事。”刘指挥感觉自己明显压了李士实一头,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刘大,你过来,本将军我刚才审到哪里了?”刘指挥兴奋得有些过猛,竟然忘记了先前审到了什么地方,不过他毫不在乎,随手便叫来亲兵队长询问。 方唐镜和两位李大人都不禁面皮一抽,这厮平时是如何带兵的?士兵到现在都没有哗变的迹象,倒也是个奇迹。 然而事实立即就打脸了。 “禀将军,小的只负责武事,余者一概不知。这些文事,大人应该问刘三。”亲兵队长板着一张死人脸,不苟言笑,倒仿佛刘大侉子不是他上司,而是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一般。 众人大奇,大明士兵可是世代相袭的,卫所士兵其实可以说是指挥使的奴仆,实在想不到在军中有下官敢这样当众不给上官面子。 而刘大侉子仿佛却没事人一般,转头看向一个胡子拉茬的亲兵,笑骂道:“刘三,你狗曰的还不出列回话?” 直到刘大侉子发话,那位胡子拉茬的仁兄才跨步出列,竟仿佛复读机一般将之前两位小厮最后一段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 这…!方唐镜看向刘大侉子的神情都变了,刘大负责军事,刘三负责文事,那么是不是刘二负责训练,刘四负责商业,刘五负责情报,刘六负责后勤,刘七负责…… 这货身后的亲兵队长整整有八人,如果每人负责一个方面,这…… 这货看似纨绔无能,实则知人善用,令行禁止,乃是大智若痴的人物啊。难怪能在金山卫坐得稳如泰山,倒是有两把刷子的。 金山卫不同于一般的卫所,不但负责惮压地方,更肩负着备倭重任,而从历史来看,自洪武十七年建立起金山卫后,金山卫一次都没有失陷过,可见历任指挥使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本事的。 刘大侉子此人倒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此时刘三已经汇报完毕,刘大侉子看向方唐镜问道:“方先生,面对诸人的指控,你有何话说?” 方唐镜微笑而道:“陆掌柜,来福,来运三位的指控都可以说是把他们能认识到的事实全都说了,在下也是认可的,并无不实之处。” “啊!”刘大指挥愕然,你小子也太不争气了? 哗!众人顿时发出了愕然的感慨声,原以为方唐镜会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辩解,不料他竟如此爽快的认了,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老子们把裤子都褪了,你就给我们看这个? 便是莫师爷,陆掌柜,来福,来运也是一脸的惊喜交加,不敢置信,这就认了? 这是什么情况?是找死?还是搏一个认罪态度好,可以从宽处罚?是不是有点晚了? “啪!” 李大宗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方红木镇纸,当作惊堂木狠狠拍在了桌上。 “肃静!” 李大宗师等众人安静下来,看向方唐镜:“你既已认罪,本官便判你……” “慢着!”方唐镜微笑着打断李大宗师。 “大胆!”莫师爷竟然带伤又重新进入状态,怒道:“大人,方唐镜屡次三番打断上官判决,分明以为国法治其不得,……” “莫师爷,法理不外乎人情嘛,以我与大宗师过命的交情,说两句话又怎么啦?难道大宗师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动手么,你又想陷大宗师于不义乎?” 方唐镜看向莫师爷的眼神简直是在说“小莫啊,你又调皮了哟”。 大宗师的救命恩人?亏你说得出口!莫师爷只觉喉头一甜,又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 方唐镜转向大宗师,拱手道:“大宗师,学生绝对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你懂的,学生只想问一个问题而已,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士实如同吃了一只绿头苍蝇一般,强忍着干呕出声这种影响面子的行为,平静地说道:“但说无妨。” 方唐镜也一脸平静地说道:“大人,若一个人吃了砒霜,七窍流血,是否死亡?” 七窍流血是否等于死亡? 这?所有人的脑子都险些宕机,正常情况下,都七窍流血了,那是必死无疑,所以才有“七窍流血而死”这句很顺口的话。 可万一砒霜的剂量恰好就是只让此人七窍流血呢? 这并非不可能!要知道,砒霜虽是出了名的毒药,却也是中医中常用的药物,剂量用对了就是良药,稍过剂量便是杀人无救的毒药。 同样出名的还有“一品红”(丹顶红),“见血封喉”“马钱子”,这些都是含有剧毒的药材,非名医不敢轻用。 李大宗师噎住,好半天才皱眉道:“未必!” “然也!”方唐镜拱手致敬道:“大宗师果然明查秋毫。在下只是承认他们说的是事实,却并没有认罪,相反,这是他们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请三位大人将其定罪!” 又来,又是颠倒黑白,指驴为马那一套?! 众人都已经听陆掌柜和两位小厮说过无数次了,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好不好,当真是好奇得不要不要的。 若不能一睹为快,亲眼见识一番,恐怕回家之后定会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哦?!其人何罪?你如何证明?”李知府见李大宗师不出声,深知李大宗师此时若是开口,岂不是承认了自己并没有看出那三人罪在何处?便不客气地代劳了。 “很简单,有了证人之言,何不把证物一并呈上堂来,如此,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一看便知谁是谁非!”方唐镜笑道。 此言有理,只有证人之言并不是完整的证据链。 虽然大明没有证据链这个词,却并不妨碍方唐镜将之提前拿了出来,也并不妨碍众人对这个词的理解。 而且大明律也是重物证更重于人证的,裁定一个案子,可以没有人证,却不可以没有物证。 方唐镜这个提议不但合情合理,更合法合规,任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就直接堵死了李士实企图直接用人证将方唐镜定罪的路子。 “很好,将证物呈上来!”刘指挥又神气了起来。 早有后院的几名书生做好了准备,各自捧着证据走了出来。 最先走上前的两人,一人捧着画卷的一头卷轴,当着众人的面徐徐展开,正是《清明上河图》赝品。 画卷一打开,就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无数人争着朝前面挤来,阻拦的军士不得不再次加派了人手才堪堪将热情的百姓挡在线外。 方唐镜走到陆掌柜和两名小厮的面前问道:“你等口里的《清明上河图》可是这一幅?” 整个“快哉风雅集”店里也只有这一幅《清明上河图》,无法辩驳的,三人点头称是! “那么,我认为这幅画是赝品,三位没有异议?” “没有。”三人回答,这是他们在供词上供认了的,当然也不会反悔。 “我等有异议!”便在方唐镜准备出示第二幅字画时,围观人群之中,忽然有多人大声振臂疾呼! 发出呼声是乃是一个小团体,方唐镜和李知府都认了出来,这是府学里的生员。 既然玩拼死求名这条路行不通了,那么咱们通过合法途经,总没有问题了? 凭什么是你方唐镜在半柱香不到的时间里就认出了这是赝品,我就不信了,我们在四份之一柱香就能认出,怎么的,不信?不信就试试!敢否? 第117章 士子参审 咱一个人或许不是你“松江府第一秀才”的对手,那咱们组团如何? 三个臭皮匠还赛过一个诸葛亮呢,就不信这个邪了! 何况后面还有六七幅据说是赝品的证据呢,没理由一幅都不占上风的,呵呵,方唐镜啊方唐镜,对不住了,今天咱哥几个要踩着你的名头上位了,不须多谢了! 文无第一嘛,书生们的这点小九九,方唐镜和李知府心里明镜似的。 方唐镜自然是阵仗越大越好的。 最重要的是,陆掌柜并不清楚方唐镜是如何把真品指认为赝品的,其中的细节他在二楼并未看清。 而来福、来运在控诉的时候,都是把重点放在方唐镜如何作恶多端上,也并没有细致地描述方唐镜是如何辨认出赝品。 因此方唐镜并不担心这些人会抢了自己的主角戏份。 相反,绿叶越多越茂盛,岂不显得自己这朵鲜花更是冠绝群芳? 这等送上门刷声望的好事,不要太多好不好? 压住内心的狂喜,方唐镜便微笑着提议道: “既如此,大人何不行个方便,许他们派出数名代表参与会审,亦是我松江文坛盛事也!” 李知府闻言眼前一亮,这方唐镜莫非是鬼才?一转念便是一个鬼主意,生生把一个肃杀的会审现场扭转成了文会现场,实是对自己的声望大有益处! 李知府笑容压都压不住,他看向李大宗师,问道:“大善!不知大宗师意下如何?” 面对李知府的问题,李大宗师自然是允许的,文人相轻,多一些文人反倒会制肘了方唐镜的施展,而且这些人摆明了车马炮是对着方唐镜挑刺来的,为何不可?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大宗师颔首道:“早听说李知府治下文风鼎盛,今日一见,果然盛名无虚,既如此,便允其选出六人为代表,参与会审,亦不失为一段士林佳话。” 李知府此时已笑得合不拢嘴,正要说些什么,又听李大宗师接着说道: “既然是读书人之盛会,那这‘快哉风雅集’的文会发起人,陆掌柜再袖手旁观就不合适了,加之莫师爷也是最先经手此案之人,为示公平公正,不如就一并参与进来,也算是一种还原案情,办案文会两不误,此诚开我朝审理风雅事之先河也,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大宗师没提两名小厮,这两个家伙明显不是读书人,此等文会,他俩的身份便属于狗肉上不得台面了,提了反倒将格调拉低,说不定就给了方唐镜反对的借口。 这老狐狸好精的算盘,轻轻巧巧就将自己手下摘了出来,方唐镜,刘指挥,李知府都同时在心里大骂了一句。 李知府当然不会拒绝,他现在和方唐镜一样,乃是最急于求名的时候,影响力这东西正是多多益善。 “既是修契之事,自然是要公平公正,不能让人有闲话,提学大人心思缜密,思虑周详,下官极这佩服。敢不从命。” “好!”刘指挥使眼见方唐镜并不反对,他自然是不甘寂寞的。 一名武将,能参与这等文坛盛事那是倍有面子,何况还是三巨头之中最主要的成员? 日后随着此事的流传,人人均知是他刘大侉子主持了这次文坛盛事,自然就越加的坐实了自己文武双全的名头,乃是一辈子都有得炫耀的资本。 刘指挥使急忙强行插话道:“既如此,本官忝为‘儒将’,手下官军也不可失了面子,便也选一名‘儒兵’参与士子会审,军民一家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人绝倒,只听说过“儒将”,这丘八异想天开,居然创了一个“儒兵”的词语出来,实在是……开心就好,不说也罢。 不多时,六名儒衫纶巾的年轻士子昂首挺胸走了进来,意气风发地与三位大人一一见礼。 不得不说,松江府不愧江南大府,文风之鼎盛也是在南直隶十三府里常年排在前五的大府。 之前振臂一呼,便有百士子响应,而这六人就是这些精英中人人认可的精英,自然本身的才学也是出众的。 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六位士子方一亮相,个个玉树临风,英气逼人,引得众人争相喝彩。 “快看,那位貌如潘安的翩翩少年,正是我华亭邵公子,五岁识文,八岁便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十四岁考童生时便中过县府两案首,险些便成就了‘小三元’的大才子,自小便有神童之名的邵家安公子。” “真少年英杰也,那位年纪最大的钟相公,也只是年方弱冠?他可是咱们上海县的骄傲,听说家里有藏书万卷,每一本都是他亲手所抄,现在又是府学‘廪膳生员’里第二位连续霸榜第一名两年的大才子呢!可惜他不可能连续霸榜三年了。” “这又是为何?难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又出了一个更强的?” “你傻啊,第三年人家自然是要高中举人的,还图个‘廪膳生员第一名’有何用!” “这位兄台所言极是,走在钟相公身边的那两位,就是府学十大廪膳生员排名第二第三的秦小相公和路小相公了,俱是雄姿英发,学通古今的少年俊才啊!” “哇,果然仪表堂堂,只不知这二人可曾婚配,吾有一侄女,年方二八,姿容秀丽,又是书香门第,可谓腚大腰粗,宜男之相,实乃天作之合……” “我劝你就别想太多,这等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夫婿,怎么可能还轮得到你!” “此言大是有理,看到没有,就是走在第四的那位俊秀少年,季子美,去年跟方唐镜同时中了院试榜的,惜败于第三名,他当时就被榜下捉婿了,那位女方家里,可是咱上海县有名的官宦人家,啧啧,生子当如季子美……” “那是沈相公,家学渊源,乃是永乐年间翰林学士沈度、沈粲传承至今的大家子弟,儒雅博学,端的好人材。” “还有那位风流倜傥的罗相公,精通琴棋书画,听说是柳永一流人物,尤以诗字为双绝,听说时常有秦淮的姑娘重金求罗相公的墨宝呢,才子佳人,多美啊……唉,怎么就不是我……” “有这六人出手,这回稳了!” “那是当然,方唐镜虽有些才名,却如何及得这六位底蕴深厚,定然是完败无疑。” “这样不太好,再怎么说方唐镜也曾经是咱们‘松江府第一秀才’,总要留三分情面才好。要不咱们是不是替方唐镜求求情,放他一马?” 人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方唐镜的惨败,都已经生出了怜悯之情。 没有人还认为方唐镜有胜算。 人的名树的影,六人的名声摆在那里,实话实说,方唐镜此时在县里做的那些事,还没有流传开来,所以他的名声,也还停留在昨日,实在是乏善可陈。 在众人看来,方唐镜除了中秀才比别人早了一两年,两三年的,案首什么的,这六人还真不缺,六人里就有两位差点就小三元的。 单个抽出来对比,综合素质就不比方唐镜差,何况还是组队? 众人只希望方唐镜败得有尊严一些,不至于让众人太失望了。 “哇靠,不客气的说,这就是咱们松江府的“秀才梦之队”啊!” 不知是谁最先起了个头,于是,“梦之队”这个称号迅速传遍全场。 这六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当然有骄傲的资本,堂堂府学十大廪膳生员排名前三的全部在场,余下三人也各有绝技,绝非泛泛之辈。 完全有信心有能力将任何看不惯的牛鬼蛇神统统扫进陈年故纸堆里去。 “梦之队”这个称号当之无愧! 当然,对着方唐镜和陆掌柜,莫师爷三人,出于礼节,他们也是拱了拱手的。 只不过,六人面对方唐镜,面上没有半分谦慎的模样,倒象是六只骄傲的小公鸡。 在他们眼里,方唐镜这个“曾经的松江府第一秀才”,简直就是去年黄历,昨日老黄花。 数风流人物,还看我今日之“梦之队”。 第118章 不是我吹 年轻就是好啊,敢想敢做,不记后果,放飞自我…… 方唐镜眼皮狂跳了几下,心下感慨不已,浑然不记得自己这具身体不过才十七岁没满。 “你他嬢的刘三,平日里舞文弄墨的挺象那么回事,怎的关键时候就拉稀了?当年给老子伴读的时候,那赵夫子还净夸你呢!你嬢的,给老子把头抬起来!” 对了,差点忘记,还有一名“儒兵”。 如果不是刘大侉子大声喝骂,众人怕是都忽略了这位缩在一旁的“同伴”。 这不就是先前禀告文事的刘三吗? 嗯,也对,堂堂一卫指挥,身边怎么着也要有一两个笔杆子。 只是这货在刘大侉面前挺放得开的,怎么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萎了? 对了,这货虽然读过几年书,却只是一个书僮,以刘大侉子的文化水准,也不会去考什么秀才举人,最多认认字,背两首大头诗充充门面,已算是卫所里的头面读书人了,他的书僮就算比他好,也是有限得紧。 所以面对一群真正有秀才功名,且又是一府排名最高的廪膳生员,不自卑?不存在的! 纵然是刘大侉子大声喝骂,引起了“梦之队”成员的注目,不过也仅仅是一扫而过,就自动忽略了,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样,竖子不足与谋! 自然,梦之队的一众俊杰连方唐镜都不放在眼里,对陆掌柜和莫师爷两人更是不屑一顾。 无他,这两人都是方唐镜手下败将,若不是大宗师硬塞进来,咱梦之队是羞与之为伍的。 这种赤果果的鄙视,陆掌柜和莫师爷又怎会看不出? 陆掌柜人老成精,只是低眉顺眼的一笑,便坦然处之。 扳倒方唐镜才是最重要的,出风头什么的,还是让年轻人去做好了。 他一个糟老头子,便是出了风头又能有什么实际的好处?还不如在背后捅刀子来得舒坦。 莫师爷就不同了,他一贯心比天高,却是生不逢时,常叹命比纸薄。 此时被梦之队鄙视了,心中大怒,自然把怒火锁定到方唐镜身上,暗暗咬牙憋着劲要报这一箭之仇。 “好一批年轻才俊,贵府钟灵毓秀,果然是人才济济,老夫忝为提学,与有荣焉啊!”李大宗师挼须微笑。 他今年才三十八,便留了三缕长须,自称“老夫”,更显得儒雅稳重而又有英气,单单从卖相来说,实是提学官的不二人选。 面对大宗师的褒扬,梦之队六位读书人的领头大哥,更是把胸脯挺得突了起来,神采飞扬。 李知府作为地主,自然是要谦逊两句的,“大人莫要过誉,宠坏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后生小子,忝为他们的父母官,鄙人倒是希望他们遭受一些挫折,玉不琢不成器嘛。” “李大人过于苛求了。有道是‘士不可以不弘毅’,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朝气,江山代有新人出,我国朝的希望就寄托在他们年轻人的身上了,自然是要迎难而上,舍我其谁的。” “大宗师,府尊大人,学生们有一不情之请。”梦之队六人略一商议,便有一人上前作揖说话。 “诸位贤侄有何事教我?”李大宗师言语谦和,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学生等认为,即是文事,何不把每一场的鉴定会书之于众,得出结果时请赢家作评,或题诗,或作联,或写词,留下墨宝,以供世人为鉴,如此可好?” 这意思就是把今天的盛事编写成故事,每鉴定一幅字画当作一个章回,赢家有优先点评权,大家应和唱酬,留下墨宝,流传天下,流传后世。 看得出来,梦之队踌躇满志,是要大干一场的节奏。 岂止是大干一场,简直就是把这次文会当成了科举考场来对待。 这绝不是过誉,在如此重大的场合功成名就,大名流传于天下,若是这样的大才子不能高中科举,那只能说明主考官眼瞎了,唾沫都能其淹死。 最次的也能捞到一个国子监名额,直接避开考举人这个死亡竟争环节,直接上京考进士。 当然,梦之队的提议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良策,便如同后世的第一次电视连续剧,引人无限遐想。 “大善,诸位贤侄所言真乃教化人心之良策!” “此真老成谋国之言也!” 李知府和李大宗师几乎同时举双手双脚点赞,仅此一事,官声便将斐然于士林矣! 这几乎就是吃定了方唐镜的节奏! 方唐镜心中大怒,都他嬢是想抢戏的!没这么容易! 既然梦之队如此笃定,那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于是微微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上一把干柴,道: “既如此,李大人何不设文会榜单,命人快马通传,将文会进展实时张榜于各处人流聚集处,也好让整个松江府百姓咸与盛事?” 方唐镜深知人们看热闹时的心情。 一场世界杯比赛,录音,录像,实况转播,直播三个选项摆在面前,你会选哪一项? 九成九的人都会选择直播,然后才是实况转播,最后才是录像,最最后不得已会选录音。 此时整条街人满为患,按信息传播的速度划分,公堂最前列的无疑就是直播。 稍远的虽能看到,却听不到,需要人口口相传,这就是实况转播。 再后面那些看又看不到,只能听前面的人口沫横飞的转述的,当然就是录像。 那些街道外的又等而次子,听到的都是传变了味的,只能是最差的录音。 所以,方唐镜此举,无疑就是将所有人都拉到了低配版的实况转播现场。 电视连续剧算什么?咱直接上大明版的实况转播如何? 不是我吹,论起装叉阴人,在坐诸位都只能敬陪末座! 李知府和李大宗师几乎又是同时一怔,这主意,真尼玛鬼才也! “善莫大焉!”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玩就玩一把大的,越大越好! 对于李知府而言,这是挽救自己官声的绝佳时机,声势越大,名声就越大。 不是我吹牛,论文风教化,你们其余诸府都是渣渣! 对于李大宗师而言,除了李知府一般的好处,更能让“快哉风雅集”脱颖而出,经此一役,必成江南名声最响的文玩字画店,实是名利双收的大好事。 不是我吹牛啊!论起策划营销,整个南直隶的诸位都是垃圾! 对于诸位书生而言,生命诚可贵,名声价更高,此时一个“为民请命,仗义执言”的名头已经轻轻落袋。 当然,名声有重如泰山,轻如鸿毛,此时一个重如泰山的机会就在眼前,若不抓住,岂不是对不起祖宗十八代? 不是我吹牛皮啊!论起文采风流,整个江南的诸位都得满地找牙! 为了这次所谓的书生闹事,府衙也几乎是倾巢而出,此时聚集在附近的六房书办,抄吏不要太多。 李知府当即安排人堂下抄录记叙,又在街道显眼处挂牌,下面坐着书办,随时等着公堂上的书抄传来便张之于榜。 这一举措使得各方百姓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至于只从口口相传中得到不实滞后的消息,倒也颇为有章有法。 第119章 梦队首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生生把刘指挥晾在一旁干瞪眼。 没办法,人家在拽文,插不上话。 如此盛会,怎可没戏份? 刘指挥便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也很无奈,这个忙,实在爱莫能助,于是只好指了指他头顶的官帽。 刘指挥终于醒悟过来,现在自己才是三巨头里的正主审官! “咳,咳……”猛地咳嗽两声,刘指挥打断众人的互拍,不客气地说道: “既然尔等对这幅《清明上河图》是否赝品心存疑问,如此,尔等便可以开始查验了。” 梦之队等这句话很久了,正是求之不得。 于是也不客气,六人撸起袖子便开始干活。 这六人乃是整个府学生员中精选出来的,自然是有备而来。 其中就有专精古玩字画的官宦子弟! 便是那位沈家相公,沈师华,华亭沈家子弟。 沈家一族,近百年数代都有人出仕为官,且都成就不菲。 风行大明的馆阁体了解一下?那可是朝廷诏书和皇帝圣旨专用字体,精明的书生科考时若是使用馆阁体,也是一个隐藏的加分项。 馆阁体在大明的地位,相当于后世仿宋体在印刷品中的地位。 没错,名满天下的馆阁体,就是松江府沈家的沈度、沈粲首创,甚得永乐大帝之喜而流行开来的。 这样的家族,族中的古玩字画藏品自然极丰,沈师华其人从小就酷爱鉴赏,尤其擅长古画鉴别,在学中便有“小古董”之称。 沈师华不愧其专业之名,一出场,便从大袖里取出了一个木盒,打开。 盒里面摆放着七八样工具,除了一具精巧的放大镜之外,余者尽是一些方唐镜看都没看过,更叫不上名字的物件。 果然给人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 在其他人还在用肉眼识别的时候,他已经拿出两样东西开始检验。 除了放大镜,还有一样,在这位沈同学使用的时候,方唐镜惊异的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个让他险些惊掉了下巴的火折子! 火折子不奇怪,奇怪就在于这东西不知用什么手法包裹在一支一寸长短的,打有小孙通风的圆柱状铜管里,一头可旋转打开,另一头则如喇叭状,喇叭口里面涂有银粕,还用了一块打磨得极透明的琉璃覆盖。 方唐镜登时就有些傻眼了,这简直就是古代版的手电筒好不好? 果然,只见沈师华用力一吹,顿时就将火折子吹燃,大放光明,然后放入铜管,将铜盖拧上,一束光就从前端的喇叭口照射了出来。 厉害!方唐镜心里佩服,这华亭沈家,该不会是宋朝大科学家沈括的支脉? 据史书记载,沈括乃是浙江杭州府人,距离松江府并不算远,很有可能沈家有一支到了松江发展,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这个解释了。 用“手电筒”外加放大镜去观察字画,确实能更好地找出做假的破绽,这样的方法也的确是比目前的鉴别方法先进了不知多少年,方唐镜也不得不服。 不过方唐镜并不担心他们找出什么不对付的地方。 要知道,高收益的背后往往是极高的风险,这句话古今都是适用的。 《清明上河图》这类重宝的仿制是非常慎重和讲究的,绝不是一般的手段就能识破的。 据方唐镜从后世了解到的知识,这些闽地版清明上清图的仿制过程相当复杂,说是蚂蚁搬家,一比一的一点点复制也不为过。 首先把原作摹本用两面红番国私运过来的纯静琉璃夹在中间。 由于清明上河图是绢本,具备有较强的透光性,所以夹在纯静琉璃中间后,就可以对着光线将其上的图形图案一一影射出来。 这个时候,再用一张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蚕绢套在纯静琉璃外面,如此一来,影射过来的图案就可以一一呈现在这张蚕绢之上。 然后再由资深画工配色,将原画影射的图案一点点的描在薄蚕绢上。 由于《清明上河图》乃是一卷五米多的长画,所以必须分解成十多幅逐一仿制,整个过程耗时半年,中间不可出半点差错,否则整幅画便前功尽弃。 仿制完成之后,再用特殊的手法重新装裱到与原摹本相同的绢布上去。 之后是题跋,题字,刻印盖章,最后才是作旧。 不仅如此,还要伪造假画的“历史”,必须有一个令买家信服的历史传承,别人才会深信不疑。 整个制假过程成本不菲,人工先不说,单单是两块纯静琉璃的花费就要两百两银子。 配色的材料也是一笔相当大的花费,由于历史的缘故,宋时制作颜料的材料很多不是失传就是更改了名称,想要还原当时的颜料,不下大成本是不可能的。 林林总总这些加起来,一幅赝品越是精细,它的成本就越高,以快哉风这一幅为例,虽说不算多高端的仿品,成本也要了五百五十两。 若再加上被官府发现的风险,高成本高风险更难以计算。 这几乎可以算是古代最顶尖的制假水平,每一幅赝品都不是随随便便做出来的。 当然也绝不是想找出它的破绽就能找得出来的! 事实证明,方唐镜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就在大约三分之一柱香的时候,那沈师华已经得出了结论,自信说道:“这画果然是极高明的赝品。” 赝品,当然众所周知,大家想要知道的是此画作伪在何处? 沈师华没有让大家失望,他指着《清明上河图》的左下角张着所作的题跋道: “这印泥乃是我大明洪武后期的制法,绝不可能是元朝之物,故而可以肯定,此画是赝品无疑。” 高明! 方唐镜不由点头称是,在画的本身无法辨别真伪的情况下,专门从画外细节处做文章,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 实际上,后世许多鉴别古玩的专家,走的就是这条路子。 但时代不同,后世是在无数尖端仪器的辅助下才能完成的任务,此时沈师华凭借着一面放大镜,一只弱化版的“手电筒”,轻易就看穿了作伪之处,靠的还是自己的真本事。 此时沈师华的面上无悲无喜,仿佛事情本就该如此! 反倒是梦之队其他成员喜形于色,这次不但拿下了开门红,还意味着夺取了这次文会首秀的机会,写点什么好呢?这倒是一个问题。 不过这难不倒六人,他们六人不但诗书满腹,而且才思敏捷,各有绝学,到时只需要从六人的文章里选一幅最好的出来,又能再次大大的刷一轮声望。 想到这里,六人不忘看向方唐镜,心生感激之情,真是大好人啊,活着的声望摇钱树,随便摇。 第120章 宝花印泥 梦之队得出结论之后,所有人都看向了陆掌柜。 此画是“快哉风雅集”入手之物,掌柜的又是最初的文会发起者,他当然应该知道作伪的地方。 看了一眼掌柜,方唐镜就看了出来,陆掌柜怕跟自己一样,只知道标准答案,也就是口型作伪,完全没料到会被人从印泥里发现破绽。 果然,陆掌柜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回道:“沈相公所凭为何?可否详细说一说其出处?” 沈师华胸有成竹,一笑道:“这幅赝品不论制作工艺还是绘画水准,实乃小子平生仅见,几乎天衣无缝,然而……” “虽然假画每一处都力求还原真迹,但显然人力有时而穷,有些地方因为年代变迁,还真做不到处处采用原作材料,只能用最接近的替代。” “这处张着的题跋,所用印泥原本应该是元朝宫廷御用的‘宝花印泥’,而现在赝品中所用的却是洪武二十七年才开始进贡给本朝宫廷御用的‘西湖朱磦丹顶印泥’。” “两者从颜色光泽上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无从分辨真假,但若是从成份上考究,却是大相径庭。” 现场一片沉静,只有沈师华一个人的声音。 “元朝亡于骄奢淫逸,滥用民力,乃是史家定论。不仅如此,也反映在其生活用度上。” “比如‘宝花印泥’,就是用了二十八味名贵之物制成,其中有三味主料……” “其一就是取之于大雪山之南的上好红花,占了六成;其二就是取于广西合浦的深海珍珠粉末,占了一成;其三就是辽东林海的麝香,占了半成……” “其他珍贵之物共占两成半,然后还要经过十数道工序,再配以极品香料研制而成,由此可见其奢侈的程度。” “但一分钱一分货,奢侈也有奢侈的好处,宝花印泥,其泥如云,细腻持久,丰富沉着,数百年如新,且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同样数百年不散,不得不说,皆拜其材料珍贵所赐。” “反观咱们的‘西湖朱磦丹顶印泥’,主要注重实用,乃是选用了极品的朱磦,占了七成,其余的艾绒,蓖麻油,冰片等物占了三成,加以独特的配比制造而成。” “色泽也同样能达到历久如新,沉着细腻的效果,掺入香料的话,其香也并不逊色于‘宝花印泥’,不过在持久方面,确实是逊了一筹,做不到百年幽香如故。” “且朱砂乃矿物与红花乃是植物,两者制作为泥,亦有极大区别,若将两者研磨成粉,置于热水之中,朱砂泥最终沉入水底,而红花泥则融化于水中,毫无杂质沉淀。” 果然有几分本事的,将两种印泥的优劣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管中窥豹,这沈师华不愧家学渊源深厚的沈家子弟。 事实上,两种印泥到了后期都得到了发扬光大,“西湖朱磦丹顶印泥”后来经人重新配比,制成了着名的“西冷印泥。” 而“宝花印泥”的残方也流传到了后世,只是太过昂贵,于是便有不少人重新删减配比,制成了同样鼎鼎大名的“八宝印泥”和“藕丝印泥”两种路子。 当然,这些知识都是后世才有的,方唐镜也是从沈师华的话里记忆延伸想到的。 在后世,这三种印泥可都曾经成为过贡品,尤其是“藕丝印泥”因制作工艺复杂,曾经价比黄金。 方唐镜思路发散,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又多了一条财路? 要知道,做生意赚钱,一直是方唐镜的理想,不过越适应大明的生活,就越发觉得这个理想有些飘渺,不是说没有路子,而是路子虽多,却都不大合适他这个立志走清流道路的身份。 试想一下,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翰林官,家里竟然经营钱庄,销售柴米油盐,生产火枪什么的,会让人产生怎样的联想,简直是俗不可耐的孔方兄门下走狗好不好? 若是经营文化类用品就不同了,文人自有雅趣嘛,多么的情景交融? 送礼的时候,送一盒珍品印泥什么的,不要太有文化气息哟! 而三种印泥的配方,后世都有批露,虽然不全,但起码基本的配方还是知道的啊,且可以改进的嘛! 而且方唐镜的想法并不是只经营昂贵的宫廷印泥,而是做出全天下书生都能用得起的,物美价廉高性价比的印泥,想一想全天下的书生都在用自己的印泥,这场面,不要太美! 想不到这个沈师华一席话,竟然解决了自己一直头痛的问题,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有人会说了,经营印泥能赚几个钱? 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事实上,在后世最赚钱的行当,文化用品始终牢牢占据了一席之地。 以后世的生产工艺,无纸化办公全世界普及,有人统计过,经营文化用品,利润仍在两到三倍,可谓是不折不扣的暴利。 后世互联网的普及尚且阻止不了这门暴利行当,更遑论读书办公无一不需要依靠文房四宝的古代。 而且它最大的好处是,大家都认为这个行当无利可图,赚的都是小钱,哪里知道数倍的暴利就在这些小钱里流淌而出,静悄悄的发财,绝不引人注目,可谓是闷声大发财的典范。 后世的义乌小商品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便是已经风靡全球,大多数人还以为人家赚的是小钱。 此时沈公子已经完成了解说,众人都是一副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的表情,认为沈公子出师大捷,先拿了一个开门红,且耗时之少,似乎也是与方唐镜不相伯仲。 咱们不是偏心啊!怎么看都是沈小相公赢了那么一丝丝!一根头发丝! 一根头发也是赢了的哟! 所有人都期待满满的看向了陆掌柜,想从他口里听到那个胜利的消息。 方唐镜浑不知自己已经被众人判负,此时他沉醉在发财的美梦之中,笑得都有些傻了! 口水滴滴答答的滴了下来! 当然,他这副喜不自胜的笑容看在陆掌柜的眼里,就很有些不是滋味了,明显是幸灾乐祸嘛! 笑你妹的笑,老夫就看不得你这副衰样! 为了不影响文会,来福来运两位小厮已经被押到了后院,关进一间小屋里待传,而陆掌柜先前也只是知道方唐镜找出了作伪的地方,并不知道方唐镜也只知道后世辨伪的标准答案。 此时见方唐镜笑得如此发自真心,如此毫无顾忌,如此不顾形象,自然就被陆掌柜认定——方唐镜这厮也是从这印泥里发现的破绽! 所以原本已经准备开口认定沈师华言之有理的,陆掌柜偏偏就要刁难则个,反正能让方唐镜不对的就对了! 陆掌柜笑了笑,道:“沈公子果然博古通今,实乃大才,所说的也是正理,不过小老儿还是想请问一下,公子可有‘宝花印泥’与‘西湖朱磦丹顶印泥’在此对比?” 这……众人的笑容顿时僵住。 这“西湖朱磦丹顶印泥”还好说,以松江府里读书人之多,书香门第之多,官宦人家之多,总能找出一两盒来。 但是“宝花印泥”这玩意,就真的是稀世珍品了。 要知道,当年洪武爷命徐达徐爷爷扫平元朝,打到了元大都的时候,元明败退进草原大漠,可是有充裕的时间将宫里的物事带走的。 而后来攻下元大都,洪武爷为了消除元朝的影响,下令将元大都拆了个粉碎! 现在的北京城乃是后来永乐皇帝朱棣在元大都旧址上重新兴建的。 元朝宫廷的物件大部份在元朝败退的时候被带走,小部份焚毁失踪。 加之印泥这种东西,认识其价值的人少之又少,更比不上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那般能引起人的贪婪,在当时的情况下,能抢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谁会在意什么印泥? 于是随手扔掉损毁极多。 元朝宫廷御用的印泥本就不多,经过刀兵之灾后流传于世更是少得可怜。 预估一下,全天下能不能找出三盒印泥都是一个很乐观的数字。 至少大家就没听说现今的大内皇宫里面有“宝花印泥”藏品的。 其他地方?就更渺茫了,何况就算知道在哪,是你想拿就能拿到的? 现在陆掌柜居然让沈师华拿出真品比对,这不是耍无赖吗? 可这陆掌柜的做法却又是鉴别古物的通常惯例,还真没法指责他的不是。 一时之间,梦之队六人又愤又怒! “若是没法比对,沈公子所言,就只能当作间接证据……好,就算是沈公子已经证明了是赝品。” 陆掌柜慢吞吞地下了定论。 我…顶…你个肺! 什么叫“就算”? “就算”你个头! 第121章 大言不惭 “就算”的意思是与诸多并非正面意义的词语挂钩的。 比如:勉强,含糊,不情愿,算了,混过关,给个面子,马马虎虎,睁只眼闭只眼,懒得与你计较……等等,等等。 梦之队六人组哪里遭遇过如此待遇,简直连肺都要气得当场炸开。 如此高调的出场,首秀却只得到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结论,任谁都不爽。 若真是已方无能也就罢了,可事实是,自己这边的答案可以说是完美。 这就象一个短跑选手意气风发的出场,然后不负重望地跑出了破纪录的优异成绩,眼看就要到终点的时候,被裁判伸腿绊了一跤,以一个狗吃屎的恶劣姿态摔过终点。 然后这位裁判还假惺惺地说,“原本要判你违规的,看你摔得这么难看,算了,就给你一个冠军!不过破纪录什么的,就不要多想了!” 这简直就比世界杯上,裁判吹掉了夺冠热门球队的必胜点球还要恶劣! 大明那时还没有世界杯,可已经有蹴鞠这个古代版足球了啊!大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 然而陆掌柜的要求却是符合规则的,你能咬他吃咩? 所有人都尝到了被尿憋到膀胱快要胀爆的滋味! 不平则鸣,所有人都在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不吐不快! “这人怎么这样!做人怎么能这样!” “唉,还能如何,莫非你还能拿出一盒“宝花印泥”来证明自己不成?” “难道诺大一个松江府,就拿不出一盒‘宝花印泥’?” “老兄,你有所不知,不要说咱松江府,就算是整个南直隶能不能找出一盒都难说。” “嘶……,竟如此珍稀?” “唉!太憋屈了,我想喝洒。” “唉,如果一杯酒可以咽下所有的委屈,那我直接吹瓶。” “没关系的,是我们胜利了,只是遭遇一个小小的意外罢了!” “就是,就是,咱们松江府学的秀才们都是好样的,再接再厉,下次更漂亮。” 不得不说,这种时候要没有点自我安慰的本事,还真活不下去。 众人原本对陆掌柜的所有好感,全都化成了深深的恶意。 “在下有一法,可以不用‘宝花印泥’和‘西湖朱磦丹顶印泥’也能证明沈公子所言非虚!” 就在所有人都垂头沮丧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啊!! 这句话简直了,如同是一记惊雷劈在所有人心上! 是谁?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 他是黑暗里拯救绝望的光明! 他是落水者的救生圈! 他是刑场上刀下留人的圣旨! 所有人都振奋了! 欢呼着看了过去……然后就……复杂了!凌乱了! 这个人是谁都可以,就他不行,……怎么可以是他? 没错,就是他,方唐镜! “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瞬间就能判断出这上面的印泥是‘宝花印泥’还是‘西湖朱磦丹顶印泥’。”方唐镜微笑着说道。 这真诚的笑容看在所有人眼里,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众人心里有着期盼,又有着些难以接受,之前还盼着这小子输呢,偏偏拯救众人的却是他!怎么说呢,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愧疚。 “呃……方贤弟,鉴别古物可不能损伤作品的。”沈师华脸上带着复杂和感激的神情提醒道。 他也是有一个办法的,前面说了,两种印泥在高温热水里的反应是不同的,只要刮下上面的印泥一试就可以得出结果。 但作假者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因此这个印泥印上去的时候,完全浸进了画里,表面并无浮泥,若要刮下一些印泥,没办法不损伤原作。 这是绢画,不是宣纸画,想只刮下表面一层而不损伤原作,除非有微雕仪器,否则只凭现有的工具和水平,是不可能的。 “放心,绝对不会损伤分毫。”方唐镜脸上笑容如故。 面对方唐镜这可恶的笑容,莫师爷打了一个冷战,他太有体会了,每每方唐镜露出这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就是他吃亏被扁的时候。 “放心,这小子也只剩下这张嘴硬了!老夫敢打赌,他连见都没见过‘宝花印泥’,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办法鉴别,真是天大的笑话!”陆掌柜胸有成竹的安慰着莫师爷。 “老夫混迹古玩界数十年,还从未见人吹过如此牛皮!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看他是如何出丑露乖的。”陆掌柜嘴里说着暖心的话,心里却是鄙视起了莫师爷: “话说这姓莫的胆子也太小!输了两阵就成了惊弓之鸟,难成大器!” 莫师爷顿时就把心放回肚里,心安理得的等着看方唐镜的笑话。 陆掌柜的话太有道理了,这整个天下不有没有三盒“宝花印泥”都是一个大问题,怕是连当真皇上都没见过“宝花印泥”的真颜,他方唐镜凭什么就敢说他有办法鉴别。 这死无对证的事,你说能鉴别就是鉴别了?我偏就说你的方法是错的,咋的啦,有种你拿出一盒“宝花印泥”试试,我就服你,别的,都不好使! 方唐镜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方法,而是转头看向陆掌柜,问道: “陆掌柜,之前沈公子说过,‘宝花印泥’的主材乃是红花这种植物,占其配比的六成。而‘西湖朱磦丹顶印泥’的主材乃是朱砂提纯之后的朱磦,占了配比的七成,其余的都是添加物,你是否认可沈公子之言?” “自然,这些都是书上有记载的,老夫又岂会如某些人一般信口雌黄。”陆掌柜顺口讥讽了一下方唐镜。 “莫非方公子有办法现场制作出这两种不同的印泥?对了,方公子素来能化腐朽为神奇,正好让大家见识见识,哈哈哈哈!”好久没有存在感的莫师爷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踩低方唐镜的机会,高调复出。 现场制作出这两种不同的印泥?化腐朽为神奇?这个,似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方唐镜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也太儿戏了。 听说宝花印泥之所以名贵,除了材料奢侈之多,制作工艺也是无比复杂,正常流程走一套下来,需要三个半月的时间。 “西湖朱磦丹顶印泥”制作的时间稍短,可也要一个月时间。 “方公子,需不需要给你三个月时间先把这两种印泥做出来,然后咱们再比对鉴定?”莫师爷发觉方唐镜没说话,以为方唐镜怕了,进一步刺激之。 方唐镜失笑道:“莫师爷也太言重些了,在下的方法很简单,不需要制作出这两种印泥,连收集物品外加验证,一刻钟时间足够了。” 什么?一刻钟时间……足够?! 大言不惭! 众人的脸皮同时抽了抽,无语凝噎看苍天。 这牛皮吹的,你咋不上天呢! 第122章 药理医理 面对所有人的怀疑,不信,方唐镜也不由抬头,四十五度角,凝视了苍天好一会。 久久无语。 必须把开启民智提上议程了! “天不降圣人,万古如长夜”啊! 这或许就是上天让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意义? 方唐镜忽然感觉自己肩上有一种沉重而神圣的使命感。 没文化,真可怕。 “方法很简单,咱们只需要准备三样东西。”方唐镜声音不算大,却异常清晰,“硫磺,红花,朱磦。” 这三样东西倒是很简单,都是常用的药物,随便在一个大点的药铺都能买到。 可具体怎么使用,方唐镜却是笑而不语。 这让大家就更是好奇疑惑了。 这次围观的人群有一大半都是读书人,这里边就有许多对一些岐黄之术颇有研究的,毕竟古训有云,不为良将便为良医嘛。 学习之余研究一些医术也是一门很高雅的爱好。 所以很多人就想到了,方唐镜莫非要用这三昧原药配制出一种可以辩别真伪的药物出来?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第一次听说药物可以用在鉴定古玩上,能成吗?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即便是三位主审大人也是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是摇头,没听说过。 当然也是特别的好奇,于是安排人速速去收集三样东西。 莫师爷又紧张了,不安的看向陆掌柜。然后……他放心了。 陆掌柜一脸的期待,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等着看方唐镜出丑呢! 这三样东西实在很寻常,不一会军士就带来两个人。 一老一少,众人都认识,老的是回春堂的朱老掌柜和他二十余岁的孙儿朱小掌柜。 朱老掌柜的医术医德在松江府那是没得说,菩萨心肠,妙手仁心,本人虽已八十高龄,仍旧鹤发童颜,行动稳健,这在人均五十岁左右的大明,相当了不起,人称“朱老神仙”。 朱老掌柜听说有这等奇事,能亲眼见证一代奇方的诞生,怎能不来看个热闹。 于是二话不说,带了三大包硫磺,红花,朱磦就来到了现场。 他年纪终究是大了,带上孙子,也是有意让他长见识经验,传承衣钵的意思。 见到来人是朱老掌柜,莫师爷与陆掌柜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这朱老掌柜可是数十年的名医,说不定有些什么秘法呢? 方唐镜快步抢上,拱手道:“朱神医,辛苦您老大驾了。” 朱神医这个称呼,简直说到了朱老掌柜的心坎里。 “不辛苦不辛苦,几步路的功夫而已。”朱老掌柜笑容满面,做大夫的,谁还不好个名啊,尤其是,这还是在几千人面前,这个面子实在不小。 “孙儿啊,好好学着点,瞧瞧人家方小相公,满腹才学,做人还般的谦逊有礼,实在是你做人做事的榜样啊!” 朱老掌柜明着是指点自己的孙儿,实则在夸方唐镜,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满意,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孙儿能有出息,成为这样的人。 “见过方小相公。”朱小掌柜腼腆行礼,看得出,他是个不善交际的,不过这样的人管理药铺,反而让人心安。 三大包药物,整齐的放在方唐镜的手上。 方唐镜又是拱手致谢,然后就问道: “多谢老掌柜,你是回春堂的老掌柜,想必精通用硫磺熏蒸处理药材?” 这还用说?必须精通啊!回春堂可是金字招牌。 “老朽过手的药材千千万,不敢说精通,还算熟练。”朱老掌柜谦虚。 “你老太谦虚了,若您只是熟练,这里众人怕是入门都算不上。”方唐镜说着看向了众人,问了一句:“在场的乡亲们,有谁自认处理药材比朱老掌柜更在行的,请举手?” 当然没人举手,术业有专精,人家老爷子在整个松江府都算是响当当的名医,谁会无缘无故的挑战人家的权威。 方唐镜先看向梦之队诸人,之后又看向陆掌柜和莫师爷,问道:“诸位是否认为自己处理药材比朱老掌柜更在行?” “没有,没有,朱老乃是权威,岂是我等可以望其顶背的,你千万不可把小子们与老神仙并列。”有本事的人佩服的也是有本事的人,梦之队成员对于朱老掌柜在行业里的地位也是绝对认可的。 莫师爷和陆掌柜在朱老掌柜出面的时候,两人的笑容就枯萎了。 两人感觉有点不妙,朱老掌柜太专精了,搞不好是方唐镜剑走偏锋,利用老头的权威知识弄出点什么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就不好了。 不可现在还只是涉及老掌柜的专业领域,两人也是不可能反对的,只能点头称是。 “既如此,大家就是认可了朱老的权威性了,在下方唐镜,久仰老先生活人无数,这里有礼了。”方唐镜说到这里,郑重地鞠躬,朱老还礼。 “小子斗胆,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方唐镜再次行礼才开口道: “您带来的这包红花其红如火,其艳如生,端的是上上的品相,不知您是如何处理的?” 方唐镜这话算是瘙到了朱老掌柜的痒处。 朱老掌柜对于医道浸润多年,旁人虽然知他医术精湛,却不知回春堂主要的业务乃是经营品质上好的原药,所以世人对于他本人的赞誉,倒显得有些本末倒置。 朱老掌柜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把回春堂这块招牌世代延续下去。 如此,就不能太过于依赖于他本人的名声,而是要把这些声望转嫁到回春堂这块招牌上,这才是长久之道。 这一直是朱老掌柜的心病,此时方唐镜这一问,恰是一个极好的正名机会。 方唐镜也是见到朱老掌柜亲临现场,又是对孙子一副寄望极深的样子,这才灵机一动,把本来要亲力亲为的事情交给老掌柜操作,如此,更有说服力。 挼了挼花白的胡须,朱老掌柜缓缓开口道: “传统传理药材,无非是晒干,阴干,炙干三法,根据处理其本身品质,以及处理的好坏,可分为上中下三品。各有优劣,因材施为,不可拘泥于成法。” “我回春堂在此三法基础上扩展,又有炭制法,蜜炙法,炒制法,醋制法等等,力求最大程度锁住药材本身的药性精华不至于流失,如此,才能成就一味味良材。” “就拿这红花来说,其具有活血通经,散淤止痛之功效,可用于经闭,痛经,恶露,症瘘痞块,胸痹心痛,淤滞腹痛,胸胁刺痛,跌打损伤,毒疮肿痛。乃是极常用之药材。” “处理得当的红花,其药效要比普通处理的红花好上一倍不止,病人的恢复健康也会快上不少。” “传统的处理方法或晒干,或阴干,可在老朽看来,皆有不妥之处,未能将其药性最大程度锁住。” “故而我回春堂对于红花的处理,主要采用炒制红花,炭?红花,醋制红花三法。” “醋制红花主要用于妇人常见病症,炭制红花主要用于跌打损伤,毒疮肿痛。炒制红花主要用于胸痹心痛,淤滞腹痛,胸胁刺痛。不同的炮制方法适用于不同症状,其中大有讲究。” “都说良医药到病除,庸医误人性命,实则许多病,良医庸医用同样的方子,良医一副汤药下去就药到病除,庸医则是形如抽丝,缠绕不去?” “无他,就因为同样的药材,药性药效都有高低不同,用好了,事半功倍,用不好功亏一篑。” 哦!众人深深地发出了感慨,敢情人家回春堂朱神仙的招牌不但因为他医术好,对于药材的炮制也格外的讲究,怪不得能响当当屹立数十年,认真,专业,诚信,信得过!良心店啊! 朱老掌柜越是权威,莫师爷陆掌柜就越感觉不妙,老家伙如此专业,区区一味红花都有这般讲究,加上硫磺,朱磦,说不定真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两人越想,脸色越是不好,打定主意,若是朱老掌柜提及用什么药物鉴定的方法,自己两人打死不认,反正隔行如隔山,你一个玩医的冷不丁玩起了古玩鉴定,这就是过界了,业内人士不认可也很正常,何况是如此事关重大的鉴宝活动,你有这资质吗? 朱老掌柜说完,众人钦佩之余,疑惑反而更强了,这说了一大通的,跟鉴定字画有半分铜钱的关系吗? 所有人都觉得云里雾里。 方唐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朱神医说完,方唐镜适时插话:“老神医,在下听说还有硫磺熏蒸之法,不知可否用在这红花上?” “不可,万万不可!”方唐镜才一说完,朱老掌柜就连连摇头。 硫磺熏蒸,这也是常见处理药材的方法。 朱老神仙怎的前面不说呢?方唐镜一提起,朱老神仙立即就否定了他的方法,可见方唐镜的法子是行不通的。 朱老掌柜越权威,他得出的结论对方唐镜的伤害就越大。 嗨,瞎担心一场!莫师爷与陆掌柜同时对视了一眼,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他们之前还怕朱老掌柜向着方唐镜,此时见他一口否定方唐镜的提议,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峰回路转的感觉。 不论唐镜想的是什么法子,有什么样的图谋,朱老神仙既然否定了,也就无用了。 方唐镜,你也有今天,这可不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第123章 格物至知 “药材为什么要用硫磺熏蒸呢?”朱老掌柜自问自答道: “因为一些药材会因为保存不善而回潮,起霉,生虫,即使保护得好的,两年之后也会生虫。” “而用硫磺熏蒸过之后,一般情况下可以保证两年半到三年内不生虫。” “但是用硫磺熏蒸过后,硫磺的药性渗与到药材里,会产生些许改变,因此我们回春堂是不允许用硫磺熏蒸药材的。” “凡是过期生虫变质的药材,在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处理办法,那就是——销毁!” “老朽可以用祖宗的名誉发誓,我回春堂绝不售卖不纯的药材!” 朱老掌柜说的话掷地有声,赢得一片掌声。 方唐镜便问道:“具体到红花上,若是用硫磺熏蒸,会出现什么情况?” “一般花类的鲜药,都不会用硫磺熏蒸,这也是行内通行的做法,因为花类本身就较为脆弱,经过硫磺一熏过之后,不但药性会改变,色泽也会改变,品相下降十分严重。比如红花,若是用硫磺熏过之后,红花的颜色会大幅退变,变成粉红,粉白的颜色,且花体萎靡收缩。” 方唐镜点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朱砂朱磦这类药可以用硫磺熏蒸吗?” 朱老掌柜奇怪的看了看方唐镜,过了一会才回答道:“朱砂朱磦这类天然矿类是不会生虫发霉的,自然不需要熏蒸,老朽也不曾如此试过,不过两者同时入药,掌握好分寸剂量,并无不可。” 方唐镜又建议道:“既然老神医也没试过,不如咱们分别用朱砂,红花两种物品同时使用硫磺熏蒸,现场验证如何?” 朱老掌柜注意到方唐镜强调这是“物品”,而不是指“药物”,思索了一会,问道:“小先生是想证明这两类物品在硫磺熏蒸之后各有不同?” 方唐镜爽快地认了下来,道:“小小怪异想法,自然是瞒不过您老的法眼。” 朱老掌柜又想了想,赞道:“虽是奇思妙想,却也有着扎实的先例支撑,可以一试。” 众人也回过味来,宝花印泥的主要成份是红花,西湖朱磦丹顶印泥主要成份是朱磦。 如果这两样主材在经过硫磺熏蒸之后呈现出不同的反应。 那么,就可以使用硫磺熏蒸字画上的印泥,进行对比。 结果一出来,岂不立即就可以辨别出印泥里否含有哪一种成份,从而推断出用的是哪一种印泥? 当然,若然结果是没有反应,那么也能说明沈相公的判断有误。 这个方法虽然不够直接,但在无法寻到“宝花印泥”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最接近真相的鉴定之法了。 最重要的是此法简单易行,又是首次使用,完全不用担心作假者事先有针对性的动过手脚。 只是这个法子理论上是行得通的而已,实际运作呢?效果又会如何? 所有人怀着浓浓的好奇心翘首以盼。 就连莫师爷和陆掌柜都十分矛盾,既想做这个实验,好尽快证明方唐镜太不靠谱,打一打这家伙的脸! 又生怕这个实验成功了,自己岂不又被打脸? 由于是第一次,结果还是未知,便让人既期盼,又觉得有些不靠谱? 当然,他俩是希望不靠谱的一类。 因此想了一会后,莫师爷还是开口道:“待会方唐镜若是问你的意见,千万把他驳了回去,绝不能让他得逞!” 陆掌柜应道:“我尽量。” 话虽如此,两人心里却是虚得慌。 梦之队的六人则是有一种挫折感,他们从方唐镜与朱老掌柜的对话中,看出方唐镜对这个方法是相当有把握的。 这就相当复杂了,假想敌帮自己赢下了假想敌本人,自己是该觉得是赢了呢?还是输了? 这个主意本该是由梦之队的人想出来才对,怎么能让方唐镜想出来的呢? 话说这厮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如此跳脱? 竟然能从古玩字画里想到药材上面,难道他脑子经常乱搭线? 方唐镜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些只不过是后世一点粗浅的化学知识罢了。 朱砂,化学名硫化汞。 硫磺,化学名二氧化硫。 两者在常态下都十分稳定,一旦在高温下相遇,便会发生轻微的化学反应。 通常是硫化汞表面不饱和的分子产生氧化反应,重新生成硫化汞。如此一来,朱砂用硫磺熏,反而会变得更鲜艳,旧的也会重新反应,生成新的分子。 而红花类植物在硫磺熏蒸过后,则会被二氧化硫附着,要就生成一氧化硫挥发,本就生成三氧化二硫这类白色的细微颗粒,也是注定要褪色的。 因而花类植物是经过熏蒸之后是一定会褪色的,这也是中药店不使用硫磺熏蒸法熏蒸这类花材的原因。 方唐镜问众人道:“小子也是一时心动,心想可能行得通,现在朱老神仙也觉得可以一试,大伙觉得我这个方法可不可行?” 这个时候就要造势了,若是众人认可,即便陆掌柜莫师爷不认可也不行,众怒难犯。 至于李大宗师会不会跳出来反对,方唐镜毫不担心。 方唐镜已经看出,在明面上,尤其是广庭大众面前,李大宗师绝不会做有违民义的事情,他所做的阴损事情,都会掩盖在一层民义之下。 李大宗师还是很在乎官声的,想相也是,他前途无量,正是养望的时候。 方唐镜在李大宗师眼里,就是一团米田共,可以想方设法铲走,却绝不会自己挺身而出踩上一脚,惹上一身臭气。 既然有了办法,众人岂有不认可之理,看热闹就是不嫌事大啊! 而且有了衙役们来回奔走,时不时将一张张“实况转播”张贴于榜,所有人都大叫过瘾。 今天这事,一波三折,多爽啊! 回家跟婆娘和三姑六婆们一说,摆一摆龙门阵,还不把她们唬得一楞一楞的。 这可比大戏好看多了! 方唐镜又征求陆掌柜和莫师爷的意见。 到了这个时候,两人还能说什么,跟众人对着干?铁定会被无视,还会遭到无情的唾骂,两人只觉两嘴发苦,挣扎了一会,还是问了出来: “自古未有之法,既无先例,怕是……做不得数。” “正因未有先例,才要验证啊,不然何以知是否可行?所有人都可作证,难道你二人认为,所有人都会串通了起来,专为冤你俩不成?”方唐镜无辜反问。 两人哑然。 朱老掌柜笑问道:“小先生似是胸有成竹?” 方唐镜也不做作,反而认真地说道:“道理若是行得通,那么其后的结果都是可以预测得到的。” 科学定律有一个很重要的实践真理,一个正确的理论,结论是可以预测的。 例如速度公式,时间,距离,速度,知道了其中两项就可以求出另一项。 也有许多是一时无法观测得到,然而只要是正确的,终将有拔云见日的一天。 比如“上帝粒子”,“引力波”等等。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引力波这玩意就是在他生前无法证实的,直到方唐镜穿越前的那两年才观察得出,证明了他的正确性。 据说爱因斯坦就是因为广义相对论无法验证,诺贝尔奖不得不用他另一个并不算很出名的光子理论的名义为他颁发了诺贝尔物理奖。 当然,方唐镜这样的实验实在微不足道,米粒之于皓月都算不上,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但方唐镜这么一说,众人便开心了起来…… “说来听听?” 咿呀,这装叉还装上瘾了? 方唐镜本想普及一番科学小常识,然而众人这一笑,却让方唐镜也只能苦笑,明显不是时机嘛。 “咳,咳,在下预测,经过硫磺熏烤之后,朱砂会更鲜艳,红花则变成粉红色。” 其实方唐镜之所以如此说,自然是要在众人心里树立自己一直正确的威信,信用是靠一点点积累而成的。 “好,赶紧动手,看看小相公的预言。”众人热情高涨。 说做就做,动手的活当然是朱小掌柜的代劳。 朱小掌柜虽是有些木讷,动作却是沉稳,麻利地从街坊那里借了两口小水缸,两个大碗。 将朱砂和红花分别放到碗里,又把碗放置到了缸里,然后在缸底均匀的撒上硫磺。 用火折子点燃硫磺,立即便用盖子盖上,静静等待就可以了。 一般正规的药材熏蒸需要五到七个小时才能渗透进药材内部。 但现在只需要观察其表面,小半刻钟就可以了。 所以众人并没有等待多有,小朱掌柜就打开了盖子,将两个海碗取了出来。 “哇,果然预言成真!”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朱砂鲜艳更胜从前,红花萎缩褪色成了浅浅的粉红色。 无形之中,众人在心里种下了“这小子果然料事如神”的种子。 “小先生果然奇思妙想,你是如何知道的?”便是连朱老掌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是深为叹服,这三样东西经他手里治病救人不知凡几,却从未想过还有别的用途。 “先贤有言,道法自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天下万物冥冥中自有牵连。吾辈读书人负芨求真,自是要找了其中之真理。” 方唐镜可谓在最合适的场合装了一次最合适的叉,种下一枚开启民智的种子。 他双手负于身后,语重心长地道: “此乃格物至知是也!” 众皆拜服,朱老掌柜欢喜赞叹而归,唯陆莫二人向隅而泣,这货,太能装了! 第124章 假作真时 既然已经证明熏蒸法有效果,自然很快就用到了古画的鉴定上。 片刻之后就得出了结果——印泥颜色更艳,由原来的暗红色都变成了朱红色。 这乃是意料中事,因为这一层印泥实在太薄了。 还有意料之外的事,不但张着题跋的印泥经此一熏之后增色,画中所有印泥经过熏蒸之后全都增色严重,宛如刚刚新印上去的一般,十分夺目。 刚才沈师华为了争取时间,只对最权威的张着印泥进行了鉴别,其余的并没有加以关注,此时顺手一熏,竟然全部变了颜色。 “陆掌柜,你怎么说?”说话的是梦之队的老大钟相公,语气很不友善。 到了这个时候,方唐镱已无需出面,交给梦之队处理最为明智,因为这无疑是把矛盾交到了梦之队的手里。 陆掌柜只觉如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般恶心难受,明明针对的是方唐镜,不经意间却跟这些争强好胜的书生们结下了梁子。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陆掌柜若敢再负隅顽抗,那就将人得罪到死了。 得罪了这批读书人的代表,不但他以后不用在松江府地面混了,便是连“快哉风雅集”也要举步维艰。 “没,没意见,各位相公天资聪慧,博学多才,真乃天纵之才,天之骄子,天下士子楷模,老朽佩服之至,佩服之至。”陆掌柜连忙补救,狂拍马屁。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老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等着欣赏各位的大作了呢。” 他一大把年纪了,头发胡须花白,如此放下身段卖力的拍梦之队的马屁,实在也是蛮拼的,众人虽觉得他谄媚得过份,看在他年纪一大把的份上,也就当他是在鼓励后辈了。 只有梦之队成员感觉十分别扭,这陆掌柜似乎在暗讽咱们?! 他们原本准备欢呼的,听了陆掌柜的话不由心情大为糟糕。 如果是在方唐镜出主意之前,陆掌柜说出这番话,什么天纵之才,天之骄子,士子楷模,他们自是欣然受之。 但是在受到陆掌柜刁难之后,偏偏又是方唐镜出面解围,这什么“天纵之才,天之骄子,士子楷模”哪里还好意思堂而皇之的冠在自己头上,都是暗骂老匹夫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此时他们已经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忖测陆掌柜的每一句话! 听到陆掌柜强调什么墨宝,分明有怀疑他们才学甚至人品的意思! 梦之队中最冲动的季子美,也就是去年跟方唐镜同时中了院试榜,惜败于第三名的。 客观的说,院试前五其实水平都差不多。 因为四书是读书人的必修,五经是读书人的选修,每人都选一门为本经,方唐镜他们那一届院试,并非是以四书题分高下,乃是以五经定名次,所以前五基本取的都是五经的头名。 至于案首花落谁家,实在与主考官的偏好与自身的运气有关。 去年的院试榜季子美虽与头名擦肩错过,却也是五经的头名,才学自然极高。 何况失之东隅,却也收之桑榆,被一着名的官宦人家榜下捉婿了。 季子美可谓是“考场得意,情场也得意,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典范。 但是自古以来,从来人们只记得第一,谁会记得第二第三? 这让自认才学不在方唐镜之下的季子美,总有一种抱憾终身的感觉。 此时终于又有机会与方唐镜同台竟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上天垂怜,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而且有七份字画待勘定,便如有七场会考分胜负,以七敌一,若这都不能胜出,岂不笑话? 果然,本方一上场就领先一分,这是何等美事! 殊不料,进球不算,被裁判生生吹掉! 这又怎能不让季子美对这个裁判充满了恶感。 好在,最终还是证明了自己一方的胜利。 可这胜利乃是对手帮自己从裁判手里争取来的,这就太令人不爽,极其不爽…… 偏偏这不爽还不能冲着对手发,只能憋着。 都是那该死的裁判弄出来刁难人的,非人哉!彼之娘之! 此时听了陆掌柜的恭维,自然就是怒不可遏,撸起袖子就要对这阴阳怪气的老家伙饱以老拳! 老大钟其药及时拦了下来,平静地说道: “不可失了气度,老掌柜说得对,咱们还可以在品评环节将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读书人,终究是要靠笔杆子见真章的! 沈师华也领会了老大的意思,极有气度地一抱拳:“方师兄,这一局咱们不分轩轾,这提笔评品一事,还要请方师兄不辞辛劳,起个首笔。” 与之前的轻视不同,此时沈师华称呼方唐镜为“师兄”,乃是承认了他的前功名并非虚名,有资格与他们梦之队较量。 正因为如此,梦之队才要全力以赴,尊敬你所以要压过你,谁让你挡了咱们的路呢! 所谓起首笔,自然就是让方唐镜先来一段,他们梦之队随后。 先写固然是一种荣誉,但若文思不是极惊艳的话,极容易被后面诸人针对,落了下乘。 方唐镜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面上仍是假装闪过一丝尴尬,似是文思略有迟滞之色,嘴里坚辞道:“不可,不可,这首幅字画鉴定之功全是沈兄弟一人之力,在下岂敢夺人之美。” 梦之队的成员既然有心后来居上,全面碾压方唐镜,哪里肯首先提笔,自然是人人“言辞恳切”。 七张嘴围攻一张嘴,方唐镜自然是说不过的,却又不愿意就范的样子,看起来便显得形单影孤,加之本就消瘦,更显势单力薄。 正自争持不下,那边的李知府已经发话:“诸位不必互相谦让,方唐镜前番也认出了赝品的,此次又出力不少,便由方唐镜执笔先行好了。” 李知府当然看得出梦之队的心思,都是本府府学治下,他这个父母官肯定是要拉偏架的。 “也罢!在下才疏学浅,就写个对联,聊作抛砖引玉罢了。”方唐镜自嘲地摇摇头。 这时候梦之队里细心的钟老大看出,方唐镜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心中对自己的这个决策信心更盛,三下五除二就主动将书桌和文房四宝摆好。 梦之队诸人相视一笑,他们自然是知道方唐镜才学极佳的,但肚子里有墨水不等于就能全部展现出来,一篇文章的好坏与作者的心境和所处的环境及临场的发挥有很大关系。 方唐镜此时可谓四面楚歌,全民公敌,在这等状况下心情还能好得起来?除非他是白痴! 最重要的是,他还面临着乱党头目的指控,全力洗刷嫌疑还来不及,哪里可能将心思全放在文会上?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在自己一方,方唐镜拿什么与咱们为敌! 不存在的! 这从方唐镜只选择最短小的对联就可以看出,他已信心不足,只能用如此短小的体裁来掩饰自己心中的焦虑了。 方唐镜手执狼毫,久久不语! 众人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丝痛打落水狗,胜之不武的怜悯。 就在众人将要不耐烦的时候,方唐镜动了,片刻便一挥而就,掷笔于案。 “献丑了,献丑了,还请各位呆会手下留情则个……” 梦之队顿时就鄙夷了,才开始就告饶了? 不过,倒也不能不留一两分情面,不然让人认为咱们太绝情就不好了。 读书人何必太过为难读书人…… 然后…… 梦之队的六人就……怔住了……怎么可以这样!! 都写了些什么?外面围观的人抓心挠肺一般,竭力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奈何书桌被梦之队的六人团团围住,不要说外围百姓看不到,便是三位上官也看不到。 说也怪,六人定定站在那里,似乎集体中了定身法一般。 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怔怔保持着定定的样子。 直到陆掌柜和莫师爷不耐烦地挤了进去,顿时,他两人也怔在了当场。 不过他两人挤进去的动作倒是成功地让梦之队的人醒了过来。 六人脸色胀红……我…去! 这…方唐镜写的…要了老命了……这让后边的人还怎么接…… 这让他们顿时想起一段关于李白登临黄鹤楼时的传说。 相传李白登临黄鹤楼之后,举目四顾,风光之美令其诗兴大发,便要题诗一首,突然发现了崔颍的一首七律: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于是李白喟然长叹,掷笔于地,留下“眼前美景道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的传说。 梦之队此时也面临相似的情形。 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不如方唐镜的,此非战之罪也! 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方唐镜写的太过入情入景,将此时的场景写到了尽。 已经将可以写的全部写尽,你让别人还写什么! 自己可不是比李太白还要冤吗? 简直就是窦娥好不好? 都要六月飞雪了! 只不过他们忘记了,上面那个关于李白故事的真实成份有多少,实令人难以信服。 李白当然写过黄鹤楼有渊源的诗,比如: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七绝诗一扫离别之愁,而是以黄鹤楼的美景来表达他对孟浩然的美好祝愿,字字珠矶,不在崔颢的《黄鹤楼》之下。 总之两首诗都很牛叉就是了。 可惜,梦之队并无诗仙的功力,因而也写不出与方唐镜相抗的文字来。 六人你看我,我看你,莫不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沮丧。 六声长长的叹息同时响起,整齐如一。 六人终究还是谦谦君子,还没有被社会这个大染缸改变多少,齐齐抱拳道: “方君此联,无人可应和矣!” 方唐镜只写了短短十四个字,就让意气飞扬的“梦之队”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平辈而视。 这十四个字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第125章 不要乱来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好一个曹雪芹! 此联是四大名着之首《红楼梦》的点睛之笔。 当把真实的事物当作虚假的东西来看的时候,那虚假的事物甚至比真实的更显真实。 这里说的再不是一个单纯的真假和有无,更不再局限于这什么赝品的真假之辩。 已经把真假有无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 此联饱含人生哲理,绝非一个少年能随便写得出来的。 梦之队六人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同龄人写得出来的。 将心比心,他们六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有如此人生感悟。 这怎能不让人心生怀疑感慨。 然而一旦联想到方唐镜的人生,却是不信都不行。 十六岁的府案首秀才,本有大好人生,却突遭厄运,被革了功名,悔了婚姻,败了家境,孑然一身,生活之艰辛不问可知。 其间必是尝尽世态炎凉,遍阅人生冷暖百态,此时又面临生死之境,实是有感而发! 如此一来,六人看此联时便不免感受到了其中的悲怆之气以及其中饱含对世事的通透。 六人这才发出“方君此联,无人可应和矣!”的话来,实是发自肺腑。 然而他们是服了,却是让外面的众人更是心痒难耐,颇有些自忖才高的人却是不服,要知道,现在来看热闹的已不止是读书人,更有了举人和一些致仕在家的高位读书人。 听到梦之队竟说出这等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话来,都不由重重的哼了一声。 便是李府尊和李大宗师也是心头略有不悦,你六人自己徒有虚名也就罢了,竟然把众人都一起扫了进去,岂有此理。 “诸位高才谬赞了,在下不过有感而发,实不敢当。” “师兄这些年受苦了,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沈师华生于大家族之中,虽不是锦衣玉食,也是富贵之家,实是难以想象自己若落入方唐镜那等境地,会如何自处,不由问出声来。 “满径蓬蒿,举家食粥米常赊。”方唐镜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过,清贫最是读书时,何苦之有?” 自古以来,就有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说法,清贫在道德上很有优势。 尤其说到穷困却不肯潦倒的读书人,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凿壁偷光、品行高洁等褒义词。 在这里的人不知有多少也是家境贫困,全凭刻苦读书,希望期盼着出人头地的读书人。 他们听到方唐镜穷得米都要賖欠的地步,联想到自己,感同身受之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对方唐镜平添了无数好感。 “穷且益坚,不附青云之志,师兄高洁,吾不如也!”沈师华叹息。 六人算是认输了,不过他们还是极为傲气的,输了可以,但却不能任由外人指指点点的,最为不爽的季子美于是朗声道: “当不当得,也不是咱们说了算,不如让所有人一起评评看,若有人能就此情此景应和出一篇文字来,在下必当五体投地。”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是咱们太菜,而是对手太强”。 而且他刻意突出是“应和出一篇文字”,不限体裁,就想看看,我梦之队都做不到的事,难道你等便做得了,可笑! 说罢,六人闪开身子,亮出了这副短短十四个字的对联。 有人便大声念了出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对仗倒也工整,不过,似乎有些平平无奇,我虽是童生,倒也能做出一联不相上下的……” “闭嘴,蠢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有如醇酒却又不上头,我竟品出了此情绵绵无尽期的意味,此联好怪。” “吾却是品出了人生如梦来,古来多少王侯将相,到头莫不是荒冡一堆,功名成空。” “此情此景此联,实是无人可应,不服不行啊!” 初一看,似乎并无多少出彩,然而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深不可测,竟是无一人再敢质疑。 当然,众人也觉得有些遗憾,毕竟一副对联,十四个字,总觉得不过瘾,可连梦之队都集体哑火,谁又敢再做出头鸟? 有时候,就算想当出头鸟也是要看实力的,没有金刚钻,就敢揽瓷器活? 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目光都是复杂无比,如此人物,竟然是白丁之身,让人情何以堪? 见到此联,李知府和李大宗师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以他俩的学问阅历,稍一对比,便发觉自己竟然也是无法应景的做出一篇可以比肩的文字出来。 众人的情绪李大宗师自然是发觉了的,眉头一皱,淡淡道:“既然无人应和,那便不必再耽搁时间,鉴定余下之物。” 这时又有书生从后院走了出来,打开手中所捧的字画,正是王若虚的那首《答郑州辩禅师见戏代高防御》。 酒肆?房即道场,一时作戏亦何妨,吾师自堕泥犁狱,宁笑春风柳絮狂。 这名书生介绍道:“此诗方兄弟只读了一遍便认定是赝品,而店里伙计坚称是真迹,还请诸位评鉴。” 早在这名书生将诗卷打开的时候,梦之队六人的眼球已经如斗鸡眼一般的盯在这幅字上。 刚才输了一阵,又被无知百姓耻笑,这次无论如何也是要扳回一局。 但这书生竟然说方唐镜只读了一遍就认定是赝品,不但让梦之队的六人压力山大,也让所有旁观之人都是压力山大。 要知道,大家都是读书人,一直在以自己肚子里的存货在与场上的诸位暗暗较劲,若是能在如此盛会上露一小脸,也就声名鹊起了。 今日之事,开了大明审案之先例,注定是要写进府志,写成评书,写进官方的案卷存档为证,甚至可能上达天听,凡是露脸之人,那是注定要留名史册的,如此机会,再怎么搜肠刮肚也不为过啊! 莫师爷看向陆掌柜,目光之中颇有怨言,之前那劳么子硫磺熏蒸之法,明明让你顶住,可偏偏你就临场拉稀,这一回又会如何?不会真是一幅赝品? 陆掌柜自然看得懂莫师爷的眼神,不由心中微恼,若是你一开始就拿下这群刺头,此时哪里有这诸多麻烦。 不过嘴里陆掌柜还是安慰道: “放心,这幅字绝对假不了,老夫乃是从王若虚后人手里买来,又请同行鉴定过的,直接就带回了咱们店里,怎么可能是赝品!再说了,以王若虚在伪金朝为官的身份,他的作品也值不了几个钱,也没人会去伪造他的作品。” 莫师爷想想也是,文人注重气节身份,换了是他,也决不会收藏这等作品,更不可能为之专门造假。 嘘了一口浊气,总算是能安心…… 然而一口浊气还不曾舒完,便听到有人大喝一声“有了”。 声音之突兀之大声,吓得莫师爷和陆掌柜一个哆嗦! 你鬼叫个毛线!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懂不懂!什么读书人,没个正形! 梦之队毕竟是梦之队,人人皆有绝技,为首的钟相公更是以遍览群书,博闻强记闻名,就在那名书生解说完毕之后片刻,他已经一拍掌中折扇,喜道:“有了!” 这就找到了?场外众人悲愤莫名,一点机会不给。 什么?真的是赝品?这陆掌柜不会这么不靠谱?莫师爷心跳莫名加速。 梦之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李知府频频点头,不枉自己寄与厚望。 嗯!怎的竟又与方唐镜不谋而合,李大宗师面色微沉,陆掌柜乃是老朝奉世家出身,为防他阴沟里翻船,自己怕是要改变策略,另寻他法解决方唐镜这个麻烦了。 如此之快?方唐镜也有些诧然,江南文人藏龙卧虎,诚不欺我! “不可能!”陆掌柜失声道:“你不要乱来!” 第126章 尸位素餐 “陆掌柜,此言何意?此刻众目昭彰,难道你认为学生会信口雌黄?” 什么叫乱来?你这是在质疑我们梦之队的人品? 钟相公相当不爽。 钟相公,姓钟,名云亭。 钟云亭其实属于寒门学子,家里为供他读书,日子过得相当拮据。 好在他从小就勤奋好学,天生又极聪慧,一直出类拔萃,家里才能咬牙坚持下来。 考中秀才之后,可以免除自家三口赋税,又成为了头名廪膳生员,境遇才有了些许改善。 然而考举人一途可不是闭门造车可以积累学问的。 但家里并没有余资让他游学,参加文会,更遑论专门拜访科场前辈求取经验。 于是他便走上了另一条路——博览群书。 他深信,当自己汲取到足够的知识后,一定可以高中举人乃至进士。 凡是能借的书,他全都借来抄上一本,日积月累,竟然藏书颇丰。 之后又以自己所抄之书与人交换,又复抄之。 这般下来,不但学问日进,且因为藏书日丰,交际的圈子也打开了,士子多与他换书,讨论学问,名声渐起。 有了名声,再到一些官宦之家借书,也就少有吃闭门羹的,形成了良性循环,才有了今日的名声地位。 此时钟云亭一看到这首王若虚的《答郑州辩禅师见戏代高防御》,正是他抄过的,也是只读了一遍,就找到了其中的破绽。 这时陆掌柜发声,钟相公顿时又回想到之前沈师华的遭遇,这老家伙又想搅局? “钟相公说笑了,小老儿并无此意,只恐钟相公看走了眼,丢了面子,想提醒钟相公,此幅字乃是从原作者嫡系后裔血亲手里购得,又经数位同行掌眼,绝不可能有假的。”陆掌柜赔笑道,话里却是十分强硬。 钟云亭冷笑一声,拂袖道:“学问越辩越明,吾岂是怕丢了面子之人。” 陆掌柜还想说些什么,季子美已经对他怒目道:“岂有此理,公堂之上各展所学,真假自有公论,哪里轮得到你这老儿在此聒噪!”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相当于指着鼻子骂“老东西,滚!” 当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不但不听人劝,且还没有修养,完全没有尊老的意思! 饶是陆掌柜唾面自干的功夫深厚,也被呛得面红耳赤。 然而此时竟然没有人同情陆掌柜,众人都是一片嘘声。 钟云亭开始指出自己发现的作伪之处,他朗声道: “王若虚此人倒是生错了地方,籍贯是伪金朝藁城人,虽是伪金朝官员,然而节操官声倒也不差,颇有些声名,学问也是极不错的,最后官至翰林直学士,随着伪金国之亡而拒不致仕,还算有些读书人的气节。” 这番话是一定要说的,证明王若虚其人生为金人,实乃天意如此,身不由已,算不得他的错,作官后官声不错,也能做到忠臣不事二主,不愧为读书人本份。 只有证明了作者,才能证明自己之所以拜读过这首诗的正义性。 虽说金国早就亡国了两三百年,但读书人一贯鄙夷中国之外皆为蛮夷,所以钟云亭还是要花点时间解释一番的。 “在下曾与人交换书籍,得了一本王若虚所所着的《滹南遗老集》,其中就有这首《答郑州辩禅师见戏代高防御》,因此诗颇为诙谐豁达,故而多读了几遍,记得其原作最后一句为‘更笑春风柳絮狂’,而非‘宁笑春风柳絮狂’。” “吾之所以认为这是一幅赝品,就因为这幅字若是王若虚亲笔,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自己的诗句,竟然会写错了压轴的句式,这岂不是可笑!” “酒肆?房即道场,一时作戏亦何妨,吾师自堕泥犁狱,更笑春风柳絮狂。” “陆掌柜,可需要学生派人取了那本《滹南遗老集》来此当面对质?” 钟云亭嘴里说着可笑,实际面上没有半点笑意地看着陆掌柜。 什么?竟然还有一本什么见鬼的《滹南遗老集》? 陆掌柜额上冷汗顿时唰唰地流了出来。 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他确实不曾拜读过,听都是第一次听说。 这其实怪不得他,只能怪王若虚身世太坎坷。 王若虚当官最得意的时候,正是金国连遭蒙古打击,屡战屡败的时候,最后连金哀宗亦战败自杀而死。 整个金国沦入蒙古之手,接踵其后南宋亦遭到蒙古铁骑的入侵,整个神州遍地烽火,十多年后南宋亦步了金国后尘亡国。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文学字画都是扯淡,活着已是不易,王若虚竟然还有文集出版,实在是出乎想象的事情。 当然,这文集虽说有得出版,也属自娱自乐的性质更多一些,当时并未流传有多广,流传后世的更是屈指可数,这就造成了有书亦难得一见的情形。 此时我大明应天顺民,把大元打得屁滚尿流,一路败回老家,满地找牙,民族自信爆棚。 若不是出于保存历史文化脉络的想法,大多数人都不屑收藏金国字画,因而金国时期的字画普遍不值什么钱。更不曾有人去挖掘什么金国文风。 我天朝正溯都挖掘不尽,哪有那闲功夫去查什么伪金朝的破烂玩意!这就是此时我大明的主流价值观! 在如此背景下,陆掌柜没看过《滹南遗老集》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购得这幅字之后,并没有多疑,主要也是为了给文会添色,反正便宜,不妨多买一两件。 殊不料这钟云亭竟然抄有这本《滹南遗老集》,只能说是时也命也,天要败他也! “钟相公神目如电,博古通今,老朽学艺不精,输得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到了这个份上,陆掌柜不认也是不行的了,难不成真让钟云亭拿出《滹南遗老集》才认输? 对了,《滹南遗老集》?这姓钟的以爱书换书抄书闻名,他有一些孤本不足为奇,可那方唐镜呢,他总不可能也看过《滹南遗老集》?他又是通过什么方法看出是赝品的? 在陆掌柜想来,《滹南遗老集》既然是少见的珍本,那么方唐镜就不大可能看过,毕竟这钟云亭与方唐镜的关系看起来似乎不咋的。 想到这里,陆掌柜就看向了方唐镜,丢掉的面子看来要从这里找补回来了。 “敢问方先生,你又是如何辨认出这是一幅赝品的?” 方唐镜一眼便看穿了陆掌柜的心思,笑道: “如陆掌柜所想,在下并没有拜读过《滹南遗老集》,但在下看过王若虚亲编的另一部《慵夫集》。” “在这本诗集里,王若虚收集了他平生最得意的四十一首诗,在下便是在如此情形下得以拜读这首《答郑州辩禅师见戏代高防御》。所见正好与钟兄不谋而合。” “只不过这本《慵夫集》却是在机缘巧合下得睹,在下却是拿不出来对证的!” 嗯?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便证明你先前乃是大言欺人,有以势压人的嫌疑!陆掌柜只觉得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大振。 他才不管这梦之队是不是压过方唐镜一头,他只管证明方唐镜之前有错在先就对了! 深吸了一口气,陆掌柜便要直斥其非。 然而,陆掌柜还没运劲完毕,方唐镜下一句话,便让他一口气卡在在喉咙里,进退不得。 “王若虚在金灭之后,拒不仕元,以‘滹南遗老’自居,可见其以忠君自许。”方唐镜说道。 这……这又如何,王若虚的文集名字就叫《滹南遗老集》么?先前钟云亭不是说过这些么?很奇怪么,跟这幅字是不是赝品有关系吗? 陆掌柜用一种看弱智的眼神关爱着方唐镜。 不料,他看到的却是方唐镜赤果果的怜悯,象是在看一头老年痴呆的狗子。 两人就这样奇怪地对视了半晌。 方唐镜摇摇头,吐出了一句话:“金哀宗曾用名‘完颜宁速甲’” “‘完颜宁速甲’怎么不可以?金太祖名为‘完颜阿骨打’,金兀术名为‘完颜宗弼’,这‘完颜宁速甲’莫非有什么…什么…宁…宁…!” 好象,似乎……陆掌柜想起了什么……脸色刷的就白了! 为尊者讳! 陆掌柜终于想起这茬! 王若虚既然是前金忠臣,以他的智商,但凡只要是在水平线,就不会写带有忌讳的文字。 也就是说,那句“宁笑春风柳絮狂”里的“宁”字,根本就不可能出自王若虚这个翰林直学士之手! 如假包换的赝品! 陆掌柜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浓痰涌了上来,整个人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如果说之前没看过《滹南遗老集》,还可以自我安慰是非战之罪。 但那幅字本身就有如此明显的破绽,一直就堂而皇之的摆在自己眼前。 自己竟然一直视而不见,有眼如盲! 这就不是一句非战之罪能解释得过去的了。 说得好听点就是不学无术,德不配位。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 一个废物,还会有人用吗? 第127章 天意如此 陆掌柜还在晕天黑地,这边的方唐镜已经与钟云亭开始了互吹模式。 原本应该是剑拔弩张的两人,由于有了共同完胜同一个敌人的经历,顿时变得惺惺相惜了起来。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最欣赏的就是自己,当别人具备有与自己相同的优点时,称赞别人,其实就是称赞自己。 这就是所谓是“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的真正含义所在。 既然是称赞别人就是称赞自己,定然是毫不留力的。 “久闻钟师兄博览天下群书,过目之书必背而后默,人皆以为钟师兄乃是博闻强记的天才,却不知‘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钟师兄这份‘天才’‘实是百份之九十九的汗水外加百份之一的天赋’赢得,好生令人钦佩。” 钟云亭心中一震,竟生出了人生得一知己,足慰平生的感觉。 “天才是百份之九十九的汗水外加百份之一的天赋!”这一句,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 一百份的成就里有九十九份的努力,只有一份才是天赋!在别人听来,或许可能会认为方唐镜是在贬低钟云亭的天赋。 但对于同是寒门的钟云亭来说,这句话无疑就是方唐镜感同身受的有感而发,是对自己一直以来刻苦努力,头悬梁锥刺股的最大肯定。 一个意声坚定,百折不挠的人,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的神童的,孔圣人都没有说自己是生而知之,其他人也配?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天才是百份之九十九的汗水外加百份之一的天赋!” 这两句话本身就是警句一般的存在。此时被方唐镜信手拈来,再贴切不过。 即便是持才傲物的梦之队余人,也都因这两句话而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种心灵的冲击,顿时又让外围众人都听得呆了。 “听着好有道理的样子!” “唯勤能补拙,做学问是没什么捷径可言的,这两句真是说到了根子上,大妙。” “果真是大妙,就是听着太直白了一点,似乎有些俗。” “唉,学问做到深处,大俗即大雅,方唐镜,松江府第一秀才之名,果然无虚!” 人群先是喧哗,然后就渐次平静了下来,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意思。 “方贤弟锦秀心肠,信手拈来皆成文章,云亭今日始信‘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贤弟大才,愚兄不及也。” 钟云亭心有感慨,对方唐镜的评价相当之高,形容方唐镜的学问已经达到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地步,可以兴风雨生蛟龙。 这就有些过了,方唐镜自家事自家知,两辈子的才学加起来是有一些,却也当不得如此赞誉,这些格言警句心灵鸡汤,上一辈子都烂大街了好不好。 “咳,咳……”方唐镜老脸微红,连忙转移话题,道: “愚弟久仰钟兄学富五车,然而听说钟兄每一本书都是亲自上门所借,又亲手默写出来,其间辛苦远逾常人自不必说,愚弟只想知道钟兄是何时生起集书换书的念头?” 说到这些事,钟云亭似有些感慨,唏嘘,眼神有些遥远,似是想到了很久远的往事: “借书,读书,默写皆为乐事,并不辛苦。只不过,正如贤弟适才所言,‘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愚兄上门求借,也时常吃闭门羹的。” “但促使愚兄行集书之举的,乃是十一岁那年的一次借书之行。时闻三十里外姚员外家藏书颇丰,愚兄少不更事,贸贸然便上门求借,结果自然是被拒之门外,怏怏而去。” “如此也就罢了,然此人为免愚兄翌日再上门求借,竟让家奴追之,面折愚兄‘塌薄屡之子,安敢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乎?’” 塌薄屡之子,松江土话,指低贱人家的孩子,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这番话,可谓恶毒之极。 “愚兄漏夜赶路,不巧又淋了雨,未及到家便病于路边,幸赖家严寻得背回家中,卧床三日始得下床。” “这三日里,虽是卧床,然每每梦中想的却是能借到书的美梦,梦醒之后喟然长叹。” “经此一事,愚兄深知学子读书之难,借书更难,于是每得一书必背之默之,而后再与人换书背之默之,如此年复一年,遂有今日之藏书,实则都是愚兄的手抄本,比不得原版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这份毅力,又有几人能做到? 方唐镜有过十余年每日练字的经历,那份枯燥的坚持更是感同身受。 “钟兄家里藏书自是极丰厚的,小弟此后定当拜访,借遍珍藏,钟兄可不能行那守财奴之举,可乎?” 钟云亭自然从不吝惜借书与人,不过也是有规矩的,一次一本,珍本更是需要以一换一,方唐镜此时开口便要阅遍群书,自然是毫不见外,把自己当半个主人了。 城墙上画脸,好大面子! 就在众人以为方唐镜会碰个软钉子的时候,钟云亭却是异常高兴的说道: “固所愿,不敢请耳!贤弟之来,愚兄定当扫榻相迎,与贤弟请教学问!” 这是把方唐镜看得比自己还高,要真心请教学问的样子。 方唐镜不得不再次转移话题:“兄长可曾想好,该做一篇何等文章?” 按照约定,文会胜出一方有优先留下墨宝的权利,方唐镜这么问,显然就是把胜利拱手相让了。 钟云亭却不肯占这个便宜,正色道:“贤弟又何必自谦,一眼便识破此幅赝品,当是贤弟当先留下墨宝才是。” 方唐镜心中对此人好感再增,他已经出了风头,此时自然不会再争先手,坚辞。 眼看两人又陷入到你推我让之中,众人好不郁闷。 反是憋了好久无话可说的刘指挥使突然灵感大发,从怀里摸出三粒色子,大叫道: “你二人不如赌上一把,幺二三里猜大小,简单明了,谁赢了谁先,最是公平!” 堂下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愕然,这是严肃的公堂好不好?你确信要这么做? 投色子定输赢?这真的好么? 李大宗师没有说什么,反面带微笑的看向刘指挥使,眼神里颇带着些鼓励的意味。 “咳,咳……”李知府面色微红,借着咳嗽,已经用大袖挡住桌上的色子,正色说道: “刘指挥的意思是,赌一赌……天命,对,天命!诸位皆是一时之俊杰,既然不愿作意气之争,如此甚好……反正…刘指挥的意思就是让上天作决断。” 众人神色古怪,就喜欢看李知府如何一本正经地圆这个尴尬的场面。 李知府也是相当有急智的,此时已想到一个方法,微笑道: “所谓天意,就是各位以钟秀才所述借书之遭遇,各写一文,最优者刊之。” 不错不错,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天意”! 命题作文,看上去倒是十分公平,不过呢,作出这个决定,李知府是存了些私心的。 梦之队有六人,一人一篇文章,不信选不出一篇文章压倒方唐镜。 何况就算方唐镜真的写得不错,陆掌柜和莫师爷自然也会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得便宜的还是梦之队。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这简直真的就是天意,还能说什么呢? 第128章 方生借书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这简直就是天意,还能说什么呢? 梦之队余人见老大钟云亭与方唐镜相谈甚欢,都是生怕这次他又重蹈覆辙,心里正七上八下,此时听到李知府命题作文,都是放下心来。 季子美最是心急,李知府话音刚落,不等衙役摆好案桌,他就蹦到了书案前,麻利的铺好纸笔。 方唐镜春风满面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钟兄请。” “愚兄不便就此事作文!就在此看诸位贤弟一展风流。”钟云亭落落大方,他自然不便就自己亲历的事写文章,否则,会妨碍其他人发挥。 方唐镜便笑道:“既如此,愚弟便换位而处,假以兄长的身份,作文一篇如何?” 钟云亭颔首道:“自是随贤弟,今日文会本就不限文体,大家都可用自己最拿手的文体。” 说话间,衙役已经从后堂搬来了桌案,摆好了纸墨笔砚,各人自选一张就位。 除了钟云亭没有提笔外,陆掌柜也是并不提笔的。 陆掌柜专门就走到方唐镜身边,也不说话,就默默的站着。 这就是耍无赖了,是在给方唐镜施加无声的压力。 “陆掌柜何故如此?”方唐镜愕然问之。 “无他,惟仰慕公子才学,欲观摩一二,若能从中学到一二精髓,岂不受用终身?”陆掌柜笑吟吟的答道。 “不敢当,您老年纪大了,不如搬一张椅子坐着看,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在下罪过?”方唐镜建议。 “不妨事,公子只当老朽不存在,自便就好。若有事要老朽效劳,尽管开口。”陆掌柜笑容更盛。 陆掌柜就是要让方唐镜不能安心作文,此时方唐镜与他东拉西扯,正是求之不得。 “既如此,小子敢不尽力表现?” 方唐镜一面跟陆掌柜打着哈哈,一边开始铺纸,研墨,好一会,才将毛笑蘸上墨水,而这个时候,其他人早已开始奋笔疾书。 方唐镜慢条斯理地写下题目《方生借书说》五个字,便又停笔思索。 这是要写杂文的节奏?陆掌柜心里有底,已经瞬间就琢磨出了十多个套路,随便那一个都能把方唐镜带着坑里。 偏偏这个时候方唐镜似是文思枯竭,便随口向陆掌柜问道: “陆掌柜,你人生阅历丰富,学生倒想请教你,写点什么才能不落俗套呢?” 陆掌柜自然是心中暗喜,故作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 “这个嘛!既然是写借书读书之事,不如就写王侯公卿富贵之家如何?毕竟咱们普通人对他们是如何读书的也很好奇不是?” 陆掌柜出的自然是一个“好主意”,你方唐镜一介山村泥腿子,见过王侯公卿么,呵呵,且看你如何出丑弄乖。 “果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按陆掌柜的意思写了!”方唐镜恍然大悟,提笔写下: “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王侯之书。然王侯读书者有几?汗牛塞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 “精辟!”钟云亭刚好走到这里,一看之下,不由低低赞出声来! 陆掌柜目瞪狗呆,这都行? “方公子,咱们还是写点自己,再这么下去,就成了公然非议朝廷贵人,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陆掌柜立即转弯,文章贵在连贯,看你如何从大起到大落? “陆掌柜果然金玉良言,受教了。”方唐镜接着往下写: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借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耳。” “此,写尽人心矣!”钟云亭已是站定了不再挪脚。 “方公子,你前面不是说要以钟公子的身份写的么,做人当言而有信,别尽玩一些花活!”陆掌柜说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掌柜有命,焉敢不从。”方唐镜从善如流,笔如泉涌,一路文不加点直抒胸臆: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背写。逾积年,书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螺灰丝时蒙其面。然后叹初借时用心之专,而读书之岁月为可惜也!” 钟云亭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现在借书是比以往容易得多了,可扪心自问,读书还有以往那般专心么,还有最初时每得到一本书时的欣喜若狂么? “方公子,不是说好要写你向钟相公借书的吗?”陆掌柜自己说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诸多借口,没一次难得倒这小子,这小子长着什么见鬼的脑子? “多谢老掌柜提醒。”方唐镜笔锋一转,浓墨重彩: “今方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收若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姚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 果然,整篇看起来就象是钟云亭自己在说的一般,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臆想出来的,而是有着极其类似的生活经历才可以写得如此真切感人,钟云亭已经无话可说。 陆掌柜只觉嘴里发苦,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他兀自不放弃治疗,挣扎道: “方公子,恕老朽直言,你写了这么多,老朽竟看不懂你想说些什么,是不是太过于故弄玄虚了?” “不错不错,老掌柜提醒得对,还差了一个点睛的收尾之笔!”方唐镜赞赏地看了看陆掌柜,提笔就要写下最后一行。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已写完,自觉地围拢了过来。 恰好看到方唐镜收宫之笔: “故曰:书非借不能读。” 仅仅看到这一行,所有人的脸色就变了! 方唐镜见了众人神情,也只能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他本不欲做此文。 然而,时也命也,天意如此,好,袁枚大大的《黄生借书说》,跨时空出世! 当然,方唐镜嘴里还是抹了蜜糖一般地谢过陆掌柜: “在下短短时间里能写出这篇文章,一大半功劳倒要算是陆掌柜的,若非陆掌柜时时指点,学生也不可能如此侥幸写出此文,在此谢过。” 陆掌柜嘴里苦过黄连,口头上还要连连谦逊:“哪,哪里……” 陆掌柜此时已经不得不放弃治疗了,这样的文章,只要粗通文墨的人都知道,可谓一字不易,字字诛心! 季子美急不可待地通读了全篇: 《方生借书说》 “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王侯之书。然王侯读书者有几?……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借假焉。必虑人逼取,……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然后叹初借时用心之专,而读书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方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则其读书也必专……书非借不能读。” 这…… 沉默…… 还是沉默…… 已无话可说。 接着是吸气的声音。 然后就是叹气的声音。 再然后就是掩卷的声音。 各人默默的将自己写好的文章盖上。 第129章 八龙之骏 接下来方唐镜是彻底的低调了。 刷名声也是要拿捏住一个分寸的。 不能你一个人吃了独食,总得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相向而行,携手共赢的局面嘛。 王朋梅的“伯牙鼓琴图”,只一露面,就不出意外的被那位风流倜傥,精通琴棋书画的罗公子一口就认定是赝品。 理由也跟方唐镜一样,此画之真迹现存于皇宫大内,所以嘛,此时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就算是真迹也一定是赝品,无解! 这就是大家族的底蕴,普通人,就算是普通的官宦之家,也很少有人知道皇宫里的藏品,但大家族传承久远,总会留下不少传承,可以让子孙们增广见闻,得知一些秘辛。 理由很好很强大,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接下来当然就是梦之队六人吟诗作词,逐一留下大作,方唐镜以文思枯竭需要休息为借口选了弃权。 紧接着就是《采莲图》的辩认。 此画由于保存不善,作者署名处恰好被水渍浸染严重,已无可辩认。 不过从画风技法来看,大抵认为是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早期作品,又或者其一派弟子所作。 方唐镜是通过水墨的成份“乌金台”判断出这是一幅赝品。 梦之队里的季子美这次小小的出了一把风头,他直接就指出,真迹其实就在其岳父家中,与传言相符的地方在于,真迹确实是王蒙早期未成名时,画技未臻至成熟时的练手之作。 真迹上有王蒙的自述,而且王蒙其后也时常用这幅画为其初入门的弟子作示范。时间稍久,就有不少摹本流传于市,作为初学者来说,这幅《采莲图》是很好的入门素材。 而且因为王蒙弟子练笔也是有署名的,因而此时摆在众人面前的,实际可能就是一幅临摹王蒙弟子的练笔之作。 名家的弟子的不知名弟子的练笔之作,都不知是王蒙死后多少年的作品,至少不是王蒙所在的元末,那么就只能是明时的作品了,并无多少价值。 如此作品,还是不完整的作品,实在没有必要花精力去考证,只能当寻常街头字画的处理,价值不超过二两银子。 如此一来,再一次让陆掌柜失了颜面,你就算故意购进一幅赝品,也要走点心?如此低劣的作品,也好意思与名家作品并列? 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快哉风雅集”的眼光和实力了。 这让陆掌柜倍感受伤,他确实是故意购进的这幅假画,当时也就图个便宜,毕竟要办这个文会,所需要的作品实在不少,还要把一楼二楼的档次拉开,他也是动了很多心思的。 本来经费也还算充足,不过他别出心裁的购进了那幅高仿的《清明上河图》之后,所花的经费就有些多,超出了预算,如此一来,便不得不在一些别的字画上有所删减。 这幅《采莲图》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购进的,同样的作品还有三四幅。 实际上,如果没有方唐镜这棍搅屎棍砸场子的事情发生,他的策划还算是比较成功的。 尤其是《清明上河图》的出现,确实是起到了名画效应,诸多名士才子闻风而动又铩羽而归,使得“快哉风雅集”的名声在南直隶一带呈火箭式上升。 然而就是方唐镜这颗老鼠屎啊!生生坏了这一锅精心筹备许久的好粥! 陆掌柜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 所以接下来的两幅画就是重点了! 陆掌柜可以用自己的祖宗发誓,这两幅绝对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品! 怎么样利用这两幅真品让方唐镜栽上一个大大的跟斗,让他颜面扫地,最好是无脸活在人间? 让他钻裤裆?似乎有点老套。 让他当众跪地叫爷爷?似乎太便宜点了,没的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让他当众将一幅假画吃下去?又有点贵,毕竟都是花银子买的。 对了,不妨集思广益。 陆掌柜凑近莫师爷,把自己的烦恼悄声倾诉了一番。 莫师爷很快就有了主意,不过现在他从内心里有些不敢与陆掌柜靠得太近。 陆掌柜实在太令他失望了,每一次都是信誓旦旦,每一次都被事实打脸,啪啪的,不要太肿! 所以莫师爷又再三小心的问了一句: “老陆,你拍心窝子说句良心话,你说的那两幅画真的都是真迹?” “老莫啊,你这就不对了,我陆某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没有十成把握我敢跟你这么说?” 陆掌柜有些不忿了,你什么眼神!竟然还怀疑起我的专业素质来了!你是那一边的?懂不懂什么叫政治正确?! “这……”莫师爷挣扎半晌,还是受逼不过,放弃了治疗,认命地道:“好,如果你真有把握,就让他吃翔,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好!大好!果然是人称“饭铲头”的毒师爷,从不让人失望! 两人正如此这般的盘算着,一幅仿王诜所作的《八骏图赤骥》被一名书生捧了出来。 在国画的历史上,骏马可谓是一个重要的系列,而骏马这个系列里,最着名的就莫过于《八骏图》系列。 用“着名”这个词似乎有些不够贴切,应该用“传奇”来形容。 《八骏图》的历史有一匹布那么长,需得解释一番。 最早的《八骏图》传奇是真的始于一个传奇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公元前十世纪的西周王朝时期的第五位天子——周穆王。 这位穆天子在位五十五年,是西周在位最长的周王。内制法度,外平蛮夷,文治武功皆是赫赫不凡。 据史书《穆天子传》所记载,周穆王曾西巡到达昆仑,远眺天帝之帝台,之后还与西王母在瑶池亲切会晤。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穆天子传》的出世本身也颇具传奇色彩。 此书乃是从汲郡一被盗的古墓中所得,系由抢救出土的数十车竹简整理编纂而成,全书共七十五篇,其中五篇就记载了穆天子西巡到昆仑的事迹。 当然,主角做了这么多大事,不可能是步行的,他坐的是八御之乘。 八御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八龙之骏”,简称“八骏”。 据西晋《博物志记载》,穆天子八骏为: 赤骥、飞黄、白义、华骝、绿耳、踰轮、盗骊、渠黄。 这就是画史上多幅《八骏图》的主角。 最早的《八骏图》当然是穆天子时的画师为天子所作。 画中骏马形象俊逸,带有龙之气韵。 此图辗转流传,后被陪葬于墓中,到了战国时期又因盗墓贼而得以出土,又辗转一千多年,传到了晋武帝手中。 晋武帝爱不释手,由于年代久远,画面已经出现破损,色彩也有残缺,因而晋武帝立命名家史道硕以此为模本创作出一幅八骏图。 至此,史道硕的《周穆王八骏图》就成了历代王朝的国宝。 朝代更迭,到了唐时,《周穆王八骏图》落到了太宗李世民之手,一次,其爱子魏王李泰向太宗求借到这件国宝观摩,并请了当时许多着名的文臣画家鉴赏。 从此,掀起了一股现象级的八骏再创作,作品多种多样,呈井喷式出品,比后世的网红还要红无数倍,毕竟只有这个一个热点ip,流量没有被分散分流的可能,爆棚自然是必然。 以至于是后世但凡画马的,都爱套上一个八骏的名头,身份立即倍增。 现在方唐镜他们鉴定的就是一幅仿摹品,仿的是唐时的名家王诜所作的《八骏图赤骥》,也就是说这是画家把八骏之一的赤骥单独抽出来绘在一张画上。 这幅仿品的作者也非无名之辈,乃是南宋画骏马的大画家史粲少年时所作。 画中有十数枚印章,有前朝名家,也有年代并不多远的名家题跋作字,购买的时候又有陆掌柜请去掌眼的多名朝奉认可。 这才是陆掌柜的信心底气所在。 这样的一幅画,方唐镜凭什么就敢认定是赝品? 他方唐镜有多疯狂,多想出名,多想发财才敢做出这狗胆包天的事情来? 第130章 小赌怡情 任何一幅流传于世的名画,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其历史渊源。 王诜是唐时的名家,其画作流传于世的并不少,其画风和技法都有迹可寻。 历代藏家的着述里也是记有这一幅《八骏图赤骥》的,据说是王诜所作的八骏系列。 而史粲的仿作更掺入了自己的特点,八骏在他的笔下,与原作相比,又作了一些改变,其笔下之马更有龙气,时人形容为:皆螭颈龙体,矢激电驰,非凡马之状也! 针对这一特点,历代藏家都在题跋里有说明,而且出处也一一具述,可以说此画的来历不存在断代,相当清楚。 面对这样一幅作品,说真的,方唐镜也是基于种种巧合外加运气才能将真相还愿。 其一,方唐镜上一世是知识大爆炸的年代,有无数吹毛求疵的网友鸡蛋里挑骨头的审视各种各种古玩名画,早就有人对这两幅画存有疑问。 其二,自己恰好又是米蒂书法的爱好者,能从米蒂所作的《画史》里找出了种种线索。 其三,更巧的是,当时是两幅被分割的作品恰好悬挂在同一个小展厅内,这才有了对比和模拟还原的空间。 如此种种巧合掺和在一起,缺一不可,正因如此,方唐镜才有如开了挂一般的将之认出。 而现在后院的书生将之拿出给梦之队的六人鉴定的时候,自然就没有了之前的种种便利。所以六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方唐镜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把这样一幅名作当成是赝品? 没理由的,没理由方唐镜能找出破绽而我们却偏偏找不出?六人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再一次埋首细寻。 每一幅字画的鉴定时间当然不是无限制的,每次拿出一幅作品后,就有小吏点上一柱香,一柱香时间若是不能鉴定出真伪,就说明鉴定失败。 时间一点点流失,梦之队诸人面色越来越凝重。 眼看一柱香只剩下半寸便要燃尽,六人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都是摇头。 钟云亭眉头皱成了川字。 季子美问道:“此画十有八九便是史粲真迹,钟老大何不宣布结果?” 钟云亭眉头皱得越发深刻,他没有回答,看向了沈师华。 沈师华言道:“这些题跋完全没问题,至少足以证明此画是从宋时流传至今。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史粲本人亦在《续画品录》《历代名画记》中记载有自己曾临摹王诜的《八骏图赤骥》,所以不大可能有假。” 钟云亭又看向最善于丹青的罗公子。 罗公子点点头道:“从绘画的技法来看,倒是跟我见识过的史粲作品一脉相承,可以肯定是他所作。” 一直默默不作声的秦嘉元忽然道:“此画看上去布局显然有些不合理,该不会是这里出了问题?” “我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并且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应该此画曾遭遇一些损坏,重新裱糊过,不过并不影响画的主体,因此布局便显得有些不够合理,但若因此便指责其为赝品,实不足为凭。”沈师华说道。 另一位不曾开过口的路小敏分析道: “如此便说得过去了,据说展览在这一楼的作品,价值都不是很高,似史粲这般名家的作品,寻常情况下千金难求,若非有此瑕疵,以那陆掌柜的人品,又怎会将之放置于一楼?” 这位路小敏说话并未遮遮掩掩,让不远处一直窥视的陆掌柜听了个正着,一时之间险些就要吐血。 这分明就是一种营销的手段好不好,不懂就不要乱说,怎的就与人品挂上了钩,你这是歧视,赤果果的人身攻击! 陆掌柜心里正在想着怎样挽回点尊严,便点到钟云亭颔首道: “小路说得有理,这陆掌柜势利得紧,必是这般想的。但我所虑者并非陆掌柜,而是方唐镜,你们还没看出来么,之前的三幅作品都让他一语中的,加上他本人所作的两篇文章,莫不显示此人胸藏渊博,他会犯下这般低级的错误?我倒是宁可相信他的眼光,也不愿相信那陆掌柜的,此人虽是掌柜,本事却不大称职。” 钟云亭这种人是绝不背后说人坏话的,他只当面说。 我倒!陆掌柜此时当真有一种哭倒在茅坑的冲动,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拿人当反面参照物开涮行不行? “那你的意思是……?”余人问道。 “实话实说……存疑!”钟云亭下了结论。 没有结论也是一种结论,怀疑的结论。 当梦之队向三位大人汇报自己的鉴定结果时,陆掌柜便跳了出来。 “三位大人,此画连六位相公都找不出瑕疵,可见是无可辩驳的真品,却被方唐镜恶意诽谤为赝品,这就是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明证!” 李大宗师淡淡看了方唐镜一眼,问道:“方唐镜,你有何话说?” 方唐镜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孤证不立,接下来还有一幅,同样是王诜的八骏之一,乃是《八骏图绿耳》情形类似,何不看过之后再下定语不迟?” 又是王诜的仿品?又是类似的情形?这也太巧了? 哼哼,来了!陆掌柜心中大喜,等的就是你方唐镜这句话。 “我记得方公子可是将两幅王诜的仿作都判定为赝品的,你现在还坚持自己的判断吗?” “然也!晚生不才,也知人无信不立为立身之基,岂会出尔反尔?” “很好,哪你敢不敢跟我小老儿打一个赌?”陆掌柜的表面平淡,实则内心相当紧张,为了让方唐镜入彀,他又补充道: “当然,赌钱是违禁的,咱们斯文人就不赌这些,赌点不值钱的小物件怎么样?” “打赌?”方唐镜微微一楞,随即就嘴角不可察觉地一抽,回了一句道:“没兴趣!” 这……陆掌柜一记憋足了劲的重拳打到棉花上,倍感失落。 这姓方的小子也太不近人情了,怎么就不懂得入乡随俗呢? 那边的莫师爷却是眼前一亮,方唐镜不敢接了这茬,岂不说明他对自己根本没信心? 从此人之前的表现来看,绝对是个锋芒毕露的性子,此时他若有把握,绝对不会避战,太反常了,这只能说明,陆掌柜终于靠谱了一回! 太好了,这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啊! 莫师爷不动声色地悄悄打了一个手势,在最前面围观的百姓里,安插着自己人,见到莫师爷的手势,顿时会意。 不一会,人群之中就响起了讥讽声。 “呵呵,王瞎子,我说你眼瞎了你还不信,你看看,你看好的那个方唐镜这回怂了?我就说他绝对是没那个眼光,净装大尾巴狼,还挺象那么回事,这不,把你们这些个蠢货都骗过了。” “胡说,方小相公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他!” “切,他若真有本事,凭什么不敢跟陆老掌柜打赌?” 随着这两人的争吵,加入话题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已经相信方唐镜的人跟那些不相信的人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 “咸吃萝卜淡操心,方唐镜又不是你儿子,他不敢打赌就是怂了呗,你激动个什么劲。” “就是,就他这水平哪能跟陆老掌柜这种专业人士比,门都没有,窗都没有。” “那为什么前面的都让他说中了?” “这还用说,瞎猫撞到死耗子了呗,人走了狗屎运,那可是挡都挡不住的!” “放屁,你倒是逮一个死耗子给我看看?” “所以人家叫你犟驴啊,老天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还用门板夹过你的脑子,让你一条道走到黑,你就看着,姓方的马上就要拉稀了。” “你就别想了,瞧他那脓包样,都不知是不是属兔子的,他敢跟老掌柜赌,省省。” “他要是打赌能赢,我现场给大家表演吃土疙瘩。” 一众别有用心的人对方唐镜极尽奚落之能事,对信任方唐镜的人嘲笑不已,迅速的消耗着之前方唐镜积累起来的好人缘。 甚至有个混蛋亮着黄牙,捡起一块土疙瘩发誓说方唐镜若是能赌赢陆掌柜他就表演吃土。 终于有人怒了,吼道:“方相公,跟他赌,我们挺你!”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吼着:“赌一把……” 陆掌柜偷偷对着莫师爷竖起了大拇指,稳!准!毒! 民意不可欺!那就赌! “先说好,小赌怡情,不赌钱啊!”方唐镜叹了一口气,看向陆掌柜,问道: “赌注是什么?” “当然,咱们都是文化人,怎么能赌钱这么没品呢!”陆掌柜嘿嘿一笑。 陆掌柜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八岁,用一种宏亮到后生们惭愧的声音对着期待的众人说道: “松江府的老少爷们作个见证,我和方公子打赌,赌注就是,谁输了,谁就……” 陆掌柜顿了一下,清晰的吐出两个字: “…吃翔!” 第131章 重口味的 人身伤害指数0颗星,心理侮辱指数9颗星,声名致命指数10颗星! 所有人心头都有一万只乌鸦飞过! 吃翔! 呃!这个词一出来,有些人甚至都干呕了起来。 “太恶心了,这还是之前那个表现得老实可怜,令人唏嘘同情的老者么?” “图穷匕首现,这个世界太虚伪了!” “不是世界太虚伪,只是,我们太天真。” “没法理解,难道陆掌柜跟方相公有杀父之仇吗?”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年轻人做事,要瞻前顾后,谨慎再谨慎为好!” “这是不死不休的节奏啊!想想看,一旦输了,若不吃翔,那岂不是就只有自挂东西枝一条路了?否则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有一种悲哀叫做,你眼里看到的恶,已经超出了,你的良心理解范围!” “这个世道怎么啦?难道人老就会晚节不保?就会变坏吗?” “错,是坏人变老了!逮住一个机会就往死里整,不然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陆掌柜听着这些负面的议论,内心满满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 之前大把眼泪积累出来的好名声,一朝尽丧! 我也不想的,我也是被逼的,都是被方唐镜这小贼逼的! 被逼得在大宗师这个真正的东主面前丢尽了脸,还丢掉了自己的价值,若是不能找回场子,我以后还能在东主手下混么。 所以要怪,就只能怪你方唐镜太奇葩! 在众人打砸一楼的时候,陆掌柜就看出事态已经超出了掌控。 事实上,在当时如果他能下楼多说些好话,姿态放低一些,事情恐怕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但不得不说,徐鹏举这些人在方唐镜的撩拨之下,表现出来的怒气值跟真正的乱党也没多大区别。 以陆掌柜惜命贪婪加上铁公鸡的性子,又不愿意兑现承诺,自然就只剩下官府镇压一条出路,讲道理这种事在奸商眼里,是不存在的,永远都不存在的。 要知道,方唐镜当时整整找出了七幅赝品,按约定是可以挑走七幅作品的。 而且以方唐镜恐怖的速度,有可能找出十幅,二十幅呢?还让不让人活了? 退一步说,方唐镜不再找了,以他的眼光,挑七幅最有价值的真品带走也是轻而易举的。 别的先不说,若方唐镜挑中那幅赝品《清明上河图》,陆掌柜就会心痛到晕倒在厕所里。 因而陆掌柜所谓的报案,实则是添油加醋地说店里如何被乱党盯上,如何的危在旦夕。 他不能说自己筹办的文会出了问题,也不能说自己进的字画有问题,那就只能是把方唐镜他们说得十分之不堪,比真正的乱党还要凶恶残暴,如此一来,才能减轻自己的责任。 李大宗师自然对自己亲信的话深信不疑,火速点了人赶来,加上一见带头的人居然是方唐镜,于是便当场就定了性——乱党! 此时若是陆掌柜被方唐镜全面驳倒,那只能证明方唐镜一众并非乱党,那么报假案,引出如此大事端的责任便只能他来背了,别无分号。 所以不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陆掌柜都是有进无退,只能放手一搏! 找到了心理依据之后,陆掌柜仅存的一点不安就再不复存在。 心中又不免否极泰来,涌起了老黄忠阵斩夏侯渊时的豪情万丈! 终于抓住了方唐镜的破绽,不趁着这个机会一剑封喉,难道真的要为名声所累? 笑话! 在机会面前,名声于我如浮云耳! 方唐镜认真的看向陆掌柜问道:“你确定?” 陆掌柜坚定回答:“确定!” 方唐镜又看向三位上官:“三位大人,这赌注虽不值钱,却会不会有伤风化?” 李知府看了看李大宗师,此时李大宗师似有些倦了,正在闭目假寐,没听到。 李知府看了看刘指挥使,这货双眼放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算了,还是别跟他商量了。 李知府早已看出,陆掌柜是李大宗师刻意要照顾的人,而方唐镜则是刘指挥明显偏袒的人,此时这个赌注纯属狗咬狗,谁死了都无所谓。 而且有了这等离奇情节,文会才更具话题性,热议性,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这措词还是得讲究的,身为知府,自不能留人口实。 斟酌再三,李知府才开口道: “我大明律明令不得赌钱,伤残肢体,赌人性命,至于赌点什么别的,只要无害以上三条,我们官府倒也管不着。” 顿了一顿,李知府又道:“然而此等赌约,已非你二人之事,事关民情,最好还是问过在场父老乡亲的意思,若是众意如此,本府自是不会反对。” 呃,这就是把决定推到民意头上了,众人同意,他这个知府自不会反对。 民众会反对么?看热闹的只会嫌事不够大,哪里有反对的道理? 李知府话音才落,周围就响起一片喧哗:“让他们赌,让他们赌……!” “既如此,民意不可违,吾姑且当汝二人是在玩笑,这玩笑倒也…呃…实在是一个有味道的玩笑!斯文扫地,下不可为例!” “府台大人,您也看到了,学生也是被逼的,陆掌柜就是如此重口味,在下实在无可奈何!”方唐镜看向陆掌柜,一脸的嫌弃道: “不如咱们改改,谁输了谁就在地上爬三圈,大喊‘我姓陆的是龟孙子王八蛋’,你看如何?” 陆掌柜老脸一抽,你才会输,你全家都会输,爷爷偏就不改,让你姓方的丢尽你方家的脸! 不过陆掌柜还是极谨慎的,又再三回忆起购进这两幅画的细节,再四确认无误之后,又认真的盯着方唐镜看了半晌,忽然就看到了方唐镜眼里极力掩饰的一丝惊慌。 于是陆掌柜一脸正气地回绝道:“君子一诺,吾岂是食言而肥之人,休要再言,谁输了谁就吃翔!怎么,不敢了?” “若是不敢,你此刻在地上爬三圈,大喊‘我方唐镜是龟孙子王八蛋’,赌约不算数也就罢了!”这句话却是陆掌柜怒吼出来的。 因为陆掌柜已经见到方唐镜已经再装不出镇定的样子,面上不自觉地有了惊慌退缩的意思,连忙用话把方唐镜的退路堵死,惟恐失掉这个一举将方唐镜“遗臭万年”的大好机会。 人群之中,双手抱在胸前的徐鹏举很无奈的摇了摇头。 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朱胖子却是点了点头,碰了碰徐鹏举的肩膀小声道: “这位方朋友很有意思,若是把他弄到主子跟前效力,你觉得如何?” 徐鹏举身子一震,也小声回答道:“这本是极好的,不过这小子看着外表谦和,实则傲气得紧,寻常的路子怕是不会入他的眼!” 朱胖子不以为然地道:“一世的荣华富贵,有谁不爱?” “你看,到了现在,他根本没有半点借我们势的意思,他只想着凭一已之力斗倒这些人,如此心志之人,又有如此能力的人,就算垂涎荣华富贵,也不会受嗟来之食!所以,还需从长计议。” “好,这事稍后现说,他让你找的人呢?” “放心,早在里边办事了,这事怎么可能出纰漏呢,死胖子,你敢怀疑我!” 两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在场下嘻嘻哈哈,场上,陆掌柜已经把方唐镜逼到退无可退的悬崖边上。 方唐镜不得不答应这个重口味的赌约,很无奈无语地说道:“既如此,在下便应下了。陆掌柜,可以开始了。” 眼见两人不再啰嗦,李知府吩咐后堂呈上另一幅八骏图。 这也是一幅仿王诜的摹品,乃是宋末元初时一位名气不小的画家任子明所作。 任子明时称字画双绝,书学李北海,画学李公麟,工人物、花鸟、尤善画马,其所画之马龙气十足,曾奉旨画渥洼天马图及熙春天马图。 方唐镜曾在故宫看到过其传世的两米长画的《出围图》,称得上众多骏马图中的精品。 现在鉴定的这幅摹仿王诜的《八骏图绿耳》明显是任子明早年习作,技法略显粗糙,还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涂改痕迹。 不过难得的是忠于原作,从众多题跋的评价上可以看出,这一点历届藏画主人都是极认可的。 自王诜的《八骏套图》流传开之后,真迹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大多数人都认为已经损毁在了战乱之中,让人扼腕叹息,好在还有这些仿摹的作品,能让大家遥想真迹的绝妙风姿。 人就是这样,但凡没去过的地方都叫远方,没得到的东西都比较渴望。 于是,王诜的仿品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由于掺杂了方唐镜与陆掌柜二人的赌约,所以梦之队六人在鉴定的时候也是格外的慎重! 方唐镜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大多数人相信,他内心一定非常非常忐忑! 当然,陆掌柜作为主动发起赌约的一方,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虽然看上去一副稳赢的态势,但是乱颤的花白头发已经深深地出卖了他的内心。 有必胜的把握不等于就必胜,万一这梦之队一时眼花,整出点什么幺蛾子出来呢? 第132章 掌柜之怒 梦之队只觉得又到了悬崖边上,再退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了。 第一柱香早已经燃尽,六人不得已,恳请府尊大人又多给了一柱香的时间。 第二柱香也已经烧掉了三分之一,六人眼睛里已充满了血丝。 “如何,是否有了头绪?”钟云亭眉头深锁,他没有问结果,而是问思路。 五人抬起头,又摇头。 “大家都说说自己的心得。”钟云亭显然是要集思广义,找出问题所在。 季子美先说道:“我对画不甚了解,所以专注于作者的题字和落款,此字确与史料所记载相符,任子明的字学自李北海李邕,所以风格也极分明,左高右低,笔力遒劲,给人以险峻而爽朗的感觉。有王右军之气度,错不了,是任子明的字迹。” 钟云亭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沈师华言道:“这些题跋的印泥没问题,墨迹的成份,完全是宋墨中的松烟墨,细腻沉着,触手不沾,有少许油脂,遇水而不散,也没问题,足以证明此画是宋末流传至今。” 钟云亭揉了揉眉心,看向丹青子罗公子。 罗公子脸现苦色道:“从绘画的技法来看,前和后谐,没有突兀之处,看不出刻意的断笔和不同的技法,均与史载相类。” 钟云亭只觉脑仁生痛,看向秦嘉元 秦嘉元迟疑了片刻才道:“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此画看上去,绿耳的布局显然也有些不合理,似是跟前一幅图的赤骥在互相呼应?” “这是马的形态问题,并不涉及真假,我猜原作里的八骏定然是从一群御马中挑出几匹特别神骏的马匹来作为原形,因为彼此生活在一起的缘故,相互有呼应也是合理的。”路小敏解析道。 “如此一来,又进入到了一个死胡同,难道说,这两幅画真的都是真迹?”沈师华有些不确定。 “不可能!”钟云亭一口否决道:“我特意观察了方唐镜先前的表情,他不是一个会受激将的人,若是没有把握,他断然是不会接这个赌约的!” 然则,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大家确实都已经尽力,难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就这么大? 自己六人加起来还抵不上一个方唐镜? 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六人相顾无言,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之中。 六人的心情都十分糟糕。 这种明知有问题就是找不出的感觉,比一无所知还要难受上百倍! 时间一点点流逝,已经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难道还要再向知府大人再申请一柱香时间? 就算是知府大人允许,成千上万双眼睛看着,六人再丢不起这个脸。 因为之前陆掌柜就如同泼妇一般撒泼打滚,叫起撞天屈的。 仿佛是六人把他拖到烂泥里痛殴了一番之后又再强了那个什么一般。 六十好几的干瘪老头作泼妇状,光想想都就膈应得隔夜饭都差点吐了一地。 难道,这次求名不成反成了笑柄,这让人情何以堪? 六人不由把眼光扫向了方唐镜,希望能看出点什么,又或者能得到点什么提示。 毕竟有赌约在此,六人若是落败出丑,对方唐镜也没什么好处! 不料,他们这一看,看到的却是怒目而视的陆掌柜。 陆掌柜一个闪身,六十多的人比二十四五的年轻人还要敏捷地,挡在了方唐镜面前。 陆掌柜憋了很久,也忍了很久了,再忍下去非内伤吐血不可,终于是爆发了,毫不客气地骂道: “一群不知所谓的腐儒,没有金钢钻偏要揽瓷器活,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挑不出毛病就乖乖认定是真迹,没的坏了规矩,又拖延了大家的时间,你不嫌臊得慌我还要留着这张老脸见人呢!” “就凭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敢来学人家鉴别古玩字画,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真不知你们是不是被驴踢了多少下脑袋,就如此无知无畏?” 陆掌柜一通好骂,把先前受的窝囊气痛痛快快的倾泻了出去,并且心里就将这些人当作是方唐镜同党的,骂了这些人就如同在骂方唐镜。 心里那个爽,简直比上青楼还要高了许多倍。 毕竟年纪大了,青楼那调调也有心无力,十次倒有九次不得尽兴。 这边莫师爷是最清楚这老儿德性的,见陆掌柜骂着骂着竟然很享受的哆嗦了起来,显然是上头了。 莫师爷到底是读书人,总要顾及读书人几分面子,劝道:“陆掌柜,还请口下留德,毕竟他们六人可是代表了松江府的读书人,是读书人的梦之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莫师爷本意是提醒陆掌柜注意这六人的影响,但陆掌柜既然已彻底撕破脸了,加之六人先前已坏了他一次好事,这时看样子又想故技重施,哪里还能忍,又何须再忍。 何况陆掌柜还存了一份小心思,企图将六人骂怕了,就只能乖乖地认了真迹,于是冲口就出: “呸,什么‘梦之队’!一瓶醋不满,半瓶子晃荡,我看,改为‘发梦队’好过,发白日梦有份,他们‘发梦队’代表的乃是松江府最差最烂的那拔读书人?” “你……”六人悲愤莫名,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驳,毕竟自己没能拿出结论,气短啊! 但要让他们说出这两幅画是真迹,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旁观众人早看不贯陆掌柜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就有人骂道:“太过份了!你不要得理不饶人。” 陆掌柜浑然不惧,回骂道:“我既是有理,为何又要饶人?” 那人竟是无言以对! 又有人不忿道:“做人不是要虚怀若谷,虚心纳谏的吗?” “很好,你可以闭嘴了,我已经纳过谏了,但是我不接受!” 陆掌柜每骂一句,眼光就瞟一眼方唐镜,分明骂的就是方唐镜。 然而方唐镜却是无动于衷,被骂的人又不是自己,为何要难受? 陆掌柜眼里冷光一闪,开始加码了。 陆掌柜看向梦之队的六人,冷笑道:“你六人迟迟不给出结果,莫非也认为这两幅画有问题?不如这样,我先前与方公子打的赌,放在六位‘发梦队俊杰’身上也同样有效,如何?” 陆掌柜在这“发梦队俊杰”五个字上加倍的用了重音节。 梦之队六人只气得手脚冰凉,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却只能举着手指向陆掌柜,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方唐镜是不得不出面了,若是因为他而使六人气出个三长两短,自己却无动于衷,便会给人留下自私冷血的印象。 实际上,他等的也是这个时候。若是他主动给了六人提示,六人虽是感激,却也有限,只有在最难堪的时候得到了帮助,才会体会到帮助的可贵之处。 “陆掌柜,何必迁怒于旁人,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如咱们两人玩一个游戏如何?”方唐镜脸上又挂起了那付让人想一拳打扁的冲动。 陆掌柜轻蔑的一笑道:“玩游戏?老夫还没兴趣陪你幼稚。” 想转移话题还是想找机会赖掉赌约?不管你出什么幺蛾子,我偏就不接! 方唐镜也不恼,脸上那人畜无害的微笑更甚,“陆掌柜先听在下说完再拒绝不迟。” 陆掌柜把脸转向梦之队六人,一副任你磨破嘴皮,老子该干嘛干嘛,懒得搭理你的样子。 方唐镜悠悠地说道: “在下除了还没有鉴定出来的字画,已经证明了四幅赝品,按照文会约定,在下是不是可以任选四幅带走?” 陆掌柜霍然回头! 嬢的,怕什么来什么,这该死的方唐镜还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么个不平等要求了! 这个问题陆掌柜不得不答,不敢不答。 若是寻常时候,陆掌柜定会找出诸多借口拖延,或者拒付,但是这里…… 陆掌柜深深的知道,这里现在已经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三位大人就坐在上首,自己敢赖账,方唐镜就敢让那该死的刘指挥当场打死自己,两人之间的赌约自然也就作罢了的,好精明的算计! “自然是如此的,我堂堂‘快哉风雅集’,在松江不论信誉还是规模,都乃是字画翘楚,何等地位,又岂会赖了你区区几幅字画。” 陆掌柜回答得斩钉截铁,反正要挨宰,不如趁势打出一波名声,广而告之。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方唐镜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很好,我挑的第一幅乃是《清明上河图》赝品,第二幅乃是大痴道人的字《古风秦王扫六合》,第三幅是……” 陆掌柜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就要跳起来动手打人! 《清明上河图》赝品就已经大出血到内伤了! 但陆掌柜早先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倒也不至于太过吃惊,一闭眼,一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方唐镜竟然了,还想要大痴道人的《古风秦王扫六合》? 这就完全出乎陆掌柜的意料之外了! 这简直就是比挖了陆掌柜心头肉……还要悲伤的故事啊! 你还是人吗?你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第133章 悲伤故事 《清明上河图》就不介绍了,虽是赝品,也值五六百两银子。 大痴道人的《古风秦王扫六合》,真的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起码对陆掌柜来说,是这样的! 大痴道人何许人?全真教道人,俗家姓名黄公望。 黄公望又是谁?相对许多人来说,还是有些陌生,但若说他的画,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元四家里头一位,作品也很多,只单单说一幅画,就要让人惊掉下巴! 没错,这幅画就是后世十大国宝级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 而且方唐镜上一世在北京看到的还是残画,即便是残缺的,仍是高居十大国宝之列,可见其人的画有多么牛叉。 如此牛人写的字,那怕没有其画作价值高,可放在后世,也绝不会低了。 其实也正是因为其画作名声太大,他的字反倒并不出名,研究他的字迹的人也少。 所以陆掌柜对自己收进来的这幅《古风秦王扫六合》,是有些不怎么上心的。 因为大痴道人的《古风秦王扫六合》在各路藏家的收藏名录上并没有这幅字。 而且除了大痴道人自己的署名之外,就再无题跋。 加之陆掌柜是从一个疑似是盗墓贼的手里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收上了这幅字。 所以心里也拿不定,这幅字有几分是大痴道人的真迹?大抵还是赝品居多。 加之筹备文会的事实在是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就将之放置在一楼展示。 现在方唐镜一提及,陆掌柜心里就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他相信,以方唐镜的眼光,应该不会挑一幅不值钱的赝品。 虽然自己是以不高的价格收上来的,但若确认是真迹的话,至少翻到四十,乃至五十,一百倍以上的暴利,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淘宝捡漏的原因,随便捡到一个,发了! 这种感觉就如同买彩票,两元一张买一个飘渺的希望,谁会太认真对待? 可一旦中了奖,尤其是头奖,那这张彩票可就宝贝得不得了。 在没有兑现之前,甚至比老婆都要宝贝。 所以一旦被人生生从手里夺走,那种感觉,简直比抢了老婆还要痛彻心扉,世界末日! 现实点说,这可是比《清明上河图》赝品还要高出数倍的价格! 眼睁睁的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还是金鸭子,你会作何感想? 曾经有五千两银子码成一叠摆在我的面前,而我却只看到了上面的五十两。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没机会了,这简直就悲伤逆流成河了哇! 陆掌柜转过脸去,借着大袖遮掩,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强行装出笑脸劝阻方唐镜道: “《清明上河图》乃是赝品,你为何选择此画?” 陆掌柜还是很理智的,没敢直接说《古风秦王扫六合》,一步步来,定不能让他把《古风秦王扫六合》带走。 “陆掌柜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方唐镜问。 你……! 陆掌柜只觉得喉头一甜,我花白胡子一大把,最看中的两幅画又被人抢了去,都已经惨成这样了,你还要戏耍个不停,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世道? 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游戏?玩人么? 老子什么都不想听!管你妹的真话假话! 老天爷你开开眼!劈死这小王八蛋! 陆掌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问道: “这假话怎讲?” “假话就是,我方唐镜心怀天下苍生,生怕你用这幅赝品害了无知世人,所以就勉为其难自己收下来,留着教育子孙后代,切记踏踏实实做人,不可弄虚作假。” ……陆掌柜老脸通红,这就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东主的古玩字画店可不止这一家,南直隶十三府,哪个府没有一家两家分店,只不过不是这个店名罢了。 以《清明上河图》的名气,随便换个地方,不论真迹赝品,那都是不愁销路的。 “咳,咳,咳……这个,这个,方先生说笑了,不知真话又怎么讲?”陆掌柜连忙追问,不敢再在假话的问题上纠缠。 “真话嘛,我想给陆掌柜一个机会,在下一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陆掌柜,若是陆掌柜能不吝赐教,在下愿意在舍弃一个挑选字画的机会,你看如何?”方唐镜眼里意味不明的看向陆掌柜。 “愿意舍弃一个挑选字画的机会?你的意思是说,你挑选的四幅字画中,我可以任意取消其中一幅?” 这岂不是瞌睡遇到枕头?陆掌柜前面还想着怎么让方唐镜取消了拿走《古风秦王扫六合》的念头呢,这下不用费脑了。陆掌柜连忙追问,先敲定了意思再说。 陆掌柜生怕方唐镜搞出点“最终解释权归自己所有”的无赖事情出来,不行,非得说清楚了不可! “在下正是此意。”方唐镜肯定的答道。 “不知方先生想说的是何事?”陆掌柜还是很警惕的,若是与赌约相关的,那就一概免谈,老夫就是亏得当裤衩也要弄死你! “对旁人来说可能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对我来说,却是大事。对陆掌柜来说嘛,若你是有真才实学的,那就是举手之劳的事,若是浪名虚名,可也算是一件难事。”方唐镜没有直接回答。 陆掌柜听得云遮雾绕的,你能不能别绕弯子,到底是什么事? 方唐镜卖了个关子才接着说道: “是这样的,陆掌柜,我看到你们‘快哉风雅集’的二楼横梁上嵌着一面铜镜,深感不解。别人家都是挂在门口,俗称‘照妖镜’,百鬼辟易,乃是为求辟邪用的。你这镶嵌在二楼横梁上,是何用意?” “就这么简单?”陆掌柜的诧异了,不敢相信有么轻易的好事。 “当然没这么简单。”方唐镜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在下的名字里有一个‘镜’字,取的乃是唐太宗世民皇帝的名言‘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意思,所以在下对于凡是与镜相关的文化都特别的感兴趣。” “但近日又听说了一个关于镜子的历史,‘破镜重圆’的典故大家都是熟知的,可是我考证了古籍之后,却发现,‘破镜重圆’真正的出处,似乎与大家熟知的故事大不相同。” “所以我就疑惑了,若是陆掌柜能为在下解惑,详细说一说古今中外关于镜子的历史渊源,在下感激不尽,自愿以一次挑选的机会相赠,你看如何?” 方唐镜提的乃是他上一辈子的一段考古界公案,也曾是个全民热议的话题,正正挠中了陆掌柜的痒处。 说起来,这个问题方唐镜还真是问对人了,陆掌柜确实对镜子的文化蛮了解的。 不是与赌约有关就好!陆掌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转念之后,陆掌柜就鄙夷了! 还以为这货是个天才,想不到居然是那种读书读到脑残的奇葩?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学问? 不过也不奇怪,象这样对某件事执着到魔怔的人多了去了,多他一个不多。 后世有一个专有名词,说的就是这种人——强迫症。 虽然说陆掌柜不知道什么叫强迫症,但并不妨碍他从自己见多识广的人生阅历中找到类似的解释,于是,陆掌柜排除了所有的可能之后,确定自己看透了方唐镜的心肝脾肺肾。 不放心的回头再看看,一柱香还剩下五分之一,“发梦队”的六人急得团团转,基本大局已定。 所有的情况都在向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剩下点时间,倒也不妨跟这小子说一说“破镜重圆”的真相。 毕竟这个机会可是价值数千两银子,一旦自己将《古风秦王扫六合》所有权拿回手里,损失的几幅画也就不算个事了,自己赚了一大笔呢! 怎么看都不亏! “好,既然你如此求知若渴,我就勉为其难跟你说说……”陆掌柜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为方唐镜解惑。 方唐镜嘴角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这实在是一个比之前更悲伤的故事。 第134章 破镜重圆 梦之队六人组此时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六双眼珠布满了血丝,死死的盯着《八骏图绿耳》,他们并没有放弃治疗,仍在努力着,作最后的挣扎! 但是每个人的眼里面,都写着大大的无奈。就算最冷静的钟云亭,此刻也充满了绝望。 而此时,胜券在握的陆掌柜,已经不急不徐的开始了他的说教。 苍老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厚重感,“事情要从‘破镜重圆’的典故说起……” “破镜重圆”的典故,说的是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南北朝末年。 之所以说是末年,是因为当时,隋朝即将一统天下。 席卷的兵锋已直指到南朝的国都,南京城下 而领兵的乃是隋朝军威赫赫的一代传奇人物,灭国无数的越王杨素。 面对这样一个从无败迹的杀人魔王,没有人还敢怀着侥幸心理,谁都知道,城破在即! 故事的女主角是南朝陈后主的妹妹,乐昌公主 男主角是乐昌公主的丈夫,太子舍人徐德言。 丈夫披挂上战袍,他必须与太子一起守御最后的国都,这一去如赴鬼门关,生死难料! 妻子只能在家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若是乱兵入城,一个弱女子,更是生死难料! 这一别,很可能就是今生最后一别! 人生充满了无奈! 临别前,乐昌公主把梳妆台上的铜镜摔成两半,自己收藏了一半。 “活下去!”她把另一半郑重的交给丈夫,叮嘱道:“无论遭遇到什么,我们都要为了另一半活下去!” 两人约定,以后每年的正月,无论谁活着,都要到隋朝的都城大兴城西市,以这半面镜子为凭,寻找另一个人的下落。 次日凌晨,南京城为越王杨素所破,大军席卷入城。 没有奇迹,没有意外,妻子被越王杨素所掳。 而随驾战至最后的丈夫,也受了刀伤,重伤濒死。 当丈夫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国破家亡,身边只有死尸,举目无亲。 人若是没有希望,也就跟咸鱼没什么两样,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他想要摸出匕首了此残生的时候,摸到的却是半面铜镜。 于是他明白了妻子的苦心。 聪明的公主担心丈夫以死殉国,用这个方法激起他对生的希望。 于是丈夫咬着牙,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艰辛,终于养好了伤,一路向西。 紧赶慢赶,终于是在第二年的正月之前来到了大兴城。 于是西市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每天拿着半面铜镜坐在西市道边,一言不发。 终于在正月的某一天,一个仆人拿着另半面镜子找到了丈夫,对上了号。 然而此时,妻子已不再是公主,是大隋越王的战俘,女奴,歌伎。 越王杨素是大隋仅次于皇帝的第一人,权位之重,连太子见面都要先行礼,尊称一声“王叔”。 丈夫只是一介草民,连王府都进不去,找到了又能如何? 丈夫悲怆无奈写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妻子得到丈夫所写的诗后,痛哭一场之后,便到了越王面前,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知于越王,请求越王让他们夫妻团聚。 越王杨素,在历史上也是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与他有关的传说很多。 除了心狠手辣,就是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 史载,他派兵打仗,凡兵败退后者,不论何种原因,一律杀了!所以他的士兵作战无不奋勇向前,绝不敢后退半步! 他就曾因此法,在一次与突厥王军的不期而遇中,以两万骑兵对上对方的十二万骑兵,硬是以悍不畏死的战法生生杀败敌军,还重伤了突厥可汗,一路将突厥赶到大漠,完成了另类的“封狼居胥”。 此人位高权重,生性冷酷,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昌乐公主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 杨素闻言后,便派人将徐德言叫到王府。 丈夫当然知道,一入王府,等待夫妻俩的命运,能得一全尸同穴已是最大的奢望。 但徐德言还是来了,依言入了王府。 他当然是存着“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的念头而来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杨素虽然冷血残酷,但肚量却是极大。 杨素见二人果真是情比金坚,就连死都要死在一起,不由感慨不已。 世上竟真有爱情这种他不能理解,也从不曾拥有的东西! 于是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杨素竟然毫不犹豫地成全了两人。 不但让他们夫妻团聚,还赠送了不少金银,让他们到江南安度一生。 这段佳话便是日后“破镜重圆”这个典故的由来。 这里闲话两话,同样的事情,越王后来又做过两次。 一次是续修《齐史》的李德林乘夜遁入王府与越王的姬妾私会,被抓奸在床。 杨素只是轻描淡写地让李德林写了一首诗作罚,然后便成全了这两人。 而且照例也送了不少钱给他们过日子。 后来又有一次,就是着名的红拂女与李靖私定终身。 杨素得知,也不恼,除了送钱,还给了李靖一个官做。 由此可见,此人在历史上已是人臣之极,功高至赏无可赏的地步,却犹能善终,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陆掌柜作了几十年的掌柜,口才自是不错的,一段典故让他说得颇为感人。 接下来,他话风一转,又接着说道: “正是因为这个典故,让人们以为‘破镜重圆’乃是一个专用典故。实际上并非如此!” “‘破镜重圆’实际是一种殡葬的风俗,早在汉代就有的风俗,所谓‘丈夫埋一半,妻子埋一半’。” “夫妻双方,若是一方去世,必会随之将一现镜子一分为二,一半随死者陪葬,另一半待另一方死后陪葬,而且基本上是同穴而葬,实现某种意义上的‘破镜重圆’。” “在我汉家渊源里,镜子的文化源远流长,着名的有传说中的‘昊天镜’,秦王的‘照骨镜’,道家的‘照妖镜’,衙门的‘至公镜’,民间的‘辟邪镜’,佛门的‘菩提镜’……等等。” “每一个种类的镜子都有其不同的含义,如我镶嵌在横梁上的,乃是‘生财镜’,意为‘对我生财’之意。” “又比如,汉镜背面多有铭文,一般涉及富贵福禄,长生修仙,真所谓‘尚方作镜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 孟圣人早在两千年前就说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人人都有一颗教训别人的心。一旦开始,根本就停不下来。 现在陆掌柜难得在众人面前展现他的才艺,当然就一发不可收拾,黄河泛滥了…… 陆掌柜这边滔滔不绝,那边的梦之队却是心急如焚,头发都快要愁得白了,真真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霜。 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柱香眼看着就要烧到了尽头。 钟云亭揪着自己的头发,努力的让疼痛使自己保持清醒。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搜肠刮肚有用,相信六人最少体重会减轻一半。 “算了,还是存疑!”最终,沈师华率先开口,声音干涩。 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的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一脸的苦涩。 不甘又能如何?没希望了…… 他们也曾寄希望于方唐镜那边弄点什么提示出来,然而,方唐镜却在津津有味的听什么“破镜重圆”的破典故,正眼都不多瞧这边一眼! 算了,还是认命…… 就在众人准备放弃治疗的时候,一个弱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位,或许还有希望!” “老大,你就别固执了,早死早解脱,我们这次也算得了教训,回头咱们头悬梁锥刺股,下次卷土重……呃……是谁?” 一开始众人以为是钟云亭并没有放弃,还要作垂死的挣扎,都出言安慰。 然而说到一半,才猛然发觉,那声音明显不是钟老大啊? 还有希望?这句话象火药般在众人心头轰然炸开! 柳暗花明又一村? 车到山前必有路? 救命的稻草? 祖坟上的青烟? 带着无限的憧憬,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然后就…… 他嬢的! 所有人都有一股撸起袖子打人的冲动! 你在是嘲笑我们么? 我们好歹也是读书人里公认的精英,你一个只陪过两年读的书童,连童生都不是的货色,凭什么嘲笑我们! 之前被姓陆的老匹夫辱之,已是毕生之奇耻大辱。 现在又被一个丘八教训,这真真叫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士可杀不可辱,我们跟你拼了! 第135章 舍我其谁 就在几人作势欲打的时候,一个身影挡在了众人面前,是仍不放弃的钟云亭。 钟云亭死死盯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吐出两个字道:“快说!” “‘破镜重圆’!”此人也不磨叽,吐出四个字。 这人正是被硬塞进评审队伍的刘三,胡子拉茬,不修边幅,若不是身上这套军服,丢在人堆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刚从田里出来的泥腿子嘛!怎么看都跟文气没有半分银子的关系。 虽说做过两年伴读的书童,也在军中担任类似书办的角色,然而只看他的主子刘大侉子是个什么德行,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此人肚里的墨水着实有限。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能信,怕是母猪也能上树了。 然而就是他说的话,已经被病急乱投医的钟云亭当作了救命稻草。 “破镜重圆?破镜重圆?”钟云亭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嘴里喃喃地说着这四个字,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一边飞快的来回踱步。 众人又惊又怒,都看向了刘三。 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刘三缩了缩脖子,蠕动了一下嘴唇,才鼓足了勇气解释道: “自开堂以来,方相公从不虚言,每一言必有其深意,他为何数次三番提到‘破镜重圆’?这里面必然有深意,但我猜不透,只能拜托诸位相公了!” 草!原来你自己都拎不清!这不是扯蛋吗?也不怕扯掉了蛋蛋。 “钟老大,你……”季子美彻底的失望了,正要点醒钟老大,可他才一开口,就被沈师华一把拉到一边,“别打搅他。” “你也相信这丘八的话?”季子美吃了一惊。 “不,我相信方唐镜,如你我所见,此人开堂至今,确实从无虚言,言则必中,这样的人,怎么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不是求知若渴吗?他自己都说了,凡是与镜子相关的渊源他都感兴趣得紧。” “没错!确实是有问题”罗公子已经想到了方唐镜行为中不合理之处,出言道: “这些东西分明与此时的案情无关,他大可以事后再请教,又何必用一个奖品的名额来换取,这完全不合常理,定然有问题!” 罗公子说完这番话之后,众人陷入到了沉默之中,也不由得开始思索起来。 陆掌柜那边的口若悬河终于是告一段落,方唐镜感激地长揖一礼,谢道:“听君一席言,受益良多,学生在此谢过,如约奉上一次奖品,只不知陆掌柜的想拿回哪一幅字画?” 这还用说吗?陆掌柜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是挽回了最大的损失,便道:“我还是取回大痴道长的《古风秦王扫六合》。” 方唐镜诧道:“陆掌柜确定要这么做?那幅大痴道长的《古风秦王扫六合》,可是连一个藏家的题跋都没有在上头,十有八九乃是赝品,我也是出于好奇才想着留着把玩的,可没敢肯定它就是真迹。” 装,你就继续装,指不定现在心里后悔成什么样。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更不能让赝品从我这里流出去,打假维真,从我做起嘛!”陆掌柜义正词严。 “佩服佩服,陆掌柜果然高风亮节!”方唐镜感慨,一副被割了肉的心痛模样。 恰在这时,梦之队那边的喧哗当然就引起了三人的注目。 只不过当他们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还是“发梦队”的苦逼模样。 诸人的脸此时已皱成了苦瓜,那仪容整齐的钟相公更是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陆掌柜和莫师爷不由相视会心一笑,再看到只剩一个指甲长短的檀香,顿时笑容灿烂得如同九月九的菊花。 只不过当他们再看到云淡风轻得如同没事人一般的方唐镜,心情顿时又有些复杂起来。 一个人要经历怎么的苦痛心路,才会装得出如此教科书般经典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又或者,其实大伙都看错了,这厮其实是高位面瘫? 方唐镜这副模样,实在让两人的成就感大打折扣。 有一种大炮打蚊子,锦衣夜行的遗憾,甚至反过来有点便秘的感觉。 同样是读书人,莫师爷此时不得不佩服方唐镜这项淡定得不要不要的神技。 自己在读书界摸爬滚打了三十年,都做不到面临吃翔而色不变的境界,实在是甘拜下风。 “方公子,你我同为读书人,我有一句话想请教,不知方便不方便?”莫师爷实在忍不住挠心挠肺的好奇,若不问过明白,这辈子都会抱憾终生。 “莫师爷客气了,但说无妨的。”方唐镜脸上的微笑如同粘在上面的一般。 “你就一点不担心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莫师爷好心提醒方唐镜。 “担心?”方唐镜反问道:“那么莫师爷认为,担心有用么?” “这……不试试怎么知道?”莫师爷十分贴心地给出提示。 “哦?莫师爷认为应该怎么试才有用?”方唐镜追问。 “求情这东西是要看诚意的,当然是越有诚意越作用越大。”莫师爷给出答案。 “比如呢?”方唐镜还是那么的油盐不进。 “比如哭天抹地,跪地求饶,唾面自干,磕头如捣蒜,忍一忍胯下之辱,甚至认贼作父也不是不可以的嘛,毕竟相对于吃翔来说都不算个事,一旦真的吃了翔,这辈子也就完了!”莫师爷喟然长叹道: “你才十七不满?韶华正好的年纪,何忍就此弃世?” 此时的陆掌柜负手而立,眼含悲悯地仰天而视,当真有一种大慈大悲的悲天悯人情怀。 没办法,不摆出这个姿态,实在止不住脸上的笑容,这样会被方唐镜看到的,若是穿帮了,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至于什么求情宽恕之类的都是屁话,反正莫师爷自己也说了,试试而已嘛! 老夫就是喜欢看人苦苦哀求然后被一脚揣开的绝望神情。 “嗯,不错不错,莫师爷金玉良言,小子记住了,呆会陆掌柜苦苦哀求的时候,我会考虑的。” 噗!莫师爷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倒,喂,你是听不懂人话怎么的,我是在救你吔! “呃!咳,咳……”陆掌柜被一口气逆冲顶喉,激烈的咳嗽了起来,我靠,这货当真是个蒸不透、煮不熟、捶不烂的铜豌豆。 “好,好,好,你很好,待会你会更好,好得命都不要……”陆掌柜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若不是珍惜牙齿,此刻陆掌柜已咬碎了满口黄牙。 “唉,年轻人,你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莫师爷惋惜的长叹一声,余音幽幽。 应该说,莫师爷感觉到自己升华了。 通过今天的事,自己从内心到外在,心境和演技都精进了不止一层。 人生从这一刻起,进入了事业上升的快车道阶段。 “咣!”一声锣响,檀香燃尽,时间到! 所有人都看向了梦之队六人组。 “怎么会这样?” 这一细看,众人不由都是一惊。 六人都是眉毛紧蹙,脸皱成了苦瓜,头发乱糟糟如同鸡窝,哪还有半分丰神俊雅的样子。 这还是众人认识那六位“头可断,仪不乱”的谦谦君子么? 唯有陆掌柜和莫师爷毫不意外。 “六位想必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们?”莫师爷问道。 莫师爷当然是故意的,是个人就能看出,六人处境此时大大的不妙。 冷场,尴尬,没有人说话,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呸,什么见鬼的‘发梦队’,简直就是‘笑话队’!”陆掌柜呵呵冷笑道: “这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场!术业有专精,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做过江龙的!” 反正已经得罪了,那就不妨得罪到死,把这六人名声打臭,自己也就拔高了! 连大名鼎鼎的梦之队六才子都成了自己手下败将,谁还敢质疑本大掌柜的江湖地位? 在方唐镜身上失掉的面子里子,统统在“发梦队”六人身上连本带利找了回来! 松江府古玩字画界第一人的名头,今天往后,还就非我莫属,舍我其谁了! 第136章 都是赝品 陆、莫二人春意盎然,笑意怎么止都止不住,索性就不加掩饰的摆在脸上。 就这样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六人。 看着愤怒,沮丧,咬牙,握拳,怒视,不忿,自责,揪发,扼腕……种种情感和不受控制的动作交织,复杂无比的六人。 两人只觉得在这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刻,自己飘到了人生的巅峰。 这种俯瞰众生,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感觉,不要太爽……啊! 这种妙不可言的滋味,真真比第一次上青楼要爽上百倍千倍,不可同日而语! 无言独上西楼,怎一个高处不胜寒了得,又似拔剑四顾心茫然,无敌是如此寂寞! 两人爽到都有些凌乱了…… “呼!”一道长长的呼气声从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口中吐出,仿佛是要呼尽胸中浊气,格外的漫长。 这人双手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脑后,众人这才看清,竟然是钟云亭。 深吸了一口气,钟云亭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想要结果?那便给你结果……这两幅八骏图,确实是史粲和任子明真迹!” “哼,早看出来了,尔等不学无术,最终也只能拾人牙慧,我早就说过,这是无可置疑的真迹,你等偏偏心存不正,想要哗众取宠,走那些歪门邪道的捷径,实非君子所为,经此一事,日后行事当三思而后行,戒之以慎!” 陆掌柜一通训斥,完全是以前辈长者自居,一副“代你父母教训你这个不肖子”的样子。 莫师爷感同身受,与有荣焉! 莫师爷故意看向方唐镜,笑问道:“方公子,你看此时的陆掌柜,是否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雄姿。” 呃……方唐镜无语凝噎,这都能让你莫师爷联想到一起,活该你考了二十多年仍是不举之才,果然是脑回路精奇到让人无法理解,话说你咋不上天呢? 钟云亭冷眼看着陆掌柜,直到他畅快淋漓地喷完这番话,才冷冷的说道: “我还没说完,这两幅画,都是赝品!” 唉!人群中出现一片惋惜哀叹,所有人都同情的看着钟云亭和梦之队的其他五人。 这是被刺激到傻了吗? 前一刻还亲口承认是真迹,被刺激之后不忿改口,这大家能理解,毕竟陆掌柜的嚣张有目共睹。 可你不该承认在先啊,现在改口,这算个什么回事! “我后悔了!”钟云亭接着说。 嗨,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晚了! 众人都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人看着挺聪明的样子,怎么关键时候老犯糊涂呢! 陆掌柜和莫师爷根本就不屑反击,只是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这就够了。 什么“发梦队”,都已经是过去式,昨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不值得再多看一眼。 自己有大事要办,现在要集中精力对付方唐镜! 是到了让他兑现赌注的时候了! “我后悔陆掌柜之前对我们六人的邀约,一时犹豫就没应承下来,不知,现在学生答应还来不来得及?”偏偏钟云亭似是没看到陆莫二人无视的目光,连番追问。 “什么邀约?我有与你们定什么邀约么?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好不好?”陆掌柜已有几分不耐烦了。 果然是小人得志便猖狂,你现在还没得志呢,就猖狂个什么劲?钟云亭脸皮抽了抽,又镇定了下来,平静地回答道: “陆掌柜曾言,‘你六人迟迟不给出结果,莫非也认为这两幅画有问题?不如这样,我先前与方公子打的赌,放在六位‘发梦队俊杰’身上也同样有效,如何?’” “陆掌柜此话,所有在场之人皆可为证,学生只是想问,此时若是我等应承下来,作不作数?” 陆掌柜眉毛一挑,还有人上杆子找抽?这个要求不成全你我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然而莫师爷已经抢先回答道:“钟公子恕罪则个,我等有事要办,就不奉陪了。” 十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钟云亭的提议,哪凉快到哪呆着去! 莫师爷并非被狗叼走了的良心突然发现,而是在提醒陆掌柜,要分清轻重主次,休要在这旁枝末节上纠缠 方唐镜才是我们要全力以赴对付的正主,他有预感,方唐镜绝不会束手就擒的,不经过一番艰难的苦战,怕是难以拿下此子。 再说了,真让这六位读书人身败名裂,可就得罪了整个松江府的读书人,实是得不偿失! 陆掌柜当然知道此时不宜再生枝节,怀着苦大仇深的遗憾转身,看向了方唐镜。 看着方唐镜那极度欠扁的笑容,陆掌柜第一次觉得那么亲切。 这样一张盛世美颜,踩起来当真是倍有成就倍,光想想就兴奋得激情澎湃! 终于明白了那些贵公子的圈子里,为什么流行龙阳之癖,敢情还真是刺激。 深吸一口气,陆掌柜以莫大毅力压下内心的波澜壮阔,淡淡地问道:“方公子,是不是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方唐镜回以更加淡然的微笑,道:“陆掌柜但请放心,鄙人说过的话当然是不会忘记的。不过呢……” 就知道你会“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你妹啊! “休要‘不过’!”陆掌柜厉声打断道:“任你舌灿莲花,今日也休想逃得过应有的报应!” “陆掌柜忒心急了些。”方唐镜叹了一口气,指了指他身后的莫师爷道:“你还是看看莫师爷再说可好?” 莫师爷怎么啦?他还能怎么啦?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欢喜到晕过去了? 亏他还是大人幕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风大浪没少见,就这么沉不住气? 陆掌柜内心深处实在不相信莫师爷会出什么状况,但确实又没听到莫师爷回应,不由皱眉回头看去。 这一看,立即便惊觉莫师爷果然出了状况。 双目暴突,嘴巴大张,能塞进一个拳头,呆呆地瞪着前方,脸上的神情似是见了鬼一般。 不会是看到他最宠爱的小妾被人绿了?光天化日的,怎么可能? 陆掌柜不由顺着莫师爷的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就再挪不开双眼。 顿时,双目暴突,整个人瞬间就石化在了当场! 幻觉,这不是真的! 第137章 无法呼吸 没法过了呀,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两幅名画居然被那“笑话队”的人给撕了,撕了啊!真的撕了啊! 证明方唐镜罪恶的证据竟然被撕了,这群王八蛋……! 他们怎么就敢!! 莫师爷和陆掌柜并非被惊呆了,而是此时此刻,已经心痛到无法呼吸! 梦之队六人此时把桌子拼在一起,六人,不,是七人,加上那粗鄙无文的刘三,此时全都站在桌子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可你想要出风头,站就站,偏偏是七人手里捧着那两幅八骏图。 捧着两张八骏图也不算什么,可两幅八骏图已经被他们以一种奇怪的曲折路线撕开,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算什么,毁尸灭迹还是销毁罪证? 问题是毁尸灭迹怎么又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不是欲盖弥彰,生怕别人不知道么?那毁尸灭迹还有个屁用? 还是说这七人集体恼羞成怒?这不是找死么? 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身边的人,却发觉,身边的人同样一脸懵圈的看着自己。 “疯了?” “罪过罪过,一次性疯了七人,这可是我松江府士林前所未有之损失。” “不象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疯就疯了呢?” “你们才疯了,你们全家都疯了,人家梦之队书生好着呢!没看到他们那兴奋的小眼神!” “可不是,好着呢,简直就象是中了举人也没这般兴奋,你看那大胡子,都流口水了!” “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都错了,我家小姨子的三舅家的堂侄,就是这副德性,整天笑呵呵的流口水,大夫说了,这叫急惊风脑残症,最是凶险,说不定下一刻就甩开衣服果奔,家里有姑娘的可要注意了!” “这么凶险?万一是女子得了这个病,我该不该舍身相救呢?我好难啊!” “正统的药方是没得救了,太医院都没办法。不过呢,对症的偏方倒也不是没有,就是有点不太人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有办法你就赶紧的。” “赶紧的,别藏着掖着了,这可是活生生的七条人命,还都是文曲星下凡,金贵着呢。” “咳,咳,哪我就说了,可不许骂人。” “我说你这人磨叽个啥!救人如救火知道不?” “咳,咳,是这样的,若是得病初期,其实可以给得病之人灌那个米田共,就象给中邪的人泼狗血一般,立马就见效,不药而愈,灵验得不得了。” “这……治好也废了?都是读书人啊!还能活吗?”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用老祖宗传下来的绝招了。” “什么绝招?” “就是火刑呗,烧一烧,什么病都烧没了。” “……靠!人都烧没了,还玩个毛线!” “也不一定非烧没不可,烧个半身不遂也是可以的,治病救人嘛……” “……” 各种猜测以瘟疫般的速度迅速在人群中传播,今天这事太邪门了。 就在大家认真考虑要不要用偏方治疗的时候,七人动了。 直接用行动证明自己没疯。 他们把撕开的两幅画重新拼合到了一起,形成一幅新的画卷,重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所有人都怔住了,这似乎别有深意呀! 再看这幅新的画,竟然发觉,是如此的协调,简直就象是一幅图。 仿佛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 六人行事还是很有条理的嘛,说明真没疯,没疯就好! 可现在这幅“新作”又是个什么情况? 没让他们猜测,钟云亭已经开口,大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请看,拿在我们手里的,正是失传的唐朝名家王诜传下来的名画,《二马相戏图》。” 什么?不是《八骏图》? 是失传的《二马相戏图》? 两幅画变一幅画,且连名字都变了,这操作有点让人一时接受不了,有点蒙圈? 钟云亭很理解大家的感受,所以给了点时间给大家消化,稍后才接着说道: “也就是说,《二马相戏图》实际已经被人为分解成了两个部份,每一个部份都当作一幅成品售卖了出去,并且冠之以八骏图之名,这才有了后人误以为的王诜作品《八骏图》的单章套图。” 轰,人群集体炸了锅! 敢情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这敢情还是个案中案! 果然是爽得不要不要的,不枉大伙顶着烈日看热闹,简直比听评书还要爽上一百倍! 这样想的人不要太多,此时早就有精明无比的小贩闪亮登场。 他们拿着一篮篮瓜子麻花蚕豆煎饼以及各种小吃饮料,泥鳅一般穿梭在人群之中,生意好嘴都笑得歪了。 此时人群掀起新一轮吃瓜热潮,顿时又将小贩们的货物清场了一次。 小贩们再次屁颠屁颠的冲出人群补货去了。 人群的喧哗猛地将陆掌柜和莫师爷惊醒! 二人似是臀部被人用烧红的刀子深深地捅了进去,弹簧般跳将了起来。 想翻案,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太卑鄙了!”莫师爷怒斥道: “你们还是读书人吗?为达目的,居然敢毁坏原作,生拼硬凑成一幅新作,这简直就是读书人里的赵高!董卓!秦桧之流!你们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嗯,嗯,赵高指鹿为马颠倒事实,董卓弑君欺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忠良。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莫师爷这话确实是义正词严,没半点毛病。 这些话本该是陆掌柜说出来更有力一些,可陆掌柜刚跳起身,就立即捂住了心脏部位,明显是心绞痛被气到发作,整个人已经有了中风的迹象!莫师爷不得不挺身而出。 便是连方唐镜也是吃了一惊,他是从宋大家米蒂所作《画史》记载中找到的破绽,但他也没法查出这幅画的真正来源,梦之队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这七人的胆气与魄力,鉴别古玩有一条规则,不论真假,必须保证原作完整。否则,就算是假货,鉴定的人也是要吃官司的。 因为鉴定是很唯心和唯经验主义的。谁也不敢保证鉴别的结果是否是唯一正确的结果,万一出了问题呢?若真是因此而毁坏了一幅真品,损失无可估量。 就算是在后世的律法之中,也没有硬性规定鉴别的机构要百分百保证真品。 方唐镜清楚的记得,在他上一世,有一个知名的鉴宝类节目,就是砸坏了一个鉴定为赝品的物品,结果吃了官司,节目停办。 何况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影响不要太大! 所以梦之队七人这么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破釜沉舟决心的。 成则名动江南,败则身陷圄囹,是赌上了前程名声的。 不过,倒也与江南拼死求名的风气一脉相承。 果然,他们的这种行为,便是连三位主审官也坐不住了。 “大胆,尔等意欲何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官府!”李知府几乎失态,说话的语气都带着颤音,已是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丧心病狂,尔等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公开蔑视礼法,名教之中怎会尔等败类,竟然还恬不知耻的公然炫耀,其心可诛……”李大宗师几乎是咆哮了。 刘指挥使先是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了假扮士兵的徐鹏举和朱胖子两人。 却看到两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兴致勃勃得不要不要的样子,不由暗骂自己一声,这两个小混蛋比自己还要焉坏纨绔一百倍,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更靠谱些。 又看向了方唐镜,见到方唐镜面带微笑也在看自己,便心里有数,只吩咐了亲兵注意提防民众过激出事,便也跟着兴致勃勃的看起热闹来。 第138章 寝食难安 “三位大人,各位乡亲,请稍安勿躁,再给我等一点点时间分解,大家就明白为何我等会如此行事。”钟云亭面带微笑,抱拳团团一揖,说不出的自信风流。 七人此时的行径相当恶劣,明显属于把狗先打死再谈价,先斩后奏。放在后世就是先上车后买票,生了娃再补证,总之就是生米先煮成了熟饭,木已成狗(舟),就这么的! 三位主审官当然可以依法办了七人,可众意难违啊!在场上万百姓巴不得这样的意外更多一些,怎么可能让三位老爷就这样把梦之队七人办了。 三位上官此时大眼瞪小眼,刘大侉子张口就来:“两位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刘某人绝无二话。若是要镇压,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三千金山卫官兵,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眉。” 这是典型的“成则争功,过则推诿!”刘大侉子别的不行,这两条绝对是官场里的翘楚。 两位文官本来正打算将事情推到刘大侉子身上,殊不料这货竟然兵贵神速了!不由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嬢的是谁一上场就争着做主审,这下好了,出了事就一推六二五,谁他玛的说武官缺心眼,老子跟他急! 两位李大人对视片刻,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愤怒和无奈——被民意裹挟了! “李大人,这就是你松江府的文风?本官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果然鼎盛得不象话,哼!”李大宗师愤怒至极,却也只能骂两句发泄,同时把压力转嫁到李知府身上。 “算了,众怒难犯,且看这七人能说出什么来,若是胡搅蛮缠到时再治罪也不迟。”李知府自然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又不傻,怎么可能跟民意对着干。 眼见三位上官没有发话,钟云亭便只当他们默认,继续他的演讲。 “诸位,在下等之所以敢撕了这两幅赝品,乃是有真凭实据的,就算是史粲和任子明两位大家当面,相信他们不用我们动手,就会亲手撕了这两幅令其蒙羞的作品。” 众人蒙圈啊,你之前亲口承认这两幅画是史粲和任子明的真迹,既然是真迹,两位作者又怎么可能亲手撕了自己的画,你就扯!我们也就看着乐一乐! 当然,松江府的百姓对自己府的秀才可以是宽容的,但莫师爷可不这么想,不过他现在正手忙脚乱地掐着陆掌柜的人中,急救之中,没功夫搭理七人,便任由钟云亭发挥了。 “凡考据必先正源,我们先来看看为什么我会说这不是王诜的八骏图。” “王诜其人,据宋史,列传第十四所载,字晋卿,能诗善画,尚蜀国长公主,官至留后。” 实际上,王诜此人是典型的风流才子外加官二代纨绔子弟,年轻时人称“小王都太尉”,“王都”指当时的东京汴梁,太尉,自然指恶少之首,比什么“衙内”可要上档次不知多少条街。 “衙内”全靠拼爹,人家“太尉”就纯靠自己了。 所以“小王都太尉”通俗的说,就是“京城恶少之首”的意思。 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家伙有才有坏有相貌,还十分会玩,撩妹的手段绝对是大宋朝时期数一数二的高手。 结交的又尽是苏东坡,李公麟,黄庭坚,米蒂,秦观这些文人圈里的顶级大咖,史称其“风流蕴籍有王谢家风”,端的是文采风流。 如此多迷人的优点,便连皇上的妹妹,蜀国公主都被他骗到了手,直接官拜左卫将军,当了驸马都尉,看看,又少奋斗了二十年。 不过他在历史上出名倒并不全因为其恶少驸马的名声,而是因为他做恶少那些年的一个亲随跟班。 此人在后世是大大的出名,相当的臭名昭彰,没错,此人就是高俅。 王诜当时常常约还是端王的赵佶同学玩竟技体育。 主要项目就是大宋男人的最爱——蹴鞠比赛。 而高俅恰好就踢得一手好蹴鞠,乃是后世球王一般的存在。 也就是从那时起,高俅便巴结上了赵佶。 最后高俅做到了真太尉。 而且高俅的儿子高衙内也是大大的有名。 从这个意思上说,王诜倒是沾了跟班和跟班儿子的光。 当然,这些都是方唐镜想到的,钟云亭没闲心思说这些八卦。 钟云亭说的都是正经事。 “其人在书画上的作品颇丰,我们单单拣其画作而言,收录进《宣和画谱》的画作便有《幽谷春归图》《溪山秋界图》《渔村小雪图》《烟江叠嶂图》等三十五件,大多都是关于山水画,唯有一幅《二马相戏图》。并未记载有其作过《八骏图》。” “众所周知,宣和是徽宗的年号,《宣和画谱》记录有所有北宋时期名家的画作,但里面提到王诜画马的,只有《二马相戏图》,从来没有过《八骏图》。” “若是孤证不立,还有一个明证,到了南宋之后,从王应麟所辑类书《玉海》中的‘书画类’‘王诜’条目所记载,王诜之《二马相戏图》失传久矣,或以为此画已陪葬于地下……” 王应麟所辑类书《玉海》,在历朝之中,规模并不算宏大,共二百零四卷,全书分为天文,地理,官制,食货,人物,文学,绘画等二十一门,主要记载的是南宋朝经济政治文化之总揽。 “《玉海》一书中,‘王诜’条目中也并没有收录有王诜的作品《八骏图》,由此可见,王诜并未创作有所谓的《八骏图》。” 所谓“类书”,就是指古代一种大型的资料性书籍。专门辑录各种书中的材料,按门类、字韵等编排以备查检,大家可以看着是古代的“数据库”。 类书多由官方组织编纂,是十分珍贵的史料,揭示了文化和文献的传承关系。 类书最早是由曹魏政权组织编纂,名为《皇览》。 此后历朝出名的类书有:北齐的《修文殿御览》 梁朝的《华文遍略》 唐朝的《艺文类聚》《文馆词林》 北宋的《太平预览》《太平广记》《太平总类》《册府元龟》 南宋的《玉海》 明朝的《永乐大典》 清朝的《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 从上面的介绍也可以看得出来,唯独元朝没有修类书,这在大明,便又成了“胡虏从来无百年”的明证。 “你放屁!”陆掌柜此时悠悠转醒,正正将钟云亭的话听了满耳,顿时情绪又激动起来,声音哽咽地喝道: “元宫廷御制的《历代绘画名家目录》,就记载有王诜的两幅《八骏图》,你何以解释?” 陆掌柜此时悲愤得一塌糊涂,好端端的跟方唐镜打了一个赌,你们横插一杠子算什么事?虽说我前面说话过份了一点点,可你们也不该锱铢必较嘛,你们读书人的胸襟呢?都让狗吃去了吗?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梦之队应该跟他站在一边才对,打倒方唐镜不是对他们有利吗? 再有啊,前面这七人明明都已经黔驴技穷了,可突然又奇迹般的咸鱼翻身,这又是什么操作? 只有莫师爷旁观者清,隐若猜到了什么,看向方唐镜的眼神满是忌惮和怨毒。 如果刚才做出撕画行为的是方唐镜,效果自然是不可能得到认可的,大家第一时间就会认定他是在毁灭证据。 那么现在方唐镜说出的任何话都会被认为是强词夺理。 但是这些所作所为是几名无关利害,无关赌约的局外人做出来,就显得公平公正得多,众人可以不信方唐镜,却断然不会不信梦之队六人的。 如此一来,方唐镜甚至不用自己出手辩白,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赌约,端的是杀人于无形,关键是还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他才十七八? 不论谁有这样的敌人,都是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不弄死他,日后必成大人与王爷的心腹大患! “陆掌柜此话说得甚对,果然是好臭的屁,鲍鱼之肆,臭不可闻!”这话不是钟云亭说的,而是季子美同学抢答。 钟云亭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这些细节,表现出了准胜利者的大度,接着侃侃而谈道: “前面我们已经证明,两宋时期并不曾有关于王诜《八骏图》的记载,那么,最早出现王诜《八骏图》记录的是什么时候呢?” 第139章 铁证如山 “那么,最早出现王诜《八骏图》记录的是什么时候呢?” “正如陆掌柜所说,王诜的《八骏图》,最早出自元初佚名氏所作的《历代绘画名家目录》。” “作者佚名氏,据考很可能是元初汉人名臣许衡,此人历授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后又领太史院事,修成《授时历》,而《历代绘画名家目录》也成书于那个时期。” “也就是说,《八骏图》最早出现的记录是在宋末元初之时。” “众所周知,元朝是没有修纂过类书,因而《历代绘画名家目录》就成了考查元朝文物书画相当重要的依据。” “《历代绘画名家目录》成书于兵荒马乱的战争之年,大量文献流失,考据不全是可以理解的,也不能苛求更多。” “而现在,《历代绘画名家目录》成了古玩界鉴别真伪的一大依据,这也是一种补漏拾缺的一种手段,但若将之当成唯一的依据,就不可避免地就造成了一些断代和遗失。” “那么,既然宋人的画在两宋都没有记录,何以到了元时反而就有了记载,说明了什么?” “要就是有人假托王诜之名创作了两幅《八骏图》,要么就是王诜的真画被人改名了。” “呸,你所说的全是你自己的臆断,自说自话,凭什么不可以是王诜画了两幅八骏图,并没有收录进《宣和画谱》,王诜曾经被贬谪均州,八骏图便是在彼时所作!否则上面的米蒂,苏轼等人的题跋作何解释?” 陆掌柜已经是脸红脖子粗了,不顾心疾随时可能发作,有理无理都要争了,他在这两幅画上也是做过功课的,自然有其依据。 更重要的是,若是在这两幅画上输了,就不是方唐镜轻松脱身了事,陆掌柜将要面对人生最难堪的时刻,不论是否遵守赌约,这辈子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名声就全都付诸流水了。 在文化圈里混,一旦有了一个吃翔的名声,还有脸混下去么。 不要说文化圈,就算是与普通人交往,与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有一个吃翔的名声,铁定还会带累家人。 最坑爹的是,这个提议还是自己上杆子非要凑上去强送的,这又是一个巨大的笑柄! 更要命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记录,随即就发往松江府各处,万一输了,真名副其实的遗臭万年也! 稍微正常点的人,面对如此结局,唯一能保持最后一点尊严的做法就只能是——自挂东南枝,没有别的出路! “陆掌柜又说到了点子上,因为这两幅都是后人摹仿,而且经过鉴定,确系史粲与任子明两位大家所作,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原作上面的题跋是真实的。” 众人越听越糊涂,既然是真迹,为何又成了赝品? 总不可能摹仿的两位一开始就摹仿了假画?可假画题跋难道会真实?难不成数百年前的古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场游戏来玩人? 这个可能只存在笑话之中,现实之中断不能发生 史粲与任子明既然能成为名家,必不会连自己摹仿的作品是假货还是真迹都不知道! 这简直比让他们分辨不出自己老婆还要荒诞。 “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些题跋让史粲与任子明没有对自己所摹仿的作品产生怀疑的原因。” “要知道,历史上的名画因种种原因残缺也是常见的,尤其是《八骏图》这类名画,从周朝时期就有人以此类名目进行创作,残缺的画卷还是有很多的。” “最早的《穆天子西巡图》不就是出土的时候因为残破,所以晋武王才命史道硕以此为模本创作出一幅《周穆王八骏图》的么。”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史粲与任子明拿到的都是残图,而残图当然也是真迹,何况上面还有作者好友的题跋,于是怀着学习与崇敬的心情重新摹仿出一幅残图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得不说,钟云亭虽说的大多是推测,然而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在单独看一幅独立的作品时,总觉得布局十分怪异的原因所在。尤其是题跋所处的位置,一幅处于左下角,一幅处于右上角,单独看时,总觉得似是不应该印在此处一般。” “而此时两幅画合二为一,就能看出,这些题跋实则是左右呼应,极有意境,不但不影响欣赏,更增了几许厚重。” “当然,这两幅作品既然临摹的都是残图,自然不能算是真迹,连名字都是假的,只有合二为一才是一幅真正的《二马相戏图》。这就是我们将两幅画撕开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拼回原图的模样!” 终于理清了逻辑,残图是真迹,但摹品是只摹了原图的一半,只能算赝品,若是严苛些的,甚至连赝品都算不上,只能算半成品! 哗……! 呃!啊!呼! 我…草了!想不到啊!也太巧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一阵阵的惊叹,当真是巧合到了极点! 名画一分为二,流失在外,且数百年来一直被人当成了两幅画,直到现在,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将颠沛流离的两幅画重逢在了一起。 分久必合。 若非亲眼所见,绝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离奇之事! 陆掌柜对此也是活久见啊! 他此时脸色惨白得如同死尸,指甲紧紧掐进了莫师爷的手腕,莫师爷如同被一道铁箍死死箍着,不停吸着冷气,用力甩手也无济于事。 陆掌柜对莫师爷的种种挣扎完全没有半点感觉,他双眼死死地盯在画上,想要找出一点反驳的地方。 蓦地,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喊道:“既然两幅半成品可以拼合在一起,总也算是一幅摹品,怎么可以当赝品呢!” “不可以!”钟云亭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实则寸步不让地说道:“因为这是两个人分开仿摹,风格不一,技法不一,表现出来的神态不一,所以很抱歉,它还是一幅赝品。” “不,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你并没有《二马相戏图》与之对照,怎么可以一口就断定这两幅图就是一幅图一分为二?若是拿不出证据,永远就只能说明有这个可能,但不能否定别的可能!” 陆掌柜已经强行镇定下来,拿出之前“宝花印泥”的那一套说词,若是没有证据,休想要我认输。 钟云亭仿佛已经算到了他会这般说的,微微一笑道: “如果以上这些说服力还不够的话,那么还可以从宋人米蒂的《画史》中找到确切的记录,其中明确写有‘马佳本所见,高公绘自君素二马,一吃草,一嘶:王诜绘‘二马相戏’,是一本,后人分开卖。’” 王诜的原作《二马相戏》在米蒂所着的《画史》中是有记载的,米蒂亲眼所见,此画跟其他的名家骏马图一样,并没有逃过造假者的毒手。 原作被分割成两份倒卖,而且每幅还都是“真迹”,有名人的题跋留字,别人根本不会想到原作已经被肢解。 可见从北宋末年就已经造假成风,无所不用其极,让人不服不行啊!只是当时的先行者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把他们后辈同行坑了个底掉! 铁证如山,铁证如山…… “这,这……这不可能的,那有这般巧合之事,我明白了,你们合起伙来陷害我……” 陆掌柜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自己已经走到了世界末日的尽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天气燥热,虽然他的衣衫已经湿透,可这不算什么。 他此时感觉得到,每个人都用幸灾乐祸又带着怜悯同情,甚至有些痛打落水狗的目光在盯着他。 仿佛此时的他已经在大口吃翔,而且吃啊吃啊又吃得好开心! 诡异的气氛令得陆掌柜透不过气来,心跳到了嗓子眼上,每一口呼吸都沉重无比。 太难受了,多少年都没这般难受过了?记不得了,反正皇帝西天极乐时也没这么难受过。 想哭,想钻地,想一死了之,对了,临死前要杀了这七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可恶王八蛋垫背! 对了,还要杀了方唐镜这个罪魁祸首,要用刀子一刀刀剜肉才能消自己的心头之恨…… 第140章 值得一坨 “方公子,大家都是读书人,何必苦苦相逼,不如放陆掌柜一马,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好?” 莫师爷实在很担心陆掌柜的状态,他现在的样子很象下一刻就会羞愧而死的样子,虽然莫师爷坚信以陆掌柜的脸皮程度,绝对不会行此下策。 可这次与方唐镜的交道,莫师爷也亲身尝到了一个道理:凡事不能太绝对。 不怕一万,还怕有个万一呢! “莫师爷,你说说看,在下愿闻高见,该怎么样放陆掌柜一马。”方唐镜微笑。 众人的眼神实在是分外的古怪,赌约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刚才还一副穷追猛打,不死不休的架式,见势不妙就立即要别人“海阔天空”,天下便宜都让你占完了,有这等好事? “你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跟陆掌柜握手言和,大家一笑泯恩仇可好?”莫师爷狮子大开口。 “哦?莫师爷,你这么说就是没诚意了!换了你,会一笑泯恩仇么?都老大不小了,自己做的事,也该负起责任来了?再怎么说也要意思意思不是?”方唐镜笑道。 “比如呢?”莫师爷再问。 “比如哭天抹地,跪地求饶,唾面自干,磕头如捣蒜,忍一忍胯下之辱,甚至认贼作父也不是不可以的嘛,毕竟相对于吃翔来说都不算个事,一旦真的吃了翔,这辈子也就完了!” 莫师爷心头一万只乌鸦飞过,这不是自己前不久才说过的话吗? 不到一刻钟就原样还了回来,这小贼还是那般的睚眦必报,半点亏都不吃。 噗!陆掌柜终于是没有撑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萎靡了下来。 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只重伤垂死的秃毛老狐狸。 “你……!休要欺人太甚,不要忘记了,你还有一幅《鲍参军舞鹤赋》,乃是你亲手所书,这罪证总不会是假的?现在你和陆掌柜和解还来得及,大家谁也不追究谁,岂不是两全其美,成就一段文坛佳话?”莫师爷威胁道。 莫师爷自忖自己一方还有一件重要证据,完全可以将方唐镜钉死,此时用来交换陆掌柜的赌约,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方唐镜只觉得想笑,不过呢若真是一点人情不讲,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人家也是颇有诚意的嘛。 而且陆掌柜六十好几的人了,虽说赌约是陆掌柜提出来的,愿赌服输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若陆掌柜真是因此吐血而死,自己面子上须不好看。 于是方唐镜面对莫师爷的威胁,不得不低头,迟疑了一会,打着商量道:“要不,就少点,从一碗减到一个勺子?” 众人闻言绝倒! 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唐镜的意思是,一碗和一个勺子,从数量上看,足足少了好几倍,这诚意十足了。 可吃翔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以数量来衡量的,那怕只是舔上一口,也是吃了,一个“吃翔某某某”也要伴随其终生。 所以,现在人家在乎的完全不是数量的问题好? 梦之队更是几乎要笑喷了过去! “你,你……”莫师爷脸黑如锅底,你所说的意思意思就是少吃点?!这还不如不说呢! “莫先生,不必求他!我陆不了生平言必行,诺必果,从不赖账,不要说区区吃翔,就是喝一碗毒酒,又何足道哉!” 陆掌柜颤巍巍的努力站得笑直,大声的说着,一副慷慨赴义的样子。 他如此痛快,倒是让得所有人都怔了一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 没错,陆掌柜枣核般的瘦小身形正高大的矗立在众人眼里。 不管他之前多无耻奸诈,但他此时如此光棍的行径倒也让人改观了不少,至少还算爷们! 便是连方唐镜也愕然了起来,难道说自己看错了陆掌柜的为人? 然而,就在所有吃瓜群众拿出零食,准备欣赏一出好戏的时候。 陆掌柜突然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咳着咳着,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声音嘎然而止。 然后,陆掌柜整个人往后便倒,晕了! 一动不动地,晕了过去! 呃,这……这算是突发事件还是算耍赖? 当然,这个时候,陆掌柜也只能晕过去了! 否则若真的践行赌约,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说巧也巧,正好就栽倒在了莫师爷的身子上,避免了摔出一个大包。 否则以他的身子骨,说不定这一栽就摔出了一个粉碎性骨折,半身不遂什么的。 果然是骨灰级的实力派演员,方唐镜看着陆掌柜惨白如纸的脸,同情地说道: “陆掌柜倒晕得正是时候,也罢,赌约一事,就暂时押后,等他醒过来再作计较,” “什么?还提赌约的事?”莫师爷怒道: “姓方的,陆掌柜人都快被你玩死了,你还不放过他!难道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你眼里,就连一坨翔都不如?” “莫师爷,学生可没说陆掌柜连一坨翔都不如。”方唐镜无奈道:“大家都听到了,是你说的,别赖在学生身上。” “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我要你向陆掌柜陪不是!”莫师爷不依不饶。 众人都是恼了,这简直就是栽赃陷害嘛! 是谁提的赌约,是谁最先不依不饶,是谁输了就开始胡搅蛮缠,是谁在装死,现在又是谁在强词夺理?大家又不瞎不傻,这都看不出来?还是说你把所有人都当傻叉了? 然则谁也说不出什么,毕竟人都晕了过去,看样子也是进气少出气多,命在旦夕的样子,这明明就是在拿人命来栽赃要挟方唐镜! 大家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方唐镜不取消赌约,那么只要陆掌柜出了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方唐镜都要负责! “莫师爷这是为何?难道说学生若不取消赌约,那么就坐实了陆掌柜性命不如一坨翔的事实?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罪名就都扣在学生的头上啦?” “这岂能有假!陆掌柜明明好好的,就是被你气得死去活来,有目共睹,当然要你负责!” 道德绑架? 这一招陆莫两人还玩得挺溜的嘛! 看来不是第一次合作做这种事情了啊! 方唐镜失笑。耍赖,谁不会?那就来! “好,学生在这里向陆掌柜诚心陪不是!”方唐镜面色平静地看向陆掌柜。 “这可不行,你要大声的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陆掌柜乘胜追击。 陆掌柜虽是昏迷,然而便仿佛修行成了佛门的心眼通一般,听到了方唐镜的“陪不是”三字,脸上竟隐隐若若有了一丝笑意! 莫师爷得意莫名,较量了这么久,终于压了方唐镜一头,虽说不怎么光彩。 凭什么要给这样一个无耻小人陪不是?众人都感觉又愤怒又压抑,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陆掌柜只要不醒过来,那么罪名就会继续扣在方唐镜身上。 “你们的要求,还真是有够奇葩的,好,好,不必再苦苦相逼,学生满足你们就是了!”方唐镜双手一摊,十分为难地大声说道: “我郑重承认,在我心里,陆掌柜绝对不是一坨翔不值,” “我在此郑重声明,陆掌柜还是……” “值得一坨翔的!” 啊……!! 众人愕然,莫师爷愕然,梦之队愕然,三位大老爷愕然…… 哗……!! 随后所有人就都大笑了起来。 解气! 啪啪啪啪……!! 紧接着就是掌声如雷。 每个人心里就两字——服气! 方唐镜少年成名,绝对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方师兄高才,吾等所不及矣!”就连心高气傲如梦之队六人也是拱手致敬。 先前他们一直在代入角色,换位思考,若是自己遇到这等无赖情形,会怎么处理?最后六人讨论了半晌,竟都得不出一个完美的应对之法。 此时方唐镜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将莫陆二人的无赖攻势打得溃不成军,怎能不让人佩服! 在这欢乐的时刻,方唐镜也不能免俗,笑意止都止不住,不过他仍是谦逊地回道:“小小文字游戏而已,不值一提!” 请看!你不是说我看不起陆掌柜吗,现在我看得起他了,满意了? 莫师爷目瞪狗呆,眼珠和下巴都掉到了地上,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昏迷中的陆掌柜胸口剧烈起伏,噗!一口老血冲口而出。 谁都知道,这次陆掌柜是真的吐血!也是真的晕过去了! 第141章 文字之美 没错,在方唐镜眼里,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不足挂齿。 接下来才是这场戏的一个关键伏笔。 陆掌柜只能算是反派男三号,现在,只算是阶段性胜利。 方唐镜的剑锋已指向了反派男二号。 今天挖下的这个坑,方唐镜可是要将反派的男一二三全都一网打尽的。 “莫师爷,现在陆掌柜昏迷不醒,那么这场公案,是不是就代表着学生已经不战而胜了?” 方唐镜拍了拍莫师爷的肩膀,把他从震惊中拍醒,然后亲切热切地看向他。 “你……你休想,铁证如山,你跑不了!”莫师爷几乎是咆哮了。 “你说怎么办?原告都已晕过去了,要不,莫师爷把他弄醒,咱们继续?或者干脆就让那两名小厮上堂指控在下?”方唐镜耸耸肩。 莫师爷为难了,他深知自己不可能叫醒一个装死的人。 陆掌柜是打死都不可能醒的。 就算过后陆掌柜醒了,他躲方唐镜还来不及呢,那里敢与方唐镜朝面? 只怕一见面,方唐镜就要让他“屡行赌约”。这还怎么玩? 根本就没法一块愉快的玩耍嘛!陆掌柜算是就这么废了。 那两个小厮?还是算了!根本就不是方唐镜一合之敌! “民不举,官不究,这是大明律明确规定的,陆掌柜从今往后,还敢与学生见面吗?莫师爷莫非又忘记了?”方唐镜脸上又挂起了那副,让莫师爷十足冲动想要打扁的笑容。 莫师爷恍然,原来方唐镜这厮死都不肯和解,就是要把陆掌柜逼死逼晕,达到死无对证的目的!不得不说,方唐镜这厮好算计,竟是成功了! 只不过,有我人称“饭铲头”的毒蛇师爷在,你方唐镜想借止逃脱制裁!没这么容易! 老子的屁股还痛着呢,现在还在流血,这笔帐怎么能轻飘飘一笔钩消? 定要与你算一算新仇旧恨,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见血封喉的“饭铲头”! 那么就只有…… 莫师爷狞笑道:“谁说原告只有陆掌柜一人?还有我呢!” 轰!人群又炸开了,这是什么操作?好好的办案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原告? “你!……你?”方唐镜眼中带上了一丝惊慌,愕然道: “这怎么可以?你不是办事人员么?这不合规矩?” “亏你还自称熟读律法,我大明律规定,凡谋逆、作乱、杀人、劫掠等大罪,人人有出首之责。”莫师爷浩气凛然。 人群中的嗡嗡声顿时就低了下来,大多数人这才记起,这可不是一团和气的文会,而是货真价实的审案现场,莫师爷的话没半点毛病。 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方唐镜脑子里一团浆糊,竟然组织不出有力的反击,嘴里只能反复地说道: “怎么可以这样,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啊……” 嬢的,终于让我逮住机会了!莫师爷这一刻只觉得屁股也不痛了,气也不虚了,深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没一个不舒畅。 莫师爷这一刻甚至想起了韩信,勾践,文王这些卧薪尝胆终成大事的前辈大佬们,我莫树有,在此向你们致敬,你们的壮举后继有人,我,莫树有,做到了! 本来每一幅字画的鉴定环节过后,还有一个舞文弄墨的环节的,前面的都是这么做的。 可为免夜长梦多,莫师爷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直接就对堂上三位大人躬身一礼道: “学生请求出示最重要的证物,鲍参的《舞鹤赋》!” 莫师爷不能不急,接下来这个指认证物十分关键。 方唐镜不是说陆掌柜购进的《舞鹤赋》不如他现场写的《舞鹤赋》么? 自己只要胡乱挑出一些毛病,直接就可以一剑封喉了,此等集复仇踩人,出名立万的快事,不要太多哦! 莫师爷太心急了,他并没有看到,方唐镜十分隐蔽的看了人群中的官军队伍一眼。 而扮作官军的徐鹏举和朱胖子同时回了一个阴险的笑容。 当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莫师爷身上,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看似无意的瞬间对视。 堂上三位大人中,刘大侉子和李知府正想着莫师爷此举合不合规矩,寻思要不要三人商量一下,谁知刚一转头,李大宗师已经官威十足地发声道:“准了!传证物上堂!” 这时,从后院走出了四名书生来到堂上,径直走上梦之队搭起的桌子。 大家都很理解,也很支持,让更多的人看得到,看得更清晰些! 四名书生,两人一组,面对众人缓缓拉开两卷长幅书法作品。 啊! 啊!! 这是…… 喧哗的长街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人人都不可思议的看向这两幅字。 太漂亮了! 不,漂亮这个词完全没法形容。 完全没法形容其万一! 地涌金莲,天女散花! 这是人们心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仿佛每一个字都如同仙女下凡,在翩翩起舞。 九天仙女下凡尘!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生怕轻轻的咳嗽甚至是呼吸声,就会惊走了这些只应梦中才能见到的仙子。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 同样,不识此字之美者,有眼如盲也! 这两幅字,即便是那些大字不识的走夫贩卒,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这种冲击灵魂之美。 判断一幅书法的优劣,主要的标准就是“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为上乘。” 这两幅字根本不能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形意神境气皆美不胜收,无法衡量。 从单字的结构到整行的行气再到整体的布局,竟是无一不美,令人生出完美无暇的感觉。 便是连堂上的三位主审官,眼里都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不是想据为已有,而是争想着如何将其真迹献给皇上。 自洪武大帝开始,就格外的重视书法。皇家收集字画从来就不遗余力。 在大明皇帝的眼里,官员的书法就跟脸一样,都是朝廷的门面,若是不堪入目,岂不连皇帝的脸都丢了? 体现在科考中,就是哪怕你文章做得花团簇锦,若是字写得不好,铁定要刷落的。 到了永乐大帝,就更是规定朝廷机构统一使用馆阁体。 这两幅字完全就达到了皇宫大内收藏的标准,甚至超过了许多,可以跟历代名家比肩。 “美哉,壮哉,文字之美,一至于斯!”足足过了半刻钟,钟云亭才率先打破了沉寂。 “呼!”所有人都不由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大口呼吸着空气,刚才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其形之美,宛若天仙起舞,目不胜收。” “其意之美,如闻仙乐绕梁,三日不绝。” “其境之美,恰似置身蓬莱,神乎其神。” “其神之美,似晨曦于朝露,脱俗超凡。” 梦之队的五人轮流表达着自己的心情,欢喜赞叹,溢于言表。 唯有沈师华一言不发,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双眼死死陷在里边,拔都拔不出来。 又来了,谁让他沈家以书法传家呢,见到如此惊世好字,想不迷失都不行啊! 沈家既以馆阁体风行天下,对于家中子弟在书法一道上,从小就要求尤其严格,对于历代名家名帖,只要入了他们沈家的眼,无论多么的死缠烂打,即便是弄不到手,也非临摹到手不可的。 这不但使得他们的书法超出了常人,也使得他们对于书法之美的审视尤其严苛,同样,也造就了他们特别的眼力。 但从来都表面谦虚,实则内心里自诩松江府年轻一代书法第一人的沈师华此时那里是审视,简直就是在膜拜。 他已经在心里将这两幅字的前十个字在脑里凭空临摹了不下二十遍,竟沮丧地发现,若无十年以上的苦功,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其精髓! 但是他绝不放弃,已经物我两忘,深深地沉浸入到其中。 其他五人深知,沈师华必又是陷入到了魔怔之中,这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 五人深深叹息道: “圣人云:能观千剑,而后能剑:能读千赋,而后能赋。沈贤弟此举,正合圣人之言也!” 第142章 青楼经验 还有一个人也痴呆了,当然就是——莫师爷! 这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一回事啊! 原以为是泾渭分明的两幅字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指证品评来着的,可现在…… 此时的莫师爷,心里怎一个“彼之娘之”了得! 当然,他是在痛骂陆掌柜! 为什么不是痛骂方唐镜? 因为,莫师爷竟然,居然,茫然了! 他最大的问题是,分不出哪一幅是原作,哪一幅是方唐镜现场书写的! 这是什么情况? 这并不能怪他,因为此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乃是两幅都经过了最新裱糊的书法作品。 看上去几乎都是全新的,刚刚才新鲜出炉的作品! 最可恶的是,这次裱糊,连作者的印拓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字迹本身。 这对于字画一类作品的鉴别来说,本来不打紧,作者印拓被遮住了还有别的藏家题跋嘛。 可这《舞鹤赋》却是特例。 本身米蒂所书的《舞鹤赋》真迹在传世过程中,就没有经过多少次转手。 满打满算金朝,元朝,都是宫廷藏品。 然后就随着元文宗龙驭归天而突然没了消息,真相湮没在历史谜团之中。 所以一度大家都以为这幅字已经随着元文宗陪葬于地下。 能有幸目睹其真颜的人当真是凤毛麟角一般,少之又少。 因而《舞鹤赋》的摹仿品流传于世的也是少之又少。 久而久之,连米蒂是不是有过这样的作品都有人质疑。 到了后来,只有真正的大家才知道还有这样一幅被评为“空前绝后”的作品。 又因为这次“快哉风雅集”收购进来的这幅《舞鹤赋》乃是籍籍无名之辈所作,根本就没有什么藏家题跋,所以陆掌柜才会认为其价值极低,便将之摆放在了一楼。 这本来没问题,但现在和方唐镜的作品摆在一起,就大大的有问题了。 看上去竟然无法分辨出哪一幅是旧作,哪一幅是新作? 这两幅书法作品看在眼里,唯一的区别就是一幅用祥瑞妙云纹装裱,而别一幅用五福临门纹装裱, 这让莫师爷如何分辨得出来? 这让本就不精于字画鉴赏的莫师爷怎能不骂“彼之娘之”,“彼之妹之”? 心里已是将陆掌柜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狗头淋血。 其实这一点,也不能全怪陆掌柜,都是方唐镜处心积虑的奸计。 此时两幅外观几乎都是全新的作品摆在所有人面前。 一是为了让陆掌柜也难以分出真假,二是让在场的所有百姓分不出真假。 实话实说,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想要以假乱真,方唐镜就只能将自己的作品作旧,制造出与真迹同年代的假象。 但一幅刚写就的书法作品,要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作旧出两百年的效果,这根本不可能。 所以要方唐镜将作品伪装成旧作,是完全行不通的。 所以,方唐镜就换了一个思路,既然不能作旧,那么便把旧作“翻新”如何? 相比于作旧,“翻新”这活简直不要太简单。 于是当方唐镜他们在公堂上展开撕逼大战的时候,那边的徐鹏举和朱胖子等人已经在刘大侉子的帮助下找来了松江府最好的数名裱糊师。 当公堂上口沫横飞的时候,后堂也静悄悄的上演着一出翻新大戏。 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公堂的唇枪舌剑上面,没有人会想到,后堂有如此巨大的猫腻。 这就是占据了先手和地利的巨大优势所在。 不好好利用,方唐镜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两位李大人完全料不到粗鄙如狗,当街放水的刘大侉子竟能有如此心计,将两人玩弄于掌指之间。 幸好这两人都没有发觉,否则定然会羞愧无地,太悲哀了,这简直就是文官之耻。 不过莫师爷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陆掌柜还“昏迷”在一旁,可以从他那里得出答案! 于是莫师爷假意关切地命自己人将陆掌柜抬到一旁“急救”。 借着他们挡住众人视线的机会,悄声问道:“到底哪一幅才是方唐镜写的?” 如此变故,陆掌柜也是始料不及,他此时正处于“昏迷”当中,当然不可能爬起来凑到跟前仔细鉴别,说实话,他也弄不清哪一幅才是自己收上来的,哪一幅是方唐镜写的。 因此陆掌柜心里也是在大骂莫师爷这货不学无术的,这还用问吗? 自然是哪一幅看上去更新一些,就定然是方唐镜写的啊!虽然两幅字都经过了重新裱糊,但新旧这东西应该一目了然?总不可能刚写出的东西他就能作旧到两百年的程度。 这就是惯性思维害死人了,陆掌柜根本想不到,方唐镜偏偏就反其道而行,偏偏就不作旧,咱们翻新。 但实情却是不能跟莫师爷说的,否则莫师爷一甩锅,你行你上,自己岂不是要“屡行赌约”? 考虑到莫师爷连最基本的辩伪能力都欠奉这个事实,所以陆掌柜就给了他一个自认为是最保险的办法,陆掌柜悄声道: “此事易耳,你只要对比一下,看哪幅字写得差些,就一定是姓方那小贼写的。” 这话听得好有道理的样子,莫师爷一下子就“醍醐灌顶”,“开悟”了。 方唐镜一来是仓促写就,二来没有人相信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能写出比真迹还要好的作品来。 毕竟只要是眼睛不瞎,就能看出这些字,没有十多年功底,根本写不出来。 难道方唐镜还能在娘胎里就练字不成? 但是,莫师爷吃过太多陆掌柜在方唐镜面前的亏,对这个猪队友本能地有些不信任。 莫师爷还想再说什么,陆掌柜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陆掌柜可是正在“昏迷中”,若被人发现“醒了过来”,岂不是大大的糟糕? 因此陆掌柜不耐烦地说道: “你好歹也是做了几十年秀才的读书人,不会两幅字摆在一起,好坏都分不出?”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一个老童生。 但莫师爷想起之前陆掌柜的各种不靠谱,还是忍气追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只有多方面考证才能十拿九稳。 这已经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次可以把方唐镜证死的机会,所以一定要万无一失! 陆掌柜受逼不过,总算又憋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便道: “你就当是两名绝色美女摆在你面前,凭你几十年青楼厮混的经验,这下总不可能分不出高下了?” 陆掌柜说完之后就直接闭上了眼,铁了心装死到底,再不理会莫师爷! 心比天高的莫师爷顿时脸如便秘,只觉得尊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青楼经验!?陆掌柜当真是在戳人脊梁骨啊! 莫师爷虽然好这一口,可半生蹉跎,大都是在一些低级的窑子里打滚。 上档次的清吟小班校书楼什么的,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虽然去过,却是陪着东主“微服召姬”,自己真没机会品鉴什么绝色美女,自然也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了! 陆掌柜哪壶不开提哪壶,显然是在讽刺莫师爷! 莫师爷可以输在方唐镜手里,毕竟人家是名满松江的“第一秀才”,跟自己一个量级! 你姓陆的不过是个狗一样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还是先算了,总有机会算这笔帐的!你这吃翔的老货! 好歹也算是取到了真经! 莫师爷默默地站了起来,化羞愤为力量,双手握拳,准备痛殴方唐镜! 第143章 意见一致 女人嘛!头一蒙,再把灯一吹,都一个样! 莫师爷虽然没有品鉴绝色美女的经验,但青楼经验之丰富,绝对不是盖的。 举一反三,以此类推,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莫师爷来到两幅作品跟前,运足目力,按照美女理论对比了好半天,就在眼珠子将要瞪裂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感觉。 如果用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来形容这两幅字,绝不过份。 但美女与美女也是有区别的,除了脸蛋,还有身材气质,不同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个世界就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越看越有感觉,是了……看出来了。 祥瑞妙云纹装裱的那位似乎更高贵大方,而用五福临门纹装裱的看起来相应就有些青涩稚嫩,认真说起来,似乎是大长公主与公主的区别。 当然,什么大长公主与公主,与莫师爷八辈子也打不着关系。 他祖宗十八代加在一起都没见过公主,全是莫师爷这厮臆想出来的,反正就是祥瑞妙云纹的更高贵,用五福临门纹的更稚气。 如此一来,莫师爷心里也就有底了,稚气的无疑就是方唐镜写的那幅字。 毕竟方唐镜才十七岁,人生经历才刚刚开始,感悟比不得前辈们也是应该的,这不是一个天才就能弥补得了的。 恰在此时,梦之队诸人的争论证实了莫师爷的看法。 “虽然两者都是世所罕见的佳作,但愚弟始终认为,祥瑞妙云纹这一幅行笔流畅,布局天衣无缝,略略胜出一筹,应是真迹无疑。” “祥瑞妙云纹一幅字如雪中傲梅,五福临门纹一幅如清水芙蓉,难分轩轾,若是以功力而论,祥瑞妙云纹一幅字形断意连,形散而神凝,似是稍占了一丝上风,我赞同罗贤弟的看法。” “我的看法又与两位贤弟有所不同,五福临门纹这幅字虽略略显得青涩了一些,却胜在含而不放,如春之花蕾,多了一分含蓄之美,耐人寻味之至。” “一者翩若惊鸿,一者婉若游龙,譬如荣耀秋菊之于华茂春松,各擅胜场。不分高下,若单单从笔力而言,确实是祥瑞妙云纹一幅更挥洒自如一些。” 看到四人都已经发言,钟云亭推了推沈师华,生生将这小子从自已的世界中拽了出来。 不然若是任由他揣摩下去,不吃不喝他能定定地站上两天两夜,这人可是惯犯。 “啊,干嘛,我才刚刚看了个开头,就十个字,让我再看一会!”沈师华不满。 “大家都品评完了,就等你沈大才子说话了!”钟云亭用力地拍了拍这个呆子的肩头,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哦,啊,差点忘了,幸得兄长提醒……”话是这么说,这厮的眼睛又不由自主的瞟了上去,钟云亭早有准备,一个晃身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没什么好说的,祥瑞妙云纹一幅‘皎若太阳升朝霞’,用五福临门纹一幅则‘灼若芙蓉出渌波’,俱都令人‘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何年何月,吾方可写出如此佳作!此时安敢菲薄之!”沈师华悻悻然。 “你这厮倒滑头得紧!”钟云亭笑骂,接着道:“那么老规矩,少数服从多数,咱们就定了,祥瑞妙云纹一幅是真迹!” 为示公平,钟云亭又看向莫师爷,问道:“莫师爷,依你之见,如何?” 果然是殊途同归,英雄所见略同!莫师爷第一次觉得,这所谓的发梦队,倒也是有几分眼光的嘛! 又瞟了一眼方唐镜,见这货已经被这个结果惊得呆怔当场,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朗声道: “在下无异议,便按这个结论呈报三位大人。” “且慢!莫师爷,学生有一句话,事关你的切身安危,不知当讲不当讲!”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急道。 是一直不作声的方唐镜出声了。 莫师爷心下冷笑,现在知道怕了,想阻止? 居然还用我的安危来恐吓,这个借口太拙劣了,都是我玩剩的好不好,我呸! 你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门都没有!窗都没有!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的人身安危! 莫师爷正色回道:“既然不当讲,还是不说也罢。” 呃……这个…… 方唐镜一脸的尴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梦之队六人倒是想给方唐镜一个说话的机会,可你早不发言晚不发言,偏偏等到大家准备上报结果的时候才出声,还被莫师爷一口就回绝了。 若这时梦之队定要给方唐镜说话的机会,似乎会让人误会方唐镜与他们达成了什么默契,倒让梦之队六人不知怎么开口好了。 莫师爷冷哼一声,一拂袖就拔腿大踏步就向公案前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气势十足地说道:“有什么话,待到你伏法之后再说不……唉唷!” “噗通!”莫师爷才走出不到两步,整个人就失去重心,莫名其妙就猛地向前一摔,栽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那一声结结实实的“咚”,听得人顿觉鼻头一酸! “唉!莫师爷你也太心急了,我只是想提醒你看路,走得太急,不但会扯到蛋,而且你还踩到长袍的前摆了!”方唐镜悠悠叹息。 这是他对大明服饰最不满意的地方,做活计的人穿短衫,而有钱人和读书人穿长衫。 本来穿长衫也没什么,只不知是从哪个神经病开始流行的,近期的风气硬是把长袍下摆做得太长,一不注意就会踩到上面。所以他自己的衣服,都是会格外小心。 “你怎不早说!”莫师爷鼻孔鲜血长流,灰头土脸地怒视方唐镜。 “我是想说啊,还提醒你,事关人身安危,可你不让说啊,所以……”方唐镜脸上笑容果真是让人想一拳砸扁再砸扁! “你……”莫师爷无语了。 梦之队也无语了。 所有人都无语了。 这个时候不应该把关注点放在字画的真伪上吗? 怎的还有人有闲心看别人是不是踩到了长袍前摆? 该说方唐镜是个与众不同的奇葩呢还是说他已经破罐破摔了? 怎么看都是后者居多一点。 钟云亭出言安慰方唐镜道:“方贤弟,不妨事的,你能写出这样一幅字来,已经足以傲视咱们松江了,虽败犹荣,你不必灰心,我们所人人都会为你声援!” 虽败犹荣,声援之类的方唐镜自动略过了,他现在最想的就是找一面镜子看一看自己哪里灰心了? 开什么玩笑,只准我打别人脸,怎么可能让别人打我的脸!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应该还是神采照人,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不过方唐镜忍住了这种伤害他人自尊的冲动,说道: “我并没有灰心啊,事实上我感觉很好,因为你们选择的就是我写的那幅字啊,我怎么可能会灰心呢!” 呵呵!所有人都善意的笑了,好样的,这才是咱们松江子弟,败而不馁,咱们挺你! 哼哼!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莫师爷冷笑,呆会就有得你哭了! 不再理会这个已经有些失心疯的家伙。 莫师爷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一骨碌爬起,脸也顾不上抹,大步走到三位大人之前,躬身一礼,唱诺道: “经众人一致认定,祥瑞妙云纹一幅作品乃是真品,用五福临门纹一幅当是赝品!” “一致认定?”李大宗师皱眉,看向方唐镜,森然地问道: “方唐镜,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大宗师有些不放心,方唐镜这货太能折腾了。 虽说众目睽睽,由不得他方唐镜不认! 但方唐镜之前的表现实在太让人不放心,不搞点事情出来,反而不象方唐镜! 因而李大宗师内心里已经做好了与刘指挥使翻脸,对方唐镜动用大刑的准备! “在下无话可说!心服口服!”方唐镜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说话的语气都毫无波动。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保持最后一点尊严的无奈之举。 咱们江南的读书人,输人不输架。头可断,血可流,面子是绝对不能丢的! 哪怕是头颅被砍下来挂在城门洞,仍然要“意气洋洋,颜色不少变。” 这一点方唐镜就做得很好,没给父老乡亲们丢脸,简直是教科书似的经典表情! 成了!莫师爷竭力的压制着一蹦三丈高的念头,广庭大众,那样太不稳重,太失礼了。 然而压是压不住的,喜悦化为一股暖流从膀胱直冲裤头,兴奋得直想尿了! 第144章 水落石出 当众尿裤子这种事情,莫师爷是绝不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但憋得也太难受了! 所以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我太难了! 自从遇到这该死的方唐镜,真真叫一个诸事不顺,出师未捷身先死。 先是被迫跪了,接着又挨了三十大板,接下来还备受冷嘲热讽,世人鄙视的眼光,就连陆掌柜那个老废柴也敢看不起自己,我容易么,我真的,太难了! 好在我能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韩信在我面前都是个渣!我终于是忍出头了! 什么叫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现在的方唐镜就是。 什么叫年年岁岁压金钱,却为他人做嫁衣,现在的方唐镜就是。 方唐镜就算赢了前面六场又如何? 我莫师爷只要赢下这最后一场,一样能致他于死地! 前面六场有多压抑憋屈,现在绝地翻盘就有多舒畅! 这种感觉无以言表,简直是爽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哆嗦! 壮哉! 莫师爷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霸道无比的帝王诗来,当然就是: 赋大风而斩白蛇! 莫师爷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可以跟汉高祖惺惺相惜了! 真心理解了汉高祖的当年情怀——为何刀劈了一只野生动物就高兴得找不着北! 不能不高兴啊! 楚汉相争,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绝地翻盘,一举赢下十面埋伏,成就了大汉四百零七年的国运。 事虽不同,道理相通啊! 若是再不高兴,那还是人吗?! 喜悦太过浓烈,必须有一个发泄的途经。 所以…… 眼泪就夺眶而出,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那边“昏迷中”的陆掌柜也是眼角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液体,感同身受,太不容易了! 当然,方唐镜仍旧一副没心没肺,浑不知大难将至的样子,手上的折扇在摇晃着。 众人都沉默了。 等待着最后的判决来临。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粘稠得连呼吸都压抑起来。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晒得人头顶冒烟,李大宗师缓缓站起身上。 这一刻,他代表了朝廷,代表了律法! 他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竟不输于烈日,深刻地让人领悟到什么叫做“官法如炉”! “经原告和和士子鉴定团一致评定,两幅书法作品之中,祥瑞妙云纹一幅更为优秀,是为真迹。” “此为民意,也是最终评定结果,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国朝判案的标准可以是多重的。 依据不仅仅只有《大明律》,也可以依据《大浩》,还可以依据道德民意,若是还不清不楚,便是用经义来断案也是可以的。 现在这种情况便是根据道德民意来定真伪。 在本案例中,并不是简单的鉴别哪一幅字是真迹。 而是争夺哪一幅作品更接近原作,更有资格作为米蒂《舞鹤赋》的传承之作。 理论上,这两幅字都是真迹,只是出品的时间不一而已。 但两幅字又都是摹本,所以就只能比较谁更接近原作为判断依据。 由于米蒂的《舞鹤赋》原作下落不明,两百年来无人得睹真颜,且连公认的摹本都没有。 完全就无法判定现在这两幅作品谁更接近原作,谁更有资格作为摹本传世。 因此就只能用这种公议的手段来评定。 民众意更倾向于承认哪一幅,哪一幅字就是米蒂《舞鹤赋》的传承者。 有民意的基础在,即便判错了也是正确的。 这样的例子在大明律中是允许的,且提倡的。 太祖朱元璋在制定大明法律的时候,明确指出立法的思想在于“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因此立法必须“当适时宜,当计远虑”。 纵观整个大明朝代,自正德之前,律法是向宽松方向倾斜的,到了嘉靖之后,律法才逐渐走向严苛。 所以这两幅字画的真伪以民意而非作品先后次序为判定依据,没有半点问题。 这实际是人治高于法制的体现,所以主官的裁定也是有相当大的自由度。 把太祖思想贯彻得最彻底的当属后来的海瑞。 海青天在判案的时候,事实只是作为依据,民意民心才是准绳。 因此他在判案中的指导准则有三条: 事关道德的,就是“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豪;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 事关产业的,就是“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 事关风化争言的,才是“与其冤屈乡宦,宁愿冤屈小民。” 总之就是锄强扶弱,以民为本,这在当时官本位的时代,不可谓不是异类。 正因为主官的裁度量之大,所以大家才格外的关注。 这个案子,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判罚。 若是定性为乱民,那自然是死无全尸的大罪。 若是定性为抢劫,也是上可砍头,下可流放的大罪。 若是定性为民事纠纷,那便是罚点钱了事的小事。 若是定性为学术纷争,甚至是扬名立万的好事。 这也是钟云亭之前安慰方唐镜,说他虽败犹荣,众人会为他力争的依据。 事实上,所有人都不认为方唐镜会被重判,最多罚钱赔偿了事。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李大宗师是定要置方唐镜于死地的。 而且李大宗师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此时的松江府乱象刚刚平定,方唐镜他们的事件若是拿来做文章的话,完全可以打成乱党余孽,只此一条,便令人万劫不复。 更何况方唐镜此时罪证确凿,白纸黑字摆在众人眼前,被打砸得不成样子的店铺就在众人眼前。 说明他方唐镜劫掠,打砸,威逼都是事实,即便他不是乱党,但正所谓“乱世用重典”,为了震慑暴徒,不至于让有心之人效仿,借方唐镜的脑袋一用也是正常。 所以方唐镜这事可大可小,端的是要看三位上官是如何决断。 因为刘指挥使表现出了袒护方唐镜的一面,所以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不会让方唐镜受重判的。 李知府在案件中倒是两不相帮,可以看作是中立。 李大宗师则不然,一开场就旗帜鲜明的将这起事件定性为“乱党为祸”,所以人们普遍认为,交锋将会出现在刘指挥使与李大宗师之间。 而且刘指挥使又似是三司会审中主审的那个,应该还是他说了算。 实际上,大错特错! 刘指挥使是军事指挥,乃是奉命前来平乱。 这个奉命就是指协助地方,剿灭乱党。 军事上他是主官,政务上他却是辅助。 尤其安定民生,地方教化刑狱这些事,朝廷是严禁官军插手的。 因此具体到处理地方事务的时候,还是两个文官说了算。 而提学御史,乃是属于按察使司,是可以直接过问各府刑狱的,虽说提学官管起刑狱治安这些事有些不伦不类,但现在李大宗师代表的是按察使司,性质就不一样了。 因此实际的主判官还是李大宗师。 这是官场规矩,刘指挥使即便是主持了案件的审理也不会改变,除非他有明确的上谕让他作为钦差,全权处理此事。 刘指挥使不会也不敢逾越。 众人期待的刘指挥使与李大宗师撕逼的场面是决计不会出现的。 方唐镜的命运将由李大宗师一言而决! “啪”李大宗师将后里的惊堂木重重落下。 “威武!”众衙役自觉地排成两排,敲击水火棍,震摄人心。 “肃静!”军士开始弹压喧哗的人群。 案件审判,到了最终的时刻。 第145章 拿错剧本 “两位大人,真相已然大白,事实明了,证据确凿,不知可有要补充的?” 在宣判之前,李大宗师循例问一问其余两位。 李知府看了看堂下泰然自若的方唐镜,又看了看面色古怪的刘指挥使,见两人没有一点争辩的意思,自然也就无可无不可的,便颔首道:“但凭李大人作主。” 刘指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问道:“不知李大人要如何判处?” 李大宗师不冷不热的回道:“自然是依法判决,尔只需做好弹压即可!” 这话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本官的判决很可能会令民众不满,你做好镇压的工作,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刘指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李大人依法断案,本官自是全力配合,可若李大人徇私枉法,就休怪本官不依了。” 对刘指挥这话,李大宗师嗤之以鼻,吓唬谁呢,当本官是吓大的么? 在本朝,除了洪武爷的开国时期,还没有武将敢对比自己低三级以内的文官说三道四的。 其余时候,就算是霸道如朱棣时期,武将也不敢在等级相差不大的文官面前放肆。 倒是时常有七品芝麻大的文官将三四品的武官训得屁滚尿流的。 “刘指挥,尔当谨言慎行,本官乃是御史,有纠察百官之责。”李大宗师毫不留情直接就怼了回去,风骨凛然。 李大宗师的官衔乃是“提学御史”,这“御史”二字可不是白叫的。 咱们大明朝的御史,位子虽不高,胆量却是出了名的大,上到皇帝,下到阁老部台,还没有咱们不敢与之放对的,正所谓“一封弹章动天下,青云直上坐高堂”是也。 说实在的,你刘指挥使算哪根葱,我堂堂四品的御史,弹劾你一个三品武官,说出去都掉了自己的价,平白抬高了你的格调,浪费笔墨,你真真是不够格啊。 刘指挥自小就混迹官场,又是世代相袭的武官,自然早就混出了二皮脸,对于李大宗师的厉颜疾色毫不在意,无赖地一笑道:“既如此,本官就洗那个眼睛以待了。” 这货肚子里的墨水实在有限,本想拽一句“拭目以待”,结果这词有些难,干脆说大白话了。 李大宗师早就推演过与刘指挥翻脸的种种预案,肚里起码还有二三十个方案对付这货,不料这货如此不经打,反倒是浪费了自己一番心思。 量刘指挥这草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李大宗师一拍惊堂木,威严地扫过堂下众人。 长街内外,一片寂静,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大队的士兵刀枪出鞘,预防有人趁机作乱,空气一片肃杀。 李大宗师气沉丹田,大声开始宣判: “现在对莫树有,陆不了诉方唐镜一案判决如下……” “刁民方唐镜,饱读圣人之书,不思尽忠报效国家,反以自制之伪书,欲行以假乱真之事,行迹败露后恼羞成怒,遂纠集党羽,行作乱之实,打砸商家,暴劫财物,伤害人命,意图作乱为害,影响恶劣之至,其心实殊可诛,其行实无可赦,不严惩不足以戒来者,非重典不足以平民愤。” “现查明,其犯有‘抢劫罪’‘煽动闹事罪’‘伤害罪’‘诈骗罪’‘伪证罪’‘暴力抗法罪’‘殴打官差罪’‘扰乱秩序罪’‘妖言惑众罪’,九项大罪。” “按大明律法,数罪并罚,削其义民,尽抄家产,其罪当诛,其罪乃属于‘真犯死罪’之例,不可姑息,立即逮捕,即行斩立决,以正典刑!” 轰!!整条长街都瞬间沸腾起来,炸开了锅! 什么,真死刑罪?斩立决?! 我…草了,怎么可能是……真死刑罪?斩立决?! 所有人都难以接受! 原本众人以为最多小小惩罚一下,毕竟方相公之前的表现堪称优秀,体现出来的也是谦谦君子的气度,这样的人,就算是一时犯了错,也是无心之失? 因为你看看那狗一样的陆掌柜,表现的那叫一个招人恨,所有人都有一种撸起袖子上去揣上两脚的冲动。这样的人,教训教训也好,长长记性。 于是大家便想,方相公此时的局势虽劣,但三位大人又不瞎,肯定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当大家听到李大宗师居然能罗织出九大罪状,然后直接就来一个斩立决的时候,不啻如五雷轰顶,所有人都惊得呆了! 梦之队的六人甚至眼前一黑,感觉如坠煤窟,不但伸手不见五指,且冷入骨髓。 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 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没有半分退路,也没有半分说情的可能。 本来他们就没想到李大宗师居然会下如此狠手,读书人何必为难读书人? 退一步来说,即便是判了死刑,也是有回旋余地的。 可这真死刑犯的判词一出,就将所有的路子都堵死了! 大明律之中,死刑有很多种,比如枭首,大辟,绞刑,凌迟,剥皮楦草,鸩杀等等,但总的归结起来只有两大类。 一类是“真犯死罪”,另一类是“杂犯死罪”。 “真犯死罪”,指影响严重,即便是大赦也不能容的,通常是杀官,造反,惯匪,投毒,纵火等重罪,这些罪行即便是减一等刑也仍是死罪的,也即是“百死莫赎”的。 这类人必须立即执行,“决不待时”。也就是通常说的立即持行,斩立决! “杂犯死罪”,指影响不太严重的死罪,比如激情杀人,抓奸杀人,纠纷误杀等等情有可恕之处的,判刑之后不会马上执行死刑,而是将人犯监禁起来,等候秋察,朝审时再按具体情况区别处理。 这类人一般都会机会获得减罪的恩典,有时甚至可以适用“赎刑”,也即拿钱买命处理。这就是俗称的“斩监侯”。 怎么可以这样! 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这狗官真是读书人的大宗师?不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亏得方唐镜之前还救过他,这算不算恩将仇报?这是人做的事吗? 人群愤怒了,开始向前推搡着,如同海潮一般,此起彼伏! 然而三千官军又岂是吃素的?早就刀枪出鞘,严阵以待!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 “敢越过警戒者,立拿下,敢冲撞官军者,重打之,敢动用凶器者,立斩之!”刘指挥不敢怠慢,跳将起来,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回巡视,大声下令,凶光毕露! 刘指挥使的职责就是平乱,若是在这里当着他的面发生了民乱,两位文官是没什么事,他却难以交待。 当然,已经知道内情的刘大侉子根本就不担心方唐镜的安危,这小子要玩一把心跳,那就由得他好了,自己这边可是火烧到屁股了,还是先顾好自己要紧。 这样的情形早在李大宗师预料之中,也正是他故意要制造出来的。 越是群情激奋越好,如此一来,刘指挥使这丘八顾便不上这边,方便自己将方唐镜直接办了! 李大宗师冷冷一笑道:“罪犯方唐镜,速速认罪!” 一名书办模样的人,将一份供状硬塞到方唐镜手上,用看死人一般的目光盯着方唐镜,阴阴地说道: “我劝你还是乖乖具结画押,少受皮肉之苦!” 这是最后一步程序,走完这一步,方唐镜就将身首异处! 只差一步,最后的一步!当真是要玩到尽,玩到险过剃头的地步啊! 徐鹏举和朱胖子看着方唐镜,佩服得不得了,这小子真敢玩火! 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只有方唐镜自己知道,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他玛的玩脱了! 小命休矣! 第146章 还想再来 “快写!否则,就算你是铜皮铁骨,老子能打折了!” 方唐镜此时方才发觉,这书办竟然就是之前消失的那名李大宗师亲信。 而在这位书办的身后,则是两名拿着“拶具”的李大宗师亲随。 所谓“拶具”,就是将一排木棍用绳子牵连,将犯人的手足夹入其中,然后两边有人用力拉扯,可以生生将指骨脚骨夹得爆裂。 若是方唐镜不愿意签字画押,自然就是一顿酷刑,不怕他不招。 十指连心,任你是铁打的汉子也受熬不过,因此才有了那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的名言。 而且不止如此,另几名李大宗师的亲信已经手按刀柄,悄悄的包围了上来。 只要方唐镜签字画押,便可立即将之就地正法。 若方唐镜有异动,也会立即被乱刃分尸,死后还要安上“畏罪潜逃,就地正法”的罪名! 方唐镜接过供状,整个人的手都在颤抖! 不是计划执行得太顺利而兴奋的,相反,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心里慌的! 这次是真的玩脱了,方唐镜此时心里紧张到把害怕都忘了! 玩砸了! 大意了! 得意忘形了! 你玛!美剧那种最后一秒绝地反击的桥段真是害死个人了! 方唐镜冷汗如瀑布般刷刷流淌,简直就成了一条小溪。 他原本是想装一下叉,等李大宗师宣布自己的罪状后,才视死如归地“绝地反击”! 如此一来,效果绝对会杠杠的,成就一个无法超越的经典! 他方唐镜立即就会成为两京十三省的年度第一热议人物,名扬大明。 然而,想不到啊,想不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方唐镜还是低估了李士实阴险奸诈的程度…… 李士实就像是一头潜伏在黑暗污泥里的凶物,将毒蛇的隐忍,饿狼的狡诈,鳄鱼的凶残融汇为一体。 不出手则已,一击则必中,且有毒。 比如之前!李士实一击失手之后,便沉寂了下来。 硬是给了方唐镜一种此人已经收敛爪牙,另行寻找机会的错觉。 因此方唐镜根本就料不到此贼居然将计就计,抓住方唐镜计划中一个极小的破绽,突然出手,瞬间就打了方唐镜一个措手不及,将他逼到了绝境! 方唐镜把最后的希望投向那边的徐鹏举和朱胖子。 这两个家伙看到方唐镜看了过去,回之以击节赞赏的笑容,还冲着方唐镜竖起了大拇指。 “不得不感叹啊,方小兄弟这演技,绝了,就跟马上要死了似的,佩服啊佩服!” “天才啊!太他嬢的逼真了,说出来都没人敢相信!” 方唐镜此时当真是欲哭无泪。 天地虽大,竟无一点容身之处。 朋友虽多,竟无一人可以伸手。 果然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教训太深刻了! 坐以待毙不是方唐镜的性格,既然玩脱了,那就再玩回来!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接过毛笔,忽然冲那种书办笑了笑,问道: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书办冷笑道:“想做个明白鬼?没用的,我什么都不会回答你。下地狱去问阎王!” 方唐镜忽然骂道:“你这脱鲁忽察尔子孙中的败类,怎可做相残同族的蠢事!!” 若是旁人听了方唐镜这话,定然当他是放屁,不然就是发疯! 什么鬼“脱鲁忽察尔”?以为随便蒙个听不懂的名字就跟老子套亲戚,不但没门!连窗都没有! “脱鲁忽察尔”这名字一听就别扭得紧,分明是蒙元余孽的名字好不好,跟我堂堂大汉子孙有个毛线的关系? 然而这书办听了方唐镜的怒骂,却是一呆,讶然看向方唐镜,失声道: “你也……不对!你诈我,老子弄死…你…” 方唐镜这话并不是乱说的,乃是有事实依据的。 太祖朱元璋当初分封诸王,乃是将第一代宁王朱权的封地定在内蒙古多伦一带,统辖朵颜三卫。 宁王当时辖下“控弦八万,皆虎狼之士”。势力虽不是最强,却是当时诸王中最能打的一位。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朱棣以“中分天下”为借口,强借了宁王辖下最能打的朵颜三卫铁骑,这才靖难成功,顺利登上王位。 成功人士朱棣后来就将当初的山盟海誓忘得一干二净,并且还把宁王原来的基本盘撒了,将其封地换到了南昌,置于南京的监管之下,让宁王只能混吃等死。 当然,宁王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是有大志之人,于是,宁王在移藩的过程中,招集了大量的朵颜三卫战士随之迁到了南昌。 这些人死心塌地的为历代宁王卖命,他们的后代也世代随着宁王默默地做着造反的准备,这也是后来宁王起兵的老底子。 而宁王统治朵颜三卫时,朵颜三卫的头领就是“脱鲁忽察尔”,后来朱棣当上皇帝之后,念及朵颜三卫的功劳,还封了“脱鲁忽察尔”为布政使司左都督,统管朵颜三卫。 因而从此之后,朵颜三卫的后人在汉人这里都可以统称为“脱鲁忽察尔”的子孙。 历史上朵颜三卫时降时反,并不是什么忠臣烈女,历代宁王欲图大位,与之勾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在史籍上都有记载,方唐镜也是相当清楚的。 之所以看出书办是朵颜三卫的人,还要得益于方唐镜上一世学校里有不少蒙古族同学,加之为了研究史料,也曾多次赴内蒙古考查,与当地人打交道多了,自然就能分辨出一些蒙古人特有的特征。 此时看到书办那张典型的蒙古人脸孔,加上身长腿短膀大腰圆体格,方唐镜一眼就看出书办乃是蒙古族人的后裔。 宁王,李士实,朵颜三卫,蒙古族后裔,脱鲁忽察尔,稍一联想,瞬间就能想清楚其中关系。 这才有了之前那段忽悠,就是要让书办产生方唐镜也是朵颜三卫子孙的错觉。 虽然书办很快就识破了方唐镜的忽悠。 然而,还是晚了那么一点点!方唐镜也只需要他一楞神的功夫就足够了! 书办那个“你”字还没出口,已经有一个黑乎乎的笔尖朝眼珠子直刺了过来! 这是方唐镜死中救活的一刺,端的是仍出了吃奶的力气,又快又狠。 然而书办却是并不慌张,他不但练过,还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头一仰,双手一封,险之又险的挡住了刺眼之笔。 嬢的,汉人就是狡诈,千百年来从未改变,老子的祖宗吃过你们的亏,难道我这做后辈的就不会吸取经验教训?要将你挫骨扬灰…… 这个念头还没有想完,忽然裆下一震,蛋蛋被一只大脚重重的踹了一记! 顿时,钻心的剧痛就传遍了全身。 已经很高估了汉人的狡诈,不料还是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我……靠! 方唐一脚踹中书办的裆部,将之踹得立即失去行动能力,看也不多看一眼,发了疯一般的朝李士实扑了过去。 男人最重要的部位被痛击,书办当然是只有在地上打滚的份,但他对于方唐镜的结局仍持乐观态度! 见到方唐镜故伎重施,又要做擒贼先擒王这等挟持人质的事情,书办剧痛之余仍是冷笑出声。 还来?真当别人都是傻叉么? 有了第一次,别人就不会防着这招? 呵呵!由此可见,这小贼虽有些小聪明,真实智商却也是十分令人着急的! 第147章 命悬一线 事实上,经过之前“方唐镜挟持李大人为人质”的事件之后,这位书办已经着重加强了防范。 在这次行动前,他又再三交待过不能让悲剧重演,手下也是郑重点过头的,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能再让这类事情发生! 所以方唐镜才有异动,就已经有四人迅速挡在正前方。 “呛啷”一声,四口腰刀几乎同一时间出鞘,四道凌厉的寒光交织成一片死亡罗网,誓要将方唐镜身首异处,全身斩为八段!! 为了在劫持现场斩杀方唐镜,四人先前甚至故意慢了半拍,让方唐镜产生一种自己可以抢在四人出刀前冲到李大宗师面前的错觉。 眼见方唐镜果然一头撞了进来,四人在剧烈的狂喜中,已经开始在幻想着如何残忍的杀死对手,先前被方唐镜挟制住李士实,乃是他们这些专业人士的奇耻大辱! 他们要让这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在自己的屠刀下哭爹喊娘,却又一时不死。 他们要先将方唐镜的四肢斩断,然后再斩断第五肢,然后用刀尖挑出来喂野狗! 来!我的刀已经饥那个渴难耐了! 刀光激射,四人口中低吼一声,娴熟非常十拿九稳的向着方唐镜四肢五肢招呼了过去! 他们是专业人士中的精英,每天至少练习拔刀五百次,合击一百次! 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四人的心中甚至已经条件反射的涌现起了熟悉地快意------那是将生命斩杀于刀下时的冰冷和狂热,残酷和酣畅混合的感觉! 刀光纵横,白色的蝴蝶翻飞,方唐镜手里的供状最先被绞得粉碎…… 斩中了! 四人忍不住兴奋而残忍地在心里面大吼了一声! 接下来,他们就要用——最残忍血腥的方式,洗刷曾经加诸自己身上的耻辱了! 这一切看在了梦之队六人和徐鹏举朱胖子等人眼里,全都呆滞住了。 这是?玩真的?真要出人命的节奏? 尤其是徐鹏举朱胖子等人,他们是知道内情的,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方唐镜是在做戏。 然而随着李大宗师的亲随全面戒备,从四面拔刀围了上去,众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对! 只不过,到了现在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已经黄花菜都凉了。 众人见到方唐镜踹倒了书办,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着李大宗师狂奔,大喜之下以为方唐镜下了一着好棋! 猛然却见到那四名亲随居然使得一手好刀,刀光匹练般迎着方唐镜猛斩出去,直斩向方唐镜身体四肢! 完了!挨了这几刀,不知要分为多少块,死定了! 众人感同身受,只觉得四肢百骸剧痛。 易地而处,自分必死,有几人甚至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朱胖子等没见过血的公子哥甚至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失声发出了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直到过了半晌,朱胖子猛然感觉手臂一痛,是被徐鹏举重重掐了一把,徐鹏举急道: “快看!那小子居然……” 朱胖子的惨叫嘎然而止,猛地睁大眼一看,顿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满地是被斩得粉碎的供状。 四位专业人士正呆滞的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削铁如泥的钢刀。 相互交错的神情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 “怎么可能…人呢!” “畜生啊!!方唐镜你这个畜生,休跑!” 四位专业人士精湛的刀法落空,并不是因为方唐镜是什么隐藏的绝世高手。 也不是有哪位过路的高人伸出了援手。 而是因为方唐镜根本就没有挟持李士实的打算。 他只不过是虚晃了一枪,作势欲扑,完全没有扑进对方攻击范围的想法。 生命如此可贵,千金之子不立危墙。 方唐镜这一扑,立即就将对方的包围圈扯出了破绽。 方唐镜当即就将手里的供状砸了出去,同时鞋底抹油,拔腿狂奔。 “你跑不掉的!”十余名李士实的亲随立即蜂拥直追! 当然是跑不掉的! 公堂前留出的空地并不大。 街上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吃瓜群众。 空地的最外围是维持秩序的军士,内里一圈是三班衙役。 剩下可供逃窜的空间就不到十丈方圆,能跑到哪里去! 所以说方唐镜即便逃过了之前的必杀,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那么数十个呼吸罢了。 多活数十个呼吸,有意思吗? 可能有那么几十个呼吸的意思! 指望梦之队六人?六人哪见过如此刀光霍霍的阵仗,全都正手足无措着呢! 指望他们,那还不如指望杀手们良心发现来得现实。 指望徐鹏举朱胖子这两货?这两人略一犹豫,倒是真开始往圈子里面挤。 可是以他们的身法速度,等他们挤进来,够方唐镜死上十回的了。 “你倒是跑快点啊!大爷倒要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老子的刀快!” 追得最快的一人已经距离方唐镜后背不到一丈,擎刀在手,口里怒骂。 他只要再赶上两步,就可以一刀将方唐镜劈成两半! 他一点不担心追不上,因为…… 慌不择路的方唐镜好死不死的,跑的方向正是那一排书桌的方向。 此时书桌上,那四名书生兀自举着两幅书法在向外面展示。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那四名书生根本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加上三位大人并没有让他们下来,自然就老老实实的继续站在上面做他们的模特。 好在做模特也是露脸的事,四人倒也并无怨言。 但是他们四人站在桌上,就象四堵大山,结结实实的堵住了方唐镜的去路! 连天也要亡方唐镜也! 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 狗急跳墙的方唐镜情急之下猛地一吸气,嗖嗖嗖!一下来了个三大步上栏动作! 这是爆发出了最后的潜力,要做最后一搏了!速度倒也陡然快了不少! “这般烂得狗屎一样的身法,也敢班门弄斧,看爷爷的八步赶蝉!” 身后那人哈哈大笑,脚下一紧,瞬间速度快了一倍。 方唐镜此时心里大叫冤枉,天地良心,自己真不会什么身法武功…… 这三大步上栏动作是每个初中体育老师都会教的动作好不好? 老兄,你没必要这么较真! 理是这么个理,可对方不认,方唐镜也没办法。 眼看一排桌子近在眼前,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方唐镜眼一闭,猛地一跃,上栏…… “嗖”的一声,身后破空声响起,追赶的那人已经同时出刀! “咚!”“扑哧!” 前面的声音是方唐镜跳到桌子上的声音。 后面的声音是方唐镜后背衣衫被刀劈开的声音! 方唐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身后倒灌了进来,遍体生寒! 只差一丝,方唐镜就要被从后背开膛破肚! 不这虽然命大逃过这一刀,服装却成了露背装,走光不是一点点。 顾不得走光了,方唐镜借着冲力,一个懒驴打滚,生生从一位书生的脚边滚到了前面。 此时身后有了四名书生遮挡,那些杀手总不敢连这四位书生一并砍了。 要捉拿方唐镜,就必须分人绕到前面。 方唐镜勉强可以喘上两口气了。 但总的来说,方唐镜也是把自己送进了绝地,一排桌子瞬间就被围了起来! 而方唐镜正正站在四位书生的中间! 逃无可逃,无处可逃! “跑啊!怎么不跑了?”书办不愧是专业中的专业,此时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他一瘸一拐地来到方唐镜桌下,用阴恻恻的语调热情洋溢的鼓励道: “我看好你!你可以的!继续跑啊,我保证不杀死你!” “跑?为什么要跑?!”方唐镜双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又抹了抹脸。 虽然穿着怪异的露背装,整个人照样显得玉树临风! 想想刚才的经历,还是后怕不已! 还好,这张脸总算没有受到伤害,并未影响到以后的官运! “我才是这次案件的人生赢家,为什么要跑!” 方唐镜以一种傲视天下的目光俯瞰着底下的诸人,一群龙套,现在,你们的戏份结束了! 疯了!这家伙一定是受逼不过,疯了! 听着方唐镜满口胡言乱语,又露出如此白痴般怪异的目光,李大宗师的亲随们心下了然。 逼疯人的事他们可没少干,可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李大宗师的亲随们莫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不过也有几分不甘,这才哪跟哪,这就疯了? 原以为这货是个王者,不料却只是青铜,也太不经玩了? 只有一直紧张地关注事态的莫师爷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对这个笑容是再熟悉不过了,只要方唐镜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笑容,准没好事发生! 莫师爷顿时就有一种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感觉,失声尖叫道:“抓他下来!快!快啊!” 来不及了,就在莫师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方唐镜已经一把扯下一张饰纸。 那是一张,位于祥瑞妙云纹字幅的左下角,遮盖着落款处的云纹饰纸。 露出了龙飞凤舞的签名: 花山方唐镜! 第148章 沸腾起来 哗啦!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满地都是下巴摔碎的声音! 这……太突然了! 太不真实了,完全违背了常识常规常理! 不可能的!幻觉? 这该死的贼老天这么热,老子又站得太久,竟然产生了幻觉,完全可以自我谅解! 毕竟人无完人嘛! 人们使劲揉了揉眼,用力地瞪了过去!再看! 唧! 每个人的脑海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异样的声音! 多出了满地的眼珠! 除了幻觉还是幻觉! 这尼玛幻觉还没完没了啦?不要以为爷们好欺负!再来! 不屈不挠的人群拾起眼珠擦了擦,塞回眼眶。 顺带拣起下巴随手安了回去。 再一次向那该死的幻觉发起了挑战! 方唐镜也相当配合的,把另一幅字的作者落款放了出来,方便大家对比。 这下就没得跑了! 唉呀! 每个人的脑袋里,又跳出了一个异样的声音! 是心从嗓子眼跳出,掉到地上的声音! 靠!还让不让人活了。 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心吞回肚子里。 他嬢的,不能再怀疑了,不然小命都要被自己玩完了。 确信了,真的不是幻觉,是真的,跟真金白银一般的真,比珍珠还要真! 李大宗师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 祥瑞妙云纹字幅是最接近原作的真迹。 此认定为最终判定,任何人不得质疑! 而五福临门字幅则被判定为赝品。 同样是最终判定,任何人不得质疑! 李大宗师也曾问过方唐镜可有异议,方唐镜回答是心服口服。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五福临门字幅的作者是方唐镜,所以他作的作品是赝品。 因为方唐镜是赝品的作者,所以陆掌柜和莫师爷的指控成立。 因此方唐镜犯了九项大罪,乃是“真犯死罪”,罪无可赦,判“斩立决”! 当然,方唐镜也曾说过,那幅祥瑞妙云纹字幅作品才是自己所写,但没有人当真。 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毕竟如此娴熟老练的笔法,至少需要十五年以上临摹的功底。 方唐镜此时十七岁不满,难道他一出娘胎就开始练字? 所以显而易见祥瑞妙云纹字幅并非他的作品。 但现在,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所有人认定的真迹,恰恰就是方唐镜的作品! 这岂不是说,方唐镜不但无罪,还有功? 什么见鬼的九项大罪,真犯死罪,斩立决……全都是放屁! 整条长街上万人,先是整整呆了半晌,鸦雀无声! 然后又静了半晌,落针可闻! 再然后,就突然响起了火山喷发般的欢呼声! “好!” 声音之洪亮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跟除夕夜放的炮仗一样,轰然炸响,川流不息。 “好一个方相公!” “好一个臭小子!生生把老子们给耍了,溜猴哪!” “这小兔崽子,还以为他要玩完,转手就吓了老子一跳!” “小王八蛋,就知道他没这么简单!” “嬢的,这般不省心的熊孩子,若是我儿子,不把他屁股打肿了我都跟他姓!” “何止啊!若是我儿子,老子非打折了他的狗腿!” “他乃乃的,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个妖孽儿子来!” “还是妖点好啊,生儿子就要生这样的!” “该死的王二狗呢!?咦,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要让他当面吃土来着!别跑!” 人们亲昵的笑骂着,就跟骂自家的子侄一般,毫不见外! 这就跟自家的熊孩子在外边打架是一个道理。 两孩子都鼻青脸肿,家长都嚷嚷着回家要往死里揍,实则到了家就掏出一个鸡腿奖励,谁让自家孩子争气,打赢了呢!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大宗师的一众亲随们之前十数双手伸出,正要将方唐镜从桌上拽下。 此时全都定格在了半空,在外人眼里,如同一尊尊欢呼的雕塑。 所有人的嘴巴都能塞进一头牛——太不敢置信了,地狱和天堂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弥漫着屈辱的泪水——都抓到衣角了,就差一个用力而已啊! 他们现在知道了,方唐镜根本就没想着玩什么擒贼先擒王,更没想过逃走。 方唐镜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跑到这张桌子上揭露真相,就这么粗暴简单! 他成功的玩残了所有人! 看着方唐镜批着春光外泄的露背装一脸寂寞的仰望苍天,所有人都无语了! 尼玛的这还是人吗? 用自己的小命来开玩笑,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啪”的一声脆响,那刀斩方唐镜的亲随狠狠扇出了一记耳光。 当然,他扇的是自己,五根手指印凸在脸上! 太扎心了!如果当时自己再快那么一点点! “咚咚咚咚”四名组成刀阵的亲随捶胸顿足。 如同死了娘老子!他们当时只要再踏前半步! “格格格格”,一阵骨骼的暴响发出,书办双手如托千斤重物,缓缓高举过头,成双手擎天之状。 “长生天啊!小人祖祖辈辈信奉您老人家,能不能打个商量,给俺们脱鲁忽察尔家族一个面子,开开眼!劈死这装毙犯,小的给你磕头了!” 书办匍匐在地,以头抢地,哐哐作响。 所有人里,只有莫师爷一言不发,整个人坐在地上,如同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狗子。 莫师爷不哭不笑,只是双目无神,毫无焦距地看着方唐镜的身影。 哀大莫过于心死。 象方唐镜这样的妖孽,他再提不起半点对抗的心情,而且畏惧莫名! 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别想着与这样的人齐肩,连望其顶背都是一种奢望。 另一位原告,陆掌柜虽然仍然是在“昏迷中”,眼角却是有哗哗浑浊的老泪,止都止不住的往下淌,片刻间就打湿了前胸! 悲伤逆流成河! 跟这样一个天才斗,阴招歪招茅招使尽,满肚子的坏水都泼了进去,仍然没有半分赢的可能。 没指望了,这辈子都没指望了,现在是时候想着怎么面对东主的怒火了,但愿还能有一条活路……? 已经挤进圈子里的徐鹏举和朱胖子两人,高兴得找不到北,笑得眼睛都合不拢了。 由于无法发泄心中的情绪,两人不自觉地搂抱在了一起,又喊又跳。 彼此的口水溅了对方一脸。 他俩最是清楚之前的凶险…… 只要慢上半步,此刻站在桌上的就不是方唐镜本人,而是方唐镜本人的人头了! 两人跳了好一会,却又突然分开。 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老子怎么会被一个大男人搂着那叫一个忘乎所以,呸! 李大宗师一脸铁青,额头青筋暴突,如蚯蚓一般蠕动起来,显示出了他内心无比的愤怒。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既然他方唐镜明知自己的字迹才是真品,为何不早作说明,分明就是在戏耍官府,戏耍朝廷,欺君罔上,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似乎,是你自己戏耍了自己?李知府无言地叹了一口气。 整个现场,可能唯一还保持几分清醒的就只有李知府了。 他虽然目睹了这一场跌宕起伏的闹剧,但说实在话,他只当是在看狗咬狗了。 因此倒还算得上旁观者清,于是出言提醒道: “李大人,方唐镜之前确有说过那幅‘瑞祥妙云幅作品’是他所书,只是,只是……唉!” 深吸了一口气,李大宗师恢复了三分冷静,回想当时的情形,似乎,好象,方唐镜是有说过的! 把今日种种串联起来想,李大宗师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许多。 方唐镜实是有备而来! 再想到此子居然三番五次的逃脱自己设下的毒计,真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 如此人物,即便是不能科举,也不可能埋没得了的,他日必是国之栋梁! 朝廷的栋梁,岂不就是宁王的劲敌! 此子越是有能耐,越是要尽早除之! 他现在还是无根之萍,无依无靠,白丁之身,无根无基,此时正是铲除的最佳时机。 假以时日,此子便会野蛮生长,迅速长成参天大树,再想除之,便难如登天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此子皈依了宁王,也是万万留不得的!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让此子消失在这个世间! 这个世上,有自己一个姜尚,诸葛亮式的人物就够了,不能再多一个,半个都不行。 李大宗师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精神焕发,重新振作了起来! 李大宗师面上带上了冰河解冻般的和醺春风,大声道: “现在,我宣布,方唐镜,无罪!” 第149章 还我公道 欢乐的人群如同过年一般。 刘大侉子最是搞事,这厮先前要弹压民众,在亲兵的簇拥下巡视去了。 因而未能亲眼目睹最精彩的部份。 作为三巨头之一,竟然被人略施小计就支了开去,怎能不勃然大怒! 此时王者归来,自然是要好好发泄一番,大大地恶心一番李大宗师。 于是便吩咐人买来大量鞭炮,一通大鸣大放,倒也乌烟瘴气。 刘大侉子开了这个头,下头的小民立即有样学样,鞭炮烟花不要钱地放了出来。 一时之间,欢乐的势头从文玩街蔓延到了全城。 如果说之前只是有过年时的喜庆,此时才真正象是过年一般,处处鞭炮齐鸣。 究其原因,这不是方唐镜一个人的胜利。 人们在为方唐镜高兴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高兴。 自古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 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家“快哉风雅集”在松江府开业不到两年,就压过诸多老字号,隐隐然成了松江府字画界的翘楚,其不但富,且明显背景不一般。 在以往,若是升斗小民与这样的大商家发生了冲突,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 唯恐避之不及,稍迟半步,说不定就会被碾得渣都不剩。 然而今天,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他们眼前。 这是一个白丁,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毅然决然就与这样的庞然大物起了正面冲突。 人们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战士,风萧萧兮义无反顾地走入了龙潭虎穴。 原以为他会被杀人如麻的恶龙连皮带骨一起吞了进去,水漂都不起一个。 殊不料,这少年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但手刃了恶龙,还能全身而退。 他做到了!他做到了所有人做梦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方唐镜的所作所为,就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了人心的愿望。 这简直就是全体草根心目中的大英雄。 怎么能不从内心里感到高兴。 被欢乐的人群感染,此时的方唐镜再也忍不住了,双臂叉腰,仰望苍穹,旁若无人的纵声大笑起来。 不过他笑的虽然响亮,却也并没有能超过其他的笑声。 不必特别惊讶,人们已不仅仅是在为方唐镜欢喜,而是沉浸在自娱自乐的极端情绪之中。 当然,这是一种极端的自我发泄。 经历了大灾,人祸,骚乱,镇压,每天都是数不清的坏消息,活着不易。 现在的松江府百姓,太需要一次这样的发泄机会。 处在欢乐海洋的巅峰,方唐镜只感觉飘飘欲仙,若不是还有两名书生在旁边搀扶着,他都怀疑自己会飞上天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如此漫长的一天,如此难忘的人和事,让无数人感慨万千。 看着那站在高台上的少年,被阳光染成了带着血色的金辉,竟有了一层圣洁。 让方唐镜始料不及的是,从此以后,松江府的诉讼明显增多,且多是以贫告富的居多。 人们对贫富形成的无形等级和隔阂,似乎因方唐镜的行为而得到了淡化,人心倍受鼓舞。 不得不说,方唐镜今天的所作所为,起到了极其重大的示范意义。 “恭喜方师兄沉冤得雪。” “贺喜方师兄得还清白。” “方师兄一片冰心在玉壶,实是我辈楷模。” “天日昭彰,自古邪不胜正,诚不欺我!” “公道自在人心,任谁也不能抹杀。方师兄可谓做了一件大涨民心士气的好事。” “公堂之上纵横驰骋,师兄大义凛然的风采,实是令小弟佩服得五体投体。” “方师兄真有诸葛武侯舌战群儒,骂死国贼之风骨也!” “此情此景,怎能无诗,方师兄请赐诗一首,与我松江百姓共勉之!” 梦之队诸人围拢在方唐镜身边。 原本桌子是不够宽的,众人哪里挤得下,但方唐镜死活不肯下来,说话总不方便。 这个时候,那刘三突然灵机一动,迅速将店里能动用的桌子全都铺了起来。 如此一来,众人全站在了台上,果然站得高看得远,风光不与平时同,大大的与有荣焉! 什么叫扬名立万,什么叫出人头地,什么叫高高在上,告诉你,只需要一张桌子! 梦之队的提议,正合方唐镜心意。 这只是又一个阶段性胜利,他真正要做的事,这才刚刚开始! 不一刻,便有人将纸笔备上。 两名书生拉开一幅长卷,面对着所有人,方便方唐镜写的每一个字能让所有人看到。 选了一支大笔,方唐镜撸起袖子,饱蘸浓墨,略一思索,就提笔写下两个字大标题: 《青天》 青天?嗯,这个题目虽然有点怪怪的,不过从字面理解,倒也贴切。 不过人们还是略微有些失望的。 从字面理解,就能看得出这是一首应景的马屁诗。 再想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起码符合当下欢乐的气氛。 而且值此大胜,方唐镜功成名就,当然要低调一点,谦虚一点,难免就显得庸俗了一点。 但梦之队显然不是这样的想法,方唐镜平庸对他们来说是大好事!正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尽显才华,流芳百世才是实实在在的事! 于是梦之队诸人心里已憋住了劲要憋出一篇好文章来! 所有人都以为方唐镜会写一首叙事诗之类,描叙今天的事情。 甚至大家都能猜到其中的套路: 先是诉说自己的冤屈,接着就是大赞三位大人的英明神武。 当然,把反派陆掌柜和莫师爷狂扁一通是题目之中应有之义,谁也不会感到意外。 最后狂拍一通马屁,高歌太平盛世,恭祝皇上圣明,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嗯,就是这样的! 看上去卓尔不凡的方小相公,原来也未能免俗啊! 然而,随着一个个字的出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方唐镜笔下,字字银钩铁划,有如恶龙出深渊: 《青天》 学政衙门前,白绫三尺悬。 白纸黑字惊,欲求见青天。 青天不相见,鹰犬挥皮鞭。 黑发怒冲冠,血泪覆残颜。 漫漫伸冤路,步履残躯艰。 家破人安在,乞讨度余年。 今日舍此命,碧血溅轩辕。 伸冤难!冤难伸!难伸冤! 难于上青天! 问人世间,是否有青天? 啊!这是……! 人群顷刻间就从欢乐的沸点跌落到了冰点。 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诉状啊! 然后胸里迅速就被强烈的不平之气填满! 哪里仅仅是诉状,这分明就是讨逆的檄文! 传说曹操听到陈琳的《讨贼檄文》后,头痛不药而止。 武则天看了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文》,顿时就全身大汗淋漓,风寒不径而愈。 而方唐镜这首《青天》也不遑多让。 所有人都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紧接着就深身一个哆嗦。 然后就浑身鸡皮疙瘩颤栗。 跟着就是一股悲怆莫名之气充塞胸臆。 最后只觉得胸膛里有一股熊熊怒火要爆炸开来,若不能灼伤了别人,便会焚毁自己。 于是就有了一种拔刀在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冲动! ……面对如此诗作,梦之队诸人满嘴都是苦涩之至,一肚子墨水和不甘辛酸,却一滴都倾倒不出! 这是决死的号角在吹响,短兵相接在即…… 这不是那种“冤屈凝聚,有感于天,即六月飞雪”的窦娥式的凄惨。 而是那种“匹夫一怒,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天下倡应之!”的陈胜吴广式的悲愤! 不夸张的说,他们看这首诗时,眼里浮现的不止是一个人的不平之气。 而是有一种两军交战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烈。 更不夸张地说,这首诗若是在别的情形下写出来,那就是铁铁的反诗。 甚至他的内容都可以与黄巢的那首千古反诗并肩了: 《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可方唐镜妙就妙在这里,偏偏就是悲从中来,触景生情,当着主官的面诉说自己的冤屈。 若是主官接下这首诗状,那自然就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方唐镜诗里的诘问,然后这首诗反成了一段佳话。 若是主官不接,那就说明方唐镜这首诗没有说错啊!有冤无处伸?当然要问何处是青天! 这样的诗,简直是神来之笔,还叫旁人怎么写?写什么? 宝宝心里苦啊,可是宝宝不说 梦之队诸人默默掩卷,然后又默默地站在方唐镜身后! 再多的语言,不如行动! 那就战! “学生方唐镜,有冤情呈上,请三位大人明查,还学生一个公道!” 第150章 怪胎一个 “学生方唐镜,有冤情呈上,请三位大人明查,还学生一个公道!” 每个字都如同一道惊雷,振聋发聩! 《青天》起首第一句就是“学政衙门前,白绫三尺悬。” 这是一个单薄文人不惜以死相抗的决心! “学政衙门”四个字,无疑提醒人们回想起方唐镜的境遇。 方唐镜可是曾经的“松江府第一秀才”。 一个读书人,被剥夺了功名,岂不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百倍!生不如死啊! 这一点,普通百姓不能深切感受其中的痛楚,可但凡是读书人,没有不痛入骨髓的。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说是十年寒窗,可就算从五岁启蒙开始算,十年寒窗哪里就能出一个秀才,能出一个童生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要取秀才功名,排除一些怪胎,正常情况下,资质上佳的人,至少也要十五年苦功。 这还没有算上万马奔腾过独木桥的艰辛,说起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啊! 好,方唐镜十六岁中府案首,就算他是怪胎中的一员,是十一年寒窗好了。 但这十一年寒窗里饱含了多少心酸血泪,又有多少不为外人知道的苦楚? 岂能一句十年寒窗就轻轻巧巧带过? 人生最好的年华都在读书中渡过,突然说废就废掉了,这跟逼人去死有什么区别? 难怪方唐镜开篇就说“学政衙门前,三尺白绫悬。” 你若不给我活路,便就是吊死在你学政衙门又何妨! 方唐镜后面紧接着就是“白纸黑字惊,诉求见青天。” 这剥夺功名的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然为何方唐镜要见青天? 不然他又为何敢在这万人瞩目的时候把冤情诉之于公堂,诉之于众人眼前。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青天? 且让人拭目以待。 如今万人瞩目,翘首以盼,直看得三位上官如座针毡! 准确的说,是李大宗师如坐针毡。 方唐镜的功名是他革除掉的,很明显,方唐镜此时就是冲着他来的。 原先的方唐镜,在李大宗师的眼里,不过一介蝼蚁而已,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 而且李大宗师也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方唐镜竟然命硬如斯,不但逃了过去,现在居然反攻倒算起自己来了! 李知府亦大为不安,在方唐镜被革除功名这件事上,他本来是毫无牵连的,不过判定方唐镜赔偿侯府公子却是他大笔一挥的杰作。 这种情形,就相当考究政治智慧了。 他此时官帽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扳回了一些官声,加之自己已经走了万阁老的门路,运作得当的话,未必不能保住现有的地位。 可若是因为一个处置不当而再次臭了名声,那就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但李大宗师也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就冲着他御史两个字,在这个千疮百孔的时候,随便找点什么弹劾自己一本,势必就会形成雪崩现象。 那些整天琢磨怎么参死人的御史们,立即就会如同追逐腐肉的秃鹫一般,啄光他的血肉,不要说位子,就是身家也是难保。 只有刘大侉子安坐如山,内心里却是对方唐镜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穷书生真敢对上提学御史,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而且还有着知府牵扯在内。 以一介白身之力跟两位四品大员正面硬扛…… 啧啧,这魄力胆气,哪里是一个文弱书生,说是一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也不为过! 反正换了自己是打死不敢的。 这方唐镜的状纸接还是不接,对两位文官来说,都是一个大问题! 方唐镜此时大势已成,携着雷霆万钧之民意正面强势而来,怕是已由不得他们不接。 不客气的说,方唐镜这一纸诉诗,不出数日就会直达天听。 不要怀有侥幸心理,这里闹了如此大动静,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人,不可能没有风闻。 天知道下面的人群里面,有多少是锦衣卫,又有多少是东西厂的人! 最震惊的莫过于徐鹏举朱胖子等人。 “我……靠,他真的敢单挑,一个人单挑大宗师和李知府……”朱胖子瞠目结舌,脑里不由想起方唐镜所说的那句轻飘飘的“吾当自取之”。 原以为方唐镜是说笑,就算他有这个心,怕也是遥遥无期。 真心想不到这才隔了多久,几个时辰而已,玩笑就成了真。 “错,他是群殴,一个人群殴两名四品大员!”徐鹏举咂舌道:“怪胎一个!” 徐鹏举可不仅仅是一个纨绔这么简单,他在历史上虽无建树,但一生富贵,还能将自我营销玩得出神入化,并且将这一切都隐藏在纨绔的外表下,这绝对要相当高智商的人才能办得到。 而且这货毕竟是世代国公之家,对各种阴谋阳谋也是见过许多的,此时内心里已经大致理清楚了方唐镜今日行事的脉络。 方唐镜与李大宗师的对局看起来如同一场遭遇战。 但方唐镜的布局竟然如此周密而丝丝入扣,简直算准了对方的每一个反应,每一处环节! 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方唐镜临场推理反应的能力是何等强大。 另一方面,方唐镜很可能在很早之前就预备有了种种应对的预案,这才能如此游刃有余。 因此方唐镜现在这步棋看似是一时激奋,实则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必然结果。 以有备攻无备,方唐镜的成算实则非常之高! 想到这里,徐鹏举不由又高看了方唐镜几分。 方唐镜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心下奇怪,难道还有人背后说自己坏话? 现在当面锣对面鼓的卯上了,对手已经在当面说坏话了,居然还有人在背后说坏话? 可见别看有些人表现得漠不关心,其实背后,他正在不停地说着你很多坏话! 嗯,这不应该奇怪,还需谨慎谨慎再谨慎。 方唐镜深深的知道,虽然此时李大宗师被自己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并不代表了李大宗师不如自己。 相反,李大宗师的两次反击都险些要了方唐镜的小命。 因而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啊! 李大宗师最大的劣势在于,心机谋略虽然深重,但是给他的反应和考虑时间并不多。 而方唐镜为这个布局,不知深思熟虑了多少个日夜…… 这完全就是一场不对等的智力竞赛! 不是李大宗师想不出看不破,而是一旦踏入了方唐镜的布局以后,整个局势就完全按照方唐镜设计的步骤在高速运转。 就如同在与高手过招的时候,高手会如同蜘蛛一般,在对手身边交织出一张大网,千丝万缕纵横交错。 身在其中的李大宗师只能被动地见招拆招,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细想后手! 等到李大宗师发现陷入到对方的罗网里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就是方唐镜行事的厉害之处! 怪胎?这个词倒也贴切! 方唐镜这小子还不满十七,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与常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第151章 能拖且拖 “不过,这样的怪胎,太他嬢的有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何止是有种,简直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是墙倒就是人亡的那种!” 说这两句话的是“俺爹是文选司郎中”,以及“俺干爹是陈公公”的那两位。 拼爹失败三人组原以为诸事已毕,便过来与纨绔组带头大哥徐鹏举汇合,正好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自然也是大发议论。 当然,拼爹失败三人组还有一位,那位“俺爹是都指控使”的锦衣卫百户,也是不甘人后的,鄙视的看了两位同伴一眼,出言道: “你们懂什么,这家伙就是个二楞子,一根筋,今天是痛快了,明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论是知府还是提学官大人,都是堂堂的四品达官,在地方上就是一方诸侯的存在。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绝不是开玩笑的。 在大明官场,凡是二楞子,一根筋的家伙,没有一个活得长久的。 就算敌对之人不弄死你,自己人也会背后捅刀,弄死你。 “说起二楞子这个外号,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性子愚耿更有过之,乃是前朝于谦于少保大人。”有人忽然出声。 这话一出,一众纨绔莫不沉默了起来。 于谦于少保大人是什么人?土木堡之变后力挽狂澜的名臣,整个大明都佩服的大英雄! 若不是他,说不定此时大明的半壁江山已沦为瓦刺也先的牧场。 于少保曾经军权朝政一把抓,功高权重。 不过就是为人太过耿直,不通人情,不知变通,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一辈子不知因此吃了多少明亏暗亏,最后也是死在这上头。 于少保在世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背后骂他二楞子,一根筋。 “会不会把他比得太高了?”把于少保拿出来与方唐镜相比,当即就有人反驳。 这话没错,方唐镜连人家于少保一根汗毛都没法比。 不过,徐鹏举心里却是不自觉的浮现出另一个问题: “若于少保行事也象方唐镜一样缜密,只怕他已经是周公姜尚一般的千古名臣了!” 而且,现在没法比,并不代表他以后没法比。这样的怪胎,谁敢预言他的前程? 当然,现在这个怪胎就有一个现成的坎要过。 若是迈不过去,万事皆休,心思再通透,成就也有限。 若是迈过去了,那才是鹏程万里,从此海阔天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龙跃。 且拭目以待! 那边的徐鹏举他们正在猜测三位大人会不会重审方唐镜功名一案。 这边的三位大人也是心思复杂。 “混账,今日并非审案之期,岂是他方唐镜想审就审的,方唐镜明知如此,还敢提此无理要求,实是真是胆大妄为,不把朝廷体面放在眼里。”李知府怒道。 不过,接下来李知府话风就是一转,道:“然则此时群情汹汹,若是将其驳回,恐物议沸腾,大人当早做决断啊。” 在国朝,告状和审案也是按照一定程序进行的,绝非那么任意随便。 在松江府,每月的一九才是放告接案的日子,也只有这个时间才能递状子。 当然,人命和抢劫,抓奸,强盗等大案急案除外。 现在方唐镜显然是已经劫持了民意,要特事特办,让三位上官当堂受理。 李知府这番话,看似是怒斥了方唐镜,实则已是将事情轻轻巧巧就推给了李大宗师。 方唐镜的案子,本来就是李大宗师断的,现在苦主要翻案,李知府当然不会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李大宗师神色却是十分淡然,胸有成竹!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冤案。 不过他毫不担心。 李大宗师行事素来周密,从不留破绽与人,所以那件案子他其实还是颇费了些心思的。 人证物证口供齐全,也是铁案如山,任谁想要翻案,也是挑不出毛病来的。 而且从案件本身来说,方唐镜也并非没有错处,确实是他先动手痛殴了小侯爷。 退一万步来说,方唐镜即便殴打的不是侯府公子,是一普通士子,李大宗师以此剥夺了方唐镜的秀才功名,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依的,一句“有辱斯文”就够了。 基于这一点,李大宗师还认真不怕方唐镜翻案。 唯一可虑的,反倒是怕方唐镜此时裹挟民意,又玩那一套颠倒黑白的套路。 这就是人治的弊端了,方唐镜殴打侯府公子,在官方眼里是尊卑不分,有辱斯文。 可在百姓眼里,那就是不畏权贵,维护正义。 在这里,他三人代表了朝廷,威权已是松江府最重,一言可定人生死。 方唐镜的案子早已审结,铁证如山,完全可以不理会方唐镜。 一句无理取闹就将之打发了! 但实话实说,方唐镜此时裹挟着民意,分明已成分庭抗礼之势。 所以若是不受审方唐镜案子,这些爱嚼舌根的百姓指不定会把他们黑成什么样呢! 刘大侉子本就是流氓,别人怎么说是无所谓的。 但他们文官不成,清誉有时还要胜过性命。 正所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是也,各有各的看法,道理没法跟这些泥腿子们说得清。 以方唐镜此时作弊般的口才,十有八九会煽动不明真相的百姓闹事,这才最让人头痛。 所以李大宗师还是决定要重审的!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个敢于挼虎须的方唐镜打落到烂泥里,永不翻身! 所以,决不能任由方唐镜拿捏住节奏,必须先拖一拖。 拖到自己准备妥当的时候,再给予方唐镜致命一击! 想要恢复功名? 这怎么可能!方唐镜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李大宗师脑子里百转千回,瞬间已想到了数十个方案。 最终,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 叫来亲随,如此这般一番,亲随领命而去。 然后李大宗师又看了莫师爷。 虽然这货已经被打残,但是废物利用,将就着拖延一些时间倒也还是可以的。 面对着李大宗师淡然平和的目光,莫师爷只觉得呼吸艰难,整个人都要窒息的感觉。 跟随李大宗师日久,他早已深深的知道,李大宗师越是平静,后面的暴风雨就越是猛烈。 咽下一口唾沫,莫师爷硬着发麻的头皮,朝着方唐镜喝道: “方唐镜,今日并非放告之日,且此时天色已晚,还是等到放告之日再递状纸陈情罢!” 其实,就算接了状纸,也不必要当场审查的,按程序走也需要寻找证人证物等诸般证据。 但方唐镜的案子乃是重审,并不需要重新寻找证据,而且众目睽睽,所以接了状纸就要开审的。 “莫师爷,此时本就是在审案现场,何来择日之说?” 方唐镜关爱地看了一眼这个已经被痛殴到落下脑膜炎后遗症的白痴。 莫师爷又岂会不知,只不过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出借口,只能将这些烂招数用上了。 此时被方唐镜这淡淡的一眼扫过,竟然真有一种自己是白痴的感觉,当真是羞愧无地啊! 不过莫师爷经过之前的多次被打脸的经历,心理承受能力竟真的又上了一层台阶。 索性就当自己是死猪,这张脸随你怎么滚烫的沸水倒在上面,也只当春风拂面了。 莫师爷便涏着脸道: “人非铁打嘛,你看,为了你的事,不单单三位大人疲惫了一天,便是这上万百姓也是陪着你辛苦了一整天,此时都到了饭点,你为一已之私,让百姓们陪着受罪,于心何忍?又岂是圣贤门下所为?不如散去,明日再审,你看可好?” 他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还拉上百姓作陪衬,让人听上去实是入情入理之极。 莫师爷可谓是属小强的,怎么打都打不死,此时他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起来。 挟持百姓以自重,这招我也会,看你方唐镜如何应对? 第152章 重审铁案 莫师爷正自我点赞,不料,话音刚落,不用方唐镜反驳,已有人急吼吼地跳出来喝骂道: “兀那狗头师爷,俺们百姓怎的就乏了,俺们精神着呢!你若真心为了咱们百姓作想,就快快重审了方相公的案子!早点了结!给大伙一个公道!” 听听,这话的指向性极强,还没开审,就已认定了方唐镜必胜。 民心如此,莫师爷逆势而动,岂不是找抽么? 喝骂的自然是那些真正疲乏得不行的小贩,此时这些人痛并快乐着。 今日一天挣的都超过了平日一月之数,此时正是饭点,买食物的人多得不得了,正自忙到脚发软,数钱数到手抽筋,听到这姓莫的狗头竟要断自己财路,岂会不怒! 此时天色渐暗,气温也开始凉了下来,正是看热闹的最佳时机。 各家店门前已自发地点起了大灯笼,拿出元宵节时才会放的灯花出来,一时竟显得热闹非凡,真如同过元宵节一般。 刘大侉子正是唯恐天下不乱,吩咐队伍里点起火把,又点了十数支儿臂粗的蜡烛,简直将这临时公堂映照得如同白昼。 乏是乏了一点,可挡不住大伙的兴致高啊! 今日之事可是百年难遇,说出去能吹上十年八年不重样,好戏不看到底,对得起谁? 莫师爷还想再说些什么,方唐镜已有些不耐了,冷冷地瞥了一眼莫师爷道: “莫师爷,按我大明律,诬告可是要反坐的,有功名的读书人则罪加一等。现在我心情正好,暂时不想追究,你可要好生珍惜这个机会,切莫自误。” “我……”莫师爷顿时额头的冷汗就涔涔而下,都成了小溪。 之前莫师爷自以为十拿九稳,才敢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充当原告。 他出首告方唐镜的罪名可是“结党作乱,打砸劫掠”,只要坐实,就是夷三族的大罪! 方唐镜若真的追究起来,这…… 莫师爷越想便越觉得脖子和裤裆处都是凉飕飕的,前者是很可能挨刀的位置,后者则纯粹是一小股一小股的失控了! 灭族大罪,谁受得了? 莫师爷不由自主地,哭丧着脸偷偷瞟了一眼李大宗师? 早知道不是方唐镜对手,我本来不想的,可你偏偏还要我出头,这下子该如何是好…… 偏偏莫师爷这一眼恰好让刘大侉子逮个正着。 这厮顿时流里流气地嘿嘿冷笑起来,看向李大宗师道: “李大人,你这师爷似乎有些想攀咬的心思呢!你看他那怨恨的小眼神,啧啧,李大人,不是我说你,选人当师爷呢还是要选那些忠心为上的,心思太复杂的,说不定背后捅刀的就是这些小人了。” 为了加强说服力,刘大侉子甚至还用了个说书人常用的典故: “戏文里国舅爷董承密谋造曹操的反,不就正是心腹反水告发,这才出事的,李大宗师,要谨慎啊!” 刘大侉子说的是衣带诏的故事。 这倒是一个真实事情,并非《三国演义》里的演义,据《后汉书献帝纪》记载: (建安)五年正月,车骑将军董承……等,受密诏诛曹操,事泄。曹操杀董承,夷三族。 言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 刘大侉子似通不通的整出一个什么密谋造反的典故来,顿时就让李大宗师心跳加速。 莫非自己与宁王密谋之事有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如此大事可是半点纰漏都出不得的! 事实上,宁王此时还处于低调绸缪的阶段,反迹未露,李大宗师就算被人抓住结交亲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地方官结交王爷的还少吗?被人看到也最多被参上一本,无伤根本。 但李大宗师与宁王所谋者乃万世之基,李大宗师正是外事全盘的主事人,决不能有一点与宁王有瓜葛的痕迹让人怀疑。 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哪怕是风闻也不行! 李大宗师闻言不由嫌弃的看了看莫师爷。 这货自以为心比天高,却是才学谋略都稀疏平常得紧。 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拍马溜须,加之脏活累活能抢着干,也算是一个擦屁股的得力工具。 但问题是这样的人可谓要多少有多少,自己真缺这样的人么,非也! “刘指控使不是说过,老夫会自己把莫师爷送到你手里让你打死吗?”李大宗师冷冷一笑道: “他既然是犯了国法,我这个做东主的自然是要避嫌的,就有劳刘指挥使行使国法了。” 竟真的就将莫师爷直接送了出去,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李大宗师也绝不怕莫师爷会透露半个字。 一来莫师爷所知有限,宁王反迹未现,李大宗师行事缜密,就算莫师爷反水也说不出什么来。 二来莫师爷全家都控制在李大宗师手中,他若敢胡言乱语,下场比灭族也差不多。 三来刘大侉子也绝不可能打狗一点都不看主人面,教训莫师爷一顿免不了,打死是不会的,这一点莫师爷也是懂的。 刘大侉子闻言,哈哈大笑,他自然以为这是李大宗师服了软,内心得到极大满足,笑道: “客气了,客气了,李大宗师简直太客气了……哈哈哈哈!” 李大宗师对刘大侉子简直无语了。 老子是客气么? 老子是反话正说好不好,你特么的脑残还有理啦? 还客气,客气你妹的客气! 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弄死你个老流氓! 两人皮里阳秋,浑没把莫师爷的性命当回事,简直就将之视如一条狗子。 虽说不会被打死,但谁知道会不会残废?这对于莫师爷来说,绝对是一万点以上的暴击! 莫师爷本来就是残废,强撑着上场的。现在哪里还受得了这个,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生生晕了过去。 他是不得不晕,只有晕过去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个时候方唐镜又是朗声重复道: “学生方唐镜,有冤情呈上,伏请三位大人明查,还学生一个公道!” 当然,什么伏请云云都是口惠而实不至! 方唐镜此时身姿标枪般笔直,脸带讥诮,哪有半点伏地跪请的样子? 这是赤果果的——挑,衅! 李大宗师阴沉着一张马脸看向方唐镜,心里面万马呼啸。 只这一瞬间就想了不下三百种折磨人的法子,想在眼前这个姓方的身上挨个用上一遍! 宫刑、木驴、铁扒、抽筋、炮烙、钩肠……十大酷刑每样都不落下! 深吸了一口气,李大宗师宣布: “方唐镜,吾等三人一致决定,受理汝之案件,当堂审决!”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出现了喧哗。 “快看快看,是花魁小娘子来了!” 终于是来了,李大宗师心下一喜,这个案子又多了一层保险。 你方唐镜便是不说,也是要重审一次的。 只是这一次,就不会仅仅是剥夺功名这么简单了! 第153章 负心薄幸 花魁娘子到来的消息,使得众人纷纷侧目看了过去。 有美女看?这可是老天爷给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何况还是艳名远播的花魁娘子夏初晴,能近距离欣赏美人玉颜风姿,这便宜可就占得大发了! 人群中自动分出一条路来,有人影晃动,一行桃红翠绿,莺莺燕燕的,在人群之中煞是显眼。 方唐镜也好奇的把目光投了过去。 便见到一行着装鲜艳的女子队伍行来。 中间一身着白衫的高桃女子最是显眼,想必就是松江府花魁夏初晴夏小娘了。 夏小娘身姿婀娜,脸上蒙着浅粉色面纱,在两名小婢女的搀扶下娉娉袅袅地朝着方唐镜走了过来。 虽然蒙着面纱,却只是简单的用一张半透明的薄纱遮住了从额头至下巴的地方,行走间白纱轻拂,仍是隐约能看出修鬓云鬟下那薄施粉黛的绝色容颜。 身姿如娇柳般妖娆无力,每走一步都有暗香袭人,让人无限遐想,简直要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别的不说,单单扶着她的两名小丫鬟就清丽可人得紧,而花魁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时而可见,不由让人联想翩跹。 在这燥热的夜晚,这样一位美艳的女子,硬是让人产生了一种“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感觉来。 在大明,才子佳人才是绝配! 若是没有佳人相互辉映的才子,也只配称三流才子。 真正的大才子,当然是被看添香夜读书,然后自免不了琴瑟和鸣这些风雅事,啧啧,不要太让人想入非非,非礼无视! 那么能与才子相配的佳人自然也就大有讲究。 所以秦淮河才会有每三年一届的花魁排行榜,这乃是极力为士林所吹捧的风雅事。 在这个时代,读过几本书,精通琴棋书画的文艺失足女青年,就类似于方唐镜上一辈子的明星,十分受世人,特别是读书人的追捧。 当然,大地方选出来的花魁就是大明星,小地方的就是小明星,松江府这里算得上是二线明星了。 但这位夏初晴小娘子却不是二线明星,乃是秦淮河上一年度选出的花魁榜探花郎,不折不扣的一线大牌名星。 论名气,简直甩了方唐镜这种只能在松江府窝里斗的“第一秀才”三条街! 花魁娘子迈着令人心神摇曳的步子款款来到了方唐镜身前。 所有人都艳羡妒忌恨,这方唐镜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得佳人如此垂青? 方唐镜不由眼睛眯了起来,心里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这种怪异的熟悉感方唐镜并不陌生。 第一次见“假未婚妻”的时候,这具身体就是这种感觉。 现在又来?难道说前身跟这位花魁夏小娘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往事? 能有这种感觉的,绝非什么逢场作戏这么简单。 这一刻,方唐镜苦笑了,前身也太哪啥了? 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方唐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年少风流也未必是好事啊! 接盘侠什么的,方唐镜最讨厌了! 处理起这些烂事来,让方唐镜头大如斗。 最关键的是,那死鬼什么也没留下,记忆还都是碎片,时有时无的,比如现在这位花魁娘子,记忆什么的就稀碎,只有感觉让自己回味,这有个屁用! 正楞神之间,夏小娘子已经双手叉在左腰盈盈一礼,悄声说道: “方郎,一别经日,让奴家好生想念。不知方郎对奴家当日的提议,可否再重新考虑?” 声音如黄莺出谷般动听,老实说,方唐镜两辈子加起来都从未见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 如果把人的心境形容成一潭湖水,那这美妙的声音便象是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猗。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让人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绮念来。 看来能成为花魁的,果然是有让人不能自拔的本钱。 别的不说,方唐镜身后那六位“梦之队”的哥们就已经如同触电一般呆住了。 这六位仁兄都不是没见过美女的初哥,但这声音又轻、又脆、又甜、又糯…… 谁受得了?! 六人此时便形同痴呆,口水都差点要瀑布了。 方郎,这亲昵的称呼直接就让方唐镜也痴呆住了。 而且后续还有什么,“当日的提议”?又为什么要“重新考虑”? 凭直觉,方唐镜觉得这个“提议”应该很重要,但前身显然已拒绝,否则不用重新考虑。 这就是方唐镜最尴尬的地方了,前身的记忆总是在最关键的地方缺失,这就让自己有力无处使,空着急也没用。 “呃,这个,学生记性不太好,姑娘能不能将当日的提议再说一遍?” 方唐镜这话一脱口而出就后悔了。 没办法,情商太低是个硬伤,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改掉,实在是……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太伤害人家姑娘的感情了。 人家郑重地提议,你上一次拒绝也就罢了,可竟然连人家的提议也忘了…… 这态度,简直比拒绝还要绝情难堪一百倍! 万一人家是自荐枕席呢? 又或者更进一步,倒贴上你方唐镜哭着喊着要做妾室呢? 虽说这样的画面太美不敢想,可万一这位花魁智商太低?实现了呢? 这不是不可能的,都说恋爱的女人是没有智商可言的,万一她动了真情呢? “呃,这个,姑娘你听在下解释,实在不是有意忘记,真的是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学生不知怎的就不记得了,这才……” 完了!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就算是完美的踩雷了。 这让人情何以堪? 敢情你的事就是大事,我的事就不值一提,竟然还发生了“太多事情”,也就是说我的事排都排不上号,沾都沾不到边! 都说上天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打开一扇窗,你倒好,不但没门,还没窗。 果然,花魁姑娘的身子已经被这薄幸之人的无情之语气得颤抖。 若不是两位小丫头见势不妙抢上来搀扶住,说不定夏小娘子已经难以自持了。 饶是如此,两位小丫头也是对方唐镜怒目而视了。 当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没有不恨得牙痒手痒的! “放开小娘子,有种冲我来!”有冲动的已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上前,从方唐镜手里解救出被欺负的弱女子。 “唉……!”一声清婉幽怨的叹息,竟让人脑里恍惚产生出真实的画面来。 那一天,天上下着梅子雨,你走在一条深深的巷子, 一位撑着油纸伞,带着冷漠、凄清、哀婉的女子正与你擦肩而过。 这一相遇而过,人生便生出了无限的惆怅来! 你蓦然回头,留在眼里的却只有,颓圮的泥墙边那一抹渐行渐远的倩影。 然后,那倩影便隐入雨雾中,越来越模糊。 于是你每每会独自彷徨在这孤独的雨巷。 期待能重逢这样一位,寂寥而美丽的姑娘。 叹息过后,花魁姑娘又低低自语道: “海誓山盟终成空,天地之大,竟无一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这次,她声音极低,只有两人才能听到。 什么?方唐镜双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这话的意思,这女子莫非当真花痴?她曾经的提议竟真的是倒贴? 难说得紧啊! 她定是听说方唐镜已经被退了婚,所以才旧事重提的? 于是才有了“重新考虑”这样的话? 这…… 方唐镜顿时就心口发痛,肠子都悔青了,早知是这个提议,自己打死也同意了啊! 现实点说,若是娶了花魁小娘子回家,不谈她的美貌和闺房之乐,单单她的财产,就能让方唐镜少奋斗年!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夏小娘子说完那句话之后已转身走了。 “等等,万事好商量!!”方唐镜很想大吼一声,可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 千万人看着呢,丢不起这个人啊! 说到底,自己还是俗人一个,该不该答应? 太头痛了! 就在方唐镜纠结不已的时候,夏小娘子已走得远了。 看来,这次官司结束之后,自己很有必要拜访一下这位美艳的花魁夏小娘子了。 咦,不对,她是走向了公堂? 她什么意思,难道要状告方唐镜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第154章 无良浪子 “民女状告无赖方唐镜,意图强抢民女,被侯府公子阻止之后,打伤小侯爷,至今仍逍遥法外。” 真的是状告方唐镜! 但内容却不是方唐镜负心薄幸,始乱终弃,而是强抢民女? 这也太劲爆了? 之前不是传出方唐镜被革了生员功名,乃是因为路遇侯府公子强抢民女,故而才抱打不平,为解救民女跟小侯爷打起来的么? 说起这段故事,大家都会掬一把同情的眼泪,谁曾想,原来真相并非如此! 众人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便是连方唐镜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都说最毒妇人心,这下算是真正见识了。 自己得不到的便要毁了去,这样和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方唐镜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哪有自己这边才要求重审,那边花魁娘子就马上状告自己的,而且还是同一个案子。 当日自己的前身之所以因为“见义勇为”而被剥夺功名,其实是占了理的 但就因为那位被“解救”的女子事后不知何时离开,下落不明,没法上堂作证,所以才被判了一个“行为不检,殴伤他人,有辱斯文”的罪名。 此时自己一要求翻案,这位花魁娘子就出庭状告自己,明显就是以当日被解救的女子自居,这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这位花魁娘子一出场,自己这个翻案的设想就失败了。 不论方唐镜打人是对是错,有花魁掺和其中,方唐镜因为争风吃醋才打的架就坐实无疑。 一条“挟姬恣娱”就够李大宗师开革一个秀才了。 狎姬对于士子来说,虽非罪,却是过。 留恋花街柳巷,十足十的玷污学风,风纪大过,属于严惩不贷那一类! 更何况还动手打了侯府公子。 对了,现在强抢民女的变成了方唐镜,那侯府公子反而成了见义勇为。 这一切,就因为这个女人的一句话而改变。 最重要的是这位花魁娘子的身份十分特殊。 她从事的是皮肉生意是不错,但以她的心计财力,想必早就已经自己赎了身子的,又不知用什么手段消了奴籍,所以才敢自称“民女”。 因而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她的笑,而是要她同意才行,否则便是用强。 现在方唐镜十分被动,前面的官司还算得上是民事官司,现在经这女子一句话,顿时就变成了作奸犯科的刑事官司了。 性质大大的不一样,结果也就大大不一样。 若是罪名成立,功名什么的不保已是必然,轻则打板子,羁押半年一年的,重则流放也不算冤。 方唐镜这边深思不语,那边的李大宗师和李知府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眼,都是轻轻点头。 两人直接就忽略了刘指挥使,这货此时一双眼珠盯着人家姑娘上下打量,恨不得能把衣服看个穿透,哪里还注意到别的事情。 李大宗师威严地颔首道: “既如此,准了。方唐镜一案事涉夏姑娘,如此,便两案并案审理!” 夏姑娘那边便呈上状纸,李大宗师令人取来方唐镜之前的案卷,两相对照。 方唐镜这边却并不太关注那边的事情。 他仔细搜刮了半天记忆,确实找不出自己的前身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跟这位夏姑娘发生的纠葛,但她此时因爱生恨要废了自己却绝对不假!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她当作寻常敌人,破之! 过了些时候,李大宗师和李知府已经看完了两份资料,心里有数,开始审案了。 一拍惊堂木,李大宗师问道: “方唐镜!夏初晴告你强抢民女,殴伤见义勇为的侯府公子两项,你可认罪?” 夏初晴侧头暗觑方唐镜,看他会如何狡辩! 却听见方唐镜对李大宗师禀道: “小民打伤人,此事属实。至于强抢民女,实属闻所未闻之奇事,学生是绝对不认的。” 李大宗师看向夏初晴,问道:“汝将当日情形详细说来?” 就知道你不认,夏初睛开始悲悲切切地叙述起当日的情形来。 这也正是方唐镜的用意,他现在对当日发生的事情半点头绪也无,正是要借这花魁之口了解事件全貌。 “奴家本是与江宁侯府的小侯爷在南京相识,两情相悦,已是私下定了终身的……” 随着她的娓娓道来,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缓缓流淌而出。 才貌双全的江宁侯府公子,与美艳无双的花魁夏小娘子相遇在春水连绵的秦淮河畔。 也许是前世注定,两人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便双双一见钟情,坠入了爱河。 小侯爷顿时便对小娘子许下了海誓山盟,一定要将她娶了回家。 三妻四妾对于王侯之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江宁侯府却是例外,门风是出了名的严谨。 绝对不会允许小侯爷娶一个阊门女子入门的,哪怕是做妾也不行。 而且花魁娘子的艳名四方流传,若是娶回了家,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这对于近年来有心转型,让家族子弟专攻文事一途的江宁侯府来说,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所以小侯爷便与夏小娘子商定,为她先赎了身,离开南京这个烟花之地。 人走茶凉,物议便不会因之而起。 等过些时日,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位花魁之后,小侯爷再将之娶回家,阻力就要小得太多。 这便是为什么夏小娘子会出现在松江府的原因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小侯爷如约前来与夏小娘子商定嫁娶事宜。 两人约会的地方是城里有名的春江花月楼一处雅间之内。 正谈到浓情之际,方唐镜突然就闯了进来,非要夏小娘子陪他喝花酒。 因为是私下的相会,小侯爷带的亲随并不多,为了不打扰他们的谈话,都散在外面。 这就给方唐镜有了可乘之机。 当是之时,方唐镜本是在附近喝花酒,偶然看到了雅园里的夏小娘子,顿时就惊为天人,加之酒壮怂人胆,色虫上头之后就色胆包天,闯进了雅间。 当时方唐镜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非要夏小娘子陪他喝花酒,且说话十分粗鄙下流。 眼见心上人受辱,小侯爷自然是忍不住上前与方唐镜理论。 不料方唐镜色迷心窍,竟是全不顾斯文体面,挥拳就打,而且下了死手。 若不是远处的家丁闻声及时赶到,小侯爷说不定已经被打得半身不遂,不能人道。 在夏小娘子的讲述里,方唐镜发起酒疯来,力气特别大,几个家丁齐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还是巡街的衙役赶到,用了套索才将方唐镜制服。 再后来的事,便是方唐镜被扭送提学官临时行在,被革了功名,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 而当时,夏小娘子乃是将要从良的人,不宜抛头露面,于是便选择了回避。 这才让人们误以为证人畏惧侯府官威,早早逃走了事。 也正是如此,才以讹传讹,让人们反以为是方唐镜路见不平,痛打了强抢民女的小侯爷。 她这次就是因为听到方唐镜企图翻案,为了情郎的名声,这才不惜抛头露面,出面状告方唐镜,为的就是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哗!”夏小娘子说完,人群中传来一阵潮水般的喧哗。 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都变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 若真相如此,那这姓方的可谓是斯文败类,无良浪子是也! 方唐镜也不得不为这女子的演技叫绝,深深地体会到孔夫子说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 女人发起狠来,比男人还要狠上一百倍! 惹不起! 惹不起……也得惹! 第155章 卿本佳人 别人或许不知道,方唐镜却是心里明镜似的。 夏初晴这样心机的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嫁进侯府的。 从今天她的表现来看,她是那种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坚强无比的女子。 有经济上的实力,又有治事的见识和心计,还有管理人的手腕,这要是放在后世电视剧里,妥妥的宫心计主角,甄嬛传里笑到最后的那个。 可她毕竟先天不足,青楼为姬是她天生无法洗刷的污点,注定了她即便是在侯府之中再得势得宠,也不可能成为正妻的事实。 就算小侯爷把她扶上正妻,老侯爷也不会允许,就算老侯爷允许,朝廷也不会允许,这是礼教的根基,阶级的根基,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 这样的女人当然是宁为凤首绝不为牛后的。 所以易地而处,换了方唐镜是她,宁愿找一个方唐镜这样的穷书生,也好过跟侯府公子过日子更有发展前途也更幸福。 所以夏初晴说的这些,方唐镜是半个标点都不信的。 但事情的大致框架却也清楚明白了。 方唐镜听完之后,心里已有了定计。 等到夏初晴说完,李大宗师便问道:“方唐镜,你可招认?” 方唐镜回道:“回大宗师,学生那日打了人不假,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夏初晴和众人都没有想到,方唐镜完全没有辩解,居然痛快干脆的就一下承认了。 据方唐镜之前的表现,这厮巧舌如簧,绝不会这样实诚,不由得都打起了精神。 李大宗师继续审道: “既然打人为实,那你可知作为一名县学廪生,广庭大众强迫人妻妾陪酒,不但有伤风化,且是触犯刑律之事,更何况你殴伤之人乃是侯府世子,以我《大明律》“八议”之法,更是罪加一等!真真胡闹!你可愿意向这位小娘子赔礼道歉!” 李大宗师语气并不严厉,如长辈在教导晚辈,语重心长之至。 仿佛这在他眼里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只要方唐镜认个错,此事便会一笔勾销。 而且他话里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但方唐镜却知道这是个陷阱,一旦自己赔礼道歉,那就相当于认了罪,真真万劫不复。 “多谢大宗师好意,学生酒后失德,早有赔礼道歉的意思,只是之前一直未能与夏小娘子当面,故而总还有些小事不明,想请问一问小娘子,若是清楚了,学生再赔罪不迟,不知可否?”方唐镜一脸十分心悦诚服的样子。 外人看来,方唐镜在大宗师的谆谆感化下已有了悔意,是要说几句台面话找台阶下了。 便是夏小娘子也虽然意外于方唐镜如此痛快认栽,但想到方唐镜往日为人醉心功名,只道方唐镜是向李大宗师低头求高抬贵手,因而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 只有李大宗师心里咯噔了一下,通过今日的认知,他知道方唐镜可谓难缠,绝不会如此轻易认输。那么方唐镜所谓的“请问一些小事”,应该就是他反击的关键了。 于是李大宗师咳嗽两声,看向夏初晴道: “既然方唐镜有事向汝相询,汝当认真思量,不可存私作假,当据实回答。” “小女子明白,方相公,有什么不明的,请说。”夏初晴话气虽淡,却已透着郑重。 “咳,咳……”方唐镜先是学着李大宗师咳嗽两声,以示郑重。 方唐镜并不是真的想咳嗽,但他发现凡是当官的,或者是有志当官的,似乎都有这样的毛病.老族长是这样,周县尊是这样,连县里的书办也是这样,现在李大宗师也是如此。 这些人喉咙里总是有痰,到了要说重要的时候,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方唐镜不自觉地被感染了,他发觉说话前先咳嗽几声,果然很有些派头。 “是这样的,夏姑娘确定在下当时打的是小侯爷,不是别的什么无赖登徒子?” 众人愕然,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弱智? 方唐镜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夏小娘子连自己的情郎都会认错? “当然确定。”夏小娘子当然不会认错。 “既然如此,便请夏小娘子详细描述一下,看你心目中小侯爷能否与当日的苦主对得上号。”方唐镜微微一笑。 众人恍惚,方唐镜不愧心思缜密之人,原来是想从这里找到突破口,不可谓不是一着妙棋。 要知道,既然是案件,那么便有原告被告的描述保存在案卷之中,若是夏小娘子的描述与原档案有出入,方唐镜便有了反驳之机。 大可以否认报案的苦主与夏小娘子所说的并非同一个人。 想要将一个案子办成铁案,证物,证人若是有了瑕疵,那么整个案件就要推翻重来。 而且事情都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想要记清楚其中的细节,一般人还真不一定做得到。 这一着虽有些无赖的嫌疑,却无疑是相当有效且犀利的突破口。 众人看向方唐镜的眼神又变了,这小子,不但镇定功夫一流,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也是一流。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正常人,都会紧张蒙圈,能冷静的思考已是不易,更遑论还要在短短片刻之间就找到对方的破绽加以反击! 在众人心里,虽然同情夏小娘,却绝对不会同情那江宁侯府的小侯爷。 他嬢的,换了自己,为了夏小娘这般的可人儿,不要说小侯爷,就是老侯爷又如何,打了也就打了,我呸,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人心如此,也就乐得见方唐镜耍起了无赖,甚至还有人暗暗叫好。 只有李大宗师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可能不知道,花魁绝不是空有好脸蛋好身材就能艳压群芳的,那得是实打实的在琴棋书画甚至是四书五经有所建树,才能脱颖而出的。 多才多艺的夏小娘子博学强记可是出了名的好! 果然,下一刻,夏小娘子就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自该如此,江小侯爷年方十九,身高七尺八,体态欣长,面白无须,椭圆脸,卧蚕眉,杏眼,肤白如玉……” 夏小娘子如数家珍般道来,任谁一听就知道是熟悉得紧的关系。 而且夏小娘子一边说,有书办拿着案卷展开在三位大人面前不停指指点点,显然是在对照案卷中记录的原告相貌。 “方唐镜,夏初睛所叙与报案记录完全吻合,你还有何话说?”李大宗师问道。 “有的!学生觉得,夏小娘子所言还不够准确。 如其方才所言,‘年方十九,身高七尺八……肤白如玉’。 如此之人,别的不说,此刻在场之中,至少可以找出数十人来。 所以学生想请小娘子再补充一些细节,说得更清楚一些。 比如当日小侯爷的穿了什么衣服,鞋子,佩戴什么帽子首饰,如此才能确定其人!” 嬢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不过众人都能理解方唐镜此时的心情,实在是相当不甘?怎么的都要最后挣扎一番! “方唐镜,此乃公堂,不可因为你的纠缠不休而吹毛求疪!本府认为实无此必要!”这次是李知府说话了。 方唐镜恭敬地行礼回道: “府尊大人,若不说得详细些,又岂知当日斗殴有多严重? 比如衣衫是否被撕破,上面是否有血迹? 鞋袜冠帽以及佩饰之物是否丢失? 学生当日可是被判罚一百五十余两银子赔偿,具体赔偿些什么,在此都要一一认证的。” 咦,方唐镜这话好象当真十分有道理的样子! 当然,这在律法上也是他的权利,总不能不让被告质疑? 而且赔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别人对一对帐总没有问题? 实则大家都知道,方唐镜还是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就赌夏小娘子记不住这些细节。 由此可见,方唐镜不但有些赖皮,还有些无耻了! 嗯,打了小侯爷,无耻些也是情有可愿的。 人群之中发出善意的哄笑! 便是连徐鹏举和朱胖子两人眉开眼笑,心有戚戚焉。 方小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有理便穷追猛打,无理便胡搅蛮缠。 李知府和李大宗师都有些无奈,这方唐镜是铁了心要把无赖无耻进行到底了。 他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只要夏小娘子有一个字说错,方唐镜便会如牛皮糖一般死缠着不放,这是讼棍惯常用的撒泼招数,方唐镜这厮果真难缠得紧。 若在平时,他们有一百种法子让这货闭口,但此时此地,却是不能不让人说话。 就在两人头痛的时候,夏小娘子轻轻开口道: “不妨事的,小女子记得这些琐事的,方相公要听,说与他听便是。” 话里充满了自信。 夏小娘子当然有这个自信的底气。 她五岁开蒙,七岁就能将千字文,三字经倒背如流,十岁通读四书五经,十三岁通琴棋书画,记忆力和领悟力绝对冠绝同辈,可惜乃是女儿身,若是男儿,她此时说不定已是举人,进士。 此时方唐镜这些小儿科的伎俩又怎会瞒得过她的眼睛! 正好借此机会将这个心高气傲的“松江府第一秀才”打落到泥地里。 如此,才能让他乖乖地从了自己! 夏小娘子的声音实在是又甜又脆又软又糯,让人酥到了骨子里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没有人能看到方唐镜眼底深处那一抹讥诮……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第156章 吓得傻了 “不妨事的,小女子记得这些琐事的,方相公要听,说与他听便是。” “不可能!”听到了夏小娘子的话,方唐镜不屑地反驳 只是他语气里的虚弱,便是连聋子也能听得出来。 夏小娘子轻轻一笑,随口便道了出来: “当日小侯爷穿的是蜀锦所织的淡紫色立领直裰衫,衣服的饰纹乃是苏绣如意团花。这一件衣衫由侯府织娘所制,不算人工,成本亦价值五十两银子,” “在与方相公的撕扯中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原价赔偿理所当然。” 五十两?这几乎超出了在场大多数人一年的收入!! 大多数人一听,莫不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寻常书生的儒衫,以松江布所作,质量好的,也才不过八九钱银子,小侯爷这一件外衣就值五十两,啧啧… 太败家了…活该你挨打! 实际上只有这般奢侈的一身衣服才能与小侯爷身份相配。 蜀锦乃是贡品,流到市面的极少,而在蜀锦上用苏绣,更是皇宫指定的贡品和专卖之物,由太监在苏杭所设的织制局控制。 大明前期比较流行的是圆领,立领才刚刚开始流入,也只有少数权贵人家会赶这个潮流,小侯爷果然是个走在潮流前端的风流人物。 单单这一身衣料就显示了其身份的不凡,这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 听到仅是一件外衣就要赔五十两,方唐镜果然脸上变了颜色,一副挖心剜肉的痛。 夏小娘子接着说道:“小侯爷当日所系腰带乃是金丝线织常带,前头带有春湖色和田方玉,上镌刻着牡丹富贵纹,是从北京城的‘金玉满堂’玉器坊所制,价值九十七两银子。” “当日此玉带亦被方相公扯下践踏于地上,玉质倒曾不破坏,然而磨损了七道痕迹,品相下降,当赔银三十两。” 我……去!众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一来惊叹于小侯爷的奢侈,二来惊叹于夏小娘子的心细如发。 这连多少道磨迹都一清二楚,方唐镜想必是难讨得了好去。 果然,只见方唐镜此时一脸便秘,想说点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的样子,十分尴尬。 没法子,他虽精明,却对商贾之事并不清楚,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当然是比不得日日与奢侈品打交道的花魁娘子了。 这种锱铢必较的事情,方唐镜明显与花魁娘子不是一个量级,被吊打乃是理所当然。 当真是自不量力,可谁让你自己招的祸呢?含着泪也要扛到底? 能与花魁娘子面对面的交流,在别的时候可是花钱都不一定能如愿的呢,说起来,还是你方唐镜占了便宜啊…… 至于被吊打什么的,不是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吗? 打是亲骂是爱嘛,你看人家花魁娘子对你多好…… 都这个时候了,大多数人还是对方唐镜艳羡不已。 夏小娘子又说道:“小侯爷当日穿着的乃是头层小牛皮的直缝尖头皂靴,靴上绣有云豹纹,是由南京的瑞祥鞋庄定制,值银三十五两。” “正如方相公之前所言,当日撕打,方相公将小侯爷打倒在地,靴子也有一只被方相公扔到了污水里,不堪再用,亦照原价赔偿,折银三十五两。” 众人算是涨了见识,小侯爷身上随便一样东西都值得寻常人家一两年生计总入,人人啧舌,愈发的觉得这货该打! 换作是自己,只怕还会打得更狠一些! 不过这方唐镜也太过于蠢材,难道就不会只往敌人肚子命根子这些隐蔽部位招呼,非要跟值钱的玩意过不去,真真是不可理喻。 方唐镜此时已是面如猪肝,与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看样子实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自己不存在最好。 接下来夏小娘子又说了头巾,折扇,吊坠这些损失 夏小娘子记性奇佳,每一个细节,每一样物事的价值都说得有条有理,甚至连出处亦是清晰无比,有据可查。 众人咽了一口唾沫,这夏小娘子也太恐怖了,若是娶了这样的女子当家,怕是一文的私房钱也别想瞒得过去。 众人都纠结得不得了,这般美貌如花的女子若是要嫁给自己,娶是不娶? 幸福与金钱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林林总总算起来,当日方唐镜赔偿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不但不够,还要再填进去一百五十两银子才勉勉强强够成本费。 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所有人都一脸同情的看向了方唐镜,若是之前好好的认了,便没有这多出来的一百五十两,这下好了,自作自受了? 方唐镜此时干脆双手挡在脸上。 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到他双肩一抽一抽,似是在哭泣? 没有人笑话他,大家都相当理解他此时的心境。 从大起到大落,从希望的巅峰突然跌落到绝望的深渊的感觉,想必很痛很痛!? 换了是谁,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突然被人来这么一下子,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唐镜也很无奈,实在止不住了,若不用手挡住脸部表情,怕是会被人打死! “方唐镜,你还有何话说?”堂上传来李大宗师威严的语声。 “学生,呃,学生,呃……”方唐镜双手兀自挡着脸庞,竟是已抽泣到打嗝。 节哀啊! 众人心里哀叹,却又有些怒其不争! 一个大老爷们,当着一个小姑娘的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能不能拿出点男人的尊严来? 对了,方唐镜这厮长得倒也唇红齿白的,颇有几分小白脸的潜质,他该不会想用痛哭流涕这一招来感动夏小娘子?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要忘记了夏小娘子的本职工作是干嘛的。 她那一行不是有一句名言吗?“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方唐镜倒是相当符合条件呢! 不会的,夏小娘子不是已经与小侯爷定了终身的吗?不可能做出那不要脸的事? 人们对于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感觉有些乱! “方唐镜,放下手来,回答本官的话!”李大宗师皱眉,也觉得方唐镜太过丢了男儿脸面。 方唐镜无可奈何,缓缓放下双手,他脸上的表情…… 顿时就让所有人都凌乱了…… 这什么表情? 这不象是在痛哭啊! 怎么看都象是在笑,大笑! 可为何明明是笑,表情却这般痛苦? 对了,这分明就是笑岔了气的样子嘛! 这货该不会是失心疯了? 白沫都吐出来了,太恶心了好不好! 笑你妹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亏你还笑得出口! 嬢的,咱们白为这厮担心了,人家开心得笑傻了! “学生,呃,学生,这个,呃,请稍等,学生可以不笑的,学生,呃……” 方唐镜一边说一边抽搐,口里的白沫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喷! 这尼玛还是人吗? 三位上官目瞪口呆,在他们多年的宦海生涯里,不可谓不见多识广。 见过有人被当堂吓得屁滚尿流的,痛哭流涕的,痛不欲生的,哭爹喊娘的…… 唯独没见过被一个小女子三言两语就吓傻的,而且还是吓到笑傻的! 便是连原告夏小娘子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 她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位冤家,并不想真的吓出人命来的。 这样的结果与她的想法大大的不符。 她不由有些急了,抢到方唐镜面前,伸出纤纤玉手在方唐镜眼前来回晃动。 怎奈方唐镜仍是不停的打嗝,眼看着就要一口气接不上来,很可能会笑死! “你这个样子,看来只能动用不传的秘法了!” 叹息声中,夏小娘子挥了挥小手。 她身后一个满身肥肉的健硕妇人顿时就走了上来。 这位动一动浑身肥肉就四处乱颤的健妇,认真细看了看方唐镜堪称花样美少年的俊脸半晌。 然后从容地抹了抹嘴角不小心流出的口水,憨笑道: “半个时辰,婢子只要半个时辰!把他交给婢子带下去处置,半个时辰之后,保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相公!” 这…这个玩笑……太冷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极北之地的恶寒袭来! 方唐镜猛然剧烈地一阵哆嗦…… 整个人顿时恢复了正常! 竟是不药而愈…… 第157章 打就打了 方唐镜虽然恢复过来,整个人却仍处于劫手余生的呆滞状态。 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健妇,小心肝砰砰乱跳。 眼见方唐镜这副模样,李大宗师便问道: “据夏小娘子方才计算,殴打小侯爷,损毁他人财物,总共折银三百两,折算已缴纳的一百五十两,尚欠一百五十两银子才能补齐,你有何异议?” “既然打人是实情,赔偿亦是天经地义,学生无异议。”方唐镜痛快承认。 刚才夏小娘子算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无法反驳,方唐镜承认,也是在预料之中。 毕竟若论算帐,便是那些老帐房亦要甘拜下风,方唐镜何德何能? “经大夫和仵作检验,小侯爷身上多处淤青,且有轻微骨折,行动亦是不便,需得将养两个多月才能出门,本官判罚赔偿汤药费一百五十两,你可服气?” “小侯爷如此高贵之人被打得卧床两月,大人才判罚一百五十两,学生亦是心悦诚服的。”方唐镜还是痛快承认。 众人感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别扭,方唐镜似乎是说自己若还有一百五十两,还要再打一次似的。 不过回头想想,将小侯爷打到卧床两个月的地步,赔偿一百五十两倒真不算贵。 大宗师亦算是在尽力维护方唐镜了。 “你可有钱赔偿?”李大宗师再问。 “没有。”方唐镜十分干脆的双手一摊。 这不是废话吗?方唐镜之前的一百五十两就已经砸锅卖铁,现在突然又多出三百两来,他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啊! 李大宗师看向夏小娘子问道: “此人前番赔偿之后已是家徒四壁,实是不能还得上你所说的数额,你看该当如何?” 夏小娘子从容行了一礼之后才道: “多谢大老爷明断,小女子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一时还不了,亦可以身抵债,罚其在奴家手下做个龟公,每月给五两月例,如此,只需做上五年,便可两清,可好?” 嘶!一半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 听说方唐镜这白丁竟然得了一个月俸五两银子的工作,莫不透着艳羡的表情,简直就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大礼包砸中! 还能在花魁娘子身边亲近……人生不要太爽好不好。 嘶!另一半人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都是读书人。 这些人听到夏小娘子竟然要方唐镜做龟公抵债,都觉得悲愤莫名。 这样坏人前程简直比杀了方唐镜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越是美貌的女子其心越是阴毒,比如妲己,褒姒……人生不要太黑暗好不好。 李大宗师抚须不语,沉吟片刻后问方唐镜道:“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了结债务的法子,方唐镜你可愿意?” 方唐镜诧异道:“大人,此乃你职责范围之内的判罚权利,何须问学生?打人的又不是学生,学生亦不好代那行凶之人回答,请老大人明鉴。” 什么? 什么叫做“打人的又不学生”? 难道说……方唐镜翻供了! 你再说一遍!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方唐镜前面还言之凿凿的这也承认,那也承认,话音未落,就想推得干干净净,你以为大家都是傻叉咩!! 李大宗师更是都呆怔了半晌,回过味来才大为震怒,猛地一拍惊堂木,森然道: “方唐镜,你敢戏耍本官?” 方唐镜更是一脸的惊诧反问道: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莫非以为学生之前回答你那几句话就是认罪?” 所有人都懵得一头是包,方唐镜这厮还真敢说啊,他明明就是在戏耍李大宗师好不好! 面对如此无赖,不要说李大宗师和李知府两位文官目瞪口呆,就是刘大侉子这混不吝也是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所有人眼里都只有一个大大的“服”字! 我…去,这厮当众耍无赖,不对,是当众耍弄两位四品文官! 这狗胆,果然不同寻常,上包天下包地中间包空气,无所不包! 作死的本事实在是非寻常人可比。 只不过怕是下一步就要被当场打死了? 果然,只见两位文官大老爷都是浑身气得哆嗦,指着方唐镜吼道:“来……来……” 竟是语不成声,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可见气成了何等模样……这后果…… 有亲兵看向刘大侉子,刘大侉子使了一个眼色,那亲兵心领神会,反领了人挡在一众衙役身前。 “两位大人谬矣!”方唐镜摇了摇手中折扇,样子说不出的风流睥睨,“此认同非彼认罪,请听学生分说。” 方唐镜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四方,神态之中带着提醒: 大家注意了,我要开始装叉了! “首先,大人问学生是否认可夏小姐的计算,学生当然是认可的。其次,大人又问学生是否认小侯爷的汤药费,学生当然亦是认可的,大人明查秋毫,学生怎么可能不认可?” 众人大大的费解,若不是你干的,你认可个毛线啊?只有凶手才会供认不讳好不好! “然则大人从头到尾就没有问是不是学生殴打的小侯爷,夏小姐提供的证据也只是证明了有人殴打小侯爷,跟学生有半毫银子的关系么?” 方唐镜说完这话还指了指专职记录的书办,示意若是不信,可以验看的。 这……?众人突然明白了过来,这才是真正的鸡蛋是挑骨头,好本事啊! “故而学生认可大人的判罚,对大明律的运用准确无比,学生是极佩服的,但若说殴打小侯爷的凶徒就是学生,学生是万万不认的!” 岁月静好,你们在台上跳来跳去装你的小丑,我静静的看,偶尔应上一两句,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如何? “你这无赖子,明明当着我的面殴打了小侯爷,这事目击者甚多,不怕你狡辩了去。” 两位文官老爷已被气得还没恢复过来,开口怒斥方唐镜的当然是苦主夏小娘子。 这个时候,她也是急了,不过虽然说话虽急,声音仍是极动听的。 方唐镜摇头晃脑地静静欣赏了一会,等到她停下口来,才潇洒地“唰”的一声展开扇子,轻摇了两下,倒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样子。 方唐镜微笑着说道: “小娘子慎言哦!” “你……”夏小娘子咬了咬银牙,方唐镜轻薄的样子让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休要着急,在下这么说是为了你好!”方唐镜脸上的笑容当真是让人恨不能起飞腿踹得稀烂。 “太祖高皇帝于洪武二十五年颁下严令:严禁庶民、商贾、技艺、步军、余丁及杂役等穿靴,只能穿皮札,唯独北方地区,允许用牛皮直缝靴,违者处以大刑。” “与吾撕打者,据夏小娘子所言,乃是穿头层小牛皮靴。如此说来,此人不但违禁,且有非法捕杀耕牛的嫌疑,除非他有官府开具的‘宰牛书’,不然,按我《大明律》之《钦定律诰》第四十七条之规定,擅自捕杀耕牛,便当处以流放五年之刑。” “我大明对于衣着规定极严,平民不可着丝绸,尤其那一身五十两的蜀锦乃是御用之物,还有皇家御用的苏绣,更是非公侯亲王不可用,这又是违制大罪,按《大浩》第一百五十六条之规定,轻者鞭挞,重者亦可斩首。” “更可恶的是,这厮竟然还敢配腰带,还敢明目张胆的佩上上好的,镌刻着牡丹富贵纹的,春湖色和田方玉质的腰带,这乃是六品官才有的规格,依《钦定律诰》第八十九条之规定,杖责三十至一百,大伙评评理,那厮是不是该打一百遍?” “而在撕打的过程中,那贼子高声叫骂,辱吾甚重,听闻者众,不怕他狡辩了去。” “我《大明律》之刑篇,第三十五条,关于骂詈的处罚,凡庶民有辱骂生员者,定为有辱斯文,杖十,并处罚银3钱。” “而在‘刑篇’‘杂犯卷’中第七十一条的处罚中,庶民折辱生员者,定为不敬,杖二十,枷号一日,罚银一两。” “实话跟你说了,我当日便看那厮满身违逆之物,实是不轨之徒,便上前欲扭了送官,不料那厮竟敢反抗,这才下了狠手。”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打就打了,在下只恨下手不够狠,未能让之打到残废!” 方唐镜潇潇洒洒地将折扇一收,动作相当的有范,微笑着问夏小娘子道: “现在,你还能确定,那天被我打的贼子,与你的情郎江小侯爷是同一个人么?” 整条长街都静了下来,然后又是一片整整齐齐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之前夏小娘子对哪一件衣物饰品产自何处,作价几何之熟悉,已让人叹为观止。 现在方唐镜对大明律之熟悉,寻经摘典之信手拈来,更是让人达到了死不瞑目的地步…… 谁他嬢的没事会去背数十上百万字的大本头,若真有这样的人,人人都会认为那厮脑子有病? 但偏偏现在就证明,不管脑子是不是有病,起码相当好使! 竟然可以有这样的操作?! 简直是神了! 第158章 翻手为云 “现在,你还能确定,那天被我打的贼子,与你的情郎江小侯爷是同一个人么?” 方唐镜这话意思很分明,若你认定是我打的,好,先将你那情郎的那些大罪认了再说。 而且就算你夏小娘子认了,我方唐镜也是勇擒逆贼,不但无过,反倒有功! 所有人都静了,连两位李大人也不生气了,都在心里默默骂娘! 但方唐镜说的却是正理,太祖高皇帝的祖训,一字不易。 谁敢非议一个字看看,嫌命长了么! 按照方唐镜说的这些大罪,这里几乎没有人不违制。 太祖高皇帝开国时制定的条条框框许多已经过时。 比如穿着方面,大家都是要脸的,尤其江南富冠天下,穿得差了更是生怕别人看不起。 最明显的就是商人逾制,现在哪个商人不是绫罗绸缎,满身光鲜? 其实不但商人,就是书生平民泥腿子,平时出门,谁不穿得体面点,违点制总好过被人笑话到抬不起头? 曾经有一个笑话,有一穷书生,家里虽穷得天天喝粥,但人们发现,书生每次出门必是油光满面,一副刚刚酒足肉饱的样子,都以为书生是财不露白的小土豪。 于是有梁上君子潜而欲窃之。 然而经过三日三夜的潜伏,这位号称从不走空的飞贼居然生平第一次失手了。 莫非那书生实际上是绝世高手?同行惊问? “呸,什么鸟绝世高手,老子观察了三天才发现,那货出门前必用一块珍藏的腊肉擦拭嘴唇,打肿脸充胖子耳!”飞贼悲愤回答。 江南民风大抵如此,输人也不输面子的。 太祖高皇帝是个心志坚毅之人,考虑事情十分长远,又怕后世子孙不肖,坏了法度。 因此他老人家在制定律法的时候就留了一条祖训:子孙守之,一字不可更改! 这就是天坑了,天下焉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所以后世皇帝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用增加条例加以补充其中的不足之处。 有些明知做不到的,官府会十分干脆的就装作没看见。 比如靴子这一条就是如此,普通百姓都着靴子,难道你地方官真敢不让人穿? 如此想着,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又看了看别人的脚下,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差不多有七成的人脚下穿的都是靴子,还好还好,法不责众。 不过方唐镜就是死咬着不放,偏偏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罗列了六大罪状。 全都是太祖他老人家制定的律法,方唐镜可谓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守法好公民。 只着实可怜了太祖他老人家,又一次被方唐镜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帮自己镇场子。 到了现在,人们才突然想起,方唐镜之前发笑,并非是被吓傻了,而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狂笑,笑得不要不要的! 夏小娘子玉齿都差点咬得碎了,自己之前说的越详细,方唐镜就笑得越开心,而且是自己主动把材料交出去的,唯恐不够翔实,方唐镜岂有不笑破肚皮之理?! 深吸了一口气,夏小娘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很快,这位冰雪聪明的姑娘就找到了方唐镜话里的破绽! “方相公好算计呢!可惜,你之前所说的律法针对的都是没有功名的平民,小侯爷可是勋贵,没一条适用在他身上的。” “呵呵!”方唐镜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夏姑娘,你自己也说了,他是‘小’‘侯爷’,所以他还没承爵?不然,老侯爷置于何地?难道说小侯爷有意提前继承爵位了?” 我…去,这话好狠,分明是在说小侯爷想要弑父? 小侯爷并不是侯爷,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没有继承爵位,那么就还是平民。 勋贵之后又如何,只要一天没有承袭爵位,就一天是平民! 这一点,只有方唐镜敢这么想,别的人,没有人会这么想,敢这么想的。 事实上,没有人会把勋贵子弟当平民看,就是他们自己,也从不把自己当平民看。 勋贵之后,甚至有时候比自己的老爹还要跋扈。 比如这次从南京来的这些纨绔。 他们完全就是利用自己以后铁定承袭爵位的优势在胡作非为。 只要不出太大的事,没人敢拿他们如何。 有权利却又不用承担责任,此时不放飞自我更待何时? 所以这些纨绔简直比他们袭爵的爹还要嚣张上十倍百倍。 现在勋贵之后被方唐镜定义为平民,所说的那些罪名当然就能套在小侯爷身上。 “不对,小侯爷同时还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怎能说是没有功名!”夏小娘子反击。 监生严格地说起来,功名类比举人,还要在秀才之上,因为监生是可以跳过举人,直接参加贡士考的,所以说小侯爷这个监生身份还是相当有用的。 “小娘子慎言!”方唐镜这次不再看她,而是转向李大宗师拱手道: “若是有人‘挟姬恣娱’,且还落在了大宗师手里,大宗师岂会容他!此等人留恋花街柳巷,十足十的玷污学风,更何况还要将阊门之妇娶了回家,有何面目忝列国子监门墙,想必以大宗师之公正严明,早将之开革出列,哪里还有什么功名可言?” 这…… 夏小娘子瞠目以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认还是不认? 众人莫不双目圆睁,这都行?! 尼玛太犀利了好不好,连李大宗师都躺着中箭了! 要知道,方唐镜之所以被李大宗师革了功名,事由就是因为方唐镜殴打了小侯爷。 如果此时方唐镜打的人不是勋贵本身,而是一个平民身份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作奸犯科的贼人,那他的判罚就是大大的不公。 所以此时原告的身份至关重要。 但原告若真如夏小娘子所说的那般,那方唐镜就是在维护朝廷的公信力,真没打错。 可若原告不是小侯爷,那他大宗师又凭什么革除方唐镜的功名? 所以不论原告是何身份,他的判罚都是错,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李士实此时胀红了脸,当真是又羞又怒,一个字都说出来。 方唐镜不再看李士实,又看回夏小娘子,笑吟吟地说道: “对了,若学生打的贼子不是小侯爷,那么,之前出给小侯爷的那些汤药费就是多余的了,想必以小娘子和小侯爷的身家,定是看不上学生那点塞牙缝的小钱,区区一百五十两,学生可是差点倾家荡产,还请小娘子还与学生,谢谢。” “你……”夏小娘子胸膛剧烈起伏,她哪里想得到三言两语之间,形势就急剧变化。 前一刻还稳稳占着上风,下一刻就完全处于劣势。 此时不管她认下被方唐镜痛殴的人是小侯爷,又或者不是小侯爷,她都输了。 在她开口描叙小侯爷具体外貌穿着的时候就输了个一塌糊涂。 难怪方唐镜当时要以手掩面,真的是笑到抽筋打嗝,不能自抑。 夏小娘子象是不认识方唐镜似的,认认真真上下打量此人。 她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个方唐镜与自己认识的那个方唐镜似乎已经判若两人。 以前那位方唐镜面对自己,总是局促不安,视自己为天人,不敢有越半点礼数。 面前的方唐镜面对自己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局促,也没有半点仰慕的样子,看自己不象是在看深深心仪却不可得,想爱却又不敢爱的女子,而是在看一个路人。 他看自己的眼睛,虽然有着欣赏,却也仅只是欣赏,没有半点杂念。 而且最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攻势,他竟然还能冷静得起来,并且在瞬间就组织起最犀利的反击,让自己和李大宗师完全没法反击,将公堂的公开优势利用到了极致。 方唐镜此人,再非吴下阿蒙,需要重新评估。 “方公子不必客气,理当如此!”夏小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疑惑放回肚里,眼下自己输了阵,可不能连人都输了,花魁的姿态还是要要的。 夏小娘子转身朝着李大宗师盈盈一拜,道: “大人容禀,那日实是小女子看花了眼。 殴打小侯爷的与方公子痛打的贼子并非是同一个人。 当时天色已暗,贼人行凶后转眼逃遁,以至于小女子误认为是方唐镜方公子。 这才导致了这场误会,小女子情愿退还方公子所付汤药费,并为造成方公子的名誉损失赔偿一百五十两银子,乞求大人成全。” 不得不说,花魁娘子并非浪得虚名,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还拿出了实打实的银子赔偿,是个人都不忍心再追究下去的。 经此一事,不但不会对她的名声有损,更能增强她的人气,也不能算是输了。 果然,在所有人同情的目光中,两位李大人都不得不无奈地挥了挥手道:“准了。” 夏小娘子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付了方唐镜三百两银子之后,一行人袅袅婷婷地又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人群的时候,她听到了方唐镜意料之中的声音。微微一笑,方唐镜以为赢了自己就能恢复功名?这也太可笑了! 没有停留下来等待结果,花魁娘子带着香风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方唐镜此时,朗声对着李大宗师说道: “大宗师,既然学生所蒙之冤已经洗明,是否应该恢复学生功名?” 第159章 谤诗风雷 “大宗师,既然学生所受冤屈已经洗明,是否应该当众恢复学生功名?” 李士实深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实际上,他早就在想这个问题。 想要恢复功名? 不可能的,这辈子你都不可能的! 当然,别人可不这么想,刘大侉子眉飞色舞,见到文官吃瘪,这货比谁都高兴。 李知府愁眉苦脸,换了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方唐镜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 广大的吃瓜群众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方唐镜这小王八蛋硬是要得,怕是死人都能让他说活了,天上的鸟儿都能让他骗到掌中,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梦之队诸人深觉骇然,他们明白,方唐镜那些话可不是随口就能说得出来的。 之前的那些话,涉及到《大明律》《大浩》《钦定律要》《皇明祖训》,每一部都是洋洋洒洒上百万字的大部头,平常人不要说记住,就算是看一遍都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 方唐镜竟然能信手拈来全不费功夫,这份记忆力和心算能力,当真使人望尘莫及。 难道这世上真有活书库? 如徐鹏举和朱胖子之流都是呆住了,这还是人么? 方唐镜说的那些个律法,名字他们倒是知道的,也曾看到过实物。 每一部都是浩浩荡荡数十卷,光是记目录就让人痛不欲生了。 这位方朋友倒好,连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真真是呜呼哀哉,非人哉! 所有人都以为方唐镜功名恢复在即,这是毫无悬念的事情了。 然而,下一刻,李大宗师的回答就又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起来…… 我……去,还可以这样操作的,官字两张口,果然是怎么说怎么有理。 “方唐镜,虽然你洗雪了殴打小侯爷的罪名,然而你终究是打了人,此时那被打之人在何处?本官尚需时日发下海捕文书才能将之缉拿归案。只有取得了此人口供,方能证明你之清白。故而此时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词就定下此案,否则,岂不是视朝廷律法如同儿戏?” 这……怎么可以这样! 姜还是老的辣啊! 李大宗师一席话,滴水不漏,于情于理于法都是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审判是有程序的,是讲究证据的,不能偏听偏信一面之词的,是孤证不立的。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方唐镜所打之人应该就是小侯爷。 方唐镜错就错在,刚才贪图一百五十两的好处,放过了夏小娘子。 现在口供已定,被打的就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听了李大宗师一席话之后,所有人突然发觉,方唐镜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大上嘛! 这方唐镜看似是精明到了骨子,实则是一个典型的自以为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货。 李大宗师抓住方唐镜贪小财这个痛脚,于是便请君入瓮。 你不是要恢复功名么,那好,先找出被打之人再说。 若是找不出,不好意思,还是先等等。 若是方唐镜此时出尔反尔,再攀咬小侯爷,却也是不成立的。 白纸黑字都已经画押定案,成千上万人看着,岂容他抵赖? 不得不说,方唐镜先前就是用这一招移祸江东逼得夏小娘子惨败,此时转手就被李大宗师现学现卖,用在了方唐镜身上,真真是报应不爽,苍天饶过谁! 李大宗师的话音一落,方唐镜就呆怔在了当场,。 随即就看向了夏小娘子消失的地方,拔腿欲追。 只是才抬起脚却又停了下来,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众人叹息,现在才想起来,早干嘛去了,收下那三百两银子的时候不是笑得挺欢的吗? 晚了! 然而众人才一恍眼,就看到方唐镜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面容,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厮心态当真是无敌得紧啊!仿佛没有什么打击能难得倒他似的。 方唐镜唰的一声,折扇打开,扇了又扇,之后才看向李大宗师,微笑着说道: “大宗师,既然一时之间找不到原告,学生认为亦不是不可以继续审下去的,岂不闻,凡是事涉‘三纲五常’相关,皆可适用于‘春秋决狱’,大人何不援故例行事?” 咦!春秋决狱?这倒是个古老相传的典故,大多数人十分好奇。 尤其是读书人,春秋决狱听得极多,却是难得一见,此时莫不精神大振。 这倒是个办法,现在既然不是殴打勋贵之后,方唐镜这事的性质最多就是打架斗殴。 构不成犯罪,只是事关道德风气而已。 此时真相不明,以这等小事革去一名廪膳生员的功名,实在有点勉强。 所以方唐镜这个要求实在是相当的合情合理。 所谓“春秋决狱”就是抛开国家律法,以经义决断案情。 此法乃是从汉武帝时着名的大儒董仲舒首先提倡,并一直流传到后世的。 一开始名为“引经决狱”,就是以儒家经典为判罚的依据来断狱。 据《后汉书》所记载,“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大议,数遣廷尉张汤亲至陋巷,问其得失,于是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动以经对,言之详矣。” 当然,朝代更迭,律法逐渐完善,已经很少还有人再用“春秋决狱”来断案了。 但方唐镜的案子不同于普通民事案,倒是十分适用于“春秋决狱”。 “春秋决狱”决的并非人的行为,而是一个人的心! 即所谓的“论心定罪原则”。 “论心定罪原则”乃是儒家提倡的,以行为人的心理动机的善恶来判断行为人是否构成犯罪。 既然审的是人心,那么有没有原告其实并不重要。 所以“春秋决狱”对于事关道德标准的事,也就是“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以及仁、义、礼、智、信这些三纲五常。”最是适用。 大儒桓宽在《盐铁论刑德》中说过: “故《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 方唐镜此时的案子用“春秋决狱”来审理,再合适不过。 然而事情岂能如方唐镜所愿,李大宗师是绝对不会被方唐镜牵着鼻子走的。 一拂袖,李大宗师道:“国有明法,何须循例,此事休要再提!” 用什么方法审理案子,当然是人家当官的说了算,你算哪根葱! “方唐镜,若是你拿不出新的证据,那么此间之事便暂且押后,待寻到原告再还你清白!” 李大宗师说完,已是作势要退堂了,在这个地方,他是一个眨眼都不想多呆。 他要离开这鬼地方。 回到熟悉的公堂,熟悉的官衙,熟悉的模式,拿捏一个小小的方唐镜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大人,学生还有证据!” 还真的有? 既然有证据,为何之前不拿出来? 莫非这证据非同小可,可以一举翻盘不成? 李大宗师眯起了眼睛,淡淡地说道:“呈上堂来!” “学生这就写出来!”方唐镜脸色平静地回答。 李大宗师顿时就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方唐镜走到那首《青天》之旁。 提起笔,方唐镜深吸了一口气,胸中之气喷薄,顷刻间便写下了一首诗: 《风雷》 九州生气持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咝! 好诗! 好一首杀头抄家的…… 谤诗!! 第160章 还我功名 《风雷》 九州生气持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只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出这是一首诽谤朝廷,诽谤皇上的讽刺政治诗。 为民请命什么的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弱爆了。 方唐镜这厮实在太能作了,这是要找死的节奏吗? 前面两句实则是倒装句。 现在的社会太黑暗,路都看不清,这让咱们这些千里马怎么跑得起来? 迷茫,悲哀,痛心疾首,呜呼哀哉! 伯乐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何至于此乎? 面对如此情况,非得有一场震动天下的狂风骤雨,霹雳雷霆式的大动作不足以涤荡整个社会。 在这里,我奉劝朝廷衮衮诸公,奉劝至高无上的皇上,鼎故革新,中兴大明。 最好能效仿太祖高皇帝那样,重新创业,大开杀戒,人头滚滚,不亦乐乎! 不论贤愚不肖,不论出身高低,唯才是举,比如本人这样的,那就对了。 总之呢,方唐镜这首诗的意思就是说: 本人是个大大的人才,皇上若不给个功名,那就是大大的昏庸。 反正谁不给本大才子功名,本大才子就跟他扛上了! 而且这厮当真是狗胆包天,居然点名“天公”,天公是谁,不就指的是皇上么? 所有人都骇然了,倒吸了一口冷气,整条长街的气温都骤然下降了好多度。 所有人都觉得心头哇凉哇凉…… 方唐镜身边一下子就空了出来。 原本跟在他身边的梦之队六子抢后几步,一副老子不认识这疯子的样子。 你要找死不要拉上我们好不好! 老兄,咱们只是求名,犯不着把命都搭进去?而且还是十分羞耻的垫背,君子不为也! 方唐镜得意洋洋地把笑一掷,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扇来扇去,好不睥睨。 “大人,学生证据已经写就,还请大人们审核指点。” 咱就这么的死猪不怕滚水烫了,你们怎么办? 事实上,方唐镜并非脑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此时大明总体还算是太平盛世,天子对于天下士子也极优容,并没有出现因言治罪,文字狱这些后世令人闻之色变的东西。 虽然朝廷是由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当家,却并没有形成如后世东林党,阉党一般激烈的党争,对于犯过的官员一般也是贬谪了事,少有性命之忧的。整体环境对读书人有利。 而且朝堂之上,也屡有谏臣上一些言辞激烈的话拿皇帝开涮,也并没有性命之危,说明皇帝对于激烈的言辞是能容忍的。 加上此时天灾不远,自己做首把谤诗,说实在话,与天灾的影响相比,在朝廷诸公眼里,简直是小儿科一般,大概率不会放在心上的。 正是有了这些考量,方唐镜才敢大大方方地将这首诗写出来,怕个毛线! 而且后世这首诗的的作者龚自珍写这首诗的年代,政治环境比现在恶劣十倍百倍,也没见有什么事,为什么此时自己就不敢拿出来了! 方唐镜有持无恐,别人却没有他这么乐观。 本来松江府就是刚刚经历了天灾人祸,现在你方唐镜又来这一出,还让不让好好过了? 审核指点?我审核你个大头鬼,我指点你妹! 三位大人如坐针毡,不由得齐齐起立,抬头仰望苍天,久久不语。 士大夫讲究“主辱臣死”,现在方唐镜算不算是在侮辱朝廷,侮辱皇上? 若算是的话,是不是他们三人逼出来的? 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倒不是方唐镜作了谤诗,而是没法阻止这首诗的传播。 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这首诗最多三天,一定会八百里加急传到天子案头。 而这次“三司会审”的一切细节,也会随着这首诗完完整整的传到天子案头。 伴君如伴虎,天子长居深宫,没有人知道天子会有怎样的反应! 总之换了他们自己,被人骂作昏君,必定会雷霆大怒,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原本朝堂上个别大臣偶尔拿皇上刷刷声望,皇上为了表示宽容大度,勉强捏着鼻子忍了。 现在倒好,连白丁也敢非议皇上了,这还怎么忍? 地方官是干什么吃的?提学官是干什么吃的?都是吃屎长大的么?怎么就能让人当着自己的面写出这样的诗来? “两位大人,要不要卑职把这贼子咔嚓了?”刘大侉子义愤填膺。 相比之下,刘大侉子责任就要小得太多,他一介武官,跟文事毫不沾边,若真因为此事惹恼了皇上,两位文官可能会丢官,他最多挨一顿不痛不痒的申斥。 此时刘大侉子当先发言,实是大大的狡诈。 之前还以三人中品阶最高自居,转眼就自称“卑职”,而且话里话外,都是以两位文官的决断马首是瞻,分明就是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反正刘大侉子已经提议杀人了,在皇上和朝廷诸公那里都能交待得过去,听不听就是你们文官的事情了。 当然,刘大侉子也是真心不敢再掺和方唐镜的事情。 这家伙太他玛的敢作了! 现在小公爷他们已经完全摘出来了,就不必再真趟这滩子浑水了,水太深,自己堂堂三品指挥使都玩不起了,还是给文官们去玩! 两位李大人对视一眼,唯有苦笑,谁若日后在自己面前说什么武官全都是蠢货之类的话,自己保管啐他一脸。 若是杀人管用,两人早把方唐镜碎尸万段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刘指挥使放什么马后炮! 两人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电光流转,至少想了四五十种解决的方案,却没有一种是行得通的。 到最后,两人不得不承认,只有漂漂亮亮的审结了此事,才能挽回此事的影响。 若是方唐镜输了这场官司,那么方唐镜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名声什么的算是完了。 汉人文化素来以人品论文品,这也是圣人对于读书人的三不朽要求:立德,立功,立言。 若无德,何来立功立言? 那么方唐镜写的诗虽然还会流传,影响力却会小得太多,人们在看到这首诗的同时,便会冷冷一笑,一介无赖子所作,能有什么好话!如此,便不至于翻起什么浪花。 最典型的就是王莽了,此人在篡位之前做过多少好事,行过多少善政,数都数不过来,一旦倒塌,被定性为奸贼之后,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不是坏事,通通废除。 以至于后世白居易在他的“放言其三”中感慨地写道: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若是方唐镜赢了这场官司,那么方唐镜所写的就成了一段佳话,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才,在迷茫无依之际写下谤诗,却被两位上官慧眼识英才,抢救了回来。 然后这个被拯救的人喜极而泣,还写了一首感谢皇恩的诗,这件事也就算圆了过去! 而要审结此案,没有别的法子,真的就只能用“春秋决狱”之法! 好在“春秋决狱”的形式也相当灵活,倒也让两位李大人有了诸多发挥的余地! 李大宗师和李知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两人眼里的坚毅。 方唐镜让两人如此难堪,那么就只能用前一种方式,狙击方唐镜,将之斩于马下! 深吸了一口气,李大宗师宣布: “既然有新的证据,那么,便行‘春秋决狱’,审结此案!” 第161章 春秋决狱 “春秋决狱”,并不是简单的用《春秋》里面的道理来判断一个人的行为对错。 而是根据一个人的“心”,来判断一件事的对错。 那么在方唐镜这件事情里,若按方唐镜所说的,他是见到对方穿戴行止样样违制,出于一个大明秀才维护朝廷体制的公义之心,这才愤然上前想纠拿此人见官。 而此人拒不伏法,于是两方才动起手来。 若按照这种说法,毫无疑问方唐镜有功无过,这与两位文官的意思不符,因此便要另行想法子证明方唐镜的心迹。 而要证明心迹,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看对方的文章,正所谓文由心生是也。 而且两人之前也说过,要把这场审判办成一场影响深远的文会,开大明之先河。 既然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文会。那就不适合于太过于严肃的律法诉讼。 否则满堂都是大明律,大浩,钦定律法之类枯燥的法律用语,也太煞风景了。 并且事实已经证明,方唐镜对于律法之熟悉,实是二人望尘莫及。 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说过的那几本法律专着,谁耐烦去通读考校。 做官是要享受生活的,不是皓首穷经地去钻研学问的。 若是要钻研学问,那费那么大劲考功名干嘛,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于是两人稍一商量,就决定出题考校方唐镜。 读书人嘛,做文章才是老本行,是大家做官的根本。 二人自认是两榜进士出身,撇开官身不说,单单从读书人的角度看,也要比秀才高了两个大台阶。决计不可能在这方面输给了方唐镜。 是时候展示一下两榜进士的实力了! 让这狂悖的货色知道什么叫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两人深深的知道,前面方唐镜已经展现出了在诗词,杂文,书法,律法上面的可怕天赋,因此选择文体的时候便刻意地避开这些范畴。 两人跟其他人一样,决计不会相信这个世上有全才这种事情的。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决不可能在每一个方面都出类拔萃。 方唐镜已经展现了五个方面的过人天赋,那么其他方面想必是其弱项了? 于是两人就决定用最正统的,最无可挑剔的“八股文”来作为考题。 考校方唐镜的“心”。 八股文这东西,最讲考官主观心境,最有利考官发挥。 所谓各缘入各法,你文章写得再好,入不了我的法眼,随便挑点刺打发了,你又能如何! 君不见,旷世之材如李太白者,不亦终身不仕乎? 与李白并称一时的杜工部,不亦怀才不能展,屈才终身乎! 这才有了杜甫后来怀李白的《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看到没,江湖套路多,文章憎命达,有冤屈又如何,不服又咋的,大不了学屈原投江。 自从以八股取士以来,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冤死鬼。 人们每每谈起来,就是一大泡热泪,时也命也,总之只能认命,怪不得别人。 很好,这就是光明正大的冤方唐镜的机会! “既然是‘春秋决狱’,读书人便当以读书人之法剖明心迹,吾与李知府商议,便出一道策论一道八股题目与汝作之,汝可愿应试?” 之所以要两道题目,便是为了保险起见,万一方唐镜超常发挥,做出一篇好文章来,你让两位大人如何处置,所以还是要两道才保险,总有一道玩死你。 况且两道八股定心迹也不算多,童子试还要考三场呢! 方唐镜心下一惊,他从未想过两人会用八股文来作为“春秋决狱”的依据。 不为别的,因为时间已晚,不允许再进行长篇大论了。 然而想不到两位李大人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可见也是下了狠心拼了。 不得不说,两人眼光还是极毒辣的,方唐镜对于策论和八股文都确实是不行。 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上一辈子没怎么钻研过这些,仅仅是知道怎么写,也按照范文写过两三篇,不过是意思意思,了解一下而已。 而穿越过来之后,哪有一日得闲,虽然有心,却根本没有时间去认真钻研八股文,这真真是自己短板中的短板。 不过这个时候,整条长街的人都伸长着脖子在看着,读书人嘛,听说要做文章,没有不好奇心痒的,看向方唐镜的眼睛都能冒出火来,恨不能以身代之!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形之下,方唐镜若是敢说出半个不字,必然会被当个混进读书人队伍中的败类被万人唾骂!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若无其事地回道:“大宗师有令,学生莫敢不从。” 很好,李知府与李大宗师相视一笑。 整个长街都静了下来,人人摒息静气地等着第一道题目。 都是读书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分分钟在衡量自己与场上那厮的水平。 李知府拈须一笑,很有一种佛祖拈花的高深,然后道出题目: “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 狗官……尔敢! 这个题目一出,满场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羡慕的眼光顿时就变成了同情。 太变态了! 孔子的七十二个弟子很多人都说不全好不好,还怎么说他们有什么本事! 什么云台二十八将,这更他嬢的就是个坑 历史上,云台二十八将指汉光武帝刘秀麾下,帮助其恢复汉家江山,建立东汉政权的二十八员大将,因为汉明帝在洛阳南宫云台阁命人画了他们的像供奉于云台,故而得名。 只是文人历来鄙视武将,孔子七十二弟子都记不全,哪里又会有闲功夫去记这些武夫的事迹了? 这个题目是李知府的保险题,他知道方唐镜记忆力出众,孔子七十二弟子可能难不倒方唐镜,因此特意加了这云台二十八将。 整整一百个人的生平,你方唐镜不是博学过人,记忆力超群吗?那么请? 文武殊途,谁也不会想到李知府突然从武将这方面来着手,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这还是人做的题目吗?简直就是要命题。 这一刹那,人们看向方唐镜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怜悯,哀叹,当然,也免不了个别幸灾乐祸,当真是复杂无比。 李知府微笑不语,心头大乐,敲山震虎之策看来是成了,现在的读书人,应该知道我老李不是好拿捏的了? 这题目并非他首创,而是早有先例,所以任别人怎么骂,也不能怪到他头上。 这道题目,乃是辅政三朝的名臣李贤所出的题目。 景泰年间,李贤任浙江学政,在乡试前微服私访,所见者士林奢侈游玩之风极盛,又遇到两名书生不温书而下棋,甚怪之,乡试在即,这些人居然并不重视,岂不怪哉? 李贤上前问其缘故,于是便听到了各种大言不惭,甚至有人说: “复习个毛线啊,咱们上榜是绝对的!” 李贤大惊,难道这些人事先得到了考题,可是自己并还没有出题呢! “诸位为何如此笃定?” “切!就李贤那水平,不是我吹啊,咱们江南士子随他怎么考都是必过的。” 李贤是河南人,这些人说的明显就是看不起他这个北地读书人。 李贤不忿道:“未必?” 众人答曰:“除非他李贤能出一道含有一百个名人的怪题来刁难咱们,不然就算他翻破了书,也是无用的!” 还真是狂得没边了,李贤无名火起,后来乡试就真的出了一道含有一百个名人的怪题。 结果当年浙江乡试无一人能答全这道题目,竟至全军覆灭,李贤一人不取,整个浙江学风为之一肃。 后来浙江的士子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爱他,就给他一百人的题;恨他,就给他一百人的题。 现在李知府出的就是这道爱恨交织的题目了。 方唐镜听到题目的时候,顿时心里一惊,随即深深地看向了苍穹! 天啊,你怎么能让这狗官出这样一道变态至此的题目呢?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出来混,迟早要还”这种事情? 第162章 迟早要还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上一世的自己正在为这一世的自己还债。 没办法,研究明史,没法不研究李贤此人。 此人历经宣德,景泰,代宗,英宗,成化五朝四位皇帝。 之所以要研究他,主要是因为李贤后来做到了阁老首辅。 研究明史的,如果不研究内阁阁老,那就是笑话了。 李贤此人,在方唐镜看来,属于天生运气好到爆棚的“天命之子”的时代主角一类人。 不信?诸位先看看这位名臣的生平履历: 李贤进士及第之后,便开始一路走红。 先是授吏部验封主事,然后便开始任考功司主事,文选司郎中。 看看,都是些什么官位? 品阶虽不高,却是令各路诸侯都要低头讨好的要职。 之后便是陪驾英宗北狩,那一次英宗在“土木堡”玩脱了,被也先生擒。 李贤在这种情况下,被乱军裹挟,居然逃过人生最大的劫难,没死! 要知道,当时随驾的文官,死者三四成,被俘虏又占了三四成,被乱军所杀又占了一二成,最后可谓十不存一。 李贤在这种情况下不死,真的只能归结于上天垂怜,运气爆棚了。 后来就开始了火箭上升模式。 兵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吏部右侍郎,都是要职中的要职。 然后就是“夺门之变”,英宗复辟。 李贤在夺门之变中并没有站队,但由于他之前就是陪英宗在土木堡陷落的臣子,天然就属于从龙之臣。 看看,是不是大难不死,连老天都要掉下馅饼奖励! 然后英宗便将其迁翰林学士,再然后便火速提拔进了内阁。 这又属于特例。 成祖之后,文官集团便形成一个不成文的惯例,阁臣必须从翰林出身的人里选择。 李贤本来没有翰林资历,英宗便将之硬塞进翰林院。 且还是翰林学士,为他入阁铺平了道路。 这还不算,李贤入阁后,英宗还专门为他又开了一个特例: 阁臣兼任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人称天官,其重要性不必多说,乃是可以抗衡阁臣的要职。 可以这么说,除了内阁首辅,次辅,其余阁臣权势都要逊吏部尚书一筹。 所以在大明还有一个不成文的内部规定,吏部尚书不得入内阁。 但英宗就是为李贤破了这个规矩,可见其在英宗心目中何等份量。 一直到英宗驾崩之前,仍召李贤委以托孤之事。 当今成化皇帝即位,立即加封李贤为华盖殿大学士,知经筵事,加少保。 最后李贤于成化二年去世,年五十九,追赠光?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号“文达”,极备哀荣。 李贤为人耿直却官声极好,举贤任能,爱惜人才,开言路,名臣多为其提拔。 后来史评其人:“国朝自三扬后,相业无如李贤者,其得君最久,亦能展布才华。” 这样一位开挂般的名臣,当然是方唐镜重点研究的对象了。 所以他的生平方唐镜又怎会不知? 这道“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乃是李贤平生为数不多的趣事。 方唐镜为此专门查了资料,当真是对这一百位名人了如指掌,清楚明白得不要不要的。 “唉,何苦呢,何必呢。读书人何必为难读书人?”方唐镜仰天长叹! 众人见到方唐镜唉声叹气、长吁短叹的样子,认定方唐镜吃了大大的暗亏,有苦说不出,以已度人,自己是做不全这道题目的,都不由格外同情。 整整一百人的生平,这狗官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太可怜了! 梦之队六人此时聚集在另外几张桌案旁,既然三位大人没有让他们下堂,这道题目他们自然也是要做的。 这是大宗师的意思,顺便考校松江府生员的实力。 六人此时也是苦笑不已,合六人之力做一道题目,就算是做出来了,怕是赢了方唐镜也不甚光彩? 但既然在这个台上,若是做不出,岂不是更颜面无光? 两害相权取其轻,六人此时还是要做这道题目的。 前面的七十二贤还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或多或少都记得十几二十个的,加起来,再搜肠刮肚一番,总能凑够。 后面的云台二十八将就要命了! 就算是最博览群书的钟云亭也只记得五六个人名,其他人能记得一两个就算很厉害了。 六人偷眼看过去,只见方唐镜也是一边叹气一边疾书,看起来颇为头痛的样子,不由同病相怜,总算有了一点安慰。 当然,虽然大多数人同情方唐镜,却也不乏没心没肺的人。 比如那群以徐鹏举为首的南京纨绔们。 他们倒不是忘恩负义,而是以他们看来,方唐镜已经很拽了,这次就算恢复不了功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去南京活动活动,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因而此时,这些人反倒是以此事为乐,开出了盘口赌方唐镜能不能赢下这一局! 当然,开盘口坐庄的是刘大侉子。 这厮对这种舞文弄墨的事情感觉实在无聊,便下来跟这群二世祖厮混在一起,找点乐子。 徐鹏举与朱胖子对望一眼,毫不犹豫的掏光了身上的银子,全都买了方唐镜胜。 两人心中对方唐镜是有信心的,今次就要让刘大侉子把裤子赔掉! 这场赌局本来是他们内部自娱自乐,炒不起来的。 不料此时徐鹏举他们身边看热闹的恰好是附近几家的掌柜。 几位掌柜看到刘指挥使亲自坐庄,又看到李知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再看到场中的书生还有方唐镜本人不停地唉声叹气,立即大为心动,有钱不赚王八蛋! 更何况,他们也是读过书的,当然知道这题目的难度。 于是五名掌柜当即就一人出手一百两的大手笔。 徐鹏举和朱胖子此时自然心中大喜,于是故意弄出两张苦瓜一般的脸色,让旁人一看就觉得他俩似乎是下错了注,心疼到了极处的模样! 五名掌柜心中更加笃定,得意洋洋地跟身边的熟人大谈自己如何精明,捕捉商机的能力如何了得,说到得意处,口沫横飞。 听着这些言论,徐朱二人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失落。 偏偏这个时候,那位“陈公公的干儿子”忽然走了过来,用那种很讨厌的大反派笑容,大力地拍拍徐鹏举的肩头道: “怎的在此发呆?” 徐鹏举立即唉声叹气的道: “哎!别说了,口一滑,竟然下注失误了啊!” “这都能买错?”那“陈公公的干儿子”鄙夷的道,顺带招呼刘大侉子:“喂,刘哥,给我买三百两意思意思,发点小财。” 在他这一撩拨之下,那几位掌柜身边的富商朋友,立即纷纷解囊,一百两百不等,不一会买李知府赢的就达到了一千八百两的资金。 另外,由于是写策论,时间给出是两个时辰。 再加上后面还有一道题目,大家都做好了通宵熬夜的准备。 在方唐镜他们答题的时间,吃瓜群众也趁机开始吃东西垫肚。 一时之间小贩如过江之鲫,各大酒肆也适时派人推出外卖。 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吃食香气充斥了整条大街。 无数熊孩子追逐打闹,大胆些的小娘子也三三两两在女伴的陪同下远远的聚集着看热闹。 更有青楼工作者趁机招揽生意,勾魂的媚眼四处横飞,撩人得紧。 文玩街一带俨然张灯结彩,今夜,罕见的不再宵禁。 刘大侉子在这一带布置了重兵,府衙衙役全部出动,为的就是要保证这次历史性的文会顺利进行。 真真是过年一般的欢乐景象。 第163章 大错特错 三位上官十分满意此等情形,起码说明了大灾之后民生已然恢复,又是一派太平盛景。 值此良宵,三位上官自然是要与民同乐的。 本来晚饭已预备好了,三人是要轮流进内堂进食的。 不过只有刘大侉子进了内堂大鱼大肉。 两位文官并没有离场,而是就着一碗稀饭两张面饼,外加一碟子腌菜,当众喝了个干净。 顿时又赢得了民众的喝彩。 咱们松江百姓有福,摊上如此廉洁好官。 场中的方唐镜与梦之队诸人也获得了相同的待遇。 只不过他们似是心事重重,只吃了一点就放了下来,又重新投入到卷子上。 毕竟是一百个人啊,若不抓紧,就算能全部记得,也未必能在规定时间里答完题目。 此时的方唐镜面上愁苦不堪,手上却是文不带点,狂风暴雨。 世人都知道孔子以诗、书、礼、乐教世人,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有二。 但关于孔子七十二弟子的相关资料,确实没有哪一本典籍专门介绍过。 不过这难不倒上一世的方唐镜,生活在知识大爆炸的网络时代,方唐镜可以很方便地就找出自己想要的资料。 《史记》《资治通鉴》《孔子世家》《春秋》等等,零零星星的都有记录 在现代网络上甚至还有人在“知乎者也”上专门将七十二人列成排行榜,一目了然。 所以这道题对于此时记忆力超强的方唐镜来说,难度就在于书写的速度。 为了不被人打搅,他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颜回,孔子最喜欢的弟子,仁而好学,孔子赞曰“贤哉回也……于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闵损,以德行着称,孔子称其孝。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品格高洁。 端木赐(子贡),口才极佳,曾奉孔子之命解鲁国之危,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齐,吴,越,晋四国,遂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可谓惊天动地。又是七十二人之中最通经济之才之人,家资巨万,出行不让王侯,儒学大昌,子贡功不可没。 冉耕,冉雍,冉求,宰予,言偃(子游),卜商(子夏),曾参(子舆),子张 饶是方唐镜奋笔疾书,也花了一个时辰出头才将将写完七十二贤简介。 接下来是云台二十八将。 云台二十八将,民间也称二十八星宿神将,乃是上天降下辅佐光武帝成就大业的。 《后汉书》称二十八人“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 因为有《后汉书》为二十八将立传,所以找资料比孔子七十二贤人要容易得多。 太傅高密侯邓禹,云台二十八将第一位,最早从龙,一直追随光武帝出生入死,不离不弃,亦友亦臣。 大司马广平侯吴汉。云台二十八将第二位,出身微寒,与高祖一样,都是亭长起家,战功卓着,内平割据,外扫匈奴。 左将军胶东侯贾复。云台二十八将第三位,乃光武帝手下有名勇将,忠心不二,颇识大体。 建威大将军好畤侯耿弇。云台二十八将第四位,光武帝二十八将中最年轻的将领,平齐地等四十六郡,三百余城,战功赫赫。 持金吾雍奴侯寇恂。云台二十八将第五位,军纪严明,有名的儒将。 岑彭,云台二十八将第六位。……冯异,云台二十八将第七位。……朱佑,祭遵,景丹,盖延,姚期,耿纯,藏宫,马武,刘隆,马成…… 王梁,云台二十八将第十八位。在光武帝刘秀极艰难的时期,说服渔阳太守彭宠带三千强兵投奔刘秀,主要功劳便是平定赤眉五校(赤眉五大主力),定魏郡,清河郡,东郡。封为阜成侯。 ……陈俊,杜茂,傅俊,坚镡,王霸,任光,李忠,万偹,邳彤,刘植。 顺便说一句,“赤眉绿林”这个词最早就是与光武帝同一时期得名的。 赤眉,指以樊崇为首的农民军把眉毛染成红色,起义兵反新朝(王莽)而得名。 而绿林则指以马武,王常等占据绿林山造反的强人。 赤眉绿林一开始时声势极大,也打了一些小胜仗,后来则被各地割据的诸侯和朝廷大军剿灭,零星的便呼啸山林,再后来便渐渐退出了争霸的舞台。 后来“赤眉绿林”泛指农民起义军和占山为王的山大王,便是因此而来。 汉光武帝是一位相当具有传奇色彩的皇帝,早年跌宕起伏,相当精彩,手下二十八星宿神将事迹广为流传,各有志怪流传民间,乃是说书佬最擅长的本事,极为百姓喜闻乐道。 方唐镜写完之后,时间刚好过了一个半时辰,于是便又认认真真的从头检查一遍,看看有无错漏。 这种非正式考试场合,对字迹忌讳什么的并没有正考严格,但谁让方唐镜遇到两位心怀恶意的考官呢,若有什么错处被无限放大,岂不冤枉。 不过众人见到方唐镜紧皱着眉头停下了笔,没有人认为他已经答完了。 都认为他必然是卡在了某个偏僻的人名处。 这般认为的还有同场竟技的梦之队诸人,此时六人已是在猛揪头发胡子。 六人挖空了肚子里的存货,仍有二十八将是的第七,第二十五,二十六三人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几乎已陷入到暴走状态。 大多数人都是能理解的,唯有买了方唐镜赢的徐鹏举朱胖子等一干纨绔不由得把心提了起来,而买方唐镜输的一从富商则已低声欢呼,似乎白花花的银子已经到手了似的。 时间一点一滴流失,很快,一声锣响,时间到。 方唐镜直到了这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交卷的时候,眼里也不自觉地闪过了一抹笑意。 这笑容颇为熟悉,之前凡是方唐镜露出这般欠扁的笑容,结局大多都是倒向方唐镜一边。 方唐镜笑容一展,顿时就令得那些一直关注他的富商们,心情都咯噔一下紧张了起来。 一名大幅便便的富商脸色凝重道: “难道那小子一直在扮猪吃老虎?他其实是有把握答得全这道题目的?不过没理由的啊!那边的梦之队可是六个人呢,还不是一样答不出来!他一个人,怎么可能?!” 话虽然如此说,但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危机,似乎那可爱的银子正在离他而去。 再看方唐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似乎已经开始止都止不住了。 完了,这家伙当真是在扮猪吃老虎呢! 该死的! 徐鹏举此时晃脑摇头,唉声叹气得越发的大声了: “哎!错了,下注错了也!” 一众富商听得面上一阵阵抽搐,那名大幅便便的富商忍不住怒道: “小兔崽子,你还在装毙?诓我们赔进去千五两银子,现在还敢来讽刺我们!” 徐鹏举眨眨眼睛,脸上的表情极为无辜地道: “我后悔自己身上才有三百两现银,下太少了不行啊? 我真是太失误了! 明明知道花魁和陆掌柜莫师爷都在方唐镜手下吐血败走,唉…… 竟然还在犹豫着不肯把全部值钱的东西当了去买他赢!真真大错特错了也!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第164章 玉汝于成 试卷,拿在了手中。 不出意料的,孔圣七十二弟子写全了。云台二十八将却少了两位。 也算得上是功底扎实,很难得了。 虽说是六人合力而作,但对于如此生僻变态的怪题,六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实际上已大大出乎李知府的意料。 若是能保持这样的水平,来年乡试应该桂榜有名,倒也算是六位读书种子。 没错,李知府现在拿在手上的,就是梦之队六人合作的试题。 作为一府之父母官,事关文教,又是自己治下的俊杰,李知府少不得要勉励两句。 “今日观你六人行止,均为腹中大有才华之人,学问亦属扎实。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有大志向,大抱负,戒骄戒躁,沉下心做学问。 以七十二前贤为榜样。要做颜回子贡这样的大才,不要做少年成名的方仲永。” 颜回,子贡,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名传千古的贤才。 方仲永,就是王安石笔下《伤仲永》的主角,少时神童,大时了了,昙花一现式的人物。 李知府当然是把方唐镜影射成了方仲永,大家都姓方,又都有神童之称,不要太应景哟! 当然,也可以从这里看出来,李知府对梦之队六人的期望有多高了。 六人原本有些沮丧的神情顿时就像是打了鸡血,一下子感觉浑身热血上头。 “多谢大人爱护,我等虽不敢当大人谬赞,亦知大人深意,定当努力读书,报效国家。” 李知府点头,放下手里的卷子,又转头看向方唐镜,语重心长地说道: “汝可知,本府为何会出这样一道堪称生僻艰难之题?” “不就是想为难我吗!”方唐镜心里应道,嘴里却恭敬回道:“学生不明,请大人教诲。” 李知府捋着三缕淡须,叹息道: “观汝今日之前所作诗文,确是才气纵横,若是乡试大比,便是解元也可争上一争。 但是,本官觉得,汝年少气盛,若是轻易过了本府这关,恐你小看了天下士子,反倒是吾拔苗助长也。 若是汝能沉下心来再磨炼几年,恢复秀才功名,进而桂榜高中,举人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进士及第也就不再飘渺虚妄。 如此,汝必将更为老诚练达,这样对你日后的发展也更好。” 也就是说,李知府虽然非常欣赏方唐镜的文采,但是却担心他日后骄傲自大,渐渐的丧失了上进心,反而会把自己毁了。 就是如此,所以李知府才更要对他负责,使方唐镜明白学无止境的道理。 让他知道功名科举可没那么简单,让他时刻不忘头悬梁锥刺股的道理。 看看,李知府对方唐镜的期待多高? 连他的试题都还没看呢,就夸他是解元之材,连进士及第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褒奖之词也没谁了。 可见李知府亦是爱才之人呢! 如此,为什么出这么一道变态题目也就让所有人心中释然了。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是也。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方唐镜若是连秀才这个基本的功名都恢复不了,哪里还有以后的什么乡试,什么解元之材,进士及第云云,都是扯淡。 最后,李知府总结道: “汝当认真体会,‘富贵福祥,将厚吾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的道理。” “富贵福祥,将厚吾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这句话,乃是北宋张载的名言。 大意是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面包终归会有的,在此之前,上天会象打磨美玉一样,给你一些磨难,最后才终将成功!” 为了加强说服力,李知府把张载老大人的名言都拉了出来,可见是相当拼了。 张载老大人可是程朱理学的先驱,创始人之一,儒家尊称其为张子。 张载老大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知激励了多少代儒生,李知府以他的话勉励方唐镜,可见拳拳爱才之心何等之切,众人莫不感动…… “大人教训得是,学生也是这么觉得。”方唐镜微笑拱了拱回道,白开水般淡而无味。 呃……这反应……未免也太平淡了? 看着方唐镜云淡风轻的微笑,李知府反愣了愣。 在他心里,他这么费力地说了一大堆,方唐镜不外乎两种反应。 其一是感激涕零,痛哭着要痛改前非,然后这事也就圆满解决了。 不过以方唐镜之前表现出来的死硬作派,似乎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是第二种反应了,面对自己这道难死人的题目,大闹特闹,企图让自己改弦易辙,另出新题。 为此,李知府早已拟好对付方唐镜的数十种方案,每一种都能让方唐镜颜面扫地。 可现在……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之前还不怎么觉得,此时李知府看着方唐镜云的笑容,当真是欠扁无比! 蓄力已久的一套套组合拳竟没一个用得上的! 感觉就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李知府只觉口腔一阵阵腥甜,又憋又闷。 这小王八蛋怎的就不按套路出牌? 你不是应该脸红脖子粗的据理力争,当着众人的面说这题目是多么多么的变态么? 自己也好拿文达公李贤的先例出来,狠狠的打在你的脸上么! 可是,为什么要笑得如此云淡风轻呢? 你的自尊心呢? 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感! 这让自己怎么继续得下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本官待会怎么痛批你! 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李大宗师递过来的方唐镜试卷。 李知府心情不爽,竟没留意到李大宗师将试卷递过来时一副无语加便秘的样子。 当然,就算是注意到了,李知府也不会在意,他绝对不相信方唐镜能完美答出这道题。 翻不了天的! 卯足了劲要找方唐镜麻烦的李知府全神灌注地,看向了试卷。 这一看,便坏事了! 第一眼,该死的,眼花了? 第二眼,浑身一震,不信,不应该是这样的! 第三眼,浑身矗立起鸡皮疙瘩,这怎么可能…… 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很久 怎么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呢,自己先前对方唐镜说的那些长篇大论,此时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嘲讽的讥笑,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李知府脸上时而如同猪肝,时而如同锅底,时而又如吞了一坨热翔…… 又过了良久,李知府脸色方恢复正常。 李知府将方唐镜的试卷轻轻放在案上,长长叹息道: “贤侄真大才也!竟能将‘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答得如此完美,实属罕见罕闻,吾亦不能及也!” 完美,这是必须的,简直比教科书还要经典! 开玩笑,这可是五百多年后的科技力量,还有什么比得上互联网上万物互联,无物不搜? 最全最细最生僻的资料都能罗列其上。 如此答案摆在两人面前,只能是一个结果: 把天聊死……无话可说!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颠覆别人三观的,不服不行啊! 李知府城府与脸皮都不是一般的厚,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再怎么说,方唐镜也是自己治下的才子,他若功成名就,自己也是与有荣焉。 正所谓锥立囊中,有些人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了的。 既然压不住,盖不了,那就不如结一个善缘,日后好相见嘛。 方唐镜这样的人,居庙堂之列,是可以见得到的。 指不定哪天一觉醒来,这小子就中了举人进士,同朝为官。 又指不定哪天一觉醒来,这小子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自己与他本无过节,何必与之为敌,又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 想通了的李知府,笑容绽放,简直如同菊花。 当然,他还是有一点点保留的,他这关方唐镜是过了,还有李大宗师那一关呢! 对付方唐镜的事,还是让他李大宗师头痛去,老夫已经尽力,对得起他了。 论起纸上谈兵的功夫,李大宗师这种清流官,可是甩他这个地方浊流官要不知多少条街。 毕竟人家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整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功夫不是一般二般的高。 御史嘛,最擅长的可不就是“洗垢求瘢,吹毛求疵,无中生有”? 第165章 拼钱失败 废物! 李大宗师看着李知府,心里极度鄙夷。 明知方唐镜记忆力超卓,居然还出什么“七十二贤,二十八将”。 这种纯考记忆,完全不用过脑的题目,岂不是把脸凑上去找抽么。 都不知这货是怎么混到知府这个位置的,看来,他这辈子也就这点成就了。 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李大宗师目光淡然地看向了方唐镜,和蔼地问道: “汝刚考完李大人之题目,殚精竭虑,可要休息一番?” 做文章可是个高强度的脑力活,李大宗师这是师长爱护学生的意思。 李大宗师以治学严谨着称,众人何曾见过大宗师如此和颜悦色,顿时都有些小吃味。 方唐镜受宠若惊,感激地道:“多谢大宗师爱护,学生无妨的,请大宗师出题。” “既如此,吾亦不为难你,且听好了。”李大宗师缓缓扫视了一遍四周。 看到所有人都敛息静气地等着题目,李大宗师开口道:“题目是‘志士仁人’” 呼!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题目,很平常嘛,一点不难。 “此题易尔,无甚难度。” “此是大宗师有意成全,故意如此。” “大宗师果然还是心向我们读书人的。” “能遇到大宗师这样的好官,这方唐镜真是好命!” 确实,如此一道八股题目,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确实简单且易尔。 这是一道最正宗,最平常不过的八股题目。 没有半点生僻,也不是处心积虑的截搭题,更不是之前那种摆明要将人难死的变态题。 “志士仁人”出自《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道题目反映的就是孔子关于“仁”的,最纯正的思想。 可以说,没有哪一个读书人不曾做过类似的文章。 所以众人都觉得方唐镜当真是走了好运,这种天下掉馅饼的事都能遇到,运气简直好到爆棚,为什么就不是自己呢? 所有的人里,只有方唐镜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大叫不妙。 惟其太易,所以太难,不是一般的难,简直是难如上青天! 这题目难就难在太容易,太普通。 看起来,这题目真是一点不难。 破题也很容易,甚至李大宗师话音刚落,方唐镜这八股菜鸟就想好了破题。 正如文天祥的《绝命词》所写的: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就从这个角度破题,便是一篇好文。 甚至方唐镜还想到了蒋正中的口头禅“不成功便成仁”,这也是个破题的好角度。 八股文最难的地方也最能出彩的地方就是破题。 一篇文章的好坏高低,破题就能占了一半。 破题错了,整篇文章南辕北辙,写得再花团簇锦也是无用。 破题若平庸,余下的写得再妙不可言也是无盐的相貌,西施的身材,还是无用。 现在方唐镜轻轻巧巧就能想到两个破题的妙点来,还难在哪里? 难!真的好难!方唐镜此时当真是有些被逼到死角的感觉了。 李大宗师出手,果然是雷霆万钧,让人难以招架。 若是一般人,怕是死了还要被蒙在鼓里,见了阎王还要帮李大宗师说好话! 不要忘了,这是在考校方唐镜。 既然是要考校,方唐镜若没有力压群雄的才气,做出的文章不能独占鳌头,那么…… 对不起,是好是坏就完全由李大宗师说了算。 其实也很好理解,只要方唐镜不能写出让众人心服口服的文章,自然就有人会跳出来驳斥方唐镜的文章不如自己。 所以必须与所有的读书人为敌,将所有的读书人踩在脚下,这才能杀出重围。 众口难调,就算方唐镜写出绝妙好文,又哪里能让所有人满意? 这简直就是要让方唐镜生生考一个解元出来。 可主考官却是一定不会让方唐镜如愿的。 这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方唐镜竟是浑身都有一种阴寒透骨的感觉,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大家都以为方唐镜欢喜得呆了。 刘大侉子拿着赢到的钱回到了主位。 方唐镜出彩,他这个主官若不刷刷存在感,岂不大大有损英名。 徐鹏举和小伙伴们更是喜不自胜。 他们此时已不自觉地将方唐镜当作极为他们涨脸的兄弟。 这样的兄弟说出去倍有面子,自己有这样的朋友,与有荣焉! 加上又赢了钱,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 一干人口沫横飞,把那些输了钱的富商们说得就跟个混吃等死的肉猪似的 之前还吹嘘自己眼光有多好的一众掌柜富商们那叫一个恨地无缝,面如猴臀。 钱他们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关键是面子,眼光都输了底掉,实在太丢人了。 唯有那大幅便便的富商虽是输了钱,一对小眼睛却是鹰隼一般盯着方唐镜。 方唐镜那浑身不经意的一个颤抖,竟让他全部捕捉进了眼底,不由冷冷一笑。 闭上眼,缓缓把李大宗师今日的所作所为过了一遍,富商心中已是了然有数。 此人并非一般的商人,乃是松江府有数的大粮商麦有良。 这次松江府囤粮涨价他就是主事之一。 按理说松江府怎么说也算是鱼米之乡,粮食价格很难涨得上去。 但此人眼光奇毒,趁着天灾内外隔绝之际,联合全城粮商,硬是利用时间差,将粮价推高到了一个相当离谱的地步。 虽然被方唐镜布局破坏,囤积居奇只维持了短短十二三日,却也让松江府的一众大小粮商赚了个钵满盆满。 而且此人还能在官军进驻之前及时收手,这份尺度的拿捏就相当炉火纯青了。 这样一个自认为算无遗策的人物,竟然在方唐镜身上输了一局,怎能不让他不忿。 从来中人有他算计别人,哪里有被别人算计的道理! 所以,无论如此是要把面子里子都找回来的。 看了看得意忘形的徐鹏举他们,肥富商不由冷笑道: “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一两千两银子就把你们乐得不知天高地厚,实在是小家子气,没的辱没了你们的祖辈。” 肥富商已看出这些小年轻颇有些来头,不过看到徐鹏举他们穿着的全是亲兵服饰,想必来头也有限得紧,肥富商背后的人脉也是非同小可,完全不惧这些不知所谓的二世祖们。 唷喝!从小到大还没有敢这么跟自己这般说话的,徐鹏举一时之间有些懵圈。 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死胖子居然说的是自己,徐鹏举不由恼了,道: “胖子,你口气不小啊!” “胖爷我口气一向都很大,不过呢!呵呵,我说的也一向是事实。”肥富商寸步不让。 “很好,小爷忽然很有兴趣知道到底有多大?”徐鹏举火气蹭蹭上头。 “三千两!”肥富商轻轻巧巧吐出三个字,讥诮地看着徐鹏举道: “我继续赌方唐镜输!怎么样,敢不敢玩一把大的!” 什么? 区区三千两银子的小儿科就敢跟我堂堂小国公叫板?! 哈哈哈哈,徐鹏举已经双手叉腰,准备先摆好姿态装一把牛叉,然后怒极反笑了! 就在这时,朱胖子忽然出手,生生把徐鹏举拉到了身后,然后色厉内茬的冷笑道: “你爱说多大就多大,我们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说着拉了徐鹏举转身就走,还附在徐鹏举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徐鹏举原本是死活不走的,听了朱胖子的话后顿时拔腿就走,相当心虚的样子。 一群掌柜富商早看出事情不对,顿时发出阵阵报复式的嘲笑,肥富商讥刺道: “原来还是一对缩头乌龟!” 徐鹏举实在受激不过,霍然转身,颇有些激动却口气发虚地说道: “那你敢不敢二赔一啊?” 这就是耍无赖了,想吓退肥富商,可惜计策太过拙劣。 众富商一楞,顿时又爆发出哄堂大笑。 肥富商狂笑道:“穷鬼就是穷鬼,还想偷鸡,老子凭什么跟你玩二赔一,不敢就乖乖滚回家找奶吃!” 徐鹏举脸色涨红,忽然挣脱了朱胖子,看向自己一众兄弟道:“哥几个,先借你们的银子花花。” 三千两银子是真没有,国公府虽然富得流油,家教却是有度。 当然,每月给他的用度也足有三百两,这在哪里都算是一笔大钱了。 此时还是大明中期,风气还没有完全糜烂。 勋贵圈里,骄横者有不少,却极少有奢侈的。 毕竟还有祖上遗风,也还没有烂到根子。 成化年间,还没有哪个家族会给未曾独挡一面的子弟月用银子会上千的,五百的都极少。 这次来松江府,徐鹏举还厚着脸皮从极疼爱他的祖母那里讨了三百两体已钱。 之前赢了三百两,已是极少有的阔绰日子。 带头大哥发话,小弟们都是踊跃解囊的。 不一会,众人刮光了身上的银子,加起来,将将够三千两。 说起来,大伙都是驴粪表面光,中看不中用。 一众纨绔顿时都有了深深的挫败感。 跟死胖子这样的富商拼钱,还真是不够看! 十多个人加起来,才刚刚三千两。 这就让习惯了拼爹无往不利的徐鹏举大感蛋痛。 他原本以为好歹有个万儿八千的,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把银子摔到死胖子脸上! 谁知…… 第166章 险些呕血 一篇标准的八股文正常情况下五百字左右,梦之队已经开始动手打草稿了。 方唐镜这边却是眉头紧皱,手中之笔如有千钧之重,迟迟未能写下一个字。 当然,这种情形也很正常,八股文,最难在于破题,很多人往往破题就要花上一半时间。 虽然只是两句话,然而正所谓浓缩的才是精华,破题点出了全篇的主旨,乃是画龙点睛的存在。 而且反正时间也还充裕,没有人会觉得方唐镜写不了这篇题目,只是好坏而已。 但在方唐镜看来,若是写不出最好的,还不如不写。 若是写了,就入了李大宗师的陷阱。 文章一出来,就是要接受评判裁决的,是终审,结果就是无法再翻案的! 彻底的失败! 不写,还能表明自己的抗争态度,为日后再次提起申诉留有余地。 方唐镜此时这种心态,除了他自己,能看得出来的只有两个人。 其一当然就是李大宗师。 李大宗师拈须微笑,面目慈祥,说不出的恂恂儒雅,一派大家风范。 方唐镜写与不写,都是必输无疑。 李大宗师没理由不做出一副公正爱才的态度,让方唐镜在舆情中败得更惨一点。 另一位就是死胖子麦有良。 麦有良看到方唐镜迟迟不敢下笔,心中更加笃定! 他又看向徐鹏举手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银票,嗤笑道: “就这么点钱也敢跟胖爷叫板,小子,你还嫩了点!” 说话间,随手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面额百两的银票,用力在徐鹏举眼前哗哗摇晃。轻蔑地说道: “三千两银子是,胖爷吃了。现在我再大你两千两,小子,敢不敢?” 徐鹏举心中一个咯噔,隐隐有一种上了别人套子的不祥预感。 徐鹏举可不是傻叉,立即就联系到方唐镜的表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但是徐鹏举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众目睽睽的都看着他呢,只能硬着头皮道: “只要你敢来,我就敢和你赌!多大都接了!” “哦……”死胖子拖长了声音,不屑地说道:“嘴炮谁不会,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银子呢?” 我干死你个死胖子! 小爷说说而已,你就当给个面子算子,竟然还当真步步紧逼,老子杀了你! 徐鹏举竟然生出了杀人越货的冲动! 只觉得自出生以为受到的侮辱加起来都及不上今天这一刻多! 堂堂小国公,这块金字招牌甩出去,随便到哪个钱庄,怎么的也值上一两万的信用额。 可憋屈就憋屈在,现在可是夜晚,没哪家钱庄开门的,就算是摆出名头也不管用。 这还不是最憋屈的。 最憋屈的还是当铺也没一家开门的,就算他想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当了,也是没门! 当真是憋屈到连尿都差点憋爆了! 徐鹏举生平第一次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虎落平阳受犬欺。 自然,他也可以找刘大侉子拿,没错,是拿不是借,因为刘大侉子是绝不会让他还的,还会借得十分开心,只多不少。 可如此一来,明知必输还把人拖下水,就太不够朋友了。 徐鹏举毕竟还年轻,脸皮不够厚,官场上的龌龊事还没能拉下脸去实践。 徐鹏举脸上肌肉狂抽了几下,确定自己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无奈间正要放弃,忽听死胖子不依不饶地讥讽道: “哎,有些人说话当真如同放屁,刚才是哪只乌龟王八蛋说有多少就赌多少的!哎!真是从南京丢人丢到松江,啧啧,佩服啊佩服!” 麦胖子早听出了这些人的口音,作为地头蛇的他更是肆无忌惮地嘲讽不已。 我……靠,当真是祖宗牌位都立不住了! “你……”徐鹏举顿时怒道:“朱兄,咱们是不是兄弟!” 这里面最有钱的当然就是朱胖子这位“藏器斋”少公子朱子都了。 他之前一直阻止徐鹏举,就是因为他也看出了方唐镜必输的窘境。 此时被徐鹏举点名,顿时就皱起了一副苦瓜脸。 长叹了一口气,朱胖子脸如便秘,不情不愿地掏出一叠银票…… 又犹豫了好一会,才抠抠索索地仔细数出二十张,背过身去递给徐鹏举。 他怕自己多看一眼这些可爱的银票,就再舍不得送出去了。 尼玛,任谁看着两千两银子打水漂,表情都不会比朱胖子好到哪里去的! 麦有良见再榨不出什么油水,总算记起了见好就收的道理,没有再继续刺激徐鹏举。 两人找了之前最先下注的曾掌柜做保人,把两边的银子都交到他手上。 一万两银子的赌注可不是小数,顿时就在圈子里哄传了开来。 也算是为今日这个别开生面的文会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的情形在城内各处都有发生,只不过别人没他俩赌得大,因而关注度并不高而已。 就在这时,梦之队六人里文思最为敏捷,又自觉不在方唐镜之下的季子美已经率先写出了第一篇。 由于不是正式的考试,卷面也十分整洁,他也就没有重新誊写,直接交了上去。 李大宗师拿起文章开始品读,时而发出会心的微笑,时而频频点头,十分欣赏的样子。 毕竟是松江府自家的子弟,下面的观众一阵欢呼,直似梦之队已经得胜取了头名一般。 而方唐镜竟然还在苦思冥想,一字未落,就更显得分外的失落。 徐鹏举等人就更是唉声叹气,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次怕是真正的下注失误了! 偏偏那位麦胖子也在唉声叹气地道:“哎!下注失误,下注失误啊!” 于是便有人凑趣地问道:“为何失误?” 麦胖子唉声叹气得更加大声,道:“我真是太失误了! 明明知道花魁和陆掌柜莫师爷都在方唐镜手下吐血败走,唉…… 竟然还在犹豫着不肯把全部身家买他赢!真真大错特错了也!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我……去! 竟然把之前徐鹏举说过的话正话反说,几乎是一字不差的全部还了回去! 徐鹏举… 朱胖子…… 两人简直就要吐血三升! 第167章 志士仁人 又过了须臾,沈师华也交上了自己的试卷。 虽说并不是正式的科考,然而梦之队六人已经把这次文会当作是与方唐镜逐鹿的战场,自然是全力以赴,拿出了十二成的本事。 反观方唐镜则是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当场,一副魂不神舍的模样。 就连最不通文墨的泥腿子也能看出,方小相公状态显然相当不好,怕是要糟糕了。 李大宗师拿起沈师华的卷子,看着看着,更是摇头晃脑,十分陶醉的样子。 李大宗师欣赏完之后,递给李知府,还不忘点评两句: “此文上佳,实有蟾宫折桂之实力,佳文共赏之。” “哦?如此好文,吾自当一睹为快。”李知府挼须而笑。 果然,看着看着,李知府便以某种韵律开始摇晃脑袋,受用之极,边看边赞道: “最妙者用语精辟,将‘代圣人立言’之宗旨发挥到了极致,确是近年少有之佳文。” 八股文文体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股,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固定格式。 其内容必须用圣人的语气,也就是说,应考者只能引经据典来阐述先贤已有的思想和学说,进一步佐证之。 用语也极为讲究,内容必须以朱子的《四书集注》为据,绝对不能胡乱旁征博引。 因此便称之为“代圣人立言”。 两位李大人说话声音并不低,本来就有意说给方唐镜听,要激得他心浮气燥。 方唐镜自然是听进了耳中,整个人也被刺激到了。 “代圣人立言”五个字落下,立即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他心里的某堵墙轰然压得倒塌了下去。 很好,终于是知道怎么写这篇文章了。 《志士仁人》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自信满胸,破题瞬间挥就: “圣人杀尽江南百万兵,而腰间宝剑血犹腥焉。” 承题是对于破题的阐述,十分方便发挥了。方唐镜不假思索,顺势而下: “夫志士仁人皆有‘双手劈开生死路’之无畏,生死之际,事惟见其‘一刀斩断是非根’之心。故能‘扫尽残星与晓月’耳!此圣人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慷也。” 接下来的便是“起讲”,方唐镜此时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故言此而示之,或曰:‘我爱东风从东来,花心与我一般开。花成子结因花盛,春满乾坤始凤台。’此志士之心也,而仁者爱民,常有‘好把寸心问民瘼,当迁离瘴任潇湘。’之举,故志至而仁通焉。” 起讲之后,笑锋转到“入股”,最难的部份已经过去,余下的可以任方唐镜随意发挥: “夫所谓志士者,负天下为已任,如雄鸡唱白,‘三叫日出满天红,驱散残星月朦胧’……” 然后是“起股”: “夫志士仁人当如古之贤君,‘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 接下来“中股”: “夫何以至志士仁人?当效‘颜苦孔之卓’……” 写到了这里,方唐镜竟然嘴角带起了冷诮之色,之后的“后股”,“束股”便如飞流直下一般,肆意汪洋。 前后两三盏茶功夫,一篇四百余字的八股文已经写就。 不过,等方唐镜写完,抬起头来的时候,满场只剩下他最后一个没有交卷。 “当!当!当!” “时间到。停笔,收卷!” 而就在他放下笔的一刹那,檀香燃尽,衙役正正敲响铜锣,可谓是一分不多一毫不少。 然而看在外人眼里,却是方唐镜在铜锣敲响后,不得不放下了笔一般。 似乎是连文章都没有写完? “完了,没指望了,我可爱的银妹妹啊!”那些场外买方唐镜赢的,莫不捶胸顿足,痛不可遏! “我……去,早知这货是个银样蜡枪头,就该倾家荡产也要买啊!”买他输的也是捶胸顿足,一脸的痛心疾首。 “唉,下注失误,下注失误……”麦老板双手擎天,若非仰面朝天,泪水定会溢出眼眶。 一众纨绔面皮一阵猛烈抽搐,徐鹏举忍不住大怒道: “死胖子,你还在装叉?诓我们赔进去五千两银子,现在还敢出言讽刺!信不信小爷……” 麦老板眨眨小眼睛,极为无辜地道: “我后悔自己找上一群穷鬼,赚太少了不行啊? 我真是太失误了! 明明知道方唐镜必败无疑,唉…… 如果直接找有钱的老杜下注就好了,至少可以赚一万两,一万两啊!” 徐鹏举当真是怒气冲冠,跳将起来便要起飞脚,誓要将这死胖子踹到他妈妈都不认得他。 然而,他还发作出来,却又被朱胖子拦了下来。 朱胖子“啪”的一声掏出一张盐引拍在麦老板脸上,冷声道: “不就是有两臭钱吗!这张盐引价值七千两,就当五千两好了,敢不敢加注!” 朱胖子先前可是瞪大着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方唐镜,眼见方唐镜脸上又浮起那欠扁的微笑,顿时心里就有了数,方唐镜这是有了翻身的把握。 虽然朱胖子也不相信方唐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翻盘,但是自从接触这货以来,还从未见他输过,尤其是事关方唐镜自己的功名。 朱胖子也是个聪明人,他早已反反复复地把事情想了又想,终于想通,方唐镜的种种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这一个机会么? 朱胖子不相信,方唐镜前面多艰难都过了,会栽在这最后一关! 所以再怎么明知李大宗师绝对不会让方唐镜如愿,朱胖子也愿意在方唐镜身上赌上一把。 这与理智无关,纯粹就是直觉! “不可,你……”徐鹏举急了,他先前借钱已经后悔,此时朋友为了帮他争一口气,又要大出血,这怎么可以! “不必多言,我已经决定了,总不能你吃肉,连汤都不让兄弟喝一口?”朱胖子笑着安慰,只是不知怎的,笑容有些苦涩。 实际上,朱胖子也不确定方唐镜能赢,若不是这丑得一皮的死胖子欺人太甚,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这……麦老板定定地看着盐引,好一会才用力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原来,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好运来了,当真是挡都挡不住! 王瞎子算命说我今年宜横财就手,果然不是盖的! 回头定要补上一份大礼,那天还以为那老货是骗子,想不到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 亏得自己还踹了他一脚,这次可要打一个大大的红包。 嗯,打一个十两的红包……不,五钱足矣,太多了怕那老货福薄吃不消! “就等着你这句话!”麦老板大笑道。 手里连忙一把将这傻叉的盐引塞到公证人手里,惟恐失掉这个大发横财的千载良机。 然后才慢悠悠地数了五千两银票递到公证人手里。 实在是太高兴了,麦老板本就虚胖的脸满是油光,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富贵再三逼人,今日我胖爷若不受了你这小肥崽的注,岂不让人笑话我松江无人!” 富贵再三逼人,这话当真令得麦老板身边的一众大小掌柜富商们心里极不平衡。 众人心里大骂这姓麦的走了狗屎运,居然真有蠢货巴巴地凑上来给他宰! 第168章 无敌牛皮 麦老板今年无疑是鸿运高照的一年。 原本他只是城里众多粮商中的一员,并不起眼。 然而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地震一起,这厮就敏捷地嗅到了商机。 就在大家都忙于抢险救灾的时候,这厮先是将自己的粮行抵押,弄了一笔钱,然后立即用这笔钱够买了大量粮食,抢在所有人之前,利用时间差信息差狠狠地囤积了大批粮食。 当是之时,地震造成了道路桥梁毁断不计其数,水路改道,外面的物资运不进来,城里的东西卖不出去。 然后这厮联合城里七大粮商,同时抬高粮价,狠狠地赚了一大笔,家底在短短半个月里翻了三倍,一跃成为松江府的顶级大粮商。 若不是方唐镜在江泉县玩了一出釜底抽薪,无意中断了这厮的供货渠道,他的暴利生意起码还可以再继续半个月,直到官军来镇压才会收敛。 如果那样的话,麦老板的家产就不止翻上三倍,五六七八倍都不在话下。 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他对自己的眼光是相当自信的。 他不是没有看到方唐镜后面的表现,但方唐镜是在最后一刻才被迫停的笔,如此急就章写出来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 加上他早就看出李大宗师对方唐镜的恶意,心下就更加笃定。 就算方唐镜是李杜再世,苏韩复生,大宗师不认可,整死方唐镜还不是分分钟跟玩似的? 此时的方唐镜压着锣声交了卷子,如此表现,当然没有人看好他。 虽然所有人都看到了方唐镜脸上的笑容,却不知怎的,令人无比同情。 方唐镜一路过关斩将,现在只差最后一哆嗦,却惜败于此,令无数人扼腕叹息。 这就是命啊!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想来现在的方唐镜便是如此? 这是辛酸无奈的苦涩笑容,是方唐镜为了保持最后一点点可怜的尊严强挂在脸上的笑容。 接过方唐镜递交上来的卷子,李大宗师并没有立即就看,而是轻轻放在案上,然后和颜悦色的问道: “方贤侄,你对于自己的这份试卷感觉如何?” “这个嘛……”方唐镜沉吟了片刻,郑重地对着北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然后道: “回大人,学生不敢说自己的文章是旷世佳作,能让每个人都喜欢,但想必我大明天子和所有忠君之臣民都会欢喜赞叹的!” 呃! 一口气被生生憋在嗓子眼进退不得! 李大宗师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方唐镜是来搞笑的吗? 他方唐镜是要把他的主考官笑死,然后他就赢了!他的用心大抵如此? 而且他方唐镜还厚颜无耻的说什么“大明天子和所有忠君之臣民都会欢喜赞叹!” 这不是变相的要挟吗?若是不赞成你的文章是“旷世佳作”,就不是忠君之臣了! 嬢的,你的目的差点就达到了,老子都被你噎得一口气差点吸不上来。 噗!李大宗师还没理顺方唐镜话里的意思,就被李知府喷了满脸。 “李大人,下官实在没忍住,太荒唐了!太无滑稽了!”李知府丢开茶盅,手忙脚乱地掏出丝帕帮李大宗师擦拭,一边忙不迭的解释。 这可能是李知府为官以来听过的最荒唐无稽,最无耻无聊的自吹自擂了。 他原本还有一点点偏向方唐镜的,此时却是产生了深深的恶感。 他此时已经体会出了李大宗师出这道题的妙处了,知道方唐镜无论如何是过不了这个坎的,连秀才功名都无望取回,方唐镜以后就是有什么前途也是有限,实在不必忌惮。 反倒是李大宗师这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的功夫值得李知府多加投资。 这类提学官都是暂时的,一旦任满,调回京里十有八九会调任哪个部的侍郎,此时正是烧冷灶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里,李知府又记起了之前被方唐镜弄得下不来台的情形,顿时就要与李大宗师合力,趁机报复了。 而且方唐镜连文章都险些做不出来,关键时候掉松包的怂货,毫无投资的必要。 这样的人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没有一点婢数么? 老夫为官数十年,自认脸皮也有城墙般厚度,然而在你面前,还是只能甘拜下风,他嬢的,江山代有新人出,果然我们这些人已经老了! 噗!几乎是与此同时,李知府也被刘大侉子喷了个满脸。 不过刘大侉子却并没有帮李知府擦拭的意思,而是端着茶盅定定地看着方唐镜,眼神似是在看怪物,又似是充满了崇敬,太复杂了! 我……勒了个去的!原以为这货是个天才,想不到竟是个天才加怪鬼才。 说真的,在南直隶武官圈里,不论是耍无赖还是混不吝,我刘大侉子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但跟眼前这小怪物相比,太他嬢的小儿科了! 就算是武官这个比烂的圈子里,从未见过谁能如此严肃认真的夸奖自己的人。 关键是这怪胎还把天子搬了出来,这胆气心性,岂是狗胆包天能形容得了的…… 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当真是闻所未闻,说得就跟真的似的,啧啧,太了不起了! 果然啊,想要骗过旁人,首先就得骗过自己,这小子绝对做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 包括梦之队,徐鹏举,朱胖子,麦老板这些前排的人,全都听了个一字不漏。 顿时所有人的脸肌都疯狂地抽搐了好多下。 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都变得象是在看星辰大海,这吹牛比的境界,没边了! 大明除了方唐镜,也没谁了! 方唐镜无辜地看着凌乱中的大宗师,十分无辜,不就说了一句实话,至于吗? “哈哈,嘿嘿,咳咳……”李大宗师气极反笑,却又连连咳嗽,声音都黄腔走板了。 好一会,李大宗师终于从死亡阴影下挣脱了出来,恢复了该有的气势,沉着地说道: “好,好,好一个旷世佳作,老夫倒是要拜读拜读,学而实习之,不亦乐乎!” 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拿起方唐镜的文章,李大宗师就看了起来。 当然,李知府也凑了过来,他已经等不及要痛批这该死的狂妄之徒。 他们当然不可能找不出文章中的瑕疵。 两位两榜进士挑一个秀才文章的毛病,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不要太容易太简单好不好! 甚至在两位李大人心里,已经暗暗下了狠心,许下心愿: 不把你方唐镜批得臭不可闻,体无完肤,无脸见人,从此怀疑人生!老子就跟你方唐镜姓方! 至于什么矜持,体统,非议,形象统统滚一边去,不把这货批到遗臭万年不算完! 然后两人暗地里将精气神提到了十二成,运足目力,四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试卷! 等着,你等着,你个臭不要脸的! 第169章 旷世奇文 哈哈,找到了! 只看了第一眼,就有了惊喜。 想不到啊,方唐镜牛皮吹得震天响,倒让两人瞎担了一大通心思。 原以为这厮如此大言不惭,多少都会有几分实力? 两人已经做好了陷入苦战的心理准备。 想象着如何的费尽周折才找出一两个瑕疵,然后以此为突破口,大做文章! 也好让这小王八蛋见识一下两榜进士的真正实力! 殊不料,竟是如此轻松,第一句就让两人抓了现形! 这破题是什么破玩意,根本就牛头不对马嘴,不知所谓嘛! 题目是“志士仁人”,你倒好,开场就说什么“圣人杀尽江南百万兵,而腰间宝剑血犹腥焉。” 这还是圣人说的志士仁人吗?你确定你说的不是屠夫,侩子手,血债累累的大奸大恶? 莫非方唐镜发了疯,想玩一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把戏? 有没有搞错,你是书生,不是秃驴! 最重要的是,八股文乃是“代圣人言”,圣人何曾说过杀尽江南百万人? 你这分明是“代桀纣言”。 谬矣!大谬! 说得轻点,这是污蔑圣人,有违礼教,说得重些,就是妖言乱国,别有企图了! 不论哪一条,方唐镜都是完蛋了! 这白纸黑字写在上面,可作不得假的! 破题就已经如此离谱,下面的实在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的互相对了一掌,哈哈大笑起来,不堪一击! 实在是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咳……”李知府首先跳出来,清了清嗓音,然后威严地说道: “果然是一篇旷世奇文,单单是破题便让老夫大开眼界,惊为天人……” 李知府虽然已经尽力保持着威严,但话里的戏谑及嘲讽实在是怎么止都止不住。 不过知府并不准备再花气力去纠正了,反正呆会还是要止不住的。 然而,他正准备转入正题,开始痛批方唐镜的时候,突然就被方唐镜相当粗鲁地打断。 “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学生原以为曲高和寡,还担心大人看不出其中妙处,倒是学生唐突了,罪过,罪过……”方唐镜微笑颔首,颇为认可。 那派头,倒象他才是知府似的。 什么见鬼的“慧眼如炬,曲高和寡”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唐镜这番近乎反智的话,反把李知府又噎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是摇头,这小子绝对是失了心疯! 方唐镜莫名其妙地对着北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继续大次次的指点李知府道: “不过呢,学生不得不指出来,大人看了学生的文章,不是应该行礼才对的吗?” 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子绝对不打死你! 李知府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本就十分不爽。 此时听了方唐镜这毫无上下尊卑的话,更是脸色铁青得要滴出水来。 老子按例客气两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草,这厮就应该直接拿下打板子打死! 深呼吸,深呼吸,李知府生生以绝大的毅力抵挡住了这个诱惑。 没办法,直接打死这厮反倒是便宜了他,只有先辱后杀才能消了自己心头之恨! 所有人都懵圈了…… 太拽了!这方唐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竟要知府大人对他写的东西行礼? 亏得知府大人脾气好,换了是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方唐镜面对种种关爱弱智的眼神视若无睹,从容地直视着李知府道: “大人对皇上似乎不够尊敬呢!咱们做臣子的,看到太祖高皇帝的语录,不是应该行礼的吗?便如学生之前一般。” 方唐镜嘴里说着学生,实则话气反倒象是李知府才是学生! 这让李知府怒气值直接就满格,然后爆棚! 听听,方唐镜什么语气,明明还是个白丁,竟然就立即以士人自居,都敢自称臣子了! 这该死的刁民,还是不要再多说了,直接打死喂狗! 虽说这样做是便宜了这厮,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每耽搁一刻,止不住这家伙嘴里又嘣出什么丧心病狂的话来! 还是打死了清静! 李知府怒不可遏,根本不相信方唐镜说的话。 毕竟方唐镜表现太过恶劣,说谎成性,有哪一句是真的? 从他嘴里嘣出来的,不要说太祖高皇帝,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是半点不奇怪的。 李知府拍案而起,喝道: “来人,给本官把……”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后襟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李知府顿时立足不稳,整个人摔回了座椅上。 李知府要下面要说的话自然是又被打断,生生被摔回到了肚子里。 李知府摔得如此狼狈,自然是怒视刘大侉子这个罪魁祸首。 毕竟在他身后,就只有刘大侉子和李大宗师两人。 李大宗师绝对不会做如此粗鲁的事情的,那么就只有刘大侉子情急之下会做这样的蠢事。 蠢货,方唐镜此时的事情,是你能包庇得了的? 冷笑一声,李知府厉声道:“姓刘的,你敢包庇……” 大概是今天的气运实在与李知府属性相冲,犯了太岁的缘故。 李知府每次话才说到一半,总会被人打断。 “别看我,可不是咱老刘拉你的!”刘大侉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又道: “你还是先看看提学官大人在干嘛,再开口不迟!” 不是这姓刘的粗鄙武夫,难道是李大宗师? 李知府顿时就是一怔。 李大宗师为何要阻止自己? 李知府不由就看了过去。 这一看,李知府就又怔住了! 不止是他怔住了,是所有人都怔住了! 在李知府的视线里,李大宗师正用手拂去官帽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双手将帽子扶正。 接着又整了整官服,将官服上的每一个褶皱都抚平,脸上表情郑重而庄严。 李大宗师这是要干什么? 李知府看着整肃衣冠的李大宗师,相当不解。 似乎是有什么大人物要驾临这里,瞧李大宗师这架式,至少也是二品的大员? 认真看了看自己,确认没有什么地方失礼之后。 李大宗师深吸了一口气,将方唐镜的试卷拿了起来,恭恭敬敬的摆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然后,在所有人莫名的目光之中…… 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李大宗师双手抱拳,左手压在右手上,举手过额,深深鞠躬,成九十度直角。 然后起身,同时再次行礼,如是者三次。 我勒了个去的! 我看到了什么? 李大宗师竟然真的对着这份试卷在行大礼呢?! 所有人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李大宗师这马屁也拍的太尼玛夸张了! 不至于!方唐镜不过一介白丁而已! 难道方唐镜真的写出了一篇惊世骇俗,足以流芳千古的文章?! 是方唐镜疯了还是李大宗师疯了,又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第170章 官不聊生 李知府看着李大宗师这波操作,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下。 李知府很想捉住大宗师的双肩把他摇醒! 醒醒,老李!你还不到四十?怎么就老年痴呆了呢!咱俩才是一边的啊! “此试卷” 在所有人惊诧莫名的目光下,李大宗师直起身,缓缓开口。 声音有点低沉,却是说不出的凝重肃穆。 这试卷到底如何的惊世骇俗,你倒是说啊! 真真急死个人了。 “此试卷,吾竟无资格品评……” 什么?! 这还是大宗师该说的话吗? 所有人都大大地吃了一鲸,嘴怎么都合不拢! 短短十个字,大宗师说得艰难无比。 没有人知道方唐镜写了什么,竟然使得大宗师失魂落魄至此! 不会是传说中的的无字天? 李知府听了李大宗师的话,整个人都仿佛光着身子置身于冰窟之中,透心的凉。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怎么可以说自己没资格评定那份卷子呢!如此,你置我于何地? 大宗师说完这句话,仿佛才看到李知府一般,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此乃太祖高皇帝所作《示僧》诗中的两句。” 什么?太祖高皇帝?在哪? 李知府整个人如被当头敲了一棒,头昏眼花! 他还没反应过来,李大宗师又说道: “不止如此,里面通篇用典十有八九竟全是太祖高皇帝诗词语录,你我身为大明臣子,面对太祖语录,安敢不行大礼?!” 这……这…… 还让不让人好好写文章了? 还让不让人愉快的读书了? 连品评一篇八股文都要三拜五礼,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这完完全全就是在耍无赖嘛! 可方唐镜这贼子就是抱着太祖爷这个祖宗牌位耍无赖,完全拿他没办法啊! 刁民,十足十的刁民! 该死一万次的刁民! 这还是读书人吗? 这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这是犯规! 哪有这样做八股文的…… 李知府猛地想起什么,抓住李大宗师的手,如同抓着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急问道: “八股文乃是‘代圣人立言’,他方唐镜虽然通篇全是太祖语录,可也不能算是‘代圣人立言’?朱子的《四书集注》里可没有一个字是注解太祖语录的啊!” 《四书集注》出世的时候明太祖朱元璋还没出世呢,怎么可能有太祖语录的注解。 而《四书集注》乃是阐述注释圣人语录的专业书籍,朝廷明令的科考标准注书。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完全可以判定方唐镜的这篇八股文违规犯忌。 李大宗师象是看白痴一样看向李知府,你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幼稚?。 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有本事你倒是出去喊上一嗓子试试,看看你明天会不会人头落地? “李大人慎言。”叹了一口气,李大宗师叮嘱道: “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虏,还我华夏河山,实是德迈三皇,功盖五帝,真乃不世出的圣君也,他老人家之言行,又岂是《四书集注》所能局限的,此类之言,幸毋再言。” “可他这篇八股文明明一塌糊涂,不知所谓!” 撇开太祖语录这顶大帽子,单纯从八股行文和功底来说,这真是一篇不入流的文章,说是童生入门之作都差强人意。 李知府双目圆瞪,还要再说什么,便又被李大宗师生生打断,李大宗师道: “此正是方唐镜奸诈之处,你也不想想,以他松江府第一秀才之名,之前你出的那一百人名的怪题,此子都能信手拈来,又怎会做出一篇如此不堪入目的文章?” 是啊,这方唐镜故意藏拙,是为什么呢? 李知府此时脑里一团浆糊,哪里还想得出这许多,不由又瞪向了李大宗师。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李大宗师内心深深叹息,却不得不耐心解释道: “他正是要你闹将出去,动静越大越好,他这篇奇文才能流传越广。 先不说日后效仿者日众,单说此事传了出去,你我该如何自处? 上官的诘责,下头的诽谤,最可怕的还是皇上会不会怪罪? 不要忘记了,方唐镜这厮先前可是说过,他这篇文章,便是皇上也是会欢喜赞叹的? 此子用心险恶,实是想把此文传到皇上案前,走那通天的终南捷径。 连皇上都赏识的文章,你我竟敢废掉?这是做臣子的道理么? 所以我才压着这篇文章,半个字也不敢透露出去,懂了么?” 李知府顿时无言以对,方唐镜好深的心机,一篇文章竟敢把两名四品官算计到他的碗里! 若是自己不明所以闹将起来,岂不正中了此子奸计? 一念及此,李知府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冷汗渗透了衣衫。 可恶,当诛! 怎么办? 这就好比斗地主,两个农民愉快地打到最后才发现,地主居然出了王炸,这还怎么玩? 难道就无法可制了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一种明明看穿了对方阴谋,就是无计可施的深深挫败感! 两榜进士碾压? 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比一个笑话还要笑话的是什么? 当然就是两个笑话! “李府尊,似乎学生的拙作并不能入您之法眼?”方唐镜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学生哪句话写得不对,还请李大人不吝指出,学生立改之。” “不可!”李知府忙叫了起来,情急之下,声音都变了调。 方唐镜这厮真是无耻之极啊!竟还假模假式的说什么“立改之”。 开什么玩笑,太祖的语录,我一个小小四品芝麻官,哪里敢改半个字? 你虽然太阴险,也不要把老夫想得如此弱智好不好? 感觉受到羞辱的李知府脸皮抽搐,强笑道: “贤侄不可,万万不可,此千古雄文,真真是多一字太长,少一字太短,实是一字不易,一字不易。” 李知府此时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堂堂四品官,在一介年未弱冠的白丁面前竟然要强装笑脸狂拍马屁,整个人都有一种矮了两三头的感觉。 这官当得实在是无甚滋味,几十年的钻营奋斗到底是为了什么? “既然如此,李知府为何还不行礼,莫非质疑学生的文章么?”方唐镜咄咄逼人。 又来?众人一时哗然,这到底是一篇什么文章,竟有如此威严? 自从李太白让贵妃斟酒,高力士脱鞋之后,再也没有这般涨读书人志气的事了? 众人心里猫挠似的,恨不得立时抢了过来一睹为快! “唉呀,本官一时见猎心喜,竟欢喜得忘了此事,贤侄勿怪,这就行礼,这就行礼!”李知府欢喜不胜,脸都皱成了一团。 “如此便好,李知府还请快快行礼,然后早点宣布结果!”方唐镜步步紧逼。 李知府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行动上却并不耽搁半点。 正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行起了大礼。 只是李知府在行礼的时候与李大宗师对视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疑惑。 方唐镜虽然一直以来各种机变百出,也让两人数度难堪,却均是春风化雨般以理服人。 至少表面上一直都保持着恭谦有礼的形象,乃是笑里藏刀的典范。 何曾有过如此直白地逼迫过两人? 怎的临到成功的时候反而如此沉不住气? 这不是方唐镜行事的风格! 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两人都是老油条了,一瞬间心思就转了无数个弯弯绕绕。 最后竟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处去: 方唐镜如此急着盖棺定论,必是有什么经不起推敲,不可示人的破绽! 而这个破绽,必然就是在那篇八股文里! 两人一震,心中同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就算是用手指抠,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李知府慢慢直起身来。 现在,轮到我们复仇了! 第171章 夜长梦多 “怎么,大人还不宣布结果吗?” 方唐镜目光灼灼的盯着两位大人。 两位李大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方唐镜如此心急火燎,这是心虚了,唯恐夜长梦多。 很好! “咳……贤侄不必心急,如此旷世佳作,吾惟怕漏了一字,还要再三拜读,领会其中微言大义,岂能草草了之。”李大宗师和蔼无比地看着方唐镜,直如在看自己极有出息的子侄。 没有人能察觉到,李大宗师眼底深处的那抹精芒。 这是李大宗师独家秘不示人的绝活,观察人的微表情! 人的潜意识往往会先于主观意识表现出来,所以自然的反应总会比做作的动作更快更真实的呈现在人的肢体表情和肢体语言上。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嘴里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缘故。 李大宗师虽然并不知道这套微表情的理论,但他能从多年的宦海生涯中总结出这门技能,也算是极难得的人才了。 也正是因为这独门技能,他才能多次在官场倾轧中挺了过来,四十岁不到就混到了四品清流官。 此时这门绝技施展开来,方唐镜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李大宗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唐镜虽然面色如常,但他额头上那不自觉渗出的汗珠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焦灼的事实。 李大宗师心里越发的有谱。 “可是,大人,阖府百姓均在翘首以盼,此时已是深夜,学生深恐打搅了作息民生,实是于心难安啊!”方唐镜继续争辩。 啧啧,又是这一套挟百姓以令官府的把戏,太老套了,差评! 李大宗师明白,方唐镜这是黔驴技穷了,在作最后的挣扎。 “贤侄此言甚是,本官即刻晓之以理,劝退百姓,毕竟耽误了作息,对民生确是不妥。”李大宗师从善如流,即刻便命人劝说百姓退场。 这完全就是徒劳,眼见即将水落石出,百姓岂肯退场。 不过,这已经不关李大宗师的事了,他说完话后就心无旁物地投入到了试卷中去。 李知府早就不关心别的,一双眼睛也瞪得铜铃般大小,逐字逐句地磨勘。 自他老父过世无人管束以来,他还从未如此认真用心地阅读过一篇文章。 眼见无效,方唐镜又看向了刘大侉子。想示意他出来说两句话。 这位已经无聊到睡着了,歪着头靠在椅子上,鼾声时断时续,口水淌满了胸襟。 唉,完全就无法阻止两位李大人的复仇雄心! 天意如此,怪得了谁呢? 两榜进士的火力全开,端的不是吹的,两人很快就找出了两处不对劲的地方。 当然,这也与这篇八股文奇差有关,这本是方唐镜的真实水平,哪里有什么“故意藏拙”。 方唐镜也知道自己的文章很烂,催促两位大人尽早结案也是有羞耻心作祟的缘故在内。 方唐镜当然不能告诉两位大人,自己的实力就这么个水平? 说出来也没人信不是? 盛名之下,全松江都不会相信他的八股真实水平竟然如此之烂。 这辈子原身体主人的八股文想必是极好的,可现在记忆支离破碎,完全没法指望。 诗词可以从上一世的记忆里抄,八股文章从哪去抄? 上辈子那个年代,谁吃饱了撑的,没事背一堆八股文玩玩? 他因为专业的需要,倒是读过一些状元之材的八股文,可题目也对不上号啊! 方唐镜知道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定是会被鄙视的,但这方面确实不是自己强项,要笑就笑,反正借他们两胆,也是不敢黜落了这份试卷的,从这个方面来说,要笑的反是自己? 笑了! 两位李大人笑了!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手掌心! 足足找出了两处破绽,虽是半夜,两位李大人却都有一种拔云见日的错觉。 不过两位大人还是极谨慎的,为了保险起见,两人又交流了良久,这才确定了下来。 “啪!”一声震响,李知府恶狠狠地一拍惊堂木,似是要把所有的恶气一齐拍出。 “我考,李大人吃错火药了么?”被巨响震得险些掉到椅子下的刘大侉子骂了出来。 不过没有人理会刘大侉子,人人都知道,此时已是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精神大振,用力瞪大了眼珠看了过去。 “方唐镜!我且问你,你文章里为何会有‘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这等不知所谓之语,不通之至!” “唉,我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啊!”方唐镜仰面朝天,叹道不已。 这?这方唐镜什么意思?似是求饶又似是在感慨功败垂成? 看不懂! “方唐镜,回答本府问话!”李知府气势汹汹。 “大人,稍存体面可不可以?咱们就此揭过不可以?”方唐镜低头低声说话。 “不可以!必须回答!”李知府狞笑。 老夫忍了你很久了,也憋了很久了,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不爽上一爽,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难道老夫会告诉你,你最担心的事正是老夫最开心的事么?幼稚! 眼见李知府态度无比坚决,方唐镜也是无可奈何! 好,我本来不想说,你非要我说,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说了。 “大人,‘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意指尧舜对待百姓仁义,又当爹又当妈。出自《礼记檀弓》,不知大人所指‘不通’为何意?” “呸,偏你读过《礼记檀弓》,别人都是盲的,我看你是别有居心,在皇明祖训中夹带自己的私货,其心可诛……!!”李知府大喜,怒斥方唐镜! 若是方唐镜说这句话是从在某一本生僻的书里摘抄,李知府还不会如此确定。 偏偏方唐镜说是从《礼记檀弓》中摘抄出来的,这就是明显的说谎荒唐了。 李知府可以用自己的祖宗十八发誓,《礼记檀弓》里绝对没有这句话。 李知府绝对不会记错。 两人的对话,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略想了一下,就知道,李知府确实没有记错! 整条大街,有大半都是读书人,这一点九成九都是可以肯定的。 国朝以四书五经为科考指定教材,大家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点还是能确定的。 四书是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五经是指《诗经》《书经》《礼记》《易经》《春秋》。 不夸张的说,不少人甚至能将某本书倒背如流。 所以《礼记檀弓》里有没有这一句话,大家都知道的,李知府是对的! 在这一刻,李知府感觉自己都要爽到爆了…… 作为一府之尊,他平常从没少训人,却从来不曾感觉过如此火山喷发般的畅快淋漓。 实在是被方唐镜逼得太狠了,几乎是从一见面开始,就一直被压制。 憋到膀胱已经要胀爆的地步了,此时情绪有了宣泄的地方,自是一泄千里,不克自制了。 这一顿好喷,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口干舌燥的李知府才暂停了下来。 准备喝点茶水然后再继续,还没骂够! 方唐镜一直静静地看着李知府口沫横飞地滔滔不绝,反正离得远,也喷不到自己身上。 此时见到李知府停了下来,方唐镜才平静地打开折扇扇了起来。 虽然深夜确实是有些寒气的,方唐镜这个扇扇子的动作也不太合时宜,却还是极潇洒的。 然而他的动作看在李知府眼里就变成了十足十的鄙视。 完全不把堂堂一府之尊放在眼里的样子。 李知府瞬间所有的喜悦就消了大半,咬着后槽牙,思索着要给点什么颜色让方唐镜瞧瞧! 唰的一声,方唐镜收了折扇,对着李知府拱了拱手道: “不知府尊大人读的是哪一本《礼记》?” 噗!李知府终于把口里的茶水喷了出去! 哪一本《礼记》? 你妹的!自程朱厘定四书五经以来,全天下就一本《礼记》! 你倒是再找出另一个版本的《礼记》给我瞧瞧! 第172章 知识改命 自作聪明! 此时不仅是李知府,还有李大宗师,梦之队六书生,以及围观的大批书生。 都明白了方唐镜这样说的用意。 无非是否认今本《礼记》,推崇自己不知在哪里看到的《礼记》。 以此来证明自己之前所说的那句“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师出有名。 这就尴尬了! 当然,尴尬的并不是大家,而是方唐镜,因为,这注定是徒劳的! 我们首先要明白一点,孔子教授给弟子的是六经:《诗》《书》《礼》《东》《易》《春秋》。 这六经便是儒家文化中最高哲学的体现。 但是六经文古义奥,不易通读,也难以理解,因此后人多做注释以辅助理解。 后来出现的四书五经,其实就是对孔子六经解释的典籍。 比如《礼记》,就是后来的贤人大家为《礼》所作注解的合集。 最开始时还不叫《礼记》,叫《仪礼》。 内容也不止后来敲定的四十九篇,据说有三百八十七篇之多。 西汉刘向考校礼经典籍,得林林总总记有两百一十四篇,是不折不扣的大本头。 再后来便有学者开始去芜存菁,有系统地将凌散的篇章整理成册。 其中最着名的学者有戴德,戴圣叔侄两人。 分别编纂出了八十五篇的《大戴礼记》和四十九篇的《小戴礼记》。 两本并行于世。 传到东汉末年,《小戴礼记》得到了后来配享孔庙的着名大儒郑玄为之作注。 因而得以作为儒家正统正式列为必修课,正名为《礼记》。 反而是《小戴礼记》成了别名。 当然,到了明朝的时候,《礼记》与其他四书五经一样,都是经过了朱子(熹)重新校对和注释过的,与《四书集注》一起,成了朝廷明令规定的标准版本。 所以方唐镜就算找出什么别的《礼记》版本,比如《大戴礼记》,虽说是珍本,却并不具备朱子认定的权威性,也是无用的。 所以当方唐镜问李知府读的是哪一本《礼记》的时候,李知府才会不屑地将茶水都喷了出来。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方唐镜太让他失望了! 他一直担心方唐镜会拿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反驳自己,一直紧绷着神经。 陡然听到方唐镜说出如此弱智的话来,落差简直不要太大。 一直紧绷着神经突然没了把门的,于是就喷了! 可见方唐镜真的已山穷水尽,才会这么说的? “哦……方贤侄读的又是哪一本《礼记》?还请不吝赐教!”李知府信心满满,语带嘲讽。 “赐教不敢当,见贤思齐,追随圣人脚步而已。”方唐镜面色平静,似是听不出嘲讽一般。 居然毫不客气的将李知府的“反向恭维”一字不漏的笑纳了…… 所有人的脸皮都抽了抽,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向方唐镜的脸,无限感慨…… 你方唐镜的脸皮得厚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刀枪不入? 李知府忽然有些羞愧,自己做官几十年,居然连一个年未弱冠的年轻人脸皮都比不上,是不是太嫩了? 方唐镜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到眼底,肚子里好笑,面上却是正气十足地说道: “晚生读的《礼记》,乃是朱子注集的《朱子家礼》! 其于《朱子家书》中曾言,‘《仪礼》,礼之根本,而《礼记》乃其枝叶,寻根溯源为要。’ 如‘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等,当录而未录者众,实憾之。 故收之于《朱子家礼》中。” 这…… 哗!仿佛按下了开关,被关着的声音一下子就冲了出来,沸反盈天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 方唐镜居然挖了如此一个大坑,把所有人都坑了进去! 太……阴险了,必须痛骂,然后……点赞!双手双脚点赞! 《朱子家礼》也是《礼记》的一种,也是明令规定的教科书之一。 只是《朱子家礼》实在太小众了,它仅仅作为《礼记》的一种补充存在。 相当于辅导书的辅导书,当学者对《礼记》里的疑难拿不准的时候,便可以用《朱子家礼》两相对照。 因为太小众,所以有的读书人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这本书的名字。 现在被方唐镜陡然翻了出来,所有人才恍然,原来朱圣人还有这样一本书存在。 不怪大家这么想,提到朱子他老人家,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理所当然的就是《四书章句集注》,就是简称《四书集注》的教科书。 谁还有空去想什么《朱子家礼》。 事实上,在《四书集注》的强烈光环下,大家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朱子所注的所有经书,基本都是朝廷认可的科举必修书。 早在洪武二年,朱元璋就钦定了科举以朱熹所作的诸书“传注为宗”,朱学遂成为巩固大明王朝的精神支柱,朱子的着作便成了孔圣之学的不二正解。 只是因为《四书章句集注》对士子太过重要,大家忽略了他的其他着作而已。 又因为朱子有很多着作是直到他死也没有完成的,所以又成了大家忽略的另一主因。 大明立国已一百二十多年,还有多少人还记得朱子除了《四书章句集注》之外的着作? “朱子……家,家,那个礼!”李知府整个人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我……草啊!方唐镜,你个该死的王八蛋,这就是你最担心的事情? 恐怕你是担心老夫不提问! 没办法,李知府根本没看过《朱子家礼》。 就算方唐镜是在诈他,他也无可奈何! 现在的问题就是,方唐镜是不是在诈他? 李知府根本不敢求证! 他相信,《朱子家礼》这样的书,松江府大大小小数十间书肆总会找得到一本。 可他敢让人去找么? 派人去找,岂非向全天下表明,自己根本就没读过《朱子家礼》? 这让一个自诩知识渊博的,进士出身的,高居四品官职的,前程远大的…知府情何以堪? 这不是一般的书,乃是朝廷钦定的科举必修书啊! 自己居然没有拜读过!那么,你这个进士出身是怎么得来的? 可若不去求证,岂不是让方唐镜轻轻巧巧就过了关? 李知府现在不是进退两难,而是进亦输,退亦输,底裤都掉了个干净! 李知府偷偷转过身去,老泪滂沱而下…… 为官数十年,从没有今日这般难堪! 就连那日站在万阁老马厮旁等着万阁老接见,顶着无数鄙夷的目光,一日水米未进也没有这般难堪。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我要坚强,不要太过在意别人的目光…… 李知府还是很励志的! 可他偷偷一打量下面,立即就发现,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别人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现在已经没有人理会他的心情,也没有谁关注他这个人。 他突然悲哀的发现了一个事实…… 自己在汹涌的人潮中,丢失了!孤独了!被所有人遗忘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方唐镜身上…… 太牛了!言语难以表达的牛气冲天,气冲牛斗! 所有的读书人都震动莫名,方唐镜这小混蛋到底读过多少书? 似乎就没有什么问题……是他不能引经据典解决的!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就连钟云亭这等自认为博览天下群书的人也是自愧不如。 他倒是读过《朱子家礼》,可正如先前那篇《方生借书说》所说的,书非借不能读! 他现在还有当年借书时的初心吗? 很多书,早已被他扫进了记忆的边缘旮旯。 若非方唐镜提起,他都想不起自己还有这样一本书,惭愧啊! 钟云亭一念及此,不由大汗淋漓,对着方唐镜深深一揖到地,感激地说道: “今日云亭方才明白,何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方兄渊博,十倍于吾也!” 钟云亭这马屁诚意十足,过了一会,他又问道: “方兄何以能如此执着,过目不忘?” 不得不说,钟云亭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到底是什么样的动力,支撑着这妖孽般的少年博览群书? 还能学以致用,运用得如此恰到好处? 当然,能让大名鼎鼎的钟大秀才成为自己的粉丝,方唐镜成就感十足。 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定要有仪式感! 方唐镜负手于后,仰头向天,目视深邃地直视苍穹,仿佛要把这黑幕刺破! 良久,良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吾深信…… 知识改变命运!” 第173章 通过了么 “吾深信……知识改变命运!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我们每个学子的梦想! 谁敢阻拦这个梦想,我们就要砸烂他,打倒他!虽千万人吾往!” 方唐镜慷慨激扬! 下面顿时掌声雷动,潮水般川流不息。 方唐镜深深遗憾,如果现在能有手机把这一切录下,传回上一世的江湖圈,自己岂不红遍大江南北,这得产生多少流量?能带多少货?创造多少gdp? 古人果真是实诚啊! 如果此时再放出一句“国家养士百二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口号,会不会立即就会成为士林领袖? 不过还是算了,这种一等一的大杀器浪费在此等赢定了的对阵上,实在是用力过猛,没有必要。 前路艰辛,仕途险恶,大杀器之类的武器还是要且行且珍惜,省着些用才好。 这是方唐镜的又一记后手,若是走科举之路不通,他不啻组建一个社团专门针砭官员。从另一个角度影响大明的历史走向。 在上一世,他专门研究过明末的“复社”这个团体。 这是一个牢牢把持了江南科举,甚至一度影响朝政,影响内阁人选,便连阉党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巨大团体,能量之大堪称恐怖。 虽然最后因为首领被毒杀而势力削弱,但其运行和成长的轨迹却是可以复制的。 当然,其前提条件就是有一个声望够高的士林领袖。 现在,方唐镜起码在松江地面是够格了。 当然,这只是作为最万不得已之后的备选,现在胜利在望,高兴还来不及呢,还是不要想这些晦气玩意。 所有人里,最高兴的反不是方唐镜,而是那些下注方唐镜赢的人,个个都乐得找不到北。 朱胖子和徐鹏举两人搂抱在一起又跳又叫,最后觉得不过瘾,生生把失魂落魄的麦胖子也生拉硬拽地拉着跳起了不知所谓的舞蹈。 麦胖子浑浑噩噩的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由顿住脚步,用力地“呸”了一口,道: “切,你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李大宗师还没发话呢,你们嘚瑟个什么劲!” 吔,这话也颇有几分道理啊,李大宗师一言不发,似乎是并不认可方唐镜的样子? 众人被泼了一盆冷水,终于又清醒了过来。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方唐镜默默为自己打气,看向了最终的boss,李大宗师。 正如你在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一般,李大宗师也正在凝视着方唐镜! 这货,太能折腾了! 这样的人放在古代,就是典型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既然了注定不能为自己所容,那就尽早除之而后快。 看现在的形势,怕是已经难以阻止这货夺回功名了,那就只能另想他途。 当然,一分的希望也要做十分的努力,李大宗师绝不会放弃的。 但是当他准备就自己找出的问题向方唐镜发难的时候,突然又犹豫了起来。 他找出的问题是方唐镜文章里的一句话:“颜苦孔之卓。” 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词语或者说典故。 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李大宗师甚至不惜放下身段,让身边的亲信用这个词悄悄地到外面的书生群里去请教了十多人。 得回来的反馈,无一例外都是没听说过这个词。 这让李大宗师放心了不少,但李知府的折戟沉沙又让他不得不谨慎再三。 世上的书籍那么多,万一又发生一次《朱子家礼》这种事,那就难堪了。 李大宗师的难堪不比李知府,李知府是地方官,学问可以没有这么纯粹的。 难堪就难堪了,最多被人骂几句狗官浪得虚名,于政绩无损。 但他李士实是谁,是提学御史,是大宗师,是文宗,是管理一省读书人的最高清流官。 学生写的典故,做文宗的寻章摘典连出处都找不到…… 这样的错误若出在自己身上,即便人不笑话他,狗都要笑话他! 对官声的影响注定是一场灾难! 所以现在话到嘴边,李大宗师又犹豫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方唐镜设下的圈套,故意留下两个破绽让他们钻? 故此,还是要再试探一番再作决定。 李大宗师含笑看向方唐镜。 此时的方唐镜,已经扯下了小白兔般腼腆的外表,目光灼灼的看向了李大宗师。 能够理解,功名就摆在眼前,只差最后一步就将失而复得,任谁都难以自持。 这里是江南,是读书人竞争最激烈的江南三府之一。 考上秀才的难度比考上举人的难度也低不了多少。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干活。 虽说方唐镜的目光带着桀骜,李大宗师却很满意方唐镜此时的神情。 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人很难压抑住潜藏在内心,发自真心爆发出来的表情。 “恭喜贤侄,吾认为,贤侄已经通过了‘春秋决狱’的问心大考!此心至纯!” 李大宗师语速并不快,可以说是一字一顿,方便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方便他死死地盯着方唐镜,将方唐镜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充斥了方唐镜全身,方唐镜只觉得整个人都有飘到天上的冲动,甚至有一种果奔的冲动,这一刻,方唐镜内牛满面了! 这一刻足足等了有一个世纪这么漫长! 我太难了! 尼玛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李士实你这个老王八蛋还不放过小爷,还要试探! 幸亏小爷早有准备,换作一个普通人就要被你在最后关头玩残了! 面对李大宗师,短短半日时间,方唐镜就在广庭大众之下有过两次险死还生的经历。 就算方唐镜是一头猪,也该吸取教训了啊! 哪里敢有半点松懈。 早就料到李士实不会这么简单的让自己过关,所以方唐镜早已想好了种种应对措施。 方唐镜并不知道李士实会观察人的微表情这个逆天的技能。 但方唐镜却知道李士实的未来,早已将此人摆在了头号反派那一类的位置上。 对于通关的最大障碍,反派守关boss,方唐镜觉得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为此还酝酿了无数情感,李大宗师一放出话来,方唐镜就放出相应的表情,半点不带迟疑,搞得自己都相信了。 微表情判断实在是一套很逆天的神技,在后世,已是高级审讯人才必修的功课,也是传说中的各国安全组织必修的功课。 人的脸部表情可以表达不同的信息,而表情又是人的意识的外在表现。 表情是可以控制的,但潜意识的信息传达到脸部的时候往往是先于控制意识的。 因此,只要抓住了潜意识最先泄露出来的那部份表情,就能洞察人心最真实的想法。 比如: 瞳孔放大,表示内心的恐惧,愤怒,欲望。 眉毛上扬拉紧,表示紧张。 提高右边的眉毛,表示有疑问。 鼻孔外翻,嘴角紧闭,表示生气。 揉鼻子,表示掩饰真相。 注视对方的眼睛,很可能表示此人已准备好了谎言正在观察对方。 …… 当然,大多数时候单一的表情并不能说明情况,而是要综合分析。 李大宗师在长期的官场打拼中总结了丰富的经验。 自信能通过方唐镜的表情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现在方唐镜的表情就很令他满意。 因为这里面没有半点不甘和遗憾,全是一腔喜悦,很纯粹的喜悦。 说明方唐镜的潜在内心里,没有没能整到别人的不甘心,也没有精心设计落空的失落。 说明方唐镜是发自真心的相信自己已经过关,满满的庆幸和喜悦! 正是这种方唐镜连潜意识都已经准备好的表情,使得李大宗师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 李大宗师放下心来,呵呵一笑…… 方唐镜到底还是在最后关头没有沉住气啊! 还是太年青了! 没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 老夫只是说“通过了‘春秋决狱’的问心大考”。 什么叫通过?好也是通过,坏也是通过!反正考完了就叫通过! 道理就跟之前说的“七窍流血不等于死亡”一样。 所以说,通过了“问心大考”并不代表就通过了“春秋决狱”,这是大有区别的! 高兴得太早了点…… 第174章 语出何处 “不过呢,贤侄,老夫还有一点不明,汝文章之中有一句‘颜苦孔之卓’,语出何处?” “颜苦孔之卓”,意思是颜回对于老师孔子的思想理解起来颇觉吃力,老师太优秀了,做学生的压力山大。 方唐镜听到了李大宗师的话,心里吊着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李大宗师开口提及这个问题,方唐镜就赢定了。就怕他不开口,反而从别的地方刁难。 事实上,这两处破绽都是他故意安排给两位大人的。 从李大宗师出了这个“志士仁人”的题目之后。 方唐镜就知道大事不妙,李大宗师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让自己过关的了。 不管自己如何作答,写出何等花团簇锦的文章来,李大宗师只要铁了心挑毛病,总不可能挑不出来的。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是文章的魅力,可心让想象放飞。 就如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文字狱一般,要从文字上整死一个人,简直不要太容易。 有些东西你自己根本就不曾想到过,就成了致命的毒药。 比如李后主那首着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便是因为里面有几句:“雕栏玉砌应犹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便被人解读为思念复辟,企图造反,于是被赵光义认为他“人还在心不死”,便赐了他牵机毒酒。 有些只是成语的前后用错了次序。 雍正时的年羹尧上过一封奏折,上面将成语“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于是被雍正认为是诽谤朝廷黑白颠倒,自己这个皇帝得位不正,于是便令人弹劾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令其自裁。 还有些命不好的,成语用对了便丢了性命。 还是雍正年间,江西考官出乡试题“维民所止。”,有人密告,说是“维止”二字正是“雍正”砍掉了头的意思!于是当时的考官全家人头落地。 更荒唐的是,看你不爽所以杀你的。 清乾隆一日微服私访于书肆选书,时微风吹来,吹书页上下不已,一书生随口吟了一句:“清风不识字,何必来翻书?” 乾隆便认为此人是在影射他,于是便下令杀之。 实际上,历朝历代的文字狱数不胜数,连司马迁,扬恽,嵇康,苏轼,宋濂这些有名的人物也是文字狱的受害者,无名小卒更是多不胜数。 看到了,想要在文字上玩死一个人,只要有心,总能制造出毛病来,简直防不胜防。 反倒是李知府那种答案确定的题目是不可能出错的,最多便是答不全,没有送命的危险。 以李大宗师行事之狠辣,方唐镜实在没有把握,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写出来的东西要被李大宗师挑出毛病不要太简单,玩死自己就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所以方唐镜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故事。 清乾隆时期,有两个极要好的年轻同乡官员,同在京城为官,李光地和陈梦雷。 那一年,两人同时回福州省亲,却正正赶上三藩之乱,两人被耿精忠部所围,逼二人从贼。 两人于是密谋,由陈梦雷假意投敌,去作耿精忠幕僚,伺机收集反贼的资料,由坐镇福州的李光地将情报传回朝廷。 事情很顺利,一切都按二人的剧本来走,传出去的情报对于朝廷的平叛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叛乱平定之后,按理说潜伏敌后的陈梦雷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但李光地却是妒忌其功在自己之上,竟独揽功劳,丝毫不提好友陈梦雷。 陈梦雷因叛敌罪下狱,二人因此反目。 陈梦雷一怒写下《与李光地绝交书》,风行天下。 李光地闻之大怒,欲置之于死地! 陈梦雷欲诉冤情,却又深恐主审官是李光地的人,怕要对自己动大刑。 他怕自己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于是想出了一个妙招。 在上堂受审的时候,他偷偷藏了一面灵牌。 果然,主审官还没审几句就要动用大刑。 于是陈梦雷顿时便将灵牌捧在手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因为这块灵牌乃是清太祖之灵位,他陈梦雷死死抱着不放,痛哭流涕,大声诉冤。 当时也是三司会审,主审官不敢违制硬抢下太祖灵位,更不敢用刑亵渎了灵位,只能任由陈梦雷将冤屈从头到尾讲完。 最后弄得三司无法再审,只能草草结案,将案件交由圣裁。 陈梦雷亦因此而得到赦免,入翰林,主持编纂了《古今图书集成》。 方唐镜受此启发,才有了通篇全是太祖语录的这篇八股文章。 太祖语录当然要比灵牌更有现实意义不是么? 你可以挑我的毛病,可你有种敢挑太祖他老人家的毛病么? 有了这篇用太祖语录堆砌而成的八股文,保命是没有问题了。 但想以此恢复功名却是未必。 换了自己是李大宗师,完全可以找借口另外换一个题目,明令不得用之前的格式。 因为身为士林一份子,便当使用通用的语言格式,标新立异可一而不可再。 因此必须有一个一锤定音的因素在文章之中。 方唐镜想了很久,终于从记载明朝野外史的《国朝献征录》中的两则小故事得到了启发。 据记载,徐阶年轻时曾以翰林官身份督学浙中。 当时徐阶年未满三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在考核士子文章的时候,有一士子文中用了“颜苦孔之卓”。 徐阶看后批道:“杜撰”。于是将这名士子置于四等生员。 这里要说明一下,生员(秀才)也是分等级的。 由高到低按廪膳生员、补廪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排列。 因此生员每年都要考核,按成绩分为五等。 成绩第一等的直接补廪膳生员的缺员,没有缺员的也优先安排; 第二等可以提一级,附学生员可以进为增广生员,而增广生可补廪生员; 第三等则保持原先的级别不变。 从第四等开始,就有处罚了。 从轻微的训斥、惩戒、降级,直到最严重的免去功名。 士子申诉,对除阶说道:“大人的处罚学生心服口服,但这个‘颜苦孔之卓’真的不是学生杜撰,出处在扬子的《法言》之中。” 徐阶证实后大惊,赔礼道:“实在是我成名太早,学问不够精深,多得你指教啊!” 于是将此士子改置一等廪膳生员。 徐阶之大度和闻过则改的态度一时传为美谈。 无独有偶,督学山西的提学官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那位提学官遇到的是“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 于是这位提学官批道“不通”,同样是将作文的士子置于四等。 士子申诉,说此语出自《礼记檀弓》。 竟招致了提学官大怒,反将此人置之五等。 于是两人的度量便被士林相较,时常提起。 除阶声名愈重,而那位山西提学官连姓名最后都湮没无闻。 后果很严重。 徐阶什么人? 他可是日后在历史上留下了鼎鼎大名的名臣。 松江府人,有名的神童,二十岁的探花郎,入主内阁十七载。 搬倒严嵩,冤死了严世藩,培养了高拱,张居正为接班人的名臣。 要知道,严嵩严世藩父子可是古往今来排进前十的大奸臣,把持朝政数十年,权倾天下。 而高拱,张居正都是除阶的弟子,尤其张居正,锐意改革,为大明朝续命数十载。 这样的名臣尚且会犯的错,若是放在自己的文章里,李大宗师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心动不如行动,方唐镜很快就将这两个本来要到数十年后才会出现的天坑,埋伏在了自己的文章里。 事实证明,方唐镜实在是太阴险了,令得两位李大人全部踩雷中招。 李士实跟除阶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中招也在情理之中,毫不意外。 李知府更完全是垫背的,死跑龙套的路人甲。 所以,李大宗师一提到“颜苦孔之卓”,方唐镜便放心了! 第175章 他做到了 说起来,李大宗师还是很小心谨慎的,生恐重蹈了李知府的覆辙,说话留了三分余地。 只是,李大宗师虽然表现得十分不耻下问,但心态还是很居高临下的。 他有这个睥睨的自信。 什么叫自信?真正的自信乃是一次次正确的判断建立起来的无匹信心。 官场险恶,李大宗师一路走来,靠着这手神技不知击败了多少拦路虎,通通可他们变得了自己的垫脚石,所以,对于自己察言观微的天赋有着迷一般的自信。 相信除了那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家伙之外,还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方唐镜这样血气方刚,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的小年轻,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犀利的鹰眼。 但是李大宗师从来是不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的。 他甚至已经想好,若是方唐镜真不是杜撰,而是真有“颜苦孔之卓”这个典故,那自己也不怕。 还可以用体例不合为借口,重开第三道试题。 总而言之,绝对不可能让方唐镜如愿以偿的! 不得不说,“颜苦孔之卓”这样的典故实在是太生僻了。 就连梦之队的六位饱学才子听到了也是面面相窥,先后摇头,这个词,怕是方唐镜杜撰出来的? 甚至于已经被彻底打击到怀疑人生的李知府眼里都出现了一丝回光返照的迹象,他外表虽然垮了,但求生欲还是有的。 李知府内心还在挣扎,还没有放弃治疗,一直认为自己还是可以抢救一把的,前提是击倒方唐镜,他的人生就可以重现光明的。 大宗师这句问话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如同瘟疫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整个长街,所有人都是一脸蒙圈,这是什么典故? “大人,现在能不能不讨论这种细节,咱们先宣布结果可好?学生保证事后定然会登门解说此典故的出处。”方唐镜压低了声音建议道。 听到方唐镜的话,李知府条件反射般地颤抖了一下,先前方唐镜也是这般说的,在自己以为十拿九稳的情况下,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了反击,于是,自己就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又来? 李知府忧心忡忡地看向李大宗师。 还来?李大宗师微微一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一招方唐镜用得可谓是出神入化。 可惜,你遇到的是我,一个能够看透别人底牌的……神一样的男人! 于是李大宗师一笑置之道: “贤侄不必有什么顾虑,本官行事不愧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 “大人乃是一省文宗,学生为大人计,还是过后再说比较好!”方唐镜又劝。 李大宗师又看到了方唐镜眼里竭力掩饰的那抹惊惶。怫然道: “你把本官当成了什么人!君子之过如日月食,过而改人,人皆敬之,本官岂是忌药讳医之人,速速道来,休要多言!” 方唐镜仰天长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也! 难得看到方唐镜吃瘪啊! 人间百态齐齐呈现。 同情怜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心痛自家钱袋者有之,欣喜若狂者有之…… 各种语言交织,整个长街,几乎就成了菜市场!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朗声道: “回大宗师,‘颜苦孔之卓’,语出于扬子《法言行学篇》。 全句为‘颜不孔,虽行天下不足以为乐。’‘然亦有苦乎?’曰:‘颜苦孔之卓之至也’” 这…… 所有的人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嘎然而止…… 又过了一会,陡然发出各种各样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单音节词。 我……啊!呀!呃!哦!靠!顶!去!草! 还真的有啊? 不会是为了圆谎随便扯一本生僻的书来垫背的? 不对,方唐镜就算是要拉人垫背,也不应该拉扬子? 方唐镜这小王八蛋,专门坑人,毫无顾忌!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呐喊——这也未免太坑爹了? 要知道,在文化圈里,能称之为“子”的,莫不都是地位崇高,开宗立派的大家啊! 比如老子,孔子,鬼谷子,墨子,荀子,韩非子,孙子,朱子,张子…… 扬子是谁? 大家耳熟能详的《陋室铭》,结尾那句“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曰,何陋之有?” “西蜀子云”指的就是扬子。 扬子,名扬雄,字子云,汉成帝时期蜀郡郫县人。 着有《法言》《太玄》等巨着,将道家文化与儒家文化融会贯通的先驱者,大思想家。 扬雄乃是当时的文化巨擘,推崇儒学传承,确定了孔子为儒家最大的圣人,孔子的经典为最重要的经典。 此举乃是继董仲舒推动独尊儒术后又一儒家重大举措。 奠定了孔子万世师表崇高无上的地位。 后人赞曰: 夫子曾云:好名者,人之恒情也。故下士求名,人亦不得以为躁,但我恨其急一时之名。而非千秋万世之名耳。 是故,夫一时之名,不必有也,后世之名。不可无也。 今扬子所为,夫子有知,当是“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矣。 扬雄一生“文学穷坟典,头白仍着书,循善诱美人,门停问字车。”影响极为深远,被后人誉为“汉之孔子”! 如此人物,在儒家的地位自是不言而喻,乃是配享孔庙的先儒之一,地位崇高。 他的《法言》《太玄》更是儒家皇皇巨着,经典中的经典。 方唐镜又岂敢信口雌黄,胡乱攀附? 这就真的坑爹了,《法言》《太玄》这等经典,按理说每个儒生都需要拜读的。 奈何科举只考“四书五经”,大伙儿削尖了脑袋钻进四书五经里犹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看什么科举之外的书籍。 真要做学问,考上了科举之后再钻研也不迟啊,现在还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制艺(八股)方面比较重要。 人生总是要有取舍,有轻重缓急的嘛! 这么一想,所有的读书人顿时就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咱们不是不学习,而是推迟了那么一点点,以后,中了进士之后,我是一定会看的。 人总是很容易轻易原谅自己的,尤其还是理由如此充分。 咱们还没中举中进士,没时间学习先贤们的思想很正常啊! 既然自己不尴尬,尴尬的自然就是别人了。 这个别人当然不可能是方唐镜这么个怪物,那么,就只能是大宗师了! 你大宗师就不同了,你早已功成名就,又是一省之文宗,凭什么也这般惰学? 《法言》《太玄》这般的儒学经典居然一问三不知? 别人白纸黑字写在上面,你作为主考官竟然两眼一抹黑,这还是文宗该有的样子么? 你还有什么面目出题考校别人? 干脆你这个大宗师的位置换方唐镜来做得了! 丢人啊!连我们这些看热闹的都替你感到丢人! 李大宗师面色煞白,只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心绞痛发作了! 大宗师实在很想就此如陆莫两个手下一般晕过去算球! 但自己一倒下,就真的再也没有半分挽救的余地了。 强忍着阵阵心悸,伸手到怀里掏出救心丸,哆嗦着放入口里。 偏偏颤抖的双手完全不听使唤,数次都将药丸塞到了鼻孔里。 心跳越来越乱,眼前阵阵发黑…… “哗啦”的一声,手上的茶盅终于是再拿不住,摔成了碎片。 噗通一声,终于有人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倒地的并非李大宗师,他最终还是以超人的毅力将药丸送入口中,救了自己一命。 倒地的是麦老板,他人虽胖,心脏也足够强大。 但是他一直紧绷着神经在注视着李大宗师。 整个人一直处于大起大落的超荷状态之中。 李大宗师摔碎的茶盅,预示着李大宗师已完全无力回天。 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完了,数千两银子打了水漂! 麦老板只觉得心痛无比,全身就是一阵剧烈颤抖,整个人捂着心口就倒了下来! 可惜他没有听说过“幸福是对比得来的,尤其当看到别人比你惨的时候”。 所以他原本是不必如此看不开的! 他应该看到,有人比他更惨。 他输了区区数千两银子就要死要活,那么,李大宗师一世英名一朝尽丧又置于何地? 李大宗师很想跑到茅厕里哭晕! 也好过在这里受万人瞻仰遗体般的目光煎熬,真的! 那种欲哭无泪,想死却不能死的心情有谁能理解? 生不如死! 天啊!我造了什么孽啊! 方唐镜将手握成拳头,慢慢的看向众人,缓缓说道: “我赢了。” 而这个时候,回过神来的众人,响起了海啸般的欢呼! 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此乃铁律,坚不可摧! 古往今来,无数不信邪的人撞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竟如蚍蜉撼大树,下场可怜,可笑,可悲! 于是这条铁律写进了人的心里,骨子里,灵魂里! 但今天,这个坚不可摧的铁律被一个最底层的平民打破! 他,方唐镜,做到了! 第176章 进退皆忧 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已悄然退去,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在天穹之中。 淡淡的银辉洒落,使得整个世间都洁净了几分。 结束了,再也没有什么第三场试题了。 当听到方唐镜说出“我赢了”三个字的时候,李大宗师知道,自己彻底的输了。 方唐镜一篇文章连续坑了两位上官,在所有人的眼里,方唐镜就是一个英雄。 且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会有一个印象,方唐镜的学问远在他们两位四品大官之上。 方唐镜此时代表的已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平民阶级,向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僚发起了冲锋。 不幸的是,自己败了。 一直以来,李大宗师一直以为朝廷的力量无比强大,现在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 什么是底层那种如火山喷发般的力量,这才是真正可以将一切灼烧成灰的力量。 此时此刻,他若敢宣布还有第三场试题,用臀部想都能得出结论: 下面情绪已经陷入到癫狂的民众会把他撕成碎片,这里面还会包括许多混水摸鱼的官军。 自己该不该去死? 如此羞耻,正常的人都不想活了? 可自己是正常的人吗?明显不是啊! 李大宗师不愧是后来能做到国师的人物,很快就从心丧若死中走了出来。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承认“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念头一度占据了上风的。 拿得起放得下,才能有来日方长! 许是药物已经起到了作用,李大宗师觉得心跳已经恢复了正常。 自古成大事者哪有不遭受挫折的? 汉高祖在楚霸王面前装了多少年孙子?韩信连裤裆都钻了,勾践更是尝过夫差的米田共,…… 这些人最后哪个不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等待我去完成。 我是注定要留名青史的人物,岂能因小小的阴沟翻船就寻死觅活?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脸在哪里丢的就从哪里捡起来! 连续深呼吸了数口气,李大宗师终于完全镇定了下来。 “砰!”李大宗师重重拍下惊堂木,喝道: “堂下肃静,本官现在宣布结案陈词。” “太祖高皇帝曾有谕:国欲大治,当汲汲求于贤,国家求贤以科目为重,公道所在赖此一途。 故我国朝特重人才,本官奉皇恩提学地方,以兴学提携人才为己任,断不能令地方有遗珠之憾!士子功名,关乎国家抡才大典,亦关系士子前程,绝不可轻忽。 今有生员方唐镜……判令……恢复方唐镜县学廪膳生员……” 事实上,李大宗师说了些什么,没有多少人听清,也不耐烦听清。 人们只要知道,方唐镜赢了!就够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 人们口口相传,一波波的欢呼声以文玩货为中心,向整个松江城发散,响彻云宵。 徐鹏举和朱胖子他们又赢了不菲的一大笔,顿时就将四周店铺的鞭炮都包圆了。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弟姐妹舞翩跹便成了今晚整个松江府的写照。 “恭喜方师兄,得复功名,自此名扬江南,实是可喜可贺!” “方师兄天纵之材,他日必能金榜题名,光大我松江上下。” “恭喜方师兄,贺喜方师兄,守得云开见月明,此后宏图大展,鹏程万里由此起!” “长风破浪自此起,直挂云帆济沧海!” 梦之队此时已是心服口服,纷纷上前恭喜方唐镜。 然而方唐镜却显得有些落寞,似是倦了,又似是有些沧桑,细看却似是悟了。 众人有些吃惊,费尽千难万苦才达成目的,难道不应该高兴得手舞足蹈么? 就算是语无伦头,有些出格的动作,大家也是理解的,可现在这样…… “方师兄,你……” 方唐镜负手而立,缓缓地抬头望向明月,面露悲戚之容,声音有些沉重地道: “国家已经如此,吾辈读书人哪里还得意得起来?” 六人闻言极其意外。 因为方唐镜总体上给人的感觉是自信坚韧从容的,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一般。 陡然从方唐镜口里听到如此沉重的话,忍不住问道:“师兄此话怎讲?” 方唐镜我伸出手掌,似是要握住皎洁的月光,却是徒劳,口中遗憾道: “国有恒法,咱们士子的起落都有制度,是以有才能的人才敢展露自己的才华而没有后顾之忧,便如古之三皇五帝时的大臣,虽然触怒了皇帝也不担心个人得失。 但今天士子的罢黜升迁往往只凭一人之好恶,一言而决。 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我也只能通过这种非常的手段讨回公道。 看似是得回了公道,然而对于整个世道来说,却是怎样一种悲哀! 我一直在想,若是我失败了怎么办? 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 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吗!”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呆怔住了,只觉莫测高深,看向方唐镜的目光顿时变得高山仰止起来。 各种情绪悄然弥漫,难怪人家方同学能如此才华横溢,原来人家心里时时装着苍生社稷。 人和人的差别是如此之大,咫尺天涯啊! 当同龄人还在松江这一亩三分地里坐井观天的时候,人家已经走在了星辰大海的征途上。 大家还要努力追赶好几层楼后,才配得上有共同语言啊! 听到这话的刘大侉子毫无反应,有钱有权就有公道,开心就好嘛! 李知府已经麻木了,方唐镜说出什么都不奇怪,不能让他更进一步受到打击。 唯有李大宗师脸皮狂抽,这货,到这个时候还要装。 而且这毙装得,简直可以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相比拟了! 自己输在此子手上,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方唐镜眼角瞥着不由自主陷入到了沉思之中的人群! 擦了擦手心的汗,一边默默为自己点了六十四个赞! 傻傻的欢呼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要在人们心里留下自己忧国忧民的形象啊!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故进亦忧退亦忧…… 自己和当年的范文正公何其之似,大家有一肚子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如此盛会岂可无文,方贤侄大才,不妨作文一篇,以记今日之盛事如何?”李大宗师深深地藏起了所有的负面情绪,面色如常地发话道。 这是众望所归,推辞不得的。 所幸方唐镜肚里的存货够多,略一思量,便有了计较。 自己在这一场较量中留下的“佳作”也算是不少了,足够热议很长一段时间了。 既然是以一副对联起的头,就以一副对联结尾,也算有始有终。 “今日之事,虽诸多波折,然终是有了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学生不才,便献丑了。” 钟云亭亲自磨墨,季子美与沈师华拉开横幅,余人摒气宁息,看向了方唐镜。 方唐镜取笔,悬腕,蘸墨,凝神,运气,挥毫泼墨: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第177章 天子盛怒 京城的春天,比以往时候都来得要迟一些。 人间四月尽芳菲,皇宫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难得今天风和日丽,微风吹来,满是清新的花香和微醺的阳光味道。 一群喜鹊一大早就在乾清宫的屋檐下追逐打闹,为这威严的皇帝寝宫平添了无数生气。 早早退朝回宫的成化天子面带微笑。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虽然今天的早朝仍有无数令人大倒胃口的议题。 可出乎意料的竟然没有乌鸦般的御史呱呱叫,难得的清静了一回。 面对如此美景丽日,成化天子决定给自己放松一天。 将自己一直没有创作完成的《丽水图》更进一步。 说起来,成化天子的艺术情结在老朱家血脉里算是数一数二的。 陶瓷,绘画,书法均有不俗成就。 尤其是绘画方面,很可能已是历代帝王中最顶尖的存在。 其十八岁就创作出了令人称奇的传世佳作《一团和气图》。 此画一人三面,三人一体,蔚为天下奇画。 所以此时此刻,如此美景之下画兴大发,实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要完成《丽水图》,最好的取景之地莫过于万贵妃的安喜宫。 安喜宫是万贵妃进封为皇贵妃之后才开始居住的。 相比于原来的昭德宫,安喜宫的环境更为优渥。 成化天子专宠万贵妃,数十年如一日,天下皆知,实不知羡煞多少女儿家。 历年进贡和收集的天下奇珍花卉大多栽种在安喜宫中。宫内四季如春,最重要的是宫中有湖光山色,小桥流水,孔雀白鹭仙鹤等等珍禽倘佯其间,俨然人间仙境。 值此佳期,还有什么是和爱人一起漫步湖畔,用手中画笔留住人间绝色更惬意之事? “来人……” 成化天子刚想吩咐摆驾安喜宫,便见一名小太监一溜小跑进了殿内,上气不接下气,舌头都喘出了半截,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在外人眼里,宦官都称为太监,实际上,只有从五品及以上的首领宦官才能称之为太监,其余的多称呼为,中人,黄门,内臣,内使等等,不过一般为了方便,一律称之为太监。 至于公公这个称呼,通常是对太监中比较尊贵的人物的尊称。 在成化天子身边陪侍的正是大太监梁芳,最是善于察言观色。 原本皇爷是满面春色,此时陡然冷了下来,一看就知道要坏事! 梁芳心头一凛,忙上前喝道:“何事如此慌张失仪,不成体统。” “奴才……奴才……”小太监一下子拜倒在地,竟是汗如雨下了起来。 看着小太监满脸的惊恐,梁芳知道事情不可能简单了。 忙厉声喝道:“说!” “怀恩公公送奏折来了……”小太监嚅动着嘴唇,好艰难才说了出来。 梁芳心里咯噔了一下,每日送奏折批红通常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卑昌送来,除非是发生了大事急事,不然怀恩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般是不会亲自送奏折的。 不过也不算什么反常之事,不值得太过大惊小怪,想必带来的还有什么极不好的消息。 “奴才听说这次怀恩公公带来的全是御史们关于天变的进谏奏章。”小太监语气终于顺畅了许多。 终于是连怀恩也顶不住了么? 梁芳心下了然。 这次连绵数省的地震后,皇上“广开言路”,群臣“进谏”当真是踊跃非常。 尤其是一些拼死求名的御史们和给事中们,竟是将矛头直指皇爷。 胡说八道什么“五大弊政”,火力之猛,前所未有。 最可恶的是,甚至还有不少御史坚持要让皇爷下罪已诏,实在没有太过份了!只有更过份!哪里有一点点做臣子的模样! 司礼监硬着头皮“留中”,已将近一月,也是到了该给天下一个说法的时候了。 虽说如此,可也犯不着惊慌如此? 小太监接着说道: “奴才听说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聚集在内阁外等着要答复,要皇爷给他们一个答复,不然,不然……便,便……” “不然便怎样!”说话的是成化天子。 此时天子已是厉言疾色,这群言官眼里还有没有把朕当作天子? 小太监汗如雨下,浑身颤抖着说完:“便……伏阙请愿!” “哗啦”一声,怒不可遏的成化皇帝一脚将案边的一只花瓶踢飞。 罪该万死,其心可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今日早朝那些平日里聒噪得不行的乌鸦集体失音,自己还以为他们是转了性子! 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是窜谋好了在这里等着朕! 难道这些人就以为朕是可欺之君?! 成化天子自认自己脾气算是极好的,竟然就被人欺到了头上! 泥人还有三分性子,不给点颜色这些言官们看看,真真是无法无天了! “阁臣呢?都干什么吃的?” 言官意欲闹事,内阁阁老竟然不闻不问,事先连个话都不传进来,要他们何用? “万首辅两天前就身体抱恙,在家休息。刘珝次辅苦劝这些言官,结果反被言官们堵在屋里不得外出。刘吉阁老今日散朝就去了太仓清点银库去了。” 这就是纸糊三阁老的德性,平日里阿谀奉上,在成化皇帝面前把大明说成了繁花簇锦,太平盛世,哄得皇帝开心无比。 真到了关键时刻,屁事都不顶用,唯一一个在值的还被人软禁了。 成化天子出离的愤怒了,“传朕旨意,全都拖出去廷杖,打不死……” 他原本说话微有口吃的毛病,此时一怒之下,说话竟然流畅无比。 天子震怒,整个乾清宫温度陡然下降,所有太监宫女全都伏倒在地,瑟瑟发抖。 便连最亲近的梁芳也是两腿发软,不敢在皇爷气头上出言劝谏。 “皇上,不可……” 说话的正是急步进殿的大太监怀恩,整个皇宫也只有他才敢在这个时候劝阻皇帝。 太监和大臣对皇上的称呼是有区别的。 太监称呼皇帝为皇爷,带有亲近之意。 大臣称呼皇帝为皇上,陛下,相当正统。 怀恩称呼成化天子为皇上,也是把自己当作大臣看的。 当然,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俗称内相,这么称呼也是很恰当的。 后人写《明史宦官传》的时候,只把三个宦官评价为好人。 怀恩,李芳,陈矩,这三人,连三宝太监郑和都榜上无名,怀恩便是头一个。 怀恩以忠耿正直着称,后世有人评价他,是一个比男人还要带种的太监。 这在成化年间,也算是一桩异数。 当然,怀恩大太监无论从资历、威望、还是职位上,都是太监里地位无可动摇的老大。 同时他也出了名的敢于保护朝中正直大臣,为此还被皇帝用砚台砸伤,事后却依然故我。 成化天子何尝不知道不可,广开言路求谏是自己金口玉言下的旨意。 那些言官不管是信以为真还是以假当真,都是按照圣旨做的。 现在好了,言官说的话不好听了,你就翻脸了,这还是明君所为么? 只是实在太气人了,这些家伙竟敢逼宫,反了天了! “有何不可!”成化天子盯着跪在地上的怀恩,语气森然。 怀恩这次带来的奏章实在太多,光是看着就头皮发麻,可见外面有多少言官在图谋闹事。 奏章之多,怀恩一个人拿不过来,是跟秉笔太监卑昌一起来的。 此时的卑昌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奏章洒了一地,浑身如同筛糠。 “老奴要贺喜陛下。”怀恩稳稳地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开始回话。 成化天子顿时又要抓狂了,碰上这么个烂事,有什么值得贺喜的。 “老奴听说,家有诤子,其家不败,国有诤臣,其国不衰。此时群臣争相进谏,岂非国家之幸,陛下之幸。” 怀恩就是怀恩,纵然已经用词已经很委婉了,还是显得太过耿直。 这句话原文是这样的: “父有诤子,虽无道不陷于不义;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 大臣们都是诤臣,这岂不是隐隐指谪天子是无道昏君? 成化天子原本已压下的火气腾的一声又直冲了上来…… 第178章 给个交待 “恕老奴直言,此次天变示警,已过去一月,陛下求谏,中外汹汹,总是留中不发,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还请陛下早作打算。”怀恩仿佛没有发现成化天子的怒火,仍然字字掷地有声。 跪在怀恩身后的卑昌,已经把肠子都悔得青了,早知如此,打死都不来送什么奏折啊! 卑昌泪如雨下,拼命把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催眠着自己,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老大,你找死也就算了,不能拉上我啊!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就行行好,住嘴! 就连梁芳也是吓得尿了,怀恩老匹夫,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这是要害死大伙的节奏啊! 他最清禁成化天子为人,天子平时甚少发怒,性格看起来甚至有些偏软。 然而一旦发怒,就预示着一场可怕的灾难将要发生。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简直就是放屁,伴君如伴龙还差不多! 神龙随便打个喷嚏,就是阵阵腥风血雨。 成化天子看着跪伏在地上,满头白发的怀恩,换了别人,他早就让人拖出去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了。 偏偏这人是怀恩,他就有点抓狂了。 许是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经历,成化天子是个特别念旧的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六岁那年的冬天,彻骨的冷,刚刚被罢为废太子的他身边只有一个万浈儿陪伴。 寒冷的北风席卷了整个冷宫,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万浈儿抱着他,两人用彼此微弱的体温慰藉着对方。 冷宫里没有任何可以御寒之物,唯有的两套衣物也全部裹在了身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和万浈儿都将在那一夜里被冻僵而死。 是的,那天晚上出了意外。 就在他几乎要冻僵的时候,有人从黑暗里出现,蒙着面,身材高大。 他和万浈儿以为是来取他们性命的人,死定了,万浈儿把他死死抱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这个人没有和他们说一个字,陆续从黑暗里取来了取暖的炭,御寒的衣物,吃食。 做完这一切后,这个人又一言不发地从黑暗中消失。 如果不是多出一大堆东西,这个人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没有人知道这人是谁,但年幼的废太子记住了这个人的背影和左手小指上一道深刻的伤痕。 因为有了这些东西,他活了下来。 后来人们常说圣天子自有鬼神相助,但成化天子知道,这个人是怀恩。 虽然怀恩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人们也相信圣天子有鬼神相助的神话。 但成化皇帝就是从那两处特征中认定了这个人。 所以成化天子即位之后不久,就把司礼监交给了怀恩,从不怀疑他的忠诚和品格。 所有人曾一度怀疑,怀恩只不过是个临时的过客。 因为他即不是成化天子从小的大伴,又不是英宗器重的老太监,凭什么在内相的首位长久做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看错,怀恩这个掌印大太监之位一做就是十多年,虽多次犯颜依旧稳如泰山。 当然,能稳坐司礼监掌太监,也和怀恩本身处置政事的卓越能力有关。 叹了一口气,成化天子总算是压下了心头怒火,说道: “都起来,此次言官聚众,为首者何人?” 怀恩恭恭敬敬起身,取出奏折头一本递上,回道:“刑科都给事中毛大人,毛弘。” “昨日毛弘,今日毛弘,就知道又是毛弘!”听到这个名字,成化天子只觉得头大如斗。 毛弘,成化朝有名的两大刺头之一,人称“成化朝唯二的良心”。 “外有王恕,内有毛弘。” 这位毛大人是科道官里的元老级人物,十分直言敢言。 而且专拿皇帝开挂刷声望。 只要是皇帝做的事,他老人家就要拿着放大镜仔细的看,发现有一丝不妥,立即进言。 在六科十数年,不论是发言规劝圣上还是论事数量,都堪称朝中第一。 难得的是十数年如一日,回回不拉,好斗成性。 这个人出了名的一根筋,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成化皇帝为什么要说“又”呢? 这是有过前车之鉴,啊不,是前科之鉴的。 成化四年,英宗先皇帝的皇后慈懿皇后薨逝。 成化天子不欲将之与先帝合葬,于是下旨另择吉地。 这位毛大人一看,这是违礼啊,大大的违礼啊。 这下让我逮住一条大的了,我得上书! 于是毛大人连续上书,当他发觉自己的奏折被丢进垃圾桶里的时候,爆发了。 毛大人就带头组织挑事,爆发了大明朝第一次集体伏阙请愿事件。 当时毛大人是这么振臂一呼的: “这是关系国家和各家家族的根本大事,吾辈死谏的时候到了,请各位不论官职大小,一定要跟我一起伏阙力争,青史留名。” 还有什么比义正严词地阻止皇帝做出违礼之事更能体现人生价值的事情? 明显是皇帝做得不对,这明明就是青史留名千载难逢的良机嘛! 加上人多势众,大家都看着呢,谁会在这节骨眼上怂包? 于是应者如云,群情激奋。 当然,真到了伏阙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想起了老朱家酷烈的手段。 于是有人害怕,后悔了,想退出的不在少数。 又是毛大人的同伙,给事中张宾大呼: “来都来了,现在跑还来得及吗?大伙身受国恩,谁敢首鼠两端,就是大伙的敌人。” 天知道张宾是不是受了毛大人的授意,早在伏阙之前就让所有人都签了字,妥妥的立字为据,就算是退出也不会除名的。 没了退路的大伙在文华门伏地痛哭流涕,哭得稀里哗啦,终于令得成化皇帝不得不收回了成命。 正是这位毛大人开了这个集体伏阙请愿的先河,而且最重要的还成功了。 这样的事情一开了头,就再也止不住,后面就越来越多了。 这次,这老顽固想必又是老调重弹,翻来覆去又是那一套。 果然啊!一打开毛弘的奏本,便见上面写着: “天降大灾,连绵三千里,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这老儿开篇就危言耸听,不夸大事实你会死么?成化天子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吸一口气,再看…… “臣闻明君治国,必先言路通达,今天变示警,应在人祸,恳请陛下罢黜方士僧道,清明人心;裁撤厂卫,以正世道……” 成化帝只觉得一千只苍蝇在脑子里嗡嗡,又是老一套,你烦不烦,跳过,看下面的…… “臣又闻,正人必先正已,古之明君必悯民省已,闻过则喜,为天下臣民之表率,唐之太宗,十八年间自劾竟达四十有四,罪已天下五次,遂有天下大治,海内共仰,何曾损及英名……” 为什么要拿唐太宗来跟朕比呢?他绘画有朕好么?真是莫名其妙! 说来说去,还是想要朕下罪已诏,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有没有考虑过朕的感受…… 顺手一扔,成化帝将奏折甩出数米之外,再不看余下的奏章,盯着怀恩,问道: “卿怎么看?难道要朕下罪已诏不成?” “陛下,罪已诏是万万不能下的。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怀恩在这点上倒是毫不含糊。 怀恩身为内相之首,自然是绝对维护皇上权威的。 这一点也正是成化天子虽然有时会恼他,却并不计较的原因。 “哦,卿有何决断之法?”成化帝来了兴致。 地震之事前后闹了一个多月,烦不胜烦,还是尽快解决是正经。 “老奴思来想去,大臣们无非是想要陛下有一个励精图治的交待,陛下便给他们一个交待,如此,上可安朝堂,下可安民心,言官们也没有了闹的理由。” “什么样的交待?” “西厂!” 第179章 诡异往事 “什么样的交待?” “西厂!” 怀恩公公的意思很明显,双方各退一步。 皇帝裁撤西厂,大臣们不再提什么“五大弊政”。 政治嘛,便在于相互妥协,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 这样的事,去年就有过一次。 当时西厂横行霸道,惹毛了以内阁首辅商珞为首的一众文官大佬,于是群起而攻之。 面对潮水般的奏折,成化皇帝也是有些慌了神的。 怀恩同样是建议裁撤了西厂,平息了众官的愤怒。 当然,后来没过多久,皇上便开始反攻倒算。 不但免掉了商珞等一众刺头,还成功地恢复了西厂,嚣张跋扈更胜从前,使得一众文官很是平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可在反攻倒算之前也是先退了一步的,正所谓退一步才能更好地蓄力发出下一击嘛。 天变示警,群情汹汹,顺势抛出西厂,这本就是一着妙棋。 “陛下,本朝已有锦衣卫,东辑事厂,西厂之设亦是临时,此时事毕,裁撤也属应当,且西厂本就多余,手下冗员众多,人浮于事,混吃混喝,如同蛀虫,弃之反彰显您之圣明。” 对于怀恩公公来说,西厂本就不是常设机构,又扩张太快,人数加起来都比锦衣卫和东厂都多,对大内对朝廷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此时拿来擦屁股岂不是正体现了它本身的价值。 尤其值此君臣顶牛,大大的不利于朝政,抛出西厂平息各方怨怒,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陛下,君臣对立,非国家之福也,北有鞑靼小王子励精图治,窥我大明锦绣河山,南边倭寇蠢蠢欲动,云贵川广土人不服王化,又有作乱苗头,湖广流民之事刚刚平息,百废待兴,正宜戮力同心才是!” 怀恩作为内庭大当家,深知此时大明之艰难,内阁的纸糊三阁老只知取悦皇上,政事上争权夺利,排除异己,再不能出什么乱子了。 这样的沉重的话,别人是不敢也不会当着成化天子的面说的。 开什么玩笑,惹毛了天子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别人嘴里说的大抵都是天下太平,虽有小恙,却也不足挂齿之类的大话。 因此从怀恩的嘴里说出来,便显得格外的沉重。 怀恩是不会骗朕的,天下到了这般田地了么? 成化天子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心里犹豫不定。 西厂是成化天子一手成立特务机构,自然有相当深的感情。 此时他甚至在想,若是汪直在京,自己必不会被言官逼迫至此! 西厂的设立可以说是非常偶然,又是必然的。 这得从香艳而诡异的“妖狐夜行”事件说起。 成化十二年,京城有个叫赵灵安的富家子在出城游玩的时候,偶遇一美貌女子。 据说这女子相貌奇美,超出了人类,不得不戴上面纱避免见到的人类会发狂。 本来赵公子是无缘一睹真容的,或许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赵公子见到此女的时候,恰好一阵香风吹来,女子的面纱被吹了起来…… 赵公子一见如此美女,立刻便魂飞天外,自然是拼了命也要上前攀谈的。 于是郎有情妾有意,干柴遇烈火…… 事情进展到了这里,自然是士子最爱的调调了。 赵公子是个急性子,对待感情当然选择先上车后买票的那种,当日就把女子带回了府里。 春宵一刻值千金,此间乐不思蜀这些都不必多言。 据赵府外面的人回忆,赵府整晚都是丝竹歌舞之声,欢娱不断,通宵达旦。 单说第二日一早,整个赵府死一般的寂静,无人进出,连鸡鸣狗叫之声也没有。 人们不免好奇,玩到扑街了么?有好事者大着胆子拍门,良久,居然无人应声。 照理说,怎么都会有门子值守的。 觉察到不对的人们于是报官,官府来人,派人翻墙而入从里面开了房门。 众人进入后骇然发现,赵家合府上下的人竟是全部死了个精光,全家扑街。 便是府里养的两条恶犬,花池里的鱼,笼子里的鸟也无一幸免。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这些死去的人和动物,全都没有伤痕,找不出致死原因。 而死者里唯独没有昨日赵公子带回的绝色美女。 至此,京城里就开始流传狐狸精吸人阳气的事件。 到了晚上,更不断有人看到一个绝色美女在四处游荡。 且每次出现,第二日便会发现验不出伤痕的赤身男性死尸。 最令人不安的是,后来守卫皇城的禁军中也有人见到了妖狐。 不同的是,禁军们见到的妖狐并非美女,而是裹着一团黑气,似狐非狐的怪物。 这妖怪的道行莫非是吸了活人阳气后见涨了? 这事后来是记进了《明史五行志》里的: “京师天变,有物金睛修尾,状如犬狐,负黑气入窗,直抵密室,至则人昏迷。遍城惊扰。” 看到没有,天变,虽然只是局限于京师的小范围天变,却也出了妖孽祸国,不容小觑。 所以后来大凡天变,皇帝和大臣们都是无比紧张,是有缘故的。 再后来的事,记录在《万历野获编》之中,也是成化皇帝和怀恩亲历的。 一日,天子上朝,行至奉天门,怪物忽出,众侍卫惊恐哗然,竟置皇帝不顾,转身就逃。 成化天子身边瞬间就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当然,成化天子也是想跑的,只是两股战战,想跑却挪不动步。 就在这时,怀恩大喝一声,抢上前来,捡起一名侍卫掉在地上的腰刀上前举刀乱砍。 有了人带头,回过神来的侍卫才敢抽刀上前围杀妖狐。 人类毕竟人多势众,圣天子又有天命镇压,怪物仓促间竟然不敌受伤,仓皇而遁。 命是保住了,可成化天子却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经过如此事件,成化天子对什么锦衣卫,什么天子亲军,什么东厂,什么御马监,哪里还有半分安全感信任感?! 晚上能睡得着才是怪事了! 他能信任的就只有怀恩,还有那三四名不知是真的忠心还是吓傻了的小太监。 而这三四名小太监中,唯一一位敢挡在他身前的就只有,汪直。 汪直本是万贵妃宫里的小太监,昨晚天子在安喜宫中留宿,他只是按例随侍皇帝早朝的,却不料就遇见到了这等事情,当时想也不想就挡在了天子身前。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汪直能从一个无名小太监迅速崛起,不是没有道理的。 从那时起,成化皇帝就有心设立一个取代锦衣卫和东厂这群废柴,能让自己安心的机构。 当然,当时仅仅处于构想阶段,并没有真正的开始实行。 毕竟增设一个能取代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机构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别的先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光花销就是一笔极大的费用。 向朝廷伸手,那是不可能的,光是那些官员们哭穷的泪水都能让人淹死。 更不用说六部那群头头脑脑们,有事没事总想着从内帑里掏银子。 所以,大家都懂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老朱家贪财吝啬的本性会使得这个设想永远就是设想。 然而成化十二年,实在是一个诡异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年头。 “妖狐夜行”事件才过去没多久,又出了一个“妖道李子龙案”。 如果说“妖狐夜行”让成化天子寝食难安。 那这个“妖道李子龙”就让成化天子性命堪忧了。 第180章 妖道诡事 “妖狐夜行事件”发展到了“袭击皇帝事件”,加上时值天变,于是便有方士出面解释,此乃“黑眚”,并非普通的妖物作祟。 先回头补充一下成化十二年那场“天变”的情形。 自大明永乐大帝起,历代皇帝每年都要举行两次“祭天”,祭祀“皇天后土”。 一次祭天是祭祀皇天,皇帝受命于天,乃是天子,是人间“敬天法祖”的具象,所以每年祭天既是“天人感应”的一种体现,也是与上天沟通的方式。 祭祀皇天大礼规定在每年的冬至这一天。 所以传统上冬至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最早被称为“元旦”,是一年的开始,于是有了“冬至一阳生”,因而民间才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 另一次祭天是祭祀“后土”,祈祷五谷丰登,亦称为“祈谷礼”。 华夏文明是农耕文明,农业历来都是立国之本,所以皇帝要祈求上天风调雨顺,土地多长庄稼,有好收成才能国泰民安。 祈谷礼定在每年的正月上辛日举行。 顺便提一下,两次祭坛都在天坛举行,但是冬至日举行的祭天是在圜丘坛举行,而祈谷礼是在祈谷坛举行,不可混为一谈。 成化十二年的天变就是在“祈谷礼”,祭天时发生的事情。 正月上辛日,原本风和日丽,然而就在皇帝将要祭祀的时候,天气突变。 乌云骤起,狂风凛冽,大股异常寒冷的寒流袭来。 祭祀用的蜡烛全部被吹灭不说,甚至还有一些乐官,力士,宦官被当场冻死,众多大臣受寒得病。 京师一日之间冻死数十人,冻伤病者数百。 这就是万化十二年的小天变。 而按照天人感应说法,天变就预示着上天给与天子和朝廷的警示。 这当然就会让天子和群臣紧张不已。 果然,没过多久,象是“妖狐夜行”这等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既然妖狐乃是“黑眚”所化,那么,何谓“黑眚”? “眚”,即阴阳五行失衡混乱而形成的妖物,是灾兽。 因为对应金木水火土,所以有五种“眚”。 而这一次便是五行中的水行出了问题,水对应黑色,故而称之为“黑眚”。 这“黑眚”在大内搞事失败后,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为了疗伤,妖物开始转移目标,把目光瞄准了寻常百姓家。 当时正是盛夏,百姓贪图凉爽,晚上多在屋外打地铺睡觉,结果便在当晚,便有多名百姓受袭。 受袭者浑身是伤,伤口处有黄水流出,十分骇人。 看来这一次妖物已不仅仅是吸食阳气,而是开始吸血了。 随后数日,黑眚袭人之事频发,百姓吓得晚上不敢熄灯睡觉,风声鹤唳。 官兵加派巡逻,青壮结队自保,家家户户备有锣鼓鞭炮,一旦发现妖物踪迹便敲锣放炮,众人纷纷涌来互救。 可即便如此,仍是防不胜防,多有一整家人遭遇袭击,男女受伤昏迷致死,孩童便被啖食。 整个京城可谓是入夜即惊,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竟多有指谪天子失德之语。 面对如此情形,朝廷自然是重拳出击,一面加派兵力巡视,一面四处延请高人,同时加大治安力度,打击江湖术士骗子之流。 妖道李子龙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入京的。 李子龙十分神秘,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人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师附近有一位名叫“李子龙”的得道高人形象就已在悄悄流传。 各类正史关于李子龙的资料太少,无数记载也是讳莫如深,且有太多迷信和神话的色彩掺杂到了事件当中,让人无法拔开层层迷雾探寻到其中的真相。 史载妖道李子龙善“左道”,也有说其善“巫术”的,且极善“蛊惑人心”。 作为成化朝最诡异的事件,诸多野史均有零星记载。 后世网络还是有不少牛人的,他们综合正史野史,还原出了不少真相。 方唐镜就看过一篇文章,分析这位妖道李子龙,指出,这位神秘妖道,便是当时的白莲教左护法,且是一名天赋异禀的催眠高手。 白莲教自诞生之日起,就跟所有正统朝廷是死敌。 到了大明朝,由于太祖称帝前曾有过入过教,深知白莲教对统治阶级的威胁,统一华夏后便下令取缔之,到了成祖时期,又剿灭了号称佛母转世的唐赛儿,双方可谓世仇,白莲教更是与大明不共戴天。 因而整个国朝,白莲教莫不以推翻大明王朝,诛杀大明皇帝为最终目标。 此时的李子龙潜心在京师一带发展,已经拥有了众多的信徒和拥趸。 借着“妖狐”“黑眚”事件,妖道名正言顺进城降妖。 不知是妖道“法术高强”还是这厮运气好,在他镇妖的那段时间里,“黑眚”竟然没有再次作恶。 于是人们更加信服其法术高强,修为高深,一时入其门者日众。 而妖道最居心叵测的是,妖道发展的这些信徒,竟然有相当多一部份是太监和皇官亲军,便是连锦衣卫和东厂里也有这位妖道的徒子徒孙。 作为一个催眠高手,李子龙当然对这些人施展了自己的催眠手段。 其中有一名太监乃是御用监的从七品掌事太监韦舍。 御用监掌管采办御前所用之物,比如屏风,桌椅,棋盘,纸张瓷器,算是比较肥的实权部门,自然,这韦舍也算是小有权势的太监了。 这韦舍被催眠之后,就时常利用职务之便,将李子龙带入皇宫大内。 而李子龙这厮时常跑到万岁山探查。 万岁山又称景山,是永乐帝修建紫禁城时所建。 据说皇宫按风水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北面的玄武不可无山,因而建之。 万岁山地势最高,可直接窥视帝后寝宫,行宫,居所,军士守卫换班规律。 这李子龙图谋催眠皇帝又或者杀死皇帝的居心已经昭然若揭。 李子龙自持艺高人胆大,再三再四的窥探皇帝行踪。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李子龙虽然做得隐秘,但他在皇宫中随意进出的事情还是被不少人看到了。 皇宫里除了皇帝是个正常的男人,其他人都是太监,非正常人类,心思当然也十分扭曲,互相碾轧的事情不要太多。 现在宫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这就很让人起疑了,韦舍和李子龙很快就让人盯上。 然后十分不意外的,李子龙就被大批锦衣校尉堵了个正着,拿了下来。 而立下这泼天功劳的这个人,没错,又是汪直,汪公公。 当成化天子知道居然有妖道在自己卧榻之侧窥视,且有意欲图谋不轨时,后背满是冷汗。 自此,成化天子下定决心要把心里那个设想变成现实。 于是,西厂便应运而生,而西厂的厂公,理所当然的就是汪直这个幸运儿! 第181章 汪直回京 西厂成立有其特定的历史使命。 在成化皇帝心里,西厂的成立既然主要是因为解决天变,那么在这一次天变事件中,为了平息事态而裁撤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 只不过西厂用起来极为得心应手,成化皇帝心里一时极为不舍。 大臣们吵吵闹闹的所谓“五大弊政”,即锦衣卫,东厂,西厂,传奉官,皇庄。 传奉官就是指僧道方士画师这些人,当然,也包括那些献金求官的人,这些人奉召服侍皇帝,本来嘛,工作之余放松放松并不是什么坏事,谁还没有个业余爱好,无可厚非啊! 可坏就坏在这些人服侍的对象是皇帝,皇帝一高兴就封他们一个官当当。 一来二去,封的官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挤占了文官正常的上升渠道,大臣们自然是不高兴了。 这些人里面许多人都是炼丹修道的好手,皇帝想要长生不老还要靠他们呢,是不能罢黜的,免谈。 没办法,大明皇帝长命的没几个,大家都是有求生欲的嘛,就不能理解理解! 再说皇庄,皇庄这东西本来是没有的,四海之地莫非皇土,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再玩什么皇庄,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非也,这年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不,皇帝家也没余粮啊! 自太祖将国家岁入分为内库和外库之后,皇帝每年的用度就有了定数。 老朱家的天子们业余爱好太多,几乎个个酷爱修道炼丹,今天盖一座道观,明天买点海内外奇珍炼丹,花钱如流水,再加上别的业余爱好,当然就总觉得钱不够花。 于是做皇帝的只能广开财路。 成化之前的皇帝多数是将发财的门路想到快钱上面 比如卖买官位,开矿,开织造厂什么的。 到了成化皇帝,恰好死太监曹吉祥意图谋反,事败后家财被抄。 于是成化皇帝平白得了数万亩良田,数十座庄子。 本来这笔帐是要充入国库的,但成化皇帝心知,田地才是最稳定的财源啊! 于是便以曹吉祥家财乃是贪污宫中财物为名,将之充入宫中为庄田,皇庄便由此而得名。 自开了皇庄之后,皇宫每年都能得到不菲的回报,于是皇帝也开始了投机土地这行。 实际上大明朝大规模的土地兼并就是由此而始。 凡事一开了头,以后想止都止不住,所以这个皇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的。 那能让步的,最后就只剩下厂卫了。 虽说厂卫不分家,锦衣卫,东厂,西厂都是一个体系,都是自己的鹰犬爪牙。 可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锦衣卫是从太祖时期就成立了的,东厂是成祖时期成立的。 这两个机构成立时间太长,根深蒂固,触角遍布大明朝野。 其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关系到朝堂和地方的方方面面。 若是当真裁撤了其中的某一个,必然会引发时局的动荡,不是说裁撤就能裁撤的。 想来想去,最终能做出的让步,竟然只有才成立两年的西厂。 怀恩知道,皇帝已是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劝谏,默默等待。 成化皇帝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正要吩咐拟旨,便见一个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一看小太监那着急忙慌的样子,作为皇帝身边的总管秘书,梁芳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怕什么来什么,莫非是那些言官们闹起来了? “慌什么,有事慢慢说!”梁芳快步迎了上去,呵斥道。 他要先压制住势头,免得这小太监不懂事,火上浇油。 “奴才该死……是,是汪公公回来了,正在殿外等着求见皇爷。”小太监喘着气一口气说完。 开什么玩笑,小太监哪敢慢慢说,汪直是多跋扈的人啊,要是他知道自己传话慢了半分,指不定会有什么祸事呢。 不得不说,汪直这两年来声威赫赫,锦衣卫东厂的人在他面前都要矮上三分。 虽然还没有怀恩的威严,但余者已不放在他眼里了。 连梁芳这种皇帝身边的总管秘书,御马监大太监也不敢在汪直面前拿大。 “让他给朕滚进来!”成化天子心中一喜,终于是回来了。 汪直回京,成化天子手中就有了一柄对付言官的利器。 成化天子的话听在梁芳的耳中,当真是又妒又忌。 陛下只有对一个人极亲近才会言语间如此不客气。 自己陪伴了皇上十多年,才勉强混到这个程度,汪直这个奸佞小人才用了多久,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而已。自己要加倍努力逢迎皇上才行啊! 成化天子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就急步抢进殿来。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人已经跪在了皇帝面前,朗声道: “奴才奉旨出京不到一月,竟有言官聚众闹事,意图伏阙胁迫吾皇,实是罪大恶极,奴才已下令将这些人全数看住,只要陛下点一下头,奴才立刻便让他们人头落地!”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汪直进殿之快,就听到如此爆炸性的消息,顿时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就是汪直,真的是汪直啊,一贯胆大包天,行事无所顾忌的疯子汪直。 梁芳顿时又想小解了,汪直这厮一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真心不让人好好过日子了。 刚爬起来的卑昌顿时又把身子缩成了一团,拼命地催眠着自己,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混账,言官们都是国家栋梁,你如此横加折辱,只会火上添油,于事无补!”怀恩怒斥道。 “回怀恩公公的话,卑下只是派人将他们看住,并未动粗,何来火上浇油之说。”汪直不紧不慢地顶了回去。 这还是对怀恩,汪直是怀了敬畏之心的,换了别人,汪直毫不犹豫就会骂了回去! 西厂的人出现在言官面前,本身就带有浓浓的警告意味,跟动粗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毕竟还没有动手,倒也是说得过去的。 怀恩闻言也松了一口气,汪直这厮目无王法是出了名的,想不到这次倒也还懂得些轻重。 本来逮捕官员是要有宫里驾贴的,但汪直屡次都是先拿了人再补办手续,惹得天怒人怨。 司礼监帮他擦屁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既然没有动粗拿人,怀恩也没什么好说的。 实际上,他对西厂也并没有什么偏见,当然,他对锦衣卫,东厂都没有什么偏见。 建议皇上抛弃西厂平息朝野愤怒,是出于西厂拉仇恨太多,是最合格的背锅侠之缘故。 处在怀恩这个位置,以他的圣眷和自身的本事还有朝野的声望,他是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的地位的。 事实上,汪直虽然鲁莽,却不是无脑的蠢货。 前两年之所以招招大开大阖的取人性命,玩残玩死了不少大臣,乃是逼不得已。 一个新成立的厂卫机构,若不大杀特杀,做出点人神共愤的事情来,谁会怕你? 又怎么能力压锦衣卫和东厂这两大老牌恐怖组织? 要知道,西厂全称可是西辑事厂,不是西慈善厂。 而且咱们的汪厂公也是有梦想的,梦想着有一天能一统三大恐怖组织。 虽说这个梦想有点难度,可谁让自己背后有万娘娘撑腰,万一一个不留神就实现了呢? 加上这次江南之行,得了一个臭书生的指点,这才会表现得如此“赤胆忠心,奋不顾身”! 这个书生说了,自己得罪人太多,想要补救怕是补救不过来了,日后下场必将惨不可言。 惟今之计,唯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一个孤臣孽子,谁也不靠,就死死跟紧皇帝。 皇帝一看,汪直这家伙跟谁都不对付,不但忠心,且成了全天下的公敌。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只能死心踏地地跟着朕,叫他指东不敢打西,可以放心大用。 皇上缺的是什么人,缺的就是真正对自己忠心不二的人。 别看似乎全天下人都对皇上赤胆忠心,实际上,都是当不得真的。 正如“吾与城北徐公孰美”里所说的,大家都是惧他怕他有求于他而已。 这一点,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否则也不配称孤道寡了。 因此才一回京,就听到言官准备搞事的消息,换了平时,汪直说不定还会斟酌再三。 可想到那个书生的话后,顿时就大喜过望,这不是瞌睡了正好遇到枕头么?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控制住事态再说。 谁敢不服,直接先打一顿,然后丢进诏狱清醒清醒。 “胡闹,下不为例!”成化天子摆摆手,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实则成化天子心情大好,这群该死的言官,让西厂的人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倒也不错。 嗯,汪直办事还是得力的,就是不知道这次江南之事办得如何了,于是问道: “先说说你这趟差事。” 果然赌对了,汪直心里感叹。不得不说,这个叫方唐镜的读书人果然是个能看透人心的妙人,年纪跟自己差不多,怎么就跟个老狐狸似的,懂得的东西那么多? 如此读书人,简直是个妖孽,不行,这样的读书人,非得死死攥在自己手里不可。 “啊嘁!“数千里外的方唐镜重重打了个喷嚏,浑身一阵恶寒,是谁在打自己的坏主意? 汪直面对皇帝的问话,脸上笑成了一朵大红花,大声道: “奴才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奴才此次江南之行,大有收获……” 第182章 恭喜皇爷 “奴才恭喜皇爷,贺喜皇爷……” 汪直眉飞色舞,好似刚刚捡到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 众人却是满头的黑线,一脸便秘。 汪直,不会拍马屁就不要拍了好不好,这马屁拍的,也太糙了些。 这次地震,可以说是大明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先不论受灾的损失,单单说直接受灾的百姓,就高十余万人之多。 因此而造成的治安案件,流民和造反事件此起彼伏。 一些地方的民怨和社会动荡甚至到了即将沸腾的地步。 各地告急的奏折雪片般飞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内阁六部天天为赈灾之事愁白了胡子,不然也不会有这次伏阙请愿事件。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恭喜恭贺的。 至于汪直后面的那句“大有收获”云云,大家自动忽略了。 无非是这厮到地方上敲诈勒索了大笔财物带回孝敬皇上。 这种事背后再说好了,摆不上台面的,更没有什么恭喜贺喜一说。 怀恩胸膛起伏,若不是皇上在这里,立刻就要拍桌子发作了! 便是成化天子脸面上也是僵住了。 朕可是明君,当此举国同哀之时,何喜之有! 朕此时还被百官苦苦相逼,非要朕下罪已诏不可,更没有贺喜的理由! 莫非这汪直吃错了药? 汪直对众人的反应视而不见,滔滔不绝: “奴才一路从陕西开始,经西安,凤翔,凤阳,然后辗转咸宁,泾阳,九江,最后止于松江…… 沿途所见,受灾最重的凤翔已城无完市,路上常见村镇倒塌得如同平地,道路断绝,桥梁损毁……” 有些地方饿殍数百里,人民流离失所,地方官府救济不力…… 田鼠蚂蚱,蛇虫蚁兽,都成了灾民充饥之物…… 有些地方甚至野菜树皮都剥得干干净净,时有易子而食之人间惨剧听闻…… 盗贼呼啸,杀人而食,商旅不行,民生凋敝,路有倒毙之尸,豺狗出没,数十上百里无人区比比皆是……” 一派末日景象,众人都听得胆战心惊,心头沉重无比。 哪里还有心情计较汪直之前的口误。 知道当此大灾,百姓生活定会艰难,却想不到会艰难至此,活着简直就是一种苦难。 “怜我子民,忧患实多,朕之过也,这罪已诏,朕实是该下!”成化皇帝垂泪哽咽。 成化皇帝性格总体上是宽厚仁和的,童年那段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每每思之,常能推已及人,这在他当政之后,大政方针中时有体现。 比如在对待湖广流民的问题上,他老爹英宗是绝不手软,一直是强硬剿杀的。 到了成化皇帝,就开始转向温和的以抚为主,抚剿并举的策略。 又比如他能不计较叔父废除其太子之位,即位后恢复了叔父的帝号,平反于谦冤案。 以及在位期间,不杀大臣这些事情上,都能看出来他是个宽厚之人。 “松江府如何?”怀恩皱眉,他是绝不赞成皇帝下罪已诏的,于是转移话题。 在他想来,江南乃鱼米之乡,税赋重地,总不至于糟糕到哪里去。 怀恩主持司礼监,每日里批阅奏章,也知道松江府有小股乱象,兵部奏请出动金山卫平乱,还是他向成化天子力挺通过的。 有了官军强有力的镇压,本身松江富庶又冠绝天下,应该很快就恢复昔日的盛世景象,所以才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打算冲淡皇帝的哀伤。 然而,汪直接下来的话,却让怀恩如坐针毡。 “松江府虽不曾出现易子而食之事,却几成祸乱之源,为祸之烈,冠绝诸省……” “奴才在松江所见,乱象频发,奸商趁着天灾之际,囤积居奇,勒索百姓,平时一两银子能买到两石米,在奸商的哄抬之下,最高时竟至十两一石,实是骇人听闻之至……” “由此导致白莲教余孽乘虚而入,妖言惑众,收买民心,城内民情汹汹,盗贼当街明抢,小股作乱数不胜数,已有渐成燎原之势。” “幸得金山卫出兵弹压,事态稍平,然则邪教余毒根深蒂固,又与奸商甚至听说还与倭寇有所勾结,此时的松江,已是火炉旁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 “松江府的常平仓为何不用?”鱼米之乡居然缺粮,还被炒到了正常情况下二十倍之高,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成化皇帝勃然大怒。 怀恩更是皱眉,江南各府的常平仓属于考核之列,每年都会有巡按巡查,不可能是空仓库? “奴才亲自调查过,当地官府实属无能,大灾前常平仓存粮本有八成,虽不足朝廷定额却也不至于导致缺粮。” “然而就在天灾刚起的第二天,常平仓的存粮就被一众奸商联手购下九成,只剩下不足定额的一成,以至于奸商一哄抬粮价,各级官员就无计可施,唯有坐视奸商横行,彼于应付,这才酿成大祸。” 常平仓,是传统的称呼,官方称之为预备仓。 太祖于洪武三年发布政令,命天下州县皆于四乡各置预备仓,出官钞购粮贮之以备赈济荒年之用。 一般是以借贷的形式用之于小民,秋收时偿还,且是低息无息偿还,有时候灾情严重的话,朝廷多会免除偿还的。 太祖高瞻远瞩,严令以此为定制,后世子孙不得更易。 常平仓平身就有平抑物价,打击囤积居奇的作用,这本是极好的措施。 但是天下事到了贪官的手里就变了味。 到了明中期,常平仓本是应由官府出钱购买的,许多地方硬生生把之当成了赋税的一项加派到地方。 而抠出来用作买粮的那部份钱当然就流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这么一搞,常平仓反成了害民之举。 如此一来,缺粮的地方要保证常平仓定额当然困难重重。 而不缺粮的地方则把常平仓当作生财之道,肆意买卖,哪管里面有存粮几何。 江南从不缺粮,历来官府并不重视屯粮,即便出了天灾也想不到会出现缺粮之事,因此有奸商大批购进,且价格高于平常,为贪蝇头小利,便将之大部发卖。 此后事急,一时之间哪里有什么好的办法。 “贼子误朕,贼子误朕!”成化帝咬牙切齿,这些官员在他嘴里已是辜负皇恩的大贼人。 “汝负钦命,又有王命旗在身,难道就坐视此类事情发生而无所作为!”怀恩也是愤怒了。 前些天有御史弹劾松江知府治下混乱不堪,他就觉得事有不妥,然而御史毕竟是风闻,并无真凭实据,加上首辅万安又说此乃小乱,弹指即平,不易重治,恐反生事端,因而也就没怎么当回事,哪里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皇爷容禀,原本奴才也是气得暴跳如雷的,拔剑便要代皇爷斩了那狗官,给江南百姓一个交待,然而不料……” “不料什么?”成化皇帝怫然不悦,你堂堂西厂提督,朕最信任的家奴,竟然畏惧区区一个地方四品官,朕还敢信任你么? “莫非这位知府背后有朝中哪位大人撑腰?汝怕了不成!”怀恩立刻就想到了帮这位知府遮掩的首辅万安,若真是如此,倒也是有几分棘手,不过就算不斩了此贼,先接手松江政务布置一番也不是不可以的! 汪直汗了一把,自己说得太急,口干舌燥之下略停了一下,竟让两位大佬如此着急。 咽了一口唾沫,汪直正要继续说下去,又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进殿内,口里直嚷道: “言官,言官们……” 所有人又是一惊,言官们闹了? 连汪直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珠。 言官们居然敢在西厂番子的眼皮下闹事了!这是鱼死网破的节奏吗? 第183章 言官打人 就在汪直进乾清宫奏事的时候,宫外的言官们集体都不好了。 任谁身边有一干如狼似虎的西厂番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是人都会不好的。 言官们不怕皇上,哪怕就是跪死,撞柱而死,都是光宗耀祖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咱们干上这么一票,赢得生前身后名,值了! 可若是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就先被莫名其妙的痛殴一顿,然后还要被扔进诏狱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不但斯文扫地,脸面也丢光了,前途还没有了,最重要的是,还没地方说理去。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 一个怀春的少男为了某个女神寻死觅活,拿着鲜花爬到楼顶大喊: “我爱某某某,你今天不答应本人的求婚,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看!” 就在所有人苦劝到嘴角起泡,无计可施的时候。 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大胡子邋遢男眼角含春地走了上前,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喊着: “哦,吾爱,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去死了!” 这,太让人误会了好不好?太恶心了有木有? 这叫人还好意思跳楼吗? 此时言官们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 身为带着大哥的毛弘大人气得不轻,他瞪着带头的番子头目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监视大臣,信不信老夫参你一本。” 毛老大人的言语对于正途文官来说,绝对是忌惮不已,偏偏对这些西厂番子毫无作用。 那西厂番子闻言反倒大喜,连连拱手道: “多谢毛大人成全,小人乃是锦衣百户常风,正常的常,威风得紧的风,请大人务必不要写错了。” 说完之后,意犹不足,还当场借了纸笔写出自己的姓名。 西厂的人员复杂,一部份人手是从勋贵子弟中招募,一部份是从世代相袭的锦衣校尉中招募,还有一部份是宫中的小太监,最后一部份是从京营各部抽调,也有少量是从平民中招聘。 天子亲军都称之为锦衣校尉,以示区别于一般军户。 锦衣百户,表明了此人乃是世代相袭的天子十三亲军之后,根正苗红。 象这货一般出身的,在锦衣卫东西厂里一捞一大把。 这些人平日里削尖了脑袋净想着怎么向上钻营 此时大名鼎鼎的毛大人亲自出手弹劾,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哪里有拒绝的道理?还主动补充资料,唯恐老大人年老糊涂记不住自己姓名呢! 厂卫的人天生就与大臣是死对头,当然是越出名越有前途。 看着这家伙热切的目光,毛大人无语了…… 不过若是以为毛大人没办法对付这些番子,也太小看毛大人了。 毛大人可是久经考验的斗士,连皇上都头痛的存在。 微微一笑,毛大人开口道:“你当真不怕口诛笔伐,鞭挞拳脚加身?” 切,你名动朝野的毛大人弹劾,我正是求之不得!那番子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嘴脸道: “职责所在,虽刀斧加身也是甘之如饴的!” “常百户倒是勇气可嘉,你看,这是什么?!”毛大人冷笑一声,扬起手里的笏板。 常风常百户傻傻伸长脖子看了过去,忽然,风声骤起。 “啪!”一道红印出现在常风脸上,火辣辣的痛啊! 震惊,迷茫,失落……常风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毛弘。 什么,被打了?还是被一个老货打了?我堂堂西厂御前常刀常百户居然被文官打了? 自己是被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匹夫打了?这怎么可能,是幻觉? “啪!”毛大人反手又是一记笏板,结结实实地打在常风的另一边脸上! 又一道红印高高隆起。 我……草,确定了,不是幻觉,这老匹夫真的下死手了。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倒好,颠倒过来玩了。 本应动手的番子反倒是被痛殴的那个,一时之间,闻声看过来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还不算,刚刚清醒过来的常风眼前黑影一闪,肚子上又挨了一脚。 “狗贼,国家事就坏在汝辈手里,除贼的时候到了!”有人高声疾呼。 没错,这个人就是毛大人的老搭档,给事中张宾。 两人十几年同事,意气相投,一见毛弘动手,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 张大人跳起来便是一记飞腿,倒也势大力沉,将常百户踢了一个四仰八叉。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此腿力,张大人也是十分满意。 毛大人与张大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干脆就把事情闹大,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今上从天顺八年登基至今,只有初期两三年与大臣有一些互动。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子性子越来越内向,渐渐越来越疏远大臣了。 百官多年来都只能在朝会上远远地看上天子一眼,君前奏对这种事情成了稀罕事。 偶有的几次特例,也都是天子于文华殿召集近臣,同样远离众人,由太监传话。 算起来,群臣已有十一二年没有与天子近距离奏对过了。 这一次众人打算伏阙请愿,也是有着面见天颜这样宏大梦想的。 只不过众人都知道这个梦想太过遥远,便只在心里一闪而过,能得到天子的只言片语已是很满足了。 但是这群番子来监视,反倒给了毛大人希望。 若是伏阙请愿不够大,毛大人绝不介意更大一点。 若是天子能出面,自己有机会面谏之,定能让天子幡然醒悟,亲贤臣远小人! 忠君报国在此一举! 这绝对是一个中兴大明最好的一个机会! 此时毛大人动手在前,张大人飞腿于后,都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而那平日里如狼似虎的西厂番子狗一般趴着不敢还手,大大鼓舞了所有言官的士气。 再加上张宾张大人那一嗓子令人热血沸腾的高呼! 所有的言官都撸起了袖子,便要“老夫聊发少年狂,痛打国贼!” 不要以为咱们文官斯文有礼,就以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怂包。 真要打起架来,咱们的浩然正气爆发起来,武力绝对强过武官十倍百倍呢! 其实在大明朝,所有的言官都有着最斯文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最暴力的心。 这是有证据有传统的。 二十九年前,就是以言官为首的一群文官群殴打锦衣卫指挥使致死的。 那是明史中赫赫有名的,正统十四年的“午门血案”。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大明皇帝英宗在发小王振的怂恿下,导致了土木堡败迹后,瓦刺大军直逼京城。 候补皇帝监国朱祁钰召集群臣商议退守大计。 不过事情并没有朝他所想的方向发展。 右都御史陈镒第一个上奏,请求先清算罪魁祸首王振家人党羽,安定上下人心。 群臣纷纷附和此举,杀气腾腾地痛哭誓要杀光国贼全族。 初监国的朱祁钰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有点怕,便想退朝改天再说,拖一拖。 毕竟当时王振虽死,宫内外的党羽仍是众多,势力庞大无比。 不过大臣们也不傻,当然是坚决不答应的,定要今日便给出答案。 朱祁钰无奈,便下令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去王振家捕人。 说话这马顺与王振是一丘之貉的人,群臣哪里放心他。 万一这货假意答应,实则去调兵了怎么办? 于是大臣们坚决不放他离开。 马顺骄横惯了,哪受得了这些文官的气,便当场破口大骂,呵斥百官。 这个时候,咱们言官的浩然正气值终于满槽,爆发了…… 户科给事中王竑猛地跳起,便用手中笏板连续痛击马顺天灵盖。 噼噼啪啪一顿暴击,瞬间将马顺打得血槽降了小半,晕头转向,眼前发黑。 “国贼,吾恨不能生啖汝肉”嘴里说着恨不得,实际上王竑已经这么做了。 一把抱住蒙圈的马顺,当场用嘴连皮带肉血淋淋地从马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砸两下,直接连皮带肉吞进了肚子里。 这一招,伤害不大,煽动性极强。 马顺好歹是武将出身,还是有点蛮力的,吃痛之下把王竑推了一个趔趄。 王竑势如疯狗再度扑上,又是一口,咬了一个空,咯噔一声,牙齿险些咬碎。 虽说咬了个空,但他的气势却成功激起了群臣的热血,众人纷纷抢上对马顺饱以老拳。 拳拳都是一万点以上的暴击。 拳脚“无眼”,乱拳打死老师傅! 反派大boss马顺什么技能都没来得及发挥,就被众人活活痛殴而死。 这还不算完,杀红了眼的众人顺手又把王振的党羽毛贵,王长两人一起打死,这才爽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起正义的事件,事后无一人被追究,候补皇帝朱祁钰表示: 死者皆罪有应得,绝不追究群臣。 遥想先辈的光荣传统,言官们只觉得无数先辈附体,顿时小宇宙爆发。 大喝一声,纷纷举起笏板,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番子,早看这货不顺眼了…… 还看,本官打死你! 一场史无前例的群殴爆发在即! 第184章 卑鄙常风 常百户被一脚踹倒,顿时怒不可遏,大喝道:“给我将这两个老不死弄……弄……” “弄死”这两个字始终没有出口,他终究不是无脑的蠢货。 这厮能混成汪直的心腹,心思手段还是不缺的。 汪直这两年来胡作非为,连内阁首辅商珞都被他拉下了马,风头力压锦衣卫和东厂,除了一路蛮力横推之外,也颇有些人才帮衬的。 比如这位官迷,常风常百户,就是被毛大人小看了的一位人才。 常百户强忍怒气,生生把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喝道: “把两位老大人保护起来,避免被这些乱官冲击!” 大批的西厂番子顿时呼啦啦围了过来,将毛张两位大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众言官本就处在怒气值爆棚阶段,眼见领头的两位大人被西厂番子围住,顿时不依。 一众言官玩了命的举笏狂挥,打得西厂番子惨叫不已。 不是番子们的战斗力不行,也不是言官们突然神灵附体,而是西厂番子未得号令是不敢对大臣们动粗的。 西厂虽然跋扈不讲理,可这个特权却是只有汪直才有,别的人是不敢如此嚣张的。 下令直接锁拿大臣也只有丧心病狂的汪直敢做,其余人只是听命于他的爪牙而已。 现在汪直太过于膨胀,以为自己留下一众番子就能镇住这批言官,实在是太大意了。 毛大人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突起发难,这才将西厂番子打得懵了。 所以现在的西厂番子乃是实实在在的弱势群体,被打了都没地讲理去。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毛张两位大人左冲右突,气喘吁吁,终究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因而在外有接应的情况下竟然也一时突不出去。 若是方唐镜在这里,定然要大骂毛张二人白白浪费大好时机。 此时文华殿左近无数文官不远不近地围观,指指点点。 若是毛张两位大人趁此良机振臂大呼,战局绝对瞬间改观。 不说应者如云,起码通政司官员和六部来内阁办事的官员会加入战团。 至少能立即多出数十上百友军。 不论是声势还是实际战力,文官立即就呈压倒性优势,分分钟将西厂番子按在地上摩擦。 可惜这些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们,朝廷斗争的经验太过丰富,群殴的经验却是太过于稀松。 加之平日里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张嘴炮打遍天下无敌手,关键时候拉不下脸来喊救兵,实是败着。 不过,面对骂不敢还口,打不敢还手的西厂番子,言官们此时还是爽到不行的。 并不介意两位大人被多困一会,等自己打将进去将人救了出来,岂不是更有面子? “彼之娘之,快快放了毛张两位大人,不然必不与汝等干休!” “敦伦汝妹,竟敢擅拘朝廷重臣,狗贼,吾与汝誓不两立。” “圣人有云,唯兵不祥,还不快快放人,休惹老夫动怒,骂死汝等全家也。” 言官们算是看出来了,西厂番子根本就是外强中干嘛,哪里敢跟咱们大明清流放对。 呸,咱们正气浩然,借他们两胆也不敢! 常百户萎缩地一笑,吩咐道:“乱官势大,咱们保护两位大人退到北镇抚司再作道理。” 一干汪直亲信暗暗偷笑,外层的文官虽然看起来英雄无敌,实际上根本没有能力冲进圈子里救人。 此时毛张两位大人早被众番子贴身挤得动弹不得,除了吐唾沫,连抬手的空间都没有了。 此时一众番子得令,立即就夹手夹脚地将毛张两位大人裹挟起来,向锦衣卫北镇抚司方向退去。 众言官一看番子败退,顿时欢呼雀跃,击掌相庆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 过了好一会,才猛地发觉毛张两位大人还在番子手里,顿时大急。 不急不行啊,众人联名伏阙请愿的奏折还在两位大人手里!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有了联名奏折,还伏阙请愿个毛线?! 又所谓蛇无头不行,此时两位大人被劫持,于公于私都要将之救下才是。 “狗贼休跑,留下毛张两位大人。” “宵小,竟敢劫持朝廷大臣,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快快放下两位大人,吾绝不打死汝辈!” “跳梁小丑,若不放下两位大人,今日上穷碧落下穷黄泉,亦必追杀之。”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今日老夫要血洗西厂!” 众言官大呼小叫,奋力追杀了过去。 众言官发足狂奔,渐追渐近,已经能看到毛张两位大人伟岸的背影。 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能救下人来,再加把劲! 言官们大喜之下一时间更是甩开膀子疯狂穷追猛撵。 然而随众人怎么追赶,怎么加力,数次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渐渐地,双方一追一赶,已是远离了皇宫。 很快就进入了密集的居民区,一众言官顿时傻眼。 因为前面不仅是个岔路口,而且岔路后面就是星罗棋布的大小胡同。 而最令人跳脚大骂的是,西厂那群卑鄙的番子,竟突然一分为二。 可恶的番子们分为两群,分别挟持着一位大人分道扬镳了。 联名奏折到底在哪位大人身上? 无可奈何之下,众人也只能分为两批分头追赶。 然而一钻进胡同,事情就出乎意料了。 这些番子们又多次分兵,直弄得众言官无所适从,被迫一次又一次分散。 如此一来,众言官就陷入了兵家最为忌讳的巷战之中。 很快,恶果就显现出来了。 在这处迷宫一般的民居胡同里,不时传来文官的大骂和被敲了闷棍的痛呼。 杀猪般的惨叫此起彼伏,实是令闻声伤心,听者流泪。 此时的毛张二位大人已经被常百户裹挟着带进了一间民居。 “卑鄙无耻下流!” “尔等就不怕王法么,三尺钢刀正为汝等小人而设。” “有种你等就将老夫两人打死,老夫浩气盈日月,为天下苍生而死,也没什么遗憾的!” “尔等可知自己犯下的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就算是汪直那厮也救你们不得!” “汝辈若是现在弃暗投明,老夫倒也不是不能保你等一个前途。” 毛张二位大人年纪大了,即使是被半扶半拖的跑了这半天路,也是累得不轻。 不过两位大人虽然落入敌手,是绝不会屈服的,即便气喘如牛,仍然大骂不绝。 常百户一行毫不在乎,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对两位大人的痛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老大人言重了,卑下只是带两位大人外出散散心,哪里有得罪二位大人了,就算得罪了两位大人,又有何人为证?我大明可是重法理,讲证据的地方……” 嘲弄了一番之后,常百户又提醒道: “好叫两位老大人得知,此处乃是我西厂的密室,内外隔绝,两位大人就算是喊破了喉咙,也是没人能听得见的!” “哼,众目睽睽之下私自拘禁朝廷大员,你等难道以为自己还能逃得过这一劫吗?” 常百户好整以暇地从毛大人身上搜出那份联名奏折,嗤笑道: “吾又何需拘禁于你,再过一时三刻便将你二人放了,到哪时,你们还能伏阙请愿么?” 此时众言官遭遇埋伏,受伤者甚多,就算再次聚集起来,大部份人也需休养,一时之间哪里还能形成战斗力? 毛张二人被人点中要害,不由勃然大怒,怒斥道: “躲得过今日,明日呢?明日早朝,老夫定要联络更多仁人志士,参倒汪直竖阉!” 常百户耸了耸肩,再次嗤笑道: “咱们汪公何等英明神武,岂惧你两个老货,不自量力,可笑,呵呵,可笑……” …… 第185章 反常既妖 “言官们散了……” 乾清宫里,皇帝和怀恩,汪直,梁芳,卑昌听着小太监汇报。 这小太监直如说书般,绘声绘色地将事情经过说得口沫横飞。 小太监伶牙俐齿,说得声情并茂,倒也让人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 “你说什么,毛弘毛大人先动的手?”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梁芳抢先就问了出来。 毛弘这老货平时古板得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次居然会先动手打人?! 这小太监口滑说倒了? “奴才绝对没有说错,几百双眼睛看着呢,借奴才两胆也不敢胡说八道。”小太监赌咒发誓。 又听了一会,梁芳又忍不住发问了: “你说什么,张宾大人起飞腿?他也五十多了,老胳膊老腿的,还飞得起来吗?” “奴才也觉得匪夷所思,又问了身边的小德子,他也看到了,真的是飞腿,一脚正中西厂番子小肚,那番子唉呀大叫一声,口吐鲜血,翻身就倒……” 所有人都为言官的横蛮不讲理惊住了,这群老货,玩命了…… 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应该严厉的斥责,可怎么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喜感呢? 对了,打人才是西厂番子的看家本领? 现在怎的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得屁滚尿流了呢? 然后大家都神情复杂地看向了汪直。 这就是你带的人? 连一群平均年龄超过五十的文官都打不过! 你西厂的名头是怎么混出来的? 西辑事厂不如干脆改作西养老院,简称西院算了! 汪直满头黑线,这群蠢材,我可没叫你们打不还手,丢脸啊! 脸上还得带着讪笑对皇帝说道: “皇爷容禀,这群文官不经打,怕打坏了他们,因此奴才进来之前交待过,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切,这话谁信!众人脸上都带了鄙夷,只不过对于汪直还是颇有些忌惮,没人嘲笑。 只是仅仅是眼神,已经让汪直大为尴尬了。 等听到西厂番子裹挟着两位老大人败退的时候,众人神色才略有改观。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西厂倒也并非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及至听到西厂番子们将言官引进小巷里,敲闷棍,撒石灰粉,打人脚趾头,弹弓射人屁屁,如此这般的下九流手段不一而足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得表面上眉头直皱,太有损朝廷脸面了。 实则心下里眉飞色舞,这简直就是街头流氓打烂仗嘛。 西厂硬是有一套,生生将高大上的清流文官拉低到跟他们一般的档次,官不是官,都是一群流氓。 便是成化天子也听得目瞪口呆,他堂堂天子,哪里听过这等民间下九流手段,倒也分不出好坏来,只知道西厂这些番子当真是狠狠地替朕出了一口气。 “咳,不象话,汪直,你该好好整顿一番手下,这般胡闹,传出去叫我等做皇上家奴的,有何脸面面对大臣!”怀恩重重咳嗽一声,训斥道。 切,咱们连丁那个丁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脸面? 汪直心下腹诽,嘴上却极恭敬地回答道: “卑下知道了,回头就狠狠地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 汪直答得痛快,一边盘算着该怎么样好好打赏这群王八蛋,着实让自己长脸了。 到了这时,大家都知道今天这出预谋伏阙请愿的事算是泡汤了。 言官伏阙请愿,绝对是一件朝野震动的大事。 就在所有人束手无策之际,竟被汪直用如此迹近无赖的手段解决掉了。 虽说有些无赖,可不管怎么说,这次都是有功的。 尤其是领头的常风,这小子想不到还是个人才!汪直窃喜。 面对众人的目光,汪直坦然直承道: “没错,是奴才预先吩咐了的,定不能使这些言官们惊扰了皇爷!下面的小崽子们自由发挥,连奴才也想不到会是这般结果。” 成化天子本想夸赞两句,可这明显违制加荒唐之事,也不太好意思夸得出来。 怀恩想得更远一些,此时已是阴沉着脸问道: “明日朝会怎么办?毛老儿岂肯善罢干休?他必会联络比今日多上两倍的官员发难,到时你怎么办?你又让皇上如何自处?” 对于这个问题,汪直早就胸有成竹,立即从袖袍里拿出一份奏折双手举过头递了上去,大声道: “这就是奴才这次下江南最大的收获,也是奴才恭喜皇爷的缘故,天变虽是危机,更多的却是人祸。 此次天变,确实是上天的警示,却不是警示皇爷,乃是警示天下官员,在其位要谋其政,不可尸位素餐。 而大凡天变,庸才当然束手无策,若是有大能的贤才,未偿不能转危为机,变坏事为好事,皇爷请看。” “警示天下官员,转危为机,变坏事为好事。”这三个关键词一出,立即就牢牢地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成化天子简直如醍醐灌顶,对啊,凭什么一有天变,屎盆子就往朕头上扣,口口声声天人感应,应在天子!凭什么就不能应在臣子! 嗯,若是当真如此,朕该如何是好,是要臣子们写罪已书还是要臣子们写罪已书? 每份不能少于三千字,每人写三份够不够?不然就每人写五份?十份? 想到这里,万化天子禁不住对汪直的这份奏折产生了浓浓的兴致。 有些迫不及待地拿在手上,翻开,不同于以往的台阁体,一手漂亮的行草映入眼帘。 一般来说,下面的奏折往往先要到通政司汇集,由通政司文书抄写一份呈送内阁,然后内阁批阅后呈入内宫等待皇帝批阅。 通政司通用的当然是馆阁体,所以皇帝所看奏折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馆阁体,除非是亲近大臣上的密折。 当然,内阁呈送的奏折先要由司礼监先过一遍,分门别类的整理好,一般的小事司礼监几位大太监自己就处理了,不必麻烦皇帝,重要的就挑出重点,写出简介贴在奏章上,由皇帝亲阅。 因为是用朱笔批写,因此也称之为“批红”。 “好字!”成化天子本人在书画上的造诣非凡,一眼就看出这字功力不凡,已是小成之境,难得的是竟有六七分米蒂神韵。 奏折正是方唐镜所写,上面条理清淅的分列了江泉县大灾之后的救灾措施。 如何筹措银两,如何筹建“救灾扶贫基金会”,如何将乡贤祠与名宦祠合并,如何将名誉与实利相结合,给予什么优惠,如何兴办学堂,如何买粮,如何平抑物价,如何统筹经济…… 林林总总,虽然纷繁复杂,却是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内洽的积极经济体,不但解决了天灾,还解决了灾后安置,生产,工作,办学,确实是借力打力,将天变带来的危机转化成了发展的机遇。 奏折里还拍着胸脯表决心,今年税收有望在原来的基础上增长三成,明年增长五成,三年后增长一倍,“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 这…… 成化天子是越看越喜…… 可看到后面,却是面目越来越阴沉了起来。 太反常了,不能不让人怀疑。 这江泉县令是不是吹牛太过了? 还是背地里行了什么残民以逞的苛政? 事出反常必为妖! 第186章 未能免俗 江南富庶,朝廷岁入半出于江南。 江南财赋乃是朝廷用度之根本,每年解运京师的四百多万石漕粮,基本都来自于江南。 而且皇帝的内帑金花银一百多万两银子,也都来自于江南。 不单单是皇帝的银子,朝廷上上下下的俸禄也全出自这里,怎么可能不重视。 所以江南,尤其是苏松杭赋税问题,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朝廷重中之重。 但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对于江南的压榨已达到了极限。 尤其是公田、私田赋税不均的问题让民众怨愤久矣! 还有就是投献土地、隐匿民户这些问题,已经大大干扰到税粮征收了。 所以给江南减负,还民间休养生息的呼声每况愈涨。 尤其是江浙籍的官员,凡谈及江南税赋,必然是要“为民请命”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对于事涉江南税赋的任何一项政策,莫不慎之又慎。 而且从历年税赋情况来说,江南的赋税每增加一分,民间的反弹就会增加两分,民怨汹汹,实是令朝廷警惕。 所以这奏折里所说的虽然没有增加一点税赋,万化天子反而愈加的怀疑。 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这简直就是王安石的“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翻版嘛! 王安石变法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国家凋敝,国力急转直下,为宋之灭亡埋下了最直接的种子。 我……去,又让那小子料中了,汪直心中叹息。 看到天子此时的表情,汪直就知道,又被方唐镜这厮料中了。 “皇爷,这江泉县的做法并非竭泽而渔,而是将面饼做大,人人都有饼吃。” 汪直解释道,实际上方唐镜说的是把蛋糕做大,不过蛋糕是个什么东西,汪直想当然就认为是加了蛋的面饼了。 “哦,这面饼怎么个做大的法子?”成化皇帝和其他诸人都是不信的。 不过此时成化皇帝心情已经稳定了下来,起码那些该死的言官闹事已经没有了,汪直带回来的消息可以慢慢消化。 “给怀恩和汪直两位卿家赐座,上茶,慢慢道来。”成化天子吩咐梁芳。 成化天子对待自己的肱骨之奴还是很好的,没有把他们当太监看,而是当作了臣子。 现在汪直带来的问题就足以让他消化很久。 说到做饼,原材料就这么多,大家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就只能做出这么个饼来。 偏你就能做出一张更大的饼来? 同样一张饼,朝廷多吃一口,百姓自然就只能少吃一口,这道理十分浅显。 汪直其实也十分痛苦,他虽说知道方唐镜他们江泉县的所有作为,可根本不通其中的经济学道理,只能强记方唐镜讲的那些似通非通,似懂非懂的东西。 此时这些东西还要转述给皇上,实是在太过为难自己。 “皇爷,奴才也不是很明白,似乎江泉县令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大灾过后,这周县令就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由,借机控制了牙行,水陆运输,生丝买卖,米粮买卖,桑田种植,将民生和经济形成了什么‘一条龙服务’,统一由那什么‘救灾扶贫基金会’运作,日进斗金,因此才敢放此豪言。” “一条龙服务”倒也通俗易懂,关键的是县里将所有大宗的民生进项全都抓在手里,抓住了这些要害,就是拿住了商贾士绅的命脉,确实是厉害手段。 怀恩首先想明白了其中要害,不过现在问题又来了,怀恩略一沉思就问道: “控制这些自是极好的,可如此一来,光是初始投入的银子就是一个天价,这知县从哪里弄这许多银子?总不能是强行摊派?” 当然不是强行摊派,实际上大家能想到的,强行摊派的力度实在是太小了。 须得钢刀架到脖子上式的强制摊派才有可行。 可强制摊派先不说绝对会让地方沸反盈天,单单维持这强制摊派的武力就是不能少的,不然这般政令由衙役上门执行的话,绝对会被人打死! 换了怀恩自己易位而处,非得调官军去帮忙才能搞得定下来。 汪直笑了起来,笑容有点古怪地道: “这就是江泉县令人最奇怪的地方,他只开了一个募捐会就把这件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什么! 募捐会?你当大家都是傻子么? 成化天子都怫然不悦,募捐会就算是瞎子都知道是做做样子的。 能募捐出什么才是真正的怪事了。 只有怀恩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埋伏有多少刀斧手掷杯为号?” 所有人恍然,原为是这样子的募捐会。 “绝对没有,完全是自愿,绝对是发自真心的自愿。”汪直的笑容就更古怪了。 他也不甚明白那些商人怎么就跟发了疯似的要交银子,苦笑着补充道: “皇爷,您是不知道,这江泉县在受灾之后组织赈灾募捐,光是江泉商贾上下,就哭着喊着抢着捐了现银十四万两,后续……” “噗!噗!”两口茶水不分先后同时射在了汪直的脸上。 天子和怀恩都不得不吐了,不得不爆粗口了,喷了汪直满脸,半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说梦话呢?一个小县城,虽说是江南的县城,可也不该一次募捐就能到手十四万两银子! 十四万枚铜板还差不多! 就知道会是这样!汪直默默地想着,跟自己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没什么区别。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汪直脸上茶水淋漓,他却半点也不敢有擦拭的意思。 “奴才嘴拙,也说不个所以然来,所幸奴才将当时募捐会的整个情形都派人记了下来,还请皇上过目。”汪直直接从袖袍里取出了西厂的记录递了过去。 他这回被喷得聪明了,这事方唐镜也说得不明不白的,还是让皇爷和怀恩自己头痛去。 正如方唐镜说的,自己是该多读些书了。 回头是不是要去内书房报一个补习班呢? 肚子里的墨水少了,跟文官打交道吃力,也跟不上皇爷的节奏啊。 将来若是入了司礼监也是不好办啊! 本来臣子们递的手本奏折都要经过梁芳转呈的,这次成化天子自己就夹手夺了过去。 太好奇了! 那江泉县令何德何能,竟能让大小奸商们哭着喊着抢着捐银子,该不会有什么妖术? 当然,天子也是惊了,惊于江南的富庶。 一个募捐会,随随便便就是十四万银子,松江一府三县,若是这样算起来,捐个四五十万两银子岂不是跟玩似的? 要知道,所谓的募捐,都是有了闲钱才会捐的,这岂不是说江泉县的闲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老朱家贪财的本性顿时让成化天子两眼放光,如同发现了一个金矿。 非得好好研究一番不可。 江南还有多少个松江府一般的地方? 让朕想想,苏州,杭州,南京…… 面对金钱的诱惑,连皇帝也未能免俗啊。 啧啧,光是想想就让人幸福了一把。 第187章 学历问题 不得不说,西厂番子做事还是相当专业的,满满当当十七八页纸。 这份报告里,十分详细的将方唐镜当日的所有作为如同是文字还原一般,一点一滴地展现在成化天子面前。 “‘灾后重建恳谈会’,这募捐的名目倒也新颖,可见是用了心思的。”成化皇帝点头,名正则言顺嘛。 一开始就是方唐镜整治裘员外,方唐镜借用成祖皇帝的遗训,轻轻巧巧就将裘员外治得服服帖帖,喜得成化天子眉开眼笑。 还有什么比别人歌颂自己祖宗德行更让后世子孙得意的事呢! “这般为富不仁之辈,换了别人,还未必有办法治他,难得这位主持募捐的老学究熟读我《实录宝训》,这才能寻章摘句,有理有据地治服此奸人。” 毕竟裘员外那厮表现在太过嚣张,分明就是专门与朝廷对着干一般。 可大明现在对读书人比较宽松,你总不能因为别人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治人之罪? 偏偏主持此事的师爷是个饱读皇家经典的,随随便便就从祖训里找出了惩治此人的方法,这让成化皇帝感同身受,仿佛是为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气一般,整个人都爽了。 因此成化天子对方唐镜的观感也不是极不错,觉得此人也算是个人才,加上之前那份奏折是多有提及皇家典故,于是便有此一说。 天子爽了,汪直也爽了,这说明自己办事还是相当得力的。 只是皇帝的话他没法接,若是能接上就完美了。 这些什么寻章摘句的玩意实在太深奥了好不好。 想到了这里,汪直就暗地里深深地发誓,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头悬梁锥刺股,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这才能跟上皇爷的思路嘛。 自觉找到了人生目标的汪直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 成化天子看完一页,怀恩就接过来看了起来。 越看越觉得古怪,世上读书人都是玩了命的钻研四书五经博取功名,哪有谁去钻研《实录宝训》这种大本头的,还能从中信手拈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简直就是个怪胎。 不过再一想,此人怕是屡试不第,已经绝了仕途进取的念头,立志专心当一个好师爷,正所谓行行出状元,能出这样一个怪才为朝廷出力,也还是不错的。 于是怀恩也出言附合道: “皇上圣明,这般人才实是不多见,依奴才判断,此人至少在《实录宝训》上有十四五年的苦功,便是咱们翰林院国史馆里的清流们也不过如此了,如此人材竟然屡试不第,实是时也命也,造化弄人。” 所谓的《实录宝训》实际上是两本书的合称,即《实录》和《宝训》。 专门记载明史和历代皇帝的事迹以及政令语录。 每一代皇帝都有自己的实录部份,可以说就是两本大明的编年体史记,由于相辅相成,每每要用时都会相互印证,所以一般都会合称《实录宝训》。 这两本书要到嘉靖帝十三年的时候才会合二为一,组织重新撰写,形成了新的《明实录》。 汪直听了,忍不住说道:“禀怀恩公公的话,这位主持会议的方唐镜,实是年未及弱冠,年方十七的翩翩少年郎。” 之前皇爷这般认为,汪直就想出言,只是皇帝怎么可能出错呢,所以汪直想说又不敢说,一直十分纠结,这下好了,怀恩公公跟着附和,自己有了说话的余地。 什么?成化皇帝和怀恩公公都是顿了一顿,看向汪直。 汪直不明就里,他本身文化不高,只是个扫盲班勉强毕业的水平,看到两人的眼神,顿时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实录宝训》很难么? 别人不知道这《实录宝训》的浩如烟海,成化皇帝和怀恩公公可是知道的。 成化皇帝从小进学,讲官们在教授的四书五经倒不是很多,但《春秋》《资治通鉴》《实录》《宝训》这些却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让储君明白治国的道理。 《实录》《宝训》最难,长篇累牍两百多万字的学习,有些经典还要背诵,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而怀恩公公乃是内书房的学霸,这些史料是必读必记的,而且优先级更在四书五经之上,毕竟他们没有什么考功名一说,浩瀚的文字实是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岂会不知道其中的难处。 而且怀恩自入司礼监治事以来,也是时常引用里面的典故治事的,此时大有同感。 成化皇帝和怀恩的判断其实是相当准确的,方唐镜的上一世,在这上面下的功夫差不多也有八年左右。 不过他学习的是后人重新考订过的《明史》,加上互联网的辅助,内容比《实录宝训》还要准确详细。 由于考研事关身家前途,所以方唐镜上一世还是颇为用功的,加上一些高效的学习方法,综合起来算,比常人十六七年的功夫还要多一些。 但放在这一世,别人听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然精通《实录宝训》,实在是惊掉了下巴的一件事。 “噗嗤”,有人实在忍不住笑了,是梁芳。 梁芳也是内书房里的高材生,便是他也没有全看过的,只能在讲官的指导下学过一些重要的部份,他实在不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就能如此精通《实录宝训》。 于是便带了讥讽的口吻笑道: “汪公公可知这《实录宝训》有文字几何? 没有一百万也有两百万。 光是《太祖高皇帝实录》就有二百五十七卷。 其下《太宗文皇帝实录》一百三十卷。 《仁宗昭皇帝实录》十卷。 《宣宗章皇帝》一百一十五卷。 《英宗睿皇帝》三百六十一卷。 合计八百七十三卷。 这还是指《实录》,若加上对应的《宝训》,就有一千七百四十六卷。 就算是一天看十卷也要半年,这还是指粗读,若是精读,没有一年半载是看不完的。” 汪直大吃一惊,头皮发麻,这尼玛还是人做的事吗? 原本还想着进内书房回炉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光看目录就要九死一生了?真要学起来岂不是十死无生! 不过话还是要说的,汪直硬着头皮答道: “千真万确,奴才还专门查了此人的黄册,当真是刚满十七岁的少年郎。” 这世上果然是有神童的! 知道汪直不会说谎,成化天子和怀恩都是感慨不已。 “可惜了,居然是个讼棍世家子。”唯有梁芳不屑,假意感叹一声。 没错,只有家传的讼棍才能有如此本事,众人又感慨。 所谓讼棍,指专门帮人打官司的行当,乃是胥吏把持的一种营生。 这等人专以帮人诉讼为生,钻法律的漏洞,往往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又与衙门里的贪官污吏沆瀣一气,吃了原告吃被告,相当可恶。 而且这种营生往往还是世代相袭,祖传父,父传子,所以人称讼棍世家子。 专业有专精,这些人对于《大明律》《实录》《宝训》这些典籍的精通程度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有道是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指的就是这类人了。 听梁芳这么一说,成化皇帝和怀恩总算是释然了。 然而对于方唐镜的好感也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梁芳倒是跟方唐镜无冤无仇,不过他对汪直实是相当不满。 在梁芳看来,这西厂的位子本来应该是自己的。 自己跟随皇爷十几年,忠心耿耿才混到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凭什么就让这无名小卒火箭般的蹿到了自己前面? 本来在太监的排位中,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绝对的第一。 接下来排名第二的到底是御马监还是东厂就看谁更得皇上的信任了。 一般大抵是东厂掌印太监更高一点,不过也不是绝对。 可现在平空多出了一个西厂,还在皇帝面前极其得宠。 排位上一下子就压过了御马监和东厂,这怎么能不让“上进心”极强的梁芳心中不满? 此时梁芳打击方唐镜就相当于是在说汪直识人不明,尽结交些无良匪类。 说到方唐镜的学历问题,汪直仿佛没听出梁芳的讽刺,忽然笑出了声道: “皇爷,这方唐镜倒是个妙人呢……” 第188章 士别三日 说到方唐镜的学历问题,汪直忽然笑出了声道: “皇爷,这方唐镜倒是个妙人呢。 此人不但不是什么讼棍世家子,还曾经是‘松江府第一秀才’。十六岁的院案首。 文采斐然,作的诗词,整个松江府男女老少都在传颂的,人人都道是个文曲星转世。 奴才原本以为这厮是个极斯文的少年,不料奴才一打听,这小子竟然是个脾气极臭的。 当时正因为痛殴江宁侯府的小侯爷,已经被革去了功名。 据说还被迫变卖了祖产赔偿汤药费,还因此被早就订了亲的女方悔了婚。 这小子一时想不开,还投井自杀来着,多得乡邻救起,不然后面就没此人什么事了。 自从死不了之后,此子就似是想开了。反正读书是不成了,于是学人做起了生意。 不知是不是天见可怜,他在地震之前收进了大量的生丝,第二日就发生了地震。 地震之后大量桑地被淹,因而生丝价格暴涨,这小子狠狠发了一笔。 才短短日,居然就把变卖出去的祖产又赚了回来。 然后就不知怎的就找到了周县令,三言两语就凭实力打动周知县当上了师爷呢!” 这个经历,果然是有点让人瞠目结舌的。 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好学生通常也是乖孩子。 乖孩子住往是不会打架斗殴的。 这小子偏偏就打了,还是殴打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条街的侯府小侯爷。 然后便被革了功名,还因此被破了家,并又引发了被退婚。 这几样,不论是谁,遇到其中一项,都难免会颓废的。 所以方唐镜投井自杀的行为虽然激烈了一点,也在人们接受的范围之中。 可死不了之后,人生立马就不同了,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逆袭。 简直是上天垂怜,有意成全一般。 因此成化皇帝顿时就对这名叫方唐镜的小家伙充满了好感。 没办法,在他这种信神信道的人看来,上天就是有一种冥冥的造化在左右着人的命运。 “卿可收集有此子的文章?” “这个……”汪直有点尴尬地道: “奴才由于时间充忙,来不及收集这小子的诗词,只匆匆收得一首半……皇爷请看。” 众人一怔,什么叫一首半诗词? 难道诗词竟然会有流传半首的? 汪直也是无奈,总不能对皇爷说是方唐镜这厮可恶之至,发现了妹妹的身份后,一首诗就只做了一半? 讪讪的,汪直取出了一张纸来,上面写的果然是一首半诗。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行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野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稻粱谋。” 成化皇帝展开一看,顿时就感到一幅“江南水乡春意图”画卷般扑面而来…… 和?的春风吹拂而过,酒家旗帜翻飞,小河潺潺,碧水里鹅儿欢快的追觅着小鱼,绿油油的桑葚地上空燕子轻盈地掠空而过,然后又飞到梁上停留。 一畦一畦嫩绿的韭菜,田间地头的野花延绵数十里,花香扑鼻…… 真真好一幅盛世景象。 如诗如画,动静相宜,情景交融,色香俱全,当浮一大白。 “好一首清新无比的小诗,虽非写国色天香,却写出了不着粉黛的西子风情,不愧松江第一秀才之名。” 成化皇帝的文学修养自然是极高的,得他这么一赞,方唐镜也算祖坟冒青烟了。 当然,成化皇帝就对接下来的“半首残诗”更感兴趣了。 再往下一看,顿时就惊艳了。 《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成化皇帝似是痴了一般,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眼里竟有了泪花。 成化皇帝虽然是一个皇帝,本质却是个被皇帝耽误了的文艺青年,不对,是文艺中年。 此时的成化皇帝仰面四十五度角。 “人生若只如初见……好美……”成化皇帝眼中布满了莫名的惆怅。 这……汪直暗骂,方唐镜这厮害人不浅…… “竟然只是残诗……莫非人生只有残缺的才是最美的?” 成化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他提起笔,试图补全这首木兰词,可惜,心里拟了无数文字,终于还是接不上这意境,于是慨然一叹,掷笔于地。 “你待会把这两首诗送给浈儿……” 浈儿就是万贵妃的昵称。 不用说,成化皇帝想起了他与万浈儿最初相遇的日子。 “奴才遵旨。皇上的心意,想必娘娘定是极喜欢的。”汪直磕头谢恩。 也只有他敢这般说,别人这样说就是簪越,但汪直自小就服侍万贵妃,关系不一般,倒也不算什么。 半首残诗,这运气也没谁了,梁芳顿时就妒忌得不要不要的。 这书生撞了大运,一下子就得到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女人的赏识。 又有汪直这厮举荐,升官发财想必就在当下了? 只有怀恩目不斜视,继续在看那些材料,他对这些诗词小道完全不感兴趣。 他从来都认为,治国还是要靠经义文章的,否则朝廷为何要八股取士! 甚至,他对于那些以诗词书画得到皇帝赏识幸进的人心里还有一些轻蔑。 宫里这样的“传奉官”可不在少数,都成了朝臣们口里的一大弊病。 果然,平静下来的成化天子道:“如此才情之人,竟然还是白丁,国家遗珠,实是失才,朕欲特旨恢复其功名,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梁芳又酸了,成化天子说的两位“爱卿”,明显没他什么事。 怀恩不置可否,虽说反感,不过他也认为这个方唐镜如此文采还是白丁实在不妥。 “皇上,奴才以为不必如此!”汪直说道。 这就出乎所有人预料了。 这人是他推荐的,现在得到了皇上的认可,他却阻止皇上恢复这人的功名,是什么道理? “国家有法度,尤其功名一途,事关朝廷抡才大典,百年大计,岂能因一区区白丁而使人垢病圣明天子,奴才是绝对不认可的。那方唐镜若真有本事,自己也能挣回功名,皇上还是不要为他开了这个先例。” 汪直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可怎么听着就这么违和呢? 这是一个视大明律如无物,嚣张跋扈的西厂提督该说的话吗? 所有人都仿佛刚认识汪直似的,重新打量起这厮来。 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这厮从前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疯疯癫癫,没个正形。 可现在,说话做事一套一套的,完全不象以前的他。 士别三日,真能刮目相看? 一句话,汪直从江南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第189章 行贿皇上 面对所有人的侧目,汪直讪讪了半晌才愤然道: “怀恩公公,你是何意,卑下也是有读书的……深明大义……” “咳,咳……”怀恩剧烈咳嗽,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做出捏鼻子这种伤人上进心的动作。 “很好,你现在好歹也是西厂提督,言行举止代表了内庭脸面,是要多读书才好。”怀恩违心的敷衍了两句,表示鼓励过了,你该干嘛干嘛。 成化天子接着看下面的材料。 他这等权术大家自然很轻易就看出了方唐镜对付商贾们的层层圈套。 然而看穿归看穿,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若自己是那些商贾,也只能一步步上钩。 这根本就不是阴谋,乃是阳谋。 没办法,因为方唐镜在这个计划里抛出来的诱饵实在太大太香。 看来,这就是“把饼做大”之法了。 虽然这个计划里面有几处地方确实是突破了朝廷限制的,不过都给出了很好的解决方法。 尤其是这个“饼”实在很大,大得让人无法不动心! 这大饼的核心其实是让江泉县放手发展经济,粮食的事情转移到湖广一带。 而且其中提出的“湖广熟天下足”的口号,就很是让成化天子深思。 一直以来,“江南熟天下足”已经深入人心,朝廷赋税半取于江南。 现在为什么就不能转变一下思维,让江南专心赚钱,湖广专心产粮? 这个设想有没有可能实现? 未必就不可能! 天下流民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拖家带口的逃难到荆襄不去? 说白了就是适合种植的土地广袤,雨水日照充足,物产极高。 据说荆襄地都是上好的水田,生地开发出来,当年就能达到亩产两石。 熟田产量随随便便就能达到四石产量。若是精心照料,五石是稳稳的。 汉民族是以农业立国的文明,种庄稼的手艺也是在历朝历代中不断改进。 据后来的《天工开物》统计过: 汉朝时全国平均亩产140斤,唐朝时全国平均亩产155斤,宋朝时全国平均亩产185斤,到了明朝有了一次质的飞跃,全国平均亩产达到了300斤。 明朝时最差的土地亩产为120斤,也就是一石左右。 而最好的地已经达到了600斤,也就是五石左右了。 荆襄一带地处长江腹地,水系发达,阳光充足,一年两熟,若是开发利用得好,“湖广熟天下足”当真不是不可能的。 材料看过之后,成化天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怀恩也很快看完,同样也陷和到了沉思之中。 这份材料写得很详细,不象大多数奏折一般流于表面。 两人能从中了解更多细节措施,也更了解了那位“周县令”的想法。 这里面固然有很多举措是借着地震这个借口施行的,突破之前相沿多年的旧例。 但若是行之有效,提升到全省通行的范围也无不可。 此事若成,朝廷无异于多了一个钱袋子,一个粮袋子。 “陛下,兹事体大,国策不易轻动,现在既然这江泉县现率先走出了一步,不如就让他们放手去做,朝廷不加干涉,最后看看结果如何再作定论。” 于怀恩而言,一县之地,即使是失败了,朝廷也承担得起,可以让他们放手施为。 他见皇帝并没有做声,而是仍然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继续进言道: “奴才看那江泉县令也是个有大臣之风的,是个老成谋国的人,不会不经深思熟虑便急功冒进,可以一试。” 成化天子虽意为所动,却仍是犹豫。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开这个口子,却不知道成化皇帝在想,单单一个县的格局,是不是太小了,既然要做,干脆用一府之地试行也无不可。 然而考虑到外面大臣,成化皇帝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而已。 汪直此时拿起了那份奏折说道: “陛下请看,这位周县令在奏折里说的……实在太好了!啧啧。” “‘天灾骤起,百姓流离,臣夙夜忧愤,然无计可施,深感无能,思我朝太祖起于布衣,当年于何等筚路蓝缕中而成不世伟业,我辈后人岂能不奋发乎。’ ‘于是臣挑灯夜读《太祖实录》,果不其然,太祖之英明神武远迈三皇五帝,料万世之基于前,臣种种不解疑惑竟俱迎刃而解,壮哉,神哉,圣道莫测哉!’ ‘比如太祖于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曾下政令废除私牙,并于《大明律集解附例》卷十规定,牙行须持有官府发给的牙贴方可经营……’ ‘又有,太祖早有上谕定祥瑞灾祸,大可不必惊惶,圣曰,祥瑞灾异,皆上天垂象然……朕命天下勿奏祥瑞。若灾异即时报闻,尚虑臣庶罔体朕心,遇灾异祸匿而不举,或举而不实……’ ‘以上种种所为,臣具实以奏,不敢有半分虚言。’ ‘故下臣种种施为,皆循太祖高皇祖之高瞻远瞩,皇实录里莫不有载。’ ‘此皆赖祖宗有德,泽被苍生万世,为臣子者不过照本宣科而已。’ ‘虽不无微功,亦宣扬祖德之功也,余者何足道哉,实不敢居功。’” 众人面皮抽搐,心里大骂无耻,这所有的话完全就是各种花式马屁。 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到当今天子,看似并非拍马屁,实则是拍出了新高度。 龙生龙凤生凤,老子好汉儿英雄,这个道理用在此时成化皇帝的心态再贴切不过了。 而且从这奏折的文字来看,这位周县令的言辞也相当得体。 “本人是没有功劳的,都是袓宗有德,早想好了解决的法子,做臣子的照本宣科而已。” “不过呢,宣扬太祖的德政却是有功劳的,其他的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看看,多懂得做人! 不宣扬自己的功劳是谦虚谨慎,宣扬太祖德政是义不容辞,合起来就是识大体懂分寸。 此人已有成为一个合格大臣必备的素质。 被拍得很爽的成化天子突然问出了一个问题: “汪直,你这般帮那周县令说话,收了他多少好处?” 咦!有戏,萎靡不已的梁芳突然精神大振,暗吸了一口气,做好了痛打落水狗的准备。 内侍贪财,天下皆知,天子当然也知道,不过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太过份就好,鲜少有这么当面问出口的。 当面问出口,基本就宣布着天子已经动怒,要以此为借口发作了。 汪直也是楞了一下,突然奸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皇爷,奴才确实是收了好处的……” 果然啊!梁芳开始运气,准备使用狮吼功震慑此贼了。 先前皇爷不是有心裁撤西厂吗?此时正是加一把火的时候! 咱家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大不了一拍两散,没了西厂,你汪直还牛什么牛! 汪直伸出一个手掌比了比道: “五万!他答应了奴才,帮西厂安排一个营生,每年可为皇爷创收五万两的内帑银。” “五万!汪直你好大的狗胆……”梁芳险险就喷了出来,还好在最后生生地吞了回去。 因为汪直说的是内帑银!皇爷的小金库!还是每年! 我……靠,现在不要说什么裁撤西厂了,只能等下次有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一口气岔在嗓子里,梁芳面红得如同猪肝,差点就咳了出来。 好在几十年太监圈不是白混的,自制力非凡,硬生生忍了下来。 但这并没有什么鸟用,只忍了数个弹指,终究还是不可自抑地咳了出来。 因为该死的汪直接下来说的是: “而且这周县令许诺,若是由他担任松江知府,每年可让西厂为皇爷创收内帑十五万两。” 什么?十五万两!每年?! 这下西厂怕是要抖起来了,什么裁撤想都不要想,连念头都不必有! 梁芳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汪直皱起了眉头,毫不留情地直呼其名说道: “梁芳,你咳成这样,还是先退下养病,大好后再来服待皇爷,若把病气传到皇爷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是什么东西,敢命令咱家!”梁芳想反驳,怔了半晌,却见皇帝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只能无语凝噎,默默躬身退了出去! 成化天子根本没注意到这等小节,他本能地在想着一个问题: 每年十五万,可以做多少想做的事? 这个价格实在是无法拒绝! 方唐镜开的这个价格当然是令人无法拒绝的。 哪怕是皇帝也难以拒绝。 因为,这个价格是方唐镜精心计算过的最佳值。 第190章 简单粗暴 方唐镜熟读明史,也深知每个时期各级官员的价码。 在崇祯年间,张溥为了运作周延儒起复入阁,先后筹集了十二万两现银以及一些不动产,加起来也就十五万两这个样子,到京师活动,顺顺利利地就把事情办成了。 一个内阁大佬的位子,十五万两,一个知府怎么就十五万两买不到?不存的嘛! 当然,现在是成化年,还是大明盛世,官位自然比末世时要值钱得多。 但十五万两买一个知府,而且还是每年,简直不要太阔绰。 当啷! 怀恩手里的茶盏掉到了地上,饶是他见惯了大场面,也被这周姓官员的大手笔惊住了。 你妹的!怀恩心里已经直接爆粗口了。 你把皇上当什么人了? 咱们英明神武的皇上是个爱财之君么?! 好,咱们皇上就是这么的爱财,天下皆知。 这简直就是明目当胆的收买皇上! 太简单粗暴了,这还是臣子该做的事吗? 好,皇上就喜欢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正所谓返璞归真,越简单粗暴越是有效,太实诚了。 五万知县,十五万知府,这不是明码实价吗? 你把朝廷当什么了? 好,朝廷也在为天灾之事焦头烂额,抠东墙补西墙的应付赈灾事宜呢! 这生意倒也公平,童叟无欺,连讨价还价都免了。 怀恩素来正直,又绝不贪财,他想破口大骂,却又半个字都骂不出。 实在无力也无法吐糟。 首先,人家解决了天灾人祸的问题,还大大的赚了一笔,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坏事! 其次,人家直接买卖官职了吗? 没有啊! 人家只是承诺安排一个营生,年入五万或者十五万,任你挑选而已。 明摆着的,只要是人就懂得选那一个的啦! 最后,人家膨胀了吗? 没有啊,你看,这一切都是太祖成法,一推六二五。 这又是一个阳谋! 按照姓周的那一套做法,人家没有半点盘剥百姓。 不仅如此,还盘活了经济,帮扶了大批赤贫。 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学上,这不香么? 可谓是四海无闲田,人人有活干。 士绅,士子,农民,商人,竟全都被一网打尽,这些人被他卖了还要自发地歌功颂德。 不正是符合圣人孜孜以求的天下大同的道理么? 多交成倍的税赋,又有极好的风评,还大兴教化,连朝廷都不得不承认是个能员好官。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也没谁了,这样的官员,升个官怎么就不行了? 这样的好官,感恩天子圣德,每年想法子帮皇上挣个十五万两不行吗? 这其中最关键就是,这十五万两还不是直接给皇上,而是通过西厂自己“挣”的。 这是“营生”,不是坑蒙拐骗,不是勒索官员,不是盘剥士绅商贾。 让皇帝拿得名正言顺,任何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综上所述,算不算忠君爱国? 可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西厂明明是恐怖组织,怎的就好象是在往赚钱的路上狂奔似的。 再让西厂这么发展下去,这以后还怎么裁撤? 若在要裁撤,怎么着也应该是民愤极大,盘剥官员百姓的东厂锦衣卫了? 其实这也正是方唐镜的想法,与其让西厂为害国家,不如让它为已所用。 怎么让他为已所用呢? 首先当然就是利益捆绑,既然有了利益捆绑,那么之后自然就是转型了啊…… 总之之后还有一套套的套路在等着西厂……且先按下不表,拉回到怀恩这里。 怀恩已经可以预见…… 按照这位周姓官员这样子搞法,皇帝一定会想,一个知府一年就有十五万…… 若是给他一个布政使当当,内帑岂不年增收百多万? 若是给他当户部尚书呢?增收千万应该不算多? 怀恩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都不敢再想下去…… 奸佞,绝绝对对的奸佞小人! 这个口子不能开! 可应该怎么反驳呢? 对了,君子不言利!君不与民争利! “陛下,这个口子不能开啊,为官者岂能开口闭口满口铜臭,君子不言利啊!这姓周的绝对是个贪官,如此人物,怎能加官。”怀恩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据理力争。 汪直深深吐糟,从古至今,从没听说过哪个阉人是会被士人当作是君子的,你就别在这里自做多情了,还君子,我呸! “怀恩公公,咱们现在是在讨论严肃的话题,讨论的是国计民生,振兴地方经济,扶贫济危,此正是圣人所说的‘大公无私’是也,怎么能说是君子言利呢!”汪直振振有词。 这方面的论战他早就和方唐镜模拟过了,毫不示弱。 严肃你个大头鬼,公然收买皇帝,这就是你说的严肃?大公无私? 若不是皇帝当面,信不信我大耳光扇死你! 怀恩公公此时恨不能捉住汪直的衣领左右开弓,把这厮打得万娘娘都认不得他。 然而这些话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深吸了一口气,怀恩接着说:“陛下,无论怎么说,与民争利这种事情,终究是不妥的,这让天下臣民如何看,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这就更加好笑了,怀恩公公,您倒是说说看,奏章里的条陈,哪一条是与民争利了?” 这…… 怀恩哑然,人家开篇明义说的就是“把饼子做大,人人能分到更多的饼。” 这完全没法说理啊! “不管怎么说,这般明码标价实是有辱朝廷体面,绝不能答应。”怀恩干脆不讲理了。 “怀恩公公,这不是明码标价,而是给我西厂制定的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 我西厂也是要为国分忧的啊,每年为皇上,为国家创收,这岂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你总不愿意看到西厂天天混日子? 而且我西厂人员遍布天下,若是松江府经营得法,铺广开来,又能惠及天下多少百姓!” 这…… 这个理由太他玛的强大了,怀恩公公又无语了。 先前自己还以西厂多余,冗员众多,混吃等死为由要裁撤掉呢,转手这汪直就将这个窟窿补上。 不,不是补上这么简单,而是这些劣势瞬间就转化成了优势…… 汪直什么时候就变得如此有才了? 这一趟江南之行绝对不简单。 “陛下,江泉知县乃是从六品,松江知府是正四品,遽然跳了五级,怕是难以服众,朝堂那里就通不过的。”怀恩节节后退,不过还是不会放弃治疗的。 这倒是一个极现实的问题,官员升迁自有一定之规,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太过,超拔一两级可以,越五级就太骇人听闻了。 “这个也简单啊,任他一个五品同知,权知府事,朝廷这边不委派知府不就完事了吗?” 虽说由一个从六品直接跳到正五品仍然是太超拔了,可好歹也是有先例的,加之现在松江府混乱不堪,特事特办,直接走中旨,这完全说得通的嘛! 所谓中旨,就是直接由皇帝下派的旨意,不经内阁,不经六部。 这不是先上车后买票,而是直接坐霸王车,连票也省了。 不过皇帝就有这个特权,不然那么多的传奉官是怎么来的? 当然,这次并非是那些邀宠魅上的传奉官,而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文官体系里的一员,吏部也必须认帐的特旨急办。 怀恩无话可说,只能放弃治疗。 “如此甚好。”成化皇帝舒了一口气。 事情圆满解决,自己又多了一笔不菲的年入,生活很值得期待啊! 跟怀恩统一思想是很必要的,毕竟内阁那边的工作还是要由怀恩去做的。 如此一来,明日的朝会就再不会出什么乱子了。 成化皇帝突然有点期待,明天毛弘会是什么表情? 暗中松了一口气的还有汪直。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事情的发展又让那小子料中了。 第191章 少年意气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感慨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方唐镜,正惶惶然如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坐着堂兄安排的小船,连夜逃回江泉。 “春秋决狱”一结束,方唐镜就婉拒了所有的邀请。 死皮赖脸地央着刘大侉子要了一队士兵护送。急急来到约定的码头,乘坐着早已备好的小船,溜之乎也。 松江府是不能再呆了,此时的松江府对方唐镜来说,简直比龙潭虎穴还要危险。 李士实大宗师,夏初晴花魁娘子,连李知府,还有一些无良的粮商,说不定都想结果了他方唐镜的小命。 事实上他的想法并没有错,就在他刚刚坐船离开不到一刻钟,就有一队人马追到了码头。 为首之人拿出方唐镜的画像四处打听消息,听到此人已于一刻钟前乘坐快船离开,这才大骂着回去复命。 确定已脱离危险之后,方唐镜兴致大涨,整个人成一个大字站在船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怀抱,似要把天地日月都揽入怀中。 从今天起,自己也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了,是真正的方相公了。 不再是无名无份的布衣,不再需要看人脸色,科举的坦途就摆在自己面前…… 方唐镜忍不住大喊一声: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此时东方刚刚泛起了鱼肚白,早起的水鸟儿正兴奋地沿着河边寻觅着小鱼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叼起了一条白花花的鳞鱼。 正要大块朵颐,突然被方唐镜这一嗓子,吓得一个哆嗦,到口的虫子也掉了下来,不禁怒目看向方唐镜,忿忿地啾啾尖叫。 掌舵的正是六族兄方唐秀,早看方唐镜神情间有些魔怔,现在又看到方唐镜胡言乱语,忍不住提醒道: “春哥儿,你明明是方唐镜,怎的又成了胡汉三,可不能一朝成了相公就数典忘祖,那可不成的。” 跟这夯货完全没有共同语言,方唐镜呵呵一笑道:“六族兄,老族长近来可好?” “这老货好得很,比我都要好!”方唐秀一提起他老子就忿忿不平起来,“你说气不气人,明明我才是船队的队长,这趟荆襄采买明明是我打头的,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还凑什么热闹!非说这第一趟就得是他这个乡贤去了才能镇场子……” 六族兄一提起家里的事就口沫横飞,滔滔不绝起来。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来,现在县里的“救灾扶贫基金会”以及村里的运输队都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起来。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人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致高昂。 这不难理解,最先一拔人总是希望将最大利益固定下来,没办法,后面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你不急别人就抢先一步了。 因此县里虽然是百废待兴,但是商业机器早已疯狂运转。 资本的本质就是如此贪婪,只要有合适的利润,就能无所不为。 这还仅仅是一个县的格局,实际上,方唐镜对于整个松江府的规划也早已成竹在胸,否则他也不敢给汪直开出一年十五万的巨额利润。 整个松江府的商业若是发展起来,十五万两算什么,一百五十万两才是小目标。 西厂在历史上没几年好蹦跶了,最多还有三四年,就将惨淡收场。 他方唐镜却是看中了西厂巨大的人力物力资源,遍布全国的大小网点,这就是天然的物流网点,情报网点,若能好好利用起来,一个庞大的商业组织将能解决大明多少问题! 再有就是西厂这种恐怖组织的共性,毫无顾忌的行事作风,恐怖高效的执行效率,不知比文官系统要高出多少倍,这也是方唐镜最看中的特质。 西厂不论是从硬件还是软件乃至执行层面,都具备了成为左右商业力量的一支潜力股。 所以西厂这条船不但不能沉,还要好好的重新建造成一艘重型战舰,横扫大江大海。 纵观整个世界,此时正处于大航海最躁动的前夜。 大明还有机会赶上第一梯队,运作得好的话,摘取最肥美的果实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从现实来说,此时距离郑和七下西洋也不过才刚刚过去了四十多年。 航海技术断代并不算严重,追赶起来并不算十分艰难。 而且最重要的是,郑和留下了自己一生的心血《郑和出使水程》。 这份资料包括了郑和七下西洋的水图和所有档案。 光其中的宝船建造技术就是国宝中的国宝。 就算是放到现在,仍是冠绝西洋诸国。 想到这里,方唐镜当然就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件悬案。 刘大夏这位现在应该就在兵部任职方司郎中? 史载成化年间,成化天子派兵部尚书项忠查郑和的《郑和出使水程》,结果查了三天,硬是毛线都没查到一根,项忠问属下,时任职方郎中的刘大夏就答道: “时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靡费数十万,军民死者万计,虽获珍宝无数,然于国家有何益处?旧档案虽在,也当销毁之,奈何追索之?” 后人大都认为,《郑和出使水程》资料不是被刘大夏藏了起来,就是被他销毁了。 这件事先不论对错,方唐镜关心的是现在到底有没有发生。 上面这事是记载在野史里的,也没说清禁具体是发生在哪一年。 不过刘大夏出了名的耿直,认定了的事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正史里记载过刘大夏数次阻止皇帝派人取档案倒是确有其事。 比如汪直欲取当年成祖派张辅克安南的档案。 刘大夏深知汪直欲邀边功,生恐其轻开边衅,于是刘大夏就私藏了下来不给。 并且偷偷私下里对兵部尚书说道: “兵祸一开,西南立即糜烂,此事不可与竖阉也。” 项忠此时已任兵部尚书四年,其后会一直在兵部尚书的任上一直做到弘治年。 所以现在刘大夏藏匿或者销毁《郑和出使水程》档案,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还真是有些悬。 不过,不管《郑和出使水程档案》能不能找到,攻略西洋的决心方唐镜是不会变的,事关千秋国运,谁也不能阻挡! 小船吃足了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劈波斩浪,疾驶而去。 许多早起的渔船已经开始生火做饭。 淘米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远远看到一艘快艇乘风破浪而来,船头上站着一位俊俏的书生,儒雅如玉,唇红齿白,便感觉春天的风带来了一丝丝躁动。 方唐秀在船尾把着舵,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边嘿嘿傻笑。 方唐镜站在船头,儒衫猎猎作响,眼睛目视前方,似是穿透了层层迷雾。 天色渐渐放亮,一轮旭日从天边冉冉升起。 远远看去,方唐镜竟似是在朝着朝阳进发! 第192章 八股烦恼 “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 方唐镜被一阵稚儿的朗朗读书声唤醒,不禁暗暗自责。 怎的又睡过头了,竟是连才起蒙的孩子都不如。 人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动物,这才恢复秀才功名不到半月,自己就放松了,实是不该,需知秀才只是功名这条长征路上的第一步,革命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才对。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起身下床。 到院子里提了一桶冷水抹了一把脸,然后便开始了一天的晨练。 回到江泉县,方唐镜直接就回了方家村,县衙里县丞主簿还在天天守株待兔,方唐镜可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读书人,自然是以科举为本,方唐镜深知自己今后不会有多少完整的时间读书,于是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能尽快补一点是一点。 早上就是一边跑步一边读书的时光。 步出大门,左边的学堂正在大兴土木。看样子是要建成一个可容纳两百多人的大学堂,这在花山镇也算得上是颇大的手笔了。 原本方唐镜吩咐老族长把自己家改造为学堂供村里的孩童进学的。 不过老族长显然另有打算。 老族长是相当有头脑的,方家村若是能大兴,离不开方唐镜的扶持。 可若是方唐镜没有家在方家村,关系自然而然就会疏远许多。 因此老族长不仅没有把方唐镜的家改造成学堂,还大大的修缮一新。 又添了不少家俱,使方唐镜家成了整个村最豪华的“豪宅”。 同时,为了让方唐镜把根留住,还把方唐镜老爹的坟墓重新也修缮了一番,灵位供入了方家祖祠,可谓是考虑得十分周全。 当然,老族长也没有忘记方唐镜的意愿,把方唐镜家左边的一处荒园改造成了学堂,一来可以沾沾方唐镜的文气,二来也算对方唐镜有了交待。 方唐镜回来的的那天,甚至村里还有两个丫头主动来家里服侍,不过都让方唐镜赶回去。 一来乡里乡亲的,方唐镜抹不开这个脸;二来这两小丫头笨手笨脚,也不会服侍人;三来就是方唐镜独立贯了,也不习惯人服侍。 当然,方唐镜是绝对不会承认,还是觉得两小丫头颜值与自己的品味相差太大的缘故。 科举,八股文是根本,而八股文之前,四书五经是根本,学好四书五经,身体是根本。 所以方唐镜一边跑步一边背书,这个方法还是他上一世的习惯,别人跑步都是耳朵里塞一个耳机听歌,他觉得这样太浪费清晨的大好时光,还不如一边跑步一边学习划算。 不过计划虽好,他却忘记了自己这个身份的麻烦。 一个少年成名的松江府第一秀才,注定有大好前途的适龄娶妻少年,长相还如此俊秀,据说还十分有本事,城里已置办了两处房产,简直就是整个江泉县最大的金龟婿。 这般少年,大清早抛头露面的,岂不是专门吸引待字闺中少女犯病的登徒子? 于是在方唐镜开始跑步读书的第三天,大清早路上就多了许多羞答答的大姑娘。 一开始方唐镜还没在意,只以为是村里的姑娘早起做活计,还十分友好的点头招呼。 后来就觉得不对路了,如此这般偶遇的姑娘也太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都是精心化了妆的。 那脉脉含情能滴出水来的眼神,简直让方唐镜跑不动路,这还怎么读书? 朝阳,花香,美少女,这样的生活不要太美好。 无可奈何的方唐镜从此之后只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读书了,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引人犯罪。 半个月下来,两世为人的方唐镜终于明白: 上天给他的最大补偿并不是那张脸,而是两世相加的非凡记忆。 半个月时间,他已经能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连四书集注也是了然于胸。 现在就是不看书他也能顺畅地做出八股文来。 当然,以他的水平,也仅仅限于是能做出来。 八股文这东西,是相当讲究功力火候的。 以他现在的八股文水平,也就是刚会习作的水平,连童生都考不上的那种。 所以如何提高八股文水平,就是摆在面前最急需的难题。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没有人教,这才是方唐镜最痛苦的地方。 以他现在的名气,总不可能拜入某人门下重头学起。 若是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水平,那绝对无异于是一场灾难。 当然,办法也是有的,比如以游学为名,跑到松江府外别人不认识他的地方从最基础开始学习,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但这个方法明显行不通,现在整个江泉县的事务虽说小事不必理会,但许多大事仍是要他拿主意的。 基金会那边,县衙六房,三班捕快这些事务,时不时就有人来请示,这些都离不开他统筹处理。 而且据王捕头传来的消息,从金华煤矿里招募来的三百兵丁马上就要到了,这可是他安全的最大保障,立身之基。 不论哪一方面,他都不能做甩手掌柜一走了之。 所以,这八股文章的事,必须想一个万全的办法解决此事。 还有一个办法。 既然现在功名已经恢复,他也就可以正常到县学里读书听课了。 县学里有教员,教喻上课,还有定期的考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样一来,问题又回来了,若是考八股文自己的文章太差,情何以堪? 因为还兼着师爷的缘故,或许一次两次可以找借口逃避,可总不能每次都不参加? 想到这里,方唐镜就长吁短叹了起来,前身的记忆怎么就没法恢复呢? 这货能十六岁高中院试案首,八股文章想必是极好的。 可偏偏他这部份的记忆自己竟是连一点一滴都搜刮不出来,真真是坑啊! “方相公在家吗?” 就在他想得头大如斗的时候,有人敲门。 方唐镜一听就知道是隔壁学堂新请来的开蒙先生,米中试米先生。 “米先生请进。”方唐镜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话说起来,这米先生也算是方唐镜的粉丝了。 米先生是邻村唯一的童生,考了十余年没考上秀才,屡屡折戟在院试这关,今年都快四十了。 跟所有死读书的书生一样,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些年折腾下来,连家里的几亩薄田都卖了,仍然是初心不改。 这家伙原来叫米什么没人知道。 只知道这厮连续落榜之后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米中试”。 可见这货对科举是多么的魔怔。 这次他听说方家村要请开蒙先生,二话不说,直接就背着被褥来了。 用他的话说,能跟松江府第一秀才同处一村,还能时不时见面请教学问,自己下一场是必中的! 上天注定了必中的! 别人问他为什么? “近朱者赤,跟文曲星同处一村,文气自然就会上身,岂有不中之理!” 简直对方唐镜就有一种盲目的迷之自信。 “嘎吱”一声,大门推开一半,一个激动的油腻中年钻了进来。 “晚生拜见方师!” 第193章 得偿所愿 “晚生拜见方师!” 尽管米先生比方唐镜大了二十多岁,可见到方唐镜,仍然毫不客气地以后生晚辈自居。 没办法,世情如此。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高段学位对低段学位者天生就有碾压的功能。 方唐镜面皮抽了抽,忍住了将这厮暴打一顿的冲动,没好气地问道: “你不好好教学生读书,又逃课跑到我这里干嘛?” 跟这货没什么好客气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提出要时常讨教学问,方唐镜礼貌性地答应了下来。 只是礼节而已,这米先生就如同牛皮糖一般粘着不放,稍一有空就不请自来。 每次来还都是空手,这也就罢了,每次来还跟一个好奇宝宝似的,不问上一大堆问题是誓不罢休的。 可问题是,他那一张油腻的老脸实在与宝宝沾不上半点关系。 果然,米先生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然后就拉开架势,一脸认真地说道: “非也,小生并未逃课,乃是方师昨日出的题目,小生请王先生代课,然后小生专门实地总计了一日,此时特来复命。” “昨日出的题目?哦……”方唐镜终于想了起来,吃惊地问道:“你就为这事专门跑到县里,点人头去了?” 话说这货每日里来请教,方唐镜烦不胜烦,随口就出了一道脑筋急转弯打发了他。 题目是这样的:“县衙门前大道,来往最多的是什么人?” 这道题目的答案很简单,就是“行人”。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脑子都有点一根筋,比较直,这不,米先生都亲自跟到县衙门前蹲点去了。 “然也,这里学生总计的结果,方师请看。”言罢,这货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男子若干,妇人若干,小娘子若干,小贩若干,商贾若干,官员若干,胥吏若干…… 好,也太实诚了?方唐镜感觉良心有一点点过意不去,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 于是准备借题发挥,给他讲一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道理。 于是问道:“可有收获?” “有的……”米先生哭丧着脸,伸出了袖子遮挡着的右手。 枯黄,干瘪,一点都不卫生!还留着长长的指甲,上面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渍,方唐镜就恶心得不行。 找打么?方唐镜正要发怒,对方又伸出了左手。 方唐镜一看,顿时吃了一惊,问道:“为何如此?” 米先生左手手掌油光水胀,简直是一点就破,红肿得不行,明显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学生昨日蹲街数人,正数在兴头上,不料就遇到齐老教喻从衙门里出来,老先生说学生不务正业,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打了二十戒尺,学生有口难辩,只能认打了。” 这……如此之巧,方唐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你没有说是我叫你去的?”方唐镜问道,这事也有些心虚,现在自己可是县里的廪膳生员了,如此捉弄人,叫顶头上司逮了个现形,总是不大好的。 “有的,学生据理力争,不料又被老先生加打了十下,还说方师你必不会如此荒唐,乃是学生胡乱攀咬,学生百口莫辩,真真是呜呼哀哉!”米先生悲愤不已。 活该你挨打啊!方唐镜就更加无语了。 “咳,咳……”该有的安慰还是要有的,方唐镜说道: “汝且放宽心,吾这两日便要到县学报道,见到齐老先生自会为你分说,格物致知嘛,难免要做一些社会实践,总不能闭门造车的。” 米先生大喜道: “竟然是格物致知,方师果然高明,晚生还以为方师乃是嫌小生烦人,故意戏耍耳,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真该打,真真该打。” 方唐镜脸皮又抽了抽。没错啊,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倒也不是十足蠢货! “对了,老先生知道你已回乡,十分欢喜,殷切叮嘱你不可荒废了学问,要你定期回县学,他要亲自考校你学问,备考今年八月乡试。” 米先生脸上犹自忿忿不平,显然对于齐老教喻明显的双标十分不岔。 怕什么来什么……方唐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而且,现在已是四月,距离乡试只有三个月时间了,这可如何是好? 凝固了十秒之后又突然绽放了开来。 瞌睡遇到了枕头,怎么能不心花怒放呢! 自己不是正愁没法子提高八股文么,不正愁找不到明师么? 在这江泉县里,还有谁能比齐老教喻更加有水平? “老先生桃李满天下,想不到还惦记着我这个不成材的学生,真真让我这做弟子的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方唐镜双手负于身后,抬头看向天边的云彩,叹道: “唯有在乡试里挣一个举人回来,才能勉强不污了他老人家的清名罢。” 那朵天边的云彩顿时被这没羞没臊的话羞得胀红了脸。 不过米先生却是深信不疑的,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都带上了膜拜的光环。 也不看看是谁说的话,说这话的人当然有这个实力啊,十六岁的院试案首啊! 文曲星下凡的人物,中个把举人岂不跟到自家菜园拔萝卜一般十拿九稳? 举人进士什么的就跟种在那里等着他去取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盲目崇拜,方家村里流传出去的,关于方小相公的异事可谓数不胜数。 方小相公出生那天,整个屋子里红光冲天,村里人都以为是着火了,等到大伙心急火燎地提了水桶赶来,恰好就看见天上有巨星顺着红光投入到了屋里,然后,方小相公就诞生了。 还有啊,方小相公出生的那天,方家祖坟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异香,一时之间无数的彩蝶环绕,三日三夜方散,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祖坟冒青烟。 凡此种种的传说,应有尽有。 虽然米先生就是邻村土生土长的读书人,方唐镜考中案首之前从未听过诸如此类的传说,但并不妨碍他信以为真,深信不疑的。 数千年来,这样的传说还少吗? 在我大明,哪一个大人物不是谪仙降世,有着非凡的来历? 又有谁不是在功成名就之后,他之前的种种秘辛才会被人发掘出来? “晚生提前恭祝方师马到成功,轻取功名,金榜题名……”米先生字字由衷。 方唐镜心情大好,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道: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吾看汝向学之心甚笃,这样,我反正也是要温习制艺的,你将你生平得意的八股文章拿来,我有空的时候不妨顺便给你点评一二,你看可好?” 这是要提携自己的意思啊!幸福来得太突然,米先生顿时就有些晕得不知东南西北…… “多谢……方师栽培,多谢方师栽培,学生,学生,感激涕零…刀山火海…”米先生喜不自胜,语带哽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天天死皮赖脸的,为的是什么?终于是做到了! 苍天啊,大地啊,你待我何其不薄…… 第194章 民逼官反 且不表米先生连夜翻出了自己自认得意的数篇八股文章。 方唐镜这边也是精心准备了四篇八股文章。 前两篇都是上一世看的范文,自然是一等一的锦绣文章。 第一篇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第二篇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都是标准至及的八股文章,教科书般标准。 另外两篇嘛,自然是自己写的八股文,其中好坏,不说也罢。 如此这般,万事俱备。 当然,若是出现在县城,其实还不太是时候,因为县衙里吕县丞他们三位官员还在等着找他的麻烦,而他与汪直的约定算算时间差不多还要八九天这样。 不过八股制艺的事是真心不能再等了,早一天就多一分把握。 到了第三日,正是四月十六,方唐镜调来王捕头等人护驾,高调出行。 县学每月十五日有月中考核,十六日点评。 方唐镜踩着这个考核之后的时间点宣布王者归来,意义非凡。 此时方唐镜在府城的所作所为,已然瘟疫般传遍松江下辖三县。 方唐镜出现在县城大街时,就已是人人瞩目。 今时不同往日,方唐镜威名赫赫,主动现身,县丞吕世安,主簿彭维远,典史邹汉元三位江泉县实权三巨头也不敢拿他如何,反倒要退避三舍,免得起了冲突。 开什么玩笑,现在的方唐镜背靠南京魏小国公等一众勋贵子弟,又有官军实权人物支持。 连李大宗师和李知府的手腕都能掰一掰。 他们三个只能在小县城窝里横的家伙,又能拿方唐镜如何? 当然,接触还是必要的,不过早已没有了当初居高临下的气势。 三人联名备了名帖,派人投到方唐镜面前。 方唐镜接过看了看,轻飘飘地对来人说道: “今后几日,本师爷要回县学办理学籍事宜,三位大人的事情,十日后解决,十日之后,当值时间,在下就在县衙公房恭候三位大人,凡事皆可一言而决。” 方唐镜这话相当霸气,一言而决,直接就把自己代入了周县尊的身份里。 来人还想说什么,方唐镜已经丢回名贴,在王捕头等人的簇拥下走得远了。 无奈的来人只得捡回被踩到泥里的名贴,灰溜溜地回报。 “竖子安敢辱我!”随着一声咆哮,一只接一只茶盅呯呯呯呯被摔得粉碎。 “给脸不要脸!”又一次被放了鸽子,等候在衙门里的吕彭邹三位大人,终于是爆发了。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尤其是看到满是脚印的名贴,老脸酱紫,怒不可遏。 方唐镜明知三人就在县衙里等着,却过衙门而不入,这本身就够侮辱人了。 三人也一再放低身段,都正式写了名贴拜会了,给足了方唐镜面子。 可他是怎么对自己三人的? 十日后! 这分明就是把三位官员当成了空气一般无视。 普通平民办事,官府就算再拖沓也不会拖到十日之后,这倒好,三人连泥腿子都不如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还是命令式的口气! 没得商量,不准上诉……这简直把自己当土皇帝了,这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 一介书生命令三位官员等他十日! 他方唐镜一介微末书生,完全不把三位朝廷任命的官员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了,退无可退! 照这样下去,江泉岂不是要变天了? 三人已经没有脸了,这往后还怎么在江泉地面混下去? 若不给这厮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三人指日就要被边缘化。 真就只能当混吃等死的橡皮图章,衙门里的稻草人了! 这是三人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无论如何也非反击不可! 人心最是势利,若是这江泉地面的士民得知他三人形同虚设,过往的种种灰色收入,种种潜规则带来的便利,年节送礼什么的是想都不要想了。 不但如此,自家暗地里开设的生意还会受到众多对手明里暗里的打击。 原本年年上升的财政立即就会急剧缩水。 自从做官以来,谁还没有个三妻四妾,人吃马嚼的,一大家子就靠着这官位养活呢! 现在,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方唐镜这个狐假虎威的二老爷,简直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把事做绝! 这完全就是民逼官反,官不得不反嘛! “不能再忍了,越是退让忍耐,那厮就越把咱们的忍让当作怯懦,好心当驴肝肺!”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翻脸,跟这厮做过一场!” “自从这厮做师爷之后,咱们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是到了算总帐的时候了。” “要就不做,做就要做得彻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你是说……动静会不会太大?” “怕个毛球,他方唐镜不过一介白身,连小吏都算不上,出了事又能怎样!” 细算下来,三人这边有旧六房胥吏家属及一众的家族势力。 有松江府李知府的支持。 有三人经营多年的人脉。 有利益相关的诸家士绅大户。 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利害关系。 林林总总加起来,足以发起凌厉的攻势,修理这个根基浅薄,得志便猖狂的小人。 至少不会输,更何况,就算是输了,形势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糕? 三人一边商量,一边展开了雷厉风行的布置。 一场风暴正在快速形成。 这边方唐镜一行却是招摇过市,大肆采购。 一担担吃穿用度三牲祭礼由二十多名衙役扛着,后面还有三辆满载着粮食的牛车。 全都披红挂彩地朝着孔庙方向进发。 到了孔庙,早已等候的齐教喻齐老夫子率领县学教员和百余名生员已列队相侯。 “学生拜见老师。”方唐镜抢上前数步,对着齐老夫子大礼参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何需如此。”齐老夫子对于方唐镜的尊师贵道十分欣慰。 “学生今日能得以认祖归宗,实乃夫子平日谆谆教导之功,学生敢不惶恐!”方唐镜恭恭敬敬地行了师礼才起身答话。 终于是回归士林这个大家庭了,又是孔圣门生了! 找到组织的感觉令得方唐镜浑身神清气爽,若不大大操办一番,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而且齐老夫子在自己背后鼎力相助,若没有他代理六房管事,方唐镜哪得如此从容布置。 所以这个谢师礼方唐镜是做得真心实意,给足了齐老夫子和众师兄弟们面子。 仅仅是带来的东西就诚意十足。 这些东西除了祭祀用品之外,包括众多的吃穿用度,连同文房四宝也都一份份打包好了。 尤其是后面牛车里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白米,就更是实惠了。 明显是一人一份的样子,目测每份至少值二两多银子。 除了少数几个家庭富裕的学生,所有人都是喜形于色。 没办法,十年寒窗这个词不是白给的,穷书生也不是白叫的。 为了读书,不知多少家庭勒紧了裤腰带三餐不继。 有位学生家贫,每天只能吃一顿干饭,腹中饥饿,便想出一条“妙计”。 每天清晨熬上一锅稠一点的粥,趁着米汤的米油凝结之时,用竹刀将粥平均分为四等分,早上一块,中午一块,晚上两块,就这么凑合着过,相当的不容易。 而这条“妙计”一经流传,便有许多学生效仿,实在是说出去都是泪啊! 所以二两银子的物资,对于大多数穷教员和穷学生来说,实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补贴,省着点用,小半年没问题啊!其实际意义比过年还大,很多人眼里都噙满了泪花。 达则兼济天下,方师兄实在太贴心了,仁义啊! 欢乐的鞭炮已经点燃,劈里啪啦响彻四方,祭祀大典正式拉开帷幕。 “整冠,肃立!” “击鼓三通,奏乐!” “执事者就位。” “监礼官升阶就位。” “主祭入列就位。” “陪祭入列就位。” …… 主祭之人当然是齐老夫子,方唐镜为陪祭。 仪式依周礼,相当复杂,好在有专门主持的生员指点礼仪。 方唐镜亦步亦趋地一一照做。 虽然繁琐,虽然疲累,然而方唐镜却是感觉自己似乎慢慢地沉浸到了其中。 仿佛冥冥之中已经与先贤有了某种共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似乎并不那么遥远,似乎化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使命。 方唐镜终于感悟,人生有时真的很需要仪式感。 …… 第195章 两篇范文 祭祀大典之后,方唐镜自然就随着齐老夫子一起回到了县学。 齐老夫子是个治学很严谨的人,丁是丁,卯是卯。 虽然对方唐镜格外的欣赏,但是他对于方唐镜的学问还是要考较的。 所幸的是,方唐镜早有准备,恭恭敬敬地拿出了自己准备的两篇范文。 “学生这些日子虽然颠沛流离,却是一日不敢稍怠,每日里作文不缀,这是学生的两篇拙作,请老师指教。” 第一篇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语出自《论语卫灵公》,意思是担心自己死后名字不被人称道。 “好题目。”老夫子又想起了那日“皇恩小区奠基”植树时的情形,想起了凤凰台的典故。 此时看到方唐镜这个题目,越发坚信自己这个学生有宰相天下之志,又不由感慨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难得,难得。” 他只道方唐镜这些天奔波松江府,为了功名之事操碎了心,百忙之余仍不忘抽空读书作文,如此心性,尤其的难得。 不过呢,老夫子却对文章的内容并不抱多大的期望。 原因也很简单,以方唐镜前段时间的际遇,能抽出时间作文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能苛求太多。 老夫子甚至已经想好,只要他写得中规中矩,自己便打算大大的勉励一番。 方唐镜老脸微红,不算很难得,自己也仅仅是抄袭而已。 老夫子往下一看,顿时就有些怔住了。 “无后世之名,圣人之所忧也。” 这破题,不能用中规中矩来形容了,总有些怪怪的,有点贬损的味道,老夫子从来没有想过,圣人会担心自己的身后之名? 不过不得不说,这题目破得,十分大气堂皇,隐隐有宗师风范。 再往下看: 夫一时之名,不必有也,后世之名,不可无也。故君子不求名,而又不得不疾此乎! 夫子若曰:好名者人之恒情也。故下士求名,人亦不得以为躁,但我恨其急一时之名,而非千秋,而非千秋万世之名耳。若君子则知所以审处于此。 以为一时之名,自我为之,而其权在人,苟我之聪明之力,注乎名未必有名,而常修已以为自立,高与下我将得而定之…… “啪!”齐老夫子重重一拍桌子。 好!好! 老夫子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反复念叨道: “解元文章,此解元文章也!” “未必啊未必!”方唐镜脸上愈发的烧了起来,这篇文章他抄的乃是后世“复社”大才子陈子龙的文章。 陈子龙才气斐然,但是方唐镜还是记得很清楚,陈子龙最后虽然中了进士,但并没有中过解元。 所以说老夫子激动可以理解,但说是解元文章就有些让自己下不来台了。 自己可是专门挑选过的,选的两篇都是水准极高却并不显得太高不可攀的,跟自己现在的名声相符合的才是王道。 “先生过誉,学生愧不敢当……”这话方唐镜倒是说得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言不由衷。 老夫子也冷静了下来,自己有些失态了,对学生赞誉太过,有拔苗助长之嫌,实非好事! 好在方唐镜看起来不骄不躁,并没有得意之色,实是可造之材。 方唐镜当然不会有得意之色,夫子夸赞的又不是自己的文章,若真的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怕是要被夫子的唾沫当场淹没。 第二篇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语出自《论语述而篇》,字面意思是: “如果用我,就积极行动,如果不用,就藏起来,只有我与你才能这样啊。” 老夫子看了题目之后,微微一笑,这题目,有点意思。 题目很平平无奇,看起来难度也不大,实际上,这却是一道陷阱题。 先看破题: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老夫子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摇头晃脑地道: “妙哉,此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可谓是一剑封喉,正得我八股文章一掴一掌血之真意也。” 这就是题目的陷阱所在,明里是要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实际上真正要破的题却是“惟我与尔是有夫”这一句。 但是要破后一句却必须先破前两句,这类题目,往往是考官最爱截搭的类型,极是考校考生慧眼,十分阴险。 考场论高下,一篇文章的好坏高下,单单是破题就能占了四成。 接下来只要不出什么忌讳的文字,这篇文章妥妥就能入选了。 所以方唐镜这两句破题才能得到老夫子的高度评价。 当然,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能忽略的: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只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 虽然看起来并无奇峰突起之势,然而平淡之中却带着淡淡的殷殷相切之意,一时间如同高山流水,夫子竟一口气将整篇文章读完。 掩卷,然后闭目片刻,开卷,又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老夫子才说道:“如此文章,你在乡试之时必不可写必不可写!” 连说了两句“必不可写”。 方唐镜一惊,莫非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可是自己精心挑了半天才选出来的。 方唐镜忙问道:“为何?” “老夫读书数十年,如此文章,连老夫都要细读两遍才能理解其中精义,若是乡试之时,考官学问稍一不如,又或倦怠,或粗疏,且遗珠必成定局也!” 呼!方唐镜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装毙用边过猛,难怪老夫子有此担心。 不得不说,齐老夫子眼光十分毒辣,这篇文章方唐镜选的是清初八股名家韩菼的文章。 此人是康熙十二年的会元,状元。 一手八股文章端的是妙笔生花,皇帝曾发上谕嘉奖云: “……所撰制义,清雅真正,开风气之先,为艺林楷则。” 但他在乡试的时候,文章就真真的被刷了下来,宝珠蒙尘。 也是天命不绝,当时的主考官徐乾学检查遗卷的时候才发现了他的文章,连读三遍,越看越觉得微言大义深不可测,顿时大为赏识,力排众议才取中的他。 所以齐老夫子也是连看了两遍,终于发出如此感慨。 不过方唐镜是毫不担心的,他只担心自己的文章能不能达到这篇文章一半的高度。 状元之材,自己若有一半的文采,中乡试应该不难? 第196章 狗屁不如 “学生这里还有一些文章,也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点。” 方唐镜终于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拿出厚厚一叠文章。 “这是你做的?”齐老夫子有些感慨,这叠纸张至少有十余篇文章,说明方唐镜的刻苦逾于常人啊。 “呃……这个,并非是学生所作。乃是本村附近几所私塾的开蒙先生所作。”方唐镜恭恭敬敬地将文章奉上。 “原来是这些老童生的文章,你随便看看给他们一个点评也就罢了,何必要老夫亲阅。”顿了一顿,老夫子又提醒道: “你若是有心提携一二,也务必不能耽搁了自身学业,科举为重。” 齐老夫子话里带着不屑,江南文风鼎盛,他又是县学教喻,哪有时间去理会那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在他看来,方唐镜就有些不务正业了。 老夫子说的都是实情,那些沦落到做开蒙先生的多半就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江南读书竞争之激烈难以想象,全力抓县学生员还来不及,那些前途渺茫的,确是不值得多加投入。 “老师真知灼见,实是令学生佩服。不过老师学深似海,若是一身学问不能德被乡梓,学生倒觉得是一件极遗憾之事,与立德立言立功失之交臂。” “哦,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当如何做?” 方唐镜这话,恰恰就挠中了齐老夫子的痛处。 齐老夫子本身是举人功业,进士不第乃是时也命也,年纪大了,早已没了考功名的念头。 但圣人教导读书人三立,立功立德立言却是时时不忘的。 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给后人留点什么才甘心。 这也是齐老夫子常常在想的问题。 因此听到方唐镜提到三立,顿时就来了兴致。 方唐镜当然是趁机抛出了准备好的一套说辞: “以学生的浅见,老师何不创立一个学社,专门为那些有志功名之士提供学习的机会。 当然,咱们也要有定位,不能从蒙童抓起,而是从童生抓起。 这些人有一定的学问功底,又经过数次府院试不第,最是懂得发奋,又懂得珍惜和感恩。 即便他们之中大多数还是屡试不第,但至少能提升他们的学问眼界。 教出来的开蒙学童素质也要比之以往更高,也更有向上的潜力。 而若是有人因此而受益,考中了秀才,举人,乃至进士及第也是有可能的。 此正如学生之前在《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中所说的…… 夫一时之名,不必有也,后世之名,不可无也。故君子不求名,而又不得不疾此乎! 此乃学生一愚之见,还请老师思之。” 不得不说,方唐镜这话实是相当有道理,而且不同于开办寻常学堂。 开办学堂是从娃娃抓起,面对的是刚刚启蒙的小屁孩。 得花多少心血才能培养出一个秀才举人? 齐老夫子一把年纪,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就御极西天了,还谈什么名垂千秋。 方唐镜这个提议却又不同,专门从有学问根底的童生抓起。 江泉县数百童生,总有那些落魄不甘的。 随便培训一些,也总会瞎猫撞到死耗子,如此一来,名声岂不就很快传扬开了? 当然,江南学风鼎盛,各类学社多不胜数,专门为了科考而成立的学社更如过江之鲫。 但方唐镜却是比那些人多出五百年的见识。 他当然知道,开一个考前培训班实在不稀奇,但能精准定位的却是少之又少。 这种事在方唐镜上一世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方大秀才此时出言只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想想新东那个方,想想蓝翔那个技校,这种事情注定是名利双收的。 方唐镜上辈子从幼儿园到考研,又经过经济市场的洗礼,这辈子还吸取了前身的记忆,论起对应试教育和考试的理解,论起对营销和细分市场的理角,足以秒杀十个老夫子,不怕他不心动。 果然,老夫子只想了十秒钟就拈须微笑起来,很有一种菩提悟道的表情。 方唐镜趁机递上一纸契约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老夫子愕然,“这是为何?” “这是学生赞助老师办学堂所费之物,学生在县城里有两处住宅,实在有些多余,不若就均出一处作为老师的学社场所。”当然,方唐镜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些羞涩的,他又期期艾艾地说道: “老师切勿推辞,学生也是有私心的,老师成立学社之时,能否给学生一个助教的名份?” 看看,考虑得多么贴心,不仅是生员、场地、资金方唐镜考虑到了,连齐老夫子的自尊心也考虑得十分周全。 面对这样的学生,这样的提议,齐老夫子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怕是你这小家伙面对那些老童生的求教烦不胜烦,故而把这些烦恼全都推到了老夫这里?”齐老夫子心情大好,不由出言调侃。 “老师明见万里,学生实是惭愧。”方唐镜眨了眨眼睛,很纯洁地表示自己被老师一眼看穿了。 “也罢,这些人也委实可怜,老夫余年不多,也不在乎帮他们一把,至于这些人以后能成为栋梁还是朽木,全凭各人造化罢。”老夫子这就是答应了。 “学生代全县童生谢过老师。”方唐镜长揖到地,毫不脸红地将全县的童生就代表了。 说过正事,齐老夫子拿起方唐镜放在案上的文章,开始一篇篇的批阅点评。 很快,齐老夫子提笔圈圈叉叉了一番,最后给出批语: “形散而无神,大而无用,用心研读《四书集注》第三卷十二章之内容,仔细领会圣人之微言大义。” 这一篇是米先生的文章,挨批是注定了的。 不过也是值得的,齐老夫子不但指出文章的不妥之处,还指出了相应的薄弱之处。 方唐镜心头大振,这一趟是来对了,就凭老夫子这务实认真的治学态度,自己今后的八股文章还愁不能突飞猛进么! 齐老夫子拿起第二篇文章,方唐镜的小心肝又提了起来。 这后面两篇就是自己的真实文章,当然,冠之还是以米先生之名。 齐老夫子提笔又是一番圈圈叉叉,然后到了要给出批语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停顿在半空。 好半晌,才下笔写道: “狗屁不通。” 这…… 方唐镜老脸滚烫,老夫子你怎么能说粗口话呢! 好在老夫子一旦进入状态就格外专注,只专心批改,并没有见到方唐镜的窘境。 齐老夫子拿起第三篇文章。 这篇文章方唐镜是颇费了些功夫的,模仿了一位晚明名家的作品,这次总不至于被骂得如此难堪了? 老夫子照例又是一番圈圈叉叉,间中写上几句批注,最后直接写下批语: “狗屁不如!” 呃…… 第197章 山雨欲来 时间来到下午。 却说方唐镜拿着一大叠齐老夫子批改后的文章,面红耳赤的退了出来。 心理阴影的面积大得连他用微积分都算不出来,心里是无比的郁闷。 自己的两篇文章是所有文章里唯二被批为狗屎不如的,自尊心大大的受损。 其实方唐镜也知道,要想八股文章做得好,被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谁让他没有接受过正统的训练呢 如今这般用取巧的和手段找到一个机会,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这挨骂就是必经的阶段,以后骂着骂着也就习惯了罢? 在后世,尤其清朝中晚期,其实很多学者已经明确指出,八股文作为一种敲门的工具,想要熟练地掌握,其实是有方法的。 这个方法指的就是刷题,不停地刷,最终就能将自己刷成名家。 这是所有工具的共性,练习得越多,掌握技能的程度就越高。 方唐镜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方法,可关键是即便是刷题,也是需要有人指点点评的。 不然总是在低水平的重复,刷上一万遍也不过是重复一万遍错误,有个毛线的用处。 这一趟虽然自己写的文章被骂得一钱不值,然而总算是老夫子答应了批卷,以后自己可以安心刷题了。 只是这老头子也太不给面子了。 想必那位米中试米先生的名字也同样在齐老先生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八股文章能写成这样还能中童生的,也没谁了? 正在方唐镜胡思乱想之际,王捕头大步走了过来,凑在他耳边道: “师爷,事情怕是有些不妙。” 方唐镜顿时精神一振,有情况? 对于八股文章方唐镜是头痛得紧,然而对付这些官员,方唐镜却是半点不怵,不怕你们闹事,就怕你们不出头! 方唐镜淡淡一笑道:“不必惊慌,慢慢道来。” 王捕头回道:“小的按照您的吩咐,派出了人盯着那三人,这半天下来,三人派出的人连续联络了许多人,主要都是些前六房胥吏的家属。” 方唐镜点头,这很正常,想要搞事情,总得有个由头。 由那些被捕的六房胥吏家属出头再合适不过了。 “三人还派人联络了一些县里的商人和大户人家,小的已经全部做好了记录,师爷请看。” 王捕头又递上一张纸,上面歪七歪八的写了十七八户人家,想必是王捕头不欲他人得知自己的意图,亲自捉笔。 “很好,有了这份名单,就能把江泉县里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的家伙都吃得死死的。” 王捕头又道:“另外三人还派人带了重礼直接用快船发往松江府,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松江府?虽是有些麻烦,不过也不足为虑,不必担心。”方唐镜冷笑,李知府现在也差不多倒了,何惧之有! “小的也是这般想的,关键是还有两人乘快马去了城外一处偏僻码头,咱们的人跟到的时候,那边码头的人已经乘快船向外海口出发了。” 外海口,这就让方唐镜警惕起来了。 这三人不会是狗急要跳墙了? “传讯的两人呢?”方唐镜问道。 “胡老三的人在盯着。”王捕头回道。 “晚上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人绑了,记住,不得惊动外人。”方唐镜发狠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弄清楚这两人传的是什么话,总觉得如芒在背,有一种相当不好的感觉。 这件事透着几分诡异,吕县丞三人能拿得出手的助力之前已经算过了,无非就是受害人家属,本土勾结的势力,背后的松江府人脉。 这些都在方唐镜的预料之中,唯独这往外海口去的一条路,方唐镜琢磨不透,联想到时常有倭寇登陆杀人破家的事情,这三人该不会是打了这方面的主意? 大明沿海闹倭寇从太祖爷那时就开始了,从未消停过,隔三岔五地就听到有大户人家遇害的消息。 可事实上,这些事大多都是明人自己做出来推到倭寇身上的。 大明的倭寇,实则七分是大明这边的贼人,三分才是真倭,这才屡剿不绝。 熟读明史的方唐镜自然是熟知这一节的,这下子不由得他不紧张起来了。 “师爷放心,早打听清楚了,这两位书生一有钱就会到窑子里鬼混,真真是斯文败类!到时咱们将两人光腚堵在床上,嘿嘿。” 王捕头嘿嘿奸笑,仿佛已经看到两人光着身子双手交叉挡住小蚯蚓的样子。 说起来王捕头办事还是相当给力的,短短半天时间,就将大部份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当然,现在王捕头拿的可是原先的四倍月俸,办事效率也是以前的四五倍以上。 今天这事办好了,按照方小师爷出台的高薪养廉那什么细则,五倍月俸是妥妥到手了。 “两人是书生?怎么回事?”方唐镜敏锐地捕捉到了王捕头话里的不同。 “就是齐老夫子带到六房办事的那些书生啊,这两人一个是彭主簿的同族,另一个跟这姓彭的是好友,都是一路货色。”王捕头早已摸清了两人的底细。 “是县里的生员,这就不太好用强了。”方唐镜若有所思。 吕县丞他们倒也不是饭桶,还懂得拉拢人心,这才没多少时间,就已经有两人被拉下水。 对士子用强很容易就会把自己名声弄臭,原本想好的严刑逼供看来是要另想他法了。 “要不咱们用别的法子,比如说扮着强人之类的?”王捕头献上一计。 “不行,在咱们县里有强人出没,岂不是显得咱们无能!”方唐镜断然否定。 不过,以为是生员咱就拿你没办法,还真是天真! 方唐镜阴恻恻一笑道:“既然是读书人,我亲自会会他们。” 这……王捕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了,方师爷手段心机厉害,这是没得说的。 可这动粗的活计,方师爷细皮嫩肉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自己可吃罪不起。 何况还是以一敌二,能打得过吗? “大人,还是把卑职带上好了,卑职一人对付他们,十个也把他拿下了。绝不让他们伤到大人半根汗毛!” 方唐镜道:“又不是去打架,哪里还会有什么伤不伤的!” 王捕头诧异道:“不是去打架么?” 他职业病发作,一贯是以武力解决问题的,一听方唐镜竟然不是用武力,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攻心才是上上之策。”方唐镜很是语重心长。 不过一看王捕头满脸茫然的样子,顿时就知道跟他谈什么兵法心理学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于是没好气地说道: “算了,你现在派人到城外包一处酒家,今晚我要和两位同窗不醉不归!” 哦,原来是拉拢收买啊!不过听说那姓彭的乃是彭主簿远房亲戚,怕是这招不好使? 不过看方唐镜胸有成竹的样子,王捕头不敢坏了大人的兴致,没敢说出扫兴的话。 反正碰了壁之后再大刑伺候也不迟。 虽说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方唐镜还是很重视的。 虽说王捕头是拍了胸脯打包票的,不过方唐镜还是不放心。 不但加派了人手,自己还亲自坐镇,务必要掌握那两人的一切行踪。 转眼到了放衙时间,衙门里各人陆续收拾好打道回家。 两位书生也放下手头的公务,联袂出了县衙。 第198章 以德服人 两位书生从县衙里出来,一路高谈阔论,早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两人行至西城丽水桥的时候,方唐镜已出现在桥头,朝着两人迎了上去。 方唐镜对着二人拱手为礼道:“在下花山方唐镜,见过两位师兄。” “你就是方唐镜?”两人见到方唐镜,心里略略惊讶,这位便是三位大人要对付的人物? 两人今年才进的县学,没见过方唐镜,不过这个名字倒是耳朵听出茧子来了。 很年轻嘛,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想起今天三位大人交待的事情,两人心里已经很明白了八九分方唐镜来意。 不过就算方唐镜知道两人也不惧,反正这件事情两人不过是跑腿的,何况这方唐镜不久便要倒霉,倒是他方唐镜应该怕自己才是。 当下两人神情淡淡地道:“原来是方朋友,师兄二字可不敢当,咱们可不是一路人。” 方唐镜一听就知道,这两人原来还不知道自己在松江府闯下的诺大名声,以为自己还是白丁?如此坐井观天,难怪会被人当枪使。 不过方唐镜从二人的神情和对答上也能看出,这两人不是那种敢于掺和到杀人亡命勾当当中的人,说明吕县丞他们对付自己还没有极端到买凶杀人的地步,应该另有其法。 对于超出控制之外的变数,方唐镜就更是好奇,于是笑笑道: “相逢不如偶遇,遇到了便是缘分,今日便由小弟在西门外太白居酒家做东,请二位赏光一聚如何?” 二人冷淡地拒绝道:“好意心领!这两日公务忙碌,待会还要到吕县丞那里汇报工房里的事宜。” 方唐镜见二人神情倨傲,此时又抬出了吕县丞来压自己,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心中越发的好奇起来,这姓吕的难道还真有什么厉害后手不成? “唉,在下好意相邀,奈何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不愿意,那就只能强请了!” 强请?哪有请人吃酒用强的,鸿门宴么? 两人脸色僵住,愕然看向方唐镜。 若是两人够聪明,立即拿住方唐镜做为人质,或许可以避免之后的惨剧。 可两人明显和方唐镜一样,是嘴炮的巨人,拳脚上的侏儒,三个战五渣只能互相干瞪眼。 便见桥的两边忽然冒出十二三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一下便围住了两位书生。 两人便是再傻也明白状况不对了,原来方唐镜刚才东拉西扯,乃是为了等人堵住桥的两头,然后就要强那个请! 一人面上失色,吓得浑身筛糠,另一人色厉内茬的怒斥道:“朗朗乾坤,你等意欲何为?我乃堂堂县学生员,有功名在身” “唉!所谓实时务者为俊杰,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也帮不了你……”方唐镜叹息着转过脸去。 为首的壮汉更并不打话,蒲扇大的巴掌挥出,正中喋喋不休的书生脑门,当即声音嘎然而止,眼前发黑,金星飞舞。 随后一群人前后夹击,三下两下就将两人打晕塞进两个破麻袋里扛了就走。 这群人动作相当专业,又故意分出人手挡住外面视线,外人远远看过去,只当是有人发生了口角,随即又分开了一般,完全没留意到多出了两个破麻袋。 下得桥来,一群人把麻袋往早已侯在水面的船里一扔,片刻间就乘船走得远了。 等到两位书生从剧震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原来已身处一间阴森的暗室之中。 正所谓危难时见真性情,两位书生此时表现大相径庭。 一人软在地上抱头瑟瑟发抖,那先前怒斥的彭姓书生却是并不惧怕。 他先是一脸蒙圈的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回想起之前的遭遇,立即大声质问道: “姓方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本事,就该去找三位大人,为难我们两个跑腿的,很有本事么!” 这货不知是真有胆量还是二百五,连方唐镜也吃不准了。 方唐镜叹了口气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对付三位大人,所以只好委屈二位了。” “事情又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不过是受了上官之命,你抓住我俩也是无用!” 方唐镜很鄙夷的说道:“你不说出来三位大人要你们做的是什么事,我怎知有用无用。” “自古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有种你就放了我们,我们是绝对不会说的。” 放了?这货还真是脑子进水,方唐镜只得笑了,被这货的脑回路气得笑了。 摇摇头,方唐镜回身问一位壮汉道:“通常你们对付死不开口的家伙是怎么做的。” 那壮汉捏了捏手指骨,咔咔作响,考虑了一会才认真回道: “通常是皮鞭,夹棍,老虎凳。若是再不开口就溺水,烙刑,坐木驴。若还是死硬到底,就只能剥皮,削鼻,刺眼珠了,不过如此一来,人就废了,外人也容易看得出来,所以……” 壮汉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这位彭姓书生的下三路,狞笑道:“最后就只能让罪犯做公公了。” 壮汉话还未曾说完,那一旁瑟瑟发抖的那人已是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彭鼓姓书生越听脸色越是惨白,颤声道:“你,你这是私设公堂,士可杀不可辱,你若敢侮辱于我,我就……我就……就……一头撞死!” 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做公公当真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方唐镜又叹了一口气,对书生道:“你放心,我也是读书人,自然不会私设公堂,更不能对你做什么不人道的事情,好歹是请你来赴宴的,又是有身份的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彭姓书生顿时就长松了一口气,以为方唐镜为自己的风骨所折,果然是邪不胜正。 方唐镜又对那壮汉道:“你看,读书人宁死不屈,你知道该怎么做,他就会招了么?” 壮汉满面愁容,又不能用刑,又不能弄死,自己怎么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明白啊! “实在是笨得可以,既然他宁死不屈,那么便让他生不如死,岂不什么都招了!” 方唐镜实在为这些人的智商着急,如此浅显的道理也要自己特意点出来。 壮汉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拨浪鼓般摇头。 他虽然明白了方唐镜的意思,可怎样才能在既不用刑,又不能弄死人的情形下让人开口,这种事情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方唐镜也不再多说,吩咐将两人分开,然后给每人准备一份纸墨笔砚,便出门去了。 临走时,方唐镜拍拍彭姓书生的肩膀说道: “你还是把知道的事情写出来。写出来咱们还是好师兄弟,我就在隔壁等着与你把酒言欢,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为人,决不食言的。” 方唐镜刚一打开门,便有一股凌厉的酒菜香气传了进来,彭姓书生肚子极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但彭姓书生暗暗冷笑,一顿酒菜就能让自己屈服?简直是异想天开!若是不遭受酷刑,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招的? 只能说这书生还是太年轻,上一世方唐镜看过的刑侦剧不要太多,审犯人的招数那是层出不穷,对付这两位书生,不用上什么高大上的刑具,一招疲劳审讯就要让他竹筒倒豆。 方唐镜出去后对着王捕头面授了一番机宜之后,王捕头就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王捕头进来之后二话不说,一拍桌子,凶神恶煞地问道: “老实交待,把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一字不漏地给老子说一遍。” 书生不答,转过脸去,心里思索着对策。 冷不防便有两名大汉走了过来,扯着书生的头发,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然后扳着头对准了满脸横肉的王捕头。 他屈辱地闭上眼,却又被人生生掰开眼皮,转眼间又有人在面前的桌子上点起了十多支明晃晃的蜡烛,光线刺眼之至,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直娘贼,还敢不开口,若不是小相公吩咐要以德服人,信不信老子现在就阉了你!” 方唐镜在外面慢饮细嚼,优哉游哉地等着两人的供词。 王捕头和几名审讯老手轮流进去轰炸,累了就出来大吃大喝,换人继续,料那家伙也顶不了多久。 不过方唐镜还是低估了那家伙的韧性,直到差不多凌晨四点左右,方唐镜自己都顶不住,准备睡觉的时候,便见王捕头拿着几张供词,喜滋滋地说: “小师爷,招了招了,供词在此!” “什么供词!”方唐镜笑骂道:“咱们是以德服人,这是他们自愿的检举揭发书,咱们一没有私设公堂,二又没有严刑逼供,何来什么供词!” 王捕头连忙恭维道:“是,两位公子深明大义,揭发了三位恶贼的阴谋。小师爷您以德服人的法子硬是好使,那两货虽然嘴硬,咱们也不是吃素的,数名兄弟轮流上阵,那两货熬到下半夜,终于是抵受不住,求着写下这份检举揭发书。” 方唐镜脸上露出笑容,将两份检举揭发书接过来,对照了一下里面的内容,两人写下的内容大致一样,看来都是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来了。 看着看着,方唐镜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变得冷峻起来。 好阴险的心思,好一条釜底抽薪的毒计! 第199章 家乡的酒 虽说是一条毒计,不过正如所有阴谋一样,既然暴露了,方唐镜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该干嘛还是要干嘛。 当下命王捕头将两人灌醉,扔到一家土窑子里,料两人醒来后也不敢自爆其短。 事毕之后,就带着王捕头等人回了方家村。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回到方家村,恰逢老族长第一批粮运回到基金会,此时交割完毕,正带着乡亲们从船上大鱼大肉的往家里搬。 看样子是狠狠地赚了一笔,整个方家村此时已经如过年一般沸腾了起来。 合村就在祖宗祠堂前大办酒席,庆祝方家村走在了幸福奔小康的路上。 数百年来第一次村里人人有稳定丰厚营生,男人运粮,女人养蚕纺织,老人看牛养些家禽,小孩人人有书读,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火起来,自是人人美得不得了。 “好小子,来得正是时候,今日定要将你等整得趴下!”见到王捕头一行,老族长顿时欢喜得不得了。 此时大家算得上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一系人物,以后彼此仰仗的时候正多。 老族长一声吆喝,村里青壮顿时撸起袖子,便是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式。 王捕头此时见了最好的黄酒烧大肠和炖得软烂的东坡肉,温着的上好小锅米酒,顿时脚都迈不动路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照顾方唐镜的口味。 族兄方唐秀亲自下厨,为他们这桌专门添了好几道地道家常菜。 一条五斤重的清蒸黄花鱼,一大盘的蜜汁冷盘卤烧,重头菜是一大锅海陆五鲜炖。 海陆五鲜炖乃是用蛏干、野山鸡,蛇肉,羊肚,鲜蘑菇,加了料酒一起炖煮。 海陆空的鲜香味一起散发出来,加上催发的老酒醇香,光是闻上一闻就口水如瀑,尝上一口简直不要把舌头都吞了进去。 三年酒糟酿出来的小锅米酒,清洌甘甜,酒清如水十分的好看。 “贤侄,这第一杯酒,是咱们方家全族敬你的,咱们方家村能兴旺,全托了贤侄有大本事,以后咱们全村老少都指望着你呢,喝了这杯酒,指日高中,鹏程万里。” 老族长眼含热泪,他出门一趟,眼界开阔了不少,更是明白方唐镜带携全村的苦心。 封闭无知就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世世代代套在村里人的脖子上,如果不是出了方唐镜这样的人物,整个方家村就这么世世代代浑浑噩噩一辈子接一辈子过下去。 王捕头也是连忙举杯道:“小师爷乃是我最佩服的人,我也代表兄弟们敬你。” 方唐镜笑着道:“都是一家人,就别说见外话,今日不醉不归,一起饮了!” 全村老少都是举起杯子干了。 老族长又道:“以前家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也难得个囫囵温饱,大家都过得苦哈哈的,但眼下春哥儿发奋,领着咱们奔好日子,全村老少总算苦尽甘来,日子越过越好,大家干了!” 众人轰然碰杯。 老族长又看向方唐镜道:“贤侄是个读书种子,天下文曲星下凡,以后村里的事除了大事外,别的你都不用操心,尽管安心读书,取了举人进士是正经,你考上进士前,钱财什么的村里全包了。” 方唐镜略一思索,就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如此也好,自己在村运输队和基金会里都有股份,由老族长打理也是极放心的。 不过,有不知内情,眼皮子浅的,听了老族长的话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当然,这也跟方唐镜年纪还小,他的所作所为虽然传开了,但本村人还是下意识地把他当以前那个方唐镜来看,威信还没有完全树立起来的缘故。 六族兄方唐秀看在眼底,心想这些人怎的不懂感恩,需得分说明白才好。 当下方唐秀道:“爹你又老糊涂了,咱们方家村现在的好日子哪点不是春哥儿挣来的,别的不说,咱们运输队的营生,每年进项少说几千两银子,光春哥儿的股份就有几百两银子,供春哥儿读书本就是他自己的钱,根本不算个事儿。我还想着咱们村是不是要大家都出点公中钱,让村里的孩子都能读书。” 几千两银子?这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村民来说可谓是遭遇一万点暴击的震撼。 再加上听说方唐镜有股份在,每年有几百两的收入,并没有占用别人的半分好处,原本脸色不好的也红润了起来,跟着干笑了出来。 方唐镜心里一动,接着六族兄的话说道: “六族兄这话有见识,读书就要从娃娃抓起,我是双手赞成的。 借着今天这个好日子,这里就订下咱们村社会的规矩。 咱们村里的娃,凡年满六岁,不论男女都要开蒙读书。 女娃子要会识字算数持家,以后嫁了人到了夫家也能让人高看一等,有好日子过。可以一直由村里供其念书到十四岁。 男娃子只要能读书,就一直供到十五岁,之后凡是二十二岁前考取童生的,二十五岁前考取秀才的,三十五岁前能考取举人的,村里设立助学基金,就敢一直供他们读书。 男娃十五岁后没实力考取童生的,可以学习一门谋生的技能,比如堂兄家的小二,我就极赞成他学兽医,将来也是个体面人。 助学基金的份子钱,就先把我那份股份的收成作为底数,各家有能力的每年出半石到一石谷,再有能力的出钱出力就随其自愿。” 这些话是要先说出来的,不然以后分配的时候会有人有意见,亲兄弟明算帐,早早把不安定的苗头掐灭,这才是长久之道。 而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本就深入人心,现在家家孩子有的学堂上,说不定以后自已家里也会出一个方唐镜这般人物呢? 有了方唐镜那一年几百两银子打底,谁若不蹭这个福利,岂不傻毙? 只有女娃读书这个有点惊人,超出了传统的认知,不过方唐镜说道好啊,女子会识字会算数,嫁到哪里不是高人一等?夫家高看一筹,娘家也有面子。谁不希望自家的孩子过得好一点? 谁让人家方唐镜有钱任性呢,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唐镜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轰然叫好,连王捕头一干人也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方家村这绝对是要大兴的节奏。 王捕头一众心里也是有小九九的,此时已经在盘算着能不能把户籍迁到方家村,这可是利在子子孙孙的大好事。 还别说,后来方唐镜听取了他的这个建议,同意让那些为自己办事的,有能力的人员把户籍全都迁到了方家村,形成一个相当庞大的利益集团。 同时也使得方家村一路突飞猛进,由村变乡,再由乡升格为镇,成为新农村的典型示范,名副其实的松江府第一大族。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趁热打铁,老族长当即就命人把这一条写进祖宗祠堂,当成祖训供了起来。 他明白,只要这一条能维持下去,就能奠定方家村世代大兴不衰之根基。 有了大方向,银子又不愁,各家出多少份子这些都是小事,慢慢商议即可。 而且这些权利捏在族老会手里,自己的威望又是更上层楼,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看着方家村在自己手里走上大兴之路,老族长老泪纵横,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啊! 祖宗有灵,祖宗有灵! “春哥,你有什么话要对祖宗说的吗?”老族长问道。 方唐镜点点头道:“大伯,村子在您的带领下日益兴旺,大家亦如小家,圣人云: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小侄只有一个愿望,愿咱们这个家,家和万事兴!” “家和万事兴!” 所有人听了这句话都是若有所思起来。 厉害了,老族长忙又将这句话写进了祖训之中。 “春哥这话说的好,以后大家都要和和美美,好好的过日子。” 众人都是大笑。方唐镜笑呵呵地,全村老少的笑声始终就没有停过。 桌上好酒好菜,又是极开心的好日子,人人吆五喝六,行着酒令,哼哼着小曲,许多贪杯的早早就喝高,钻到了桌子底下。 王捕头带着的一干兄弟乃是酒精考验的老手,跟村里青壮拼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 便在这时,村外突然来了一大群人,有领头之人问道:“方大老爷在此吗?” 第200章 共同富裕 “方大老爷在吗?” 方唐镜不免有些诧异,自问行踪也算保密,才刚回村不久,怎的就有人上门来了? 而且这方大老爷长方大老爷短的,自己有这么老嘛? 王捕头手下伍班头得到方唐镜示意后上前应了一声,便听那人向伍班头道: “恭贺方大老爷回乡,我等乃是花山镇乡绅,听说方大老爷从荆襄运粮回乡,喜不自胜,故而不请自来拜见老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勿怪。” 方唐镜好笑,原来人家不是来找自己,是来拜见老族长的,话说这是好事,老族长的名声一下子都传了这么远了。 当然,这些人来拜见老族长的意图,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出来。 自然就是因为他这一趟荆襄之行,众人都是来打听发财门路的。 老族长自成了乡贤,人人见面都要称他一声方老爷。 然而被人称为方大老爷还是第一次,不由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飘了起来,舒坦无比。 老族长哈哈大笑道:“什么不速之客,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见外,快,老二,老六重新整一桌酒席上来,大家难得一起聚聚。” “如此,叨扰方大老爷了。” 老族长带着人迎了出去,方唐镜当下就见到一众本乡乡绅。 乌泱泱一大群,怕不有三四十人,还不包括身后的仆人。 可能本乡有点头面的人物都来了? 为首体貌富态的是牛家村的牛员外,家有数千桑田,在乡里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富态模样,笑容满面。 当然,这些乡绅都是很懂礼数,哪里空手而来的道理。 每个人身后都有仆人抬着一担担披红持彩的礼品。 “诸位高邻,这怎么好意思?”老族长看着贺礼有些犯了难。 “老哥不是看不起咱们的小小心意,可一定不能嫌弃啊!”众人纷纷言道。 老族长见推辞不过,当下道:“如此,盛情难却,下次不可如此!下次不可如此!” 听老族长应允,老族长家的几个儿子儿媳们脸上都笑开了花,若不是方唐镜频使眼色压制,早就上去夺过来了。 这些贺礼都是价值不菲,一担担的,少的一二两银子以上,最多的则有两,都是些上好布匹,绸缎,精致瓷器,腊鱼腊肉,干海鲜等等。 穷惯了的方家村民看得是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方唐镜对着六族兄耳语了两句,方唐秀不情不愿地又凑到他爹面前说了几句。 于是便见到老族长大声宣布道: “各位高邻的好意,咱们全村人都是领情的,这样,把布匹发下去,给各家读书的娃子每人置一身衣服,绸缎也发下去,给各家的大姑娘也每人置一身衣服,吃的就奖励给咱们村里运输队的壮小伙,多劳多得,剩下的全部入公中,以后有盈余了再一起发放,家家户户都有一份子。” 虽说没有能照顾到所有人,却是无人有二话,再穷不穷孩子,都是本族血亲,谁不开心! 这话一出,顿时又引来阵阵欢呼,咱们方家村是越来越好了啊! 各位乡绅也是暗暗点头,对老族长高看一眼。 要知道,这些东西加起来也能值近两百两银子的,老族长却能毫不犹豫地全部散了,别人没有半点不满,可见其人缘威望定是一言九鼎的。 方家村在这样的人带领下,怎能不万众一心? 老族长自是将小辈们赶走,只保留了方唐镜和王捕头两人。 然后将各乡绅延请入桌,重开酒席,将桌上人一一介绍。 当然,这些人乃是全乡最有头脸的人物,入到桌来,看到有些残破的大桌,粗糙的大碗,大块大块的肉,心里都是有些鄙夷的。 方家村祖宗十八代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名村,当然不可能有他们那一套“食不厌细,脍不厌精”的高品质生活,被鄙夷了也是理所当然。 听到方唐镜的大名,众人都是大吃了一惊,顿时就收起了所有的轻慢之心。 众乡绅想不到近期搅得江泉县风起云涌的方唐镜方大师爷竟然也在,且竟然还如此年轻,莫不纷纷整冠郑重行礼,有的还大礼参拜,口称晚生。 这一切在士绅圈子里极为平常,因为士绅是最为势利的一群人,以实力为尊。 别看他们平日里在乡里高高在上,可花山乡的gdp在江泉县排名连前十都进不去,上次方唐镜开“恳谈会”的时候,这些人就没一个够格入席的。 方唐镜一统江泉工商界,是赫赫有名的财神爷,随便手里漏出一点就够他们钵满盆满,大礼参拜算个毛线。 然而这一切看在众乡亲眼里,就极为震撼了。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竟然对方唐镜行大礼,而方唐镜也是坦然受之,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本就应当如此一般。 春哥儿再不是以前那个春哥儿,是个有大出息,大本事的人,连那些了不起的老爷们也要在他面前低头,再想想关于春哥儿的种种传说,方唐镜的形象立即就在各人心里噌噌地高大起来。 “各位请入席,既然是乡里乡亲的,就莫要拘束,咱们吃好喝好,有事情也可好好谈,必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待。” 方唐镜笑容简直可以让冰河解冻,众人心里一宽。 看来方大师爷也并非如流言中那般凶神恶煞嘛,流言最是不可信了。 方唐镜现在可谓是传奇人物,雷厉风行地整合了整个商界,之后又转战府城,一战夺回功名,简直不要太牛毙! 当然,他辣手灭了整个县衙六房,心狠手黑的名头也是二踢脚般飞起。 一时之间,关于方唐镜的流言四起,好坏都是夸张无比,让人真假莫辩。 因而众乡绅见到方唐镜的时候,心里都是打鼓的。 此时见方唐镜如此平易可亲,加上此来本就抱着极大的期望,自然就是谀词如潮,顿时又让众乡民一阵目瞪口呆,这些大老爷怎的在春哥儿面前如此毫无节操,比自己都不如啊! 王捕头心神一震,方唐镜这样的笑容只有在做大生意的时候才会出现,比如“恳谈会”面对众商人的时候。 方大师爷的笑容是与银子的收入成正比的。 听到方唐镜说的“必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待”,众乡绅顿时就觉得今天果然是个黄道吉日,心头的期盼又多了几分。 接下来自然是一顿热情的劝酒,村里上得了台面的几个后生,加上以米先生为首的几位开蒙先生,以及王捕头手下几个班头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气氛热烈无比。 酒地三巡,众乡绅当然不是来喝酒的,于是牛员外先敬了方唐镜一杯,然后说道: “承蒙方师招待,小人们感激不尽。实不相瞒,这次咱们这些小乡绅们冒昧来访,实是近年来天灾频频,渡日颇为艰难,想寻方老取经的,想都不敢想方师竟然回乡,小人就厚着脸皮请方师指一条明路了。” 牛员外年四十有三,并不算老,居然与米先生是同年童生,当然就借着这层关系称方唐镜为方师了。 方唐镜缓缓点头,接过米先生斟好的酒,缓缓起身,环视四周,徐徐说道: “造福乡梓,固吾之所愿耳,恰逢今日群贤毕集,济济一堂,吾便说说本人心中的所愿。 吾之宗旨很简单,八个字就可以概括,那便是—— ‘共同富裕,携手小康’。” 第201章 万众瞩目 “共同富裕,携手小康” 这八个字简单通俗,是人就能听懂。 但大家听了之后,脸上却并没有多大喜色。 将心比心,方唐镜真会放弃到手的便宜,与大家分享么? 要知道,此时县里的大宗商品经济活动,可以说已经由基金会一手操控。 而基金会幕后最大的操手与其说是知县大老爷,不如说是方唐镜更为实际。 此时基金会发出的购粮牙行牌照只有方家村一家。 方老族长本人是基金会的理事之一,方唐镜更是荣誉理事,加之被方唐镜死死捏在手里的代表县令的一票否决权。 可以说这运输业已经被视为方唐镜的禁胬,别人是不可能染指的。 这些道理这些乡绅们又怎么会不懂,所以这次来,也只是想着能不能承接一些边边角角的配套活计,比如维修,补给,劳力,装卸等等这些苦力活。 从来就没有奢望方唐镜会开放核心利益与他们分享。 最大的期望就是方家村以后再下荆襄的时候,能多带一些他们自家产的货物,这可是一笔大生意,方家村的船队规模如此之大,采购的物资必定是海量,怎么落实这个才是重点。 因此大家都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生怕最后“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方唐镜所说的“共同富裕,携手小康”,不过是他吃肉,大家喝点汤水,意思意思。 不过纵然如此,众人也很满意了。 毕竟这本来就是大家的期望,只不过对方唐镜抱有更大的幻想,心理落差有点大也而。 当下牛员外就又满饮了一杯,笑道:“多谢方师成全,大伙感激不尽,我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起身再次敬酒。 方唐镜微笑,来者不拒,王捕头双眼圆瞪,眼珠子都要掉了下去。 作为方唐镜心腹中的心腹,替领导喝酒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号称千杯不倒的王捕头本来也是极乐意的,然而此时他面对数十人的轮流敬酒,纵然只是一人一小杯,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的痛苦。 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还要豪气干云地往嘴里灌酒,是人都要称他一声“王捕头好酒量”。 好不容易顶过这一轮敬酒潮,王捕头头重脚轻,好几次都要钻进桌子底下 他嬢的,从来就没觉得喝酒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威风不比当年了。 要知道,当年他娶媳妇的时候,曾经创造过一人喝倒过女方一村陪嫁团的辉煌战绩的。 方唐镜等到大家敬完酒,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道: “大伯,不如说说咱们村这一趟的收获。” 方唐镜这一说,自然是正中老族长下怀,这可是自己生平得意之作,够吹一辈子的事业。 “咳,咳……”老族长习惯性地先咳嗽两声,正襟危坐,摸出一叠报表开始宣读。 当然,这些报表都是方唐镜事先为他制作好的,诸事一目了然,好使得紧。 “本次成立花山运输队,向备倭卫水军购买折旧的四百料粮船五艘,共计向‘救灾扶贫基金会’低息借贷银子五千两” 五千两!村民们顿时惊呼,这下算是人人负债了。 方家村约两多百户共七百多人,平均摊到每户身上能有二十两银子。 对于贫穷的村民来说,要一年半不吃不喝才能积攒到这笔数目的银子。 当真是一个相当触目惊心的数字。 顿时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实际上,这还是找了人情后的友情价,若是一艘崭新的四百料粮船,没有一千一二百两银子根本不可能。 不过纵然如此,已经让村民们心痛得直抽冷气,之前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许多人开始大吃特吃,吃回一点算一点,不能太亏了,以后指不定要餐餐稀饭泡咸菜了。 还没完,老族长接着说:“用于修缮又借支了五百两。这一趟人吃马嚼的成本也花去了二百两,沿途关卡过路费缴纳了五百两,共计一千二百两。” 大伙的脸色已经惨白了,许多人拼命的借酒浇愁,但愿这是一场梦,醒了就好了。 大头的还在后面,老族长吐了点唾沫,翻开下一页说道: “这次购粮共计一万两千五百石,全亏了县衙的文书,全部按照官价平购,一两银子两石半大米,共计花费银子五千两,自然,这部份银子也是向基金会借贷,无息的。” 完了,又一个五千两,总数是一万多少来着,天啊,这么多银子,怕不是要堆成银山了?怎的还?要还到猴年马月?有完没完? 无辜的村民这辈子见过的银子基本没有超过“十”这个单位的。 打打嘴炮也很少有用“百”这个单位衡量的。 此时陡然听到一个“万”为计量单位的数字碾压而来,顿感天旋地转。 悲伤简直要逆袭成河了。 女子们被纳鞋底的针扎到了手上也不觉得痛了,男子端着酒盅停在半空,嘴张得能塞下一头牛,却就是动弹不得,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呆滞当中。 太痛了,原本以为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富贵,现在才知道背负的,好贵啊! 当然,这些都是一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们的反应,听在诸乡绅耳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能如此!这穷得狗都不多两只的方家村当真是走了大运也! 空手套白狼的气魄换了我也不稀奇,反正是稳赚的银子,谁不拼了命的去做? 一万多两银子说借就借,关键还都是低息,无息,基金会果然如同传言一般财大气粗。 这些乡绅虽说都是家资上万的人家,但都是以农为本,财产大多是土地,真要让他们拿上千两的现银,在座诸人怕是有一半一时半会都拿不出的。 因此对于方家村一下子就得到了一万多银子的贷款艳羡不已。 这等好事,怎的就轮不到自己呢? “咳,咳……现在再来说说收益。”老族长胸有成竹,不紧不慢。 “一万二千五百石,基金会回购按本县平价,一两银子二石,扣除购粮的本金,这一趟得银一千两百五十两,扣除修缮银五百两,花销成本二百两,关卡费五百两,共计盈利五十两。” “噗!”大多数村民都喷了。 大家虽然算数不好,不过再蠢也明白,一万多两银子的大生意,竟然才盈利五十两,还不如放到钱庄里,又或者放印子钱,怎么的也有几百两生息。 只有这些乡绅们才是真正的惊了,他们原以为这一趟运粮会亏的,从没想过还能盈利五十两。 帐不是这么算的,之前的花销里有一项是修缮费五百两,这虽是一项固定开销,但是也只是因为购买这批船一开始时的花费,之后这项费用就会大幅度减少,五艘船,每次共计一百两就不错了。 如此算下来,这一趟下来就能赚四百五十两银子。 这其实不算少了,船运一来一回,一般都是一趟平本,另一趟赚钱这么算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家还没算运出去的货物赚了多少,这才是大头。 果然,老族长红光满面,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个等级,大声道: “本次咱们采买的布匹到那边卖了一个好价格,扣除各种杂费,净赚三千两银子!” 之所以没有说出其中的细节,乃是因为这批采买的布匹是方唐镜用官方采购的方式,让麻员外他们先交货,等交易完成之后再付帐的。 麻员外这些人的布匹绝大多数乃是私下里销往海外的,内地的生意根本不做。 不过碍于方唐镜权势滔天,没奈何只得匀了些布匹给他们。 布匹的利润是成倍的,整整五大船,两家一分,麻员外又是占大头,他们方家村这才只得了三千两,如果全是自己的货,能有七八千的净利润。 “当啷,哗啦……”酒碗掉在地上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死鬼,咱家的碗……” “没见识的婆娘,咱们要发了,还在乎这只破碗!” “孩他娘,我跟你说啊,一次赚三千,两次赚多少来着,一年能跑多少趟,你倒是说说。” “呸,就你能,你又没读书识字,咱也不会算数,狗剩,你过来,帮娘算个数。” 祠堂前一片呼儿唤仔的激动声音,大家都陡然想起了自家孩子已经开蒙的事实。 众乡绅莫不倒抽了一口冷气,五艘船,来回一趟就净赚了三千四百五十两银子! 这还只是一趟,一年能跑多少趟? 众乡绅看中的不是一时半会的暴富,而是稳定长期的收入。 窥一斑而知全豹,一趟如此,一年呢?三年呢?十年呢? 若是船只增加到十艘呢?二十艘呢? 这简直就是无底洞了好不好? 所有人看方唐镜和方老族长的眼神就象是在看两尊金光闪闪的活财神。 方唐镜是无所谓的,被人注目贯了,比这更大的场面都只当平常。 老族长就不行了,如此万众瞩目,生平头一回,整个人感觉都要飘上天去。 列祖列宗啊!你们看到了吗? 我也有今天! 儿孙们没给你们丢脸啊! 咱们方家要大兴了啊! 第202章 让眼泪飞 “唉,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子,一年不过区区一两万两银子毛利就激动至此,倒让诸位高邻见笑了。” 方唐镜轻描淡写地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呃!众乡绅齐齐无语,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自己快要吐血了。 这是一两万两沉甸甸的银子,不是一两万根毛线,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沉重的事实,怎能说得如此轻飘飘的若无其事。 “还好意思说是乡绅,咱春哥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哪次不是几十万银子上下的买卖。想当年,我跟春哥儿在全县大乡绅面前指点那个江山的场面,啧啧,人家那才叫真正的一掷千那个金,几千几万甩出去都不带皱眉的……”方唐秀嗤的一声,从鼻孔里笑了出来。 他早看这群拿腔着势的家伙不顺眼了,敢在咱面前拿大! 咱可是跟着春哥儿经历过“恳谈会”那等大场面的,什么一两万银子听在耳里简直就是毛毛雨啦! 因为有了这个强大的自信,故而六族兄鄙视起众乡绅来不要太有理有据。 这……被一个明显不着调的二楞子鄙视了,众乡绅有心分辩两句,可人家的经历明摆在那里,“恳谈会”那等场合他们可一个都没被邀请到的! 众乡绅面红耳赤,恨不得找地缝钻了进去。 方唐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拿出了折扇,唰的一声打开,十分潇洒地摇了摇,又唰的一声收起,看向众乡绅道: “诸位高邻觉得我方家村这小生意可有前途?” 臭不要脸的,显摆个啥,不就是仗着能赚几个臭钱吗,怕别人不知道你嘚瑟似的! 众乡绅心里又酸又涩,面上却是无比热络,认清了现实后,姿态也就好摆了。 “方大师爷太谦虚了,这还叫小生意,我们这些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怕不得一头撞死。” “就是就是,方相公锦绣文章,当真是宰相之才,随随便便一个点子就让家乡富得流油,真真是陶朱公再世,赵公明重生,吾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你就行行好,帮帮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穷亲戚,我二舅公的侄子娶的媳妇可是咱们方家村的姑娘,算起来小人还要唤你一声表叔……” 太无耻了,有你这么认亲的吗?一名乡绅恨不得那人就是自己,连忙跟上道: “想起来了,小人堂婶可不就是咱们方家村嫁出去的姑娘生的姑娘么,排起辈份来小人真真是要唤您一声表公。” 有人开了个好头,顿时众乡绅如同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祖宗,瞬间就如同伦理学家附体,九服之外凡是与方家村沾亲带故的都翻了出来。 方唐镜面皮狂抽,平白无故多出一群平均年龄比自己大上两三轮的子孙辈,这种感受是个人一辈子都不想再有一次。 方唐镜看向老族长,这方面你是专家,是时候出头澄清了?咱们村的女子真有这么抢手么? 然而老族长此时一脸呆滞,显然这个问题也是把他难倒了,心里怕是正在剪不断理还乱。 方唐秀也是呆了,这些人翻脸简直赛过翻书,真真有了不起的地方。 方唐镜仰天长叹,若非生活所逼,谁会把自己逼得满腹才华! 好,你们赢了! “咳,咳……各位表那个侄,那个什么孙,静一静,听我说。” 乱哄哄的众人这才停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看向方唐镜。 “诸位想必也是听到了,我方家村运输行草创,此时只有区区五艘四百料的粮船,还都是向基金会借贷经营,想要扩大规模也尚需积累,这就与我之前所说的‘共同富裕,携手小康’相去甚远了。” “共同富裕,携手小康?”众人此时顿觉有些高深莫测了,难道方大师爷真肯带契我们? “贤侄,你这是?”老族长回过味来,顿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好好的一桩独门生意,突然多出一群人来,狼多肉少啊! “爹你又老糊涂了,春哥做事什么时候出过差池,你听他的话就对了!”六族兄方唐秀最是了解他爹,知道老族长的心思。 他当然也心痛方唐镜把这门生意共享出去。 可作为一个亲眼见证方唐镜崛起的历史证人,他更盲目地相信方唐镜的能力。 老族长不说话,唉声叹气地死死盯着众乡绅,盘算着要不要把他们的礼物还回去,最好把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全都痛打一顿。 “是这样的,咱们花山运输行既然挂的是花山乡的牌子,自然是希望全乡的乡亲都能受益的,因此这第一步就是要扩大运输规模,初步估算,第一期扩大规模至少要有十五艘粮船才能勉强够咱们将全县所需要的粮食运输。第二期就是要扩大到三十艘……” 什么?第一期就是现在的三倍规模,以后是六倍规模,还有第三期…… 五艘一次就能赚三千四百五十两,平均一艘近七百两,如果是十五艘,这一次就是一万多,一年不算多,就按五趟来算,足足五万两…… 天啊!这还让人怎么活!光想想就让人快要活不下去了! 人总是有些仇富的,即便是富人也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富,尤其是前一刻这个人还是拍马赶不上自己,转眼就骑在自己头上,心里落差太大了。 所有人都惊得呆了,人家方大师爷就是做大事的人,五万两银子的大生意在人家眼里还只是什么第一期,那第二期,第三期什么的得是多少才是个头? “所以呢,以我一村之力,格局实在太小,运输行改制势在必行。” 方唐镜说到这里,有些口渴,刚想伸手取茶,身边人顿时一窝蜂地斟茶捏背捶腿,生怕他老人家身体有半点不适。 呡了两口清茶润喉,方唐镜接着说道: “就改为股份制,先期募股一百股,每股作价五百两,总计应该得银五万两,其中一万五千两银子作为方家村原始股的份额,其余三万五千两作为采购船只和购粮进货的本钱。至于二期三期的扩股,要先看看经营状况才好规划。” 嘶,众乡绅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有点黑! 倒不是心痛五万两银子,三十多乡绅,怎么的也能凑够这笔钱,关键是值不值。 若是大家入了股,方家村相当于直接就赚了一万五千两银子,除去借贷买船的五千两,纯赚一万两。 这方大师爷做生意的手腕果然是与传言中的一样,大手笔。 乡绅们也顾不得矜持,有人当场就取出了算盘,噼噼啪啪地运指如飞。 不过这笔帐认真一算,还真是不亏。 三万五千两银子全都是落到了实处,折成了粮船和成本,还是实打实的底子。 而且五万两的投入,只要运行得当,最保守估计,只要货物对口,跑上六趟就能赚回成本,若是算上实物成本,实际上只要赚回那一万五就算回本,跑两趟就够了。 更何况,如此一笔长远的大生意,出让费一万两也不算什么。 众乡绅们聚在一起,越算越是心花怒放,简直就是停不下来。 片刻间已算到了三年后的利润去了,更有人算起了方唐镜所说的那什么二期三期的远景。 所有人眼里都仿佛有一座白花花的银山在不远处招手。 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方唐镜竟是真的让出了核心利益给大伙共享。 不能再算了,终于,牛员外最先反应过来。 前景太好,万一方唐镜反悔了临时加价怎么办?不能再算了啊! 众乡绅大汗淋漓,如同洗了一个热水澡一般,兴奋啊,多少年了,除了洞房花烛夜那会,好象多少年了都没出过这么多汗了? 老族长和村民们的反应就比众乡绅慢了一大拍。 并不是他们的反射弦太长,而是文化底子比之众乡绅差了许多。 算了半天之后终于有少数人算明白过来,于是欢呼声先是稀稀拉拉,然后就越来越激烈,最后轰然雷动了。 老族长眼眶又潮湿了,自己今天怎么跟个娘们似的,也太不经事了,这以后还怎么领着大伙大兴方家,不行了,我得坚强,幸福的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让眼泪飞一会先。 所有人看方唐镜的眼神就象是在看神仙,会点石成金术的神仙。 第203章 追思前贤 一万两三千多两银子啊,这能办多少事? 怎么着村里每户人家都能有一套青砖的新房? 村里的码头要修起来? 猪啊牛啊什么的要添置一些? 村里后生娶媳妇的钱有了? 再不用吃了上顿为下顿发愁了? 隔三岔五的也能割一些肉了? 村里人人都不用为生计忧心了? 都能穿上厚实的衣服了? 小娃儿都能读书了? 对了,祖宗祠堂要重点翻新的,要扩大规模,还要建公中仓,族老会不能总是在自家的庭院?要盖大厅,可以容得下全村人,不,是容得下全运输行所有人的大厅! 要…… 老百姓比谁都实诚,谁能给他们好日子,他们就认准了谁是大恩人。 不过,方唐镜并不会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们。 这只是惠及了一小部份人,与他携手小康的目标差距太大,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全乡的百姓都先过上好日子,以点带面,辐射整个江泉,然后辐射到松江,乃至整个南直隶。 “这些都是小钱,只要做好了,发家致富不成问题,可要做到富甲松江还很远,很远,大家有没有兴趣更进一步?” 方唐镜脸上云淡风轻,完全没有对什么五万十万多少年后的收益动心的样子。 人生在世,只争朝夕。 “有啊,有啊,这太可以有啦!做梦都想有啊!” 富甲松江?这个词一出,人人都是脸红脖子粗。 若是五分钟之前任谁把这个词放出来,绝对会被人啐个满脸花,大家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见识了方唐镜点石成金般的魔力之后,所有人仿佛都中了妖术一般,小心肝噗通噗通的剧烈跳动。 方大师爷实在是太凶残了,富甲松江基本就等同于富甲天下了好不好,这个牛皮可以上天了。 不过,虽说这个牛皮吹得有点大,可是到目前为止,好象这位方师爷吹过的牛似乎都实现了呢! 方唐镜往椅子上一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指点江山: “大家刚才也听到大伯说的,咱们这次是因为把布贩到了荆襄才能赚这一笔钱。而且是布商拿去了大头,不然利润还能更高。 当然,若是贩些别的什么商品,价格怕是没这么好,也得不到这个利润。 可大家换一个思路,如果我们自己有布坊,卖的是咱们自己的布匹,这利润想不噌噌的往上涨都不行啊!” 织布?这可是个发财的金点子,尤其是买卖和定价权完全操纵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独一份的生意还能有不发的? 众人喜上眉梢,都知道织布还是个需要大量人力的活计,以他们船行的运输规模,这岂不就相当于带动了整个乡的劳力,大家都有了活计,人人都能赚钱,这往后的日子可不就一天天的有盼头了,实在是真真正正造福乡梓的大好事。 可这似乎离富甲松江还有一大段距离? 要知道,现在整个松江高端点的织造技术都掌握在少数大商贾的手里,他们织出来的布量多质高,几乎垄断了整个市场,自己这个时候掺合进去,还能分到多少残羹剩饭? 方唐镜一看诸人一脸便秘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 这能难得倒我么,别的不敢说,多出的五百年知识绝对不是盖的。 方唐镜傲然环视了一圈,享受了一番知识碾压的快感后才慢慢地说道: “我知道,大家都在想,织布业已经形成了垄断的格局,咱们这个时候掺合进去,怕是会吃力不讨好。” 大家都是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这正是大伙担心的事。 “竟争是讲究策略的,首先,别人有知识和技术的储备,所以人家走高端路线挣大钱。 那么,咱们就走低端路线,看似是挣得少了,可若咱们的数量多呢? 如果咱们的产量是他们的五六倍,甚至是七八倍,这利润是不是就能弥补过来了? 而等到咱们的资本和技术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再提高技术,这质量是不是就上去了?” 产量是别人的七八倍?这个…… 理论上是挺美的,可织布这玩意几乎在江南已达到了极限,差不多有点能力的都在织布,作坊里有坊布,家庭里也有坊布,别的不敢说,这花山乡差不多家家都有简易纺车的,在江南乡下,婚嫁时用纺车当嫁妆乃是一件经久不衰的传统。 一辆好的纺车,价值五两银子,家庭式的一两八钱银子足够,所以大多有点能力的家庭,在嫁女的时候,都会咬牙买一辆纺车给女儿做嫁妆。这也是夫家最喜欢的嫁妆,没有之一。 在这样的风气下,能动用的人力差不多都动用光了,这怎么提高产量,还七八倍,怕是有些一厢情愿了。 想到这里,大家就只能苦笑了,想不到无所不能的方大师爷也有太过于想当然的一面。 当然,这怪不得他,书生嘛,纸上谈兵是比较在行的。 尤其方大师爷这种少年得志,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才子。 吟诗作文章才是他的人生主业,下基层体验民间疾苦自然是少之又少,脱离实际了。 当然,就现在这个赚钱的速度,大家也是相当知足了,再不知足,可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你们不信?可见还是书读得少了,不明圣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的真意。”方唐镜摇头。 众人老脸通红,被高段位读书人鄙视自己读书少自是活该,可心里却是抓狂,这织布跟读书有毛线的关线? 这是做活计,不是四书五经。这不是明知我们读书少便扯犊子么? “没文化,真可怕!”这不是方唐镜说的,是恰好过来蹭桌子上的点心的方小二说的。 方小二看到方唐镜训人,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高高在上感觉,方大相公可从来没训过自己,说明自己比这群人都聪明,于是顺嘴就把方唐镜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啪”的一声,小二脑门上挨了一巴掌,却是他爹方唐秀打的,这小兔崽子说话没大没小,连他爹都带了进去。 小二吐了吐舌头,顺了一把油爆花生,屁颠屁颠地跑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六族兄干笑。 方唐镜微微一笑,问道: “诸位,可有谁读过王祯王伯善先生的《农书》?” 什么《农书》?谁是王祯王伯善?很有名么?咱们有必要认得他么? 对了,方大师爷如此推崇的人,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罢? 既然方大师爷如此推崇他的书,想必有两把刷子,很可能在纺织一道有独到的见解? 不如将之请来如何? 牛员外当即说道: “既然这位王先生如此厉害,不如将之请来,咱们朝夕请教,想必是极好的。” “噗”的一声,方唐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好在他及时偏了一点点,茶水从牛员外身旁一闪而过。 方唐镜毫不觉是尴尬,叹息道: “唉,王先生早已过世近百年,你想要请他老人家,还是过几十年再说。” 这个……众人无言,既然如此,那《农学》又有什么高见不成? 这也不大可能,纺织的法子代代相传,都记不得有多少辈了,反正一直都是这样。 若真有什么好法子不可能不流传开来的。 要知道,江南可是纺织鼻祖,布匹丝绸全国之最,汇聚了最好的工匠,最高明的织娘,加之官府也高度重视,有什么新技术是不可能藏着掖着不用的。 方唐镜目视苍穹,似是要穿透历史的迷雾,找寻先贤的足迹,良久,方叹息道: “王老先生的《农学》一书,就有数十倍提高纺织的不二法门!” 什么? 百年前的古人就有提高纺织效率数十倍的法子?!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这怎么可能…… “噗,噗,噗……” 所有人都喷了,方唐镜早料到这个结果,早早就避了开去,留下一群落汤鸡般的乡绅。 众人双目圆瞪,打死不信的! 不信么?方唐镜施施然派人从家里拿来《农书》,慢慢翻开,指着其中一个复杂的机械插图。 傲然说道:“看到没有,水力大纺车,三十二个纺锤,是你们现在用的纺车的十一倍,这下信了?” 众人眼珠子险些就要掉了出来,太吃惊了好不好! 是它…… 原来是它…… 真的是它…… 我去…… “噗,噗,噗……” 所有人又喷了,这次方唐镜猝不及防,顿时被无数水箭击中,狼狈不堪! 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嘟囔,“又一个徐老三,很傻很败家……” 第204章 纺车史话 纺织,是华夏文明最早点亮的农耕文明科技树中最重要的其中一枝。 提到纺织,当然就不能不提起纺车。 在江南水乡随处可以见到这样一个画面: 心灵手巧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妇人坐在一个手摇的,簸箕大小的,木架子轱辘旁。 一手轻摇木轱辘的把手,将轱辘转得飞快。 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拇指大小,筷子长短的,搓卷好的棉花条子。 随着木轱辘的转动,从棉花条上抽离出来一条细线,这条细线不断地缠绕木轱辘上,这就是纺线。 而从木轱辘上纺出的线,则连接到一个转动的锭子上,渐渐地形成一个梭子状的线团,这就是纺锤。 一个纺锤缠满了线之后,又重新放上另一个锭子,接着纺出另一个纺锤。 有了纺锤,才能放到织布机上纵横交错的织出布匹。 这就是最普遍的家用纺车。 伴随着纺织一起出现的纺车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 这从一些壁画和间接的记载里可以推测得出。 有史料明确可查的则是出现在扬雄的《方言》之中,当时把纺车称为“繀车”和“道轨”。 当然这些比较原始的纺车都属于“单绽纺车”,生产效率比较低下。 松江府作为全大明最发达的纺织基地,并不是自古就沿袭的。 这跟一个伟大的女性有关。 没错,这个女姓就是后世史书赞不绝口的“棉纺织革新家”——“黄道婆”。 大元元成宗元年(1295年),松江府上海县乌泥泾村,童养媳出身的黄道婆,年刚过50。 这一年,她根据自己多年的织布经验,改革了织机的轧绵和弹绵工具,把用于纺麻的脚踏纺车改成“三锭棉纺车”。 同时,她还总结了一套纺纱和织布环节中的“错纱,配色,综线,挚花”配套技术。 可以说是对织布的全方位提高。 织布分为纺纱和织布两个环节,只要改造其中的一个,效率就会成几何极的提升。 “三锭棉纺车”的出现,使得纺纱的效率一下子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了六倍(不是三倍)。 要不怎么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呢,有了这些软硬配套的技术,松江的纺织业迅速摆脱了落后的面貌,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短短数年就成为全国的纺织中心,松江布行销全国,一举奠定了其不可动摇的纺织霸主地位。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近两百年时间。 这两百年来,纺织工艺还是沿用那一套,并没有半点进步。 这一直是方唐镜心里的一个谜团,两辈子的谜团。 因为据史书记载,在黄道婆之后,曾经又出现过一次纺织技术和器械的大飞跃。 而促使这次技术出现飞跃的,就是王祯王伯善。 王祯王伯善,元朝农学家,农业机械学家。 生于元朝大元元年(1271年),元代东平人。 曾任多地县令,写下了《农书》《造活字印书法》,发明了“木活字印刷术”。是中国古代少有的实干派农业家和发明家。 《农书》一书可以说是集汉唐宋以来集大成的农书,方方面面都有建树,这里且先不表。 而方唐镜认为,王祯最大的贡献在于大大提高了纺织的效率。 王祯王伯善先生的《农书》里确实记载有数十倍提高纺织效率的方法。 这就是他发明的“水转大纺车”。 前面说过,织布分为纺纱和织布两个环节,只要改造其中的一个,效率就会成几何极的提升。 为了说明其重要性,我们将历史上最着名的英国纺织革命拿来与之相比较。 1733年,英国人凯恩改造了织布的飞梭,使织布的效率提高了四倍。 但是相应的,纺纱的效率却跟不上了。 1764年,英国纺纱工人哈格里弗斯不小心踢倒了纺纱机。 他正要扶起来,却发现倒在地上的纺纱机还在转,只是原先横着的纱绽变成了直立。 这个时候,他突然灵光一闪,如果纺锤竖立时还可以转,那么如果并排竖立几个纺锤,不就可以同时纺很多根纱了呢? 经过一年的改进,他搞定了竖直纺锤的新式纺织机,工作效率提高了八倍,他用女儿的名字命名为“珍妮纺织机”。 纺锤从一开始就是八个起步,之后不断改良,增加到三十二个,一百个,效率越来越高。 1769年,英国人又发明了卷轴纺纱机,用水力为动力,从此可以不用人力了。 而且纺出来的纱结实而有韧性,纺织行业再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水力纺织机的出现,就是后世大多数人都熟知的,人类进入工业革命的标志性事件。 英国人凭借着先进的纺织技术领先西方列强近百年,这才积累了足够的国力奠定了其日后称霸世界的基础。 而当时的中国的纺纱,家庭采用的还是手摇的纺车,十小时才能纺出四两纱。 而作纺里采用的“三锭棉纺车”,十小时也只能纺出一斤半纱。 而当时中国的织布,即便是最熟练的工人,一天也只能织出长10码左右,宽仅一码的布匹。 也就是现在方唐镜所处的时代的通行纺织法,生产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记得上一世的时候,方唐镜和同学们看到这里,都觉得英国人牛得一匹。 后来选修了明史专业之后,知识渐长,这才从史料中得知: 第一台大型水力纺织机,其实是中国人发明的。 中国人在元代时,早英国人四百年左右就发明了水力大纺机。 这种机器已具备了马克思所说的发达的机器必备的所有条件:发动机,水轮,传动机构和工具机。 王祯在《农书》里专门记载了这种由他不知是改良还是发明的“水转大纺车”。 有三十二个纺锤,每车之产量达到了十斤,比珍妮纺织机刚开始时的八个纺锤先进多了。 这种机器曾经在中原地区推广过,《农书》原文说: “中原麻苎之乡,凡临流住多所置之。” 按后人所着的《中英水力纺纱机形制的比较研究》一书所说。 英国人最后发明的水力纺纱机,是在对中国人的水制纺纱机吸收改良之后弄出来的。 后世的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也有记载《农书》里的“水转大纺车”。 1735年出版的村赫德的《中华帝国通志》又转载了这项历史。 18世纪中叶前,传教士将水转大纺车介绍到了西欧。 英国人改良的水利纺机从中吸收了大量创作灵感。 增加了许多专门适用于棉纤维的拉伸杆,极大提高了产能。 种种证据确凿,说明中华文明早在元朝就有了水力纺织机,且还是大规模应用。 怎么到了明朝,反而销声匿迹了,实是奇哉怪也! 方唐镜上次去松江府,第一件事就是专门去找这本《王祯农书》。 这本书也并不是很生僻,才走了三个书店就找到了。 方唐镜还买了许多与之相关的农书,店家见书不少,还送了一个旧包袱包裹书籍。 这才有当时进“快哉风雅集”夹着的破布包。 “水转大纺车”乃是王祯的得意之作,书里是实实在在记录有这种的图谱的。 这就更让方唐镜不解了。 按理说科技树一经点亮就再不会熄灭才对,尤其是这种事涉重大民生的高效率农器,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神器一般的存在,更不可能失传啊? 莫非所有人都是猪? 这似乎也不大可能啊! 所以方唐镜拿出《农书》指出“水力大纺车”的时候,是颇为踌躇满志的。 在他想来,这纺织神器即将从自己手里复制出来,心情好得不要不要的。 延续了两百年的断代技术被自己接上,怎么的也算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了? 完全没有料到竟是被人喷了一身这个结果。 还有,什么叫“又一个徐老三,很傻很败家……”。 方唐镜打了一个激灵。 难道说……? 第205章 徐家傻子 热茶喷在头上脸上,顺着发梢欢快的流了下来。 茶水带着口腔残余的酒气,难闻的唾沫星子,以及粗糙的茶叶梗…… 使得方唐镜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无比,如同一只落水狗。 所有人都傻了眼。 无法无天!王捕头勃然大怒,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刀呢? 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鸦雀无声。 破家的县令!众乡绅心里突然闪过了这句话。 普通人或许不知道方唐镜的能量,但他们这些消息灵通人士又岂能不知! 虽然说方唐镜只是个师爷,但他的嚣张程度只怕是县老爷都不如。 连雄霸县里十余年的实权人物吕县丞他们,在这位师爷面前也要矮三分。 这样一位县里说一不二的大人物,现在竟然被他们喷了一头一脸,威严全无…… 这,这可如何是好? 闯了祸的众乡绅面色惨白,两股剧烈颤抖,大有扑倒在地的冲动。 牛员外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掏出丝绢手帕上前擦拭,一边哀嚎: “大人,小人不是故意的啊,并无不敬之意,小人不是……” 方唐镜理都不理,大步上前揪起一位四十上下的尖嘴乡绅,把他生生拖出人群。 “大人,冤枉,冤枉啊!不是我,不是我……” “还敢狡辩,是谁刚才说什么‘又一个徐老三,很傻很败家……’”方唐镜狞笑。 “我,我……小人一时嘴滑,再不敢了,求饶过啊!”方唐镜一松手,尖嘴乡绅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软软地倒在地上痛哭。 “住手,我问你,谁是徐老三?” “我不是徐老三,徐老三不是我,我是那个尤老二啊!”尖嘴乡绅语无伦次。 眼看方唐镜便要发怒,牛员外连忙插话道:“大人问起这个徐老三,小人倒是略知一二。” “如此甚好,还请牛员外详细告之。”方唐镜接过方小二递过来的手帕,柔软中还带着淡淡的香风,明显是哪位姑娘让他悄悄递过来的,还是乡里乡亲的亲人贴心啊。 方唐镜擦干净脸,整个人又恢复了一派儒雅的风度。 当然,如果没有尖嘴乡绅抱着大腿的话就更加玉树临风了。 “各位这是作什么,都坐都坐,咱们坐下慢慢谈。”方唐镜热情地招呼,众乡绅如蒙大赦,乖乖坐回自己座子。 “徐老三可是个名人,怎么说呢?这个人有点怪,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脑子里缺根筋。”牛员外很懂察言观色,见方唐镜恢复了正常,这才开始娓娓道来: “您是知道的,咱们乡种桑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小泥弯那地方,就在跟上海县交界的那里。 那地方土地的肥力好,水量又足,都不用怎么打理,随便种下桑苗就能疯长,别的地方一亩桑叶一发能养一张蚕种,那地方的地能养一张半。 产出来的生丝那叫一个上品,雪一般白。 徐老三家的地就在那里,原先小泥弯的地十份里有七份都是他家的地。 一千多亩上好的水浇地,现在都让他败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半成这样,还有个三十多亩。 唉,都是上好的桑地啊,崽卖爷田不心痛,真真是个败家玩意。 说他败家是真败家,而且还是莫名其妙的败家。 徐老三这个人,不嫖不赌,就爱鼓捣一些奇技银巧。 不怕得罪大人您说,您之前拿出给大伙看的那个大家伙,徐老三这厮就一直在鼓捣。 都好多年了也没弄成,这事大伙都知道。 所以,您知道的,大伙见到您拿出来的图画之后,实在是太过吃惊,绝对没有给您不敬的意思。 大人您可知道,徐老三之所以败家,就是做这什么‘水力大纺车’弄的。 大人您是不知道啊,徐老三接连的失败啊,可把家里折腾惨了。 上好的祖田都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也被他卖了,后来连他家婆娘的嫁妆也没放过,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卖了,又把最后的祖产小泥弯的桑田也卖掉了大半。 听说要不是他们徐家紧急分家,他娘又偷偷把剩下的地契藏了起来,剩下的小半桑地也能让他败光了。 好好一个大家族,现在也散了,四分五裂,一大家子人分家,可怜他一个嫡子,最后分到他手里的就只有三十亩地。 他两个兄长每个人都分了八十亩,他下面的兄弟都分到了五十亩。 大家都说,这三十亩地可能不到半年就会被他卖掉。 大人您说,这样的败家子是不是个傻子? 反正换了是我,直接掐死也好过祸害家族,眼不见心不烦……” 平心而论,这样的人确实有够傻的。 不过这样的精神倒是难能可贵,跟后世方唐镜知道的一些个大科学家很有一些类似。 这些人严重偏科,尤其对于正常的生活,根本不会打理。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如果让他下厨房,很可能会引发火灾。 大数学家陈景润做家务,一般只会让后来收拾残局的人多花费两三倍的气力和时间。 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在你得到什么的同时往往会失去另一些什么。 徐老三很可能就是那种只适合做实验的科学家,让这样的人打理钱财,他当然是可着劲的朝他的实验里花钱啦! 方唐镜心里算了算,那徐家老三这些年卖出去的田地,少说也值五六千两了? “花了这么多钱都没弄出‘水力大纺车’?”方唐镜也是惊了。 要知道,现在还算是盛世,银子的购买力还是很强的,五六千两银子相当于后世四百万元左右,竟然连一架纺车都弄不出来,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败家能败到这种程度的,在当今大明民间,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方唐镜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见一见这位徐老三的冲动。 方唐镜现在终于明白,水力大纺车失传,最可能的原因了。 最大的可能,一是《农书》里记载的图谱有误,二就是因为造价格外昂贵。 “这位徐老三叫什么名字,听你这么一说,本人倒是很想与他见上一面,当面请教一些问题。”方唐镜问道,不好奇才叫怪事。 “这个,小人倒没注意,这些事只当笑话听听就罢了,尤老二住的地方离徐老三那地近,他应该知道,是,尤老二?”牛员外巧妙地将问题甩给缩在远处的尤老二,算是伸出援手,给了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知道的,知道的。”尤老二颠颠的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那货名叫徐珣,大人要见他,是他八辈子的荣光,哪用亲自上门,小的这就派人把他叫来。” “你说他叫徐珣?”尤老二后面说了什么方唐镜没听清,只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是那种上一世的印象,应该也是在历史上有过些痕迹的人。 徐珣?大明朝有哪些人姓徐,且又是松江府的名人?徐阶,除光启,徐…… 想起来了!方唐镜腾地站起身来,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马上安排人把徐先生请过来。”方唐镜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转身吩咐王捕头。 “回来!”方唐镜马上就否决了这个决定,“备快船和快马,我亲自走一趟。” 凡事总要眼见为实才好,尤其这“水力大纺车”关系如此重大! 在历史上,这位徐结绪的实验最后应该是失败了,最终也由于财力不济被他放弃了。 现在,这样的事让方唐镜遇上了,就再不会让它发生! 历史,在这里撞到了徐珣的腰,一不留神,就把他的腰弄折了。 也把中华民族的一个机会眼睁睁撞飞。 自己有义务将之正骨。 这样一想,方唐镜就急不可耐起来! 当然,有本事的人一般都有些脾气,自己只派人去请未免就显得有些轻慢了。 还是亲自上门显得郑重其事,诚意满满。 方唐镜并不介意三顾茅庐。 “准备上好礼物,我要用最高的规格拜访徐先生。” 第206章 乡村经济 灰白相间的头发不羁的贴在满是皱纹和污垢的额头上。 三十多岁人看上去如同五十多岁的老人。 整个人半趴在酒桌上,酩酊大醉,桌上佐酒的菜品只有一小碟水煮茴香豆。 乌黑的指甲半浸在酒盅里,一股发酸的廉价酒水味扑鼻而来。 与之相对应的是一套上好棉布,却已经被灰尘污渍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长衫。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看向尤二员外问道:“你确定,这人就是徐先生?” 疲惫不堪的尤二员外仔细的打量了好半晌,咬牙点头道:“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虽然方唐镜用了最快的速度。 虽然尤二员外已经竭尽全力的配合。 虽然王捕头已经发动了三班人手。 方唐镜仍然在第二天傍晚才在一间偏远的乡下小酒馆里见到现在这位徐先生。 方唐镜他们赶到徐先生家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水力大纺车”。 因为最后的土地连同家里的园子已经在十天前被徐先生卖了。 徐先生的家就只剩下一套三进的老屋。 家里妻儿也正在寻找离家数日毫无音讯的徐先生。 原先作为实验“水力大纺车”的地方,只剩下一地的焦黑残骸。 三天前,买主请了风水先生来看地,三位风水一致认为,这件劳什子的“水力大纺车”就是破坏风水的罪魁祸首,就是败家的根源,邪性得很,留之不祥。 风水这东西,大家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留着这个邪性玩意在自家的地面实在是个祸害,太不吉利了。 因此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件邪性得不得了的东西烧了。 徐先生就是在“水力大纺车”被焚毁的那一天失踪的。 因此方唐镜一行想要见人,就必须先把人找到。 还算运气不错,这位徐先生生平没出过什么远门,加上囊中羞涩,并没有能走多远。 方唐镜他们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钱财,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说毁就毁,是个人都受不了。 因此徐先生这种漂泊浪荡,借酒浇愁的心情,方唐镜相当能够理解。 只是这位徐先生这个样子,什么见鬼的三顾茅庐,礼贤下士根本就毫无意义。 “算了,先把他带回方家村,调养几天,养好了身子我再跟他好好谈谈。” 方唐镜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不是嫌这里太过于简陋,而是自己时间实在太紧迫,耽搁不起。 “对了,把咱们带来的礼物送到他家里,顺便跟他家里人说一声,就说徐先生要到我们那里作客一段时间,让他家里人放心。”方唐镜补充道。 “大人,这样一个败家玩意,还是个没什么用处的醉鬼,值得这么大阵仗么?”王捕头问道,小师爷有多少大事要做,现在还专门把这醉鬼带回方家村照顾,岂不大大耽误了正事? “有些人的价值,不是钱可以衡量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样的关系说了你也不懂。”方唐镜感觉分外的寂寞,他倒是想找一个懂行的人说说,但这可能吗? 果然是不明觉厉,王捕头十分羞愧地执行命令去了,自己又不是文人,问这么多为什么不是找抽吗? 都说天才与疯子往往就是一线之隔,方大师爷是毫无疑问的天才,这徐老三乃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很可能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话言呢!原本也有跟王捕头有着类似疑惑的尤二员外默默收回自己的到口的话。 一行人第三天一早回到方家村。所有人竟都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此时的方家村简直是个处处开花的大工地,人头攒动。 无数石灰,石料,砂子,青砖等等建筑原材料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运来,很象后世某一段大干快上,超英赶美的景象。 这才三天时间,似乎人人都发了疯一般,连空气都无比滚烫。 “贤侄,你可回来了,快来看看,这是咱们族老们通过的分配方案,你看看,定个调子。” 老族长带着一众族老,手里捧着一大摞跟乡绅们签订的契约,红光满面的迎了出来。 老族长鹤发童颜,走起路来竟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样子,仿佛整个人年轻了二十岁。 开什么玩笑,一万三千多银子的纯收入啊,咱们方家村可不发了吗,两百多户人家,平均每户能分到近五十两银子呢,不大兴土木显摆一番,岂不就如锦衣夜行? “大伯,你们打算怎么分配?” “当然是把旧房全都推倒,原地建上新房,啧啧,多气派……然后剩下的每家再分上十多两银子,美啊!” “不行,旧房一幢都不能拆,那可都是生金蛋的母鸡。”方唐镜对老族长他们的分配方案弄得哭笑不得,都是钱烧的,虚火太旺。 “都是些泥砖土房,看着就闹心,还不如直接推了省事。值不了几个钱。”老族长不以为然。 村里象样的房子就没几户,方唐镜家,老族长家,然后还有几家,加起来不到十户人家。 所以也怪不得老族长看不上眼,现在既然有钱了,全都盖一水的青砖黄瓦房才象样嘛! “大伯,房子是要建的,不过不是你们这么个建法。这才哪跟哪,一万多银子而已,小钱,我预计咱们村是要年收入五万两上下的,现在就谈什么分配,太早了!” 啊! 所有人都如同被一盆滚烫的开水当头淋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五多少来着? 人老了,耳朵背了,很容易出现幻听,很多不真实的声音就乱入了。 有两名族老当场就捂住了心口,生怕心脏受不了当真跳出来就不好收拾了。 “走,咱们进屋里再谈。”方唐镜淡淡一笑,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同时吩咐人将徐珣送到客房中安顿下来。 众人被五万两这个巨额数字碾压得不要不要的,提线木偶一般跟着方唐镜进了院子。 此时方唐镜的院子已经被里里外外的翻新了一遍,添置了不少小桥流水,梅兰竹菊,连地砖都铺设了新的。 众乡亲口里啧啧称奇,赞叹不已,只有方唐镜脸皮狂抽,这些东西都是老族长擅自主张弄出来的,一堆高雅的东西硬是让他老人家整出一种附庸风雅的暴发户感觉。 好在书房还是那个书房,没经过怎么蹂那个躏。 方唐镜从书橱里找出一份图纸,递到老族长面前,诚恳地说道: “大伯,各位叔伯,咱们都是穷过来的人,大伙想尽快富起来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现在咱们手头上这点钱,如果分到各家手里,撑死了每家五十两银子。能做什么事? 顿顿大鱼大肉,建小楼?买几亩田?然后呢? 银子用完了也就没了,坐吃山空啊! 大家都做过活计,卖过东西? 给你一两银子本钱做生意,要赚三两银子得多久? 照咱们村原来的路子,无非是打鱼,养鸡养鸭养蚕,织布。 要赚这三两银子,一家子人起早摸黑,至少得三个月。 可若是给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你就不拘再去打鱼养蚕,织布,可以放贷,做大批生意,收大量的生丝,粮油,什么来钱做什么,赚三两银子可能一个月都不用。 这就是本钱多的好处,本钱越大,可以做的生意越多,得利才越大。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些钱,先不要发下去,咱们把它作为村里的本钱,全部投入生意。 等到有了稳定的收入,咱们再把收益每年定期发放到各家手里,细水长流,这才是个万全的生计。” 众人胡子都一大把了,算得上村里最见多识广的一批人了,坐吃山空与细水长流孰优孰劣的道理自然是知道的。 细细一想方唐镜这番话,实在是大有道理。 最重要的是,这些钱都是方唐镜挣回来的,怎么花,他才最有发言权。 大家反对也未必有用,好,你说得这么好,咱们照做就是。 于是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方唐镜拿出的那张“方家村建设一期规划图”上去。 这一看,众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并不是看不懂上面的字,图纸上面方唐镜标注得很明白,每个字大家都认识。 可一合起来,就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比如什么叫“货物集散地”,什么叫“优惠免租”,什么叫“房东经济”,什么叫“辐射全府”,什么叫“学区房现象”? 最别扭的是那个“金融杠杆”,什么玩意嘛? 我太难了…… 众人你看看看我,我看看你…… 能不能说点人话? “呃……贤侄啊,咱们这些老货就我还读了一点书,其余的都是一群米虫,你看,能不能跟咱们说说,这里面是怎么个道道。” 第207章 无所不能 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黄花木桌面,声音有力而不刺耳,发出很有节奏的韵律。 就仿佛是诸葛亮在阵前自信的扇动着羽扇,给人一种很安心的力量。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相当满意自己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影响力。 自己这份规划,看上去都是建筑,建这建那,按照一般人的看法,跟做生意完全没有关联,但这些乡亲们不知是完全看不懂还是出于对自己的绝对信任,竟都没有怨言,尤为难得。 很难想象,这是一群两个月前还淳朴无比的乡人,现在之所以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全是因为迷信自己无所不能的关系。 方唐镜很怀疑,如果是明末那种乱世,自己登高一呼黄天已死苍天当立,这些村民们也会盲目迷信地跟着干一票大的。 从大概率方面来看,历史上很多人造反都是这么起来的。 人心齐,泰山移,方唐镜很有信心将方家村乃至整个江泉县,松江府打造成大明经济的火车头。 清了清嗓子,方唐镜开始详细解说自己的计划: “我儒家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谋万世者无以谋当下,此乃庙算者胜是也。 然则世事纷纭,很多事不可能一跃而就,就必须分步走,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嘛。 所以这份图纸才叫做一期规划图。 每一期规划皆以五年为期达成目标。以后陆续会有二期,三期,子子孙孙以至无穷期。” 子子孙孙无穷期?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全都兴奋乃至有些惶恐不敢想下去。 方相公这法子竟是算到了子子孙孙无数年后…… 这岂不是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诸葛之亮,刘伯之温那般传奇人物看齐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首先,咱们要给自己树立一个小目标。这个小目标是什么呢?” 小目标很好理解,就是预期赚多少钱呗! 方相公都说饭要一口口吃了,说明是把五万两银子分批完成的意思。 既然是小的,也就只比现在赚多一点,众人心里暗暗算了算,以自己的能力算一笔帐。 一万三千两为本钱,赚一万五怎么样?这已经是乡亲们想象的极限! 做人要知足,太贪婪了要遭天打雷劈的,还是老话说得好啊,步子太大会扯痛蛋的! 但是方唐镜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这个小目标当然就是之前说的,五万两,年底务必完成!” 整个屋里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开,开什么玩笑,现在已近五月,还有七个月而已,船队生意又分拆成了十余股东合营,每一趟的利润摊薄了不少,怎么可能? 饶是众人对方唐镜有着迷一般的崇拜,也是受不了这冲击。 “贤侄,你,你慢点说,我,我胸口堵得慌……” “唐镜侄儿,老朽也感觉一口气喘不上来,要歇歇。” “唐镜老侄啊,老夫心跳得厉害,要吃一粒天王救心丸先,你且稍待。”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诸位叔伯是否以为侄儿太过好大喜功,这目标实现不了?” 众人没有说话,怎么能反对这个天才侄儿呢? 现场一片咳嗽声。 “诸位叔伯请看,小侄给咱们村设立的第一个盈利点,乃是这个建筑,我将之称为‘货物集散地’。 这个词很好理解,就是货物进出的地方。 咱们每一次运货,都必须带不少的货物,总不能每一次都派人四乡去采购,这样既费时也费力,事情还不一定能办好。 最重要的是,这是咱们有求于人,价格方面就很难谈得下来。 所以咱们必须改变供货的规则。” 方唐镜说了一大通,众人云里雾里,蒙圈啊! 自古以来,要买东西不都是巴巴的凑上前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吗? 怎么改变?你说改变就改变?那些奸商可不象咱们这么好说话。 “商人逐利,这个规则其实很容易改变。 咱们只需要每次进货前,把需要把要进的货物告知全县商家便可。 当然,这得通过基金会广而告之,只有他们现在才有这个渠道和影响力。 当通告发下去的时候,大家想想,那些大小商贾们,会不会巴巴的自己找上门来?” “就这么简单?”老族长双目圆睁,失声问了出来。 供求关系从来都是商品少的时候消费者求着供应者,而供应者则要设置各种门槛,限量供应。 而商品多的时候,就是供应者反过来求着消费者了,各种促销让利连哄带骗。 淳朴的村民从来都是弱势群体,何曾想过消费者才是真正的上帝? 所以方唐镜说出来的理论简直就是颠倒了他们正常的消费观。 “打个简单的比方,一头两百斤的肥猪,平常张屠夫上门收购是三两银子,若你老听说王屠夫那厮收的价格是三两七钱银子,纵然远了点,你会不会送上门去?”方唐镜微笑反问。 这还用问吗?必须的啊! 一头猪多收七钱银子,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要太多好不好? 简单一个比喻,众人就明白了其中的妙处,有人送货上门,省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纵然价格比市面略高些,也是十分划算的。 “最重要的是,若是来的商人众多,价格就由不得他们一家说了算,他们为了让咱们选择他们的货物,自然就会降低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程度。 当然,需要货物的数量和种类都是很多的,也具有不确定性,得根据船队所经地方的需要不定期调整。 所以我们需要的货物很可能会时时变动,且是十分频繁快捷的变动。 如此一来,机会就多了,各类商人的机会也会相应的多了起来。 最重要的一点,咱们这一趟虽是以运粮为主,但往后船队扩充之后,则必须是六成运粮,四成带货。 也就是说每一次都会运回四成外地的特产。 这又是一笔巨大的商机,咱们当然不必发动村里人做小买卖。 而是将之批发出去给那些做生意的商人。 这就形成了一个有进有出的大批量买卖市场,这就是我所说的‘货物集散地’。 规划好的那一处地方就专门划为仓库,门面,交易市场,市场监督,治安卫生…… 当然,基金会的进驻是毫无疑问的,银两交易的事情就专门由他们负责。 不然光是每天的银子流水,咱们村每个青壮专门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数不过来……” 方唐镜这番描述搏得了众人哄堂大笑。 想想若是真能有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一天,当真是睡着了也要笑醒。 看着方唐镜年轻的面孔,每个人都在感慨,咱们方家真是出了了不起的人物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那个什么千里之外,可真真是无所不能,再难的事到了人家这里,就是一句话的事,不服不行啊! 这样想的当然不止是方家村的族老们,王捕头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早已习惯了,麻木了,承受能力强了,理所当然了…… 方大师爷吹过的牛,还从来没有不曾实锤的! 朝阳从窗枱上洒落,一屋阳光,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憧憬的笑容。 笑声甚至都压过了隔壁园子里孩童朗朗的读书声,“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 虽说未来是属于孩子们的,可现在,他们还需要老人们的呵护才能茁壮成长。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老者们纵然褶皱如橘皮,此刻看上去也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好想再活五百年! 谁也没注意到,一道身影静静地站在书房外,悄悄的听着里面发生的一切,若有所思。 第208章 土地价值 书房后窗外是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与围墙交接的地方是古老的苔藓焕发出勃勃的生意。 墙边种植有老族长这次特意从荆襄地区带回来的湘妃竹。 文人嘛,没有不爱竹的,老族长年轻的时候也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湘妃竹落户江南,很好地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斑驳的竹影下,一对喜鹊欢快的来回追逐。 阵阵带着清新水乡气息的微风吹拂,人人都有一种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的感觉。 说来也是怪哈,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以前也只当平常,现在却仿佛格外的不同。 似乎连呼吸都清甜了许多,不知晚上的月亮会不会比别处的更圆一些。 “货物进出多了,自然就需要更多的人力。 比如卸货,装船,入库,分装,维修,管理,大家有没有想过,这得多少人? 人多了,饮食,住宿是不是就成了大问题? 是不是又需要建更多的房屋,食肆,旅店,酒家? 如此一来,建房的,运木料的,石灰的,砂石的,烧砖的…… 人吃马嚼的,是不是又需要一大批人手? 采购更多的柴米油盐,提供更多的衣食住行,是不是又需要更多的人手? 凭咱们一村之力显然是不够的,请人呢,咱们也没这么多银子。 所以必须吸引更多的商家入驻,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帮我们完成这些事情。” 方唐镜的话其实很平常,却如同有着某种魔力,让屋子里的人如醉似痴。 所有人都头晕目眩,象是喝高了老酒,张大着嘴听着,嘴角时不时地有口水滴下。 这笔帐该怎么算来着,根本用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用上也算不完啊! 不过大伙是不会放弃的。 这辈子都没觉得原来算数是一件如此愉快的事情,越是算,越是爽得飞起。 算不清,多算几次也无所谓啦。 嗯,嗯,对,对,是要吸引更多的商家进来,用别人家的钱帮咱们做事。 “可怎么样才能让商人进来,这事太难了,还是春哥儿能者多劳,自个多操操心。”众族老很不负责地想。 “所以就需要用到‘优惠免租’,咱们建造场地,让别人经营,而且是的……” “这个法子好,等他们进来了,还不得任咱们拿捏,咱们挨个地狠狠宰上一笔,想不发财都难啊!”六族兄方唐秀一拍大腿,大是心有同感,春哥儿这招简直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可见英雄所见略同。 话音刚落,后脑就挨了恶狠狠一掌,老族长怒道:“蠢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爹,你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儿子这是帮春哥说的,人家读书人,总不好意思说什么仙人跳这些玩意?不然凭什么让那些商人白住。”六族兄自然是不服,觉得自己老爹实在是太小看自己儿子了。 当然,六族兄这话还是有些市场的,咱们建房子建门面,凭什么就让人白住,春哥儿定然是别有企图的啊。 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唐镜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 “不,咱们就是让他们白住,而且最少白住三年,少一天都不成!” 众人委屈不解,“白住三个月也就够了,三年,咱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方唐镜耐心解释道:“每多一个商人,就相当于多了一个经济增长点。 还是那句话,他们要在本地落脚,衣食住行除了住之外,其他的都免不了? 这就需要消费,简单的来说,就是需要花钱办事,请人打理生意,请人服侍生活起居,要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这些是不是都需要花钱,只要他们花钱,咱们的生意不就上门了吗? 他们赚到了钱,是不是要扩大生意,招更多的人,这些帐都不是那点房租可以比的。 所以,各位叔伯,咱们要放长线钓大鱼,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看着眼前。 当然,咱们也就只免租三年,三年以后,他们赚了大钱,要扩大生意,可以续租,也可以自己买地建更大的商铺,到哪时,咱们的地皮可就值老鼻子大钱了。 这么说,至少要比城里最繁花的街道要贵上三倍。 三年以后,咱们村的地价,象我这院子的地方,没有一千两银子咱们是绝对不能出手的。” 嗡,空气中仿佛引爆了什么,所有人都呆怔了片刻,然后就没头苍蝇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乱哄哄不知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为人白住的道理终于弄明白了,可地皮升值这事也未免太离谱了。 方唐镜这套院子也就十丈方圆的样子,换算成后世约千平左右。 这面积,在江南农村平常得紧。 现在最多值五十两,这还是算上新修的,加上各种家具和园林才值这个价。 方唐镜竟然说三年后能值一千两,这,怎能不叫人目瞪口呆,春哥莫非想钱都想疯了? “对,就是每丈方圆十两银子,爱买不买,咱们还不一定卖。” 我倒,还没说你胖,你就先喘上了,这不太好? 每丈方圆十两银子!!还爱买不买……不要欺负咱们没读过几年书,没什么学问。 咱们也是有打听过外边花花世界的,这哪里是江泉县繁花地面的地皮,这简直就跟松江府青楼街的地皮一个价了好不好! “不信是不是?小侄再给大家算一笔帐,诸位叔伯们就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值钱了。” 开什么玩笑,咱们这里放在后世就是浦东新区,地皮那叫一个寸土寸金,每平以现在的银子计价都要百两,自己现在说的只是百分之一而已,很大惊小怪么? “只要咱们的码头仓库,市场建立起来,一期规划就可以容纳一百五十多户商家。 一百五十户商家是什么概念? 每家商铺算上伙计,帐房,管事,仆人,怎么的也得有七个人? 象那些做旅店,酒家的,人数需要更多,没有十来个人根本运转不起来。 所以这一百五十户实际的人数,保守估计就有一千人上下。 咱们大兴建筑要请人?怎么着也得三百人? 咱们运输行扩大了,光咱们村里的青壮可不够,是不是各村的青壮入住进来? 这一笔少说也有百来人? 码头上卸货装货,进货入仓的工人怎么着也得一百来人? 每天货物进出的商贩,少说也得有一百来人? 维持治安的,管理仓库的,巡逻防盗的,怎么的也有一百来人? 还有来这里讨生活的,做小买卖的,每天也得有三四百人的流水。 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咱们村常驻人口就能达到两千多人的规模。 是咱们村现在规模的四五倍之多。 咱们有这么多地方给别人住吗? 没有,所以我之前一再说,老房子不能拆就是这个道理,老房子可以租给别人住啊! 就咱们现在这地,也只能暂时救急,绝对不够人住的,所以必须紧急建一些小院住宅出租,这就是房东经济了。 大家一定要问,那咱们村的人住哪? 当然是住这里,图上标示的,统一规划的新区住宅。这是图样,大家看看可满意。” 方唐镜将一张画挂了出来展示给众人看。 是一个带花园的二层小楼,是后世常见的新农村小楼样式,只不过院子放大了些,分为前后院。 现代设计跟古代设计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采光,古代房屋普遍采光不足。再大的房子里面也是阴森森的。 方唐镜早就住不惯了,直接就甩出了这个大面积采光的房屋方案。 “春哥这画看上去倒是挺美的,就是显得有点怪怪的。” “这可是有名的苏州园林式样,以后这话可不能乱说,没的让外人笑话咧。”不容众人反对,方唐镜扯大旗当虎皮,独断专行了一把。 说话的那人把头一缩,怪不得自己不认识,原来是大官家才住得起的样式,这可是有得吹了,啧啧,这个美啊。 屋外偷听的那人也悄悄伸头看向了屋里,见到了人们口里怪怪的图样。 果然很怪,但他是个有见识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好处,果然很宜居。 客厅,主卧,次卧,儿童房,老人房,书房,客房,仆人房,双卫生间,厨房,名字虽新,一听就明白。两层小楼,安排得明明白白。 功能齐全,应有尽有,人住在里面,心情也会开朗许多? 第209章 美得狠呢 解决了村民们居住审美的问题,方唐镜又强调道: “注意,是统一规划,不是各家想怎么建就怎么建,这事必须得有一个统一的安排。 必须把全村的用地都全部统一收归村里管理,这是底线。 谁家若是不服,直接开除咱们村的籍贯,不参与今后村里的任何分红。 用到谁家的地,由村里族老会商量后酌情补偿。” 这些事情要趁着大家还穷的时候订下规矩,不然有些人手里有两个钱之后心思就多了。 “大家注意,这才是一期规划,年底就要务必全部完成。 第二期规划的重点是这样的,把咱们村打造成全乡织造业的龙头。 建造千人以上的大作坊两到三座,把咱们全乡的纺织业都整合起来。 叔伯们想想,光是作坊里的工人就有三千人,衣食住行这些配套的又得涌进来多少人? 你们说,咱们方家村统共就这点地方,用一点少一点,便宜了能卖吗? 以后三期工程还有更大的项目要做,比如说造船厂什么的,我怕地自己用都不够的。 十丈方圆价值千两,你们自己说说,贵吗?” 众人再蠢也明白了,自己的土地上有这么多人流,如此大型的作坊,如此多的生意,岂不是寸土寸金? 地价就是这么升值的,这哪里的地,这简直就是满地的黄金。 贵吗?贵,确实是贵,可贵也有贵的道理。 且就算是贵也未必有卖。 什么叫有价无市,只要地放出来,怕是抢破头也要抢啊! “春哥儿,这么大的想法,怕是咱们这点钱远远不够?”所有的人里,唯有老族长还保持着一丝清明,经过“恳谈会”的洗礼,加之又亲自走了一趟荆襄地区,眼界开阔了许多。 “自然是不够的,但我们有这一万三千的银两投资一期的基础设施也是勉强够用了,剩下的二期三期工程,这就要用到金融杠杆了。”方唐镜侃侃而谈,充满了自信。 求求你,还是说点人话。 众人跟方唐镜打交道最大的困难就是这莫名其妙的经济代沟,尤其是体现在各种听都没听过的术语上。 好在方唐镜还是相当理解乡亲们的难处的,开始解释道: “说白了,就是将未来的收益打包卖出去,让有钱的人拿出钱来投资。” 好,“未来的收益”也还是术语,不过好歹大家还是听懂了,就是以后的赚到的好处。 等等,以后的好处就是没到手的好处?这都可以卖? 所有人又蒙圈了,真心跟不上现在小年青的想法,脑子里都装着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 在人们固有的观念里,买卖嘛,都是眼见为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 你指着一只母鸡说明天这只鸡会下金蛋,我便宜点卖给你,你今天先把银子给我,别人不啐你一脸才怪。 “怕没人相信?不用怕,咱们不是空手套白狼,是有东西抵押的。”方唐镜笃定地说道。 有这么值钱的东西抵押?咱们怎么不知道,莫不是老祖宗传下来什么稀世珍宝? 所有人都看向了老族长,老族长自己都怀疑人生了,苦着脸对方唐镜说道: “好贤侄,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这些人都老了,可跟不上你的脑子转得这么快。”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 “咱们可以抵押的资产还是挺多的,别的不说,即将扩容的十五艘粮船,咱们这条专营的牙行凭证,咱们即将建起来的码头和集散地市场,村里的土地,这些都是值大钱的。 用这些资产抵押,筹集到二期工程所需轻而易举。 等到二期工程建好,再用二期工程抵押。 以二期工程的规模,三期工程所需的资金岂不是易如反掌。 所以,从今往后,你们族老会就要一门心思的将咱们村的资源管理好,决不能容许有人偏离了咱们的计划。” “春哥你放心,咱们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这千秋万世的基业守好。”老族长带头,所有人都郑重地点头。 开什么玩笑,这真真是千秋万世的大基业啊,以后都是要写进族谱的,说不定还会写进县志,府志,咱们这些老东西也算光宗耀祖了一把,在子孙面前可有得吹的了,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不过大家虽然知道以后的生活会很美好,但到底美到什么程度,心里还是没底的。 在现在的大明,富裕的程度主要是以手里掌握的土地多少决定的。 方唐镜这个计划完全就是建立在银山银海的前景上,对土地兼并只字不提。 大明之所以灭亡,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到了明末,大量土地集中在少量人手中,造成社会矛盾空前对立,因此李自成才屡剿不绝,最后一呼百应,顺利打进北京城。 所以方唐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这条路的。 所以大伙激动归激动,却是激动得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春哥,你看将来咱们有钱了,能买多少地?”老族长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方唐镜,地多好啊!踏实,每年还有产出。 “适当的买一些地还是必须的,毕竟以后产能扩大了,咱们村的地怕是不够,也得逐渐将产业转移一部份附近的村庄,这才是共同富裕,携手小康的真意嘛。” “至于买地种田,每家保留亩好田自己随便玩玩也就够了,没必要有太多的地。咱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地背朝天已经够久的了,该给我们自己,也给子孙后代换一种更好的活法。” 这…… 所有人都陷入到沉思当中。 方唐镜又添上一把火道: “初步估计,第一期规划完成,咱们村所有人都会进入到全面小康的水平。 什么是全面小康呢,就是人人吃得饱,顿顿有鱼有肉。 人人有好衣穿,不穿打补丁的,穿破了就扔,换一套新的。 人人有大房子住,宽敞明亮。 男娃人人有活做,不愁娶不到媳妇进门。 女娃出嫁,村里出一份大嫁妆,不愿意嫁到外村的,可以鼓励招人倒插门。 小娃不分男女,人人有书念。 村里要设医馆,人人看得起病。 鳏寡孤独,皆有村里供养送终。” 方唐镜每说一条,村民们都是一惊一乍起来,太奢侈了。 可不敢顿顿吃肉,要省着点,每月来那么两三次猪头肉打打牙祭就挺美。 可不敢穿一套扔一套,这得多造孽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可不敢住得太宽敞了,舒服得过头了,万一哪一天受穷了谁还愿意回到过去。 男娃有书读,有活计做,能娶上一房好生养的媳妇,这个可以有,很美。 女娃娶夫倒插门这是个什么鬼?对了,春哥让女娃们识字读书还会算数,都是了不得有本事的女娃啊,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也可以有,也很美。 人人看得起病,这条更美。 鳏寡孤独什么的,以后村里是不会有了,现在这些村里供养送终就养老送终,也没啥。 这样的生活如果放在以前,怕是做过的最荒唐大胆的梦里,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美得狠呢! 太狠了! 第210章 徐珣归心 这美得不象话的生活美得有些不真实。 这些得花多少钱?得多少地才能供养得起? 放在以往,怕是全村人积攒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个钱的零头? 现在倒好,春哥直接开大作坊,做大生意,三年之内就能全部解决。 这还只是一期,以后的二期,三期得是什么样,不敢想,也想象不出来。 怪不得春哥压根看不上种地。 如果说现在的生活是骑着高头大马风驰电掣。 那么以前的生活就是坐在老牛破车里一步三晃悠。 两相对比,后面的就只有吃灰的份,连马屁股的影子都看不到,真真是没法比。 想想都有些痴了。 大伙正浮想联翩,突听得“哐当”一声,一个人“哎哟”一声,靠着门就摔了进来。 众族老只看到一个浑身污渍的汉子狼狈不堪地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身上更灰了。 原来躲在门后的那人听得浑身冒汗,血压忽高忽低,这是不是圣人所说的,天下大同? 站得太久,身子有些麻了,挨着的门吃不住力就自动打开。 而他靠着也吃不住劲,整个人直挺挺地摔了进去。 方唐镜一看,是自己带回的那人,他怎么来了? 这可是个宝贝疙瘩,方唐镜快步上前将之扶起。 那人死死地抓住方唐镜,顺势就大礼拜了下去: “学生徐珣,愿跟随方师,为方师之宏愿鞍前马后尽微薄之力。” 方唐镜一怔,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虎躯一震,霸气侧漏,天下归心? 还没来得及开心,便又听徐珣哽咽道:“天地之大,晚生已无处可归,请方师收留。” 原来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嘛,不过怎么这话让自己的爽感顿时少了一大半呢?方唐镜有些小郁闷,正色道: “鞍前马后就不必了,我也不缺人。” 徐珣一惊,心头的火热顿时暗了下来,是啊,自己一无是处,唯一所长者便是败家,全乡闻名,谁又会收留这样一个人呢? 但是方唐镜下一句话,马上让他怀疑人生。 方唐镜说道:“我只要你继续你未完的实验,无论你花多少钱,一定要把‘水力大纺车’给我造出来,做不做得到?” 徐珣是真的怀疑人生了。 听,听错了? 难道自己宿醉未醒,竟出现了幻听? 不然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竟然是不论花多少钱,都让我继续败下去? 不要想得太美好不好? 徐珣恶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好痛! “你到底行不行?” 方唐镜没有不耐烦,是王捕头不耐烦了,小师爷是不是对这人太好了。 是男人就不能说自己不行啊,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之后,徐珣一咬牙,朗声道: “行的,行的,晚生一定行的!” 大家也能看出来,这个邋遢鬼回答得有些勉强,别是那种一问就会,一用就废的人? “好,我相信先生!”方唐镜双手将徐珣扶起,给他让座上茶,客气得让人侧目。 众人就诧异了,方唐镜明显目光坚定,看起来比徐珣自己还要自信几分。 大伙早就猜测到这人就是那位出了名的败家王徐珣。 此人不善营生,生生从万贯家财的大财主折腾成了现在这副讨饭佬的造型。 完全就不能让众人有半点信服感。 想不明白方唐镜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方唐镜自己明白,自己可能是拣到宝了。 如果要评选大明十大自然科学家,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将徐光启排在榜首。 徐光启一身兼通中西之学,诸多建树,乃是明代乃至当时整个东方的科学巨匠。 天文方面有《崇祯历书》,不同于以往的中国传统历书,乃是结合了西方天方学知识的一本巨着。 数学方面有《勾股义》《测量异同》两本书,最重要的是,他翻译了西方最经典的几何巨着《几何原理》,改变了中国数学发展的方向,是中国数学史上一件跨世纪的大事。 可惜直到他逝去的四百多年,清朝灭亡之后,这本书才成为中国各大院校的必修科目。 军事方面有《火攻要略》《制火药法》等十余部练火器兵的条例,尤其重视火炮。 “一炮糜烂十里”的红夷大炮就是他仿制出来的,后来据说袁崇焕一炮取了努尔哈赤的性命。 农学方面有《农政全书》《甘薯疏》《农遗杂疏》《泰西水法》,是第一个引种和提出推广红薯的人,农政全书里就记载着改良后的“水力大纺车”。 这样一位首屈一指的大科学家,能不让人放心? 而且细推起来,一个人的爱好和本事总不会凭空出现的? 那么,其家学渊源和传承想必给他的影响都是极深远的。 而反推上去,徐珣就是徐光启的曾祖父,这才是方唐镜的底气。 当然,不是说曾孙厉害曾祖就厉害的,如果这样,那就是笑话了。 方唐镜的信心是从徐光启的家世反推得出来的。 据史书记载,徐家祖籍中州,从高祖徐竹轩一代才迁居到松江府。 徐竹轩执家有道,经营得家族颇为兴旺,是附近一带有名的乡绅。 一个外来户不但能很快在新的地方站稳脚跟,且跻身入乡绅之列,可见相当不简单。 但是到了曾祖徐珣一代就开始家道中落,靠务农为生。 直到祖父徐绪弃农经商,家道才又开始渐渐恢复…… 那么徐珣是怎么家道中落的?史书没有说,方唐镜当时也只是一看而过,并没有在意。 直到这次从众乡绅口里得知,徐珣的败家曾然是因为折腾“水力大纺车”才导致的衰败,方唐镜脑子里瞬间就将徐家所有的资料和水力大纺车联系了起来。 既然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仍然有关于“水力大纺车”的记载,那么起码这门技艺是没有失传的。 也间接的说明,徐光启在农科这一支上,对于科技的追求是从徐珣这一代就有的 有这样的传统,徐珣在历史上能不能成功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自己这个多出五百年知识的人,站在五百年知识的高度审视这架“水力大纺车”,加上一个肯全心身投入的实干者,没理由是不成功的。 所以方唐镜可以放心大胆的将制造水力大纺车的事交给徐珣 术业有专精,好之不如乐之,方唐镜对于这个将身家都能义无反顾投入到研究中的徐珣十分看好,不疯魔不成活,古今成名的科学家哪个不具备这种属性? 现在的徐珣正处于天赋觉醒期,只要有足够的资源和正确的引导方向,相信成果会如同开了挂一般源源不断的产出。 更何况还有自己这个作弊一般的存在,真到了过不去的地方自己也一定能找出问题。 断掉的科技树分枝能重新接上,方唐镜隐隐有了一种抓住了命运尾巴的感觉。 在这个时空里,资本主义,工业革命这些很可能就要从东方这片古老的土地崛起,再没有大不列癫子们什么事了。 “诸位叔伯们,小侄感觉肚子好饿了,是不是该整点什么好吃的庆祝庆祝?” 第211章 疯狂八股 喈书如喈酒,知味乃笃好。 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 一杯冒着热气的正山小种,清亮的红色茶水在微微荡漾。 放下茶盅,方唐镜似有所得,饱蘸着浓墨,持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桌案旁放着一个托盘,上面堆放着两菜一汤的午饭。 仍然完整的摆放在那里,并没有动过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的稿纸堆了厚厚一叠。 而此时,夕阳已经西下,透过窗棂照射出长长的人影。 已到了晚饭的时间,方唐镜仍没有吃饭的意思,仿佛发了疯一般的写着再写着。 理顺了诸般杂务,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八股大业当中。 针对自己的短板,别无捷径,方唐镜给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就只有两个字:刷题。 也就是题海战术,不停地刷,刷啊刷啊,水平就上来了。 就算方唐镜自恃预知前后五百年,心高眼阔,但对八股文这种技术活也只能一点点磨砺。 八股文之所以难啃,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耐得住寂寞。 须得静下心来做那逐字逐句的水磨雕琢功夫。 因为相当枯燥乏味,因而很多年轻人往往不能沉得下性子,这也是很多学子的通病。 但方唐镜则不然,两世为人的经验值使他在这个阶段比所有人更老成,更定得下心。 相比于之前让齐老夫子批改的“狗屁不如”,这两天的评语明显进步许多。 “文不得其法,粗粝且凌乱,却也尚可雕琢。” “执笔应若执干戈,胸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喷薄纸上,如此,文乃有其魄也。” 方唐镜给自己定下的刷题量是每天六篇文章。 按照每篇文章六百字计,六篇也就是三千六百字。 或许有人以为三千多字很简单,简直就是偷懒,哪里有什么刻苦的样子? 实则不然,这已经是一个相当骇人听闻的数字。 八股文章可不是写随文,写出一篇体例合乎规范,又要出彩的八股文,非得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抠,相当烧脑。 正常情况下一天能写出两篇自己水平范围里较好的文章,再多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而方唐镜起步就挑战正常人类两倍的劳动强度,最大的依仗还是他超强的记忆力和强大的意志力。 当然,除了精神方面的准备,物质方面也是必不可少的。 为了应对这种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方唐镜每天的菜单里都有天麻炖猪脑,核桃芝麻糊,海参猪肝汤等等。 饶是有种种万全的准备,方唐镜做完第四篇八股文时也已经日落西山,整个人昏头昏脑。 不得不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连中餐都没有吃。 再怎么说,饭也是要吃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吃饭时间也正好给疲惫的大脑休息一会。 只不过,此时的脑子惯性使然下,并不由他支配。 即便是口里吃着东西,仍然不由自主地想着如何破题,如何承题等等制艺。 整个脑子如同被八股文章塞得满满的,像是要爆炸了似的。 恶心,流清口水,视物昏花,跟后世晕车的感觉很象。 难受得很想给自己的脑袋狠狠来上几拳。 这种非人的折磨使得人很想将稿子撕得粉碎,再一把火烧得精光,如此便清静了。 但是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就被方唐镜无情地压制了下去。 在大明这个官本位的世道,一日不中进士,便一日终为蝼蚁。 若是自己就可耻地当了逃兵,那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怕是老天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吐啊吐啊的,习惯了就好。 抱着金榜题名的坚定信念,方唐镜祭出两世合一的强大意志力,胡乱吃了东西后继续挑灯夜战,信心满满写起了今天的第五篇八股文章。 夜黑如墨,早已不知时间为何物的方唐镜已经写趴在了桌子上,歪着头沉沉睡去。 乱糟糟的头发梢披散在稿子上,砚台里。略一动弹便墨迹淋漓地涂了他半边脸颊。 梦里依稀,方唐镜仿佛回到了上一世高考前那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那是一个疯狂游泳的时代,不在题海里飞流直上,便是在题海里沉沦到底。 总之不论死活,除了刷题还是刷题,一直刷到天荒地老。 记得当时学校在毕业班的门口打出来的励志标语就是:只要刷不死,就往死里刷! 梦做到这里,方唐镜喟然长叹,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把自己扔到了大明天朝,还让自己受二茬罪,吃两遍苦,就不能直接转世到状元身上么? 要不就是探花榜眼什么的自己也不会嫌弃的不是? 又依稀间,方唐镜似乎在自问自答,仿佛一个人分裂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化身为白胡子老公公出现在了梦里,慈祥地嗤笑道: “若连八股文这种敲门的技艺都写不好,还敢想什么状元榜眼?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磨练八股文章这项很有前途的制艺罢。” 已经快被自己逼疯了的方唐镜颇有些破罐破摔地道: “小子可不可以下次再考,毕竟学问这东西是讲究积累的嘛。”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白胡子老公公又道:“若你这般努力过后水平仍是不足,就不要去参加举人试了,免得丢脸。” “我小小年纪,来日方长,哪里就丢脸了?”方唐镜不服。 白胡子老公公笑道:“你小娃娃当然不怕丢脸,但人人都说你是文曲星转世,你不怕,文曲星还怕呢,若你狗屁一般的文章流传出去,让人们怎么看文曲星君? 你如果是一般人,面子当然不值钱!可顶着文曲星君的名头就罪莫大焉了!” 方唐镜只觉得脸皮发烫,都快被白胡子老公公的话烤熟了。 你如此毒舌,对得起你这宽厚长者的外表吗? 方唐镜算是看出来了,所谓人的心里都住着两个自己,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现在天使没看到,这白胡子老公公大抵就是魔鬼。 而且,魔鬼此时横蛮地占据了上风,底线异常的强硬: 继续没日没夜地练习八股文,就算练到吐血也不怕,离肠子还远着呢。 方唐镜在一声哀鸣中醒来,看着厚厚一叠齐老夫子备下的题目,心下只能苦笑。 这些都是给那些莫须有的“补习班弟子”的题目,现在需要方唐镜一个人独自完成。 日子就在方唐镜痛着快而不乐之中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满满当当,看什么东西都会不自禁地联想到八股文章上面去,可谓是洞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 正所谓不疯魔不成活,方唐镜的八股制艺也在不知不觉中突飞猛进了起来。 当然,他这般的埋首制艺,与吕县丞他们的十日之约也是再次放了鸽子的。 据王捕头手下送信的回报,吕县丞十分出乎意料的没有骂娘,只是冷笑了几声而已! 连放几句狠话都没有就拂袖而去。 事出反常必为妖! 若是平时,方唐镜少不得会认真分析一番。 然而此刻深中八股剧毒的方唐镜已没有心情理会这些。 什么吕县丞,比得上破题重要么? 比得上金榜题名重要么? 相比世俗杂事,八股文章才是令人头秃的问题啊! 第212章 明日廷议 方唐镜这边十分不负责任地放了吕县丞他们两次鸽子。 远在北京城的成化天子,却已经更不负责任地放了大臣们五六次鸽子。 每次说好的第二天廷议关于地震天变事宜,都被成化天子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 这让朝中的有识之士十分不满。 一开始还给天子一些面子,渐渐地发觉不对劲以后,大家的怨气就越积越深。 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纸糊三阁老还能驾驭住局势。 可到了后来,渐渐地就流传出了对三阁老越来越不利的流言。 “彼辈尸位素餐,竟敢隔绝中外,阻塞言路,意图何为?莫非想要挟天子以令天下乎?” 有道三人成虎,类似的流言越传越邪乎,渐有把三位阁老当成董卓曹操妖怪之流的意思。 令得三位位高权重的阁老也是胆战心惊,再也坐不安稳。 “该死,袁彬手下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竟放任流言四起,攻击朝廷。”次辅刘珝拍案而起。 刘珝相貌堂堂,美姿容,可以说是大明文官的颜值典型。 作为帝师,刘珝一向以敢言着称,史称其“善谈论,天性刚直,遇人无矫饰”。 也就是说,嘴炮十分无敌,只不过众人都知其好为大言,是个色厉内荏却才干不足的。 “东刘先先怪错人了,定是毛弘那老家伙造谣中伤,不如东刘先生将之训诫一番?”首辅万安不屑地说道。 刘珝骂袁彬这位年老昏聩的锦衣卫指挥使,似乎显得自己十分刚烈。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谣言十有八九是毛弘这些言官故意放出来逼宫的。 刘珝却不敢骂毛弘,私心里就是既想立牌坊,又不愿意得罪言官,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万眉州,你我虽所见不同,但你身为首辅,此时是不是要把精力放在国事上,专一阴阳怪气又有何用。” 刘次辅别的精不精不敢说,占据道德制高点先扣大帽子这项技能却是到了专精程度。 当然,刘次辅是真正的,十分的看不起另外两位阁老的。 外间把他们三人封为“纸糊三阁老”,简直拉低了自己的道德形象,自己岂是与这两位鼠辈一丘之貉的人。 因为被两人拖累,所以刘次辅常常就无名火起,连首辅也是敢骂的。 刘珝乃是天子潜邸东宫时的老师,不是那种翰林院挂名的侍讲老师,而是真正最亲近的太子侍讲老师。 就是现在天子见了刘珝,也尊称他一声东刘先生。 所以这刘珝在内阁里常常把首辅当次辅,恼起来半分不给面子的。 乃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话可说”的典型。 首辅万安外表面宽和,内心却是十分阴鸷,乃是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代表人物。 不过他此时虽然十分恼火,却也知道不是找刘珝算账的时候,于是看向另一位阁老刘吉。 刘吉看起来是三人里最弱的。 然而人不可貌相,他外号“刘棉花”,棉花者,耐弹也,也是历经无数风雨不倒的人物。 做官极得“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真髓。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的翘楚。 见到两位上司看向自己,刘吉两手一摊说道: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流言,实则是在逼我们向天子进言天变之事,这事还是要问问怀恩公公的意思,你我都不能替司礼监作主的。” 靠,滑头!两人心里大骂。 不过却不能不承认,相比向天子直接进言,这刘棉花的法子倒也是个法子! 能甩的锅是坚决要甩的,三人都是精于此道的高手。 于是三人共同就此事向司礼监掌印公公怀恩进言。 他们原以为怀恩公公的脸色会十分难看,毕竟这种类似于逼宫的事换了是谁都难以接受。 然而出乎三人预料的是,怀恩公公的脸色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早有预料,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就后日早朝议论天变事宜。” “呃……怀恩公公,您不用向皇上请示?”三位阁老诧异了,刘次辅便代首辅问了出来。 “皇上早有此意,是我考虑不周,这才疏漏了,此时你等既然提起,加之百官焦虑,就不必再等了,后日早朝廷议,留一日时间给百官准备,后日了断此事,实在也是再不能拖延了。”怀恩公公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无奈。 他原本是想等南京那边的公文过来,自己亲自核实了松江府发生的事情再作决断的,但百官如此相逼,也唯有早日作一个了断了。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就遂了那江泉知县的意愿。 怀恩一想到明码标价,实在是心中万般不愿,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可就不好收拾了。 奈何现在形势比人强,皇帝和百官都是急不可耐,自己又怎么阻挡得住,爱咋的咋的。 想到百官如此着急要向皇帝进谏,以为可以狠狠地“忠言逆耳”一番,怀恩就不由有些为他们悲哀,何苦来哉。 那江泉县令的奏折里有一条说得没错: 咱们做臣子的,天下有灾,正该为国出力,多做实事,岂能所有的责任都往天子身上推,天变警示天子是没错的,但何尝又不是警示天下臣子,扪心自问,曾做过多少为国为民之事?! 怀恩总觉得这位江泉县令很矛盾,很让自己看不清。 说那家伙是奸佞,他实实在在的做出了为国为民的诺大成绩。 可若说他不是奸佞,又怎的做得出明码买官这等事情出来? 看不透,他很想现在就让这家伙来京述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 三位阁老看着怀恩公公怔怔不说话,脸带忧色,都以为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太监是在为后天担忧,不由得连忙告辞,生怕怀恩公公反悔变卦。 回到朝房没多久,便有人将皇帝廷议的旨意送了过来: 诏曰:四月二十八日集阁臣,六部,两院,掌科给事中,掌道监察御史等,于文华殿廷议,朕亦亲临。 三阁老领旨后,便向各部传达了后日廷议的消息。 一时之间,朝野振奋,无数人摩拳擦掌,准备在明日的廷议上大显身手。 尤其是低位的年轻御史们,平日里上不得正殿,干着急却使不上力久矣! 朝会与廷议是不同的。 朝会时,非五品以上官员不得进殿。 而廷议,又称为朝议,乃是为集思广义而设,内阁和六科十三道在京官员俱都可以参与。 而且不论职位高低皆可发言,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正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示,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种成名的终南捷径一年中也难得有一次,就看能不能把握住时机了。 当然,老牌的言官们如毛弘毛大人他们早已胸有成竹,就等着这一天了。 一时之间,整个北京官场都静了下来,人人都在准备明日的廷议。 即便是不打算当出头鸟的,也在盘算着如何站队的问题。 如此重大的议题,定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凡是强大的势力都憋了一口气要争当主角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准备好了小本本,要将这笔帐暗中记下等待秋后算帐的。 比如内阁的三位阁老就是这么想的。 双比如,汪直,这位最记仇的大太监是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引蛇出洞,啧啧,这可是最能看清谁最不愿意西厂存在的最佳时机。 第213章 臣有事奏 转眼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数百激动的群臣毕集文华大殿之外。 天子御临宝座,群臣趋步上殿,山呼舞拜万岁。 天子微有口吃,便懒得说话,惯例由太监覃昌代替天子骈四俪六一番。 然后便到了群臣畅所欲言的时候了。 本来正常情况下,出列奏事的应是按官职高低,上面没有人说话了才轮到下面。 然而这一次,覃昌的话音一落,便有四五人同时出列道:“臣有事要奏。” 待到话说完,才发觉竟是有人与自己异口同声,不由大是尴尬。 不过毛弘毛大人是决不会尴尬的,排资论辈来说,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应该第一。 于是毛大人看也不看另外的几人,大声奏道: “臣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今有多地地震,连绵三千里,致使天下动荡,人心板荡,实乃上天警示!恳请陛下顺天应人,制裁妖孽,明纲纪而正国法!” 毛弘毛大人不愧是刺头中的头子,连国家将亡这样犯忌的话都敢说出来,无异于指着皇帝鼻子骂昏君了。 饶是成化皇帝自觉近期修养大进,也是差点气得七窍生烟,攥紧了拳头,心里很想大喝一声“将这老匹夫拖出去砍了!” 便在此时,身着近侍打扮的汪直悄悄扯了扯成化皇帝衣服,天子顿时醒悟,说好是来看戏的,自己若是动气,可就是输了。 “毛卿家此言甚善,然而谁才是妖孽,还请毛先生明说,今日你我君臣集思广议,皆可畅所欲言,朕绝不以言罪人。” 成化皇帝心情大好,竟亲自说了一番可谓是十多年来从未口吃的一长串话来。 天变既然是上天警示,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解释天变,或者说是上天要警示些什么? 毛大人提出的解释就是,天变应在国有妖孽,因而导致天下动荡。 此处的妖孽非仅指个人,而是指不合理的人和事。 这和他之前组织人伏阙请愿时的诉求已大是不一样。 当时他将矛头对准了天子,是以要求天子下罪已诏为主要目的。 此时重心明显已经偏离,似有所指。 看来毛大人被西厂戏耍之后,憋了一肚子怨气想要“大开杀戒”了。 果不其然,毛大人本就抱着“与国贼誓不两立”的决心来的,此时一见天子态度如此之好,简直超出了自己最好的预测,顿时便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年轻了二十岁! “陛下啊!”毛大人老泪纵横,百感交集,泣不成声。 多少年了,终于见到皇上又有了清明的一天,大明中兴有望也。 此时那些之前不甘后退了一步的出列者都是跌足后悔,早知天子如此圣明,自己就该打死不退,凭什么让你毛大人独占了头筹。 “臣请陛下罢撤西厂,西厂自成立以来,聚集,蛇鼠沆瀣,横行不法……罄竹难书。故圣明天子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 汪直怒目圆瞪,好不容易才颤抖着手拿出小本本,重重记上了毛弘一笔。 有了毛大人打响反攻倒算的第一枪,群臣纷纷进言。 言必称地震是感应君侧奸邪环伺,妖氛浓重,恳请陛下顺应天意,裁撤西厂,罢黜传奉官…… 更有甚者,管到了皇帝的后宫之事,不可专宠一人而冷落了后宫,须得雨露均沾云云。 本来后宫之事比骂皇帝本人还要忌讳的,但今天陛下的胸怀似乎出奇的包容,竟然对如此激烈的言语还频频点头,更是刺激得众官连最后的顾虑也没有了,放开了畅所欲言。 大臣们慷慨激昂,已经从泛泛而谈到了指名道姓。 比如刑科给事中李有功便道:“京中敛财莫过于竖阉梁芳,贪婪如狗,假借天子之名大肆侵吞搜刮民脂民膏,不斩此阉贼不足以向上天谢罪!” 天子听得津津有味,数十年来第一次觉得朝堂闹剧倒也十分精彩。 梁芳那厮敛财倒也是一把好手,可也不能将之与狗子并列?人家狗子哪里得罪你了。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势力纵横交错,阿附阉党的人也有不少。 当既便有人跳出来反驳道:“陛下节俭宫中用度,天下皆知。梁公公为陛下竭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年还将宫外的宅子变卖以奉宫中用度,岂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天子节俭?这话说的,众人莫不脸皮狂抽,连成化皇帝自己脸上都有些发烧,但这并不妨碍他龙颜大悦。 扯到天子身上,这话题没法继续,又有河南道御史钟哲成奏道:“伏请陛下将妖僧继晓治罪,此贼卑鄙如猪,嚣张过市,区区一僧人出入仪仗竟比宰辅还重,国家制度何存!” 继晓可不止是“区区”一僧人,乃是成化皇帝亲封的国师,你说治罪就治罪?当然,此人肥肠大肚,颇有几分大肚罗汉风采,若是硬说象猪也是有那么几分肖似。 传奉官到了成化中后期,已形成了一个势力庞大的群体,自然也会有代言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话,一时双方唇枪舌战,烽火连天。 若是换了以往群臣如此壮怀激烈,成化皇帝定然头大如斗,他确实敬畏上天示警,被群臣如此一逼,少不得要退一两步平息群臣怒火。 但此时他十分笃定天变的主要责任并不在自己,心安得紧。 天子此时心态自是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十分悠游自得。 等到群臣口干舌燥,告一段落的时候,成化皇帝又开口道: “此皆朕躬之失也,诸卿老成谋国,皆金玉良言,朕受益实多……” 皇帝的态度实在是好得出奇,众臣工大受鼓舞,不过似乎皇帝还没有松口的迹象,吾辈仍当继续努力,或者,沉疴之人须得下猛药? 短暂的歇息过后,群臣发起了新一轮的进谏狂潮,而且这一次,矛头已经开始指向了天子,罪已诏的旧事开始有人重提了。 毛大人的老搭档张宾张大人就指出:“臣闻动人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上天示警,陛下独不告天下乎?” 意思是说既然皇上你也知道错了,就要拿点实际行动出来,比如罪已诏什么的给天下一个交待。 到了这个时候,怀恩是不得不出手了,暗中朝万安使了个眼色,他实在不愿意朝中众臣最后太过难堪。 向以皇帝同道知已自居的万首辅当然不会不明白怀恩的意思。 他和另外两位阁老一样,眼见群情汹汹,天子又异常软弱,原是打定主意作缩头乌龟的。 但此时怀恩示意,他自然深信是皇帝作出了抉择,精神一振,这可是刷声望的好时机。 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出列,唱道: “陛下,臣有本奏!” 随着万首辅的出列,整个朝堂都静了下来。 首辅出言,基本上就是要给事件定调性了。 首辅相当于古之宰相,礼绝百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面且为了荣显首辅威严,往往都会兼有太子少保,太保,甚至太师这样的虚衔。 就算是亲王在首辅面前,也是要先行礼的。 所以但凡国之大事,首辅向不轻言,一旦发言,往往就是盖棺定论。 万安向来以迎合皇帝无所不用其极,虚溜拍马毫无底线着称。 他将要说些什么,只用腚部想也能知道是偏向皇帝的。 众清流言官莫不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有不太妙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万首辅铿锵有力的话语,就让一众清流言官眼珠齐掉,三观尽毁。 万首辅大义凛然地说道: “臣认为,裁撤西厂,罢黜梁芳,继晓这等奸佞此正是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之快事,陛下亦应就此事向天下臣民昭示创万世太平之昭烈!此臣为社稷计,冒死以闻也,恳请陛下圣裁。” 安静…… 诡异的安静…… 文武百官…… 皇帝,汪直,怀恩,毛弘,张宾…… 诡异的安静下是所有人波涛澎湃的内心…… 狗怎么可能不吃翔? 猪母怎么可能会上树? 太阳怎么可能打西边出? 姓万的怎么可能说出这番话? 所有人莫不如遭雷击,目瞪狗呆! 第214章 万安其人 万物皆必甩锅的万首辅突然如此风骨铮铮,当然是亮瞎了所有人的老花眼。 实事求是,若是从一个演员的修养这个角度去看今天在场所有人的演技。 万首辅无疑是小金人最佳男主角最有力的竟争者,没有之一。 即便是方唐镜在这里,也只能自愧不如。 然而,世上之事往往就坏在然而上。 上面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若是从毛弘这等人口里说出,众人只有拍手欢呼的份。 但是从万首辅口里吐出,众清流没有一个不是脸如便秘的。 简直如同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般恶心。 可以这么说,这话在这座大殿里的任何人都可以说得,唯有他万安说不得。 没有人不在心里破口大骂。 你万安是个什么货色,自己就没点弊数么? 万安的发家史可谓路人皆知,人人道路以目。 历史上,性善论和性恶论一直是学者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 不过性善论一直稳稳的占据着上风。 原因很简单,性善的例子在数千年里数不胜数,起码大家装也要装出性善的样子来。 但有些人不是,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是性恶论的明证。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颠覆众人的三观来的。 比如万首辅。 与那些一步步挣扎从底层历经碾压而顽强生长的政治人物不同。 万首辅从开始就一直是生活的幸运儿。 万首辅出身于四川眉州望族,家境优渥。 三十一岁以不错的成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实习。 实习结束后授编修,之后一路顺风顺水,仅仅只用了五年就完成了了左春坊司直郎,右春坊右中允,尚宝司丞的三级跳,可谓是火箭式提拔干部的典型。 那一年,翰林院里竟争侍讲学士,战况异常的激烈。 大家当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人都是有梦想的,万安也不例外。 不过大多数人的梦想实现起来都比较艰难,于是很多人都会削尖了脑袋各种钻营。 当然,都是读书人,钻营的同时还是要顾点脸的,尤其是翰林清流,就更是要注重名声。 万安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他走了一条比别人都快的捷径。 正所谓人不要脸,百事可为,为了追梦,万大人决定不要脸。 他直接就靠上了权力中枢,阉贼集团大太监永昌的门下。 当时永昌权力极大,不但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还兼着署理兵务之权。 如此大人物,自然是看万安一个小小尚宝司丞不上眼的。 于是万安眼珠一转,把目光投到永昌的养子李泰身上。 李泰虽然跟万安是同年进士,年纪却比万安足足小了十二岁。 当然,对于有真感情的人来说,年龄从来就不是距离。 万安对李泰妥妥的以兄事之,甚得其欢心。 李泰作为永昌的养子,升迁速度自然是快得飞起。 然而奇葩就奇葩在这里。 也不知万安给李泰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李泰每次升迁之前必然举荐万安在自己之上,若是不同意便一哭二闹三上吊,状如泼妇。 永昌极宠这个儿子,自然是事事迁就。 如此一来,万安很顺利地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接连升任侍讲学士,詹事府少詹事。 又过了两年,进礼部左侍郎。 至此,万大人完成了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储相大业。 到了成化五年,朝廷选拔阁臣,当时李泰由于操作得当,入选的呼声最高。 又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一幕,李泰不出所料的又再次推荐了万安。 按李泰的话说:“你先入阁,我还担心入不了阁吗?” 于是在阉人集团的操作下,万安以翰林学士的身份顺利入阁参赞机务。 就在所有人仰望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的时候,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一直依靠的靠山,永昌倒台,死于狱中。 于是与永昌养子来往甚密的万安自然就成了言官找茬的对象。 不料,言官们还没来得及发动,李泰竟莫名“暴毙”,死无对证之下,万安位子稍安。 也仅仅是稍安,大明的清流对于打落水狗从来都是毫不留情的。 加之李泰死得不明不白,众言官更是四处搜罗罪证,要一举扳倒万安。 当是之时,没有人还看好万安,都以为此贼必然要倒大霉了。 殊不料,万大人早已另投高枝,有了万全准备。 这次万安找的靠山可谓是大明最粗的大腿,没有之一。 当然就是宠冠后宫的万贵妃万娘娘了。 万娘娘出身卑微,不要说什么大家闺秀,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 在跟其他贵妇家长里短时,常常以自己非门阀家族而倍有自卑感。 看出什么了没有? 没错,万大人姓万,贵妃娘娘也姓万,一笔写不出两个万字,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万大人当然毫不犹豫就“认祖归宗”了。 而且一排族谱,巧了,又一次年龄不是距离,万大人当称呼万娘娘为姑,自称“小侄”。 最重要的是万大人不是一个人“认祖归宗”。 整个家族在他的代表下,全部“认祖归宗”。 万娘娘自此便是系出名门的大族淑女了,自此“人品贵重”,自然十分高兴,两家过往甚密。 对这个比自己大上十多岁的“侄儿”,万娘娘也十分上心,亲自安排宗人府将万大人载入外戚之册。 万大人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帝的“侄儿”,真是赚翻了有木有? 攀上高枝的万大人当然是借机展开了雷霆般的反攻倒算。 一举诬陷了反对派头子礼部侍郎邢让,国子监祭酒陈鉴,将这两大刺头下狱除名。 自此,万大人阁臣的地位可谓牢不可撼。 又两年之后,加礼部尚书,后来又加了户部尚书衔,文渊阁大学士。 成化十三年,首辅商珞下野,万阁老顺利进位首辅,此时已位极华盖殿大学士。 万阁老当政,处置政务的能力是没有的,但是排除异己的天赋却是极强。 长期与次辅刘珝为首的北人党相互倾轧。 万首辅最突出的还是拍马溜须的能力。 由于有万娘娘透风,揣摩起成化皇帝的圣意起来无人能出其右,简直不要太贴心。 比如成化皇帝崇信道教,万首辅就勾结得宠的道士李孜省,邓常恩等人时常献些“延年益寿”“御房之术”的丹药。 万首辅甚至还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写成小黄文,封装成密函与皇帝展开深入的学术交流,深得成化皇帝欢心。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有不学无术者倪进贤投其所好,每日与万大人研讨房中之术,还专门进献了洗那不文之物的药方,深得万安赏识。 且这倪进贤还在万安的运作之下考取了进士,官至御史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后来为人所知,倪进贤就成了名垂青史的“洗鸟御史”。 总之万首辅的名声,在清流之中可谓是恶臭难当,中人欲呕的那种。 甚至有好事者将自家养的狗子呼之为“万阁老”。 每当狗子于大街吃翔,此人便大呼“万阁老吃翔矣”! 毫无悬念,这位无知无畏的勇士很快便求仁得仁地人间蒸发了。 但他这段“哥一直是传说,从未被超越”的遛狗传奇,却一直在市井和野史中不灭流传。 万首辅如此没有弊数地说出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来,当真是人人嗤之以鼻。 便是连他死忠的手下也在心里暗暗抱怨自家大佬,关键时刻,你添什么乱! 所有人都搞不清万首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嬢的,这狗贼是在正话反说还是反话正说? 他是什么居心,隐藏着什么阴谋! 第215章 百姓代表 一个人做一件坏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坏事。 万首辅从出生到现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好事,却是无人相信,反以为他包藏祸心。 天见可怜,万首辅绝对没有耍什么花枪,他的话很简明易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整个文华殿都安静了。 众人吃不准万首辅是什么意思,只能静观其变,而且他的话也是正气满满,无法反驳啊! 更重要的是,裁撤西厂,罢黜奸佞,皇上下罪已诏三件大事都让万首辅说了,别人还有插话的余地么? 怀恩跺脚摇头,唉声叹气,这姓万的平日里精明得紧,怎的这次如此糊涂? 汪直心里狂喜不已,姓万的,你也有今天! 成化皇帝满脸愕然,不敢相信万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事实上,万安敢这么说,是有十分底气的。 首先,裁撤西厂这件事,还是他最先向皇上提起的。 他早就看汪直这厮不满了。 毋庸置疑,汪直从小就由万贵妃收养,一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不但是万贵妃的头号心腹,也是万贵妃安插在朝堂里制衡大臣们最重要的棋子。 但汪直一直就与万安不对付,横竖看不上万安,对这位首辅并没有应该有的尊重。 因此汪直就成了阻止万安与万贵妃势力更进一步捆绑的阻碍,是万安心头的一根刺。 因而借着这次天变,万安便在密函里向皇上提及,抛出西厂换得群臣和天下人的妥协。 由于密函只能由皇帝本人亲阅,外人是无法得知其中内容的,因此万安并不忌言。 而皇帝面对天下汹汹之口,也曾对这个提议持认可的态度,毕竟西厂的设立也是权宜之计,如果用裁撤西厂换得“天下太平”,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还有一点,万安还知道,西厂十分费钱,皇帝也快撑不住了。 锦衣卫和东厂,这两大特务机构根深缔固,都有自己捞钱的门路。 锦衣卫爪牙遍布天下,令人闻名色变,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敲诈勒索肆无忌惮。 所以锦衣卫收支基本平衡,内帑每年拨付的并不多。 东厂则是盈利单位,作为阉人把持的机构,捞起钱来只比锦衣卫更狠,尤其他们重点就放在欺压大户和商贾身上,平时还能略有节余孝敬皇上。 反观西厂,声势虽然十分浩大,力压两大老牌特务机构,但一来根基太浅,二来并没有会经济的人才,可谓是连年亏损。 一谈钱就伤感情,这就让向来抠门的成化皇帝有些肉痛了。 万安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适时的抛出西厂换妥协的这个计策。 再说罢黜梁芳,继晓这两位。 成化皇帝崇道,却也不排佛,尤其是对妖僧继晓信任有加,极为宠信。 这继晓也是十分懂得固宠,暗地里与梁芳勾结,把皇上的一举一动都打探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就对皇上的秉性习惯了如指掌,做起事来莫不深得圣心,视为肱股。 这就让宫里的道门十分不满,这些人如李孜省,邓恩之流,早已与万安勾搭成奸,自然是时刻找机会将僧门势力扫地出门。 作为打击异己的高手,当此群臣愤怒声讨这两位的绝佳时机,万安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 说到让皇上下罪已诏,万安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主要是看皇上的意思。 不巧的是,成化皇帝在接到汪直转呈的江泉县奏折之后,存了一个引蛇出动,打脸群臣的心思,就对这件事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泄露此事半个字。 汪直也是积极得很,宫内宫外保密功夫竟然十分到位,没有半个字透露出去。 加之成化皇帝今天的表现太过反常,格外的“虚怀若谷”。 看在别人眼里就以为是皇上怕了群臣,打算用罪已诏妥协了。 因此万安跳出来的时候也就顺水推舟了,当然,他用的是褒义词,还是给了皇上面子的。 可那怕是用褒义词写的罪已诏还是罪已诏啊! 原以为引蛇出洞会一直爽下去,没想到万安竟然跳出来,这就相当令成化皇帝不爽了。 万安作为首辅,份量太重,加上平时成化皇帝一向将之视为志同道合的知已,顿时就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成化皇帝脸色涨红,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目视汪直。 汪直会意,暗暗做了一个手势。 就在万首辅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大殿右排的武官行列里突有一人跳了出来。 此人身材魁梧,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大嗓门厉声喝骂道: “姓万的,你说话最好仔细些,现在天下大治,四海升平,都是咱们皇上圣明的功劳,就算是大差不差的有时出些天变,实际上也是警示咱们做臣民的要,要宵衣那个旰食,励精那个求治,嗯……总之嘛,是要加倍出力才可以追上咱们皇上的步子!” 顿了一顿,这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所以说,要给咱们百姓一个交代的是你们这些人,整天只会吹牛放炮,却鸟事也做不成的狗官。” 这人半文半白,粗鄙里夹枪带棒,口沫横飞,唾沫星子几乎就喷到万安脸上。 万安怒目而视,竟敢有人大放阙词,公然当堂咆哮首辅,这还得了! 目无法纪,这还有没有王法! 说到底,万安虽然无耻,也还算是文人,此时被这粗鄙武人一顿狂喷,气得手脚都有些冰凉起来。 偏偏那人竟以为万安不说话是怕了自己,顿时洋洋得意地痛打落水狗起来: “咦,还敢瞪人,不服咋的?说的就是你这老头,长得跟个老鼠精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噗,终于有人忍不住喷了。 万首辅长相也算上等,就是消瘦了些,怎的就成了老鼠精呢? 怕是因为这厮长得牛高马大的且自以为是的缘故,见不得人比他清秀? 万安向以相貌出众自居,当然,各人审美观不同不认可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你不能以你自身为最高标准来给所有人定性? 万安正要开口驳斥,却发觉自己竟无言以对,难道堂堂首辅要和一个蠢材辩论自己的长相? 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因而万安能做的竟只有敢怒而无言,脑子疯狂地想着对策。 偏偏那货见万安不说话,又以为自己赢了,只是这位“看阁楼的老头”兀自不服输的样子,还在瞪啊瞪的,瞪你妹么? 当然是要乘胜追击啊,那人又怒斥道: “还敢瞪,是要单挑咋的,来来来,咱让你一只手,信不信俺只用一只手,分分钟就能捏爆你这老鼠精的蛋黄。” 有种! 这人是谁? 怎的如此有种? 满殿的文武都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齐齐行注目礼。 然后所有人都傻眼了,不认识啊! 连忙向身边同僚打听,又茫然了,还是没人认识啊! 所有人眼里都充斥着最深沉的疑问,这人是从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 当然不可能认识的,满殿堂里只有汪直和成化皇帝肚子里笑到不要不要的,要的就是这效果啊! 万安终于回过神来,开口怒斥道: “今日商讨国事,汝是何人,因何在此?竟敢上殿口出粗鄙无状之言?” 他堂堂首辅,竟然被人当孙子一般的教训了,而且那人还十分粗鄙的要当堂动手,说什么蛋黄捏碎之类的话,实是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因此万安决定狠狠整治此人,非得让他万劫不复,惨不堪言…… 万安在这一瞬间甚至想好了数十种传说中的酷刑一一用在这人身上。 “切,好大的官威!你一个破管阁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管得也太宽了,吾乃堂堂…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人很不配合地横了万安一眼,然后理都不理已经风中凌乱的万首辅,转身面朝成化皇帝,五体投体地拜了下去。 咚咚咚连磕了九个响头,额头都有些青肿了起来,这人浑然不顾,高声唱诺道: “江泉县百姓代表,草民王大柱拜见吾皇,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龙体永康,仙福永享,千秋万代,江山太平……” 第216章 原来是你 “江泉县百姓代表,草民王大柱拜见吾皇,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龙体永康,仙福永享,千秋万代,江山太平……” 前面还象那么回事,后面就有点不伦不类,你当是在戏台上唱戏么? 然而此人明显语出真诚,发自肺腑,没看到皇上已经龙颜大悦了么? 百姓代表?这是个什么鬼官,群臣一脸蒙圈! 难道说,这夯物就只是一名百姓? 士大夫标准的生活可以用两句话概括: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政治斗争经验无比丰富的万安万首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生体验。 他的种种设想,种种后手,种种酷刑,在对方无视转身的那一刻,统统落空。 从来没有和泥腿子打交道经验的万首辅一时之间,心头是铺天盖地的乌鸦飞过…… 万首辅额头青筋突突直跳,鼻息紊乱,内心已经悲愤到不能自已! 堂堂天下第一大帝国的宰相,居然被一个粗鄙不堪的泥腿子当着皇帝的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点面子不给的羞辱了! 典型的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从政二十年,不,是从出生到现在五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 万首辅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被人在心窝上暴击一万点的滋味。 简直就是暴雨天被十几个大汉拖进泥地里先羞后辱,再羞再辱的那种暴击! 而且这厮面对首辅的质问,理都不带理的,仿佛压根就没把他这首辅当一回事。 分明就是羞辱过后还要在受害人脸上恶狠狠地吐一口浓痰,这太可恶了! 饶是万首辅修养过人,脸皮厚度赛过城墙加马桶,此时也是碎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 是谁?是谁在暗算我? 环顾四周,看到的却是满朝文武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神。 都是些什么眼神…… 嗤笑,冷笑,讥笑,嘲笑,怪笑这些都正常,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那些同情,怜悯,不忍,慈祥得如同看落水狗子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把老夫当成是什么了? 万安此时只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了进去。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挽回面子,就是将这个蠢货千刀万剐。 但是没有机会了,此时王大柱已经全身心的对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大礼拜了下去。 万安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得难受,羞愤欲死,还是自已死了好过…… 好在随着王大柱的动作,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这个所谓的“百姓代表”身上。 没人再关注失魂落魄的万安,他总算不必再自杀了。 王大柱的跪拜实有够非主流,简直就是在拜庙里的活神仙。 “爱卿平身!” 成化皇帝自认是道家太上真人,自然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正规礼仪,完全就是民间村人在拜神。 不过成化皇帝却相当受用,高兴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这让汪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又让方唐镜那货说中了。 选择这样一个“百姓代表”,汪直也是冒了很大风险,下了很久的决心的。 当初是方唐镜绸缪这一出釜底抽薪的时候推荐了王大柱。 可汪直一见就觉得此人十足十的傻大个,脑里缺一根筋的那种,顿时心里就打起鼓来。 “此人胜在心思单纯,恩怨分明,直来直去,绝对是一个最好的‘百姓代表’。” 方唐镜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打包票。 汪直将信将疑,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抱着信任方唐镜的念头将此人带进了京。 虽然怎么看都不靠谱。 可谁让方唐镜吹过牛还从来没有不兑现的呢?再加上汪直除了相信方唐镜,还能信谁? 但是,进京之后没两天,汪直就后悔了。 教这厮礼仪全然左耳进右耳出,对答什么的规矩更是水过鸭背,活活把四五个番子气得吐血。 到了最后,连汪直自己都放弃了。 “若你能讨得皇爷开心,回头保你一个锦衣卫总旗出身。” 一个小小总旗,汪大太监随口就能任免,完全不算个事。 可偏偏这个对王大柱许过的重诺让王大柱斗志昂扬,绝不放弃。 不依不饶地天天缠着西厂番子教这教那,把那几位番子折腾得欲仙欲死。 王大柱倒并非官迷,而是觉得自己祖宗十八代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光宗耀祖,怎么着也不能放弃的,锦衣卫总旗,总旗——这名字一听就拉风无比,好生让人向往。 除了礼仪规矩之外,当然还要教他各种官职的辨认,由从九品开始,一直到正一品,番子们都是有尽心尽责的介绍的。 这里面当然包括了大明首辅的官职。 应该说,王大柱对于官员这种生物是又害怕又向往的。 完全没有胆量跟当朝首辅放对。 可坏就坏在尽职尽责的番子并没有把各官员的别称也一一介绍给王大柱这货。 估计什么“大司马”“大司农”“抚台”“拾遗”“臬台”“蕃台”之类的跟王大柱说了也记不住。 因此才造就了此时这么一个局面,万首辅出场的时候,有人低声议论说什么“万阁老”。 恰好这个词就让王大柱听了个正着。 阁老?这是个什么官名?怎么没听说过? 从名字理解,应该是年纪老了被分配去看管什么阁楼的? 就跟村子里那些专门看管仓库的老人一样,都是混吃等死发挥余热的闲杂官? 嗯,看此人倚老卖老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正好这个时候,汪直的暗号打了出来,这是一个狠狠表现的手势。 眼见恩公有令,并且还是最狠级别的手势。 于是满脑子光宗耀祖的王大柱顿时打了鸡血般跳了出来。 敢跟恩公作对!我管你什么阁老厕老! 王大柱此时身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早已把自己代入到总旗这个角色之中。 眼见这看阁楼的老家伙绝对不可能有自己官位高,顿时火力全开,恶狠狠地鄙视了一把当朝首辅。 整个朝堂都目瞪口呆了,连汪直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效果,简直……好到飞起! 从来没见过皇爷在朝堂上如此开心! 王大柱此时得到皇帝恩准平身的御言之后,却还是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皇爷,这夯货听不懂平身的,您直接叫他起身就好。”汪直偷偷提醒。 “实诚,咱大明的百姓就是实诚!”万化皇帝感慨。 汪直脸皮抽了抽,这货岂只是实诚,简直是缺根筋。 “王大柱,你起来。” “多谢皇上金口玉言。”王大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满面红光。 “爱卿……王大柱,你此番代表江泉百姓见朕,所为何事?”万化皇帝语言流畅无比,毫无半点口吃患者的样子。 “噗通”一声,王大柱又重重地跪了下来,大声道: “俺代表江泉水二十八万受灾百姓叩谢皇帝神仙爷爷的大恩大德,向您敬献‘万民书’,不足表小民们的心意于万一啊!” 汪直的脸皮又抽了抽,这句话都教了差不多一百遍了?结果还是出了点偏差,唉,此人的智商绝对是个大大的硬伤! 什么? 受灾百姓? 万民书! 空气里仿佛一下子充满了哀伤,众多清流官顿时心脏抽搐了起来。 百姓流离,都到了皇帝面前告御状来了,天下都成什么样子了? 万民书通常是百姓的请愿书,一般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会拼死联名向衙门递上的百姓诉求。 至于王大柱嘴里说的什么“大恩大德”,大家自动过滤了,跟皇上说话,这是该有的礼节性用语。 高,实在是高!众人又都看向毛弘毛大人! 如此手段,想来只能是出自这位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老大人手笔? 否则一介平民如何上得了殿堂? 原来是你这老匹夫,万安万首辅对着毛大人怒目而视! 第217章 死得难看 毛大人握拳的双手青筋暴绽,充满血丝的双目圆睁,呼吸急促的鼻翼张合,十分激动。 没跑了,就是他! 所有人都认定了这是毛弘毛大人的大手笔。 也只有他可以这么大胆了。 便是连他的老搭档,副都给事中张宾也佩服不已,心悦诚服地说道: “士广公之敢谋,吾等钦佩莫名也。” “非也,此非老夫所为!”毛弘字士广,然而毛弘也是一脸蒙圈,坚决否认。 他倒是敢做这样的事,为了劝谏皇上,他连带人伏阙文华门闹事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他从来就没想过利用百姓请愿的方式,治国平天下难道不是咱们士大夫该做的事么,关其他人什么事? 毛弘毛大人以天下为已任,是很有士大夫操守的。 “不是你?”张宾诧异了。 “老夫与你相知数十年,岂会有事瞒你。”毛弘有些恼了。 张宾讪讪,又道:“这就怪了,满朝文武,是谁如此有种?” 敢一点面子不给的与当朝首辅撕破脸皮正面硬扛,这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平心而论,毛弘,张宾他们都没有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 万安虽然是“纸糊三阁老”之首,却不是纸老虎,是真老虎。 在结常营私,铲除异己方面是绝不手软的,否则哪得稳坐阁老位子十载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梁子可谓是结得大了,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是誓不两立,朝堂上有你无我的局面了。 因此,不论这粗汉背后是谁,都让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这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完全不玩文官们集体弹劾这样的传统套路。 人家直接就推出一位平头百姓和当朝首辅打对台戏。 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拉低到了泥腿子的局格,就问你接还是不接? 接,堂堂首辅与泥腿子当堂对骂,不但坐实了弊格被拉到底线的事实,还成了全大明的臭闻,你这首辅还好意思坐下去? 不接,人家骂了又骂,好不舒爽,首辅威严全无,以后还怎么号令群臣?谁愿意跟一个窝囊老大混? 众清流将心比心,换了自己处在万安此时的境地,竟是进退两难,尴尬无比之局。 太爽了有木有? 不对,是国家有救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所有的清流都莫名振奋了。 当然,那粗汉虽然把自己这些人也扫了进去,可比起对万安的暴击,简直不值一提。 尤其这万民书,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咱们劝你不听,那好,天下万民的话你总该听了? 什么,你不听,那好,你还是不是明君?你还是不是天下万民的皇帝? 你对得起谁? 你对得起天下嗷嗷待哺的百姓么? 你对得起披肝沥胆的列祖列宗么? 所有人都不自禁地作出长颈鹿状,很想看看“万民书”都写些什么内容。 百姓受灾到了什么程度,有多少人衣不蔽体,有多少人食不果腹,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有多少人死无所处,有多少人被逼为寇,有多少人卖儿卖女…… 百官心里面已不自觉地出现了一副千里残垣,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情形,惨不忍言……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毛大人甚至已经喃喃出声,流下了两行清泪。 一股浓浓的悲伤弥漫,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掬一把清泪,百姓何辜,遭此横祸…… 此时御座上的成化皇帝似是不知道“万民书”的严重性,似是真的以为这万民书乃是为他歌功颂德的,脸上笑容不减道: “王大柱,一事不烦二主,你既是万民代表,且当堂将之念出来,咸使百官与闻。” 这……,王大柱脸上的笑容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涨成了猪肝色。 “草民,这个……那个……不识字……”仿佛做了什么错事,王大柱自卑的低下了头。 “爱卿不必自责,此乃朕之过也。”成化皇帝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再次感慨。 “不,不,不是皇上爷爷的错,都是小民的过错,俺们小区已经成立了‘扫盲班’,俺娘也帮俺报了名的,只是这次来得太急,俺还没来得及识字,所以,都是俺的错。俺回去一定好好认字,不敢辜负了县老爷的。” “扫盲班?”这名字倒也好理解,众人一听就知道是扫除文盲的补习文社。 这本是一件文教方面的好事,可现在是抓文教的时候么? 糊涂,这县令看似是办了一件好事,可现在不是应该先组织好灾民做好灾后重建么? 这县令反倒组织灾民识文断字,实在是主次不分,糊涂之至! 也可能不是糊涂,而是太精明,借这灾民之口讨皇帝欢心。 若真如此,则此人实是奸诈之辈。 想到这里,众人倒是对这江泉县令起了好奇之心,便是一阵私下里打听。 然而一介县令而已,并没有人关注过,便也是无人知晓。 “覃昌,你来念。”万化皇帝吩咐。 覃昌快步来到王大柱身前,接过“万民书”,缓缓开始读了出来。 “我清泉县遽逢地震,受灾者众,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民生凋蔽,百姓困苦。 县虽竭力而不足,民欲自救而无依,凄凄惶惶,呜呼哀哉……” 唉!所有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大家都是有见识的,知道现在的情势下,地方一旦受灾,受苦受难的必然就是百姓,这还是在江南这等鱼米之乡,其他省呢,其惨状可想而知。 仅靠当地官府求值是不现实的,需得到府城乃至朝廷的强有力支持才能解决问题。 可松江府此次也在受灾之列,听说还发生了民乱,是断无可指望的了。 朝廷除了前期紧急调拨附近府县存粮救灾之外,又迟迟拿不出可行的后续救灾方案。 如此下去,天灾之后便会酿成人祸,江泉危矣! 自古以来,各地天灾人祸,靠的都是朝廷的统筹之力,断无以一已之力解决困难的。 各人将自己代入到受灾地方的主官位置,也深感一筹莫展。 果然,覃昌接下着念道: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臣百计千方亦难以维持,夙夜忧叹,五内俱焚……” 许多在地方上锤炼过的官员不免感同深受,做地方上的亲民官有时着实不易,尤其是做这小小县令,上有府台,中有士绅,下有刁民,千头万绪,若遇天灾人祸,更是焦头烂额,倒霉催的。 “念我皇明列祖列宗创业之艰难,当是之时,宁比此时艰难困苦百倍,却又能披荆斩蒺奋发有为,于是臣遂受启发,漏夜挑灯,孜孜研读《皇明实录》。” 《皇明实录》就是《实录》《宝训》的尊称。 我……草,这县令有点意思啊! 若不是此刻处在一个十分庄重的场合,相信有不少人会笑骂出声来。 这县令倒也滑头,别开蹊径,推卸起责任都敢推到皇明列祖列宗身上? 莫非是嫌死得不够快,不够难看? 你就真不能指望他从列祖列宗身上找出什么解决困境的办法? 你可拉倒! 没错,太祖太宗英明神武,当然都是有能力有办法解决问题的。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两位祖宗的办法当然就是去……抢他嬢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 把敌人的抢到自己手里,请问,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若有,那就再抢一次。 问题是现在有谁可以让你抢,就算有,你敢么? 造反是什么后果就不用说了? 第218章 群臣震怒 覃昌上下唇开合,尽量使自己语气平淡,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不过真的很难! 作为知情者之一,这篇“万民书”他还是第一次读。 心里却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县令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货越是把开头写得沉痛无比,越是能衬托出皇明列祖列宗的天纵之姿,怎能不让皇爷高兴得不要不要的,实在是个拍马的天才,咱家可得认真揣摩,下力气结交。 “当是之时,臣正苦思冥想,突然县衙内狂风大作,飞少走石,屋瓦纷飞,俄而天发雷霆,闪电纵横,神威莫测……” 百官心里都不知该怎么吐糟了,这尼玛是什么“万民书”,是志怪话本? “待微臣从惶然中惊醒,却愕然发现,《太祖高皇帝实录》已莫名翻至洪武诰命篇,二十四年八月,太祖高皇帝下政令废除私牙,令各处邸,店,牙合而为官店,商人货物贮于其中,即纳税后从其自相贸易。” 众官莫名其妙,这县令是脑子搭错线了还是怎么的。突然说什么废除私牙,这跟救灾有毛线的关系? “微臣初时略感神异,细一思之,莫非祖宗怜悯我江泉百姓,指出了一条明路?于是臣顺着这条政令细看太祖高皇帝之后所发之诰令,果然祖宗保佑,原来冥冥之中,列祖列宗早已对天变布置有成法也。” 祖宗早有成法?我怎么不知道?百官心里如同百爪挠心,疑惑重重。 大家都是饱读诗书的,你这样当面吹牛,以为比所有人都牛的自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太祖曾云,祥瑞灾异,皆上天垂象然……朕命天下勿奏祥瑞。若灾异即时报闻,官府统筹物资,令富庶者乐而捐之,贫者出力重建……” 没错,这是太祖原话,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嘛,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做的,要说是成法也并没有错,不过这种大而化之的话,对于解决实际问题有用么? “微臣喜出望外矣,幸赖吾皇天恩,福泽深厚被于天下,当此天降大灾之际,祖宗显灵,指示吾等战胜天灾之法。” 所有人都在心里破口大骂了,这他玛的跟战胜天灾之法有什么关系! 莫要以为别出心裁的拍了几句马屁,就能把百姓家破人亡的现实一笔勾消。 原本咱们还不知道江泉小县有你这等无耻之徒,既然自己撞到枪口上,就怪不得咱们做言官的拿你祭刀了。 “于是微臣连夜布置,按祖宗之法布置,严管治安,防止有乱民滋事,审查本县牙行,禁止私粮生丝等物出境,一面召集县内大户以及乡贤士绅募捐,同济时艰……” 众人竖起耳朵,生怕漏过了一个字。 然而很令人失望,都是些老生常谈,因循守旧,完全没有新意,这就是祖宗成法? 这马屁也拍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尤其这位把希望全放到“募捐”身上,天下奸商的德性又有谁不知,简直是与虎谋皮嘛! “吾县一众乡贤及商人俱都深明大义,感念吾皇恩德,人人踊跃解囊,共募捐所得现银……” 覃昌在这里停了一下,他虽然早已知道了募捐所得数字,这会仍然是再次震撼了一把。 “乐捐”?到这里,大家有些听出味来了,天下哪有人会“乐捐”的,分明是上了手段。 看来这县令是使了些手段的,想必募捐所得不菲,应该差不多够救灾了? 不然不敢跟皇帝报喜,还玩了这么一出“百姓代表”上“万民书”的戏码。 众人恍然,算是看出来了,这万民书分明就是表功奏折嘛。 江泉县毕竟是江南上县,受灾也不算很重,这位县令想必是用了些手段筹集到了足够的救灾款,安排好了民生,这便屁颠屁颠的跑来向皇上报喜来了。 本来俱是受灾,也没什么报喜可言,可一比较其他受灾县府,也算是矮子里边选将军,出挑了。 一想到这里,众人就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这家伙拍马屁的能力也太过份了点,这点小事都捅到皇上那里去了。 不就是仗着江南富庶吗?不就是盘剥到了一两万两银子吗?至于这样? 实际上,众人不爽之余也是多少有点酸溜溜的。 大家都知道,能在江南发家的大商人可不是一般人,都是背景深厚之辈。 以区区一县令之能,从这些铁公鸡口里抠出一两万两银子,实在是了不起的壮举。 想到这里,大家也能理解了为什么这位县令要火急火燎的报喜来了。 本来就受了灾,今年的钱粮赋税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了,那么吏部考核怎么办? 就算吏部这群魔王手下留情,最多也只是一个“平庸”而已。 但若是把事情捅到皇上这里就不一样了。 当此天下纷纷之际,能博皇上一笑,这位县令今年的吏部考核算是提前拿到“卓异”了。 这位县令的这点小心思,众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不过仅仅是这点成绩,也实在不足以扭转整个救灾局面。 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更不能说明什么。 大家可都知道松江府虽然受灾不算太重,可已经激生民变,实在是所有受灾县府里表现最差的典型。 江泉县这点点成绩放在整个松江府的大局上来看,实在微不足道。 充其量也只是让这位江泉县令有了一个自保的资格。 别的人就没他这么好运了。 天变仍是一种极严重的警示,皇上还是要给天下一个交待的。 咱们该干嘛还是要干嘛,决不可能因为这个小小的变数乱了阵脚。 众言官拿定主意,决定无视这出幕粉饰太平的闹剧。 演演,皇上你开心就好。 不然等会提到罪已诏的时候就没机会开心了哦。 “咳,咳……”清了清嗓子,覃昌接着念道: “共募捐所得现银……一十四万两,粮食五万四千石,生丝三万石,……” “一,一万多少来着?”众官都看向了覃昌,你这死太监,念个数都念不完整。 “覃公公,老夫老耳昏聩,能不能请你再念一次?”毛大人打断覃昌。 这个行为实在很有些君前失仪,不过毛大人顾不得了。 好,就知道会是这样,咱家第一家听的时候也是这个反应。覃昌并没有不耐烦,运足了气力,大声重复了一遍: “共募捐所得现银……一十四万两,粮食五万四千石,生丝八千石,……” 整个朝堂瞬间诡异的安静了一小会,接着…… “啪,啪,啪……”接连十数道析笏噼噼啪啪掉在地上,人人嘴里都能塞下一头牛。 真真是天下奇闻! 大明开国第一“乐捐”! 这尼玛是什么县令?他做到了! 他开创了“乐捐”的新高度! 仅过了一会,毛大人嗖地捡起板笏,啪啪拍在自己大腿上,完全不顾形象地大骂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狗贼竟敢鱼肉百姓,敲骨吸髓,实是残民以逞,不明正典刑不足以平民愤!” 是这个理啊! 一个小小江泉县,即便富商多些,也绝不可能“乐捐”出十四万两现银。 更别说还有价值六七万两的实物。 如果说不是用尽十八般酷刑的“乐捐”,绝对是没有人相信的。 乐你妹的捐! 铲除佞幸,体现咱们战斗力的时候到了! 群情激奋! 毛大人发难,张宾只会更过份,怒骂道: “这狗贼当咱们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么,竟敢大言欺君,当立斩以正朝纲!” 这完全就是地图炮,三位阁老和六部尚书全部躺炮,莫不脸上色变。 然而色变又能如何? 没看到满朝百官都是一肚皮的怒火没处撒的样子么,这时候凑上去,没准就成了出气筒! 我忍! 六部尚书和两位姓刘的阁老看了一眼万首辅,全都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起来。 淡定,淡定,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刻钟之前,万首辅刚做过示范,大家都知道,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时候该怎么应对! 万安只觉心口又是一阵刺痛,已经吞了好几口血,内伤了! 他嬢的,今天真是邪性得紧,凭什么受伤的总是老子? 这个首辅实在当得有够窝囊! 万化皇帝跟汪直交换了一个不要太爽的眼神。 真的是不能再爽了,简直比看大戏还爽无数倍。 若是朝会天天这般有趣,不妨每日给朕来十个。 第219章 你想杀谁 成化皇帝眉飞色舞,内心里隐隐有一丝后悔。 早知如此,就该把暹罗国进贡的什么芒果莲雾都备上一些,大意了。 就在这时,袖子一紧,是汪直不露声色的悄悄递上一把干果。 果然是万爱妃自小养大的小太监,贴心得紧。 成化皇帝悄悄把一粒干果放进嘴里,嗯,又香又酥,味道好极了。 “皇爷,这是奴才从松江府带回来孝敬娘娘的,据说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零食,叫什么‘腰果’,倒也形象得紧。”汪直悄悄解释。 两人嘀嘀咕咕,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怀恩无语。 他是看着成化皇帝长大的,却怎么都象长不大的熊孩子,任性,胡闹。 皇上也老大不小,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这般的“赤子之心”,能不能快点长大? “咳,咳……”怀恩剧烈咳嗽,示意成化皇帝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朝堂可不是菜市场,成何体统。 成化皇帝这才正襟危坐,朝着汪直点了点头。 汪直会意,又悄悄做了一个手势。 汪直为了这次朝会,也算是煞费苦心,联络了许多勋贵和官员的。 怀恩虽然掌着司礼监,汪直虽然掌着西厂,可谓是权势滔天。 然而在朝堂之上,这两人是不能插手政务的,连开口评说都不能。 这是太祖定下的铁律。 太祖既定江山,鉴于前朝历代得失,自己在皇宫里置宦官不到百人。 并且定制,宦官不可以兼任外臣的文武职务,官阶不可以超过四品。 还专门树了一面铁牌在宫门,上书: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当然,事过时移,这条禁令已经形成虚设。 但在朝会上,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文官集团当然是牢牢把持着这条“祖宗规矩”,把持着话语权的。 因此,内臣要影响朝堂局势,就必须安插自己的代言人。 以汪直此时的权势,结交勋贵国戚,谁敢不给三分面子? 就算是文官集团中,也颇有一些文官见风使舵,暗中投靠的。 此时见到汪直的手势,早已跃跃欲试的一干内应顿时就撸起了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战场瞬息万变,没等这些内应跳出,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影已经横亘在张宾面前。 “畜生!”这人居高临下俯瞰着张宾,口水喷了张宾一脸,对着张宾怒道: “你再说一遍?你要杀谁?” 两人实在贴得太近,若那人矮下身子,几乎就要脸贴着脸。 张宾总不能在这种情形下说话? 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才看清,这不是那位傻大个的“百姓代表”么? 眼见王大柱双手握拳格格直响,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绽,一副拼命的模样。 “你,你要作甚!我可不惧你,不说满朝文武当堂,就是执班的大汉将军一哄而上,也能把你压成齑粉。” 张宾嘴里说着不惧,身体却极诚实地连退两步。 “我问你,你要杀谁?”王大柱踏上一步,双目欲喷出火一般,压力山大。 这货真真是头牲口,听不懂人话是怎的?张宾又后退一步,暗叫倒霉。 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也!这夯货明显是逮住自己不放了,凭什么啊? 冤有头债有主,自己也不是第一个叫杀人的啊,你应该去找毛大人才对啊! 凭什么就死盯着自己不放呢? 张宾那里知道,王大柱根本听不懂什么叫“明正典刑”,但张宾说的那个“立斩”,却是听得再明白不过。 王大柱一听竟然有人要斩自家的知县大老爷,自家的大恩人,怎能不急?拼命的心都有。 “说就说,我堂堂六科给事中,逮住了宰相照喷不误,又岂怕了你一个蠢货!”张大人暗暗给自己鼓气,深吸了一口气,道: “你这人好没道理,咱们不应该是站在一边的吗?咱们是有为你们这些百姓讨一个公道,你兴奋什么,老老实实站回你原来的地方去。” “我管你是站那一边的!你要杀俺们的大恩人,俺们绝不答应!”王大柱怒目圆睁。 真真是愚民,愚不可及!张宾却还不得不耐心解释道: “你刚才也听到了?你们县令盘剥百姓,从你们口里硬生生抢了十四万两银子,五万石粮,八千石生丝,把你们当牛当马当牲口般奴役,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该杀!”王大柱毫不犹豫。 还好,还没有蠢到家!张宾吁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自觉宝刀非但未老,反而越磨越快了。 然而笑容还未绽放,王大柱下一句话出口,张宾的笑容顿时出师未捷身先死,枯萎在脸上。 王大柱接着说道:“该杀的是你们这些自以为什么都懂,实际什么都不懂的狗官!” 这混人到底得了江泉知县多少好处?竟敢冒死帮他说话? 这时不但是张宾,就是所有人都觉得这王大柱是不是脑里哪根筋搭错了? 王大柱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双眼死死盯着张宾,沙哑着嗓子说道: “咱们全县的大商人捐了十四万两银子,五万石粮食,八千石生丝谁又不知道,都贴遍了大街小巷。 可你们又知不知道,县尊大老爷和小师爷又用这些银子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张宾此时已退无可退,下意识地问道。 他是真的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动拳头,不论输赢,这面子可就丢到姥姥家去了。 而且用腚也能想得出两人对战的结局,自己绝对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半个月不能见人的那种,更丢人。 “县里成立了‘救灾扶贫基金会’,帮俺们受灾百姓建起了青砖的新家,有些人多的分到大院子,人少的就分到小院子,俺跟俺老娘和俺两个弟弟妹妹,一家四口,分到了一套小四合院。” 什么叫“救灾扶贫基金会”?想必是衙门里专门成立的救灾机构,倒也算是专职对口。 败家玩意,听到家家都分到房子,众人心里莫不默默暗骂了江泉知县一句。 有些夸张了,且还是砖房,实在有些奢侈。 要知道,能有泥砖房,茅草房顶在现在的农村,都算是中上户的标配。 这江泉县倒好,这些赤贫户一夜之间从赤贫过渡到大户人家的待遇等级了。 都是银子太多,这才能做这样的面子工程,上哪说理去? “县里为了给俺们找出路,就建起了砖瓦厂,采石场。 俺家里地少,又被大水淹了,大老爷就给俺指定了一份砖厂的活计。 其他人也大多安排有建房搬石头搬砖,修路搭桥的活计。 让俺们受灾的壮劳力都能有工做。 一个月一两八钱银子,能养活家里人,隔三岔五的还能沾点肉。” 让灾民都有活计,这就让人不得不点赞了。 朝廷多少年救灾,大多是把人集中在郊外,搭建棚户,每天管两顿半干的稀饭。 让流民灾民饿不死,也没多余的力气生事。就是要预防青壮闹事。 当然,也有雇了去做长短工的。 但象江泉县这样,每个青壮都安排有活计做的,根本不可能。 很简单,社会容纳不了,根本没这么多职位需求啊。 可江泉县不一样,自己建砖厂,搞建筑,修路搭桥,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青壮全吸收掉了。 若是摊子铺得大些的,怕是人力还不够! 说来说去,不是江泉县令太能干,而是有钱好办事。 谁让江泉县“乐捐”到了十多万两银子呢,钱多任性呗! 再一想,这个……算不算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俺娘年岁大了,做不了重活,就安排俺娘跟其他家的老人一起做些清洁小区的活。 一个月也能拿到八钱银子。 年轻些的妇人们就安排纺丝,纺棉。手艺好的,一月就能拿二两银子,比男人还能干。 咱们县现在是男男女女都有活干。” 这……,这就有些滥好人的,人人有活干,都是钱多烧的! 不过话说回来,有钱还真是好办事啊,爱咋的折腾就咋的折腾。 “俺弟弟妹妹一个十二,一个十三,都到了可以干活的年纪,可大老爷明令不让干活……” 第220章 不聪明人 “俺弟弟妹妹一个十二,一个十三,都到了可以干活的年纪,可大老爷不让干活……”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些不解,怎的就不让干活? 难道还让他们读书不成? 虽然说读书也不是不可以,可一般读书都要从五六岁的娃娃抓起。 十二三岁才开始读书,明显是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读书年龄,还能有什么成就? 难道就为了他县太爷的面子,就强迫人读书? 不知道供养一个读书人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多大的负担么,这么搞法,不是爱人,是害人。 “县老爷说了,县里设公学,咱们小区所有的适龄儿童必须读书,学费一律全免。 学费全部由‘救灾扶贫基金会’筹措。 咱们这批灾民子弟是头一批。 县太爷说了,读书不分先后,朝闻什么道,晚上那什么‘死可’的,记不住了。 反正是所有不满十六岁的都要读‘补习班’。 象我这样的,凡是没满三十的都要读‘扫盲班’。 也不求咱们能考上秀才举人,主要教识字和算数。 小师爷说了,能识字就能知道朝廷的法令,写写书信什么的不求人。 能算数,就不会被人骗,还可以算帐,测量,可有用处了。 学会了这两门手艺,在县里找个体面活计就容易了。 比如做个帐房先生,大伙计,仓库管事什么的都能让别人高看一等。 先说清楚,这‘扫盲班’我大柱可是报了名的。 晚上开课,的,不报白不报。 就是听说教书的先生挺凶,学不会,罚站,打手掌,老不客气了。 没办法,谁让这是小师爷订的规矩呢。 他还说什么‘学会数与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小区”是个什么玩意,是指某一片区域? 如果每个小区都开设一个公学,这得开多少个公学?花费多少银子? 不过再想想这些补习班,扫盲班都是一些因陋就简的设施,也就恍然了。 不过考虑到给这些人读书并不是以科举为目的,只是为了生计考虑,就觉得有点怪怪的。 似乎并没有“学而优则仕”那么高大上,是不是太市侩务实了? 可孔圣的有教无类,天下人人有书读的宏愿难道也会有错?不存在的嘛! 好,这也可算是教化的一种了。 再想到那句“学会数与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众人又是若有所思。 不得不说,这句话虽然直白,却是相当有道理。 若是会算数,当真是走到那里都吃香。 没办法,帐房先生太少,会算数的读书人里也不多啊。 会算数,再加上明白了朝廷的法律法规,当真是只要在大明治下,就可以趋利避害了。 还真是一定意义上的“走遍天下都不怕”,起码不会吃亏。 这样的口号,可比什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类文绉绉的话更能激发底层百姓的上进心。 这县令倒也不全是阿谀奉承的马屁精,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的。 对了,还有一位什么小师爷,这两人倒也鼓捣出了一些治理流民与灾民的经验。 唯一可惜的,就是太耗钱,别的地方可没法推广。 不知不觉之间,大家对这知县的观感已有所松动,没那么喊打喊杀了。 王大柱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张宾,问道: “你拍着良心说说,这样的官,给俺们灾民有好房子住,有活干,有衣穿,能吃饱饭,还能读书识字,是不是好官?” 张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好官。” 他是给事中,他是了解民间疾苦的,他不能昧着良心。 太祖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不是摆设的。 在《明典职官二》里明确规定了给事中的权力。 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有驳正制敕违失之权。 每科设都给事中正七品一人,副都给事中从七品一人,给事中从七品若干。 典型的以小制大,位卑权重。 且直属皇帝管辖。 除了皇帝,谁的话也不好使。 若真发起疯来自己都怕,连皇帝的帐都不买。 反正就是一七品芝麻官,就算是被削了也不心痛,谁怕谁? 光脚的不怕穷鞋的,逮谁喷谁,势如疯狗,人人忌惮。 所以一般给事中,都属于官场中的混不吝。 可现在,张宾这样一个混不吝中的混不吝。 生生被王大柱逼得说出了一句“好官”,实在有些羞耻。 于是张宾决心找补回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说这位大兄弟啊,你们县令虽是好官,可他盘剥商人也是不对的,十几二十万的银子,不是小数目,这能给多少你这样的人活路,可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蒙蔽了。” 话音刚落,张宾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一下高大了许多。 耳边传来众人惊呼声“放下”“放下张大人”“你这夯货,不想活了么?” 张宾竟是被王大柱一把揪住了胸襟,被当作小鸡一般的提了起来。 王大柱与张宾四目相对,血红着眼问道:“你哪只眼看到咱们县太爷盘剥商人了?” 镇定,深呼吸,运气,我是有涵养的,我气贯长虹,我有浩然正气,我泰山崩于前…… 张宾一连在心里给自己加持了十几道心理增益法术,总算镇定了下来,回道: “这还用看吗?你当人家是傻子,喊一嗓子‘募捐’,那些商人就会哭着喊着给你们县太爷送钱?你信?谁信?” “原来这都你们这些狗官想出来的,想一出就是一出,我呸!”王大柱吐了张宾一口唾沫,随手把他甩在了地上,还擦了擦手,似乎是抓着张宾脏了自己的手一般。 本来王大柱这般行径,早就应该有值班御史上前纠察,至少也是被殿前持守校尉拖出去用鞭刑了的,可现在仿佛没人看到,该怎么闹还是怎么闹。 悲从中来,张宾张大人只觉生平未有之悲愤。 王大柱这一泡口水可不少,竟将他半边脸喷透。 他哪里想过,一个人的口水竟能有这么多? 张宾只觉悲从中来,自己拼了老命的为民请命,到头来这请命的民不但不领情,还吐了自己满脸,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这天下,真真是没地方说理了! 便在这时,王大柱鄙视的看向了他,傲然道: “我信,咱们全县百姓都信。 因为还有更多的商贾财主因为没资格捐款,天天在捶胸口拍大腿后悔着呢! 有些背地里还骂咱们县太爷偏心,不让他们捐。 个个说起这事,都是指天骂地的。 不怕跟你说,这些人就是哭着喊着要捐钱的,捐少了还不乐意。 对咱们江泉县有钱人来说,捐个两三千,千的又算得了什么?” 王大柱此时的表现哪里象是一个刚刚脱贫的灾民,分明就是户部尚书一般的高冷。 好大的口气,千两银子就跟文钱似的,也不怕大风闪了他的舌头! 这货若不是疯子就是死士?不然他怎敢在天子面前如此大言? 当然,如果照他说的那样,人人都上杆子“乐捐”,一二十万还真不算是个事。 可这种无稽之谈,谁信?谁敢相信? 偏偏王大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鄙夷的扫了一眼这些跳出来的言官们,嘲笑道: “俺娘说过,人长得丑就不要怪镜子! 俺一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看到你们,俺终于知道了。 你们自己做不到,就盼着别人也不行,别人行,你们也要打到他不行,对不?” 话糙理不糙,这句话就相当诛心了。 “实诚,咱们大明的百姓实在太实诚了。”成化皇帝点了一个大大的赞,若不是要保持威严,他早就笑翻肚皮了。 “都是皇爷福泽深厚,泽被万民,咱大明的百姓可是个个眼里不揉沙子,谁好谁歹,清楚着呢!”汪直重重地拍了一记马屁。 当然,汪直暗中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王大柱退下,戏份到此可谓恰到好处,当真动起手来,就演砸了。 不过,在心里,汪直又汪直想到某个人,脸皮没来由地又抽了抽。 “方唐镜这厮说的没错,傻人有傻福,一根筋有一根筋的用处,皇上身边太多聪明过头的人,肯定就喜欢这样‘不聪明的人’……” 第221章 江泉奏折 此时朝议可谓是尴尬到了极处。 文武百官,尤其是言官们憋足了劲,一门心思要为国除奸,革除弊病。 甚至要成化皇帝下罪已诏,倒逼皇帝励精图治。 并且已经势如破竹,眼看皇帝就要松口,胜利唾手可得。 谁也料不到,这最后的当口,斜刺里竟杀出一只不知所谓的“江泉县百姓代表”! 不得不说,言官们小看了这个扁担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泥腿子二货。 在这货不讲理的胡搅蛮缠之下,竟是生生搅黄了大伙绸缪多日的大计。 议题已经不由自主地从铲除奸佞,皇上下罪已诏这样高到天际的“高大上”,沦落到了讨论一个从六品浊流官政绩,这样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低小下”上面来。 说实话,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一个县份的政事,最多吏部一个郎中出面,都算得上是给足面子了,哪里拿得上朝堂来讨论。 可此时出现在廷议之中,却成了所有人的绊脚石,不打倒批臭,预定的目标完全没法子施行。 不是不想绕过,而是根本绕不过。 大家都是受灾,凭什么人家江泉县就能为君分忧,化危为机,将坏事转化为好事? 连百姓都不远千里来给皇帝歌功颂德来了?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天变不是不可以克服的! 事在人为,关键就看主政一方的官员是不是尽心尽力。 天子可以很堂而皇之的说,天变的警示,警示的不是朕,而是你们这些百官。 这怎么可以? 自大明立国以来,除了太祖太宗两位动辄杀大臣的皇帝之外,咱们文官集团还没受过这等窝囊气的! 所有人都憋了一肚皮的闷气,非把这位搅局的江泉县令批臭批倒踏上一万只脚。 言官们的质疑是有理由的。 若是你江泉县真的治理得如此之好,为何不明发奏章告知天下? 反倒是用这种歪门邪道的“幸进路线”,玩什么“百姓代表”的拙劣伎俩? 不就是哄皇帝开心,企图掩盖自己在江泉县倒行逆施的事实么? 至于这位“百姓代表”所说的,明显是被小恩小惠收买兼洗脑过的。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咱们从政多年,目光如剑,一眼就看出这背后的猫腻了好不好! 此正是欲盖弥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 不要说清流们这么想,就是万安万首辅一派也是这么想的。 万安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松江府此时情形之不堪,李之荣焦头烂额,已经数次送上重礼,乞求万首辅为其谋出路了。 而万首辅也相当有职业操守的秉持着“一分钱一分货”的真理,十分尽心地替李知府大事化小,以拖待变了,只待假以时日,便可小事化无。 此时这江泉县令横插一杆子,明显是走投无路之下,玩了命的敲剥商贾来弥补大灾造成的亏空。 而且这厮还敢于铤而走险,玩了一出别出心裁的“报喜”,倒也是同行里的一个人才。 可惜这厮空有拍马的天赋,却是没有与之相符的眼力劲。 直接绕过内阁送到皇帝面前,这简直就是一招臭得不能再臭的臭棋。 没有内阁的背书,尤其是首辅的点头,你纵然有成绩咱也可以把你说成是虚的假的,何难之有? 敛财几达二十万两,若是送十万两银子到咱的手里,不但能稳稳扬名露脸,还能保你升官发财。 咱还会把你倚为心腹,毕竟以敛财的技术而言,手底下能人虽多,却真真没有一个人能在一县之境就能聚敛如此巨财的人物,人才难得啊。 可你偏偏就要自绝于官场,那是谁也救你不得的了。 沉默不代表了无事,相反,此时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所有人都在酝酿着雷霆一击! “启奏皇上,臣有本奏。” 便在这个尴尬得不要不要的时候,一名官员出列了。 众人循声看去,是通政司的最高长官,正三品大佬周文韶。 通政司衙门为前朝所无,乃是太祖朱无璋亲设。 太祖以为,政犹如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为名,设通政司。 通政司,俗称银台。 长官为通政使﹐正三品﹔其下设左﹑右通政和左﹑右参议等官佐理政务。 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 早朝时汇进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有径自封进参驳之。 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机密则不时入奏。 通政使为九卿之一,但这周文韶平日颇为低调,也没有什么建树。 在众人眼里几乎是隐形人,少有奏事的时候,此时他有本奏?能有什么好奏的? “卿所奏何事?”成化皇帝问道。 “臣并非自己有事要奏,而是接到江泉知县奏折,因滋事体大,臣不敢怠慢,恭请圣裁。” 这么巧?咱们这边正在争执江泉事宜,那边通政司就有奏折递上来了? 为什么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 众人似乎感觉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呈上来。”成化皇帝淡淡道。 “呃,这个,请皇上稍待片刻,奏章仍存在衙门,微臣昨日已过目,尚不曾来得及转送内阁。”周文韶老脸微红,解释道。 百官这才释然,原来奏章也是有的,只不过是慢了一点。 只有万安心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还是太巧了,抠在这个时间点上。 若是廷议之前能看到这份奏折,说不定自己之前就不会有那一番言论。 若是江泉知县所言属实,那自己之前,可就把汪直和皇帝统统都得罪了一遍。 万安的感觉并没有错,这周文韶是汪直的人。 因些江泉县的奏折才能“不早不晚”,“恰巧”踩着点出现。 这当然又是方唐镜这厮的馊主意。 身为曾经在现代文明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三无青年,深知信息的重要性。 掌握了制信息权,就是掌握了先机,快一步,先发制人。 所以方唐镜给汪直的建议是,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最好的法子就是渗透通政司。 而若想活得好一点,最好的法子就是绑定通政使。 这个时候,不论是拍皇帝马屁,还是凸显自己的政绩,又或者针对某事某人弹劾,能动用的正式武器就是奏章。 掌握了通政司,就相当于全面洞察了天下官员的动向和意图。 在大明,通政司的重要性往往会被忽略,只把它当作一个通达上下,收发文书的部门。 因此历代正人君子和大奸大恶都很好在意。 唯有一个人做得很好。 这个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奸相严嵩。 实事求事的说,严嵩的顶头上司——嘉靖帝,在古今帝王里也算得上是相当厉害的一位。 纵然没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般的英明神武,但论心机手腕,也绝对是一等一的人物。 甩了大多数帝王好几条街,可谓是第二梯队里的领军式人物。 而严嵩能在这样一位厉害帝王手下把持朝纲十余年,实在是相当了不起。 取得这样的成绩,跟他一手把持了通政司是分不开的。 有此“后车之鉴”,方唐镜为了把西厂绑牢到自己的战车上,当然是不吝指点的。 而汪直也是下了大本钱,亲自出马,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当然,现在周文韶此举还远远谈不上投靠汪直,只能算是一个合作的开头。 但只要有了合作,沉沦的日子就不远了。 通政司距离文华殿并不远,很快就有人将江泉县令的奏折拿来。 “覃昌,念,让朕与百官都听听,江泉县是怎么做的。”成化皇帝吩咐。 “奴才遵旨。” 覃昌打开奏折,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 第222章 思维盲点 奏折看起来厚厚一叠,保守估计,怕不有两三万字。 想来这江泉县令做了许多得意之事,一一详述其中了? 众人竖起耳朵,准备洗耳恭听,决定必不错过任何一个字,鸡蛋里也要挑出刺来。 只有成化皇帝和汪直交换了一个眼神,愉快地地塞了一粒干果。 拿着这沉甸甸的一叠,覃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脸皮抽了抽。 还从来没念过这么厚的一叠奏折,还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不知喉咙受不受得了。 “臣江泉县令周鸿恩,恭祝吾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照例的开场白总是一大堆问候,由衷的倾诉着远在外地的官员对皇帝的襦慕之情。 应该说覃昌和百官对这种千篇一律早已经麻木了,只想着快点进入正题。 “时值今年气候反常,臣虽处江南,然时有倒春之寒,也不免添炭加衣,念及万里之遥,吾皇忧天下之忧而忧,必是节衣缩食,心系百姓,微臣便心有戚戚然……” “微臣所辖界内有一大新镇,盛产毛竹,用十年份之老毛竹烧制成炭,其焰幽蓝,其灰少而白,最优者无烟也,堪比御用之银霜炭更为极品,微臣已组织人烧制,将随漕运入京,以供吾皇,聊表……” 偏偏这货的一通开场白夹七夹八,简直如同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当真如同山羊拉稀,稀稀拉拉不知还有多少,怎能不叫人昏昏欲睡。 然而他们不受用,却不知成化皇帝相当受用。 成化帝惯来提倡人与人之间一团和气,这种家长里短聊天似的奏折给人一种相当亲近的感觉,且又能了解当地民生风土人情,这才是他的最爱。 只不过他这番心思没法宣之于口。 原因很简单,一个人精力有限,若大家都这样子写奏折,一天看一两本奏折就够了。 如此庞大一个帝国,每天奏折数百,光挑选出来的急件要件都有数十,还用不用看了? 很多人听得不耐烦,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好一个马屁精,也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就凭这一点,就非要治他一个谄媚君上不可。 甚至有人在想,若是成化皇帝有太祖那样的刚毅性子,非把这货叉出去痛打一顿不可。 这是真有其事。 洪武八年,太祖下旨求谏。 天下纷纷进谏,其中就有一人素有贤名,上书引起了太祖注意。 此人便是时任刑部侍郎的茹太素。 此人上书之所以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除了贤名之外,皆因他上的是“万言书”。 遥想当年,实在跟现在的情形十分相似。 认真的说起来,茹太素当时所上“万言书”足足一万七千字。 如此巨长的一份奏折,在当时可谓是震撼。 光瞄到它的厚度就足以让太祖的习惯性偏头痛发作了。 不过太祖是出了名的勤政,于是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待从念给他听。 偏偏这待从又不敢念得太快,生怕错过什么自己吃罪不起。 加之其中文字晦涩,还时不时要引经据典解释一番。 这一念就没完没了啦,太祖耐着性子足足听了两柱香烧尽。 抬头一看,才念了一小半,剩下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我……顶啊! 是个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日理万机的太祖? 太祖顿时火从心头起,直接叫人将茹太素拖出去打。 打完之后,太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份了,于是又吩咐再念。 又过了两柱香,“万言书”倒是念了大半,却竟然云里雾里,没一个字提到正题。 于是成功地把太祖的怒火再次勾起,又叫人把茹太素拖出去再打。 打完之后又再念,这一次太祖是故意的,他想打第三次。 因为太祖开始让人记字数了。 终于在念了一万六千五百字的废话之后,进入了正题。 这最后的五百字提了五条建议,且大半都是可行的。 太祖这才放过茹太素,不然当日茹太素小命不保。 经过此事后,太祖便让中书省制定条例,规定了奏折的字数和格式。 并且规定,一般事务的奏折,字数不得超过六百字。 所以说,这江泉知县的奏折,一开始就是违制,单单这一条,就可认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大家都这么想的时候,覃昌已经停了下来。 取出之前念的那一本,交给侍班小太监。 众人瞠目,原来并非一本,而是不知多少本奏折的合集,这江泉知县……倒也是个人才! 好,既然第一本是问候的,这第二本总该提到正题了? 百官打起精神,开始集中注意力。 果然,第二本就开始是干货了。 “夜初更,忽隆隆之声遽然从西南方而起,天有蓝光闪现,地忽大震,莫辩东西,既而复震,天崩地裂,声催数里,县衙亦为之倾塌数间,其余城内倾覆者数十,伤者呼号。 城外地裂山摧者难以计数,江河改道,桥梁道路毁坏者无数,田地被淹,为泥石流覆盖者不知凡已。” “及至天明之后方才将县城内受灾情况一一查明,统计如下: 县衙共计损毁公房两间。 南街房屋倒塌十二间,死者二人,伤者二十三人…… 北面老街建筑最旧,年久失修故而受灾最重,倒塌二十间,死者五人,伤者四十二。 西北一段十一丈长城墙陷塌……”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数字,这货连柴米油盐民生等等杂物的损失都不厌其烦一一道来。 简直就是魔音灌脑,听得人都开始打哈欠,这还有完没完…… 良久,覃昌停止了声音,终于这一本也读完了。 众官从假寐中醒来,强打精神迎接第三本奏折。 同时众官心里又是鄙夷又是大骂,这江泉县令是个蠢货么,净说些七不搭八的东西。 你一个县令,奏折得上达天听,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应该抓住机会好好表现,让皇帝记住你的名字。 现在倒好,估计皇帝是记住你的名字了,不过应该会归类到蠢货那一堆里去了。 就在这时,听到御座上的成化皇帝问道: “关于奏折中所奏的乡贤祠与名宦祠合并事宜,众卿家可有话说?” 什么? 什么见鬼的乡贤祠与名宦祠合并事宜? 怎么好象自己漏过了什么? 众人抬头看向身周,所有人都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模样,没谁是认真听的。 就刚才那烦闷的一串串数字,谁耐烦去听。 当然,好多人已经回过神来…… 不好,这江泉县令大奸若愚,硬是拿准了大家的心理,把私货夹带到了公文之中! 这是典型的作弊! 可难道还能让覃公公再读一遍? 清流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了毛大人与张大人身上。 两人面面相窥,都是一副你上,老夫从精神上全力支持你的眼神。 最后两人齐齐摇摇头,反正是一件小事,犯不着自曝大家丑事。 自己之前没认真听,属于御前失仪。 事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被值日御史在考簿里添上这么一笔似乎也不值当。 若是因为国家大事挨一顿批倒也没什么,可乡贤祠名宦祠算是屁大点事? 若是因为这事挨一顿批,完全不值当嘛! 乡贤祠和名宦祠合并而已,合并就合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敏锐的给事中言官一派因为犯迷糊被忽悠过了。 万大人一派更不用说。 人家给事中是假寐,好歹还要做个样子。 他们可是真敢闭目小睡,自然是由始至终都搞不清楚奏折里说了些什么。 当然,此时朝堂上不论清流浊流,大家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 乡贤祠和名宦祠合并而已,合并就合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在所有人的心中,已渐渐把周县令当成一个人物了。 一个小小知县,也有他不简单的一面。 方唐镜利用惯性思维这个盲点,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不要小看乡贤祠和名宦祠合并这件小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 只要这件小事能够得到朝廷承认,以后的事情就一切顺理成章,理直气壮了。 第223章 要命一条 第三份奏折开始切入正题。 里面详细的讲述了如何筹建“救灾扶贫基金会”,然后又如何将乡贤祠与名宦祠合并,并且将名誉与实利相结合,给予什么优惠,然后还重点叙述了如何拍卖乡贤祠的名额。 仅仅是拍卖乡贤祠名额一项,江泉县就筹集到了两万两现银,足够应对救灾。 这……,所有人都象是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什么时候乡贤祠的名额可以当成白菜一般的标价来卖的? 在大家的认知里,名利二字,名和利是分开来说的。 名是士大夫的专属名词,是不能与污浊的铜臭沾边的。 现在这江泉县彻底的打碎了大家的三观,将“名”直接用“利”的多少来衡量了…… 这江泉县令果然是官场里的一朵奇葩! 他这么做,还是官么? 是一个被官位耽误了的商人? 这是不对的! 要据理力争! 可应该怎么争呢?众人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奏折里讲得明白,江泉县并不是“卖名”,而是有选择性地对“乐捐”最多的九人授予“乡贤”的名额。 从程序上来说,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并且也没有全是用钱来衡量的。 没看到里面还给予一位在救灾中突出表现的,一个铜板没出的方什么镜也授予了“乡贤”的称号么? 虽然怎么看都有欲盖弥彰的味道,可好歹也算是一块遮羞布了。 现在问题来了,那些商人凭什么对乡贤的名额趋之若鹜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成为乡贤的好处实在太多。 国朝注重教化,每个府县都设有乡贤祠和名宦祠,尤其是乡贤祠,大点的乡镇都设有。 这样一个虚名本来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还比不上朝廷旌表守节的寡妇。 但江泉县这一次却是把乡贤的等级提高了。 经过乡贤祠与名宦祠的合并,乡贤的好处实际已经能比肩士绅。 也就是说,商人们通过了乡贤这个名份的转化,实际上已经成了士绅阶级。 从四民之末一跃成为四民之首中的一员,社会地位大大提高。 想到这里,大家又想起之前第二封奏折里的私货。 顿时所有人都在心里大骂,大伙在不知不觉间,被那素未谋面的江泉知县给套路了。 乡贤祠与名宦祠合并的条陈,大家可都是点头通过了的,现在要怎么反悔? 君前无戏言,国事岂容儿戏。 众清流满嘴的黄莲味,苦不堪言。 即便是一众奸佞也是目瞪口呆,原来……钱还可以这么变着法子赚的,开眼界了。 每个人脑海里都不由浮现起京城里流传的一句童谣:京城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现在似乎变成了农村套路深,我要回京城? 简直就是颠倒了玩,自诩最精英的京城官僚们,被一个边远小地方的土包子给耍了。 深吸了一口气,众人再度打起精神,所有人都在告诫自己: 且让那厮先笑上一笑,笑到最后才是笑! 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二十万两脏银,现在只解决了两万,还有剩下的十八万呢? 不信你每一项都能这么蒙混过关!真当满朝文武是吃素的么? 接下来就是第四份奏折,具体说的是如何将权利转移到“救灾扶贫基金会”的过程。 所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江泉县抓住大灾这个不利的时机,果断实行全县物资的“统筹统销”。 将“救灾扶贫基金会”打造成了一个控制全县粮食,生丝,运输等大宗经济命脉的怪物。 生生把一个天灾扭转成了一个大发展的契机。 这份谋划的眼光和能力,相信此时朝堂上没一个人能想得到。 当然,借机生利是免不了的,这个“救灾扶贫基金会”的董事名额除了之前的十名乡贤之外,又从商人之中产生了十五名。 这个名额不出意外也不是白给的,是要真金白银兑现出来的,得到了四万多万“押金”。 而且这县令还狗胆包天,擅自改变国策,放宽种植桑田侵占水田面积。 八万多亩地,又得了十二万两白银,我去啊! 江泉县空手套白狼,全部的收益加起来,足有十八万两之多,当然,有四万多是“押金”。 这还不算粮食生丝等杂物。 所有人都的脸色都憋得相当难受,如同正在便秘一般。 这份奏折里最受人诟病的就是“擅自放宽种植桑田,侵占水田面积”的国策。 这绝对是上纲上线的大事,可现在放在大灾之后的背景上,却是根本没法说理? 大灾之中,这些田地被淹,损失是必然的,减产减赋自不必说,生产自救也是必然的。 可这每一条都是要钱的,资金从何而来?赋税又要减免多少才够? 现在江泉县不非但没有向朝廷伸手要半文钱,还能承诺今年上交的税赋增加三成,这就直接直中朝廷的软肋了。 好,若是诸公不同意,这些损失就由朝廷自己来担好了,你先拔几万两银子花花可好? 现在朝廷财政可谓是四面漏风,处处告急,数十受灾府县嗷嗷待哺,你想怎的? 毛弘毛大人凝思了半晌,看向了户部尚书扬鼎,问道: “敢问扬大人,此次地震,户部向江南受灾府县拔银粮几何?” 扬鼎苦笑道:“天下受灾四省十七府四十二县,按受灾轻重自有额度,然则江南历来富庶,此事已交由南京户部自筹,目前尚无回音。” 毛弘又问道:“若是由咱们北京户部拔银,按例是多少?” 扬鼎两手一摊,十分光棍的说道:“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 扬鼎的话十分不客气,你这不是有病吗?明明江南自己有能力解决,非逼着咱们户部出钱,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可是国有国法,国家钱物自有分配之道,岂容胡乱分派。”张大人不依。 “就你能!你能你来啊,我这户部尚书早不想干了,你若点头,老夫立马让贤。”扬鼎对毛弘还有两分客气,对张宾这个大嘴巴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户部尚书嘛,总是习惯性的锱铢必较,他可还记得先前躺炮的不爽。 说起来,户部尚书是六部中排名仅次于吏部的第二大实权尚书,按说是人人争破脑袋的职位。 可事实并非如此,天下最难做的就是户部尚书,皇帝,百官,百姓,全天下人都向他伸手,而且个个都不满意,个个都在骂娘。 做户部尚书的没有一身铜皮铁骨,不但做不长久,也活不长久。 扬鼎若非早已修炼到脸皮刀枪不入,也不能从成化五年一直做到现在,早被人骂死了。 所以论到骂战功夫,扬尚书不发作便罢,发作起来,也是谁都不鸟的。 都说前世造孽,才会被发配到户部,前世造了下十八层地狱的大孽,才能当户部尚书。 这可不是乱说,而是从洪武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官场谚语。 在洪武朝,户部尚书真真是实打实的高危职业,早朝离家时都得先跟家人们话别。 说出来别人都不敢相信! 从洪武元年算起,到太祖离世,一共三十一年,整整换了四十四位户部尚书。 平均每年都要换人。 其中洪武三年,一年就更换了五位户部尚书,洪武八年又是五位。 而所有这些人,改的改,降的降,贬往边远的占了绝大多数,只有三位是致仕的,且最后竟无一人升官。 这样的户部尚书,谁不当得心惊肉跳,朝不保夕? 虽说到了太祖的子孙手里,平和了太多,可也仍然不是谁都能坐的位置。 他张宾何德何能,敢有此想法? 何况术业有专精,真让他做他也做不了啊! 张宾闹了个大红脸,悻悻然收声。 毛大人却没有轻言放弃,他看向了通政使周文韶。 第224章 不讲武德 毛大人并没有轻言放弃,他看向周文韶,问道: “请问周大人,可有荆襄方面关于江泉购粮的奏折,事关新置流民,还望周大人莫嫌下官多事。” 事情的利弊要多方证实,这才是老成持国的态度,周文韶点头道: “有的。前日恰好又有一本荆襄巡抚的奏折到来。” 毛弘听周文韶说完,向成化皇帝行礼道:“恳请陛下调阅。” “可。”成化皇帝点头。 没过多久,便有两本奏折取来。 成化皇帝直接就吩咐交到了毛弘手上。 毛弘接过一看,确实是有禀报江泉县行文购粮,预计购粮总数在十万石到十二万石之间。 第一次购置了一万二千石,按平价购置,交割现银六千两。 第二次购置了三万石,交割现银一万五千两。 第一次只有五艘船,第二次就有了十五艘船,预计第三次就可以全部购置完毕。 与此同时,两次来往,都购置了当地相当多货物,也带来了许多物资。 双方贸易已达两万多两的规模,预计后期还会更多。 荆襄巡抚总结,这些银子和生意,对于百废待兴的荆襄地区来说,极大地促进了荆襄地区的物资流动,稳定人心,改善民生,实乃善事。 毛弘长叹,不是自己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事事想到了自己前面。 好,这擅自改国策的事可以用事急从权来解释,那么剩下的那些银子呢,看他怎么个花法? 接下来的第五份奏折就是解释这些银子用途的。 第一点就是强调建造“皇恩小区”。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无语凝噎了,脸皮麻木了…… 这马屁拍的,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 这江泉县令,就差在额头上写上“我是马屁精”五个大字了。 可架不住皇上就爱这调调,龙颜都乐得找不着北了。 成化皇帝吃着小零食,心里无限不着边际地发着感慨…… 想不到江南的百姓这么爱戴朕,真乃模范子民是也! 就连自认是皇帝贴心人的“纸糊三阁老”,也在心里不停检讨自己这些年拍过的马屁。 自己走的是技术路线,以前的马屁是不是太过精致,会不会江泉知县这种一力降十会的马屁反而更得皇上欢心? 要不要转换风格?贸然转型会不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是一个大问题,揪心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通过这一番自省,三阁老竟然分别发现了自己这方面的短板。 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作为官场巅峰级高手的他们,欣喜的发现,自己还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的嘛…… 随着覃昌的一一叙述,众人才发现,这所谓的小区,与自己的认知完全不同。 小区并非简简单单的安居点,将灾民安置其中只是这个宏大工程里最小的一部份。 整个小区竟是将受灾的地段全部买下推倒重建,形成一个超大的居住点。 而且这个居住点的规格之高,配套设施之全,怕是天下所有县城里的独一份。 其中包含有“皇恩大学堂”,“皇恩医馆”,“皇恩大市场”,“皇恩大戏院”,“皇恩大酒店”“皇恩衙门办事处”…… 谢天谢地,接下来的名目里总算没有那么多“皇恩”了。 “饮食一条街”“治安巡捕分衙”“救灾扶贫基金会钱庄”“运输行”“官办牙行”“贸易行”“商会街”“宣政栏”。 凡是想得到,里面都有着规划,四纵四横十辆马车并行的大路,十六条大街道井井有条。 这哪里是什么居住点,分明就是一个超大的新城。 哦,对了,这就是借着倒塌的那一段城墙扩建的,足足扩大了大半个城池。 且还相连着一个新建的码头。 既是扩建,又加固了城防,还解决了百姓生计,端的是一石三鸟。 而且可以想象得到,若是遇到倭寇来犯,全城的百姓就可以相当迅速的安置进新城之中,好精明的打算。 还可以进一步推想得到,若真能如规划一般将这座新城建设起来,这将是一个寸土寸金,欣欣向荣的新城。 对于如此宏大的规划,所有人都想到了两个词: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可现实是灾后也需要重建,人家明明就是为了民生着想,也有这个实力,有这个人力,为什么就不能建好一点? 所有人都矛盾无比,不知当不当弹劾了。 正反两方的理由都十分充足,若是弹劾起来,必是一场混战! 言官们也是聪明人,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尤其最重要的是,这厮打着“皇恩”的旗号,若是反对,岂不是抹煞了“皇恩”? 奸诈之徒,阴险至极! 这是把一个小县城生生打造成十里秦淮河的花样……这样,真的好么? 众人挖空了心思寻思怎的才能绕过“皇恩”的名号打压此贼。 对了,这些钱从哪里出? 刚才众人还觉得二十万两是个天价,可跟这惊人的规划相比起来,又小儿科得不能再小儿科了。 钱呢?这是个硬核的问题! 总不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靠两片嘴唇瞎吹? “臣觉得,如此靡费钱粮,只为了区区一个小县城,实乃误国误民之举……” 御史张允清出列,开始列举自己反对的理由。 成化皇帝没有出声,只轻轻摆了摆手,身边内侍会意,回道: “张大人稍安勿躁,且听覃公公念完再作道理。” 接下来是第六份奏折,终于道出了这么做的底气所在。 县里利用“救灾扶贫基金会”手里的这些银子,如何买粮,如何借机购买整个松江府的生丝,如何平抑松江物价,如何组织运输,统筹全盘经济…… 最总要的是,这货竟然将规划中的,还没有建成的,连影子都没有,八字没一撇的,画饼一般的新城的店铺,房屋,码头,各种各样的建筑已经卖出了一大半,美其名曰:楼花。 当然,大家也不是傻子,不是全款买的,大家都是先付了两成的“首付”,余下部份全部是由“救灾扶贫基金会”担保,边建边付,完成后连本带利全部付清。 众人听着这些似懂不懂的话,心乱如麻,这似乎又开了大明一个先例。 怎么形容呢,望梅止渴?画饼充饥?都不对。 人家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好歹还有点东西看得见,现在倒好,纯粹就是张口就来,卖未来。 就是卖未来,卖官府的信用,不,不是官府而是那什么“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信用。 可这些都是空口白牙的东西,那些江南土财主和傻叉士绅们偏偏就是信了! 这些人都是猪么? 完全搞不清楚需求与消费的百官集体蒙圈了,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一致认定,江南百姓实在太好忽悠,钱多人傻,不忽悠岂不要遭天打雷劈? 也算是这江泉县令走了撞天大运,这上哪说理去? 仅此一项,预计就可以得银五十万两,足够建成整个新城的三成有余。 众人又是一阵捶胸顿足,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 五十万两银子,就只建一个新城的三成多一点,这是建县城还是建皇帝行宫? 所有人都在心里有一股吐血的冲动啊,北京城也不敢这么建的? 太祖当年建南京城也不敢这么奢侈? 接下来的奏折里所说的让诸人又是一阵愕然。 这五十万两银子的流通,又可带动周边诸如开采,烧砖,煤炭,饮食,运输,衣食住行等等相关产业,保守估计,可产生六七十万的产业效应。 这并非吹牛,看一看运河两边的城市就可以知道此言非虚。 江泉县令为此还自鸣得意地为之取名:“把饼做大之法”。 有了这把饼做大之法,便可使得人人皆有饼吃。 众人无言了,这什么拉动效应大家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可真有这么牛叉么?这样一来,岂不是又一个小号的南京城,“金粉之地”? 这是典型的好大喜功?搏尽皇帝的眼球与欢心,真真是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卑鄙可耻!士林之耻!百官之耻! 可还有更无耻的。 江泉县令奏折里说了: “臣实有私心,拟建一雄城,彰显吾皇赫赫之文治武功,以垂天下万世,千秋万代供人仰慕,为天下县城之标杆,泽及子子孙孙以至无穷也!” 尼玛,这私心私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众人心里默默叹息。 什么叫好臣子,处处为皇帝着想,这才是好臣子的表率啊! 成化皇帝自己也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无耻的。 这份奏折的后面,这位江泉县令竟然恬不知耻的说道: “臣拟将县城东面之百丈石山重新规划,敬刻太祖皇帝以及吾皇之巨像于山巅,咸使海内皆闻,感受吾皇天恩,因而初拟名曰‘天恩山’,敬请圣裁。” 众清流莫不在心底里切齿大骂:此人绝对是千古奸佞! 万安及其一众奸党却是心头惶惶,抢饭碗的来了:真真百年难遇的宰相之才! 总之,不论清流浊流,众人都看出来了: 这江泉县令是瞅准了皇帝的痒点,拼了命的挠,怎么欢乐怎么来。 偷袭闷棍洒石灰,无所不用其极,突出的就是一个不讲武德啊! 第225章 无耻到家 远在江泉昙溪“养病”的周县尊莫名其妙地连打了一串的喷嚏。 最近天气转好,春和日丽,最是适合悠闲地踏青散心,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放飞自我。 周县尊正高一脚低一脚的踩在草地上,破旧的官靴沾满了泥泞,口里气喘吁吁,满是惆怅,心情不要太糟糕。 小山坡下是一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小山村,宁静而井然。 小山村距离昙溪镇四十五里,距离县城一百一十三里,已经到了县境的尽头,相当偏僻。 总算是到了,周县尊稍稍松了一口气。 从胡子拉渣的长随手里夺过水壶,胡乱喝了两口,步子有些踉跄的朝村子里走去。 这是最后一个藏身之处,想必府城里来的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要找上好几天? 至于几天之后会怎样……到时再说。 府城李府尊已经再三再四的派人敦促他,要就江泉县种种“荒唐行径”行文解释。 甚至要他亲自到府城解释。 若非他铁了心的厚着脸皮东躲西藏,此时已经被府城的来人们架到了府城。 但即便如此,他也躲不了多久了,能躲的地方都暴露了。 据说李知府大怒,扬言要上表弹劾,交且要亲自到江泉兴师问罪。 而方唐镜那边却是音信全无,实是令人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得紧。 当然,他并不知道,他的命运此时已经来到了人生最重的一个拐点。 实话实说,若是周县令得知方唐镜给他设计了一个奸佞的人设,当真是会羞愤而死的。 可命运就是这样,若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只能听天由命,自求多福了。 朝堂上,诸多大人物还在就他的奏本在角力,不过,天平已倾向了他这边,曙光初现。 不得不说,方唐镜做的那些事,无一不是超出了朝堂衮衮诸公的认知范围。 也正因为如此,众位大人才一时之间感觉相当不适应,甚至不知该怎么判定好坏对错。 比如“楼花”这种史无前例之事,谁能预测后续会出现什么结果,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这种事情超出掌控范围的感觉,相当不好。 你要攻击一件事情,总得搞清楚他的利弊才能下手攻击。 否则搞不好不是攻击,反是为敌手歌功颂德了。 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就是这个意思了。 第七份奏折正在覃昌嘴里读出来。 这份奏折是解释如何运作“救灾扶贫基金会”,解决了持续发展的问题。 从牙行开始,控制水陆运输然后垄断生丝买卖,控制粮食价格,并且分配桑田种植面积,放手让其与荆襄地区等地做大宗生意,形成一个类似于“盐铁专营”的集团。 与朝廷的“盐铁专营”不同的是,这个集团的控制权并非由官府直接控制,而是由民间资本运作,官府只负责宏观方面的指导和服务,具体事宜则放手由集团自己经营。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集团是有钱庄经营性质的,可以放贷,扶持自己看好的行业和作坊,并且整个衙门的收支和月俸皆由其代管,存储和发放,赫然就是整个县的经济管家。 由于官府有股份,且有理事会理事名额,所以一切经营对于官府来说都是透明的,每年的经营规模,可以产生的税赋都是可以提前预测的。 县里可以根据经营的状况随时调整经济工作的重点和方向,并且给予相应项目一些优惠的扶持政策,能够更好地协调各地的劳动力状况,全面协调经济发展。 按照奏折里的叙述,今年的钱粮税赋实际皆可由“救灾扶贫基金会”一手包办,且还可以比往年提高三成。 最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商业活动加快生产经营,给予农业方面,尤其是受灾的地方全年免除税赋的“皇恩”。 无形之中,这又堵上了言官们用“与民争利”发难的借口,简直无处可以弹劾。 奏折上说的虽然纷繁复杂,却是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生气勃勃的经济体。 解决灾后安置这些都是小事,主要是井井有条地安排了生产,工作,办学,治理。 当真是硬生生将一个天变带来的危机转化成了发展的机遇。 关键的是这些都不是嘴炮,而是实实在在地将县里所有大宗的民生进项全都抓在手里。 尤其是还有一个注定了要成为“销金窟”的,繁华的“皇恩小区”握在手里。 抓住了这些关键的要害,就是拿住了商贾士绅的命脉,想不服都不行,确实是厉害手段。 到了这时,朝堂上的诸公想不佩服也是不行的。 要知道,自古以来,朝廷的政令都是不下县的,各个乡镇完全就是由士绅们把持,这是多少年来的传统,无人可以打破。 现在这江泉县只用了这一招,就打破了这个铁律,虽然还不能让士绅们俯首帖耳,却也是让他们趋之若鹜,要看官府脸色行事了。 不过,虽然承认这江泉县令有些本事,众人心里却是膈应得慌。 这简直就是将一县之经济当作一个买卖打包了由商人们经营,实是开亘古未有之先例。 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这厮的大言不惭。 奏折里把胸脯拍得呯呯响,敢向朝廷立军令状: 明年税赋可以增长五成,三年后增长一倍,实现“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 如果说这还不够无耻,那么请看…… 这厮还为每一条措施都找了一条太祖爷曾经的措施背书。 以示自己处处遵从圣喻,决非首创。 比如其中的生丝,粮食“统购统销”,太祖当年行军打仗就一直用的就是此法。 可那是非常时期,大军令行禁止,哪有功夫在地方上一家家收粮,磨破嘴皮锱铢必较? 正所谓“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 岂能把战时的军法生搬到太平时期来用? 这道理难道这厮不懂?绝对是故意的! 又比如这“救灾扶贫基金会”,就是太祖曾经用过的“屯田经济之法”。 这个“屯田经济之法”与现在的“屯田”完全是两码事,绝非安排士兵种地这么简单。 奏折里指出,这是太祖当年渡江攻克金陵(南京)之后实行的一揽子经济之法。 当时太祖就是成立了专门的“屯田司”,负责将整个占领区的经济牢牢控制在手里,这才成就了后面的一番宏图大业。 当然,这就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着名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 这简直就是拼了命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太祖当年的政令跟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么?! 简直就是无耻他妈给无耻开门,无耻到家了! 不论是言官还是奸佞都愤怒了。 这明明就是“革新”,却硬生生地被指鹿为马,说成了是“循旧”,实在岂有此理。 “革新”的后果有多严重,大家都是知道的。 “范仲淹革新”“王安石革新”这些把宋朝玩坏的革新就不要提了。 近的就说元朝的“脱脱革新”。 若非元太师脱脱贴木儿的革新,哪里会有“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可见每朝每代的革新,都是致命的! 可问题是,现在这江泉县令断章取义,生生抽取了太祖的一些遗泽,变动了其中一些项目,就敢堂而皇之的称之为“祖宗成法”? 这尼玛的还有没有天理,还真真叫人无可奈何。 良久,覃昌好不容易将奏折读完,只觉喉咙火辣辣的痛,好在终于是解脱了。 好一个江泉知县,咱家记住你了。 “众卿家有何话说,尽可畅所欲言。”大殿里传来成化皇帝淡淡的声音。 众人唉声叹气,口将言而嚅嚅,心实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太祖皇帝啊,多少奸邪之道假你之名而行。 第226章 快乐之本 “众卿家有何话说,尽可畅所欲言。” 就在众清流搜肠刮肚的时候,万安出列了。 作为揣摩皇上心思的专家,此时若再不明白皇帝的心意,那他也枉作首辅了。 “臣惶恐之至,特向陛下请罪。”万安跪伏于地,双手捧着官帽,一副悔不当初模样。 “爱卿何至于此?”掌握了主动权的成化皇帝有点小兴奋。 “臣惭愧无地矣,此次天变,实乃警示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实心任事,为国分忧,然则臣为百官之首,却糊涂得紧,忘记了圣人的教诲一日三省,只想着因循守旧,实是大大的失职,竟不及一县令思虑之周,恳请陛下降罪,以为天下臣民之戒。” 万首辅认错态度相当诚恳,花白头发披散,两行老泪自浑浊的眼珠里哗哗流淌,情实哀悯。 首辅都认错了,还能站着的臣子就不多了,呼啦啦跪下一大片,“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如此情形是相当少见的,代表着文官集团在与皇权的博弈中大败而归。 成化皇帝心里美滋滋的,如果毛弘那几个老家伙也跪在下面就完美了。 “毛爱卿可有教朕?”成化皇帝没有理会这些官员,看向毛弘几人。 毛弘毛大人此时已经不知掐断了多少根可怜的胡子,却还是挼不清江泉县奏折里的道道。 花花肠子太多,信息量太大,一环扣一环的,个中的因果关系实在是太过错综复杂。 这对于没有接触过经济学,没有经过市场经济浪潮洗礼的古人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 此时听到皇帝逼问,一干言官终于是无言以对,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能噗通跪下,“臣无话可说,请陛下降罪。” 只剩下毛大人和张宾两人这两根刺头还站在大殿上。 其实张宾也撑不住了,不停地向毛弘使眼色,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争一时之长短。 不过毛大人就是毛大人,首席刺头的名头不是白叫的,被皇帝这一逼,倒是生生逼出了一个问题。 “陛下,臣对于江泉县的所作所为不敢妄下定言,然观其之所为,比如那什么‘楼花’,实是卯吃寅粮,不可取也。” 膝盖已经弯到一半的张宾陡然挺直了身子,对啊,咱们又何必纠结于结果,只要破其一点,就可全盘否定之,这可不就是咱们的拿手好戏么? 只要破了这一点,就可给那江泉县令扣上奸邪小人的名头,那他的奏折还能好么?! 高,毛大人就是高,不愧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善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敌人的破绽。 成化皇帝微微一笑,这就是千里马与驽马的区别了。 成化皇帝心里想的是,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好,我管你是卯吃寅粮还是寅吃卯粮。 不过毛大人这个问题是之前他们内部就讨论过的,当时怀恩也曾有此疑问,后来再三研究之下,终于是恍然大悟。 于是成化皇帝便看向了怀恩。 怀恩得到皇帝示意,便开口回道答: “毛大人,这就是江泉县的‘把饼做大之法’,‘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便由此而来矣。若是实在不能领会,下朝后毛大人不妨抄录一份奏折,回家细细参验,确实有许多发前人所未想之意,值得沉思啊。” 怀恩此言一出,毛大人顿时陷入沉思,怀恩公公纵然天纵英明,也不大可能比自己理解力快上这许多,自己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呢,怎的你就如此清楚了? 张大人悄悄问毛大人道:“毛公,下官怎么感觉好象是被这江泉知县摆了一道似的。” 张大人表面是指江泉知县,实则是指皇上。 毛大人点点头,怀恩公公说的这些话,无异于是承认了皇上和怀恩定是早就知道了这奏折里的内容,如此说来,厂卫定然早就把这些情况核实过的。 想到这里,毛大人叹道:“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被摆了一道后舒服了许多?” 张大人呆滞了半晌,终于是点头道:“好象是的,如此了结了天变,倒也是个法子。” 两人跪下,开口拜服道:“吾皇明见万里,微臣佩服,前有不逊之言,还请吾皇降罪。” 百官终于知道是被皇帝摆了一道。 都是附和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请吾皇降罪。” 看着满殿跪在地上的百官,成化皇帝感觉自己有点飘了。 不同于每日例行的早朝请安,这一次的万岁声听起来分外的动听。 原来做皇帝还可以这么爽! 果然还是以德服人好啊! 朕果然是个明君,我大明果然是要在朕的手里中兴了…… 成化皇帝其实是宅男性格,如此闷骚暗爽的事情在自己手里办成,心情绝对十二万分的舒畅,自然就想得多了一点,放飞自我的时间多了一点,让下面群臣跪的时间长了一点。 成化皇帝还要畅想下去,好在汪直又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成化皇帝终于回过神来。 “众爱卿平身,今日言事,朕早有明言,不论职位高低,皆可畅所欲言,绝不以言罪人,都平身!” “谢吾皇隆恩。” 众人又是一阵山呼,陆续起身。 不过毛大人却仍未起身,众人诧异,这老儿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启禀陛下,臣反复思之,江泉县的一整套法子是很好的。 若依此推行,必可使灾民安顿,生产恢复。 然则天下受灾府县底子有厚有薄,未必皆能如江泉县一般所得丰厚。 在尽力推行的同时,朝廷也当拿出必要的银子,帮助天下灾县尽快恢复。 务使天下百姓皆沾吾皇雨露天恩,人人感激矣。” 人人恍然,毛大人还是毛大人,时刻不忘百姓,佩服。 所有人都看向了户部尚书扬鼎,扬鼎一张老脸顿时黑得如同锅底。 嬢的,人人都知道动嘴皮,个个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顺水人情谁不会做,若是老夫不做这户部尚书,绝对是第一个喊出口的,哪轮得到你毛弘! 扬尚书抖了抖枣核般精瘦的身子,面无表情地看向毛弘,一字一句道: “毛大人,你不妨拿一把刀来剔了老夫的肉卖,能卖多少算多少,老夫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这…… 众人看看全身皮包骨的尚书扬鼎,又看看颤巍巍手无缚鸡之力的毛大人,无语中…… 于是大家都偷偷看向了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正沉浸在做一个好皇帝的自我励志当中,眼见两人相持不下,不由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道: “两位爱卿不必争执,朕决定了,此次救灾款项就从朕的内帑里出,八,不,六十万两,诸爱卿以为如何?” 成化皇帝本来是想说八十万两的,不过话到嘴边,习惯性地打了个折扣。 话一出口,成化皇帝猛然惊醒,自己这是怎么啦?今年的内帑自己都还不够花的,刚才也不过是心里想想而已,怎的一时嘴滑,就顺口说了出来呢。 不知道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晚了! 绝大多数大臣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从所未有之事。 老朱家的人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绝不会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的。 不可能,绝对是自己耳背,听错了。 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这辈子都不该有的。 但是也有少数大臣是听清了的,这里面就包括了毛大人,张大人,扬大人。 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砰砰跪下磕头,眼含热泪,老天开眼了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实乃尧舜再世,禹汤重临……大明有福,天下百姓有福,臣等躬逢盛世,实乃三生有幸……” 无数阿谀之词滔滔不绝,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如此肉麻之词竟是从毛张两位以耿直着称的“直臣”口里说出来的…… 啥都别说了,先铁板钉钉,敲定了再说,省得皇上反悔,找谁说理去! “起来,百姓乃是朕之子民,值此国难,朕身为天子,岂有坐视之理。”成化皇帝努力微笑,只是脸皮亦是有些抽。 怎的就把自己也感动了呢,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口了呢? 成化皇帝不由狠狠白了汪直一眼,你怎的也不及时提醒一声。 汪直会意,顿时苦了脸,就知道会这样,皇上你说得那般兴高采烈,我拦得住么? 不过也不是没有补救之法,江泉县令若是升了知府,自己再找方唐镜厮出些鬼主意,以这厮鬼神莫测的敛财之能,也未尝不能把这个窟窿填上。 于是汪直对着成化皇帝做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成化皇帝这才展颜一笑,真正体会到助人快乐之本的真意。 当然,前提是助人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汪直眉头紧蹙。 接下来,该升江泉知县的官了,此时此事,都算好办得紧。 反倒是怎么把方唐镜弄服帖了,这才是个大问题。 第227章 移风易俗 昨日邻家乞薪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 当天空中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方唐镜已经起床读书。 他这种行为是很扰乱生物圈正常生物钟的。 尤其是对于村里的公鸡影响十分巨大。 这些脑容量奇小的扁毛畜生听到动静,又感受到微弱的光亮,顿时大脑里的松果体便疯狂分泌出激素,让它们误以为到了天亮时间,于是便争先恐后地打鸣起来。 据村里老人说,方小相公带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 自从他回村以来,公鸡打鸣的时间至少提前了一个时辰。 连带的打乱了整个村子的正常作习。 小媳妇起床整治全家早饭,顺手扯着自家男人的耳朵,“起床了,死鬼,都鸡叫三遍了。” 村里的鸡这段时间是不是有病啊? “还是把咱家的公鸡炖了补补身子。”忙活了大半夜的男人一脸蒙圈,感觉似乎才刚睡下去没多久? “呸,懒人借口多,你听听,人家方小相公早起床读书了,人家可是贵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人家都起床了,偏你金贵。”小媳妇恨铁不成钢,手上不由加了一把力,把他男人扯得嗷嗷直叫。 好,方小相公这么好,你跟他过去啊?!汉子肚子里腹诽,嘴里却不敢说的。 村里谁不想把自家姑娘打发到小相公身边侍候,可人家就是一律婉拒。 所以他只要敢说,他媳妇还真的敢回他一句: “有本事你让人家小相公收了我,我立马就走,决不回头。” 其实倒不是方唐镜矫情,而是都是本村人,沾亲带故的,谁知道请来一个小姑娘是不是自己奶奶辈,这到底是谁伺候谁,所以还是算了。 加之方唐镜灵魂里还是一个现代人,早习惯了自立,凡事亲力亲为。 用冷水擦了一把脸,活动活动筋骨。 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并不适合现在跑步。 于是方唐镜拿起案上的书籍,开始晨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共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方唐镜在背诵的是《大学》和对应的《四书集注》。 不得不说,古人对于皓首穷经,发幽探微这项工作是做到了极致。 明明《大学》里的一两句话,硬是让这些学者挖掘出了不下三千字的长篇大论,这怎能不让后世读书人痛苦不堪? 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是因为有咱们这些读书人在默默地为天下人负重前行啊! 方唐镜悲叹一声,不得不说,有时希望才是最毒的毒药啊。 比如科举就是这样,让人明知是毒药还要义无反顾地喝下去! 好了,吐糟时间已过! 方唐镜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冷茶,抛开所有的负面情绪,开始沉入其中。 书房里又响起了抑扬顿挫的朗朗读书声。 过了没多久,隔壁的学堂里也响起了读书声,是老童生米中试米先生。 米先生十分惭愧,人家神人一般的方先生才贯松江,尚且如此严苛要求自己,自己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有什么理由偷懒呢? 而且近期自己的学问在方先生的大力鞭策之下,大有长进,更是不能让方先生失望啊! 很快,不但米先生加入其中,便是学堂里的其他先生也加入了其中,一时之间之乎者也之声此起彼伏。 现在方家村学堂由于男女适龄儿童全部要强制入学,已经大大扩招,先生也增至了七位。 七八人一起读书,声音自然是不小的。 读书声随着晓风吹进了千家百户,家里有孩子的大人惺忪着,眨着眼也跟着起床,大巴掌拍在自家贪睡孩子的小腚上: “你个小王八蛋,先生都读书了,你还敢偷懒!赶紧的,给老子滚去学堂,好好念书,若是让先生告了状,仔细你身上的皮!” 于是男孩们不情不愿地揉着眼睛找娘亲讨吃的去了。 女孩们心细,也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拿着昨晚就准备好的饭菜团子,边走边吃。 待到天边泛起朝霞的时候,村里的大学堂已经是书声朗朗。 幼稚清脆的读书声给古老的村子平添了无数生气。比起叽叽喳喳早起的鸟鸣更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希望。 老族长早早就带着村里族老开始巡视工地,现在在村里规划的地方已经全面动工,四面八方来的人群开始吃早饭,然后便是开工,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虽说工人都是实诚的乡下人,可架不住总有人爱耍些小聪明,占些小便宜,于是老族长这些族老们闲不住了,也不放心这些小年轻的手艺,每日的监工是准时准点的。 不知不觉中,方唐镜的到来,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很多东西。 当然,方唐镜还是有些公器私用了,自家门前的这片小岛就没有列入规划之列,保持着江南水乡的原生态环境。 水草丰美,白鹭低飞,岸沚汀兰,波光粼粼,岸边晓风垂柳,湖里荷花盈盈,采莲姑娘大胆热情的歌儿,让人在读书之余浮想联翩,实是读书休闲的绝佳之地。 每天这个时候,也是方唐镜固定的跑步时间,鉴于这具孱弱的身子战力几乎就是渣,方唐镜决定改变这种现状,起码要有逃跑之能? 每到这个时候,也是王捕头他们这些留守保镖的锻炼时间。 王捕头对于方小相公这般金贵的贵人做这种不知所谓的活动相当不解。 方唐镜高深莫测地吐出了十个字:“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王捕头顿时压力山大,没办法,听不懂啊? 于是王捕头便偷偷地请教米先生,新任校长米先生一听,顿时如获至宝,立即便将这句话刻为校训。 “此乃文武兼修之意也,古之名臣莫不如此,祖车骑闻鸡起舞,诸葛武侯南阳‘躬耕’,其兄诸葛谨,其侄诸葛格都是名将出身,可见家学渊源。更可见古今凡有大志向者莫不允文允武,这句‘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真乃吾辈真理也!” 王捕头益发的不明觉厉,不过,方小师爷如此重视武事,似乎是好事呢。 从此在学校里多出一项武修课,武修课先生是王捕头竭力推荐的“王一枪”老先生。 顺便提一句,王一枪老先生一家由此成为方家村第一个外来的移民户,享受与方家村村民同等待遇。 而前几日,三百金华矿工兵已到达江泉,王捕头升任巡检司主官,分管江泉六路巡检司。 国朝凡镇市,关隘要害处俱设巡检司,巡检主官为正九品,归县令管辖。 此时王巡检正带着这些人就在方家村附近操练,而教头就是王一枪,从九品官。 王捕头从此摆脱了胥吏这个贱籍出身,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 原先的捕头位置由他手下最能玩命的伍班头接任。 不过手下老兄弟们还是习惯性地称他为王捕头,王头,这颇让他有些不爽,所以经常虎着脸骂道: “老子现在是官了,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捕快头子,要叫老爷懂么?” “是,是,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滚,给老子绕操场跑十圈。” 王巡检笑骂,话说小师爷制定的这操练之法倒是怪异得紧…… 什么左右看齐,站军姿,齐步走,十里越野跑,倒是好看得紧,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事实上,方唐镜只是教了他一些简单的现代军事基础。 主要是训练新兵令行禁止遵守纪律的行为规范。 至于真正的冷兵器战法,以后还会教授给他们“戚家军兵法”。 不过现在还有点早,方唐镜虽然能记得大部份,自己却并没有实战的经验。 所以就先默写了一部份交由王一枪和王捕头自己琢磨,边学边教。 方唐镜的危机意识是相当强烈的,身处沿海,倭寇泛滥之地。 只要方家村一出名,遭遇倭寇侵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无论如何要先练出一部精兵自保。 以前方唐镜是一边跑步一边记书,现在则是跑步的时候处理事务。 时间不够,只能如挤牙膏一般挤啊挤的,总能挤点出来。 对了,说起牙膏,是不是该发明牙膏牙刷了? 整天用柳枝抹青盐刷牙,实在很不习惯。 时间是把杀猪刀,如果能把一天砍成两半用就好了。 第228章 充实生活 想到就做,方唐镜一溜烟跑回院里。 十几分钟之后,一张简易的牙刷图就画好了。 其实牙刷这东西就算方唐镜现在不发明,再过十几年也会出现。 据说发明这东西的还是成化皇帝的儿子弘治皇帝,不过具体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但在弘治朝牙刷开始在上层社会中流行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牙膏的配方也已经写在了另一张纸上。 牙膏主要由摩擦剂,发泡剂,芳香剂,凝固剂,以及用于改善口腔健康的功效成分组成。 现代工业的摩擦剂乃是以碳酸钙为原料,经过多道工艺加工而成。 方唐镜身处这个时代,没这么多讲究,直接就使用了石膏,将之研成极细的粉末便可。 然后是发泡剂,这个方唐镜就没有办法了,因陋就简,能免则免了,总好过没有。 芳香剂和口腔健康的配伍材料方唐镜也是二合为一,选择了两种配方。 一种是薄荷叶,一种是茶叶。 将这两种本草分别取其浓汁,再与凝固剂充分混和,加入摩擦剂充分搅拌,便形成了简易的“牙膏”。 什么?你问凝固剂从何而来,江南水乡多的是鱼胶,稍掌握好配方,做出果冻一般的凝固剂不要太简单。 “伍捕头,你亲自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徐所长那里,请他务必于三日之内拿出样品。”方唐镜将两张图样交给伍捕头。 现在徐珣是“江泉县格物研究所”的所长,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方唐镜给了他自主招募十个工匠的权力,算是初创了“研究所”班底。 “江泉县格物研究所”这个名字也是相当高大上,格物致知,圣人之言也,没办法,此时做点什么事都得扯上理学的虎皮唬人,不然非被当成异类不可。 光花钱不赚钱不是方唐镜的性格,在方唐镜的设想里,“江泉县格物研究所”可是个会下蛋的金母鸡,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源源不断的变现,再分销出去,形成滔滔不绝的现金流。 伍捕头接过图纸,两张轻飘飘的纸片仿佛有千斤重一般,十分郑重地收好,行礼,才转身走了。 伍捕头也算是方唐镜的用老了的人,本不必如此拘束,可架不住伍捕头刚刚接替王巡检原来的位置,心中是加倍的小心,因此倍显拘束。 王头就是在这个位置做好了升官的,这可是一个挤破头的机会,只要自己多揣摩小师爷的喜好,办好他交待的事,以后还愁没机会吗? 没看到原先小师爷是想把兵房典吏的位置交给王头的吗? 现在王头竟然直接升到了巡检,那么兵房的位置岂不是还空着? 机会啊! 发明了牙刷牙膏,下一步是什么,应该是内衣文胸之类的了?卫生巾什么的也可以考虑了。赚女子的钱应该比赚大老爷们的钱容易些…… 此时厨子已摆上了热腾腾的早餐,除了方唐镜昨日交待过的豆浆油条大窝窝头之外,还有一碗米油发亮的小米粥,一小碟碧绿脆爽的腌黄瓜,看着就让人食欲顿开。 豆浆油条窝窝头跟隔壁学堂孩子的供应量一个样,小米粥和腌黄瓜窝窝头就是这些值守衙役们的早餐,方唐镜兼容并蓄一并解决了。 倒不是单纯的贪图口腹之欲,而是对于自己的体型和身高,方唐镜觉得还是可以不放弃治疗的。 他始终坚信,自己才十七,完全可以长到十八乃至二十岁的嘛。 方唐镜十分不喜欢现在大明风气那种病怏怏的书生审美观和风气,他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个阳光少年的。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方唐镜在一次送文章给齐老先生审阅的时候,还就着县学里的大片盆景“有感而发”,作了一篇《病梅记》。 …… 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 此文人画士之美,心知其意,未可以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 ……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枝,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 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 此文一出,顿时反晌激烈,满城读书人纷纷争论,还形成了一股“救梅运动”。 方秀才的名声至此再上层楼。这在乡试之前尤其重要。 乡试在即,有点本事的现在都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到南京城深造去了。 象方唐镜这样盛名之下还留在小县城里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因此方唐镜这篇文章一出,顿时就无人可以争锋,迅猛流传,人尽皆知了。 不要小看这一点名气,所有的名气都是一点一滴累积才能深入人心,爆发式流星式的终究只能作为昙花一现。 方唐镜之所以还留在家乡,最主要的当然是要恶补自己的八股文。 还有就是要解决掉县里的麻烦,将周县尊送到府尊的位子上。 当然,将自己的家乡打造得固若金汤也是他内心最大的愿景。 有了根据地,自己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失败了还可以重头再来,不至于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方唐镜在上一世,被社会锤炼得遍体鳞伤之后,得出一条教训,凡事要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看问题,正所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当然,有了根基,还要有官身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所以拼命学八股还是必须的。 现在,经过昏天黑地的恶补,方唐镜的八股文已经可圈可点,拿得出手了。 自然,与名家相较还是远远不如的,不过贵在势头十分好,正处于上升的最佳时期,如同一柄剑胚正在来停锤炼。 对于这次乡试,方唐镜还是信心十足的。 信心的来源不在于他还记得这次乡试的题目。 也不在于他已经以请教为名,请齐老夫子为他作了几篇类似的范文。 更不在于为了保险,方唐镜又将这些范文不断修改,直到有了相当的把握才罢手。 而在于他对于自己的八股文越来越自信,这种恶补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噩梦,但方唐镜此时已经完全习惯,并且对于这种挑战乐在其中,把这种事当成一个开发脑力的游戏。 现在,他每天的刷题量达到了惊人的八篇。 相信假以时日,自己也可以成为八股名家呢! 并且不止如此,在读书习文之余,他还要抽空处理县里的政务,除了感觉时间不够用之外,身体方面并没有半点吃不消的感觉。 正如现在,一边吃着早饭,还一边翻看着公文。 一旁伺候的小衙役眼都直了,小师爷这是在看公文还是在翻书? 传说中的一目十行都不足以形容其速度,吃一个窝窝头就看完了两本公文,喝完一碗粥又看完两本公文,一边吃油条一边披注,快得简直如同行云流水。 一顿早饭吃完,一尺高的公文全部处理完毕,真是吓死个人了! 以前听说书佬在茶楼里讲三国的时候,说到雏凤先生一天之内处理完一个月积压的政务的时候,说书佬那叫一个眉飞色舞,连说雏凤先生是天纵之材。 现在小师爷一顿早饭处理完一天政务,他与雏凤先生到底谁更厉害一点? 小衙役曾就这个问题悄悄的问过王巡检伍捕头米先生这些人。 大家都是一脸鄙视的看着他,不说话。 这个问题让小衙役苦恼了无数天,最后终于恍然大悟。 雏凤先生再怎么神武也是三国时的古人,现在明明就有一个神人摆在自己面前。 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己该崇拜谁就不用说了! …… 方唐镜的生活就这样自律且充实的一天天过去。 直到这一天。 “蓬”的一声,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王巡检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口中连说:“来了,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229章 四面漏水 三道皱纹深深地刻在蜡黄的额头上,城门口的过堂风吹得花白的三缕胡须四散飘扬,才刚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似是六十多的老翁。 站在城门甬道内侧的赫然是“养病归来”的周县令。 只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这病反倒是越养越重了。 他的身后站着一脸平静的方唐镜和新任王巡检。 更后面就是齐老夫子带领的“六房实习典吏”和衙门的三班捕头。 原本按照正常的官场礼仪,这里应该还要依次排列着县丞,典史,主簿。 可惜这些人实在相当聪明,早早便出城三十里迎接焦巡按去了。 没错,今日便是南京来的巡按御史,焦巡按巡视江泉县的日子。 因此即便周县令有再重的“病”,只要还没死,也非要抱病前来迎接不可。 巡按御史虽然与知县同级,只是七品官,还不如周县令这种大县的县令。 但此七品官非彼七品官,不但可对府州道县进行实质监督,还可有直奏之权。 权力之大与钦差大臣也相差不多,因而他们常常以“代天子巡视地方”自居。 地方亲民官的政绩优劣,皆由巡按一言而决。 其巡查结果虽然只是轻飘飘一张纸,然而地方官的好坏优劣,便全在其中了。 说你好你就好,他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只消一纸弹章,做得再好也得收拾铺盖回家养老。 周县尊之所以愁眉苦脸,就是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大事。 他敢躲李知府,却不敢躲巡按御史,皆因为巡按御史威权之重,比知府还要盛上三分。 这是真正的“太祖成法”,是太祖制定的“以小制大”的制度决定的。 大明开国时期,太祖皇帝性格刚烈,天下事皆乾纲独断,一言而决。 然则经过“胡惟庸,蓝玉”两大案后,太祖深感宰相权臣的权力过大,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于是之后在以内阁取代相权的同时,构思出一套“以小制大”的体系制衡内阁百官。 之后又经成祖和英宣时期的演变,大明的政治体制渐渐形成内阁执政,司礼监制衡,言官监督,皇帝垂拱而治天下的格局。 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下,言官们终于抖了起来。 因为有“可风闻弹事”“以卑察尊”的权力,于是便有了言官们以七品小官之势叱咤朝堂的风气,这就是后世痛批的“清谈误国”的由来了。 这些言官如同一条条饿了三天三夜的疯狗,见人就咬,发起疯来自己都怕,便是部堂尚书阁老也不敢不避其锋锐。 所谓的言官,主要就是指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御史有监察百官之权,无论朝堂里多大的官儿,不论多小的事,只要看不顺眼,哪怕你上茅厕没擦干净的,都在他们参劾之列。 而巡按御史,则是专门考察地方官的官,这类考察可是是经常性的,也可以是不定期的,十分随机,灵活,便如同悬在地方官头上的一柄剑,十分好使。 这是大明体制的创新,皇帝与内阁相互制约,大臣与言官相互制约,地方官与巡按御史相互制约,从方方面面避免了权力的一家独大。 巡按制度虽是个好制度,可惜,只要是在人治的社会,再好的也能让歪嘴和尚念歪了。 通常情况下,上面派巡按到下面视察,总会明里暗里有人打招呼,好让下面及早准备。 但这一次,这位巡按大人的驾临委实是相当突然。 只提前了一天派下公文,第二日便要进县内视察,实是令人猝不及防。 根本不用深究,就能闻到其中满满的恶意。 尤其是县丞,典史,主簿这些人早已带着一众士绅出城迎接,周县尊竟然还不知道焦巡按是从水道还是陆路,是南边还是北边入境,完全一无所知。 明眼人早已看出,不出意外的话,周县令这位江泉知县大概这两天就当到头了。 “贤侄,现在可如何是好?”周县令说话都已经有气无力了。 他这些天东躲西藏,全靠美好的幻想支撑,结果美梦还没有成真,突然就中了飞来横祸。 来了这么一尊大神,说不惊惶是不可能的。 若是平常巡察他倒也不怕,而且大灾之后如此政绩卓着,他就更加不怕,反巴不得有人来大肆宣扬。 可当他知道方唐镜在县里弄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但将六房胥吏一网打尽,还把县丞,典史,主簿这些人全都得罪了一个遍的时候,心里的拔凉可想而知。 俗话说官管不如县管,这些人在县里为官多年,把持要害,随便弄点手脚都能让周县尊吃不了兜着走。 否则这位巡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这个紧要的时间点来,若说没有什么猫腻,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本来就已经得罪了李知府,接着又把县里那些地头蛇全部下狱,二三四五把手全部扫到冷宫里,得罪的人不是一般二般的多,现在又有一个明显来者不善的巡按御史巡视,可谓是举国皆敌,怎能讨得了好去? 悔不当初自己一时听信了方唐镜的谗言啊! 怎的就会被他所谓的“更进一步”,迷花了眼呢? 可是事已至此,周知县发现,能救命的稻草有且只有一根,那就是——跟方唐镜一条道走到黑! 既然抱怨无用,就只能全心全意的相信方唐镜了。 “世伯不必惊慌,小侄早已做了万全安排,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而已,何惧之有!” 方唐镜毕竟太年轻,不说这些安慰的话还好,他说话时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让周县尊如何放得下心。 周县尊就更是唉声叹气,这小年轻真真还是太年轻,不知人心险恶啊! 周县尊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当初难道吃错了药,为何会对这么一个年轻人言听计从?心口好痛啊!” 针尖大的衙门哪里藏得住秘密,流言早已四起。 “我跟你说啊,县尊大人有麻烦了,很大很大的麻烦。” “切,还用你说,咱早就知道有八府巡按要来查周县尊贪赃枉法事,这次怕是要糟。” “非也非也,这位朋友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也。” “哦,老兄神通广大,小弟愿闻其详。” “我跟你说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这个自然,咱可是有名的锯嘴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 “如此便好,你听好了,这一次为何焦巡按不按规矩来,连招呼都不打不一个就下到咱们县里,别的地方可比咱们县便利多了,为何不先去?” “这……,小二,把你们的招牌菜上三道上来,这位兄台的帐记在我的帐上。” “这怎么好意思……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跟你分说一二,这次焦巡按第一站就直奔咱们江泉,是有内幕的!你知道咱们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位大人跟那小人得志的方唐镜其中的恩怨?我跟你说啊……” 这个时候就显出方唐镜铁腕整治三班六房的好处来了,此刻城里四下里都散布着“线人”。 自然,这些流言也全都一条条的汇聚到了方唐镜耳中。 果然在这个时候,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位大人所属的势力已全力发动了舆论战。 要整垮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将他弄臭。 弄到臭不可闻,人人喊打也就水到渠成了。 此时不但是三位大人的势力全力发动,旧六房的关系也倾巢而出,全力配合。 尤其不妙的是,府城那边也来人了。 周县尊和方唐镜就如同坐在一条四面漏水的破船上,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偏偏暴风雨又即将爆发,山雨欲来风满楼。 沉没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看好他们,更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上船。 船上的许多人也在纷纷跳水自救。 不知道还能不能做一个污点证人? 要快,晚人一步可就万劫不复了。 第230章 巡按御史 跟着这样的上官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所以现在周县尊身边寥寥数人,连一个士绅也无,孤零零的倍显形单影孤。 见风使舵是官场常规操作,现在周县令虽然人没倒,可看看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人,稀稀拉拉,不足全盛时期的三成。 除了方唐镜这些死忠之外,所有人看向周县令的眼神都怪怪的。 变得古怪而疏远,仿佛在面对一个无法治愈的痨病鬼,生怕被传染的那种感觉。 周县令心中悲凉,自从回到县衙,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不但熟悉的人不见了,就连陌生的衙役也远远的绕着他走。 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位县里最重要的佐贰官连面都不曾露过,只当他已经不存在。 现在士绅商人也没一个跟随,人情冷暖一至如斯! 周县令深刻体会了一次官场之中的翻脸无情,世态炎凉。 正思绪万千的时候,远远一群人吹吹打打的走了过来。 “世伯,这吕县丞,彭主簿,邹典史三位大人很会办事嘛,搞得象娶媳妇一般热闹。” 周县令皱眉:“贤侄,休要说笑,老夫知道焦如水此次来者不善,声势又如此夺人,稽查考语定然不会吐得出什么好话,老夫昨夜已写好了致仕辞呈,不日便要回籍归乡,你也要早作打算才是。” 方唐镜不知从哪里拿一把扇子,刷刷轻摇两下,心平气和地笑道:“世伯怎地如此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区区一巡按耳,吾有三胜,其有三败,且听小侄为你一一道来。” 这人人畏之如虎的巡按御史,在方唐镜眼里竟只是“区区”,是不是太小看天下人了? 这话怎的如此熟悉兼顺耳,似乎是三国演义里有过?这位“贤侄”还是太过儿戏。 方唐镜满不在乎地说道: “巡按地方,无非为查对帐簿,核查吏丁,考证地方风评三件大事。咱们何惧之有。” “首先,咱们仓廪实额满载,粮食一样不缺,帐目清楚,任他查秃了笔去,也只能无奈。当然,为防他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小侄已拟定了一个驱虎吞狼之法,看看到时是谁吃亏。” “其次,咱们县里吏丁不但满员,且新招数百后备,可供调用的人员总数无一空额,若是有谁不满,随时可以替换,单此一项,就可震摄无数宵小。至于那些劣迹斑斑的旧六房胥吏,小侄早已拟定章程,这焦巡按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便让他灰头土脸,羞于见人。” “第三,考证地方风评,此事最易,别看现在许多士绅跟着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位大人去迎接焦巡按,实则士绅最是实在,谁能让他们得利,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区区表面的逢迎,又算得了什么。若有谁真敢有不利大人的风评,他今后怕是再难在咱们江泉立足。” 透过现象看本质,方唐镜一番话,顿时又将周县令的信心找回了五分。 可也仅仅是五分,周知县知道,事情哪里可能有方唐镜说的那般简单。 巡按御史可是可以风闻弹事的,上下两片嘴唇一张,什么话说不出口? 反正是风闻,没影的事,死的能说活,直的能说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正经查不出什么来也能风闻出不少事来。 到时都察院可不会管你什么事实不事实。 弹劾奏章雪片一般飞往中枢,千夫所指,没影的事也是可以整死人的。 “世伯放心,小侄早说了‘驱虎吞狼’的,您老静观好戏便是。” 周县尊现在哪里有什么心情看戏,不过事情已经完全失控,不看戏还能怎的。 深吸了一口气,周县尊决定硬气一把。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别人不会放过自己,难道自己跪抱大腿就有用了? 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巡按御史焦如水的官驾才如众星捧月一般缓缓前来,仿佛是示威一般,唢呐声,鞭炮声越是接近城门,越是响亮。 “东翁,切记,那姓焦的品阶还在您之下,不可自降身段。”方唐镜笑容灿烂。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再次提醒自己: 对方摆明了来者不善,绝非自己低头做小就能混得过去的,既如此,不如硬气一把,就算打包袱回家,心里也能痛快点。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虽然迎接的队伍庞大,实则焦巡按的官驾并不铺张,甚至可以称得上低调。 巡按一行只有一辆半新的马车,一名长随兼车夫,六名兵士打着一面仪仗在前头开路,四名兵丁随侍在后。 巡按御史负责纠察地方,劾查风纪,这位焦巡按甚有清廉之名,前程远大,此番巡按江泉,更是以身作则,言行举止方面极为谨慎,半点不落人口实。 官驾不徐不疾,很快到了南城门,随行的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人带着一大众士绅,渐行渐近,看着稀稀拉拉的县衙众官吏,很有一种你也有今天的睥睨神情。 尤其是看到方唐镜幽幽的眼神看过来的时候,三人心里更是如同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一般的舒畅。 方唐镜连续放了他们几次鸽子,今日三人便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不但不通知方唐镜焦巡按的行程,连周县令的鸽子也一起放了。 仅此一把就连本带利全部赚了回来,心中当然快意得不要不要的。 所有人都以为周县尊会迎上前去以示尊重,却见周县尊板着一张死人脸一言不发,脚下钉子一般,如同木雕泥塑。 如此一来,对面相视的两方官吏们就只能面面相觑,相当尴尬了。 热闹无比的气氛顿时一下冷清了起来。 周县令怎的如此大胆,上官驾临,不但不理不睬,还板出一副讨债架式,这是几个意思? “啧啧,世风日下,礼仪废弛,一众不知所谓的东西,见了本县正堂竟敢大刺刺的站着,连礼都不会行了,这怕不是咱们国朝的官员?”方唐镜拍了拍手里的折扇,很是漫不经心的说道。 但他身后却是有一名衙役在持笔疾书,显然是在记名。 众人心里破口大骂,这姓方的牙眦必报,果然狗改不了吃翔。 “参见县尊。”没奈何,现在周县令还是正堂知县,真要临死拖一个垫背的也是不难。众人一脸晦气的行礼。 “罢了,本县堂堂大县牧守,岂会与你等不入流之人计较,都免了。”周县尊语气淡淡,真正事到临头,他反而沉下了心,方唐镜还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搏一搏又如何。 大县牧守?这似乎话里有话啊?对了,大县…… 到了这时,所有人才意识到,巡按御史虽然官威赫赫,但好象才七品官? 江泉县可是二三十万人的大县,县令可是正儿八经的从六品官。 按照官场规矩,下官给上官先行礼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巡按官威名太盛,往往就是知府当面,先行礼的还是知府,所以大家下意识地就忘了官阶这茬。 言官虽然能以小制大,可礼仪却是不能废的,真有人较真起来,你还敢不遵官场礼仪? 比如现在周县尊就是这样。 然而周县尊你这样不但不给焦巡按面子,还当面玩一出下马威,真的就好么? 虽然看起来很有种,却注定了没有好结果的。 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周县尊的下场,肚子里冷笑不已。 巡按车驾在城门口停下,帘门掀开,身着鸂鶒补子官袍的焦如水在家仆搀扶着下了马车。 焦如水年约三十七八,面白微须,身形略瘦,长相平平,半新的官服打了几个补丁,却添了几分凛然之态。 之前的一幕他在车上已然尽收眼底,此时下了车,周县尊仍是一动不动,显然是在等他先过去行礼。 焦如水皱了皱眉,面色微不可查地一阴,不过一闪即逝,脸上堆起了笑容,走过甬道,朝周县令拱手行礼。 “周知县大名,下官在南京城可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第231章 锦衣卫现 “周知县大名,下官在南京城可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焦巡按主动行礼,说给足了周知县面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县尊哪怕再是拿捏,也不好再绷架子。 但周县尊面上却是更加铁青,作为老官僚,又哪里听不出这位焦巡按的话里有话。 焦巡按的话可以这么理解:老子在南京就看你不爽了,今天终于有机会收拾你了。 方唐镜作为师爷,此时当仁不让地插话道: “巡按大人太谦虚了,咱们县尊大人对焦大人才是仰慕已久,得知焦大人来巡,实是久旱盼甘霖,望眼欲穿啊!” 意思是咱们早就有准备了,谁怕谁。 焦巡按看向方唐镜:“这位小哥就是才名冠松江的方唐镜大才子,时常听人提起,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推崇才子应该称赞他的才学,此时焦巡按却说方唐镜英雄出少年这等武人的赞语,显然是认为方唐镜名不符实,不但徒有虚名,还太嫩了。 方唐镜呵呵一笑道:“区区薄名,浮云耳,倒是焦大人为官十数载,洁身自好,竟无一字之私外传,为人自律严谨至此,实是吾辈士林所共仰也。” 方唐镜的意思是:我好歹还有点薄名,你呢,做官十几年蝇营苟且,连一个拿得出手的文字都没有在士林流传,实在是士林“共仰”之耻。 焦巡按纵然养气功夫到家,面皮也久经考验,还是被方唐镜这话呛得险些咳了肺来。 “君子务本,重在立功,自然不患人之不已知也。”焦巡抚脸上的热情洋溢已经没有,面容也平板了起来。 这句话就是说,老子是讲实力的,回头收拾了你等,美自然就传扬四方。 “焦大人实乃君子敏于行之楷模,吾辈自当见贤思齐。”方唐镜又是呵呵两声。 方唐镜的意思很明白,尽管放马过来,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面对方唐镜脸上这种十分欠扁的笑容,老实说,焦巡按袖子里的拳头是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两人将唇枪舌战隐含在官场套话中,焦巡按自然是熟极而流的,他却是万万想不到方唐镜这个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竟然也能信手拈来,大大的出乎意料。 而且很明显,双方至少是旗鼓相当,且焦巡处于守势,隐隐有处于下风之危。 堂堂二甲进士出身,靠嘴吃饭的清流言官竟然在最擅长的领域被一个秀才逼平,这本身就代表着输了一筹。 面对颓势,焦巡按心里自然是大怒不已,搜肠刮肚的找词捶死这厮!有了! “吾代天子巡视地方,自当正本清源,听闻贵县政绩大张,焦某定以周大人为楷模学而习之,小友作为周大人左膀右臂,也当襄助本官才是。” 谁耐烦与你耍嘴皮,咱们官场上真刀真枪做过一场,周县令跑不了,你姓方的也是本官重点打击目标。 此时的情形十分诡异,外人看焦巡按,周县尊,方唐镜三人的表情都如多年好友重逢一般,仿佛焦巡按的到来就是访亲探友,绝对不是来鸡蛋里挑骨头的。 可空气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上到县丞,中到士绅,下到杂役,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表面的融洽并不代表无事,相反,越是融洽越代表着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乃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节奏。 黑云压城城欲摧。 方唐镜还不曾回答,远处便有异响传来。 “嗒嗒嗒嗒……”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众人循声看去,六七骑高头大马正顺着官道疾驶而来,路边百姓一片惊呼,忙不迭躲避。 马上之人衣着光鲜,对于那些被怒马带翻的百姓看都不看一眼,嚣张跋扈之态显露无疑。 朗朗乾坤,是谁敢如此目无王法? 众人无不义愤填膺,这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 越驶越近,众人已然看清,当先之人着的竟然是飞鱼服!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竟然是恶名满天下的——锦衣卫! 而且这七人行进的方向,明显就是朝着他们这群人来的。 是谁犯了事? 众人的眼光齐齐在几名当官的身上扫来扫去。 一般来说,锦衣卫针对的大多都是当官的,对于百姓商贾大多是吃喝卡拿,敲诈勒索,反倒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只有方唐镜眉头紧蹙,不是说好让西厂的人来办事的么,怎的换成了锦衣卫? 这徐小公爷他们办事似乎有些不靠谱啊。 眼见事情似乎有些超出掌控,方唐镜心思电转,很快,便心有定计。 “焦大人,该不会是找大人您的……?”方唐镜一脸茫然,试探性地问道。 “你……!”焦大人勃然大怒。 焦大人此时正在打量周县尊,在他的想法里,这些人里也只有周知县的所作所为能上达天听了,而且周知县脸色煞白,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事发,没跑了。 陡然听到方唐镜这话,顿时大怒,这简直就是污人清白,故意栽赃陷害! 地方官被锦衣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起码在真相大白之前,流言就能将人淹死。 这跟京官被锦衣卫盯上不同,京官下锦衣卫大狱不但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相反却是扬名立万的捷径。 可地方官就不同了,一旦被锁拿进京,没有相熟的官员官官相护,谁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刑之下何供不可求,实是十死无生之境。 因而锦衣卫缇骑现身,实是让人心惊胆战之事。 此时方唐镜如此言语,几如诅咒,焦大人岂能不怒。 偏偏就在这时,方唐镜还不知好歹的补充道:“焦大人不说话,莫非真的有事,怕了?” “呸,本官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岂会怕了这些狗贼!幸勿多言!”焦大人实在是有些怒不可遏。 言官这种生物,与锦衣卫东西厂天然就是天敌的关系,他并不是很惧怕这些“天子家奴”,说话间,习惯性地就将日常与人论道时对锦衣卫的称呼,“狗贼”这两个字带了出来。 “大人刚烈,学生惭愧!”方唐镜拜服。 “哼……”焦大人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方唐镜这无知之徒。 就在这时,四名鲜衣怒马的锦衣卫缇骑已是驰到了众人面前。 就在撞到车驾的前一秒,这七人才险之又险的勒住了奔马,显示了高超之极的马上功夫。 七人一脸傲然地扫了一眼众人,为首那人喝道:“谁是……” 话刚出口,便被一声大喝打断,只听有人怒斥道: “兀那狗贼,巡按御史焦大人在此,尔等安敢放肆!” 这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顿时就把所有人都震得三魂不稳七魄升天。 众人只觉得脖子一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头,我…去…啊! 什么人如此有种? 在恶名昭着的锦衣卫面前,巡按御史算个屁啊! 人家可是部堂尚书王公贵胄照抓不误的锦衣卫。 锦衣卫你懂吗? 权势滔天你懂吗? 天子亲军,鹰犬,爪牙,吃人不吐骨的,你懂不懂? 他不懂不要紧,自己找死也不要紧,可千万别将咱们江泉官绅全部连累了! 第232章 刀下留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吓得呆怔了! 呵斥锦衣卫的当然就是方唐镜。 此时方唐镜就站在焦大人身侧,一副狐假虎威狗腿子模样,鼻孔都快要翘到了天上去。 那为首的锦衣卫大汉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由仰天长笑。 玩完了! 锦衣卫的大人怒极反笑,这后果,谁能承担?! 锦衣卫大人每笑一声,众人只觉得裤头湿了一分,尿意憋得难受。 其实这锦衣卫大汉根本就没有发怒,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大笑。 我……草啊!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就敢阻止咱们锦衣卫办差…… 这家伙是失心疯么?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这样好笑的事情,能让咱们笑一年,不要太好笑了好! 笑意是怎么止都止不住,直到…… 焦如水跟所有人一样,早就惊得呆了。 惊的是方唐镜竟然以他的名义训斥锦衣卫,这就你嬢的猝不及防,太魔幻了有木有! 畜生啊!这畜生怎么就敢! 焦大人虽然不惧锦衣卫,却也不敢随意招惹锦衣卫,而且人家明显身上带着公务,这一嗓子吼出岂不是带着明显的阻挠公务,挑战锦衣卫威权的意思? 这简直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 焦大人当即就有一种掐死方唐镜的冲动。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方唐镜的第二句话又蹦出来了: “笑什么笑!说的就是你,长得跟个棒槌似的,还敢笑,焦大人代天子巡按,你敢蔑视上官?” 嚣张跋扈的狂笑声嘎然而止! 如同一只嘎嘎尖叫的鸭子被人突然一刀抹了脖子。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七名锦衣卫大汉双目圆睁,面上满是迟疑,惊讶,难以置信地看向焦大人。 不是怕了焦大人这个巡按,而是怕了那句“代天子巡按”! “代天子巡按”? 这位焦大人是钦差?! 没听到京里传讯知会有钦差下来啊?似乎不合规矩? 不过若不是钦差,他又岂敢大言斥责锦衣卫? 钦差,代表着皇上权威,在任何官员面前,都有所谓的“见官大一级”。 众锦衣卫就算心中存疑,身子却极诚实地快速滚鞍下马,行云流水般倒身拜下: “臣锦衣卫百户侯明叩见钦差,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为天子亲军,他们可以蔑视所有官员,但是对于天子权威,却是加倍的维护,绝对不敢有半点亵渎! “噗通!噗通!噗通……” 前面数声“噗通”乃是跟随巡按而来的掌牌军士,此时已经吓得晕倒了过去。 后面最响亮的一声“噗通”乃是焦大人跪了。 焦大人只是临时委派巡按地方,哪里是什么钦差了…… 所谓钦差,便是代天子行事,如朕亲临之意,代表天子绝对的权威,容不得半点亵渎,任何一点质疑和不敬都是欺君谋反的大罪…… 亵渎便已如此,假冒了又会如何? 这误会尼玛就要命了! 焦大人本也该就此晕倒下去,可他不能晕,若此时人事不省,一生前途就要葬送于此也。 锦衣卫的人把他当成是钦差,还山呼了万岁,这称呼,这礼节,都是他祖宗八辈加在一起都受之不起的啊! “下,下,下官焦,焦,焦那个如水,不,不,不是钦,钦差。都是误会,当不得,当不得大人大礼啊!”焦如水额头上的汗水哗哗流淌,对着锦衣卫四人砰砰磕头。 泥地上粗砺的石子划伤了额头,汗水鲜血直流,狼狈不堪,可焦巡按已浑然不顾了。 “什么!” “你不是钦差?” “直娘贼,你敢假冒钦差!” “姓焦的,你好大的狗胆!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 锦衣卫缇骑出离的愤怒了,十四只眼睛欲吃人般牢牢钉在焦大人身上! 这是在耍猴么?你当假冒钦差很好玩是么? 焦大人急得嘴巴都歪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一旦假冒钦差的事件被定性,怕是要到诏狱里过完极为短暂的余生。 焦大人连忙出声辩白道:“下官可没说自己是钦差,都是那方……” 不料,话刚说到这里,又被方唐镜打断: “是啊,人家焦大人也没说自己是钦差,只说自己‘代天子巡按地方’,大家都听到的,铁证如山,你们锦衣卫反应过激,总不能赖在我们焦大人头上?” 严格地说起来,巡按这个官职本就不是常设官,时常是奉旨巡视地方,所以代天子巡按地方,这是巡按常用来自抬身价的习惯性用语,大家平时也不会太当真的好不好? 谁能想得到,一句牛皮,到了方唐镜口里便如同真的一般,让人误会至斯! 方唐镜义正词严,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 “噗……”焦大人气急攻心,吐血了。 焦大人,焦你妹啊,还我们焦大人,喊得这么亲热,老子跟你很熟么……焦大人欲哭无泪…… 刚才也就抖了一下官威,吹了一下牛皮,就被这厮抓到痛脚,这下完了,两边的误会是彻底的解不开了。 “呛啷……”七口雪亮的绣春刀出鞘,杀机森然。 “次啦!”一柄绣春刀出鞘时动作大了些,扫过甬道两侧的石墙,刮出大片火花。 这就更让人肝胆俱裂了。 都动刀了,这下真的完犊子了。 “格格格格……”这下所有人都趴在了地下,上下排牙齿格格打架。 连周县尊都不例外,他哪里经历过如此凶残之事。 更有好多人都尿了,实在是怎么控制都憋不住了。 只有方唐镜睁大了双眼盯着绣春刀看,闻名久矣,第一次见到实物,当然要过一把眼瘾。 城门洞里里外外跪倒了一片,反派一方七名锦衣卫大汉站着,正派一方还站着的就只有方唐镜和他的贴身死忠王巡检。 当然,王巡检也是两腿发软,堂堂一米八九的大汉,此时双腿哆嗦得厉害,整个人只到方唐镜的耳边高。 不过王巡检半扯着方唐镜衣角,倒也不至于倒下。 七双凶神恶煞的眼珠恶狠狠地看了过来,如同死神的凝视。 王巡检却是不敢面对凶横的锦衣卫。 所以对上的就是方唐镜小白兔一般纯洁无辜的眼睛,一时双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硬的牙口,就不知你脖子有没有老子的刀硬!” 锦衣卫从来不做跟文官讲理这种蠢事的,直接动手就好。 侯明狞笑着一步跨到最佳的出刀距离,直接一刀就劈了下去。 今日之误会,让他大失脸面,传出去够人笑话一年,这奇耻大辱必须要用鲜血洗刷。 在侯明的想法里,焦如水是必然要捉拿下狱的,而弄死焦如水之前,面前这个挑事的跟班更是非死不可,而且是要就地正法,这才能维持锦衣卫的凶名不坠。 反正假冒钦差,那便杀之有名,根本就不算个事。 侯明故意劈得如同慢动作一般,便是要让对方在死亡的恐惧中颤抖。 一言不合就杀人,方唐镜算是真正见识了锦衣卫的凶残。 不过方唐镜脸上的神情却是半点没变,当然,变也没用,反正以他的身手,铁定是逃不过绣春刀之快的。 所以干脆带上了嘲弄的神情。 当然,方唐镜是早有准备,不然还真是死了白死! “慢!”是王巡检的声音。 慢你妹的慢,你当自己是什么,竟敢包庇罪犯,老子连你一起斩了! 当然,侯明的刀确实是慢了下来,一寸寸的逼近。 他开心的等着方唐镜屁滚尿流求饶的样子。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王巡检那满是横肉的脸挡在了方唐镜身前。 “刀下留人?”王巡检嘴里说着刀下留人,右手却是不顾死活的,颤巍巍的挡在了刀前。 刀下留人,你想多了,老子连你性命一块留下! 而且这人怕不是傻叉?若是肉手能挡得了钢刀,老子就跟你姓好不好? 侯明残忍地一笑,手上加力,刀光一沉,削铁如泥的绣春刀就斩了下去! 就在刀锋距离王巡检的手掌还有一根头发丝距离的时候,绣春刀陡然停住! 侯明双目圆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才控制住绣春刀,一口气运岔,险些走火吐血。 他不得不停! 因为,那看起来傻叉无比的家伙,手掌里竟托着一件要命东西! 第233章 持强凌弱 这是一枚毫不起眼却注定不凡的令牌。 这是一枚看似普通,实则是西厂首领级人物才能佩发的令牌。 对应到锦衣卫相应级别上,至少是千户级以上的人物才有资格拥有的令牌。 “你,你…,我,卑……”侯明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语无伦次。 锦衣卫和西厂隶属不同机构,都是直接向皇上负责,互不统属。 程序上说,他完全可以不鸟这枚令牌的持有人。 但以西厂如今的滔天权势,就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在汪直面前也要伏低做小。 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了西厂的“上官”。 不过,这位“上官”似乎是暗卫,不然也不会委身于巡检的职位上,在这个小白脸面前卑躬屈膝了。 而如今,这手持暗卫首领令牌的西厂“上官”,竟然不惜用身体为一个小白脸挡刀…… 这小白脸什么来头? 侯明这锦衣卫出身是世代沿袭的,百户身份却是实打实一步步升上去的。 不是只知仗势欺人的无脑蠢货,脑子里顿时疯狂运转。 他还在猛想的时候,领口一紧,便被人拖狗一般拖向了城门外。 嬢的,什么人敢对锦衣卫动手,侯明勃然大怒,便又要动刀。 抬头一看,凶焰立灭,竟然是那小白脸,他什么意思? 只见小白脸朝他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实在象极了恶少在挑戏良家少女…… “你什么意思,老子可不是随便的人……”胡子拉茬的侯明顿时心头一凉,不带这么侮辱人的,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上官,张口便要呵斥。 老侯刚想呵斥,不料那小白脸倒先叫起了撞天屈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锦衣卫想干什么,放开我…我们焦大人代天巡按,必会为我作主,你放开我…” 嘴里一边说,还一边拽着侯明飞快地往城门外一处视线死角走去。 此时众人匍匐在地,听到方唐镜的叫屈声,知道锦衣卫已是把气撒在了方唐镜身上,心里莫不长舒了一口气,活该,谁让你挑事,不抓你抓谁! 最好一刀咔嚓了,这个世界就和平多了。 不过焦巡按就另当别论,方唐镜这厮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攀咬自己,真真是难缠之极,这番就算浑身是嘴也别想说清了。 焦巡按越想越是凶险,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两人一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方唐镜就放了手,开口道: “侯百户是不是得了上头命令,要来查江泉县贪腐事宜?” 侯明大口喘气,犹豫了一会才答道:“在下确是接到上头命令,要我仔细调查。” 他回答得模糊,并没有透露具体要调查何人。 方唐镜叹道:“这件事让你们锦衣卫出动,算是把事情摆在明面了。这都是本人考虑不周,原本应该由西厂暗中进行就完美了!” 侯明不知方唐镜深浅和背后的能量,听他口气如此之大,似乎这件事本就是他安排似的。 而且锦衣卫西厂他想调谁就调谁,这简直…… 候明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抱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态,十分违心的说: “大人不必自责,想必上头如此安排也是极有深意的,事情就算难办,也怪不到大人身上。” 方唐镜点点头道:“这话有理,若不是你们锦衣卫嚣张跋扈,也不会搞得现在人人自危,本人想要引蛇出洞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这个责任你得负。” 什么玩意?! 侯明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再三再四回想之后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小白脸说的这叫什么话?! 什么见鬼的引蛇出洞?听都没听说过。 老子才刚刚到江泉,连话都没说两句,哪里知道你有什么见鬼的计划! 这差事还没办,差事办砸的屎盆子就先扣了上来。 而且还找好了甩锅的名目,这甩锅的名目竟然就是锦衣卫嚣张跋扈? 难道你不知道锦衣卫办事,向来就是如此的嚣张跋扈么? 咱们天子亲军,怎的就不能嚣张跋扈了? 说甩锅都是轻的,若往重了说,这就是攀咬诬陷,而且对象还是锦衣卫! 锦衣卫向来是骄傲的,横行天下就没有他们办不了的差事。 相应的,他们也是有羞耻心的,这羞耻心不是坏事做尽良心不安,良心这玩意他们早就喂狗了,他们羞耻心是办砸了差事。 你可以威逼利诱,可以残酷恶毒,可以嚣张跋扈,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唯独不可以办砸差事,这是锦衣卫的家规。 侯明又再三观察,确定方唐镜表情认真没有搞笑。 便忍住一跳三尺的冲动,阴沉着脸反问道:“大人你可知道,锦衣卫是做什么的吗?” “锦衣卫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三岁小孩都知道答案。 侯明的用意当然不是要方唐镜回答,而是一种非善意的提醒兼警告。 言下之意就是,向来只有咱们锦衣卫诬陷别人,从来没有人异想天开陷害锦衣卫的。 锦衣卫不诬陷甩锅给你小白脸就不错了,居然还敢想着诬陷锦衣卫! 方唐镜仿佛看穿了侯明的心思,又道: “我确实是安排好了人等他们自己跳出来阴谋败露,要你们来的目的也是暗中做做打手,做点收尾擦屁股的工作。从头到尾就没人要你们高调现身,这怎么能算是甩锅?” 侯明反驳道:“在下只知道执行上官命令,照规矩办事,根本就不知道你什么计划!又怎能及早配合?” 方唐镜责问道:“无论如何,你到江泉之前总要派人来打一声招呼?一声不吭就直接拿人,莫非这就是你们锦衣卫办事的风格?” 侯百户相当霸气回了一句:“咱们锦衣卫向来就是这样行事的!” 正常情况下,一旦这样的话说出口,这聊天便算是聊死了,再没有了挽回余地。 但方唐镜不为侯百户的霸气所动,呵呵轻笑了两声,摇了摇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折扇,又缓缓收拢,看着侯明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方唐镜才出声道: “你可知道,在锦衣卫里,配合本人行事的后果如何了?”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不应该是说“不配合本人行事的下场如何了”么? 侯明只当方唐镜是故意说反话,在威胁自己,心下冷笑,反问道: “在下倒是很想知道,是谁?”。 方唐镜相当爽快地公布了答案: “此人是你们南京锦衣卫里的名人,纨绔刘百户,你应该很熟悉,他爹是镇海卫都指挥使他非要跟本人配合,如今他大概是你们锦衣卫的千户了?” 方唐镜并没有疾言厉色地威胁什么,反而有点诱惑的意思,却让侯明吓得汗毛倒竖。 纨绔刘百户,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纨绔千百户,正是他的顶头上司,这次任务也是他派自己过来的。 原本两人平级,且那纨绔刘百户资历极浅,办事能力又不行,本不可能如此快升迁的,所以这次升迁大家都觉得极为蹊跷。 据说跟徐小公爷他们到松江府闹了一出什么,回来不久就莫名其妙升迁,当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也正因为神秘才令人莫名心虚得紧,谁知道背后有什么庞大的势力在动作? 方唐镜又冷哼一声,“你以为本人为何能有西厂汪直派下的令牌?不要说你一个南京锦衣卫百户,就是北京锦衣卫百户,见此令牌,也不敢忘了自己的身分!” 南京与北京锦衣卫的身份和威风,两者的高下之别,简直就跟两京的距离一般巨大。 侯明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而且方唐镜胆敢随口直呼汪直的姓名,身份绝对不一般。 敢这么称呼的,要么关系已是熟不拘礼,要么就是势不两立的仇家。 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百户可以得罪得起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侯明怎么能想得到,一个小小的江泉县,里面的水如此之深…… 竟然隐藏着一头巨鳄! 第234章 强权凌辱 侯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事实胜过雄辩,他再不明白该怎么做,也不用在这行里混了。 见侯明已经“冷静”,方唐镜便道: “事情既已发生,便该想如何挽回。你等虽然鲁莽,却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要你听从本人号令,本公子便可保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定能让上头满意。” 侯明委屈无比地开口道: “谨遵大人教诲。大人放手去做,若有过失尽管推到小人身上,小人接着便是了。” 方唐镜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这人怎么不开窍呢,本公子是想请你向那焦巡按自承过失,恢复其信心,让其为所欲为,不然怎么叫做引蛇出洞!” 侯明登时脸如猪肝,只觉无比屈辱,这小白脸还想让他主动赔罪,堂堂天子亲军被逼给对头言官赔罪,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罢! 从来只有锦衣卫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欺负他们锦衣卫的,纵横南直隶这么多年,王公贵胄也抓过不少,谁人不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 传将出去,他侯明必将成为南京锦衣卫之耻也。 方唐镜恶狠狠地盯着侯明道:“此事过后,想必南京的大佬们自会对你青眼有加,赏识提拔!想想你现在的年纪,难道不想更进一步么?” 年近四十的侯明顿时无语凝噎,接着又激零零打了一个冷战。 这小白脸刚才的话反过来理解,岂不是说,若是他敢不与小白脸狼狈为奸,下场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 细思极恐啊! 候明长叹一声,八尺大汉竟有一种向隅垂泪的冲动。 什么时候锦衣卫这么难混了? 什么时候锦衣卫百户竟成了高危职业了? 什么时候锦衣卫成了茅厕,想拉就拉,想过别人的感受么? 在强大的霸凌之下,他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的屈辱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侯明偷偷打量了一下方唐镜,这小白脸一身书生打扮,看样子不过是一介秀才而已? 怎的就如此神通广大? 侯明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未请教大人如何称呼?” 方唐镜折扇刷刷两下,答道:“区区不才方唐镜是也。” 侯明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公子好名字,端的是令人一听就知道英明神武,玉树临风,决胜千里……” 侯明丢开羞耻心这个不该有的思想包袱后,拍起马屁来也不落人后的。 当然,这些马屁中倒有七分是真心的,有感而发的。 锦衣卫这些年就如同后娘养的,在西厂面前伏低做小自不必说,便是在东厂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若是咱们锦衣卫里有这位方公子一般有本事的人物,说不定又能重振太祖成祖时的荣光也未可知。 作为一个世代相袭的锦衣卫世家子弟,没少听祖辈提起当年的荣光。 在那个峥嵘岁月里,什么宰相,首辅,亲王,郡王,还不都是碗里的菜…… 足足半柱香之后,侯明才又恭敬地问道:“请公子示下,接下来小的该如何去做?” 方唐镜施施然道:“你且附耳过来。” …… “啊,狗贼,有种你就杀了本人,否则咱们焦巡按焦大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啊!” 众人在几名如狼似虎,钢刀出鞘的锦衣卫霪威下不敢怒不敢言,动也不敢擅动一下。 没听到那边厢的方唐镜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么,得罪了锦衣卫,能痛快去死都是一种解脱。 接着众人听到噼噼啪啪一顿捶打物体的沉闷声音,原本叫得格外凄惨的方唐镜顿时没有声息。 众人又是一惊,可怜啊,竟是被活活当成肉盾痛殴至死! 这当然是方唐镜做戏,他仔细考虑过,既然错了,就错有错着,演戏要演全套,将收益达到最大化。 怎样才能将利益最大化?当然是要先表现一番不畏强权的样子,树立起读书人高洁的形象。然后就是被各种虐待、侮辱、殴打、谩骂。 如此才能反衬出汉贼不两立的宁死不屈的气节,反正别人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毫无风险,何乐不为? 就在众人以为方唐镜被打死了的时候,便又听到方唐镜断断续续的声音,“狗贼,我即便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都不死?众人再一次感慨,小相公还真是命比小强,不过也太刚烈了! “呸,想死?没这么容易,老子偏偏要让你生不如死!” 又过了一会,方唐镜被侯明拖死狗一般拖了回来,摔在焦巡按面前。 焦巡按魂飞魄散,自忖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便在这时,焦巡按只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人生生提了起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焦巡按回光返照,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最后抢救一下的,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了。 忍不住便发出了哀嚎: “吾乃朝廷命官,尔等非得驾贴安敢非法缉捕!本官要见御史中丞大人,本官要面见皇上,本官要……” 按规矩,锦衣卫捉拿官员非得有宫中的驾贴不可的,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但实际操作中,锦衣卫有很大的自主裁量权,比如遇到突发的大事来不及请示上头的,例如造反,杀官,假冒钦差便属于此例。 实际上,焦大人自己也知道就算喊破喉咙也是无用的,一句假冒钦差便能让他万劫不复。 这些年锦衣卫办的冤假错案还少吗,不差他一个! 但是对肉体生命和政治生命的执着,仍是让焦大人义无反顾的喊了出来。 明知无用也还是要喊的,万一有奇迹发生了呢? 他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反正除了喊也没别的办法,不喊白不喊。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 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 只见那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百户先是将他恭恭敬敬的扶正,然后一辑到地,口里连说道: “误会,误会,下官现已查明,之前全是误会,完全是那方唐镜信口雌黄,污蔑焦大人。多有得罪,还请焦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揭过,可好?” 这…… 幸福来得太突然,焦大人一下子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 恶狠狠地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那锦衣卫百户还保持着作揖的姿态,绝对是认真道歉的态度。 这不是什么奇迹,而是自己的浩然正气镇住了这些狗贼!夫子显圣,夫子显圣啊! 焦大人是正常的清流官,并不是很惧怕锦衣卫,之前只不过罪名太大,一下子自己吓懵自己而已,此时神智清醒,言官的矜持一下子就回到了身上。 “你说误会就误会?冰释前嫌就冰释前嫌?本官刚才的屈辱找谁算?”焦大人冷着脸,心里已经想好了无数种方法把这姓侯的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弹劾是必需的,联络同年好友群起弹劾是必需的,甚至还要联络京城里的同行,天下言官是一家,对了,还有地方的读书人,最好能将整个士林都发动起来,给这些嚣张跋扈的锦衣卫一个深刻见骨的教训!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得办完这趟公事之后才能发动,此时自己也咬不动这些丘八,且让他先得意几天。 打定主意的焦大人勉强扯了扯脸上肌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摆了摆手道:“算了,不知者不罪,你们也是执行公事,咱们各自有公事在身,不可以私废公,算了。” “多谢大人体谅。”侯明顺势起身,总算演完了一场,只要不要脸,倒也不算多难嘛。 有了一个开头,侯明接下来的表演就顺畅得多了。 “咱们锦衣卫接到有人举报,江泉县令周鸿恩年老糊涂,其幕僚方唐镜把持政务,贪婪成性,暗中截流巨额资金,上峰特命下官来些调查,不想惊扰焦大人,实是罪莫大焉。” 你那样子是调查么,分明是明火持仗的抓人,然后大刑伺候,不怕他不招?焦大人鄙夷地想,不对,等等,调查的是谁?周鸿恩?方唐镜? 焦大人几乎要仰天大笑,真乃天助我也! 第235章 稽查地方 焦大人眉梢挑起,嘴角翘起两抹弧度,压住内心的快意,平静地说道: “侯大人不必客气,你我皆是受上命差遣,身不由已,还是办案要紧。” “如此,卑职便不客气了。你们,谁是周鸿恩,谁是方唐镜。” 此时众人已纷纷起身,一惊三吓之下,都有些战战兢兢。听到锦衣卫的大人指名道姓,不由齐齐看向周县令和方唐镜两人。 方唐镜此时摔在地上,似已气若游丝,抬眼正看到侯大人恶狠狠的目光,不由吐了一口唾沫:“呸,狗贼,爷爷就是方唐镜!” 当真是硬骨头的好汉子,众人莫不在心里叹息,莫道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骨头硬起来当真是六亲不认。 “原来是你这穷酸,刚才打不死你,哼哼,来人,将这厮押进县牢,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侯明狰狞一笑,人人心头发寒。 “这厮演技太差,本色演出都如此不济,差评!”方唐镜心中腹诽,面上装出内伤吐血的样子,被两名锦衣卫架了下去。 侯明转身走到面无人色的周县尊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周大人,走!” 周县令如同一尊木偶一般,麻木地问道:“去……哪里?” “自然是去查帐,不然怎知你手下幕僚贪了多少?又怎知你有无牵涉其中?”侯明冷笑。 查帐?又一个查帐的! 这岂不是跟焦巡按一个差事?人们愕然看向焦巡按。 侯明也看向焦巡按道: “大人,既是巡按地方,不如同去可好?正好咱们这些老粗大字不识几个,本想封了帐本带回南京的,有大人在,咱们也就不必如此麻烦了,大人将稽查结果再抄一份即可。” 这…… 焦大人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说好的由咱一家查帐,现在怎的又多出一家? 焦大人不由恶狠狠地看向了吕县丞。 吕县丞三人也是一脸懵弊,敢情窥视江泉这块肥肉的不止咱们一家?! 焦大人眉毛胡子都拧成了一团,袖袍无风自动,显然出了内心的极度失望和愤怒。 他此时算是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人也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窥视江泉这块肥肉的果然不止咱们一家! 回头一想也是正常,江泉光是明面上募捐所得就有近二十万现银和粮食,暗地里的交易又有多少,谁能说得清? 如此巨大的一块肥肉,若不引来群狼争食,那才是反常的事情。 怪只怪事机不密,焦大人恶狠狠地盯着吕县丞三人,都是这三个大嘴巴! 吕县丞他们也是无语啊,他们三人只是把事情告诉了李知府。 你焦大人不是李知府联络上的吗?怎的不怀疑李知府,偏偏就怪到了我们头上? 说不定是李知府大嘴巴呢? “怎么,焦大人不愿意和我们这些老粗为伍,也罢,咱就把账簿全都封了,带回南京审查。”侯明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 显然,稽查帐簿这等超高难度的活对侯明来说,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下轮到焦大人着急了,若是真让这些丘八将帐簿封存带走,自己这次白跑一趟且不说,还会坏了身后大人物交待的大事。 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人更急,一旦帐簿被带走,所有的一切油水都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了,不要说喝汤,连屁都闻不到一个。 焦大人和焦大人和吕县丞三人对视了一眼,这事绝对不能让锦衣卫主导,说不得就只有动用第二套第三套方案了。 四人默默地交流了一个眼神,确定了下来。 “侯大人不必心急,都是替朝廷办事,本官岂会不配合,这便同去。”焦大人微笑。 侯明大喜,再次谢道:“多谢焦大人仗义援手,下官感激不尽。” 按照焦巡按的意思,自己数百里驱车而来,旅途劳顿,原本是要休息一日再开始工作的。 怎奈锦衣卫的大爷们不耐烦在这小地方多作逗留,只得依了他们的意思尽快开始稽查。 一整个下午,焦如水都在县衙里查对帐簿,而锦衣卫则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还安排有人重复记账,这让焦大人很不习惯。 如此一来,别人想要在帐簿上动点什么手脚,也是相当不易。 江泉县本是大县,加之这次受灾,之后又大肆募捐,灾后重建的项目更是众多,帐目比平时陡然多出数倍不止,焦大人一行忙碌了一整个下午,也只稽查了不到十成里的一成。 纵然如此,也早将人弄得疲惫不堪。 所有的人都料不到江泉县的帐目如此众多复杂,便是周县令自己也料不到。 “但凡贪官污吏,莫不是把帐目弄得错综复杂,好让别人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单单从此来看,这江泉县的帐目就十分可疑,本官不敢说十成十查出其中不法事,查个七八成是没有问题的。” 焦大人疲惫之余却是精神很好,笑着安慰跟了他一整天,同样疲惫不已的侯明。 “是,是,一切仰仗焦大人。”侯明看着堆积如山的帐簿,敬畏莫名。 焦大人嘴里说得轻描淡写,实际心头也是压力山大的,这尼玛谁做的帐,自己竟是有大半看不明白,不知从何处查起。 失策了,若早知如此,应该从户部带几个老帐房来帮手的。 按正常情况,这个时候就需要方唐镜配合了,不过焦大人实在是不愿面对方唐镜那张欠扁的脸。 这些帐目明显是在方唐镜这个师爷授意下做出来的,为的就是要让人理不清看不明,若是自己求上门去,岂不让这厮笑话,而且若是这厮故意使坏自己该怎么办? 本就已经被方唐镜看不起了,自诩天文地理算无所不通的焦大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自打脸面的事情的。 好在焦大人还有第二三套方案,这些事都不算大事。 到了散衙时间,焦大人与侯明联袂而出,门外吕县丞三人早已备下丰盛接风宴,望眼欲穿地盼着两人。 一见两人出来,三人就带着众士绅迎了上去。 人人穿着簇新的衣服,便是侍候的衙役也是披红挂彩,十分热闹。 关键是这些人身后还排有七八个唢呐手,玩了命的吹吹打打,喜庆的曲调在衙门口回旋不去,将气氛烘托得如同过年一般。 “两位大人光临鄙县,实是我江泉县上下无上荣光,略备薄酒,敬请两位大人莅临指导。” 劳碌了一天,锦衣卫诸人早已饥肠辘辘,嘴里淡得出鸟来,白吃白喝自是惯例,但如此隆重却是少见,顿时肚子里馋虫作怪,喉头耸动,咕噜噜连吞了无数唾沫。 相比之下,焦大人就荣辱不惊了,十分得体地拱手推辞道: “下官微末之身,何德何能当得起百姓如此盛情?这十分不妥,还请诸位回转,好意在下心领了。” 锦衣卫诸人顿感失望,这文官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连带着自家肚皮遭罪,算了,还是得靠自己! 难得出门一趟,一干人盘算着怎的也要找一两个冤大头安排了今日的晚宴以及后续的余兴节目。 吕县丞当然知道这是焦大人的自谦,吹捧道: “焦公言重了!焦公贤名播于江南,我辈素来敬仰无比的。今日焦公莅临敝县,不尝一下咱们的粗茶淡饭,怎知百姓心意?莫非是嫌弃咱们江泉百姓不知礼数呼?” 这顶帽子扣得好!焦大人犹豫再三,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道: “本官代天子巡按江南民风,雅不欲惊扰地方,然百姓一番盛情,下官却之未免不恭……” 一众锦衣卫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 侯明感慨:一顿饭竟有如此多讲究,看来自己果然只适合做个丘八。 第236章 县衙方向 为了不至于扰民,这场接风宴设在城南边一处士绅的园子里。 园子占地极广,且在园子内建有一连接外河的小湖,湖心建了一排水榭,通过两道长廊与园子相连。端的是把酒临风的好地方。 焦大人侯大人在吕县丞的陪伴下向湖心水榭行去。 此时落日余晖洒落,湖面白鹭纷飞,波光粼粼,甚是让人忘俗。 走廊已点上了通明的火烛,每隔十数步便有美人弹琴,雅乐飘然。 长廊中亦是雕梁画栋,两旁种满时令鲜花,便连番外的异种蔷薇都有十余种,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便是见过大世面的侯明也忍不住啧舌道:“素闻松江富商奢华,眼前这水榭就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 焦大人平静地接道:“由此可见,这江泉知县实是肥缺,为官一任,怕不是要贪上好几十万,你我明日可要好好严查一番。” 侯明深为焦大人的一心为公折服,点头道: “这是自然,一两银子都不能放过,这周县令也是……咦,对了,似乎咱们忘了周县令?他人呢?” 后面这句是对手下问的。 几名锦衣卫相视摇头,回道:“周县令想是心情不好,没来。” 周县令好歹也算是本县主人,接风宴上缺了周县令未免有些不好看。 不过此时谁也没把周县令缺席当一回事。 反正这江泉县令马上就要易主,相见不如不见,免得大家尴尬。 说话间,众人已进到水榭之中。 “鄙乡偏僻,无以待客,倒也有几道地方小吃颇为受人追捧,敬请试箸。” 这次接风宴没有让锦衣卫众人失望,各种珍馐佳肴流水价的呈了上来。 什么牛、羊、猪、鸡、鸭等等家禽一概没有。 全是新鲜的鹿肉,狍子,山鸡,大雁,野蘑菇,生蚝,熊掌,海虾…… 最绝的是竟然有河豚,一碗乳白色的浓汤里漂浮着一片片雪白如玉的河豚肉,能把人肚里的馋虫勾了出来。 琳琅满桌足上了二十多道菜,真真是眼见为食。 也没有让焦大人失望,这些菜,十道里倒有八道是他平日里喜欢的菜肴,可见吕县丞他们还是颇为用心的。 当然,好菜也是要好酒配的,焦大人这一桌上的是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入口软甜,后劲绵长,又不宜醉人,最是适合文人文绉绉的行酒令,酒酣耳热后指不定就能斗酒诗百篇呢! 相形之下,配给锦衣卫这些英雄好汉的当然是三蒸三晒的番外烈酒。 这些粗汉们自是不耐行什么酒令的,掷色子猜拳这些尽显本性的游戏才是他们的最爱,酩酊大醉之后还有余兴节目,今晚注定是一个迷醉的夜晚。 面对“江泉百姓”如此超规格的盛情,一众锦衣卫都默默地放宽了腰带。 若是不放开了喝,岂不是对不起百姓的一番苦心,对不起天地良心? 一顿寒暄之后,大家开始推杯换盏,忙碌了一整天,纵然是焦大人也是饥肠辘辘,面对的又都是极合口味的美食,加之众士绅的热情,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 当然,若是方唐镜这等吹毛求疵的穷酸在这里,免不了会酸上两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好在这货已经进了大牢,皆大欢喜。 连周县令缺席都没有人注意,更别说新任的王巡检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没有人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而此时的方唐镜,正在大牢里和王巡检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王巡检神色郑重地退了出来,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之中。 整个江泉县,最孤独的或许就是周县令了,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官衙里喝着苦涩的粗茶。 其实是以茶代酒,因为他面前还摆着一坛散发着酸气的劣酒和一碟卤猪头皮。 劣酒已经见底,忠心不二的长随早先还能陪着他喝上两口,此时早已不胜酒力,鼾声如雷了。 周县令是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一生做人做官谨小慎微,纵然不能冰清玉洁,却也绝对不会沾上不清白的钱财。 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他也已经想通了,官可以不做,但名声却是自己唯一还能守护的东西,那可是要伴随着自己下半辈子的,不容丝毫玷污。 因此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选择了在这里独守。 为的就是要守护帐目,他很怕有人趁夜来这里动手脚,毁了自己一生清白。 夜幕越来越深,漆黑如墨的天幕笼罩下,无数罪恶在滋生。 周县尊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武力值。 也许不是高估了自己的武力值,而是高估了自己的声望值。 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官威,一定是没有宵小敢于作祟的。 再怎么说,他现在还没有被免职,面上还是官,杀官等同于造反,是诛族的大罪。 江泉县治安一向还算良好,应该没有人敢于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讳……? 他不是天真,而是无奈,他也曾试着调集衙役值夜,但是没什么鸟用。 人人都把他看成了待罪之身,连表面的客气都免了。 对于他的吩咐,没给他脸色看的就已经算是极有良心的人了。 想要别人听令行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若是被当成了周知县的同党,这笔帐算谁的? 而他唯一能信任的方唐镜也进了大牢,他去送了药,见到的方唐镜已经奄奄一息,哪里还指望得上…… 所以他就只能悲壮地一个人独自执行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即便是被贼人暗算而死,也总好过背负骂名而死! ……不知过了多久,衙门外传来打更人报更的响声“梆,梆,梆……” 时间已经来到了三更,周县尊从半睡半醒中醒来,已经三更了,再坚持三更就没事了。 周县尊又灌了一口苦茶,又苦又涩,悲愤难以自抑。 就在这时,灯芯猛地一跳,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周县尊一怔,猛地发觉自己身前似乎多出了一道摇曳的影子,整个人顿时毛骨悚然。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后脑一痛,整个人又再次倒回到了桌上,仿佛他根本就没有醒过来一般,身边的长随依旧是鼾声如雷。 而在城南的湖心水榭之中,从外面如厕回来的邹典史面带醉意,冲着吕县丞和彭主簿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会意地一笑,大事定矣! 端起了酒杯,三人又开始轮流向两位大人敬酒。 “大人,可有兴致听一听咱们地方小曲‘金玉满堂’?唱曲的可是咱们地方有名的女校书‘小貂蝉’哦!”吕县丞面上带着男人都懂的笑容着问道。 焦大人到底是文官,此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反倒是侯大人越喝越有精神,听到有女校书唱曲,哪有不听之理,大手一挥道: “唱什么酸啦唧的‘金玉满堂’,咱弟兄们最爱听‘相思十八那个摸’,让那小娘们给咱们来一个。” 这…… 吕县丞三人面面相窥,这是高雅会所好不好,能不能文明用语,也显得咱们是高等人。 侯明不耐,铜铃大的眼珠一瞪,三人顿时软了。 好,你赢了…… 三人正要开口,便在这时,突听外面有人高喊道: “快看,走水了,县城里走水了,半边天都映红了!” 这一声喊,顿时把众人的酒意喊醒了八分。 众人纷纷抢到凭栏处向外张望。 果然,县城正中心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当真是把半边天都映得通红。 所有人都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如此大火,不知已经烧毁多少房屋!烧死多少条人命,这下糟糕了! 这时候,有人发声道: “那里,好象是县衙方向啊!” 第237章 有冤报冤 失火的正是县衙,而且还是六房机要之地,专门办公和存放帐簿档案的地方。 当众人气喘吁吁地赶到县衙的时候,大半个县衙已经烧成了白地。 好在县衙占地够广,失火的又是正中的办事之处,虽将六房的办公之地烧成了灰烬,不幸中的万幸的是,在大火还没有波及到两旁街道的时候便已被民众扑灭。 这起失火乃是人为纵火,毋庸置疑,因为纵火犯也已经抓获。 不是别人,正是本县正堂大老爷,知县周鸿恩。 无数救火的衙役和群众可以作证,火势冲天而起的时候,大家看到周县尊在长随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疯疯癫癫的喊着: “烧了好,烧了好,把所有的罪恶全都烧掉!还人间一个清白。” 消息一出,立即就震撼了所有人,周县尊莫非发了疯么,好好的怎就要放火烧了县衙呢? 立即就有消息灵通人士和专业分析帝从错综复杂的事由中找出了“作案动机”。 “此事实在早有端倪,不足为奇。” “此话怎讲?这位兄台还请把话说明白些,事关周县尊清名,若你不能说清楚,休怪咱们扭你送官。” “切,这事不是明摆着的么?那姓周的贪墨了咱们的救灾银子,现在上头查得紧,他心一横,一把火烧了,来个死无对证,你能奈他何咩?!” “不可能,周县尊平日里也算爱民如子,你看这次救灾,发钱发粮安排住处安排活计,人人能吃饱穿暖,小娃还能读书,对咱们百姓多好!” “唉,所以说你们不读书,不知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当官的哪有不贪的,黑眼珠盯着白银子,那周知县背地里不知贪墨了咱们多少银子,别的不说,咱县里商会捐了数十万银两,他只拿出两万两赈济灾民,余下的银子呢?还不都进了他的私囊。” “可我怎么听说,所有银两一律由‘救灾扶贫基金会’全部分配,你莫不是在此造谣,毁坏周县尊清誉?” “早说你们还是太幼稚,千里为官只为财,你懂么?只能说这姓周的手段太高明,自己拿一百两,会从指缝里漏上一二十两出来做做样子,堵住咱们百姓的嘴!不信你看,现在还能见到‘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人么,鬼影都见不到一个。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早就卷款潜逃了,正不知在哪个销金窟里,等着跟周县令分赃呢!” “这话有理,这些天我就没看到过‘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人。” “你说的虽然有一点点道理,可我还是不信,咱们江泉县多少年了,就没一个当官的关心过咱们百姓的死活,现在才出了一个周县尊,就出了这种事情,我总觉得这里面不简单。” “别说你不信,我也不想相信的啊!可你想啊,前面刚有巡按大人来巡视地方,后面就有锦衣卫的大人来严查周县令。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锦衣卫啊!听说小师爷才说了两句公道话,就被打得吐血三升,现在还押在大牢里生死不知,换了你是周县令,你怕不怕?” “怕又怎的?” “怕就对了啊,若你是周县令,一旦落到锦衣卫手里,岂不是生不如死?没听说过官逼民反吗?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搏一把,一把火烧了帐簿,来个死无对证,说不定还能搏一线生机。” “周县尊我可是见过的,是个脾气极好的好人,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啧啧,你真是太年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当官的哪个不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就你这们的,被人卖了还要帮他数钱,真是的。” “畜生啊!这些锦衣卫也太不是东西,硬是把一个好县令给逼反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能把锦衣卫的大人跟畜生并列呢,这些人连畜生都不如好!” “可怜啊!难道就没地方说理了吗?” “当然有啊,不是有巡按大人刚好来咱们县了吗?那可是戏文里唱的八府巡按,上打昏君,下斩谄臣,无所不能的,咱们让巡按大人为咱们主持公道去。” “同去,同去!” “我看你们还是拉倒,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巡按也不是什么好鸟。” “话不能这么说,焦大人可是清名在外,谁不知他是焦青天。” “什么见鬼的焦青天,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第一次听说。你倒是说说看,他做过哪些大事?” “这个……,反正没听说过他贪墨,总要比周县令和锦衣卫要好些?” “诸位,你们跑偏了,我总觉得放火的不是周县令,他会那么傻?放了火之后自己还在现场让人堵了个正着?” “可大家都看到的,整个县衙里就他和他家的仆人两人,不是他还能是谁,总不能是火平空烧起来的?” 当侯明和焦大人带着人开始收拾残局的时候,面对的就是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 侯明一头的黑线,尼玛又被诬陷栽赃了,这江泉地面是邪门到家了,谁都敢把锦衣卫不放在眼里。 敢情在这些人眼里,锦衣卫就是个屎盆子,什么腌臜货都往里面塞就对了。 焦大人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他的官声虽然没怎么遭到侮辱,却也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动听,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此时周知县已经被看管了起来,其实看不看管的也没多大区别,他此时蓬头垢面,整个人都已经如同行尸走肉,神智不清了。 “焦大人,出了这档子事,江泉县是不能再呆了,咱们还是尽快把嫌犯转移到府城,免得出了什么幺蛾子就说不清了。” 侯明冷静下来,江泉水太浑了,尽早抽身才是王道。 此时民意汹汹,若是有心人把矛头指向他们锦衣卫,他这七个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侯大人此言甚是,咱们连夜就走,免得横生枝节。江泉县务就暂且由吕县丞署理,彭主簿协理,侯大人你看如何?”焦大人点头。 “如此甚好,就这么办。”侯明同意。 “对了,别忘了把那方唐镜带上,他可是县衙里运作的实际掌控者,少了他,很多事情都没法查下去的。”焦大人又补充到。 “放心,跑不了这小子。”侯明残忍一笑。 兵贵神速,两位大人带上嫌犯,召集了一支百人的护院队伍保护,连夜乘大船向松江府急驶而去。 吕县丞与彭主簿邹典史自然是要留在县里收拾局面。 当然,县里的产业怎么处理才是重中之重,没有他们三位是断然不成的。 表面上看,周知县和方唐镜都倒了,江泉县已落入到了他们手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救灾扶贫基金会”的那些理事这些天就象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鬼影都见不到一个。 三人当务之急,是尽快把“救灾扶贫基金会”掌握到手上。 大家都知道钱就在“救灾扶贫基金会”手里,不尽快变现有个屁用。 江泉县就这么大,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所以三人第一道命令,就是给旧六房胥吏尽数“平反”。 紧接着就把这些人全都撒出去,严令这些人动用所有关系,务必将“救灾扶贫基金会”众理事执事找出来。 这些人自然是对周县尊和方唐镜一党的“余孽”恨之入骨,不用吕县丞鼓动也是要拼命的。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 第238章 有仇报仇 权知县(代县令)油光焕发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志得意满。 腆着硕大的肚皮,舒舒服服地坐在正堂知县的大位上。 吕权知心满意足地从心里哼哼出声,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了十岁,实在是太舒坦了。 县衙被烧成了白地,现在临时的衙门就设在吕府大堂,倒也十分方便。 臀下这张新的大位是县里钟氏家具行特意孝敬的,为显庄重,连夜加装了许多镶银嵌玉的饰物。 奋斗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从一个倜傥少年到现在这个身材都变了形的油腻中老年,理想终于是成了现实,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 面对堂下无数敬畏羡慕的目光,吕权知很想高歌一曲表达此时内心止都止不住的狂喜。 堂下这些人就是刚放出来的六房旧部,这些人自然就成了他最得力的手下。 而原先那些三班衙役,由于是“前知县余孽”,有干系的早跑了个没影,没有干系的也不敢再来县衙当差。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被他们这些“反骨仔”亲手抓进大牢的。 在这种情形下,三班的捕头自然都被吕权知定性为“匪类”。 直接发下了海捕文书,尤其是前总班头“王捕头”,就更是海捕文书里的头名。 将三班衙役这些不长眼的狗才处置了一遍,自是人人感激,吕权知自己也是得意非凡,又生出了高歌一曲的想法,近来笑醒之余总是想要引亢高歌,止都止不住啊! 不过一想到下面这些人生失败者全都是废物,哪里能感受得出他这个胜利者的滋味,心中未免有些失望。 “咳…咳…”清了清嗓子,吕县丞决定将这些废物撒出去,完成废物利用。 他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堂下,用沉厚有力的声音说道: “好了,冤有头债有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道理大家都应该知道。 ‘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人跑得没影了是? 大家也不用着急,真接杀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的老巢,还怕找不到人么?” 此言一出,乱哄哄的堂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始作俑者是谁,当然是方唐镜这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的老巢就是方家村,听说那里最近闹得可是欢实,油水多到打屁油裤裆的地步。 不得不说,吕权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稍一分析,就直指问题的要害,把众人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 “大人,方家村地处穷乡僻壤,民风彪悍,属下以为,咱们贸贸然进入,说不定会遭遇暴力拒法。”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原刑房典吏吴续有请示。 “一群无知村夫愚妇也敢抗拒执法,别忘了,你们代表的可是朝廷,还怕了他们不成!”吕权知嗤之以鼻。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这些人被方唐镜整怕了,有道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需要给点鼓励,于是吕权知又放缓语气道:“你们放手去做,有什么事本县给你们兜着!” 有了吕权知这句话,所有人都活泛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些天受的苦楚定是要加倍的讨要回来的。 当然,众人也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知道那些村民好勇斗狠,很可能会抗拒执法。 众人一核计,很快就有了对策。 接下去各人开始招集人手,将各家的佃户护院家丁加上县里的地痞流氓,很快就集齐了五百多号精壮汉子。 领了执法令信和牌票,浩浩荡荡地杀向了方家村。 带队的是原兵房典吏陆寿庭和原刑房典吏吴续有这对老搭档。 两人穿着簇新的吏服,站在最大的一艘“旗舰”船首,显得十分威风。 不过若认真细看,两位的衣服都显得十分宽大。 经过这段时间的牢狱之灾,两人看上去都清减了许多。 尤其是一脸大胡子的兵房典吏陆寿庭,原先可是个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子,此时竟如同一根枯枝,不问可知,在牢里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刑房典吏吴续有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年纪本就不小,这一趟大牢里进出,背都驼了。 没多久,又一个人站在两人中间,位置更加显眼,这个人就是方唐镜的起家垫脚石,刘书办。 刘书办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一个小小书办这么简单。 因为熟悉业务,又是被方唐镜迫害的元老级人物,且在吕县丞面前献了不少良策,比如这次直捣方家村的策略就是他首倡的,颇得吕县丞和彭主簿的赏识。 最重的的是,他之前一直跟县里商贾打交道,对于如何对付这些商人最是门清。 而且对帐,查帐,阴阳帐都是一把好手,人才难得,因而他此刻已经荣升师爷。 三人都是被方唐镜严打的重点受害者,此时自然是恨意中烧,没能亲手将方唐镜大卸八块,那就要将他的老窝捣得稀烂,便是连方家的祖宗祠堂也定是要拆烂捣毁再踏上一只脚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倒霉,全族株连。 吕权知发威,便是要叫所有人知道,什么叫破家的县令,这就是! 从今天起,这江泉县里他吕权知说了算! 队伍分乘十艘百料的中型快船,涨起风帆,一路势如破竹。 刘师爷和陆吴两位典吏站在最大的一艘“旗舰”船头,脸上却不见意气风发。 三人俱都面红耳赤,似是才经过了剧烈的争吵一般。 刘师爷气咻咻地说道: “总而言之,东翁的意思是他独占一成半收益,彭主簿邹典史合计一成半,你们六房占一成半,其余人等占半成,余下五成都是要孝敬上头的,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没什么好商量的。” 真真是得意便忘形的小人,陆吴两位典吏心中对姓刘的破口大骂,开什么玩笑,二十万两银子,一成就是两万,半成就是一万,怎都不可能放弃的。 吴典吏呵呵一声,面上露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表情道: “既然刘师爷话都说得这么不见外,老朽也就把话摞在这了,我们六房的意思是三位大老爷总共得两成半,咱们六房得两成,其余人等得半成,余下五成随三位大老爷怎么处置。” 刘书办怒极反笑道:“吴大人,你这话就太见外了,真把自己当外人了?也不想想,没有咱们大人,你现在还在大牢里,做人呢,还是莫要忘本。” 什么叫“外人”?就是要排除核心圈子的意思,这就是红果果的威胁了! 吴典吏咬牙,想当初,他进大牢之前还是吕县丞的“智囊”呢,这姓刘的在他面前那叫一个虚溜拍马,肉麻得不行,自己就是放一个屁,他也要抢着深吸两口,大赞真香。 奈何现在形势比人强,这货转身就变脸,都骑在自己头上狐假虎威了,上哪说理去! 悄悄看了看陆典吏,只见陆典吏目露凶光,悄悄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 这是陆典吏这些日子坐牢的心得,自己以前吃亏就吃亏在心太软。 若是一开始就直接带人拿下方唐镜,哪里还有后面的诸多牢狱之灾。 所以一旦事有不谐,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有问题的人。 这纯粹是反应过度,看来大牢这段时间把陆大人关惨了,心里都已经有些变态了。 吴典吏深吸一口气不看陆典吏,咬了咬牙,还是顶着压力,说道: “咱们六房可是有近百号人,都是拖家带口的,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哪?叫咱们以后怎么实心办事?” 吴典吏口气放软,不过话也明确表明,你若非要如此,休怪咱们以后做事的时候出工不出力,阳奉阴违,使绊子。 刘师爷见吴典吏服了软,不由松了一口气,也缓和了口气道: “你说的这事,咱们东翁也是想过的,已经另外想好了给你们补偿。” 六房这些人倒也不是蠢货,经此一次牢狱之后,明白了自己之前一团散沙才被方唐镜轻易各个击破,出狱之后便吸取了教训,抱成了团,打定主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吴典吏人老成精,便是他们推出来与权知县讨价还价的刺头。 这些人为吕县丞卖命,都卖进了大牢,才分得一成半收益实在是少了些,不过二十万两现银都已经分配好了,尤其是孝敬上头的部份,是绝对不能少的,所以也只能从别处开源了。 陆吴二人一听,事有转机?不由都竖起了耳朵。 只听刘师爷不慌不忙道:“你们坐牢这段时间,怕是只听说说方家村抖起来了,却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多豪?” “这个……确实是孤陋寡闻了,还请刘师爷赐教。” “现在方家村摆在明面上的四百料运粮船就有十五艘,光这一项就不止两万白银。 更别说他们还在大兴土木,建大码头,十几个仓库,什么批发大市场。 现在那里等待交易的布匹,粮食,生丝,棉花,货物堆积如山,仓库都不够装。 都是要拉到荆襄作交易的,全县的商贾都有货物囤积在那里。 据说最少也有十几万两的货物。想想看,是不是一笔大买卖?” 陆吴两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呯呯狂跳。 “吕大人准备做一票大的?”陆典吏呼吸急促,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颤音。 “非也,咱们大人怎能做那竭泽而渔之事,这些货物里,能没收的只有那十五艘粮船,余下的仓库,码头,市场这些还是要照旧经营的,只不过这些经营所得就需要由咱们县里掌握了,这可是一棵摇钱树。”刘师爷回答得十分干脆。 陆吴两位典吏也是齐齐点头,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有异议,方唐镜那小贼纵有千万般该杀千刀的罪过,这敛财的本事却是不得不服,自己这些人加起来都没人家一个指头好使。 “这个,吕大人准备怎么分润?”吴典吏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三位大人三成,你们六房三成,孝敬上头四成,这下,可满意了吗?” 满意,太满意了,不可能不满意,这可是个源源不断的财源…… 三人相视一笑泯恩仇,均觉快意无比,纵声狂笑。 “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 三人仿佛已经吃到了方唐镜的肉,正在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笑谈渴饮仇人血,不亦快哉! 便在这时,脚下陡然一顿,“旗舰”停了下来。 三人蹙眉,这才行进了大半的路程,怎的就停了下来? 前边有人划了小艇来报。 “报……大人,前面出现大批官兵,勒令咱们停船检查!” 第239章 狭路相逢 三人正快意长笑,不料“旗舰”陡停,有人来报,有官兵要登船检查? 这就莫名其妙了,哪里来的官兵? 最近的卫所就是金山卫,镇海卫这两大松江府屏障。 不过这两卫均为备倭所设,重点防御方向乃是海上。 且两卫与江泉相距两三百里,早已出了他们的防区。 若非接到南京协防调令,两卫官兵就算是吃多了撑的,也不敢擅离防区深入内地。 “他们是哪个卫所的,可有说为何要检查?”感觉到事有蹊跷的三人狐疑地对视了一眼,问那报信之人。 报信之人乃是陆典吏的亲随小厮,本就是安排在第一艘船上来回传信的。 这小厮期期艾艾地道:“那为首的官军凶恶得紧,开口就要按人头算,每人半两银子的过路费,当先的甘攒典刚开口还了一句,便被一记大耳光打脱了半边牙,谁敢多问。” “每人半两银子过路费,怎么不去抢!”众人都是破口大骂。 “这些该死的杀才,手伸得如此之长,看来今日是要大出血了。”吴典吏怒骂道。 三人疑心顿去,摆明了就是来勒索过路费的,这才是大明官军的本色嘛! 这种越境设卡的事各处官兵可没少干,当然也不是常设,基本都是以搜索流窜倭寇为由,临时在各处要道设卡,狠赚一笔便走,实是生财有道,地方上还不能说什么,剿倭最大嘛。 不过每人半两银子的过路费实是吃相太过难看,饿死鬼投胎么? 这样的事也不是没遇到过,不过以往的时候,大多是每人十五至二十个铜板就可以了事。 这次事情仓促了些,但每人三十个大钱已经是各人心中的底线,一下子多出了数十倍,怎能不义愤填膺。 这里五百人,岂不是要二百五十两之多! 最重要的是,这江泉境内本是自己的地盘,你们这些外来户该给咱们过路费才是,真真岂有此理。 所以这事是必须有人去交涉的。刘师爷和吴典吏都看向了陆典吏。 陆典吏是兵房典吏,与官兵打交道是他的老本行,不指望他交涉还能有谁? 陆典吏看向刘师爷问道:“刘师爷,待会这笔过路费怎么算?” 早知如此,出门应该先看黄历的!刘师爷心里暗叫晦气,不过士气是不能坠的,便道: “自然是公中出,陆大人尽管去交涉,能省尽量省,不能省也要尽快打发了这些丘八。” 陆典吏便道:“那好,我老陆先上去看看,你二人静待本人消息。” 吴典吏蹙眉道:“我跟镇海卫的范把总有些交情,不如同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陆典吏正觉势单,有人相陪求之不得,便道:“如此甚好。” 二人跟着小厮上了小艇,向前面大船驶去。 渐渐接近了首船,两人也能看到大河中横亘着的五条大船,每条均是四百料的大船。 甲板上排列着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兵士,人虽不甚高大,却是个个膀大腰圆,横着长的典范,这些人下盘结实,可谓水陆战皆宜的兵种。 兵士里有手持火枪的,长枪的,盾牌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兵器,人一个小阵形的模样,杀气腾腾,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骄横模样。 “嬢的,这下糟糕了,这些都是精锐,怕不是哪个指挥使手下的亲兵营出来打野食,十两银子怕是打发不了。”陆典吏心情陡然低落。 这些人没有打出旗号,这也很正常,私底下设卡,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寻常卫所官兵穷得跟难民似的,见到他们这些当官的,早屁颠屁颠地上来讨好了,自己随便扔个两当打发叫花子便可。 哪可能如这般衣甲整齐,黑洞洞的枪口,明晃晃的钢刀,莫不看得人心里发怵,而且这些人牛哄哄鼻孔朝天的架式,肯定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主。 “他玛的,倭寇来了畏之如虎,对咱们善良百姓倒是如狼似虎,这些官兵,没救了。”吴典吏怒骂,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这些天被关在大牢里,银子流水般淌出,半点进项没有,每个人可都是肉痛得紧的。 而且由于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受剥削阶级,心态上不知不觉间便把自己当成了“善良百姓”。 好不容易有了盼头,这银子的影子没见到,便要先倒贴出去两百多两银子,当真是剜心剜肺般的痛,万恶的官兵! “老吴,慎言啊,前面就到了。”陆典吏苦笑,官兵这种黑恶势力,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 “知道,我也就嘴上发发牢骚,过一把干瘾。唉,若是船上是范把总,或其相熟的就好了,起码能给个人情。”吴典吏叹息。 胥吏这种生物的特性就是谁拳头大谁是老大,畏威而不怀德。 因此比他们更凶残更不讲理的官兵简直就是他们命里最大的克星。 不一会,小艇行至最大那艘官军船边,见他们过来,大船放下两只吊篮将两人吊了上去。 报信的小厮并没有跟上船,临上船前腿肚子发软,没能上得去。 不过还是不要上的好,这些凶神恶煞的官兵看人的目光分明就盯着人的脖子,总觉得凉飕飕的,在下面呆着就好。 陆吴二人上到大船,便见一队队官兵昂首挺胸地分成两列排开,甲板正中坐着一名身着锁子甲的魁梧军汉,身前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摆着一张舆图。 不过这将军似是有些怪癖,在他身后,还摆着一张香案,上面供奉着什么?似乎是刚刚祭祀完河伯之类的仪式?与森严肃杀的气氛总有些格格不入,看起来总有些怪怪的。该不会这位将军信奉什么教门? 身边数名大汉按刀而立,肃杀无比。 “小人江泉兵房典吏陆寿亭,刑房典吏吴续有,见过将军。”两人敛气屏息上前行礼。 匆匆一瞥间,发觉这位将军的面目依稀似有些熟悉,只是戴着头盔,一下子想不起来。 “啪!”这位将军抬头看向二人,然后重重一拍桌案,整张桌子都跳了几跳,“原来是故人,来人……” 这一声拍案,让小艇等候的小厮和摇船的两名力士听得清清楚楚,完了,这些丘八狮子大开口,敲诈未遂,要谋财害命了,再不逃就小命休矣! 三人吓得几乎就要夺路狂奔,后面的话半个字没听,只想着如何逃命,但是腿软手软的动弹不得,却只能瘫坐在小艇上等死。 “来人,看座!”那位将军哈哈大笑道: “你二人数月不见,怎的就瘦成了狗?好久不见……哈哈哈哈!” 这声音怎的如此熟悉,而且…… 陆吴二人抬头细看,突地失声尖叫道:“是你!” “没想到,正是本官!”那将军得意洋洋。 陆吴二人看清这位将军相貌,突似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大骂道: “原来是你这个贱户,走狗一般的人物,胆敢假扮官兵鱼肉地方,真当朝廷治不了你么!你若识趣弃暗投明,尚可保留个全尸,否则株连九族……!” 似乎这两人的反应早在这位将军预料之中,他突然冷笑一声,狠狠地将手里茶杯甲板上一摔,“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同时将军大喝道:“够胆!左右何在,给我将这两人抓起来,重打三十军棍!” 耳朵听到船上的对骂,下面小艇的三人脸色死人一般灰白,牙关高频率地颤栗,想喊救命,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只听到上面一顿乒乒乓乓,然后便没了声息。 又过了一会,只见一名队正模样的人出现,对着小艇上三人喝道: “这两条狗头竟然对我家将军出言不逊,摆明了是要包庇倭寇,你们且回去报信,叫你家主事人拿五百两银子过来赎人,不然把你们按通倭处理,通通办了!” 下面三人手酥脚麻,却如蒙大赦,哪里敢多呆,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将小艇驶离了官兵的大船。 小艇行过河道拐角处,三人才敢喘出粗气,齐齐抬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心中顿有再世为人之感,若论起人世间最他嬢凶险的事,莫过于自己这些当狗腿子的了! 第240章 仇人相见 三人惊魂未定,尤其是那报信的小厮,他作为陆典吏亲随,自思好在临上大船前灵光一闪,没跟着上去,否则现在生死不知的人里怕是又多了一个?赎金就不会是五百两而是六百也说不定呢! 想到能为大家省下一百两,心里那点不能与陆大人同生共死的负罪感顿时烟消云散。 至于他这条贱命能不能值一百两,别人又会不会拿一百两银子赎回他,这个时候完全不是考虑这种细节的时候。 还是要尽快请刘师爷拿主意,解决了这个问题才是忠心为主的好奴才。 无论如何,这一趟能从官兵手底下完整的回来报信,实在是太阿弥陀佛了,改天要去给观世音娘娘上香还愿。 当然,现在还有戏要演,于是小厮用力揉红了自己的双眼。 当小艇回到“旗舰”上的时候,小厮顿时放声大哭,连滚带爬地一把抱住刘师爷大腿,嚎啕道:“刘师爷,救救我家老爷……他们被那些该死的官兵扣起来当成‘肉猪’了。” “肉猪”乃是本地土语,指被土匪绑票的人质。 一边干嚎,一边将事情缘由说了出来。 刘师爷一开始时十分紧张,听到那将军发怒,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些丘八实在是无法无天,简直比土匪都不如。 后来听到对方狮子大开口,一口价五百两,心里不知怎的,反倒松了一口气,这些该死的官兵,杀敌时个个争先向后,抢起钱来人人奋勇向前。 这些狗嬢养的官兵,大敌来临时一筹莫展,敲诈起自己人来花样百出,真他嬢的烂透了! 事先扣上一顶通倭的大帽子,无非是对方要钱的下着手段,如同街市无赖常用的“打死狗讲价”,以便敲诈有名罢了。 刘书办与陆吴这些人不同,他乃是在商人圈里厮混惯了的,很有商人价值观,一下就看出了这起事件的“本质”。 在他看来,这定是陆吴两个视财如命的铁公鸡太过抠门,在过路费的问题上还钱过狠,令得对方恼羞成怒,于是狠狠地出手教训了二人,并将二人扣为“肉猪”。 否则大家都是为了求财,非亲非故的,犯不着往死里得罪人。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个事。 陆吴两人的死活,他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只要能完成东翁交代下来的事情便可。 而且刘师爷眼光十分远大,五百两银子对于寻常人来说,当然是一笔巨款,但相比方家村的金山银山,又是微不足道了。 唯一麻烦的是,少了陆吴两人,这五百两银子一时之间难以凑齐,少不得要搜刮一番自己人了。 “去,传我命令,各船凑钱来缴。”刘师爷十分嫌弃地一脚将小厮踢飞。 于是在刘师爷的严令之下,各船领队开始逐个搜身,好一阵鸡飞狗跳。 大伙这趟出门,就是冲着诺大好处来的,现在好处没捞到,反倒是先要从自家腰包里往外掏钱,自然是人人不愿意的。 不过这里可是水上,大伙就是想躲也没处躲,只能乖乖地被上官搜刮,人人肚子里骂娘,怨声载道,士气一落千丈。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大伙儿东凑西拼,总算凑上了四百二十六两。 刘师爷不免一阵郁闷,这不足之数还是得自己掏腰包。 怀揣着“赎金”,刘师爷在战战兢兢的小厮带领下,驶向官军大船。 刘师爷没有半点惧怕心情,自己怎么说也是财神,这群穷疯了的军汉哪敢对财神不敬。 等到小艇越来越近,刘师爷的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敢开口就要五百两的数字了,这一身豪华的装备,这威严的军容,这睥睨的士气,绝对是他近年来见过的最精锐的官军。 这绝不是一般的官军,更不是那些烂到根的卫所兵,搞不好是南京某个大人物的亲兵营。 眼见有人来了,那艘官船照例放下吊篮,将刘师爷吊了上去,小厮照例是双腿发软,死活不肯上去的。 刘师爷上到大船,一眼便看到甲板正中大马金刀坐着一名身着锁子甲的魁梧将军,在他身前是两张小凳子,上面坐着鼻青脸肿的陆吴两位典吏。 这两人看向刘师爷,蠕动着嘴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看身边数名按刀而立的大汉,顿时又闭了嘴。 刘师爷也看到了那张供奉着什么的怪异香案,这将军还挺信神的。 当然,刘师爷也跟陆吴两位一们,心里也难免疑惑上面供奉着的是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 该不会是什么邪恶的教派仪式? 刘师爷快步上前,抱拳行礼道:“在下江泉刘昭士,见过将…将…军……,是你!王,如,虎!” 刘师爷几乎就要跳将起来,他已经看出来,面前这位哪里是什么将军,这厮就是化成了灰他都不会认错,正是那逃窜的通缉犯“王捕头王如虎”! “你,你,你……”刘师爷戟指而骂,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说刘师爷这辈子对什么人心理阴影面积最大,绝对不是方唐镜,而是面前这满脸横肉的王捕头了,当然,他并不知道现在的王捕头已经是王巡检了。 要说王巡检当捕头的时候,还是十分关照他们这些旧同僚的。 在大牢里也没对他们动用酷刑,行事完全按照方唐镜文明执法,以德服人,治病救人的宗旨。 不但安排给他们这些头面人物单间,还好吃好喝的供着,比之寻常犯人要舒坦百倍。 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便是想招青楼姐儿进来解解闷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但这世上就没有比软刀子杀人更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情。 他们所有的舒坦都是建立在银子的基础上的。 不想吃那猪食一般的馊饭,没问题,一个杂粮窝窝头一两银子,童叟无欺。 不想喝混浊的泥水,也没问题,一罐水一两银子,这可是从井里打的纯水,很公平? 不想住满是跳蚤臭虫的大间,没问题,单间一晚二两,比起外面客栈,算是很公道了? 想喝酒?可以的,平日里十个大钱一斤的劣酒只卖一两银子,这是有风险的,知足了? 想看看书,跟外面通通口信什么的,也没问题,一本书一两银子,友情价的哦! 带信就有些违反规矩了,要加点高危通信费,一个字马马虎虎五钱银子,够意思了? 就连拉屎拉尿都是钱,这绝不是开玩笑,不给钱,比平常小两倍的马桶满了也是没有地方倒的,一次三两银子,就这,还是已经打过了折的优惠价。 总之如此这般,就是沈万三也要住成穷光蛋。 刘师爷入狱最久,从一开始的土豪,然后就成了小财主,往后就成了富农,中农,贫农。 最后家里小妾眼见他再无出狱的希望,家底也败得差不多光了,便卷了他最后的财产跟人跑了。 刘师爷到后面已彻底沦为了最底层的囚徒,不但住进了大间,还备受同屋犯人的凌辱,天天挨打,倒屎倒尿,做的都不是人做的事…… 而且通过在他身上的实验,王捕头他们有效地改进了策略,提高了各种物资的价格,效率大增,使得六房那些家伙进到大牢之后,迅速破产,个个沦为了比他还惨的最底层囚徒。 而这些昔日的同僚们,莫不把这一切痛苦的根源都归结在了他身上,凡是被别的囚犯欺负过后,总会逮住他痛殴一番,找回点心理平衡,这日子,哪里还是人过的…… 凡此种种,想起来都是泪,若非他心志坚毅,死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不屈信念,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一切都是心灵深处无法愈合的噩梦,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被自己凄厉的惨叫吓醒的。 此时破家夺财的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一股热血涌上脑门。 刘师爷的反应就跟陆吴两人看出了王捕头时的反应如出一辙,顿时双眼血红,还哪里记得自己身处敌营,只恨不得吃其肉扒其骨,整个人跳将起来,就要拼命了。 第241章 堂堂九品 小不忍则乱大谋。 师爷就是师爷,这份职业注定了是玩脑不玩力的。 刘师爷才一热血上头,马上就止住了自己的冲动。 不得不说,狱中那段坎坷的人生经历让他学会了很多,很多,尤其是忍…… 如果不能忍,他光是活下来就很吃力了,他早就想通了这个道理,所以现在活得很好。 人可以冲动,但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当成鸡蛋去碰石头。 刘师爷冷静了下来,大丈夫斗智不斗力,他并不是没有机会,而且机会很大!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些人确实是官兵,而且是精兵,当然,只要是大明的兵就好。 “原来是王捕头,你可知道你此时的行为简直如同造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你当老子是吓大的!王巡检很是不屑。 王捕头是从来不和文人讲道理的,尤其是刘师爷这种半吊子流氓,半吊子自封的文人。 王捕头对付对手惯常的手段就是直接动手,先拿下再说,讲道理什么的是上面的问题。 不过当王捕头成为王巡检后就不同了,因为是官了啊! 巡检是官,九品武官也是官,是官就要讲官场规矩,讲究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而且做了官之后,他就需要独挡一面,不能再时时有人罩着,很多事需要独立处理的。 这本是王巡检的弱项,好在他的引路人方唐镜是这方面的行家。 王巡检通过孜孜不倦的摹仿学习,总算是达到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境界。 此时对付刘师爷这种不入流的“师爷”,倒也不怵。 于是王巡检同样打起了官腔道: “本官身为江泉巡检,行使巡察之职本就是朝廷体例,何来造反之说,倒是你姓刘的‘大不敬’案件仍在审理,竟敢内外勾结,私自越狱,今日撞到了本官的枪口之下,难逃森严王法,哈哈,哈哈。” 对于自己竟然能有理有据的说出这一番道理来,王巡检大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 巡检?呵呵!刘师爷冷笑道: “原来王捕头还不知道,昨夜周县令纵火焚烧罪证,已被巡按大人和锦衣卫大人拿下,押解入松江府听勘。 此时江泉县由吕县令署理,彭主簿协理。 吕县令已经为咱们这些,不愿与周鸿恩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而被诬陷入狱的,吏员及六房上下全部平反昭雪。 同时,对于以你王捕头为首的,一众周鸿恩爪牙全部革职查办,你和几名班头虽得到消息逃窜在外,却已是上了海捕文书。 你现在不过一区区逃犯,身死族灭不远,还敢私处聚众设卡,形成造反! 你一个人死不要紧,千万不要连累了这些无辜的官兵!” 刘师爷越说越疾言厉色,为的就是要让四周这些“受蒙蔽”的官兵们知道真相。 在他的固有印象里,官兵再怎么精锐,本质上也不过是吃皇粮混日子罢了。 除非实在活不下去,否则哪里可能跟着一个完全没有前途的“反贼”混,甘冒着杀头灭门的风险呢! 只要自己“振臂一呼,晓以大义”,这些人还不屁颠屁颠的倒戈?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举起了装银子的包袱,看向了四周,大声道: “弟兄们,我代表江泉官府,江泉父老来看望你们来了,这里面有五百两银子,是我们江泉百姓的一点心意,我们知道你们是被姓王的反贼所蒙蔽,现在,我宣布,谁能拿下这反贼,连升三级,赏银千两,绝对不愁荣华富贵……” 既有煽人亲情,又有名份大义,还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三管齐下,这姓王的也只能乖乖束手伏法了。 仓促之间就能想到如此绝妙的反制之策,刘师爷实在是对自己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如果是寻常卫所士兵,搞不好真要被他说动,大家都是混饭吃的,犯不着玩“造反”这么高难度的技术活? 只可惜王巡检并不是反贼,什么重赏也伏不了他的法。 所以在刘师爷口沫横飞的时候,王巡检只是抱着胳膊,象是看傻叉一样看他卖力的表演。 直到刘师爷说完,王巡检才洋洋得意的拍了拍手掌,立即有十分狗腿的亲兵奔向了香案。 眼见亲兵奔向刚才心里还在疑惑的香案,刘师爷先是不解,接着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香案,祭祀,神秘教派…… 不好,这伙人怕不是官兵,很可能是白莲教余孽假扮。 白莲教渗透到地方,官府,官兵里的事情可是时有耳闻的! 该死,想不到这王如虎竟真的敢造反。怪不得如此有持无恐,失算了! 刘师爷刚才敢大义凛然地侃侃而谈,就是吃准了王捕头不敢真的造反。 可是现在认定了王捕头当真造反之后,后背登时被冷汗渗透。 只见那亲兵捧宝贝似的从香案上捧来一个包裹交到王如虎手上。 “让你这土包子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宝贝!”王巡检愈发的得意起来。 包裹看起来不小,外面包着防水的油纸,看不出形状,鼓鼓囊囊的,足有人头大小。 人头?该不会是哪个倒霉鬼的人头被这伙反贼借来祭天用了? 刘师爷两股战战,全身抖如筛糠。 完了,完了,这次轮到借自己的人头了?真的完了! 刘师爷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打定了主意要跳水狂奔的。 可奈何全身已经如同面条一般软绵,试了数次,反倒是差点把翔憋出来。 泪水模糊了他深陷的眼眶,苦也,才脱狼窝又入虎口,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背呢…… 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到王巡检的动作,直到王巡检嘚瑟的声音炸雷般在他耳边回响,才将他惊醒了过来。 “看到没有,吏部的任命状,兵部的关防和印信,老子现在可是正经的官身,你这狗才见了本官,还敢不跪!” 什么? 不是造反? 不是人头? 不是要借自己的人头? 等等,什么“吏部的任命状,兵部的关防和印信”?难道…… 刘师爷拼命揉了揉眼,双目圆睁。 果然就看清了上面的江泉县巡检司使的委任状,以及兵部的堪合官印。 这家伙真的是官? 这么说来,这些官兵是巡检司下辖兵丁? 草,虚惊一场! 只要不是造反就好办,你是官身就更好办,这些兵丁既然是我江泉所辖,就最好办不过。 柳暗花明又一村,真真天助我也,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刘师爷顿时原地满血重生,整个人精神奕奕,几乎就要仰天长啸。 好容易才压住狂喜,大喝道: “姓王的,你已于昨晚被吕县令解职,现在本师爷代表县衙,接管巡检司,你现在可以乖乖跟本师爷回县衙听候发落了。” 说到这里,刘师爷想起了什么,从袖袍里取出了数张海捕文书,最上面一张正是通缉王捕头的告示,还盖有吕权知的大印。 所谓一入官场深似海,半点官身不由人,除非你当真敢造反,否则上官的命令是非遵守不可的,至于你之后有没有本事找人平了这件事,就看你背后的势力和运作了。 这海捕文书正是刘师爷执笔所画,以他对王如虎的刻骨仇恨,上面的画像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嬢的,哪个狗头画的,老子长得如此威武八面,竟然画成了一个杀猪的。”王巡检先是十分好奇的接过了海捕文书,本想好好地自我欣赏一番,一看到自己的画像,顿时就怒了。 刘师爷脸皮狂抽,重点,重点! 重点是你已经是通缉犯了好不好,谁他嬢的耐烦和你讨论长相! 更何况你本就长得不似人类,老子把你画成杀猪的都已经相当给脸,有错么! 第242章 刷经验值 深深吸了一口气,刘师爷说道:“王大人,这下看清楚了,还不俯首听命,想造反么!” 王巡检对刘师爷当真是嗤之以鼻,不屑得紧。 官场最粗浅的常识,连老子都门清,你一个当狗头师爷的竟然不懂,要你何用? 这岂不是说聘你当师爷的吕县丞比你还蠢? “造反?你这狗才好胆,胆敢诬陷上官。老子堂堂九品官,真要免官也要有兵部文书才能算数,你算那根葱,敢免本官?就算是县尊正堂也只能让老子停职待劾,无权罢官的。何况你不用县尊正堂的大印,盖的是县丞的印,有个鸟的用处!”王巡检简直是用鼻子说完这些话。 呃,刘师爷顿时僵住。 这……才是重点! 昨晚行事虽然是早已计划好的,也执行得十分完美,但他们事先却是没能算计到知县大印上。 所有人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知县大印一定会是在周县尊身上或者他的住处。 拿下了周县令,大印岂有不入自己囊中之理? 因此设计火灾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大印的问题。 而真当火灾将县衙烧成白地的时候,周县尊整个人已经有了失心疯的倾向,哪里还问得出什么来。 不过当时大家仍然十分乐观地认为大印必定就在公房之中,毕竟周县尊都守在那里,他要办什么公事也是需要用到大印的。 等大火熄灭,再慢慢寻找不迟,反正也烧不化,当前最重要的是把周鸿恩和方唐镜这两个家伙弄到永不翻身。 凌晨的时候,大火已经扑灭,可截至自己出发的时候,却仍然没有寻到知县大印。 看这王巡检底气十足的样子,仿佛早就知道吕权知拿不出大印的样子…… 这就让人让人想不通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以自己的心智口才,竟然不是一个老粗的对手,这师爷还怎么当得下去! 王巡检鼻孔都快翘上天去了,这些事关本人官身的道道,他早就打听得门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糊弄过去的。 他本可以一上来就直接办了这刘师爷的,故意和他废话这么多,就是想学学方唐镜的以德服人,拿这厮刷经验值。 反正如果以德服不了人的话,再以拳头服人也不迟。 这次完爆刘师爷的经历,给王巡检的官途涨了相当大的一截经验值。 最重要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种爽感简直停不下来! 不过令王巡检想不到的是,此时的刘师爷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呆呆怔在当场也并不是吓得傻毙了,而是刘师爷已经从大印的问题延伸到了一个真正令他不寒而栗的问题。 明面上吕权知已经掌控了一切,然而只要知县大印一日不在他手里,他所有的行政命令就完全是名不正言不顺,没有行政效力的。 因而持有县令的人照样可以在暗中做他想做的事,因为一切都有官府的正当手续,比如买卖交易,政令通行,方方面面都是不可能不认的。 尤其是外县的生意,别的地方肯定是只认知县大印的,谁会理你区区一个县丞的小印。 假如这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人为事先设计…… 如果说知县大印并不在县衙之中,而是掌握在某些人手上,那么这一切很可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 一个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的阴谋。 而设计这一切的,只能是那个恶毒至极的方唐镜! 想到方唐镜的种种恶行,刘师爷只觉得喉头发甜,一口老血逆袭,噗的一声就喷了出来,在空中染成一团血雾。 王巡检大获全胜,生生将刘师爷气得吐血,心里的成就感简直要胀爆。 “老刘,用不着这么小气,这才两三句话,你就吐血了,你身子骨羸弱,可经不起吐……” 王巡检话未说完,突然眼前一花,刘师爷动了…… 刘师爷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拼命了。 他当然不会傻到跟王巡检拼命,他开始拼命逃走! 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陆吴这俩傻毙,跟王如虎玩命,这和鸡蛋碰石头有什么区别! 智者不为也! 他是师爷,玩的是头脑不是武力! 所以他一声暴喝之后,手一扬,手里包裹里的大小碎银暴雨一般打了出去! 与此同时,刘师爷身形暴退。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水乡人,谁没有几手泅水功夫? 只要让他跳进水里,他还是有把握游回到已方船上的。 他必须从这里脱身,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整个江泉县官府。 他要把方唐镜他们的阴谋尽快告之吕权知,如果行动够快,还是来得及补救的。 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们所作的事一旦败露,那可真就是连累家族,连累妻儿老小永不得翻身的大事。 自己一方还有五百人,反败为胜是不敢想的,可再怎么的也能护得自己脱身! 事起仓促,王巡检只来得及抬手挡住脸面,身上很是吃了数十下银雨。 虽然不痛,侮辱性却是极强。 不说现在自己已经是堂堂九品武官,掌管一县巡检兵丁,就说以往自己做总捕头的时候,那也是威风八面,打遍江泉无敌手的,此时竟然被一个贱人偷袭暗算成功了,传将出去如何做人,威严何存,怎么对得起这身官衣! “直嬢贼,想跑,老子就让你跑!”王巡检狞笑着从亲兵手里取过一根长矛,掂了掂,便要投将出去,直接戳死这直嬢贼。 以王巡检的武力值,这一矛投将出去,绝对能将刘师爷身体插个对穿,让他到死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 “大人,小师爷交待过,务必要把这姓刘的背后人挖出来,可不能弄死了!”亲兵其时就是他当捕头时的狗腿子,当然知道很多内幕,见王巡检此时发怒,不由提醒。 杀死人容易,但要伤人而不杀人就有难度了,尤其王巡检走的路数大多是大开大阖,精细的玩意还真不一定有把握。 并且刘师爷也足够狡猾,跑的时候是以蛇形机动的,滑不溜手。 咝,王巡检有些牙痛! “没事,他跑不了!”身后传来一道沉稳淡定的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王巡检大喜,有王教官王一枪出面,让那厮先跑百米又何妨! 说话间刘师爷已经跑到了船头,两排的官兵未得号令,一动不动地整齐排列着,没有人多看刘师爷一眼。 能有如此军纪,也多亏了这些时日来的苦练。 说时迟那时快,刘师爷猛吸了一口气,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力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飞离船面。 他发誓,自己已经将平生所有的潜力都已经催逼了出来,实在是没有理由逃脱不了魔掌! “左脚,射!”王一枪一声断喝。 “呯!”一声清脆的枪响发出。 “啊!”“噗通!”先是一声惨叫,然后便是落水的声音。 王巡检和亲兵抢到船头往下看,不一会,便看到中枪的刘师爷从水里冒头,疯狂抱脚呼痛,大团血水染红了了周身,毫无悬念,说打左脚就打左脚,不偏不倚! “还是偏了一寸,小子,罚你回去加练一个时辰,枪口加吊一块砖头,你可服气?”王一枪看也不看,调头训斥跟在自己身边的五名徒弟。 刚才出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孙子,王小枪。 以王一枪的本事,打中了毫不奇怪,算不得本事,只有教出能接自己衣钵的神枪手才叫本事。 对了,不叫神枪手,按小师爷起的正规名字,该叫“狙击手”。 王小枪打小就跟着祖父王一枪训练,本事倒也学到了七八分,不过打活人终究是没机会,这刘师爷恰好凑上来,不拿他刷经验值还能有谁。 还有谁?! 第243章 大棒甜枣 刘师爷和陆吴两位典吏带出来的“远征军”,终于又可以开向是方家村了。 不过与他们之前的士气高昂不同,人人垂头丧气,如丧妣?,他们是被迫的。 三百名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的官兵虎视眈眈之下,五百俘虏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半点。 没看到吕权知的心腹师爷反抗是怎么个下场么,腿都被打断了半条,偏偏还没有全部断开,连着半边筋,血肉外翻,红白相间的骨茬子触目惊心,真真是生不如死,绝对是故意的! 众人兔死狐悲,觉得若是这般残废渡过下半生,还不如当场打死了好过。 陆吴两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王巡检一个不开心就找他们的麻烦,大牢里那段黑暗到令人窒息的经历,实在是让人心有余悸。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五百人距离方家村越来越近,恐惧感也越来越强。 有些人甚至准备好了长痛不如短痛,打不过有什么了不起,最多咱们自杀总行了。 然而出乎所有俘虏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距离方家村越来越近,来迎接的民船就越来越多,一船船的拉来劳军物品往官兵们手里送,简直如赶集般热闹,便是他们这些俘虏都分到了好些食物。 而大船驶入村里的时候,包括俘虏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方家村民热烈无比的迎接。 老族长带着人指挥,码头上舞狮鸣锣,鞭炮喧天,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众俘虏心下稍安,自己这些人也不算首恶,真要算帐也没道理算到咱们头上……? 并且再怎么说也算是乡里乡亲的,打一顿教训一顿免不了,最多大家再凑几个钱赎身,这样总可以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批批工头模样的人上到俘虏船上。 这些人如同挑牲口般逐一撬开俘虏的牙口,这里捏捏,那里擂上两拳,似是看看身板够不够结实。 嘴里还好出诸如“是个能挑两百斤的夯货”“一看这手老茧就是个挖矿的好手”“这身板,好一个牲口”“是个壮劳力”这类让人胆战心惊的话来。 人类的联想能力是相当丰富的,见到这些人的言行,俘虏们脆弱的小心脏不免就想得多了一些。 完了,听说北边的人贩子就是这般挑人去北边挖矿的。 谁都知道北边的矿区那是九死一生的活计,先不说杀人如屠狗的鞑子,单单那深入到暗无天日的地底矿区就让人毛骨悚然。 每日挖不到足额的矿物,不但没有饭吃,还会被当成赖皮狗一般鞭打,再好的身子骨也要被打成渣。 最该死的是,矿区不是在不毛的无人区,就是在野人出没的深山老林,即便是放任你逃跑,跑出来也是个死。 这五百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汉子,身体自然是倍棒,然而这时想到暗淡的前途,不知这一去还能有多少人在有生之年能有命回来,再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凄然而下。 偏偏那些挑人的家伙还在不停地刺激人: “你们这些狗曰的,算是撞到大运了,若不是工场缺人,非一个个将你们剁了做成刀削面喂王八不可!还哭个毛线的哭,再哭,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这些俘虏自然是加倍的悲痛,但却是当真不敢再哭,谁都知道这些黑心的人贩子是真不把人当人看的。 “好了好了,老胡你也不必吓唬他们,他们已经够可怜的了,大家别听他的,咱们自古传下来的规矩,不听话的最多沉猪笼,哪有剁了喂王八的,咱们又不是水匪。” 我去啊,众俘虏欲哭无泪,沉猪笼据说比抹脖子还要惨好不好。 “草,你俩个说的是人话吗?咱们是那样的人吗?小师爷早就交待过了,咱们是治病救人,改造他们,改造,知道吗?”一个挺有权威的中年人这时发声了。 众俘虏心下想死的心都有了,什么叫改造,定是某种恶毒无比的酷刑? 早知如此,早先就该拼死一搏的啊,再不济跳水而逃也总还是有那么一丝机会的? 现在不但兵器被没收,身上的服物也被剥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就是想反也是有心无力,真真是一步踏错终身错,再回首已百年身。 那中年人接着说道: “你们这些兔崽子都听好了!改造呢,就是做活路,用你们自己的双手洗刷你们的罪过。 按咱们小师爷定下的规矩,咱们方家村村民管理会已经判决过了,你们算是从犯,罚做五个月劳役。 服劳役期间,咱们方家村管你们吃住,每月还有一两二钱银子的工钱。 他奶奶的,都赶得上长工的月钱了。 不过咱们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谁他嬢的想跑,被兵丁直接打死的也就算了,打不死的,刑期加倍,月钱减半。 当然,若是服役期间表现好的,也可酌情减免刑期,或者加月钱,都是可以的。 是想吃敬酒还是罚酒,就看你们自各的选择了!” 什么? 还有这好事? 这怎么可能? 真不是买到北边挖矿? 还能有工钱领,该不是骗人的? 众俘虏心情大起大落,一时不敢相信,随即就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甚至有人还抱头痛哭。 其实这些人里多的是二流子,街上的地痞无赖,还有的是核心家丁,护院什么的,许多人的月钱甚至有二三两之多,一两二钱银子的月钱倒也还不至于让他们欢喜成这样。 可架不住一开始就被暗无天日的未来吓了个半死,不,是自忖必死,众人心里的预期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卑微到了泥里。 就在心丧若死之际,陡然柳暗花明,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怎能不让人喜极而泣。 最重要的是,这个“刑期”恰恰就定在了他们的心理底线上。 短了起不到惩罚作用,太长了又不免人心动荡,时间一长就会产生逃跑怠工现象。 现在只定了五个月,不长不短,咬一咬牙就过去了,何况也不是白做,还有工钱。 都在一个县,离家也不算远,日后家里人也可以过来探视。 何况大明律中,他们这些人可都是每年都要服劳役的,服官府劳役的时候还要自带粮食,工钱是一个铜板没有的。这里包吃包住,每月的月钱算是纯赚。 如此一想,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五个月就五个月。 “服了,小师爷定的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方法,果然是大有道理,明明这些人是被咱们强迫了来做活路的,怎的反倒欢天喜地,真真是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王巡检大是感慨,他身边站着米校长还有徐所长。 刚才训话的中年人就是米先生客串演出,倒也是有声有色,把一众俘虏吓得一楞一楞的。 “没办法,现在咱们方家村百废待兴,处处开工,缺的就是人手,这五百俘虏的到来,总算是能缓一阵子了。”米先生也是感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 在他看来,方家村此时就是一个正在诞生的奇迹。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四方商贾云集,巨量的货物和人流简直把人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老王,我看你高兴的倒不是这些,你是开心自己的缉私船有着落了?”徐所长此时已跟众人熟不拘礼,平常时不时还会聚在一起喝点小酒,都是小师爷的心腹,精诚合作是必须的嘛。 水力大纺车自从有了方唐镜的指点,现在已经解决了诸多纸面的难题,第一架样机正在争分夺秒的制造中,方唐镜布置下来的牙膏牙刷已经定型,即将投入量产,正缺人手之际,当真是赶上了。 “这是自然……”王巡检哈哈大笑。 自巡检司成立以来,装备什么的一样不缺。唯独就是一直为缉私艇发愁。 天天操练,手都痒出鸟来了,不打出点威风来,怎显得我王如虎的威名。 再说了,没见过血的队伍怎能练出小师爷要求的铁军! 此时有了这十艘快艇在手,说不得就要拿周围的水匪和那些假倭们练练手了。 几人说话间,一众俘虏已经被众工头一队队领走。 难得的,俘虏脸上没了死样活气,个个精神头都不错,倒真象那么回事。 第244章 和光同尘 清波绿水将一座小岛与陆地隔离开来。 环绕小岛四周的是一条如玉带般的修竹,再往前则是大片的野地,无数野花正在争奇斗研,彩蝶纷飞,美不胜收。 然而小岛的中央,则只有一座十分庞大的巨石建筑矗立其中,守卫严密,阴森恐怖。 这就是松江府监狱,外界人称“鬼见愁”的就是它了。 明媚的阳光从窄小的窗棂里钻进阴暗的囚房。 阳光中,尘埃微粒一粒粒显现,十分清晰。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伸进了阳光里,似是要掬起一捧阳光。 当然,这只是徒劳。 “和其光,同其尘,阳光底下再无什么新鲜事。” 一袭青衫的方唐镜轻轻一笑,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掌,继续看书。 他虽然被关进了松江府的大牢里,却因为锦衣卫的吩咐,并没有受到虐待,相反,还单独安排了一间单间。 虽是坐牢,方唐镜却是并不打算荒废学业,请侯明帮着置了些文房四宝,继续勤学不倦。 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因为无人打搅之故,在这监狱之中,学习的效率成倍的提升,这让方唐镜竟有些愕然,自己该不会是命里必须在大牢里读书才能突飞猛进? 已经到松江府三日,三天里,竟没有人来提他上堂过审,仿佛焦巡按和侯明都已经将他遗忘了一般。 反倒是李知府每天会派人过来送上酒食,透露招揽的口风,却一律被方唐镜婉拒了。 开什么玩笑,对于将要成为过去式的人,方唐镜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拿热脸凑冷屁股!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周县令能不能挺得过去。 从牢子口里得知,周知县疯病未愈,加之罪状并未落实,因此并未收监关押,只是被软禁在松江府衙里。 知道周县令短时间里没有生命危险,方唐镜心下大定,可以静下心来读书了。 只是作为要犯暂时关押此处,却三日没有过堂,还是让他颇为意外。 须知兵贵神速,不是应该一日三逼的吗? 不过这些事,他也操心不来,不如安心读书,时光易过,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事实上,不是别人不想问罪于他,而是正在为如何处置他发生了分歧。 锦衣卫侯明毫无疑问是想把他带回南京,交由上面处理,该谁头痛谁头痛去,他可不愿这烫手的山芋留在自己手里。 焦巡按身负使命,当然是想把方唐镜弄死,因此主张大刑伺候,坐实了他贪贿之事,当堂杖毙了事。 而李知府则不然,他还是想把方唐镜捞出来饶其一命为自己效命,当然,前提是方唐镜能为已所用。 这小子实在太妖孽了,尤其弄钱的本事,更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知府自从在方唐镜手里吃过了大亏之后,专门派人详细调查过方唐镜,不查不知道,一查真真吓一跳。 方家村正在筹建什么批发市场,贸易交易中心,短短一月,商贾云集,商船如织,妥妥的日进万金。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江阴县里的政令不可能出自数十年政绩平平的周鸿恩之手,应该全都出自方唐镜规划。 这样的人哪里是妖孽了?简直就是财神爷! 以松江府此时的情形,李知府自知即便走了万首辅的路子,只怕也很难再坐得稳了。 按照朝廷惯例,发生天变府县的主官大多是要贬斥罢黜一批的,更何况他这里还出了好些乱子,动用了官兵才平息下来。 走万首辅的路子也未必能完全免祸,最好的结果就是平调了。 所以他才要将江泉县的政绩全部据为已有,这才能有保本的机会。 可若能降服一个如方唐镜这样的幕僚跟随,更进一步岂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李知府早已看得明白,说到底,天下事无非就是一个“钱”字,什么仁义道德都是扯蛋。 比如这次走万首辅门路,若他能拿出的不是现在的两万两银子,而是万银子,事情早就摆平了,说不定还能得个嘉勉什么的,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还杳无消息,让人如坐针毡。 再看长远一点,朝廷为何看重江南?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粮”二字,只要他能展现出出众的生财能力,再在万首辅跟前打点一番,日后京里部堂侍郎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论是皇上还是朝廷,任何时候都是缺银子得紧的。 “远实兄,此子桀骜,难以驯服,可要三思啊!”远实是李之荣的字,焦巡按与之私交甚笃,此时两人正在私下里商议如何处理方唐镜。 “正因如此,吾才先晾他三日,观其心性。”李知府长叹一声接着道:“然此子宠辱不惊,三日里镇定如恒,日日读书不缀,竟似无事人一般,实难下手。” “远实兄,昔日魏太祖下诏请司马懿出山,派的使者可是虎痴。”焦巡按阴恻恻一笑。 虎痴者,三国时武力值与五虎将平起平坐的魏国大将许诸。 三国时,曹操派人许诸去请已经三次拒不征召入朝的司马懿。 曹操给许诸的命令只有一条:“不奉诏则斩之。” 焦巡按提醒李知府,不为我所用便为我所杀。 这一条李知府自然是深知的,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是已深陷其中。 上了船就不要想着下船,除非尸体被人抛下船去。 从大局来看,现在也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此事不太好处理,松江府监狱名义上虽属于府衙,实则锦衣卫常年有坐探总旗驻扎,方唐镜入狱时又有那锦衣卫百户亲自交待牢子照看,又日日派人探视,你我该如何下手?” 李知府蹙眉,是该下决断了,当断不断,反受其患,万一事情败露,第一个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就是自己。 “如此岂不正好,若那方唐镜在狱中‘自杀身亡’,责任蛛丝马迹都不会在咱们身上!”焦大人又是一笑,满脸阳光灿烂。 李知府心中一寒,他委实没有想到这样一位道貌岸然的清流官,竟会有如此歹毒心思,关键是听他的语气,似是此行老手一般,实是让人心悸,不过面上却是露出欣喜来,忙道:“贤弟可有教我。” 焦巡按呷了一口茶才道:“愚弟也没有这份本事,不过嘛,从人中有上面的人,专一行那阴私之事。今日必有人至西门‘金玉珠宝行’行窃,你我只需将窃贼关入狱中,至于那方唐镜今晚如何乖乖地‘自杀身亡’,就不在你我考虑之列了。” 此计极妙,将杀手当囚犯关入监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另一名犯人,任谁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 李知府抚掌道:“如此甚好,不如今晚由老夫做东,请贤弟和那侯百户至‘百味香’一同把酒言欢可好。” 焦巡按也是抚掌道:“如此可要叼扰兄长了,松江府的潘嫂醋鱼据说比之西湖醋鱼更胜三分,愚弟可就不客气了。” 大事商定,自然是要饮过一场的,且还能让锦衣卫的人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何乐不为? 至于锦衣卫背上了这个看管不严的锅,背了也就背了,他们不就是干这个吃的吗? 第245章 松江大牢 松江府监狱建于洪武十三年,乃是在一个三面临水的孤岛上,一座废弃的佛寺“证觉寺”的旧址上修建而成,沿用至今已百三十余年矣。 其间经数次重建,又曾定为专用于关押倭寇之所,故而建造得十分森严坚固,鲜有人能逃脱。 且松江府由于与海外通私者众,每年犯事者不知凡几,以至于监狱备受重视,朝廷专设有司狱司管理,有督导府辖各县监狱狱务之责。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司狱司使也是锦衣卫坐探监督范围,常年有锦衣卫派小总旗坐镇,属于锦衣卫的传统势力范围。 这也是为什么江泉县一出事,侯明就立即想到将相关人犯转移到松江府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将人关进了松江监狱,就跟关进了南京锦衣卫诏狱也差不了多少,都是自己人的地头,地方官并无多少能耐把手伸到其中,侯明自然是相当放心。 监狱内部分为内监,中监,外监三监。 内监关押死囚重犯,中监囚禁徒,流刑重犯,外监系一些治安盗匪。互不往来。 从结构上看,三监是三个回字形层层嵌套,三层之间除有铁珊相隔之外,还有流动哨来回巡视,每一层都设有铁门。 其中以最里层的内监防卫最为森严,不但大门又重又厚,终日上锁,到了晚上还要封上盖有主官亲笔画押的封条,到第二天早上能由司狱使验封打开。 如此森严的监狱,不论是外面的人想劫狱,还是内部的人想越狱,都是一件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 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一只苍蝇想要飞出去也是难上加难。 事实上,自这座监狱建成以来,就没听说有人能成功越狱。 而方唐镜就关押在内监的最深处,侯明自然是放心得不得了,接到李知府的邀约之后,欣然前往。 酉时过半,随着三声鼓鸣,内层的监门缓缓关上,将夕阳最后的余光挡在了门外,整个内监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这一关,就要到明日辰时才能打开,漫漫的黑夜开始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过了一会,内监里陆续亮起了昏黄的烛火,一灯如豆,仅能勉强看清牢房里的人犯。 当然也有几个地方的烛火特别通明,这些地方除了值班的牢子值房,就是几个较为特殊的犯人所在地。 这些人都是需要特殊照看的重犯要犯,比如杀人越货,通倭破家的巨匪海猴子乔五,又比如犯了死罪,却有大把钱财可供挥霍的巨富华亭卢员外,还比如方唐镜这样上头特别关照的要犯。 方唐镜此时左手里拿着一杯浓茶,右手则是在不停地奋笔疾书,面前已堆满了厚厚的一叠稿子。 时不待我,每一点光阴都不能荒废了。 狼毫穿梭在白纸行中,时而如脱缰野马绝尘疾驰,时而如毒龙出渊异军突起,时而又如龙腾九天兴云布雨,一行行蕴含胸臆的激扬文字纷纷跃然于纸下。 一篇八股文章写就,放下笔,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再从容地喝点茶润喉,缓缓闭上眼,将自己写就的八股文与记忆里的那些八股范文对照,检讨得失。 还是差了些气势,古人所谓的浩然正气,这东西当真是看不见摸不着,偏偏还要体现在八股文章里,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取过一张白纸,又开始了新的破题,承题,起讲…… 不知不觉间,方唐镜的八股文章突飞猛进,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只不过,他用来对比的范文其时都是名家的成名之作,又或者是状元中试之作,这才显得自己差了一筹。 后人都知道八股文章是仕途敲门砖,是工具,是一项技能,与真正的学问关系不算很深 却不知即便是工具,也是要熟才能生巧,巧之后才能推陈出新,新之后才能有血有肉,肉之后才生魂,生魂之后才能有浩然之气,此便是八股文中的一以贯之。 现在方唐镜的八股文已达有血有肉,距离有魂有气却还差了一些,更达不到一以贯之。 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的,一般的老儒也就方唐镜现在这个程度,比如齐老夫子,现在他的水平想要指点方唐镜已经很难,最多能挑出一些小毛病,不足为名师了。 所以方唐镜能做的就是从自己记忆深处翻出八股名家的文章来砥砺自己,见贤思齐,如此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以前是水平太差,不能领会这些名篇中的微言大义,现在重新读来,却是字字珠玑,添一字太多,损一字太少,受益之多,无以复加。 方唐镜这般将令人闻名色变的大狱视若无物的态度,看在旁人眼里,就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泰然自若模样,坐牢坐出了书房夜读的气派,若是有一位温婉女子相伴,就正正是被看添香也。 方唐镜此举正是君子坦荡荡,为人不做亏心事,纵睡坟头也不惊的典范。 就连那些凶恶无比的牢子也是咬牙切齿: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拿咱们“鬼见愁监狱”来刷名声? 事实上,若不是上头严令,他们早将这小白脸先那啥后那啥了再那啥了。 进来三天,方唐镜连多看他们一眼也欠奉,只专心写文背书。 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这些人手中似的。 他们这些贱籍,最看不惯的就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 事实上,作为贱籍,牢卒这个行当也是世代相袭,没有大机缘是不能脱离本行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牢子也是相当悲催的人生,别人是坐几年,最多十几年来牢狱,大不了死在这里。而牢子,则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坐一辈子牢,世世代代,无可更替。 没有希望,没有惊喜,一天就可以看到一辈子的下场,这样的人生,想不扭曲都难。 所以他们看不得那些比他们有奔头,比他们过得好的一切人物,对于这样的人物落到他们的手中,总是要想尽了法子加倍的折磨。 尤其是到了“他们的地盘”还是比他们过得好的,更是报之以莫名的仇恨。 不过他们也是最卑微的,对于有权势的大人物,他们畏惧到了极点。 方唐镜是锦衣卫的大人物特意交待过的特殊对象,他们不敢有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但是方唐镜也实在是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竟然把他们当作空气,必须要杀杀他的傲气,找回点尊严。 时间点滴流逝,很快来到了两更后半时分,整个监区陷入到沉睡之中,唯有方唐镜仍在不眠不休的写文背书,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小先生这般有学问,想必是听说过‘周勃父子的故事’?”牢头巡视了一圈,路过方唐镜牢房的时候,实在看不惯方唐镜眼皮都懒得抬的目中无人,阴笑出言道。 周勃父子汉朝时绛侯周勃和他的儿子周亚夫,都是朝廷重臣。 周勃曾犯事被押,为狱卒折辱得十分不堪,出狱后逢人便说: “狗曰的,老子算算是看明白了,就算我这样曾统帅率百万大军的悍将,也得进一趟大牢才懂得狱卒竟然是比我们还要尊贵的存在。” 可惜他这话他儿子周亚夫没听懂,所以下场比他还要惨。 周亚夫后来下狱的时候。 廷尉问他道:“听说你要造反?连兵器都准备好了,当真好胆!” 周亚夫撅着脑袋不承认道:“老子买的兵器,都是用来陪葬的冥器,你说谋反就谋反?” 廷尉有备而来,当然是说你反你就反,便讥讽道:“很好,这说明你不但想在地上谋反,还想着要到地下谋反,果然好胆。” 周亚夫在牢中受尽狱卒屈辱,最后竟“被绝食而死”。 从两位重臣的遭遇来看,可见牢子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方唐镜笔下不停,眼皮都没抬起,淡淡地道: “读书要有始终,你可知那些卒子最后的下场?” 呃,这个,书是没有读过的,当然不知道最后下场是什么的。 不过卒子所为,当然是秉承了上意的,那么最后应该是得到贵人赏识升官发财了? 牢头热切的问道:“最后如何了,升了什么官?” “升了无头官!族灭!” “你,他……”无头官?族灭?牢头脸一僵,心里打了个突。 事实上,做他们这行,最忌讳不吉利,此时被方唐镜一吓,心里顿时有了阴影。 想骂却又不敢,只得改口道:“小先生还真会说笑,哈哈,哈哈。” 尬笑着走开,边不停地吐着口水,“呸呸呸,大吉大利。” 随着他的脚步行走,已接近一间阴暗无比的牢房。 这里面关押着的,乃是今天下午才送进来的一名重犯。 据说潜入“金玉珠宝行”行窃不遂,被事主发现,夺路而逃间,失手将人杀死。 对这样的“重犯”,牢头却是十分不屑却也十分欢喜的。 首先这样的人并非真的杀人惯匪,只是有贼心没贼胆的脓包。 其次这些惯犯大多有些身家,这一点从他专选珠宝行下手就可知道。 其三,因为是失手杀人,也就是说从律法的角度上看,还有生的希望,不敢破罐破摔。 有了这三条,随便敲诈几句,就能勒索出不菲的好处。 这样的“重犯”,简直不要太幼稚好不好,以自己的手段,还不将他底裤都榨了出来? 想到这里,牢头的心情又开始愉快起来。 “我发财的笑,我发财的笑……” 哼着小曲,牢头朝那“脓包”所在的牢房渐行渐近。 第246章 有人自杀 透过铁栏栅,可以看见里面蜷缩的罪犯身形。 因为是杀人犯,所以监狱方面照例是给他开了挂的。 全身上下挂上了三十斤重的脚镣和二十斤重的大号枷锁。 并且中间还有一根拇指粗的铁链相连,使人不能站直,只能佝偻着身形。 这样一来,就成功地将犯人的行动能力降低了九成,纵然是一个武力值满级的高手,也锁成了战力值不足二的渣滓。 如此情形的犯人,不要说是暴起发难,就是正常的一切行动都相当不便。 就算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残废都可以一瞬间将犯人打得满地找牙。 说是砧板上的鱼也不为过。 而此时,这头死狗般可怜的囚徒只能侧卧着,将四肢尽量收缩,斜靠着墙角睡着。 当然,出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象这样刚进来的囚犯是不可能睡得安稳的,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惶惶不安的睁大眼睛。 所以当牢头肆无忌惮的打开了牢门走进去的时候,他立刻惊恐地手脚并用缩到了墙角。 很好,一切都与牢头司空见惯的流程相符,果然是个贪生怕死,怂得不能再怂的脓包。 “贼死囚,见了大爷还敢嚣张,打不死你狗曰的。” 牢头怒骂着,挥舞皮鞭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 按照套路,初次见面,不论囚徒是否恭敬,都是先来一顿杀威棒。 打掉他们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里面掌控生杀大权的实际掌控者。 一鞭一道血印,内监里回荡着碜人的惨呼,不过,谁在乎? 凡是进到这里来的,除了那些个特殊的犯人之外,谁没挨过? “畜生,你当自己是谁,敢看不起老子,老子打死你,打到你妈都认不得你!” 也算这货倒霉,通常这顿杀威棒也就二三十鞭,可今天牢头在方唐镜那里碰了一鼻子闷灰,心情不太靓,便要将这怒火找个地方发泄,就只能是这倒霉鬼了。 牢子哪里会跟人客气,直接就将这死囚当成那该死的方唐镜,玩了命的打。 所以原本预计小半盏茶时间的杀威棒,足足比以往多出了两倍时间,将这死囚打得遍体鳞伤,险些连牙齿都咬碎了。 这头死囚当然就是焦大人安排进来的专业杀手。 此人从小接受特殊训练,精通缩骨开锁,易容乔装,暗器投毒,是潜行暗杀的高手,死在他手上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乃是精英中的精英。 可以说,这什么枷锁脚镣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儿玩具,根本困不住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无声无息地做了这牢头,让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之所以还要挨打受罪,完全就是为了万无一失,同时也为了麻痹周围的人,免得自己发难时,万一弄出什么声响引人怀疑。 事实上,他已经想好了数套行动方案,怎么出其不意地将这牢头弄晕,然后乔装打扮,换上牢头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出去将另外两名轮值的牢卒弄晕,然后从容地泡制方唐镜自杀。 这一切都是胸有成竹,熟极而流的了。 他默默的计算着时间,当打到第三十二鞭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发动。 对付一个狱卒而已,对他这种级数的高手而言,便是让狱卒一只手也是十拿九稳,发动! 但是…… 什么都没有发生。 时间倒放回之前五秒,高手身后墙角的地方,一小块墙皮破裂,露出一个小小的黑洞。 与此同时,从黑洞里伸出一根吹管,扑哧一声,在皮鞭声和惨叫声的掩盖之下,从吹管里飞出一根绣花针一般大小的黝黑小针,毫无预兆地刺进了杀手的后腰。 高手只觉得后腰有点痒,似是被臭虫咬了一口,但如此微小的皮肉刺激与呼啸而来的皮鞭相比,根本就不可能放在心上,加之手脚都戴着镣铐,也无法摸到后腰,因而也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打得很爽是,该轮到老子泡制你了,杀手低着头残忍地一笑。 这些牢子实在太业余了,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十八般酷刑,这点皮肉伤,对于一个专业人士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更不可能影响他的行动能力。 深吸了一口气,杀手就要发动缩骨的本事,将双手从枷锁里挣脱,然后只一个小巧的燕青十八翻就可以在牢头反应过来之前滚到他身前,并且出手重击牢头的裆部。 当这个男人最重要的部位受到重击的时候,是会不由自主地麻痹上三到五个弹指时间的。 有了这个弹指的时间,杀手就有了充裕的时间暴起,一掌切在牢头的喉咙,让他根本发不出声音就会软软倒下。 而杀手扶着牢头将之再拖回到牢房死角,即便是外人看到,也只会以为是牢头提着死囚在施暴,如此一来,便可从容与之对换衣服,一切都将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 堪称完美!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杀手又连吸了两口气,似乎有些和平时不一样,感觉空落落的。 不但没有力从丹田起的感觉,反倒是头有些发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 这是怎么回事? 杀手这一惊非动小同。 急忙又连吸了两口气,整个人已经头晕眼花,全身酸软无力,如同中了麻药一般。 我……草了,这,这个,戏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杀手又气又急,忙不迭的大口吸气,运气,发力…… 可任他如何胀红了脸运气,“噗”的一声,响屁都放了出来,裤头都打湿了。 却并没有什么鸟用。 整个人还是不可挽救的坠入向了昏迷之中。 “啪!”又是一道恶毒的鞭子打在身上,牢头捂着鼻子,手上愈加的用力。 火辣辣的剧痛让杀手还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 杀手悲愤莫名地瞪了牢头一眼,看走眼了。 眼前这厮竟是个使阴招的高手,想必是他皮鞭里浸有麻药? 除了这个可能,杀手实在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剩下的不论多么不可能,都是真相!这是杀手晕过去前最后的念头。 “还敢瞪,老子将你眼珠子挖了出来喂狗!”牢头被这死囚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心头更是莫名火起,本想歇歇的鞭势立刻就如同暴风雨般倾泻了下来。 足足又过了一盏茶,眼见这贼死囚终于是老实了,自己打得也有些累了,牢头恶狠狠地威胁一番然后顺势收鞭,总算是心情舒畅了,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他最爱的薅羊毛。 不过方才似乎手重了一些,这死囚似乎吃打不过,晕了过去。 “直娘贼,还敢装死!”牢头骂骂咧咧上前踢了两脚,对付这种状况他有的是经验,大不了一桶冷水就将他激醒。 但这次情况似乎有些特殊。 那贼死囚仿佛只剩下了出的气,没了出的气,软塌塌任他踢在身上一动不动。 这货不会身体被是掏空的,真的不行了?牢头心里有些不妙。 用力掐了掐这厮的人中,毫无反应,这下牢头真的有些慌了。 掰开这厮的眼皮,瞳孔都开始了涣散,糟糕。 终日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终于是遇到了最坏的情形。 牢子心头一阵哇凉,不就是想榨点银子吗,我招谁惹谁了? 监狱中死了人,这可是大罪,少说也是个流放,牢头都快要站不稳了,裤头有些湿。 不过现在不是自责悲愤的时候,牢子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这货是没有抢救的余地了,可是,自己还是能抢救的啊! 牢头飞一般跑回值房,叫醒两个同伴,不一会,三人就拿着各种家什来到了牢房之中。 “别慌,人还没死透,身子还是软的,还来得及把事情做干净。”一名年老的牢卒把手指按在杀手的脖子上,感觉到微弱的跳动,面上一喜,低声吩咐。 不一会,外面各房的灯火全部被弄熄,唯独这一间还亮着光,也被衣物和杂物严严实实的遮挡了起来。 牢房里,陷入深度昏迷的死囚,身上的枷锁已全部打开。 接着三人将他身上的伤口清洗干净,衣服也换了一套虽然破烂却还算正常的。 然后直接用破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往杀手脖子一勒,整个人斜挂在了铁栏上。 过了一会,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顶级杀手就脸色发紫,吐出了长长的舌头。 紧接着就双脚猛蹬,全身抽搐了一阵,已是就此一命呜呼。 一个顶级的,精英的,高手中的高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自杀”了。 不得不说,杀手之死是真的很冤,比窦娥还冤。 他事实上没有陷入到濒临死亡之中,只是中了连大象都要麻倒的七步倒麻沸散。 看上去象是命不久矣的模样,实则昏睡过七八个时辰就能自然解开。 然而他的命确定是背,该当有此一劫。 他遇到的牢头虽是精于牢狱之中的阴私勾当,可对于外面江湖的险恶伎俩就不够看了。 因此牢头只能按常规问题来处理,一般被打死的都是这个样子。 为了掩盖真相,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假死的他生生弄成了“自杀”! 呜呼哀哉,黑牢果然是个人命如草芥,毫无人性的地方。 至于那根吹管的主人,其实就是三天前跟着方唐镜一起“被关入狱”的几人之一。 这些人当然都是侯明安排的锦衣卫麾下所属高手。 松江府作为出海大港,此时朝廷明令不得入海,私船仍是猖獗无比,锦衣卫在松江府设有千户所乃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绝对不是吃干饭的。 开什么玩笑,手握西厂暗卫千户级令牌的大人物若在他的手上出了差池,不但侯明这个南京来的百户是百死莫赎的大罪,就算是本地锦衣卫千户头子也是必然没有好下场的。 因而松江锦衣卫千户第一时间就派出了精兵强将,扮作囚犯布在方唐镜四周“贴身保护”。 这些坑人的手段对无恶不作的锦衣卫来说,才是真正的小儿科。 强权之下,个人的生死实是渺小无比,不足道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 第247章 人尽敌国 事实上,今晚注定就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远在江泉的吕县丞三人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打转。 时近三更,派出去的数拔人没有一拔回来的,仿佛有一只吃人的怪兽在吞噬着一切。 自从三天前凑了五百人前往方家村“绥靖地方”之后,这些人就莫名其妙的失联了。 一开始还以为这些家伙在方家村抢得爽了,放飞自我,以至于连自已是谁都不知道了。 可到了第二天中午,仍是无人回来报信,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于是吕县丞自然就派人前往视查,别是这些家伙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血案,比如血洗了方家村,被四邻八乡的愚民围住回不来了? 不过想想又不大可能,那可是五百人的队伍,就是五百头猪扔进水里,总也能听到些水漂的响声? 对于这些人的安危吕县丞三人是不担心的,他们担心的反而是刘师爷和陆吴两位,三人都是出了名的喈财如命,就怕他们见钱眼开,卷了巨款潜逃就麻烦了。 虽说这五百人里不乏三人安排的亲信,但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清呢? 然而让他们料不到的是,派出去的人到了晚上也没能回来报信。 这就让三人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事情似乎超出了掌控。 于是三人便连着派出了两拔人前往方家村探查。 当然,同时也派了人前往府城禀报此事,必要时请府城派兵清剿。 三人深深知道,当此非常时期,是一点错都出不得的。宁杀错,没放过。 可怪就怪在这里了,不管是派往方家村还是府城的人,硬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在三人眼里却是不寒而栗,仿佛已经陷入到一个只出不进的围城。 心惊胆战的主簿彭大人和典史邹大人现在已经搬到了吕县丞家里,三人合在一处,抱团取暖,总能多一些安全感。 “蠢货,咱们三人合在一起,岂不是让人一锅就端了,狡兔还有三窟呢,你们赶紧回去。”吕县丞怒骂。 “吕兄此言差矣,我二人怎么能不顾义气,抛下你独自一人呢,万万不可的。”怎奈彭邹两位大人胆小如鼠,打死都不肯走了。 眼见两人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赖在这里不走了,吕县丞唯有暗骂一声两头猪队友。 好在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起码家丁护院加起来多出了数倍,保护力量倍增,倒也让三人安心了不少,略略能睡得着觉了。 不过问题出在外部,内部再抱团又有何用。 大街上每一个人走过,看在三人眼里,都象是贼人,正可谓人尽敌国,洪桐县里无好人,就算是一条狗子跑过,三人也怀疑是在刺探府里的虚实,一日数惊。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子偏就不信这个邪,朗朗乾坤,这还是不是我大明锦绣河山,难不成有人敢当街杀官造反不成,来人,本官要巡街安抚民心。”吕权知深吸一口气,这样下去不行,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彭主簿和邹典史面面相窥,吕权知摆出一副从容就义的架势,你死了不要紧,可不能把咱俩也往火坑里推啊! “吕兄,慎重啊,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何苦呢,大不了咱们多派人往府城告急,请李大人焦大人派官兵下来镇压,咱们在这深墙高院里静等援军便是,何惧之有!”两人苦口婆心。 事到如今,也只能以身犯险了,吕县丞叹了一口气道: “两位贤弟,你们以为我不想安稳坐在家中么,实在是现在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也,为兄我出面吸引贼人注意,才能让吕三他们暗中潜行,突出贼人的包围到府城里报信啊!” 彭主簿和邹典史眼中一亮,暗渡陈仓?此计大妙! 最妙的是吕大人敢以身为饵,势必所有的注意力都会放在他身上,以吕三的本事,脱身而出当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再过片刻,整个县城就会被夜色笼罩,把握更大。 吕三其人,彭主簿和邹典史二人并未谋面,只听说过吕县丞有这么一个神秘的手下。 此人据说早年并不姓吕,乃是纵横海陆两路的独行大盗,在一次火拼中身负重伤,恰好被过路的吕县丞救活,从此便更名吕三,死心踏地跟随吕县丞,专做一些暗地里的脏活。 比如与海商联络,收拾一些不服的硬茬,都是由吕三负责。 江湖人称鬼面阎罗,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据说见过此人的都已见了阎王,乃是吕县丞最后的王炸。 这次夜烧县衙就是此人的杰作。 若非这次夜烧县衙彭主簿和邹典史二人也深度参与其中,否则根本就不知道吕府还有这样一位高人。 眼见吕县丞已是动用了最后的底牌,彭主簿和邹典史都知道事情到了生死关头,哪里敢反对,心一横道: “既如此,我两人也一齐跟随吕兄一起,人多些声势也壮些,即便是贼子有心杀官,也不敢一次性把咱三人都杀了,拼了!” “好兄弟,苟富贵,共享之!”吕权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即道:“如此甚好,天色将黑,事不宜迟,咱们尽快准备,天一黑便出发!” 事实上,吕权知准备得十分充分,当三人打出声势巡街的时候,吕府前后门以及随行之人,打扮相同的足有五队人手同时分赴四方。 最重要的是,吕三并未随这五队人手一起出发,而是扮成一名轿夫,扛着邹典史不慌不忙的走在队伍中间。 当一行数十人的队伍转过一处视线死角时,吕三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一间屋里,换上一身码头工人的服装,戴着破毡帽,从通往另一条街的后门溜了出去。 而邹典史的轿子里也立即蹿出一名轿夫顶上吕三的位置。 当队伍转出拐角时,人数仍是一如所见,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人悄悄溜了出去。 大街很平静,跟以往一样,入夜之后行人渐少,吕权知一行十分顺利地巡视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生,似乎跟往日无异。 越是如此,越令三人胆战心惊,你就是有点动静也好啊,总能让人知道危险来自何方! 象这样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却根本连敌人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仿佛无处不在,这种感觉才是糟糕到了极点! 可面对空荡荡的街道,又不由得让三人产生是不是疑心生暗鬼的错觉。再这样下去,非得失心疯不可! 事实上,吕县丞三人并非多虑,整个江泉县城已经被王巡检带着巡检司的兵丁和三班衙役以及方家村的人四下里围成了铁桶,便是一只苍蝇飞出也逃不过众人的监视。 不过世事无绝对,吕三确有过人之能,硬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围而出。 第248章 风高月黑 风高月黑。 夜幕如期而至,除了县衙附近的几条主要的街道外,整个江泉县几乎全部陷入到黑暗之中。 大户人家门外自然是吊起了气死风灯,将自家门户照亮。 小户人家则只能在屋里点起油灯,亮起绿豆大小的灯光 吕三腾挪躲闪,行进在黑暗之中,冥冥夜色将他的身形紧紧包裹,不显露出半点痕迹。 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大队人马点着灯笼火把急急赶了过去,又一队潜行而出的队伍正在被追捕,岌岌可危。 吕三冷冷一笑,黑暗中双眸精光闪闪,这些报信的队伍很好的起到了吸引视线的作用,调动了方家村一方大量的人手,为他拉开了破绽。 为了安全起见,吕三并没有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而是谨慎地从民房的屋顶上穿行。 站得高看得远,可以很容易地洞悉四周的情况。 松江府各县由于临海的缘故,时常遭遇飓风暴雨,因而县城内的房屋通常修建得比内陆地区要低矮一些,各家院落也比内陆地区要小而紧凑,然而其坚固程度却远远胜出,而且是连片紧挨,大大增强了抗台风能力。 吕三在屋顶上潜行,以他的身手,丝毫不必担心惊动屋里的人,很顺利地就摸到了城墙边。 观察清楚守城士兵的规律,吕三很容易地就绕过这些士兵,上了城墙,然后借助飞爪之力,顺利地滑出了城外。 出到了城外,这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可以松一口气了,但吕三没有,反而加倍的谨慎小心起来。 在江湖传说中,吕三之所以能纵横海陆十数年,除了心狠手辣,狡诈如狼外,最重要的是他艺高人胆大,行事出其不意。 只有吕三自己知道,这些都是放屁,他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只有一条:谨慎谨慎再谨慎。 自从那次差点玩完的黑吃黑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有象毒蛇一般隐藏在阴影之中,才能给予目标致命一击,将毒液注入到对方体内。 同样的,他也必须注意不被隐藏在阴影中的其他毒蛇发起致命一击。 尤其此时的江泉,水深且浑,稍不注意就是身死人手的下场。 停留在原地又静静地扫视了好一会,确定了安全之后,吕三才展开身形,向着城外的乌蓬坞急行而去。 乌蓬坞位于城东五里处,乃是一个渔村的小码头,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些穷渔民的聚居地,实际并不仅仅如此。 那里地虽不十分偏僻,却是人流复杂,是沿海私货分子,私盐工作者,逃犯逃奴,不法份子,邪教徒的天堂,大白天都是官府管辖的盲区,到了夜里,更是官府公务员的禁区。 俗话说蛇有蛇咱,队蝎堵罚吕三在那里安排有两处得力的手下。 正常情况下,城南水路距离松江府最近,人们从江泉动身前往松江府,都是从城南乘船而行,谁也不会到城东去乘船,这样能节省一个时辰的水路行程。 更遑论是到乌蓬坞那种烂地方,谁敢保证撑船的不是专卖刀板面的水匪? 吕三在城南也守置有人手,但这一次,他不打算从城南前往,偏偏就选择了城东乌蓬坞,就是要从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行事才保险。 夜沉如水,行路艰难。 但对于吕三这样的夜行人来说,夜路非但没有半点障碍,反而更觉安心。 吕三速度飞快,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到达了乌蓬坞。 当他出现在“阿狗”面前时,还生生把这个最忠心的手下吓了一跳。 “大哥,你怎么来了?先喝一杯驱驱寒气?”阿狗面前摆着几道精致的下酒菜,正在相当愉快的小酌,见到老大,连忙放下酒碗,殷勤地上前嘘寒问暖。 “不了,有急事,你叫上土狼,咱们连夜去松江。”吕三也不废话,开门见山。 阿狗不但是他的手下,也是他的发小,两人搭档数十年,阿狗跟着他坏事做了无数,按大明律判罪的话,乃是十恶不赦之徒,杀十次头都够了。 吕三安排阿狗在这里以收干货为幌子开了一间干货店,是他最信任的一条后路。 “土狼这货是属畜生的,天刚黑就去王寡妇那里胡天胡地去了,他嬢的,没个正形,整天不是嫖就是赌。我现在就把他从被窝里揪回来。”阿狗恶狠狠地告了一状。 阿狗贪财贪吃,土狼好女好赌,永远合不到一起,这才是吕三将他们安排在一起的真实意思,谁也不服谁,就只能听命于他。 “赶紧的,事情紧急。”吕三吩咐。 “出大事了?”阿狗一边起身,一边小心翼翼的问。 阿狗忠心是忠心,就是胆子有点小,不敢见血,每次行动他都是放风打杂的那个。 这点他很不如土狼,那厮就是个杀才,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不该问的别问,天还塌不下来。”吕三骂了一句,阿狗唯唯诺诺地出门。 过了好一会,外面响起脚步,土狼人还没进屋,就风风火火地问道: “大哥,是要干一票大的?” “少唧啰嗦,备好家伙,准备做事。好处少不了你龟儿子的。”吕三笑骂一句,只有在这两名得力手下的面前,他才可以略略放松。 “好咧!” 阿狗和土狼一阵忙活,各自备好了顺手的杀人凶器。 为了保险起见,三人还配了三支高价从黑市里买来的三眼手铳。 据说这是从京城神机营里流出来的高档货,不但威力强劲,且便于携带隐藏,因此纵然是每支三十五两银子的高价,也是十分抢手,没有过硬的关系搞不到手。 然而吕三将三眼手铳拿到手上,略一试了试,立即看出,这是大同官兵装备的低配版,最多每支值十五两银子。 不说别的,单单手柄上差点把手硌出血的粗糙毛刺,枪管上凹突不平的打磨痕迹,就足以说明其粗制滥造的程度,怕是用不了几十次就会炸膛。 不用说,定是贪财如命的阿狗以次充好,私吞了中间的差价。 “尼玛的,自家人保命的家伙你也坑……”吕三一脚踹在阿狗的屁股上,将这厮踹了个狗啃屎。 “大哥果然英明,就知道瞒不过你,嘿嘿……”阿狗恬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他知道吕三不会真的拿他怎样,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也实在太少了,这一次交易就能净挣六十两,挨一脚也是值了。 “草,回头再跟你算帐。”吕三虽然嘴里大骂,实际也知道次是次了点,却仍不失为近战杀人利器,有了这铁疙瘩傍身,安全多了。 一切准备就绪,三人向着船坞方向行去。 在那里,黑压压停泊着大大小小百余艘快艇。 三人越走越近,就在距离船坞百米的地方,吕三突然猛的一顿,停了下来。 阿狗一怔,问道:“大哥,怎的不走了?” 吕三声音阴沉:“事情有些不对。” 阿狗和土狼猛地一惊,四下打量一番,顿时也觉得不对。 静,相当安静,看不到一丝起伏,静得可怕,这就相当不对了。 这种情形如果出现在别的码头,肯定毫不意外。 但这里是乌蓬坞,如此寂静,就相当反常了。 松江乃是出海口,因此常有从海路来的私船停泊在此处。 这些私船白天自然是不敢进来的,多是选择晚上。 而且卸货分销也多是在晚上进行,不可能如此安静。 而且退一步说,即便今晚没有私船卸货销赃,也应当有船员在看船才对。 这些刀头舔血的家伙不在船上吃喝玩乐招姑娘才是怪事,哪可能如现在一般死静死静的,如同坟场一般。 太反常了! 反常即妖! 第249章 背后一刀 三眼手铳握在手里,冰冷却令人心安。 这玩意看起来就跟三支二踢脚绑在一根铁棍上,有点搞笑,但威力却是一点不搞笑。 二十步内能击穿鞑靼骑士的锁子甲,三十步内射穿身着棉甲和皮甲的卫所官兵,五十步内将不着甲的水匪射个对穿。端的是近战利器。 三人趴在地上,阿狗习惯性的趴在土狼的侧后,在他俩的身后才是吕三。 “大哥,没听出什么动静,现在该干啥?”土狼有一手伏地听声的本事,可听了半天,也没什么鸟用。 “船里必有埋伏,不过不用怕,应该不是针对咱们,可能是周扒皮在伏击陈海龙的货船,咱们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周扒皮和陈海龙是这一带两股最大的私船团伙,为了争夺这处码头,常年火拼。 “老大,现在怎么办?”阿狗颤声问道。 “别出声,咱们悄悄爬回去,到别处寻一艘小船速速离开。”吕三沉声回答。 吕三暗叫晦气,不过语气却是镇定得很。 三人蛇一般匍匐着向后退,不过手里的三眼手铳都是握得紧紧的,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喷出杀人的火光。 三人虽然都有一身不俗功夫,尤其是吕三,更是少见的好手,却更加知道,功夫再好,也是抵不过枪子的。 天见可怜,三人爬了一柱香功夫,终于爬到一片红树林范围里,这里长满了红树,红海榄,秋茄,海莲,十分茂密。 三人手脚并用滚进了树林深处,终于可以长松一口气。 “我曰他嬢的周扒皮,险些误伤了爷爷,有朝一日老子当了镇海总兵,第一个就拿这货开刀祭海。”土狼骂骂咧咧。 然而他骂完之后却是无人回应,不由一怔,回头一看,竟是空无一人。 土狼这一惊非同小可,人呢? “老大?狗哥?”土狼小声呼唤。 没有人回答,仿佛黑暗里隐藏着一只噬人的怪兽,已经将两人吞进了肚里。 一阵风吹过,红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土狼全身竟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这平常时节再平常不过的风声,此时听来竟如百鬼起舞,令人毛骨悚然。 “老大?阿狗?”土狼提高了调门,把老子一个人扔在破树林,这算什么? 没义气啊!三人都是发小,这不由得让土狼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 三人说好了一起去偷看胖寡妇洗澡,事到临头,狗曰的吕三和阿狗就以躲猫猫为名,把他傻傻扔在院子里,实际上两人已经跑到胖寡妇家里了。 这也是惯例了,凡是有什么好事要撇开他,三人一准就会玩躲猫猫,毫无例外,土狼从来就能赢过一次。 幼稚啊,三个都快四十的老男人了,还玩躲猫猫,尼玛的有意思么?很有意思么? “狗哥,你狗曰的能不能不要玩了?”土狼自言自语,一边向着来路摸去。 “老子杀的人自己都数不过来,还怕鬼,我不怕!”土狼嘴里碎碎念着,没办法,总感觉有人在自己身后呼吸,不说点什么给自己壮胆,怕是要顶不下去。 磕磕绊绊地往处摸,一不留神,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土狼整个人脚下趔趄,摔了个恶狗扑食。 不过并没有受伤,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好象摔在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面,似乎还有温度。 是什么鬼东西,长虫还是野狗? 土狼一个激灵,猛地将手铳对准了地上那东西,同时一只手颤抖地摸出火折子。 是那种上好的火折子,迎风一晃即燃。 火光乍现,土狼自己都吓了一跳,是一个人的身体。 土狼看到一双绝望的眼睛正瞪着自己,认真一看,不禁又惊又喜。 这地上躺在绊了自己一跤的人不是老大吕三还能有谁? 终于找到人了,土狼内心充满了喜悦,从小到大,凡是玩躲猫猫一类的游戏,自己从来就没赢过,天见可怜,自己终于赢了一次。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智力见长。 再也不是两人口里的头脑简单,只用下半身考虑问题的牲口了。 没看到老大绝望的眼神么?他定是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长进,懊悔不已? 土狼有这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太英明神武了,连老大都赢了,这天下之大,还有什么能难得了自己的! 人太过高兴,就容易上头,土狼现在就觉得脑子有点沉,身子似乎乏力得紧,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自己赢了,咧嘴一笑,土狼得意洋洋地说道:“老大,这次是我赢了!” 话刚说完,整个人就栽倒在了吕三身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吕三,却是已说不出话来。 土狼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自己明明清醒得紧,偏偏就是动弹不得,似是传说中的鬼上身,明明意识清楚,就是身子控制不了。 火折子滚落在身边,发出微弱的红光,这点火光在平时算不了什么,然而此时却无异于指路明灯,分外的耀眼。 完了,彻底的完了,看到土狼这傻弊也中了招,没救了,吕三痛苦地闭上了眼。 吕三此时的情况比土狼还要严重,土狼好歹顶了这么久毒性才发作,说明下毒的人对他吕三特别照顾,下毒的份量特别的重。 以吕三的阅历本事,中毒这盏茶时间,他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 自己毫无疑问是中毒了,中毒的途经不外乎吃,伤口,接触,呼吸几种。 传说中的什么弹指隔空传毒吕三是不信的。 但这毒无色无味,能令自己不知不觉中就中了毒却也是不假。 而且从中毒的症状来看,整个人清醒无比,但却全身麻痹,半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以吕三的阅历,已经想到了自己中的是什么毒,这只能是那种剧毒,河豚毒! 河豚有剧毒,世人皆知! 河豚肉鲜美无比,乃是人间少有之美味,因此便有不少饕餮是敢于拼死吃河豚的,听说倭寇那边便有许多这方面的好手。 而且这些饕餮还总结出一套怎么吃河豚的“套餐”,能区分出什么地方有毒,什么地方无毒,并且连怎么处理剧毒之物也琢磨出了一套方法。 很不幸,吕三就有这样一位兄弟。 没错,阿狗贪财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贪吃,河豚也正是他的最爱之一,为此还曾专门向倭人请教过的。 但自己是何时中毒的呢? 细细想起来,自己从来到乌蓬坞,没喝过一口水,没吃过一粒米,唯一碰过的东西就只有最令自己安心的三眼手铳。 那么河豚毒当然就是涂在了手铳的握柄之上。 自己一路握着手铳,毒素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渗进了身体里。 而且河豚毒的麻痹特性使得人的皮肤发麻,根本感觉不到毒性渗透,越来越深入,最后积重难返。 该死,这毒下得当真是天衣无缝! 把手铳给自己的正是自己的搭档,从穿开裆裤就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多少次为自己挡过刀的老伙计! 阿狗……吕三只觉得被一刀刺进心脏,然后被粗暴地搅动……痛彻心扉! 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最终竟然栽在最信任的人手里。 “阿……狗!你……”吕三拼出全身的余力,吼出半句,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老大果然还是如此英明神武,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嘿嘿,嘿嘿!” 随着一声奸笑,阿狗萎琐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眼前,他是循着亮光找过来的。 阿狗端着手铳小心的逼近,他十分谨慎,明知两人已经中毒动弹不得,却仍然小心翼翼地用脚将二人的手铳踢到一边。 确定了两人毫无还手之力后,他才摸出绳索给两人绑上,而且这家伙用的是猎户绑野猪的手法,用交叉十字结,将两人反绑了起来。 吕三和土狼双目圆睁,这是他们唯一还用得上力的地方,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 交叉十字结是他们常用来绑肉票的手法,上下十二个死结扣住四肢关节,环环相扣,纵然挣脱了其中一节,也挣脱不了其余的绳结。 就算是一头大象被绑住,若是没有外力相助,也绝对会憋屈而死。 直到将两人绑成了艺术造型的粽子,阿狗才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酒瓶,灌了一口,又叹了一口气,忧伤地说道: “对不起了,老大,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啊! 我知道你定要问这是为什么? 是什么宁愿让我抛弃三十几年的生死交情? 做出出卖兄弟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呢?” 第250章 烟花灿烂 以利交者,利穷则散;以势交者,势倾则绝。 刺鼻的劣酒味弥漫,时明时暗的火光映在阿狗皱纹深刻的脸上,格外狰狞。 “大哥,你可知道为何码头那里死一般寂静?” 中了毒的吕三和土狼当然没法回道他。 阿狗又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坐在地上不停地摇头喝酒。 直到将一瓶酒喝完,才仿佛下定了决心,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开始说道: “天变了,以前的好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周扒皮和陈海龙两天前在黄梅子岛火拼,两边人马打到最后,那叫一个惨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 就在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被大队狗曰的巡检司官兵涌出,一个不剩的通通剿灭了。 周扒皮重伤,陈海龙当场被砍死,据说人头都砍成了两半。 最大的两拔私货帮都被剿灭了,哪里还有人守码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不要不相信,现在的巡检司再不是以前那些烂到骨子里的卫所兵了。 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子见人就杀,根本不讲江湖道义,他们不要钱财女人,只要脑袋。 据说咱们每个水匪的脑袋只值一两银子,象周扒皮陈海龙这样的也不过五两银子。 一两银子一条命,贱不贱?没办法,这些牲口就认这个理。 本来这些跟咱也没啥关系,是不是? 可是昨天,就有关系了。 昨天,就在土狼在胖寡妇肚皮上厮混的时候,我被这些畜生堵在了店里。 不知是哪个驴日的认出了我,说我是倭寇内奸。 天地良心,老大,你说,他们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这些年咱们虽然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可从来没干过通倭这等事? 这种死了都见不了祖宗的事,我阿狗虽然混蛋,却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可他们不信啊,我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是人,是畜生啊! 他们用大麻袋压我,一袋袋的压在身上,那种全身骨头都在哭喊的感觉,那种气都喘不过来,离死越来越近的感觉,当真比死还要难受,我宁可当时就死了好过。 可是这些畜生怎么会让我死呢。 他们又把我摁在水里不让我喘气,一张口就是一大口水呛进肺里,简直就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可我阿狗是什么人,我会招么?我会向这些畜生低头么?当然是不会的,我只是假装暂时低头,换取他们的信任。 可是后来来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就是跟咱们火拼,杀了咱们十七个弟兄,连老大你都中了他的暗算,差点死在他手下的‘海蛇曹五’这个杂种啊! 我明白了,就是这个杂种认出了咱,出卖了我。我当时那个恨啊,恨不得在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可是他现在是官兵,是巡检司的小旗官啊!你取相信吗? 一个杀千刀的私盐贩子居然从良了,还成了朝廷的官兵,你说,他那样挨千刀的都能招安,我为什么就不能! 老大,你不能怪我这么想,咱们三人打小一起跑私船,一起杀官兵,一起混江湖,刀头舔血,死了多少弟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眼看着都四十的老男人了,咱乡里的玩伴,谁没娶妻生孩子,老婆孩子热被窝的,小日子过的别提多美,别看咱们天天大鱼大肉,可这些年来,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你看看,我四十不到的人,头发胡子差不多全白了,腰也弯了,别人都叫我‘老狗’,这样下去,还能有几天活头? 再看看你,比我还大两岁,仍旧龙精虎猛,说是三十多的年青都有人信。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个在杭州府早就置下了两百多亩良田,两个婆姨,还生了三个小孩了,每年你都会失踪一个多月,就是偷偷的跟他们相聚。 你早就找好了退路,而且,你跟着姓吕的县丞,已经有了新的出身和前程。 可我和土狼呢,做人还有什么奔头,还有什么前途?跟咸鱼又有什么分别? 最让人痛心的是,可能过不了多久,我俩就会被你毁尸灭迹的命了? 别不承认,不要忘了,咱们可是从穿开裆裤起就玩出来的交情,我太了解你了。 这世上唯一知道你过去的人就只剩下我和土狼了,上次火拼的时候,你的脸又被烧伤了大半,现在就算是你爹从地底下出来,怕也认不出现在的你了? 按照你的性子,我俩也没多少天好活了,对不对? 所以我就想,海蛇曹五都能从良了,我若是立了大功,是不是也能混个正经出身,不求光宗耀祖,起码过稳过完下半辈子是不成问题的? 他们之前说的那些个通倭的事,我没干,但我知道我帮你传递消息,也是脱不了干系的,不是你干的就只能是你的主子干的,这有区别吗?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三天前那场大火是你做的,别不承认,你白天才叫我买那些黑火油,晚上县衙就烧成了白地,短短两三刻钟,大火就能将县衙都烧了?天下没这么巧合的事。 凭这一条,就是大功一件,我阿狗以前干的那些事,都足够一笔勾销了。 当然,你也知道我胆小,以前你们杀人放火,我也就放放风,收拾点首尾,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全凭官老爷心情好不好,如果能将你俩供出来,我想官老爷的心情绝对是好得不得了的。 而且那位带头的巡检使大人还许诺了,若是我立了大功,还安排我一个官兵的身份,从伍长到队正,就看立功大小。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以为当官的话都靠不住对? 这位巡检使大人可是个例外。 这位大人你我都认识的,就是以前县里的总班头王如虎,他虽然为人粗暴了些,也完全不讲理,不过道上的名声可是够响亮的,说出来的话从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还从没听说过失言的。 别看他只许了伍长到队正的身份,并没有许什么大官,这正是他实诚,没拿自己做不了主的好处来忽悠咱,想想还是挺靠谱的。 不过让我亲手绑了你俩,我也是不敢的,不说别的,打也打不过你俩啊! 所以说我就是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啊,对? 可事情就是这么巧,你也知道,我是个吃货,就爱吃那些刺激的,什么河豚,海蛇,毒蛇,我跟你俩说过的,天下越是毒的玩意,越是鲜美,当真能把人的舌头给吞下去。 可是你俩偏就不信,这等天下至味,也就只能我一个人享用了。 前几天买到两条大河豚,都是快产蛋的那种,你是不知道,河豚虽然毒,可最毒的却是河豚肚子里的蛋。一粒河豚蛋就能毒死三头猪,你别不信,我亲自试过的。 说起来也是天意,我今晚刚宰了这两条河豚炖了一锅特鲜的汤,那滋味,啧啧,想想就能把人的馋虫勾出来。 正喝得开心,老大您就来了。 你说巧不巧,两条河豚肚子里的蛋还没来得及处理,你可不就是撞枪口上了吗? 本来我今天还犹豫得紧,你这一来,又这么巧,可不就是天意吗? 老天爷最大啊!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也只好放过一边了。 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若是不能抓住,反过来受害的还是我自己啊! 所以我偷偷的给三支手铳都涂上了河豚蛋汁,最毒的河豚毒,你俩怎么能挺得过去,不存在的。 为什么我拿了就没事?我早就给自己手上抹上了蓖麻油。 这玩意能挡住河豚毒从皮里渗进身体,这可是花了三两银子从倭人那里买来的秘诀。 为了吃河豚,我可是常年都备有这玩意的。 老大,你知道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的,以咱们三十几年的交情,我阿狗也绝对不会瞒你。 现在,你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是不是感觉好过些了? 既然咱们三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怎么着也得为自己打算的,这总不算错? 何况,你虽然对我早就起了杀心,我却并没有杀你,也算够义气了。 至于你俩的死活,就只能看官老爷的心情了。 做兄弟的,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阿狗啰唧嗦说完这一大堆话,长长嘘出一口气。 好象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整个都变了一个人。 这很好理解,人生有了希望,就再也不是咸鱼了。 从地上站起来,阿狗摸出一枚烟花,拾起地上的火折子,点燃引信。 不一会,黑暗的天空中爆出灿烂的火花。 约定好的信号发了出去。 江泉县衙纵火犯落网。 第251章 惊不惊喜 “买不尽魏塘纱,织不尽松江布”,每天经松江港外运的布匹多达上万匹。 “纤纤擢素手,札札机抒声”,松江城内天不亮就已经是处处响起织机的声音,连高墙深院的府衙后院也不得安宁。 江南水乡,湖网交织,无论府城还是县镇,皆是水道密布,陆路多逶迤曲折。 唯独松江府府衙所在地矗立在一条笔直的十里长街上,“门前连市井,屋后听橹声”。 长街两旁店铺林立,繁花似锦,寸土寸金,实乃如聚宝盆一样的地段,寻常富商求尺寸之旷地而不可得。 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也是早早就开始了商业活动,店铺虽未开门,两旁的街道早已被卖早点的小贩们占满。 吆喝声,叫卖声,拉客声,寒暄声,讨价还价声,声声交织,如同一章喧嚣的生活交响曲。 当然,作为本任府衙的主人,李知府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不习惯。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骂一句: “无知刁民,真真不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至理也。” 然后翻身搂着小妾继续大睡,非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但今天心里有事,却是不顾最得宠的小妾娇嗔痴缠,挣脱两条粉嫩的玉臂,早早起身。 实际上现在也不算早了,辰时末已时初,正常情况早过了上堂时间。 果然,当他出到大厅的时候,心腹余师爷已早早侯在了那里。 余师爷见到李知府,忙放下茶盅迎上前去,匆匆施了一礼便道: “东翁,昨夜大牢内监里有人自缢身亡。” 死个把囚犯,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余师爷也不会专门为一个自杀的死囚等在这里,他如此这般,说明死者身份应该十分不寻常。 李知府一听到“自缢身亡”四个字,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很好,方唐镜那小王八蛋当真“被自杀”了,焦巡按背后的势力果然是实力非凡。 可惜了一个敛财的高手,说实在话,李大人还是有些欣赏方唐镜这方面才华的,大好的前途,怎的就如此不识时务?死了也是活该? 带着淡淡的惋惜,李知府故作诧异道:“死的是什么人?” 师爷回道:“乃是昨日在“金玉珠宝行”失手伤人的窃贼,因未曾过堂,还处于羁留期便自缢身亡,学生觉得其中似有蹊跷,故而早早禀告东翁。” “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知府惊诧莫名,以为自己听错了,死的不应该是方唐镜么? 师爷又将之前的话再说了一遍,李知府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怎么可能?”李知府失声。 奇哉怪也!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反而死了,这玩的是哪一出? 莫非那方唐镜会甚么妖法不成? 想到这里,李知府自己都有点想笑出声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此荒唐的念头,实不是圣人门下应该有的想法。 “大人英明。”余师爷继续汇报道:“学生也是这般想的,因而已派了两名仵作前去验尸,为求查出真象,还请了锦衣卫的掌刑小旗官一同前去,现在已有了初步论断。” 还未过堂受审,也即还未定罪,犯的又不是必死立斩的十恶大罪,还是有两三线生机的,怎会如此想不开? 才关进大牢半天就自缢身亡,先不说应不应该,就问那些牢卒是干什么吃的! 也怪不得余师爷派两名仵作前去验尸还不放心,又请了锦衣卫的掌刑官前去监督。 这种事情本就十分惹人怀疑,自己没半点好处还很容易惹上一身腥膻,不查个水落石出才是怪事了。 “怎么说的?”李知府追问。 “疑似是被毒打后想不开自杀,也有可能是被毒打身亡,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人为挂上去的。还有待进一步验尸,不过不管后续怎样,都和值班牢卒脱不了干系。” 这…… 这尼玛算什么事? 李知府摸了摸额头,不知该说是方唐镜命太好,还是那位暗杀高手命太衰? 太邪门了有木有。 “你的意思是说,人是被狱卒逼死的?”李知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大人明察秋毫,应该就是这样了,陋习如此。”余师爷肯定了李知府的看法。 我……去,不信都不行了。 寄以厚望的暗杀高手竟然会被牢卒敲诈勒索生生逼死…… 这…… 自己一方的高手莫名其妙被几个胥吏搞死,李知府第一感觉就是想撞墙。 太尼玛有喜感了,没有太搞笑只有更搞笑。 不撞墙清醒一下都不行了! 什么见鬼的高手,传出去都没人敢相信。 “这事焦巡按可知道?”李知府很想知道焦大人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有多精彩。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余师爷会错了意,以为知府大人不欲此事被巡按大人得知,这很正常,御史的嘴就属乌鸦的,无风能起三尺浪,小事能弄大,好事能弄坏,坏事弄成灾。 于是余师爷忙道:“大人放心,学生懂得分寸,事情压着呢,没有您的吩咐,绝对不会外泄半句。” “嗯,如此甚好。”李知府只能表扬。 “再说了,焦大人今天可是忙得很,他根本没知会咱们府里,就直接绕过大人您,召集了府城各属官,要会审江泉知县,大有今天就把周知县拿下的架式。现在怕是已经开堂审案了,哪里会顾得上这等小事。” 余师爷不失时机地告了一个刁状,御史跟地方官不对付乃是普遍的规律。 同时也是表白自己的忠心,自从地震以来,东翁心情不佳,动辄发怒,人人都知道李知府怕是要倒霉的,故而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不过余师爷知道李知府走了万首辅这条路子,是不可能倒的,最多平调,所以当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候,反倒是烧冷灶的最佳时机。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余师爷此时表现得就越发的忠诚。 李知府却是不出意料,这本就是他昨日跟焦巡按商定的事情,兵贵神速,不能再等江泉县那边收集的证据了,拿下方唐镜的证词,直接将案子定性,事后再找证据不迟。 重点就在方唐镜这边,既然并没有了结,就让自己将其了结了它。 自己亲自出面劝说,也算是给足了方唐镜脸面机会,再不识时务,便当场杖毙了事,任谁也无话可说。 朝廷虽明令州县官不许施以死刑,却也有变通之法,准许州县官不经通报,对犯人施以最高六十至一百的杖刑,若犯人受刑不过而死,有司官员概不用受责。 正所谓官断十条路,条条要人命。 当然,若是方唐镜有法子拿出十万白花银给自己买命,也不是不可以放他一马。 毕竟以自己经天纬地之才,真要弄十万两银子也是要花不少时间,冒相当多风险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李知府绝对不相信方唐镜是那种视死如归的人。 相反,他知道方唐镜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聪明人通常都怕死,相当聪明的人就是相当怕死的人,跟自己一样。 若是能把方唐镜变成自己的同路人,不亦快哉? 死亡面前,李知府不相信有人还能坚守自己的气节操守,没有人! “来人,本官要亲自进一趟监狱。”预想着这是一趟愉快的人财兼得之旅,李知府的心情就莫名地轻松了起来。 说起来,自从当这个松江知府以来,自己还从不曾踏足过大牢,虽说君子远庖厨,却也颇为好奇的,便当是见识见识江南第一监狱的风采。 只有余师爷暗暗吐糟,大人这话说得太不吉利,什么叫“亲自进监狱”? 这岂不是预示着投案自首? 呸呸呸,大吉利是! “大人英明!”余师爷面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随后又补充道: “大人于日理万机之中拔冗断狱,实是松江百姓之福,小的先行一步,为东翁造势一二。” 领导突击检查,表面功夫当然得做到家,另外,宣传也不能拉下,尤其这次是实打实的清出了胥吏里的害虫,当然要让整个松江府的百姓上上下下都能感受到府尊的清正廉明。 不得不说,余师爷这方面做得相当成功。 “如此甚好,有劳师爷了。” 李知府频频点头,相当满意,余师爷的虽说办实事的能力差的不是一点二点,不过贴心贴肺这方面没得说,简直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第252章 纡尊降贵 松江监狱内监,此时很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感觉。 锦衣卫,余师爷使,验尸官,仵作,狱卒把内监里的人犯挨个讯问,气氛十分紧张。 然而方唐镜恍若不闻,继续在写他的文章。 一丝不苟,一字不乱。 此时他对于八股文章的领悟正处于一个井喷期,似乎信手拈来皆有心得,文思如同泉涌。 不过,他现在写的却不是八股文章,乃是对于松江府未来经济的初步规划和看法。 如何将松江府三县的经济打通成一个整体,是时候给朝廷一个交待了。 也就是说,这是为周县尊上位准备的经济纲领。 做完这件事,自己的师爷生涯才算圆满结束。 与周县尊的关系也将从宾主关系转化为政治同盟。 这件事方唐镜早已思考多时,下笔自然是有如神助,条缕分明,一个庞大的经济架构渐渐成形,这份文章名为《松江富民策》。 就在这时,余师爷在狱卒的带领下,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余师爷在上次古玩街事件里就认识方唐镜,而且他也知道李知府“求贤若渴”的心思,心里不免对这个很可能成为同僚的年轻人又妒又忌。 余师爷端着架子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对方唐镜道: “府台大老爷预备提审方秀才,跟在下走一趟!” 余师爷有表面上言语淡淡,内里却是倨傲,成心给方唐镜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堪。 恰好这时天上的浮云吹散,几缕阳光透过屋里的小铁窗,洒在案上。 方唐镜不由放下笔,伸出手感受着这自由的日光,心情轻松起来。 当然,这在余师爷的眼里,是方唐镜坐牢坐出了悠游林泉,倚卷小恬的感觉。 这就令余师爷心里相当愤怒,自己的话落在了空气里,方唐镜竟没有接的意思,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咳……”余师爷重重咳了数声,也太持才傲物了,看来以后也是个难相处的,非得给点颜色他瞧瞧不可。 这时方唐镜才抬起头来,阳光映在他身前三寸之地。 这一刻方唐镜看上去脸带金光,仿佛有几分傲然。 “你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余师爷整个人都不好了,好一个不知尊卑的家伙,大家都是师爷,老子还是知府的师爷,比你高级了不知多少,你怎地就敢如同吆喝奴婢一般呼来喝去。 方唐镜说话的口气,就是跋扈的二世祖踢了一脚狗腿子的情形,简直了…… 若是放在平常人身上,余师爷非跳起来喊人拖出去打,但眼下乃是李知府有求于此子,此子自有傲气。 不敢坏了李知府的大事,余师爷唯有心底狂怒面上尬笑道: “咱们李府台说要提审公子,劳驾公子移步!” “如此啊。”方唐镜点了点头,提笔继续疾书道:“本公子没空,让李府台移步到这里就是!” 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字怎么写! 越来越过份了,余师爷简直已经呆滞,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犯人敢给府台大人脸色的。 这辈子都不敢有这样的想法,现实里竟发生了这般的荒唐事。 “你,你……李大人是官,你是罪民,李知府乃是提审,并不是请客,你敢不去?”余师爷要抓狂了。 方唐镜继续伏案而书,道了一句:“刘皇叔请卧龙还要三顾茅庐,难道李知府就吝惜移步么?” 我……去,这架子大的都没朋友了! 不过余师爷总算是明白了方唐镜的心思,不就是自抬身价么,真他嬢的臭不要脸。 不过一想到对方的本事,还真当得起李知府降贵纡尊,不由垂头丧气地道:“那么在下去通报一声!” “且去!”方唐镜连眼皮都没有抬。 过了一后,走廊传来脚步声渐行渐近。 李之荣知府负着手进了屋内,不过脸上却全无半点不快之色,做戏做全套,对于人才,自己还是相当宽容的。 李知府看着方唐镜正在写文章,也不说话,便站在一旁。 余师爷为他搬来椅子,李之荣知府屏退余人,一撩官袍好整以暇地坐下,静静地等着方唐镜。 方唐镜又写了一段,才将笔一顿,看向李知府道:“有劳李太尊屈驾,学生这里还有几个字便可收笔,可否稍待?” 李知府轻笑一声,反问道:“方公子博览群书,可知祢衡,孔融故事乎?” 祢衡,孔融都是三国时的大才,两人有两个共同点: 一,都是出了名的持才傲物,傲上。 二,都是因持才傲物被曹操所杀,不得善终。 祢衡乃是有名的神童,文采辩才无双,但为人却是性格刚直高傲,喜欢针砭时事,轻否人物,不留口德。 他不但曾各种花式大骂曹操国贼,还在大宴群臣的时候光着身子击鼓,极尽羞辱了曹操。 于是曹操将其贬到江夏太守黄祖处,果然又因骂人触怒了暴躁的黄祖,被结果了性命,死时仅二十六岁。 孔融就是人尽皆知的“孔融让梨”里的那个孔融,他和祢衡同时也是好友。 孔融为孔子二十世孙,少有异才,乃是货真价实的神童,不但学问当世少有人能比肩,而且做官也极有建树。 这样一位大才,当然极有世家之风,喜结宾客,挟议时政,酒酣耳热后,言辞就对难免会激烈些。当然,他极少背后说曹操的坏话,都是当面说的。 后果很严重,数次之后,曹操终于不想再忍了,于是杀之。 这两个故事当然是告诫方唐镜,不要有点才华就不知天高地厚,惹恼了一样照杀不误。 方唐镜笔下不见一丝迟滞,轻笑道: “还是与李太尊这样中过进士的说话亲切些,方才的余师爷学问就差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没甚意思。稍待片刻,待学生写完后,必给太尊一个满意如何?” “好,君子知心,本官等得起!”李之荣知府抚须轻笑。 李知府现在可谓胜券在握。 局势好得不能再好,尽在掌控之中。 杀手被自杀这事,已经审明,三名狱卒也已下狱,自己的声望在松江府必将又涨上一大截。 现在只等自己这边将方唐镜指控周知县“贪赃”的证据拿下,在焦如水的严审之下,立即便可办成铁案。 李之荣知府一心所求,就是要将江泉县的政绩归为已有,眼下周知县和他的师爷方唐镜一倒,自己就可以一纸奏折上达天听。 地震不但不是什么凶兆,反倒是表政绩的机会。 自己在所有受灾府县中可谓鹤立鸡群,不但位置稳当,运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挪一挪。 方唐镜可谓是人才难得,百年不遇的铸财高手,有了此人相助,自己日后钱程无限自是不必多说。 李之荣知府已看着方唐镜写奏章的样子,他这一次来就是迫使方唐镜递上投命状,倒戈一击让周县令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一来,自己就可以向焦如水身后的人交代了,然后踩着周鸿恩的人头上位! 方才方唐镜的话里带着识时务和服软的意思,令他倍觉欣慰。 这人啊,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方唐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现在方唐镜这等行为,在李知府眼里不过是方唐镜跟余师爷说的“三顾茅庐”。 是方唐镜最后一点面子所在,年轻人嘛,面子嫩,有点意气用事也很正常。 李知府作为一个过来人,自然要大度地给方唐镜一个台阶下,反正李知府一向很有耐心。 李之府时常告诫自己的亲朋子侄辈们,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懂得一个忍字。 不知过了多久,方唐镜将文章写完,放下笔,吹干墨迹。 方唐镜这才抬起头看向李知府,歉然地一笑…… 第253章 误中一獐 方唐镜歉然地对着久等的李知府笑了笑。 然后,写完文章的方唐镜却并没有急着说话,又把手伸进阳光里,轻轻一握。 他当然什么都没有握住,自嘲地腼腆一笑,方唐镜道: “你看,我费尽心机,想要留住这片刻的辉煌,却是徒劳,是不是很可笑?” 不是很可笑,是很莫名其妙,是感慨还是悔恨?似乎有些不明觉厉,李知府不明所以,便微微一笑,很是包容地静待下文。 方唐镜此时脑子里竟突发奇想,若是能留住光,若干个百年后,后人能不能从光里看到此时的情形。 理论上,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方唐镜的上一世,一九九年,米国哈弗大学团队利用冷原子气体,把光速降至十三米每秒;二零一三年,德国达姆施坦德大学团队,利用某种硅酸液晶体,使得光停留了一分钟;而到了二零二一年,中科大的物理团队,则成功地将光储存了一个小时。 方唐镜又怔怔地想了一会,李知府很有涵养,也很有耐心,他知道,有才气的人多半是有些怪癖的。 当然,方唐镜很快就从这种怪诞的念头中回到了现实,把握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方唐镜对于李知府的耐心再次抱以腼腆的一笑。 然后,随口说了一句话…… 再然后……李知府整个人就都不好了。 方唐镜说道:“昨夜,县衙纵火犯抓到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周鸿恩和方唐镜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变数? 李知府先是心虚,接着就是不信,然后就坚持不信,这是话术,是诈术,太小儿科了…… 李知府把持住心神,正要说些什么,方唐镜又开口了,然后,李知府就真的不好了。 方唐镜说的是: “这里的事,皇上早已经知道了。” “咳,咳……”李知府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他完全没有料到,谈话是这样一个开局二连击。 荒唐!李知府定定看了看透过铁窗的阳光,然后怒斥道:“绝不可能!” 他是真的急了,真的不敢相信,不敢想这事的后果。 上一个消息他还可以镇定下来,可这一个消息,就完全镇定不起来了。 若真是如此,他们的种种补救,栽赃,陷害,抢功,甩锅就显得何等可笑。不但如此,还会有抄家杀头的大祸临头,要知道,这可不止是政治斗争,而是挑战朝廷皇权统治的威权。 “抱歉,你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就是典型的创伤自我保护,一切不利自己的都完全拒绝相信!我很理解。”方唐镜温言细语,似是在一位安慰失意的老友,如果打过两次交道也算老友的话。 李知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住气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等罪行确凿,铁证如山,江泉上下都可作证,皇上未必会信了你们的话!” 李知府说得硬气,实则手指都在颤抖。 方唐镜将桌上的文房四宝收拾起来,待会就要出去了。 一边收拾,方唐镜一边说道:“嗯,让我猜猜,李大人此来的目的,是不是要我写一份证死周县尊的证据?现在焦大人想必已经周县尊押到大堂,迫不及待地要把冤情定为铁案了?” 他怎么知道,猜的?鬼才信,若没有人通风报信不可能料事如此准确! 如此说来,纵火犯抓到的消息就未必是话术了,李知府脸色巨变。 方唐镜压住一叠稿子,认真地看了看李知府,点头道: “看来学生所言不差。李太尊做事一向还算稳妥,但这一次……学生没有指责太尊的意思,只是太尊的功利心实在太操之过急了一些。 正所谓一步踏错终身错,太尊本不必趟这趟混水,若是能静观十天半月才发动,或者作壁上观,结果就会大大不同,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对了,现在太尊陷得并不算深,若是能反戈一击,做那污点证人,或者还来得及? 为太尊身家性命计,不能再耽搁了,不然若是这污点证人由别人,比如那些没节操的吕县丞,彭主簿之类争到手中…… 或许有些晚了,但至少是个机会,值得一试。” 李知府内心拔凉,震惊,惶恐,愤怒,如同打烂了五味铺,欲哭无泪。 不过人类这种生物,愤怒到极点,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时候,便会自反而缩,气极反笑的。 事情真到了不能再坏的程度,李知府反倒是大笑了起来:“这是你设的请君入彀吗?” 方唐镜收回手,微笑地看着李知府,没有必要多作说明。 阳光落在两人之间,看上去方唐镜阳光灿烂,而对面的李知府却显得阴冷颓废。 屋外传来阵阵打骂的声音,然后是哭喊的声音。 声音很熟悉,显然是余师爷的哭喊声,声音传进阴森的大牢,余音不绝。 李知府又惊又怒,谁敢对他的从人动手? 只不过这个想法才一起来,就已经淡去。 他想到了那位暗杀高手搞笑的死法,然后便有了某种明悟,方唐镜窝在大牢里,并非是来坐牢的,而是找一个清静地方布网的。 不用说,这座大牢里定然已布满了方唐镜的爪牙。 而能控制这座大牢的除了他们这些地方官,唯一的可能就是锦衣卫了。 锦衣卫?不正是锦衣卫将方唐镜锁拿的么?难道说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一出戏? 李知府的脑子急速运转,冷汗刷刷流淌,滴滴答答地从额头滴在地上。 现在自己已然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师爷的死活。 方唐镜明明就是一个才恢复了功名的穷秀才,他是怎么做到的? 要镇定,镇定,惊慌失措只会乱了分寸,把自己最薄弱处暴露给敌人。 诚如如方唐镜所说的,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的意识会不自觉地自我保护,对一切不利自己的信息完全拒绝相信! 而李知府能混到松江知府这个四品大员的位置,显然有过人之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李知府很快接受了这个噩耗,相当的不容易。 这就好比一个猎户,在冰天雪地里追踪一只雪狐,历经三日三夜不顿舍的逼迫,终于将雪狐逼进了猎户设的陷阱里。 这令他感觉很振奋,雪狐皮名贵无比,全家老小应该可以过一个好年,但在打开陷阱的那一刻,却发觉陷阱早就打了洞,雪狐从洞里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猎户还能面无表情地卷上一支叶子烟,无悲无喜,实在已算得上是人杰了。 “从头到尾都是你设的局!”李知府的话已从疑问变成了肯定。 “欲射一马,误中一獐,是你自己钻进来的。”方唐镜想了想回道。 这本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设伏对付司马懿,不料张鸽闯了进来,被迫发动埋伏将之射杀,之后诸葛亮便是如此感慨的。 事实也是如此,方唐镜总觉得对付自己的不仅仅是宁王一伙,他本欲通过此次事件,探明针对自己的势力虚实,不料李知府赤膊上阵,也只能先射这只出头鸟了。 “以李大人的心性,想来还不至于如此铤而走险,以你身后之人的本事,除了发动你和焦大人,想必还有不少后手等着,不知李大人肯不肯教我?” “我还是不相信……你们是怎么把事情捅到皇上跟前的?” 说到底,李知府还是存着幻想的。 当然问这话就已表明他是服软了,堂堂四品大员在一介秀才面前低声下气,奴颜谄媚,不但令人羞愧,简直还是一生的耻辱,但李知府此刻已是不在乎了。 李知府此时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当然,最想做的就是做了面前这鸟人。 如果手里有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捅方唐镜两个透明窟窿,然后再捅自己两个透明窟窿。 可暴力能解决问题么,显然不能。 尤其这可恶的方唐镜态度模棱两可,似是还有希望,又似是完全绝望,能不能给个痛快? 李知府冷声道:“黄口白牙的,你说皇上知道就知道?可也要相信你才成,我不相信万阁老会不下文催问?” 万阁老可是收了我的钱的,不可能如此大事一点风声不露。 “我想太尊是有些误会,不是我们江泉县绕过太尊,悄悄上奏折为自己请功,而是皇上派了中使巡视天下灾情,自己查明了江泉县各项事宜,中使找到学生,学生当然不可能欺瞒皇上,所有的事情自然是竹筒倒豆,和盘托出的。” 李知府刚刚升起一点点希望,又被打落进了深渊,他咬牙道: “怪不得周鸿恩要处处躲着府里的行文,我连下七道府令,竟一次不回,人也找不到,四下躲避着养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等中使回音。” 方唐镜点头,李知府的明悟,省却了他不少口舌。 第254章 疯狂甩锅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范围之内。 这句话李知府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他知道此时的大明,皇权即真理。 能被派出来巡视天下的中使,定然是皇帝的亲信太监。 这们的人物,连阁老也要卖三分面子,方唐镜怎能请得动? 而且自己事先没收到半点风声,甚至连焦如水及其背后的势力也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能将事情做得如此隐秘的,也只能是锦衣卫,东厂,西厂这三大黑恶巨头了。 “你……卑鄙,为了设计害人,连内书房都买通了?”李知府脸颊抽搐。 内书房就是司礼监的别称,能指挥得动锦衣卫东西厂的,除了皇上,当然就是司礼监的大人物。 事实上,李知府的想象力还是不够大胆,没敢往汪直头上想。 在他看来,汪直这般横行跋扈,司礼监里也只有怀恩的话还有点约束力,其余的人是概不被汪直看在眼里的。 如此人物,怎么可能与方唐镜有所勾连,这简直不要太异想天开。 所以合理的情况应该是这样子的: 地震发生,方唐镜这个臭不要脸的,仗着自己有几分敛财的本事,把周鸿恩忽悠瘸了,很是捞到了几个臭钱。 恰好此时中使巡视到了江泉,一见方唐镜竟然如此的“生财有道”,自然不会放过这条肥鱼。 而方唐镜缺少足够粗的大腿,双方正所谓干柴烈火,一拍即和便沆瀣一气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位与方唐镜勾撘上的大人物是谁? “收买内书房?勾结竖阉的事,学生是从未做过的,太尊请宽心,丝毫不关内书房的事。当然,就算内书房插手此事,你们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方唐镜相当诚恳地道,这可以对天发誓。 当然没有勾结啊,一切都是交易而已,西厂欠自己的人情,哪里算得上勾结! 李知府无语,方唐镜既然知道里里外外都有人要将之置于死地,竟丝毫不惧,反而故意设了这个局。 仿佛以为凭着自己一介白衣秀才之力,就可以将他李知府焦巡按以及江泉合县大小官吏,一并收拾了。 便是连背后的势力也要被迫断尾保车。 这厮真真好大胃口,也不怕撑死了他。 事实上,他办到了,正如江泉流行的一句话:小师爷吹过的牛,一件不拉,都兑现了。 “至于说到设计害人,太尊,学生没有打算设计谁,就好比一个索套,它就挂在悬梁上,没想到,居然就有人把脖子伸了进去。” “我明白了,你挖的坑,我自己跳下去把自己埋了。”李知府心中悲凉。 方唐镜颔首道:“看来太尊已是彻底明白学生的良苦用心了。” 设局坑了我的良苦用心?李知府嘴里苦过黄连,直蔓延到心里。 自己一边这么多的人,花了如此多的精力,布置了这么大的局,连暴力烧衙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原以为能让周鸿恩和方唐镜十死无生的大罪,最后竟都成了欺君的罪证,成了死死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寒彻骨髓的恐惧蔓延至李知府全身,他最后挣扎道: “事情搞成这样,我们固然损失惨重,可也与你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死仇,对你同样没有好处。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各退一步,你想要什么,只要开出价码来,无有不从!我等还可全力为你在仕途上铺垫造势,必使你青云直上,成为大明最年轻有为的部堂官,你以为如何?” 不怕你狮子大开口,就怕你不开口。 “晚了!”方唐镜答道: “本来也不是没有讲和的机会,若是你们没有烧毁县衙,大家点到即止,还有和平相处的可能。 可惜你们胃口太大了,不但要将周县尊和我连根拔起,还要将整个松江都纳入囊中,实在太自以为聪明! 现在就算学生罢手,你背后那些人就会善罢甘休? 学生还没有这般天真,做那救蛇的农夫? 都晚了啊,实话实说,现在中使怕就要到松江府了! 你们所作所为还瞒得住吗?你们该怎么回中使?跟皇上说这只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太尊啊!这是暴力冲击朝廷,是欺君罔上!是图谋不轨!每一条罪名都足以掉脑袋的!” 李知府只觉得一颗心坠入了无底深渊,即便如此,仍是强撑着笑道: “不会的,江泉县的大火是周鸿恩自己烧的,你们的贪贿我们也拿到了证据,真要打御前官司也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朝廷会有大臣为我们发声,还有转机。” 方唐镜失笑,问道:“太尊可知有一种名为鸵鸟的动物?” 不但见过,还吃过,松江府作为通衢大府,来自四海的山珍海味不要太多。 李知府不由想起一种危险来临时把头埋进沙子里的动物,以为自己不闻不问危险就会过去,实在是…… 李知府又羞又怒,见方唐镜神情愉快地将新写的文章折好准备收起,理所当然地就认为是揭发自己的黑材料,急怒之下一把夺了过来。 而方唐镜却丝毫没有夺回来的意思,反而从厚厚一叠文稿中选出了一篇递到李知府手上,解释道: “太尊,真正的杀招此时已在周县尊手里,学生这里唯一与事件关联就只有这奉谢罪奏章,你拿错了。” 李知府看了一眼自己先前抢的文章,上面写着《松江富民策》,这本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但现在,命都快没了,再多的银子又有个屁的用处。 颤抖着打开方唐镜递过来的奏章,果如方唐镜所说,只是流程化的谢罪奏章而已。 没错,方唐镜这封奏折里,就是给皇帝背锅,江泉地面发生地震天变什么的,便是我这个做臣子的错,与皇帝无关。 相较之下,焦巡按与李知府干的这些事,就是把这位天下受灾府县自救的楷模,唯一能为皇帝挽回尊严颜面的大忠臣弄死! 大家快看啊,皇帝无道,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降下天灾地震了! 虽说个别县筹到了钱自救,但那是不对的,必需由皇上从内帑里掏自己的腰包。 而且皇上你奢侈也是出了名的,膳食一顿就要几百两银子,而老百姓一日吃饭才几个铜板,你不能这么浪费! 此外还有宫里嫔妃用度赏赐外戚什么的,都该削的削,百姓都这么困难了,皇帝你怎么就不会一日三省呢? 总之各地就不应该自救,由皇上一个人负责就对了。 除此之外,朝廷上下更要督促皇帝向天下人谢罪。 所以从皇帝的角度看来,方唐镜在努力维持皇帝的颜面。 而李知府,焦巡按这些人却在那里抡圆了胳膊打皇帝的脸! 往死里打的那种,不然怎会往死里弄唯一大放异彩的知县? 吃着皇帝给的皇粮,用着皇帝发的俸禄,享受着皇帝给的种种福利好处,干的却是打脸皇帝的事,这是自绝于皇上,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的节奏啊! “完了,我们这些人算是死定了啊!”李知府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悲不自胜。 方唐镜的奏章里,没有半句提到李知府焦巡按的黑话,通篇全是自责。 但就是这样自顾自不停自责的奏章,才是最为致命。 正如棋局里最后落下的那一子,将军! 李知府看明白了,让他欲哭无泪的是,这样一封奏章,就是认真地甩锅给皇帝啊! 这简直太疯狂了。 不好意思,臣已尽力了,至于什么火烧县衙,贪贿无数银两的事情,别人要怎么泼脏水扣帽子,臣已经无能为力,陛下看着办。 第255章 长篇大论 奏章长篇大论大几千字,歌功颂德拍马屁就占了九成九,全是废话。 突出的就是最后这么一个十几个字就可以表达清楚的意思。 你以为这几千字的废话真是废话?错了! 前面数千字的吹捧,与后面寥寥十几字的请罪,形成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落差! 可以说,前面捧得有多高,后面这猝不及防的十几字内容就让有人多愤怒! 那么这股怒意会落在谁的头上,就不用说了? 你以为几千字的废话是不是太长了,让人昏昏欲睡,忍不住会扔到一边,没兴趣再看第二眼?又错了! 偏偏以方唐镜的文笔写来,天花乱坠,从太祖到先帝,每一个都吹上了天。 十分清晰地表达了一个意思,从太祖到成祖再到先帝传至当今至上,都是天选之子,是历史的必然,是一脉相承的正确。 充分阐述了皇权天授的政治正确。 进而证明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天变之警在于臣子无能,不能正确领会皇帝陛下天生正确的伟大思想…… 奏章旁征博引,仿佛讲故事一般,简直羞死天桥的说书佬。 连李知府这位受害者,也忍不住一口气追完这仿佛传奇话本一般的“奏折”。 偏偏看完后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令得李知府十分羞耻,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这种说书佬般的文体,简直在玷污了奏章这两个字,也简直是在玷污读书人这三个字。 但是,他却注定能引起皇上的共鸣! 你方唐镜还要不要脸? 不对,他这是以周鸿恩的口气写的,反正周鸿恩这货已经是老货了,脸皮应该够厚,可以“好官我自为之,哪管人说三道四”。 于他方唐镜名声哪有半毫铜板的损失! 这家伙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伪君子! 实锤了也! 方唐镜这厮定然与皇上亲近的太监有勾结,不然怎么可能懂得皇帝喜好哪种风格的文风。 李知府又悲又痛,自己怎么就没攀上这条线呢! 当然,最令李知府自怨又自艾的是,自己怎么就没能早点认识到方唐镜这朵奇葩呢?! 单单看这份奏折,就不是一般的水平,对人性的拿捏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能把拍马屁上升到政治正确的高度当朝不乏其人,别的不说,三阁老可都是此道中的绝顶高手,六部堂也是相差仿佛,乃是殿堂级的高手,其余的人嘛,水平就参差不齐了。 以方唐镜此时的功力,竟然隐隐有跟最顶尖一拔高手看齐的实力,岂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这小子才多大,十七不满!再磨炼个年还得了? 反过来说,这小子现在就如此不凡,难怪上次李大宗师,这次焦大人,他们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定要铲除方唐镜而后快,原来别人早看出了方唐镜的危害性和破坏力,如芒刺在背,不除不快。 当然,关于幕后黑手为什么非要置方唐镜于死地,还有许多内幕李知府并不知道,方唐镜自己也在探究之中,这次设这个局,就是计划的一部份。 但就算李知府再愚钝,也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棋子,虽然上船的时候就有过这方面的觉悟,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李知府还是愤怒了。 凭什么死的就是我! 李知府想到这里,脑子一热,突然动手“次啦次啦”数声。 方唐镜的奏章在他手里撕也了粉碎。 李知府双眼血红,象是输光了筹码的赌徒,他期望着看到方唐镜惊怒交加的表情,既然中使已到,方唐镜必然是来不及再另写一份奏章了的,也算是自己最后的报复。 中使算是钦差的一种,主要是由太监向下面传达皇上的旨意,大多数情况下颁下旨意之后若无特别的吩咐大多数是会立即启程回京交旨的。 这一点中使与其他身负皇命的钦差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所以李知府将方唐镜这份奏折撕毁,方唐镜势必不能将奏章交由钦使带回交到皇上手里。 而这份体裁特别的奏章若是走正常途经,经由通政司转呈内阁再经司礼监再转达皇上手里,势必传得天下皆知,让所有人都看清这个马屁精的真面目,也算扳回最后一点颜面了。 李知府眨了眨眼,努力心平气和地说道: “对不住,方先生,本府一时喜极失手了,反正通篇文章都在你肚子里,你就再写一篇!说不定还会妙笔生花呢……” 李知府话还没说完,就见方唐镜从稿子里又取出一封奏章,叹道: “实在对不起,学生没有说明白,方才那份奏章是学生的初稿,同样的奏章,学生写了两份呢,一份比一份长,正不知交哪份好,恰好大人就帮了学生这个忙,实在感激莫名。” 方唐镜将奏章一晃,这份稿子更长,洋洋洒洒看上去怕不有上万字。 李知府吐血的心都有了,惊怒道:“你在戏耍本府么?” “太尊你又误会了,学生在大牢里有的是时间,多写两份有什么了不起的。 更何况,学生乃是为了太尊好啊,从今往后,太尊就有大把时间学习写奏章了。 学生的谢罪奏章不过是个给太尊借鉴的样板,最长的这份也才一万零八十九字。 但太尊的请罪折却要写得更好,至少要一万五千字才显得发自内心深处的诚挚认罪? 万一不够诚恳皇上不愿意砍你脑袋怎么办?所以一篇有意义的样板文还是很必要的。 好歹太尊于我也算相交两场,但现在……钱货两清,别想我还会帮你什么了!” 李知府毛骨悚然,那句“皇上不愿意砍你脑袋”,当真直击心灵深处。 若是按照字面理解,不愿意砍脑袋当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生不如死”的啊! 听说诏狱有三十六种酷刑能让人死得惨不堪言,却有七十二种酷刑让人后悔生在这个世上,最惨烈的事就是想死都死不了! 这些酷刑的名字光是听听就让人吓尿裤子的啊! “这里还算清静,学生会交待他们好生照顾太尊,你可安心写些东西,不会太久的。” 说到这里,方唐镜已经将所有的稿子装进了一个藤匣里,准备动身出去了。 没错,既然所有的牌已全部翻了出来,便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但李知府还知道,方唐镜这一出去,自己就要永久留在这里了,但还能如何呢? 摆在李知府面前的现实是——回天无力。 李知府不自禁地站起了身想跟着出去,可双腿一直发软,勉强撑着椅背,才能站起身来。 “不敢劳府尊相送,就此别过。”方唐镜作揖,又叹道: “自此一别,怕是再难有什么见面的时候,府尊可有什么要对家人说的?” “我,我……,本官……”李知府数次蠕动嘴唇,只能化作一声哽咽道: “十年寒窗,十五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李某……李某……” 他甚至已经预感到,作为罪人和背锅侠,自己很可能是第一个被斩的! 没听方唐镜说了,“不会太久的”这个关键词么? 李知府现在所有的心理防线都已经垮掉了,此时他想得最多的反而不是自己。 而是他李之荣完蛋了,那么他的一妻三妾三子两女又有谁能保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至此处,对未来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对方唐镜的恨意。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可能只有方唐镜可以出手救他上岸了。 故而最后,李知府也只能将目光定格在了方唐镜身上。 第256章 恭喜太尊 “慢着!” 李知府突然如同疯狗般一个闪身就挡在门前,吓了方唐镜一大跳。 李知府双目圆睁,脸色铁青,紧紧咬着牙关,狰狞无比。 方唐镜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微微下移,便看到李知府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由于用力过度的缘故,骨节还有点发白。 李知府缓缓向着方唐镜逼了过来,仿佛脚带着千钧巨力,一步一顿。 但就是这样缓缓逼近,给了方唐镜无比巨大的压力。 糟糕,方唐镜脑里一瞬间想起狗急了咬人,兔子急了跳墙,野狼宁可拖着兽夹也要扑人的诸多不利场景,困兽犹斗,自己竟忘了受伤的野兽最是凶残这个道理。 方唐镜心跳遽然呯呯加速。 别看李知府表面文绉绉的似是弱不禁风,但人发了疯起来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 方唐镜又暗暗对比了一下自己的体格,粗粗估算之后,方唐镜有点张惶。 正常情况下李知府应该和方唐镜这具身体的武力值在伯仲之间,都是战五渣之列。 但论持久战的能力,年轻的自己应当能占到些许优势。 可根据上一世的游戏经验,一旦有人隐藏的狂暴属性发作,通常都能一个顶俩,自己就只有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命了。 倒也不是不能大喊救命,外面那些锦衣卫冲进来三两下就可以解决掉李知府。 可丢脸就不说了,还远水救不了近火。 在自己被锦衣卫解救出来之前,一顿上千点的暴击是免不了的了。 希望不要打脸! 就算打脸也希望不要伤到被别人看出来的程度…… 真真大意了啊,早知道就让十个八个锦衣卫守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千万莫要忘记了千金之子不立危墙的古训! 正所谓平民一怒血溅轩辕,自己今天把李知府坑惨了,他堂堂的正四品知府,多少也是有点脾气的,自己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的为人着想一下呢!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气盛,忍不得嘚瑟了,可见“炫”这个属性是多么的拉仇恨! 眼看着李知府距离自己已触手可及,方唐镜终于是扛不住内心的压力,猛地向退了几步,心里闪电般算计着怎样才能夺门而逃。 不过又有了更头痛的问题,此时他方唐镜面朝大门的,向后面退就是离大门越来越远,李知府又堵住了大门,惨了! “我……拼了……这张脸不要了!”李知府突然发出非人类的狂暴嘶吼声! 方唐镜来不及想应对之策了,立刻侧身就跑。 牢房不算大,虽不能正面夺门而出,但可以绕墙而跑,希望能跑出上一世游戏里的风騒走位。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意识虽然到位,这具身体终究还是拖后腿了。 才迈出一步半就拉胯了,也就是说第二步才刚抬起,后面的腿就仿佛被老树藤缠根,挣脱不得。 不过方唐镜当然是有连招的,立即回身反手一推,虽说蛮力值不济,可应变之速也是极可圈可点的! 然而,这志在必得的一推却是推了一个空,方唐镜愕然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李知府的身影? 只见不远处警戒的一名锦衣卫小旗闻声赶来,却是定在了大门口,瞠目结舌的望着地面。 方唐镜顺着锦衣卫小旗的视线低头,发现本应该狂性大发的李大人…… 正直楞楞地跪在地上,两只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小腿,内牛满面…… “方公子,方大人!饶了下官这条狗命如何?下官定当做牛做马,衔环结草,上刀山下火海……给下官一条活路?”李知府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方唐镜震撼得外焦里嫩,无语问苍天 幸亏自己刚才没有大叫大嚷,不然就当真丢人到家了,居然被李知府吓得如此狼狈。 这算不算虎躯一震?方唐镜完全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略一思索,方唐镜便对李知府道: “求人也是要看实力的,你想想自已有什么值得别人救才是正理!” “我……下官有银子,两万两现银,两处田产,五个店铺,还有一些字画细软,值得两万余两,仓促间变现也可以折得一万两五千两银子,另外还有两个纺纱作坊六成股份,亦可作价一万两……” 李知府想也不想一股脑就说了出来,能留得这条性命就不错了,老家也还有百亩良田,足够做一个小乡绅了,还是知足点好。 方唐镜观颜察色,知道李知府是被吓坏了,心中默默计算李知府为官两任的官声和他的收入对照,得出一个结论,大差不差。 “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白花银,你堂堂知府,为官两任,就这么点?”方唐镜似笑非笑。 李知府大惊,忙分辩道: “十万白花银!纯粹是无知刁民恶意夸大,实不可信啊! 天地良心,下官也是绣花枕头一包糠,驴粪蛋子表面光啊! 每年的迎来送往,孝敬上官,京城诸位部堂大佬就要一万多两。 对了,这次地震,下官自知官位不保,一次就往京城里打点了三万两银子。 阁老那边两万,都察院,吏部那边一万。下官句句是实,若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啊!” 李知府哭得泣血锥心,好不凄惨。 方唐镜略一对照史料,心知怕是如此,历来越是肥缺,相应的孝敬就越多,一分钱一分货,做官也不外如此。 “银钱方面还算马马虎虎,不过你看我是缺钱的人么,你的筹码太少,还是不够啊!” 李知府听得分明,方唐镜没有说不行,而是不够。 既然要的不是银子,那么他就只能卖身了。 李知府为了活命可谓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心一横,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 “愿为公子效死,甘愿作内应!” 虽说焦大人背后的势力很强大,可李知府却是毫无心理负担,双方本就是互相利用,李知府只能算刚加入的外围,现在事情办砸了,自己也没有了利用价值。 就算这些人要出力救人,先救的也是焦如水,等这些人想起来救自己的时候,怕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反正自己已经决定降了,作内鬼也很合理的嘛。 火烧到眉毛了,一来顾不得这么多,没有第二路可走。 二来投在方唐镜门下未必就是坏事,以这少年人的潜力,出将入相也是可期的。 李知府的这个要求,方唐镜可以说是正正击中方唐镜软肋,无法拒绝。 不要忘记了,科举在即,事关前程,方唐镜现在最大的短板是什么? 是人脉关系! 正所谓场内考题场外功夫,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可言,能不能考上,除了本身要过硬之外,考官的观感是起决定性因素的。 所以方唐镜在拼命刷题的同时,还不忘刷声望,为的就是要给考官营造出一个才子名士的印象,赢得一个相对公平的待遇。 假如有李知府的人脉加以运作就不同了,且不说作弊,起码能得到一个相对公平的待遇不成问题。 这方面,一个知府的人脉比一个知县的人脉要有用得多。 周知县即使当上了知府,短时间里也帮不了自己,但李知府可以。且他成为自己打入幕后黑手势力的一颗棋子,也是相当有利的。 如此一来,李知府的职务就要另做打算了。 不论于远于近,于公于私,收下李知府的膝盖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认罪书什么的还是要捏在手里的,投命状什么的也是要他做的,经济利益也是要捆绑起来的…… 没办法,人心经不起考验,只有将他的性命前程身家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才稳妥啊…… “恭喜太尊,你必不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李知府听清了前面这句话,整个人都虚脱了下来,泪奔不止…… 不容易啊……终于是成功地把自己卖出去了,原来,当一个反骨仔也是要讲资质实力的。 当然,看着抹泪的李知府,方唐镜也是成就感爆的,杀人跟救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前者明显更容易一些,后者明显更难得多,但投入明显对得起收获啊…… 就在二人俱都感慨莫名的时候,门外有人匆匆来报: “报府尊,巡按焦大人派人前来提嫌犯方唐镜过堂。” 这个,李府尊想起来了。 焦如水不但要方唐镜“被自杀”,还泡制了一份自杀前的“悔罪供证”。 计划中是方唐镜咬破手指写的那种。 方唐镜不但要死,且死了还要被利用,证死周鸿恩。 第257章 荒唐罪状 松江府的大堂比江泉县大堂至少明亮宽敞了许多。 就连堂上悬挂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也醒目至少一倍。 主座上正襟危坐的当然就是此次主审焦大人,副主审锦衣卫百户侯明,另一位副主审是驻松江府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谭中和,三位大人。 当然,旁听也是不缺的,以通判黎襄毅为首,带领一众府主簿姚大人,府典吏祝大人,盐课司提举解大人,市舶司提举左大人,河梁提举白大人等等足足十三位大人于两侧旁听。 场面可说是相当之大,主要是焦大人有意立威,震慑松江府诸官。 此时案件已进入到胶着状态,整日疯疯癫癫的周鸿恩不知怎的,今日竟十分正常,丝毫不乱。面对焦如水的提问,只字不认,任你嘴唇磨到起泡,他就两字“不认”! 案件从一大早的卯时开始审理,此时已至午时,三位大人都已口干舌燥,耐心耗尽。 “犯官周鸿恩,汝若再执迷不悟,就休怪本官不顾情面,大刑伺候了。”焦巡按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 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接下来是苦口婆心,三人溅出的口水都多过了喝下去的茶,奈何这周鸿恩是咬死不松口,看来不动刑是不行了。 虽然文官讲究刑不上士大夫,维护官场体面,可面对如此死硬的周鸿恩,怕是再说上三天三夜也是徒劳。 侯明对焦巡按说道:“还是先去提了方唐镜出来,先审方唐镜,方唐镜一招,周鸿恩便是想抵赖也是不成的。” 焦巡按仿佛才想起一般,立即吩咐亲随道:“去,带人提方唐镜到堂听审。” 其实焦大人等侯明这句话很久了,他心里是知道方唐镜此时应该已经被“自杀”了,因而便只一昧地跟周知县扯蛋,为的就是要让侯明耐不住性子先提起方唐镜。 正在这时,有一名差役急匆匆跑进堂中,对着焦大人叫道:“禀大人,府台大人那里有消息传报过来!” “有消息?怎么还不报来!”说这话的不是焦大人,而是侯明,粗人的性子都比较急。 那衙役瞧了瞧焦大人,禀道:“府台大人要告知焦大人,那方唐镜已经招了!” 没死?!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不过焦大人听到是李知府派人来传的信息,没想到其他地方,下意识问道:“招了?招了什么?” 衙役继续道:“方唐镜说他经焦大人数次开导之后,早有弃暗投明的想法,这几天一直在写认罪供词,正好这番又被李府台晓以大义,便借机全都招了。如今供状已经全部写好,方唐镜他本人也画押了。” 难道是杀手见到方唐镜在写状词,于是放了他一马? 还有,自己何曾数次开导于方唐镜?难道他把李知府派去的人误认成自己派人过去了? 情形有点乱焦大人犹疑了一会问道:“都招供了些什么?” 衙役答道:“方唐镜招出了江泉县知县周大人的数大不赦之罪状!之一,贪污隐瞒的赈灾银子八十万两!” 噗!至少有五六道茶水从不同的嘴里喷了出来。 不但一直当自己打酱油的旁听诸官忍俊不住,便是官阶最高的堂堂五品谭佥事也终于是绷不住脸皮,含在嘴里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江泉县的银子是白菜吗? 你知道国朝一年收进国库的现银是多少吗,平均也就每年两百五十万两而已。 区区一个江泉县就能募集到全国三成的现银? 而且还没有算摆在帐面上的二十万两白银,这一折合起来,就是整整一百万白银啊! 一个知县的从哪去贪污百万两银子? 当然,除了焦大人一张脸黑成了锅底,也就侯明还能强忍着,不过脸上也挂上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怪笑。 周知县先是一怔,然后便摇头苦笑,这方唐镜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不玩死人便不罢休。 衙役又报出第二条劲爆消息:“方唐镜招供的罪名之二,周县令强抢民女,夜夜笙歌,每夜少则人,多则十余人!酒池肉林,堪比桀纣!” 我去!大堂上下无数双眼睛齐齐盯向……瘦骨嶙峋,风吹即倒型的中老年县令周鸿恩。 呃…喔…啊? 所有人都傻眼了,喉头憋不住发出了出奇的声音,这罪名真是没有最扯只有更扯了?! 什么见鬼的少则人,多则十余人,还酒池肉林,堪比桀纣!? 周县令这身子骨,怕折腾不到天亮就一命呜呼了? 简直荒唐透顶,都不用想,只用腚看一眼就知道不可能! 好,就算周县令天赋异秉,某方面能力过人,可也得有这么多民女来配合他强抢? 他若真的如此胡作非为,怕是早就不是死在女人肚皮上就是死在醋火中烧的男人手里,哪里还能站在众人面前! 衙役还在罗列罪名:“方唐镜招供之三,周县令勾结海外生番,专一生吃人肉片,且老的不吃,丑的不吃,病的不吃,此谓三不吃” “吃你嬢个腿的生人肉片!”巡按焦如水焦大人厉声怒暴粗口。 大骂之中且突然狂性大发,抄起桌上惊堂木,文房四宝,竹签令牌,凡是抄得着的,劈头盖脸就冲着衙役飞投了过去! 以他此时之气急败坏,谁若往他手里塞一把刀,指定排头砍了过去。 “唉呀,砸错人了!”偏偏气急之下准头不行,砸中了数名站堂衙役。 焦大人何等精明的人物,虽然被方唐镜搞了个出其不意,表现的有点蒙蔽,但也只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事情有变! 此时,他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招供”,哪还不明白其中大有问题? 只是一时之间他也不能想通,问题出在哪里而已。 此时此刻,大堂里的人听到了这些超出正常人思维的“罪状”,都觉察到了不妥的地方。 就算是最迟钝愚蠢的人都知道,这里面的问题大发了! 这些诬陷周县令的罪名一听就是在发梦,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相信周县令会贪污百万赈灾银。 更不会有人相信周县令会天天抢十几个民女霪乐,就是周县令的对头也不能信。 还有那“生吃人肉”,就算是有这个货源供应,你也得有地方吃和煮,还有那些尸骨的残骸呢?怎么处理,不要告诉老子,周县令一介老迈文人,自己就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所谓罪证,实在太恶劣了,有没有经过脑子想一想? 还是说脑子里进水了才能想得出来的? 却说焦如水大人暗箭功夫虽不佳,却也把那那前来禀报的衙役吓得不轻,伏在地上不住发抖,头都磕得肿了,看起来很是无辜可怜。 侯明亲自出去将这衙役扶了起来,下耻下问道: “本官很想知道,不知下面都有些什么‘怪’罪?” 衙役想哭,再说下去没准屁股开花,不说没准锦衣卫的大人蛮性大发,更没法说理。 侯明十分讲道理地说道:“是李府台叫你来禀报的,若有令不行,你还能在府里混么?” 巡按始终是流官,呆不了几日就要走的,府台大人才是掌握生死的父母官,谁可以得罪,谁不可以得罪,明白了么。 那衙役便暗暗把泪往肚子里吞,颤微微地开口道: “之四,公然诽谤朝廷,说朝堂诸公都是狗嬢养的” 公堂上下所有人都是脸皮抽搐,这话大家私下没准都会说两句,可真没人敢公然放开了说,就算是疯子也不会这么说? 那衙役见焦大人没反应(事实是侯明挡在他身前,焦大人没办法拿东西投掷),便心一横,抱着早死早投胎的心态顺口溜般说了出来: “之五,指使锦衣卫东西厂欺压上官”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新奇搞笑,但到了这时就真没什么兴趣了,除了吹牛皮就是吹牛屁! 周知县这样的芝麻官,注定前途不亮,怎么可能指使得锦衣卫东西厂,那可是皇上的家奴,亲军,阁老都指使不动,一个知县就能指挥得动? 吹牛虽说不上税,可也要打点草稿? 侯明此举,无异于是对焦如水威权的挑战,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但焦大人此刻那里还顾上和侯明较劲,也懒得理会衙役说些什么了。 坐在堂前苦思,脑子急速运转。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自己又该怎么办才好? 第258章 乱成一团 焦大人的官声总的来说虽做不到清如水廉如镜,整体来说也还是偏正面的。 尤其是精明能干,行事果决,敢作敢为,不怕触怒权贵是出了名的。 这样一名清流官,前程注定是颇为不凡的。 因此他这次以七品官身审从六品的官,且强势作为主审,大家都没有意见。 可现在这闹剧一出,凡是稍有判断力的,都知道这件事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方唐镜口口声声是被经焦如水“数次开导”之后才“弃暗投明”招供,所以从程序上来说,这份供状应该是有利于焦如水审理此案的。 可偏偏这份“焦巡按授意”的供状一旦公布出去,他焦巡按只怕要被当成瘟疫源头,集体隔离,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了。 其实栽赃陷害乃是官场常态,并不值得让人大惊小怪,这种事古今如此,才有了“莫须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窦娥冤”。 可就算是占据绝对高地,栽赃陷害仍然是要讲究一定的技术含量的。 九真一假才是王道,夸张到荒诞绝对是会物极必反的。 如此一来,谁敢靠近一个脑子进水的蠢货?谁敢与这样的猪队友共事合作? 比如现在,弄出这么一份能证死一个非人类的供状有什么鸟用? 需知,周县令再怎么作恶多端,他还是人类啊,你拿一个指责非人类的供状来指证一个人类,这合适吗? 这样的供状,除了能当作今年十大笑柄之首的有力竟争者,还能有什么实际用处? 一份针对非人类的供词,除非焦大人的实力已经达到了可以让天下悠悠之口闭嘴的地步,否则与废纸没两样。 可焦大人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闹出这样的乌龙,既是能力问题,也是心智问题,没人喜欢能力和心智都缺失的人。 而且焦大人相当清楚官场生态圈捧高踩低的惯性,被当作笑话嘲弄并不是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充当了承包大家半年一年笑话的主角,时间会是最好的疗伤药,随着时光流逝总会过去。 但如此一个人人捧腹的笑话,却被当作“铁证”,正经八百的进入官场公务流程逐级上呈,那才是最可怕的噩梦! 现在,仅仅只是开始! 别以为自己是主审就可以一手遮天,使点手段便能将这种供状压下。 这里面坐的还有锦衣卫和按察司的佥事,纸是包不住火的。 先不管这些诸多旁听官员,就说谭佥事这块。 按察司与御史台素来互为奥援,还有可能凭交情拉他一把。 可锦衣卫这个特殊衙门他根本搞不定。 锦衣卫独立于文官体系,具有不通过通政司独自上奏的权利。 如果侯明想与他焦如水过不去的,完全可以把这个笑破肚皮的供状具本上奏到皇上面前,到时即便是巡抚甚至是阁老亲王都也拦不住。 不用想也能猜得出,这样蠢到无以复加的供状在朝廷上下流传时候,自己在为人提供了大把精神笑料的同时,必然也要遭到排山倒海般的嘲弄和攻击。 毕竟蠢是够蠢,给人带去欢乐是欢乐,可性质实在太过恶劣! 而且自己背后的势力,暗中想把松江府纳入囊中的大人物看到这个东西,也不会有丝毫的高兴,只会觉得姓焦的实在又愚又蠢,并且还有先天的小儿痴呆。 当然,背后的势力只会觉得焦大人不堪,还不会对他怎样,可如果这纸荒诞的奏折让皇帝发笑的话,你猜会引发什么样的天恩? 不论是雷霆还是雨露,皆是天恩,杀了你还要你谢恩的那种! 也许不会如此糟糕,但能肯定,倒霉的一定不是周县令和方唐镜,搞出这个笑话的焦大人倒霉的可能性没有八成也有九成。 若被定性为诬陷官员,诽谤朝廷之类,削官夺职贬为庶人都是轻的,剥夺所有功名下诏狱是大概率的事。 供状是李知府派人传过来的,那么李知府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李知府明明是自己一伙,自己倒霉,他也逃不了,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动机啊? 非也,李知府还是有这样做的动机的,焦如水不假思索便得出另一个答案。 李知府不但有,而且非常有——此事一出,自己是无脸再审理此案了,若想要把这笑话一般的供状撤销,只要他李知府接手就可以明正言顺地裁撤下来。 也就是说,只要把自己打压下去,他就能主持此案,完全掌控局势,从而不被自己背后势力的太过挟制,起码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 太他玛的阴险了,想到这里,焦大人忍不住心里破口大骂道。 李之荣这厮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坏事做绝还想好事占尽,此人竟然制造了这么一个机会,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把柄!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偏偏就不能让你如愿!焦大人咬牙切齿。 衙役已经退下,侯明也回到座位上。 只有堂下站着的周知县一本正经地叹了一口气道: “想不到啊想不到,焦大人竟然审出了本官如此多见不得人的罪孽,看来想要不受皮肉之苦,还真的就只能俯首认罪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风凉话? 对了,供词是他的师爷方唐镜所写,都他嬢的不是好东西。 焦大人心里立即产生了将李知府、周知县、方唐镜三人千刀万剐就地正法无数遍的想法。 镇定,我要镇定!焦巡按恶狠狠地掐了一记自己的掌心,努力深深地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没有了比这更坏的局面,但是自己还是可以有办法抢救一把的。 这个办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生生把一锅夹生米煮成熟饭,就算煮糊了也在所不惜。 干脆将错就错,先将周鸿恩的罪状钉死,然后由背后大人物出手暂且压上十天半月的流程,自己这边再尽量“补充证据”。 所谓官字两个口,谁帽子大谁有理! 就不信制造不出充足的证据将这个笑话抵消掉。 现在也只有这个死中求活的办法了! 霸王硬上弓又如何,只要能拿到想要的结果,手段卑鄙点又如何! 深吸了一口气,焦巡按狞笑道:“既然周大人认罪,那好,左右,给周大人画押!” 什么? 疯了? 堂下所有人都震惊了,看向焦大人的无数双眼珠都有突破眼眶的趋势。 当然,旁听诸人是抱着看热闹心情的,自然是不肯也不敢招惹堂上三位强势大佬的。 侯明和谭佥事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都敢? 这算什么? 负天下之谤也在所不惜? 你的脸呢,你的良心呢,你的体面呢? 知道这些东西你早就喂狗了,可你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啊,我们以后还要在官场混的啊! 周知县呆滞了好一会,直到震惊的书办拿着状词来到他面前,他才相信这不是焦大人的玩笑。 “哈哈哈哈,焦大人好胆,周某岂能不奉陪到底。”周知县哈哈大笑,接过状纸,就要画押。 这样的罪状,不要说区区五六条,他还嫌少了,就是五六百条,他画押了又如何! “慢着!!”侯明和谭佥事几乎是同时跳脚,喊了出来。 你玛的焦如水! 周鸿恩一旦画押签字,你焦如水固然成了天字一号笑话主角,可咱们两名副主审岂不是跟着姓焦的一起成为笑话里的配角,比主角更不堪?! 二人怒目看向焦如水,侯明发难道:“焦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想活了也别拉上咱老侯?” 谭佥事更是十分直接道:“焦大人,你若一意孤行,本官可要行使职能,停止此次审讯,上报臬司衙门,重审此案。” 焦如水冷笑道:“吾身为巡按,代表朝廷巡视地方,自有专断之权,只对巡抚衙门负责,何需经过你锦衣卫按察司同意,二位若不敢为天下除此巨硕,下官便一身担之。” 侯谭两人更怒,你嬢的,若是能一走了之,老子早就不奉陪了……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样子,早就不是两人甩手不管能撇干净关系的。 第259章 混战爆发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早就不是侯谭两人甩手不管能撇清关系的。 谭大人勃然变色道:“姓焦的,你这是滥用职权,私设公堂,本官要弹劾你!” 焦如水嗤之以鼻道:“请便,既然话不投机,那么,两位好走不送!” 焦如水是铁了心要将此事打为铁案,竟是要强行逐客了。 “锦衣卫力士何在?”侯明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老子有耐烦和你讲道理么? “侯百户可有上命?你是想包庇主犯,还是想杀官造反?”焦巡按寸步不让,已到了悬崖边了,哪里还有退路。 随着侯明的怒喝声,几名锦衣卫力士冲进大堂。 焦巡按也是有亲兵的,自然在这关键时候护住自己主官。 而谭佥事的亲随自然跟进。 一时之间,双方剑拔弩张。 整个松江大堂乱成一团。 便在这时,门外施施然走进一人,哈哈大笑道: “各位大人好兴致,可是在排戏?不知有没有小生的戏份?” 是谁在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么? 众人怒目而视。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却是说不出的儒雅风流。 正是造成这一切的混乱之源,方唐镜! 是你! 见到方唐镜,顿时焦侯谭三人都是怒了! 演戏,猴戏么? 焦大人更是三步并两步冲到方唐镜面前,揪住方唐镜胸襟恶狠狠地说道: “把你的状词撤了!否则……” 谭大人和侯明也围了过来,深觉焦大人此言有理,这封供状实在让三人太被动了。 “否则便怎样?焦大人难道还要诬良为盗乎?” 人未至声先到,随着话音,一个身着四品绯袍官服的人踱着方步四平八稳地走了进来。 不是春风满面的李知府还有谁? “是你?!”焦巡按一见此人,顿时更是怒不可遏,一把推开方唐镜,猛地跳将过去。 方唐镜与李知府同时出现,不用说,摆了自己一道,让自己如此狼狈的除了姓李的这厮还能有谁! 而且一出场就先给自己扣一顶大帽,这让刚刚被背后捅了一刀的焦巡按如何能不怒。 虽然见到焦巡按此时目?欲裂,李知府仍是不慌不忙,官威十足地喝道: “放肆,尔小小七品官,见本府当面,竟还敢无礼!” 国人的文化里,对于内奸的痛恨更甚于外敌,焦巡按此时恨不能吃了李之荣的肉,哪里还理你什么上官下官。 焦巡按双目喷火,回答李知府就是直接一个巴掌打过去,怒喝道: “狗一样的东西,凭你也配让本官行礼。”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五条指印清晰的出现在李知府的脸上。 焦巡按用力之猛,连李知府的乌纱都被生生打飞出一丈开外。 李知府顿觉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准备好的说词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谁也没有料到,焦巡按竟然凶残至此,一时间所有人都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焦巡按恼羞成怒,干脆便左右勾拳齐出,先痛打这反骨仔一顿解了心头恶气再说。 当然,这也是焦巡按充分发扬了明朝清流官们继承了午门血案的优良传统。 相比起清流官们津津乐道的当年紫禁午门血案,清流官殴打地方浊流官虽然少见,却也不算太扎眼,最多罚俸,怕个鸟。 “岂有此理,焦巡按想要杀官造反了,你锦衣卫难道要见死不救么,大家快往南京报信啊。”这话不是李知府喊的,而是方唐镜。 此时李知府已经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焦大人下手可真是黑啊!再被这样打下去,不是粉碎性骨折就是脑震荡被打成白痴。 方唐镜倒是有心上前帮上一把,可自己的武力值与李知府大约相当,焦大人明显是小宇宙爆发,把李知府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加上一个自己,徒送人头而已。 因而方唐镜只能从精神上支持了,不过喊上两嗓子把水搅混还是可以的。 草……侯明肚子里大骂“你搞出来的事让老子帮你擦屁股。”不过明面上还不得不喊道: “来人,焦巡按失心疯发作,左右速速将劝退,让他清醒清醒。”侯明心里一面大骂,一面发令。 “锦衣卫的狗贼,安敢辱我,诸位,为国除贼的时候到了,给我打,出了事有我焦如水兜着!” 焦大人威风凛凛,已经豁出去了,与其小打小闹,不如把事情闹大,上升到文官与锦衣卫之争,倒也是矛盾转移的好办法。 焦大人是有这个底气的,要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焦大人在松江府也是有不少朋友的,比如黎通判,盐课司提举解大人,市舶司提举左大人,府典吏祝大人,这些旁听的几乎有一多半都是焦巡按专门找来的撑场子的。 这些人眼见地震出现,府内又多次出现民乱,知道李知府已是坐不稳了,都在急切地寻找新的大腿。 而焦巡按表现出如此强势,连知府大人都对其唯唯诺诺,锦衣卫的蛮子也退避三舍,足见其背景深厚,哪里有不扑上去抱的道理。 此时这些人焦大人如此肆无忌惮,兼且神勇无敌,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拦住了锦衣卫力士。 在他们想来,侯明不过是一个小小百户,撑死了正六品的武官,算个毛线,自己官多势多,侯明哪里就敢真的动手了。 正常情况下他们的判断并没有错,岂知侯明也是受了方唐镜的命令行事,是绝无可能抗命的,眼见众官阻拦,方唐镜却面无表情,侯明不由大喝一声,“敢阻挠办事者,打散!” 锦衣卫力士只听自己直属上官号令,别的什么官都不好使,顿时不问青红皂白拳脚齐出,瞬间就惨叫声一遍。 竟然玩真的,这些本地官员有焦大人撑腰,并不惧怕这位锦衣卫百户,挨打之后顿时大怒,也立即还以老拳。 更有不忿者厉声呵斥乱成一团的衙役上前助战,敢不从者事后杀全家云云。 衙役受逼不过,不得不虚与周旋,充当被锦衣卫力士痛殴的肉盾,众官员则躲在身后趁机偷袭。 而外面众官的仆从听到不对,便也抢进保护家主,不由自主卷入混战之中。 而谭佥事眼见不是事,便上前劝架,殊不料拳脚不长眼,自己身上也挨了不少拳脚。 老好人脾气上来,也招呼剩下官员上前解围,要知道,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些撸起袖子上来解围的人实则是拉偏架,于是更加的火上浇油,敌我难分,情势愈发的乱成一团。 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了整个松江府衙门,朋友圈亲友团凡听到消息的莫不红了眼冲进来助拳,李知府也有不少忠心护主的老部下,更多的还是乱打一气,松江官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呯,黎通判被方唐镜抢先用砚台砸中面门,当场昏迷不省。 碰,白大人被王提举抢了一根水火棍打出撩阳棍,正抱着小弟弟满地打滚。 啪,主事张大人一脚把洪大人踹到桌子底下了。 啊打!侯百户大展神威,一顿快拳连续击打邱大人面门,邱大人不支倒地,满地找牙。 噼噼啪啪,锦衣卫两名力士被七八位衙役合力撂倒,抬脚乱踩,已经打出了狗脑子,昏迷不省。 丁提举进来禀告公事而已,刚看到乱局,不及退避便不幸被西门大人扔出去的花瓶砸中脑门,满脸是血直接倒地抽搐。 战况异常激烈,而始作俑者方唐镜已经拉着周县令躲在了大堂屋角,两人趴在桌子底下,面色发白地看着堂上的混乱。 没办法逃离啊,只要一露面,说不定就会被各方人马痛殴致死。 当然,两人身上也多少吃了一些排头,方唐镜身上腿上都挨了几下,周县令胡子都被人揪下了一半,狼狈不堪。 痛定思痛,为了不让别人发觉,两人已经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泥尘,为了保险,还混合了墨汁和受害者的鲜血,看上去如同两只非洲火鸡。 战况越来越朝着不利两人的方向发展。 锦衣卫能动的人只剩下侯明和两个死死护着他的力士,李知府的手下也已经七零八落,且个个带伤,谭佥事一群乌合之众早就肝胆俱寒作鸟兽散,只剩下谭佥事一人死死跟在侯百户身后。 反观焦大人一伙,虽说战损不在少数,却仍是重伤呐喊鼓气,轻伤不下火线,气势如虹。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一柱香就能结束点斗。 到了打扫战场的时候,方唐镜和周县令铁定就要被搜出来“玩到残废”! 冷汗从两人的额头涔涔而下。 第260章 赠周县令 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十拿九稳的计划搞成这个衰样,正是应了这句话。 “贤侄,事到如今,只有牺牲老夫,保全你了,待会老夫挺身骂贼,你趁机冲出去搬救兵,事在人为,听天由命。” 周县令腿上挨了一记重的,还能不能站稳都两说,加之本就孱弱不堪的身子骨,突围什么的就不必痴心妄想了。 方唐镜苦笑,他和李知府是仇恨之源,若是能突得出去,他早就拼死一搏了,可现在只要他一露面,铁定就是被群殴至死的下场。 “世伯不必多说,唐镜今日说什么也要保你周全,他们想要伤害到世伯,先从唐镜的尸体上踏过再说。”方唐镜嘴里豪气干云,心里殊无底气。 “唉,贤侄,你又何必如此固执,老夫老了,不愿学张元节故事。你还年轻,不可意气用事,当效杜根忍辱待时。于公,你当留待有用之身报效国家,于私,你突围出去才能为老夫洗冤报仇啊!”周县令苦口婆心。 张元节便是张俭,与杜根都是汉时义士,被宦官后戚所害,两人都选择了逃亡,不同的是,张俭逃亡中望门投止,连累了许多亲戚朋友为之家破人亡,而杜根则是忍辱埋名做了一名酒保,后来两人都得到了平反,但风评则不一。 周县令用张俭张元节的故事,表明不愿连累亲朋者,方唐镜孤身一人,忍一时之辱便可东山再起。 “死则死耳,大丈夫当效于少保,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刀斧加身又何惧哉!”方唐镜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原因无他,侯明已被逼到了墙角,李知府已经被人一脚踹飞,身边的随从拼死相护,被打得嗷嗷直叫,因此方唐镜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被人听到注意到这里。 “扑哧!”偏偏在这个紧张到让人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的当口,身侧传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谁……! 声音虽轻,然而听在猝不及防的方唐镜耳中几如炸雷,整个人几乎要跳出三尺高。 霍然扭头,一个面上涂满灰尘墨汁,比非洲鸡还非洲鸡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此人青衣小帽,看样子是一名小厮,和方唐镜周县令一样,正躺在人堆中装晕,听了方唐镜的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嘘!嘘!”方唐镜一看对方瘦小的身材,顿时镇定下来,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岂知这个后世现代人通行的手势对方根本不懂,而听到方唐镜嘘嘘的声音,倒象是哄小孩子嘘嘘,顿时以为受到了侮辱,不由小声骂了出来:“你,登徒子!下流!” 下流什么?方唐镜莫名其妙,不过现在不是寻根问底的时候,不由恶狠狠小声恐吓道: “你再说话,小心本公子打花你的脸!” 对方果然不再作声。 一般来说,伺候人的,都怕被打脸,打了脸就再难在人前伺候了。 方唐镜大是得意,不由眼珠一转,继续道:“你,脱衣服。” 一边说,方唐镜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小厮一惊,揪紧自己衣襟,蠕动嘴唇道:“我,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方唐镜一怔,厉道:“快脱,本公子管你随便起来是不是人。” 小厮更惧,双手交叉护胸,坚决地道:“恶贼,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方唐镜又怔,随即似是想通了什么,脸上一窘,恶狠狠地骂道:“本公子只是和你换一身衣服而已,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唐镜只是想换上对方的衣服,企图蒙混过关。偏偏这小厮夹七夹八,好不烦人。 此时战场上形势更见不妙,焦大人一只脚踏在李知府的脸上,厉声喝问: “方唐镜那狗贼何在?” 时间就是生命,方唐镜已顾不得解释了,恶虎扑食一般扑到那小厮身上,伸手揪住小厮衣襟,就要强行扯脱下来。 然而双手刚揪到衣襟,方唐镜立觉手感大大…不妙,整个人顿时如中雷辄,呆立当场。 用力眨了眨眼睛,方唐镜好一会才想起松开手,摸了摸鼻子,不争气地偷偷狠嗅一气,面上似喜似悲,开口道:“是你!” “不是我!”声音小如蚊蚋。 两人面面相窥,一时不知是呆了还是痴了。 时间仿佛定格…… “咚!”焦大人狂性大发,一脚将李知府脑袋顿地,狞笑道:“最后问你一次,方唐镜那狗贼在哪?” 听到不远处的咆哮,方唐镜整了整衣襟,恶作剧般顺手在小厮脸上拧了一把,轻声道:“别乱跑,在下去去就来。” 方唐镜缓缓起身,面上神情凛然,喝道:“放开李知府,有种你冲我来!” “贤侄,不可作无谓牺牲……”周县令扯着方唐镜的袖角,慢慢松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哈哈哈哈,一群宵小,本公子一身浩然正气,何惧之有!哈哈哈哈!”方唐镜笑得无比张扬。 这都还能笑得出来? 胜利的一方正自意气风发,听到这不太正常的狂笑不免一怔,随即就理解了。 不对,应该是这家伙吓得笑了,失心疯了也,可见吾等是何等之威武! “好胆!”焦大人狞笑,罪魁祸首在此,三木之下,不愁改不了供状,整个人也是恢复了几分理智。 “还有我!”周县令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一瘸一拐地走到方唐镜身边,与其被人毫无尊严地如同死狗一般拖出来,不如骂贼而死。 “很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事到如今,你二人还有何话说?!”焦大人居高临下,忍不住大义凛然地戏虐道。 看着周县令和方唐镜还有李知府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焦大人志得意满,忍不住要仰天长啸,此时若不好好羞辱一番两人,难解心头之气。 成王败寇都是要靠实力说话的,跟我斗,你们还嫩了些! 周县令看了看方唐镜,脸上充满了惋惜,长长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之前他已经看出方唐镜有了脱身之策,只可惜最后为何会突然收手,以至于功败垂成,殊为可叹,此乃天命乎? 方唐镜则是不慌不忙地拢了拢头发,头可断,发不乱。 面对满地的血污狼藉,加之身边周县令的长叹和之前的劝说,方唐镜触景生情,脑海里不由想起一首诗,情难自禁长声吟出: “《赠周县令》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整个大堂顿时都静了下来。 这狂生没疯? 这诗,这气势…… “我自横刀向天笑”……当真是有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的感觉啊! 又静了一会,四下里就响起了喝彩,“好……诗!啊,不……” 不论识货不识货,都不由叹服,不由自主喊出好来。 纵然是仇家,也不由得脱口而出,话出之后才想起自己的立场,连忙反口。 侯明作为刀头舔血的锦衣卫百户,见过太多偷奸耍滑的读书人,原以为方唐镜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比别人狡诈了一点,命好了一点,不知怎的就攀附上了西厂的大人物。 因此侯百户一直表面恭敬,实则内心里还是有些瞧不起这小白脸的,老子若有这副好皮囊,成就定然更在其上…… 此时眼见方唐镜已到绝境,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吟出“我自横刀向天笑”这等摧人肝肠的诗句,方才由衷佩服不已。哽咽道:“方先生,下官无能,不能护先生周全……” 方唐镜又是洒脱一笑道:“莫谓书生无胆气,头颅掷处血斑斑!”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泪眼迷离,方唐镜蓬头垢面的形象陡然高大无比。 骗子!某个青衣小厮撇了撇嘴,这小贼就是太能装了,不过自己怎的就心如小鹿乱撞呢? 骗子!同样在心底里破口大骂的还有李知府,你方唐镜说好的钦差呢? 都他玛的是骗子,悲愤不已的李知府又被焦大人踹了一脚,终于明白,二五仔也不是这么好做的,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261章 钦差现身 “《赠周县令》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周知县嘴里反复咀嚼这首诗,整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焕发,连脚也不瘸了。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这正是我跟贤侄你说过的话,可你终是选择了于少保走过的路,要留清白在人间。”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此两句更是尽显国士本色,虽处虎狼之穴,但报国不必惜身之意虽屠刀临前而不能改,意气洋洋,笑傲天穹,不论去留,皆肝胆相照,重如昆仑,更显为国尽忠之心,此诗甚好,甚好……” “贤侄此诗字字如山如岳,定能垂名千古,只是周某惭愧,当不得这诗中之重。贤侄还是把诗名换一个。” 周鸿恩目光灼灼,赞不绝口,摇头晃脑,浑不记得身处何处。 “当得起,若是世伯当不起,还有谁能当得起呢?”方唐镜同样对自己脱口而出十分满意,当然也是要再三谦让的。 两人书呆气发作,你吹我捧,俨然视众人若无物。 焦大人心头一万头乌鸦飞过,?目厉声道:“来人,上夹棍,大刑伺候!” “威武!!” 此时一众衙役早已站回队列,依程序举棍跺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人心魄。 早有四名如狼似虎的班头左右捉住两人胳膊反剪向后,就要将两人按到地上。 “慢着!”副主审谭佥事捂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跳了出来,大喝道: “既然焦大人一意孤行,在下与侯百户就此退出,此后所涉一切案情,概与我等无关。” 此时唯有一走了之,虽说名声不好听,总好过被事后追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想走!早干嘛去了,早先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迟了!”焦巡按一点面子不给。 “尼玛的,老子倒要看看,谁敢挡我锦衣的道。”侯明红着脸站了出来,飞鱼服被撕成了布条,威严尽失。 “没人会为难你们,只是此时审讯大案,为防有不轨之徒走漏消息,任何人不得本官手令,一律不得擅离公堂,两位还是好好的看本官审案,事了之后当然就会让二位大人离开。” 焦巡按对这两条负犬嗤之以鼻,耀武扬威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冲着堂下亲信喝道:“关门,落闸!” 从来都是让别人体会什么叫“秀才遇到兵”的侯明,终于也亲身体验了一把其中的愤怒无奈,可他和谭佥事除了气得手脚哆嗦,就再无半点办法。 太尼玛丢脸了,堂堂锦衣卫被一个七品文官又踢又打,欺负到欲哭无泪的地步,他侯明注定要成为锦衣卫之耻了! 眼见大门缓缓合上,两人的心已是沉到了谷底,一世英名,完了…… 就在大门只剩一道缝的时候,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焦大人好大的官威!” 声音尖细刺耳,阴阳怪气,大热天的,硬是让人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蓬!”伴随着声音同时,一股大力重重砸在大门上。 用力之大,整个门柱都晃了两晃,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了下来。 两扇大门倒飞而开。 “啪”的一声生生将正准备上闸的焦大人亲信活活扇飞,满脸是血。 “何方狂徒,胆敢擅闯公堂,来人,给我拿下……”焦大人以为是李知府余孽,不由勃然大怒,他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没有半点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里还有半点顾忌。 但话才说出一半,他就住了口。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大群人手执明晃晃的兵器杀气腾腾地涌了进来。 “你等是什么人,大胆……”一名班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话未说完,一名小头目模样的人直接连刀带鞘就劈在了班头的头上,班头惨呼一声,仆倒在地,这些人看都不曾多看一眼,踩着班头的身子进了大堂。 并且一下子就包围住了所有人,大有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的架式。 别看众文官刚才还热血上头,高呼酣斗,可打架归打架,还没到动兵刃的地步,终归还是属于官场内部矛盾,一旦动刀见血,出了人命,那就真的是形同造反了! 所有人顿时就噤若寒蝉。 这些人什么来头,如此凶残! 大约涌进了五十多名武装到牙齿的官兵之后,一名面白无须,中年文士打扮的人才施施然踱了进来。 此人中等身材略瘦,却有着一副油光可鉴的胖脸,看上去俨然如富家翁,笑眯眯的和蔼可亲。 然而他一开口,独特的嗓音就暴露了他是太监的本质,“你们,谁是周鸿恩周大人?” 什么?不是犯官周鸿恩,而是周大人? 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一下子就听出了不对。 焦巡按的心脏更是咯噔了一下,难道说要出什么变故?不可能的,没可能这么快的! 终于是等到了!!周鸿恩整个人已经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公公的到来倒是并不意外,方唐镜早把全盘计划和他说过,也知道钦差应该就在这两日到来,因此他之前上堂才敢如此硬气。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钦差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时机当真是妙到了毫巅。 隐隐感觉事情不妙的焦巡按挺身而出,深吸了一口气,略一行礼便道: “周鸿恩辜负圣恩,贪赃枉法,此案正在审理之中,公公若是有暇,不妨旁听,待下官审结之后……”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周县令。这位胖脸公公自然也是顺着大家的目光看了过去。 眼见周县令蓬头垢面,歪着半边身子,身上脸上还沾有血迹,不由脸色一变,快走数步扶住了因心情激荡而摇摇欲坠的周县令。 他连理都没理焦巡抚,连寒暄两句都欠奉,完全没把焦巡抚放在眼里。 焦巡抚一时之间手足无措,进退不得,尴尬得不得了。 胖脸公公也不嫌脏,亲手掏出一面雪白的手帕给周县令擦拭脸面血迹,一面喝道:“没眼色的蠢材,还不打水给周大人沐浴更衣,耽误了咱家颁旨,你们有几颗脑袋?” 周鸿恩晕乎乎的也是手足无措,几乎都找不到北了。 若不是方唐镜在一旁维持,只怕早就幸福得晕了过去。 不过胖脸公公倒是见惯不怪,只笑眯眯的看着。 方唐镜上前请罪道:“公公远道而来,咱们东翁身陷囹圄,未能远迎,实是失礼失礼。” “呵呵呵,周大人太客气了。小哥还是早些安排周大人接旨。”胖公公好心提醒。 “多谢公公,去去就来。”方唐镜扶着周知县进了内堂。 颁旨? 钦差? 所有人都懵蔽了,不是说周鸿恩犯了大事吗?怎的看起来倒象是升官的节奏? 再说了,这姓周的做了什么事,竟能上达天听? 他不过一小小知县而已,大明知县可谓如过江之鲫,他周鸿恩何德何能有幸简在帝心? 先前见到太监,大家都知道事情有变,此时一听,竟然是钦差,顿时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臣焦如水,臣侯明,臣李之荣,臣谭中和,臣黎襄毅,臣姚……恭请圣安!” “圣躬安。”钦差太监回道。 那边周县令入内堂沐浴,这边早有人开始布置将香案摆到了大厅正中,约过了一柱香时间,周县令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匆匆洗浴一番的周县令便出来盥手焚香,按流程一一准备妥当。 而其间这位胖脸公公竟是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是心头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多出一口。 直到见到周县令出来,胖脸公公才变脸一般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道:“恭喜周大人,有圣旨!” 周鸿恩跪在香案最前领头恭听圣旨,其余人等全都跪在后面,一动也不敢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江阴知县周鸿恩,自出仕以来,一心谋国,勤俭奉公,虽有功绩而不自傲。自天变示警以来,受灾州府糜烂,各地赈灾因循无力,毫无建树,并无一人能奋发舒困,救民于水火,为朕分忧。唯周鸿恩,知难而进,不负朕望,有功于国,不可不赏。着,即日起升授正五品松江同知,原松江知府李之荣另行委任……” 升官了! 连升三级! 我的个乖乖! 所有人都是震撼莫名! 圣旨里明言三年内不派知府,由同知权知府事。 这简直就是预设好了三年内直升知府的节奏。 真真是天降富贵。 发达了! 我……去,六月的天,风向说变就变,太猝不及防了。 第262章 圣上口喻 九天龙吟惊雷现,翻江倒海换日月。 “谢吾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县令这声谢恩,不,现在是周权知,可谓是声嘶力竭,泪雨滂沱,泣不成声,整个人全身颤抖,几乎都要哭晕在地。 吃了多少苦头,担了多少惊,头发都愁白了大半,终于是熬出了头。 而与周权知之相对的,焦巡按则是五根手指几乎要抠进青砖地板里,指甲外翻,整个人全身颤抖,已经被恐惧湮没。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纸圣旨将所有的阴谋算计全都打落泥潭,任你只手遮天,财雄势大,也顶不过九天雷霆,这就是皇权的威力,绝对的碾压。 焦大人哆嗦着要站起来,竟是连续双腿无力,数次才站到一半又仆倒到地上,却没一个人上来搀扶,人人十分自觉地远离焦大人,仿佛他就是个麻风病人。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可能如此快就上达天听了呢? 大明的通信效率怎的如此之快了呢? 大明的官僚行政效率怎的就如此之快了呢? 这完全不理学啊! 当然,这只是焦大人内心纠结的事情,其余诸官早就想到更深一层去了。 宣旨完毕,照例众官起身。 按流程便是要将圣旨恭敬的请到香案供奉起来。 臣子接到圣旨都是这般的流程,当然抄家杀头的圣旨除外,那是想供奉都没有机会的。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圣旨还没有宣完呢。” 就在众人正要起身的时候,胖公公却是一脸憨笑的说了一句。 啊? 还有? 众人等人俱是一怔,接着便又羡又妒,这周权知得有多大的荣宠? 方唐镜也是楞住了,不免有几分窃喜和唏嘘,汪直当真给力啊!这是说了多少好话? “江泉县生员方唐镜,请接旨。” 什么? 是给方唐镜的? 所有人又是懵蔽又是吐血,这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周大人身边的师爷也上达天听,简在帝心了,这让人情何以堪? 众人在官场中打滚,少则七八年,多则十多二十年,不要说自己从来不曾有幸接到过圣旨,更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奇事,皇帝陛下专门为了一名秀才下圣旨的。 “江泉生员,方唐镜接旨。”方唐镜完全没想到会是自己,不过反应极快,一个激零,立即叩首接旨。 “此乃圣上口喻,请方生员跟我来。”胖脸公公温言道,当先走向院里。 方唐镜连忙爬起,跟了上去。 到了院子里,胖脸公公面南而立,方唐镜重新参拜,胖公公开口道: “尔之‘人生若只如初见’,为何只是残句,尽快与朕写来,不得有误。” 啊?! 方唐镜一头雾水,想起了某个小婢女。 胖脸公公见状,解释道:“你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不但万岁极喜,便是万娘娘也是日日念叨的,这可是旁人抢破了头也修不来的福气,唯一遗憾,便是残句,让万岁和娘娘念兹在兹。方秀才不可让万岁和娘娘心有遗憾啊!” 方唐镜已经想明白了,定是某个小婢女多事,将此诗呈给了皇上。 皇上当然是想起自己朝不保夕的那段日子,在那里,若没有万贵妃……皇帝想起了初见万贵妃时的情形……而万贵妃,当然也是想到了那段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不得不说,当今皇帝在感情上,绝对是个情圣级别的情种,佳丽三千,吾独爱你一人! 不论后世如何评说这段感情,方唐镜此时是感动的得不要不要的,至于有多少真心多少戏份,实在不好说,总之情景交融,方唐镜自己也分不清。 想到这里,方唐镜自己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感慨道:“万岁与娘娘情比金坚,小民敢不效死!小民这就写来……” 不过就在方唐镜要将余下的诗句脱口而出的时候,心下猛地一个激灵,这不符合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啊! 想到这里,方唐镜连忙补救道: “不过公公容禀,这作诗之事一时之间也是急不来的,小民若是为了赶时间而急就章,怕是…怕是难入圣眼…” “不碍事,小方秀才慢慢斟酌,总不能让皇爷和娘娘心中留了遗憾。”胖脸公公十分通情达理,实则这是万贵妃亲自交待,她实是喜极了这首诗,不愿意有一丝的瑕疵。 胖脸公公对方唐镜十分客气,甚至还有点折节下交的意思。 这当然与怀恩的授意有关,怀恩已经从奏折和汪直的奏对里发觉了方唐镜的不凡,只不过不能肯定,交待胖脸公公注意观察。 一句残诗便能让皇帝,万娘娘,怀恩公公,当今大明帝国最有权势的三人关注的人物,胖脸公公又怎会不上心结交。 这边传达完口喻,两人回到内堂。 “周大人快快请起,值此大喜的日子,咱家可要讨一杯喜酒。”胖脸公公亲自搀扶着虚脱的周权知起身,笑容如沐春风。 当然,到了现在,大家也知道这位公公乃是司礼监的执事,怀恩公公的亲信,毕公公。 一般外官的升迁基本都是由吏部行文,极少有钦差亲临,更何况是司礼监的公公亲临宣旨,可见皇上和司礼监对这次升迁之重视。 侯明,谭佥事这些之前被打得生活差点不能自理的挺周派此时人人喜大普奔,一副与有荣焉地围在周权知的身边,谀词如潮,令人怎么听都听不够。 而以黎通判,盐课司提举解大人,市舶司提举左大人为首的挺焦派则是人人如丧?妣,哭丧着脸,唉声叹气个不停,这往后的日子,难过了。 这一刻,松江府衙门大堂内,可谓是百态丛生。 不过,面对大势,处于绝对下风的挺焦派也不是没有聪明人,立即就展开了自救。 当然是黎通判黎大人最先跳出来。 只见黎大人快步走到钦差面前,拱手抱拳之后,义正词严地说道: “天使在上,下官黎知时有大事要揭发。” 毕公公微微一笑道:“黎大人有何事?咱家定当回禀皇爷。” 黎大人深吸了一口气,沉痛地说道:“下官为官十五载,自认看人还算有几分本事,因而早早就看出了焦如水这厮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众人大奇,临阵反戈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你黎大人既然明知对方是猪狗不如的大反派,却仍甘心追随,这岂不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然而所有人都多虑了,黎大人接着说道: “虽然知道这厮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然而奈何其隐藏颇深,且恶迹未显,下官又非言官,断也不能贸然揭发,打草惊蛇,于是下官心一横,便甘冒奇险,假意与之结交,实则在窥探其虚实……” 接下来,黎大人便将自己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与焦大人?足而眠形容成一系列苦心孤旨的刺探敌情行为,当然,些许破费什么的也是为了国家负债前行,不必挂在心上云云。 毕公公听了半天,不得要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呢,黎大人?” 黎大人理直气壮地回道:“所以下官今日便坏了此贼奸计,暗中保护了周大人不被此贼害了性命。” 有吗?所有人都懵弊了?我怎么没看到你哪里保护了周大人? 侯明当先跳了起来,指着黎大人额头上的的淤青发难道: “黎大人,本官记得争端刚起,你势若疯狗便要伤害周大人,是本官随手拾起砚台对着你的面门来上一记,你当场晕倒,哪里来的保护周大人,分明是保护焦如水那狗官才是。” “是极,大家都听到侯大人所说的了,若非本官在临晕过去之前死死抓住这块砚台不放,你猜焦如水那狗贼会如何?以下官对他的了解,此贼必然会有样学样,抓起砚台对周大人穷追猛打,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故而下官冒死也是要死抓着这块砚台不放的。” 这…… 对于黎大人联想能力之跳跃,所有人都是叹服的。 当然,黎大人的奇思妙想启发了所有挺焦派,众人莫不跳出来纷纷表白自己做为一个卧底的苦衷,人人都是忍辱负重,用一种曲线求国的方式与以焦如水为代表的黑恶势力作殊死的抗争…… 而事件的反派主角焦大人,此时早已如一滩烂泥般虚脱在地,大家虽然在争论他的事情,却早已无人理会他的死活,趁早死了大家才能安心地将所有屎盆子扣了他的身上,当然就算不死,也是要扣到他头上的,没得商量。 第263章 依依惜别 “咱家虽然不能带回‘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也不虚此行,小方秀才这首《赠周县令》,加之之前的数首诗词,皆是脍炙人口,也足以让皇爷眼前一亮。” 毕公公与方唐镜殷勤而语,颇有些遗憾。 颁旨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天,周同知已正式代行松江府知府事,正开始按照方唐镜的《松江富民策》认真规划各项经济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因此这恭送钦差的事情便只能交由当了甩手掌柜的方唐镜。 随同钦差一起赴京述职业的还有原松江知府李之荣,看似前途不妙,不过前李知府很镇定,临走前还跟本府一众乡绅耆老唱和,赚了一把万民伞。 他当然不必担心,方唐镜已明言他另有重任,进京走一个过场便可到任。 而另一位焦如水则是被锦衣卫押送着随钦差一起回京的。 作为火烧县衙的主谋,他就是有九颗脑袋都不够砍的,一线生机就在于他背后的势力会怎样搭救他。 至于那些具体执行火烧县衙的犯官吕县丞几人,同样也在锦衣卫的押送之下开始了一趟进京之旅,焦如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些人则是十死无生的命。 此时方唐镜正与毕公公依依惜别,听到毕公公颇为遗憾的话,不由笑着回道: “公公放心,在下一旦补全‘人生若只如初见’,必然只交给公公,由公公转呈皇上,绝不食言。只是不知,在下如何才能联系上公公?” 这看似是打包票,实则是又捞了一张护身符,一旦有事,与这首诗一起递进去,毕公公岂会不领会其中意思? 毕公公大喜,他最是清楚此诗对皇上和万娘娘的重要性,可以说是一段最美感情的最美注释。人生只有一次初见,这才是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啊! 此次下江南的可不只是他毕公公,最大的大头是西厂的汪公公,此人才是身负圣意而来,而且以此人之滔天权势,毕公公根本没有半点争锋之意。 开什么玩笑,大家私下里都说这天下除了皇上,万娘娘能管得住他,也只有怀恩公公还算半个能管得住汪直的人,除此之外,无人可制,无人敢制。 所以此诗最后落到汪直手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公公早就想通了。 此时听到方唐镜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自然是感动的,想了想,取下自己的一枚玉佩放到方唐镜手里道: “他们文官有名刺,咱们内官就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咱们讲究个实在,这便是咱家的名刺,你持此玉佩,不论东西厂均会第一时间呈进内书房,直达咱家手里。” 上好的羊脂玉,入手温润,正面雕刻着一只仙鹤,背面只简单地刻了两个字,“内”,“毕”。 今上崇道,信羽化升天,有头脸的太监常自比随圣升天的仙鹤。 内字当然是指内书房,毕则是毕公公的姓。 方唐镜郑重地将玉佩放入怀中,这可是一道上好的护身符。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才各自道了珍重,毕公公启程回京。 “山高路远,毕公公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直看到毕公公的车驾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方唐镜才唏嘘惆怅地上马回衙。 就在方唐镜走后不久,一骑快马赶上毕公公的车队,径直上了毕公公的马车。 “禀干爹,方唐镜直到公公的车队看不见了才回的府衙。”报信的人跪禀,声音尖细,也是一名太监。 “其间他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毕公公追问。 “方唐镜没做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临回之时说了一句‘山高路远,毕公公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毕公公沉默了一会,才道: “这方唐镜倒是个真性情之人,小李子,依你看,此人可值得交往。” 毕公公所说的交往,当然是指进一步的交往。 “干爹,儿子不太明白,这方唐镜不过一介秀才,即便以后能考中举人,进士,距离大用也还远得很呢,干爹何必自降身价,折节下交?” “自降身价,折节下交?”毕公公失笑,自语道:“有些人你现在看不起,他日你却未必能高攀得上。咱家只是未雨绸缪,不图万世者不足以图一时啊!” “可是儿子听说,这姓周权知和方唐镜可都是恶了梁公公的,值不值得?”那人又小心翼翼的问道。 能令他如此小心不敢直呼其名的,自然是皇帝的亲信大太监梁芳公公,毕公公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毕公公没有理会,直接吩咐道: “以后方唐镜的事,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当成我的事来办,记住了没有?” “是,儿子记住了。”此人心里暗暗咂舌,干爹从来没有如此看重一个人,不惜顶着梁公公的压力也要结交,这方唐镜不简单,当得小心巴结才是。 “好了,说说你们织造司打听到的消息。” …… 毕公公不知道的是,这织造局的小李子前脚刚走,方唐镜那边就接到了报信。 “大人,果然如你所料,有人飞马追毕公公去了。” 报信的是伍捕头,自从王捕头荣升巡检之后,带着人跟在方唐镜身边保护的就成了伍捕头,此人武力值虽然不及王捕头远矣,然而论起眼力和机灵劲,却又胜出了良多。 这些忠心的部下,方唐镜自然是抽调了相当一部份充实府衙,周太尊方方面面的政令,没有自己人推行那是不行的。 而且伍捕头他们的手下百多名弟兄,都是从王巡检的巡检司直接调动。 一下子就抽了巡检司三成主力,令得王巡检郁闷不已,多次抗议,不过抗议无效。 鉴于人手严重不足,方唐镜已经安排人紧急到金华再次招募人手,这一次招募的人手直接就是一千五百人起步,多多益善。 “跟毕公公这样的人精打交道,需得越细心越好。” 方唐镜微微一笑,能混到司礼监执事的人,即便还不是秉笔太监,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前途不可限量的,自己又怎么可以不重视? 虽然历史上没有一个姓毕的太监是出名的,可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本就离奇,很多事情都与原来的历史出现了偏差,不能再事事以孰知的历史先入为主。 比如徐鹏举此人,按原本的历史推算,应当还要晚上几年才出现才对,可偏偏就出现了。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就算是平行宇宙也没有完全一样的历史? 所以提前布局总不是坏事。 新官上任,百废待兴,周府尊是很忙的,方唐镜既要继续学习,又要对新规划一事把关,即使是周府尊已经很体谅他了,一口气请了两位师爷相助,可关于经济方面的事,离了方唐镜的把关还真是玩不转。 因而方唐镜每日只能先处理完手头的政务才能安心备考。 一行数人打马回衙,方唐镜才学骑马,所骑的是一匹专门选出来的温顺小马,也不敢放开了跑,速度也不过跟常人小跑差不多。 既然不能快跑,又要赶时间,自然就只有抄近路一途了。 伍捕头对松江也是颇为熟悉,立即调转马头,领着方唐镜从邱家弄直奔府衙后门。 邱家弄乃是典型的江南小巷,宽仅一丈见方,沿街前院多是商铺,后院是两层小楼,虽不算大,但这里也算是二环地面,住的大多是殷实之家。 街道是青石板铺就,马蹄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走着走着,方唐镜便听到附近巷子里传在哭骂喧哗声。 “救命,救命啊!”方唐镜正要勒马细听,前方一个巷口突地跑出一名女子,边跑边喊。 紧接着后方就追出一名腰比水桶粗的油腻胖妇人,身上的游泳圈足有五六层,走起路来当真是肥波荡漾,循环往复。 肥妇人身旁是一位粉底足有三斤重的白脸妇人,身后跟着五六个青皮大汉,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 “喊,喊,你就是喊破了喉咙,看看有谁敢管我阎大娘的闲事!你这小浪蹄子,今日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第264章 以身相许 一行人骂骂咧咧,从方唐镜他们身边穿过,追进了另一条巷子。 对于方唐镜这些人,那位阎大娘和她的手下根本没有多看一眼。 在她想来,在这邱家弄里,还没有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管她的闲事。 没过一会,方唐镜他们就听到了响亮的巴掌声,女子的呼救声嘎然而止。 想来一个弱女子哪里跑得快,眼下定是已经遭了毒手。 “公子?要不要管管?”伍捕头见方唐镜停了下来,下意识地问道。 换在以往,伍捕头是不大理会这种事的。 那胖女人一看就是老鸨,那几个青皮就是青楼豢养的打手,逃跑的女子多半是刚被卖进青楼,性子烈不从,寻个机会逃了出来,便被追回修理。 不过伍捕头知道小师爷最是见不得恶人凌辱百姓,所以一见有机会上门,自然是要表现出自己的正义感,期待着能跟上小师爷的步伐。 前任老大就是因为刻苦揣摩,跟上了小师爷的脚步,从而获得了一个上升的通道,珠玉在前,若是还不懂得依葫芦画瓢,做人就未免太失败了。 “当然要管!”方唐镜下马步行,伍捕头诸人贴身保护。 方唐镜顺着胖女人进去的巷子走去,走了四五十步,就在一个拐角后面见到了那些人。 那呼救的女子已被阎大娘手下捉住了双手,死死摁在墙上动弹不得。 油腻胖女人一只猪蹄般的爪子捏着女子的小脸,正口沫横飞地怒骂着: “小蹄子,给脸不要脸!真当自己是贞洁烈女了?” 早就听说旧社会青楼的黑暗,想不到逼良为娼这种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方唐镜摇了摇头,事态还不算太恶化,便退回拐角后,先看看,难得接触这些社会的阴暗面,多了解些不是坏事。 又听到胖女人叫嚣道:“贞烈是,老娘现在就把你衣服扒了,再用狗绳牵回家,让全松江都看清楚你这个贱人的身体!” “太恶毒了。”方唐镜其实是相信人性本恶的,认为每个人都需要经过深刻教育才能学会好好做人。 但由于穿越过来所接触的都是朴实百姓,即使是官面上的人物和以狡诈着称的商贾,也少有这种底层红果果的吃人手段,自然就体会不到真正的活着不易。 现在接触到的这个胖女人显然是属于文盲加法盲加女流氓的那种,正是市井底层最本源之恶,这才是底层大众最真实的生活写照。 “贱人,做皮肉生意的,还装贞洁?”这次说话的是个男人,听口气象是打手里的头,或者干脆是龟公。 “我早就看不惯这小浪货,进进出出一副三贞九烈样子,克夫货,我呸!”说话的是那个粉底女,看样子她也是一名青楼女,没有同为女子的怜悯同情,反倒是心态扭曲,恨不得所有女人都跟她一样才好。 巷子里恶毒露肉的污言秽语一浪高过一浪,方唐镜听着又是愤怒又是脸红。 “听好了,好好回去给东门大官人陪个不是,别以为自己长了副好皮囊就敢不听话,侍候不好东门大官人,有你好看。”胖女人双手叉腰,满口喷溅着唾沫。 “好了,别伤了她的小脸蛋,这贱人身材脸蛋也算是馋人得紧。”发话的人似乎是龟公,这厮一边说一边色笑着对胖女人道: “大娘子,不如让小的们先给她开个荤,让她尝堂如仙如死的滋味,破了她的身子,她就再装不下去了。” “呸,便宜了你这条公狗!快些,另让大官人久等。”胖女人先是啐了一口,便欣然答应。 方唐镜以为胖妇人会留着女子侍候什么东门大官人,那知这胖女人如此变态恶毒。 “大娘子放心,我吴老龟可是出了名的快枪手!” 眼见胖女人同意,打手们霪笑着开始对女子动手轻薄。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接着就是那龟公气急败坏的声音: “草!敢扇老子,哥几个摁住她,哥哥我爽完到你们爽,今天非把她弄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行!” 女子眼见事急,咬着牙又哭又挠,几个青皮壮汉很是吃了些痛,大怒之下拳打脚踢,拳拳到肉,女子很快不支,眼见就要受辱。 “放开那个女孩。”方唐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沉着脸走了出来,“有种冲着我来!” 吴老龟先是一楞,接着便哈哈大笑道: “哟喝!敢管爷的好事,我当是哪路好汉,原来是个细皮嫩肉的兔儿爷,哥几个正是狼多肉少,一起办了!” 也难怪,方唐镜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怎么看也不象是有权有势的官二代富二代,加之大明达官阶层普遍流行男风,龟公自然是荤腥不忌。 “打断他们的狗腿,一个不留!”方唐镜怒极反笑。 话音刚落,早就手痒难耐的伍捕头撸起袖子跳了出来,叉着手指点了过去:“一起上,别说老子没给你们机会。” 果然早上给关老爷上了香,今天便有好事上门,实在是太灵验了!伍捕头又惊又喜,这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若不好好把握,怎么对得起祖宗十八代! 几个青皮流氓,完全没有放在伍捕头眼里,因此连手下想上前动手都被他制止了,开什么玩笑,这正是老子在小师爷面前最好的表现机会。 “谁他玛的裤裆破了露了你出来,爷废了你!”两个青皮左右夹击了过来,他们嘴里说得嚣张,实则行动更是嚣张,飞身就朝伍捕头扑了过来。 “脚步虚浮,还没挑粪的灵活。”不等两人扑到身前,伍捕头大步急进,只一记直拳,钵大的拳头就一拳击在一人的面门上,那货脸上顿时五颜六色,血光满面地栽倒在地。 而后不躲不闪,任由另一人的拳头打向自己身上,浑若无事般飞起一腿,简直便如同巨象起脚,生生将那人踹得倒飞撞回到了墙上。 两人哼哼唧唧在地上翻滚,眼见一时半会是站不起来了,伍捕头得意非常:“一群废物!” “点子扎手,一起上,打死不论。”龟公叫嚣着,带着剩下的青皮一拥而上。 “唉呀,我……草!”小巷狭窄,人一多伍捕头就施展不开,很是为自己的轻敌挨了几记狠的。 不过伍捕头常年练武打熬,倒也皮糙肉厚,加之对方没带家伙,只凭着从地上胡乱抄起的砖头就想要放倒伍捕头,着实不够看。 好一通以一挑十的混战,方唐镜看得大呼过瘾,倒也比后世的五毛特效要耐看太多。 最后伍捕头蛮劲发作,使出了必杀绝技——断子绝孙腿,才终于将这些青皮制服,看着满地口吐白沫的身影,伍捕头纵声狂笑,成就感简直爆棚。 “你们都出来,将这些杂碎的狗腿打断,公子说了打断就是打断,一个不留,对了,那头肥猪也不能放过。”伍捕头挥斥方遒,威风凛凛,不过实际上他也快要脱力了。 不一会,巷子里就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 “你们不要命了!敢管我们邱家弄的闲事,我们是东门大官人的人……”肥女人扯着嗓子大喊。 不过正如她之前所说,邱家弄里就算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敢管她阎大娘的闲事! 啪,一记耳光扇肿这恶毒泼妇的嘴,门牙飞到墙根,满脑嗡嗡作响,不等她回过神来,左脚传来剧痛,整个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老伍,好样的!”方唐镜拍了拍伍捕头的肩膀,对伍捕头稳准狠的手法十分满意,伍捕头顿时就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成,有些飘。 不过方唐镜下一句就让伍捕头有些挠头,方唐镜说道: “下次,不可逞英雄,不论是对敌还是作战,兵法上就一句话,当以集可优势兵力为要,当以众欺寡为要,以一敌十,可一不可再也。” “是,是,公子大才,老伍受教了,再没有下次。”伍捕头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有下次,一次就够了。 倒不是他领悟了方唐镜说的兵法,而是方唐镜说的太对他胃口了。 平时伍捕头就是这么做的,遇事从来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一哄而上为主,这次若不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光辉形象,再加上对付的是几个战力平平的渣渣,否则哪会如此冒险。 这等形象工程在老板面前表现一次成功就够了,不必再有下次。 这个时候,被救的女子已经来到方唐镜面前,哭着伏地拜谢道: “小子女谢过方公子救命大恩,此生此世,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方唐镜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处世经验,本就有些手足无措,突然听到女子叫自己方公子,已是诧异莫名,自己有这么有名么,竟然随便遇到一个女子都认识自己? 再听到女子说出“以身相许”四个字时,整个人都懵蔽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以身相许? 谁的身,许给谁? 第265章 克夫之女 “起来说话。” 方唐镜想扶一把,可女子衣衫破烂,本就打着补丁的衣服基本遮不住暴露的身体,女子双手抱在胸前,伏在肮脏的地上,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地面。 “起来!”不论扶哪里都不太合适,叹了一口气,方唐镜解下外衣,披在女子的身上。 女子这才裹着衣服,低着头站了起来。 方唐镜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细致的观察一个女子。 这才发现,这女子年龄应该与自己差相仿佛,十七八的青涩同龄人。 鹅蛋形的脸线十分柔和精致,大眼黛眉,脸上显露着痛苦与恐惧,却愈发楚楚动人。 “别怕,没事了。”方唐镜轻声安慰,方唐镜此时只会说这一句。 一直低头垂泪的女孩慢慢扬起脸,方唐镜这才注意到,女孩一直紧咬着双唇,努力想止住泪水,可泪水便如小溪一般难以抑制。 “别怕,没事了。”方唐镜除了重复这一句,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只是方唐镜突然明白,大明并非如他想象的一般的是盛世下掩盖着危机,而是盛世下掩盖着腐朽。 当这些底层也认为这个世界不可救药的时候,就到了这个帝国彻底崩塌的时候,留给他的时间也许没有想象中的多了。 “你还有没有家人,家住哪里?”方唐镜终于想起该问些什么了。 然而他再三问起,女孩只是哭,一副打死不说的样子。 该不会真的吃定了自己,非要以身相许?方唐镜心下嘀咕。 虽说这女孩身材相貌皆是上选,可自己是乘人之危,施恩图报的人么?显然不是。 看了看四周,方唐镜道:“走,先离开这里,回衙吃个饭,换一身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什么以身相许,方唐镜想都不敢想,只当是女孩一时感激,口不择言。 自己真要问了,岂不是乘人之危,猪狗不如。 之前听到女子说什么“以身相许”,伍捕头一群人就十分识相地分散到四周。 看似是警戒,实则耳朵一直竖着偷听。 小师爷年纪也不小了,身边又没有一个女子服侍,这很不正常。 因而有此救美之情,人家心甘情愿的送上门来,想来必定好事可谐。 没听老话说的“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么? 何况还有救命之情在里面?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了? 然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方唐镜答应,反倒是听到了回衙的吩咐,不免熊熊的八卦之心受挫,众人自是纳闷,小师爷莫非在男女之情方面反应过于迟钝,还未开窍? 此时听到方唐镜吩咐回衙,这才又重新聚拢了过来。 伍捕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公子救下的小娘子,不由双目圆瞪,失声叫了出来: “呀……秀娘,怎么是你!!” 秀娘?方唐镜正为怎么安排这女孩头痛,一听伍捕头居然认识这女孩,倒也是巧了。 “伍大叔……”女孩见到熟人,更是泪雨滂沱。 “你……唉,好了,先别哭了,这事既然咱们公子作了主,就定能给你一个公道。” 伍捕头摇头,躬身朝方唐镜行礼道:“公子,小的斗胆,借一步说话。” 想必是有什么不方便当着秀娘面说的话,方唐镜点头。 两人来到巷子口,伍捕头才开口道:“公子,这秀娘乃是个福薄苦命的女子,小人看公子身边也缺人服侍,不如就收留了她?要不,咱们县衙还缺个厨娘,反正都要请人的……” 方唐镜打断道:“先说说此女的基本情况。” “这秀娘父女,我们江泉县衙的老人,没有不认识的,她家与小人住在同一条街,乃是看着她长大的,小人浑家,还与她母亲是手帕之交。”伍捕头犹豫了一会,又爆出一记猛料道: “便是府尊大人,当初也曾想做那月老,将此女许配给公子您啊……” “啊,竟有此事?!”方唐镜大奇道:“我怎的不知道?” 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隐秘的黑历史,那么女孩认识自己也就不足为奇了,说什么以身相许就绝不是一时感激之语了。 “唉……我老伍也算是见过百样人的,就没见过哪个女子的命格是这般怪异的……” 伍捕头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同情女孩,倒不是说是在畏惧冥冥之中的命运。 随着伍捕头的叙述,方唐镜渐渐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女孩秀娘正是江泉县里人称“老不中”的汪老秀才的独生女。 汪老秀才就住在前街,早些年家里还有些田产,后来随着他屡试不第逐渐败光,老婆也丢下一个女儿,与他和离了。 老秀才科考不成又百无一用,很快就家徒四壁。 从那之后,父女两人的生计就全靠女儿汪秀娘给人做针线活浆洗衣服为生。 不过女儿秀娘生得俊俏,又能干孝顺,极有贤良淑德的名声,倒也颇多人上门求亲。 三年前汪秀才将女儿许给县里一商人之子,本是图那商人家境殷实,女儿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 谁知到了迎娶的头一天,那商人之子竟是暴病身死。 经此一事,女子的名声就有些不好,常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后又经人作媒许给一个中年丧妻的富户,想来便是因名声不好,要尽快嫁了。 谁知老天开玩笑上了瘾,又是到了迎娶之日的头一天,那富户竟也得了暴病身亡。 听到这里,就连方唐镜也是惊了,这机率,简直比连中两次彩票头奖还要不可思议。 有了两次死人的实锤,谣言便长了翅膀般四处飞翔,汪秀娘克夫自然是人尽皆知。 而且别的女子克夫都是要结婚过门之后,偏这秀娘道行尤为高深,人还不曾过门就连克死两夫,如此这般,说得玄之又玄,简直就是专吸男人阳气的妖精下凡,哪里还有人敢上门提亲? “既然如此恐怖,为何当日县尊还要将之许配与我?莫非是看我命格奇特,可以克制此女?就不怕我不敌天命,先就被克死了?”方唐镜好奇。 “当然不是,乃是当日那刘书办眼红公子,生怕公子入赘了张大善人家里,故而出此毒计。”伍捕头又不傻,怎么可能将责任推到府尊身上。 方唐镜点头没再多问下去,又问道:“那为何秀娘此时出现在松江府城?” “父女俩在江泉县里名声尽毁,哪里还呆得下去,听我浑家说过,他二人前些日投松江府亲戚去了,不意今日在此相遇,竟是如此境遇,实是凄凉。公子若能帮上一把……” “好,你也说了,咱们府衙里还缺厨娘?就她了,也不知咱们的胃今后是不是要受苦受难了。” 纵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又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方唐镜已做好了接受黑暗料理折磨的心理准备。 伍捕头大喜,“小的代秀娘谢过公子。” “先别谢,咱们总得将今日之事弄清,她为何招惹到这些人,收留了她,汪老秀才会不会同意,须得上门问个明白才是。”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伍捕头没口子点头,领命去找秀娘问清此中实情。 可怜那些断了腿的老鸨龟公在地上打滚呼号,方唐镜这些人不走,便无一人敢进来一探究竟,呼声越来越弱,最后竟生生痛晕了大半。 第266章 不要打脸 过了不大一会,伍捕头便回来禀报道: “问清楚了,汪老秀才得了急病,秀娘经人介绍接了几家青楼的衣物浆洗活计,每日上门收取,不料今天到怡红院的时候,被一个东门大官人的老富绅看中,老鸨便将她骗进了房,她誓死不从,推翻了老家伙,逃将出来,便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不知怎的,方唐镜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女孩是自甘堕落。 “既然是汪老秀才病了,咱们就一起去看看,也好问明他的态度。” 半个时辰后,方唐镜和穿着不伦不类的秀娘来到她家门前。 一行人是走路过来的,没办法,汪秀娘不会骑马,方唐镜总不能抱着她骑在马上,至少现在不行。 她家住的那一带地方明显比邱家弄那一带档次要低上不少,不过倒还算整齐,整片整片的小院泥房,除了个别几间屋顶盖的是茅草之外,大多都是瓦顶。 当然,这个“个别”就包括了秀娘所住的这家。 这一片规模看上去倒不小,颇有点类似于方唐镜前一世的经济房小区,人来人往,人气还是相当旺的。 方唐镜暗暗打量,但凡越是贫苦的人们越是守望相助,这里面邻里相处看上去颇为和睦,道上的人相逢都会大声招呼,十分热情的样子,唯独对他们这些外来人冷眼相看。 尤其是汪秀娘一看穿的就不伦不类,更是有些上了年纪坐在街边摆龙门阵的老人摇头感叹人心不古,指指点点。 “一会今日之事就不要对老人家说了,省得让他担心,老伍,你和我一起进去。其余人分散开去,别让人以为咱们是来干啥的。” 不过,方唐镜想多了,进了家门才发现,汪老秀才并不在家。 “爹爹应该是去了街口的邓郎中家里看病,秀娘这就去将爹爹唤回。” 到底是十七八的女孩,伤心的事来得快也去得快,秀娘得到了方唐镜安排工作的承诺,忧伤愁苦一扫而空,此时生怕方唐镜不耐,忙要出去将爹爹找回来,分享自己的喜悦。 “算了,秀娘你还是赶紧洗漱一下,换一身衣物,身上的伤也要上药,这样子出去,还不得让那些嚼舌头的说上一年?老伍你辛苦一趟,去请老秀才回来。”方唐镜连忙制止。 伍捕头领命出去,秀娘给方唐镜倒了一碗茶水,也独自进了后院,只留下方唐镜一人在堂屋之中。 方唐镜对于民风民俗还是十分注重的,当然对于松江府下层人们的生活住宿状况也很好奇,这也是为他下一步施政提供了第一手的真实素材。 此时独自一人,考据的毛病发作,便忍不住认真打量起这座民居。 秀娘她家是很典型的江南居民小院,进门是一个小院子,在小院里种有一树花红似火的艳丽石榴,沉甸甸的大石榴挂在树上,显出了几分憧憬。 然后堂屋,左右厢房,堂屋后面又是左右两间厢房。 堂屋里十分简陋,正中供着祖宗香火,下面摆着一张擦拭得发白的八仙桌,桌上是一套粗糙的茶具。 方唐镜还注意到,堂屋的照壁上还贴着几张黄符,细一看,是驱邪避灾和祈福安家用的。 再往后是一个更小的院子,水井,澡房,柴房,厨房,若是养猪养鸡的话也集中在这里。 有条件的人家会在后门外开辟一两块菜地,种菜种瓜果,出门便可摘到菜,生活倒也算是便利。 令方唐镜惊讶的是,后院里种着一架长得极茂盛的葡萄,只能说松江不愧是通达四海的通商口岸,许多不曾想到的东西这里面竟然也有。 葡萄架下有一只母鸡咯咯叫着,带着十几只小鸡在刨着虫子,小鸡在架下乱跑,毛绒绒的小身子,嫩黄色的小嘴,煞是可爱。 不过方唐镜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进来的,院里一间泥墙围起的澡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几件被撕烂的衣物就搭在门外的一排木架子上,应该是秀娘在洗澡。 水声里还夹杂着女孩轻轻哼唱的一首小曲,温柔而婉转,象只溪边的鸟儿。 “这丫头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幸好进来的是我,要是是那些色鬼霪棍……” 当然,方唐镜的外衣也是摆在外面,方唐镜这才想起,之前街上人们指指点点,怕是也有自己未着外衣的缘故。 想到这里,方唐镜轻手轻脚拾起外衣,悄悄退向外间堂屋。 方唐镜刚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出两步,外面的堂屋就响起了脚步声,听声音,是一群人。 一个女声传来: “大哥,我这次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央了人来看这门亲事,人家白少爷不但有个当官的爹,还在城南有三处大铺子,虽说秀娘是过去做小,可人家出的聘礼可不低,你再看你这身子骨,侄女也十八的老姑娘了,再不张罗,等到你们父女在江泉那边的名声传到松江,秀儿就一辈子也别想嫁得出去了。” 应该是秀娘的姑姑。 “这事还得和秀娘商量,这些年苦了她了,须得让她自己拿主意才好。咳咳……”这是个男声,还带着病,应该就是秀娘他爹汪老秀才了。 “不会这么巧?”方唐镜此时的处境十分微妙尴尬,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来。 真就这么巧,一个半老徐娘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啦啦地出现在方唐镜眼前。 “你……你们好。”方唐镜硬着头皮问好。 妇人怔住,跟在她身旁的老秀才怔住,跟在两人身后来相亲的白家几人怔住。 任谁在自己家里,看到一个手里拿着外衣,疑似是里面的衣服也是刚穿上陌生人,只要是有女儿的人家,都接受不了这个让人想都不敢想的现实。 妇人的嘴巴越张越大,手一松,手里的一盒点心掉在地上,里面的糕点滚得到处都是,喜得母鸡带着小鸡咯咯叫着扑腾过来。 “你是……窃贼?!”老秀才的颤音里带着恳求,他心里存着万一的微渺希望,宁愿方唐镜是个小偷。 然而他的美好希望立即破灭了。 因为那妇人已经眼尖无比的看到了秀娘挂在架子上的破烂衣服。 “采花贼……”她带着哭腔拿起被撕扯坏的衣服,红肿着眼不敢看长裙上沾染的血迹。 “畜生!牲口!兽禽!” 所有人的怒火瞬间沸腾到了顶点,方唐镜根本来不及辩解。 事实上,事实胜于雄辩,在失去理智的人群面前,辩解也没什么鸟用。 “打死这霪贼!” 人们已经抄起了一切能看到到的物件,包括但不限于烧火棍,木架,板凳,水瓢,粪叉…… 方唐镜这个时候应该庆幸秀娘家里实在太穷,没一把象样的菜刀柴刀什么的,不然今天铁定会发生血案,不过纵然是这样,也未必能保得住一条小命。 他纵然智计百出,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闭目等死。 “别打脸啊……”方唐镜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刚说一句话,就被愤怒的人群所湮没。 第267章 今天点背 天亡我也! 事实上,方唐镜并没有被打死。 甚至都没有挨打,就被一个湿漉漉的身子抱住。 一个女声声嘶力竭的喊道:“不要打他,要打,你们就先打死我!” “秀儿,你……!” “你……秀儿,糊涂啊!” 紧接着就是一根大棍和一道锄头掉落在地的声音。 方唐镜一头的冷汗,若是被这两样大杀器落在身上,怕是不变成白痴也要成为重度伤残人士? 方唐镜抱着头蹲在地上,整个人被柔软所包围,呼吸里满是女孩特有的清香。 感受不到咄咄逼人的刺目目光,整个人都有些痴呆了。 不过方唐镜能感受得出,秀儿是匆匆披了一件衣服就直接从澡房里冲出来,扑在了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帮他挡下了这顿灭顶之灾。 方唐镜能透过薄薄的衣服感受到这具身体剧烈起伏的心跳,显然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是很害怕的,却是义无反顾地挡在了他身前。 方唐镜很感动,觉得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没理由让一个弱女子为自己的不谨慎买单,又想到外面的人应该已经从秀儿的态度里看出了点什么,应该已经冷静了一些的,于是便想站起来辩解。 然而方唐镜伸手去推,偏偏不论推向哪里,都是不该推的地方,略一动弹,便被抱得更紧,简直就是母鸡护住了小鸡。 紧接着秀儿的第二句话,就将所有喊打喊杀的杂音压了下去。 她说的是:“他是我男人,是我把他带回家的,要打,就先打死我。” 这句话一出,就听到了满地的器物掉落声音,不知是被秀儿这话惊到了还是擂倒了。 这可是礼教大防的大明,理学对于男女大防尤大于一切,有点条件的人家,女孩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到出嫁不让陌生男子见面的。 哪怕是小户人家,女孩的名声也是高于一切的,甚至于时常发生过女子受辱被救回后,生生被不洁的舆论逼死的事情。 秀儿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让人三观尽碎,怎能不让人惊掉了下巴! 完了,方唐镜一阵无力,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在这礼教大过天的大明朝,你可以三妻四妾,不可以吃干抹净不认帐,就算自己说是清白的,可谁信呢? 眼见为实,现在自己算是被捉那什么在床了? 自己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方唐镜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 算了,这个问题搞不清楚,好在现在总算安全了,以后再慢慢算,还是先脱身再说。 就在方唐镜以为安全的时候,突地听到一个妒火中烧的声音喊道: “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行,我们白家少爷怎么能娶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过门,不能丢了我白家的门楣,要沉猪笼,将这对狗男女抓起来,要沉猪笼!” 这喊话的应该就是跟着秀儿父亲和姑姑来相亲的人了。 我……草,方唐镜心里破口大骂,先不说你连面都没见过,就算是见过了面,人家答应你了么,没经过一系列正式的程序,你凭什么就把秀儿当成你什么白家少爷的人了。 真真是杀千刀的狗贼! 方唐镜何曾被人冤过,从来只有他冤人,还没挨过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自觉打嘴炮,应该是自己的强项了,方唐镜再次想要强势站出来,理直气壮地驳得那家伙掩面而逃。 不料又被更加紧密地抱住,秀儿似是生怕一松手就失去一切似的,死死抱住他就是不松手,方唐镜哪里动弹得了,连开口说话都难。 秀儿争促滚烫的呼吸似是吹到了心坎里去,又麻又痒,方唐镜不由想起了一句经典名言: 生活就象强那什么,反抗不了,就享受。 反正,估计秀儿父亲也不会任由这般荒唐的事情发生。 “呸,你姓白的休得污人清白,小女待字闺中,何曾许配与你白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刚刚开始,三书六礼汝走到了哪一步?就敢说我家秀儿是你白家的人,你羞也不羞!” 不愧是读书人,说话有理有据,方唐镜也不由点头。 不料这一点头,就感觉到更贴身的柔软,又被勒紧了一分,还让不让人活了…… 虽然老秀才有理有据,但事情的进展并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 “你个老不死的,咱家少爷可怜你病怏怏黄土埋到了脖子,赏脸买了你家女儿回去做小,你还拿捏了起来,有脸说什么三书六礼,收了咱家的礼,你女儿就是咱家少爷的人,你何曾见过卖儿卖女还要行三书六礼的。” 老秀才气得哆嗦,他一个读书人,与女儿相依为命,就算是死,也断不可能做出卖女儿这种事情。 他颤抖着说道:“把你们的东西都抬回去,你白家如此门风,一切休谈!” “老东西,你说抬回去就抬回去,把我家少爷的脸面放在哪里,今天爷就把话摞在这了,你女儿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将这对狗男女浸了猪笼,我白家颜面何在!” “白管家,有话好说,都是我家秀儿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事情都这样了,我看还是算了,白少爷大门大户,不愁找不到好人家,要不,您另外……” 说话的是秀儿的姑姑,只不过她话还没说完,方唐镜就听到“啪”的一记响亮耳光,把她的话打断。 “你个臭婆娘,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要不是你一个劲的在少爷面前把这贱人夸成了一朵花,老子今天怎么会受此奇耻大辱,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一个个都得收拾干净了。” “你怎么可以打人!”是秀儿爹愤怒的声音,“我要报官!就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报官?”仿佛听到了什么最搞笑的事情,白管家哈哈大笑,“咱们老爷就是官,你尽管去告,不过,老不死的,在你报官之前,你女儿先得进了咱们白府!动手!” 紧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老秀才被推倒在地的声音,然后是秀儿悲愤地喊了一声“爹!”,终于是放开了方唐镜,扑到了老秀才身上。 重见天日! 方唐镜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温柔乡虽好,自由价更高”。 当然,现在不是感慨自由的时候,方唐镜一步挡在秀儿身前,大喝道:“贼子,尔敢!” 小方师爷虽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然而也算横行一府的人物了。 拿过一县狡猾如狐的胥吏,斗赢过阴险狡诈的大宗师,斗倒了威风八面的巡按,降伏过高高在上的一府之尊,嚣张霸道的锦衣卫百户在他面前低眉弯腰,之前还打折了一群流氓的狗腿…… 不细数一下不知道,方唐镜连自己都佩服自己。 一件件一桩桩莫不是王霸之气侧漏,一群狗腿子而已,方小师爷有信心三句话就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夹起尾巴磕头求饶。 第一句大喝只是镇场子用的。 准确地说,是剩下两句话就可以让这群狗一样的东西学会重新做人。 然而…… 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空有一身屠龙术,却没办法施展。 这些狗腿子根本没给方小师爷施展本事的机会。 那獐头鼠目的白管家一见方唐镜一副油头粉面的样子,顿时就自形惭秽起来。 以颜值而论,两人差了最少是松江府到北京城的距离。 方唐镜光往那里一站,谁也不能否认他才是与秀娘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白管家立即就知耻而后勇了,怒骂道: “给我将这油光水滑的小子抓起来狠狠地打,打完了直接沉猪笼,老子最看不得勾那个引良家少女的霪贼,定要教他知道什么是礼教大防,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 油光水滑是形容畜生的好不好,没学问就不要瞎哔哔让人笑话。 方唐镜刚要驳斥,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已经恶狠狠地扑到了面前。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方唐镜就算有无数科学理学武学理论也是不够看的。 只一合,方唐镜战五渣的本质就暴露无疑。 被人一撞,方唐镜发髻歪斜,踉跄倒地,跟秀儿他爹跌在了一处。 一大群人蜂拥而上,抬脚乱踢! 今天实在有够点背,早知如此,出门前便该先看黄历的! 难道注定了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第268章 说不出口 事实上,人生就象是过山车。 低谷过后往往就是一波触底反弹,大落之后往往就是大起。 方唐镜三句话搞定这些人的宏伟计划虽然面临破产,但方唐镜还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刻说出了第二句话,成功地避免了被打成肉饼的下场。 当然不是他的屠龙术发挥了作用,而是他超强的记忆起了作用。 他第二句话喊出来的是:“白先成的小弟弟还好么?” 白先成不是别人,乃是白家老爷的名讳。 一般人对于做官的大老爷都不会直呼名讳,都会贯以尊号,除非是上官或者熟不拘礼的老熟人要不就干脆是仇人,否则便是不敬。 方唐镜显然不可能是白老爷的老熟人也不可能是上官也没资格做仇人,那么就只能是纯粹的为了不敬而不敬喊出这个名字了。 这还不算恶劣,最恶劣的是方唐镜问候的并非白老爷本人,而是他的小弟弟! 这个小弟弟自然也不会真的是白大人某个嫡亲弟弟,当然是市井骂人的那个弟弟。 这样一句侮辱人的脏话,在这个时候骂了出来,无异于是火上浇油,更是激化矛盾,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方唐镜倒在地上,汪老秀才和他近在咫尺,把方唐镜看了个清楚明白,老实说,汪老秀才虽说十分恼怒,但这是秀娘的选择,难免心里就会偏向这个“准女婿”,气平之后再看,简直是越看越欢喜。 而且方唐镜临危不惧,拼死护着秀娘的举动也着实让汪老秀才老怀大慰,觉得秀娘眼光也颇为不错,郎情妾意的,小两口日后定能蜜里调油,早生贵子什么的。 但方唐镜这句话一出,汪老秀才整个人就都不好了,不由摇头叹气,原来此子空有一张油光水滑的好皮囊,脑子竟然是进了水的,智力这东西啊,真真是个硬伤,有没有还不一定。 你好死不死地用这样下流的话骂人,是个人都会抽死你! 原本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这些打得过瘾了说不定不想闹出人命,会放方唐镜一马,可这句话一出,连这最后一线生机也没有了。 汪老秀才叹息着闭上了眼,不忍心看方唐镜被人踩得血肉模糊的惨状。 秀娘也想不到方唐镜这个时候还这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再想扑到方唐镜身上也是晚了。 然而就在汪老秀才眼角余光最后一瞥的时候,竟猛地张大了双眼,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 他看到,当方唐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最近的一只鞋底在距离方唐镜的脸庞只有一个指甲盖距离的地方停住。 然后所有的鞋底都收了回去。 紧接着,便听那白府管家狐疑的问道:“小子,老实交待,你是什么人?” 只有白府的人知道,方唐镜那句话并非骂人,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五天前,白老爷上堂旁听一起审讯,然后就昏迷状态被人抬了回来,经大夫验看,乃是子孙根严重受伤。 后来经再三打听,才从另一个相熟的老爷那里得知,当日大堂发生了群官斗殴,白大人不幸被人用水火棍正中要害,就此糟糕。 如此丢脸的官场丑事当然不宜外传,各方也是下了封口令的,松江府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知道的也讳莫如深。 若不是自家老爷受此奇耻大辱,且昏迷了两天才醒,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可能知道。 方唐镜能知道如此隐秘之事,想必是有些来头的,若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打残了,说不定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众家丁这才停脚,白管家才有此一问。 方唐镜先是扶起了汪老秀才,然后又扶起了秀娘,自己挡在两人身前,这才傲然道:“我是什么人,凭你这狗奴才还不配问,滚回去问你家姓白的……” 方唐镜这般说,自然是觉得自己已经是息事宁人,很给白府面子了,事实上,他也有资格说这话。 可这话听在白管家的耳里就变了味,这小子衣着普通,看衣着样式,最多是一个穷秀才,这上下嘴皮一张就敢直呼老爷名讳,好大的口气,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想来这货定跟哪位什么官员的有点关系,无意中得知当日府衙群殴的某些情节,比如白老爷被打中蛋蛋这样精彩的细节当然是诸位当事者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这货就扯大旗当虎皮,大肆吹嘘。 白管家更是清楚,自家少爷是对这位名叫秀娘的女子志在必得的,此时出了这档子事已经够让人窝火的了,眼看着娶妾之事要黄,因此他才叫嚣着要将人沉了猪笼,实际上主要目的也是要秀娘父女乖乖就范。 再想想自家老爷乃是堂堂河梁提举,管着整个松江府河运海运,别看位次只排在松江府众官的第十五位,实权却是杠杠的排在前十,若单单以油水而论,能排前五,众官谁不巴结,大事小事都要给上几分面子,综合实力之强,松江府少有人能及,怕这穷酸做甚?! 白管家能在众多马屁精的围追堵截之中稳坐白府二管家十数年,自问看人看事还是相当准确的,自己也足够谨慎,又再三衡量了一番双方实力对比,确定了对方是在虚张声势。 将心比心,若自己背后靠山足够强大,实力远远强过对方,哪可能高高举起轻轻放过,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 “小子,装弊装得倒象是那么回事……可惜,你还嫩了点。”白管家狞笑道:“来人,给我打!打到他自己都认不得他是谁!” 白管家自认还是留了余地的,没再喊出沉猪笼,给了这小子一条活路。 方唐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心竟换来这么个结果。 看来装弊挨雷劈这句话,在哪个朝代都是适用的。 不过方唐镜此时已经无需担心,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专业人士回来了。 “很好,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打得我都认不出自己的。” 伍捕头错过了第一个关键时刻,终于在这第二个紧要时刻踩着点回来了。 伍捕头踏进后院的一瞬间,已经将全场局面扫到了眼底。 眼见小师爷蓬头垢面,衣衫上又是水又是泥,十分狼狈地护在汪老秀才和秀娘身前,顿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失职了!恰好又听到白管家最后一句,更是就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冷战! 上一次敢这样对待小师爷的焦大人,此时已经生不如死了,自己已经犯了一次错,若是再连累到小师爷挨上那怕一根手指头,也是罪莫大焉,下场不妙啊! “还敢嘴硬!给我往死里打……唉呀……” 伍捕头不急细想,飞身而起,只一脚就从身后将白管家踹得飞起,惨叫一声,摔到了葡萄架下,满头满脸是鸡粪。 “谁敢偷袭老子,先做了他!”白管家只觉腰都要对折了,气急败坏地大喊道。 众家丁眼见高高在上的管家大人被偷袭,自然是同仇敌忾,先放过方唐镜这个渣渣,发了疯般的直扑向伍捕头。 方唐镜是见识过伍捕头功夫的,十分放心地安慰汪老秀才和秀娘道:“没事了,没事了。” 秀娘也是知道伍大叔功夫的,当然十分放心,只有汪老秀才不放心地问道: “贤婿,伍老弟只身一人,怕是不妙,不若我们先避敌锋芒,先寻一安全地方,待事后再出来不迟。” 这声“贤婿”一出,方唐镜顿时老脸发烧。 想要分说事情的缘由,偏偏身边的秀娘拉住了他的衣角绞啊绞的,俏脸带春,水汪汪的大眼含嗔带魅、如怨似梦地看着他…… 方唐镜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气氛有些微妙…… 第269章 为妻则刚 人和人的缘分实在是一件相当奇妙的事情。 秀娘是铁了心要“以身相许”的,谁也不能改变,她老爹也不行。 不仅仅是她早就看明白,这世上,唯一能救她出悲惨世界的就只有这位“小郎君”了。 更是因为她一直埋在心里的情愫。 若问有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大多数人是不信的,方唐镜也是不信的。 但秀娘是信的,坚信。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娘曾带她算过命,当时没有算出她是克夫命,算命先生倒是算出了一桩惊天姻缘——她将来是要嫁给“文曲星”的。 所以她一直就坚定地相信,自己一定会嫁一个文曲星。 可是命运却跟她开了两个大大的玩笑。 十二岁那年,因为父亲的屡试不第和落魄,母亲与父亲和离了。 没有了娘的孩子只能独自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与不事生产的父亲相依为命。 后来父亲把她许给了一名富商的儿子,她当时就已经认命了,把算命佬的预言当成了一个可笑的梦,或许下辈子才能实现的梦。 不料,未过门夫婿就死了,很多人说她克夫,她也信了,不过她信的是她的命克夫,文曲星夫人的命,怎么会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呢! 当第二次克死了未过门夫婿的时候,这种信念得到了强化,自己真的就是命中非要嫁给文曲星的那个女人。 别人都不行,不然别人为什么都得死?这是命,是上天的安排,老天最大。 这个时候,江泉县能称之为“文曲星下凡”的人还能是谁? 当然就是人称“松江第一秀才”的方唐镜。 她在江泉县的时候,就多次偷偷跑到县学外面偷看,期待能逢着自己命中的真命之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方唐镜孔庙祭祀的那一次,秀娘终于得偿所愿,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梦中的夫婿。 只看了第一眼,秀娘就莫名地觉得,这个小郎君就是自己这一辈子要找的人。 她这种想法别人若是知道,定然觉得很可笑,毫无道理可言。 她的行为更可笑,这些天拼了命的干活,除了为她爹治病外,就是为了攒钱回江泉,生怕错过了与方唐镜的命中相遇。 可感情这种事,有道理可言吗? 也许是老天垂怜,也许是她确实感动了老天,于是老天决定不跟她开玩笑了,于是她在松江府就遇到了方唐镜。 不管别人信不信,她是死心塌地地相信,姻缘命定,不然为什么自己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老天就安排了她梦中的郎君来救她? 所以她对方唐镜说“以身相许”,说得坦坦荡荡。 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方唐镜,护得理所当然。 她说方唐镜是她男人,说得回肠荡气,气壮山河。 这就是命,老天最大! 谁大得过老天?皇帝老子都只是天子啊! 秀娘对现在的一切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世界就这样下去直到毁灭也不在乎。 秀娘笑得象一个花痴,可方唐镜就尴尬得不得了,手足无措,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了。 “唉呀……”好在这时,战局突变,伍捕头的痛呼声传了过来,倒也解了方唐镜的尴尬。 三人抬头一看,原本预计痛打一群狗腿子的伍捕头正被人痛殴。 这群家丁可不是那些青楼流氓可比,乃是经常帮主人办脏活的精锐,手底下十分硬朗。 伍捕头纵然有些不凡,以一敌众,还是不可避免地迅速落入了下风。哪里还有之前教训青楼流氓的风采。 “老子是府里捕头,你们谁敢放肆!”情急之下,老伍也顾不得面子,亮出了名号。 那些人一楞,慢了下来。 “呸!照打,往死里打!”白管家听到伍捕头自报家门,反倒定下了心来,原来这穷秀才的靠山也就这点料,打!往死里打!不长眼的东西!! “贤婿,事急矣!君子不立围墙。咳咳……”老秀才着实是急了,咳嗽连连。 “不必紧张,此乃伍捕头偶然大意,待其重整旗鼓便可一举荡平宵小。”方唐镜不以为意。 之前伍捕头不也是身上挨了几下才使出绝招的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再说了,伍捕头若是不挨上几下,怎么显得他忠心耿耿,拼死护主? 这等取媚上意的小手段方唐镜相当理解。 话音刚落,伍捕头便被人一记窝心腿踹中小腹,整个人惨叫一声,连早餐都喷了出来。 这个……看起来似乎不是装的? 还没等方唐镜回过味来,伍捕头本就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又被人一记飞腿正中后臀,毫无悬念来了一个饿狗扑食。 我……去,真不是装的! 这下方唐镜终于是看明白了,伍捕头是指望不上了,快走,再不走就晚了! 然而就在方唐镜想要拉了秀娘父女跑路的时候,白管家那张满是鸡粪的臭脸却横亘在了三人面前。 白管家狞笑道:“想跑?没这么容易!” 方唐镜那点小心思早已被白管家识破,他早就在一直关注着方唐镜这边的动静,一见方唐镜面色突变,顿时就知道这小白脸想要脚底抹油开溜。 方唐镜捂着鼻子叹了一口气道:“白管家定要拦路不放乎?” 白管家纵声狂笑道:“小子,除非你大叫三声我是乌龟王八蛋,说不定本管家心情一好,就放了你从老子裤裆下钻过去!哈哈,哈哈!” 白管家觉得自己真的做得很好了,既给了方唐镜身后可能的势力面子,又替少爷狠狠挣回了面子,最重要的是,若方唐镜钻了裤裆,这千娇百媚的小娇娘还会跟他吗?不存在的嘛! 现在老爷养伤期间,乃是少爷当家,自己办事得力,不但位置稳固,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挪一挪,就算不能再往上挪一挪,反正少爷迟早当家,自己这从龙之功,怎的都少不了的。 正想到得意间,猛然一阵恶风袭来,“咚”的一声,白管家只觉头顶一阵剧痛,顿时三魂渺渺,七魄飘飘,眼冒金星。 摇摇晃晃间只见那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手持一根手臂粗的大棒闭着眼睛胡乱敲打了过来。 “咚咚咚……”秀娘不知自己到底敲了多少下,直到方唐镜生怕出了人命抱住她之后才停了下来,兀自不放心地问道:“公子,可以了吗?” 听到她叫自己“公子”而不是“夫君”什么的,方唐镜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很好,可以了。” 方唐镜之前挡住白管家视线,就是要秀娘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根棒子突起发难,方唐镜原以为秀娘下不了手,毕竟打人也是需要勇气的。 哪知秀娘拾起大棒毫不犹豫上前就是一通乱棍,也不怕搞出人命。 可见女子本弱,为爱则刚啊! 不过他们的动静也是瞒不过一众家丁的,眼见灵魂人物受伤倒地,这些精锐家丁也是红了眼睛,放过快要不成人形的伍捕头,恶狗般朝着方唐镜三人扑了过来。 “夫君快走,秀娘挡在这里!”秀娘一急起来,“夫君”二字就脱口而出。 “我挡着,你出去叫人。”方唐镜哪里还计较这些,总不能让一个弱女子保护自己,情急之下便要夺过大棒,奈何人弱力轻,夺了两下也没能撼动半分。 “算了,咱们一起,要走一起走,不走就一起不走!”方唐镜叹了一口气,站在秀娘身前,旋即又被秀娘拉到了身后,方唐镜不忿,又站在身前,又被拉到身后…… 那边已经被所有人遗忘的汪老秀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女大不中留,有了夫婿就忘了老爹。 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姑娘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小白脸骗走了…… 悠悠转醒的白管家眼前一片血红,额头上的口子仍在汩汩地往下流淌着鲜血,白管家怒极反笑,咬着牙一字一句:“给我将这对狗男女打死沉江!!” 第270章 桃花运劫 打死沉江,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里面的动静如此之大,分散在外面的伍捕头手下若再不知道出了事,就不用吃这碗饭了。 这群人可不是江泉那些老油条衙役,而是经过正规化训练的金华募兵。 这些面容冷酷的杀才只有在动手时才会显露出表情。 是残忍中混合着轻蔑的表情。 现在院子里的场面在他们眼里不要太小儿科。 从会记事开始,他们就是目睹和参与着一场场械斗长大的,弱者早已在械斗中死球了。 家乡实在是太穷了,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生死械斗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人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大家就拿一直是拿片刀砍过来的,打架什么的乃是刻进了基因里的本能。 所以这些别人眼里精锐无比的家丁,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而他们对于方唐镜的感情,又是异样的感恩,是恩公给了他们一个脱离苦海,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 大家对这一切都虽然不会表达,却是分外的铭记于心。 因而见到方唐镜此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样子,顿时眼睛就红了。 秀娘还在和方唐镜争着谁挡在前面,只觉手里一轻,大棒不知怎的就被一条黑汉夹手夺过。 然后就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碜人骨折声。 那条黑汉简直就是恶虎入了羊群,一棒下去必然会打折一人的手足,加上他身边手足的一顿猛冲,片刻间摧枯拉朽,院子里再没有了站着的人,满院都是哀嚎声。 都不用方唐镜特意交待,手法就跟之前处理青楼流氓一般无二,打断了狗腿。 不过白管家是例外,方唐镜特意交待过的,放他一马。 毕竟秀娘已经把白管家打成了脑震荡,再打断腿就太过了……? “小子,我不管你是谁,你闯祸了,你闯大祸了!我好心劝你一句,洗干净屁股等着坐穿牢底!”白管家梗着脖子,输人不输架,他不能丢了白府的脸。 “没关系的,我等着。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怕是难向你的主子交差,我姓方名唐镜,你可以回去跟你主子说了。”方唐镜很是友善地微笑道,浑然看不出前一刻还是生死相搏的人。 叫人雇了一辆车,将这些人拉回白府。 “公子,就这样放过这厮,是不是太便宜他了?”鼻青脸肿的伍捕头十分不忿,他嬢的,自从当了班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放心,有人会替我们出这口气的,如果他们白家够聪明的话。”说到这里,方唐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短短半天,两次遇险,松江府龙蛇混杂他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会乱到如此地步。 而且官府的公信力之差,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这从刚才伍捕头亮明身份后反被打得更惨就可看出来,豪强士绅的势力横行霸道,早已不将官府放在眼里。 无信不立,无威不行。 若官府毫无威信可言,发出的政令有谁会执行?再好的计划也要泡汤。 是时候发起一场“扫黑除恶”的专项行动了。 “老伍,派信得过的兄弟跑一趟江泉,将老王的巡检司人马全部拉过来,咱们干一票大的,这里的老爷兵,我信不过!” “是,遵命!”伍捕头激动得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大声应命,他可是知道方唐镜生起气来是会酿出多大的祸端,不由大喜。 巡检司乃是地方团练性质,并非官兵,也不需要兵部调令。 一个县制的巡检司,府里用一个追剿水匪,维持治安的借口就可以调动。 方唐镜是钻了大明律的一个借口,按常例,国朝凡镇市,关隘要害处俱设巡检司。 受限于经费,一般县制巡检司也就一百人上下,辅助边镇的要害处巡检司也不过两百人顶天了。 谁又能想得到,江泉一个县辖巡检司竟然有新老兵五百人之多。 不过,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伍捕头又凑近了小声说道:“小师爷,咱们的人是不是多了点?对付府里那些地痞流氓,两百人足够了。” “傻呀你!”方唐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人多不会分散了驻扎在城外么?一旦有事再分批进城。再说了,区区五百人,我还是觉得太少了,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了?兵法千千条,真正的精髓就只有一条,‘以众欺寡,以多打少’!” “是,是,小的明白了。” 伍捕头挠头,顿时碰到伤处,火辣辣的痛,果然啊,小师爷说的都是真理,自己就是因为忘记了以多打少,才被人揍得如此惨景,当牢记教训,不然当真是跟不上小师爷的步伐啊! 方唐镜确实是觉得人少了,他要就不做,做就要做绝,将某些势力连根拔起。 以他估计,要将盘踞松江府的势力梳理一遍,五百人还是少了,最少也要六到七百人。 并且以府衙的名义也是不行的,这里不同于江泉县,胥吏反而是各方势力里最弱的一块,扫除胥吏起到的作用不大。 这里盘踞的势力乃是世家大族,豪绅巨贾,是商官勾结,官匪勾结,与官府乃至南京北京都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若不来一场犁庭扫穴式的大清洗,自己的计划根本不可能铺开执行,不要说什么“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就是能维持住局面都成问题。 不过方唐镜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既然府衙的力量太小,那就用一个更大号的黑手如何?以毒攻毒! 方唐镜在这边沉思,那边秀娘痴痴呆呆地看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实在是太帅太有型了有木有,就连他负手看天的样子都让人小心肝呯呯乱跳。 姑姑拉了她好几下都没能醒过来,你一个姑娘家的矜持呢?完了,小妮子发了花痴! 汪老秀才唉声叹气,姑姑目瞪口呆,两人虽是过来人,却都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撮合下成婚的,哪里理解自由恋爱的动人心魄之处,虽然这说不定是单相思,可纵然是飞蛾扑火,秀娘也甘之若饴。 “走,且先回衙再作计较。”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自然要细细地构思。 当然,秀娘一家是不能再住这里了,为防报复,就一并搬入府里。 汪老秀才暂且编入到吏房做一名书办,也算对他读了一辈子书有了一个交代。 当然也有照顾,让他兼职半个八股文教师。 毕竟老秀才考了一辈子,虽然屡战屡败,好歹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可以借鉴,当然,是反面的借鉴。 秀娘自然还是做厨娘,不过她不在乎,能与心上人在一起就好,天天看到他,多好! 虽然已经是夏天,可在她眼里,春天才刚刚开始。 看着欢呼雀跃如同小鸟一般的秀娘,方唐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到底她也才十八,上一世这个年龄的女孩还是高中生? 自己似乎是走了桃花运? 他当然不知道,到底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还难说得紧。 府衙里,不知是劫还是运正等着他,而且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第271章 已成绝唱 “小贼,你给我站住!” 汪芷柳眉倒竖,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生起气来,分外耐看。 她气鼓鼓的样子,反象一只小苹果,给人咬上一口的冲动,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 她是真的生气了,这小贼一见自己就跑,是几个意思?自己是母老虎么? 她本来已经在内心里再三再四地告诫自己,大事为重,千万不要小不忍乱大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他也是无心的,虽说自己被他占了便宜,此仇不报非君子……还是算了,自己也不是君子。 可这小贼实在太可恶了,远远看到自己就象是见到了母夜叉一般立即脚底抹油,自己就这么让人讨厌?! 方唐镜行藏被识破,讷讷地转过身来,干笑道:“呵呵,不知汪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汪芷着的是男装,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样子,倒也像模像样。 不知怎的,方唐镜一见到她,就莫名的心虚,好象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实际也是作了亏心事的。 当日汪芷假扮小厮混进府衙,原本是去看笑话的,不料后来发生了群官斗殴,方唐镜为求脱身,竟然想出了与小厮互换衣服混出大堂的“绝招”。 “小厮”不从,方唐镜便动手用强。 拉拉扯扯中,方唐镜情急之下揪人胸襟,这才发现了小厮竟然是汪芷假扮的真相。 既然西厂大头子已经到了正堂,那钦差还会远么? 所以方唐镜后来才敢当着焦大人的面拼命刷名声。 于公于私来说,方唐镜都是欠了汪芷大人情的。 可揪人胸…襟这种事能宣之于口么?方唐镜只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发生了如此尴尬的事,方唐镜自然是不敢主动去见汪芷。 应该兑现给西厂的承诺也就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现在债主上门,方唐镜自然是想溜之乎也的。 方唐镜这样的态度,让本就久等不耐的汪芷大为光火。 正要发作,陡然间便见到了方唐镜身后跟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妖精,顿时火上浇油。 不知是哪门子飞醋发作,顿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小贼给我绑了!”。 方唐镜大惊,这位姑奶奶当真是难以伺候,随时随地心情不好便喊打喊杀,谁日后娶了她定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顿时就记起了这位小姑娘的种种坏来,傲娇,臭屁,不分青红皂白,说翻脸就翻脸。 好在方唐镜不是真蠢,只是情商低了些,此时汪芷已经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醋火中烧迹象,再看不明白,也是枉为男人了。 而且她的随从也是老熟人了,就是那位声如天籁,名为“丽娘”的绝色姐姐。 绝色姐姐莲步轻移眉目间深情款款,当真是步步生莲,微微一笑很倾城。 可方唐镜只感到如坠冰窟,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直觉告诉他,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丽娘,绝对是西厂数一数二的绝顶杀手。 “别闹!”方唐镜正色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谈一谈,关于厂公生死存亡的大事!” 对于女子吃醋这种事,方唐镜两辈子都没有经验,更谈不上妙计了,若是不知好歹贸然开口调解,很可能适得其反,当真搞得对方恼羞成怒把自己弄成太监就悔恨终生了。 没办法,只能祭出大杀器转移矛盾了。 绝色姐姐果然停下脚步看向汪芷,汪芷嘴一撇道: “呸,吹牛也不打草稿,你远隔千山万水,怎知厂公是怎么想的?你说生死存亡就生死存亡?” “唉……这有什么难预料的,我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过厂公,让他学成祖时的‘三宝太监’,以为立军功便可守住自己地位,牢不可破?错了,大错特错!” 三宝太监可谓是国朝太监界一座高不可攀的丰碑。 年轻时就随侍还是燕王的成祖,有智略,知兵习战。 跟随成祖靖难,立下无数战功,之后七次巡海,扬我皇明国威于四海。 历成祖,仁宗,宣宗三代,备受荣宠,后死于海上,可谓一生无憾。 三宝太监的成就,不但在古往今来的太监界前无来者,很可能也是后无古人。 不论身份地位名声以及在三任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三宝太监郑和,都是所有太监梦寐以求的存在。 汪直有志复制三宝太监的成功模版,没什么不好,乃是很好,志存高远,值得鼓掌鼓励。 事实上,当那位“高人”如此这般指点汪直的时候,汪直是绝对如醍醐灌顶,佩服得不要不要的,铁了心朝这个方向努力的。 现在方唐镜一句话就将这位高人指点的“人生终极目标”道破,怎能不让两人心惊。 这件事,知道的就她二人。 可真正让她俩震惊的不只是方唐镜一口道破,而是最后那句“大错特错”! 方唐镜是不是吹牛?这很难说。 可他但凡吹过的牛,还没有不实现的! 这就由不得她俩不重视了,生死存亡,此言非虚! 眼见对方上套,方唐镜反而不说了,施施然转头对秀娘说道: “秀儿,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去找你伍大叔,让他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说,不必客气。” “嗯,谢过公子,秀儿去了。”秀娘乖巧地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汪芷和丽娘面面相窥,眼睁睁看着秀娘退了下去,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个字没说,只能对着方唐镜怒目而视,“坏人,若你今天说不出个子卯寅丑来,就,就……阉了你!” “看看你们成了什么样子!堂堂西厂头子,吓唬一个刚从火坑里被救出来的苦命弱女子,很威风么?”方唐镜摇头叹息。 “刚从火坑里救出来的苦命弱女子”似乎很有故事的样子,两人不由八卦之心熊熊而起,连什么生死存亡都暂时放到了一边。 女人,果然是一种能害死猫的好奇生物,自己是不是应该考虑办一份“八卦周刊”,铁定大卖。 “事情是这样子的……” 方唐镜先是将秀娘的克夫史讲了一遍,两人听完后已是深感唏嘘,这样的事摊在谁的身上,怕都要受不了。 方唐镜之后才将自己今天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当然,秀娘直言以身相许相关的都被方唐镜用春秋笔法删减掉了。 两女简直感动得一塌糊涂,当然也就没有了再怪罪方唐镜的意思。 方唐镜偷偷地抹了一把汗为自己点赞,哥还是很聪明的。 不过两女很快就反应过来,汪芷不忿道:“这跟咱们西厂有关系么?东拉西扯是不是别有企图?” “透过表象看本质懂不懂?”方唐镜叹息,一副孤高寂寞的样子问道:“不知两位从刚才的事情看出了些什么?” 臭不要脸的,看出你表面英雄救美,实则谁知你怀的不是收入房中的不良居心? 方唐镜看出了两女脸上的茫然。 “好!咱们还是从刚才西厂的话题说起,说完了你们自然就明白这件事跟你们西厂关联之大,超出想象了。” 两女茫然点头,端端正正坐好,花花肠子什么的,乃是他们的弱项,当然只能由方唐镜指点江山了。 “首先,三宝太监之事已成绝唱,你们想都不要想!”方唐镜先下了定语,然后抛出问题道: “你们目前,最重要的的是,先要搞清楚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太监是干什么的?” 第272章 我尽力了 太监是干什么的? 太监,熟悉的陌生人。 这个问题似乎很复杂又似乎很简单。 太监似乎什么都管,皇帝的生活,娱乐,日常,后宫,选秀,开矿,织造,盐铁,船运,监军,皇陵,就连大些的地方也有镇守太监,等等等等…… 正因为似乎无所不管,两女想了好半天,仍是不得要领。 方唐镜叹气道:“是不是感觉太监权力太大,手太长,数都数不过来了?” 两女小鸡啄米。 “这些都对,却又不都对……”方唐镜总结道:“归根结底,太监最本质的工作,就是伺候好皇上。” “对对,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故意考考你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汪芷恍然大悟。 方唐镜看她一脸早就料到的样子,很想伸手到她还有点婴儿肥的脸上狠狠地拧上一把。 “所以呢?”方唐镜追问。 “所以什么?”汪芷一怔,不说话了,巴巴地看着方唐镜。 “所以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好太监啊!手伸得太长,还要那些文武百官干什么?到时不要说满朝官员讨厌你们,就是皇上,也会因为你们不务正业而生了嫌弃之心。若你家厂督真想立什么绝大军功,凭他此时的权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嘛……” 方唐镜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道:“你们可能没听说过‘越是努力越是失败’这句话,可只要想想南辕北辙这个成语,你们就会明白,越努力就错得越多。” 方唐镜抬头四十五度看天,双眼仿佛已经穿越了历史,看到了汪直未来的结局,叹息道:“立功之时,也就是他盛极而衰的时候,以到时候人尽敌国的环境,想要皇陵种菜亦不可得矣!” 皇陵种菜是官里对失败宦官一种最轻的罢黜,也是历来官里斗争失败者最后的归宿。 “危言耸听了?为国立功还能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是丽娘问的,汪芷已经沉默了。 “小姐姐,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想的也挺好,可惜……”方唐镜没有往下说。 这绝非危言耸听,方唐镜熟悉历史,却不知道汪直最后的归宿,因为史书上也没有记载,倒是野史里说法不一,有说他最后到南京皇陵种菜的,有说他被毒酒赐死的,还有的说他是上吊而死,总之结局相当不妙。 实际上汪直倒台就是在他立下军功之后不久,而且他立下的还不是一般的军功。 他立下的可谓是一个对后世影响十分深远的大功: 几乎剿灭了女真建州部,使得女真崛起的时间延后了至少二十年。 可惜也就可惜在这个“几乎”上。 这次大胜,没能剿灭贼酋努尔哈赤,让他逃到了极寒之地,花了二十年时间重整旗鼓。 这就是成化年间为数不多的对外用兵大胜的例子,建州大捷。 事实上,方唐镜认真研究过西厂的兴衰。 发现西厂除了刚成立时急于立威,很是对朝臣进行了一番清洗,干翻了当时的内阁,其后基本就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因为后来汪直就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边镇军功上,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走出一条类似于三宝太监的路子来。 事实上,他做到了,这点很不容易! 可正是由于他“不务正业”,朝野侧目,文武皆不能容他。 皇帝也觉得他实在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最最重要的是,西厂不但没有能为皇帝创收,还烧了太多的钱,不裁撤就太没天理了。 这就是典型的南辕北辙,越努力越失败! 现在方唐镜有两个选择。 其一,就是鼎力支持西厂立功,且将建州大捷的那个“几乎剿灭”的几乎二字去掉,将努尔哈赤追杀到死。 其二,自然就是扭转西厂的历史轨迹,把它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方唐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另外,方唐镜相信,以大明此时的趋势,若是不能改变现状,即便是剿灭了一个努尔哈赤,也难保没有另一个努尔哈橙,努尔哈黄,努尔哈绿什么的站出来,所以治标不如治本。 “所以你们西厂必须重新回归本职,不要再迷途下去,作为新兴的恐怖组织,你们难道没有能从你们的前辈锦衣卫和东厂身上学到点什么?为什么人家就能屹立不倒?反而你们西厂就是人人喊打,皇上数次动摇,首先想到的就是撤了你们西厂?” “呸,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恐怖组织,你才恐怖,……” “重点,重点!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这个问题又让两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是啊,为什么? 是他们比西厂对皇爷更忠心?更敢拼敢杀?更得皇爷欢心? 显然不是,这两大机构的圣宠加起来也及不上汪直的一半,可人家偏偏就稳如老狗。 想不通啊想不通! 好在方唐镜没让她俩想太久就公布了答案: “因为人家比你们有钱,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不断的为皇上创收,你们成么?说白了,你们若不皇上要钱,自己赚钱只怕是早就饿死了?” “你……”方唐镜这厮太可恶了,一点面子不给,人家好歹是女孩子,是要脸的好不好。 方唐镜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想早点点醒这两傻妞,别一条道走到黑! 究其根本,西厂的消亡史,其实没那么复杂,也不是史书上说的作恶多端惹得人神共愤,原因就两字,“没钱”。 钱这东西,在方唐镜这里是问题么? 是的,是个大问题,所以才要解决它! 若能有西厂之助,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所以从现在起,你们一定要记住一句话!圣人说得最好的一句话。”方唐镜少有的严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仓禀足而知礼节!” 看到两女面上茫然之色更甚,方唐镜唯有深入浅出地解释道: “当然,说人话就是‘一切脱离了经济谈仁义道德都是耍流氓’!” “流氓,下流胚子……”汪芷自言自语,可为什么三人又恰好能听得到呢? 方唐镜脸一黑,丽娘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哦,明白了,就是说银子是万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对?” “错,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方唐镜习惯用经济的眼光看问题,可两女不是,多少受了一些士大夫的熏陶,汪芷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想起了什么,不由问道: “圣人也说过,‘天下财赋皆有定数,不可与民争利。’” 这就是有杠精的潜质了,方唐镜耐着性子说道: “所谓世易时移,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圣人的话也不是每一句都合时宜,要结合实际情况看问题才是。” 汪芷偏偏就是看不得方唐镜自以为是的样子,抬杠道: “圣人的话怎么可能是错的呢,你也狂得太没边了?” 方唐镜终于大怒道:“圣人叫你去吃屎,你怎的不去吃!” “你……”汪芷也是怒了,“小贼,圣人何曾说过这些不堪之事……” “昔日有人问庄子‘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既是如此,你若不亲口尝尝,又怎知是不是……”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有粉拳摇曳,香风拂鼻,好象是十分旖旎香艳的样子…… 不要以为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方唐镜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粉拳。 方唐镜正是那种能哔哔就绝不动手的典型,此时面对汪芷的恼羞成怒,完全不够看。 当然,方唐镜也不是坐以待毙,挨打不还手的那种,起码要护住脸啊! 可是,双手根本动弹不了,丽娘已经十分“温柔”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据二门外值守的衙役后来回忆。 纵然隔了一个院子,还是能听到后堂里面传出的一阵噼里啪啦的拳拳到肉声。 然后便是公子悲愤吼叫:“姓汪的,你这是打击报复,是不对的……”。 再想细听,房间里的声音已嘎然而止。 再然后,汪芷笑意盈盈的揉弄着有些酸楚的手腕,脸上写满了满足。 方唐镜软塌塌地趴在桌边,大半边身子没了知觉。 汪芷瞧着方唐镜的模样,不由有些歉意: “小贼,对不住了,刚才就是觉得一股浩然之气直冲胸臆,见你一副欠扁的样子,尤其你那不怀好意的一笑,似是提醒不扁你一顿你就浑身难受似的,所以,你知道的,原谅我就是这么个爆脾气……” “不……怪你!”方唐镜有气无力的道:“天意难违……我尽力了!” 今天接连逃过了两次危机,终究还是没有逃过第三次,时也命也,悲哉! 第273章 忍辱负重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方唐镜仰天长叹。 “你……你才是小人……”女子又怎么啦,凭什么一定要和小人并列! 汪芷刚刚平复了那么一点点的怒火又再次燃烧,小脸含霜,粉拳又扬了起来。 说实在话,她之前虽然痛殴了一顿方唐镜,实际上还是很小心的,只给他吃了一些皮肉之苦,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这家伙死鸭子嘴硬,不由让汪芷又想起了自己受的委屈,想起刚才跟在方唐镜身后娇怯怯的小娘子,顿时就生起今天不把这货打服了不罢休的念头。 她本是能动手就绝不哔哔的行动派,想到就要做。 “一万两银子!”方唐镜见势不妙,顿时抛出大杀器。 “一万两银子?”汪芷一怔,粉拳在距离方唐镜面门一根头发丝的地方停了下来。 什么意思?花一万两银子买平安?方唐镜还是很上道的嘛,只不过,若是打很狠些,会不会拉高到两万三万什么? 如此说来,自己天天暴揍这小子一顿,岂不是发达了? 汪芷喜滋滋。 但同时不由鄙视,一个大男人,打打才健康,怕成这样,还不如个娘们呢! 到底希望方唐镜怂包还是象个爷们,她也说不清,有点乱。 当然,也还有一个问题,天天赚一万虽然少了点,可胜在细水长流,若是赚两三万,方唐镜吃揍不过,挂了怎么办? 不料她还没考虑清楚是赚快钱呢还是赚长钱,方唐镜下一句话就让她重新恶向胆边生了。 “减一万,原本答应的每年十五万两现在变十四万了!”方唐镜不慌不忙,战场拉到自己熟悉的节奏就不怕了。 “你的意思是刚才揍你一顿就敢减一万两皇银?”汪芷重握住了松开的小拳头。 “当然,不然本公子何以称为万金之躯。”方唐镜理所当然地回答。 “呸,凭你也配称万金之躯!”汪芷恶狠狠地握紧小拳头,骨节有些发白,臭不要脸的。 “若非万金之躯,怎能帮你赚剩下的十四万?”方唐镜毫不谦虚。 万金之躯才值几个钱?本少爷的价值岂只是区区万金就能衡量的。 但这话听到汪芷耳里就不是一回事了,她觉得方唐镜是在红果果的炫富。 一个满身金灿灿的暴发户在穷得只能吃糠咽菜的小伙伴面前红果果的炫富,这真的好么? 这……算不算一种威胁吗? 这次南下,说真的,汪芷他们是混在钦差行在里混吃混喝混过来的,西厂的经济真的已经濒临破产了。 当然,学一学锦衣卫东厂这些前辈敲诈勒索地方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西厂一来根基还浅,门路也不广,业务水平十分低下,弄得天怒人怨就不好了。 而且对于一心想转型的汪直来说,麻烦还是能免则免。 汪芷越发的咬紧了小贝齿。 可让她无语的是,若是方唐镜当真耍赖,这事就算是黄了。 “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皇爷的,你敢欺君!”威胁谁不会,汪芷也不示弱。 “我只是给你一个提议而已,是你拍着胸脯答应皇上的,与我何干?”方唐镜施施然,反正欺君的不是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们西厂是干什么吃的?”汪芷很怀疑方唐镜是不是疯了,威胁西厂,当真是活久见。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对了,当初锦衣卫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呵呵,西厂干什么吃的我不太清楚,但我清楚,你们西厂就快没饭吃了。”方唐镜好整以暇,不知从那里抽出一把扇子,摇摇晃晃。 “无知!”汪芷不屑地一笑道:“你又是否知道,上一次威胁西厂的是谁?我可以告诉你,是上一任内阁首辅,现在已经回家种田了。” 以她此时的圣眷之隆,竟然有人说出没饭吃这样的话,不仅无知还需要无脑才敢这么说。 “可悲!可怜!”方唐镜摇头晃脑,长长一叹道:“狡兔死走狗烹,你觉得你们横扫了上一任首辅是好事?他倒了,还需要你做什么?” 这,这…… 刚一出道就扳倒了以商珞内阁为首的顽固压制皇权集团,一直是汪直引以为傲的得意之作,也是西厂威震朝野的基石。 怎的从方唐镜口里吐出来,就完全变了一个味,而且顺着他的话越往深里想,就越让人不寒而栗啊……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老老实实赚钱才是王道。 而老老实实赚钱,就离不开方唐镜这厮的算计…… 又被他拿捏到手里了,汪芷恨恨地瞪了方唐镜一眼,小拳头发白。 没奈何,汪芷脸上挤出了笑容,勉强道: “小气鬼,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啦,要不,要不…咱们打个商量,你男子汉大丈夫,我赔个不是,就这么算了…?” “这怎么能算了呢!除非……嘿嘿……”方唐镜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眼珠上下打量。 “除非什么……你别乱来啊…”汪芷顿时有些心跳加速,弱弱地捂住了胸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明明可以吊打这货,不怕,不怕。 “你……”方唐镜无语,好一会方唐镜才将话说完整,“除非你让我打回来。” “你…打女人…很有本事么?”汪芷也是无语了,她最鄙视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 “我虽然不打女人,可也不能白挨打了还不能还手?”方唐镜振振有词,虽然这个还手的时间有点滞后。 汪芷心中天人交战,在一万两银子的忍辱负重和打死这个登徒子的念头之间反复。 良久,汪芷将黑宝石般的眼眸闭上,满脸红晕地小声说道: “好,你……可要轻点……” 方唐镜吃了一惊,真的么…… 丽娘更是大吃一惊,作为专门训练出来的贴身丫鬟,她感觉小主人今天很不正常。 小主人今天没把这登徒子大卸八块已经很出乎意料了,还答应了如此出格的要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旖旎。 两只小燕子停止了在屋檐下叽叽喳喳的打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对冤家。 方唐镜原本只是开个玩笑,预计汪芷会拒绝,他会在汪芷拒绝之后顺势提出要借用西厂的力量铲平一些本地势力的事情就名正言顺了。 但现在汪芷答应下来,反倒是让他不知所措,根本没想到汪芷会答应,这完全不理学啊! 许是刚才捶打方唐镜用力的缘故,汪芷凝脂般的额上渗出些微晶亮的汗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精致的鼻翼在轻轻起伏,红润小巧的翘唇旁有一粒小小的美人痣,艳若桃李,小手还在胡乱绞着衣角…… 方唐镜只觉心乱如麻,呼吸急促,心里狂喊着不要,手指却相当诚实地在汪芷脸上美人痣的地方轻轻拧了一把。 滑如丝绸,腻若膏腴,手感一级棒,要不要再拧一把? “嘤”的一声,汪芷的小脸如同熟透了的苹果,大眼张开,水汪汪的似是要滴出水来…… 整个后堂都静了下来,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甜和……尴尬…… 这个时候,似乎该说点什么…… 可三人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子,公子,你可真是神了……” 便在这个时候,伍捕头屁股着火了一般风风火火地从院外跑了进来。 来得正好,方唐镜松了一口气,问道:“何事?” “您当真是铁口直断,说那白管家有人收拾就是有人收拾,刚才啊……” 伍捕头兴奋得不得了,一口气说完: “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了,刚才有人抬着被打断了两条腿的白管家满城找医馆,可这些人偏怪,一家家这么问诊过去,到了医馆就是不给治,问遍了全城也没给那白管家治腿,生生把这家伙痛得满口白沫,晕过去好几回又弄醒,眼看着弄不醒了才拉回府里,这可真真是报应不爽!” “白府还不算太蠢!”方唐镜冷笑道:“不过,这只是开胃小菜,没这么容易过关。” 说到这里,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是时过晌午,自己竟粒米未沾,饿得能吃下一头猪。 “汪公子,不知能否赏光,由在下作东,到外面魁星楼吃一顿便饭?” 魁星楼在府衙附近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方唐镜本身就有吃货的潜质,又是请客,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汪芷本是想应下来的,可一想到吃,就不由想起那位娇怯怯的“厨娘”,心中不免醋海兴波,眼珠一转道: “何必舍近求远,本公子吃腻了外面馆子里的大鱼大肉,就尝尝你家厨娘的家常手艺如何?也不用太讲究,随便来碗面充饥就行。” 方唐镜脸一黑,怕是要吃黑暗料里了? 第274章 秀娘厨艺 方唐镜让秀娘做厨娘,完全是照顾,根本就没指望她能做出什么可口的饭菜来。 一个姑娘家,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老秀才那家境,更不可能有什么食材让她练手,就这,还能抱多大的指望? 方唐镜是这样想的,汪芷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丽娘也是这般想的,连伍捕头也是这般想的。 “好,伍捕头,你去吩咐秀娘随便弄点什么给咱们填点肚子。”方唐镜索性破罐破摔,大不了呆会重新请客,到外面吃一顿好的。 “这个……嗯,是,小的这就去通知秀娘。”伍捕头也是不抱什么信心的,但秀娘是他推荐的,总不能说秀娘厨艺不行,你们还是到外面去吃?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吗? 要不,干脆到外面买点什么蒙过去? 所以当他来到后厨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情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 方唐镜错了,汪芷也错了,大家都错了…… 时间往回拉一个时辰。 想要征服男人的心,就先征服他的胃。 这是秀娘她娘带着秀娘算命回来的那天说的话,所以秀娘打小就记得这话。 那时候爹爹还没有把家败光,家境还好,她娘又是个能干的,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顿顿大鱼大肉,至少荤腥不缺,她娘家传的厨子手艺,总能做出可口的饭菜。 家里没有请丫鬟,小秀娘就是妈妈的小助手,打小就练就一手好厨艺。 真是令人怀念的日子。 现在爹爹也算是安顿了下来,以后好好持家,总能积攒些钱财养老,不知还能不能把娘接回来? 秀娘提着菜篮在菜市场溜达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微笑起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日头不算辣,菜市里满是琳琅满目的时鲜,她顿时就浑身精神了起来! 都说第一印象最重要,这第一餐也很重要,关乎自己在公子心目中的地位。 她没想过能做公子的正妻,只要能跟公子在一起就好。 秀娘在菜市场发现了好东西。 江南水乡,怎么能少得了鱼呢? 一只木盆里就有一条大头罗鱼,少也有十斤八斤重。 卖鱼人心细,用水草叶捻成草绳,一层层绑在鱼身上,用这种专门的手法将鱼全身绑紧,保证不让鱼儿缺水,上岸之后还能存活大半天,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秀娘只看了一眼,口水就差点流了下来,这么大的鱼,怎么吃不好! 鱼头大而肥,做成清蒸鱼头,倒上一点毭油,再洒一点香菜? 还有身上的肉,大鱼去掉骨刺就容易得多,再片成片,做成酸汤鱼它不香吗? 现在天气炎热,酸汤能开胃生津,想必公子也是喜欢的。 而且,秀娘估计是吃不完的,剩下的鱼肉,还可做鱼丸,鲜得紧。 当然,剩下鱼骨和鱼尾,还能炖豆腐,熬出乳白浓鲜的鱼骨汤! 一鱼三吃! 买了鱼,刚走两步,就看到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野生荠菜。 荠菜可是包饺子馄饨的好馅料,很是美味。 江泉的馄饨也是很出名的,鲜甜嫩滑,馅料弹脆爽口,放一点胡椒提鲜,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有了荠菜,自然就是买猪肉,要三分肥七分瘦的那种,不至于柴也不至于腻。 酸汤鱼的主料是酸菜。秀娘沿街找着,到了一排腌酸菜的,挑了一个用大坛子加酒糟腌酸菜的摊点,大坛子里头满满当当的泡了嫩姜,青菜,萝卜,散发着奇特的酸菜香气。 秀娘挑出一颗饱满的青菜,腌制得黄澄澄的,色香味都全了。 没逛多久,就买了时蔬,面皮,调料,满满一菜篮,几乎提不动。 好在菜市场离后衙不到三百步,那条大鱼就让卖鱼的帮着拿回了后衙。 回到厨里,秀娘就秀娘卷起袖子,一刻不停的开始准备今天的第一顿饭。 鱼需要腌制,先动手处理了再干别的,于是秀娘干脆利落地将鱼摔在了水井旁的青石板上,“嗒”一声,大鱼抽搐了两下就晕过去了。 而后秀娘拿起一把小号菜刀,直接就开始刮鱼鳞。 鱼鳞翻飞,中间这大家伙疼醒过来,大尾巴扑腾扑腾,差点摁它不住。 秀娘转刀柄,麻利地敲在胖头上,大家伙顿时又不动了。 秀娘刮完鱼鳞,用水清洗,然后就利落的将鱼头剁了下来,劈开,加姜末和葱白腌上,当然,少不了一勺米酒。 做清蒸鱼头,一定要用米酒去腥,而不是黄酒。 不但能更好去除腥味,还有一股特别的鲜香。 接着秀娘取出鱼线,然后沿着鱼背脊,开始将两边的鱼肉片下来。 大鱼很容易去除鱼刺,还能完整地将整条鱼骨剖出来。 大鱼骨剁成断后,腌了满满一盆一下。 而后两大片鱼肉,一片全部用双斜刀的办法,将鱼肉片成两边开花的剔透鱼片。 而另一片,则是先放着,一会做完别的才开始做鱼丸。 接着开始剁猪肉馅,先把肉去皮,切成小段,然后执双刀开始剁。 剁肉馅的时候加入少许葱姜,有去腥提味的功效。 最后将荠菜切碎和肉馅混合,加入一点细白的青盐沫,一点点豉油,不能多,吃的就是要突出食材本身的味道。 之后便开始包馄饨,秀娘的速度飞快,十根长指翻飞,灵巧得不可思议。 一个个肚子鼓鼓胀胀的小馄饨便整整齐齐排列在案上,看得人不由自主就憧憬满满。 将将做完,伍捕头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首先第一眼便是干净清爽的后厨,就给人一种愉悦的心情。 再看到架子上整齐排列的食材,又让人眼前一亮。 接着就是原始的肉菜气息,非但不会感到腥膻,反而有着食指大动的期待。 虽然看上去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却让人满脑子吞咽口水的念头。 “伍大叔来啦?先坐会,我给您下一碗馄饨。” 锅里的骨头汤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不知秀娘在里面加了什么秘方,强烈的肉香生生让不怎么讲究的伍捕头吞了两大口口水。 “不急,你先……”他本想直接告诉秀娘方唐镜几人要用午餐,自己呆会再吃。 不过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还是自己先尝尝,把把关才好,搞不好是驴粪表面光,里面一团糟就丢脸了,于是连忙改口道:“也罢,老叔肚子还真是饿了,先来一碗馄饨挺好的。” 秀娘十分麻利的烧开水,放入馄饨,用勺子顺着锅边慢慢搅动,一个个胖胖的馄饨便跟着在锅里转起了圈圈,这样煮馄饨不会粘锅。 锅里再次沸腾的时候添一碗冷水继续搅,这样两次之后,面皮微微鼓起来,馅的颜色也透过表皮看得出来,也就可以捞出来了。 舀到碗里,再舀一瓢秘制的清亮骨头烫,放一点胡椒粉,几粒葱花…… 伍捕头迫不及待的用小勺子舀出一个放进嘴里。 汤太鲜了,还没来得及咀嚼,就一口吞了下去。 第二个才仔细咀嚼,只觉得自己嘴里所有的感觉都不够用了,难以想象的鲜美…… 接连吃了三碗馄饨,吃得伍捕头心满意足。 当然,方唐镜,汪芷,丽娘同样不亦乐乎,心满意足。 汪芷一向怕胖,就算有好吃的,也不太敢多食。 可今天却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两碗,都微微有些撑。 所以后面上酸汤鱼的时候,她都有些傻眼了。 只尝了一小片,她就恨恨地瞪了方唐镜一眼。 小气鬼,你是故意的,若早些说后面还有,我也能省些肚子装些好东西,亏大了。 因为不忿,汪公子吃撑了。 当然,汪公子更加不忿的是,方唐镜捡到了宝,一个好厨娘。 第275章 红袖夜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当然,方唐镜也算是人约黄昏后了,掌灯时分,方唐镜是必然雷打不动地要读书作文的,以前都是衙役打理杂务,现在则有秀娘打理。 此时的方唐镜,不但八股文的灵感处于井喷时期,就是穿越后的记忆整合也处于海纳百川大汇合的时期。 以前的方唐镜应该也是记忆力不错的,只是穿越后两份记忆碰撞,产生了混乱,所以需要时间来重新融合,不过方唐镜向来是只靠自己的角色,从不会把命运交到外力手中,于是愤然苦读。 不过原先的记忆终究还是在一点点的回归,虽说这个过程有些长,不过能一边学习一边体会远超常人的成就,绝对能让人学习上瘾。 否则纵然方唐镜记忆力超强,若没有前人的积累又哪里能如此进步神速? 秀娘静静站在方唐镜不远处,不敢打扰了方唐镜读书作文。 想着能为方唐镜斟茶捏背,能与自己心上人在一起,心里幸福得几乎要呐喊出来。 江南的夏天,晚上蚊蚋不少,所以秀娘早早就用艾草将方唐镜的起居室和书房全都熏了一遍,确保公子能安心读书,公子可是要做状元的人,读书才是根本。 她从小跟着父亲,充当翻书磨墨的女助手角色,对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很熟悉的。 汪老秀才往往先读书,温故知新半天后,铺纸开始构思作文,边吟边想,一晚上能写半篇八股文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公子这般的天纵之才,怎么的也能写上一篇两篇的? 方唐镜平时是直接作文的,不过今天下午买回来了《巢睫集》《密庵集》两套书,便先看书。 两套书可都不少,《巢睫集》五本,《密庵集》两本,摞起来能有半尺高。 如同翻书一般只草草看过一遍,就提笔将其中两篇八股文默了下来,心中大是震惊。 之所以选这两本书,还是因为这两人都是状元之才。 《密庵集》的作者乃是刘子钦,江西大才子,永乐二年进士,会试时的会首。 会首当然就是状元最有力的争夺者,不过他最后却是连前十都不曾得进,只取了十四名。 关于他为何会丢掉到手的状元,也有种种说法,流传最广的一种就是,会试之后,主考官解缙特别欣赏此子才学,曾谓其曰“状元属子矣。” 当然,刘子钦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他认为自己才高八斗,这样想是理所当然,你主考官这样说是不是有拍马屁的嫌疑? 刘子钦本就是持才傲物的狂生,且这种“拍马屁”的主考官十分看不上眼,便出言不逊讽刺了几句。 于是主考官便微微将殿试的题意透露给了另一同乡。 殿试时那人文采风流,洋洋万言尽压刘子钦,博得龙颜大悦,勇夺状元。 《巢睫集》的作者便是夺了刘子钦状元的那位人物,曾棨,字子棨,亦是江西人。 虽说其状元来路颇有些微词,但其实此人才气纵横,真才实学远在刘子钦之上。 其殿试时之所以能得成祖青睐,乃是其两万言的卷子连草稿都不打,文如泉涌,一挥而就得来的。 当然,这可能是传说故事,若真有其事,则应当是科考以来最长的卷子。 一般来说,殿试考的并非八股,而是策问,所以是不限言的,但别的考生一般都是千字文上下,冲顶了三千字,他倒好,两万言…… 而且这两万言绝非言之无物的虚言,连成祖这样的大帝级人物看了,都爱其才,御批“贯通经史,识达天人,有讲习之学,有忠爱之诚,擢冠天下,昭我文明。”并在卷首亲书“第一甲第一名”。 而且成祖每次召之奏事,曾棨都能对答如流,命作诗歌也是挥笔立就,时人赞之,自解缙、胡广之后,朝廷大作多出其手。年纪轻轻就出任《永乐大典》副总裁,可见其学问之精深。 以至于他四十岁英年早逝之后,成祖多思其人,每与诸臣论文士,总要问:“得如曾棨否?” 这两人的八股文都是极其出色的,而要学习别人的八股文,光凭看两篇状元文章是很难得其精髓的,至多只能得其表面,真正的精髓必须观摩其人其他的文章,才能得其文气,一气贯通。 这两套文集就收有两人会试时时的八股文及其生平得意文章,所以今晚是非要将这两套书啃下不可的。 屋檐下的红泥小炉上烧着井水,咕噜咕噜开始冒汽,秀娘拿了茶壶前去泡茶。 茶是新炒的茉莉花茶,秀娘又在里面加了点桂花,泡进壶子里,一股清新馥郁的花香充满了整个院子,光是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方唐镜不耐檀香的气味,也没有大户人家晚上燃香的毛病,所以平时都是很随意的,此时香气缭绕,整个后院仿佛都活了过来。 若是能在院落里种上两棵夜来香就完美了。秀娘这样想着,已打算明天让伍大叔他们留心。 迈着愉快的小碎步进到书房,愕然发现,方唐镜已经看完了《密庵集》,正伸手打开《巢睫集》。 这才一会功夫,想必是《密庵集》里并没有值得公子看重的东西? 正想着,便见方唐镜开始翻书,只略为停顿了二三十个呼吸,便又翻到了下一页,如此往复,很快半本书便翻了过去。 公子这是在翻书还是读书?秀娘有些疑惑,这与她的经验完全不同。 汪老秀才每得新书,便会逐字逐句仿佛吟读,一句三摇头,如品醇酒,而公子则是蜻蜓点水,不求甚解? 很快,方唐镜就拿起了这套书的另外一本,如法翻书。 秀娘有些着急,就算有人能一目十行也没有这样快法,这样下去,今晚公子怕是半本书都不能认真的阅读,太浪费时间了。 不过她不敢出声打扰,公子明显很全神贯注的样子,又不象是在泛泛而看。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已经敲响了戌时,秀娘清楚的记得,公子是酉时末开始读书的,这下可好,光是翻书就浪费了一个时辰。 好在公子已经放下了最后一册,拿起桌上的清茶,也不吹茶沫,直接就喝了半盅。 略休息了片刻,方唐镜开始持笔写字。 方唐镜写字很快,笔走龙蛇,不一会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 秀娘便连忙将墨迹未干的稿纸拿起,准备放到另一张桌案上。 刚刚拿起稿纸,习惯性地想要吹吹,让稿纸干得快些,可眼睛一接触到上面的文字,秀娘就定在了原地。 公子的字真是人如其字,长得太好看了,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楞在这里干啥,没事就帮我对照一下,看看我有没有记错的地方。”方唐镜看到秀娘傻楞楞的站在自己身边,自己写字便很不方便,便想了一个理由将之支开。 “哦……啊,对照,对什么?”秀娘睁大了眼睛。 “这篇是《密庵集》里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一文,你对照看看,我有没有记错。” 什么? 秀娘简直不敢相信,期期艾艾地问道:“公子,你刚才不是在翻书?” “没错,刚才就是在翻书,不翻书我怎么能记得住里面的文章?”方唐镜想也不想,拿过一张白纸,又开始奋笔疾书。 记,记住里面的文章? 开玩笑的? 秀娘大脑一片空白,公子得有多么的无聊才拿自己这个小丫鬟来开玩笑。 或者,他想今晚就…就想……收了自己? 不然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秀娘只觉得脸颊烫得厉害,两腿一阵阵发软。 “秀娘,你怎么啦,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看郎中?” 耳边又传来方唐镜的声音。 花痴!自已都想了些什么! 秀娘遽然惊醒,小鹿一般跳开,“没,没事,我这就对书……” 第276章 又见面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方唐镜十分自律,晚上温书到三更,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看书。 不过松江府不出江泉老家,想要跑步就只能在后衙的小院子里锻炼,这让方唐镜十分不适应。 看了一会书,天色开始放亮,陆陆续续出现了叫卖声。 方唐镜拿起一本书,从后门出了府衙。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难得地让气温下降了许多,方唐镜出门的时候,发现有许多小姑娘提着花篮在沿街叫卖。 花篮里有沾着雨露的白色的玉兰花,粉色的杏花,嫩黄的槐花,红艳艳的蔷薇,白生生的茉莉……姹紫嫣红,让人看着心情就好了起来。 小女孩们颇有眼力,看到一些早起出门买菜的年轻小媳妇娘子,就会小跑着围上去推销自己的产品。 这些爱美的小媳妇小娘子也会买几枝,或是插在鬓边,或是拿回家养在瓶里,大多都很美,不过若是较真,大多都是花比人娇呢…… 满眼的春色,方唐镜十分惬意,沿着大道往河堤走去。 刚走了几步,便有一位八九岁的红裙小女孩提着篮子跑到方唐镜面子,看着方唐镜,未语先笑,当真给人一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感觉。 小姑娘跑得急,鼻尖有一滴晶莹的汗粒,停了一会才俏生生地说道:“哥哥买两枝花?” 我?买花?方唐镜哑然失笑,不过看小姑娘花篮里还是满满的,想必是个睡晚了没赶上趟的,眼看别人都卖得差不多了,看见自己就病急乱投医了是? 便逗这小姑娘道:“小妹妹,别人都是找大姑娘小媳妇推销,你看哥哥是个男子,怎么好意思戴花呢?”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眉眼弯弯地笑道:“哥哥可以买给小姐姐戴啊!” 这个理由当真十分强大,方唐镜又笑道:“可是哥哥不认识小姐姐啊。” “哥哥骗人,诺,那个小姐姐跟了你那么久,会不认识么。”小姑娘小手一指方唐镜身后,笑容里有三分得意,三分狡黠,简直象一只小狐狸。 方唐镜愕然回头,便看见了提着菜篮跟着自己的秀娘。 秀娘穿着一身干净的小碎花蓝色长裙,头发打理得十分整齐,不知是羞涩还是朝霞照在脸上,方唐镜能看到她红扑扑的鬓边一层细细的绒毛…… “哥哥要不要买几枝鲜花?”小姑娘实在很会挑时机。 “小财迷,哥哥全都要了。”方唐镜笑着应了,这个时候若不买上几枝,自己在小姑娘眼里铁定就是个人渣好不好,敢不买吗? 方唐镜干脆就连花篮都一起买了,喜得小姑娘差点就要抱着方唐镜咬上两口,对方唐镜笑她小财迷一点不介意,接过方唐镜给的碎银子蹦蹦跳跳的走了。 “秀娘,这是送给你的,你看,多漂亮的花。”方唐镜心想买都买了,当然要最大限度的发挥出作用来。 亲手选了一朵蔷薇插在秀娘的鬓角上,故意用很挑剔的眼光上下端详了一番,点头道: “咱们秀娘才是人比花娇,不错,不错。” 说完就将整篮子的花放到了秀娘的手里,潇潇洒洒转身继续朝着河堤上走去。 当然,方唐镜也是心情大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偶尔开开秀娘的玩笑,放松一下心情,实在很有利于提高学习效率。 羞死人了,如同作贼的人被抓了现形,秀娘全程都是手足无措,傻傻站在那里任方唐镜摆布。 一直等方唐镜走远了才回过神来,才放下花篮,捧着自己的心口,不行了,跳得厉害。 过了一会又用两手捧脸,好烫手,公子竟然给我送花?还夸我人比花娇,果然是状元夫人的命。 只是,还要不要跟着公子?好羞人的样子,唉呀,这一篮子花呢,呆会还要买菜,可怎么提得动,看来,只能先回衙放了花再出门了。 秀娘有些沮丧,不过当看到篮子里有一大把嫩黄的槐花,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新鲜的槐花是松江在这个季节特有的东西。 槐花可以用来包饺子,包包子,还有松江人最爱喝的槐花露。 有点类似于凉粉,只是用槐花做成的槐花露不论从色香味来看,都彻底碾压了凉粉。 这一大把槐花不但可以做包子,剩下的做槐花露刚好。 生活真好。 此时方唐镜走到河堤,恰红日初升,天际霞光入水中,一时满眼金波,令人胸臆大开。 春申江如玉带般延绵伸展,两岸雕梁画栋的楼台鳞次栉比;一艘艘画舫凌波盈盈,为江水添了无限丽色。 旭日即升,岸边也热闹了起来,当然,主要是画舫上下的美丽女子,有提着裙摆送别眠花宿柳的公子下船的少女,有站在船头边洗漱边唱歌的女声,也有泼辣对骂的女子 江南金粉之地,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绝色佳丽。 方唐镜静静地欣赏了一会,便寻了一处种满柳树的河堤开始读书,边走边读,有时读到某一段忽有所得,便自顾自的折下一根柳枝,就在沙地上写了起来。 河沙柔软,笔触轻柔,写出来的字倒也有模有样,颇为有趣。 方唐镜正写得兴起,河边一艘画舫上一位八九岁的小姑娘也正在提笔练字,只不过字如蚯蚓,歪歪扭扭,不一会就弄了满手的墨汁。 偏偏小姑娘对着书上的字还在发呆,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不经意间又将小脸蛋弄出五条黑乎乎的痕迹。 “姐姐真是的,每天让人家学什么读书写字,烦死了……”小姑娘苦恼的挠了挠头,干脆丢了笔,捧着小脸看向窗外。 口袋里有小一两银子呢,这可是一笑巨款,想不到卖鲜花这么赚钱,早知道这样,自己就早该把那些个公子衙内每天早上送给姐姐的鲜花都拿出卖的,早这样做的话,自己现在怕早就是个小富婆了? 只不过,怎么样才能象今天这样偷偷跑出去呢,这是一个大问题? 算了,还是先想想这么多钱,该买点什么好呢? 先给姐姐买一条蜀锦刘记的毛巾,又白又软,还有小毛,贴在脸上可柔软了,然后,剩下的买什么好,对了,王婆婆的小笼包子,糖人张的糖人葫芦串,还有姐姐最爱吃的小月楼酒心奶糖……好多,小姑娘口水都下来了。 受不了啦,还是直接去买。 小女孩站起身,东张西望了一会,正要找机会再次溜出去,却猛地发现了正在河堤边写字的方唐镜,眨了眨大眼睛认真看了一会,好巧,就是那位买花的大哥哥。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若是这位哥哥能做自己的姐夫,自己的花不就不用拿到外面去卖了么,天天让他包圆了岂不是正好。 拿别人送给姐姐的花卖给姐夫,这可是无本万利,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我真是太聪明了!小姑娘咯咯一笑,转头拍着小手娇呼道: “姐姐,姐姐快来看啊,有个漂亮哥哥在河边偷看你呢。” “小鬼头,吓死人了你。”闻声走来一位十八九岁的绝色少女,袅袅婷婷来到小女孩身边,却被小姑娘黑乎乎的小脸吓了一跳。 “快看,姐夫……”小姑娘哪管这么多,满脑子想的就是这小哥哥若是自己姐夫。 “呸,乱嚼舌根,看我不把你卖给拐子婆……”绝色美女脸上一红,虽然羞恼,却另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嘴里说着,仍是不由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了方唐镜一眼,顿时整个人怔住。 妩媚至极的猫儿眼忽然亮了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方唐镜方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姐姐,你真认识姐夫啊?”小萝莉开心得不得了,眼里亮晶晶的,“我去把姐夫叫上来。” “不急,姐姐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这次啊,他跑不了!” 第277章 不讲卫生 “姐姐,你怎么就不跟姐夫打个招呼,就这样让他走了?” 两人就这样看着方唐镜时而写字时而读书,时而摇头晃脑,看了半个时辰,直到日头辣了起来,方唐镜慢悠悠的走人。 小萝莉眼里满是失望,自己的发财大计啊。 夏初晴没理会小萝莉,端过厨娘递过来的馄饨,舀起一颗放进口中,很轻柔地咬破了皮,小红唇轻轻一抿,便吸吮到了里头鲜嫩的汤汁。 花魁娘子的吃相极为优雅秀气,比起那些从小受过高等熏陶的大家小姐,还要带上了几分灵气,简直就是谪落人间的仙子。 小萝莉拍手道:“姐姐真好看,就跟天上的仙女一般。” 夏初晴伸出一根白生生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小萝莉的脑门,嗔道:“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姐姐让你每天读书写字那才是真的有用。” 小萝莉不明白夏初晴的意思,她打小就听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最重要的是嫁一个好郎君,可姐姐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可以,姐姐才不想做这个花魁,做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多好。”夏初晴轻轻一叹。 自古红颜多薄命,长得越是好看,越不一定能过得好 最大的可能就是给自己带来祸端,红颜祸水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比如自己,如果不是长得太好看,也不至于如今还在风尘之中漂泊。 小萝莉还在歪着头,还是不明白姐姐的话。 可那厨娘摸了摸自己黝黑的脸,忽然就释然了:长得不好看,也不太坏。 夏初晴溺爱地摸了摸小萝莉黑乎乎的小脸蛋,下一句就夸:“其实绾绾长得也很好看。” 小萝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就开心了起来:“姐姐,你说绾绾长大了,姐夫会不会娶我?” “扑哧”厨娘实在没忍住,赶紧放下碗,掩着嘴飞也似的跑了。 夏初晴惊住了:“绾绾你还这么小,想些什么……” 小萝莉得意洋洋:“今早绾绾去卖花,姐夫一下就全包了,给了绾绾一两碎银呢,长得这么好看给钱又大方的姐夫,绾绾想还是先订下来好,不然被别人抢去了怎么办?” 这是要人财兼收么,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样? 夏初晴失笑:“我说崔公子送的那些花哪去了,原来是你这小家伙拿去卖了啊。” 小萝莉有点发飘:“姐姐你说我是不是个做买卖的天才?” “什么天才。”夏初晴有些无语:“是个小财迷才对,不要哪天人家出三两银子你就把自己给卖了。” 小萝莉瞪大双眼:“哪能呢,最少五两,不,最少十两。” 夏初晴成心逗她:“如果是你那个漂亮姐夫要买你,只愿意出二两银子,你怎么办?” 这……小萝莉小嘴唇咬着小手指甲,纠结了…… 二两银子是不是少了点?可是跟了姐夫,天天能赚一两银子,一天一两,两天二两,三天……小萝莉数了又数,十根手指不够用,只好皱着脸用上脚趾了…… “嘻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花魁娘子的嘴里飘出,“好了,好好,别纠结了,下次我见了那小贼,就跟他说,没一百两银子别想买咱们家绾绾,不但好看还是个做买卖的天才,宜家宜室,可便宜他了呢。” 小萝莉就更飘了,然后忍不住开始狂拍彩虹屁:“姐姐真是百年难遇的大好人。要不我明天卖花的时候跟姐夫说,让他出十两银子买了姐姐好不好?” 夏初晴忽然不想跟小萝莉说话了,这算怎么回事? 可看着小萝莉憧憬满满的样子,夏初晴又有点儿莫名羡慕,无知真好。 那小贼有什么好的!她忍不住想要破坏这样的憧憬飞扬。 于是她幽幽开口道:“绾绾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有一天他没钱了,绾绾怎么办?’ 小萝莉被夏初晴这个问题给问懵了:“他没钱了,我可以给他啊?” 夏初晴也被小萝莉搞懵了:“你给他,你哪来的钱?” 小萝莉得意一笑:“自然是卖花啊,反正天天有人给姐姐送花,不卖白不卖!” 花魁娘子…… 好,说到最后还是要薅自己的羊毛,小财迷你赢了。 说到财迷,花魁娘子总觉得怪怪的,方唐镜那小贼才是最大的财迷? 想到那些打听来的事情,花魁娘子都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高山白雪一般的谦谦君子吗? 一个人怎么能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都要怀疑方唐镜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当然,也可能是那天的事给他的刺激太大,整个人都变了。 这可不是好事。 所谓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很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方唐镜悠闲地往回走着,浑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往回走的时候整个松江城都已经开动起来,机织声,叫卖声,人来人往,显出无比的活力。 有一件事花魁娘子没有说错,方唐镜才是最大的财迷,他一边东张西望,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 这样一座城市,每天不知有多少银两流进流出,分分钟几十万上百万上落,怎么能落入到别人的手里呢。 回到后衙的时候,伍捕头一行已经侯在了院里。 现在方唐镜在府里地位十分超然,不必再去衙门报到,周府尊也轻易不会找他,除非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又或者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才会劳驾他出手。 他主要的任务就是安心备考,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科举才是根本。 当然,读书学习之余四处逛逛散散心也是免不了的,劳逸结合才是王道嘛。 伍捕头这些人就是专门配给他的贴心护卫,周太尊可是把方唐镜的安危看得跟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 不过,今天注定是没法子安心读书的,方唐镜刚一进门,就看到了汪芷和丽娘。 汪芷和丽娘两人正反客为主,在享用后厨精致的早餐。 两人出现不算意外,毕竟答应过人家的事就要兑现。 说好了要找一块地给西厂做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方唐镜没说,汪芷也懒得问,毕竟这方面还是让方唐镜绸缪比较靠谱。 所以这两人心急火燎地一大早就出现在后衙,很正常。 但这两人没吃早餐这就比较意外了,很有蹭饭的嫌疑。 “不会你们西厂穷得连早餐都吃不起了?”方唐镜试探着问。 早餐是红糖醪糟蛋加奶香小馒头。 很好的阳光早餐。 鸡蛋煮得恰到好处,中间有一小点花生米大小的溏心,蛋黄软而不噎,还很香。 醪糟口感酸甜适中,加上几片姜片,热热的喝下去,出一层薄汗,全身通透。 另外里头还加了小手指大的糯米丸子,软糯弹香,很有嚼劲。 “你说呢?”汪芷白了他一眼,丽娘则看都没看他,专心对付一只白白胖胖的小馒头。 不一会,方唐镜的早餐上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然后就默默往肚子里咽眼泪。 这完全就是红果果的双标,所有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能不能别做得那么明显。 “早饭吃完了,这是现做的。”秀娘红着脸解释了一句,放下托盘飞也似的逃了。 皮蛋瘦肉粥外加一碟小笼包和一小碟卤凤爪,真真好吃量又足。 你当别人眼瞎啊,这些东西是现做能做出来的么?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同人不同命? “本公子忽然就不想吃醪糟蛋了,咱们换换!” 汪芷不由分说就将方唐镜的托盘夺了过去,将自己的托盘推到了方唐镜面前。 这…… 方唐镜无语。 看着一只被咬成月牙形的小馒头,上面的牙印还在呢,太不讲卫生了? …… 第278章 风水宝地 “这个地方不错,毗邻码头,虽说人流复杂了些,可胜在人流量大,随便做点什么都不愁没有生意上门。” 汪芷一面说话,一面频频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只假装没听见,默默的继续四下里张望。 天气虽热,但是街上的人流却万头攒动、摩肩接踵,行人如织。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货船,卸货的苦力,装货的骡马车络绎不绝排成数条长龙。 街上川流不息的各种各样轿子、有老爷女眷富人,更多的还是为生计忙活的平民,行色匆匆,各有各的劳碌。 街道两边的商铺从码头直排进城里,鳞次栉比,卖丝绸布帛,生鲜干货,胭脂水粉,时令水果,字画笔墨,各种各样的商铺覆盖了街道上的每一栋建筑,毫无死角。 茶楼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也是人满为患,十个大钱就可以要一壶茶,一碟子花生爆米花坐上半天。 沿街叫卖的,路边杂耍的生意都很不错,各有各的活法,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做生意什么的,看到这种数条街的交汇处,怎么能无动于衷?即使是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里也会在默默算计的? 汪芷内心抓狂,怎么这么不自觉呢!有没有做生意的自觉? 方唐镜一边慢悠悠的走,仿佛汪芷说的完全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实则是在观察街道两边的商铺,做些什么生意,商品价格大体是多少,客流量怎么样,营销手段如何,一边暗地里计算这一带商业的吞吐量。 松江府商业的欣欣向荣的让方唐镜很是满意,不愧是资本主义萌芽诞生最早的地方,商业市场发展程度真是让人意外。 民众的购买力让方唐镜也很满意,江南是大明的经济中心,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虽说都比较忙碌,可相比方唐镜资料里的大明其他方,明显要富裕许多。 重要的是民众舍得消费,这样的观念甩了内地省份好几条街,财富资本化程度超过方唐镜预期。 不错,不错方唐镜越看越满意。 汪芷又是跺脚又是抛媚眼翻白眼的,眼皮都快抽筋了,方唐镜又不是瞎子,看向伍捕头道:“这一带的情形打听清楚没有?” 伍捕头在江泉的时候能稳居王捕头手下第一马仔,其实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别看他武力不如王捕头,所以昨日吃了一个大亏,实则打听消息实实在在是一把好手。 此时方唐镜这一问,总算问到了他最拿手的特长上,顿时一脸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了五百万。 “公子,这里名叫四合码头,表面上是扬记商行,常记商行,大兴商行,新祥和商行四家商行把持而得名。 实际上,这四家商行背后都有官员背景。 扬记商行的扬大掌柜据说是典吏祝大人的远房表弟。 常记商行的掌柜就是盐课司提举解大人的小舅子。 大兴商行据说没什么后台,可每次有事,市舶司的人都会出来撑场子。 新祥和商行的大掌柜可是咱们的老熟人,河梁提举白大人的族侄在打理。” 打探得相当详细,方唐镜手一摊,对汪芷说道: “这就爱莫能助了,我也想给你找一块好地方,可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松江府里,就没一门赚钱的生意背后是没有官员撑腰的。” 方唐镜再想拿在江泉对付胥吏那一套照搬到松江府是行不通的,这里的官员在职的,致仕的,背景深厚的数不胜数,方唐镜若是敢蛮干,激起“官变”,铁定要灰头土脸,搞不好当天夜里小命就要不保。 最最重要的是,官员经商并不犯法。 诚然,儒家思想反对与民争利,但是讽刺的是,历朝经商的却大多是官员,所以禁止官员经商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到了大明朝,官员经商,尤其是江南的官员经商,更是达到了历朝之最,所以后期整个国家的财富大多都落入到江南官员之手。 以致于北方的崇祯因财政破产而被满清破关逼得上吊,江南这边还在举办花魁大赛。 成化皇帝这个时期出台的法律,甚至变相地鼓励官员经商,《大明律》禁止四品以上的官员经商,却对四品以下的官员经商并不禁止。 因而此时江南的官员上体圣意,经商正是方兴未艾之时,蔚然成风。 “我说你这人就是婆妈,咱们看上的地盘,哪轮得到他们不同意。”汪芷冷笑。 汪芷已经相当不耐烦了,都已经逛了大半天,腿都酸了,偏偏为了选地方还不能坐轿,自己选中的三处地方都是这样同一个理由被方唐镜否了。她真的怀疑,方唐镜是不是故意在捉弄他。 “做生意嘛,还是要和气生财的好。”方唐镜微笑着补充道: “汪贤弟,何必动气,其实为兄已经为你们选中了一处风水宝地,又大又宽敞,这什么见鬼的人流不比这里少,正是做大生意的绝佳之地,保你满意。” 两人也算熟不拘礼了,方唐镜换一个亲热些的称呼也不算过份。 “要叫汪兄,我可不是你贤弟。”汪芷翻了一个白眼。 “汪贤弟贵庚几何?要不咱们叙叙生辰八字?”方唐镜脸上微笑不减。 汪芷又白了方唐镜一眼,不说话,女孩家的生辰八字怎么可以随便说的呢! 于是汪芷转移话题道:“真有你说的这么个好地方?” “不但有,而且还是咱们官府的地方,不用花一个铜板的征地费,生意做起来,你就等着数钱数到手抽筋,睡觉都笑醒。” “这么好的地方你们不会自己用?”汪芷当然怀疑,是个人都怀疑。 “那地方风水硬,一般人镇不住,只能你们煞气重的人才能镇得住。”方唐镜顺手拍了一顶高帽过去。 汪芷不说话了,要说煞气重,西厂好歹也能排得上天下前几名。 “走,随愚兄来。”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一行人越走越偏,人流越来越少,汪芷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方唐镜忽悠了。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郊外,人烟稀少,一行人都是气喘吁吁,不等汪芷发问,方唐镜先问道:“老伍,让你找的那个地方到底还有多远?” 伍捕头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偷眼打量了一汪芷才硬着头皮开口道:“就要到了,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 早知是为这位汪相公寻地方,打死不敢找那地方啊!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汪芷恶狠狠地瞪了伍捕头一眼道:“这话你可说了两次了,过了这片林子,再不到地方,仔细我怎么收拾你。” “不敢,不敢,真的马上就到了。”伍捕头额上的冷汗又下来了,这位小相公眼神太凶残,只看人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打个哆嗦。 伍捕头没有食言,一行人穿过一片老树林,来到了方唐镜说的地方。 然后,所有人倒吸了一块地,都呆住了。 当真够宽,足足有十二三个足球场那么宽。 地势平坦,整块地比平地微微隆起,被一圈玉带似的竹林包围着,前面挨着大路,后面是小山,左边是小河,右边是小山。 堪舆书上把这样依山傍水的地势称之为“玉带缠腰”,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 “这就是你说的,睡觉都能笑醒的风水宝地?”汪芷一把揪住方唐镜的胸襟,愤怒的呼吸喷到了方唐镜脸上,露出八颗小虎牙。 “暴力女,别揪这里好不好?”这句话带有岐意,仿佛不揪这里揪别处就可以的? 汪芷不放,方唐镜也是无奈,不要老是一言不合就动手好不好,压低声音道:“再秋这里不放,我要还手了。” “你!”汪芷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恨恨地甩开手,怒道: “你说,你说,说不出个好来,今天就把你埋这儿了。” 不怪汪芷如此愤怒,是个人发现被忽悠之后都会愤怒。 太过份了,因为这里乃是真正意义上的风水宝地…… 乱…葬…岗! 第279章 堪比皇陵 忽悠一时爽,一直忽悠一直爽。 这里确实够大,足足有数百亩地的面积,足够埋几百上千人的,汪芷若是发怒,把方唐镜埋这里完全没毛病。 什么叫睡觉都能笑醒,干脆直接睡这不用醒得了。 放眼看过去,有墓碑的没墓碑的坟包,坟坑,少说也有数百上千,密密麻麻,数都数不过来,没错,方唐镜先前说的是“见鬼的人流”,如果死人也算人的话,那么这里的人流当然不比之前看过的四合码头少。 乱葬岗本就是无主之地,由官府“管理”,实际就是在这路边搭几个茅草棚,挂一块摇摇晃晃的木牌,上书“西山义庄”四个大字。 这样的地方当然不用多费官府一文钱搬迁费,白送都没人要,现在,方唐镜竟然拿来当作西厂贸易中心?这是在找死么? “呱呱……”数头乌鸦掠过,带起一阵阴风,烈日高照的,却显得愈发的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 我……去,纵然是丽娘这样的高手,伍捕头这样的粗汉,也是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怪不得方唐镜会说“那地方风水硬,一般人镇不住,只能你们煞气重的人才能镇得住。” 这还是白天,若是晚上,普通人岂不是要吓尿了,也难怪这里方圆数里渺无人烟。 这样的地方莫说是做生意,就是给钱别人也未必有几人敢来。 来这里干嘛?开发一个鬼屋一日游么?自己吓自己很好玩么? 这还怎么做生意?还大生意?什么见鬼的数钱数到手抽筋? 怕是扔多少钱进去都会打了水漂的蚀本生意? “啧啧,难得的好地方,可惜明珠蒙尘,若非遇到我这样的高人,怕是要注定埋没了。”方唐镜摇头晃脑,大力拍了拍伍捕头的肩膀以示表扬,末了还补充一句道: “回去找帐房支五两银子,算是你们这段时间的辛苦费,权当奖励。” “多谢公子。”伍捕头白着脸压低了声音,很怕那边的小相公爆发。 方唐镜眼睛又不瞎,当然看到汪芷的小拳头已经握到发白,偏偏还要刺激一下,“别怕,万事有我!” 伍捕头脸色更白了,他已经感觉到了一股杀气席卷而来,怕的就是你乱来啊。 果然,方唐镜话刚说完,就被汪芷再一次揪住胸襟,不理会方唐镜说些什么,直接把他拖到一个被野狗刨开的坟坑边上才放开,冷冷地说道:“想死想活你自己看着办!” 方唐镜从容地整了整衣冠才慢慢说道: “贤弟毋急,为什么说这里是一块难得的好地呢,且听愚兄慢慢道来。” 汪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不知多少次告诫自己要冷静,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若是方唐镜交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再解决这个制造问题的人不迟,“你说,我听着呢!”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先说交通,你看,这里挨着大路,且距离春申江也不过数百丈的距离,而且重要的是,距离松江城也不是很远,是不是很有利于运输?”方唐镜开始扳着手指头细数好处。 “废话,还用你说!说点别的!”汪芷真接打断。 这里本来就在沿河边上,交通能不方便吗?若是交通不便,城里的人也不可能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埋死人了,便不能自然形成乱葬岗。 “咳咳……贤弟你这性子也太急了,当心以后嫁…娶不到老婆。”方唐镜尴尬。 “要你管,快说。”汪芷越发不耐。 “你细看此地,左边小河直通申春江,右边小山虽不高,却峥嵘不凡,后山厚重延绵郁郁苍苍,是不是正符和堪舆风水里的左青龙,右白虎,后卧牛,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一块难得的福地,相当难得,不比历代皇陵差……” “你,你想干什么?”汪芷脸上的不耐瞬间变得了惊吓,越听越不对路,这货怕是疯了? “什么叫不比历代皇陵差?”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汪芷当真吓了大大的一跳。 大明虽不禁民间风水,可也要有个限度好不好,你他嬢的开口福地,闭口皇陵,不是想造反就是想死,可别拉上我们啊! “没想什么啊,我在想若是皇家早早发现这样一块宝地,会不会征用作为皇陵,这有错吗?”方唐镜愕然,他真是这样想的。 “你是说,咱们把这块地报上去,让皇上征用为皇陵?想法虽好,却不太现实?” 汪芷觉得自己似乎隐隐明白了方唐镜的想法,他莫非是想将此地辟为皇陵? 如此一来,负责征收这笔银子的西厂自然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我……去,这家伙连皇上的身后事都敢打主意,真真连死人财都不放过,活该他发财。 当今圣上春秋正盛,还不到四十,正是花样年华,还没有开建皇陵,这个设想若是运作得当,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事实上,成化皇帝的陵寝要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成化皇帝死后才由弘治皇帝指定开建。 皇陵的陵址由礼部右侍郎倪岳及钦天监正李华卜定。 由内官监太监黄顺,御马监太监李良,保国公朱永,工部侍郎陈政奉命提督营造。 于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十九日启土动工,役四万人,于次年,即弘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竣工,定名为茂陵。 之所以让人记忆深刻,乃是茂陵竣工后的第三天,突有狂风大雨雷电夹杂着冰雹而来,各陵楼,殿,厨,亭及各厅屋兽吻,瓦饰击碎甚多,被视为“天启”。 礼部尚书周洪谟上言:灾不于他所而于祖宗陵寝之地;不于他时而于茂陵工完之初。伏望陛下延访名德讲求治理,诘政灾之由,究弭祸之道…… 方唐镜正是想到了成化皇帝这倒霉孩子,死了都不得安宁的这段茂陵史事,才信口说出“不比历代皇陵差”这句话来,这里怎么看都不会出现那种事。 汪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其中的风险实在太大,当真十分佩服方唐镜这脑子什么都敢想,如此作死的想法旁人想都不敢想,偏偏方唐镜就么想了?! 此时由于江泉奏折救了那位妖僧继晓这位国师,钦天监就在此人手中,且此人仍然得宠,也算欠了汪芷一个人情,再加上汪芷的权势,若真要运作此地作为“皇陵”,也未尝没有机会,且机会很大。 “确实不太现实,所以啊,你还是不想发什么死……呃……” 方唐镜“死人财”三个字才刚说了第一个字,就被气急败坏的汪芷捂住了嘴。 “我的祖宗,你说话能不能带把锁,非把所有人都害死你才甘心……”汪芷跺足,皇帝的忌讳是不能提的,大逆不道你懂不懂,会死人的。 好在两人距离众人有一段距离,这里说些什么别人也听不清。 汪芷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话呼吸的热气都喷到了方唐镜脸上,小脸红扑扑的,艳若桃花,两人能从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仿佛鬼迷了心窍,方唐镜突地轻轻咬了一下汪芷捂在嘴上的小手…… 顿时,整个世界仿佛定格了一瞬间,汪芷仿佛触电了一般,全身酥麻,整个人定在当场。 似是觉得不过瘾,方唐镜迷迷糊糊又咬了一下,似乎蛮美味的样子,舔了舔…… “啪”方唐镜面上挨了一记耳光。 第280章 真心的笑 “啪”方唐镜面上挨了一记耳光。 耳光不痛,仿佛轻轻用手摸了一下,完全是汪芷下意识的行为。 但这一记耳光却还是让方唐镜和汪芷两人都清醒了过来。 “登徒子,你,你,说正事……”汪芷小声嗔道,从脸颊到脖子都红透了,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 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应该理直气壮才对,怎的好象自己作了贼一般,汪芷陡然就恨恨地道:“再敢打什么歪门邪道的主意,当心我,我……阉了你做太监。” 方唐镜也是尴尬得不得了,自己怎的鬼迷了心窍做出这种事情来,她这样的女子怎么看都不是自己心目中的良配啊! 非礼勿视,自己很正常的好不好,怎么能跟这性别不明的妖人搅合在一起。 虽说有九成确定这人是女子,但还是有一成风险的。 历史上的汪直可是艳美更赛过女子,万一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家伙当真是那死太监假扮的,自己岂不是一世英名尽丧?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咳……”方唐镜现在知道咳嗽的好处来了,咳一咳,化解了多少尴尬。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嗯,对,就是这样的,算了,我们还是从头说起。”方唐镜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将自己为西厂量身打造的计划托出,“我打算将这里建造成一个成衣制造基地。” “什么意思?”成衣一词好理解,制造基地这个名词虽说有些怪,也能从字面上理解,合不起就有点叫人懵弊了。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生产成衣的基地。招收大量工人生产的那种。” 汪芷只觉得心口一阵阵乏力,又有了打人的冲动,“你能不能别闹了,乖啊,说完正事姐姐跟你玩躲猫猫好不好嘛?” 方唐镜一头黑线,“我现在跟你说的就是正事,最正经的正事。” 汪芷再三确认,知道方唐镜没有开玩笑,不由失望地叹道:“搞了半天,你原来打的是这个馊主意,实在对不起,本公子倦了,恕不奉陪,你自己慢慢做梦。” 汪芷真的很失望,意兴阑珊地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多呆。 方唐镜怔住了,这可是他花了极大心血才规划好的,哪知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纵观上一世的整个西方文明,没有哪一个老牌发达国家的起家不是从纺织业开始的。 首先是英国发明了珍妮纺织机,大大的提高了纺织业的效率,然后就是各国竟相山寨,西方各国这才积攒出了第一桶金,打下了工业化的基础。 现在纺织机在方家村那边即将试产推行,以后整个松江的纺织业势必会成数量级的增长。 而陡然多出来的成倍布匹必须有一个消化的过程,怎么消化?最好的方法不是大量的廉价销售,而是向更高附加值的产业方向发展,这个高附加值的产业当然就是成衣。 虽说生产成衣仍然是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但是相对于出产原材料来说,无疑上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且成衣的品类相当繁复,利润有高有低,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容纳大量的人力,创造大量工作岗位,这就是最初的工业化趋型。 当然,现在衣车什么的是没有的,不过这个可以慢慢让人研究开发,总会有替代的法子,就算十年不行,五十年总能成。 提高劳动效率还可以通过别的办法实现,比如奖励机制,比如流水线作业,这些都是效率倍增的好东西。 正是因为如此,方唐镜才信心满满。 殊不料,刚一开口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别走,听我说完先。”方唐镜一急,不由就拉住了汪芷的小手。 小手温润如玉,如丝般滑腻,若不是方唐镜用力了些,险些就滑了出去。 汪芷用力挣了两下,却越挣越是无力,倒象是自己在摇晃着手臂撒娇似的,整个人全身麻麻的,羞死人了,偷偷瞥一眼远处…… 好在大家都在听伍捕头八卦一些关于乱葬岗的神怪志异,伍捕头说得口沫横飞,旁人听得张口结舌,倒也并没有谁留心这边…… 汪芷这才暗暗放下心来,小声怒道:“放手。” 方唐镜这才发现自己又犯错了,讪讪放手,摸了摸鼻子。 他这是习惯性动作,然而在汪芷看来,就象是这家伙竟是狠狠地嗅了一口。 汪芷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今天三番五次被这登徒子占便宜,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时就势如闪电般伸手一拧,正正揪住了方唐镜耳朵,用力一掐。 她心想,这回定是打死不放,非要让这登徒子大叫姑奶奶饶命不可,不然自己的面子放哪里去。 据她的经验看,方唐镜擅长口舌之争,最怕皮肉之苦,这回自己偏偏就不让他如意。 不料,就在她用力一掐的时候,方唐镜果然喊了出来,但喊的却不是求饶,而是,“小心脚下,有蛇!” 蛇啊,鼠啊,毛毛虫啊,小强什么的最讨厌了,简直就是女孩克星。 方唐镜这一声低喝,顿时就让汪芷条件反射一般浑身僵直,简直比游戏里的麻痹戒指还要有效。 方唐镜施施然后退一步,把自己从魔爪里拯救出来,这才好整以暇地说道:“别怕,骗你的。” “你……”汪芷是真的恼羞成怒,伸手摸向腰间,却是摸了一个空,若真的带有佩刀,保不准就要暴大招砍死这货。 “咳,正事要紧,咱们谈正事。”方唐镜见势不妙,立即就转移矛盾,怪道:“你先说说,这做成衣的大买卖,可是我苦思冥想了数月才想出来的妙着,你怎的一点就不感兴趣?” “你是猪啊!”汪芷可算找到了自己高出方唐镜的地方,顿时就爆发道: “松江府那么多赚钱的买卖,你非得做这又苦又累还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你知不知道做一件成衣需要多少工序?市面上流行什么样的款式?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不同的高矮胖瘦要剪多宽的衣料?最最重要的是,你能请到多少会制成衣的裁缝?这些人可是打小从学徒做起,没有十年八年不能出师,还要受师傅控制,不能随意传授别人的!你懂不懂?!” 方唐镜茫然摇头,这些他真没想过,不过,他也从来没把这当一回事。 汪芷得理不让人,逼问道:“现在,你还想做成衣吗?” 方唐镜回道得无比坚定,“当然想啊!正因为连我这样的天才都不知道,才有必要去做啊,若是事事都预先设计好了,还有什么挑战,真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汪芷简直要抓狂了,低吼道:“说人话!” “好,咱们说点干货,你也看到了,现在松江城里虽说百业兴旺,可又有哪一行不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你一个后来想要贸然插入,能行吗?” “在咱们西厂面前,就没什么不行一说。”汪芷此时恢复西厂大头领的气势,当真是霸气侧漏,天都可以捅出一个窟窿来。 方唐镜叹气摇头,扳着手指一条条反驳了回去: “就算你西厂强行插足,可是启动的资金从哪里来?再说了,销售渠道呢?你可以夺人产业,别人总不可能连销售的渠道也一并拱手相让?不要告诉我你会大刑伺候,这样天怒人怨的事是做不长久的!” “再说你看看,松江府哪一行没有好几个竞争的对手,就算是本地垄断,可别的地方呢,南京那边呢?压力很大?除非是当地的优势产业,否则竟争相当激烈。” “可成衣这一行不同,虽说裁缝铺众多,可你看这一行可有人垄断?不可能的嘛!所以这一行才没有成为产业,咱们是第一个,完全没有竞争的压力,又不触犯到别人的利益,没人会跟咱们过不去,成长空间高,做强做大容易。” “接着再说技术问题,你刚才说的‘一件成衣需要多少工序?市面上流行什么样的款式?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不同的高矮胖瘦要剪多宽的衣料?’这些很难么,随便找一些人做一个市场调查就能搞清楚了好不好,不必大惊小怪,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 “最后,我告诉你,裁缝什么的,请一个就够了,其余人等越多越好,初期先预定一千人,我有的是办法让她们一日之内个个成为裁缝高手!” “市场摆在那儿,一片空白,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别的挤破了脑袋抢都来不及,你竟然不想做,真真是白费了我对你的期望。” 汪芷呆了好久…… 前面的还有些靠谱,后面就越听越离谱了…… 这……简直就是癞蛤蟆打喷嚏,好大口气! 一日之内就能让一千人个个成为裁缝高手,这个牛吹的,都不止上天了? 然后汪芷就笑了。 在这阴森的坟场里,这一笑如同黑暗地狱里的莲花绽放,无比灿烂,把方唐镜的眼睛都晃花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汪芷看向方唐镜,幽幽地道: “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被你逗笑了,不是气的,真的,你一定要相信!” 第281章 大明火锅 方唐镜仰天长叹,我真的好难! 自己说真话怎么就没人相信呢? 一千人一天学会裁缝,这真的很难么?未必? 不过看汪芷的样子,定是打死不信的了,那就只能出绝招了。 方唐镜斟酌半晌,正色道: “这样,咱们打一个赌。你先随便召集一批女子,百人之内,年龄十八到四十之间,由我安排教程,你负责按我说的分班,我找一个裁缝师傅,一日之内将这些人教会,你看如何?” 说他胖,还真就喘上了。这种稳赢不输的好事,汪芷当然不会拒绝,虽说招集百人女子有些麻烦,可也不算什么。 “可以!”当然,赌注什么的要先确定下来,汪芷便道:“若是我赢了,也不要你怎样,就拿一万两银子出来让咱们花花如何?反正你方大财主财大气粗,区区九牛一毛,不算过份?” “看来你们西厂当真是揭不开锅了,也罢,一万就一万,可若是我赢了呢?”方唐镜微笑,没理由不微笑好,稳赢的嘛。 “不可能……”汪芷不信。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总有万一的嘛,万一实现了呢?”方唐镜不依。 “当然也是输你一万。”汪芷理所当然。 “别拿银子忽悠我,你现在还能拿得出一万吗?一百就不错了?”方唐镜鄙视。 “好,若是我输了,随你怎样,这总成了?”汪芷信口就说,吃定方唐镜不敢拿自己怎的,借他两胆。 “这……,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别后悔!”方唐镜无奈,就知道有人要赖账。 “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汪芷笑眯眯,反正自己不是君子。 …… 一行人回到后衙,已是快到掌灯时分。 秀娘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避暑消渴的瓜果,当然还有酸梅汤。 一碗酸梅汤下肚,众人肚子都有些饿得受不了, 不一会,便看到两个婆子在秀娘的指挥下摆上两张大桌,然后端上来一大堆菜品。 众人看得眼都有些花了。 豆腐,小青菜,油麻菜,奶白菜,豆芽,鸭血,海带丝…… 鱼肉薄片,羊里脊薄片,五花肉薄片,猪肚片,粉肠,鹅肝,鸭肠,鸭菌…… 大家好奇,这么丰盛的样子,搞得人喉咙都要伸出手指头,可怎么全是生的? 眼见秀娘忙前忙后,不一会又支起了两个炉子。 难道秀娘要现场表演厨艺?好好奇啊! 方唐镜看了一眼,清楚了今晚要吃什么,不由感慨,有个懂美食的女人真好。 伍捕头喝完酸梅汤,就开始围着桌边转悠,“秀娘,咱们今天吃啥?” 秀娘笑得眉眼弯弯:“涮锅子!” 这个词实在很生僻,秀娘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涮锅子是个啥吃法?好吃吗? 就连方唐镜也是恍然,原来古代把火锅叫做涮锅子。不过看众人茫然的样子,南北饮食的隔阂还是蛮深的,说起来,自己在江南,也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会弄火锅,也不怪众人不知道。 不要以为火锅是近代的发明,实际上据历史记载,中国早就有吃火锅的记载,那句着名的“大丈夫生不五鼎食,即五鼎烹耳”,所谓的五鼎烹即是指火锅。 从出土的器皿来看,最早的“铜鼎”,就是火锅的前身,而还有一种说法,出土文物里的“斗”,就是指火锅,后来历经战乱,这种粗犷的吃法反倒成了北方严寒地区少数民族的最爱,中原地区逐渐淡忘,南方地区就更是极少而已。 秀娘笑着说道:“这可是胡人的吃法,再等等,一会儿就得!” 方唐镜听得分明,知道这又是松江府万国商人云集的好处,各国商人的生活和饮食文化在这里交流荟萃,产生一些新奇的生活习惯毫不出奇。 说起来,方唐镜对这大明版的火锅还是十分期待的,想想就有些迫不及待。 只有汪芷横挑鼻子竖挑眼,指着粉肠,鸭肠,鸭菌,嫌弃地说道:“这东西在咱们那地喂狗都不一定吃,你们就吃这个?” 方唐镜差点没笑出来,还有大肠牛毛肚这些你没见过,若是见到这些东西堂而皇之的摆上餐桌,你还不得吐了。 秀娘笑道:“汪公子这些您吃不惯,一会您那桌就不备这些可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汪芷纵是有心找秀娘的不是,可肚子也实在是饿了,便点头作罢。 紧接着就是从后厨里端出两锅浓浓的鸡汤,放在小火炉上,汤汁沸腾,红枣淮山枸杞上下起伏,面上还有一层黄澄澄的厚厚鸡油,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咽了一肚口水。 七个人分两桌,方唐镜和汪芷丽娘一桌,伍捕头和他三个手下一桌。 方唐镜又把秀娘叫来跟他们一桌,秀娘死活不肯下桌,最后方唐镜说要人伺候才勉强挨着桌边坐下。 秀娘替三人斟了一杯女儿红,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指甲厚薄的羊里脊肉,放到锅里道:“就这样涮着吃,来回翻一翻,看到肉变色了,再默数六个数,就可以入口了。” 秀娘夹出肉,又伸进蘸料碟里打了个滚,放到方唐镜的碗里:“蘸着味碟吃,更鲜。” 蘸料碟是用葱蒜加了豆酱,方唐镜还闻出了花椒的香味,里面还加了芝麻香油,闻着就食欲大开。 秀娘又夹起一片肉,招呼众人:“大家都涮起来,不过不要抢!后厨里还有,管饱!” 不但汪芷鄙夷,就是其他人也是鄙夷:果然是小家女子没见识!不就是肉吗!咱们至于这么不堪吗!谁没吃过似的? 汪芷夹了片鱼肉,学着秀娘的样子,等到肉片熟了,在蘸料碟里蘸一下,肉片均匀地裹上一层薄薄的酱料,轻轻放入口中…… 先是一股混合着葱花的奇异芝麻香,接着口里就传来热辣麻的味道,然后就是鱼肉的鲜美,鸡汤的甘甜,直接就让人的味蕾一下子爆炸了开来…… 肉片的柔嫩,肉汁的鲜美,肉脂的爽滑…… 一片肉入口,顿时屋里就多了几对瞪得滚圆的眼珠,肉还可以这般的美味? 方唐镜也吃出了辣味,难道这个时候松江府就有了辣椒,偷偷问了秀娘,原来这辣味是用山茱萸打出来的味道,还真有点那么回事,可见吃货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有了辣味的辅佐,美食的诱惑力直接上了不止一个档次,众人只有惊叹的份了? 秀娘趁着众人惊叹的时候,偷偷又涮了两片肉放到方唐镜的碗里。 伍捕头那一桌的大老爷们只互相对视了一眼,二话不说就比试起了筷功。 众人以最快的速度涮肉下锅。 这一次,锅里成了车祸现场。 “伍头,你别抢我的肉啊!” “慢点,别饿死鬼投胎似的,小心没熟!” “你都吃了七八片了,还好意思说我。” 秀娘幸福地涮了两筷子鸭菌,鸭菌打上刀花,涮出来的时候看上去跟一朵花似的,卖相十分可口。 秀娘正打算偷偷夹进方唐镜碗里,不料旁边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强行夺了过去。 “净偷偷摸摸讨好小贼,本公子哪点比不上他……”汪芷哼了一声,将涮好的鸭菌夹进嘴里咀嚼,哇,又脆口又鲜嫩,太好吃了,“这是什么肉?” 秀娘楞了一下,实话实说,“这是鸭菌。” “鸭菌啊,好名字……啊!”这不是喂狗都不一定吃的吗? …… 一顿火锅,所有人都吃得舒坦无比,大汗淋漓。 人人都舒服得不想动弹,肚子实在是太胀了,歇会先。 第282章 色中之魔 吃过晚饭,秀娘收拾残局,大家进入闲聊时间。 伍捕头与他带着的这些手下都是江泉时的老兄弟,此次来得匆忙,家眷都还留在江泉县,所以都住在后衙里,也算凑个人气。 汪芷两人住在驿站,带来的人手自然就霸占了锦衣卫千户所的地方,不用他操心。 此时汪芷两人见方唐镜这里生活起居如此便利,且还有秀娘这位厨艺高手,西厂那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性子发作,便霸占了后衙的一处小院。 方唐镜乃至周府尊都管不到汪芷头上,她爱住哪住哪,反正松江府衙够大,倒也不在乎多出两人。 只有方唐镜心中隐隐有些预感,这小母老虎住在这里,只怕不只是图方便,还有就近监视自己的意思,好在自己光明磊落,又是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倒也不怕她监视什么的。 再说,自己这里多出两名西厂的大头领,安全什么的直接上了数个档次,倒也不须多谢她俩。 眼见天色渐晚,方唐镜便下了逐客令准备读书,便在这时,有客来访。 来客是个穿着蓝色绸缎袍子,戴着员外头巾的四十多岁中年,见到方唐镜便点头哈腰的问好。 而跟在此人身后的是一位十六七岁年纪的标致小娘子,一身淡粉色衣裙,衬托得倒也肤白腮红,颇为水灵,尤其是身材,玲珑有致,曲线超标,在这江南多小家碧玉之地实是少见。 请安过后,那人便拱拱手道:“在下敝姓何,在北门码头内开一家酒楼,得知方公子身边缺人伺候,愿赠送婢妾一名端茶倒水,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方唐镜心里很清楚,师爷这个行当,这些请托办事的事情是少不了的,只是自己已然很是深居简出,尽量与官府撇清关系,这人还能找上门来,门道不浅。 本来糖衣炮弹这种东西,方唐镜一贯主张糖衣吃掉,炮弹还回去,但现在自己立足未稳,还是不宜多生事端。 所以无论如何,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这样的麻烦就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而且收了欠人情不算,还得防备这女子会不会是间谍,说不定就会惹出什么祸端。 那女子上前福了一福,偷偷瞟了方唐镜一眼,不由媚眼含春,细声细气地道:“见过方公子。” 听口音倒是松江本地人。 “何掌柜可是有什么事要方某效力?”天下哪里有的午餐,方唐镜也不说收不收,先问了何掌柜一句。 “这个,咳,是这样的,那白管家与小人是远房亲戚,此时白管家双腿已是废了,人还扔在破柴房里不得医治,白老爷说了,除非得到方公子的原谅,否则便是痛死也是活该,小人不忍,特来求公子讨个人情,还望公子垂怜,格外开恩。” 原来还是白府派来试探自己的人,方唐镜恍然。 换了别的师爷,白府不太可能如此委屈自己,可方唐镜不同,乃是已经上达天听的,皇上亲颁口谕的人,白府再拿大也不想为了一个管家多树仇人。 方唐镜点头道:“你这便回复白老爷,便说方某后生小子,得罪了白府管家,既然白老爷大度,那此事便就此揭过,让那白管家安心养伤即可。至于这女子,你可带回,拆人天伦,非君子所为。” “如此,小人替白二谢过公子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公子恩情。”何掌柜感激不尽,又说道: “这女子却非家生奴婢之女,乃是穷人家的好女儿,只不过实在养不起了,在下便收来赠与公子,略表寸心。” 方唐镜还未曾开口,哼的一声,便有人迈了进来。 不是别人,恰是汪芷,她本已经回自己院里,听说有人带着一个小娘子来投献方唐镜,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又急急返了回来。 她返回来的时候,恰好就听到何掌柜要将这女子献给方唐镜。 虽说这女子姿色在她眼里远及不上丽娘和自己,也及不上秀娘,可也算是容貌中上,尤为扎眼的是曲线大大夺人眼珠,似是能掐得出水来,谁知方唐镜是不是就喜欢这口? 顿时汪芷装着才想起什么似的,拱手说道:“适才请公子办事,没什么好答谢的,我这位表姐也算才貌双全,又是大家千金出身,就许在公子身边洗衣铺床,伺候公子了。” 丽娘也装模作样地上前行礼道:“见过公子。” 丽娘本就是九十五分以上的绝色,这一开口,更是声如天籁,使得综合素质直接破百,那小娘子原本俏脸含春,脉脉含情地看着方唐镜,心想跟着这位小郎君倒也算上天不薄,此时却是小脸煞白。 方唐镜脸一黑,没见我办正事么,捣什么乱,摆摆手道:“你且先带人回院子,回头我再给你一个交待。” 汪芷这般大模大样的直闯进来,显然是熟不拘礼的,何员外当然就认为汪芷跟方唐镜是沆瀣一气的一丘之貉。 且直接出手就赠了方唐镜一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姬,可见方唐镜也不是什么好人。 因此方唐镜刚才那话听在何掌柜耳里,便以为方唐镜乃是披着人皮的狼,表面上坚拒,实则内心心痒难耐,真真是色中之饿鬼,否则怎么会才一见面就让人回院子等着,这岂不是要就地正法的节奏? 太色急了?太卑鄙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的便是这样的人了? 方唐镜却是没有理会到何掌柜和汪芷的心情,而是在想何掌柜刚才的话。 方唐镜自穿越以来,所见松江府富庶,尤其是这府城之内,放眼处皆是繁花似锦,竟然还有人卖儿卖女?这就不能不留心了。 方唐镜没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便问那女子道:“姑娘,你家住何方?家里有何难处才要卖了你?” 那女子见方唐镜问到伤心处,顿时双眸眼泪汪汪,凄然欲泣,很想痛哭一场的样子。 不过这女子也是聪明人,身边就有丽娘这样强势的竟争者,知道若是不能让方唐镜满意,怕是这位公子不会收留自己。 她可不愿跟着这位油腻中年回去做一辈子小妾,便强忍住眼泪说道: “奴家本是上海县浅水湾人氏,家中父母健在,平日里爹爹种桑养蚕,阿娘在街上做裁缝帮工,家中弟妹两人,日子过得也算和美,小弟也已经开蒙入了学堂,只是前三个月突发地震,家里桑田被淹,县中大片房屋倒塌,阿娘那边的活计也遭了灾,一家人都没了生计,家里积蓄又不多,小女子大了又没许了人家,又帮不上家里什么,到了前些天,家里没粮没钱,实在撑不下去,爹爹和阿娘只得狠心将小女子卖了,也算一家都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女子说到这里,已是说不下去,嘤嘤嘤,眼泪嗒嗒往下流,打湿了大片地板。 女子说得可怜,纵是汪芷也不由动容心软,方唐镜这个众人眼里的“色中饿鬼”就更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众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向方唐镜,该装的也装了,理由也有了,就没必要再次拒绝了,浪费大家时间。 “似她这般的女子多不多?”方唐镜问何掌柜。 我……去,还嫌不够,你难道还要趁火打劫,弄个三宫六院出来?众人心里大大吐糟。 年轻真好,何掌柜感慨着,嘴上却是十分恭顺地答道: “倒是不少,人牙子那边少说有两三百个这般苦命的女子。外边的更多。” 人牙子就是有官方手续的牙行,外边就是指卖自己或者父母直接在人市里卖自己儿女的。 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方唐镜叹了一口气又问道: “现在买一个人作价几何?量大能不能从优?” 玩真的?你这小身板行不行?何掌柜心中更加鄙夷。 这哪里是什么色中饿鬼,简直就是色中之魔…… 第283章 你累不累 何掌柜心中愈发鄙夷,更加恭顺地答道: “人口也分三六九等,就比如年轻男子,那些精瘦的,没甚气力,只能做些杂活的就只能算下等;而精壮的,能扛包打杂,就算中等;若是用起来又顺手的,还识得几个字的算是上等。下等不值钱,三两银子最多了,中等五六两,上等也不过十两左右……” 方唐镜打断道:“我只问女子的价格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对男子毫无兴趣,不用这么直接? 所有人都鄙夷得无以复加了,汪芷的小粉拳已经握得发白,你还能更真情流露一点么? 不过出于道义原则,朋友之情,合伙人责任,她决定还是最后劝说一下:“呃,这个,方兄弟,凡事讲究量力而行,你是不是该有所节制,需知红粉亦骷颅,不可沉迷皮肉之相啊!” 这话其实是御史奏折里委婉地规劝成化皇帝的话,流传甚广,此时被汪芷拿来规劝方唐镜,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你不懂的,这些女子如此苦命,吾若不解救她们,谁来解救,不必多言。”方唐镜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悲天悯人。 众人一阵无语,一件如此无耻之事被方唐镜说得如此高尚,莫非他自己真这么认为的,这得多强大的内心? 俗话说要骗过别人,必先骗过自己,他,做到了——超越自我! 气氛有点诡异。 汪芷拳头握得格格作响,丽娘也是一副随时动手的样子。 小娘子心头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位小郎君收留自己已是板上钉钉,忧的是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成寡妇,再次面临被卖的命运。 何掌柜想着赶紧开溜,离这个疯子越远越好,有多远走多远,连忙回道: “禀公子,女子价格要比男子稍贵些,大约高一两银子左右。” 方唐镜又细问道:“我观这位小娘子体格健康,如她这般的算是上等么,何掌柜买的时候花费几何?” 什么体格健康,明明就是垂涎人家的身材嘛,这读书人用词就是门道多。 汪芷一口老血险些就喷了出来,果然,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方唐镜这头披着人皮的牲口,好的就是这一口! 终于是看透了这登徒子的本质,汪芷气怵怵地转头就走。 丽娘原本以为汪芷会动手,料不到她却转头就走,怔了一怔,连忙快步跟上。 追到门外,丽娘小声问道:“公子为何离开?” 汪芷冷笑道:“去寻刀,今日定要阉了这头牲口。” 当然,事关机密,她是不会大声嚷嚷的,这边的方唐镜自也不会听到,见到汪芷走了,也不甚在意。 何掌柜答道:“璇姐儿这般体态人物自然是上上的,她父母开价十五两银子,我见是好人家女儿,也怪可怜的,就给了十五两六钱,再加上给牙婆子一两中费,给璇姐儿买两身得体的衣服,合共十七两。只是来得匆忙,不曾教她什么规矩礼仪,还望公子见谅。” 方唐镜点头道:“何掌柜有心了,这姑娘我很是中意,只是这礼却不能收……” 我好累!何掌柜心里无奈,装,还要装,你累不累? 脸上却是不得不堆起了笑道:“这怎么能算是送礼呢,这纯是小人一片心意,送礼什么的就太俗了,公子日理万机,身边怎能没有人侍候,这不算送礼。” 那名叫璇姐儿的小娘子芳心正自暗喜,突听方唐镜说礼不能收,顿时心下一空…… 自己的命怎的就这么苦呢,若是当初被何掌柜买下来也就认命了,可偏偏这何掌柜又将自己送人,眼见得有个好归宿,明明已是碰到了指尖,却又是镜中月水中花……越想越悲,眼泪就下来了。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可见娘说的话是相当有道理的,做人就该认命。 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根本停不……倏地一下止住,因为方唐镜下一句话一下子就将她的泪水打回肚里,这坏人,说话总是半截半截的…… 方唐镜想了一会说道:“这样,何掌柜大老远的跑一趟也不容易,璇姐儿就当是我委托你帮买下来的,这是二十两银票,你收着,咱们银货两清,你看可好?” 何掌柜哪里敢受,连连推辞,方唐镜脸一板,“何掌柜若是不愿,那白府管家的事就算作罢了,你请回罢。” 何掌柜这才不得不在方唐镜的“霪威”之下屈服,把璇姐儿的卖身契放下,心情愉快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细心地把厅门合上,方公子这般猴急之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用腚都能想得到啊。 何掌柜是哼着小曲走的,二十两银子说明不了问题,最主要是自己事情办成了,而且结交到了方公子,知道了他的短处,超额完成了家主交待的任务,势必会地位大大的提升。 诺大的大厅里只剩下方唐镜和璇姐儿两人,方唐镜拿起卖身契看了看,虚岁十七,跟自己同龄,小了三月,细细端详这女子,体态突出,可见平日里家境还是不错的,且也看得出,她也是个能干的女子。 只是似她般年龄,不是该早已许配了人家的么,为何? 心中好奇,加上心中已想好要大用这女子,自然是对她的基本情况知道得越详细越好,便问道:“你先前说父母还不曾把你许配人家,这是为何?”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璇姐儿知道自己从今天起就是眼前这位小郎君的人了,她何曾经历过与陌生男子独处的时刻,早已是心如鹿撞,心跳脚软,听到方唐镜问话,低着头好一会才答道: “早些年也许了的,后来男方家去了京城,此后就断了音讯,父亲说若奴家满了十七仍不见那边来信,才好另外许人。” 古代交通不便,通讯更是困难,很多农村地方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实是真实写照。 然两亲家多年不通音讯也实属罕见,可见大概率是出事了。 方唐镜也只能唏嘘,这事谁也帮不上忙。 灯光有些朦胧,方唐镜不说话,璇姐儿低着头不敢抬头,只觉得似有一双灼热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顿时心跳得利害,又见到地上公子俊俏的影子朝自己越走越近,更是口干舌燥。 璇姐儿纤手用力拽着衣角,眼睛紧张地盯着地上越来越近的影子,似是有些期待又有些抗拒,乱成一团,然后,便见那影子伸出手朝自己而来…… 女孩子总面临这一天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璇姐儿眼一闭,认命了。 “诺,拿好了,这是你的卖身契。”方唐镜没看清低着头的璇姐儿表情,就是看清也看不明白啊,他没想这么多。 不过眼前这女子似有些奇怪,一动不动,该不是欢喜得呆住了?可以理解。 似乎是听到方唐镜说了什么,心乱如麻的璇姐儿好一会才睁开眼,茫然地看了方唐镜一眼,倏地又红了脸低下了头。 没听清,应该是什么羞死人的话,总之不会是什么正经话就对了? 可公子的话不听似乎也不对? 咳……,方唐镜咳嗽两声,再次说道:“拿好了,这是你的卖身契。” “啊!”这回璇姐儿听清了,整个人一下子从天堂打到了地狱。 璇姐儿身子发颤,睁着大大的眼睛凄然欲泣地问道:“公子,你……不要我啦?”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就在这里了,对于一个奴婢来说,被主人家抛弃比被丈夫休了还要丢人可耻,在大部份地方,很多人家以能娶到一位大户人家的婢女为荣的。 “怎么会呢,我只是不习惯身边做事的人是低人一等的奴才,你乃是好人家的女儿,能为我做事,已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万万不能入了贱籍,祸及子孙,否则本公子脸上也无光啊。” 方唐镜情急之下编出一套说辞,倒也颇能自圆其说。 第284章 提刀阉人 按《大明令户令》规定,为人奴婢,自然就是入了贱籍,其子女也随之为贱籍,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除非大户人家纳小妾,且诞下一儿半女才能脱籍。 但太祖出身底层,知道其中许多不忍言之情弊,因而在律法中也有变通。 一般来说,众多买卖中,人口的贩卖最为特殊,主要把持在“人牙子”和“牙婆”手中,这类牙婆必须在官府中领证,持证上岗。 有了“人牙证”的,就相当于买卖人口的“中介”,所谓“中介”,除了提供信用担保之外,还必须承诺一定期限内的“听悔”。 所谓“听悔”即买卖双方都有三天的后悔期,三天内卖方可以“赎回”,买方也可以“退货”。 后来太祖考虑到贫苦人家可怜,特意规定,如果是父母在不得已之下卖儿卖女的,允许在一月之内赎回,可重回原身份,诸如此类还有不少规定,较上代朝代多了一些人情味。 璇姐儿止住泪,得益于买卖人口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公子说的这些她倒也听过一些,只不过从公子口中说出来,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公子说的越是有理,她反倒越是迷糊了,自己现在算什么? 回家虽然并无不可,可现在这般回家还不得让人戳脊梁骨背后说死?可到底能不能留在公子身边?自己现在是公子的人还是什么别的? 方唐镜看出她的担心,温声道: “不用怕,你现在算是跟着我做事好了,包吃包住,每月有月钱的,对了,你阿娘是个裁缝,你会吗?” 璇姐儿到此时还是木然的,今天的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被卖,突然被送人,突然自由,突然就有了工作,想到还包吃包住,不免又恍惚了一下,象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得晕乎乎的,太突然了,太不真实了。 “会的,阿娘说女孩家会一门手艺,到了夫家婆婆也会看重些,少受些气。”璇姐儿木然地回答道。 “你阿娘说得对极,女子若能有一技傍身,便不用依附男人,此言对极,以后咱们府上的衣服可算有人包了,说不定本公子会开一家大铺子让你去做女掌柜呢,象你这样的高级技术人才,少说一月也能挣五到十两银子呢。”方唐镜描绘着美好前景,一边趁机又把卖身契递了过去道: “对了,这卖身契你收好,明日我派人带你去注销了她,还你自由身子,我可不想请一个奴婢做女掌柜哦。” 璇姐儿其实已经清楚了方唐镜的意思,公子想开裁缝铺,请自己做女掌柜,这个并不奇怪,松江府里有不少裁缝店就只做女眷生意。 她看着方唐镜清澈的目光,心里又乱了,似乎……跟在公子身边也不错。 最最重要的是自己竟然也能挣钱了,还是想都不敢想的五两银子之多,若是爹爹和阿娘知道,不知会多高兴,弟弟又有书读了,妹妹可以有新衣服穿,全家人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以后还能有大屋子住…… 公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 其实公子就挺好,卖身契什么的公子你看着办就好,不必交给我的。 方唐镜好说歹说,璇姐儿只是傻傻地摇头不语不接。 方唐镜有些急了,有时要用点强硬手段才见效的,于是拉起璇姐儿的手,不由分说将卖身契塞到她手里。 公子的手好暖,璇姐儿心里也是暖暖的,想哭…… 心跳得好厉害,都到嗓子眼了……呯呯呯…… “嘭”的一声巨响在两人耳中炸开。 方唐镜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不好,璇姐儿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莫不是自己心脏跳出来了?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可怜且年久失修的厅门已被大力撞开,半扇门无辜地倒在了地上。 汪芷提着一把杀猪刀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 身后紧跟着丽娘,拿着一些止血的纱布金创药什么的。 原本汪芷还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再给方唐镜一次浪子回头的机会,毕竟他还年轻,还是可以抢救的,而且自己连鸡都没阉过,万一失手弄死了,自己的发财大计岂不泡汤? 但当她发现厅门紧闭,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很象是除衣衫的声音好不好?不由怒火中烧,自己前脚刚走,这牲口后脚就急不可耐地祸害那可怜的女子,当真是无可救药,想也不想就一脚将门踹飞。 入眼处更让汪芷怒急攻心,方唐镜竟然已经拽着人家姑娘的手往怀里硬拉,姑娘眼泪汪汪,显然是抵死不从,这人面兽心的家伙便要用强,自己若是来晚一刻,后果不堪设想。 汪芷哪里还忍得住,怒喝道:“霪贼,受死!” 举刀就砍! 刀光雪亮,上面还带着油花,正宗的?猪刀,亏得汪芷这短时间就能找到如此专业工具。 “又闹什么幺蛾子,你还有完没完!”方唐镜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又是汪芷捣乱,顿时脱口而出。 方唐镜话还未说完,只觉一股大力当胸推来,不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体会了一把失重的感觉,十分干脆地摔了出去,呯地撞在墙上,一口气吐不出来,险些呛得背过气去。 不是汪芷踹的,而是璇姐儿见势不妙,生生把他用力推向了窗边,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要方唐镜爬窗而逃。 然后璇姐儿就想也不想地一把抱住汪芷的双腿,大喊道:“公子快跑!” 汪芷根本想不到,自己英雄救美,反倒被美人拦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双腿如同被章鱼拽住似的,动弹不得,楞了一会才问道: “你抱错人了,你该抱住那登徒子,别让他跑了才对?” “大王饶命,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家公子,他是好人。”璇姐儿瑟瑟发抖,语带颤音,却是咬牙不放。 “呵呵,他是好人?他都已经那样你了,你还说他是好人,你是不是有病?”汪芷挣了一下没挣脱,气极反笑。 当然,汪芷也十分好奇,这女子莫非是花痴,一见男人便魂飞魄散腿都迈不动了? “就因为他都那样了,小女子还能怎样,自然只能生死都随着公子了……”璇姐儿声音越来越低。 她本来想说公子为自己赎身,又给自己工作,全家都是感激不尽,人家能这样对待自己,自己怎能不死心塌地,可情急之下越说越乱,自己听着都觉得不太对味。 汪芷双目圆瞪,方唐镜这头牲口,自己才出去好象没多久,这么快就真的已经对这姑娘那什么了?如果不是这姑娘亲口所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岂不是说自己看到的已经是这货做了一次坏事还不够,还要再次用强?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不这姑娘哪里会拼死拦着自己…… 自己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不对,是方唐镜这头牲口太快,嗯,做贼心虚,总是要快点的…… 一想到这里,汪芷便咬牙切齿,深悔自己刚才离开,杀气又腾腾而起,不过双腿被璇姐儿抱住,总不能把气撒到受害人身上,于是强忍怒火安慰道: “你先起来,莫要怕,失了身子天也不会塌下来,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是放屁,待我阉了这恶贼,为民除害,以后你就跟着我,保你富贵不愁。” 方唐镜此时跌得气都差点背过气去,有心说两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丽娘心细,看到地上飘着两张盖了官印的契纸,记得当时就是从这女子手上掉落的,定是方唐镜给了这女子田产房产什么的好处,所以这没见识的女子才甘心委身于他? 人脏俱获!看你方唐镜还有何话说! 丽娘其实不想事情闹大,只想小小教训一下方唐镜,让他以后做事长点心。 别看小主人喊打喊杀,实则是当事者迷,莫要当真做出什么后悔终身幸福的事情就不好了,再加上小主子若是真跟这小贼成了冤家,自己作为贴身的陪嫁大丫头,以后岂不是也要跟着守活寡? 这次小主人有些冒失,可有了这两张田契,就师出有名了。 实际上就算方唐镜真的给了璇姐儿什么田产契约,关她俩何事?只是她俩可不这么想,下意识地已经将方唐镜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第285章 缓缓图之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如此作派,实在很西厂。 丽娘喜滋滋地拾了起来,“小……公子,你看……” 汪芷也想了起来,接过认真一看,似乎有些不对,上面写的是“卖身契约”! 这…… 汪芷和丽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心虚的表情。 事情似乎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 汪芷手一抖,契纸顿时发出哗哗的声音,若不仔细听倒真跟除衣衫时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又看向方唐镜,这货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可衣衫分明十分整齐,不象是那什么过的样子。 又低头看向璇姐儿,虽然她跪着,看不出衣衫是不是凌乱,可头上的发型和发簪却是丝毫不乱。 汪芷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将两纸契约递到璇姐儿面前,不确定地问道:“刚才,他是不是正把这东西给你。” “嗯,公子刚递到我手上,你们就破门进来了……” 咳咳…… 完了,好象做错了什么?! 汪芷和丽娘面面相窥,都傻了眼,这可如何是好…… 汪芷眼珠一转,讶然道:“唉呀,外面什么声音,好象要下雨耶……” 丽娘赶忙接道:“是了是了,可能还是台风,快回去收衣服,晚了就没得换了,快……” 汪芷三下两下拉开璇姐,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边跑边道:“方贤弟,就不跟你玩了,家去了……” 两人火烧屁股般夺门而出,冷不防前面秀娘端着酸梅汤刚走到门边,猝不及防之下,三人碰了个满怀。 “哗啦!” 整整一托盘的酸梅汤泼到两人身上,如同大雨倾盆,淋了个落汤鸡…… 也不知是不是汪芷的乌鸦嘴应验,恰在此时,当真下了好大一场暴雨,害得某两人连换的衣服都没有,穿着酸哄哄的衣服过了一夜。 …… 第二天一早,方唐镜到前衙拜会了周府尊,了解计划进度。 周府尊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不过精神相当好,看上去年轻了十岁的样子,很有一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 周府尊正准备出门,一见到方唐镜,周府尊就大喜过望,拉着方唐镜的手道:“贤侄,这些天闭门读书,学业可有进步?” 方唐镜忙行礼道:“多谢世伯关心,小侄近日读书颇有些心得,只是心下惦记着世伯这边的事,不过来看看,着实有些不放心。” 周府尊摒退左右,拉了方唐镜到书房之中,拿出一叠卷宗推到方唐镜面前道: “贤侄,依你所言,咱们将江泉模式在上海和华亭推开,上海还好说,连同土地种桑的转让,共募得资金十六万两,华亭就不行了,只募得资金四万余,缺口甚大,老夫正准备今日杀鸡儆猴,给这些劣绅一点颜色看看。” 周府尊现在还是代知府,所以急于立威做出点成绩,早日将这个“代”字去掉,他的心情方唐镜完全能够理解。 只不过华亭乃是附廓府城的县城,上头婆婆太多,知县的话真心起不了多大作用,募得四万两银子已是大大出乎方唐镜预料,其实在方唐镜的想法里,华亭在整顿之前,能募集到两万两银子已是不错的结果了。 “世伯不必着急,华亭知县实是已尽力,小侄这些天闲暇之余也时常在市井中走动,深知松江府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咱们不动则已,动则必雷霆扫穴,一举扫荡,让其无还手之力。”方唐镜劝道。 周府尊其实并没有什么高招,只是想借着皇上钦点这股势头能吓唬多少算多少,听到方唐镜所言,当然点头,这位以妖孽见长的贤侄可谓言则必中,吹过的牛还没有不实现的,“贤侄可是有了成算?” 方唐镜点头道:“世伯且缓缓,咱们这段时间先做一些别的事,与那些观望之人井水不犯河水,一来麻痹他们,让他们认为咱们不过尔尔,起了大意之心;二来先把咱们的事做出成效,一旦发起行动,也并不把事做绝,给人一条活路,最好是将这些人纳入到以咱们为主的官府治下,缓缓图之,永绝后患。” 周府尊连连点头,他还真有些怕方唐镜年轻气盛,强制推行江泉模式,虽然有皇上的支持,可地方势力太大,阻力可想而知,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现在方唐镜主动提出缓一缓,周府尊也是松了一口气,说实在话,现在不是方唐镜跟着他干,而是他上了方唐镜的贼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当然,方唐镜已跟他秘密谈过,下一阶段的小目标就是在四五年之内将他推到布政使的位置,人生有了目标,周府尊这才老树发新芽,玩了命的干啊! 虽然明知方唐镜将他周鸿恩推出来,就是要给他方唐镜树一个遮风挡雨兼吸引火力的大靠山挡箭牌,可人生就是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 而且周鸿恩也知道,以方唐镜成长的速度,很可能自己最后还得靠这小子做靠山才成啊。 “贤侄可是要开始做那什么‘产业基地’?”周府尊问道。 这个“产业基地”的策略,在周府尊看来,实在是一着妙到毫巅的点睛之笔,在百行百业之外独辟蹊径,生生开出一个新的产业来,完全是方唐镜一贯的“将发糕做大做强”宗旨最妙的体现。 当然,方唐镜的原话是“将蛋糕做大做强”。可现在还没有“蛋糕”这玩意,便只能意会了,有人将之当成面饼,比如怀恩,有人将之当作发糕,比如周县令。 一个全新的产业,既不与既得利益阶级有利益上的纷争,又能让所有虎视眈眈的人放下戒心,还能吸引大量劳动力,带动相关的产业不计其数,完全称得上是利国利民利官利皇上。 如此绝妙的点子,为何千百年人就没有人想到呢?可见有些人天生就是妖孽,不服不行啊! 其实成衣这个产业并非没有人想到,比如大明士兵的战袍甲胄,这些都是由专门的司衙组织供应,但是绝没有人想到对民生开放,这就是官本位社会的误区,一切的出发点都以服务朝廷为考虑的方向。 当然,也只有江南地区具备了资本主义的雏形后才具备大规模生产成衣的可能,别的地方,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也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想了也是白想。 “世伯果然老成谋国,与小侄想到一起去了,小侄今天来就是向世伯禀告此事,地址小侄已经选好,只缺人手,小侄打算先将那些受灾的民众和流民组织起来,如此也算世伯的一件善政,您看如何?”方唐镜将事情说明。 “贤侄将地址选在何方?”方唐镜办事周府尊是有点担心的,不问清楚心里总是不踏实。 主要是方唐镜行事往往十分偏激,手段强硬,容易得罪人,引来反弹,在这方面,周府尊还是心有余悸的。 松江府内寸土寸金,水路四通八达,想要找一块相对够大且平整的土地并非易事,这样的地方早就被人占了。 “世伯放心,是咱们官府的空地,一个铜板不用花。”方唐镜见周府尊的样子,心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便出言安慰。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周府尊顿时有些坐立不安了,官府手上倒是有不少田地,可府里的早就让各级官吏层层租赁出去,城外的田地倒有不少,可也全都包了出去,此时正值夏收,非得过了夏收才能重新收回。方唐镜不会看中那块地硬要收回来? “无主之地,就是那乱葬岗。”方唐镜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乱葬岗?!”周府尊张大了嘴,合都合不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行事风格很方唐镜嘛,总能从最出人意料的角度解决问题。 第286章 居安思危 “世伯可有疑问?”方唐镜笑眯眯。 疑问?当然有许多,比如那鬼地方可谓生人勿近,怎么做生意?又比如,怎么规划,怎么施行,怎么生产,疑问多了去了好不好? 可若不出人意料就不是方唐镜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疑问,完全不存在的啊! “哪有什么疑问,贤侄放手施为便是,老夫只静侯佳音,对了,贤侄,如此一来,老夫下一步主政该抓那一方面为要?”周府尊完全不把自己当上官看待。 “小侄窃以为,越是肥羊越是引人垂涎,世伯此时之要务当以整顿兵备,裁汰老弱,添加精壮为主,当然,小侄已令人奔赴金华招募更多的矿丁充实咱们的兵备,不过尚须时日,世伯此时聚拢文官之力,大刀阔斧整顿兵备,正当其时。” “居安思危,贤侄此策大妙!”周府台挼须点赞。 此时丘八之腐烂人尽皆知,而倭患时有发生,当前大明有两种人最怕死,富人和文官,还有两种人更怕死,大富和大官。 因而松江府上下,一旦得知周府台整顿兵备,不但不会有阻力,还会得道多助,官声政绩直线上升。 当然,武官自然是多有怨言,可相对于合府文官和百姓的欢呼助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也不能一棒子全部打死,裁汰下来的人手小侄这边有多少要多少,照单全收,搞基建可不能缺人。” 管杀还要管埋才是王道,周府尊自然喜不自胜。 闲话述过,两人起身各行其是。 周府尊自然是带人去巡视兵备,而方唐镜回到后衙的时候,汪芷和丽娘已经等在大厅了。 两人都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看得出来,都是刚买的。 裁缝铺里有几套成衣不出奇,出奇的是两人穿着的衣服出奇的合身,颇有几分窈窕淑女的味道,这就不由得让方唐镜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看,登徒子,再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汪芷露出小虎牙。 “不好意思,我没看你,我是看丽娘好,反正丽娘昨晚已经是我的人了。”方唐镜悠悠地道。 “不要脸,咱家丽娘才不是你的人,你想也休想!”两女脸上顿时腾地飞红。 “咦,昨夜不是有人说将秀娘送给我洗衣暧床么?”方唐镜瞪大双眼。 “呸,我说的是‘洗衣铺床’,你听到哪里去了,龌龊!”汪芷啐了一口。 “哦,多谢纠正,那就是你承认了已经把丽娘送我的事实了?”方唐镜慢悠悠反问。 “你……你……”汪芷跺脚,小粉拳又握紧了,还真是不长记性,跟读书人斗嘴,这不是找抽么?还是直接用拳头痛快! “咳……”方唐镜见好就收,真惹恼了小姑奶奶,当真是揍了也是白揍!便顾左右而言它道:“怎不见璇姐儿?去人市招人可少不了她。” “哼!”汪芷不答。 “她跟秀娘在后厨。”丽娘回答。 说话间,秀娘已经和璇姐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咱们是去挑人,不是去郊游好不好,怎么还带这些东西?” “听汪公子说要出去一整天呢,外面的东西怎么能合公子胃口,所以秀娘就做了些吃食公子带着路上吃。”秀娘解释。 做都做了,方唐镜自然不会收回,让人拿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向人市。 人市坐落在城西,其实不叫人市,乃是牲口市场,骡马牛羊猪什么的都在这里交易。 因为牛马的买卖需要有完善的手续,所以这里牙行众多,连衙门都在这里设有市舶司以规范行为和完善手续,所以为了图方便,众多的牙行也顺便就将人市设在了此处。 提到买卖人口,方唐镜脑海里就不由得浮现一船船的黑人被贩卖到西方殖民地的画面,实际上,他也知道,买卖人口这个行当,在全世界来说,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并非西方国家独有,也并非东方国家独有。 西方固然有整船整船的黑奴被卖到各种庄园,贵族的财富以农奴的多少论高低;而东方也有以买高丽女来炫贵的,比如《续资治通鉴顺帝纪》中便有记载“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然后为名家。” 在此时,大明的人口买卖政策与历朝历代变化并不大,主要有“和卖”与“略卖”“掠卖”三种。 “和卖”指自愿,比如象璇姐儿这样,父母出于生活所迫的,官方认定,算是合法。 “略卖”指采取威胁利诱等等欺骗手段将一般平民子女骗卖的,乃是非法行为。 “掠卖”指用绑架药迷等等暴力行为掠夺人口买卖的行为,更是违法。 “略卖”和“掠卖”都是《大明律》里重点打击的对象。 不过各地贫富不一,普遍的小民贫困与官绅的占有大量财富和土地,形成严重的两极分化,非法人口买卖现象极为普遍,法律形成虚设。 一路行来,大大小小的牙行门外都站着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少年男女,别看璇姐儿今天已经衣着亮丽,可昨日,她也是这般模样。 触景生情,璇姐儿走着走着就已经泪流满面。 方唐镜现在虽说有了些能力,不过一时之间也不能阻止这个陋习,造成这种现象的主因还是因为穷,若不是穷到揭不开锅,谁舍得卖儿卖女,那可都是心头肉啊! “贫穷乃万恶之源”,方唐镜不记得是谁说这话的了,越是走进人市,他越是深深的认同这句话。 当然,除了方唐镜这个乱入者外,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了,甚至还有心情指指点点品评这家的人如何,那家的女子又如何,是能干还是好生养之类的话。 “伍头,你家里就一儿一女,大嫂也不小了,你要不要选一个回家填房,毕竟老话说得好‘子嗣不丰,对不起祖宗’。”伍捕头手下兄弟可不是在打趣他,而是真心为他着想。 这年头讲究多子多福,家里三四个娃是低配,五六个才是标配,七八个的算高配,象伍捕头这般才一子一女的仅就比独苗好点,也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吐糟点。 甚至有些家境不好的,还会自带优越感,酒意一上头,就会自鸣得意地傲然说道:“嘚瑟个毛线,咱家六个娃,他家才几个,配跟咱比吗?都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好!” 这一直就是伍捕头的一块心病,以前是手头紧,现在跟着小师爷,开的俸银是往年的数倍,心里自然是活泛了起来,听手下兄弟一说,不免就有些心动。 不过小师爷的规矩多,伍捕头还是小心地看向了方唐镜。 这种事情,方唐镜即不鼓励也不泼冷水,想了想道: “这事咱们得立个规矩,一是要家里发妻同意,不能因此影响了家庭和睦; 二是要你情我愿,不能强买强卖,损了你的名声也就是损了咱府衙的名声; 三是得是好人家女儿,可不能让不三不四的人进门,坏了门风,父母不贤,累及三代这道理不用我多说; 四是确实人丁不旺,有这个需要的,谁若是冲着祸害人家女孩这个目的去的,本师爷定当把他赶出门去,再治他一个……” “不必你出手,交给我,保证咱们大明多出一个好太监!”汪芷冷冷接口,不怀好意地在伍捕头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几人原本还兴高采烈,突然就觉得空气里似下了寒霜一般,全身上下冷飕飕的,尤其是裤头部位,我……去,这位小爷可惹不得。 第287章 崔大衙内 一行人在街上漫步,伍捕头他们几个老粗也就罢了,一看就是跟班,没甚引人注目的。 可方唐镜和汪芷还有丽娘璇姐四人,男的玉树临风,女的虽戴着面罩,却也身材袅娜,尤其是三项系数超标的璇姐,一看就知道是美女,一时之间就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 “啧啧,如此风流俊雅的人物,如此娇媚的小娘子,不要说咱们松江,只怕是整个南直隶都少见?” “这位兄台说得不错,看那两位小娘子的体态,不但婀娜有致,还是两个好生养的,两位公子真真是艳福齐天,日后儿孙满堂,羡煞旁人……” 言者似无心,听者却有意,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丁听了之后,顿时从艳羡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对啊,“好生养”“儿孙满堂”这两个词相当关键,活该自己要发达啊…… 家丁狠狠地挖了两对璧人两眼,便如飞一般跑了出去。 来人市里的人物,除了那些府里需要劳动力的,剩下的大多是来寻美的公子哥,要不就是寻刺激的官二代,更有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龙阳男。 这三样单独一样都不算什么,可若是某个人同时具备这三种不同寻常的属性,就注定不是一般的人了,很简单,一般人是撑不起这三种很奢侈的嗜好的。 很巧,这松江府恰好就有这样一个不差钱又有些特殊癖好的官二代。 崔白之,崔大衙内不是一般人。 他爹是南京户部侍郎崔清,以长袖善舞且善于理财闻名,为官以来一直官运亨通。 南京六部多为朝廷党争之中失败者养老之所,六部堂官多为摆设。 唯独南京户部不同,江南解运京城的税赋须经其手,且还有相当一部份需要截留江南自用,且朝廷用于南方的钱粮由于转运关系,也多存放于南京,便于南边各省支取。 于是南京户部实权着实不小。南京户部侍郎也是一方炙手可热的人物。 崔侍郎大人唯一的遗憾就是子嗣不旺,只有崔白之崔大公子这一根独苗。 这实在不能怪崔慎独大老爷不努力,家里妻妾成群,从月初到月底都不重样,他真的已经非常非常的努力了。 奈何老天就是这么残酷,给他打开一扇门的同时关闭了所有的窗,他得到了荣华富贵却失去了多子多福的机会,人生总缺了点什么,遗憾啊。 于是崔侍郎就把这个弥补遗憾的机会放到了唯一的独苗身上。 耳濡目染之下,崔大公子十四岁就开始祸害府里的丫鬟,十五岁便连书童也没有放过,不过,跟他爹一样,光开花就是不结果,子嗣艰难。 崔大公子此后便干脆流连青楼画舫,连风尘男女也一并通吃,抱着广撒网总能逮到一两条鱼的心思,开始了比他爹更加不懈的努力。 当然,相比起数量上的优越,崔大公子更加讲究生活品质,这不,为了追到花魁夏娘子,一路从南京追到了松江府,天天变着法子送花送礼,毅力当真非常人能及。 只不过连着两个月都没什么效果,实是让人有些沮丧,这花魁夏娘子后背的人来头不小,又不能用强,只能靠水磨功夫,着实折磨人的耐心。 好在松江虽比不上十里秦淮,却也有众多校书小院,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趣,这才熬了过来,不过崔公子已相当不耐,臭俵子,敢给本公子脸色看,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 若是这两日事仍不谐,崔公子已经打算不管不顾,用强就用强,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怎么的! 至于会不会遭遇到反抗或者报官之类,崔公子是毫不在意的,自己带来的三十余精壮护院家丁是吃素的么?松江府又哪里敢管自己的事! 就在刚才,突然有人市采买的手下来报信,说人市里竟然出了两对绝色男女?尤其是其中一女子,绝对是好生养的那一款类型,于是崔公子便抛下两名陪酒女子,从春宜院里心急火燎地赶到了人市。 当然,崔公子和他那名报信的手下,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一直注视着方唐镜动静的花魁夏娘子手下人故意当着他那名家丁面说的,她当然知道,以崔公子的德性,见到方唐镜一行,绝对是不容错过的。 很快,崔公子就来到了人市唯一的大酒楼。 站在太白楼二楼,崔公子可以将整个人市一览无余,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方唐镜一行人。 顿时崔白之公子浑身燥热得不行,手下那家伙虽然萎缩了一些,这次却没有看走眼,大大的超出了自己的心理预期。 方唐镜相貌十分阳光,典型的温润如玉又英气勃勃的书生意气;汪芷面容部轮廓偏点中性,却更显翩翩美少年的自然纯真。 璇姐儿身材格外吸睛,走起路来让人浮想联翩,垂涎三尺。丽娘宛若仙子,高贵精致,一看就知道经过高等教育。 每一个人对于崔公子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内心邪火拱动,一箭四鸟,比他对花魁娘子的渴望更加难耐。 方唐镜四人并不自知,还在一路说说笑笑,指点江山。 “公子,咱们的人都来齐了,是不是现在就动手。”那獐头鼠目的家丁名叫崔十八,原本并不受重视,此时由于重大立功表现,直接就提拔到了崔公子的贴身心腹。 是的,崔公子并没有指望方唐镜四人听话,据他观察,方唐镜看样子是这行人里领头的,汪芷应该是方唐镜的朋友,两人穿着儒衫,看样子是书生。 两人带了家眷来人市无非就是买婢女,看两女明显没有人侍候的样子,就是这样子的。 连使唤婢女都没有的读书人,纵然有背后的势力,也是有限,当然,读书人最是要面子,直接向他俩买下两女怕是不愿意,那还不如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直接开抢就好了,等到霸王硬上弓之后,再丢他俩几个钱,事情也就顺顺利利解决了。 至于这两书生事后报官,自己又何惧之有?最不济就打道回南京,这些狗官就更不敢伸手了。 更何况,自己先把这两书生玩到残废了,他俩还有脸报官?只怕会自挂东南枝了?哈哈! “好,十八,你带人上去,老规矩,先礼后兵,以礼服人。”崔公子觉得自己还是很传统很君子很以礼服人的,已经给足了对方机会,至于对方若是不懂礼不能抓住机会,就怪不得自己了。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将事情干得漂漂亮亮,不负公子栽培。”崔十八一个麻利地磕头之后站起身来,狞笑着退了下去。 此时的方唐镜正在与汪芷计算,几人逛了两遍,基本上搞清楚了今日人市里的男子和女子数目,正商量着要不要全部都买了。 “男子八十九人,健康的七十一人,女子二百五十三人,健康的二百四十五人,我的意思是先将那些健康的全都买下。老伍,能不能腾出地方安顿这些人。”方唐镜问道。 女子比男子多,这很正常,一方面市场对女子的需求比较大,另一方面女子都被家里视为赔钱货,实过不下去了,即便要卖儿卖女,首先想到的也是卖女保儿。 恰恰方唐镜要办起的制衣产业,最需要的就是女子,所以女子是有多少便要多少。 伍捕头愁眉苦脸地道:“后衙怕是不行,只能安置在监狱,只是怕会吓着了他们。” “这个,我来想办法,就先安置到锦衣卫千户所,那里的校场地方够宽,就算安置百人都没问题。”汪芷这次相当靠谱。 锦衣卫?很好,侯明他们也正好利用起来,劳力能用就用到尽,很西厂!方唐镜点头。 “今早我看过昨日的汇总,现在咱们松江府还有一些流民,虽然不多,也足有三百人,可以调过来,从流民里招募工匠,先安排他们平整乱葬岗的土地,搭造棚子住人,下一步就开始挖地基,冲墙建房。” 这些都是方唐镜规划好了的,大概跟汪芷说一说,后续会交给她完整的建造书,让她按图建造。 “女子就由丽娘安排好分班,分为十个班,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由璇姐儿教她们裁缝技术。” “璇姐儿教她们?”汪芷有点小兴奋,似是看到一万两银子在向自己招手,便喜滋滋地提醒道:“别忘了咱们的赌约。” 璇姐首次听说要自己当裁缝教师,顿时吃了一惊,相当不自信地摇头道:“公子,我不成啊……” 方唐镜笑着打断道:“只是教一些基本的技能,别怕,本公子有的是办法,明日先传授你无上妙法,后日保你一教就会。” 我能不能反悔?汪芷小心肝在隐隐作痛,损失的可都是银子啊! 会的没自信,不会的反要教会的,还胡吹大气,汪芷更加笃定自己赢定,这赌注当初还是定得太小了啊,怎么办,能不能反悔定个大点的? 就在汪芷心情最佳的时候,几人眼前一暗,四面八方呼啦啦一下围过来三四十人,里三层外三层,将阳光都遮蔽了大半。 而且这些人十分专业的样子,分出十余人隔开了伍捕头他们,大部全都围住了方唐镜四人,当真是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几位简直就是福从天降,撞上泼天大运,我家公子有好事相告。” 第288章 得偿所愿 福从天降? 被粗暴打断谈话的方唐镜和汪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彼此的愕然不解和愤怒。 这家伙是谁?他背后的主人是谁?他要干什么? 如此无礼的家奴,其主人涵养可想而知。 獐头鼠目的崔十八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鼻孔朝天且唾沫飞溅地傲然说道: “鄙人乃是当今南京吏部左侍郎崔大人,的公子崔白之,崔大公子,的亲随,崔十八。” 方唐镜无语,明明一句话,被这家伙分成几段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是个结巴佬。 不过崔白之这个名字似乎听谁说过,对了,是和徐鹏举这厮闲聊时说过,南京城四大恶少里的一个,不过,这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失敬失敬,不知贵主人有何见教?”很是敷衍地拱了拱手,方唐镜道。 报完名头之后,崔十八说话终于正常,他看着方唐镜,施舍般说道: “我家公子看上你两位女眷,派鄙人来告之你这个喜讯,好了,现在话带到了,你们可以去当面跟公子谢赏了……” 这……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当然意外,居然有人敢欺负到西厂厂督妹子的头上?如此色胆包天之徒,方唐镜头一次见,真有一种时空颠倒,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然惊喜,生活如此乏味,如果天天有这般无脑的蠢货主动送上门来调剂,倒也喜闻乐见,这个世界会因此而美好许多。 汪芷和丽娘当然对什么南京左侍郎毫无波澜,但璇姐儿就不行了,她哪里经过这般场面,顿时害怕得不得了,不知不觉间已躲到了方唐镜身后,小手拽着方唐镜的衣角不放。 她这种小白兔般的举动当然逃不过崔十八如鹰般锐利的眼神,相比发呆的其余三人,这才是正常人面对强权的反应嘛。 崔十八顿时就得意地大笑道:“小娘子莫怕,我家公子风流倜傥,最会疼人,若是伺候好了公子,再帮他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不但你一辈子富贵不愁,就是你的家人一辈子吃香喝辣也唾手可得。” 这里很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崔十公说到“吃香喝辣”会如此得意,因为这个词在当时乃是上等人专用,香就代表了高档,辣则代表了金贵。 因为当时并没有辣椒,主要是汤里放香料调味,尤其是放胡椒,又香又辣,而当时胡椒可是金贵之物,价格差不多堪比黄金,非大富大贵之家用不起。 对方如此嚣张,铁定是豪门里的恶奴,璇姐儿愈加地瑟瑟发抖起来。 方唐镜眼珠一转,谄媚地一笑道:“这位大管家,崔公子大名如雷贯耳,学生早有心结交,今日相逢,何幸如之,不过此事有点小小麻烦,还请大管家容学生分说。” 方唐镜这声大管家叫得肉麻,汪芷等人却知道方唐镜是在开始打什么坏主意了。 崔十八原本地位跟杂役也差不多,从来在府里都是被人呼来喝去的角色,挨打也是常事,此时虽然地位提高,却也从没听到过有谁称呼他为大管家。 大管家乃是他内心里为之奋斗终身的大目标,此时陡然从方唐镜这个社会地位不低的读书人口里说出来,怎能不让他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读书人就是有眼光啊!于是他决定点拔点拔这个颇有眼力的读书人,大手一挥道: “你这书生倒也知情识趣,若能跟着公子,少不了你好处,我告诉你,咱们公子对读书人也是很有一套的,只要你伺候好了公子,公子一高兴,帮你疏通疏通,今科一个举人就到手了,是不是很划算。说,有什么麻烦。” “学生汪直,多谢大管家指点!”方唐镜笑得更加狗腿十足,指了指汪芷道: “其实在下十分仰慕崔白之大公子,早已恨不知身上插了翅膀能飞过去拜见公子,奈何我一行四人,此事却是由堂弟作主,他乃家中嫡子,事事都需听他的。” 嫡庶不和,此事古难全,理解,这等小事在公子面前算是个事吗? 崔十八横着眼扫了汪芷一眼,他对这个冷着一张臭脸,居然不奉承本管家的人殊无好感,便冷声喝道: “原来是你这兔儿爷作主,哼哼,今天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这就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事实上,当一个人很生气很生气,生气到超过某个阀值的时候,他的神情未必是愤怒的。 比如汪芷,没招谁惹谁,原本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看热闹的美男子,殊不料陡然就被方唐镜卖了不说,还被人一口一个兔儿爷,当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于是汪芷笑了。 笑得八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通常老虎露出獠牙都是要吃肉的,尤以母老虎更为凶残。 “相逢不如偶遇,晚生也早就听说过崔公子的鼎鼎大名,既是如此,贵管家前头带路,晚生自当当面向崔公子道谢,多谢这一场造化。” 说实话,方唐镜和汪芷都好奇得不得了,那位崔公子是何等样人? 崔十八很满意这四人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省了自己不少力气,以往那些人为公子办事,哪次不是弄得哭爹喊娘,甚至很多次还是以血淋淋的场面收场,哪里比得上自己一出马就手到擒来,可见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当然,崔十八对于汪芷和方唐镜二人也是相当鄙夷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也告诉了崔十八,读书人有多不靠谱。 崔十八很快带着四人进入到太白楼二楼,一位面面白如雪的白面公子正傲然俏立,方唐镜和汪芷都惊得不敢直视。 没办法,任谁把粉底敷到可以涂墙的程度,还打上腮红的话,别人都会不敢直视的,除了一个“俏”字,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可以描叙。 “公子,小的幸不辱命,四人均已带到。”崔十八熟练无比地一个头磕了下去,大声禀告。 “好,好,好,下去领五十两赏银。”崔公子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在楼上看得分明,四人似乎十分配合,相当主动,于是崔公子大手一挥,不吝展现自己挥金如土的一面,出手就赏了崔十八五十两。 他相信自己如此视钱财如粪土的举动,一定会给四个新人留下深刻无比的印象。 英俊多金,背景深厚,跟着这样的主子,该当是他们的梦想才对? 崔十八大喜,公子虽然在女人身上向不吝一掷千金,对下人们赏赐却从未超过一两,这一次算是破了天荒,生怕公子反悔,崔十八连滚带爬地下去领赏去了,反正公子身边还有四个如狼似虎的贴身凶徒,也不怕这几人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崔公子没有想错,他这番举动确实让方唐镜和汪芷心动不已,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眸里看到了闪闪发亮的银子光辉。 要知道,他们现在办的事每一样都要花钱,别看帐面上银子不少,可大头现在还是要紧着方家村那边,然后才轮到成衣产业,还有“皇恩新区”,各县救灾及重建生产,按照预算,各处都是紧巴巴的,地主家也没多少余粮啊! 现在陡然多出一个大金主,两人怎能不笑颜如花? 当然,两人笑了,两女虽不大明白,也就跟着笑就对了,一时间花枝招展,满室皆春。 四人的笑容落在崔公子眼里,自然就是自已挥金如土的行为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让四人产生得遇明主的知己之感,发出了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笑容,我他嬢的真是个天才! “早听说崔公子激扬人生,挥金如土,乃是秦淮河最受欢迎的风流财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学生佩服佩服。”方唐镜欢喜赞叹。 “崔公子这般豪气干云的财子,就是放在北京城也是少见,晚生同样是十分佩服不已的。”汪芷笑得媚眼弯弯,又转头对丽娘和璇姐儿说道: “崔公子也不是外人,你俩不必拘礼,除了面纱,上前拜见崔公子。” 两女娇柔地应了一声,轻轻除下面纱。 崔公子可是男女通吃的,见到方唐镜和汪芷两人已是心痒难耐,勉强还能克制。 待见到两女羞羞答答地除下面纱,璇姐儿是他一眼就看好的,是个人都知道,这绝对是好生养的。 等到丽娘姿容一现,崔公子顿时就眼珠子险些暴突出眼眶,惊为天人,这小娘子,完全可以跟花魁娘子一比高下啊! 两条小蛇般的鼻血就再不受控制地直冲了出来。 不过崔公子根本不曾发觉,或者发觉了也根本不在乎。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都能成,崔公子欢喜得都要爆了! 第289章 待宰羔羊 岁月静好,阳光灿烂,所有人的笑容都是如此明媚。 崔公子笑得肆无忌惮,一下子收获四个可遇不可求的极品,是个人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崔公子已经在憧憬大被同眠,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的美好生活了,美得飞起。 以强凌弱,仗势欺人的感觉,真好! 丽娘和璇姐儿也在笑,反正两位公子都在笑,作为贴心人,也是要笑的。 方唐镜和汪芷自然是笑得不要不要的,止都止不住,如同两只小狐狸。 按程序来说,客人拜会主人,一般都是客人先开口寒暄,说些奉承的暖心话。可崔公子见对面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实在等不急了,哈哈笑道:“两位贤弟携美来访,实是……” 话刚出口,方唐镜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打断道:“抱歉,崔公子,我们这边还有点小事,等我们商量完了再跟你详谈,不会太久,稍安勿躁。” 崔公子有点懵弊,什么玩意?临时起意的坐地起价?算了,本公子也不在乎多出两个钱,只要别让本公子等太久就好。 方唐镜说完话已不再理会崔公子,不知从那里拿出一把折扇扇了扇,微笑着问汪芷道:“三七开怎么样?我七你三。” 汪芷夹手夺过扇子,比方唐镜更熟练地扇了扇,嘿嘿一笑道:“又想占我便宜,我七你三还差不多。” 方唐镜夺回扇子,啪地一声在手里拍了拍,坏笑道;“你能不能讲点道理,这头肥羊毕竟是出现在我松江地面的,我忝为地主,占大头绝对不过份。” 汪芷蛮不讲理地又夺过扇子,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厂卫讲道理,咱们只讲拳头,拳头大的便是过江强龙,地头蛇什么的说了不算,谁家拳头大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个。” 方唐镜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一把折扇刷地一声打开,边扇边玩笑道: “便是讲拳头大我也不怵你,巡检司三百杀才就在附近,本公子一声令下,就将这肥羊拖出去倒吊天灯,保准他最后一钱银子也心甘情愿奉上,你连一钱好处都落不到,信不信?” 汪芷用扇子压住方唐镜的扇子,讥笑道: “看看,不专业了,我西厂布在江南的三千儿郎有能力有信心,保证让他尝遍七十二种酷刑之后,不但将家底奉上,最后还要哭着喊着谢我,你行吗?” 方唐镜折扇反压了上去,毫不示弱地大笑道: “虽说酷刑在下及不上你,但你莫要忘了,书生杀人从来不靠武力,你可以吃定他,我也可以吃定他爹啊!这头肥羊人称南京城四大恶少之一,我一纸文章便可让他父子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然后天下人还要唾骂他是名教罪人,你说这大头该归谁?” 汪芷抽回折扇,虚点了两下,奸笑道: “诛心太慢,我西厂对付这些狗官有的是办法,不妨教你个乖,对付贪官,直接抄家才是王道,锦衣卫十三太保的抄家千户打听一下,皇家御用,你就是把银子藏到蚂蚁肚子里也给你搜了出来。” 方唐镜到底是不够专业,气势软了下来,不甘地干笑道: “他爹好歹也算是副部堂级的大官,你西厂也不敢说办就办了,还不如让我的地方巡检司出手,绑完撕票,然后往海里一扔,随便报一个路遇倭寇多好,干手净脚又毫无后患,你什么也不用做,平白就分得三成,很值的,考虑一下。” 汪芷叹了一口气,嗤笑道:“你不懂的,太祖规定,官员贪腐五十两银子就可以揎草剥皮,我们西厂初到江南,急需找一个够份量的贪官杀鸡儆猴,本来还没什么头绪,谁知这货父子自己撞到枪口上,哪里有肥羊送上门来不杀的道理,你在一旁看热闹,白捡了三成,知足。” 方唐镜还想最后抢救一下,强笑道:“咱们可是好兄弟,三七也太少了,四六如何?” 汪芷在银子上是分毫不让的,狞笑道:“若不是好兄弟,现在就是我全都要了,哪还有你的三成。” 方唐镜苦笑道:“好,三成就三成。” 其实方唐镜心里已在窃笑,这事他心里最高期望值也仅仅是两成,能忽悠到三成已是意外之喜。 毕竟能名正言顺地拿下这坑爹货的只能是西厂,汪芷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自己动动嘴皮子就占了三成,心里早已偷偷乐开了花。 屠夫当着肥羊的面讨论如何分割肥羊身上的肉,自然是不用考虑肥羊本身的意见,就算肥羊反对也是无效的。 两人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把崔公子当成了空气,堂而皇之争论分赃事宜,完全没有想过崔公子内心的感受。 崔公子先是莫名其妙,这两人莫非发了疯,说什么黑话,什么三七分的,听不懂。 接着就是被无视的愤怒,然后就是愕然,似乎自己被人无视很有道理的样子。 然后就越来越离谱了,两人简直在讨论地狱故事,听着都让人眼皮子直颤。 渐渐就听明白了,这里面争论的焦点好象是自己?可自己怎么就插不上话的感觉,自己总不能说,“兄弟,分我一份”? 再然后崔公子剩下的就是骇然了,这两货不但吃定了他,还要连他爹也要一起吃干抹静,斩草除根,当真是毒辣得紧啊! 而且别看两人象是开玩笑,可有这样开玩笑的吗,尤其他们还自称厂卫,吓死个人了。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崔公子脸上笑容早已枯萎,色厉内荏。 方唐镜笑而不语,反正就是吃瓜也能拿三成,又何必多费口舌。 汪芷面不改色心不跳,直言不讳:“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厂方唐镜在此!” 方唐镜吓了一跳,怒视汪芷,你乃乃的,你冒哥的名是几个意思? 汪芷不屑地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 “你前面冒本公子的名,本公子现在不过还了回去,不然你以为三成很好拿么?” 方唐镜无语,开个玩笑你便当真,小气。 “崔公子,你看这该看的也看了,该听的也听了,该笑的也笑了,咱们是不是该谈谈银子的事了?”汪芷追问,神闲气定。 “西厂方唐镜?”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说过,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对方是西厂的人! 凶名赫赫的西厂,这就够了。 “敢,敢问有何凭证?”崔公子面无人色,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不过仍然还是可以有抢救机会的,西厂虽然是洪水猛兽,可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拿捏一个吏部侍郎公子的,所以崔公子仍是壮着胆子问了出来,现在只能拼爹拼关系了! 汪芷微微一笑,秀气修长的手指晃了晃,一面黑底金字的令牌出现,只一闪便消失无踪。 方唐镜在旁边看着,这个动作怎么这般眼熟? 对了,这不是电视剧里阿色的招牌动作么,证件一亮,“警察办事!”帅得不要不要的! 令牌虽只一晃而过,崔公子却跟见了鬼似的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 他可不是没见识的乡巴佬,见识过锦衣卫各种等级令牌的,据说西厂的令牌也是依此划分的,可看这面令牌,听都没听说过,如果不是假冒的,那……很可能就是西厂最高级别的令牌 一个面上连毛都没长出来的小子随手就拿出一面西厂最高级别的令牌,这……这不可能? 当然可能,比如自己如果偷了自己老爹的印信出门狐假虎威,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这小子说不定他爹就是西厂某个大人物? 想到这个最可能的不可能,崔公子跌坐在地上,顾不上屁股开花,整个人都懵弊了,如何是好? 反倒是他身后四个恶奴胆气逼人,眼神不善地盯着方唐镜四人,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扶起崔公子,压低声音道: “公子,事有反常,不如将这四人绑了到无人处,那小白脸先前说的有理,这年头倭寇横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崔公子此时早已六神无主,有人出主意,也不管是不是馊主意,便如同捞到救命稻草一般,顿时整个人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对啊,自己怕什么? 此时这四人小命就捏在自己手里,该怕得不要不要的是他们才对啊,怎的自己反倒怯了?不存在的嘛! 崔公子目露凶光…… 第290章 第一桶金 崔公子目露凶光…… 丽娘相当自觉地挡在了两个大男人的前面,而方唐镜和汪芷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丽娘挡在了前面,璇姐儿自然也是咬着牙挡了上去,不过被方唐镜拉到了自己身后。 丽娘是谁,武力值多高方唐镜不知道,不过若按十级划分的话,估计起码八点五级,接近九级的顶尖高手,吃定这几个人当然是分分钟的事。 丽娘是艺高人胆大,璇姐儿上去就是分分钟送人头的份了。 “卑鄙无耻下流!”崔公子破口大骂。 方唐镜和汪芷理所当然的行为,看在崔公子眼里就不同了。 在崔公子想来,这几人明知自己对丽娘色授魂与,偏偏就让这样一个弱女子顶在前面,原以为自己就够卑鄙的了,可与这两人一比,实在自己还是太年轻,太嫩了好不好,人家小小年纪,就已经比自己还要卑鄙百倍,行事毫无底线,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顿时崔公子便感觉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有义务有责任把两个小娘子从这两个恶贼的手里解救出来。 可看着丽娘那千娇百媚的脸,那一声“给老子上”怎么都说不出口,万一打坏了美人怎么办?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 便在这时,厅门“蓬”的一声被人撞开,半边门都倒塌了下去。 崔十八满脸血污,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尖声道: “不好了,公子,外面来了一大票锦衣卫的杂碎,见人就打,兄弟们都被打成了血葫芦,小的拼死逃了出来报信啊!公子快逃!” 那恶奴急了,撺掇道:“事急矣,公子,要快啊!” 汪芷笑眯眯地看着喘气如狗的崔十八,嗤笑道: “倒也是个忠心的奴仆,崔公子,要逃可要快哦,不然锦衣卫的杂碎冲上楼来就不好了,我不妨指点你一番,这里只是二楼,跳下去也摔不死人,最多是个残废,反正你身后的四个杀才也能背着你逃亡,没事,要紧的是要当机立断。” 崔公子只感觉一阵阵尿急,顾不得汪芷的冷嘲热讽,跑到栏边一看,整个人腿都软了。 太白楼当真不高,纵然他这样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跳下去也未必会残废。 可下面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明晃晃的钢刀照得人心里生寒,为首数人穿着的正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四名恶奴跟在身边,看到下面的情形,俱都面色铁青,不过这四人皆是手有血案的亡命之徒,绝不会束手就擒,又是那为首的恶奴道: “公子,不如绑了这四人为质,他们敢不放行?” 崔公子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也只能这样子了,折在这里,一切就都完了。 原以为松江水浅,哪里想得到这里还藏着西厂这头怪兽,只能逃了,待得逃回南京主场,依靠庞大的人脉和关系,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给本公子上,将这四人一起绑了,谁敢反抗,打断手脚。”崔公子咆哮。 嬢的,你们以为本公子不会打女人么,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桃花朵朵开! 四名恶奴早已蠢蠢欲动多时,此时崔公子发令,四人便如恶狗一般扑了上来,齿牙咧嘴的,加上为了速战速决,四人都已抽出了钢刀,倒也十分凶神恶煞。 “唉呀,我好怕怕!”汪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此时自然是兴高采烈地看着热闹,就差搬一张小板凳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嗑瓜子了。 看到兴奋处自然是要拍手鼓掌的,推波助澜是吃瓜群众必须的义务啊! 汪芷刚想拍手,不料小手一紧,被人紧紧捂住。 方唐镜表面平静,实则内心那是相当紧张,虽说对丽娘有信心,可万一呢有某个恶奴漏网呢,毕竟是四打一,万一疏漏了呢? 不知不觉间,方唐镜的手就握紧了。 方唐镜当然不知道自己握的不是自己的手,汪芷又羞又恼,这登徒子又来占自己便宜,要不要打得他妈妈都不认他? 就在汪芷小粉拳握得格格作响,怒气值已经满槽,准备给某个登徒子一万点暴击的时候,一个身影扑到方唐镜身前,“公子别怕,璇儿保护你……” 璇姐儿虽然瑟瑟发抖如同一只鹌鹑,却是闭着眼睛咬着牙挡在了方唐镜身前,汪芷蓄力到了极点的一拳已经挥出,眼看就在打在璇姐儿身上,来不及多想,五指伸展,化拳为掌,“啪”的一声拍在了璇姐儿的肩上。 “啊!”的一声尖叫,璇姐儿整个人扑倒进了方唐镜怀里。 方唐镜压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经被璇姐儿本人加上她承受的大力合在一起压得倒了下去,“咚”的一声,还是后脑先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前阵阵发黑。 而方唐镜此时还紧紧握着汪芷的手,汪芷自然是无可避免的被两个人的巨力加上她打出去的冲力一拉,毫无悬念地被拉着倒了下去。 毫无疑问,方唐镜非心甘情愿地享受了一把温柔满满的感觉,若是旁人能有他这般左拥右抱的艳遇,怕是打破了头也要抢着上的。 可真实的感受是,方唐镜作为垫底的那个,自己摔了不说,还要作为人肉沙袋承受两人的伤害输出,只觉得全身便如散了架一般,没一处细胞不在哀嚎,果然应了那句老话:“最难消受美人恩”! “怂货,孬种!”崔公子哈哈大笑,眼见自己一发威,三人就吓得不支倒地且缩成一团,不由胜券在握,成就感爆棚……自己当真是霸气侧漏,不战而屈人之兵……古之张翼德长板坡大喝一声震死敌人也不过如此了罢! “小娇娘,跟着这两脓包有什么好的,你乖乖从了本公子…保你天天快活胜神仙…”崔公子大声嘲笑“两个怂货”,一边不忘向丽娘大抛甜言蜜语威胁利诱。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满堂都是小娇娘天女散花般的丽影,搞什么搞,关键时刻出现了幻觉? 可明明是幻觉,耳里传来的却是更加不真实的声音,难道说不仅仅是幻觉,还伴随着幻听? “唉呀!”,“不好!”,“我…草!”,“饶命!” 绝对是幻觉加幻听,崔公子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果然那满堂的丽影已经消失。 当然,仍有明证证明自己是产生了错觉,比如现在的场景。 四名恶奴已是躺在地上不住哀嚎,手脚呈现不正常的歪斜,那种角度是正常人类不可能做得出来的,除非是有人打断了他们的手脚摆出来的造型。 谁若敢说这不是幻觉,崔公子都敢跟他玩命,四条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凶徒被人瞬间打折手足,这怎么可能! 丽娘没理会陷入了深深自我怀疑的崔公子,转身将三人扶了起来,若不是三人突然倒地,丽娘也不会使出如此辣手的狠招,瞬间重创四人。 方唐镜摔得最重,后脑起了一个大包,璇姐儿手忙脚乱地帮他按揉。 汪芷摔在两人身上,经过双层减震之后半点也无碍,把玩着折扇敲了敲崔公子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崔公子,现在是时候谈谈了?” 尖锐的疼痛让崔公子清醒了过来,只觉得悲愤莫名,头一次体会到强权下的被凌辱的滋味,不顾泪流满面,忍不住愤愤不平地骂了出来道: “你,尔持强凌弱,仗势欺人,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而已,算什么真本事?” 崔公子当然不认为汪芷就是西厂的大头领,他以为这娘里娘气的家伙最多和自己一样是个官二代罢了。只是自己命不如人家好,别人有一个西厂当大官的爹,拼爹完胜了自己。 便在这个时候,“蓬”的一声,厅上的另一扇完整的门已被踹飞,侯明大步走了进来。 见到坐在地上的方唐镜似乎受了惊吓不轻的样子,不过有婢女在照顾,似乎已无碍。 又见到汪芷,忙恭敬抱拳行礼道:“小人侯明,救援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大人?崔公子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这娘炮不是二世祖? 汪芷看也不再多看一眼软倒在地上的崔公子,微笑点头,“无妨无妨。” 老娘可是凭实力持强凌弱的,还别说,这感觉,挺实惠! 西厂的第一桶金终于有了着落。 第291章 贵宾待遇 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崔公子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而是被西厂番子小心翼翼地供了起来。 不得不说,有钱人不论在哪里都能享受到与众不同的特权。 崔公子享受到的是真正贵宾级别的待遇,西厂番子不但好吃好喝好地将他供了起来,还不惜暴露内部机密取悦于他。 比如,西厂会每天安排崔公子例行巡视锦衣卫刑房,这个刑房一日游乃是工作的重中之重,由专业技术人才向参观的崔公子详细地讲解各种秘不示人的刑具用法。 有时还会拉出个把死囚来当场演示,务必让崔公子感同身受。 参观的过程中,陪游的西厂百户总会加以补充说明,十分不屑地贬低锦衣卫的技术落后于时代主流,同类型的产品,在京城的西厂已经升级换代了若干次,有机会让崔公子见识见识真正的顶尖产品云云。 当然,一日游之后,总会有人小心地询问崔公子对今天的安排是否满意,若是满意,能否给予一定的物质鼓励? 崔公子当然是相当满意的,于是就会在一本明码标价的帐本上十分潇洒地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大名。 然后来人便会屁颠屁颠地拿着帐本一溜小跑地离开,满脸喜色。 不要误会,这是一本相当普通的帐本,上面记载的是锦衣卫七十五种刑罚中每一种的赎买价格。 每一种刑罚都是明码标价,要想不轮番试上一遍,就必须赎买。 “太黑了,太黑暗了,你们怎么不去抢?”这是崔公子第一次见到帐单时的反应,简直黑过墨斗。 比如最低的鞭刑演示费,就要十两之高。而中档点的十指穿心,居然要三十两之多。高档点的炮烙竟然要百两。 最离谱的是所谓的创新刑,象什么在身上涂上蜜糖让蚂蚁啃咬之类更是要价高达三百两之多。 简直是无法无天,人神共愤! 纵然是崔公子见多识广也是目瞪口呆,这般变着花样的要钱,怕是沈万三也要被玩成穷光蛋?! “公子高见,小人初时也是这般想的,可咱们督公说了,这比抢要划算,既然如此,何需去抢。”陪同的番子当然就是那位崭露头角的常百户常风。 说实在话,西厂草创,全凭汪直一股蛮劲打江山,手下没几个人才可用,正所谓“可以马上打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现在时局平稳下来,便要开展队伍建设,象常风这样的人才自然是要多多历练。 这次汪芷南下,就特意抽调了一批精兵强将,其中就有常风。 不得不说,这常风从小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老爹老妈望子成龙倾尽家财供他读书,结果也只是考了个县童生,连府童生都没过,害得他爹差点吐血而死。 好在家里是世代相袭的锦衣校尉,勉强还能混一碗饭,后来西厂招兵买马,常风是头一批应征入列的。算得上是根正苗红了,乃是重点栽培的对象。 昨天的行动,就是常风和侯明这两人紧密合作的结果。 这也是汪芷的聪明之处,西厂在地方的力量薄弱,远不如锦衣卫根底深厚,汪芷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入驻当地锦衣卫,越俎代庖接管了松江府锦衣卫千户所。 利益绑定才能让人死心塌地,汪芷从方唐镜那里得到灵感,许诺一年分三万银子分红给松江锦衣卫,大棒加胡萝卜,一下子就将松江锦衣卫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大老板都如此给力,手下人办事哪敢怠慢,所以常风一接到命令就意识到,表现的机会来了。 常风虽然读书不成,玩歪门邪道却是不可多得的一把好手,一到松江就把方方面面的情况打探得十分清楚,尤其是跟自己大老板走得最近的方唐镜,更是着重打听的对象。 这一打听,顿时就被方唐镜的事迹惊住了,随后他就深深的知道,为何连大老板都对方唐镜恭敬有加,没别的原因,人家能弄钱啊,还一弄就十几二十万的,牛人啊。 后来一了解细节,打听到方唐镜整治胥吏,将所有胥吏弄成穷光蛋的手段,更是深受启发,这用在咱们西厂,可是一条创收的无上妙法啊! 从常风理解来说,西厂不单单是皇上的鹰犬,也是为皇上服务的机构,既然是服务机构,那么为某些人提供服务,收取适当的费用也就相当合理了嘛。 这崔公子可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受益者么。于是崔公子若是不想挨上七十五种刑罚的任何一种,他就必须乖乖的将七十五种刑罚共计两千七百五十八两银子的赎买费交清。 当然,在商言商,量大多优,崔公子这样的优质大客户只需要交三千七百两的整数即可。 参观完刑房便又到了午餐时间,对于崔公子这样的尊贵客人,西厂方面是提供有专门的小厨房和菜单点菜的。 崔公子拿起菜单,上面写的倒是琳琅满目,松江府该有的应有尽有,即便是没有的也能想办法预定,充分体现了对客人的尊重。 虽然沦落到了阶下囚,但应有的待遇还是一样不少,这点让崔公子很满意。 当然,崔公子也是抱着挨宰的心思翻开这本厚厚的菜谱的。 出乎意料,菜名看得懂,价钱就真看不懂了,上面尽是圈圈叉叉写的什么玩意。 这个时候常风就十分耐心的开始讲解,这是方唐镜公子推行的那什么阿拉数字,十分简便易懂,什么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小数点……等等。 崔公子智商并不低,一教就会,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看明白了每道菜的价格。 常风十分殷勤地说道: “崔公子一定要放开了吃,这里的菜肴全是由松江名师所制,绝对物有所值,你看不但是菜肴丰富,就连酒水也是品种众多,三蒸三酿的吐鲁番红酒都能为您弄来,只比外面贵了一点点,相比起咱们的贴心服务,绝对天地良心价,再说好酒配好菜,一醉解千愁,何乐不为呢?” 常风最后一句话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这里除了买醉,崔公子还能如何? 那位方唐镜公子(崔公子一直以为汪芷就是方唐镜)已经跟他说过,可以让他写信回家,派人过来谈赎人的问题,在此期间,他只需耐心吃了睡睡了吃即可。 再看那些初学会的阿拉数字,默默比较了一下价格,似乎确实只比外面贵了一点点,一个那什么不起眼的小数点的位置而已,也算物超所值。 就算点上十个八个菜,比起那什么“参观费”,简直便宜了七八倍,大头都扔了,还在乎这最后一哆嗦么? 于是崔公子大笔一挥,就此买醉。 一抬头,便见常百户泪流满面,崔公子一阵鄙夷,还说是京城来的呢,真真是没见地世面的乡巴佬,本公子心情不佳,这才一次只点了两百两的菜肴,若说起平时的醉生梦生,千金买笑,怕不是要吓死这没见识的土包子! 崔公子又找回了一点自尊。 他并不知道,一个小数点的位置,相差就是十倍的价格,常风是喜极而泣好不好。 崔公子就是这样豪爽,财产每天以五千两为单位在流失。 当然,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有多肉痛,毕竟他从小钟鸣鼎食,又是家里的独苗,哪里会懂得生活的艰辛,一切有他老爹罩着。 西厂的第一桶金终于有了着落。 这对于汪芷来说意义非凡,非常重要。 象征着西厂从此走向独立自主,不再是负债经营,迈向赚钱怪兽的第一步。 第292章 谣言漫天 方唐镜这几天只安静地读书,考期越来越近,方大相公当然是天天头悬梁锥刺股玩了老命的学习 好在有秀娘的小灶和璇姐儿无微不至的照顾,读书什么的倒也不算太枯燥。 当然也有烦恼,自从将人市里的姑娘一股恼全买了,松江府里就流传着方小相公的种种小道消息,每一条都十分不阳光,让人想入非非的那种。 这倒也罢了,最烦人的是这些消息传开之后,隔日便有人带着美女上门投献,或求办事,或求方便,凡此种种,让人烦不胜烦。 后来方唐镜索性让汪芷派了大队锦衣卫人手守门,专门驱赶闲杂人等,才总算有了安心读书的时间。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就被汪芷打断。 汪芷穿一身黑色儒衫,肤白胜雪,手持玉骨折扇,腰间束着绣金云纹腰带,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 方唐镜蹙眉:“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张扬,咱们是要去教人学裁缝,不是去选秀女。” 汪芷翻了一个白眼:“近期松江府传说方大公子艳服齐天,风流无边,凡是美女均来者不拒,我可不想那些女工三心二意,还没学会裁缝心就飞走了。” 璇姐儿乃是女教头,早已打扮利落侯在一旁,听汪芷这么一说,觉得冤枉了公子,忙帮着公子开脱道:“汪公子别听那些人乱嚼舌根,咱们公子才不是那样的人。” 汪芷不语,只上下打量璇姐儿,直看得璇姐儿俏脸飞红,躲到了方唐镜身后,汪芷才长叹道: “你都快成花痴了,还在为他开脱,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对了,还有你,秀娘,别跑,说的就是你这个真花痴。” 秀娘早就小脸发烧,放下一盘糕点作贼似地跑了,太羞人了,自己最多看公子时间长了一点,最多悄悄的自言自语多了一点,最多偷笑多了一点,至于吗? “老实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看我象这样的人吗?”方唐镜正色道。 汪芷也正色道:“老实说,你象!” 方唐镜无语,他实在很怀疑,汪芷这妞是不是练过气功可以把别人气死。 这当真是无妄之灾,这些流言说好听点,是把他方唐镜捧了起了,风流才子嘛,在这个缺少八卦的年代,人们能尽着自己的想象说上一年不重样。 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在煽动民愤,不患贫而患不均,别人都在苦哈哈的寒窗苦读,凭什么你就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这是在挑起读书人的妒忌之心。 方唐镜早已想到,每到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考试前,便是各种流言汹涌澎湃的时候,任何朝代都免不了,此时冒出他方唐镜的谣言也不算太稀奇。 人若是一有了恶感,便会将之诉诸于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经过无数道加工,方唐镜最后的形象铁定是无耻霪贼,读书人之耻,道德败坏,斯文扫地,那他即便是学问再好,也注定要在考场中被刷下来。 所以若是小看了这谣言,定会付出惨重无比的代价。 “谣言啊谣言,三人成虎,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不行,这定是有心人在推动,要查!严查!”方唐镜在屋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 “查?怎么查?”汪芷摇头,谣言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堪称是最小付出最大收获,性价比逆天的攻敌手段之一。 所谓的“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是没错,可世间芸芸众生,又有几人是智者,九牛一毛而已,谣言该怎么传还是怎么传。 便是官府想管也没法管,更别说这种桃色新闻,不涉及造反、妖邪、天象、谶纬、变乱的谣言,任你那级衙门,连理都懒得理。 而且汪芷也并没有认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是不是反应有些过激了?哪次考试之前不都是谣言满天飞?不是你方大公子就会是李大公子,不值当大惊小怪?” 方唐镜眼前一亮,汪芷的话没错,不是自己可以是别人啊,没有谣言自己可以制造谣言嘛,只要有一个更吸睛的话题,瞬间就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好不好。 “贤弟,你实在是个天才!”方唐镜实在忍不住夸了起来。 “虽然我也这么认为,可还是不太明白你的话。”汪芷有些蒙。 “这次谣言来得凶猛,好在我反应也还算及时,虽然此时时间有些紧,要追查源头是不可能了,但转移矛盾,混淆视听还是能轻易做到的,这就需要你们西厂这些专业人士了。”方唐镜一边斟酌一边布置。 汪芷对方唐镜的话更加糊涂,“专业?哪方面的专业?” 方唐镜便吩咐道:“首先,我搬到锦衣卫千户所,对外你就宣称我犯了事,把我关起来;第二,出动西厂和锦衣卫去追查谣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方唐镜便顺手拿起纸笔与汪芷写写画画,两人又仔细商量了一下各种可能出现的细节问题。 最后汪芷叹息道:“要不我和你调换一下位置,你来做厂督!我来读书,可好?” 方唐镜正色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注定要走清流这条路,千古流芳的人物,什么厂督,提也休提……” 汪芷啐道:“伪君子!” 方唐镜也叹息道:“国家成了这个样子,对付奸佞小人便只能比这些人更奸,这才是救国之道啊!” 汪芷道:“借口。” 方唐镜长叹:“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时身便死,千古真伪复谁知?” 汪芷只得转移话题道:“咱们的打赌还算不算。” 方唐镜便道:“说好的事,怎能不算,不过两件事都很重要,须得同时进行才好。” 于是,当日不知什么时候,松江府里便流传出了一桩劲爆之极的消息: 松江府有名的秀才,府尊的师爷方相公竟然被捕了。 事情是这样的,南京来的一位权贵子弟,据说是户部侍郎的亲儿子,要来松江选妾,当日放出豪言要将人市所有女子买尽,选中的自然就是做了府中玩物,选不上的打发到自家开的青大赚一笔。 总之就是逼良为倡,冲着祸害好人家女子来的。 方相公忝为府尊师爷,一贯品行高洁,自然不允许此类事情发生,于是亲自找那位崔公子理论,好言相劝不成,双方遂起冲突,方相公一怒之下,便派兵将这恶少抓了。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也算一桩大义凛然为民除害的好事,不料权贵就是权贵,人家崔公子手腕通天,他爹直接就在南京指使锦衣卫到松江拿人,现在已经将方唐镜抓入锦衣卫牢中。 方公子身陷牢狱,便是府尊大人也正急得跳脚,想尽办法也没能将方唐镜捞出。 当然,随后数日又有无数关于科考的小道消息广为流传。 比如松江府曾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梦之队”十大书生,某某跟科场考官是师生关系,某某跟今科副主考是世家之好,更有某某花巨资提前买到了今科试题,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目睹一般。 一时之间,松江府舆情沸腾,如同无数乱麻纠缠,方唐镜之前那点子桃色新闻不但随着他被捕不攻自破,还生生拔高了不少,当然,热度也没能维持多久,就被更加劲爆的消息所湮没。 “好个方唐镜,果然是脱胎换骨,令人刮目相看。”某艘画舫上,花魁娘子微笑着将一纸情报汇总烧毁,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玉手轻拔着案上的琵琶弦,发出轻轻的琤琤声。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短短数月就成长到可以左右一府的人物,如此速度,如此实力,怎能不让她感慨。 小萝莉绾绾歪着脑袋,精致的小脸拧成一团,才不关心谁是方唐镜这个问题,人家好烦,“姐姐,这几天怎么没人送花了呢?崔公子死哪里去了?” 第293章 虎假狐威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二百四十五个女子汇聚在一起,就不止是一台大戏这么简单了。 原本威严肃杀的锦衣卫校场,此时莺莺燕燕,嘤嘤嘤嘤,鸡同鸭讲,简直就是个菜市场,一地鸡毛。 方唐镜和汪芷一行才踏进辕门便又忙不迭地退了出来。 没办法,才一露头便有一波接一波的花季少女们围了过来。 当然不是人家发花痴,而是看到小主人来了,纷纷过来拜见。 谁也不比谁傻,都知道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若是得主人家高看一眼,做个贴身丫鬟什么的,绝对少奋斗十年。 所以少女矜持什么的,还是可以先放到一边的。 尤其看到来的是两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对于这些怀春年龄的少女来说,不免又多了几分憧憬,悄悄攀比之下,热度陡然上升。 必须说明的是,老伍他们这些跟班是被直接无视的,不被当人看的。 如此明显的差别待遇,令得这些满怀期待的老粗们大受打击,垂头丧气,跟在两位公子身边,完全就没人权啊! 其实令热度火箭式上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主要是这些少女们看到,两位公子身边“仅仅”“只有”两位大丫鬟侍候,这算什么? 严重与能大手笔买下这么多人的大家公子身份地位不符啊! 大家一下子就看到了希望和捷径,原本还带着羞涩的脚步不由得陡然加快。 要知道,一般大家族公子身边,十个八个丫鬟伺候不过是常事,另外,大丫鬟身边还要有伺候她们的小丫鬟,这样算起来,大概有四十人左右的空缺。 四十人看似不少,可相比起二百四十五这个庞大的队伍来说,数量还是少了点,僧多粥少,所以众少女能不着急吗? 于是乎,先是胆子大的一群女子打头迎来,跟在后面的就是猛醒过来的更多少女,最后大家几乎都是用跑的,潮水一般的涌了过来。 面对如此空前高涨的热情,方唐镜和汪芷焉敢不退? 退得晚了,说不定要被吃得渣都不剩! “这就是你所说的安置好了?”方唐镜抹了抹面门上的冷汗,怒视汪芷。 汪芷也在忙着抹汗,太疯狂了,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些少女的热情。 面对方唐镜的质问,汪芷也只能怒斥负责此事的侯明和常风: “你俩是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能办砸,不想混了是?” 侯明苦着脸诉说着委屈道:“大人,实在是属下无能,这些都是女子,咱们的人也不敢招惹,故而只能听之任之。” 这倒是实话,锦衣卫的糙汉子们逛青楼下窑子是一把好手,管理什么的就相当简单粗暴了,基本就是放监狱里一扔完事。 原本倒也不是不能驯服这些女子,可这是西厂大档头亲自交待要好生照顾,不得怠慢的,打不得骂不得碰不得惹不得,他们就完全没办法了。 而西厂常风这边人手本来就少,还要分出不少人打探情报,照顾汪芷的安全,敲诈勒索崔公子那边,加之也从来没有过管理大批女子的经验,也就只能放任自流,这才有如此场面。 不过常风是相当有上进心的,绝不推诿责任,便主动揽过过错,十分沉重地自我检讨道: “一切都是属下的错,不关侯大哥的事,是属下安排不周,最主要是忽略了大人的风采如此光芒万丈,竟令得无数少女倾心,实是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看看,为什么侯明四十好已的人才混到百户,常风二十啷当就已经混成了百户,同样一件事,在有些人手里就是危机,在另一些人手里就能化危为机。 差距啊!侯明猛地睁大双眼,我……去,这都行,自己这些年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常风绝对是个人才,今后需得好好结交,拜他为师也无不可啊! “怪我咯?”汪芷对这番话十分受用,不过还是绷着小脸。 “怪属下有眼无珠,小的这就去重新安排。”常风行事也算果决,倒不是个一昧拍马屁之人。 “回来。”方唐镜出言道:“你打算怎么做?” “请公子赐教。”常风对于能左右汪芷言行的方唐镜丝毫不敢怠慢,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女子,打不得骂不得,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十分头痛,见方唐镜一问,便借势反问。 见到方唐镜如此年轻,而且和汪芷神态如此亲近,常风内心未免有些轻视,认为方唐镜溜须拍马本领高强。 虽然明知方唐镜弄钱是高手,可管理这种事情与弄钱是两码事好不好,专吃这碗饭的锦衣卫和西厂都老油条们不行,难道你这小白脸就真的行了? 所以常风表面看似是请教,实则内里的潜台词分明就是“你行你上啊!” 侯明心里对方唐镜的不堪只比常风更多,那天他率兵冲上太白楼的时候,可是看到方唐镜是吓得坐在地上正被婢女抱着保护兼安慰的,怎么看都象一个怂货。 在他想来,此人不过人长得俊俏了点,捞钱厉害了点,阴谋诡计厉害了点,博得西厂大人物的青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说好这些人都是归西厂的,偏偏自己还要代管,当真是劳碌命,便说道: “去把教坊司的人全部叫来,还有,人市里的牙婆也全部叫来,这些人有经验。 把这些人分成十五个组,对这里面的二百四十五名女子进行包干对口管理。 至于什么条条框框,先让他们自己定,咱们以为再被情况增减。 让他们动作快点,最迟申时末,我要见到这些女子井井有条的坐在课堂上。 最先做好的组赏银十两,超过申时的罚银十五两。” 方唐镜狠狠瞪了汪芷一眼,汪芷只能讪笑,科学管理什么的,她哪懂这个。 常风和侯明一下子就听得呆了,竟有了一种捶胸顿足打自己两记耳光的感觉。 倒不是这法子怎么个复杂,而是太过简单,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也正因为简单,才能迅速高效的实施,容易在最短时间里取得效果。 最让人无语的还是,方唐镜还瞬间就规划好了管理模式和奖惩办法。 这简直就是算无遗策了好不好。 盛名之下无虚士,信了! “是,属下定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不敢有半分纰漏。”常风再不敢有半点轻视的心思。 “好,去,常百户是,我看好你!”方唐镜淡淡挥手,常风心中一喜,屁颠屁颠地小跑着走了。 “老侯,还楞着干啥,你也去啊,你们兵分两路,效率更高,老伙计了,我更看好你哦。”方唐镜转头对侯明说道。 方唐镜明明就是一介书生,口气却象是这两位的顶头上司似的,两人也完全就当理所当然一般,侯明脸上现出感激神情,也小跑着走了。 “倒是挺会忽悠人的。”汪芷撅起了小嘴,明明是自己的手下,却被别人支使得团团转,自己这个上司倒成了打酱油的,换了谁都会吃味好。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虎假狐威’而已,别人还不是全看在你的面子。”方唐镜微笑。 “算你识相!”汪芷白了方唐镜一眼,基本平复心态,不过似乎方唐镜的话有哪里不对? “走,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好的,秀娘做的虽好,松江府的名厨咱们也不能错过。” 方唐镜不容汪芷多想,悠哉游哉地当先走了。 第294章 各怀心思 专业加精准加奖惩机制便成了高效的代名词。 仅仅是申时初,二百四十五人的女子缝纫学习班就已整顿完毕。 锦衣卫校场里拉起一块大大的红布横幅,上面写着“皇家绣女培训中心”八个大字。 这当然是方唐镜的恶趣味,临时和汪芷商量后加上去的。 然而并非没有道理,名不正则言不顺嘛,我华夏素来讲究行事要师出有名,此时打出皇家的名头,自然就大大的提升了格调,身份地位就截然不同了。 二百四十五名女子成十五批,安静地端坐在十五间房屋里,等待着女教官的到来。 每个女子案上都有一个小篮子,里面有小剪刀,针线,碎布,顶针这些做女红常用的事物。 在大明,女红乃是女子的必备技能,不论皇后嫔妃,豪门贵妇,大家千金,小家碧玉,没有人不会的,可以说,若是不会女红,很可能是会嫁不出去的,后果很严重。 正是有这样深厚的民众基础,方唐镜才会信心满满有把握将这成衣产业从无中生有,且做大做强。 “公子,我……”璇姐儿小手揪住方唐镜的衣角不放,大眼睛可怜巴巴。 “璇儿,别怕,你照着昨日跟我说的去讲,错不了,错了也不怕。”方唐镜轻轻拍了拍璇姐儿的小手以示鼓励。 “这怎么能一样,这么多人盯着,好怕。”璇姐儿不依,小手拽得更紧。 “你怕什么,该是她们怕你,别忘了,你可是女先生,谁敢不听话,直接用戒尺打手掌心,可痛了。”方唐镜伸出做手掌做出一个打手掌的动作,故作神秘的样子,压低声音道: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小时候读书不用功,吃先生多次好打,可怕先生了,这不,现在就成了有名的神童,可见严师才能出高徒,不打不成器实在好有道理。” “扑哧……”璇姐儿笑点其实很低,三两下就被方唐镜的假模假样逗得展颜一笑了,小手松动,不过嘴里还是说道:“公子骗人,我不信。” “你知道的,我跟那臭屁得不得了的小白脸可是打了赌的,咱们可不能输给他?”方唐镜瞟了一眼不远处洋洋得意,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汪芷,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璇姐儿见方唐镜身子缓缓靠近,自己都能闻到公子身上的味道,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跳加快,再加上方唐镜强调“咱们”,心里就是一暖,当然不能输给那怪里怪气的娘娘腔。 璇姐儿是从内心里不希望方唐镜输给汪芷的,她总是有点担心。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经常做一些女儿家的举止神态,这不是怪是什么,关键你自己怪就怪呗,还跟公子关系这么好,可别把咱们家公子带坑里去,跟着学坏就不好了。 听说有权有势的贵公子有时候喜欢的不是女人,是……,万一公子不喜欢女子了怎么办?总之,公子是输不得的,输了以后可能就要事事听别人的了,这怎么可以! “嗯,璇儿一定不会输的!”璇姐儿放开方唐镜可怜的衣角,攥紧了小拳头。 “就知道璇姐儿能行,加油。”方唐镜鼓励。 “公子,我一定可以的,不过……”璇姐儿刚放开的小手又拽住了方唐镜那被揉了无数次的可怜衣角。 方唐镜头痛,“不过什么?” “公子能不能陪我上第一堂课,就一堂……”璇姐儿低着头,小脸飞红。 “我当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别说一堂,全部走一遍都可以。”方唐镜失笑。 小女生害羞,有个人助阵才会觉得心里踏实,这很好理解,女生有时是很感性的,就好比平时逛街,明明可以自己一个人,非要找个伴才觉得过瘾。 方唐镜两世为人,自以为对女生的心态多少有点了解,当即大包大揽。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丽娘小声问汪芷道: “小姐,我看方公子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咱们会不会输?” “要叫公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是暴露了身份,仔细我怎么罚你。”汪芷在丽娘脸上掐了一把,在外人眼里,实足实的浪荡公子形象。 “好,公子,你说咱们会不会输?”丽娘早就习惯了小主人这种公开场合的演戏,十分配合地做出羞涩状。 “璇姐儿这妞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加上方唐镜这小贼总能想出莫名其妙的办法,咱们输的可能五五开,或许还要少一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汪芷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璇姐儿聪明?我怎么没看出来,总觉得她有点傻傻的,对了,就是方公子那天脱口说的什么‘傻白甜’。”丽娘讶道。 “她虽然有点‘傻白甜’,可也只是在小贼面前‘傻白甜’,小心机还是有的,你以为她只是胆怯才会拉上小贼为她助阵么?错了,她这是在向那些女子宣示领地,即借了方唐镜的势,又成功地让别的女子不敢随意打方唐镜的主意。”汪芷从小生活在皇宫,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璇姐儿这点小小心思一眼便被她看穿。 “还是公子聪明,一眼就看透人心,可既然会输,为何?”丽娘心知这才是真正的小主人,聪明机敏绝不在方唐镜之下,可为什么明知会输,还要赌这个必输的赌局呢? “咱们西厂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我早就不敢跟皇爷伸手要钱了,这小半年的用度都是娘娘私下里用自己的体已补贴的。”汪芷叹了一口气。 这个秘密便是丽娘也是首次得知,不禁小嘴微张,既然如此,就更不该赌这没把握的赌注了啊? 汪芷苦笑道: “方唐镜这小贼实是咱们整个大明少见的怪胎,他那套‘把面饼做大’的说法实是闻所未闻,却偏偏在他手里玩得风声水起。 就如这成衣业,无中生有,初看似是些蝇头小利的小本生意,实则细细一想,放眼全江南,全大明,实是一笔大到骇人的生意,若真能成,一年十五万算什么,一百五十万都未必能打得住。 所以我才会跟他打赌,区区一万两银子而已,我又没说是现银,输了就把成衣中心的股份折给他好了。 其实我巴不得输上十万二十万,整个西厂的事业输上一半才好,凡事必投入的越多,才会越加尽心,当成自己的事去做。 咱们现在是把宝全押在他了身上,我输不起,西厂也输不起。” “公子,你都瘦了。”丽娘心痛,小手紧紧握住汪芷,只有她知道,为了理想,汪芷有多努力。 汪芷伸手挑起丽娘小下巴,外人远远看到这副场面,实在香艳得紧,连忙转过头去,不敢多看,汪芷在西厂的赫赫威势可不是说着玩的,说挖眼珠绝不砍手。 “丽娘,你说我当真把你送给那小贼,你帮我盯着他好不好?”汪芷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不好,皇爷和娘娘金口玉言,可是把我许给了你的,生死不弃,你休想甩开我。”丽娘笑靥如花,当真给人一种百花失色的感觉。 “唉,真是无趣。”汪芷狠狠捏了一把丽娘的小下巴,慢悠悠地举步,“走,咱们也去看看,这课上得怎么样了,一万两银子花得值不值。” 才走了两步,汪芷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公子?” “心痛得紧,咱们西厂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一万两啊!”汪芷猛地一拍大腿,转身朝另一处急行道: 说是不在乎“区区一万两”,实则汪芷也是心痛得不得了的,尤其现在西厂都快揭不开锅的时候。 “不行,这一万两银子不能就这么白扔了,咱们去会会崔公子,这一万两就让他乐捐了。” 丽娘掩嘴偷笑,这才是自家公子,从不吃亏的,好象跟某个小贼很相象耶。 “公子,我倒是觉得,你亲自盯着某个小贼更好,天造地设。”丽娘提着裙摆小跑到汪芷身后,小声嘟囔道。 汪芷面上一热,脚下一个踉跄…… 第295章 未来可期 方唐镜对于明朝的服饰除了身上穿的,这些时日耳濡目染也不少,兼之记忆里的资料也不在少数,可以说得上是半吊的明朝服饰鉴赏家了。 太祖皇帝有鉴于元朝服饰混乱,汉胡杂衣严重,便下诣重新厘定汉服制度,宗旨为“上承周制,下取唐宋”。 于是明朝的服饰便相当有特点,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官家等级森严,民间百花齐放。 皇家服饰有自己的专用制式。 比如皇帝的服装有冕服和常服,虽然相较历代皇帝变化不大,但是在图案上的变化却是相当明显。在前后和两肩绣有金蟠龙祥纹。 其中龙的样式变化最为明显,先秦时的龙纹,形象粗犷质朴,大部份没有肢爪,看起来与爬行动物更接的些。 到了秦汉时期,龙形且更接近兽形,肢爪齐全,但并没有鳞甲,常绘成行走之状,有一种飘渺的感觉。 到了明朝,才真正与记载的龙最为接近,牛头,蛇身,鹿角,虾眼,狮鼻,驴嘴,猫耳,鹰爪鱼尾,形态也多种多样,行龙,云龙,团龙,正龙,坐龙不一而足。 又比如,皇后有“褘服”,乃是专用于册封,谒庙和朝会所着,然后是“翟衣”,乃是在宫中接见命妇嫔妃时所穿。 文武百官也是等级分明,各色补服飞禽走兽齐全,民间流传的“衣冠兽禽”一词正是由此而来。 而作为士人阶级,士人的服饰也很有讲究,有着详细的制度。 如生员服便规定“生员衫,用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凡举人监者,不变所服。” 一般平民则是短衫,富户长衫长袍,也发展出相当多的款式。 女性的服装则限制最少,沿袭历朝历代的精华,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形态。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汉服除了官方定装之外,民间开始逐渐发展出一些创新的款式。 比如在方巾圆领的基础上出现了立领。 又比如纽扣的出现,并且以前襟的纽扣作为主要系结物的服饰大量在民间开始风行。 这在当时都是首创。 历来服饰的变化和流行,都与人文风气和钱袋子有关,江南一带,在服饰的变化和发展上,便是引领大明潮流的弄潮者。 尤以女子服饰,在江南最是多种多样,这一点上,璇姐儿家学渊源,正是这方面的行家。一件件女装摆将出来,如数家珍。 这个时代女子的服饰,主要有衫,袄,裙子,霞帔,褙子,比甲,小衣等等。 衣服的基本样式大多沿袭自唐宋,一般都为右祍,将元朝的左祍恢复回汉族的传统习惯。 其中霞帔,褙子,比甲为对襟,左右两侧开衩,已经与现代服饰没什么区别。 总的来说,明代女子服饰的基本样式就是上袄下裙。 这一次,璇姐儿主要讲解的就是袄这种服装。 作为女性的主要着装,袄的变化也是相当多的,光是领子就有交领,方领,竖领,花领……等七八种。 衣身的变化稍少些,却也分宽松的大袖型和窄袖型等四五种。 但是按照方唐镜所教的方式,只取最常用的交领进行讲解和实际操作。 并且方唐镜的要求也相当简单明了,比如这袄子总共可以细分为十二道工序,那便分为十五个班,前十二个班只讲解和缝制其中一道工序,最后剩下的三个班,一个班按照璇姐儿剪下的纸样照着剪布,另两个班将前面十三个班单独制好的各道单一工序缝合成最终的成衣。 这就是最简单粗暴的流水线作业化,简单且极易上手,除非智商在及格线以下,否则没有完成不了的,而且随着熟练度的提高,效率只会越来越高。 对于这些女子的身份,当然是不能算是奴婢的,仍然是平民,但也不是立刻就发还身份,而是做满三个月后可以恢复自由身份,来去自由。 而方唐镜在制定章程的时候,是有三个月学徒工这个限制的,头一个月月薪是六钱银子,第二个月是七钱银子,第三个月就是九钱银子。 三个月学徒期满之后,月薪就是一两银子底薪加计件和加班。 初步估计,手脚麻利点的,一个月能挣一两五钱到一两八钱银子,手脚超快的,挣上二两银子是不成问题的。 所以三个月学徒期是相当有学问的,这些女子三个月里恰好就学满可以正式成为正式工。 一边是回家,一边是正常男劳动力两倍的月薪,愿意回家还是留在包吃包住封闭式管理的工厂,这是一个令人颇为犹豫却并不艰难的抉择。 至于封闭式管理,这是必须的。 在这个理学当道,女子名节大如天的年代,但凡有点产业和能力的人家,都不希望家里的婆娘子女抛头露面的,在当时人的眼里,女子就该待在家里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最多纺纱织布做些女红补贴家用,这些也是需要在家里做的。 所以就算方唐镜愿意出不菲的工钱,肯来的人家也是极少。 所以这些从人市买来的女子对方唐镜来说,就尤为重要,乃是千金市马骨的样板。 以后要扩大生产,就还要陆续买入这样的女子,当然也要对外招工。 因而方唐镜必须保证工厂,或者说是作坊里,杜绝有任何男子出入,便是他自己也不能随意进出,让女子们可以安心做工,下了班之后有自己的娱乐生活。 为此还要在宿舍区里增加“超市”和学习娱乐活动,才能让女子们安心,让她们的家人们安心。 为了解决身份问题,方唐镜还和汪芷特别拟定了厂名“皇家松江成衣织造中心”,以皇家的名义,可以避免大部份麻烦,更重要的是还可以给这些女子一个“皇家绣女”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挺起胸膛做人。 因此不要看乱葬岗看似很大,有数百亩之多,实则在方唐镜的规划里,也只是前期工程而已,后续陆陆续续还要扩建形成集群化。 而且最妙的是,一旦成衣业庞大的拉动经济能力和巨大利润显现之后,模仿者势必一哄而上,而到时候成衣中心的气候已成,不但能从品牌,渠道,质量,数量,成本各方面全方位碾压对手,就是人手这个大问题也会因自己一直坚持的良好信誉而得到加成。 可以说,只要不出现生产资料的革新,方唐镜和西厂弄出来的这个成衣中心便是稳稳的制衣业龙头老大。 若说到生产资料的革新,难道说前日的“江泉县格物研究所”,现在升格为“松江府格物研究所”是吃素的么? 在鼓捣出“水力大纺车”之后,对缝纫机的研制已经提上了日程,不指望能在两三年内出什么成果,可年,十年八年之后呢? 不要以为缝纫机需要多么高的科技,实际上,世界上第一台缝纫机是英国的一名木工发明的,意不意外? 一七九零年,英国木工托马斯山特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先打孔,后穿线,缝制皮鞋用的单线链式线迹手摇缝纫机,跟现代补皮鞋用的那种基本差不多,比现代缝纫机少了底部的旋梭和传动装置,但效率却比手工提高了十倍不止,从此才开启了缝纫机时代。 方唐镜高中时在一间制衣厂做过暑期工,做的工作就是跟着老师傅维修一些出故障的电衣车,除掉用电路控制的部份,衣车的原理和大部份原件,方唐镜还是能记得出来的,有了这个底子,加上“格物研究所”的不懈努力,年内弄出衣车还是可以期盼的。 璇姐儿这边的授课十分顺利,众女学员们虽然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却知道是件好事。 自己的前途已经得到了公子的妥善安置,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公子安排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何况女教官也说了,每个人还有月钱结算,待遇比之一般的大户人家丫头可要好上许多。 学好了还能挣更多的月钱,成为正式工就更不得了,挣的比阿爹阿娘都多,每天工作四个时辰,还有节假日休息可以见爹娘,三个月后来去自由,任凭自己作主。 最重要的是,这是皇家组织的纯女子织造大作坊,身份可不一般,乃是皇家绣女,将来就算嫁人,婆家也要高看一等。 第296章 流水作业 “公子,看,璇姐儿她们那边还没搞定呢,咱们可不一定会输哦。” 汪芷心情相当愉快,刚才不但吃了一顿好的,更好的还是崔公子十分上道地“乐捐”了一万一千两银子,超出自己的心理预期,没理由不开心啊。 汪芷带着丽娘回到“皇家绣女培训中心”的时候,这个时候众女已经吃过晚饭,开始了上晚课。 “哪有那么容易,这些女子虽说粗通女红,可大多都是不识字的,真要给她们上课,就两眼一抹黑,抓瞎了,就算璇姐儿有一颗玲珑心,也是难上加难。” 汪芷原本觉得胜负当在五五开之间,现在看这情形,应该自己的胜算更大一些。 倒不是不相信方唐镜,而是今日上课时间有点晚,方唐镜他们时间仓促,天时这一块先就输了。 “走,咱们一间间看过去。”汪芷精神一振,拉了丽娘的小手就悄悄地走了过去。 可只看了个开始,汪芷就觉得自己赢定了。 虽说学堂里众女子都是一副井然有序,精神饱满的情形。 可看她们手里的活计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汪芷差点要笑了出来……方唐镜啊方唐镜,总算见到你吃瘪的时候了。 教室里灯火通明,众女子已经上过课的就在自习,熟悉女教官教授的技巧,其实也不算多难,就是做衣领,每个人都在反复的缝制,然后再拆开,再缝。 由于没有包边机,所以必须用一种比较繁琐的内外反包的针法,才能锁住布的毛边。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针法到了现代还一直在用,咱们看到的衬衣不用包边的,大多都是用这种针法,相当坚固实用,且美观。 当然,要做到既好且美,还是需要一定的技巧和熟练度的。 只要是女子,就多多少少明白一些流行的样式,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汪芷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些女子虽然很认真,可竟然连衣领也才学了个七七八八,距离学会做一件袄服还差了七八条街这么远,方唐镜啊方唐镜,本姑奶奶真期望看看你现在的表情是有多么的精彩。 一想到号称吹过的牛还从来没有不曾实现过的方唐镜,会栽在这小小的成衣上面,汪芷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再看第二间教室,情形跟第一间差不多,这次教室里的女工在做前襟,这个倒是没多大难度,可似乎方唐镜要求襟带上要绣上一些装饰,比如梅兰竹菊一类的,这就有些难度了。 这些女工也当真笨得可以,一块布拆了缝,缝了拆,来来回回硬是弄不成样,实是让人不忍再看。 忍住了笑破肚皮的冲动,汪芷两人又来到第三间教室,完了,这间教室的人完全没点弊数,连领子前襟都没做出来的情况下,竟然就做一件衣服中可能是最复杂的一个部份——袖子!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到底这帮女子有没有带来呢? 汪芷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这样的女工,自己的成衣中心以后该怎么办,白养这样一群无脑白痴?! 一时之间,汪芷甚至把一万两银子的赌注抛到了一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小粉拳悄悄握起,又想打人了,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自己控制不住了,怎么办? “公子,你弄疼人家了!”丽娘娇滴滴的嗔道。 汪芷这才发觉自已还握着丽娘的小手,不过她知道丽娘可不会因这点子力叫痛,实则是在打断自己的暴力倾向。 “哼,本公子偏要弄疼你!”汪芷又用了点力。 “公子先看看再说嘛!”丽娘只当在按摩,笑得媚眼如丝。 “哼,再看下去,本公子非要气吐血不可,要还是这样,我非把那小贼打到生活不能自理,罚你照顾他一辈子。”汪芷恶狠狠地威胁道。 “啊!婢子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丽娘一副怕怕的表情,可为什么她还要小声嘟囔,“就怕你舍不得。” 这个舍不得到底指的是谁呢? 汪芷大怒,放开丽娘小手,在她腰间用力一掐,如同点中了罩门,丽娘顿时就全身酥麻,求饶道:“公子不要啊……”。 “早晚要被你气死,不如先……呵呵。” 两人一顿打闹,汪芷当然气也消了,也走到了第四间教室窗外。 这间教室里的女子是在做后襟,虽说相对其他工序来说这可能是最简单的一道,可里面的女工仍是在反复的做了拆,拆了做,乐此不疲。 “有点古怪,咱们一路走了四间教室,每一间里做的都不一样,似乎有什么玄机?”汪芷冷静下来时,心思是相当敏捷的,略一思索就发现了其中不对的地方。 下一间,再下一间,汪芷和丽娘一路看过来,很快就明白了方唐镜的思路。 “小贼果然好手段!”想明白其中关键的汪芷兴奋地在丽娘脸上又拧了一把。 “人家又不是布娃娃。”丽娘幽幽地叹道,开心也拧,不开心也拧,果然很汪芷,没道理。 方唐镜的方法简单,却相当实用。 “公子,咱们以为做一件衣服很难,需要下大量的水磨功夫,怎么到了方公子手里,就变戏法似的,变得如此简单了,如此轻易,咱们以前为什么没想过?”丽娘问道。 她发现很多看似简单的东西,经过方唐镜一点拔,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实在令人好好奇。 何止是她们没想过,全天下的人都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子做衣服的。 汪芷摇头道:“正常的人绝对不会往这方面想的,只有方唐镜这种变态才会这样想?” 变态这个词还是跟方唐镜学来的,用在方唐镜身上实在再确切没有了。 汪芷这样想没毛病,正常人当然知道衣服是由一个个部份组成,也知道是要分开裁剪出来的,却绝不会想着每一个部份分到另外的人手里完成,最后再汇总起来完成,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流水线作业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化繁为简,化难为易,把复杂的工序分解成相对简单的流程,各司其职,只专注自己的工序就好,最后把所有简单的工序汇总,就形成了一件复杂的成品。 汪芷很快就看明白了这里面的关键,且略一往深里想,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好处,又想到方唐镜订下的那些多劳多得,什么激励机制,顿时心里当真是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那小贼吹过的牛还真从来没破过。 明明是输了,可感觉好象也并不难过,似乎还有点喜悦的样子,莫非自己跟方唐镜那厮混久了,也有了点变态的潜质? 恰好在这时,璇姐儿上完最后一班,正带人将前面的工序收集上来,准备完成最后的成衣工作,走出门来,便见到汪芷和丽娘两人,忙向两人行礼。 看着璇姐儿身后的一群莺莺燕燕,汪芷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俊俏风流,有些花痴女子已忍不住媚眼朝他瞟来瞟去,汪芷隐隐有些得意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莫名的,汪芷就有些吃味,冷着脸道:“方唐镜呢,这厮怕是在那个脂粉堆里迷倒,挪不开腿了?” “公子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早在辕门外的等候了,公子说了,从现在开始,任何男子都不得借故入内,对汪公子影响不好,所以啊……” 璇姐儿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其实话外之意也很明显,你汪公子也别借故进来了啊! 汪芷怔住,这命令还是他跟方唐镜商定的,这…… 好,璇姐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她以后可是中心的大师傅了,这么多人当面,自己还得给她树立威信才对。 汪芷灰头土脸地出到辕门,果然见到方唐镜悠悠闲闲地坐在门房里在喝着清茶,桌上摆着糕点小吃,身边陪侍的竟然是常风和侯明,两人十分狗腿地跑前跑后,殷勤无比。 “呸,这小贼有什么好的,值得这两货比巴结他爹还要卖力!”汪芷恨恨地骂了一声。 “公子,小声点,你能不能跟方公子打个商量,赌注减免一点?毕竟常百户他们两个月没发饷了……” 汪芷……这下怕是连本公子都得巴结这小贼了。 第297章 科举不易 一只小蜜蜂嗡嗡地飞到书房的花枝上。 花瓶里插着新买回来的粉色月季,野月季带刺,却是幽香浸远,整间书房都有了一种淡淡的花香,混合着墨香书香,徐徐地沁入到读书人的心脾,使得人有一种徜徉书海不欲归的感觉。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已而不求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带着淡香味的书页一纸纸的翻过,沙沙的声音如春蚕食叶,润物细无声却又坚定无比的化为了方唐镜的记忆。 韶华正好,最宜读书,君不见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好儿郎。 读过书,方唐镜便开始挥笔疾书,四书里的句子差不多都让他刷了一个遍,八股文章功力日深,几乎已经到了信手拈来皆成妙语的地步,但他仍不敢怠慢,每日不论多忙,总要抽空写几篇文章。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个道理放在学问上可谓四海皆准则,现在自己仅仅是一个秀才,有什么理由资格放纵。 秀娘静静地呆在一旁,汪芷丽娘和璇姐儿在忙服装中心的事,几乎天天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就只有秀娘一人侍候公子,这实在是秀娘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公子只属于她一人了。 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公子,岁月静好,真希望就这样一直到永远。 秀娘早就吩咐了老伍他们,公子要备考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打扰公子。 加之新住处是在锦衣卫千户所内,一般人也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这里找方唐镜。 何况现在市面上纷纷扰扰,流言四起,大家还都以为方唐镜已经吃了官司。 这才有了清静时间读书。 公子困了累了就帮他揉揉肩,捶捶背,渴了就喂一勺冰糖燕窝,就喜欢看公子欲拒还休俊脸微红的样子。 面对秀娘的深情,方唐镜只得默默摸了摸额头,还是先别计较这些了,读书要紧。 然而他又错了,他这个摸额头的动作立即就招来了麻烦,秀娘已经来了了身后,柔柔地帮他揉起了额头。 方唐镜……这还让不让好好读书? “呃,秀娘啊,今天中午吃什么?你看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方唐镜要找点什么事打发秀娘去做。 “早做好了,老母鸡炖海参,补气补脑……公子饿了?秀娘这就去拿过来。”秀娘喜滋滋的答道,早就预备好了,随时可以上桌。 恰好无所事事的伍捕头从外面经过,听到秀娘的话,顿时老泪直往肚子里咽。 你这样明显的双标,好歹我也算你的长辈,这样做真的好么? 为了准备好公子的膳食,秀娘把所有人的饮食都简单化了,老伍他们天天大碗面配煮鸡蛋外加一块大白肉,最多就是自己加点酱醋什么的,当真是无语凝噎,敢怒不敢言。 好在汪芷这些天都是早出晚归,在外面解决饮食问题,不然非得跟方唐镜抢食不可。 “呃,就没点时令小菜,豆腐什么的?”方唐镜不死心。 “有啊,小葱拌豆腐,韭黄炒鸡子,枸杞菜猪肝汤,腌胡瓜……”秀娘一口气报出七八道菜来,光听听就让人垂涎欲滴了。 外面竖着耳边的伍捕头喉头上下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液,不能再听了,明天还是把老妻从江泉接过来,没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天天白水大碗面,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秀娘你帮我整理整理书稿,把最近做的文章拿给你爹点评一下。”这个理由应该可以了?方唐镜只能使出绝招了。 “公子的书稿秀娘昨天就整理好了,可不敢再给我爹点评了。 他一看公子的文章就激动,公文也不办了,就只顾得在那摇头晃脑了,说是若能早拜读公子大作,他今天早就中举人了。 比如公子那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说前次乡试就曾考过这道大题,若他当时能有公子一半的水平,今日……唉! 人家汤典吏都说他好几次了,再给他看您的文章,可不是害得他丢饭碗了吗?” 秀娘毫不犹豫就将他爹给卖了。 方唐镜无语。 被看添香什么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好,我继续读书,就当是一场特殊的考试了。 对了,刚才秀娘说什么大题来着,自己险些忘了,方唐镜眼前一亮,说道:“秀娘,咱们来练习‘小题’,你随便从四书五经里抽些词来凑成一句,公子便以你所出的题目做文章,越刁难越好,专一练一练截搭题。” 所谓的“大题小题”乃是指科举中的出题方式。 但凡从四书中抽取一句完整的话做题目的,便叫大题。 而小题也叫“截搭题”,是指那些从四书中抽取出某一句中的某些字句搭配上另一句的某些字句,难度骤然大增。 且小题又分为截上,截下,截上下,承上,冒下,不一而足,可以将人玩死的那种。 比如曾有科考题目为“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 这就是让考生崩溃的节奏,我顶你个肺,这一句话是出自两篇毫无关联的章节,且还故意混淆了首尾。正是所谓的要你命三千型的“隔章无情截”。 所以历届科考,每出大题,则考生的卷子就“较为整齐”。 而一出小题,尤其是自持才高的考官专出来刁难人的,则必“哀鸿遍野”。 秀娘乃是极聪明的,从小做父亲的小书童,四书五经可谓颇通,父亲又是屡考不中,她对科考的道道比一般人还要明白。所以方唐镜才要她任意出题。 能为公子做事,秀娘自然是开心无比的,只要不赶自己走,公子想怎么玩都行,嗯,就是做什么都可以! 方唐镜原本是对本次乡试题目颇有印象的,可自己一来改变这个世界太多,天知道蝴蝶效应会不会蔓延到科场,若是全凭上一世的记忆,万一题目不一,岂不是要撞墙? 二来也觉得自身学业大有前步,比之前身应该还要更好上一些,便有意给自己加大难度。 不论什么时候,打铁还需自身硬,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个世道或许会欺负你,运气或许会有坎坷不济,朋友亲人也可能会误你,但是知识永远不会负人,所以才有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而且现在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的,方家村老少,老王,老伍多少兄弟跟着自己混饭吃,秀娘璇姐儿汪芷丽娘她们的命运就依附在自己身上,力量自然是越大才越有能力保护他们,乃至改变曾经的历史。 只是自己现在撑死了也只是一个秀才,借着府尊和西厂的势,看似是如鱼得水,风生水起,实则一日不成进士,一日便终为蝼蚁。 而要想逆天改命,方法只有一个——科考! 不论后世如何诟病,至少科举在选拔人才上,在当时的时代,还是相对公正的,给了广大底层,尤其是寒门一个上升的通道。 当然,前提是你得进入这个通道。 其实后世的高考又何尝不是如此,常常有人说,高考没考上也并非不是人才。 然并卵,这话一定要反着听,也就是说,但凡能高考考上的,一定就是人才。 在大明,秀手只能算储备人才,举人才有资格进入统治阶层,进士才是真正的治理国家的人才。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深吸一口气,方唐镜凝神持笔,“开始!” 第298章 执笔破题 深吸一口气,方唐镜凝神持笔,“开始!” 秀娘出题道:“子曰……” 方唐镜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便问道:“然后呢?” 秀娘一笑:“没有然后了。” 方唐镜一振,有点意思,小妮子玩真的是? 秀娘见方唐镜怔住,便有些小得意,狡黠地眨眨眼,这可是她听过的最要命的“绝命题”。 科考其实是考官与考生的博弈,考生文采风流,自然就会给考官无上压力,即便想不录取也是压力山大,因为事后是可以查卷的,万一误黜了某位文章出众的考生,实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可考官若是出的题目能将考生打得溃不成军,全都成了残废,那选谁不选谁,就完全依考官心情而定了,所以精明些的考官莫不绞尽脑汁出些高难度的考题,谁考生们发挥失常,将压力转嫁到考生身上。 其中最狠的,并不一定就是生僻的截搭题,而是“绝命题”。 “绝命题”就是怎么作都作不好,考官随便就能挑出毛病来的题目,比如这“子曰”。 子曰,夫子曰了什么?那可就多了去了,整本论语都是子曰好不好! 你一篇八股文就能讲全了夫子的所有言论?做梦去。 所以你不论怎么答都是不对的,充其量能摸着一点边,如此一来,考官就先立于不败之地,傲视群生也。 秀娘也是偶然听一群士子论文舞墨,说有一道绝命题,从来没有人能做得好的,今日私下里交流,但切不可大张旗鼓,万一让那位无良考官得知,大家便糟糕了。 秀娘心下好奇,便记了下来。 此时听方唐镜要她出题,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秀娘绝不会认为方唐镜做不出来,自己的心上人可是状元之才,不可能做不好的。 当然,这需要点时间,也许是两三个时辰,嗯,最少一两个时辰之内自己可以静静地欣赏公子作文了。 方唐镜略一思索,提笔立就:匹夫而为天下法,一言而为万世师。 啊……!! 秀娘好看的杏眼都瞪得圆溜溜的,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了,这,这么快…… 蒙的? 眨了眨眼,认真一看,前句破“子”,后句破“曰”,简直绝配。 八股文好不好,破题就占了一半,只此两句,便让人无话可说。 秀娘好歹也是粗通八股,一眼就看出,这破题破的——清毓华贵,绝巅无二! 什么破绝命题,都是骗人的。 “啊……哦……”秀娘嘴里发出意义不明声音,心里崇拜到了极点,果然是状元之才,自己命里的真命之子。 秀娘眼里满是小星星,看样子若不是还有一丝清醒,就要将方唐镜生吞活剥的节奏。 这声音隐隐约约,让附近来回巡视的老伍心下一紧,公子不是读书么,秀娘怎的会发出如此古怪的声音? 不会小两口大白天玩什么尴尬游戏,万一让公子知道自己在附近,这多不合适? 就在这个时候,又听到公子的笑声,“秀娘,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将出来,来来来,本公子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尽破之。” 我……去!公子兴致大发,人家郎情妾意的,我老伍可不能搅了公子兴头。 走了走了,此地不宜久留,伍捕头毫不犹豫加快脚步,一溜烟跑得没影。 书房里,秀娘咬着小嘴唇,想起还有一道怪题,便脱口而出道:“子问之。” 若是有书生在旁听到这道题,定会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破口大骂。 无他,因为这就是考生切齿痛恨的“猪狗不如兽禽题”。 这类题,不但黑过墨斗,还坑深不见底。 有多黑? 这是一句中截题,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论语中有两处“子问之”。 一句是“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有斯疾也!斯人有斯疾也!’” 另一句是“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贵乎道者三……’” 都是论语,都是探病。 一般来说,考生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第一句,自然会忽略掉第二句,然后……你懂的。 再接着说,有多坑? 即便考生两个都记得完全,也面临选择,你让考生选哪一个?选前一句,还是另外一句? 等考生费尽周章,天人交战一番过后,终于选出了一个,然后,掉坑里了。 因为考官并非非左即右,考官是两句都要,就是说两句的意思都要有,看似简简单单三个字,实则是两个大句搭配的题目。 这样的截搭题,真真是猪狗不如的兽禽考官才想得出来。 就问你怕了没有? 这道题是在一个大型文会上流传出来的,当时此题由一位致仕的翰林官精心想出来刁难众士子的,果然,此题一出,顿时满地落花流水春去也,一片愁云惨淡。 传到秀娘他爹耳中的时候已是过了两三年,竟无一人作出的八股文能入大众法眼。 秀娘他爹就曾为作这道题揪断了无数胡须,搔落了无数老头皮,最终写不出三个字,曾渭然长叹道:“非解元之才写不好此文。” 当然,解元之才在注定要当状元的公子面前不算什么,不过怕也能刁难公子半个一个时辰的? 秀娘原本想的是两三个时辰,可想到刚才的“子曰”,就完全没信心,立马把时间缩短到半个一个时辰。 至于公子还能不能象刚才那样提笔立就,一次就够了,之前可能是蒙的,还是不要太高要求了? 秀娘心里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好乱哦。 方唐镜挠挠头,这题目确实是刁钻了些,一般的士子此时已经开始骂“非人哉”了。 不过这还难不倒自己,方唐镜略一沉思,又是执笔立破: 子不语怪力乱神,五十而知天命矣! 真金不怕火炼,公子,公子真的做到了,他之前不是蒙的,真真的状元之才…… 秀娘小脸红扑扑的,情不自禁就要上去抱抱公子,太幸福了! 可只觉得身子都酥麻了半边,两腿软乎乎的,根本挪不动步子。 悄悄鄙视了一把自己,若是汪公子看到这一幕,又要骂自己花痴了。 “公子好厉害,你是文曲星转世吗?”秀娘捧着心口,跳得太厉害了。 “哪有什么文曲星转世,我只知道,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 可是,别人也读书,怎么就没公子这般……什么都优秀得不要不要的呢? 可见,做一个幸福的花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第299章 律有大道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喜乐每相亲。 方唐镜沉浸在知识的海洋,日日苦读……人都胖子不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有秀娘伴读,想不胖似乎是一件比作八股文还要艰难数倍的事情。 每日里不重样的大补,若不是方唐镜每日坚持锻炼,把虚火化掉,眼看着都要流鼻血了。 好在肚子里的墨水也跟着体重与日俱增。 生活很有规律,早上读书,然后看名家讲义,接着是背经义及四书集注,临了最后便是练习八股。 读书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 方唐镜自忖,此时勉强可以算是眼到口到,心到还是只到了一半。 也即能过目的全部默记,真正的意思还不能融会贯通。 正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虽说读书未必有万卷,可方唐镜觉得应付乡试的把握也是越来越足。 不过方唐镜却是越来越感觉时间不够用了,无他,因为题量增加了。 八股制艺题从每天八道加到了十道,这是方唐镜开始进入到模拟考场的实战阶段。 要让自己习惯如何压缩时间,更好地适应不远的科举艰难。 原本一下午加晚上,做八道题目的时间也已经相当吃紧,和乡试头场一天的题量相当,七道八股题,外加五言八韵诗一首。 现在加上两道题量,一下子时间就相当紧了,所有人看到公子夜以继日的读书作文,都是咋舌,以公子之聪明敏捷,尚且如此毅力努力,不中当真就是没有天理了。 当然,每日的截搭题的破题游戏还是必须的,而秀娘出的题目也是越来越乱,简单点说,就是能把“独怆然而涕下”和“春风得意马蹄疾”搭在一起的那种,往往能让人吐血。 且对于秀娘出的题目,方唐镜还不能想太久,往往要靠着直觉提笔便写。 根据前人的总结,一般科举的时间,都是在破题上耗去大半功夫,因而谁能破得快又准,谁就能赢在起跑线上。 尤其在截搭题这种可以谋杀无数脑细胞的变态题目上,多一分熟悉就多一分把握。 当然,这种令无数士子苦大仇深的截搭题,方唐镜是当作放松和娱乐的心态来完成的,就当是脑筋急转弯,刺激自己从不同的角度考虑问题。 除了八股,策论也是另一个重头戏,经过数月的“地狱式锻炼”,方唐镜现在可以把重心转移到策论上了。 策论题皆出于五经,士子可选一经为自己的本经。 八股与策论,乡试会试都会考,乡头场七题,一般情况下,四书题占三道,五经题却占了四道。 虽说主要是以八股论高下,但五经题仍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大头。 所以方唐镜的学习任务其实还是蛮重的,四书采用是朱子集注这些已经烂熟于胸就不用多说了。 五经方面也是有很多讲究的,尤其是注疏的选择,大明之前可谓是洋洋大观。 永乐年间,成祖为了统一注蔬,颁布四书五经大全,废前朝注疏不用,重新勘定。 自此才定下: 易经主程传、朱子本义。 尚书主蔡氏传释及古注疏。 诗经主朱子集传。 春秋经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 礼记主古注疏。 又过数年,再次重新勘定之后,春秋删张洽传不用,礼记止用陈澔的集说。 这套条条框框至此才算勘定,并一直沿用。 一般来说,五经里《诗经》最易,选的人相当多,《春秋》则是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这方面的典籍和宏着最多,为有志治国平天下之人所青睐,选择的人最多,《易经》最难,也最玄,选的人自然最少。 方唐镜没得选,因为他的前身本已经选了春秋为本经,他本人是无可无不可的,自然不会舍掉原先的那部份经验和记忆,总不能重头学起。 但春秋也是五经里内容最复杂的,后现代曾有好事者统计过字数: 《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 《尚书》有字二万五千七百; 《诗经》共计三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字; 《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 《春秋左氏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 以上可见,《春秋》足足比别的经字数多出四到七倍,这还不算集注,饶是以方唐镜过目不忘的本领,也是颇为头痛。 就算方唐镜也是恨不得一分钟掰扯成两半用,每日里没日没夜的熬,但即便是这样,府里的事方唐镜也不能完全疏忽,每日的汇总仍是不能间断的 不是方唐镜多事,他可不想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大好局面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断送掉。 不过地方上事务繁琐,尤其是民间纠纷,总是些起彼伏,治不断理还乱的,尤其灾年过后,民间因山林产生的纠纷渐多,小偷小摸的案件也是层出不穷,令得县里府里都是十分头痛,当然,对付的办法总还是有的,无非就是杀鸡儆猴打板子枷号示众。 当然,民间大小事都找官断,也说明了民间的法制意识越来越强,这也算是好事。 方唐镜注重民事还有一个原因,大凡天灾地震之后,必有大灾,比如蝗灾、虫害这些方面。 方唐镜之前一直特别留意,不过似乎松江府受灾并不算太重的缘故,加之各地也算补救得力,一直并未出现什么灾情。 但近期这个隐患就似乎已经出现,各地纷纷上报,今年鼠患比往年都要严重,大量粮食无端被大量老鼠啃吃,一窝老鼠拖家带口,往往一夜之间能啃食掉一两分良田的稻谷。 松江府给出的办法就是发放老鼠药,强行推广,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总不能让家家户户养猫,然后晚上带去抓老鼠? 要知道,养猫也是能把小民吃穷的,因为猫这种生物是不吃素的。 今天的汇总是由分管钱粮的廖师爷和分管刑名的高师爷联袂送来。主要就是要就这两个老大难问题向方唐镜求教。 这方面,纵然是方唐镜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不过本着能缓解一点算一点的想法,方唐镜还是给出了两条建议: 今后凡犯苔刑,鞭刑,枷刑者,皆可赎之,然非用钱财赎买,而是用鼠赎之,凡二十只鼠赎一杖之数,鼠身须得完整方能作数,另,可由基金会发捕鼠悬赏,二十只鼠换铜铁三十,两法并施,当能使唤鼠患大减。 二十只老鼠换三十文铜钱,实是价格不算高,可胜在现在鼠患正盛,有本事的一天捕上百只也不稀奇,一天便能赚百多文钱,折算下来算是高收入了,不怕大把的人不踊跃。 有了这个办法,多少能缓解大部鼠患,同时也能让松江百姓明白官府消灭鼠患的决心,众志成城,倒也不怕鼠患不除。 众人都知道方唐镜是十分精于刑律的,顷刻间解决了大难题,两位师爷大为佩服,狂拍马屁,言语间直把方唐镜捧为古之商鞅,杜周。 送走了两位师爷,方唐镜感慨道:“此不过一时兴起,距离真正的依法治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伍他们莫测高深,竟一时不知如接口才好。 倒是秀娘颇有一些见识,便问方唐镜道: “听说古代商鞅以法治国,才使得秦国强大,后来虽然秦朝灭亡,但历朝历代都有人主张提高律法的地位,既然律法的地位如此重要,为什么朝廷专考四五五经,而不考律法?” 自古以来,封建社会都是以人治为本,法治为辅,刑名师爷讼师讼棍之流,皆被视为不入流人物。兼之朝廷以科举取士,读书人专研四书五经还来不及,哪里有空玩什么律学。 所以大多读书人当官之后,都是将刑名之权委任给师爷,幕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朝廷在四书五经之外加一科刑律,岂不是能让为官者更好地治理地方? 所以秀娘才有此一问。 方唐镜其时也是赞同这个观点的,依法治国才是最正确的打开方式。 但身处这个时代,他当然不能说出什么“以法为本”的大道理,这不仅不合时宜,也不符合当代士林的主流价值观,以自己现在的以量,非要玩什么非主流,只会死得难看。 沉吟了一会,方唐镜便道: “自古治国以德固山川,以律安民生,是故,律有大道,小道。 如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操律残民,身死为天下快者,便是小道! 只有如春秋决狱的董仲舒,郑玄,包龙图这等律学大家,立法为民,则是大道! 次一等如沈慈这般,依法为民,洗刷冤情,使得地方清明,也不失为千古名臣。行的也是大道。 从这些例子里,你应该可以看出来,酷吏之流都是幸进之徒,而名臣皆为饱学之士。 故而我儒家乃是主张先修已身再修他人,先从科举入仕再熟悉地方刑名,也即先修德再修刑,德为主刑为辅是也。” 方唐镜的解释有点勉强,秀娘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没关系了,秀娘就是想和公子说说话而已,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秀娘都爱听,简直是百听不厌,说到了心坎里去,再好听不过了。 其它的,很重要么? 第300章 睡一刻钟 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 原本生员学经习经治经都是要请教名师的,但方唐镜此时不便现身,加之《春秋》乃是最热门,学习之人最多的一门学经,市面上的名家讲义教材多不胜数,方唐镜也懒得另觅名师,就让人收集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春秋》讲义,开始了疯狂的自学。 以方唐镜恐怖的记忆能力,学习市面上的教材自然是不成问题,但问题也来了 正所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莱特,这些讲义虽然精彩纷呈,但观点不一褒贬也不一,讲评处也就各有立论,如何将这些理论融汇吸收,就成了方唐镜最苦恼的事情。 人生有时会遇到屋漏偏逢阴雨天这种情况,方唐镜前身在《春秋》方面的记忆也在各种思潮的刺激下不断涌现,方唐镜细细领会,发现前身在《春秋》上的造诣居然不低。 只是与其说是件好事不如说是来捣乱的,因为这股记忆又会对现在自己所学的产生相当的冲突和混乱,着实让人思之头秃不已。 方唐镜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目前的法子就是兼容并储,慢慢融合。 但现在方唐镜最缺的就是时间,没奈何之下,只能牺牲更多的休息时间用来学习,打算用足够大的信息量将那些不协调的思潮淹没。 如此一来,每天能用于睡眠的时间就少之又少,整个人都处于连轴转的状态之中。 很快的,在秀娘精心照料之下长出的那点膘就消失殆尽,任秀娘使出浑身解数,方唐镜整个人仍不可避免地滑向形容枯蒿的深渊。 每一天,书房里的灯几乎都是通宵达旦地长明,方唐镜基本没回过卧室,困了累了就靠在书房里的竹躺椅上小恬片刻,过不了多久,就会拍着脸颊起来看书。 面对众人劝他休息的苦口婆心,方唐镜还煞有介事的抛出一个“一刻钟休息法”。 所谓“一刻钟休息法”,就是每两个时辰休息一次,每次一刻钟,算下来,每天休息六次就够了,可以节省出大量的时间用于学习。 一天只睡一个时辰不到,公子是不是疯了?如此糟蹋自己,众人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方唐镜又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另一个论证: “你们也知道本公子是上一届松江府的案首?但你们又知不知道,本公子正是用了这个方法,连续奋战了三个月,这才一举夺下案首的?所以大家放心,没把握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这点大家一定要相信我。” 众人都是咂舌,公子当真是惜时如金,为了读书连命都不要了,若是这般的努力仍然不能高中,那简直就是老天瞎眼啊! 其实方唐镜自己心里也是毛毛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过去。 不过他还是要安慰大家,便摆事实讲道理: “我知道大家心里可能不信,不过这方法并非本公子所创,大家可以到码头上找一些番人问问,他们那边有个很出名的番人,名叫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名人,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都十多年了,不碍事的。” 此时正值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相信在番人里,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这个“一刻钟休息法”当然就是达芬奇首创的十五分钟休息法,他的一生就是一个让人见证奇迹的一生。 他是画家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是画家的同时还是雕刻家,建筑家,音乐家,科学家,数学家,工程家,发明家,解剖学家,地质学家,植物学家,作家…… 一生数十个家,归纳为简单一句话:开挂家。 如此开挂的人生,这“十五分钟休息法”,也算居功甚伟,给达芬奇腾出了大把时间。 方唐镜此时不得已,也只能剑走偏锋,试试这不知靠不靠谱的方法。 众人将信将疑,其实也是没法子,不敢耽误了公子前程。 好在还有秀娘照顾着公子,而且提醒和叫醒公子的时间都由秀娘掌握,秀娘作弊是必然的,大家也就略略放心了。 方唐镜面带微笑,嘴里发苦,不疯魔不成活啊,自己本来时间就少,前身的记忆又来捣乱,只能赌了。 深吸一口气,方唐镜又开始投入到科举事业之中。 只有秀娘恨恨地想到,那“达什么疯奇”的家伙,最好不要让自己遇到,不然见一次便让伍大叔他们打他一次,把这家伙打成猪头疯…… 时间点滴流失,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秀娘,掌灯!”方唐镜从躺椅上遽然惊醒,屋里一片漆黑,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根本没法分辨时间。 “公子,再睡会,你才刚睡下去,还不到一刻……”身旁传来秀娘带着抽泣的低低声音。 不要误会,秀娘并没有和方唐镜睡在一起,甚至秀娘根本就没有睡。 她就靠着一张小椅子倚在方唐镜的躺椅旁,方唐镜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公子这般没日没夜的打熬,实是令她心痛得难以呼吸,她甚至在想,考举人都如此艰难,日后考状元呢?岂不是要加倍的煎熬?她宁愿公子好好的,不考什么举人状元了…… “我感觉睡得已经够多了,整个人很清醒,可以读书了。”方唐镜知道秀娘是为自己好,不过不为所动,自己不能停。 “公子,下次,咱们这次不考了好么?公子你这样,身子怎么吃得消……”黑暗里传来秀娘的哽咽。 方唐镜一怔,不考了?这怎么可以?不仅仅是为了功名的事。 从小里说,现在这么多人的命运已跟自己息息相连,自己哪里能说放弃就放弃。 从大里说,西方此时已经开始了文艺复兴,大航海的序幕已经揭开,中华民族正滑向一条数百年难以形容的苦痛之路。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意义是什么?不就是改变身边这些亲人的命运,改变这个历史曾经的走向么? “秀娘,天天陪着我,你也累坏了,你先睡会,我自己来。”方唐镜掀开薄被,站起身,摸黑找灯。 身子一顿,一只小手揪住衣角,身后传来秀娘细细的喘息声…… 屋子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屋子很静,能听到彼此的加速的心跳…… 没有风流动,感觉似乎很热,感觉到彼此身上传来的热量…… 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轻轻拍了拍揪住衣角的小手,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不早了,我该读书了……” 身后传来秀娘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抢在方唐镜身前,掀开了穿帘 顿时,一股清澈的阳光照进屋里,同时,外面喧嚣的声跟着就传了进来。 方唐镜顿时明白,昨夜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居然已是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而之所以能一觉睡到第二天,乃是秀娘他们为了让自己多睡一会,竟然用薄被封死了所有门窗,连声音都全部挡在外面,这傻丫头。 要说方唐镜不感激感动是不可能的,可越是感激便越是要下了狠心去读书,科举是必须一定要考上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反过来说就是“责任越大,需要的能力就越大”,要想获得能力,金殿提名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 “秀娘,公子饿了,想吃炖得烂烂的,骨肉分离的大肘子……” 让秀娘去休息她是不肯走的,只能用这个方法支开她了。 炖肘子是很耗时间,秀娘也可借此机会多少眯一会。 “又想支开我,才不信你,我让伍大叔他们去买。”秀娘撅着小嘴走了,不一会又跑了回来,看她的样子,生怕方唐镜一脱离她的视线就会消失一般,方唐镜也是无语。 就在方唐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哄秀娘好好睡一觉的时候,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春哥,我来看你来了!”一道大咧咧的声音传到方唐镜耳里。 这不是六族兄的声音吗,他怎么来了? 第301章 今生未迟 “六哥,你怎么来了?”方唐镜开门迎客。 “俺刚拉了一趟粮回到县里,俺爹就说你在府城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有他们几个老家伙管着,出不了什么大事,让你放心科考。这不,着急蛮慌的非要把你书房里的东西全部让我送过来。” 六族兄大着嗓门,一点不见外,直接端起桌上秀娘给方唐镜准备的冰糖燕窝一口干了。 随即又皱眉道:“什么糖水,有点滑,就是太淡,能淡得出鸟来。” 秀娘美目圆睁,普通的燕窝一钱都得一两多银子,更别说公子这是从南洋运过来的上品血燕窝,还是汪公子不知从那里弄来的,大家都舍不得吃,专供着给公子读书用的,这粗汉牛嚼牡丹也就算了,完了还要嫌弃? “不解渴,再来三大碗。”六族兄砸砸嘴,春哥儿现在有钱了,用不着这么小气,糖都舍不得多放几颗,我得提醒提醒他,于是对秀娘道:“妹子,多加点糖。” 秀娘反倒释然了,虽说自己准备给公子的燕窝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下了这粗汉的肚子,却也知道了这是个不识货的夯货,才不会浪费什么三大碗,便笑眯眯地应了。 不一会就拿来了一大壶酸梅汤和一盘糕点,特别往酸梅汤里面加了不少黄糖,六族兄方唐秀一喝,果然大对胃口,这还差不多。 “大伯有心了……”随即方唐镜就看着下人们搬进来一个黑色漆面的大木箱发呆,似乎有些眼熟,又不知在哪见过,好半天才问道:“这是什么?” “整理你家老房子的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是个啥,反正是你家的东西,就顺便一起送过来了呗。” 方唐镜他爹在本家排行老五,在族里同辈中排到了十一,在本家那边还分有三间小屋,是一个后山的小院,现在住的地方是分家之后才建起来的。 在方唐镜前身的记忆里,老屋那边靠山,比较阴森幽静,所以前身大部份时间都在那边读书。 只是方唐镜一醒来就是在新居,对老屋根本没有任何印象,若不是方唐秀提起,自己很可能就遗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 方唐秀神秘兮兮地凑近,似乎怕有什么大秘密让别人听了去,悄声道: “我跟你说啊,你那老屋可不一般,米先生请人看了风水,啧啧,不得了,你那老屋原来是白鹤冲天的宝地,还说,咱们整个江泉县若有十分才气,老屋就占了六分,所以俺爹说了,让俺这次就顺带问你个话,能不能把老屋开放了,供咱村里的小子瞻仰,沾沾你家的文气,以后说不定能多出几个秀才?” 米先生?就是米中试?这家伙说的话也能信?说不定就是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想要沾沾自己的文气,才会出这馊主意的? 方唐镜无语,不过还是问道:“我还只是秀才,这举人都没考上,老族长这就要兴师动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影响不太好?” “不存在的事啊,谁不知春哥你是文曲星转世,区区举人,还不是老虎逮猪仔,一逮一个准。” 六族兄这话秀娘爱听,忙又添上一大碗酸梅汤,六族兄牛饮,舒畅。 方唐镜汗颜,万一自己这次要是不过,岂不是无脸见江东父老?压力山大啊! 正想着怎么委婉点拒绝了这事,秀娘已经兴冲冲地找出一副空白对联压在桌上,喜滋滋地说道:“既是供学生们瞻仰,岂能没有对联,公子写一幅。” 呃,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必中的,可不能落了气势,方唐镜持笔,略一沉思,写下: 今朝灯火阑珊处,何忧无友。 它年折桂古蟾宫,必定有君。 “好啊,好啊!”秀娘拍手,忽地面上一红,有点想入非非…… 公子这“今朝灯火阑珊处,何忧无友”说的不正是自己长夜漫漫,孤男寡女的陪他寒窗苦读么? “它年折桂古蟾宫,必定有君。”这里既说了必然高中,又说了有君,岂不是说公子心里有自己? 不得不说,前一句秀娘想的还有那么一点点勉强靠谱,后一句这思维的跳跃性就有点大了,生生歪曲意思到了天际。 不过秀娘此时已是走火入魔,“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方唐镜没想这么多,目光又落在了那大箱子上了,里面到底是什么?此时下人们已将东西搬完,都是些书和稿子,都是前身所作,方唐镜倒也有些期盼,能从中体悟到前身的学问,对于加速融合记忆也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大木箱着实让他越来越好奇了,看着上面硕大的铜锁,“六哥,钥匙呢?” 六族兄忙咽下嘴里的绿豆糕,牛眼反瞪了回来,“你家的东西,钥匙不在你身上吗?呃…呃…” 话说得快了,有点噎着着,秀娘忙又添上一大碗酸梅汤。 六族兄灌了一大口,把打嗝压了下去,对着秀娘竖起大拇指,“弟妹就是实在!” 秀娘俏脸通红到了脖子,心里喜滋滋的比蜜还甜,忙又将一碟千层酥推到六族兄面前道:“六哥别客气,试试这个,新鲜出炉的……”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方唐镜已经慢慢起身,他总有一种错觉,这大木箱里的东西他知道是什么,并且,钥匙,他也应该知道在哪里。 很朦胧,又很真实,方唐镜走到那堆搬来的东西里,闭上眼,顺着感觉伸手一探,手里沉甸甸的。 是一方很普通的砚台,将砚台倒过来,略为凹陷进去的底面,粘着一条钥匙。 取出钥匙,方唐镜走到大木箱旁蹲下,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眼。 钥匙一滑而入,没有半分迟滞,显然正是这锁的钥匙。 轻轻一扭,锁应声而开。 全是宝贝。 并不是什么值钱的金银玉器。 在方唐镜眼里,却比满箱的金银珠玉更值钱十倍百倍无数倍。 全是自己最急需的书稿,一张张散发着浓浓墨香。 没错,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最上面一张纸上,端端正正的写着: “春秋讲义”。 前身今生仿佛在这一刻重合,方唐镜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时空。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不是你,我还是我…… 拿起一页书稿开始看下去,一页,一页,又一页,如同翻书一般,所有的文字化为洪流涌入到脑海里,蔓延,浸润,生根…… 这些时日对于春秋的种种困扰,一下子仿佛拔云见日般瞬间全部清晰明了,丝丝清澈。 最难得的这里面竟还有许多是前身游学时与人交流辩论,相互辩难,同时名家讲学时的心得,极为珍贵,此时全都化为了方唐镜两世合一的心得,知识的积淀陡然就雄浑了数倍。 信了,信了…… 方唐镜口里喃喃自语。 这一刻,他想起一件他曾听过却从不曾相信的故事…… 相传北宋着名学者,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曾有一段奇事传世。 黄庭坚二十六岁中进士后,朝廷任命为黄州知府,此事便发生在黄州。 黄庭坚在任上,一日忽入梦中。 梦中自己来到一处山村,见一老婆婆供着一碗芹菜素面,呼唤着一女子名字在祭奠。 素面虽是普通,黄庭坚却觉得牵肠挂肚,不觉竟吃了起来。 梦自此而醒,可醒来之后,唇齿仍有余香,这就让他起了好奇。 招人一问村名,果有此村,便起了一探之心。但府里事务繁忙,总抽不出时间,便拖延了下去。 但在此期间,此梦多次出现,尤以节气时出现最频繁,黄庭坚心中愈加疑惑。 于是便推掉公事,往山村一探究竟。 到了山村,按照梦中的路径走了下去。 结果大吃一惊,却也在意料之中的,果真走到了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家里。 黄庭坚便见到了家里祭奠着的一幅画像,画像上是一位娟秀美丽的女子,供奉之物正是他曾多次品尝的芹菜素面。 黄庭坚遂向婆婆请教。 婆婆解说道,自己做芹菜素面乃是为了祭祀自己夭折的女儿。 老婆婆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四书五经信手拈来,且孝顺听话,就是要求太高,未曾婚配。 女儿常恨不能为男儿身,发宏愿说来世愿为男儿当个大学者。 可惜红颜薄命天不假年,女子二十六年前与世长辞。 女儿临走的时候还安慰娘说会回来看娘,只最爱吃娘煮的芹菜素面,可不要忘了。 黄庭坚一听女子的忌日正是自己的生日,不禁毛骨悚然。 忙要婆婆带自己到她女儿房中一看。 进入闺房,仿佛回到自己家中,仿佛昨日重现,一切宛然。 房中有一大书柜有锁锁着。 婆婆解释道,这是女儿生前所读之书和作文,只不知钥匙被女儿放在何处。 似有所悟,黄庭坚略一思索便从这第一次来的地方找出了钥匙。 打开书柜,书稿皆如昨夜刚放进去一般,是那般的熟悉。 黄庭坚颤抖着手打开书稿,顿时如遭雷击。 原来他应试酬对的所有文章,竟全都与稿里的文字只字不差。 黄庭坚顿悟前生,拜母认亲侍奉老人终生。 方唐镜深吸了一口气,当时黄庭坚看到书柜里文稿时的情形,应该与自己此时相当? “公子,公子……”不知过了多久,方唐镜被秀娘摇醒。 “怎么了?”方唐镜迷糊不已。 “公子你呆呆地蹲在这里发楞,叫你半天了,都不醒,好吓人……”秀娘拍拍胸口。 “我都说了没事,小时候他常这样,一发呆就是半天,时间长你就习惯了。”六族兄浑不放在心上。 “是吗?公子那不是发呆,是在想大道理,是,公子,你刚才想到了什么?”秀娘听不得公子半个不敬的词。 “我在想……”方唐镜:“今生多读书,来生好受用…读书,什么时候都不会迟的…” 实则,方唐镜想的是袁枚对这段转世奇缘的评语: “书到今生读已迟。” 第302章 鹏举作客 “方贤弟,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甚是想念啊,哈哈哈哈。” “鹏举兄,真真是稀客,小弟盼星星盼月亮,也甚是想念,哈哈哈哈……” 光阴荏苒,距离乡试已越来越近,方唐镜打算就在这几日赴南京,正思索着到了南京之后给徐鹏举这些共过患难的一众兄弟们带些什么土特产,不料徐鹏举倒先到了松江。 接到报信,方唐镜立马亲自到码头迎接。 两人可谓是共过患难的真感情,自然是不拘什么礼节的,见面之后不由忆起当日既狼狈又得意的事迹,同时哈哈大笑。 “来来来,把鹏举哥哥的行李拿下,全都带进府衙里,来到松江,可不能让你祸害地方。”方唐镜哈哈大笑,吩咐老伍他们抢着搬下行李。 “去,你想要愚兄到别处,愚兄还不愿意呢,一路行来,早听说松江府的姑娘全都被你和一位姓汪的公子全包了,有多少要多少,兄弟,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等嗜好呢?” 两人上马并肩而行,一路谈天说地,相谈甚欢。 “千余之数算什么,差得远了。”方唐镜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道: “鹏举兄,晚上小弟带你去参观一下,你就知道小弟为何有多少女子就要多少女子了。” 晚上参观?徐鹏举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画舫无数,酒池肉林,不计其数的美女载歌载舞的靡靡之乐,不由双目圆瞪,惊道: “千余女子还差得远?贤弟莫不是想把春申江做成第二个秦淮河?果然好大手笔!哥哥佩服。” 方唐镜哈哈大笑道:“鹏举兄,第二个秦淮河?你也太小看愚弟了,愚弟要就不做,做就要做遍咱们大明,若是有可能,还要行销海外,赚他嬢的十座八座金山银山。” 要把青楼开到海外?徐鹏举简直被方唐镜惊得呆了,开玩笑的? 方唐镜似是看出了徐鹏举的想法,嘿嘿一笑道: “咱们大明缺银子,可海外不缺啊,你没听人说吗,倭国那边有整整一片银山,随便扒拉几块石头回家用锅一炼,白花花的银子就出来了,你说,倭奴年年祸害咱们大明,这钱咱们不赚,可不是会天打雷劈吗?” 理是这个理,可……徐鹏举看了看左右没什么外人,便压低声音道: “贤弟,把咱们大明的女子卖到番外蛮夷之地,这可是重罪。” 大明律中,买卖人口可以,但有很多限制,可以买海外的人口,却不可以卖出人口到海外,因为海外乃是化外之地,在大明人的眼人都是些未开化的猴子,可不能将咱们的子女卖到外地遭罪。 在历朝历代,民族自信心这方面,大明百姓可是跟大唐不相上下的,对什么和亲政策,全民的嗤之以鼻。 所以徐鹏举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你方唐镜纵然此时在松江府一手遮天,可这也太张扬了些,千余女子还只是小数,以后不知还要搜刮多少,这就不是纸包不住火的问题了,而是惹得野火燎原的问题了。 方唐镜鄙夷地看了徐鹏举一眼: “鹏举兄,你就不能往好里想一想?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不堪的东西,愚弟自有办法让那些番人哭着喊着把银子奉上,只恨姑娘实在太少,愚弟正在想着,要不要把年龄限制放宽,让那些家庭妇女也参与进来,这方面愚弟着实没什么经验,鹏举兄你也帮我参详参详。” 徐鹏举用力揉了揉眼睛,这尼玛还是老子认实的方唐镜吗? 说好的书生意气,铁骨铮铮呢?说好的视钱财如粪土呢? 说好的坐怀不乱呢?说好的节操呢? 是被那条狗子叼走了? 你他嬢的祸害少女还不够,现在都把主意打到人家妇人身上了,这口味重的……还说老子思想不堪,这面皮得有多厚。 徐鹏举面皮狂抽,自己虽然是纨绔界数一数二的大公子,却也不敢这般“丧心病狂”啊! 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自己虽被人称为“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可终究是老了,跟方唐镜一比,简直就象小白兔一样纯洁啊。 果然是读书少便限制了想象力,年青真好! 眼看方唐镜还要在这个问题上滔滔不绝,十分受伤的徐鹏举果断地转移话题,道: “贤弟,你可见为兄为何此时来松江府?” 方唐镜略一思索便道:“可是来作说客,为那崔公子之事?” 徐鹏举一拍大腿,“果然瞒不过贤弟,一说就中。” “这有什么难猜的,崔公子之事官府不敢出面,别人不方便出面,想来想去,也唯有鹏举兄你交游广阔,人脉背景够深,影响力够大,跟愚弟还是好哥们,跟崔府交情也不错,崔府若不找你出面,那他们也枉为一方人物了。”方唐镜怪笑。 徐鹏举心道小怪物,天下事还有什么能逃得出这小子的眼皮?不由讪笑道:“你可得给哥哥一点薄面。” 方唐镜哈哈笑道:“你我什么交情,区区小事,岂敢为难鹏举兄……” 徐鹏举大喜道:“如此先谢过贤弟。” 方唐镜又道:“你先别忙着谢我,我这边只能做得了三成的主,其余七成说实话,还得正主发话才行。” 徐鹏举奇道:“外间传言,不是你拿了崔大衙内么?他自己写信回去也是这么说的啊?” “不瞒你说,小弟也是被人坑了一把,那人冒了小弟的名扣下崔公子,小弟也是敢怒不敢言啊。”方唐镜心情很好,完全没有被人坑了一把的觉悟,把皮球又踢到了汪芷那边,拿大头的就得顶在前面嘛! “何人如此大胆?”徐鹏举神情郑重地问道。 他可是知道方唐镜的本事的,能在松江府地面压制住方唐镜势头的,来头岂会小了? “是……汪公公。”方唐镜小声说道,他也不知道该叫汪芷什么,她真的是汪芷么? “哦,是个公公,难怪……”徐鹏举先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死太监,怪不得胆子如此之大,不但敢扣押崔公子,连地头蛇方唐镜也被吃得死死的,这些死太监眼里除了皇上就只认银子,做出这等事就不奇怪了。 可随即就隐约感觉有些不妙,松江府是没有镇守太监的,即便是有也是市舶司的镇守太监,等级太低,胆子再大,也最多训斥一番崔公子而已,哪可能一扣就是一个月的,更何况市舶司的太监归南京镇守太监管辖,发生这等大事,怎的南京那边的镇守太监府一点消息没有? 想到这里,突地想到方唐镜说的是“汪公公”,便脱口而出道:“汪?公公,哪个汪公公?” 方唐镜压低声音道:“天下还有哪个汪公公如此胆大妄为?当然是西厂汪公公!” 徐鹏举心中一突,失声道:“西厂汪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汪直,身份神秘得紧,也没听到西厂的人称他为‘厂督’‘厂公’,大家都叫他‘汪公子’。” “是不是长相俊美犹胜女子,十七八的样子?有时还喜男扮女装的?”徐鹏举努力翻找自己听到的传说。 “这个……呃,还是鹏举兄到时自己看,愚弟不大方便评说。”虽然有九成把握汪芷是女子,可方唐镜心里真的还存在着那么一丝丝疑惑的,这汪芷到底是男是女,若是妖人就不妙了。 “别啊,你先给为兄透个口风。”徐鹏举不依。 “反正马上你就要见到了,不急这一会。”方唐镜说道。 “你是说,汪公公就在你府上?”徐鹏举一惊,他还没做好面对如此凶名赫赫之人的准备。 “岂止就在我府上,安排你住的地方就挨着汪公子的左邻。”方唐镜苦笑。 “贤弟,这,太被动了,哥哥还没到松江府就被人摸了个底掉,能不能换个地方?” 徐鹏举乃是来做说客的,人刚到,还没了解清楚情况就被人强迫上了谈判桌,自然相当被动。 “我也爱莫能助啊。这都是汪公子的安排。”方唐镜两手一摊道:“你还没出南京城,人家就知道你要来,不然愚弟哪里能知道你的准确行程?” 徐鹏举脸一黑,西厂凶名赫赫,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自己这次来松江十分低调,狐朋狗友一个没知会,竟也被人打探得一清二楚,这次谈判,怕是要大出血了。 “哥哥不必烦恼,左右不过是说客,成不成崔府都要领你的情,何必忧心。” 对啊,这关我鸟事,老子好吃好喝不香么?晚上还有千美同台的大场面,管他姓崔的去死! “哈哈哈哈,还是贤弟一语惊醒梦中人,咱们该咋的还咋的。”徐鹏举哈哈大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千美同台,啧啧,不要让人太期待哦…… 第303章 连锁加盟 接风宴就在府里举行,方唐镜也没请人作陪,就哥俩一桌火锅。 老伍陪着徐鹏举的随从在堂下一桌,倒也热闹无比。 小边炉打起,琳琅满桌的菜肴,吐鲁番三蒸三晒的红酒往琉璃杯里一斟,血红一片,杯里还加了冰块,光是看上去,就颇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情怀。 “来,小弟敬哥哥一杯,先干为敬。”方唐镜将半杯葡萄酒干了,倒过杯子,滴酒不剩。 吃一片鲜嫩热辣的小牛里脊肉,再吃一块冰镇过的哈密番瓜,这等冰火两重天的吃法,硬是让小公爷和一干自以为见多识广的南京城贵客目瞪口呆,太尼玛会玩了。 自从上次涮了一次火锅之后,这种吃法就成了府里的最爱,连周府尊那边也学了去,隔山岔五就来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爽得不要不要的。 方唐镜干脆就画了正宗的火锅图样,让专人打造,此时有客自远方来,略试牛刀,果然人人喊好。 “果然是此间好不思蜀啊!怪不得别人早早就到了南京城备考,独独贤弟迁延不去,果然是有原因的,换了我也不舍不得离家啊。”徐鹏举回了一杯,大热的天,一杯冰镇葡萄酒下肚,那股透心凉真真是无法言喻的舒畅。 这般的享受,把他们这些公侯之家可都比了下去,风流倜傥如自己尚且如此,那些当猪一般圈养在封地里的王爷们就成了一个个土包子。 “其实还是因为崔公子的事放心不下,这才误了行期。”方唐镜微微一笑,总不能说本公子实际上是学问不精,窝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近来学问才有小成的。 “这话在理,处理不好多少会给贤弟带点不好的影响,那崔侍郎在南京还是有些实力的,切不可小窥了。你跟哥哥透个底,那汪公子想要的是什么?”好歹是说客,忠人之事,该问的还是要问。 “哥哥这话就见外了,太监嘛,最爱的是什么,还用小弟说吗。”方唐镜又敬了徐鹏举一杯,压低声音道: “汪公子最近很缺钱,养着千多名绣女,天天人吃马嚼的,还要教授各种技能,正规发放月钱,呆会小弟带你去她的大本营看看,成千人一起学技术,光是每天的消耗就流水似的,你就知道她有多缺钱了。” 我……去,真正的大手笔,居然是正规化的学习青楼技艺,还专门有“大本营”,这是要把青楼玩遍全国的的节奏啊!教坊司,秦淮河什么的,简直弱爆了。 徐鹏举作为整个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之后,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秦淮河最具号召力的恩客,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但千美同场的大场面他就真的没见过,不但他没见过,就是整个大明也没多少人见过。 徐鹏举偷偷算了一下北京城的三宫六院,然后默默地擦了一把汗,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上他老人家怕也没见过这等场面? 啧啧,这方贤弟还真他嬢的能作死。 不过据自己过往的印象,方贤弟虽然胆大妄为,却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这次怎会…… 可西厂汪公公也搅合在了一起,说不定就是为了取悦皇上才玩的一出呢?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汪公公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好不好? 别人不敢做的事,在汪公公这里也不是没可能的? 再进一步想,汪公公一个太监,与女色完全不沾边的嘛,何况上千名女子,怎么看都太荒唐了点。 可天下再不靠谱的事一旦牵扯上皇宫,那就会变得顺理成章了。 徐鹏举一瞬间就脑补了无数种可能,升起了无数好奇和期盼,一边对着秀娘精心准备的接风宴大快朵颐,一边不忘赞叹道: “贤弟,你家小妻子这门手艺简直绝了,有没有想过在南京城开一家这什么‘火锅’店,哥哥出本钱,你出配方和规矩,咱们二一添作五,怎么样?” 小妻子就是小妾的美称,听上去地位要比小妾高上许多。 秀娘恰好带着人上堂换菜,听到徐公子称自己是方唐镜的小妻子,又是面红耳赤,又是高兴欢喜,竖起了小耳朵默默偷听。 “小弟也正有此意,不过小弟的意思就不是开一家,要玩咱们就玩一把大的,弄一个连锁加盟品牌出来,把当日咱们一起共过患难的哥哥们一起叫上,形成咱们自己的产业,把这火锅店开到北京城去。” “贤弟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心里装的是天下生意,这什么‘连锁加盟品牌’是个什么道道。”徐鹏举精神一振,到了他这个层次,官面上是不可能更进一步的了,唯一能奋斗的就是赚钱。 别看国公府家大业大,可花销也大,徐家还有旁枝也是要他们扶持帮衬的,爷爷父亲这一辈都不善什么营生,只能十分传统地买地收租,说不好听点就是个大地主,哪里有人家会做生意的日进斗金这般痛快。 而且到了他们这个层面,底下的那些龌龊事,比如吃空晌喝兵血什么的反倒是不敢做的,因小失大就太不划算了。 “所谓‘连锁加盟’,你可以简单的把它理解为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有了母鸡,就可以孵出无数会下金蛋的生蛋,蛋生鸡,遍地开花,别的不敢说,咱们大明两京十三省,三年之内开上百多家分店完全没问题…秀娘,拿纸笔来…” 徐小公爷顿时就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两京十三省开遍分店,每天得赚多少钱?怕是沈万三也不过如此了? 想到沈万三,徐鹏举又打了一个冷战,低声道:“兄弟,非要玩这么大么?沈万三可是前车之鉴啊!” 方唐镜也小声回道:“所以啊,这事不能光咱们自己做,得带上西厂,西厂可是圣上的家奴,西厂做的生意,可不就是圣上的生意,咱们就成了皇商,能有什么事?” 我……去啊!连今上的主意你都敢打,徐小公爷简直无语了,活该这小子还是个秀才就已经上达天听,简在帝心,这什么世道,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妖孽。 不过再想想方唐镜还是布衣就敢硬扛两大四品大员,知府和提学御史这样的实权官,最后还大获全胜,把今上拉下水这种事也不算太荒唐? 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开这么多家店,得要多少本钱? “贤弟,不瞒你说,哥哥虽然是世子,可毕竟还没有袭爵,家里不是我当家,能拿出来的那个…那个…有限,两三万的没问题,再多就,就有点难了……”徐鹏举声音越来越低,头一次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脸红。 堂堂国公府继承人,竟然只拿得出两三万两银子,这还是东拼西凑最乐观的结果了。 随时能掏出两三万现银,即便是在南京城也算是不错的了,可徐小公爷知道,在方唐镜面前,绝对是要被鄙视的。 其实还多亏上次赌局赢了一万多,否则这次说话更加底气不足。 “够了,本来一万就够了,若是有三万更好,咱们可以买下一块好点的地段,多投入广告,更快回本。” 够……够了?徐小公爷懵得一弊。 按照方唐镜刚才的规划,就算一百家分店好了,平均开张一家要三千两?一百家也得要三十万?怎的现在三万就够了? 徐小公爷当然不敢怀疑方唐镜的数学能力,那就只能怀疑自己了,心里默默的又算了数遍,好象越算越乱的样子,只能暗暗流泪,都怪当年夫子没教好…… 这时秀娘拿了纸笔过来,方唐镜在上面圈圈点点,不一会就画出了一张“连锁加盟”的结构组织图。 “你看,总店是你,我,西厂三家合股,第二级代理结构是当日的那些哥哥们。 为保证各人的利润,第一个区域只允许有一家代理‘秀娘火锅店’。 比如说咱们松江府,就只准开一家,然后这一家就有权可以开拓下面县级代理。 也即是每个省一个总代,每个府也只能有一个二级代理,每个县只能有一家三级代理。 这样的好处是保证了利润,避免不正当竞争…… 最重要的是,咱们只出品牌,样板,配方和经营的规范及制度,开店的费用全部由加盟方自己掏腰包。” 这……这岂不是说自己只出一些虚的,别人就要掏出真金白银的为自己开店? 徐鹏举双目圆睁,怀疑人生。 “不用怀疑,这就是品牌的力量!”方唐镜傲然道,古人对于品牌的价值认识太低,完全就没有正确的品牌意识。 “可别人若是学会了咱们这套,不要咱们的品牌自己单干了又如何?”徐鹏举不解,这火锅是个好东西,可也不是什么太高深的玩意,迟早有人会偷师了去的。 “所以才要强调品牌啊!他即便偷师了去,也不敢用咱们的招牌,若敢如此,咱们收了他的店铺也是理所当然。既然不敢,咱们怕什么,别人相信的就是咱们的牌子,咱们再立马培植一家店开在他对面,有全国的加盟店支撑,玩低价销售咱们也玩死了他。” 信了信了,徐鹏举两只眼里金光闪闪,有这样的兄弟,活该咱发达啊! 第304章 画虎成猫 都说饱暖思霪欲,酒足饭饱之后,徐小公爷终于和方唐镜一起连夜出发,向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千美同场的大场面”兴高采烈地进发…… “贤弟,没走错路,怎么阴森森的,渗人得紧……”一阵阴惨惨的夜风吹来,徐鹏举浑身汗毛矗立。 现在的“培训班”,由于人满为患,锦衣卫校场不堪重负,早已转移到了平整出来的“西山服装中心”,也就是之前的乱葬岗。 经过上千人的日夜劳作,五日前已经将这片土地平整完毕,且搭起了数十座大房。 搭房用的是竹木结构,倒是比平整土地要快得多,基本上平整到哪里就可以搭建到那里。 当然,这只是初期草建,日后自然是要慢慢换到青砖房的。 虽说整片乱葬岗都已经平整过,派了兵丁防守,可外围的道路和环境仍是从前的老样子。 一行人打着灯笼过来,经过无数破败的乱坟,夜里阴森的夜枭尖叫,突然从身边蹿过的不知名蛇虫,最可恶的是那若隐若现的惨绿鬼火,早就让人胆边生毛,酒醒了一大半。 “禀公子,错不了,过了前面这座小树林就到了。”伍捕头在两位公子身侧伺候,手按刀柄,说实在话,他虽然胆气颇豪,但也有点毛毛的。 “是愚弟考虑不周,早知道就走水路,乘船到了新码头再直接上岸,只用走几百步可到了。”方唐镜自责,只顾着带徐鹏举领略松江府的夜景了,不知不觉就走了出来。 实际上方唐镜也是乱葬岗平整之后第一次来,虽然各项规划是他给出的方案,但实施却是一直由汪芷自己在操作,具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 好在过了前面这片小树林确实也就可以看到不远处影影绰绰的灯光,在漆黑的旷野里,陡然有大片错落有致的灯光,高高低低,足足占地数百亩,竟给人恢弘寥廓的视觉冲击,头顶上漫天繁星,身侧是大江奔流,一时之间竟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大手笔,好地方!”徐鹏举见状啧啧称赞,浑然忘记了之前的被鬼火出没吓得脸色惨绿的情形。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方唐镜一时忘形,不觉就吟了出来。 “好诗啊好诗,公子大才,出口就成章,真真是咱们松江百年不遇的天才。”伍捕头狂拍马屁,他那里知道诗词好坏,反正听着提气,反正公子做的诗总究是最好的就对了。 “你他嬢的不学无术,这是杜工部的绝句,本公子一时兴起,借了人家的诗句而已。”方唐镜鄙视,拍马屁也要有点水准行不? “嘿嘿,这位杜工部既然能得公子如此推重,小的有空一定拜访,一定学而有术。”公子都看重的人,必定不凡,说不得要下点本钱结交。 一行人越走越近。 “滚,去叫门!”方唐镜和徐鹏举哈哈大笑,杜甫都作古不知多少年了,要你去拍马屁? 此时“西山成衣产业中心”内外已经有大批人员驻扎,外面主要是干活的工匠,为了隔绝流言,内里就由西厂调集的兵士把守,禁止接触。 外人要进入到里面,需经过一道大门检查后才能放行。 老伍便大步上前,将大木门拍的“彭彭”作响,不多时便有人打着火把来到门后问道:“来者何人?” 伍捕头喊道:“方公子带贵客来参观来了!快快开门!” 但是半晌却听不到动静,伍捕头不耐催促道:“磨蹭甚子,快些开门!” 便又听到里面那人回道:“中心重地,女子聚集,是以内外关防须从严!夜间落锁之后,除非圣旨到来,否则绝不可开门!此为方公子与汪公子之约法也!” 伍捕头,徐鹏举与方唐镜尽皆愕然,这厮明知是方唐镜制定的约法,还敢拒不开门,这是哪来的脑梗人士? 伍捕头直接用脚踢门,怒喝道:“里面蠢货听清楚了,咱们方公子在此,你他娘的立刻开门!” 里面又高声道:“小人自然知道是方小师爷,可令不行则禁不止,卑职既然身负值夜之责,便不能失责!规矩不可坏也!” 老伍气极反笑,手一挥,数名手下一起用力撞门,顿时将大门弄得震天价响,惊得里面一派鸡飞狗跳。 一阵忙乱过后,大门打开,却见常风等数人提着灯笼慌慌张张迎了出来,对方唐镜打躬作揖道:“公子恕罪!小的们适才到了后山巡视,不知公子驾到,万万料不到这该死的门子竟敢挡公子大驾!” 徐鹏举先前见居然有人挡路,以为方唐镜与西厂合作中完全落入了下风,不由对此行的兴致少了一大半。 徐鹏举甚至在想着那“连锁加盟店”的事,若是西厂如此强势,连方唐镜都不放在眼里,那三方合作这大头势必要被西厂攫取,如此一来,合作还有甚么意义? 此时看对方来迎接的人小心惶恐的样子,又穿着百户的制服,心下便又释然,就知道以方唐镜的性子,必不会在合作中处于太过弱势的位置,那怕对方是西厂。 方唐镜皱眉道:“适才那门子是谁?” 然后便见从常风身后闪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后生,纳头便拜道:“恩公在上,小人西侦辑事厂总旗王大柱。” 王大柱?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的样子,略一思索,方唐镜便想起来了,这人可不就是江泉县的“民意代表”?自己推荐汪芷带入京城的那位。 “汪公子呢?怎么不见他?”方唐镜问道,汪芷不在么? “回公子,汪公子去了华亭,听说近期那里出现零星倭寇,汪公子便带着江泉巡检司的人手前去剿灭,交待下来,工坊现在由方璇教官全面管理,当然,汪公子也吩咐了,若是方公子有令,让弟兄们如同是汪公子亲临一般,不敢怠慢。” 方璇便是璇姐儿的新名,她原先姓何,但重上户籍的时候,她死活不愿改回原姓,便用了方家的姓,对这点,方唐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但如此,很多原先买回的女孩重入户籍的时候都没有选择原姓,有不少女子还改了汪姓的,可见汪芷也是相当得人望的。 方唐镜神情便缓和了下来,汪芷在武事这一点上,还是和历史上没什么出入,热衷武功,虽然自己已再三告诫要她转型,可遇到了倭寇犯边这事,她还是不会放过的,恰好王巡检的几百精锐又在这里闲着,她自然就手痒难耐了。 好在也还知道分寸,没把正事忘了。 方唐镜这才转身看向王大柱,问道:“竟然是大柱兄弟,你拦着本公子不让进!难道是忘了本公子这张脸么?” 王大柱脸上羞红,不住磕头道:“小的不敢忘记公子再生大恩大德!只是规矩列得分明,放夜之后便不许出入” 常风一脚把王大柱踢翻,怒骂道:“规矩你个头!方公子就是规矩!” 方大公子在徐小公爷前失了面子,心里早就窝火无比,寻思着就要把这王大柱臭骂一通。 可话到嗓子,方唐镜忽然想到,这些规矩还是自己和汪芷制定的,西厂的人素来以汪芷的一言堂为管理准则,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依法办事的正面典型,虽说二是二了一点,可自己若还要痛骂一顿,岂不更让其他人有法不依,专一虚溜拍马了? 方唐镜张了张嘴,只得咽回骂声,昧着良心赞道:“大柱今天做得很不错,很是懂得执法如山,责任大于天的道理,尔等要向他学习!” 说罢,方唐镜领着人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进去。 伍捕头连忙跟上,小声问道:“这狗才殊为可恶,公子为何不教训他一番,让他长长记性。” 方唐镜还没回答,徐鹏举就在旁叹道:“今夜才知,为何贤弟能成大事!赏罚严明,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坏了规矩,为兄不如也。” 换了是他,是定要打得这狗才刻骨铭心才罢休的。 目送方唐镜远去,常风转过身来便对王大柱骂道:“你这货脑子有毛病么?自己找死也不带这么连累人的!早知道这样老子就应该派你到大同收集情报,跟鞑靼磕死了算球。” 方公子跟汪公子好得都差点就同穿一条裤子了,挡住方唐镜的性质比拦着汪公子本人性质还要恶劣,说不定汪公子为了平息方公子的怒气,一怒之下将咱们收入太监行列,这上那说理去?所以常风对待方唐镜那是分外的战战兢兢。 王大柱很委屈的说道:“大人你说过的,这些女子乃是咱们西厂的宝贝,不可让任何男子坏了名声,且强调厂督大人正在严明纲纪的时候,要大伙表现得铁面无私,不可撞枪口。” 常风气得反手又是一巴掌:“叫一次门不开你是铁面无私;两次叫门还不开门,也勉强可以说是严守规矩;可三次叫门还不开,那就是蠢到撞枪口了!大伙都要吃挂落懂不懂!” 王大柱捂着脸委屈唧,“可是那日讲规矩时,大人还说过细柳营故事,那周将军连皇上都敢挡,最终不是到皇上赏识加官么?” 果然智商是硬伤,常风都懒得打这货了,“你他嬢的听故事能不能听完,老子那天还说了,那周将军是得到皇帝加官没错,但没几年就被皇帝弄死球了!以后听故事不要听一半丢一半,画虎成猫,后果很严重!” 第305章 青楼成空 “贤弟,这,这就是你说的‘千美同场的大场面’?” 徐鹏举捏着鼻子,身上衣服有一股汗酸味,掩饰不住他心里半是期待半是失望的神情。 数十间宽敞的大房间里,灯火通明,一队队女子在忙碌,远远看去,好象很紧张有序的样子,在干些什么,似乎有些房间,还有人在教授些什么? 不过没什么香艳的场面,怎么看也不象是自己想象的青楼特别训练啊? 徐小公爷心里跟猫挠似的,难道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些初级训练,真正的好戏要放在后头,不然怎会是在夜里作业,这不就是怕人白天看到么? 老伍他们都留在了门房那里,就徐鹏举和方唐镜两人偷偷摸摸地摸了进去,当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两人打扮得如同两只非洲鸡。 面上涂满了看不清性别的黝黑颜色,身上穿着清洁大妈的襦裙,头发乱蓬蓬的,猛一看,绝对男女莫辩。 “这些都是良家女子,你我偷偷进来已是有损她们名誉,切不可让人看出,引发非议。” 搞什么东东,做青楼的还怕别人看?还在乎什么名誉,似乎名誉越是惹人遐想越成功?徐小公爷觉得似乎是自己的观念与方唐镜的想法存在差距,又玩什么幺蛾子? 既没有琴棋书画,也没有妖艳歌舞,更没有少儿不宜,说好的很黄很刺激呢? “贤弟,你给哥哥一句准话,这里面到底是在干什么?”徐鹏举实在忍不住摆出自己的老资格道: “哥哥在这方面不敢说是行家里手,起码也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说说你的套路,哥哥多少能参详一些。” 就目前所见看来,方贤弟似乎打算让这些女子走清倌人的路线,这本来也并没有错,可是错就错在量太多了。 鲜花是要有牛粪和绿叶才能衬托出美丽的。 才子恩客都算是粪土,同行便是绿叶,最美的才是花魁。 真正的清倌人,那是踩着无数同行的身体才能达到巅峰的。 这就象是大山一般,山巅永远都是最小的一部份,更多的还是垒起山巅的无数作基础的默默无闻的小石和卑微的泥土。 所以方贤弟企图打造一个人人皆是清倌人的新型青楼模式是行不通的。 人人都成了花魁,岂不是就没有了花魁?这道理很容易懂? 当然,若能打造出一个整体实力人均能达到普通花魁级别的青楼集团,那将绝对是一场横扫秦淮河乃至整个青楼界的巨型风暴,寻花问柳界的一大福音。 尤其对他们这些有钱又有闲还有些才情的阶层来说,更是如此。 只是如此一来,就坑惨了那些些真正的,纯粹的,为了需要而需要的鲁男子了。 方贤弟这么一搞,弄不好以后逛窑子都要先吟诗一首才能进门了,我……去,为画面想想就恶寒,没这必要?我得劝劝他,还是雅俗共赏才是此中王道嘛! 看着徐鹏举一副我很专业的样子,方唐镜莫名其妙,你徐小公爷胡吹大气,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这成衣产业连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你就敢说自己是行家里手? “哥哥莫非以前涉足过这一行?”方唐镜有点不敢小看天下英雄,三人行必有我师,古人的智慧不容小窥。 “哥哥不是吹啊,秦淮河十大花魁虽说号称守身如玉,起码两人跟哥哥我暗中是有点那啥的,另有两三人据哥哥所知也不是真的冰清玉洁,但这没关系,做这行讲究的就是个花花轿子人人抬,咱们才子佳人,公子风流什么的,越是朦朦胧胧,就越是能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美感,这就是秦淮河走清倌人路线的生财之道……” 徐鹏举被方唐镜挠到了痒处,顿时滔滔不绝起来起来道: “如何让有潜力的清倌人红起来,那就需要大才子或者富豪公子与她们产生各种有趣的桃色传闻,比如争风吃醋,比如怒掷千金,比如哪位大才子为她写了情诗,那怕是清倌人意外走光,反正只要有足够吸人眼球的传闻,她就有了声名地位。再做些小煽情,比如某某清倌人之所以不得不做这行,乃是因为她的父亲报病在身,女儿卖身救父,如此一来……” 这厮很有开造星公司的潜质啊,后世大部份女明星还有什么顶流,不就是这样的炒作模式运作起来的么? 看来自己以后的产业又多了一项。不过现在你给我说这个是几个意思,我要的是兢兢业业的女工,与你说的烟花女子完全是两回事好不好。 “打住!”方唐镜不得不打断这货,若任由他再说下去,估计能说一天不重样。 “愚弟带你来这里,绝对不是要看什么青楼红牌,清倌人,花魁,乃是要让你看一看不久的将来,咱们大明最赚钱的生意是怎么从无到有,一步一个脚印走上人生巅峰的。” 不是青楼生意?徐鹏举顿时大为失望,但随即便被方唐镜所谓的“大明最赚钱的生意”几个字所吸引。 若是方唐镜在见面之初就说这话,徐小公爷铁定是呵呵一笑置之的,虽说方唐镜有些能敛财的鬼才,可“最赚钱”这三个字是不能瞎说的,天下最赚钱的生意就算是有,也早被人做了,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后生晚辈。 但自从方唐镜跟他规划了那个“连锁加盟”之后,纵然是他这样见过无数大场面的顶级勋贵之家的大公子,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怎么赚钱,他们这些人在方唐镜面前,加起来也就是个吃奶的孩子。 因而听方唐镜这么一说,顿时就大吃一惊,双目圆瞪道:“最,最赚钱的生意?贤弟不是开玩笑的?” “哥哥,还是眼见这实,你己看看,待会做兄弟的从旁为你解释。若是有兴趣,咱兄弟在南京再建一家,这可是摇钱树聚宝盆一般的宝贝产业。”方唐镜说着,两人拿起扫帚抹布什么的假模假样地摸了过去。 方唐镜这样做,当然就是要把徐鹏举拉上贼船。 这是有道理的。 不仅仅是要拉徐鹏举一人上船,还要将那些神憎鬼厌的二代们全都拉上船。 这些纨绔子弟手握大把闲钱,天天祸害百姓,倒不如引导他们做些正事,也算利国利民之举。 一来就是成衣业要快速扩张,就必须有大量的资金参与进来,商人们太势利,在没见到实际利润,且无先例的时候是不太愿意前期大把投入的。 官员又太贪,还没赚到钱就想着如何先拿下大头,勋贵们没什么见识,宁可维稳也不愿意投入重未见过的行业里去。 纨绔们就不同,这些人对于金钱的概念并不强,只要忽悠得好了,这些人会打了鸡血般往里面砸钱。 比如徐鹏举,方唐镜只要把他忽悠瘸了,跟着他的那一波二代们绝对一个个无脑地往里投钱,没什么别的意思,义气呗,老大都投了钱了,咱不投点,以后不带自己玩了怎么办? 二来就是利用徐鹏举他们这些二代的影响力和人脉,迅速地打开市场形成庞大的销售渠道,钱财自然滚滚而来。 三来就是形成一个新的利益集团,减小扩张的阻力。 年轻人敢干有想法好高骛远,急于做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这就很好地迎合了他们的想法。 而且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谁若敢于阻挡自己的事业,这些手握庞大资源的二代们就会主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直到把对手撕成碎片。 四来就是为自己聚势,新的利益集团乃是他方唐镜以经济为纽带聚集起来的,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势必要在官府之中有自己够份量的发言人。 这个发言人一定要有足够的实力和手腕,才能抗衡强力的西厂,维持双方的平衡,不至于让利益集团沦为附庸。 这样一个人,别的人都不行,比如徐鹏举,能力背景是够了,可他们因为在政治上完完全全不是西厂对手,就不可能面对西厂时能强硬得起来。 而方唐镜则不同,他既是发起者,本身又狡诈如狐,即便是制衡不了西厂,大不了撒手不干,另起炉灶,相信决不可能做得更差,愿意跟随他的人多了去了。 五来就是为自己的科举之路形成一道厚厚的护城河。 明里暗里有势力在对付方唐镜这是不争的事实,明枪还易躲,暗箭就防不胜防了。 所以方唐镜一旦有了这些利益相关的二代们海量的资源人脉保驾护航,相信即便是有人要整自己,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 六来就是可以聚集起天量的资金,自己再要做什么骇人听闻的改革,有了利益带动,有了这些人的示范效应,相信不论推行什么,都会事关功倍。 徐鹏举其实相当震惊,什么生意可以让方贤弟夸下如此海口,天下最赚钱的生意? 摇钱树聚宝盆…… 莫非传说中的点石成金么? 啧啧…… 第306章 太有道理 “贤弟,这就是咱大明最赚钱的生意?” 方贤弟不是在开玩笑? 这已经是两人走过的第三座厂棚,里面一排排桌案整齐排列,众多女子坐在其中,井然有序地做事,莺莺燕燕来往穿梭,颇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可也就新奇不过一刻,徐小公爷就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些女子分明是在做女红好不好?根本就不存在传说中的所谓“点石成金”。 自己怎么看不出这些随处可见的女红怎么就成了“大明最赚钱的生意”? 是自己眼花了么?还是说这些女子做的是传说中的“霓裳羽衣”? 又或者……听说番外有一些土着国王,钱多人傻,喜欢着一种别人看不见的新衣? 徐鹏举满脑子的浆糊,越看越觉得平平无奇,与摇钱树聚宝盆半点边都不沾? 自己是在被方贤弟收智商税么? “哥哥可看明白了?”方唐镜喜滋滋。 “贤弟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徐鹏举相当无奈。 “就知道哥哥没看明白,你是要愚弟说出来呢还是你自己探究真相?有点烧脑哦。”方唐镜笑眯眯。 “呃……好,再看看。”徐鹏举更加无奈,若是直接让方贤弟公布答案,岂不显得自己脑不如人?纵然是内心里承认这一点,但好歹是小公爷,自尊还是有的。 一共五十五座厂棚,分为十三间女子集体宿舍,三间岗位培训室,三间文化补习班,三间娱乐室,三间饭堂,十二座原材料和成品仓库,其余十八间就是一座座流水线工棚。 其中原材料和成品仓库,还有流水线工棚,就是方唐镜和徐鹏举“乔装参观”的重点场所。 当然,徐小公爷这么一间间的参观过去,总算是弄明白了这些女工在做的是什么,成衣! “贤弟,这分明就是在做成衣?怎的就成了‘大明最赚钱的行业’?”徐小公爷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脑子进水,这么简单的事情会看不明白。 “哥哥稍安勿躁,且再随愚弟继续看下去。”方唐镜笑而不答,继续带徐鹏举往仓库走去。 仓库建在另外一侧,接近整个中心的边缘,与女工的厂区隔开,经过两道守卫之后,便到了仓库区。 仓库装的就是大批的原材料和成品了,主要是搬运,包装,分拣这些粗且重的活计。 这些当然不宜女子操作,全部由买回来的男子操作。 这些男子的待遇跟女工基本一样,也是三个月期满之后可以恢复自由身份的。 但与女工不同的是,这些男子绝大多数不会选择离开。 开什么玩笑,管吃管住工价高,以后成家娶妻生娃都指望着这份活计呢,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怎么可能离开。 管事的初见两个乌漆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险些就要大喊抓贼,好在常风一直在密切地关注方唐镜两人的行踪,一见方唐镜来到男子区,连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伺候。 “小常啊,这些天本公子要备考,一直没来实地指点,辛苦你们了。”方唐镜老气横秋地一顿慰问。 徐鹏举险些笑出声来,方唐镜颌下无须,毛都没长齐,就管一个三十出头胡子刮得铁青的青壮叫小常,这画面看上去说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不过常风显然十分受用,周身骨头都轻了两分,忙答道:“不辛苦不辛苦,您老人家劳心,才是相当辛苦的……卑下对您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方唐镜点点头道:“这里既然是你们一手所建,你又是汪公子手下最得用的,便由你来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些天的原材料进出以及成品的进度情况。” 方唐镜对于常风还是听汪芷说过的,知道此人可以算是西厂南下这批人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便估计此地大部份都是此人在打理,因此才有此一问。 方唐镜那句“汪公子手下最得用的”,硬是又让常风骨头又轻了两分,原来自己在汪公心目中印象是这般重要,并不是他动辄就骂的“蠢货”,可见自己这些天累得如同狗一般还是相当有作用的。 “公子谬赞了,小人当不得,小人母亲那边原是大匠之家,所以小的也略通点土木,所以汪公才把这些杂务让人小打点,岂敢不尽心尽力,都是小人份内之事,当不得公子夸奖的……”常风面上笑成了一朵花,当然,他也知道方公子不耐听他这些,略略点到至止,开始转向正题道: “咱们是十天前才完成大致的培训,现在只算是试投产,不过形式很好,比公子你们先前预计的还要好一些。 现有女工一千一百二十七人,第一天试作的时候,只生产出七百九十件成衣。 第二天生产出一千一百件成衣,第三天就达到了一千三百件成衣,第五天更是达到了两千件成衣。 越往后产量就越高,到了昨天,也就是第九天,达到每人三件,足足有三千五百件之多,今日白天里已经完成了三千件,晚上加一个时辰的班,今日完成三千六百件不成问题。” 这对于方唐镜来说,是预料中的事情。 随着女工的技术熟练度上升和生产中的问题得到解决,效率会成倍的上升,不过到目前这样,也差不多是这些女工生产力的天花板了,再想要突破,除非生产工具能有突破。 “很好,不过我提醒一句,不能为了追求产能数量而忽略了质量,每一件成衣都要安排好质检严格把关,咱们做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要做成百年老店,质量是重中之重。” “公子高瞻远瞩,卑下定然一以贯之。不敢有负公子期望。” 方唐镜这话在后世可谓是老调常谈,但听在这个时代的这些的人耳里,那简直就是无上的经营宝典,祖训一般的存在,常风立即手忙脚乱地记了下来。 徐小公爷却是有些发怔,真的假的?一个女工一天就能做出三件多的衣衫? 徐小公爷虽是锦衣玉食,身上的穿戴全是由府里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就,很少会到外面的裁缝店做衣服,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有些印象,好象府里的绣娘一人一天也缝不出一件衣衫来?可这里的女子怎么就能一天做三件还多? 是自己府里的绣娘太懒还是这里的女工太快?可这些一个个都是刚刚赎身的女子,不可能都是女红高手? 对了,先前不是说什么培训么?而且前面两天不是也达不到每人一天做出一件的程度么?看来奥秘很可能就出在这上面。 徐鹏举可不是完全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如同大明皇家对于太子的教育,绝对不会玩什么四书五经,而是以《资治通鉴》这些治国之术为主要教材一样。徐鹏举他们这些对于注定要掌握整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各个公侯之家对于他们世子的教育完全是很现实的,经济民生,尔虞我诈这些一样不缺,算得上是大明勋贵阶层的精英式教育了。 所以徐鹏举很小就接触到了经济之道,家里的经营运作虽然轮不到他参与,但长辈们耳提面命各种实践是免不了的,最起码算帐看帐这些是必修之课。 所以徐鹏举很容易就能从常风的汇报里得出一组组自己想要的信息。 三倍的效率,这就相当可怕了,一天三千六百件,一个月下来就能生产十一万零件,如果每件能赚一钱多的银子,能得毛利近一万三四千两。 除去每个月一两多的月薪,一千人还不到两千两银子,再减去伙食和厂房建设,如此说来,一个月就有小一万银子的纯进帐,这…… 怪不得方贤弟把人市上的女子全部包圆了,有多少要多少,当真是太有道理了。 试想一下,若是女工的人数发展到三千人五千人呢? 第307章 参观仓库 人手的问题,对于西厂来说不算大问题,实在人手不足,可以动用朝廷的力量,将外地的流民全都打包过来,别的地方官府还要求之不得。 如此一来,一个服装作坊每个月岂不是有三万五万的进帐,一年十万进帐不要太轻松?! 徐鹏举越想越觉得不简单,原本对成衣的轻视一下子就完全消失。 还是方贤弟够意思,如此好事还想着自己,徐鹏举心头一下就火热无比。 不过,还是要再听听看看,成本什么的也要弄清楚才好。 正好,常风开始汇报原材料这一块。 “遵照公子的安排,所有的绢丝和布匹全部由江泉方家村模范示范区统一供应……” 徐鹏举对这个方唐镜搞的“模范示范区”还是知道不少的。 由“松江府扶贫基金会”统一安排,从生丝棉花的收购到纺纱织布,以及所有的周边配套,全都是“一条龙”服务。 据说红火得紧,虽然听说此时仍是处处在扩建,可周边的地价疯涨,都赶得上府城的繁华区了,可即便如此,仍有大把商人抬着一箱箱的银两不惜血本地往里面投钱。 以至于“扶贫基金会”不得不在松江府内开设数个钱庄,以银票的方式交易,方便商人们的银钱往来。一个小小的“扶贫基金会”,本就名字怪异,加之短短时间就扩张得如此之快,整个南直隶也属少见,迅速就成为当下相当火的话题之一。 徐鹏举知道这个“基金会”乃是由方唐镜一手办起来的,因此这个服装中心照顾“基金会”的生意也是正常操作,哪里有肥水落到外人田的道理。 不过方唐镜却是板着脸说道:“一码归一码,进来的原料可有认真检查,但凡不合格的要尽数退回,若有延误,还要让对方赔偿损失,万万不可因是‘基金会’与咱们有关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定要从严把关,丝毫马虎不得。” “哪能呢,听押货来的兄弟说,每一批货都是族老们亲自过目,断不会出了纰漏的。”常风赔笑。 方唐镜皱眉,老族长他们不懂得管理,以为亲力亲为就能把事办好,这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这我就更不放心了,都是一群老眼昏花的,能查得出什么纰漏?明天起,你把所有的货再重新验一遍。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等会修书一封你托人快马带去给他们,让他们专们组织一支人手验货,光靠一群老家伙成得了什么事,荒唐!” “是,是……”常风忙应了下来,心里哀叹,这可是七个大仓库的原料啊。 “好了,继续。” 常风接着说道:“现在仓库里计有绢两千匹,布一万匹,按现有人手,足够生产半个月之用。要不要多屯些材料,卑下怕到了下月,各地对布匹的需求增加,示范区那边万一供应不上,可就耽误了产量,毕竟那边的布匹比别处便宜了两成,怕是会被人抢购一空。” 常风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服装中心每日要消耗掉巨量的布匹,必然会造成市面上的布匹减少,而量一少,商人便会抬价。 这些还是次要,若是有心人大量购进布匹,断了服装中心的货源,那哭都没地方哭去。 虽说西厂嚣张跋扈,可对付这种纯粹的商业行为还真没多大的办法,加之这些人背后又盘根错节,根本防不胜防。 徐鹏举不由重新打量常风,原以为这厮就是个马屁精,原来也是有三分本事的,不然就不会未雨绸缪,提前想到这些了。 方唐镜略一思索便冷笑道: “这个问题你暂时还不用担心,毕竟现在服装中心还是在秘密试产之中,各方虽然关注,却并不明白其中奥秘,在咱们还没有动到他们饭碗的情况下,不会轻易得罪我们。 到他们感觉到巨大的威胁的时候才会动手,所以我们还能有一段相当安全的时间,大概一到两个月这样。 所以这一两个月相当关键,你不但要将基建做好,也要管理好,不能有半点闲话流出,同时加派人手,摸清市面上所有布商的底细。 只有当大浪退去,咱们才能看清楚谁是光屁股游泳的那个。懂了么?” “是,是,卑下明白了,公子高瞻远瞩,卑下佩服得五体投体。”常风拜服,这个,懂是懂了,公子的意思是放长线吊大鱼?现在游水的,除了放牛的熊孩子,又有几个敢光个屁股蛋子的,不怕治他一个有伤风化? 看来公子还是有点不放心咱们这边的糙爷们,毕竟一千多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在这里,这才在言语中敲打,还是得严管,不出一丝纰漏才好。 方唐镜又道:“至于方家村那边的产量,你大可不必担心,要多少有多少,关键还是你这里要把好关,不能有质量不合格的材料用到咱们的产品中。” 方唐镜又接着说了一些整改的意见,比如安全,防火,伙食,卫生,医疗,娱乐活动,全都是他参照以前打工的经历整理出来的,倒也十分贴切,真正有点高瞻远瞩的味道。 常风点头哈腰,媚态十足地一条条逐一记下,那谄媚的劲,简直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徐鹏举却越发地发觉此人真他嬢的是个人才。 既能谄媚上司,又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若说这样的人不是人才,全天下怕都没人才了。 “很好,把这些做好了便算无量功德,我看好你,好好干!” 徐鹏举又发现,每当方唐镜对某个人说这句“我看好你”的时候,这人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浑身激动,昂首挺胸,可见上位者激励下属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常风当然是激动得不得了,他并不认为方唐镜这句话是句空话,实际上,他是个有心人,知道服装中心对西厂的意义重大,这是他们立足的根本,也是一个标杆工程。 若是这里办妥了,下面就会向各处推广,自己个为首个服装中心全程参与的负责人,绝对会是大用的节奏。 三人在堆积如山的仓库里边走边论,方唐镜时不时会抽查一些原材料,并教常风一些抽样检查的方法,比如随机样本法,比如方差样本法,并且当场制作了两张表格,要常风每日必填,并且每日要派人把一份表格送到府里让自己过目。 看到这些表格,徐小公爷和常风便又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些表格简单明了,一眼看过去,就能明白生产进度,质量,数目,仓储,原料,成本,毛利,纯利,人工,设备等等诸多情况,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简简单单不用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将整个大作坊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 “先暂时就这些项目,以后实际遇到什么再增添,不要怕麻烦,每个工作间都发一份相关的表格下去,让班组长每天逐一填写,然后汇总到你这里,再转到我那里。另外,这两份表格除了你我汪公子,绝对不能再让第四人看到,否则,家法从事,你懂的!”方唐镜郑重交代。 这是规范化管理的开始,现代工厂就必须要用规范化的管理,不能搞简单粗放的放羊式管理,人少还好,人一多,若不规范管理,很容易出大问题。 而强调表格的重要性其实还是要让徐鹏举放心,方唐镜并不怕别人拿到表格,先进的管理经验没有先进的管理理念也是不行的,再好的经让歪嘴和尚来念也能给你念偏了。 第308章 攻克难题 “公子学究天人,实是让卑下叹为观止。” 常风一开始还是照例的狂拍彩虹屁,此时已是心悦诚服地真心送上自己的膝盖。 难怪连厂督也要对方公子百依百顺,没办法,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老大,谁让人家随便一个点子就自带金光属性闪瞎了狗眼呢。 有些人就是让人不得不服,每一言一行都是真知灼见,都是数十年的行业老手才能有的经验,尤其这两张表格,怕是整个大明就是独一份的。 徐鹏举当然也是内心感动,如此重要的独家机密之物,方贤弟毫不避讳,直接就当着自己的面做了出来,绝对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就冲这份信任,这事咱也得占一份。 徐小公爷其实前面已经又算了一笔帐,尼玛那方家村竟然是按市价的八成供应这边原材料,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好? 这可不是一两千匹布这么简单,而是每个月万多匹,先不说一万两多出两成就是多出两千两银子啊,单单这成衣的成本就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低了一大截。 这若只是单单松江一府还好说,若是以后这成衣销遍大江南北,方家村那边的产量得多大才能跟得上供应? 徐鹏举隐隐若若有一种危机感,似乎当这成衣行销大江南北的时候,只怕整个南直隶的大部份布匹绢纱都要控制在目前看着不起眼的“扶贫基金会”手里,至少定价权会被牢牢掌握。 掌握了定价权其实就已经算是掌握了江南纺织业的话语权。 这是要从一只小虫子成长成一头巨兽的节奏啊! 事实上,徐鹏举也只能想到这里了,再往后太长远的他看不到。 以方唐镜的规划,到了将整个江南的成衣业抓到后里的时候,种桑养蚕纺纱织布成衣一整个产业都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携带着庞大的体量巨量的金钱和人脉,当真就是顺者昌,逆者亡的结果,谁敢阻拦? 方唐镜的宏图大计实在是一张润物无声的大网,正在开始悄无声息地扩张,迅猛地四下里铺开。 这边的徐小公爷意识到美好前景的时候却开始迷茫惆怅了。 方贤弟实在有够意思,能在这最开始的时候邀请自己参与其中,谁都知道,只有成为从龙的一方,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越往后面,就只能喝汤,甚至还是别人喝过后嫌弃不已的二啖三啖汤。 可这钱从哪里来呢?徐小公爷陷入了深深的挣扎之中。 他的私房满打满算也就只勉强够和方唐镜开那个“秀娘火锅连锁加盟”。 想再弄一个成衣中心,看现在这规模,一开始的投入也是相当不菲的,没有五六万两银子怕是不行。 看来只能靠借了。 徐鹏举又迅速盘算了一番七大姨八大姑,老婆嫁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资源,不禁悲哀地发现,自己虽然是世子,可经济大权不能拿到手里的情况下,最乐观的情形,竟然也只能凑到三万两左右,也就是说,还差两万的缺口。 好在七月十四将至,这个仅次于清明的大节,多数近亲会聚集到府上一起祭祀先祖,到时候看看能不能从这些亲戚口里抠点。 可是以自己对这些人的了解,都他嬢的铁公鸡,抠不出三瓜两枣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败家了…… 他是了解方唐镜的,方唐镜亲口说过自己的发家史,穷得想死的时候,拼着睡大街把自家的祖产全部卖了,一口气全都买了生丝待价而沽,结果被他赌对,得到了十倍的回报。 并且方唐镜跟他说的时候,还总结了一句他一直记忆深刻的话:“高风险中往往伴随着高回报。” 自己纵然不能将国公府卖了,但瞒着爷爷卖一些外面的田庄,店铺什么的总不会是大问题? 实在不行就偷家里的古玩字画这总行了?呸,这怎么能叫偷呢,反正迟早都是自己的东西,自己只不过是提前一些将一些看不顺眼的字画处理掉罢了。 徐鹏举又迅速地盘算了一番,若是被爷爷发现自己败家之后会不会有被打死的后果。 很快,就得一个令人狂喜的结果,那就是,没有后果! 徐鹏举他老爸死得早,所以他这个嫡孙就分外得老国公宠爱,简直是心头肉一般的存在,只要他不在外面做出什么出格到造反的事,还从来没有老国公搞不定的事。 徐鹏举只打算祸害自己家里,如此行径简直就如同乖宝宝一般人畜无害,有什么好怕的! 想通了的徐鹏举长长嘘了一口气,精神十足!本小公爷真他嬢是个天才! “这是‘格物研究所’送来的新式布样,请公子过目。”常风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取出一个布袋交到方唐镜手里。 徐鹏举早就注定到,进到仓库之后,常风就一直背着这个布袋。 看来若不是方贤弟刚才画那两张表格的时候并没有避讳自己,说明了自己是一家人的身份,这西厂的马屁精铁定是不会在自己的面前将东西拿出来献宝的。 “哦,这么快就拿出样品来了?我看看。” 方唐镜有些意外地接过布袋,打开,里面有四块一尺见方的棉布胚。 三块比较轻薄,另一块略厚一些。 方唐镜将三块三块比较轻薄的拿到手里,逐一用手搓揉了一番,然后放开。 顿时,徐鹏举和常风的眼珠子滚圆。 三块布里有一块皱巴巴的,看着比一张废纸也好不了多少;不过这才是此时所有棉布的常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让两人差点惊掉眼珠的是另两块布,这两块布经过搓揉之后,则是很快就恢复了平整,其中一块多少还有些痕迹,另一块则对一番搓揉完全无感,没有半点皱褶。 如果不是真实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两人简直不轻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棉布之所以难登大雅之堂,主要是有两大弊端,一是水洗之后会缩水,导致整体形状变形,二是易皱,这是棉纱本身的工艺和材质决定的,无法改变。 所以现在家里体面些的,都会专门让妇人管理衣服,把衣服每日用炭熨斗熨平。 由于棉质衣服特别容易起皱,所以大户人家多以绫罗绸缎这些不易皱的丝织物做衣料。 后世解决这两个问题也很简单,前一个问题是先用水洗漂过布胚使其定型,就不会发生缩水变形,第二个问题就是掺入一定比例的化纤纱,或者在棉纱里添加柔韧剂,轻松搞定。 但现在化学都没发展起来,什么化纤纱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方唐镜在把任务要求发给徐珣的时候,也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让他们朝着这个方向慢慢研究,绝对没有想过他们能这么快就找到了办法。 方唐镜拿起三块布逐一细看,好半晌,才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可小觊,徐珣他们竟然用混纺法解决了这个难题。 要知道,在后世,作为最早兴起纺织业的英国,也是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解决这个问题,当时世界各国化学这门科学蓬勃发展,才使唤得英国有了用添加化纤纱的方法解决问题。 想不到在此时的大明,徐珣利用了丝纱,棉纱,麻纱三者不同的收缩系数,应该还添加了某种添加剂,用混纺的方法一举搞定了这个难题。 徐鹏举和常风从方唐镜手里接过布样,左看右看,可纵然看到双眼流泪,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能做的除了赞不绝口,就只剩下口沫横飞地狂拍马屁了。 原来方公子还藏有秘密武器,那什么见鬼的“格物研究所”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即便是听了,还以为是什么研究四书五经的书院。 我去啊,就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所,竟然不声不响就玩了这么大一出事业,简直就是整个纺织界的福星。 方唐镜又拿起第四块略厚的布搓揉一番,很好,这块布完全没有褶皱,手一放开,就恢复如初,显然比前面三块好了不止一筹。 “报价几何?”方唐镜并没有被好消息冲晕了头脑。接过常风递过来的报价单一看,略好的约摸只比普通的布胚贵多了一成这样,最好的那块也只比普通布胚贵两成,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过略厚的那块成本就要比普通的布胚贵上一倍,显然用料不菲。 “很好,让他们大规模生产,以后示范区那边的布匹全部以此规格生产,有多少要多少,以此法织出来的所有布匹全部不得外包,由总部这边统一调配!并且要逐月扩大产能,争取能月产五万匹布,以后每月不得少于十万匹布。” 徐鹏举和常风同时身子一震,满脸的红晕,如同喝醉了一般。 月产五万匹布,这是什么概念? 咱大明一匹布为四丈长,也即后世的十三米多,足可以做十套短衫或者十二件长衫。 五万匹布就是五十万套短衫或者六十万件长衫,平均一套赚一钱二分银子,就有四万多两的进项,这简直……发达了。 方贤弟说这是“大明最赚钱的生意”,虽说有些夸张,不过目前来看,若从正途来说,除了盐铁,怕真是没什么别的生意可以匹敌了。 徐鹏举差点就要痛哭出来了,能交到方唐镜这样的朋友,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祖宗显灵。 但是方唐镜下一句话,就彻底将他的这种想法击得粉碎。 方唐镜负手看天,寂寥无比的说道…… 第309章 旗袍西服 数十盏明亮无比的灯笼将方唐镜三人围在中心,此时的方唐镜,如身处聚光灯下一般耀眼。 方唐镜负手向天,四十五度角姿态看向西方,以一种高处不胜寒,寂寥无比的语气说道: “可惜了,如此好货,竟然不能先在咱们大明百姓中大规模推行,便宜了那些西洋毛猴。” 徐小公爷和常风心中一惊,方公子的销售方向竟然是…海外?…不怕犯禁么? 可再一想,咱们可是皇商,只要低调一些,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来摸咱们的老虎尾巴? 两人竖起耳朵,正要听方唐镜发表高论,不料方唐镜一声断喝,“拿纸笔来,本公子要作画。” 两人险些被惊得打了一个趔趄,方唐镜这文人习气要不得,总在最紧要处,不是诗兴大发就是画意大作,能不能先说完再抒情?就不能看看场合,有点先来后到轻重缓急么? 早有数名眼色不差的番子闻声小跑着拿来纸笔,更有一个货色让常风甚是多看了两眼,因为这厮竟然想到了所有人的前头,直接就折下一张桌面充当画架,殷勤地摆在了方唐镜的面前。 “不错,你手下这批人都是十分伶俐,可见你教导有方。”方唐镜接过笔,先是夸了常风一句,常风顿时倍有面子。 不等常风谦虚,方唐镜就开始提笔在画纸上挥毫泼墨,只是这画有点怪,似乎不是在画什么山水人物,花鸟梅竹…… 很快,两人眼珠子发直,唾沫疯狂分泌,这,这,这都可以吗?真的可以穿成这样? 我去,这是一种以两位青楼高手十分挑剔的眼光看起来,仍显分外大胆妖魅的女性服装。 该挺的地方高耸,该收窄的地方瘦小,该圆的地方浑圆,简直就是贴身包裹,却又十分巧妙且完美地将女性的身材曼妙之处显露淋漓,尤其是大腿两侧的两条开衩更是尽显朦胧之美,可偏偏领口又遮得严严实实,有一种高雅与诱惑共存,让人心痒难耐,欲罢不能的感觉。 两人纵然号称青楼常驻客,也不自禁地喉头耸动,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这样真的好么,看起来实在是相当有伤风化的样子好不好? 不过若是青楼的姑娘能穿起来,生意绝对立马上一个档次好不好,受得了这般服装诱惑的男人着实不多? 与后世见惯了肤白肩美大长腿不同,在这个理学横行的年代,女子服饰露点脖子,手臂稍高都是大事,三寸金莲更是只有自己的夫君才可以看的。 女子衣着普遍宽大,不但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更毫无美感可言,所以方唐镜设计出来的与紧身衣也差不太远的裙子给两人的冲击当真是无以伦比。 “贤弟这是在画女仕长裙?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其间妙处真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让人回味无穷也,便是唐时的宫装也没这般大胆,啧啧,可是这般的样式,除了青楼的姑娘,怕是难以有人敢着啊……” 方唐镜哈哈大笑道:“此乃“旗袍”是也,放心,我还不想被道学先生绑去砍了,此乃是专为西洋女子所制,对于那边的女士而言,咱们大明的服装太过保守。人家在设计服装上,可是将女性能展现的美感尽可能地展现得淋漓尽致,咱这还算是相当保守的了。” “我……去,这还叫保守,那岂不是越露越好?”徐鹏举脱口而出,心驰神往,眼珠子都要瞪到了地上。 呃,这话似乎……没多大问题…… 若是本公子画的是比基尼呢,这两货岂不是要鼻血狂流而死? 方唐镜摇头,又扯过一幅纸,开始画男装。 后世有一个消费标准,女人大于小孩大于男子大于老人大于宠物狗,按高低依次摆列,方唐镜第一个想到的当然就是赚女人的钱。 不过现在这世界,不论中西方,都是男权社会,所以一套得体的男装才是主流。 有了前面的惊诧,现在方唐镜再画的时候,两人已不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这是一件套样式十分古怪的衣服,长筒直身,大翻领,怪模怪样,不过似乎有点眼熟,两人很快就想了起来,跟那些西洋番人的服装似乎有七八分相似,不过方唐镜画的似乎更简洁优雅一些。 此时的大明,尤其是松江府宁波府南京城一带,是绝不缺西洋人的,除了正常以“朝贡”为名行贸易之实的那些人外,更有许多人不远万里来到大明这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国度淘金,当然,打着的大多是朝贡传教这些名头。 而此时的西方,西班牙刚刚崛起,西方文化由于文艺复兴正蓬勃兴起的缘故,正处于百花齐放的大时代,但仍是以法兰西贵族文化为主流,服装文化也正处于法国与意大利服装文化交融的时期。 方唐镜画的乃是后世款式的西装,和之前的“旗袍”一样,上面精确地标明了肩宽,领长,袖宽,收腰,肩托,胸托,边角,开衩……大中小码各类数据一一分明。 自然,与西装配套的衬衫领带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唯有如此才能显出卓尔不凡啊! 这当然和他上一辈子打暑假工的经历分不开,虽然数据不是很详细,画得也非传神,但起码可以依葫芦画瓢,在此基础上修修改改数次,完全可以把他想要的服装做出来。 徐鹏举和常风看方唐镜的眼神如同是在看怪物一般,方唐镜年不过十七种种,怎的懂得如此之多之怪,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妖孽? 其实这在后世,东西方人的身材归纳整理出来,都分有大中小码之分,作成衣的只需要按尺寸做就是了,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 可在大明成化年间,成衣这东西就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产物,那里有什么人种身型的统一标准了。 当然,现在的人体型普遍比后世要偏小一个码,这点方唐镜也考虑在了其中。 眼见方唐镜信手拈来,徐常二人心里佩服得紧,竟产生了类似于“信方唐镜得永生”的盲目心态,有这样明灯一般的人在前面领路,想不发财都是难得紧。 “贤弟这一画,为兄倒是觉得怎的西洋男子包裹得如此严密,女子反倒不吝春光外露,风俗怎的如此怪异?”徐鹏举相当遗憾,不觉又再次打量起旗袍起来。 这……老兄你倒是眼光毒辣得紧,用不了多久,西方就将开始兴起女权运动了。 “兄弟,这好东西不紧着咱自己用,为何要先往西番人那边销?”徐鹏举遗憾之余再问。 其实方唐镜也是颇为遗憾的,不过大明风气如此,什么露脐装,紧身服,小短裙之类的也只能出现在梦里了? “因为这些衣物愚弟并不打算如之前做的那些衣物一般平价销售。 咱们这两样衣物乃是要当作大杀器用的,简单地说就是当奢侈品买。 价格要分为三档,标准款卖价要成本的十倍一套; 奢华款,也就是要在袖子和领口绣上不同的纹章和花纹,卖价要是成本的十五倍一套; 公侯款用料更要讲究,除了绣上一些金线装饰之外,还可以接受西番人按照本国习俗定制纹章,卖价二十倍到三十倍一套不等。 如此一来,便能彰显着装者与众不同的身价,物有所值啊!” 黑,真黑,太黑暗了!抬头不见天,伸手不见五指!! 可怎么自己就觉得好欢喜的样子呢? 徐常二人只觉得膀胱胀得紧。 每每听方唐镜说出一番闻所未闻的大道理来,两人总有一种控制不住溢出的冲动。 没办法了,十倍二十倍三十倍利润的暴击,是个人都受不了…… 不信?你行你来啊! 徐鹏举和常风竟发觉自己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经湿润…… 第310章 痛宰肥猪 “你他嬢的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徐鹏举在得到常风再三的肯定之后,彻底失去了耐心。 参观完服装中心,当然要顺便看看被西厂扣着的“崔白之崔公子”。 这一看不要紧,一见之下,徐鹏举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远处那位鼻梁低平,眼距很宽,眼睛眯眯,小耳朵,满脸痴呆,口水横流,还不断咬指甲的肥猪仔竟然是常风口里的“崔公子”? 同为“南京城四大恶少”,徐鹏举虽然不屑崔公子拉低了自己的名声,却也并非没见过那头蠢货,长相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现在这货左手一只猪蹄膀子,右手还不忘往嘴里塞一大块扣肉,满嘴流油,脸上的肥肉油光发亮,动一动,身子便肥波荡漾,相当辣眼。 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崔白之”,不如说是“崔白痴”。 勋贵这种生物,与东西厂没什么利益和权力上的冲突,与东西厂的关系基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徐鹏举虽然对汪直深为忌惮,但并不代表他就怕了汪直手下的一名百户,相反,在方唐镜面子,徐鹏举是丢不起这个脸的。 “徐小公爷稍安勿躁,您再仔细点看,咳,咳,这个往细里看,发挥一下想象力,把一个人的脸缩小两倍,说不定就能看出来了。” 常风当然不会生气,事实上,只要是方公子的朋友,常风的脾气都会很好的,让人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觉。 还别说,经过常风的提示,徐鹏举再三再四的打量了许久,终于发现了端倪,若是把这头肥猪脸上的肥肉抽干,应该还是个看上去比较清秀的人物,有几分崔公子的风采,前提就是一个人分成两个。 “我……草,人才啊!常风,你他嬢的怎么就把崔公子喂成了这副德性,养猪也没这么离谱?你们给他吃了什么?”两世为人早已处变不惊的方唐镜也吓一跳。 这还是那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身子浮虚的崔白之崔公子吗? 前后一个月,这货足足长到了两百多斤,便是吃了肥肉精也未必达得到如此效果,连方唐镜都认不出这货,只能用判若两种生物来形容了。 人生很多事,终究会随时间好起来的,比如有些人原本只是略胖,不久就变得好胖好胖。 关键是这一脸的肥肉还能把一个人的五官都弄得扭曲了,搞得面目全非。 被方唐镜一问,常风有些尴尬兼有些委屈地回答道: “两位公子,实在不是咱们西厂弄的什么幺蛾子,是崔公子闲极无聊,改变了个人嗜好,以前有多喜好美色现在就有多爱好美吃。 每天大半的时间就坐在这里吃了,好几次都是卑下怕他出事,派了手下架着他出去活动活动,要不然,他能吃了睡,睡了吃,连轴转不带歇的。 他一个人的伙食能赶得上咱们兄弟一个伍的量,能不肥吗?” “我明白了,竟然是传说中的自暴自弃型暴饮暴食综合症!”方唐镜大惊,这种传说中的神奇增肥法,竟然让自己遇到了? “什么见鬼的‘自暴自弃型暴饮暴食综合症’?”徐鹏举追问,不搞清楚怎么交待?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道: “简单地说,就是有些人感觉压力太大,就用一些别的办法来转移压力或者是减少缓解压力。 大家都听过见过酗酒而死的人,这些人一开始是用饮酒来缓解压力,酒精能麻痹人的脑子,让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却不料最后发展到嗜酒如命,乃至酗酒而死,就是这个道理了。 只不过崔公子是用饮食来缓解,吃得越多,越是感觉丢掉了烦恼,于是食欲越来越旺盛,越吃越想吃,导致体重激增。” 徐鹏举思索了良久,也只有接受这个解释了,开什么玩笑,被西厂扣押的人,思想压力能不大?能这般好吃好喝的供着,也算对得起他了,可关键是,这人怎么看好象都废了。 “这人都残废成这样了,领回去还有用吗?”徐鹏举眉头深锁。 “有用,有用……”常风抢答,若徐鹏举不领人,崔公子的帐单谁来买单? 生怕徐鹏举不懂其中利害,常风又追加了一句道: “听说崔侍郎只有这个独子,领回去起码能当种猪养着,说不定还能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呢!” 就这种货色的种,怕是生出来的不是蠢货就是痴呆?有什么用? 不过也只能如此了,好歹还有个念想不是? “也罢,就麻烦常百户先养着,我走的时候把他送上船交给下人就行了。”徐鹏举心灰意冷,决定不再想这件烦心事,眼不见为净。 常风脸上尴尬半晌,然后扭捏着掏出一本账册,干笑道: “这个,这个,本来不应该再麻烦小公爷,可是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帐,这个,崔公子这些天吃喝玩乐的帐单您看是不是先结了?” 这个当然,堂堂侍郎公子怎么可以吃霸王餐呢?这点道理徐小公爷还是懂的,而且就算他再能吃,每天一百两也够得很了?于是小公爷淡淡地道:“拿过来。” 常风献宝般双手将帐册奉上,然后神情十分紧张地偷窥着徐小公爷的脸色。 “什么?!”徐小公爷只粗粗扫了几眼,顿时脸上变色,脱口而出道:“有没有搞错!!十三万四千七百五十七两?” “没,没有,绝对没有搞错,原本应该是十五万六千两的,后来汪公子说人成了这样,就打个折,咱们可是打了八五折的,天地良心,绝对没有搞错。” 靠……这才是汪芷避而不见的真正原因?什么剿倭都是借口,方唐镜心里大骂。 这小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本随随便便可以弄二十万上下的,现在人成了这样,白送人家都嫌碍眼,她倒好,一走了之,留这么个烂摊子让自己给她抹屁股。 将心比心,易位而处,换了自己是徐鹏举,不要说十三万,就是白送,自己也未必会把人带走,领一个白痴回去,很有面子么? 除非你西厂倒贴个几万这还有得商量,不然爱咋咋的。 常风也知道办砸了事情,一脸的颓废,什么十三万云云只不过虚张声势,自己坐地起价,对方就地还钱,能敲一点是一点。 可既然对方不领情,现在也只能求着对方能把人带走就好。 当然,他也做好了徐鹏举翻脸走人,自己死皮赖脸千方百计送人的决定。 方唐镜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抢救一下崔公子的,若真的不管不顾把他遗弃在这里,他最好的下场就是连夜被埋到不知哪个乱葬岗,毕竟是一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这个,哥哥,你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有不测风云,这崔公子自甘堕落是谁也无可奈何,节哀顺变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崔家绝了后啊!” “他你你的,老子管他姓崔的去死!”徐小公爷的纨绔脾气是彻底的爆发了,一把将帐册摔回常风的怀里。 这不但是没得商量的节奏,连先前答应的带走也是否了! 常风完全没脾气,默默地捡起帐册,看来,只能想办法白送了。 明着送当然是没门了,一瞬间,常风就想了无数条计策。 他甚至想好了收买徐小公爷手下或者船工,将这崔公子偷偷送到船上,等开了船,就一切与自己无关了。 这些事情在西厂眼里,不要太小儿科好不好,徐小公爷这种花花大少官面上还行,大家都要买他几分面子,可玩阴的,就完全不是西厂的对手了。 然而徐小公爷的下一句话,就彻底地将常风的小心思击碎,整个人象是被迎头擂了一记重锤,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冒金星。 徐小公爷霸气侧漏地说出下一句是: “你他嬢是猪脑子么,想了一个多月才整出十三万两,给老子重新弄,不弄出二十万的帐目老子就弄死你狗曰的!记得啊,三日之内弄好,本公爷很忙的!弄好了一家一半,没得还价!!” 噗!常风一口气运岔,喷出来的唾沫带上了血丝! 而那边的方唐镜则是直接喷了常风一脸,猝不及防啊! 我……去,四大恶少的名头,果然不是白叫的! 徐小公爷洋洋得意,老子真他嬢的是个天才,终于不用发愁去哪里弄银子了…… 现成的肥猪不宰,自己的良心不会痛吗! 而且最愉快的是,宰了之后还有人帮自己背锅,简直不要太爽啊! 第311章 帮帮老刘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这是方唐镜即兴给璇姐儿作的离别诗,考虑到璇姐儿文化程度,特意节选了两句白话诗,为的就是要将她的注意力引开。 “啧啧,好诗,贤弟总能语不惊人死不休,为兄还从来没听过这类用语的诗词,平白易懂,却又耐人寻味,不拘一格而又法度严谨,别开生面的二四押韵,可谓是抑扬顿挫,离情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如梦似幻…唉…” 徐小公爷站在一旁,听到这两句诗句,顿时如获至宝,反复吟哦,竟是有些醉了…… “公子一定要早点回来啊!”璇姐儿现在哪有心情欣赏什么诗词歌赋,哭得梨花带雨。 “当然要当点回,璇儿别哭了,你看,脸都花了,象只小花猫。”方唐镜安慰。 璇姐儿现在是整个松江服装中心最重要的人物,方唐镜和汪芷都不在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没有人坐镇。 虽然她乃是技术型人才,可好歹本身就是女教官,不但女工们个个服气,就是往那里一站,代表的就是方唐镜,西厂上下也无人敢不敬。 “人家就要哭……”璇姐儿揪着方唐镜的衣角不放,一副非要跟方唐镜上船的样子。 “璇儿在家任务可重,可要帮公子看好作坊,那可是咱们的家当,你将来的嫁妆可也在里边,不能让哪个小人算计了,我教你的那些表格会看了?” 说到正事,璇姐儿才止住泪,想到“嫁妆”两字,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公子,好害羞的样子,不过还是用力地点点头。 “人家也知道这边的事情重要,可是,可是,公子偏偏要走水路,还跟这个坏人一起,人家心里就不放心了…公子可要小心点…”璇姐儿悄悄压低声音,她说的坏人自然就是指徐鹏举。 啊?徐鹏举不能说是好人,可若说是坏人也不至于? 看方唐镜茫然的样子,璇姐儿就更不放心了,公子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被那坏人带坏了怎么办? “璇儿听说南京那边坏女人有整条河那么多,所以,公子还是小心些,别被坏人引到那里去……”璇姐儿不由说出了心事。 方唐镜…… 好说歹说,赌咒发誓,总算是劝住了哭得花猫般的璇姐儿,带着秀娘,老伍几人,方唐镜登上了徐鹏举的大船。 徐小公爷这次是摆明身份来松江府办事,征用的船自然是内陆河里数一数二的大船,金山卫刘大侉子专门派的兵船。 船上站着两队官兵保驾护航,为首的还是老熟人,刘大侉子心腹手下刘三。 “见过两位公子!”刘三十分麻利地行了一个军礼。 徐小公爷摆手道:“起来说话。” 说起来,刘大侉子也算是帮过自己大忙的,方家村那些半新旧的粮船也是刘大侉子想办法“折旧”的半新货,这个人情得认,方唐镜对刘大侉子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你家将军近来可好?”方唐镜问刘三。 “这个……将军身体倒还结实,不过运气实在不好,近来常挨上官训斥。”刘三倒也实诚,实话实说。 “老刘这家伙点背,这两月他防区内都出了五起倭寇抢劫杀人的事情了,他却一个贼人没逮住,最气人的一次,明明追上了贼人,反被人家砍翻了十多名官兵扬长而去,这能不挨训吗?”徐鹏举语带无奈,这想帮也难帮啊。 刘三也是唉声叹气,方唐镜好奇,便让刘三把事说来听听。 刘三一肚子的苦水倒是有地方倒了。 这种事谁碰到谁倒霉,若是真倭还好,最多来去如风,官兵卖些力总能抓到蛛丝马迹。 可若是假倭就难办了,这些人跟当地商人关系盘根错节,作案之后衣服一换,往村里一钻,谁能认得出他是村民还是匪徒? 现在一个月内连出五起杀人夺财的事情,至少有四起可以断定是假倭所为,这如何不让人头秃不已? 倭寇最招人恨的就是这点,一般的贼人只为图财,抢劫之后多半不会为难受害者,但倭寇则不然,为防走漏行迹,往往是斩草除根,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所以沿海百姓恨之入骨。 刘大侉子之所以倒霉,说到底还是消息不灵,若是消息灵通,哪里可能吃这么大亏。 但理是这么个理,刘大侉子也知道,可知难行易,这问题根本没法解决,整个南直隶沿海都存在这个问题,又乱又难。 具体到金山卫一带,则是沿海村庄贩私者众,基本上那一带的富商大户都是以贩私起家,许多人跟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本身就是倭寇,这叫人怎么剿灭。 而卫所兵本身就早已本地化,跟当地人通婚无数代,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也是复杂得紧,天知道自己手下有没有内鬼。 加之卫所兵早就烂成了渣,虽然金山卫这边好些,可好的也有限,怎能在野战中占得了倭寇的便宜,一队官兵追得靠前了些,便被倭寇回身打了一个反冲锋,砍翻了十几名官兵之后从容遁走。 虽说事情不算太大,可侮辱性极强,这事又被御史揪住不放,连连弹劾,怕是要灰头土脸一番了,若之后再无建树,任上这个位子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刘三说完,方唐镜也是无语,数百号称精锐的金山卫官兵追击三十余倭寇,反被人砍翻了十数同袍之后畏敌不前,怪不得戚继光不用卫所兵,非要自己招兵,实在是卫所兵早就烂到了骨髓。 也不全对,与戚继光齐名的俞大猷带的就是卫所兵,也一样打了不少胜仗,与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 回想起俞大猷的种种事迹,方唐镜很快就放弃从中找出办法给刘大侉子作榜样的念头。 俞大猷本身武艺高强,不但是正儿八经的百户出身,还是走正途考武举的实授千户,本身胆略过人,只身就敢深入虎穴平乱的非凡人物,正是兵书里所谓的将胆型人物。 正如一头狮子带领一群绵羊也能将绵羊当成狮子一般,俞大猷身边总是跟随着一群为其鼓舞,誓死效命勇士,只要他本人不败,就必然能夺敢胜利。 刘大侉子跟人家一比,简直就是弱爆了。 不过老话说得好,不论是一条底裤一张厕纸,总会有他本身的用途。 金山卫这条线,方唐镜是很想抓在手里的,朝廷现在还在禁海,纵然西厂手眼通天,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向海外运私,若是有金山卫作为向外输送货物的基地掩盖就万无一失了,正好借此机会收了这厮。 “原来是这些小事,值当得如此垂头丧气么?情报,战斗力这些东西,总是有办法搞出来的嘛,就看你家主将愿不愿意生官发财了。”方唐镜高深莫测地一笑。 呃,这个牛吹的是不是有点大了? 刘三和徐鹏举都有些愕然,诗词歌赋,经营发财咱们不如你这没得说,认了。 军事这东西可不是读书多就能搞定的,正所谓隔行如隔山,这玩意错了可是要人命的。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很多很多人命! 就算你饱读兵书没有带兵经验也是无用,赵括的典故就不用多说了? 倒是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伍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公子说行就是行,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可是见过王巡检手下那三百虎狼的。不客气的说,便是六七百卫所兵也绝对不是对手。 “你俩这是什么眼神!你们到松江打听打听,本公子说过的话有哪一样不作数的,又有哪一样是实现不了的?”方唐镜对这两人当真是嗤之以鼻,强势碾压。 这倒是事实,可这明明不是一码事好不好? 两人内心里一万头乌鸦飞过。 兵凶战危,一个不慎就是要掉脑袋的活计,当然,掉的是别人的脑袋,你大可继续夸夸其谈。 “好,不逗你们,我说几条,看你们信不信!”方唐镜微微一笑,很欠扁。 “你们先想想,这世上打胜仗靠的是什么?” 第312章 决定因素 打胜仗靠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很复杂,瞬间就让徐鹏举和刘三陷入了沉思。 控弦百万,兵精甲锐,多智近妖,船坚炮利,以多胜少,粮草充足,攻心为上,勇武绝伦,用间如神,民心士气……? 似乎每个时期都有成功的案例,都有突出的用兵方法,古今中外留名史册的兵家闪耀如繁星,都有一套套的兵家理论。 比如《孙子兵法》《黄石公论》《鬼谷子》《孙膑兵法》《司马兵法》《太白阴经》《虎铃经》《六韬》《尉缭子》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历次的战争胜负有必然的也有偶然的,当真是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 好半晌,徐鹏举才选择了一个油滑的答道: “决定战争走向的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具体到战术上则千变万化,不可拘泥,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武穆曾云,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吾亦深以为然也。” “徐兄,你这面面俱到,老生常谈,等于没说。”方唐镜嗤笑。 “靠,打仗这玩意,谁敢说必胜,你这也太难为哥哥了。”徐鹏举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两人现在狼狈为奸,好得不要不要的,说话当然毫不拘礼。 “刘三,你也是读过两本兵书的,你怎么说?”方唐镜看向刘三。 刘三心想自己想说的都让小公爷说了,自己还能说点什么?也还是有的,“依卑下看,主要是粮饷给足,大伙士气上来了,就敢跟倭奴玩命。” “怎么,老刘还克扣你们的粮饷不成?”徐鹏举奇道,据他所知,刘大侉子是个颇知分寸的,不会连自己亲兵的粮饷都克扣? “这绝对没有。”刘三连忙分辨,随即又苦了脸道: “上面说今年各处急需赈灾,户部入不敷出,便不能如期拔付兵部钱粮,兵部要紧着先供应北方九边,便大幅减少了咱们江南各卫的粮饷,现在已有三月不发饷银了,弟兄们都是勒着肚子去玩命的。” 北虏南倭,这是大明的两大患,其中又以北虏最为心腹之患,尤其是土木堡之败后,朝廷对北方的战略整体便取守势,虽说是稳住了局势,可每年靡费钱粮无数,如同一个无底洞一般。 这时候的北虏主要是蒙古诸部,建奴才刚刚冒头,在历史上,这一两年内,建奴会被汪直犁庭扫穴式的狠狠修理一番,可惜跑了奴酋努尔哈赤,一直到数十年后,努尔哈赤才又重新冒头。 北虏是朝廷重点盯防对象,资源大部份紧着那边用也是无可厚非,可三个月不发粮饷也实在说不过去。 徐鹏举叹道:“现在是成化年间,也算是太平盛世了,都弄成这样,往后该如何是好?” 当然是越往后越烂,以至于将吏贪懦,边备废弛,边军坐大,贼虏大兴,流民暴乱直至亡国,满清入关,留发不留头……这些都是方唐镜想都不用想就熟知的未来历史。 “好了,国家大政,咱们也没资格议论,就说说咱们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老刘该咋办?”方唐镜说道,饭要一口口吃,还是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 “好了,贤弟有何必胜之良策,不妨说出来让咱们参详参详。就不要卖关子了。”徐鹏举问道。 他说的是参详,也就是参考的意思,他可不相信方唐镜真有什么法子。 “必胜之策你也说了,是没有的。”方唐镜两手一摊。 切,原来也是嘴炮,还以为你多少有点奇思妙想,自己都做好了即便是讲得再差,捏着鼻子也要点赞的准备,想多了…… 徐鹏举觉得好笑,又有点失望,老方以前言则必中,可惜这是军事,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也难怪,还是太年青。 “不过嘛,不败之策倒是有一条!”方唐镜耸耸肩,把话说完。 “哦,贤弟竟然有不败之策?愿闻其详。”徐鹏举微讶,有点意思啊,未虑胜先虑败,似乎方贤弟也是读过两本兵书的嘛。 孙子兵法有云,“先以已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已,可胜在天。” 说人话就是扎紧篱笆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等待时机一举灭敌。 “愚弟窃以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是人,次之则在于装备,解决好这两个问题,便可立于不败之地。”方唐镜拢了拢被风吹得有点散的发梢,目光深远。 这……这般与众不同的理论倒是头一次听到,徐鹏举和刘三都是一脸懵弊,徐鹏举问道:“敢问贤弟,此高论是哪位名将所述?” 但凡军事理论都有其出处,比如之前提到的兵书,论述者莫不是世之名将,灭国如屠狗。也正因其战功赫赫,因而其理论才尤为令人信服。 现在方唐镜抛出一个闻所未闻的理论出来,徐鹏举当然是要问清楚出处。 名将?格局还是太小,这是后世伟人的理论,一语道破战争精髓,乃是纵横世界战局之利器。 得其精要者便是在与超级大国的战争中也能游刃有余,以弱胜强,比如志愿军。 得其皮毛便可以武拒美,玩残废敌人,比如越共。 而且都是弱势一方反胜强势一方,可见其理论之强大毋庸置疑。 方唐镜当然不会说出来,莫测高深地淡淡一笑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言乃圣人所言也。” 徐鹏举先是一怔,然后便是肃然起敬,华夏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德圣贤生前之言因历史的变迁而埋没,纵然贵如三皇五帝,其言语起居能流传下来的又有多少? 所以后世有人偶然运气爆棚,得到先贤的遗作也是有的,方贤弟天纵之才,说不定就是得了这等奇遇的天运之人? 方唐镜谈兴大起,示意刘三和老伍道:“备酒,今天我四人把酒言欢,一路畅谈。” “贤弟当真是妙人,来人,备火锅,把酒临风,笑谈渴饮匈奴血,人生快事,哈哈哈哈。”徐鹏举抢着点名了火锅,秀娘所制的火锅,当真是令人百吃不厌。 左右路上闲着无事,纵论兵事不亦快哉。 方唐镜要把刘大侉子绑上自己的贼船,当然也有顺便灌输先进战争理论给徐鹏举的意思。 徐鹏举这货虽是将门世家,却连他祖先徐达徐爷爷的半成本事没到手,只学了个皮,比纸上谈兵的赵括远远不如。 他虽然一世运气爆棚,但也有不顺的时候,守备南京的时候,振武营兵变,这货前往弹压,竟被作乱的士兵称为草包国公,狼狈而走,丢尽了先祖的脸面。 所以方唐镜决定顺便灌输一些后世的军事理论给这货,不至于完全的不学无术。 而且方唐镜相信,那怕这货掌握了一点点后世军事理论的皮毛,也就不至于再出现“草包国公”这等悲剧性的外号。 第313章 鸳鸯阵现 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是人,次之则在于装备。 当然,方唐镜并不打算多谈理论,而是结合当前实际情况解决实际问题。 “以当今大明的兵备,虽然糜烂,却也还有两条路子可走,得一便可安定一方。”方唐镜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以现在大明的实际情况,也还是能为所作为的。 戚继光和李成梁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 一个走建制派的路子,一个走野路子,然而都是殊途同归,立下赫赫武功。 “其一便是彻底抛开卫所另起炉灶,走精兵路线。现在的卫所兵几乎就是扛着枪戟的农民,一年到头能有几天操练?既然如此,反不如让这些兵士们专心务农,专注后方,提供给养便好。”方唐镜轻描淡写地说道。 刘三脸一红,神情却还能如常,方唐镜说的全是实情,天下皆知,倒也不算是当面揭他伤疤。 “贤弟此言,倒是当今主流,只是若抛开卫所,如何才能征得敢战,善战之兵?即便是有能战之兵,就一定能赢得了倭寇?”徐鹏举反问。 当今天下有识之士也看到了兵备废弛,持方唐镜这个论调的人并不在少数。 “我中华历来不缺敢战之士,慷慨赴难之人不知凡几。 别的且不说,愚弟早就听人说起,金华义乌一带的矿工为争矿利,自小便以砍人为家常便饭,于是便派人招之充任巡检兵丁。 经过训练之后的巡检司兵丁,凶狠彪悍,现在整个江泉附近,私贩绝迹,匪贼非死即逃。 不瞒兄长说,这些矿工可真真当得上杀人不眨眼之辈,战力之强,乃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人能挑三四个卫所兵,十人一组,能完胜三十人的卫所兵。 就在兄长你来之前,府台前往义乌招募的一千兵丁也已悉数到位,不然你以为为何汪公子只带一千余人便敢沿着海边满世界寻找倭寇作战? 他是知兵之人,一看到这千余壮士,便知可为精兵,乃是建功立业之根本。 以我对汪公子的了解,此番若不立下战功,他是绝对不会轻还的。” 话说到这里,老伍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他略带些不满地说道:“也是王头撞到了好运,叫汪公子看上他手下三百虎狼,现在有这三百虎狼带着一千余杀才,想不立功都难啊!” “汪公子真乃豪杰也!” 徐鹏举是知道汪芷到沿海剿倭的,却也没放在心上。 西厂有权利调动地方军士,所以徐鹏举以为汪芷只是去玩些小打小闹,杀几个假倭镀镀金,听方唐镜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看错了,原来汪芷乃是奔着军功去的,不由心中一惊。 历史上凡是冲着军功立身的太监,除非不成事的,若能成事者,成就都不俗,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名垂青史,比如唐时的扬思勖,宋朝的童贯,本朝的王振以及三宝太监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些人不论最后结局如何,都曾权倾一时,威名赫赫,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恐怕又是方唐镜出的鬼主意?徐鹏举发举现在自己几乎都变成了阴谋论者了,凡事都往方唐镜身上扣,可谁让他似乎无所不知什么事都能凑上一腿,不怀疑他还能怀疑谁? 方贤弟向来言出必中,若真是如此,说不定汪公子真能立些军功,这岂不是说,自己先前想错了,方贤弟在兵法上也颇有涉猎? “贤弟,除了敢战之士外,你如何肯定汪公子此去若是遭遇倭寇必胜?”徐鹏举追问,他迟早是要带兵的,不远的未来也将面临同样的问题。 刘三更是伸长了脖子,这对他来说乃是迫切的现实问题。 老伍首次参与讨论兵事,不停地给三人斟茶倒酒,上菜加炭,实则听得津津有味。 但他也是十分用心地在记忆,心知有朝一日,若是公子将来发达了,少不得也要带兵刷军功的,封公封侯是手到擒来的事嘛! 到了那时,自己若是跟不上公子脚步,岂不失了跟着立功的机会,荫妻封子啊…… 此时的倭寇主要使用的是倭刀和重箭,少数使唤用特制的鸟铳。 倭刀锋利无比,斩金断玉,明军的兵器根本不堪匹敌。 重箭更是能百四十步外杀人,比明军的弓箭和鸟铳的杀伤射程都要远出三四十步之远,明军要拉近这三四十步的距离,足够倭寇射出三轮箭雨,这让大家还怎么一起愉快的远程对射? 鸟铳就更坑爹了,倭寇善使鸟铳的都是高手,且鸟铳都是精制特制,百五十步外取人性命,比明军那些粗制滥造,射程不足百步的烧火棍不知好了多少! 有些专精此道的,更是专门狙杀明军中当官的,枪声一响,军官倒地,鸟无头不飞,失却了指挥,仗都没法打。 而且倭寇不仅凶残,且十分狡诈,很少与大队官兵正面接战,而是专一在崎岖不平的山路利用地形设伏,使得官军无法展开,倭寇一跃而出,成群将官兵分割开来,然后集中兵力专一对付一块,快进快出,异常棘手。 所以说光是靠勇气善战对付倭寇还是不够的。 “当然是用制度去碾压个体,以多胜少才是王道。”方唐镜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吩咐道:“老伍,拿纸笔来”。 伍捕头飞也似从船舱里拿出纸笔镇纸。 方唐镜就在坐榻上,将宣纸铺开挥毫,很快,就画出了一个古怪无比,闻所未闻的“阵法”。 “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因而针对倭寇的特点,便有高人专门设计了一个阵法克制之。”方唐镜一边画一边解释道: “因此阵形似结伴而行的鸳鸯,故而得名‘鸳鸯阵’,名字虽然没甚么高大威武,实则杀意凛然,正是以已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的最佳写照。” 三人左看右看,硬是没看出哪里有鸳鸯的半点影子,好半晌终于放弃,好,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开心就好。 方唐镜开始逐一解释道: “此阵法以十二人为一个作战单位,最前一人手执钢刀当先而行,为队长领头,身后跟着两人,一人手执长牌,一人持藤牌。 长牌乃是重盾,专一遮挡倭寇的重箭鸟铳长枪。藤牌手所持乃是轻盾,故身上还需带有标枪和腰刀,利于必要时可以与敌短兵厮杀。 这两人的作用主要是掩护后队前进,兼有为后队争取时间的作用。 在这两人身后手持的这长达丈余的兵器称之为“狼筅”。 乃是精选老且坚实的毛竹,将前端削刀刃状,晒干后其作用不下于利刃,且保留其四周锐利竹杈,有阻敌之妙。 狼筅主要利用超长的枪身,可以及时用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很好地掩护了盾牌手的推进,并且保证了后面长枪手的及时出击。 可以说,在这个鸳鸯阵里,这狼筅的作用实是妙不可言,勾连全阵,承上启下……” “此乃妙化昔年无敌天下的大秦军阵,据史书所载,秦军与赵军战于长平,初,赵军与世仇遇,人皆奋死,有必胜之心,然秦军以丈余长枪临阵而接,如枪林推进,赵军死伤枕藉,精锐十去四五,士气遂寒。”徐鹏举不愧将门世家,纸上谈兵也是有些资本的。 “兄长果然家学渊源,闻弦歌便知雅意。”说起这些,方唐镜当然不如徐鹏举,所以方唐镜便笑着错开话题道: “此阵战力超强,非一般战阵可比,创出此阵的高人就曾带着一千五百战兵遭遇两千五百倭寇,双方尽出全力,不死不休。 兄长悟性非凡,可猜上一猜,最后胜的一方能剩下多少人? 你二人也猜上一猜。 以百人为误差范围,只要兄长猜测的数字与真正的答案相差不超过百人,便算是愚弟输了,否则便是兄长输了。 若是兄长输了,你三人自罚三杯,若是我输了,便罚一壶如何?” 当然,为了显示公正,方唐镜事先写好了答案折好话在案上用酒杯压住。 徐鹏举心头一凛,他倒不是不信这位高人能胜,也不是怕输,而是方贤弟竟如此笃定自己会猜错? 方贤弟若无把握怎会说出这等话来,莫非这战阵战力当真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地步? 徐鹏举十分谨慎地应了下来道:“如此甚好,不过贤弟还是先继续解说下去,好让做哥哥能了解此阵威力,才好下定论啊。” 方唐镜微笑,你们绝对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的! 接着往下分说…… 第314章 一百比一 “再往后是左右各二人的长枪手,或者左右各一名长枪手一名鸟铳手。 此四人要分别照应已方左右两列的盾手和狼筅手。 接下来便是两名使用短刀的短兵手,其职责是当长枪手未刺中敌人时,要立即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最后还有一名专门负责杂务的火兵,平日里主要负责一队之伙食。 不要小看火兵,当队伍出现伤势时要负责上药和包扎,人手折损时也要挺身顶上。乃是不可或缺的预备力量。” 方唐镜至此解说告一段落,让三人自行领悟。 三人在一旁看得六只眼珠凸出,此阵看似简单,实则变化起来相当灵活多端,三人连蒙带猜,一脸便秘。 好难消化的样子,再想想先…… “胜利是定数了的,以一千五百战兵对上两千五百倭寇,能赢也是惨胜,但既然是高人,那说不定高人一方还能剩下一半,也就是八百人这样。”老伍挠了挠头,反正这里就自己最不懂兵事,也不怕别人笑话。 刘三愁眉苦脸,若是按照常识,他敢用脑袋打赌,江南一带的一千五百卫所兵野外遭遇到两千五百倭寇,绝对能剩下一千四百人以上! 别看卫所兵打仗不咋的,逃命绝对一流,以倭寇的外八字小短腿想要追上咱们闻风而逃的卫所兵,门都没有窗都没有! 可方公子言之凿凿,又暗示有高人亲自带队,显然是必胜的,这就相当废脑子了。 这高人有多高?这是一个问题,当然要比刘将主高上无数倍,嗯,方公子心高气傲,绝非凡人,能让他称之为高人的想必绝不会低,这就更加难以估算了。 这方公子出的题目实在古怪,怎么可能有野战比倭寇还强的江南兵,不存在的啊!正常情况下一千五百倭寇完败两千五百江南兵还差不多。 咦,这个思路有搞头,就按一千五百倭寇击败两千五百江南兵来计算。 不死不休的死战,江南兵也是要爆发的,以往的战例往往是三条官军的人命换一条倭寇的性命。 想到这里,刘三心中有数,认真换算了一番,便答道:“高人胜,最后还能剩下七百人。” 就剩下徐鹏举在来回踱步了。 他想到了许多,方贤弟给出的提示已经足够多,“此阵战力超强,非一般战阵可比”“以百人为误差范围”,说明这一仗是高人一方大胜。 可大胜也是有范围的,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也是大胜,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更是大胜,关键是战损。 若是放在开国之初太祖时期,也就是祖宗徐达那一代,一千五百明兵对上两千五百倭寇,杀光这些倭寇自身的损失绝对不会超过三百。 即便放在成祖时期,徐鹏举的爷爷年青的时候,一千五百明兵对上两千五百倭寇,杀光这些倭寇自身的战损也绝对不会超过四百。 可承平日久,大明兵锋早已不是那支横扫天下的雄兵了,尤其是土木堡之后,文官掌兵,对付外敌,就只能龟缩在国门内重兵防守。 放在现在,已方兵力不要说两倍,就算是三倍于敌人也未必能胜。 在这种情况下,战兵的战力在高人训练下能有多强就是衡量战损的关键。 再认真揣摩这个“鸳鸯阵”,矛与盾一体,长枪与短兵结合,进攻与防守平衡,甚至连预备都考虑了进去,可谓是有的放矢,将倭寇的优势牢牢克制。 一队十二人,队形有点庞大,万一在崎岖狭窄的地形接敌呢? 徐鹏举将门世家,注定是要带兵的,从小就要灌输庞大的军事知识,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在理论上的功力还是颇有一些的。 继续深入地挖掘此阵潜力,竟然发现,左右两列分开,仍可形成两个独立的阵形。 且若是再严苛点的环境,只要以狼筅手居中,长枪手居前,盾牌手护在左右两侧,还可以分为三个小阵。 端的是灵活得紧,可以适应绝大多数地形,即便是在狭小的环境也能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 越是深入揣摩,越是发觉此阵威力无穷,让人心惊不已。 此阵唯一的要求就是对战友的绝对信任,比如当敌人一刀砍来的时候,长枪手需要绝不抵挡地一枪朝着敌人刺去,他必须绝对相信盾手能将这一刀挡住。 可以说信任度越高,杀伤力就越强,每个人只需要各司其职,行动力执行力只会成倍增加,杀人效果只会越强,端的是一台行走的杀戮机器。 人们常形容打某人十分容易如同打一头狗子,可实际上要一个人单独杀一头狗子却并非易事,你必须考虑这头狗子会狗急跳墙,流血后还要面临狗子的临死反扑,有时说不定会被鱼死网破的狗子咬下一块肉都难说得紧。 可若是数人配合,狗爪和狗嘴都有人负责控制,杀狗的只需要一枪捅进狗喉咙,是何等的干净利落,从这个角度来看,倭寇也未必能比狗子好多少呢,甚至可能都不如狗子做得好。 如此一来,已方战损就相当轻了,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追在敌人身后杀敌是最轻松的,可考虑到是双方不到最后一方全部死绝不罢休的死战,困兽拼死反扑,已方多多少少也会付出代价…… 徐鹏举不停的计算,得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数字,四百人!高人一方仅仅只要付出四百人伤亡的代价,就能将对方全灭! 这…… 这怎么可能! 徐鹏举又再次算了一遍,没错,就是这个让人惊掉下巴的数字! 且还是伤和亡相加的数字,不是死亡数字。 因为有了火兵这个变数,已方伤者能及时得到救治,因此死亡的数字必然大大降低。 要知道,冷兵器时候作战,除非是被一刀断头断喉咙这样不可挽回的重伤,否则大多数都是伤势过重流血过多而死,若是有急救措施且能得到及时的止血消炎,死亡率至少要减少五成。 这么一算下来,徐鹏举觉得自己很可能要疯掉了,高人一方仅仅只死亡两百人?! 开玩笑的? 本小公爷一定是喝高了! 当年教自己的算术的不会是杀猪的假扮的? 如此荒唐的事都能让自己遇上,也真是醉了…… 徐鹏举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又算了一遍,徐鹏举简直要哭了,实在是没什么好改动的…… 迎着所有人期盼的目光,徐鹏举弱弱地问了方唐镜一句道:“不会是……高人一方还能剩下一千三百人?” “当啷”“哗啦”刘三和老伍手里的酒盅掉到了甲板上,两人浑然不觉,嘴张得巨大,能塞进一头牛。 小公爷今天是怎么啦,如此有失水准,不,简直是失态,脑子进了酒? “哈哈哈哈,兄长想多了,这怎么可能!”方唐镜哈哈大笑。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连徐鹏举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就说嘛,怎么可能,吓死个人了。 三人虽说输了,心中反是越发地好奇,到底战损比是多少呢? 三人心情愉快地拿起压在方唐镜酒盅下的纸条,打开。 然后…三个人就…… 仿佛是见了鬼一般。 整个人都不好了! 纸条上写着的是:战损比,一百比一,敌方死一百人,高人方死一人! 这,这,这……岂不是说,以一千五百人对上两千五百倭寇,高人一方仅仅死不到二十五人!! 这怎么可能,写错了? 没有写错,就是这么牛! 方唐镜波澜不惊,三人这时的情形不算什么,比自己当年看到统计数字的时候还要不如! 自己当年可是一跳五尺高,险些从图书馆窗子跳出到楼下。 三人的都象是吓傻了一般,一动不动…… 第315章 家丁战法 事实上,历史上的戚家军就真是这么牛。 据统计,戚家军在巅峰时期一共和倭寇打过十四场着名战役。 这十四场战役中,倭寇纯死亡总数为两万多人,而戚家军阵亡总数仅为两百人左右。严格地算起来,甚至连一百比一都是说低了。 碧如白水洋一战,戚家军就以一千五百人一举击败两千五百余人的真倭精锐,这一战也是方唐镜举例的原型,双方尽皆死战,倭兵也是打出了最顽强的一战。 即便是接连五名倭首被当场杀伤,失去战斗力被生擒,余者也是拼死不退,越战越勇。 戚家军鸳鸯阵如冷酷的杀人机器层层推进,当场被斩首的倭寇达到了三百多人,伤者不计其数,哀嚎声闻数里。 戚家军如同死神般收割着着生命,最终倭寇在死伤超过五成后全线崩溃,又被戚家军随后掩杀,绝大部份被歼灭。 又譬如仙游之战,戚家军面对声势三倍于已的倭寇,默默举起屠刀,以战死二十四人的代价,一举击溃一万余人的倭寇,且临阵斩杀一千余首级。 如果说这两次大战已经让人瞠目结舌,别急,让人更不敢相信的还在后头。 戚家军最辉煌的一战当属牛田破营战,总兵力六千余人的戚家军与上万兵力的真假倭合流的主力决战。 这兵力悬殊的一战结果同样悬殊,整个战役以戚家军获胜自不必说,最让人怀疑人生的,就是战损比,倭寇被阵斩两千二百多人,而戚家军的死亡率是…… 零!零!零!!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你没有看错!统计的人也没有写错! 这是北京兵部衙门和当时的江浙总督衙门乃至皇帝的监军三方共同点验的结果,明明白白写进史书里的,可堪称为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迹。 可惜的是,这样一支强绝天下的强军,戚继光后来调到北方防备北虏,朝廷竟不允许北上,后来就地解散,殊为可惜! 后来戚继光到了北地后重练战兵,根据当时的情况另开了一套战法,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受制于朝廷的大政方针,以守势为主。 虽说也是稳如泰山,战功彪炳,譬如后世看到的长城,多数都是戚继光重修的。 可终究手底下的士兵已不如南方的那支“戚家军”能打,限制了戚帅的发挥,殊为可叹! 很明显,这样一支军队的成军条件是相当严苛的。 首先,必须有天才的统帅,比如戚继光,没有他天才般的设想,根本不可能创造出“鸳鸯阵”,没有他独到的眼光,也不可能有专招金华义乌兵这样的先例。 其次,必须有金华义乌这样底子的战兵,戚继光创造出了“戚家军”;反过来“戚家军”也成全了戚继光的英名,相得益彰,缺一不可。 第三,需要有相当庞大的资金的支持,这支“戚家军”可是募兵,每个士兵的军饷是卫所兵的三到五倍,斩杀头颅另有赏银,这还不算装备和粮草辎重这些。 以富庶的江浙之力也才勉强供得起一万人规模的“戚家军”,可见所需的财力有多庞大。 否则朝廷也不会把戚继光调到北边防守的时候,再三盘算之后,还是不愿这支“戚家军”北上,没办法,一来朝廷当时眼光短浅,二来战线太长,还是人多朝廷才能心安,所以没法走精兵路线。 放在现在来说,刘大侉子这三个条件一个都不具备,玩什么玩? 但是方唐镜有这个条件啊,他现在也正在这么做。 并且这个战阵他主要也是说给徐鹏举听的,徐小公爷也具备这个条件。 不需要太多,只要他徐家手下有三千这样的虎狼之师,就完全可以保全世代富贵。 真到战时扩充到五千一万的,就算是后世不可一世的八旗兵也要在这样的强兵面前折戈沉戟,可以说是傲立不倒的存在。 看徐鹏举两眼放出骇人的光芒,方唐镜就知道徐鹏举不止是心动了,怕是已经在盘算着怎么招兵买马了? 老伍已是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两眼放光,原来老上司手下的兵这么厉害,狗曰的王头升官发财的速度很明显已经拉开了老兄弟们一大截。 不过自己跟在公子身边,没准哪一日就能捞到立功的机会,也算是祖坟青烟缭绕了。 只有刘三死了娘似的垂头丧气,一边大口灌着闷酒,一边叹气,他们注定是没法拥有这样一支精兵的了,若真这么做,卫里那些老兄弟们怎么办,这才是他们的根本啊! “老刘那边呢,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不过好在,还有一条路可走。”方唐镜悠然道。 烂泥扶不上墙是所有人对于卫所兵的共识,就算是刘三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本来已经灰心,听到方唐镜这么一说,不由精神一振,竟对着方唐镜跪了下去,求道:“方公子,救救咱们卫所兵?” “办法倒是有,可没法全救,只能看各人造化,你一定要记住一句话……”方唐镜将他扶起,长长叹气道:“天助自助者!” “天助自助者!”所有人都在咀嚼这句话。 方唐镜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开始说出这个方法,“这条路就是精锐家丁法。” “何谓精锐家丁法呢?”方唐镜自问,然后自答道: “卫所兵之所以烂,最基本的根源还是在于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得不到,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战斗力,换了是你,你会饿着肚子卖命?显然不可能。 但这又不是各级将官能决定的,朝廷无法按时拔粮,拔下的粮草再经层层盘剥,到了下层兵士手里也是少得可怜,大家就只好混日子,真到打仗就风紧扯乎,跟敌军玩跑得快的游戏了,当官的就成了光杆一个。 但有一部份人不会,他们始终与将领共存亡,这些人就是将领的私人家丁。 这些家丁乃是将领的家将,奴仆,身家都捏在将领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领败亡,对他们一点好处没有,搞不好还会被主家殉葬,所以这些人宁可陪着主人战死,绝不先逃,死了也能换得家小的平安。 既然如此,反正卫所兵打不了仗,就让他们专一做后勤生产的事,打仗的事就交给家丁来做。 当然,现在将领的家丁太少,比如小公爷你家,最多也就几百人了? 所以要扩招,不要怕人多,象刘大侉这样重要位置的,招上一千五百人能打的家丁,战力立马就膨胀起来,再加上合适的奖惩制度,一支精兵立马就能成型,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精兵了。” “妙,妙啊,妙不可言!!”方唐镜才一说完,三人就抚掌喝彩。 相比于之前的堂堂正正的精兵路线,这个家丁战法,打的就是将领的私军,十足十的剑走偏锋。 既然是私军,将领当然就会心痛自己私产的,也是舍得下血本给钱给粮严要求严训练的,紧着紧着千方百计搞出一支精兵来。 同时又因这支精兵消耗巨大,为了回本,那必然是会玩了命的寻觅战机的,逮住敌人就要想方设法咬上一口,作战的动力大大增强,典型的需要以战养战的战法。 而为了利益最大化,能以最小的损耗换取最大的胜利,那是什么手段都用得出的。 事实上,嘉靖万历年间,南边的戚继光玩得风生水起,北边的李成梁也是玩得不亦乐乎。 李成梁玩的就是家丁战法,手下能打的全是他的家将家丁,有多达九千多人的家丁,且全是骑兵。 李成梁此人用兵的特点就是“侵略如火,其疾如风”。 把千里奔袭和迂回保抄玩到了极至,可谓百战百胜,辽东几乎就成了他的后花园。 后来倭国侵朝,也正是李成梁率军平乱,其子李如松战死沙场。 李成梁已一已之力镇压辽东四十余年,战功赫赫,称得上世之名将。 而由他而开启的家丁战法几乎就成了明朝后期所有大明将官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虽然最后也没能救得了大明,但好歹也算多续了几口气。 不得不说,这方法简直就是为现在的刘大侉子量身定做一般,不怕他不从啊! “这样,我手书一封,让汪公子先带人到金山卫与你家将主汇合,以西厂的能力,做出一些成绩不难,你这边加紧按之前说的大力扩招,若是钱粮不足也可以先向汪公子借贷,如此一来,不出三个月,老刘就能撑过危局,以后只要好好抓住机会,又有小公爷帮衬,升官发财还是有指望的。” 方唐镜当然要手书一封给汪芷,让汪芷出面收了刘大侉子,这才够份量嘛,同时双方合流,兵势大增,立功也就更容易些。 当然,这些算计刘三是不懂的,刘三此时已经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咚咚磕头,哽咽道: “方公子再造之恩,我代家主向您致谢,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您一句话,我们刘家上下……” “贤弟大才,将来出将入相,凌烟阁留名必是稳稳的……”徐鹏举拜服。 第316章 挖矿大计 “封侯非我意,唯愿海波平。”方唐镜脱口而出。 “好诗,贤弟,怎的不做完呢?”三人又等了半晌,见方唐镜并没有进一步的兴致,徐鹏举便问道。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方唐镜渭然长叹道:“待他日,倭患平定,再续此诗!” 三人顿时肃然起敬,均觉得方唐镜忧国忧民,实在是国士无双。 他们哪里知道方唐镜刚刚吟出一句,随即住口的原因是因为突然良心发现,决定还是留给以后的戚继光。 “倭患自太祖时便有,贤弟有何良策一劳永逸?” 这个问题在朝野之间早有议论,各种各样的真知灼见奇谈怪论多不胜数,徐鹏举自己就与人谈论过无数次,但此时,他是真的想听听方唐镜有何高论。 “哪里来的高论,其实答案一直摆在那里,只不过朝廷不愿意去做罢了。”方唐镜苦笑。 “你是说犁庭扫穴?可那倭国乃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朝廷也是不得已。”徐鹏举也是苦笑,这话他自己都不怎么信。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皇帝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在《皇明祖训》中宣布将朝鲜,琉球,安南,倭国,真腊,暹罗,苏门答刺等十五国列为“不征之国”。 当然,太祖在祖训里这么告诫子孙的: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犯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正因为有了这“不征之国”的祖训,兼之倭国表面也足够谦卑,常常“遣使岁贡”,因此朝廷上下,多数人还是不愿发起对倭国的战争的。 当然,在朝廷上下也是认为倭国穷得响叮当,咱们大明花费天量的军费打将过去,劳民伤财又有何用? “祖训果然是个好东西。”方唐镜微微一笑道:“兄长可曾听说过成祖欲征倭国趣事?” 《皇明祖训》他就经常用来坑人,当然知道现在的祖宗成命对于大明官员来说,有用的时候就是个宝,无用的时候就是根草,连厕纸都不如。 “成祖皇帝曾经想过征倭国?贤弟说来听听。”三人兴致大起。 方唐镜于是说起在《野获拾遗》里看到的一则趣事: 据说成祖时曾有意灭此朝食的,不过有大将闻此事,惊谏道:“倭人贫困如狗,男子仅三指布包裆,女子只一枕头传家,取之大亏,赔老本矣!” 成祖大惊,真有举国如此之穷的?遂打消了征倭之念头。 当然,后来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证明了倭国并没有如此穷困,但那时成祖觉得自己杨威四海,万国来朝,武功盖世,也不必再征了。 三人哈哈大笑,恰好秀娘上来换菜,听到方唐镜说起这羞人趣事,满脸通红地轻轻啐了一口,又白了方唐镜一眼,忙布上新鲜时蔬,逃也似的下去。 方唐镜继续他的话题道: “实则这故事也说明了一个道理,满朝文武皆以为倭国是判官讨饭,穷鬼一个,花大代价打下来,实是得不偿失。殊不知倭国境内有一大片银山,足够缓解我大明银荒。” 大明银子短缺,市面流通的银子不足交纳赋税,这才有允许交实物抵税赋的规定。 “倭国真有银山?”徐鹏举不是第一次听到方唐镜提起此事,但上一次也只以为方唐镜是说笑,现在旧事重提,便知方唐镜并非虚言。 “此事千真万确,这在一些资深海商口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且矿藏之深之广,据说足够倭国五百年开采用之不尽。”方唐镜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徐鹏举三人浑身一震,脚下一滑,呯的一声就摔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啊! 足够五百年开采的矿藏?! 说是金山银山都是轻的了? “贤弟,过了啊,玩笑不带这么开的!”徐小公爷揉着腚爬了起来,苦笑着埋怨道:“若是倭国之内遍地银子,哪里还有倭寇打家劫掠?难道这些家伙脑子都长到了狗身上么?” 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方唐镜解释道:“这就是倭寇横行屡剿不绝的原因了,你们可知,现在的倭国,穷得就只剩下银子了?” 穷得就只剩下银子?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方唐镜叹道: “此时的倭国,正值战国时期,国内烽烟四起,各地大名领主相互攻略,连年争战之下,其国内物资极度匮乏。 而那些倭寇,实则是战败方的流浪武士居多,在国内混不下去,于是便侵我海边,将烧杀抢掠所得再卖回国内,攫取暴利。 这等无本之买卖实在不要太好做,于是内地便有不法之徒与之沆瀣一气,为祸沿海,这才是倭患屡禁不绝的本质原因。” “可恶,该死!”徐鹏举狠狠锤在座榻上,呯呯作响。 “从另一个角度看,此事对我朝也未必不是一个机会。”方唐镜冷静分析道: “正因倭国战乱连绵,倭人自己虽然知道银矿,却苦于四方攻伐,各方都不能腾出手来大规模开采,若是我王师一举扫荡,兄长想想,是不是人人发达,个个富贵流油?” “理是这个理,可是,小小岛国,不及我泱泱中华百中之一,真能有如此如此巨量银矿?” 这就是大中华思想作怪了,总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天地之中心,自带主角光环,自己没有的别人也未必就能有了。 “唉!兄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可知,倭国内一两白银折铜钱几何?” “这个……八九百?”徐鹏举一时倒是答不上来,大明官方价,一两白银折千文铜钱,倭国想必相差不大? “都说了倭国银多,物以稀为贵,银多则贱,在倭国,白银折铜钱只值五六百之间耳!” “什么?不可能的?”徐鹏举三人皆是大惊,险些又再次被惊跌到地。 一海之隔,银价相差如此之大,这让人上哪说理去?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银子太多! 伤不起呀伤不起…… 徐鹏举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如此,咱们还做什么生意,直接将一船船的铜钱拉过去换回翻倍的银子,岂不发达了?” 方唐镜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种想法:“不妥,咱们大明本身不但缺银,更缺铜,若是大量出口铜钱,国内势必出现铜荒,乃至铜价暴涨,不但民生吃紧,朝廷亦会吃紧。” “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了,唉……”徐鹏举三人同声叹气,做生意赚钱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一想到那一座座银山,心里就跟猫挠似的。 他你你的,山一样的银子啊,什么时候才能搬空?这辈子怕是都搬不空?! “做生意只是权宜之计,若是朝廷诸公知道小小倭国居然富得流油,绝不会顾忌什么‘不征之国’的祖训,早晚会发大兵灭了此獠。”徐鹏举自已安慰自己。 方唐镜冷笑道: “怕是很难,先不说朝廷被一群食古不化的诸公把持,现实地说,北虏横行,牵扯住了我大明大部份赋税和兵力。 远赴海外来一场灭国之战,不但要将咱们的家底掏空,还要先建一支庞大的水师才行。 这又是一笔极大开销,不但要数年之消耗,且还要募兵操练,重建水寨无数船坞码头,诸事繁杂无比。 且兵凶战危,谁又敢言必胜,以此时的兵制之烂,以朝廷诸公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偷安心思,自己无事就已经烧高香,哪里敢开启战端!” 听方唐镜这一说,三人滚烫的心思顿时凉了半截。 “所以说呢,搬空倭国银子的大计,还是得靠咱们自己……” 开什么玩笑,倭国之后进行维新变革,靠的就是这些银矿,自己既然来到里,就绝无可能听之任之,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之掏空的。 春申江如碧玉带,两岸青山郁郁葱葱,江面上忽然刮来一股东风,风帆饱满,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疾驰…… “似贤弟这般文能安帮,武能定国的大才,只要那些考官们不是集体眼瞎,此去南京定能拔得头筹,为兄敬你一杯,预祝……”徐鹏举举杯善颂,刘三老伍自然是附合,阿谀之词如如同春江之水连绵不绝。 方唐镜一一应了,连饮了三杯,放下酒杯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什么,惊呼道: “幸得兄长提醒,不然险些忘了大事。” 徐鹏举有点懵,我提醒了什么? 第317章 乡试规矩 八月的乡试是秀才们迈入统治阶级的第一关。 当然,乡试,会试,殿试大三关里,乡试也是最残酷,淘汰率最高的一关。 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也。 正因这大三关如此重要,朝廷对之也格外重视,各项流程均实行了正规化和制度化。 因而也就不会再有小三关里,大宗师大权独揽,看谁不顺眼就当场剥夺谁功名的特权。 乡试亦称为秋闱,会试则称为春闱,闱这个字,指封闭的意思,意即隔绝内外。 主考官要在临考前半个月入驻考场,断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直到放榜之后才能解禁。 为示公平公正,主考官一般会从本省提学使或是提学副使中择一人而任,副主考由京城派人。 而各房同考试官则由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司从全省各府县教喻官中精选十人,到了考试时候分房阅卷,也是选中后立即起程进入考场,中途不得与任何外人接触。 就连最低层的杂役进出贡院也有严格的规定。 现在连正副主考和各房同考官人选一律不明,便是想提前通关节都难找得到人。 在程序上考场条例,考场事务、出题的过程、评判的标准、甚至连张榜都有苛刻且严密的规定。 整个乡试过程堪称是一项极其复杂且精密的系统工程,从制度层面保证了相对的公平。 在这套严密的程序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说自己百分百能中举。 有些同学以为搞定权力最大的主考官就能搞定一切,只能说这位同学太幼稚。 朝廷在设计这套制度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层,因而从一开始就直接制约了主考官的一家独大。 首先是出题,这是主考官最大的权力和优势,但考题是要到临考时,由主考官和监考官同时翻书决定。 很多让考生们恨不能杀人的考题就是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截搭出来的,试问如此情形下,便是主考官也不能决定所有的考题? 然后是阅卷,这也是主考官生杀予夺的所在。 可各考生试卷都是要先经过糊名,誊录和对读三道严防死守的程序,然后才打乱交卷次序,随缘分配到各房。 然后先由同考官负责阅卷,筛选出认为合格的候选试卷呈交到主考官手里。 但十个同考官他们能做的也就如此了,他们只能决定自己本房的试卷。 想去看其他房试卷?这是不存在的,房外守着的士兵和监考官是不允许你乱入的。 如此一来,即便是某位手眼通天的考生通了关节,可谁又知道你的试卷在哪一房? 主考官能做的便是,在十位同考官呈上来的试卷中选择是和否两项。 这只能算是过二手,没办法大范围筛选试卷。 当然,主考官有权主动到各房去搜卷,查漏补缺不使明珠蒙尘,把自己人的试卷拣出来,但这也只是理论上可行,实际上数千试卷,你一个人认真能看几卷?太需要运气了。 最后是阅卷完毕,取中足额人数后排定试卷名次,主考官需当着副考主考、同考官、提调官、监考官等众人的面,在大堂上公开排定。 千夫所指之下,想靠通关节取得好名次的难度系数呈几乎级上升。 总之,设计这套考试的指导思想就是有罪推论,使得各个考官之间互相牵制的,间中还夹杂着不可控的随机因素,先把所有人都当贼来防就对了,绝对不是后世那些考试能比的。 这套精密复杂的制度是从大明才有的,太祖大抵也看出了人情因素是没法根本杜绝的,所以干脆让人把考试制度设计得复杂到没朋友的地步,也就是没人能完全掌握的地步。 如此一来,除非真有人能将正副主考官、同考官、监考官等所有考官全都打通,且能同时不走漏任何风声,那就没办法了,非中不可了! 否则就是打通某些关节,中举的机率也一样跟投色子差不多。 在现实中,没有人能做得到非中不可,能打通一半的关节,已经超级强者了。 按理说这套制度已经是相对公平了,可这个世界从来不公平,处处都是利害关系。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蛇有蛇路队蝎兜溃历次科考都是作弊的高潮。 当然,手法虽然千变万化,仍是万变不离其宗。 有本事有门路的当然直接从考官、监考官等处下手,想办法弄到考题,影响阅卷判卷等等。 次一等的便买通杂役军士人等,内外交通消息,甚至找默默无闻却有实力枪手代考也是个好办法。 没有门路的就只能发奋图强,夹带小抄这等不入流的招数了。 没办法,这在个决定命运的端口,是个人都会绞尽脑汁的,这次乡试,保守估计应试的士子也在五六千人上下,但录取的名额就只有区区不到百人,可见其竞争之激烈、淘汰之残酷。 因而也是怪不得参考士子八仙过海,不论是在学识还是金钱人脉上各展神通,有一分能量就发十二分的光啊! 所以方唐镜才会在徐鹏举说了一句“…只要那些考官不是集体眼瞎…”的时候,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此时正是同考官即将选定的时间点,自己出发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这一层,好在才出松江府半日行程,亡羊补牢,犹不为晚。 自己虽然不能搞定十位同考官,可好歹松江府的教喻还是能搞定的。 按规矩来,每府至少要有一位同考官,所以搞定本府教喻也就是多出了十分之一的机会。 方唐镜立即手书一封书信交给伍捕头: “老伍,辛苦你一趟,将这封信以最快速度交到汪公子手里,让他务必立即去办,同时告诉她,就说她输给我的一万两银子就算是这件事的报酬。” 老伍很少见公子如此郑重,知道事情紧急,连忙答应一声,揣了信下船便走。 旁边的徐鹏举和刘三只以为方唐镜是答应了帮忙刘大侉子的事,见方唐镜如此火急火燎,心下感动不已,而且还自掏腰包,一万两银子扔出去眼都不多眨一下,均觉得方唐镜对待朋友果然是没得说,实在够义气,孟尝再世也不过如此了也。 其实方唐镜是记得这次乡试题目的,也刷过了无数遍,可因为对蝴蝶效应的担忧,方唐镜深怕科举的题目亦因此而改动,所以凡是一切能增加成功率的事情都不会放过。 六千名士子争夺一百名额,也就是百分之一点六的中举机会,而搞定一名同考官,理论上就多出了百分之十的机会,也就是有了百分之十一点六的机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虽然方唐镜自认为就凭自己的真才实学也能高中,也并不怕自己的试卷入不了同考官和主考官的法眼,但方唐镜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从自己穿越以来就不曾放下过。 事实上经过李大宗师的事情之后,方唐镜已经能确定,这次乡试,就是李大宗师狙击自己的最佳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在李大宗师一边,换了自己也没理由会放过宿敌。 所以方唐镜必须未雨绸缪,早做安排,这次叫老伍走这一趟只能算是再添一层保险,真正的局早已设下,就在考场上才能见分晓的了。 这也是为什么方唐镜直到临考前二十天才会赶赴南京的原因了,若是早早到了南京,自己必然成为李大宗师及其势力集火的对象。 有徐鹏举同行,也算是路上有了护身符,不然若是由西厂护送,影响总是不好的。 这次南京赴考对方唐镜来说,与只身入龙潭虎穴一般无二,搞不好骨头渣子都不剩。 第318章 来到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茫,百万雄狮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 默诵着伟人诗句,方唐镜心里涌起一股自豪、雄横、悲怆、期待种种莫名的复杂情绪。 南京城庞大的身躯遥遥在望,越来越近,方唐镜站在船头,久久不语。 终于来到这座当今世界最重要的文教中心——“天下文枢”。 就让自己,击破当面之敌! 不同于文人雅士见到南京城时的怀古吟今,方唐镜想到的是后世波澜壮阔的渡江之役,胸中雄心万丈又忐忑难安。 就如同一个新手玩家,历尽千难万苦,终于打到了守关大老怪面前,面临决战时浑身颤栗到鸡皮疙瘩都起来的心情。 对于南直隶的读书人来说,把南京城形容为守关大老怪,毫不为过。 因为这里乃是天下最聪明的精英读书人扎堆厮杀的决战之巅。 据后世统计,自明至清,中国一半以上的状元均出自南京的“江南贡院”。 不用想都能知道,竟争会是多激烈。 而方唐镜更是面临四面虎狼之境,别人只有考试这一关老怪,他要面对的还要有大宗师这个老怪,以及躲在暗外的诸多老怪,说是死亡之所,毫不夸张。 但来都来了,不试一试,怎么都不甘心的! 且自己也有诸多布置,不过是比手段心机而已,来,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南京与长安,洛阳,燕京并称四大古都。 南京城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和价值。 主要就因为在人文荟萃方面,是为四大古都之首,史评曰: “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以金陵为最。” 南京城便如同一条巨龙盘踞,呈现在方唐镜眼前,跟所有第一次见到的人一样,莫不为其所震撼 此时的南京城乃是太祖耗时二十七年才建成的世界第一大雄城,人口超过一百二十万。 再往后数十年,西方传教士利玛窦游历到中国,目睹南京城之雄伟,立马就跪了,以为神迹,“明朝的南京城之雄伟壮观,是欧洲任何最大的首都都不堪比拟的,开国皇帝将它造成了奇迹,东方能见到的一切都无法望其项背……” 徐鹏举陪着方唐镜站在一起,嘴巴动了动,原本是想做一趟解说的,见到方唐镜如此感情沉浸,便知趣地闭口,默默陪在一旁。 方唐镜并不进城,而是令船到了牛头山附近靠岸。 这里有大量的寺庙和人文景观,加之风景秀丽,繁华并不次于城内。 不进城的原因只有一个,西厂的据点就设在此处,也是方唐镜此行的住宿处。 “贤弟何必舍近求远,不若住到哥哥府里,哥哥保你乐不思蜀。”徐鹏举再三相邀。 “哥哥还是莫要提什么乐不思蜀,愚弟就是怕了这些才住到城外,大考将近,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方唐镜大笑。 实际上他还有大把事情要安排,别人是来大考,他不仅是来大考,还是来考命的,若不谨慎些,怕是连考场的门都没进,性命就不保。 “也是,也是,既如此,哥哥就静候佳音,待到贤弟独占鳌头之时,哥哥我再做东,游遍秦淮八艳。”徐鹏举略带遗憾,不过他也深知天大地大科举最大的道理,不能在这个时候分了方贤弟的心思。 两人依依惜别,方唐镜来之前早交待过常风派人提前打理,此时早有西厂番子侯在码头,见到方唐镜一行立即就迎了上来。 “见过公子。”为首之人戴着一顶斗笠,压得极低,连脸都遮住了大半,见到方唐镜,连忙行礼。 “常风?你怎的亲自来了?怎可丢下服装中心无人坐镇?”方唐镜一听声音就听出了是常风。 “是汪公子传书命小的和侯明亲自到南京听候公子调遣,中心那边汪公子安排有人,不必挂心。”常风恭敬回话。 方唐镜向四周看了看,果然看到远处一个打扮成卖柴中年的男子,不是侯明还有谁。 侯明虽然乔装打扮,但若是熟人一样能看出这厮模样,不似常风这般神神秘秘。 很好,两人一明一暗,除非认识常风且还要将这厮的斗笠掀开,否则都要以为是锦衣卫的人手在此迎接方唐镜。 由此可见,汪芷还有很细心一面的,生怕这边的人欺生,特意派了两个熟人。 且两人也颇有心机,配合十分默契。 唉!侯明无精打采地同方唐镜交流了一个眼神,他也十分无奈,明明是锦衣卫的人,因为方唐镜的事情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西厂的人,锦衣卫里的同僚们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也不知算不算锦衣卫里的二五仔?再想到锦衣卫家规,侯明头皮都在发麻…… 以他目前的状态,自然不可能察觉远处茶楼上正有人注视着他。 牛头山是个好地方。 不但西厂有秘密据点在此处,就是锦衣卫和东厂,都有据点设在这里。 因为牛头山对于大明三大恐怖组织来说,实在有十分特殊的意义。 牛头山是三大恐怖组织习惯性的说法,其实这里真正的名字叫牛首山。 之所以特殊,就是因为这里是当年岳飞岳爷爷大战金国三太子金兀术的地方 没错,就是牛头山之战的那个牛头山,岳飞岳爷爷在此大败金兀术,以钩镰枪破了金兀术的铁浮屠,首创以纯步兵正面硬破重装骑兵,杀得金兵心胆俱寒,哀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那个地方! 其次便是三宝太监郑和墓也在此处,位于牛首山南麓,系“永乐赐葬山麓”。 岳飞岳爷爷为东西厂锦衣卫供奉之神主,郑和乃是大明最杰出的太监,三大机构在此设立据点祭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许多人和事不方便在城里关押和展开的,在这里便可毫无顾忌了,相当方便。 当然,牛首山最让人注目的绝对不是前面提及的两处,而是因为牛首山从梁代时期开始,就已经是佛教名山胜地,乃是佛教牛头禅宗的开教处和发祥地,据今已千余年矣。 自梁至明的千余年间,此处一直是高僧咸集之处,山体各处均可见有梵文和石刻佛像,仅牛首山东峰舍身崖一处,就有大者近两米的佛像石刻七十余尊,小者随处可见。 以牛首山,将军山,祖堂山,东西天幕岭,隐龙山等大小诸山组成的佛窟,宏觉寺,弘觉寺,虎跑泉,感应泉,白龟池,文殊洞等等佛家人文景观,才是令牛首山驰名内外的原因所在。 牛首山一带每日里香客游人如织,热闹处不亚于城内,兼之风景宜人,节日里城内百姓倾城出游,更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 西厂据点不是知是何人所选,居然选在牛首山西峰附近,相隔着名的“南坡佛洞”不过数百步之遥。 此洞据传是高僧辟支和尚涅盘之所,因其涅盘之里曾于洞中留揭云“立地成佛,上天为仙”,故又称之为辟支佛洞。 当然,除了好彩头之外,这里确实称得上是气象万千,钟灵毓秀,乃是读书的极好地方。 可惜方唐镜来这里并非读书,一坐下来就不得歇息,无数资料情报就呈送到他面前。 …… 也就在方唐镜一行走后不久,从茶楼里快步走出一人。 若是方唐镜见到此人,定然会认出这是一位熟人,李大宗师手下的书办。 很快,书办就上了一骑快马急驰入城,直入提学官府。 “大人,方唐镜已然到了南京城外,由锦衣卫的人接走,住进了锦衣卫牛首山驿所。” 李大宗师阴沉着脸听书办说完。 这小贼不但狡猾如狐,选择在最后时间才来南京,让自己诸多安排无法实施。 且胆小如鼠,死活不住进城内,安排好的诸多手段便又没法施行。 果然是十分棘手。 不过,以为躲进乌龟壳里就能没事了么?太天真了! “吾明日入驻贡院,尔等在外务必…如此这般…!” 第319章 帝苦厌之 应天巡抚也称天下第一巡抚,虽只是从二品,却能节制南京城里的诸多正二品的尚书堂部们,乃是天下巡抚里权力最高的一位。 因此朝廷很少设应天巡抚一职,除非有大事发生。 王恕,是一个好大臣,一个令皇帝头秃不已的大臣。 其人不但忠直耿介还直言无忌,以公正无私着称,在海内声望极高。 当今皇帝朱见深是个很专业的宅男天子,对王恕这位动辄直言敢谏的大臣当然比较烦。 史书上记载是这样的“帝甚厌苦之……”。 所以将王老头打发到南京左副都御使的位置养老,不肯留在京师让自己不得修仙。 然而王恕不仅没有服老,也没有老得挂掉,竟然老当益壮,在任上十多年兢兢业业,做出许多成绩。 最让天子无语的是,这老头都甩到南京了,还非常喜欢有事无事便上奏章教训朕。 以至于只要天子行止不端,朝野上下就会时常念叨:“王公的奏章怎的还不到?” 到了现在,天下都一句流行话,“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意思就是如今朝堂一塌糊涂,南北两大京师的六部加起来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大臣,只有一个王恕成了大明最后的良心。 当然,越是这样,皇帝越是不可能将之调回北京,只要你呆在南京不来烦朕就好。 又是一届乡试到来,由于前几届乡试各地都有些弊案,天下哗然,尤其以南京士林舆论最大,御史言官们天天上书聒噪,让皇帝很是烦躁,竟是少见的失眠了。 迫于压力,也为了摆脱失眠,皇帝不得不启用王老头为应天巡抚。 巡抚亦是当地乡试的总提调官,举凡科场事务一应俱管,监督本届乡试。 正所谓无欲则刚,铁面无私的王恕绝对不会让朕失望的,于是皇帝的睡眠正常了。 压力转嫁到了王恕头上,这对历经无数大风大浪的王恕来说不算什么,该吃吃该睡睡。 可最近这两日,王恕竟是少见的失眠了。 能让王恕这个天下第一巡抚失眠的,自然不是小事。 案上三尺来高的案牍,说的只有一件事,“场外卖题”。 乡试必然是作弊的高峰,这已经是定律,而且作弊的手法层出不穷,真要细究起来,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玩的就是一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游戏。 这在朝廷和士子心里都是心知肚明的,就看谁斗得过谁,愿赌服输,谁也无话好说。 可事先透露考题这种事情就让人极为不耻了,不但是朝廷不耻,就是天下学子也是极不耻此等行为的。 这种完全破坏作弊潜规则,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特权式作弊,最大的受害人却是朝廷和生员两方。 但这种作弊方式也是最隐蔽的,往往只有当事双方知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让别人无从查起,成功率也是最高的。 可怪事年年有,今次特别多,现在世面上几乎所有的作弊流言都指向呼声最高的那二三十位各府案首,且言之凿凿,说这些人已经得到事先透露的考题。 若是以往,大可以不把它当回事,考题要在大考的前一刻才能决定,他王恕身为巡抚,自己到此时也是不知道的,那些生员怎么可能知道,这不是开玩笑么? 而且泄露考题这种事最是隐秘,也最忌讳人多口杂,所以就算是真有此事,也当在暗中前行,哪里可能象现在这种闹得沸沸扬扬,唯恐天下不知似的,嫌命长了么? 且作弊的方法无数种,流言也可以有无数种,为何整个南京城现在舆情口风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就只指直指“泄露考题”这一种?岂不是咄咄怪事? 而且据这些情况里分析得出,谣言所指虽然有多达三十多人,但其中最多的却是一个名叫方唐镜的生员,此人身负的谣言足足是其他人的三倍还多。 鉴于考题乃是主考官与监考官共同出题,且是以主考官为主,若真有提前卖题的嫌疑,也定是主考官嫌疑最大。 如此说来,这次的谣言似乎并不仅仅只针对这些士子,针对主考官的意图似乎更多一些。 可一差人打探这方唐镜的生平和他与主考官李士实的关系,便又相当让人愕然不解。 方唐镜与本次主考李士实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过往,两人属于最不可能狼狈为奸私通考题的关系,没有之一。 这就相当矛盾了。 难道说是有心人针对这两人的一个阴谋? 关系越是梳理竟变得越加复杂。 如此诡异的谣言,给这次乡试披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浓雾,让人莫名其妙。 如此诡异情形,还是王恕为官以来仅见,他似乎从中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一连数日,加派人手打探,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可最终绕来绕去,仍是方唐镜的风头最劲。 王恕手里拿着这份名单,三十一名顶尖的士子,都是南直隶最精英的读书人,那怕只凭真才实学的考,录取的机率应该都在五成上下 王恕实在不忍这些人牵连到科举舞弊的案子之中,要知道,一旦牵扯进这样影响巨大的案子当中,十有八九是要终身禁试的,一辈子就算是废了。 王恕很想将这些人都召集起来训斥一番,却知道这根本无用,在事发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会事发的! 想到这里,王恕就打消了借着开文会将这些人召集起来的想法。 作为一地的最高长官,值此国家抡才大典,王恕势必要将所有不稳定因素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便想着不如干脆自己亲自微服私访一番,一来掌握民风舆论,二来也好借机会一会名单上的这些人,做到即便是万一有事,心里也有点底。 当然,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微服私访”,作为巡抚,王恕手下有自己的标营,出门少说也有上百细作开道,暗地里将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清除。 老头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不多一会,巡抚行营的后门,就出现了一名穿着灰布长衫的老儒生,不一会就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毫不起眼。 第320章 好个老道 “贫道观公子面相精奇,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目带文曲之光,气运冲天,乃是今科必中之相,只是气色略有晦暗,恐有小人作祟,不如小道为你算上一卦,定能使公子趋吉避凶,如何?” 好老道,一头银发根根闪亮,白眉入鬓,双眸如电,头戴紫阳魁星巾,身着北斗七星服,大袖在清风中徐徐飘然神态出尘,浑身散发着一股老神在在的气息。 老神仙?方唐镜被冷不丁的一嗓子给吓的一个有哆嗦,这老道士装得还挺像回事。 游览佛教名山,陡然遇到一个老道,怎么看怎么怪,倒是让方唐镜颇为好奇。如此一来,老道身边还并排站着的一名老儒生倒是显得毫不起眼。 不过老道这话就让方唐镜脸肌狂抽了一下,若是老道再拿出一本《如来神掌》十个铜板卖给自己,会不会更加入戏一点? 身边的秀娘原本开心得如同一只小喜鹊似的,在方唐镜身边叽叽喳喳,陡然被人打断,小嘴顿时就翘了起来。 不过听到方唐镜有“小人作祟”,一下子就急了,她自然是最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大眼巴巴地看着方唐镜,眼见方唐镜完全没有算卦的自觉,忙问道:“老神仙,算卦要多少钱?” 老道微笑道:“贫道给人算卦一向随缘,小姑娘看着给就好。” 秀娘喜滋滋地道:“那就开始……啊,不,等等,忘了带钱了,公子,你带了没有?” 方唐镜从来都是甩手掌柜,身上少带这等阿堵物,当然,随在附近的锦衣卫和番子身上定然是有银子的,可这也太掉价了,童心忽起,便道: “老神仙,不如这样,你帮小子算卦趋吉避凶,小子告诉你一个将梳子卖给和尚的发财法子,咱们等价交换如何?” 呃…… 老道士一怔,这小子从哪里看出老道缺钱了? 而且,把梳子卖给和尚?和尚有头发吗?要梳子作甚?还发财? 即便是豁达如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有趣有趣。”他身边的老儒生笑问:“小友从何处看出这牛鼻子手头紧了?” “见过前辈。”方唐镜拱手为礼,之后才道: “很简单啊,牛首山乃是佛门胜地,老神仙当然不会闲得发慌来跟和尚们探讨佛本是道的大道理,可见,若不是来挑场子就是来想法子挖墙角的。不过看老神仙势单力孤,明显就是后者了。最重要的是,老神仙气度不凡,绝对寻常道长,想必缺的也不是小钱,故而小子才有此一说。” 老道士和老儒生对视一眼,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少年人的眼光竟如此老辣。 又听他说出“佛本是道”这等看破世故的话来,老气横秋得不象年轻人,这人肚子里到底有多深? 老道士不由追问道:“既是如此,小友能不能猜猜贫道要大笔银子何用?” 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换了别人定然会嗤之以鼻,天知道你会不会拿了银子去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道貌岸然肚子里男盗女阊的人还差你一个吗? 不过方唐镜却是若有所思,举目四顾。 这里是牛首山,牛头禅宗的发祥地,几乎所有地方都是佛门所有,唯一能用于道教的便只有一个地方。 最重要的是有一处胜景是后世着名的旅游场所,现在却无的,严格地说起来,也算得上是道观了。 方唐镜深深一揖,拜服道:“小子唐突了,不知老神仙竟然是要在这里建‘岳王观’,此乃天下人所愿耳,小子在此先行谢过。” 这……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一语中的。 老道士和老儒生两人震惊莫名,两人都是相信勤能补拙,学问要一点一滴积累的人,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神童,然而现在…… 信了!这少年,若非神童在世,便是妖孽转生! 老道士在周易和南华经上的造诣实是非凡,之前见到方唐镜相貌非凡,一时兴起便想为其算上一卦,然而此时却觉得自己看不透这少年,怕是指点不得什么迷津。 还是老儒生洒脱,对老道士道:“牛鼻子,还不快快算卦,莫非你想赖账?” 老道士摇头苦笑,取出十六枚铜钱平平将背面摆在地上道:“老道哪里有本事帮小友算卦,权当是游戏罢了,小友任取一枚,看看天意。” 十六星卦?方唐镜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老道好大派头。 在古籍里看过,却从未见到市面有人用之断吉凶。 寻常相士算命先生多用龟壳,讲究点的用周易,不是对古道术有研究的,听都没听过十六星卦这个名字。 这十六星卦乃是真正的道家古卦,相传出自黄帝,对应北斗七星与南斗六星外加禄福寿三星之星相,每一枚铜钱代表一个凶吉之兆,返璞归真。 据说此卦术庸者无法为之,但只要是从道德高深之士手里使出,莫不应验。 老道敢用十六古卦,应该身份不低。 “公子,选四,四这个数字吉利,爹爹说过,起居四座,四平八稳,四人抬的大轿子可是当官的才能坐的,是必中的数字哦。”秀娘不知道双方心里的花花肠子,愉快地开始参谋。 还有这个说法吗? 可为什么在后世人人避讳“四”这个数字呢? 当然,方唐镜穿越的时间也不短了,一些与后世不同的数字避讳还是知道一些的。 四在后世跟死的谐音相同,这便是人人避讳的由来。 但在古代,人们很少直接用死这个字来表示死亡。 皇帝死叫“驾崩”,诸侯死叫“薨”,当官的死叫“不禄”,普通人死叫“逝”。还有一些代替死字的说法,比如“西去”“仙游”“羽化”“去世”……因而四这个数字便逃过一劫。 方唐镜可有可无,便顺了秀娘的意,信手拈起第四枚铜钱,翻过来一看,上面是一个“陆” “陆”实际就是数字“六”,按排序,应当是北斗第六星的开阳星,也称为武曲星君的。 方唐镜看向老道,等着他说出一番大道理里来。 哪知老道只看了一眼,略略有些诧异,便道: “‘陆’者通‘落’也,也即是落第,指公子今科无望。” 此时国朝的与后世普通话发音略异,“陆”的读音与“落”相近。 方唐镜无所谓,秀娘最听不得不利公子的半个不字,已是不依了,双手叉腰,小嘴气鼓鼓地说道:“这个是我选的,不算,要公子自己选的才算!” 老儒颔首道:“小娘子此言有理,公子自选一枚。” 秀娘笑逐颜开,拉着公子衣角道:“公子这次选……还是不说了……” 方唐镜无可无不可地信手拈起一枚,翻过来一看,是“捌”。 “捌”也就是数字“八”,按排序,当是南斗第一星的天府星,也称为司命星君的。 八,在后世可是个打破脑袋也要抢的吉祥数字,然而在古代嘛…… 老道再次诧异,又摇了摇头道: “‘七主上,八主下’下者,亦是落榜之意,仍是指公子今科无望。” 秀娘目瞪口呆,小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了,“不会的…都是秀娘乌鸦嘴,呸呸呸,再来一次…” 老道士故弄玄虚,你就是再来一百次也是落榜,方唐镜哈哈大笑道: “傻丫头,老神仙是逗你玩的,六加八是十四,十四无谐音,指的就是十六星里的‘禄’星,注定要吃朝廷俸禄的,正是必中之意。” 说着,方唐镜冲着老道挤了挤眼,别难为一个小女子可好? 老道也是傻眼,两个数字相加,还可以这样解释的?除非你可以同一场科举考两次。 老儒点头,作为多年老友,他当然知道老道是故意曲解了卦象,十六星卦上应天文,下应经纬,其复杂远超常人想象,怎可能以谐音断义。 难得的是这少年心性如此豁达, 更难得的是在受打击之余还能想着身边人的感受,此赤子也。 第321章 一盆冷水 “小友,咱们一起看看岳王观选址可好?” “固所愿,不敢请耳。”方唐镜忙谦让,让两位老者先自己半个身位。 岳王庙的地址天下皆知,位于杭州栖霞岭南麓,始建于南宋嘉定十四年,到了明景泰年间朝廷下旨改名为“忠烈庙”。经宋元明兴废,多次增减规模,现有建筑群十余亩,占地二十余亩,已成杭州一大人文胜景,繁华非凡。 牛首山一带数十群峰,延绵数十里,作为佛门胜地,几乎就是南京城第一大人文和旅游胜地,每天游客多不胜数,影响力更是辐射海内外。 作为本土宗教,道家在这里竟无立锥之地,实在也说不过去。 其实并不是道门没有在这里设立道观,奈何佛门势大,信众量巨,在这里建道观几乎就是香火难继,没几年就凋零了下去。 面对这种情况,道门自然是不甘心的,这次这老道亲自出面堪舆,便是欲借助岳王的声望,在此立一道观,打破佛门的垄断地位。 若立起了“岳王观”,以岳爷爷的名声,必然四时香火不断,热闹非凡,不论名声还是钱财及影响力都会迅速扩散开来。 “道长,小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方唐镜说道。 “小友不必客气,有话尽管畅言。”老道笑眯眯地看着方唐镜,这小子越看越是块修道的好苗子,简直有收弟子的冲动。 “道长在此立观,且是以供奉岳王为神主,此乃天下盛事,四方士民都会大为感激道长,就算是朝廷想必也会有几分期许的……”方唐镜大拍马屁。 老道挼须点头,极为受用,他对自己这次的决定也是大为满意,同时也是势在必得的,为了一举成功,他还联络了南京城的一众达官,并得到了这些人的支持。 即便是巡抚王恕也对此事乐见其成。 作为一个纯粹的儒家宗师,王恕天然就对黄老之学要比佛学亲近些。 更何况此时南京税赋日重,基本都压在了底层小民的身上,以至于都开始产生了逃户,而大户则偷逃瞒拖欠,想尽方法避开税赋,这使得王恕整治南京税赋的心思越来越重。 僧人在此地盘踞日久,牛首山一带产业几乎全是僧产,最让王恕不爽的就是这些产业都是不用缴纳赋税的。 此时有人打破垄断经营的地位,开了出家人纳税之先例,他日后出台政令阻力就会小上许多。 所以方唐镜的话得到了两位老人的一致认可。 在他们想来,接下来方唐镜就该说一说关于钱财的问题了,在传言之中,这位小朋友可是一位点石能成金的存在。 没错,两位老者今天是来堪舆建观地址的,可遇到了方唐镜,那就断然不会轻轻放过。 方唐镜话风一转,说道: “然则岳爷爷始终是人间王侯,且在民间评书里还是佛祖座下金翅大鹏转世,道长强行立观,怕是会招致舆情带歪风向,弄不好反会为他人作嫁衣,得不偿失。”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两位老者的眉头顿时紧蹙。 这个问题相当现实,岳飞岳爷爷与道门八杆子打不着关系,你立起了道观,别人说不定会以为这是佛庙,这岂不是辛苦为他人作嫁衣,张冠李戴,让人笑掉大牙,为天下笑柄? 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就算你事后磨破了嘴皮的解释,有用么? 好,或许有一点点,聊胜于无…… 两位老者考虑过方方面面,就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不是他们思虑不周,而是久处高位,习惯于从庙堂的高度看待问题,没有能设身处地的从小民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以致于出现了这种“低端”错误,实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偏偏这种思想观念上的问题,却又不是官府发两道政令可以强行扭转的。 也不是强推两本岳王与道家的关系的书籍就可以改变的,不然文教也不会成为民众中的老大难问题。 更何况百姓大多是文盲,你就是写得再好,比得上说书先生张口就来的《说岳全传》更精彩么,不存在的事嘛。 强行将岳爷爷与道家关联,其难度堪比逆天改命,非人力可为啊! 两人思来想去,竟无一策可施。 这就让人纠结了,难道要放弃? 似是觉得对两人的打击不够,方唐镜适时落井下石道: “更何况,岳王观也好岳王庙也好,最适合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便是岳爷爷蒙冤之地,那里现在已经有了‘忠烈庙’。 另一处地方自然就是岳王出生之地,汤县,可那里也已经早就有了‘岳武穆祠’。 现在这里,因岳爷爷大败金人于牛头山而闻名,可充其量也就是一处追思之地。 建一‘岳王观’其意义也不过是供后人缅怀岳爷爷一生之中的一处功绩而已,格局无法与其他两处相提并论,即便是建成了,影响力也会小了很多。 更遑论与这遍布数十山峰的佛宫比肩,简直就是萤火之于日月。” 呃…… 太囧了? 要不要这么刻薄? 能不能留些口德? 懂不懂什么是尊老?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牙尖嘴利么? 还能不能留一段愉快的忘年之交? 就不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么? 你这种表面处处为别人着想,实则处处戳人心窝的做法,真的好么? 两位老人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心情,此时竟有些崩了…… 一直闷闷不乐的秀娘终于破涕为笑,捂嘴偷乐起来。 两个白胡子,竟敢欺负我,看,少爷帮我找回了场子? 少爷怎么对我就这么好呢,是不是……? 自己该怎么报答才好呢……要不要,主动点?…… 又花痴了,羞死人…… 天地良心,方唐镜此时绝对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想太多的,哪会想到会让人受伤至此。 两位老人竟齐齐长叹一口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不可以,可效果呢? 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得到惨淡的未来啊! 原本轻快的脚步陡然就沉重了许多,每走一步都如有千斤之重。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秀娘心情大靓,竟然唱起了李白的《蜀道难》,曲调则是方唐镜教的,取自后世小那个什么羊的版本,歌声婉转,如黄鹂出谷,竟如一只小喜鹊在叽叽喳喳,哪里有半分行路难的沉重,直叫人听而忘俗…… 故意的…… 扎心了! 第322章 靖魔大帝 话说,你这蹦蹦跳跳的,都快要上天了,还《蜀道难》,哪里难了? 两位老人家的脸越来越黑,方唐镜也是一头的黑线。 “咳,咳……”方唐镜用力咳嗽。 秀娘总算是停下了声音,一脸关切地看着方唐镜,柔声道: “公子受风寒了啊?咱们还是赶紧回去?” 她半点也不想跟这两个白胡子老头一起。 “这个,没事,咳咳更健康嘛,你看,这不是好了吗?”重点!重点不在咳嗽好不好!方唐镜拼命眨眼,眼皮差点抽筋。 “哦。”秀娘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这些天有些迟钝,怎的就不知道做些陈皮琵琶薄荷之类的干果蜜饯,既好吃又能治些小病,以前在家的时候这些东西想都不用想都是常备的。 似乎自己以前挺聪明独立的,为什么自从跟了公子之后,自己就变笨了许多似的。 完全没道理啊? 秀娘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两位前辈,小子的一点浅薄之见,见笑了。若是有冒昧的地方,还请见谅。”方唐镜舒了一口气,忙看向两位前辈,心想自己先前是不是说得重了,两位前辈竟久久不发一语。 你两人也一把年纪了,心理抗压能力不应该如此脆弱? “不,不,小友说的大有道理,大有道理,贫道操切之心太过,只见利而不见害,此正如鱼见食而不见钩,太自以为是了。还是算了,再从长计议。”老道苦笑。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若非今日见到小友,我俩还以为这方略大有可为,若是真按照我俩原先的想法建起这‘岳王观’,定是要贻笑大方啊。”老儒落寞叹气。 “两位前辈千万不要自谦如此,建岳王观本就是利国利民之好事,怎可半途而废,有问题又如何,无非迎难而上罢了,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方唐镜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气。 放眼看去,满山的赤褐色石块垒成的围墙,这些围墙底部宽仅半米,高亦不过一米五左右,蜿蜒起伏,高高低低连绵数里,这些都是当年岳家军用血肉之躯正面迎击铁浮屠的屏障,南京城百姓称之为“岳家军抗金故垒”。 南直隶百姓,尤其是南京城人民,对于岳爷爷及岳家军的感情特别深厚特殊。北宋末,南京沦陷于金人之手,正是岳飞岳爷爷提一旅孤军,深入敌后,一举将之收复,然后大举反攻,收复附近失地,并使之成为南宋的首都,有大功于民。 现在这整个南直隶的人家,不知有多少是当年遗民的后裔。 在三人之侧不远,有一石碑,上刻词一首,虽已残破,仍依稀可见其上数句: “……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国将军,泪如倾……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一股悲怆之气滚滚而来,方唐镜深吸一口气,就为这句“忆故国将军,泪如倾”,自己也要尽一尽自己绵薄之力,促成此事。 “小友可是已心有定计?”两人竟是异口同声,目光灼灼地盯着方唐镜。 说好话的是你,泼冷水的是你,说不放弃的是你,是你还是你,人话鬼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不问你问谁。 “这个,晚生倒是有个计较,就是不知两位前辈能不能在王巡抚面前说得上话?”方唐镜蹙眉。 两人对视一眼,不易察觉地作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老道开口道:“这事跟王巡抚有何关系?” 方唐镜笑道:“小子初来南京,便听闻外间有闲言碎语,说今上对王巡抚甚厌苦之,故而此事非王巡抚出面不可。” 老道奇道:“帝既是不喜,为何反能成事。” 方唐镜再笑道:“若是有人一向与道长你不对付,专一为难于你,常言修道便是‘装神弄鬼,怪力乱神’,非逼着你读四书五经出将入相,你是不是也会‘厌苦之’?” 老道含笑点头:“自然,老道亦是人,自然便有喜怒哀乐。” 方唐镜便道:“若是这人突然有一日痛哭流涕地向你陪礼道歉,说你才是对的,他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为了表达自己对错误的忏悔,恳请你给个地方让他清修,你老肯是不肯?” 我……,老道不看老儒铁青到能滴出水的脸色,却也没有回答方唐镜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小友又怎知那王恕会痛哭流涕?” 方唐镜正色道:“这个……帝心难测,矫枉必须过正,用力过猛些也是应当的,反正礼多人不怪嘛。” “是极是极!”老道忍住大笑的冲动,疯狂点头道:“肯了肯了,千肯万肯。” “说重点!”老儒脸皮狂抽,实在忍无可忍地问道:“到底要向圣上所求何事?” 方唐镜双手大张,作出一个环抱的动作,似要将这牛首山的一切尽数画进这个圈子内,接着说道: “大家看这满山的佛门气象,乃是千百年来气运累积所至。 然则追本溯源,其根源却在于南北朝时的梁武帝萧衍。 若非其笃信佛教,哪里来的敕封牛首山为牛首宗? 又哪里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样的句子。 天子乃是改命易天之主,有了天子之言,这才有牛首山千年之兴旺,至今不衰。 因而这岳王观,只有当今天子亲手敕封,才能在名份上与之分庭抗礼,不坠千载之名……” 两位白胡子又对视了一眼,当今天子崇道,若是王恕拉下脸去求天子下一道敕书想必是有七成把握的,只是这脸皮怕是要丢尽了… …不知王恕得知,有没有一头撞死的冲动? “小友先前不是说此地之名不盛,难以抗衡佛宗么?”老儒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问道。 “然也,然则正所谓大义名份必正,而后方能行大事,此地岳王观亦需有一大义名份,晚生思之,岳爷爷曾在此地大败金军主力,扶康王,保危城,挽狂澜,请天子将此地赐名为‘忠君爱国教育基地’,不为过?”方唐镜大义凛然。 除了这个“忠君爱国教育基地”名字有点怪之外,两老头竟发现,这一切似乎相当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样子。 而且就算是这个怪怪点的名字,两人也一时想不出别的词来代替。 想了半晌,终于还是觉得这个词最贴切。 “可是又如何将岳武穆与道门联系起来?”老儒揪着胡子,不知揪断了多少根。 “两位前辈当听说过武王伐纣,代天封神故事?”方唐镜反问。 当此之时,《封神演义》还未出世,不过与之相关的评书早已在民间流传,如“武王伐纣平话”“姜子牙打神传”“哪吒传”等等早就通过说书佬之口流传大江南北。 两位前辈自然是听过的,老道眼前一亮,问道:“你是说,请天子敕封?” “然也!”方唐镜点头道:“此事自古有之,天子代天封神,此名正言顺矣。” 若说之前向今上求敕书还只是有七成把握,现在绝对上升到了十二成,这正是给天子施恩天下的机会,且天子热衷神道,这分明就是挠中了痒外,岂有不允之理,完全没天理嘛! 老儒顿时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放弃了治疗。 “上什么道号好呢,这个要认真想想。”老道顿时就兴致勃来,嘴里念叨不已,“上天入地荡妖真君?不妥。九天十地镇岳真君?也不妥……” 方唐镜脸皮抽了抽,还是不劳您老费心了,后世神宗皇帝早已为岳爷爷准备好了封号。 方唐镜笑道: “老神仙,你觉得这个道号如何,‘三界靖魔大帝’?!” 第323章 偶遇文会 “三界靖魔大帝?” “岳王大孝昭天,精忠贯日。愤雪靖康之耻,誓清河溯之膻,当得起这三界靖魔大帝!”老儒赞之。 “大妙,大妙,自此岳武穆便是我道门靖魔大帝矣!”老道抚须大笑。 三人此时已走到“岳家军抗金故垒”的半山腰,此处松柏环绕,涛声如浪,仿佛在诉说着那一场“还我河山”的大战,颇令人追古抚今,沧然之气郁郁,一时之间,三人都停了下来。 恰在此时,听到林中有慷慨之声传出: “吾辈读书人读书何用,处庙堂之高则当激浊扬清,处江湖之远亦当经世济用,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可做皓首穷经之老书虫也。今日诸贤群游牛首,不当只有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亦当有褒忠斥奸,议论时政,针砭时弊之举,方不负” 激扬正义,大气磅礴,端的令人激赏,果然,话音一落,便听到众多人的喝彩声,鼓掌声。 方唐镜三人循着声音走近,便发现有二三十士子席坐于案,各有书童侍候,竟还有数名佳丽于旁另设一席,轻拔丝竹,原来是有人在此地开文会。 听这些书生口音不一,又都是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样子,想必都是来自各府赶考的名流。 刚才一席话显得就是坐在主位的一位青年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个儒生的理想,很是得到众人的认同,几句话间就鼓起众人心气,叫好者众,气氛热烈。 当今天下承平已久,对书生的管束也相对宽松,且当今圣上为人讲究一团和气,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以言治罪之举,民间也颇为繁盛的时候,书生议论时事也不算什么犯忌之举。 “现在的年轻人,埋首功名的多,忧心国事者少,这些人倒是颇为难得。”老儒点头。 “少年人虽说冲动难免,然舍我其谁总是好的,朝廷之中正需此一股清流激浊扬清。”老道亦点头。 但方唐镜却并不这么看,文人雅集便讲究以文会友,尤其是现在考期在即,更应该以切磋诗文经义为要,针砭时弊还是留待当官的时候再去操心才好,起码也要大考之后再做? 所以刚才那一番话,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场普通的雅集文会上。 或者说,这个文会的主题,让方唐镜生出了警惕之心。 书生谈政治,最成功的便是百多年后的东林、复社。 尤其在科举方面,复社最为成功,竟能将整个南直隶的科举把持,所取之人,十有七八成皆为复社之人。 以一社之力把持科举,这是何等恐怖之事。 虽然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文会,远远达不到复社领袖张复登高一呼,整个南直隶读书人群起响应的高度,但值此乡试在即,偏偏有一个鹤立鸡群般的存在,这就相当令方唐镜警惕了。 而最令方唐镜不爽的是,这些人面前都是备有纸张的,且有人专门负责整理,抄写,显然是要将此次文会的言语和佳作整理成集在市面上大肆宣扬的,此举对于普通的广大考生来说相当不公平,无异于刷名声的作弊器。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此邀名耳,当今朝政,不如意者甚多,随便一处都能激起百姓感同身受,要扬名不要太轻易。此时乡试在即,大名即是大义,大义即是名份,试问一句,若有人才气贯江南,本次偏偏不中,你让考官们如何自处?” 老儒心中一凛,方小友此言大是有理,名声若大到一定程度,不论朝廷愿不愿意,也只能让其名声变现。 “小友,你心思未免太过…好胜…呵呵。”老道微微一笑,本想说方唐镜见不得别人好,不过想了想,觉得方唐镜的话未尝没有些道理,便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候,已有数人陆续开口,接二连三地针对各种弊政展开演说,诸士子引经据典,又引得一阵阵叫好,各人显然早有准备,腹有成算,倒也说得有理有据,并非泛泛而谈。 “小友言之有理,若让这些人夺了先声,岂不是对其他考生不公,不知小友可有法子……”老儒考虑的是大局稳定,沉吟片刻之后问道。 “当然是面折之!”方唐镜心下冷笑,刷名声,这些都是哥玩剩下的,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刷爆。 “当今朝廷昏暗,比比皆是……”一士子拍案而起,慷慨陈词,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这种聚光灯下的感觉最是令人飘然。 正在这位士子感觉自己已经飘起来的时候,陡然传来一声大喝,“好!” “啪啪啪”的大力鼓掌声一下打断的这位士子的高谈阔论,引得众人看着响声看了过去。 “好!”方唐镜貌似很激动的重重鼓掌道:“真是太好了,没法子更好了!” 受了表扬的那位老兄一脸蒙蔽…… 这……这是哪里来的狂生? 好什么? 好你妹咩? 本才子才刚刚说了一个开头,连正题都没进,你就高声叫好,好在哪里,简直莫名其妙,这分明是打断节奏…… 错,方唐镜的目的绝对不是打断这货的演讲这么简单,而是抢风头这么单纯。 方唐镜兴奋地步入场中,冲着众人高声道: “这位兄台高见,小弟深受感动,当今朝堂正缺少此等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发人深思! 须知当今庙堂岂只是昏暗二字可以形容,实是众邪盈朝,污浊不堪。 先说那纸糊三阁老的种种恶行恶状。 首辅万安,媚上则奋不顾身,为政则能力平平,占着茅坑不拉屎,朝纲日坏却不敢有丝毫作为! 次辅刘珝,刚愎有余,才实不配,整日里只想着争权夺利,却无一实策为国为民,标榜正人,实则德不配位,其不堪连万安都不如! 宰辅刘吉,便是官场中人称‘为官不学刘宰辅,便称国公也枉然’,任你如何也弹不倒的刘棉花,此人心底无公天地窄,无底线无原则,一心唯私,实乃人性之恶之表率! 再说那泥塑六尚书,名如其人!只是六具人形图章,麻木不仁,好官彼辈自为之。 试问此辈当国,吾辈读书人岂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读圣贤书何用? ……” 方唐镜这边滔滔不绝,那位被抢了话的老兄数次插言根本插不进去,一脸麻木。 本来数十人济济一堂,是极热闹的,且大家都是各府名士,平日里少有机会共聚一堂,大家一边演讲,一边互相套交情,乃是十分惬意舒心的盛事。 但渐渐地,各人的声音开始消失,最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方唐镜…… 我顶你个肺啊! 你要找死自己买一块豆腐去撞死就好,别连累我们啊!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万头那什么呼啸而过,人人都在心里痛骂“彼之娘之”! 大家只是喊喊口号,说说而已嘛,本来就是糊弄人的,各人摆好姿态,刷一下号召力,然后吃吃喝喝,顺便逗逗美女,一个愉快的游山文会就胜利结束了。 可这斜次里杀出来的是哪根葱? 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居然真的开始挥斥江山,粪土万户侯起来? 若只是骂骂朝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反正朝廷不是人,骂骂更舒畅,还能咬我两口咋的。 可这货居然点着当朝宰相的名字排头骂去,还骂得如此惟妙惟肖,如骂自家狗子一般 大家伙只想着拉帮结派壮大声势,并不是真的跟朝廷过不去要当反对党! 更何况还点着名、变着花样的破口大骂,实属作死。 这次文会的言行和佳作都要印成册传出去的。 这番话要是传扬开了,万一被当作妖言惑众拖出去办了你赔么? 这岂不是癞蛤蟆蹦进滚水锅,自己送菜么? 第324章 四大奸贼 一口气说完纸糊三阁老,方唐镜略停了一会喘了口气,继续道: “容小弟再说那泥塑六尚书的丑态你们是不知道啊,这六位的事迹堪说是精彩绝” “停!”先前说开场白的主持人猛然打断,问道:“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其实先前他已经看见方唐镜和两位老者,只是方唐镜三人衣着普通,身边随行的只得一个小婢女,亦复衣着朴素,便只当寻常书生与家里长辈恰好游玩到此地,便不以为意。 然而方唐镜骤然跳了出来,打乱了预定的会程,且发表如此“危言耸听”的“低论”,虽然包括他本人在内都八卦得紧,可还是极有理智的,知道若不及时制止,后果难测。 “某乃松江府赴试生员花山方唐镜,区区贱名,不足入众位高贤之耳。”方唐镜谦逊。 “花山方唐镜?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对了,想起来了,莫不是单刀赴会,以一已之力从李大宗师和知府手里讨回秀才功名的方唐镜!!” 众人恍然,纷纷换上敬慕有加的目光,原来是号称不畏强权,敢当面做出“学政衙门前,三尺白绫悬”,《青天》这等血溅三步诗句的——松江府第一秀才。 果然气势磅礴,针砭当朝大佬如揍狗子,胆气豪横得没朋友。 但这样的人倒也有个好处,正所谓物以类聚,若是与之交友,沾上了名声,大大的有利。 “原来是方朋友,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才华凌厉,如锥立囊中,卓尔不凡。愚兄胡学贤忝为本地地主,今日请诸府朋友游历牛首,缅怀岳鄂王功绩,不意得遇方贤弟,何幸如之,请入座。” 胡学贤命人整桌,又见跟着方唐镜的两位老者俱是气度不凡,神态出尘,忙请教姓名。 “我两个糟老头子也是偶遇方小友,谈得投机,一起瞻仰岳王遗址,大家随意就好,不必因我两个老东西搅了兴致。”老儒一笑置之。 他暗中思量,这里的学子十人里有八九倒都是在流言名单上的人物,不由暗中留心观察。 话说方唐镜开过口后,胡学贤等人便避而不谈政治,众人成群互相交谈,顺便换换名帖探讨学问,当然猜题什么的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才象是正常的文会。 老道士对老儒生道:“这位方小友,实在很能搅局。” 老儒生道:“这小子的履历你是不知道,我也是前天派人打听后才知道,着实是一柄利刃,不出鞘则已,出则伤人,便是连李士实也在此子手上落过面子,颇有你当年风采。” 老道士诧道:“竟有此事?那李士实貌似公正,实则心机极重,观其入仕以来,竟从未走过弯路,可见其人也是极有手腕的,怎么可能在一个后生小子手上吃亏?” 老儒生轻声道:“这才是我最疑惑的地方,两人明明不可能是一类人,可为何流言里煞有介事硬生生说两人实是暗中必有勾结,且言之凿凿李士实已把题目提前透露给了此子。” “苦肉计?不可能,李士实断断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官声来成全一个士子。”老道士亦是蹙眉。 两位老人猜了半天仍不得要领,便转了话题,谈起方唐镜的另一面,老儒生又道:“这小子还有另一项别人没有之大本事,实是财神童子转世……” “怪得他敢说将梳子卖与和尚,这小子,当真异想天开,很有些意思。” 到了他俩这个境界,都知道国计民生离不开一个财字,其他什么君子不言利,都是虚的,毫不避讳。 两人谈了许久,直到那胡学贤再次有所动作,两人的谈话才停了下来,因为文会已进入了老道最感兴趣的环节。 既然不能再针砭人物,那么便按照流程进入正题,各人写一篇缅怀岳王的文章,吟诗作对,作词政论什么的均可,文体不限,乃是准备编入到文集中,刊行于市的。 方唐镜此时已经与众学友交流了一圈,又回到了座位,凭栏远眺,视野开阔,世间种种尽入眼帘,山风激荡,松柏涛声阵阵,心胸陡然为之一宽,觉得这里倒是个建岳王观的好地方,便看向老道士问道: “老神仙,从此处往下看,江山如画,人民安康,想来岳王生前所愿便是如此罢?小子以为,此处当为建岳王观最佳之处,您老以为如何?” 建庙宇道观最是讲究风水堪舆,以求上应星相下应龙脉,哪里可能如此随意,老道今天也是初探,种种堪舆的手段都未曾施展,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个对风水半点不懂的小子。 可不知怎的,方唐镜那句“江山如画,人民安康,想来此便是岳王生前所愿罢?”竟莫名地触动了老道的心弦,不由沉思了起来。 “夫子何为之,栖栖一代中地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中。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老儒闻言,即伤且慨,情难自禁吟诵出了唐玄宗吊孔子的诗来,之后慨然道: “还我河山,岳王若能看到他守护的江山百姓今日如此盛况,当可含笑九泉矣。” “石渠也如此认为的?好好好,便以此地为观址。”老道下了决心,也不管什么风水堪舆,当场就拍了板。 不过拍板归拍板,钱从哪里来? 老道两人又把目光转向了方唐镜,问道:“原来小友便是近日声名鹊起的松江方小秀才,如此倒是极巧,小友可否帮老道想想办法,这建岳王观的观资如何筹措?” 对这个问题,方唐镜之前就判断出老道士缺钱,倒也不是很奇怪,而且他一听老道士喊老儒为“石渠”,便知道这位老儒是名臣王恕。 石渠,这个王恕的别号知道的人极少,不过方唐镜是一般人么,他从史书里早就知道了好不好,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半点痕迹。 方唐镜微微凝神片刻,便道:“老神仙先说说,若是建观,您老有信心官府能拔付你多少土地?” “呃,这个,有区别么?”老道不解,大点小点似乎影响不大? “区别很大,若是将这一整片西区规划给岳王观,小子有信心将之建成一个日进斗金的产业区,若只有分地,还是算了,老神仙您沿街算卦,凭您这副仙风道骨的相貌,达官贵人必趋之若鹜,最多两三月便可筹齐,又何必小子献丑。”方唐镜半开玩笑半认真。 想想老道打着一面幌子,上书“铁口直断”沿街算卦的情形,老儒便不禁好笑,笑骂道: “小友倒是滑头,老夫与王恕倒是有几分交情,向他讨个面子要了这片荒地倒也不难,小友且说说该怎么弄到这笔钱。” 尼玛,说到底还是人情社会,连号称“大明良心”的王恕也不能例外,可见自己非得好好表现一番不可了。 方唐镜说什么也是要抱一抱王恕这条大腿的,这位老大人可是有名的不倒翁,一直做到正德皇帝的名臣,九十三的高寿方才正终,从现在算起还有二十多年的大官好做,给他老人家一个好印象极为重要。 “依两位前辈看,岳王观建成之后,香火盛否?”方唐镜问。 “这个,想必不差,毕竟岳王福泽天下,其事迹人皆悲之,其成神亦百姓之愿耳。”这几乎是必然的事,两人倒是不用想多久。 “只让百姓感思缅怀,这还不够,最好能让百姓有一个出气的地方,如此一来,岳王观必然海内名望,游人如织,日进斗金有何难哉?”方唐镜摇头晃脑。 两老眼前一亮,这小子这主意甚好,人们在凭吊忠烈之时,更难免痛恨奸佞,若是能同时出一口气,想想都觉得手痒难耐。 “如何出气?”两人追问。 “陷害岳武穆的便是秦桧夫妇,张俊,万俟卨四大奸贼,若是用生铁铸四贼之像,将此四贼反剪双手,面观而跪,供千万人唾骂,试问,解气否?能为天下奸佞戒否?” 这个时候,岳飞墓前还没有生铁铸成的几个奸贼像,方唐镜将这个创意移到岳王观来,倒也不算太突兀。 当然,若方大才子再顺手将那副流芳千古的“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人”对联写将出来,铁铁地搭了岳爷爷的顺风车留芳青史,实在不在太爽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这副对联乃是一奇女子所写,自己再怎么着也不好意思抢了一个女子的名声? 此时两位老者已是失了声,呆若木鸡。 不是震惊,而是狂喜。 “我……去!” 饶是两人都年过花甲,养气功夫深厚无比,仍是忍不住心里大大地爆了一句粗口。 这种绝到不能再绝的点子,是人能想得出来的? 第325章 魂兮归来 对了,这些都是岳王观建好以后才有的盛况? 方唐镜所描绘的远景,与筹钱建岳王观有关系么? 有关系,大大的有关系。 “大家既然知道日后这里定会日进斗金,若是此时能提前布局购入一些房产,到岳王观建起之时,是不是财源滚滚,数钱数到手抽筋?”方唐镜谆谆善诱。 什么见鬼的房产,这是还是白地好不好,什么提前布局,分明就是赌好不好……有点乱,挼一挼先。 “你是说,将那‘画饼充饥’的饼先卖了,等有了饼再分给他们?”老道和王恕想破了脑袋,好不容易才勉强跟得上方唐镜的思路。 这套路怎么看都象是空手套白狼。 当然,这里有地可卖,不完全是空手,所以说是“画饼充饥”比较贴切。 说实在的,两位老人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且长期关注民生,才能脑筋急转弯,想到这些。换了一般的人,根本没可能想得出画饼也是可以卖的。 这似乎有点不太地道…… 虽然与当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主流不同,可怎么看也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当然,也是有地可卖才敢如此,若非如此,你还能变出钱来不成? 可明明一文不值,白送都没有要的土地顷刻间寸土寸金,是个人都难以接受。 老道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何能让大家知道这里会日进斗金?” “此事易耳,咱们可以事先做好规划,然后将规划展示出去,商人又不是傻子,自然一看便懂。” 实锤了,妥妥的望梅止渴,当然,最后也真是有梅的。 问题是真的有人会信?真的有人会出银子买下一个承诺中的愿景? 难道真应了那句不知从那里流行到南京的话,“此处人傻钱多,速来?” 两人又惊又喜又疑又惑,真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忙问道:“真的可以吗?” “不如这样,两位前辈若是信得过小子,可以将这个工程承包给小子运作。”方唐镜微笑道: “在商言商,小子愿意出十万两银子包下岳王观一期工程,为期三年。不烦您老人家劳心劳力,小子就给您建一座不低于岳王墓规模的道观,每年还承诺上交官府商税两成,不低于万两白银,交给观里不低于两万两白银。您老认为如何?” “我……去,啊!”老儒又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口了,不要开口闭口便以万为单位,很小看人么,好歹老夫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岂能让你吓住了! “开,开玩笑的?”老道却没有老儒生这般的气节,天上掉馅饼啊,还有什么比这更愉快的事,就怕不真实。 “哼!我家公子从不说大话。”秀娘最听不得有人说公子半个不字,剜了老道一言道: “你到松江一府三县打听打听,咱们公子做过的那些事,十万银子的事业,可是最小的。” 可不是吗,公子哪次做的大事少于十万,太掉价了好不好,松江第一公子你当是白来的么?秀娘十分自觉地给自家公子名头又升了一级。 “老神仙,真不是开玩笑。”方唐镜诚恳回答。 这里可是南京城,百万级别人口的大都市,整个江南富商达官扎堆的地方,十万两白银根本不算个事,每年赚十万八万的更不算个事。 若不是方唐镜考虑让西厂在南京生根,寻一个安顿且名声好的活计,做点什么也比这个来钱快,当然,拍王恕的马屁也是一小方面。 不得不说,方唐镜如此简单粗暴就对了,两位老人都是讲求实际的人,越简单直接越好。 两位老人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陷入到长时间的沉思之中。 没见过这样的便宜事,还没动工就先主动送钱的,这个世道充满了深深的诱惑。 这时已经有童子来各人面前催稿,方唐镜想也不想,挥笔写下一联,交给童子。 主持人胡学贤开始与两名众人推举的才子共同品评诗文。 诸人皆是来自各府的头面才子,虽然口头互相吹捧不已,其实心里皆有相轻的想法。 胡学贤先拿起第一张,连声称赞道: “邹贤弟好联! ‘故垒西边,人道是,岳武穆报国之所; 残阳如血,天可鉴,金太子落魄之地。’ 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当即众人便大声称赞,便是两老人也将注意力转到这上面来了,听到这一联,不由点头。 此联倒也情景交融,这些人都是各府精英,果然有几把刷子,这第一个出场的便给人印象极佳。 那邹姓书生得了头彩,却是面色平静,谦逊道:“不敢当,偶有所思,偶有所思。” 接下来胡学贤又拿起一纸念道: “咦,尚贤弟的亦是对联,好联…… ‘当年百战余生,挣得生前身后名,偏安一隅。 至今山悲水泣,犹照精忠报国心,天日昭昭。’ 悲哉,千古奇冤!” 这也是一副好联,众人大赞,只是此联气氛有些晦暗,众人忆往事,亦是心有悲怆。 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众人大多都选择了短平快的对联,因此接下来大多都是对联。 当然,大家都是提前做好了的,不是寻常应景之作,有褒扬岳飞之忠义的,有痛惜风波亭之冤杀的,有惋惜岳家一门之悲凉的,更多的是怒骂秦桧之无耻,水平倒也不低。 老道一边品评,一边颔首,这些对联将来都是可以作为岳王观楹联的佳作,想到这里,老道便又瞥了一眼方唐镜,不知此子笔力如何? 心想事成,胡学贤此时恰好拿起了方唐镜写的对联,只看了一眼,立时脸上变色。 那对联写的是: “千秋冤狱莫须有,百战忠魂归去来。” 众人心里实则都有些别着苗头的,隐隐有些针对方唐镜,毕竟只有他一个是外人。 但方唐镜此联一出,众人心里纵然有再多的不爽也不能表现。 认真说起来,此联上佳,但众多佳作里面,也是有两三联能与之比肩的,比如第一联。 可在这岳武穆大战金兵的牛头山,此情此景,斯人斯事,就再没有比它更贴切的了。 “好一个‘魂兮归来’!此,当为首联。”胡学贤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才说了出来。 众人都是识货的,没有谁会反对这话。 “非也,依老夫愚见,那第一联之‘故垒西边,人道是,岳武穆报国之所;残阳如血,天可鉴,金太子落魄之地。’与之可为轩轾,互为伯仲。” 众人看去,是那气度非凡的老儒生。 虽然气度非凡,可对于屡试不第的老家伙,大伙是没有什么兴趣结交的,因此自始至终都没有人主动上前结交两位老人。 不是大伙势利眼,乃是世风如此。 世间有言“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老儒生限于年纪基本没有潜力可挖,看样子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你还指望他能中什么举人进士么? 考官们只要智商在水准线附近,谁愿意把宝贵的举人名额浪费在这半截入土,就算考中也没什么用处的老家伙身上? 但此时老儒生主动维护大伙名声,不由让众人好感大生。 有人问道:“依老先生所言,当如何?” 老儒生便道:“不如再作诗词一首,笔下再见真章,由老朽将诸位大作刊行于世,不客气地说,老朽与南京诸部大佬多多少少都有些香火情份,可以于次日将文集呈送到各部案头的,若是作得不好,可是大大的有损颜面,就不知大家敢是不敢?” 被一个屡试不第的老家伙鄙视了,简直比被方唐镜鄙视还要恶劣,众人跃跃欲试。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老家伙居然有本事将文集送到各部大佬案头,扬名立万就在今日也! 能成为名士的基本都是临场兴奋型人格,此时,众士子瞬间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难耐啊! “有何不敢!” 第326章 自己都怕 话说江南文风鼎盛,尤以南直隶为四大科举大省之魁首。 天下状元半出于此,诸子才华绝对不是吹牛吹出来的,若把天下士子比作千军万马,则这些人都是能万军之中取贼将首级级别的人才。 这些人本就心高气傲,受老儒生一激,又有大利当前,顿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几乎就是吃了枪药一般。 又是那邹姓书生,才思敏捷,简直是提笔立就,老儒生话刚说完,这厮已数个弹指间挥笔写就,大大涨脸,胡学贤大喜道:“邹贤弟大才,有曹子建风采也。” 言毕,便大声念了起来,《怀牛头山》: 王师未定忆武侯,中原一叶波涛流。 将士未曾捣黄龙,十二金牌天下愁。 长城万里自损毁,十年北伐空白头。 可怜英雄空悲切,八千江山半未收。 好!众人高声赞许。 此诗将岳王与武侯并列,俱是中原未定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让人唏嘘不已,掬一把辛酸老泪。 立意高远,回味无穷,暗中又有所指,确是好诗。 当然,更难得的是邹姓书生又一次拔了头筹,文集上不免添上这一笔,世人往往最易记住第一位。 邹姓书生连道:“此诗之前就已有了腹稿,倒是让小弟占了便宜,实是惭愧,惭愧……” 其实邹姓书生前日已准备好了数首诗词,此时自然就能一挥而就。 旁人也有如他一般早就备好了的,只不过为了切合情景,需要略为修改一二,便让邹姓书生又乘虚而入,自然是心中捶胸顿足,连忙将自己的诗词奉上。 “好,刘贤弟才思不下邹贤弟,也有了,佳作共赏之。”胡学贤接过刘姓书生的诗句,开始吟诵,《牛首山怀古》: 落日大旗黯然收,秋风萧瑟卷风流。 汉江至今悲胡骑,金陵千古愤金牌。 精忠报国身先死,不知和戎暗中媾。 千秋忠烈昭日月,兴嗟牛首思岳飞。 好!众人纷纷点赞,给足了面子,实话实说,这首诗比之前一首,差了点意思,不过倒也与此时此地情景相融,算得上中上佳作。 既然有了两人打头炮,别人是捞不到开门红了,于是便凝神将自己的诗作作得更好些。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余人陆续交卷。 不过呢,大部份都跟刘姓书生水平在伯仲之间,唯有两篇,颇为佳作。 “西门贤弟这首《恨不早生五百年》,以身代入,堪称上佳之作也!”胡学贤奇道。 康靖耻未雪,身危何敢惜。 长弓射天狼,金戈冲斗牛。 唯恨藏弓早,未能全山河。 痛生晚于世,牛首怒掷冠。 全诗完全摆脱了悲凉气氛,斗志昂扬,全不计较个人得失,渴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有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生啖胡虏的豪迈。 字里行间充满了未能追随岳王收复河山的遗憾,单单从立意上就比诸人高了一个档次,说是上佳之作毫不为过。 “西门贤弟有班超韦玄策之志,实乃吾辈楷模也。” “咦,顾贤弟这首《满江红牛首山思岳武穆》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词也!” “烽烟神州,三百载,华消胡长。最痛心,岳王死后,元夷雄横。精卫恨填东海溢,蛮兵醉宿长安楼。萧声咽,一曲思故国,泪如雨。 孤臣恨,云和月。河山残,谁能还。忆撼山易耳,岳家军难。约诸君黄龙痛饮,河山染遍壮士血。庆大明,再复唐衣冠,汉宫阙。” 好啊!胡学贤话音一落,众人轰然叫好。 好一首满江红,写尽国仇家恨,个人命运与国家兴亡,格局之大可谓今日诸诗词之首。 即便是老道士和老儒生,对这批诗词的质量也是十分满意,大多是正能量满满,可堪将来岳王观里题壁的,无形之中又为岳王观增添了一笔财富。 只是,似乎并没有看到方唐镜的大作? 众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纷纷侧目,不会是文思滞塞,见前面如此多佳作,怕了?! “小友何故停笔不前?”老儒生问道。 “我怕。”方唐镜十分干脆地回答道。 嗯? 真的怕了? 怕什么? 你方唐镜也有怕的时候? 当朝相公被你排头点名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见你怕了,怕是写不出好诗的托词? “小友何怕之有?”老儒生不解。 “有时候我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怕的!”方唐镜赫然一笑,标准的八颗白牙,人畜无害。 “莫非反诗乎?”老道士打趣道。 “非也非也,老神仙切莫吓煞小子,实在是……”方唐镜又是赫然一笑,接着道:“小子一股浩然之气郁结于胸,生怕自己用词不当,石破天惊耳。” 呃,众人一口气岔在喉咙,险些呛得咳出声来,嬢的,说你胖还真就喘上了…… 吹,接着吹,癞蛤蟆打喷嚏,好大口气,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既不是反诗,何妨写出一观?有什么不妥之处,老夫帮你兜着。”老儒拈须而笑。 老儒神情极为和蔼,小子,想藏拙?哪有这么容易,今日这里每个人的学问如何,老夫是定要摸个底掉的。 “老叔,还是算了,小子可不想让你老为难。”方唐镜踌躇。 “方贤弟,长者赐,不可辞。何故吝惜一诗乎?”胡学贤微笑紧逼。 众人纷纷附和,甚至有些人言语间已是不大客气,带有指责的意味在里面。 “呃……好!”方唐镜似被逼无奈。 持笔,运气,少顷,笔走龙蛇,如恶龙出渊。 “好字!方贤弟莫非临的是传说中的‘鲍参军舞鹤赋’乎?”大家都是识货的,顿时就有数人惊呼出声。 “然也,家严自小便让小子临贴,实是熟极而流,不思量自难忘,只是斧凿的痕迹太重,不大见得人的,让大家见笑了。” 这字都可以让人抢破头了? 就这还见不得人?! 那……那我们的字呢? ……草,你是在讽刺我们么? 众人面皮群体性痉挛,狂抽了一下。 ‘鲍参军舞鹤赋’实是米蒂平生绝巅,不然也不会赢得史家“空前绝后”的最高评价。 仅仅从字体字形上看,就给人一种美不胜收的感觉。 得益于此,单单从书法来说,方唐镜已是此中第一。 之前写对联时,方唐镜只是随意一挥而就,虽说字体俊逸,却也未见棱角。 此时聚将精气神,自然是将书法发挥到淋漓尽致,一时技惊四座。 《满江红拂试残碑》: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所谓残碑,就是方唐镜之前看到的那面残破的石碑,矗立在石垒之中,凡是来游山之人没有不见过的。 这首满江红上阕严格说来,还是颇佳的,朝廷对岳飞的态度,前后对比,落差极大,让人感同身受,悲愤难自抑。 不过从意境上来说,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随大流而已,并没有多么出彩。 若没有方唐镜之前的大吹法螺,大家还是认真叫一声好的。 毕竟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都是名士,没理由这点面子不给,名士间的默契品格还是要有的。 可牛皮吹得太过,大家的期待值太高,反感值便也水涨船高,这词就显得不尽如人意了。 马马虎虎,不能算是浪得虚名,泯然于众人。 可也距离大家的期待相去太远,也就这样了,稀松平常。 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还真怕方唐镜真写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诗来,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紧接着大家就笑了,嗤笑! 可笑,还“我怕”,“我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怕”! 怕你个大头鬼啊,怕了! 第327章 一声老叔 “老叔,还是算了,小子真的不想令你老难做。”方唐镜停笔踌躇。 “岂有此理,哪有做诗做一半的,你既是叫了老夫一声‘叔’,不论这首诗惹出什么麻烦,老夫都帮你兜了!”老儒生不耐。 单单是这副字就值得惜才了,为国求才,年轻人即使是说了些什么出格的话,老夫又岂能不维护! “方贤弟,你让为兄说你什么好呢,做人做事切切不可半途而废……”胡学贤忝为主持人,哪里可能让这种只做半截的诗流传出去,这不是笑话么? 事实上,大多数人已经笑出来了,这种卡文的情形大家都不陌生。 正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真正的好诗不是这么容易写出来的。 这才有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说法。 没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功力,就不要胡吹大气。 这下好了,找个借口都这么拙劣。 丢脸了,丢脸丢到家了?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道: “唉,好,好,你们非要写,我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蘸墨,沉思少顷,深吸一口气,挥笔立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嗯? 呃…… 啊! 方唐镜写完之后,人群立刻静了下来,静得只有方唐镜掷笔于地的声音。 每个人都是震撼无比——果然石破天惊——这厮果然还真敢以身作死啊! 当然,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方唐镜的好大气魄! 之前的上阕也算中规中距,格调也是随大流,和别人没多大不同。 但这下阕却突然文势一转,笔锋竟是直指皇帝。 刚才大伙还为方唐镜直言痛批,将一阁之相公们尽数一网打尽而心有余悸,结果…… 转眼之间,这厮又骂起皇帝来了! 真是胆量不要太好,妥妥的作死不看日子! 当然,这个皇帝不是本朝的皇帝,这也留了三分余地。 也幸好如此,否则大家早就拔足飞奔,作鸟兽散了。 但皇帝就是皇帝,天地君亲师,怎么说也占了三纲五常中的君字,再怎么委婉也是犯忌讳的。 大明律没有明令禁止非议历代帝王,可也不能张口就来,想怎么喷谁就怎么喷。 比如禁书反诗什么的是绝对要正确打开文字狱的。 评论历朝帝王最容易让人联想到借古讽今,砍不砍你的大好头颅,端的是看今上的心情而定了。 众人都只是震撼得不得了,但老儒生就郁闷不已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唐镜之前再三推辞不写下半阕了,这已经不仅仅是让他为难的事了。 这首满江红,可以说是他一手催着写出来的,尤其是下半阕更是因为他拍着胸口担保,方唐镜才半推半就的写了出来,且明言会让他为难。 当时不觉得,现在明白了,这就是个坑! 方唐镜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所以他才会说:“我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怕。” 他你你的,这小子早就做好了拉人垫背的打算,可叹自己也算是老江湖了,竟然就想不到现在的年青人竟然浮躁至此,为了名声,连死都不怕。 无端端地被人拉进了坑,他方唐镜反正是拼死求名,求之不得的,自己却变成了共谋犯。 为儒者,讲究一个为尊者讳的潜规则,一般藏否人物,议论前朝帝王,大多是用模糊的修辞笼统过去。 君就是君,大义名份摆在那里,就算他是昏君,也要做到以礼相待,该有的名份一点不能缺。 最典型的就是赵盾被国君追杀,他跑路到距离国界还有两里就要出国的时候,国君就被自己弟弟杀了,然后自立为君。 危机解除,赵盾回来后,却愕然发现,太史居然把国君之死这笔烂帐记到自己头上,在国史上明明白白写着:“赵盾弑其君”。 赵盾大呼冤枉,太史道:“你作为相国,跑路又没跑出国境,回来了又不能法办凶手,不是你杀国君难道是我杀的么?” 赵盾仰天无语问苍天,最后只能长长叹道:“算是,我杀的,……” 即便君王真到了桀纣那等人神共愤的程度,也还有箕子这样死忠的人拒作周臣,可见古人心中君君臣臣之重,乃是刻进骨子里的信仰。 所以大多数人即便是议论事关皇帝的事情,也大多是对事不对人。 哪里象方唐镜这首词中,就差直接点名了。 “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 不用想就知道指的是谁了? 直白地说出了前朝皇帝心里压根就没想过北伐,拒绝迎回二帝,这才是积极北伐的岳飞真正的死因,秦桧只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狗子而已,真正的根源就在皇帝身上。 这简直打人专打脸,打的还是皇帝的脸。 一首满江红,用词何等的入木三分,可偏偏说的大有道理,叫人无从反驳。 不用说,这首满江红定然是万人传诵的下场,作者声名大噪。 方唐镜一首词,完爆这里所有名士,分明就是作弊,可人家有作弊的资本,你们敢么? 方唐镜巴不得名声越大越好,可名声于老儒生有半点用处么? 但世事就是这么奇,一首诗就将两人的名声捆绑在了一起。 小兔崽子! 老儒生想想都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带进坑里了。 当然,以他的资历威望,小小的一首讥讽前朝皇帝的诗,完全不算什么,简直不值一提。 不要说前朝皇帝,就是当今圣上面前,也有大把人上谗言,说他没把当今天子放在眼里,不然凭啥有事无事就是一通大道理劈头谏来,你当皇帝好欺负的么? 当然,这些人不懂,大明皇帝在诸多士大夫眼里,就是个长不大的熊孩子,还是要常常欺负欺负更有益身心健康! 所以老儒生觉得方唐镜这种敢言的人,相当对自己胃口,以后有这样一个接班人也不错! 保了保了,又有甚的! “老叔,你看,是不是……让你为难了……”方唐镜讷讷地问。 “小兔崽子,你敢写,老叔就敢刊,怕个鸟!”老儒牙根痒痒,爆了粗口。 方唐镜偷乐,不为这首诗,而是因为老儒生认可了这个“老叔少侄”的关系。 一声老叔,从此就是自己人了。 终于抱紧了这条大腿! 我太难了,为了这一声动人的“老叔”,消耗了不知多少脑细胞。 当然,表面上方唐镜还是十分无辜地将老儒王恕当作是老叔的! 第328章 经济之道 眼见众人都围在方唐镜附近,胡学贤便知道,游武穆遗址这项活动作了他人嫁衣。 下面的活动自然是不能再作这种亏本买卖,他挥了挥手,让仆役收拾东西,招呼众人便向东面的宏觉寺方向行去。 方唐镜三人是来这里为岳王观选址的,自然不便跟随,于是方唐镜向胡学贤和刚结识的几位学友“依依惜别”道: “才刚刚谈了几句,还未尽兴,就要匆匆作别,实乃憾事,不若大家待会到山下汇合,由小弟作东,与诸位同学共谋一醉如何?” 咱们躲你还来不及,什么共谋一醉,还是能免则免了!胡学贤哈哈道: “方贤弟才高八斗,咱们都是佩服的,原本是要好好亲近亲近,只是还有一拔朋友也来游山,大家约好了在宏觉寺聚集的,若是他们另有什么安排,为兄也不好擅作改动,还望贤弟见谅。” 方唐镜见“老叔”已经将诸人文稿要了过来,心愿达成,便十分“遗憾”地叹道: “原来竟是小弟与大贤们缘吝一面,实是可惜,既如此,何不一起请了来,反正小弟住处离此不远,倒也不怕多等。山下有家祝家酒庄,一手全鱼宴远近驰名,兼之风景绝佳,不如就在那里把酒临风,哥哥以为如何?” 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咱们很稀罕跟你一路么?胡学贤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瞒贤弟,其实相约的那一拔人非是什么大贤,实是诸位同学的相好,女孩子嘛,不耐这边满目黄土,便上宏觉寺求烧香求佛问个姻缘什么的,这个……你懂的。” 方唐镜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风流才子携美同行,懂了懂了,小弟在风花雪月方面一向迟钝,差点误事,快请快请,不可误了好事。” 胡学贤对方唐镜说的话倒是相信,这位方朋友身边有如此俊俏的丫头,那小丫头看方唐镜的眼神里的情絮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偏偏方唐镜却淡淡的很少交谈,说明这家伙真是不解风情,对风花雪月这类东西并不擅长。 想到这里,胡学贤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若是之前的文会只谈风花雪月多好? 偏偏自己为了建立形象,非要扯朝政作虎皮,给了方唐镜将自己强项大肆发挥的机会,怪自己咯?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眼不见为静,与美人作伴多好,胜过这里多矣。况且今天还请到了三位花魁娘子,实是艳名远播却从未谋面的,想想就火热得紧,胡学贤那里还耐烦在这里啰嗦,匆匆作别走了。 方唐镜还想依足礼数送出去一程,不料刚一起步便被秀娘拽住衣角,半步前进不得。 秀娘紧紧拉着方唐镜衣角,跺足恨恨地道:“都不是好人,公子不可与这些人深交。” 秀娘刚才可是听得明白,原本以为这些人道貌岸然是正人君子,岂知这些人全都是登徒子!竟然是白日招姬! 公子若经不起诱惑,堕落了怎么办?岂不是大大的糟糕? 方唐镜哭笑不得,轻轻敲了一下秀娘额角,小声道:“放手,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秀娘悻悻放开手,防贼似的看着方唐镜,直见到他转身才回嗔转喜。 细细回味,为什么怕别人看到?公子是不是变着法子告诉自己,若是别人看不到就可以…… 眼见秀娘又陷入到胡思乱想模式,方唐镜又给了她一记,“走了,道长和老叔等久了。” 秀娘如梦初醒,愉快地跟了上去。 接下来方唐镜与两位老头漫步牛头山,其实多是两位老人在考校他的学问。 方唐镜两世为人,多出数百年的见识,上一世学的便是这些古历史,这一世又下了苦功,加之前身的记忆融合度颇高,又屈意地往两人感兴趣的话题上交谈,谈吐见识自然是让两位老者满意不已。 老道突然记起一事,便问道:“小友,先前你曾说过将可以将木梳卖与和尚,和尚无发,要木梳何用?” 方唐镜略一沉略,说起一小故事道: “有两海商运货到南洋,路遇风暴,船沉,两人侥幸被海浪推至一岛国,为当地人所救,两人很快发现,此地人民富饶,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皆着华衣美服,然世代赤足,无一人着鞋。两人大喜,一人返回后装来整船华服,另一人则装来整船的鞋子。试问两位前辈,两商人,谁能发财,谁会亏本?” 两老沉吟片刻,老道答道:“有所求方有买卖,那华服正是投其所好,卖华服者应发财无疑;反观该国士民不识鞋为何物,正所谓无欲则刚,卖鞋者当亏无疑。” 方唐镜笑道: “非也,华服虽好,然中华衣冠未必与番人习俗相类,番人不喜; 二来当地盛产华服,市场已经饱和,贸然输入的外来品,不论款式和面料都面临一个适应的过程,要遭受极大的竟争压力,人生地不熟,不知已不知彼,焉能不亏? 反观鞋子市场,一片空白,不存在先入为主的成见,正是一张白纸好作画,可任由卖鞋者引导民众的消费,随意说得天花乱坠,口吐莲花,又岂能不发财? 事实上,后来那卖鞋的举家搬到岛国从事鞋子贸易,忙都忙不过来,那卖华服者亏本之后不得不帮着卖鞋才赚回本钱,又两年,岛国人人有鞋穿矣!” 两老面面相窥,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 其实这也很正常,这就是后世的销售观与当今销售观的区别。 方唐镜又道:“所以问题往往一体两面,一些别人认为绝不可行的路子,换一个角度再看,往往便会豁然开朗。 具体到将梳子卖与和尚这件事情上。 别人认为和尚光头,要梳子何用,在我看来,却是大有用处。 比如我是商人,我会找到主持,对他说‘来宝刹进香的善男信女皆虔诚居士,贵寺应有回赠之物以作纪念。我有一批菩提木所制之木梳,听闻大师书法超群,于木梳上刻金刚经谒语便有开光之效,若作为赠品,必为信众所喜也!’ 若两位前辈是那主持和尚,会买吾之木梳否?” 两人张口结舌,一把破木梳给你玩出了花,又是纪念,又是书法,又是金刚经,又是开光,换了谁只怕都要买上一把,即便是赠品,也会引来无数香客回头,功德箱怕是会挤爆? 如此一本万利得名又得利的生意,只要主持不傻,当然是多多益善的了。 “也正如咱们设想的将四大奸贼铸成跪像置于岳王观让天下人唾骂一般,说到底,还是抓住了人心之理也。” “然也,然也……”两老人抚须颔首。 少顷,老儒忽问道:“小友胸怀济世之道,以汝观之,今江南如何?” 前面是修身齐家之道,现在是考校自己治国之策么? 方唐镜当然不怵,侃侃而谈道: “观我南直隶一带,富甲天下,然则贫富不均两极分化之严重,亦是冠绝天下。 正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历代改朝换代莫不出在这不均二字上。 当有一天贫者无立锥之地,沦为无产者之时,此等不忍言之事便会发生。 汉之黄巾,唐之黄巢,宋之方腊,本朝太祖之崛起,莫不如此。 所以朝廷需得未雨绸缪,早早想法子进行二次分配,拉平贫富差距。 当然,二次分配也不是搞均贫富,劫富济贫那一套。 而是把蛋糕做大,让贫者在新蛋糕中能分得一份比原先更多的份额。 一个社会,贫者阶级占绝大多数是极度危险的,只有中产者阶级占了多数,才是最稳定的社会。 此正是圣人所言之‘无恒产者无恒心,有恒产者有恒心’之意是也。” 方唐镜卖力地宣传他那套“蛋糕做大之法”,当然,为免离经叛道,还是要在表面贴上圣人标签才稳妥。 第329章 第一天官 虽然“两极分化”“二次分配”“社会”“阶级”这些词给两位老人造成了一些困惑,不过两人稍一想就能明白其中意思。 当然,“蛋糕”一词还是给了两位见多识广的老人造成了真正的障碍,不过两人照例将之归纳为加了蛋的面饼,这对穷人来说,果然是好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些都证明了圣人的“无恒产者无恒心,有恒产者有恒心”,实乃至理。 以往大家都知道圣人的道理是无比正确的,可应该怎么做,就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至于行不行不得通,管他呢,先要说得通再推行下去,大抵便不会错的。 此时方唐镜说的虽不是大道理,却一点就透,是真正可以实施推行的方法,不只是理论! 且这一套也很好理解,若这世上人人有恒产,自然而然便会仓禀足而知礼仪了。 这绝不是乱说,江南之地,文风之所以鼎盛,是他省的数倍乃至十倍的读书人,识字率亦是全国最高,为何?很简单,江南之富,富甲天下啊! 稍有点家资的,就算是勒紧了裤腰带,也要让孩子读书识字,这不正是“有恒产者有恒心”的体现么? 反观那些盗贼横生之地,莫不是人穷地贫之所。 “无恒产者无恒心”,烂命一条,与其穷困而死,不如搏一搏,快活一天算一天。 而方唐镜对于他那套理论,不仅是这么想的,也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若这个天下能象他所说的那样,中产家庭占据了大多数,即便有人想造反能造反也成不了气候,没有民意基础的造反,转瞬便可扑灭。 “江泉县的皇恩新区,就是为了这个目标打造的示范区,此时第一期工程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之中,两位前辈若有空闲可前往一观……” 方唐镜接下来自然又绘声绘色地将江泉新政和建设给两老描绘了一番,说到激动处,当真是口沫横飞,神采奕奕。 两人听到那八纵八横的大街,十辆马车并排通过的大道,规划整齐的商业区,热火朝天的工地,各种学堂医院,新式的工厂,神奇的水车,几成了商品集散地的方家村,连片的纺织厂…… “对了,小子来之前,跟家乡人谈论,县里现在穷苦之人,也能月入一两五六钱银子,若是一个五六口之家,有两名劳力的,差不多顿顿米饭白面管饱,两天有一顿肉吃,若是有三四名劳力的,不但天天有肉吃,还能省下钱盖新房。 我方家村人均则是月入五两,村里的旧房全都租了出去,村里正在统一规划建新村,也是江泉县模范村,家家两层小楼带一大院。 以后村村都要照此例建设,修路搭桥,谓之村村通。 由于外来人口众多,方家村已由县里报到松江府,拟升格建镇……” 什么?月收入一两五六钱在江泉一小县里竟然还算是“穷苦人家”? 要知道,在南京城做活路的也就只有一两三四钱的水平,就这也是江南顶高的工钱了,可现在竟然连一个县里的小百姓都比南京城的大百姓阔了? “小友的描绘,真真令人大开眼界,若真能人人有那个蛋什么糕吃,有两层楼房住,有活干,衣食无忧,至圣先师孜孜以求的大同世界不远矣!”老道士悠然神往,忘情地拍了拍老儒的肩膀道: “石渠老弟,你我两把老骨头非得多活几年不可,不看看那大同世界,老道死不瞑目矣!” “迂斋老兄,你我共勉,戮力加餐,不活百岁誓不罢休!” “哈哈哈哈……” 山间回荡着两人豪迈的笑声。 方唐镜身子一震,终于知道这须眉皆白的老道是谁了。 原来人称“天下第一天官”的那位名臣,便是自己眼前这老道! 方唐镜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看起来穷得就差要饭的老道士竟然是迂斋先生! 在大明历史里,这可是比王恕还要狠的狠人。 怎么个狠法?抽象点说,就是发起疯来不但自己都怕,就连文武百官都怕,便是鞑靼女真都怕,就算是皇帝都怕的,一个人单挑整个官场,鬼神辟易的存在。 而且一生被诬陷下狱可能是大明之最,却都奇迹般逃过死神的传奇。 明史对他的主要成就介绍了四个方面:守备宣大,成化犁庭,整饬仕路,罢汰庸劣。 不要小看区区十六字,不说多少庸才无一字于史,便是多少名臣想在史上留书数字亦是艰难。 虽只十六字,却道尽了此人为天下士子所敬仰,为天下仇寇所切齿,为天下官员所畏惧,为当今圣上痛绝的原因。 四个方面,每一个方面都有轰轰烈烈,天下震动的大功德。 此老成名不算早也不算晚,英宗正统元年,二十八岁举进士,授延平推官,为官刚直,以严惩不法豪强闻名中外,遂使唤延平有夜不闭户之誉,朝廷将之召入都察院理刑。 景泰二年,改任吏部主事,在协助户部侍郎刘琏督饷宣大时发现其侵贪行为,当是之时,整个督饷队除了他之外,人人上下其手,敢不收受好处者往往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在这种情况下,此老竟然连夜一人双马,冒死回京举报,一举打下贪污集团。 遂升为右都佥御史,代刘琏督饷兼参赞军务。 因土木堡之败,宣府被也先鞑靼铁骑数度攻破,几成废墟。 是此老抚恤军民,购万五千头耕牛发放,组织生产,行召商中盐之法,鼓励内地商贾来前线贸易,利边利民,短短数月时间恢复宣府边备气象。 此后升任宣府巡抚,提督军务,被此老弹劾落马的将官多矣,均为勋贵,都指挥扬文,扬鉴,都督江福,总兵纪广,连监军也不放过,被弹回了宫里。由此可见其性格之强硬。 数年间广招流民垦荒,清除弊政百十条,三年之内,将宣府由一个残败的边镇建设成西北雄关,实乃文武兼备之大才。 当然,他这般不计后果的弹劾也留下隐患,日日有人在皇帝耳边诽之,更有御史弹劾其专权,遂被莫名罢官。 天顺三年,起复,不过皇帝还是将他扔到了南京,任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眼不见为净。 一直蹉跎到了今上即位,廷推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书时,阁臣言官吏部等共同推举此老任都察院左都御史,诏命下达之日,朝野欢庆。 当然,这欢庆只是暂时的,此老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对官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好事。 因为京察来了,原本按旧例,每次京察,对天下官吏的贪,残,罢,黜,迁者皆有定数,此老倒好,一到任就将这个数字扩充了一倍,迅速作掉一大批庸劣贪酷德不配位的官员。 我顶啊,这简直是妥妥的官不聊生,没得说,大家一起将他排挤到辽东、大同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整顿兵备去罢。 不料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此老依旧是毫不吸取教训,狗改不了吃那啥,罢免了镇守太监李良,总兵官郑宏,起用被关在狱中的将领崔胜等人,旋即出兵,取得凤凰山大捷,得成化皇帝亲笔嘉奖。 成化三年,此老与武靖伯赵辅率军征讨建州女真,九月,兵分五道从抚顺出塞,十月攻至建州,大获全胜,斩首五百三十六人,擒九十九人。此战之后,成化皇帝亲赐麒麟服,加其太子太保。 也正是在这一年,吏部尚书出缺,成化皇帝亲自提名此老任之。 成化四年,大明第一次伏阙请愿,此老参与。 又是一年京察日,上一次此老作为左都御史,明明是龙套,却抢尽主角吏部的风头。 这一次作为吏部尚书,堂堂正正的主角,当然要大杀特杀,一次京察,竟将数百监生罢黜,数十任要职的官员被其降罢,其中多有执政大佬们的亲信乡党。 结果当然是招致了更强烈的反弹,连自己内部的左右侍郎都反了水,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禁中,参其专擅不法,揽权结党共十二大罪。 他就是,为官不惜身,有官场滚刀肉之称,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臣李秉! 第330章 寻个老师 李秉蒙冤之日,天下举人正于京师会试,闻之义愤,众皆云: “李公,天下正人,谁人不知?若朝廷欲治罪,吾等愿罢试以证公之清白。” 但他得罪的可是整个官场! 连天子都不敢维护他,乃削李秉太子太保衔,令以吏部尚书衔致仕。 “誉满天下,谤满官场”是他一生真实的写照。 当今圣上对王恕是“不得不用”,对李秉却是“不敢轻用”。 太强太硬太锋利……握剑之人亦深深戒惧。 挂冠之日,李秉出都门,朝野之士相率送行,累数十里不绝。 此后朝野正人连疏累荐,上终不敢用。 直到弘治皇帝登基,再想用此老时,却已是英雄迟暮,于第二年逝。 总之,李秉为官三十余年,闲居二十余年,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一生无愧于天地。 李秉为人豁达,罢职时并不惧流言,常游历四方,与乡老交好,有人说:“公太过玩世不恭了,堂堂朝廷重臣,怎能不养重自爱,与市井小人游乐?” 李秉笑曰:“何谓大臣,难道非要自异于故乡,装模作样才是贤人吗?” 当然,方唐镜知道后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李秉的名声。 方唐镜还没有治学的老师,若是能成为李秉的弟子,啧啧,与人交流时不要太牛。 在成化时期,李秉的名声远远比一般的内阁阁老强上太多,他在位时,是大明能与内阁首辅相抗衡的,不多的几位吏部尚书之一。 比如他整饬仕路时,一次裁撤数十官员,整个过程内阁竟不得干涉一人,人称“大明第一天官”。 吏部尚书的实权甚大,本就强于一般阁臣,其在位时,强势起来,皇帝的面子都不卖,一般阁老在他面前还真不算什么。 作为注定要走清流路线的方唐镜来说,若能有李秉的名声加持,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睡觉都要笑醒。 别看现在方唐镜与李秉谈得欢,十足十的忘年交,可忘年交这玩意能当饭吃么? 还是老师与弟子的关系实在些。 最重要的是,忘年交这玩意,并不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的!作不得背景贴不得金,完全助不上力。 可关门弟子就不同了,试想一下…… 当数名士见面的时候,张大公子摆出本公子是某某大家族出身,李大公子摆出鄙人老爹是某某布政使,咱们方大相公不慌不忙摆出“天下第一天官关门弟子”的名头,四方震慑,那是何等的高光荣耀? 相反,走遍全天下,你见过摆出忘年交是谁谁谁为自己撑门面的么? 王恕是老叔,李秉是老师,想想就不要太爽了好不好? 当然,这样一位“官场公敌”型的人物做自己的老师,难免副作用多多,到底是阻力还是助力难说得紧。 但对于注定要走清流路线的方唐镜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身背景履历么? 不觉间已是夕阳西下,老道极目远眺,忽然就感慨道: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 “莫道夕阳无限好,老骥何惧近黄昏。”方唐镜想也不想就接过了句子,意境竟是无缝对接。 两老本就是豁达之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三人边谈边走,在方唐镜不着痕迹的引导下,慢悠悠地走到了方唐镜的“借宿处”。 西厂设在这里的本就是“隐秘据点”,方唐镜的“借宿处”乃是一处农家小院。 方唐镜自然是殷勤地将两位老人请入院中,吩咐秀娘整顿火锅。 两位老人知道方唐镜身家不菲,也不在意白吃他一顿,加之越是与这小朋友相谈,越是新奇得紧,心中好奇,自然愿意留下多谈多了解些。 “小娃儿有匡扶天下之志,有想法有能力,好好做,老夫看好你,从今日起戮力加餐,就等着看你能做出什么,是否与梦里的大同之世相同了。”李秉已经七十三的人了,满头的白发在夕阳里显出一层晚霞的光。 “唉……人常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小子也只是在两位前辈面前纸上谈兵而已,真要施展抱负怕是天涯路远啊!二十天后就有一道鬼门关,还不知能不能过得去。”方唐镜忽然长叹,开始卖惨。 “小友是指秋闱?可是有何什么不妥?” 老儒诧异,方唐镜胸中见识和诗词都是很拔尖的,三言两语就将那些名士比了下去,跟他们两个这三朝元老纵论天下时事也不落下风,可谓是才气逼人,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人物当视科举为囊中物才对。 但一提到秋闱就吞吞吐吐,怕什么?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想到那些流言,老儒警惕起来。 想到外间关于方唐镜的种种事迹,老儒又问道:“听说提学官李大人多次刁难于你,此事当真?” “事涉大宗师,小子不便背后说些什么,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反正方唐镜知道王恕早已清禁其中细节,此时旧事重提,自己不论说重了轻了都不好,反不如做出豁达大度的态度更显自己冰清玉洁。 果然,他的低姿态让两人颇为诧异,若是换了别人,必然添油加醋大打同情牌,然而此子淡淡一笑而过,大有君子之风。 老道鼓励道: “小友才高八斗,怎的如此消沉,做人固不可飞扬跋扈,却也不可妄自菲薄。” 方唐镜不是不打同情牌,而是绝不会打错了方向和时机,此时见老道说这番话,便苦笑着拿出自己写的八股文章向两人请教。 两人都是进士出身,王恕是庶吉士,李秉乃乡试第一的解元,学问文章都是上上之选。 可一看方唐镜的八股文,不由蹙眉。 实事求事地说,不能说不好,可也不能说太出众,只能说是上等里的中下等。 若两人是考官,这样的文章在五六千文章之中能不能中,实在要看运气。 即便是过了房考官,也只能勉勉强强与孙山伯仲的样子,还要看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运气。 总之纯从实力出发,按两人的估算,只能排进前两百名的样子,实在没有必中把握。 完全与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一骑绝尘的才气有很大区别。 反差如此之大,两人自然是要问个明白的。 “小友诗词歌赋如此出众,想必是家学渊源,自小便束发受教的?” 同情牌这个时候打才是最佳时机,方唐镜立即唏嘘道: “小子父母早故,只遗有五亩水田果腹,所幸幼时父亲早早为我发蒙,识得几个字。 其余时候半为生存奔波,之前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全因贫困而琢磨出来的。 能留给读书的时间不多,又无钱拜名师,唯有厚着脸皮四处借书,胡乱自学而已。 幸得天可怜见,侥幸中了上届松江生员案首,实是运气使然。 此时虽然已经不再为生活奔波,然终究耽误的时间太多,自家事自家知。 小子诗词歌赋这等小道尚可,八股文章这等极讲究火候的功夫就大为欠缺了。 此次秋闱,小子自觉,只有三成把握。” 方唐镜用词也是极有讲究的,别人是“为生活奔波”,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为生存奔波”,一字之差,意义殊别。 两位大佬,别人不奔波最多饿肚子,我若不奔波,那就是死翘翘了。 两位老者顿时恍然大悟,感到一直萦绕不去的谜团终于是解开了。 怪道一说起经济之道,这小子就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原来是从小没事就琢磨着怎么赚钱,倒让他琢磨出一套套大道理来。 也正因为太过投入赚钱,学业就无法兼顾,纯粹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野路子。 难怪,看这文章之中的寻章摘句十分博杂,不是正统路数。 当然,反过来看,此子闭门造车就能玩到这个地步,倒也称得上天纵之材了,说一声神童绝对当得。 而且底子摆在这里,十分深厚,乃是一块难得的璞玉,稍加雕琢,便可为名器也! 面对如此璞玉,说不动心是假的。 得英材而育之,让自己一身所学得以传承乃至发扬光大,是每个儒生的理想。 就连孟圣也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嘛! 第331章 拜师求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 这是中华民族真正的士大夫们强烈的历史使命感。 儒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方唐镜上一世研究历史得出的一条规律。 正如巨人所言: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方唐镜面前这两位老者,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方唐镜的心思主要是放在了李秉的身上。 李秉以一人对抗整个官场,毫无疑问的以卵击石,他失败了。 但并不代表了他的血就冷了。 也不要奇怪他为何以道士的名头行走天下,这在致仕的官员中颇为盛行。 中国的士大夫阶级,天然就对黄老之道情有独钟,自号某某道人,某某居士多了去了,若是当真,那你就输了。 所谓黄老之道,并不仅仅是指道家的清静无为。 黄,指黄帝,三皇五帝里正正经经排名第一的大帝,黄帝的道,天然就包含着治国之道; 老,指老子,公认的道家始祖,其所着《道德经》乃万经之王,乃是哲学,涵盖了天道自然社会人心至理,道可道,非常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自然就有治国至理。 所以致仕的士大夫们钻研黄老之道,有品味有格调,几乎就是中国士大夫们退休后的必由之路。 李秉游历天下,以道教的名义筹建岳王观,就代表了他仍然没有妥协,借岳王的经历表达自己虽然遭受了朝廷不公,却仍然九死不悔的决心。 他所遗憾的是自己的理念没有得到推行,或许他并没有什么治国的大道理念,一直以来,只凭着一腔热血,用行动来执行自己的信仰,这从他入仕以来,一以贯之地公正强硬就可以看得出来。 数次被诬陷入狱毫不在意,出来后拍拍屁股又故态复萌,我行我素,实乃屡教不改,明知故犯的典型。 这样彻底没救的人,连当今皇上也只能抛弃他,没办法,跟这样的人做队友,压力大得不是人可以承受的。 从李秉身上就可以看出,为什么范仲淹,王安石,张居正这些人的改革最后都是以失败收场了。 李秉的所作所为甚至都称不上改革,边都不沾,充其量只能算是刷新吏治,就落得如此下场,谈什么改革简直就是开玩笑,一个一点不好笑的玩笑。 “小友学识颇为渊博,今科还是有很大机率会中的,不知小友为官之志如何?”李秉旁敲侧击,不说方唐镜八股好坏,还是要考考此子心性。 方唐镜心道,有门。 如何能在短时间里让一个人产生强烈的收弟子愿望? 两条路子。 一条就是让这个人产生后继有人的想法。 就是产生一种,收下这名弟子就等于延续了自己未竟之志,将自己未能实现的抱负交由弟子去实现的想法。 另一条就是情感上的认同,即所谓的“此子类我”! 不要小看这个“此子类我”,历史上不知多少帝王因为这个念头动了废太子的想法,唐太宗,袁绍,曹操,明成祖…… 为了保险,方唐镜两条路子都要走。 方唐镜叹息道: “其实小子考科举,中不中倒是其次,主要是想做些事情,否则以小子之力,做一富家翁有何难哉! 国家已经走上了土地兼并的老路。 富者益富,大量金钱和资源日益集中到少数人手中; 穷者愈穷,土地流失愈演愈烈。 百姓或卖身为奴,或作流民逃户隐户,成了私人私产,不复为国家所有。 此病也! 朝代更迭之病。 病在腠里,汤熨所及;病在肌肤,针石所及;病在肠胃,火齐所及;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小子大胆断言,此时尚是病在肌肤之末,肠胃之初,尚有药可治,若真等到病入膏肓……” 方唐镜不再说下去,摇摇头,一副相当遗憾的样子,仿佛若他不能为官,大明就错过了不知多少亿白银一般。 方唐镜看出了这个社会的弊病,两个为政多年的老油条又怎么看不出? 可是,看得出来是一回事,应该怎么做,做不做得下去又是一回事。 自上而下的改革玩不转,李秉已经从自已身上得到了验证。 他本来已经可以死心绝望,但他现在突然又从方唐镜身上发现了另一条路。 一条自下而上的路子?! 这是一条新路,没有人走过的路,能不能成功?只有天才能知道! 但有路总好过绝路, 方唐镜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从底层做起,一点点的改变,当朝廷发现不妥之后,一切已成现实,且有了一大批的既得利益阶级自觉地维护这种成果,水滴石穿,原本的固有秩序焉有不革不变之理。 这就让李秉产生出了希望重燃的错觉,自己的抱负或将在此子身上实现? 而在情感认同方面,方唐镜之前打出同情牌,就是为此埋下伏笔。 李秉出身并非名门望族,少年丧父,也是贫寒出身,靠了半耕半读自强自立硬生生熬出的头,比方唐镜过的苦得多,这也造就了坚忍强硬的性格。 “石渠所言不差,此子类我!”所以方唐镜自述读书的艰辛遭遇,妥妥地引发了李秉的情感共鸣。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最欣赏的永远只有自己,越与自己接近的就越容易得引发共情效应。 李秉此时当然自动脑补出了若干程门立雪,凿壁偷光的画面。 追忆了年轻读书时的似水年华,又对比一下方唐镜,李秉再次自我肯定,“此子类我!” 方唐镜脑里想着的都是怎么才能成为李秉的弟子,为什么不是王恕? 道理也很简单,做王恕弟子的可能不是没有,但现在并不合适,王恕作为本次科考的总提调官,是不可能与某个生员产生超出一般点头之交的关系的。 而且还有一点,王恕是在职官员,若是为了避嫌,生生将方唐镜刷下来那就弄巧成拙了,这在很多大员身上都是有发生过的。 李秉则不同,致仕的官员,不但不用避嫌,还可以光明正大全力支持自己的学生为国出仕,举贤不避亲嘛,再说,老子已经致仕了,无官一身轻,怕个毛线。 就算哪个言官发了疯找麻烦,又何惧之有!就算是皇上要一撸到底还能撸到哪里? 所以李秉越看方唐镜就越是欢喜,这小样,长得倒也十足进士范,跟自己年青时倒真有八九分相似耶,很是令为师拿得出手。 八股文章差了一点点火侯,这不是大问题,毕竟底子摆在那里,有十来天足够补上了。 年纪轻轻做事有章法有策略又能坚持原则,这一点尤其象自己…… 李秉这样想的时候,良心有一点点痛,不过他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继续畅想未来,实际上这小子应该能走得比自己更远。 “咳,咳……”既然决定收学生,老道就要先摆出一番师道尊严。 “观尔文章,文理颇有新意,才气纵横,随处都是妙语,也算佳作。然则文法失之凌厉,难以一以贯之,虽非一而鼓再而竭三而衰之相,却也不免有龙首蛇尾之憾,想你也是天纵之资,怎的看不透八股取士之义,虽已登堂,却未入室,惜哉!” “八股取士之义?”这学名方唐镜头一次听,认真吃了一惊,自己在八股方面是下了大苦功的,自忖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不料在对方口里出来,竟然只是入门级别,连八股真正的本义都没有悟透? 第332章 横插一杠 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 这就是有老师和没有老师的区别了。 方唐镜认真自省,自己之所以自信有七八分把握,都是建立在自己必中这个信心上的。 所谓必中,乃是已经前知了题目,做过了无数遍,自然是信心满满。 这样的信心又反过来影响到了自己的态度,加上已经自认为足够努力,普通的生员乃至于县府学里的老师也自认已无可教,更有些已经甘拜下风,这便又使得自己更加自信。 而且八股文在自己的想法和后世无数人的批判之下,早已定性为一块除了作为敲门砖之外,无甚么大用的,形式大于实质内容的文章格式而已。 哪里想过还有什么“八股取士之义”。 不会是忽悠自己? 不会,想想李秉的生平,二十多岁的解元,进士,文采武功在整个大明都是顶尖一流的大才,这样的人,看问题必然眼光毒辣无比,一语中的。 而且李秉早年贫苦,又不依外力,乃是自己咬牙熬出来的学问,必然在科举一道上有自己的不传之秘,这八股取士之义想必就是他的秘密武器了。 可这“八股取士之义”在外面从未听人提及过。 方唐镜如醍醐灌顶,原来老人是存了倾囊相授的心思的,可谓是期盼至高。 要知道,在古代,知识就是了不得的财富,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而在这少数人当中,掌握了科考秘诀的又是少数人里的少数人,就等于是开了作弊器一般巨牛的存在。 一旦掌握了科考秘诀,轻则是一骑绝尘,轻轻松松过关斩将,功名如探囊取物一般。 重则福及家族,累世富贵,成就一方望族。 古谚有云,富贵不过三代。这个法则还是普遍适用的。 要想打破这个魔咒也不是没有法子,最好的法子,就是成为科举世家。 就是说,只要家族之中代有举人进士便可维持住家族富贵不坠。 许多所谓的书香世家,钟鸣鼎食的簪缨望族就是这么来的。 比如福建的于濂浦林氏“三世五尚书”,江西伍氏的“一门八进士”,放眼华夏,这样的例子不多,却也绝对不在少数。 方唐镜明白,这就好比后世,人人都知道九八五的重要,可要怎么才能考上九八五,就只能各显神通了,偏偏就有那么几所名校,每年考上九八五的人才特别多,原因无它,人家掌握了考试的套路而已。 因此能不能上掌握考试的套路,就成了成功的关键。 方唐镜原本存了拜师的心思,主要是想给自己的背景履历上添上浓墨重彩一笔,没想过自己学业方面还存在如此瑕疵,此时经老人点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不敢怠慢,连忙离座,拂袖,正冠,恭恭敬敬三个响头磕到地。 方唐镜恭恭敬敬三个响头磕到地之后,诚恳地道: “小子愿拜先生为夫子,请先生授业解惑,不知有幸否?” 方唐镜这般说,是很郑重的。 天地君亲师,方唐镜是把老道当作亲这一级看待的。 一般学生对于老师,都是称先生,比如开蒙的先生,授课的先生。 象是收私人弟子,教授平生绝学的,学生与先生的关系更进一步,则称老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意。 而比老师亲近的,视为父亲一般的亲人长辈的,则称夫子,意思是学生把老师当作孔圣一般的敬仰。 方唐镜这般说,显然就是把老道当至亲之人了,当然,他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一个肯尽心扶持自己的父辈也是求之不得,出自真心诚意。 老道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但若是方唐镜一求自己就应了下来,岂不显得不够尊严? 老道点头不已,却是看向老儒道:“石渠老弟,你怎么看?” 说话间还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眼色,暗示老友配合。 老儒道:“小友语出至诚,您老学究天人,也该寻个传人……” 老道优雅地挼须点头,配合他仙风道骨的造型,颇有世外高人的出尘之感,然而老友的下一句话,顿时让他一惊,胡子都扯断了几根。 老儒道:“不过嘛,道不可轻传,读书万卷,终需用到实处,还需考校一番他对世情的历练……” 老道顿觉不妙,频使眼色。 可任他将眼皮眨到抽筋,老儒只当不见,不紧不慢地说道:“前日听到一个案子,老朽我总觉得那里不对,贤侄你不妨帮老叔参详一二。” 老道…… 好你个臭不要脸的王石渠,自己解决不了的悬案,便变着法子扣在我弟子身上,抓劳力也该先问过我这个当夫子的同不同意?而且你也太无耻了,有事相求,就把我弟子从小友升级到贤侄,有问过我么? 方唐镜…… 本来一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你硬生生横插一脚,是几个意思?几个意思? 现在咱们讲的是学业,拜师,谁耐烦和你讲什么案子,跑题了? 看也不看两人的怨念,老儒生笑吟吟的,我的地盘我作主,你能奈我何。 好,南京地面你最大。 “夫子,要不咱们先听听老叔说的是什么奇案,弟子好歹做过几天府尊西席,刑侦方面还是多少懂一些的。”方唐镜十分狗腿地先将这师徒名份板上钉钉,当然,免不了紧急让秀娘采购拜师六礼。 一声夫子叫得老道神清气爽,受用无比,不客气地点头道; “也罢,为师当年也算是断狱高手,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怕出错。” 老儒生面皮一抽,师慈子孝,这都还没拜师行礼好不好,你们能不能要点脸? 深吸了一口气,老儒生将案情详细说了出来。 原来在前些天,河道衙门里发生了一起官员被投毒致死案。 死者是河道衙门里的河道大使,属于刚刚入流的九品官。 不过官不大,权力却是不小,管辖过往船只,安排漕运进出,乃是肥缺。 手握实权,迎来送往,宴席往来是必然的,死前就曾和朋友一起在家中宴饮。 宴席结束之后不久,便被家人发现他已经突然暴毙身亡了。 仵作验尸之后,得出毒发身亡的结论。 其实就算没有仵作验尸,大家都能从其七窍流血的惨状看出是中毒而死,太明显了。 案子由应天府按惯例查案,死了一个官员,虽是小官,但因是毒杀,性质恶劣,也算是个杀官大案。 加之又是科考期间,为避免造成恶劣影响,所以报上来的时候,王恕还批示要尽快破案安宁人心,为此,应天府还是颇为卖力的。 当然,河道大使这样敏感的位置死人,肯定是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死者的人际关系又复杂无比,王恕为此专门为应天府加派了人手,预备着就算是动用标营,劳师动众地用人海战术也要尽快破了此案。 然而谁也料不到,还不等巡抚标营侦骑四出,应天府当天就查出了杀人凶手。 凶手就是死者新娶半年的小妾,据小妾自供,死者对他不算不错,但死者在那方面有特殊的癖好,尤其酒后更喜欢虐人助兴,她越是痛苦,他就越是开心。 事发当日,死者喝了很多酒,兴致高昂,酒到半酣的时候就让她回房等着准备伺候,她生怕再受毒打,便求饶,不料死者狞笑道: “老子把你从青楼买回来,就是喜欢玩那调调,装什么清纯!若敢不从,老子玩腻了就把你再卖回窑子里接客。” 言毕,大笑着扬长而去,大呼斗酒。 小妾心碎了一地,思量着反正不是被弄死就是被打死,反不如自己先弄死了他。 恰好这些日家里闹老鼠,她正好去药店里买了一些砒霜,触景生情,一咬牙,便生出了一不做二不做之心。 于是,小妾就趁人不备进入到厨房,将毒药投到死者最爱吃的甲鱼炖老鸡汤的甲鱼蛋里,毒死了那厮。 后经同席之人的证实,死者确实是包圆了甲鱼炖老鸡汤的甲鱼蛋,因为大家都知道死者的嗜好,所以没有人会跟他抢,还会主动帮他舀到碗里。 案情清楚,凶手供认不讳,药店的人也证明了确实是此女买过毒药。 同时验出小妾身上多和捆绑和殴打的旧伤新伤数处,从死者老家人和正妻口里亦得知死者生前并无不良嗜好,证明死者为犯妇从青楼赎身就是为了满足自己阴损嗜好,且就在半月前,小妾曾被打成不轻,卧床数日才恢复过来。 物证方面,犯妇还提供了用剩的毒药。 人证方面,同席之人都证明是此女端的甲鱼炖老鸡汤上桌,并亲手为死者舀了一碗汤和数枚甲鱼蛋。 至此,凶手自供,杀人动机,人证,旁证,物证齐全。应天府自然是从速结案,并将案情报到了王恕手里。 但是王恕总觉得有些不对,不过这些天最重要的还是要维护科举大局的安定,便先由着应天府的结论,将犯人收监。 原打算科举过后腾出手后再重审此案,此时既然碰上了这“牛哄哄的师徒二人”,心情不太靓,便不用白不用了。 第333章 破案游戏 “老叔,这女子现在判的是什么刑?” “其情可悯,情有可愿,现判的是‘斩监候’,押在府牢之中。”老儒回答道。 “也就是说,此女最后还是逃不脱被卖的结局,何苦呢!”方唐镜叹息。 被判斩监侯不一定会死,象这女子这种情有可原的情形,大概率会减死,发落到教坊司中服刑——或者说是接客。 因为对于死刑,大明律有明确规定,需经秋审,朝审复核之后才可以执行,为以防冤假错案,死刑分为情实,缓决,可矜,承养承祀四种情况区别对待。 情实,即罪情属实,复核之后立即执行。 这没什么可说的,一死赎罪,一死百了。 缓决,即案情虽属实,但危害性稍小,留待下次秋审或朝审时再审核。 这个条款就相当扯淡了,纯粹是玩人。犯人死又不死,活又不活,战战兢兢煎熬到下一次秋审,不崩溃也残废啊! 更何况,为挣一线生机,往往破家买命,最后就算走门路保得一条小命,也已经破产,不死也脱了一层皮,还要带累家人。 留养承祀,即情节虽重,但父母老人无人奉养,免于死刑。这也是百善孝为先,以孝治国的一种体现, 可矜,即案情属实,但情有可原,减死。如无意外,本案就属于这种情形。 方唐镜说完之后,摇头叹息,不再说话,却是蹙眉凝思。 过了好一会,方唐镜一直不说话,保持着思考者的造型。 两老耐心等待,开始喝茶。 又过了好一会,方唐镜仍不说话,继续保持造型。 两老茶水喝了冲,冲了喝,早淡得出鸟。 “贤侄若是看不出破绽,不如罢了。”老儒失望,看来方唐镜终究是年轻,刑事方面还需历练,也罢,人无完人嘛。 老道开口道:“镜儿,可要为师替你参详一二?” 方唐镜见夫子开口,忙道:“倒不是弟子无能,而是想着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慎重些好,万一弟子出了一点差错,岂不是害了人命,故而不敢轻言。” “哦,无妨,你且说来,有为师替你把关,无妨的。”老道温声道。 “嗯,牛鼻子言之有理,你且说说,咱们也是私下讨论案情嘛,若发现了疑情才能还死者一个公道。”老儒口里敷衍,实则并不抱希望,年轻人要面子,且由得他。 “既如此,弟子就放肆了。”方唐镜恭敬地替两人换上新茶,这才开口道: “此案疑点甚多……不如小侄扮作破案控诉一方,老叔作为维护女犯的讼师一方,夫子扮作提刑官,咱们模仿一下案情审判如何?” 这个…… 两位老人哭笑不得,一个年过了花甲,一个年过了古稀,老了老了还要玩小朋友过家家的游戏,这,真的不尴尬么? “夫子,老叔,理越辩越明嘛,纸上谈兵何如辩伪存真?”方唐镜微笑。 “也好,石渠老弟,咱们人虽老,赤子之心不可失了,让年轻人长长历练又何妨?”老道自然是维护自己这个新收的弟子,当然,也有手痒的成份在里面,毕竟当初就是以刑名起家的。 嗯?如此笃定,不会真的看出点什么?老儒半信半疑,点头道;“也好,也好。” 方唐镜开始进入角色,道:“咱们首先从动机说起。 此女长期遭受丈夫那方面的毒打虐待,实是令人唏嘘。 然而如她这种情况,其实可以不必如此极端,只要情况属实,可以上衙门求判和离的。 且和离的话,还能得到一笔安家费用,可为何她不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和离,反而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杀人! 要知道,如此一来,虽是泄愤,可她一生也算完了,两败俱伤,实不可敢。” 老儒也进入角色,开始为女方辩护道: “此女不识字,自小就被卖到青楼,接触的尽是来买笑的客人,哪里会懂得大明律,何况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乃是世俗,她亦无从选择。” 老儒所说正是当前大明女子的现状,女子一旦离异,便如身上有了污点一般,被人指指点点,再婚亦是极难,做人都抬不起头。 方唐镜道:“老叔这话若是放到寻常女子,村中愚妇身上,小侄倒是认同的。 然此女非寻常女子,自小就在青楼生活,操持的又是迎来送往的生活,虽不识字,见识眼界必然不低。 而且青楼女子最是关心自己从良之后的生活,她就算自己不关心,所见所闻也能将相关的律法了解十之八九。 因此小侄认为,此女杀人非是一时激愤起意,实是沉思之后故意为之。” 这个……好象是这么回事。青楼乃是世上最虚伪的地方之一,长期在里面生活的人,又岂会没有自保的心理,又岂会不打听清楚从良之后的种种可能? 老儒无言以对。 老道以提刑官的角色一锤定音道:“此言有理,很好,第一个疑点,杀人动机存疑。” 找出了疑点,说明这个案子并非如表面上这般简单,也就有了深入的必要。 方唐镜接着说道:“第二个疑点,杀人的手段存疑。 凶手为何定要用砒霜杀人,死者当日喝得酩酊大醉,凶手有大把时间,随便用什么隐蔽的手法都能致其死命,比如将其推入水池之中溺死,且事后还可伪装成意外死亡。 若是伪装得法,很可能逃脱法网制裁。 为何偏偏就选择了最明显,最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非正常死因的杀人手法?” 老儒道:“这岂不正是说明这是她一时起意,愤而杀人的动机么?” 方唐镜一拍掌,道:“然也,正常情况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大家有没有想过,若是吃了砒霜下肚,是会当场毒发的!为何当时同席之人没有人看到他毒发?为何是事后才发觉?” 对于砒霜的毒性,还有谁能比方唐镜更有发言权?穿越过来就直接身中的剧毒的惨景,至今思之犹必悸不已呢! 大家都知道吃了砒霜是会死人的,却并不知道其过程。方唐镜可是亲身试验过的。 老儒诧道:“你是说死者中的不是砒霜?可是仵作检验明明就是砒霜中毒啊!且这仵作并非应天府仵作,乃是巡抚衙门的仵作,不大可能作假。” 方唐镜镜道:“小侄并非怀疑仵作,而是换一个思路,若死者并非是在酒席中途中毒呢?” 老儒不解道:“不论在何处中毒,总之是死于砒霜之毒,犯妇也是供认不讳的,有区别吗?” 方唐镜眨眨眼道:“老叔,真没有区别么?” 老儒猛省,脱口道:“大有区别!” 老道点头道:“天差地别的区别。若是杀人现场不是在酒席上,那现在所有的证据就全部无效,要推倒重来。” 老儒顿时汗水打湿了后背,如果当真如此,女子只需要到秋审的时候喊一声冤枉,将疑点摆出来,所有的证据就全都无效。 而到了那时,重新收集证据就成了笑话。 时过境迁,现场早已解封,她真正的作案现场,作案证据都已被重新入住的人破坏殆尽,她当然可以从此逍遥法外。 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审,只要现场解封,证据被破坏,就算明知人是她杀的,她一样可重获自由。 事实上,若不是王恕十分谨慎,且心里有所怀疑,案件审定之后,按惯例,现场的房屋等物就要交还给死者家属的。 “最毒妇人心,好一个心计深沉的毒妇!”老儒说这话,既有感慨又有愤怒。 “非也,老叔怪错人了……” 第334章 疑案告破 “还有疑点?”老儒脱口而出。 在他想来,案情到了现在,已经算是水落石出,想不到方唐镜又一口否了,还有隐情? 老道颔首,对方唐镜越看越喜欢,这个弟子算是收对了,心细如发,思虑周详,颇有自己当年横扫牛鬼蛇神时的几分风采。 在他想来,方唐镜能推断出前面那些,已经相当难得可贵了,正要开口提醒,方唐镜已经开口了,这端的是超出了他的期待。 方唐镜道:“确实还有疑问,那妇人身上的伤,老叔确定是捆绑和殴打所致?” 老儒肯定道:“乃是请了两个惯常为衙门作事的稳婆所验,应该没错。” 方唐镜点头道:“看来犯妇挨打乃是事实,但官府又怎知是死者虐待所致?” 老儒道:“犯妇连杀人都招了,难道会在这些末节方面说谎?” 话是这么说,老儒自己都知道十分不妥,只听一面之词,乃是审案之大忌。 之前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犯妇已一股脑招了,所以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此时看起来,竟处处是别有用心,每一句话都把人往岐途上引。 方唐镜抓住不放道:“所谓的虐待,全是犯妇一面之词,难道就不会是其他原因所致?比如说,这本来就是她的个人嗜好,他丈夫只不过是应她的要求这么做呢?” 老儒哪可能往这方面想过,不禁目瞪口呆,这,这…… 老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老道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当然另有想法,不料方唐镜一张口就让人匪夷所思。 一般人哪里会想到这方面上去,前面说男子有这个嗜好已经让人相当无语了,妇人有此嗜好,真真让人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来啊! 但不论想得再怎么古怪,毕竟是自己弟子,还是要维护的,于是老道严肃地道: “以老夫的经验来说,人命关天,凡有一丝疑点皆不可放过,当所有的疑点排除之后,剩下的再匪夷所思也不是不可能。” 古人还真是实诚啊!方唐镜无声一笑,算了,还是不要逗两个白胡子了。 方唐镜忙十分狗腿地道:“夫子所言极是,弟子铭记在心,‘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亦是真相’。夫子此言,当可奉为断狱之金科玉律也!”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亦是真相。”老道一怔,虽说与自己的原话有所出入,但概括得极是精辟,确实可以当作断狱的名句,顿时有些飘然,有一名贴心弟子就是好啊。 老儒感觉有点扎心,能不能说重点,现在好象不是在看你们师徒互相吹捧的时候? 方唐镜接着说道:“当然,大概率还是其夫怒而毒打,否则若只是夫妇间情趣,不用下手如此之重,将人打得卧床数日。”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嘛,老儒接道:“若排除其夫非是有不良嗜好,那么殴打妇人必有原因。” “正是如此,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男人下重手暴打一个自己很喜欢的,花重金赎身买回的女子呢?”方唐镜自问自答道: “因为这妇人想掌握家产?不会,因为一般来说,男主外女主内,死者糟糠之妻在堂,且一直是妻子打理家中,官宦人家也是要脸的,不可能做出灭妻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否则早就四邻皆闻了。 因为妻妾争风?更不会,若是死者顾及妻子便不会将此女纳进门,而是会在外面另行安置,此许多官员通行安置小妾的做法,谓之外室也。 因为性格行为习惯等细节拌嘴引起的?亦不会,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死者不会因小事下重手,至多略加薄惩,说不定根本还会让着此女,毕竟老夫少妾,总是老的让着小的多点。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原因,男人最不能忍的原因,无非红杏出墙……” “你是说奸情?”老儒亦是想到了此节,不过随即又摇头道: “此女才从良半载,当不至如此快就变心?否则她又何必从良?犯下杀人大罪,即便她能逃过一死,又焉能与情郎共渡一生,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 这话很有道理,又不是明媒正娶,双方在进门之前早把对方了解了一个通透,好坏性格等等方方面面都是知根知底,若是不愿意,女子一方大不了不从,死者也不过是九品小官而已,而一般的青楼都是有后台的,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霸王硬上弓的。 “若她嫁与死者本就另有所图呢?”方唐镜反问。 “另有所图?另有所图?”老儒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仿佛想通了什么,却又偏偏抓不住,真相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纱。 良久,见老儒还在没头苍蝇般来回踱步,方唐镜忍不住提醒道: “若是砒霜买来根本就不是为毒鼠之用,为的就是要杀了她男人呢?再假设她根本就没杀人,只不过是帮真正的凶手顶罪呢?” 老儒一震,所有的线都串联到了一起。 “你是说,因为犯妇的情人没有能力为她赎身,犯妇从良本就是为了能更好地接近情人,因为她的情人本就是死者手下或者是死者身边的人?” 老儒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推断: “甚至两人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更进一步? 所以妇人才会早就买好了砒霜。然后妇人就找机会激怒死者,让他狠狠地打自己一顿。 数日之后,死者宴客,又值此国家抡才大典之际,官府重心全在考场内外,这就给了凶手机会。 当死者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凶手便为之灌下早已准备好的砒霜,当人死之后,凶手逃走,留下妇人顶罪,转移官府注意。 再等到时过境迁,妇人翻案。如此一来,两人便可逍遥快活,还能分得一份死者的家产,环环相扣,这心计可谓是歹毒无比!” 有了足够的线索老儒瞬间就还原了整个案情,有如亲见。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道:“当然,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就是那妇人全不知情,只是恰好买了砒霜,又恰好死者喝醉,情人一时起意便毒杀了死者,事发之后,妇人一力担之,乃是想给情人一条活路……” 再怎么说,那妇人也是苦命女子,能有一分活路就手下留情一分,只惩办真凶便好。但自己说了不算,该怎么做还是要看王恕,方唐镜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案件破了,三人却殊无喜色,人世皆苦,每个人都在拼命的活着,都不容易。 “尽力,尽力给她一条活路,不偏不倚,世事岂能皆全,唯求不愧于心而已!”老儒叹息,他很少抓这些具体的事务,他所做的主要是大政方针之类的,接触底层的机会虽不少,却少有如此深刻。 最后一丝夕阳隐入山边,晚风吹拂,院落的竹叶萧萧作响,似叹息又似伤感,方唐镜脱口而出: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人间疾苦声。 君恩必报忧黎庶, 一枝一叶总关情! 老叔,小侄无以待客,唯赠诗一首,莫嫌礼薄。” 方唐镜内心唏嘘,这首诗还是蛮配王恕的,不算白送。 老儒听到这诗,一扫刚才忧国忧民之色,两眼放光,端的好诗,若不是写给自己的定要高赞一声,好! 静,动,声,思,忧,情,层层递进,情景交融,通篇无一字高调,朴实无化间却悄然如春风化雨般感染人心,格局极高,乃是直指人心的上佳绝句! 老儒一时不知如何评价了,说好有自夸之嫌,说不好实在说不出口,正思忖间,那边老道已感慨道:“君恩必报忧黎庶,此乃为官之本,现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住……” 恰在这里,秀娘大包小包食材端了上来,“公子,火锅来了。” 随着秀娘进来的,还有一股吓煞人香的肉香气息, 秀娘得到交待,使出拿手的本事,一锅香喷喷的老鸡汤底瞬间就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纵然二老早已无欲则刚,此时也难抵肚里造反一般的食欲…… 唾沫竟发了疯一般的疯狂分泌…… 第335章 拜师礼成 第二日一早…… 儒家拜师可繁可简,要排场有排场的做法,简单有简单的做法,主要是心意到了便可。 两位老人依足古礼,选定了第二日的卯时,也就是俗称的日始破晓之时。 方唐镜这边连夜布置好拜师需要的物品,有锦衣卫的“帮忙”,不算难事。 丑时,也就是鸡鸣之时,方唐镜便起床沐浴焚香更衣,静待吉时。 吉时到,二老准时出现在方唐镜所处的小院。 当然,二老昨日也是借宿在附近的“农家小院”里的,不然也不会来得这般准时。 拜师礼在院外举行,孔子象坐南朝北,其下西侧是孟子象,象征儒家正统的孔孟二圣。 拜师礼第一项就是洗盥礼,也就是浇水洗手,诚心正意的意思。 然后拜孔孟二圣,接下来才是拜自己的老师。 礼毕,送上束修,这个礼是不可免的,孔圣云:“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意思是说,凡是交束修的学生,我都是很用心地教的。 反过来说,没给束修的,是不是就意思意思而已? 学生没交学费,老师也是可以不教的,毕竟先生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嘛。 束修,就是以肉脯十条扎成一束,作为拜师最起码的礼物。 后来才逐渐演变成拜师六礼一说。 所谓六礼,即是指“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腊肉”六样礼物。 每一样都有讲究。 芹菜寓意学生要“勤奋好学,业精于勤。” 莲子寓意“莲子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红豆寓意为一路鸿运高照。 红枣寓意学生早日高中。 桂圆寓意学业早日圆满出师功成名就。 腊肉寓意不忘古礼,不忘师德。 老道受了方唐镜的拜师礼之后,回赠一份桂枝和葱。 桂枝表示蟾折桂之意;葱与聪音近,寓聪明通达,为人正直。 接着老道带着方唐镜念诵了一遍《大学》首章。 象征着从此之后,老道担下了“传道,授业,解惑”的重任。 老道念完之后,问方唐镜道:“汝为何而读书?” 方唐镜下意识地就想答一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不过幸好及时止住。 这个名人语录张口就来的毛病实在是要改一改。 想了想,方唐镜答道: “徒儿初时贫苦,只想生活好过一些,能出人头地就更好一些,后来读书渐多,明白圣人书里写的世界,需得有人去做才能一点点实现,弟子就想着自己不论多少,尽力去做便是,总能让这天下一点点离圣人所想更近一些罢。” 老道和老儒颇为意外地对视了一眼,依照方唐镜的性子,他们已经做好了听到方唐镜说出诸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等壮语的。 然而方唐镜只是老老实实地说了一番内心的想法,虽没有豪言壮语,却更显踏实。 “善!”老道挼须,缓缓道:“为师姓李名秉,字执中,号迂斋。承袭儒家孔孟道统,崇民贵君轻,得罪的官员数不胜数,汝为吾之弟子,前途凶险实多。” 老道前面那句为何读书并不是形式上的一问,而是大有深意。此时老道讲出自己所走的“道”,实际上就是孟子的道统,民贵君轻。 实际上这是很被皇帝忌讳的,太祖高皇帝在位时,曾一度将孟子配享孔庙的资格撤销,将孟子从文庙里请了出去,后来经大臣们力劝才又将孟子请了回来的。 很直白地告诉了方唐镜,做他李秉的弟子,不是这么好做的,很可能不能成为助力反而成为阻力,且现在当年的仇家如果还没死的,大多都已是高位大佬了? 虽然已经觉得很了解方唐镜了,老人还是要当面问出这个问题。 方唐镜微笑道:“夫子走得,弟子缘何又走不得,依正道而行,何惧之有!” 方唐镜从容淡定,意思是你老未走完的路便由弟子来走了…… 老道满意得不得了。 方唐镜象是才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夫子,你可就是那个人称‘天下第一天官’的?” 老道笑问:“然也,怕了么?” “怕!”方唐镜爽快答道;“怕……给您老丢脸!” 一阵阵笑声在山林间回荡 霞光喷薄而出,天边无数红云,旭日猛地一跃,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升上天空,并不刺眼,却有无限光明的感觉。 初升的阳光照耀在一老一少脸上,竟有了一层神圣…… 老道又对方唐镜介绍道:“这是你王师叔。” 方唐镜连忙上前行礼:“参见师叔。” 老儒还礼,说了好些恭喜的话。老道十分受用,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等老儒说完后冷不防问道: “石渠老弟,我这弟子叫你一声师叔,可不是白叫的,况且我这弟子昨日又是赠诗又是帮你破案,你若不拿出点诚意来,未免说不过去。” 李秉毫不客气,摆出一副兄长架式。 王师叔脸上一苦,别人敢说这话,他鸟都不鸟,可此李秉是别人么,大明滚刀肉是也。 看来,不拿点干货出来是不成了,不由苦笑着在身上摸了摸,苦笑更甚。 除了两袖清风就是清风两袖,连个玉佩什么的都没有。 倒不是他小气,也不是他穷得真的只剩两袖清风,实在是他从来不带这些,铜钱碎银子倒是有几两,可这时候能拿这些东西出来么? 他可是知道,方唐镜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若方唐镜当真收下,“回礼”自己一张千两银票怎么办? 李秉笑眯眯的,也不急,就这么看着,等着,弄得方唐镜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要说话,便见老道摆摆手,便知趣地不再说话。 老儒左摸右摸,额头上竟是冒了热汗,犹豫了半晌,还是长叹一声,从袖里取出一本封面空白的书籍出来递给方唐镜。 “看看,这可是都是文坛前辈们的好文章,虽是临时抱佛脚,却也不无裨益。”老道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方唐镜疑惑地翻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明显是手抄本,可里面的文章连一个署名的都没有,谁的文章? 方唐镜脑里灵光一闪,这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刻,两位老人绝不会让他看无关的文章! 再想到两人的身份,尤其是王恕的职位,还用说么,手里这些文章绝对是当下士子们打破了头也要抢的珍贵材料啊! 历来大试之前,士子们都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做。 那就是揣摩考官的文风喜好。 要知道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每个人写出来的文章风格也是千奇百怪,豪迈的,携永的,复古的,华丽的,清新的不一而足。 大考试时候若能写出考官喜欢的风格,挑中的几率自然就大大增加,这乃是公开的诀窍。 但现在除了主考官,其余人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士子们即便是想揣摩也干瞪眼,瞎猫捉死耗子般的瞎猜。 当然,南直隶出名的府县学教喻也并没有多少,诸考生若是有心,各自交换本地教喻文章也是能凑齐的,但如此一来需要揣摩的量就大了去了,谁也没有这么多功夫,只能看些重点而已。 按照惯例,各房同考试官则由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司从全省各府县教喻官中挑选。 所以这个时候两老突然拿来几十篇文章叫方唐镜看,这些文章十有八九是候选考官的文章,揣摩其人文笔自然大有好处! 以王恕和李秉两人的正直品行,能想出这个办法帮他精进,实在已经是原则内的极限了。真心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怪不得王恕刚才一脸便秘的样子,内心定然是天人交战,直到最后方才不得不拿出来的,实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一般。 方唐镜心中感动,不过此次考试,乃是他与李士实全面交锋的终结一战。他已经另有了全面的安排,大概率这本“揣摩资料”是用不上了。 当然,老道的真传“八股取士之义”才是他最看重的传家宝贝。 第336章 矛利盾坚 李秉对于自己这个关门弟子是相当满意的。 人品,学问,相貌,应变,眼光,世情…… 当然,还有赚钱的能力也格外的优秀。 真正的儒者乃是有教无类的,并不反感弟子能赚钱,有钱。 孔圣弟子中有富可敌国的子贡,子贡献赠重金助孔圣周游列国,孔圣并没有推辞嫌弃。 也有穷得摇铃铛的,如颜回,宰予,言偃,等出身寒门学生。 对于李秉这种底层历练经验丰富无比的大佬来说,经世济用正是他们最看中的,而不是那些读死书的书呆子。 所以李秉更是不能容忍方唐镜考不中举人,这岂不是丢了他李秉的老脸? 所以拜师礼毕之后,李秉很快就进入了教学环节。 当然,时间紧,任务重,讲的都是干货: “唐宋科举,主考帖经,墨义和诗赋。士子以声韵为务,多昧古今;明经只强记博诵;而其义理,学而无用;弊端极大,世风浮夸。” 唐宋以诗词取士这一条,很是为有识之士不忿,如司马光就指出: “国家设立各级官吏,各种职位,是为那些有才干的人设的。 道德出众的掌握教化,明察秋毫的出任州府,谋略勇武的守边御敌。 就算是刑事钱粮这些小事也需要专业人才。 那里可以从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家伙里挑人出来做这些,他们做得了么?” 李秉略一解释,又继续道: “后王安石主政,以大毅力大魄力全面改革科举,尽数取消帖经,墨义和诗赋,专以经、论、策取士,开科举为经世济用而用,人心乃正。” “然科举取士亦有赖于当朝之人,取士之标准良萎不齐,多看考官个人喜好,此顽疾也。” 方唐镜心里吐糟:岂止是顽疾,简直是毒瘤,历史上闹过无数笑话。 话说唐太宗看着无数考生进入考场,不由洋洋自得:“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可天下英雄虽入彀中,取与不取还是要看考官心情,光入彀中不能取之为已所用,何用? 若是遇到恶劣些的考官,士子们就只能自认倒霉,泪水往肚子里咽,无处可伸冤。 比如唐玄宗天宝六年的那一届科举,由权相李林甫主持。 他老人当时心情不好,竟一人不敢,造成全国士子全军覆灭的下场。 其中就有后来名震古今的杜甫,高适。 皇帝问起,此贼竟轻飘飘地说道:“野无遗贤”! 意思是不是我不招,而是没有人才可招了…… 一个出了名的“别字先生”,不学无术的半吊子文人竟敢小看天下英雄如此,其妒贤忌才到了何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此人为相,国家焉能不亡? 李林甫除了以贪婪专权闻名于世之外,还是有名的别字先生,学问之差亦是士所少见。 其表弟家中生了男孩,李林甫在喜贴上写道:“闻有弄獐之庆”。 时称生子为“弄璋”,生女为“弄瓦”。璋是美玉,獐则是野兽,所谓獐头鼠目是也。 消息传出,世人送其外号“弄獐宰相”,此从此“弄獐”一词便成了别字的专用名词。 更有人写诗讥曰:甚欲去为汤饼客,惜愁错写弄獐书。 但若撞了大运,遇上开明的君主,考生也是能尽展其才的,很是能选出一些大才。 比如宋仁宗嘉佑二年的科举,就取了很多名震千古的牛人:苏轼,苏辙,曾巩,吕大钧,程颢,王韶,吕惠卿,章悙…… 事实上,宋仁宗在位四十年间,几乎真正做到了“野无遗贤”。 “有鉴于此,太祖得国后,欲以正法取而代之,与诚意伯筹谋后,遂取八股。 自此科举命题只可于四书五经中挑选,严格限于八股格式。 八股文章骈体与辞赋合流,注重章法格调,可视之为说理文。 今人谓之刻板,畏首畏尾,无发挥之地,实则乃是庸才之说。” 严格地说起来,八股取士比前朝那些诗词取士还是有不少好处的,单单从文体格式来说,就有了统一评判的标准,由于是考生可以试后查题,相对地增加了透明度公平性,文章好坏大家都能一目了然。 虽说文章高下标准各异,但好坏高下大抵人人心里都是有一杆秤的,最多是同一层次的文章会有争论,但总比差文挤下佳文要强得多,考官即使想作弊,也不敢太过出格。 李秉说到里,要到核心内容了,方唐镜竖起耳朵。 “八股文实则能入诗词之瑰丽,得戏曲之神采,议论之雄伟,此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之体也。” 有明一朝,八股名家辈出,如王鳌,钱福,唐顺之,归有光,金声,章世纯……皆是其中佼佼者,以至于后人阅读他们的文章,评论极高: 制议之有名家,犹史之有龙门(司马光);诗之有少陵(杜甫);书法之有右军(王羲之),更百世莫并者也。 作为一种承载思想的文体,把它上升到桎梏思想的高度,方唐镜是有些不赞同的,所以对夫子的这番话相当认同。 不由想起后世人所说的:不要因为没有才华,就怪题材不好,你是不想写《摔跤!爸爸》,只想写“过来,小姨子”“别这样,姐夫”。 “螺蛳壳里做道场,方显细微功夫,太祖雄才伟略,世所罕见,诚意伯经天纬地之材,又岂会作无益之举乎!” 传说定科举专用八股的乃是太祖与刘伯温商定后才敲定下来的,一直沿用至今。 当然,中间也有一些小的改动,比如太祖成祖时期常出现万言长文,有考生写到纸张不够,干脆在桌案上接着写,到了考试结束后连桌椅一起上交的奇事。 所以后来就有了规定字数这些措施,不过大方向却从未变动。 李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 “太祖取八股为定式,实则因为科举之事乃国之大事也,八股格式,皆如行兵布阵,一进一退,莫不暗合兵法,实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而欲胜八股,当以兵法处之!” 轰! 方唐镜只觉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 可整个人偏偏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精神奕奕。 精辟!精辟! 矛盾中的对立统一! 最严格的限制便是坚不可摧的盾。 士子心头的文章便是无坚不摧的矛。 谁才是最强者,做过一场便知! 限制严格的格式怎么才能写出精彩绝伦的文章,无他,行军法耳! 不论是横扫一切的堂堂之兵,或是锋锐绝伦的绝世神兵,皆可破了这盾! 不破不立,破了便是立了。 破不了的,当然是庸才,破了的,自然就是天才。 古板限制的文体,甚至连内容格式都严格限制,可以说是严苛到了极至。 可也正是能从如此严苛的条件中杀出重围的人,才愈加显得卓尔不群? 想必这才是太祖和刘伯温他们用八股文章选拔人才的真实意思? 当然,这不能宣之于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就是八股取士的真义! 第337章 痛着痛着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接下来的日子,方唐镜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又一轮的魔鬼训练,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 以往是由自己订计划定时间,这一次全由李秉来订,李秉是信奉“严师出高徒”的,他少年丧父,凭的就是一股超卓的韧劲战胜种种困难熬过来的,属于是那种对自己狠,对自己弟子更狠的人。 以至于当方唐镜开玩笑地提起“一刻钟休息法”的时候,对于每一秒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半来用的李秉来说,实是是个很诱人的方法。 于是眼睛一亮,决定拿这个心爱的弟子开刀,严格试试,反正方唐镜年轻,有自己看着,试试又死不了人。 训练的方法当然还是——“刷题”! “夫子,从早到晚写制艺?能不能换一个法子?”方唐镜想想都觉得阵阵烦闷,要吐了。 老道从善如流道:“那就从晚到早,可满意否?” 这…… 方唐镜幽怨地看向夫子…… 夫子冷笑道:“方法是笨了点,可架不住它有效啊!莫非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不成?” 呃……没有…… 好,那就只能认命。 “这里是七道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你先拿去练练手……”夫子随手递过来题目。 十道题目还只是练手?这,没听错? 那练手之后的正常流程会有多惨无人道……? 方唐镜打了个冷颤,呆住了,早知夫子是个狠人,可也用不着这么凶残? “怎么?嫌少?”夫子不怀好意地打量过来,说变脸就变脸。 “没有,没有,弟子是觉得怎的是七道四书题,三道五经题,有些不均,所以略怔了一下。”方唐镜连忙找理由敷衍。 “有志气!那就再添四道五经题,各七道,这下子公平了。”老夫很是为这个弟子的上进心欣慰。 ……豆大的冷汗从方唐镜额头冒了出来,夫子的理解能力似乎有偏差,我不是这个意思好…… 似乎古往今来,就没有那个学霸不是从一个刷题走向另一个刷题过来的。 当然,这次的刷题与以往不同,对于每一篇八股,方唐镜都要象是对待一场战斗一般去面对。 八股就是敌人的阵地,题目就是敌军的阵法,其中有机关陷井埋伏,拒马火雷铁蒺藜,全副武装的敌军无数,壁垒森森,十面埋伏,望之令人生畏。 而方唐镜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通常是一个时辰),用有限的兵力(通常是六百字左右),想尽一切办法破阵。 手中之笔便是他的指东打西的令旗,文字就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士兵,破题承题便是行军布阵,文气辞理则是具体的战术。 再想靠以往那种方法是不行的,以往方唐镜的文章属于见招折招型,完全是凭着超强的记忆,可以从浩如烟海的注释之中找到合适的句子应付每一个关卡。 但现在,若无一气呵成,词意通达,一往无前的笔锋,根本到不了第二三关便要被李秉刷掉,这其时就等于是让人戴着脚镣跳舞,这道理方唐镜是懂的,而且来到大明这段时间见识广了,他更懂得,没有那个武功高手不是批戴着沙袋石锁这些玩意习武的。 当然,懂是一回事,自己做起来是一回事,他听得最多的就是: “从来,从来,从来……” 于是方唐镜的生活就陷入到了水深火热之中,很多时候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不一会就突然惊醒,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突击突击再突击——“铁马冰河入梦来”! 实在累得不行,躺在院外大樟树脚下,听着知了玩命的嘶吼,也会想着自己是何苦来哉? 其实以自己挣钱的本事,日子已经很不错,若不用想着当官,想什么出人头地,天天带着几个秀色可餐的丫头优哉游哉过日子,稀里糊涂生一堆娃,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很好啊。 不用整日挖空了心思写文章,心里装的全是什么功名,有时间不如多想想发明些什么提高生活质量的发明,让自己过得更舒适些。 比如抽水马桶,小资情调椅,家里造个高山旋转泳池,带丫头们一起玩水下捉迷藏,嗯,秀娘是肯跟自己一起下水的,璇姐儿也是肯的,丽娘就未必,汪芷嘛,不打自己就不错了…… 不如干脆再买个湖,设计一艘豪华游艇,带了美人们到了湖心胡天胡地,那生活…… 凭自己无穷的想象力,怎么样也能将生活质量拔高到到后世土豪的高度,绝对比现在的土老帽王公们高了十几倍不止。 前一世没有一天玩过浪漫,这一辈子要不要找补回来,两辈子的一起补将回来……? 就是不知道,身体吃不吃得消……? 咳咳,想多了,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这么歪歪一阵子之后,方唐镜都会用冷水拍拍脸,重新坐下来开始“战斗”。 如此刻苦攻读究竟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虚无飘渺的大同世界? 方唐镜也不太清楚,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促使自己不能停,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压力山大,上天安排自己重生在大明朝,决不是让他来享乐来的。 若不能改变些什么,岂不是活成了上一辈子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从来,从来再从来……! 一次次的倒下一次次的爬起…… 这么埋头苦练下,短短十天用过的稿子堆起来都有半人高,上好的狼毫都用秃了五支。 秀娘每日里都会泪水涟涟地,将公子用过的文稿拿到不远处的辟支佛洞,连同一些香烛钱纸等一些祭祀品一起焚烧。 “老神仙,求求你老人家大展法力,保佑公子金榜题名,若是公子能金榜题名,小女子情愿青灯古佛……再塑金身……”秀娘原本是想许愿出家伺候佛祖的,想想又舍不得,临时改为重塑金身。 佛洞乃是高僧辟支和尚涅盘之所,其涅盘之时曾于洞中留揭“立地成佛,上天为仙”,因此秀娘把这里当成了与神仙对话的地方,每日必到,虔诚地向神仙许愿。 公子每日里没日没夜的苦读,自己不能为他分担些什么,至少能为他祈祷些什么! “一篇文章六百字,就好比六百精兵,若欲将这六百精兵直捣黄龙,则每一字都要用得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方可。 你看看你的文章,六百二十字里,竟是三十五字虚言,其中用曲不贴切处占了五处,此乃调度失宜,空自折损已身。 需知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如此方可自保而全胜也。 为师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一手文章写出来,那是字字如铁,一字不易的……从来!” 方唐镜虽然渐渐领悟了八股攻守之道,但毕竟还不能完全代入这样的破题思维,因此被批得满头包在所难免,苦笑着放下卷子再开新章。 李秉骂虽骂,心里却是越来越满意,第一天的时候这个小弟子的文章水份颇多,足占了三成,但从第二天开始就惜字如金了,到了今天已是近乎百炼成钢,杂质水份只占了不足一成,虽不能说字字精辟,却也是进步神速无比。 但是,不能夸,还是要重担加鞭,玉不琢不可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 只有努力,方有回报,读书一事便是如此,唯有厚积方能喷薄而发。老夫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让老夫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真有自己刚才吹嘘的字字如铁么? 年纪大了记不清,似乎不止如此? 太谦虚了,应该是字字如玉的,当然,要给学生做个榜样嘛! 眼见公子灰头土脸地从院子里走出来,秀娘连忙迎上去帮着公子捏肩捶背。 捏着捏着,秀娘忍不住把头埋在方唐镜后背,泪水无声而下。 公子又瘦了,昨天捏着还有点肉,现在捏着就都剩下骨头了…… 日子就这么痛着痛着,呕吐了,习惯了,麻木了…… 大考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338章 考场百态 凌晨子时(一点)左右,满街灯火,人声鼎沸。 贡院附近方向的道路上全部被轿子,马车,驴车堵塞。 浩浩荡荡的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大场面。 人人都是提着考篮,大着嗓门说话,熙熙攘攘寻着着本府入场通道。 “怕不有一万多人!”方唐镜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了,光考生就有近万,送考的至少是两倍,起码三万人。”徐鹏举睡眼惺忪,打了一个哈欠道。从来没起过这么早,连启明星都还没升起来。 前日方唐镜才进城住到他那里,为了兄弟今天举子试他才起这么大早亲自送人。 四下里是呼朋唤友的声音,有人举着灯笼牌子高喊:“苏州府的弟子到这边来集合。” 那边也有人高喊道:“扬州府的来‘扬’字灯笼这边。到我看得见的地方。” 远处有人道:“常州府的弟子有没有,来学宫东门这里汇合。” 于是人群呼啦啦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潮水一般。 潮水过后,地上总会多出不少被踩掉的鞋子。 数十个膀大腰圆的兵士穿着儒生装束,护着徐鹏举和方唐镜挤在汹涌的人群,直直前行。 乡试分为三场,每场考三天两夜,加起来就是九天六夜,绝不仅仅是一个考试这般简单。 这头场尤其重要。 这是一场学问,脑力、身体、综合素质的全面角逐。对于考生们来说,这种看不见的拼杀从进门前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整个南直隶参加乡试的考生多达万余人,按惯例大多是卯时一刻开考,只有早点入闱才能早做准备,所以,很多考生都是昨日连夜就赶过来排队了,争取排在前面早些进入考场。 徐府自然是早早就派了恶奴在这里打点的,行了百十步,打头的便被衙役拦住,怒喝道: “你们是那个府的生员,怎的不按规矩,没看到是按一府一府的排列入场吗?” “瞎了你嬢的狗眼,没看到这是我们小公爷亲自礼送的贵客,凭你也敢挡路!”亲兵牛眼一瞪,骄横无比。 这时已经有小公爷安排的关系闻声赶了过来,附在那衙役耳边说了几句,那衙役浑身发抖,简直要散架了一般。 特权阶级实在要不得,享受着特权的方唐镜上前道:“学生是松江府生员,不知本府考生何时排队进场,冒昧了。” 那衙役听到是四大恶少之首的徐鹏举,早已满头冷汗,徐小公爷如此跋扈的大人物亲自护送的朋友,哪里是自己可以得罪的,忙道:“公子不必等候,请随小的进去。” “有劳了。稍等。”方唐镜随手打赏一张二两秀娘为他备下的银票,转身和徐鹏举道别。 “这狗才倒也知趣,罢了,贤弟安心考试。哥哥等你独占鳌头,咱们秦淮河大宴三日三夜。”徐鹏举哈哈大笑,亲手将装着食物衣被等物的包袱交到方唐镜手上。 衙役暗暗啧舌,这小公子何许人,小公爷竟如此殷情,自己可不能怠慢了。 衙役点头哈腰地帮方唐镜提着包袱,一边带着方唐镜向里面走,一边殷勤道: “公子是贵人,一会小的知会搜子那边的弟兄,让他们下手知些轻重。” 听说过考场那些有辱斯文的事情,能免当然最好,方唐镜又递了一张二两银票过去,笑道:“如此多谢大哥了。” 衙役笑得一嘴黄牙灿烂无比。 当下衙役引着方唐镜来到考场旁一角,但见早有一群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方唐镜恍然,这些想必都是有门路,可以第一批进场的,可见等级无处不在。 眼见衙役要带他挤在最前面,方唐镜微微一顿,对衙役说道:“这位大哥,学生就排在最末好了,反正也是第一批入场。” 做人还是不要太高调的好。 那衙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见方唐镜发话,连忙带了他到队末这才告辞。 别的士子都打着灯笼,唯有方唐镜两手空空,别人倒也看不出他是谁来。 倒是方唐镜认出了这些人,竟有不少是面熟的,就是那天在文会上的名士。 当然,在方唐镜之后,陆续又有人加入这个队伍,不过人家就没有方唐镜这般自觉地排队了,看到了熟人就十分热络地站在一起。 这些人十分自觉地无视了方唐镜,自顾自寒暄着。 “周兄,你怎么才来!” “昨夜温书太晚,我还算早的,子纯兄怎的还不见呢?” “怕是在哪个小娘子闺阁里睡过头了!” “子纯兄名士风流,这次是稳过的,迟些也是不妨,那象你我一般如履薄冰……” “说曹操曹操到,子纯兄到了。” 凌晨寅时(三时)左右,听得贡院里明远楼上一通鼓响,前头贡院大门打开,各批士子按排好的次序,依次进场,衙役搜子便开始检查考生入场了。 方唐镜他们这些“优等生”自然是走专用的贵宾通道,不过其他考生也只是看看,毫无怨言。 想想也就明白了,自己这边全是所谓的“名士”,早已是名声在外,相当于各府的“学霸”处加“种子选手”,集中起来安排,也算是一种学而优则仕的优先对待,属于官府的惯例,普通学生尽管羡慕,却是完全没脾气。 守门的搜子对于这些鼻孔朝天的贵宾士子们,当然不敢做得太出格,上上下下摸摸掏掏,做足了样子,不过也最多让除下外衣,并没有太辣眼的举动。 不过普通通道那边就是另一番情形鬼哭狼嚎。 “简直有辱斯文,你往那里摸!” “唷喝,给你脸了是,把衣裤除了,本大爷怀疑你这小白脸夹带小抄。” “岂有此理,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会做谷道夹物之举…唉呀,你等怎可用强…” “嬢的,这家伙此地无银三百两,叉到一边,重点搜他的腚。下一个” 乡试乃是所有大小考里最残酷的一关,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一关,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凡有一点错处就可能酿成大乱,所以考前的搜查也是大小考里最严格的。 一般府试院试,解衣脱鞋已是相当严格,但这些在乡试里都只能算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 此时不但连发髻要打散开来,披头散发地接受检查,还要张大了嘴巴检查口里,衣衫看起来不对路的还要生生拆开。 便是考篮里的文房四宝和食物都要认真点看,大块些的食物还会用刀子切开,相当严格。 这时一名考生见搜子搜到自己,面色虽如常,额头冷汗却是密密麻麻布满额头,止都止不住。 搜子顿时冷笑,当下用心搜了起来,将这考生里外搜了个底掉,连谷道都没放过,却并没有寻出什么异状。 搜子一时也无可奈何,突见这考生颈部出汗竟是黑色,当下揪住那人衣领骂道:“除了外衣。” 那考生脸如死灰地除下外衣,但见那搜子将领子撕开,然后将一片薄如蝉翼,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的丝布扯了出来骂道: “你这夯货倒有两分小聪明,可惜终究做贼心虚,跟我去见监考官大人。” 身后的考生有偷笑者,也有为此人惋惜者,若此子心理素质再好一点点,便混过关了。 凡此种种,各个通道都在上演着一出出悲喜剧。 另一条通道上,两名衙役按住一名士子,在扒此人的裤子,而那考生拼命提着裤子喊道:“不可啊,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尔等如此辱及斯文,与猪狗何异乎!” 衙役骂道:“你当老子是在请客吃饭么,越啰嗦越有鬼!直接带走。” 此时一名大胡子考生趁着官差搜检物事的时候,突然张开双臂,搂着龙门柱子就是一通狂吻,这还不算,这厮又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又将猝不及防的搜子和衙役一顿亲吻,顿时惊呆了所有人。 胡子拉茬的考生吻完之后,潇洒地掏出雪白的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跨进门里,自得一笑道: “此乃稳(吻)过龙门是也!” 我顶,还有这般騒掉牙的操作? 于是,大家都对这考生吻龙门柱的行为释然了,不过你吻衙役又是为那般? “吻都吻了,岂能不带点彩头!”考生再度解惑。 呕,顿时那些被他吻过的衙役们纷纷吐了。 又有一名考生,明明轮到他搜检,偏就驻足不前,礼让后面的考生上前,一连礼让了十一名考生,这才施施然上前接受搜检。 搜子早就将这货的怪诞行为看在眼里,自然是当成重点搜查对象了,一尽手段用出,却是毛线都没找出一根,诧异地激将道: “刚才为何驻足不前,难道是自己作弊,怕了?” 考生鄙视地斜了这些不学无术的衙役一眼道: “先前本生员排在第六十六位,六者,落也,那是定然要谦让与别人的。本生员连让十一位,直至七十七位才跨进大门,七上八下,七十七便是连捷之意也!” 我擦! 排在他身后七十八位的生员顿时纠结无比,自己这位置有七有八,要不要让呢…… 第339章 绝命考题 进入到贡院,便是连方唐镜这等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由为之惊叹,大,难以想象的大。 大建筑,大手笔,大格局,大朝观,大明最具代表的大科举建筑。 南京贡院又称为江南贡院,紧挨着秦淮河和夫子庙,初建于成祖时期,完工于景泰四年。 完工后的贡院占地达七万平米,号舍两万余间,这还不包括司考官办公住处在内。 贡院里最高的建筑当然就是考官们监考的“明远楼”,楼凡三层,作四方形,四面皆窗。既可号令指挥全场,也是监临监视考场之处。 “明远楼”南侧则是朝廷官员们办公之所,其中各房考官阅卷处为“衡鉴堂”,主副考官定卷处为“至公堂”。 号舍则在明远楼的东部和西部,为士子考试食宿之所。 号舍区与阅卷区之间横亘着一条宽约十余米的清水池,池水将贡院两个区域拦腰分为两段。其上有一座桥相通,桥名“飞虹”,考生不得上桥,违者以舞弊处理,乃是为防止营私作弊的特别建筑。 方唐镜他们这些第一批进入贡院的士子,很快就领到了各自的号牌,由衙役领着进入各自号棚。 一边走一边观看四下建筑。 从里面可以看到贡院为防止串联作弊,也是下了很多心思的。 光外围就建有两道高墙,两墙之间留有五米左右间距形成一道环绕贡院的通道,此时已是有一队队官兵在巡逻,苍蝇也难飞越传递消息,这就是俗称的“棘闱”。 当然,在外面也留有一圈空地,乃是后来着名的“贡院街”。 不多时,来到自己的号舍,乙丑号。 号舍也叫考房,每间号舍大概宽一米五,长两米左右,左右两壁砖墙在离地两尺左右的地方,砌出上下两道砖托,放置有两层木板。 两块木板乃是多功能用途的,上面的自然可做为答卷的桌子,下面便可以当作凳子,而且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可以将两块板拼在一起当床板用,实是妙用无穷。 号舍里还放着一盆炭和两根蜡烛。考试期间吃饭问题得自行解决,炭火用灰埋着,扒开便可添炭升火做饭。 监考官等只管监察考生作弊与否,至于考生在号房里吃饭与否等等动作,监考官一概不闻不问。 此后的三天两夜,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这小小隔间里渡过…… 还好,并没有被安排在“臭号”。 “臭号”也就是茅厕,方唐镜知道李士实绝对不会放过自己,最怕的就是这厮把自己安排在“臭号”附近。 当然,方唐镜为此也早有准备,预备了“樟脑薄荷老姜茉莉花月季花”,这些香气凛冽绵长的香料,封在口罩里抵御熏天的臭气的。 这里距离“臭号”蛮远,算是普通号舍。 但越是如此平常,方唐镜越是不敢大意,天知道李士实打的什么主意。 想到此处,方唐镜不由蹙起眉头,看向明远楼。 此时的明远楼上,人影憧憧,不但主副考官,监考官,各房同考官,提调官,还有负责收卷、弥封、誊录、对读、巡视、监门、搜检私货怀挟的官员通通在场。 “此次为国抡才,从本官到诸位,都当做到大公无私,上能体圣心,下不负黎民,为朝廷选拔有用之贤才。”主考官李士实照例一通训话,话风一转道: “然本次秋闱,流言实多,故而本官才不得不再次强调,若有人私通考生,营私舞弊,坏了本次本届科举之名,诸位,那么对不起,本官誓追查到底,不论何人,何职,是何背景,纵然是闹到御前,本官也绝不放过……!” 李士实本就强势,则时一番义正词严的话,顿时更是镇住场子。 “好了,总之就拜托诸位,散了,各司其职!” 本来还有一个副主考训话环节的,李士实不由分说摆手散会,余人便应了一声诺,丢下面色铁青的副主考各行其事。 “廉之兄,器远兄,咱们该出题了。”李士实笑容满满地招呼副主考和监考官。 副主考乃翰林院侍讲于明学,字廉之。 监考官则是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邱厚德,字器远。 科考出题可事前出好题,印在卷子上;也可以临到考前再出,公布到考场。 主要是看主考官选择那一种,一般为了避嫌,大多选择后一种。 出题,乃是重中之重,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杂念扔掉。 按惯例,乡试头场一般是三道四书题,两道五经题,外加两篇五言八律诗。 总共七篇文章,最重要的就是前面的第一道四书题。 一个天下皆知的科举潜规则就是,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的说法。 重八股,就是指三场考试里,虽说也要考策问,表判,诗赋,大明律,但最最重要的还是八股文章。 若是八股文章不过关,纵然你诗如李杜,词比三苏,一样刷下来没得商量。 重首场,指大小考无论考多少场,最重要的都是第一场。只要第一场考过了,后面几场只要不出现写了皇帝忌讳这样明显的纰漏,便可等着发红包了。 若是第一场玩不转,后面就算是玩出花来,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白费功夫。 重首题,就是指第一场第一题乃是至关重要。这个很好理解,考生太多,阅卷之人太少,数千的考生分摊到十位阅卷官手里,平均每人要看数百份卷子,时间又太紧,哪可能偏偏看得认真仔细。 若是你第一篇文章可观,那么才会看下去,否则,就是直接作废的材料。 监考官拿出四书五经,两位正副主考开始出题。 先抽出来的是《论语》,李士实摆摆手道:“《论语》题目出滥了,换一本,《中庸》。” 李大宗师这话没问题,这些年出得最多的就是《论语》里的题目,多到考官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截题才好了。 《中庸》当然也是出题出滥了的,但好歹没这么滥,还是可以做一番文章的。 监考官邱御史就十分赞成,道:“此次秋闱流言汹汹,甚至有卖题的流言,是该好好挫一挫这些人的气焰。” 翰林侍讲于明学刚从京里来,不熟悉南京情况,听监考官如此说,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 为示随机,李士实把书倒过来,随手翻了两页,乃是中庸第三十一章“唯天下至圣论”。 李士实看了看,突然眼前一亮,提笔写下第一道题目: 配天! 短短两个字,却让见惯大场面的于明学和邱厚德两人,如同被人捅了一刀在腚部要害一般,差点一跳三尺高! 什么? 这个…… 黑,够黑,真够黑,真他嬢黑,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双目圆瞪,眼珠子几乎要蹦出眼眶,我擦啊! 懵弊得紧,缓缓先…… 两人张口结舌地看着李士实…… 太你嬢的……黑! 这货真真狗胆包天啊,竟敢出这样的题,换了自己,再借三个胆子也不敢啊! 这是把整个江南的读书人往死里得罪的节奏啊! 按规矩,这类截搭题,主考官出上一句,副主考官是可以出下一句的。 可绝就绝在,这两个字没有下一句,李士实取的就是这一章最末的两个字。 当然,就算后面还有,于明学也不敢接啊! 太黑了,他于明学心脏没这么大条! 这李士实的心肝得有多黑? 连副主考和监考官的脸色都黑得如同锅底,那考生呢? 第340章 注定不妙 配天。 这两字出自《中庸》第三十一章,原文为“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凡有气血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这两个字的考题有多黑? 你若按照字面去理解,便会发觉这完全是茫无头绪,什么“配”什么“天”? “天”可是理解为天道自然,天子,民心,至圣先师…… 那怎么配? 皇天配后土?三牲祭天?德配天地?圣德如天?天子圣德,民心即天心…… 所以要弄清楚这两个字的意思,就非要清楚这两字的出处不可。 当然,这难不住大部份的考生,毕竟玩四书五经没有十年寒窗也有十二三年了? 即便搞不清楚是哪章哪段,但起码出处还是能弄清楚的。 但黑就黑在这里,这两个字乃是全章的收束语,虽只区区两个字,却是概括整章百余字,要理解这两个字,非要整章通背得下不可。 看似是小题,实则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题。 破题也要按大题,即按照整章的意义去破题。 这就强人所难了,很多人背不完全的! 单单这一点,就能刷下至少三成记性不够好的士子。 你以为这就完了?更黑的还在后头! 要破这两个字,还需要完全熟记“朱子集注”里关于整个《中庸》第三十一章的所有注解。 我顶你个肺,这量就大了去了,十之四五的考生铁定是记不全的。 这还仅仅是破题,后面的承题起讲这些呢? 每一个关节都是一道撕心裂肺的考验啊! 这其实是拿一篇两百字的文章做题目,然后直接省略掉前面的一百九十八个字,只保留后面两个字,你做一篇文章给我看看?! 最不易察觉的还有一道暗黑在其中,不要忘记了,这可是首题耶! 只要是考生,就得把大部份精力放在首题上。 可题目难到了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能通顺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是不易。 所以当考生玩了命的将题目作完,他便会发现,为了这个破题,他绞尽脑汁花去了无数宝贵的时光和精力,后面的题目已经没有办法做到最好了,怎么办? 纵然才高八斗也只能凉拌了! 科举重首题,却绝不代表了后面的不重要,在首题难分高下的情况下,后面的题目就有着定鼎乾坤的作用了。 更何况,如此高难的题目,很可能集体在首题上翻车,瞬间就把第二题和后面题目的重要性就突显了出来。 是不是又要重新振作精神,哪怕是透支也要把第二题及后面的题目做好啊! 所以是不是两难了? 这绝对是一道断子绝孙的绝命题! “这样,真的好么?”邱厚德邱御史向以敢言闻名,此时竟吞了一口唾沫,弱弱地问道。 你李大宗师三年一届任满,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一家老小日后还要在南京地面混生活的啊,你这样,会累死人的啊! 于明学原本对李士实还有些不满,此时也是大大的服气,文人嘛,就是要在文章上见高低的,瞧瞧人家,玩文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牛刀杀鸡子,硬是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妥妥的强人啊! 只是这一趟怕是会被江南的士子道路以目,名声大大的不妙,人家做考官乃是广收门生,偏生自己遇到这般强势的主考官,有心结个善缘也是无从下手啊! 李士实叹道: “我倒不是故意为难这些士子,实是这两年来江南学风日渐浮躁,很多士子不用心读书,整日只知交游饮宴,求名是一把好手,却不知钻研经义,整日里诗词应酬。 朝廷取士,实为求贤,非为这些沽名钓誉之人所设。所以我出此题乃是要让读书人知道,求实务本,知道专研经义才是根本啊!” “呃……此言大善!”两人违心赞道。 “来来来,咱们接着出第二题……”李大宗师挼着下巴的小短须,语出真诚地说道:“本官之前作主选了第一道题,这第二题就由于待讲出好了,本官绝无二话。” 这……,也好,自己正好出一道中规中矩的题目,也好挽回一些风评,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不然人人道吾亦是如李士实一般的酷吏就不好了。于明学一直悬着的心陡然又放回了肚里。 两人被李士虚虚实实的手段弄得晕头转向,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接下来于明学想了想,还是选了《论语》,这应该是所有学子最熟悉的了。 李士实依足了规矩,随手翻开一页停住,是“述而篇”。 李士实又叹道:“近来这些士子不但耽于游乐,更有些学子不思厚积薄发,反天天烧香拜佛,求神问道,实是不问苍天问鬼神,长此以往,朝廷风气败坏,焉能扬清激浊,何时能有众正盈朝之日乎?!” 当今皇上崇道,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李士实此语,说的虽是士子,何尝又不是暗指皇帝? 于明学深以为然,他们这些清流官,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如何规劝皇帝亲贤臣而远小人,对于那些不务正业的风气自然十分反感,生恐后辈朝堂被这些奸佞小人占据。 于是于学明想也不想地就指着《论语》上面的一段话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就这句!” 李士实抚掌大笑道:“廉之兄大才,实是高瞻远瞩,妙不可言也……” …… 辰时末,考生全部入场完毕。 巳时(九点),三通鼓声响起,全场一遍肃静,乡试大考开始。 贡院大门内外分别上锁,非到考试结束不得开门,亦不得有人进出,哪怕是贡院发生水火之灾也不得开门。 又数声云板响起,便有兵丁抬着考题板分数路在号舍外走动,让考生将考题誊写到稿纸上,慢慢揣摩。 然而仅过了数刻,整个考场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然后就是嗡嗡声,哀叹声,甚至是骂嬢声不绝于耳,数十路兵士迅速来回巡视,威摄考生,这才将这股暗流压了下去。 当然,方唐镜也跟其他考生一样,将考题誊写到稿纸上。 配天? 方唐镜见了这一题,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自己最挂念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压抑住跳到嗓子眼的心跳,再看后面的几道题目。 我顶你个肺啊…… 居然与自己记忆里的题目,完全是……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没有发生! 一字不差啊! 历史惯性之强大,非一般人力能撼动也! 这些题目方唐镜每一道都做了无数遍,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先前自学的时候做过,李秉特训的时候做过,不客气地说,这七八千士子里面,想要找出一个全面超过他的人,没有! 自开科举以来,几乎每一次都有个别幸运的考生能押中一两题,这类走了狗屎运的考生从来不缺。 但这一届乡试,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能押中首题的绝对一个没有。 所以方唐镜可谓是一枝独秀,天下我有也! 不信,你听那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嗡嗡声已变成了悲凉的长吁短叹声音! 李士实你姥姥的,你很有本事么?在咱们这些穷学生面前显摆有个毛线的用处啊! 有本事你李士实拿太祖高皇帝的庙号拆到最后两个字做一篇文章来看看,臭不要脸的! 当然,考生越是痛恨,咱们的李士实李大宗师越是得意。 此时李大宗师正站坐在明伦堂的窗边,双手压在窗台上,心情愉快地俯瞰着下面愁眉苦脸的众学子们。 遥想当年,自己也曾寒窗苦读,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都晚,熬到欲仙欲死,幸而有贵人提携,早早就翻了身。 而今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了掌握士子命运的一方大员,不好好用一用手中的权力,岂不是白读了圣贤书? 这题一出,一下子就显出了他在经学上的深厚造诣,想来今年应天府交白卷的,怕是不在少数。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掌控住了科举的绝对权力,方唐镜那小贼是一定要万劫不复的。 这小贼实在不够聪明,若他此次蛰伏不出,等到了三年之后再来应乡试,到那时自己已经调任别处,就是想弄死这厮也是有心无力。 现在小贼自负过甚,竟敢自投罗网,很好,一次性玩残玩死了他,永绝后患! 只要李士实还是主考官,方唐镜就算有韩愈柳宗元这样的文章手段,也并没有什么鸟用,主考官能有一千种方法将他刷落下去。 所谓文章憎命达,各法入各家,各花入各眼,掌握了最终科举解释权的主考官,他的评判标准才是唯一真理。 你方唐镜就算能写得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好文章,入不了考官的眼,也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心满意足地下了明远楼,李大宗师踱着方步向至公堂走去,早等候在楼下的亲随忙跟了上去。 明远楼与至公堂之间的通道两侧刻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天开文运”,“连中三元”,“指日高升”,“鹏程万里”,“状元及第”八幅大字。 当李大宗师行至“为国求贤”下面的时候,亲随已行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大宗师面上的笑意更盛,大事定矣! 小贼纵然狡猾如狐,千变万化,又怎能逃脱功名之枷锁? 呵呵,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341章 士子搞事 秋闱第三日,时已近正午,南京礼部大堂气氛凝重。 王恕坐在最下首,心情很不好,脸色更加不好。 坐在主座的南京礼部尚书,正二品大员,周宏时脸色同样十分不好。 坐在周宏时右侧的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白史鉴,同样是正二品大员,脸色也十分不好。 脸色最不好的当数客座的南京镇守太监黄华。 这四个人里,看似官最小的就是从二品的王恕,不过巡抚乃是堂堂正正代天子巡视地方,身负王命旗,王命旗牌这个东西的功能相当于戏本里的尚方宝剑,有着专镇一方的特殊权力,可节制地方军政及便宜调兵之权,权利最大的当然是他。 可正因如此,此刻面临的压力也最大。 四位大佬此时聚集在礼部衙门,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原因很大,大到让人心惊! “七十余名生员不去赴考,反联名状告科场舞弊,且是同时告到礼部大堂,都察院大堂,镇守太监大堂三处,王巡抚,如此弊案,你总该拿出个办法来,否则一旦这些士子得不到回应,闹将起来,那就不仅仅是朝廷脸面的问题,搞不好会引发上万士子闹事,这如何收场?” 说话的是镇守太监黄华,作为镇守太监,发生了这种事情,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诿甩锅,反正他已经把话说开了,自己的责任也尽到了,剩下的你们看着办! 这事本就透着蹊跷,按理说即使有科场弊案,这事也应该告到巡抚衙门,可偏偏这些生员就多家衙门一起去上告,就是不到应该主事的衙门去告,明显是不把事情闹大不罢休,这些老油条又怎会看不出这点? 所以把王恕请来,明显就是要他背锅的。 王恕当然也是看了出来,可看出来又如何,这锅还真就非他背才行,别人背不动。 别看现在只有区区数十人告状,与七千多考生比起来不值一提,可这七千多考生逗留在南京的亲人好友仆役等等陪考的不下两万,哪个不是望友成龙的,一旦得知有舞弊内情,不难想象会掀起怎样一场风暴。 所以不论如何,都需要快刀斩乱麻,尽快将此事压下。 当然,王恕也是早有预案,早早就调了三营兵丁驻扎附近,就是为了预防大考期间出现什么不测,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真有人搞事。 实际上还是考前流言的延续,且主要就是针对方唐镜等数人卖题的事情。 这种事情,本来到了大考期间就会消停下来,毕竟所谓的卖题,到了考试的时候自然就会真相大白,只要流言中的题目与真正的考题不符,自然就成了无稽之谈。 可这次收上来的七十余张状纸,全都摆出了事实,有完整的题目,且言之凿凿全都指向方唐镜。 这是一个阴谋! 王恕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专门针对方唐镜的陷阱,因为这些时日方唐镜一直在随老友特训,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做出这样的事。 最重要的是,通过前些天的接触,他相信方唐镜的才华和为人,根本不需要做这样的事。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方唐镜是缺钱的人么? “这方唐镜何许人?倒也是个人才,他卖题的时候显然是充分考虑到这些士子的手头宽裕程度,有五十两一份的,有一百两一份的,更多的还是七八十两一份的,总之并不算很贵,抓住了考生们的底线,咬一咬牙能出得起的价格。”锅甩了出去,镇守太监黄华心情大好,顺手翻开那叠厚厚的状纸,啧啧出声。 “七十多人,算起来有五千多两,算是很大一笔横财了,多少人都会动心的价格。” 周宏时早已过了忧国忧民的年纪,怀着同样的心情,南直隶大考,当然关乎他这个礼部尚书的一份,可谁让总提调官是王恕呢,这货要强了一辈子,天塌下来就由他顶上好了,关老夫什么事,混吃等死得过且过不香么?反正南京适合养老嘛。 作为南京都察院的大佬,白史鉴看事情自然看得更远,冷静道: “大宗伯看得透彻,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谁知道卖出了多少份,说不定数百上千份呢,这钱可就海了去了。不论他背后的靠山是谁,非一查到底不可!决不姑息。” 他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数千士子取中的注定只有五十人,如此可怕的优胜劣汰法则之下,换了是自己,也会花上数十两银子买一份心安? 就按十人里有一人的比例算好了,七百人,每人七十两…… 这一算,顿时就把三人惊了一下,岂不是说这次的脏银会达到惊人的五万两上下? 三人眼里顿时隐隐放光。 王恕没有出声,若是不了解方唐镜的为人,这话他会信,但他可是专门收集过方唐镜情报的,知道老友这个弟子,动辄以十万为单位的砸人,赚钱不要太吓人。 他会有这么蠢?赚风险如此巨大的昧心钱?别开玩笑了。 沉思片刻,王恕道:“此事不宜声张,国家抡才大典为要,且先将这七十人安置到我巡抚营中,我加派军士巡城安抚民心,也请锦衣卫也加派人手惮压流言,密切注意贡院,待正午头场考过之后,有考生出场,咱们问出题目之后再作计较如何?” 按规矩,贡院落锁之后内外隔绝,连他们也不知道考题是什么,更不能问,所以必须等到头场考生出门之后才可以审理此案,这也是正理,谁也挑不出刺来。 所以先将这些告状的考生安排到巡抚标营,从程序上来说,也无不可。 且将这些士子安置到军营之中,谅这些人也闹不出什么事端来。 这是一个相对稳妥的处置办法,反正现在贡院已落锁,也不怕一干涉案人犯跑了。 “这些人可是有亲朋好友看着的,万一这些人四下宣扬……”白史鉴蹙眉。 王恕冷冷一笑道:“那就将这些人所带的仆役,亲朋好友一并请了到军营中去,老夫的巡抚标营足够大,住上数百人没问题。” “这怕是不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慎重,以宣抚为要……”周宏时说了两句自己的立场,真要出了什么事,也算是撇清了关系。 “这些人本就心机不纯,若真是要揭发舞弊,为何不考前告状,偏偏大考开始后才四处散布喊冤,分明是别有用心,若是真由得这些人闹将起来,必然会引发民意沸腾,乱了此次朝廷大考,这才是罪莫大焉!”王恕打定主意后,九头牛都是拉不回的。 三人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次碰头,表面上看是为了士子告状,实则就是为了甩锅。 现在,该说的都说了,该甩的锅也甩了,随你怎么折腾,没事就皆大欢喜,人人有一份功劳,出了事的话自己也劝过了,奈何老顽固不听,咱们也是无奈。 周宏时端起茶杯作送客状,等会还要去小园听曲,为国操劳了一辈子,不能委屈了自己。 三人起身告辞。 便在这时,值班小吏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大街上数百学子游行,打着横幅,上书‘科场舞弊,还我乾坤’朝着这边气势汹汹地来了!” “当啷!”周宏时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畜生啊,渣滓啊!”周宏时捂着心口怒骂,险些就要站立不稳,你嬢的懂不懂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应该找巡抚衙门好不好,尽逮着老夫来是几个意思! “王老弟,你看这事,可不能见死不救……”周宏时顾不得年老体弱,三步并着两步蹿到前脚已经迈出门槛的王恕,死死抓住王恕袖子,也只有王恕才能处理此事了。 另外两人大惊,加快了脚步便要逃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晚了! 两人只来到大门前就迫不及待地退了回来! 尼玛,愤怒的学子已经距离大门不到三十米,这个时候出门,岂不是嫌命长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恕! 第342章 考场奇葩 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要从乡试开考当日说起。 三天两夜要答完七道题目,对于方唐镜来说,这也就是他平日半天的刷题量,而且每一道题都在心里酝酿过无数遍,不要太简单。 考场更有一条有利处,不管方唐镜怎么安排时间怎么答,只要他不作弊,便可任他折腾。 心情愉快外加心态放松,方唐镜顿时觉得有些饿了,凌晨到现在,米粒不沾,滴水未进,以往这个时候,秀娘早就端着热腾腾的早餐,温柔地伺候着方唐镜吃早餐了。 所以方唐镜抄完试题后,便将东西收拾干净,从考蓝里拿出一块布铺在桌上,然后就取出食物开始加热。 秀娘准备的食物十分充足,且都是色香味俱佳的成品,炭火稍加烤制已香味弥漫,令得四周的号房里不住传来吸气的声音。 蜜汁鸡翅先用酱汁腌制过,又撒有适当的孜然,在炭火下烤出了赤金的光泽,一滴滴油脂滴在炭火上,嗤嗤声中,袅袅青烟升起,将香气逼得四处飘逸,当真是可以把人的馋虫从肚子里勾了出来。 方唐镜咬一口蜜汁鸡翅,喝一口淡淡甜酒味的果汁,果汁不耐久留,所以要先喝,不然第二天会变味。 四周的考生,连同巡逻的兵丁都是大大的吞咽数口唾沫,我去啊,这是来郊游还是来考试的? 不管怎么说,这亮丽的风景线硬生生将笼罩贡院的惨淡愁云冲淡了数分。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没有辣椒粉,不然烤鸡翅还要更爽口,简直就是一场不得不为自己点赞的烧烤好不好。 吃饱喝足,竟有些微熏,方唐镜将桌子收拾干净,两块木板搭成休息的状态,睡个午休先。 虽说号舍十分憋窄,也只能勉强伸直腿休息,不过倦意上来了,方唐镜绝不挑剔,两眼一眯,很快就进入到梦中向周公讨教学问去了。 这些天实在太累太困了,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弦的弓,绷得紧紧的。就没能睡过一个完整的好觉,此时一放松下来,顿时鼾声大作,如奏仙乐,好不惬意。 方唐镜四周号房的士子们心态顿时有些崩了,这是什么极品,先是一顿胡吃海喝,然后就是黄粱美梦,他真是来考试的么? 怎么感觉人家是来渡假一般呢,这人比人当真气死人啊! 无言地摇头叹气一番后,考生们继续咬着笔头苦思冥想,该死的李士实,吾等梓梓学子与汝有不共戴天之仇乎,竟出此断子绝孙之题! 洞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也不知什么时候,方唐镜是被一声如中年妇人被人当街非礼时的悲愤嘶吼惊醒的。 就在方唐镜隔壁数间的号房里,突然稀里哗啦一阵响,像是有人将纸墨笔墨坛坛罐罐砸在地上,还未等方唐镜清醒过来,便听那人悲愤地痛骂道: “姓李的,汝非人子乎?尔当初亦是饱受寒窗之苦,辛苦受考官刁钻为难,今日汝为冯妇,竟不体恤学子艰辛,反变本加厉,出此猪狗不如之题,与兽禽何异哉,老子……罢考,罢考了……” 这竟是……被逼疯了。 这考生破口大骂,四处的号房里顿时传出了隐隐的叫好声,同情声,叹息声……许多已经快要发疯的士子,莫不心有同感,戚戚然也! 毫无悬念,巡逻的兵士已是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辣手无情将那考生死狗般拖了出去。 然而那考生兀自挣扎顽抗道:“李士实,杀了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我,汝贱人所出,彼之娘之也乎哉!” 兵士狠狠给了那考生一个嘴巴,又将一只臭袜子塞进了那厮的嘴里,这才清静。 但这时,一股凄凉的气氛已四下里蔓延,便有巡考官大喝:“诸生肃静,不得喧哗!违者按作弊论” 明远楼里。 李士实正在拿着书,在悠闲地看着,几名考官亦在旁闲坐饮茶。 听到喧哗之声,李士实皱眉停下书,侧耳倾听,恰听到破口大骂声,顿时老脸一黑。 “真乃狂徒,李公,似这般的生员,当杀一儆……”邱御史脸皮抽了抽,都怪你出的题,不过作为监考官,他还是下意识的便要严惩,以防此等事态扩大。 李士实此时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的不虞之色,淡淡说道: “将心比心,该生说到当年,老夫倒是感同身受,作为生员参考时,谁人不曾对考官有过诽言?如今我做了考官,始知为考官之难,既要对得起圣上,对得起朝廷,又想不挨考生骂,哪有如此好事,生员们不能体谅,老夫便是挨骂,也不算什么。” 言外之意,本官一心为公,挨了骂,不也显出自己公正无私,且水平超高么? 这时,有巡视的监考官进来请命道:“李大人,是否要将该生功名革除……” 李士实摆摆手道:“不必如此,事情还没有这般严重,此子学问不精,取消他此次乡试资格,磨一磨性子即可,想必经过这次教训,三年后此子卷土重来,定能榜上有名也。” 众考官啧啧称赞:“李公真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之宽宏,非常人能及也。” 李士实矜持地说道:“想来今年应天府经过此轮大浪淘沙,能挑出几个真正的人才!” 那边的方唐镜睡眼惺忪地醒来,一看,竟已是到了傍晚时分,不慌不忙上了一趟茅厕,舀了些水抹了一把脸,这才回到号房里。 眼看已是夕阳下山,自然是不能这个时候写什么文章的,该做些什么好呢? 还能做什么,当然还是吃啊! 于是,方唐镜又开始了烧烤撸串的幸福生活。 一根小铁叉叉着鸡翅和肉丸,嘴里小声地哼哼着:“烤鸡翅膀,我最爱吃!”。 哼哼两句又喝一口果汁,生活有点小惬意。 巡视官路过,斜了一眼考生桌上那干干净净的一字不染的卷子,面皮直抽,在他看来,方唐镜这是自暴自弃完全放弃治疗了,心宽体泰,吃好喝好地混过三天,也没什么不好。 奇葩年年有,这一届特别多,刚拿下一个大骂主考官的,这边又出一个准备交白卷渡假的,偏偏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这叫什么事! 摇摇头,巡视官带着数名一脸垂涎欲滴的兵士快步走了过去,眼不见为净也。 吃完了要做什么? 当然是幸福地一觉到天亮啦,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 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这个人生的小目标,想不到今天在考场里就可以实现一半…… 还别说,很有一种“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感觉耶! 第343章 百鸟朝凤 天黑了,该睡了,又是一个呼噜震天的夜晚。 我……去,这货莫非猪精转世,一整天就听他的呼噜声了,他真是来考试的么? 无数难以入眠的考生听着方唐镜的呼噜声,更加辗转反侧,羡慕啊! 这货绝对已经放弃了,只有彻底抛开功名心的人才能如此洒脱。 反正死猪不怕滚水烫了,若不是乡试规定一定要第三天收卷才能放人出门,怕这货早就第一个勇交白卷了。 尼玛,这科的试题简直难于上青天,要不要也学学这货…… 时间点滴流失,终于又到了第二天清晨,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入睡的无数士子是被一阵阵异常的肉香弄醒的。 顶着大大的熊猫眼,深深地嗅了一口异常浓郁的肉香,嬢的,不用猜,铁定又是乙丑号房那该死的家伙。 切得薄薄的卤牛肉配上脆口的腌黄瓜,一小纸包的花生米,蘸着略带点辣味的山茱萸黄豆酱,方唐镜夹起一筷子细细咀嚼,再喝一口烫烫的稀饭,额头能冒出细细的汗来,绝对是一种人生享受好不好。 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了圣人的教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做到了! 方唐镜觉的自己吃个营养早餐再正常不过了,可其他考生当然是不这么看的。 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此子骄奢淫逸,岂是治学之道,废柴矣! 这傻弊已经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 这憨货已经完全放弃,只会吃了睡睡了吃了。 还别说,这货心态很好,抱着长见识的心态来凑数的,进了场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于是乎人人摇摇头,在吞了无数口唾液的同时,对方唐镜报以深深的同情怜悯心,大家的想法大体是相同的,基本上都给方唐镜判了无药可救,名落孙山,斯文败类等等诸多的负面断语。 吃过早餐,方唐镜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顿时又惹得无数人纷纷在心里给方唐镜打上蠢货、弱猪、智障、脑残废的标签。 “唉,想我一身才华,苦熬十年寒窗,怎么会跟这样一位脑残货同场竞技,即便此次得中解元,日后说出去也是一种人生经历的遗憾啊。” “呜呼哀哉,江南无人矣,吾何其不幸,竟与此人同一考场,羞乎哉!” 邻近考生纷纷作如是想,对方唐镜这种贻笑大方拉低群体弊格的行为,再一次进行了深深的鄙视和批判。 不过,也有个别人想得更深一层:此子既蠢且笨,却勇于抛头露面,恐怕不仅仅是脑残过人,这份勇于面对行夫所指的勇气也是难能可贵,可惜用错了地方,应该去青楼当舞男才有前途。 方唐镜当然不知道这些人想些什么,就算知道也无所谓了,燕雀安然鸿鹄之志? 方唐镜自觉自己面临李大宗师泰山压顶般的死局,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风格,这些蠢货根本什么都不懂,正所谓“天下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现在的情形是李大宗师和方唐镜两人都被困在这监狱一般的贡院之中,谁都出不去,但两人的底牌都已经有人在外面执行,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两位阴谋大家在暗中操作一盘大棋,没搞清楚对方的虚实之前是绝对不可漏了底牌的。 当然,严格地说起来,李大宗师是有方法与外面互通消息的,方唐镜却只能靠自己早先的布局,算起来,李大宗师的赢面要高上许多。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一边,方唐镜本来是应该迟三年再来南京的,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抱定要做一番事业的方唐镜又岂能不只争朝夕,迎难而上…… 吃饱喝足,无所事事实在相当无聊,做点什么好呢? 做文章?这是万万不可的! 擦擦嘴,方唐镜取过一张草稿纸,开始在上面画圈圈 说起画画,这就是方唐镜心中的痛了,上一辈子就想学这技能,可惜整日里朝不保夕,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里闲功夫玩什么高雅艺术。 这一辈子来到大明,曾经在心里发过誓,定要混一个书画双绝的名头……可功名误人啊! 顶着一个名士头衔,仍然要为稻粱谋,也曾向老师李秉略略透露过学画画的口风,结果可想而知,被老顽固喷得体无完肤,汗如雨下。 不得不说,方唐镜虽然懂一点点西方画技,但只是略懂一点点素描而已,画些设计图什么的还行,东方画就连初学者的水平都达不到,可自己是真的想画画啊,尤其是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时候。 有了,画一幅“百鸟朝凤图”如何,光是听名字就十分高大上,反正有的是时间。 时间点滴流失,巡视官带着人一路行来,猛地发现…… 那脑残玩意竟然没有再胡吃海喝? 也没有呼呼大睡? 竟然开始执笔作文了? 而且神情专注,目光如炬,在朝阳下竟然有一层神圣的光辉。 并且此子下笔如有神,笔走龙蛇,作文如作画,一脸自信的样子,很有大儒名士风范,竟让巡视官恍然间想起两句诗来: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我……草,难道我发现了一枚扮猪吃虎的天才? 他昨天表现出来的一切憨蠢笨完全是为了养精蓄锐么? 所有人都看走眼了…这竟是传说中的神童么? 纵观我大明朝,凡十七八岁前中举人的神童,莫不是有大成就之辈,比如解缙,于谦,费宏,后来都曾权倾一时,官至内阁首辅,乃是后世读书人仰望的偶像。 传说这些人当年乡试,都曾有非凡之举,比如红霞漫天,龙蛇起陆,异香扑鼻之类不一而足。 这名考生此次行状之怪异,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也,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 能亲眼看到一代文宗崛起,这是何等幸事! 必要先睹为快! 巡视官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走到方唐镜的号房前。 深吸一口气,怀着虔诚激动的心情看了过去…… 我…… ……吊! 卷子依然是白卷,哦,不对,草稿上有几个字…… “百鸟朝凤图”! 巡视官一口老血差点喷出三尺高,心里面大爆粗口。 什么他嬢见鬼的神童! 实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也! 看你样子也是清白人家,就不体恤家中父母缩衣紧食供你读书,为的就是来考场里作画的么? 而且你这画的是什么玩意? 好好的“百鸟朝凤”这个名字竟是……竟是!被你用一幅“小鸡啄米”羞辱到羞愧而死的地步! 你对得起谁! 正直无私的巡视官早就看不惯方唐镜这货,咬紧牙齿,捏紧拳头,就要替方唐镜父母教训一番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败家玩意! 好在随员早看出长官神情不对,不由大惊,平常这种人渣你怎么教训都可以,可现在这里是贡院考场啊,打了一个人渣,虽说解气,却也连累了自己这身官服还有大伙的身家啊! 众人连忙连拉带拽地将长官拖离现场,这才避免了一幕考场血案! 方唐镜劫后余生亦是满头大汗,自己的绘画水平真有这么差么?不见得? 满脸羞愧的方大秀才于是在小鸡旁又画了一只大点的,所谓百鸟朝凤,那只小的是鸟,大的才是凤啊! 可画着画着,风格还是偏了,怎么看都象是一只母鸡。 我……去,方大秀才又连忙补救,在上方再画一只凤凰。 不知道是心态问题还是水平问题,这只凤凰倒是够气势,可怎么看也不象凤凰,说是老鹰倒有五六分。 算了,再努力也不是唐伯虎那样的料,方大秀才颓然地把题目改成了“老鹰抓小鸡”。 那边的李大宗师也有关注方唐镜,亲自巡视过数遍。 但他从不接触方唐镜,远远绕开,连面都不让他看到。 虽然从旁人口里听到了若干关于方唐镜的行为,李大宗师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不管如此,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得过去了么,天真! 今次不管你玩出什么花样,亦休想逃得生天! 不过,生性缜密的李大宗师还是换位思考了一番,终于给他发现了一点不好的苗头。 不对,这小子装疯卖傻,莫非在学成祖故事乎? 当年成祖还是燕王的时候,被建文帝削藩,且关在府里等死。 成祖为了活命,就曾玩了这一手装疯卖傻。 据说连臭虫土鳖癞蛤蟆都能眼都不眨地,直接抓了塞进嘴里生吞活食。 堂堂王爷做出这般污糟事情来,当然是成功地骗过监视的官员,最后一举翻盘成功。 但现在可不是当年,你方唐镜亦不是雄才大略的燕王! 深吸了一口气,李大宗师又复盘了一番自己的布局,反复推算下来,得出一个结论: 除非是皇帝下诏,否则方唐镜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有理说不清,接受稀里糊涂地被终身禁试,流放三千里的惩罚。 另一条就是坐实罪名,直接人头落地,想求一个斩监侯都不可得…… 绝对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为了让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甚至没有做任何惊动方唐镜的事情,就象没事人一般。 此时,手段已经发动,方唐镜身处此间,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更没有能力改变分毫。 想到这里,李大宗师又恢复了雍容大度。 两人连面都不曾见,影子都见不到一个,似是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然而生死之局却已悄然布下,慢慢铺开,很快就要到了生死立判的时候。 正如蜘蛛编织的大网,悄无声息间已将整个空间笼罩,一旦发动,猎物就再无可能逃脱,越是挣扎越是死得快。 ……光阴如梭,很快来到了第三日上午。 第344章 群情汹汹 也就是说,乡试这三日里,方唐镜只做了一件事——什么都没做! 正卷上一个字都没写,当然是什么都没做。 既然什么都没做,怎会有如此多之人状告他科场舞弊? 这当然就是李大宗师的大手笔! 大考之前,自然是各种流言喧嚣尘上的时候,什么样离奇的流言都可能发生,针对的当然是各府最显眼的那一拔名流。 方唐镜作为松江府第一秀才,在流言里占据一席之地毫不奇怪。 而李大宗师所做的就是将自己夹带的私货掺杂在这些流言之中。 这是阳谋,要知道,流言是不可能禁止得了的,就算方唐镜有所警觉防范也无济于事。 所谓流言,当然就是关于种种科场舞弊的传言和谣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还没有开考,根本无法证实真伪,又拿不到真凭实据,自然只能任由流言满天飞了。 科场舞弊的手段层出不穷,夹带,小抄,押题,请人代考,这些其实都是小儿科,真能称得上高端的,归纳起来也无非以下几种。 第一种,安排考号,买通考场人员,提前在自己预定的号房中埋下书本或者其他什么文集,到了考试时便可以自己挖出来参看,这等手法最为通用,也是防不胜防的。 试想一下,每场考试三天两夜,考生大可在晚上偷偷将书本取出,然后做出题目后再将书放回原处或是毁尸灭迹,第二天抄上,根本查无可查。 第二种,安排找枪手?等开考后,由买通的吏员将题目传出贡院,送到考生指定的枪手那里。等枪手做好文章后,再将文章传进贡院送到考生手里,考生直接抄到试卷上便可。 这种方法比之前一种又更进了一层,也更保险安全,只要通风之人给力,完全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但这两种毕竟还是属于考的范畴,最多是提高了取中的概率,中与不中,命运仍然掌握在考官手里。 于是便有了更进一步的方法。 第三种,割头换面,又称活切头,即将甲卷之面移到乙卷,两卷互换。具体便是等到各房阅卷完毕,取中的试卷产生之后,利用仍是糊名的时机,将某考生的试卷用专业手法裁剪下来与取中的试卷互换。 这种方法能保证必中,不过风险也是相当大,因为考生是可以事后查卷的,这一查,又岂会不知道自己的卷子被人调包了? 但就算知道被调包,追查也是极难,所以当这种作弊的手段一度相当流行。 后此种手法被人透露出来之后,大多数考生出了考场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的头道八股文章默写出来,交与友人宣扬,万一真发生类似的事情,也算是有了铁证。 当然,这类手法是典型的大机遇中伴随着大风险,若调包到前十名的卷子,实在是引火烧身,自寻死路之举。 这是有很多血泪教训的。 最出名的是某年的湖广乡试,湖南士子傅晋贤以一千二百两银子买通考场书办,求其帮忙换卷。 于是书办便勾结内场书吏将一卷取中的士子卷子换上了傅晋贤的姓名、祖籍、三代等项目,一举成功。 然而很不幸的是,这换了姓名的卷子文章实在太好,竟然被取了解元,傅晋贤顿时就成了无数人关注的焦点。 这下好了,原本屁股不干净就应该低调,这下想低调都不行了,解元的光环实在太过耀眼,大家一通人肉搜索,将傅晋贤的祖宗十八代都翻了个底掉,小时候偷看二妞洗澡之类的黑历史也被人爆了出来,没有人相信这厮能中解元。 而更悲催的是,被换的正主乃是岳麓书院的高材生,种子选手,考试结束后,放榜前就将自己得意之作默写了一份给书院的院长(时称山长),算是留下了铁证。 至此,两相一对照,可谓是铁证如山,傅晋贤三人啷当入狱,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人头落地,呜呼哀哉。 既然偷梁换柱风险如此之高,另一种更加安全的舞弊法子就应运而出。 第四种,直接买通考官和个别关键吏员,由该吏员在糊名誊录之后,将试卷送到指定的考官手里,既保证了必中,又相对安全,实在是性价比极高的高端操作。 这种方法取中可以说是必中,且因为要买通的人员极少,其中的风险也是相对较小的,乃是内外勾结首选。 唯一的缺点就是成本太高,事关项上人头,要价自然是不可能低的,天价。 可正所谓“金举人银进士”,一旦中举,终身享福,不但自己,更是会令得整个家族受益,所以有门路的还是会乐此不彼,拼了命的找路子。 第五种,最高端的手法,直接就买通了主考官,考前就拿到了题目,这种手法可以说近乎无懈可击。 要知道,虽然很多考官会临考前才出考题,但是其中也是有很多猫腻的,通过话术,挑选,互相妥协等等手法,正副主考官可以很容易地挑出自己想出的题目。 这五件,一件比一件难办,关系到的考官层次也越来越高级别,事态尤其严重。 前面第一种,考场里的吏员就可以办到。 第二种因为要进出贡院,就需要经过巡视的官员这一关了。 第三种非得与某房考官有约定不可。 第四种则是要胥吏与考官相互通气才能办成的。 而第五种则是最隐秘,最不易察觉,通常情况下也是最难以调查和取证的。可见这个方法才是最高端的作弊之法,但难度也是最大的,因为只能有出题资格的正副主考干连才可能做得出来,旁人即便想做也没这个机会。 当然,被查出来的后果也是一种比一种严重。 李大宗师要扣到方唐镜头上的绞索正是后果最严重的一种“勾结考官,买题卖题”。 情节比第五种还要恶劣,不但勾结主考还自己“卖题”牟利,可谡是影响巨大,情节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典型。 从方唐镜来到南京地界那日起,就有人开始假扮方唐镜,以方唐镜的名义和模样开始“卖题”,虽说没有达到传说中的易容术那般夸张,也足以有七八分相似,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更何况,出面的人还可以说自己只是方唐镜的手下之类等等。 科举之前,无数的流言谣言骗局,谁会认真追究?就算追究,又哪里有实证,所以信的自然是信了,不信的自然就嗤之以鼻了,官府也无可奈何。 但真的到了考试的那一日,情形又自不同了,很快就有人会发觉,传得满城风雨的“勾结考官,买题卖题”的事情竟然是确有其事! 因为他们在今日所考的考题里,竟然真的发现了原以为是无稽之谈的,预先泄露出来的考题。 这就不能不让本就心怀不满的士子们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科举舞弊! 这说明什么? 既然是题目早就泄露了出去,不但说明得到考题的考生早有准备,更说明考官已经内定了取中的人员! 如此一来,那些没有提前得到试题的广大士子们岂不是成了陪走过场的背景? 十年寒窗所为何事? 无非功名二字而已! 此时功名与已无关,还被骗得一楞一楞的,真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自己苦哈哈地搜肠刮肚,人家早已得意地笑,且还是用那种看傻弊的目光在笑! 嬢的,你们看老子们很傻弊么? 或者说你们这些人看全天下的士子很傻弊么? 或者说你们这些人认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当朝廷就没地方说理了么? 于是到了第三天,是贡院开门的时间,在这一天里,士子们可以有三批交卷的机会,午前一次,午后一次,傍晚一次。 正午刚才,贡院大门一开,便有数百名满腹愤懑的士子们出得门来。 这些人出门后也不散开,而是三三两两谈论起自己的发现,此等大事,自然是越传越激愤,很快便有人登高一呼,众人纷纷响应! 这便是事情的由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闹他娘的,不给一个公正的交待,没完! 第345章 王恕行事 这是一件十分明显的,考官勾结士子营私舞弊的,情节极为恶劣的科举舞弊案。 贡院外发生的事丝毫影响不到贡院内的考生。 一队队戒备森严的兵丁绝对不是吃干饭的,虽说对付倭寇不太在行,可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还是不成问题的。 所以尽管贡院外发生了大量人流聚集的事件,却是被大批兵丁一冲,便如同赶羊一般直接驱散,跑得满街都是。 惊慌失措士子们直到被驱离出了“贡院街”数百米远,才惊魂未定地停了下来。 许多人衣冠歪斜,披头散发,还有些人鞋子都跑掉了,光着脚一拐一跛,但心中那股浩然正气是不会熄灭的,众人叉腰大骂。 “彼辈狗贼,有种不要跑,来来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悲哉!天下如此之黑,我辈读书人何以出头!” “吾辈一腔热血报国,反被奸邪小人蒙在鼓里,背地里奸人已经卖题定名,实在是太黑暗了!” “狗考官,安敢欺天下士子无人耶!” “污秽小人把持科场,国将不国也,幸好吾存在客栈的行李里有一份彼辈泄题的证据,不如吾等齐到礼部衙门讨个说法,为国伸张正气发,诸位可敢?”又有一士子怒发冲冠地大喊道。 “为国除奸,岂敢人后,同去!” “同去!” “同去……” 众士子义愤填膺,浩浩荡荡杀向礼部。 为何是礼部不是直接管事的巡抚衙门? 你当大家傻弊么,巡抚衙门可是真有标营兵士的,吃了一次亏还不够么? 明远楼上。 李大宗师看着屁滚尿流的众士子,冷冷一笑,一群有贼心没贼胆的蠢货,难怪会有谚语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这些人物,也只配当棋子而已。 又看了看方唐镜方向,隐约见到那里一切如常,很好,好好享受最后活着的时光! 这边士子们浩浩荡荡地杀向礼部,紧跟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人们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南京城可好多年不曾得见如此稀罕事,能说到下一届科举的奇闻呢! 所以当七百士子来到礼部衙门前已是人山人海。 “关门,快关门!”周尚书脸色惨白。 “对,对快关门,一旦让暴徒冲了进来,就全完了!”镇守太监黄华语无伦次,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地方上的事与自己何干,简直是出门不看黄历,走路踩到了狗屎。 都察院右都御史白史鉴脸色隐隐发白,不过还端得住,一言不发地看着王恕。 “不能关!”王恕缓缓走向大门,“天大的事有老夫担着,怕什么!” 王恕这话说得十分霸道,也浑不把三人放在眼里,但三人心里却是齐齐松了一口气,疾风知劲草,果然是“唯有一王恕”,这厮胆大包天,且看他如何处置。 白都御史道:“王巡抚,士子乃国家之根本,万不可用强,若有死伤,须难以向天下人交待。” 白都御史果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这话先把自己摘了出去,王恕这厮出了名的强硬,当真敢做出什么别人不敢做的事的! “是极是极,王大人要慎重啊!”周尚书和黄太监后知后觉地连忙附合,这个时候还想着甩锅,三人的节操早已碎了一地。 这个时候,众士子已是到了衙门外二三十米住,将大门团团围住,众人振臂高呼: “科场舞弊,还我乾坤!” “还我公道,严惩奸人!” “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朗朗乾坤,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礼部周老儿,快快出来还我等公道,不然吾等涌将进去,大家面皮须不好看!” 士子们一路行来,百姓跟随,声势越来越大,路上遇到的官府差衙和锦衣卫不但不敢拿他们怎样,反而远远地能躲则躲,不能躲的就节节败退,慌忙跑进某个衙门紧闭大门。 如此一来,士子们气势更炽,在有心人的撩拨之下,说话也嚣张了起来。 “老夫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嚣张!”王恕身边虽然只有二三十兵士护身,却是丝毫不惧。 有亲兵忙劝道:“大人,不可轻踏险地,这些人此时气焰正盛,不如暂止等上一等,等咱们兄弟闻讯赶来再处理不迟!” 王恕这个巡抚岂是白做的,这些天早就加派了大批人马四处巡逻,刚才亲兵已经射出了鸣镝,这些人马听到这里有读书人闹事,且又有鸣镝指令,说明自己主官就在此地,铁定已火速赶来之中。 “区区七八百人而已,虽千万人吾又有何惧,正是要在这些人最嚣张之时予以迎头痛击!”王恕轻蔑一笑,大步踏向大门。 “尔等不安心读书备考,竟然聚众冲击礼部衙门,所为何事?!”王恕站在大门口,不怒自威。 “啊,怎么是王大人,他怎么会在礼部?”打头的士子吃了一惊,本想越过巡抚衙门,哪曾想反撞到正主头上。 柿子当然要找软的捏,这几人之所以打头,是有着自己的小九九的。 若士子闹事由礼部衙门处理,大家就有机会刷掉一大批考前就流言四起的一众名士,重启科考。 少了那些老名士,自己这些带头的就成了风头最劲的新名士,取中的机会岂不是大了许多? “是王老大人在此,这……”企图浑水摸鱼的心里打鼓,这些人就是跟着来打酱油的,若是有便宜当然拼了命的上,若是踢到铁板也能第一时间脚底抹油。 “王老大人公正无私,由他老人家主持公道,岂不正好。”被裹挟来的士子莫名其妙,这些人占了大多数,乃是真心为了革除科场舞弊而来,倒没有针对谁的心思,只盼着能重新开考就好。 “王老头果然在此,大人算无遗策。”有心人心里暗喜,王恕声名在外,由他处理此事,更不可能出现徇私的情形,方唐镜死定了! 面对王恕的问话,一时之间众士子各怀心思,竟是一时没了人说话。 便在这个时候,外间响起无数急促的脚步声,一队队军士从四面涌来,当先一名副将快步来到王恕身前行礼道:“大人,末将来迟……” 王恕压压手,止住副将接下来的话,吩咐道: “先将看热闹的百姓和读书人隔开,再将这些读书人里为首的请过来。” 王恕手下的直属标营可不是一般卫所兵,王恕身为巡抚,为人清白公正,自然不会缺了他们的饷银,操练更是从不间断。 加之王恕自视甚高,这支手下堪称亲兵的标营早已是令行禁止的精兵,此时一声令下,顿时一队队精兵迅速行动起来。 这些书生原本就各怀心思,又见到大批杀气腾腾的官兵,气势上已先是弱了数分。 王恕一直等到亲兵将人群分开,这才淡淡地看着士子道: “尔等有何冤情,尽管道来!老夫定会为尔等作主!” “科场舞弊,还我乾坤!”几个领头的士子还没有说话,队伍中间就有人高声大喊,许是觉得自己不能在官兵面前坠了士气,此人喊得声嘶力竭,嗓子冒烟。 众士子便又如打了鸡血一般,士气重振,大声呐喊起来! 王恕手一压,顿时四周兵士猛地发一声喊道:“肃静!” 虽只短短两字,却整齐划一,如泰山压顶般,将众士子参差不齐的喊声瞬间击溃! “老夫既已接下此事,此地便是公堂,敢喧哗咆哮公堂者,煽动民情者,重责不贷!” 说话之间,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军士已经分开人群,从众人里面拖出一个小个子士子,想必是这货仗着长得矮小,才敢躲在人群里煽风点火。 “不是我,不是我!”此时被军士拖死狗一般地拖了出来,涕泪横流,大喊冤枉。 “是谁?”那带头校尉逼问。 “这……”小个子哪里敢指出是谁,这一指,他就成了变节分子,以后还用在士子圈子里混么,“不是我啊,真不是我……” “掌嘴!”既然不愿指供同伙,那是不是这货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杀一儆百。 “噼噼啪啪……”一连二十记掌嘴,血沫飞溅,底下数百士子顿时噤若寒蝉,这才想起,王恕除了出名的正直无私外,刚正强硬也是朝野皆知的! “有何冤情,你等三人,上前道来。”王恕指着为首的三人说道。 等到三人战战兢兢地来到面前,王恕又和颜悦色地说道: “谁不是从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老夫虽老,却不敢忘当年困苦艰难,常以此自勉。故老夫行事,从未有愧于天地,若汝等有冤情,老夫必追查到底,不论何人,必不枉不纵,给大家一个公道。” 王恕说的是真心话,天底下最不容易的就是读书人,就拿这次举子试来说,数千人才取五十人,百里挑一都不到,剩下的人又该如何? 如果连最起码的公平都没法子给这些人,真就会如这些人所喊的,国将不国了! 三人听到王恕的话,心里一酸,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哽咽道: “中丞老大人,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第346章 全城戒严 还是礼部大堂,还是四大佬齐聚。 作为主审官,王恕自是高坐主位,陪审的依次是周尚书,镇守太监黄太监,右都御史白御史。 由于头场的考题已经清楚,案情并不复杂,甚至是一目了然。 将这些士子们递交的证据一一看过,加上与之前七十余名生员联名提交的状纸一比对,证据确凿,确实是考前便有试题泄露。 涉案人员涉及到二十七名各府士子,这才是最棘手的。 这二十七名士子全都是各府的精英读书人,名声在外的“名士”。 这二十七人既然是才名最响,按理说也是最有希望考取举人的,完全不必行此下作手段。 当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是这二十七人亲自卖的题目,这些人也不会傻弊到自己去做这事,让人抓住把柄。 买题目的也绝非傻弊,对这种事情大多是抱着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的态度。 但对方的销售手段却相当不一般,乃是开出了考生无法拒绝的条件。 “若是所买之题不准,银子双倍退还。” 具体地说起来,乃是将考生领到一家老牌书坊,书坊以出售“考前时文精选”的名义向考生收取高额银子,每道题目出价一百到两百两银子不等,贵是贵了些,但可以先给一半,另一半到了考完之后再付。 并出具收据,双方签字画押,若是所售之题目不准,则可以凭此收据向书坊退货,书坊双倍银子奉还。 由于书坊乃是数十年的老店,则规模颇大,销售又是一对一的隐秘进行,如此高风险的勾当,考生自然以为此事极为隐秘,且只在极少数人之中进行,于是便产生了不妨一试的念头,何况拉客的那厮说得好啊,“你若不买,我便卖与你的对头。” “你若不买,我便卖与你的对头。”这句话实在是说到心坎里去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严苛现实下,每一个考生理论上都是自己的对头。 自己固然可以大义凛然地直斥其非,可若将题目卖与于别人,自己的机会岂不是平白就少了一大截?而且别人买了,自然是此消彼长胜过了自己。 若是有人告官呢?可笑,此时考试尚未开始,理论上考题可以任意出,根本就没有可以作证的证据,书坊最多承认作局骗了考生买了高价的复习资料而已,不痛不痒,能奈他何? 但怎么又关系到了这二十七位名士呢?当然是为了取信于买题的考生,书坊透露出来的消息: “鄙店哪里有这等本事,这都是某某相公交待下来的买卖,你还不知道?今次考官乃是他堂舅的表叔的同年……” 考生一听,这位某某相公可谓是如雷贯耳,学问比自己高,名气比自己大,背景比自己深,关系比自己硬,还能近水楼台掌握考题,双方本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差距如此之大,自己再不买,岂不是连最后的一丝指望都没了? 买了的话,虽然追不上这位名士,可也能将别人甩开一大截啊! 这些名士里面,提及最多的就是方唐镜这位新近突然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 当然,还有人不遗余力地宣扬他近期的一些新作,短短十数日便疯传南京城的大街小巷。 方唐镜这名字在南京城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似乎此人不能中举便是考官瞎了眼,天理不容似的。 有了这些名士背书,又有家底厚实信誉卓着的书坊作保,何况即便是没有考题,也有双倍退银,怎么想都不会亏的嘛,完全没有不相信的理由啊! 一番天人交战下来,没有谁不是心甘情愿地掏出银子的。 “案情已经清楚,拿人!”黄太监首先开口。 不是这货嫉恶如仇,而是这些事情根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巴不得这些文人狗咬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太监可以在各种事情上捞银子,按理说科举乃是肥肉里的肥肉,没道理放过的,可文教和功名乃是文人专属,一个死太监想从文人手里抢这些项目,要被天下人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屁的。 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可,都只是些口头证据,那些收据也只是旁证,还不能贸然拿人。”周尚书开口道,科举舞弊,七百余士子投状,事情太大,一个不慎就是天下臭闻。 从大明律的角度来说,这些口头上的旁证完全无法奈何这些“名士”,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就算不能拿这些“名士”怎样,可为了避嫌,先拘起来也是符合程序的,但如此一来,这些名士不论是否涉案,可就与本次乡试无缘了。周尚书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说了一句公道话。 “大司伯老成持国,下官也是如此想法,何况事涉考官,必须要有铁证才行。”白御史神情凝重。 三人之前都在回避此事,这类事先涉题,明显就跟两位正副主考官脱不了干系,此时若要追究,这两人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甚至很可能整个考官体系都已经沆瀣一气也不是不可能,若当真如此,可谓是国朝第一科举舞弊案,遗臭万年的那种,不可不慎啊,要就不办,办就要办成铁案! 王恕行事雷厉风行,立即发令: “传令,立即查抄‘墨翰书坊’‘祥云书坊’‘东升书坊’,同时加派人手封锁贡院外围,凡考生出门后立即回到各自住处,不得三两成群汇聚讨论。凡贡院官吏不得出贡院一步,违者先捕了等候发落。” 虽然是看着标营人马领命火速行动,但四人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白御史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曾参与过无数起大案,叹道:“若是那几家书坊稍微聪明一点,此时怕已是人去楼空了?” “难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还有一笔赃款未曾收入囊中么?人总是会有侥幸心理的。”黄太监以已度人,若是自己面对一大笔巨款会不会留下? “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多发动人手,不怕没有收获。”周尚书随声附和。 王恕想的却是更深一层,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诸位,从此时起开始全城戒严,调孝陵卫巡视水陆要地!” 什么? 三人大吃一惊! 戒严?这是战时的节奏啊? 更何况,还要动用孝陵卫这支精锐中的精锐? 镇守太监黄华惊问道:“事情没这么严重?” “黄公公,此事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王恕冷笑道: “此事若不能从严,从重,从快迅速处理,只怕舆情会迅速发酵蔓延,朝廷声威一落千丈,不知会有多少蠢蠢欲动之徒伺机而起,故而非得以霹雳手段镇压下此事不可!可要戒严,本官这点人手不足,且守城卫亦需执行戒严,但如此一来,南京城外就无暇故及了,故而,动用孝陵卫震慑宵小乃是势在必行!” 赴考的士子及其仆役足有三万多聚集南京,还有无数走南闯北的商人,先不说他们会不会闹事,单单这些人将舆论散发出去,就是一股莫大的力量,足以将朝廷的公信力降到最低。 且此时天下大灾刚刚缓了一点,若是有心人四下蛊惑,当真便会野火燎原一般遍地烽烟。 王恕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就是事情没解决之前,南京城许进不许出,无论如何要将事情搞定,将负面影响压到最小。 经王恕这般一分析,三人脸色均变得雪白,这责任,谁也担不起,也不敢担! “老夫附议。”周尚书第一个同意。 “附议。” “附议。” “如此甚好。”王恕提笔立即写了一道调兵令,签下自己大名和关防大印,余人便在其下附名。 “加急,交给魏老国公,请他立即发兵。” 当代魏国公即徐达徐爷爷的第六代孙徐俌,字公辅,也就是徐鹏举的爷爷。 徐家受历代大明皇帝宠信,奉皇命世代镇守南京,南京城实际掌兵权者。 快马火速将信送到,很快,整个南京城内外卫所纷纷出动,奉魏国公将令入城戒严。 王恕这边的标营相当给力,就在四人商议大事的时候,一队人马已经查抄完距离最近的“墨翰书坊”。 “报,只抓获一守门的帮闲,不过却已在一暗室里起获证据。”有快马直奔堂前急报。 “呈上来!”王恕道。 一大叠收据,数本帐簿,数十本《考前时文精选》。 别的都可以先无视,拿起一本《考前时文精选》,翻开一看,第一页上赫然就写着考题: “子不语怪力乱神”! 第347章 封锁贡院 “子不语怪力乱神”! 四人面面相窥,无话可说。 这正是此轮首场的四书题中的一道,再对照士子们的举报,果然铁证如山。 “中丞老大人,您可要为我们作主啊!”七百考生乌压压跪倒一片。 深吸了一口气,王恕继续翻开第二页,考题“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乃是出自中庸第十七章的一道大题,中规中矩,没有不妥之处。 但王恕不敢松懈,翻开第三页,影入眼帘的是一篇策论,“论江南之纺织”。 嘶!四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实锤了! 他嬢的,还真敢作死啊! 如果说刚才第一道题目或许有万份之一可能是蒙的,巧合的,因为取题是从四书五经里取的嘛,好死不死刚好就撞到一起了呢,这种可能虽低,却也不能说是没有了。 放在后世就如同买彩票,概率够低了,还不是一样有人中奖? 可这策论就纯是考官的主观题了,不可能再有巧合。 板上钉钉了! 想帮这些货色找借口都找不出啊! “请大人主持公道啊……!”七百考生叩头,泣血而诉,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为之动情。 “王大人,不能再等了,尽快行动,迟则生变啊!”镇守太监黄华一脸正气地催促道。 不是忽然之间一向名声极差的黄公公突然良心发现,那玩意他早就割掉喂狗了,而是这七百学子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善。 黄公公可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这些年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自己都记不过来了,谁知道下面跪着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他的仇家? 万一这些士子突然发起疯来,保准第一个拿他出气,还是尽快了结此事,自己好溜之大吉为妙。 “是啊是啊,兵贵神速,夜长梦多……”周尚书也跟着催促,他早已精力不济,眼下昏昏欲睡,实在顶不住,尽快送走这帮瘟神才好。 “宗贯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凭此证据,可以动手了!”王恕字宗贯,白都御史亦是催促,此事撞在自己手上,亦是一桩功劳,说不定办得漂亮些,还有机会更进一步,调回北京城坐实这个右都御史呢! 王恕原本还想等余下两处查抄的人员回来将证据再夯实一些,可现在看看身边的同僚,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数百士子,委实不能再等了。 “来人,打道贡院!”王恕终于还是下达了兵发贡院的命令。 当然,一路上王恕也在想着,方唐镜他们这些二十多士子,到底能不能拯救出来,还有没有通融的余地? 很显然,现在虽然众口烁金千夫所指,似乎他们就是内外勾结的元凶,可实际上证据并不充分。 这些证据可以证明有人与考官内外勾结,但并不能证明是谁勾结,正常情况下当然可以一一甄别,可现在这非常时期,为了维护科举权威,是绝对不可能等待他王恕审清案情之后再重开科考的。 也就是说,在案情未明的情况下,这二十七名士子必须在押候审,注定是与本次科举无缘的了。 这还是轻的,若真有说不清的地方,就算并没有参与案件,最少也是一个终身禁试流放三千里的下场,若真有牵连,人头落地绝对是没跑了。 王恕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情背后有着浓浓的阴谋气息,可就算有阴谋又如何,为了朝廷根基,即便明知有阴谋,就算明知冤枉了这二十七名士子,还不得不这样做,最多事后慢慢还这些考生清白,但要想短时间里破了这阴谋,显然不可能。 距离贡院越近,王恕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宗贯兄,依你而言,是那李士实还是于明学?”白都御史与王恕并鞯而行,神情肃然。 另两位当然是坐轿跟在后面,事情到了现在,四人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扔不掉这烫手的山芋,相反,若是办得漂亮,说不定还会得到朝廷嘉奖。 “此事疑点甚多,目前难下断言,只能凭证据说话了。不过,若从常理而推,正主考更有时间来筹划此事。”王恕如实回答道。 按道理说,李士实作为此次乡试主考,无论如何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有没有参与其中,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且李士实是南直隶提学官,门生故吏众多,请托的人也是众多,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李士实此人虽然素来以精明干练着称,可真有这么大胆子么? 他已经是四品清流官,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吕阶,再进一步就踏入了高层这个层次。 此次主持乡试就已经狠狠捞了一笔政治资本,只要再平静养望,调回京里高就是指日可就的事情,又何必为了区区阿堵物行此险着。 但从这些题目是从书坊里卖出这件事而论,如果不是身住当地的官员,很难操作得如此细致,筹划得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他们到现在连一个人都没抓到,这是身处京城的副主考很难做得到的。 从实证方面出发,王恕更倾向于是李士实操作了这一切。 而那副主考于明学,虽然是从京城里临时抽调来的副主考,但他本人却是常州府人氏,也是南直隶人士,且于家乃是书香门第,常州望族,人脉亦是盘根错节,不比李士实这个外乡人少的。 所以于明学的嫌疑半点也不少。 但也只是可能,若他早早得到主考的风声,有心谋划的话,只要派出得力的人手先一步赶来主持此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到时只要查出两人分别出了什么题目便可判定谁的嫌疑最大,唉……”王恕叹了一口气,随即冷声道:“我最担心的还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如此一来,唯有一个不留……” 尽数捕了也就罢了,可听王恕的口气还要大开杀戒?白都御史头皮发麻,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 “那些涉案生员,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可不能一概而论。” 白都御史提醒的很有道理,这些人可都是名士,本身拥趸无数,若无真凭实据,叫起撞天屈来,是会博取到舆论极大同情的,对官府风评极为不利。 “时间紧迫,难以一一甄别,只能暂时全部收监,到审明案情之后再放出去了。白大人可是有更好的办法?”王恕亦是无奈。 “这……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这些人平白错过此次乡试,蹉跎三年,怕是怨气不小。”白都御史哪里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实际上,他一个远房侄儿就在这二十七人名单上,他倒是想帮一把,可这责任太大,哪里有能两全之法,也只能叹息作罢。 “报,李校尉前来复命。”亲兵打马来报。 “让他过来,速速报来。”王恕勒马下令。 不一会,搜查“祥云书坊”的李校尉打马而来,到了近前,滚鞍下马,呈上一叠证物交给亲兵,道: “末将包围祥云书坊时,祥云书坊已是空无一人,好在末将在其柴房暗道中搜出了这些帐目和书籍,请大人过目。” 又是人去楼空?这个疑点在王恕心头一闪而过,从亲兵手里选出一本《最新时文精选》。 翻开一看,第一篇果然又是“子不如怪力乱神”,第三页上写着的仍是策论“论江南之纺织”。 除了封面和书名之外,里面的内容与从“墨翰书坊”里搜出来的《考前时文精选》内容一样。 不必再看了,贡院已近在眼前。 此时的贡院,已经被巡抚标营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王恕的巡抚标营有兵马四千,其中两千人驻扎地方,亲兵五百随他驻扎在城内,城外有一千五百人,不过也已经于三天前调进城里维持治安。 现在全城已经开始戒严,巡防全部交给了魏国公所属。 巡抚标营两千人除了搜查书坊的人马之外,几乎全部来到贡院,当真连苍蝇都难逃脱一只。 看了看时辰,刚刚午后,第二批放卷还没开始,不过也快了。 王恕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发号施令: “张千总,你带两百人守住外围,驱散闲杂人等,百丈之内务必清空,若有人从里面逃脱,一律捉拿!” “遵命!” “李校尉,你带八百兵士随我进入贡院,封锁号房,晓之以礼,令士子们稍作忍耐,不得异动。亦不得用强,要以礼相待,实在顽冥不化者可采取强制措施,限制其发声。” “遵命!” “姜都尉你带三百人看住考官和胥吏,不得放走一人,若有漏网,唯你是问。” “遵命!” “苏校尉,你带两百兵士封锁各房,不得损坏其中一草一木!” “遵命!” 最后,王恕吩咐亲兵队长:“王福,你带人给我把二十七名涉案士子请到至公堂,记住,是请,不要动粗,要以礼相待。” 各部轰然而动。 看了看身后,周尚书和黄公公已经到了,王恕抬头看向高高的贡院大门,淡淡地道: “我们也进去看看!” 第348章 奈何作贼 一队队如狼似虎的军士面容冷峻地涌入贡院,见人就抓,胆敢抗拒者一律就地打翻捆了。 “上官,卑职冤…啊…呃…” 一名巡逻伍长还想多说两句,立即便被一刀鞘拍在脸上,半边脸肿得如同馒头。 刚想要喊,又被恶狠狠一脚踢在小腹上,顿时昨夜饭都呕了出来,随即一只臭袜子塞进这货嘴里,整个人被绑得如同一只粽子一般扔在道旁。 一队队巡逻兵士立即被替换,并且陡然增加了数十队,这些巡逻兵士一边巡逻一边严厉告诫考生,不得出自家号房一步。 “尔等何人,敢在贡院横行霸道,叫你们上官来,不知死的丘八,老夫定当弹劾……”一名同考官刚从明远楼下来,恰被一群兵士堵个正着,看到这些烂货竟敢对自己动手动脚,不由大怒。 但他只骂到一半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下官,下官……”他面前站着的竟有四位大佬,任哪一个要弄死他都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 他又不蠢,知道在这个时间点,能惹得四位大佬齐出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且十有八九与科举有关,顿时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起来。”王恕淡淡地问道:“我且问你,李大人和于大人现在何处?” “在,在,在二楼休,休息,下官,下官……”这位考官抖得厉害,数次想站都站不起来,拼尽了全身余力才说出了重点,话未说完,已是全身虚脱软在地上。 王恕四人看也不多看这位一眼,直接上楼。 四人刚走到二楼,便看见李提学和于侍讲两人衣冠整齐地站在二楼迎候,外面如此大动静,两人没理由不知道。 “下官参见抚台大人,周大人,黄公公,白大人。”两人郑重行了长揖礼,并未行跪礼。 严格说来,两人也是奉旨主持科考,昌办事类委派的钦差,属于“代天子行事”,在差事未结束前,对一般官员是不需先行礼的,反倒是别人要先向他们行礼。 可巡抚则不同,属于常驻钦差,且任命里有“便宜行事”赐“王命旗牌”,属于“如朕亲临”这一类最高等级的钦差,所以他们才要向王恕先行礼。 “不必多礼,本官贸然前来,乃是有数百士子击鼓鸣冤,状告此次科举有人卖题,泄题,故而特来自查明真相,还望两位配合。”王恕也不客气,开门见山。 “什么?!” “不,不能?!” “下官必全力配合。” “下官定然全力配合。” 李提学和于侍讲大吃一惊,连忙表态,从表情上倒是看不出两人有何异常。 说话间,两人都是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卖题,泄题,这事情的性质可就相当严重了,十死无生的大罪啊! 然后两人就不自觉地各退了一步,离对方远一些,生恐沾上半点晦气。 “大人,下官冤枉啊!”李于两人还要再说什么,楼下就噔噔瞪跌跌撞撞跑上一人,冠袍歪斜,口里大喊冤枉。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此次的监考官都察院佥都御史邱厚德。 “闭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白御史痛斥之,都察院佥都御史邱厚德乃是他比较欣赏的人,正列入重点考核准备提拔的对象,发生了这样的事,白御史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顶头上司发了话,邱御史缩了缩脖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 这个时候,李提学与于侍讲已经防贼一般的看着对方。 于明学认定这是李士实做的事连累到了自己,自然神情里就怒不可遏。 李大宗师自觉天衣无缝,做戏做全套,自然也是怒目圆睁。 “既然如此,请把你二人当日出题的记录拿来一观。”王恕直指问题核心。 按规矩,出题的先后次序,程序,何人所出,都要一一记录在案,且要正副主考和监考官还有记录书办四人签字画押,为的就是怕发生现在的事情,好有据可查。 “当得如此,何书办,取了记录来。”李士实面不改色地吩咐角落里抱头发抖,恨不能挤进地缝里让人看不到的那人。 “是,是……”那何书办口里应着,身子却是半步也迈不动,如同一条蠕虫般在地上奋力扭动。 现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出大事了,科举舞弊,这可是不仅仅是人头落地的大地,还要累及三代的,任是心理素质再好,此时也是魂飞魄散,城门失火,谁不敢殃及池鱼。 “废物,你,取了过来。”这位邱厚德半点眼色也无,白御史气不打一处出,一记飞腿踢在发呆的邱厚德屁股上。 这位都察院佥都御史邱厚德捂着屁股,飞也似地跑到东侧书柜里取出了存档。 既然是考前就已经泄题,那么作为临到大考那天才定出来的监考官,他的嫌疑当然是最小的,所以白御史才会让邱厚德去拿记录,这其实也是一种变象的暗示和保护,在场三人也都看得懂,不过也没说什么,默认了这货嫌疑最小的可能。 都察院佥都御史邱厚德屁颠屁颠地取了记录回来,双手递给白御史,白御史又是一脚,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王抚台主持此事,你递给我作甚!” 邱御史忍着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记录呈到王恕面前道:“请王中丞过目。” 记录十分详细,从李提学召集众人开会开始,事无巨细一一写了出来,连讲话也没有漏过一个字,王恕快速翻过,找到出题的记录。 第一题,“配天”,出题考官——李士实。下面是李士实的讲话,然后是三人的签字画押。 结合士子们的状词和书坊里搜查出来的证据,都没有这一题。 再往下看。 第二题,“子不语怪力乱神”,出题考官——于明学。下面是出题过程的记录,然后是三人的签字画押。 四位大佬对视了一眼,这一题恰好就与证据相符,难道是…… 四位大佬难掩心里的吃惊,在路上,四人都是有过推断的,想来想去,都觉得李士实的嫌疑最大,但现在…… 孤证不立,再往下翻。 第三题,“自欺如恶恶臭”,出题考官——李士实。下面是记录出题过程,然后是三人的签字画押。 这是一道截搭题,取自《大学》第七章,原文是“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麝,此之谓自谦。” 这道题把上下两句的尾句和首句截搭,也是一道相当刁钻的题目。 这道题目在考生的状词和证据上也是没有的,且看得出来,这位李提学对于考生还是十分严厉的,出的题目都不是一般的难。 八股题过后,便是策论题了,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四人深吸了一口气,再往下看: 策论题第一题,“论江南之纺织”,出题人——于明学…… 嘶!四人莫不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世界有点看不懂…… 竟然是四人一致认为嫌疑最小的于明学! 这于明学不是一向官声很好么? 三十六七的年纪就做到翰林侍讲,正是仕途的上升期,又是清流里的清流官,且翰林向有储相之称,前途不可谓不远大光明,这不是自毁前程么? 想破了脑子也想不通啊! 可不信也不行啊,白纸黑字写在这里,铁证如山。 王恕陷入沉思,其余三人心里都升起了愤怒。 放着北京城里大好的前途不要,竟跑到江南搞事。 若是手段实在高明倒也罢了,科举舞弊又不是没发生过。 可现在东窗事发,还牵连了大批江南官员士子,这就是你的过错了! 真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这厮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么? 还是说这厮以为咱们江南的官员真的就只会养老,全都是混吃等死的老不死? 竟然自大到以为可以瞒过天下人? 是谁给他的底气? 白御史渭然长叹道: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 第349章 巧言令色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十里长街,万人空巷…… 一位俊俏的状元郎正骑着纯白色的高头大马翩翩四顾。 无数大姑娘小媳妇手里的鲜花不要钱似的漫天撒了过来,如同下起了花瓣雨。 “状元郎,我爱你……”浪潮般的尖叫从四面八方涌来,整个人都有点飘。 这感觉,有点醉了,晃晃悠悠…… “醒醒,醒醒……”方唐镜是在梦到最愉悦的时候被人拍醒的。 没办法,时间难捱,何以渡日,唯有酣睡。 “两位大哥,你们这是?”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方唐镜愕然发觉,自己号房前站着两名牛高马大的军汉。 为首一名军汉倒并没有动粗,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可是乙丑号,松江府生员方唐镜?” “正是小生,不知……” “奉抚台均令,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军汉似笑非笑地答道。 “哦……”做了个好梦的方唐镜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十分不好意思地赫然一笑道:“两位大哥可否稍等片刻,容小生收拾一番?” 呃……,这回轮到两名军士有点愕然了。 这书生倒也有趣,居然在考棚里鼾声如雷,真亏他还睡得着,而且也不象别的书生一般,见到自己就瑟瑟发抖,听到巡抚召见,竟然也并无紧张慌乱,反倒是要收拾一番? “咳……小哥,不必了,你的东西待会会有兄弟们打包好作为呈堂供证,你跟着我们去便是。” “非也,非也,小生所言收拾并非指这些杂物,乃是小生之仪容,须知,见长者而衣冠不整者实不恭也。”方唐镜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梳理自己歪斜的衣冠发髻。 两位军汉险些憋出了内伤,这是那来的食古不化的书呆子? 不过两人还是等着方唐镜整理好自己的外形,这才带着方唐镜走向了至公堂。 一路行来,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杀气腾腾的丘八,所过之处,号房里的书生们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 方唐镜兴致盎然地问那为首军汉道: “这位大哥,发生了何事?莫非有人造反? 不瞒你说,小生也是十分仰慕投笔从戎的班定远的,若能如他一般以一书生之力开疆拓土,臣服五十余国,真真不枉此生也…… 还有那王玄策,啧啧,以一人破一国,‘大漠狼峰孤烟直,天苍地茫啸西番,铁骑踏破极乐土,扬鞭异域蔑沙场,开疆自有王朝散,何必不忘骠骑郎’……厉害啊厉害……” 悠然神往状! 两名军汉晕!听不懂? 不过好象说的都是书生破敌国的故事,十分不明觉厉的样子,读书人懂得就是多啊!回去要多听听评书才行,不然太没文化,连跟人说话都没法接,太丢巡抚亲兵的脸了。 作为巡抚大人的亲兵,见识自然不同于一般粗鄙的丘八,天然就对读书人报有先天的敬畏。 多少一二三四五六品的武官大爷,不论官职是比自家大人高还是低,谁不在自家大人面前伏低做小? 偏生许多无品无级的读书人,与自己家大人侃侃而谈,平起平坐,当然,这是自家大人为人坦荡,优容读书人的缘故,但也能从中看出,读书人的地位在这个社会是越来越高。 “听不懂?没关系,我打算开一间‘英雄书坊’,专门刊印连环画,不懂?就是小人书,也不懂?简单地说,就是把各种英雄故事用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然后装订成册,一册十个大钱,大家都能买得起,还看得懂,爱看,看完后又可以跟朋友交换着来看,即能识字扫盲,又能推行爱国主义教育,还能讲给别人听,就如同自己是说书先生一般……” 方唐镜的手臂不自觉地拍着大个军汉的肩膀,外人看来,还以为这小秀才是这两人的上官。 “这样,看你两人也算实诚,以后到我‘英雄书坊’里购书,我给你两人一个贵宾名份,凡购书打六折,就是别人十个大钱,你们六个大钱就可以了,若是有兴趣,还可以大批量采购销给同袍,自己也能赚上一笔,别小看一本才赚四个大钱,你想想你们营里多少袍泽,人手一本两本的,几十两银子到手不要太容易。” 方唐镜胸口拍得呯呯响,十分豪迈的样子。 两条大汉怦然心动,这什么见鬼的连环画,想想就心痒不已,谁都能看得懂,还讲的都是英雄故事,这玩意可不比随身带着个说书先生差,生意火爆那是必须的。 更关键的是,这可是几千个大钱的大生意,不怕两人不心动。 两条凶神恶煞的八尺大汉此时在方唐镜面前堪比小狗还要温顺。 为什么不直接塞几两银子呢?废话,那样岂不是赂贿巡抚亲兵了么?从道德上就感觉低人一等,怎能比得上让人堂堂正正用自己双手赚来的银子,心里那种满足自豪的感觉? 这就跟如同跟达官打麻将,求人办事的主动输上一大笔,达官赢了钱,又产生了自己劳动所得的愉悦感,办起事情来不要太爽快。 “哦,对了,刚才说到哪了?这发生什么事了?”方唐镜随口问道。 一通扯七扯八,两名军汉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早已将这口沫横飞的小相公视为财神童子再生,哪里还管什么保密条例,反正也没人交待要保密,一五一十地将今天发生的事竹筒倒豆一般抢着说了出来。 两人事无巨细地抢答,让方唐镜能很好地对外面发生的事情迅速掌握了全貌,从号房到至公堂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路程,硬是让三人走出了老牛的速度,老蜗牛。 “到了,我们只能陪小相公到这里了,您好自为之,人在做,军门大人在看,定能还小相公公道!” 至公堂前守门军士见到三人,便不耐烦地呵斥道。“富贵,得全,你两人咋整的,比别人都慢了两刻钟。” “没事没事,刚才肚子痛,上了一趟茅厕。”富贵,就是那为首的军汉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 所以当方唐镜进到至公堂的时候,在他前面已经有了二十六人,他是第二十七个。 方唐镜一进到里面,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废话,大家正在惴惴不安的时候,突然大门大开,进来一人,能不关注吗? 大家一看,进来的亦是书生,失望之余又不免焦虑,把人扔在这里就不闻不问,这算几个意思? 倒也有数人认出了方唐镜的,就是那天牛头山上开文会的名士,此时却是不思抱成团同舟共济,反倒文人相轻的陋习发作,浑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鄙夷地一哂,“你也有今天!” 这些人先到,又多是名士,名声在外,彼此寒暄几句,但名士圈子就这么点,就算不认识但朋友的朋友也认识啊,很快就分成了数个小团体抱团取暖,方唐镜这后来者自然是不受众人待见的。 而且这些名士虽然清高惯了,智商却也不低,也隐隐猜到了是发生科举舞弊大案,但他们自思自己清清白白,也并不是十分害怕。 方唐镜一眼扫过去,但见众人成群,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排斥和冷漠,不由心里暗叹,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名士作派,当真是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要不要救呢? 方唐镜脚步歪斜,脸如死灰,两眼发直,直似要上断头台一般,自然是惹得人人鄙夷无比,更有人拿出一副大丈夫何惧之有的神情。 有人便装弊十足地吟出于少保的名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搏得无数叫好,倒也是灰暗的逆境里一抹亮光。 有人开了这个头,便有人敢更胜一筹,于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等名句便一时如潮。 然而,方唐镜只一句话就让这些人如中雷击死了爹娘一般。 只见方唐镜如痴似呆,对众人白眼全然不顾,嘴里只喃喃自语道:“科场弊案,完了,完了,怕是又要再起‘南北榜故事’,小命难保,全尸难留,呜呼哀哉……” 满天的嘈杂顿时就如鸭子被掐住了脖子,嘎然而止,这些人原本就不安得紧,强自为自己打气,实则心吊在嗓子眼上,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得如同兔子一般。 此时一听方唐镜的话,顿时人人脸色惨白,如丧妣?,不一会就越想越怕,已是有人凄然泪下,哭成了泪人。 “我要回家。” “妈妈,我要妈妈。” 有人开了头,便如同瘟疫传染一般,众生很快乱作一团,悲难自抑,眼泪滚滚而下。 考个试而已,哪曾想,连命都考没了…… 天啊! 天理何存,你开开眼! 这些书生里本也不乏胆气颇豪之辈,可为何此时集体悲鸣,这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方唐镜口里的“南北榜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数十官员和士子之人头的悲惨故事。 是一个朝廷乃至是皇帝都明知是冤案,还是照冤不误的大惨案! 第350章 一出好戏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文事方面,对于心心念念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太祖高皇帝而言,是极为重试的。 洪武三十年会试,太祖就钦定了公认学富五车,声名正直廉洁,且已七十八高龄,年迈德勋的翰林学士刘三吾老先生为主考官。 此老人称“坦坦翁”,正直是朝野出了名的,且为人耿直守礼乃是连太祖皇帝违礼也敢忤逆的存在。 只说一件事情便可见其为人。 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薨,太祖召群臣议立太子,曰:“燕王英武似朕,立之何如?” 听听,又是“似朕”,自古想要换太子的都是这句说辞。 聪明的大臣听到这句话就应该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当时皇室诸王多拥重兵,尤以燕王朱棣“节制沿边士马,多有战功,将骄兵悍……威名最盛。” 所有人都知道燕王觊觎皇位已久,交结内外大臣,党羽无数,因此就算是再头铁的大臣也不敢多嘴。 唯有刘三吾老先生实在不够聪明,挺身跳了出来作仗马之鸣道: “皇孙年富,世嫡之子,子殁孙承,适统礼也。即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何地?” 他这番话很有道理,跟三国贾诩劝曹操的“吾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耳”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通义正词严的大道理搬出来,太祖听后也只能久久不语,最后老泪纵横黯然回宫。 这才有了后来立故太子之子允炆为皇太孙之事,即后来的建文帝(可惜建文帝终究没有魏文帝的手腕)。 从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刘老先生实在是一个相当令人放心的人选。 然而放榜之日,最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无数举子以判卷不公为名,联名到礼部击鼓鸣冤。 事由也很简单,录取的五十一名贡士竟无一人是北方人,全是南方人,为历科所未见,可称之为“南榜”。 这是不是考官刘三吾身为南人,照顾南人,搞地域歧视? 太祖得知后大怒,命待读学士张信,待讲学士戴彝等人阅卷,增录北方人入仕。 但当时北方因为经过元明两朝的连年战乱,而南方相对安定,人口和经济和文化重心已渐渐南移,此消彼涨,北方士子的整体水平实在是比南方士子要低上一筹。 张信等人认真复查,再三阅卷之后也只能得出刘三吾判卷无误的结论。 太祖当然不信南方人个个都是学霸,张信就抽取了一些北人的试卷给太祖看,上面确实是文理不佳,并且有犯禁的地方。 实在是张信此人愚笨,完全没有政治头脑,他这个结论让事情更加不好办起来,怎么安定北方士子人心? 难道要公开真相说北方士子比南方士子差么? 这话官员可以说,皇帝是万万说不得的! 于是便有“贴心人”适时上奏,告张信等人故意以北人里的差卷进呈给皇上看,企图以此蒙混过关。 老朱自然是大怒,将张信等人下狱治罪。 墙倒众人推,有人更进一步,弹劾是刘三吾暗中支使张信将陋卷进呈给皇上,以此定北人低人一等。 自认英明神武一辈子的老朱自是勃然大怒,连老子都敢玩,不想活了,很好,成全你们! 于是将张信与白信蹈等二十余考官和复查官员全部凌迟处死。 因刘三吾年老且久伺身边有点香火情份,放他一条生路。 不过死罪虽饶活罪难免,流放边疆守边。 太祖于是重开会试,另行选拔了六十一名进士,且都是“北人”,时人称之为“北榜”。 也是从这起案件开始,明朝开南北榜各按一定比例取士的先例。 而原先中了“南榜”的考生们则是惨不堪言,所有录取的进士全部取消,状元陈安更是以“行贿”罪被问斩,余者或斩或绞或流放,终身禁试。 这样一场科举舞弊案,本质上就是为了平息北方士子的愤怒,真正从学问上衡量的话,那里有错判的事,但南北平衡乃是政治正确,从这个方面来说,又当真是错判。 所以就算朝廷和皇帝明知是冤了这些考官和举子,为了大局的需要,错了就错了,便是要借尔等人头平乱,又待怎的! 此时方唐镜提及此事,便是要明明白白地提醒众人不要忘记老朱家的优良传统,这是科举舞弊大案,不是你当真清白就清白的,而是要从朝廷的需要出发,朝廷需要你是清白的才能是清白的。 大家都是饱读诗书的,又哪里想不到这一层?顿时人人内伤,个个哀嚎。唯有方唐镜暗地里偷笑到肚子险些抽筋。 当然,这其实是在救人,因为方唐镜刚才得到两名军汉的暗示,那两人临别前曾有一句“……您好自为之,人在做,军门大人在看,定能还小相公公道!” 本来是“人在做,天在看”换成了“人在做,军门大人在看”,实际就是暗指王恕等人将他们这些人全部拘在这里,实则暗地里在偷偷地观察,试图找出可疑之人。 现在这些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必中稳中的姿态,不但王恕找不出可疑之人,还会对这些人印象大大的不好。 发生了如此大事,科举重开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且不会拖延太久,最多天。 而这天里,想要甄别出谁是内外勾结之人显然不可能。 道理很简单,事情涉及到钦命的正副主考官,王恕虽是权力更大的钦差,也不能擅专处置两人。 最多暂时软禁谈心,上手段审讯之类是不可能的,必须等到朝廷的旨意下达后才能处理。 这是制度,是名份大义,是程序正义,王恕作为老官僚不可能乱来。 可为了平息事态,就必须有所表示,自然要拿方唐镜他们这些不是钦差的小蝼蚁来开刀了,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待! 虽不至于杀人这般草率,可罢考这些人平息众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坑了,当然不是方唐镜想要的结果。 所以必须卖惨,越惨越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还是人么? 王恕等四人带着数名捕快高手,此时正是在后堂的一间特别布置出来的小屋里,观察众人的表现。 这是一种常用的审讯手段,让犯事之人自己疑神疑鬼,然后自相攻讦,很容易就会找出破绽。 这种方法但凡是刑讯老手都会常用,同时也不怕人犯串通,高手在侯着,一旦听出什么蛛丝马迹更好。 但凡心里有鬼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焦虑期后,精神防线便会出现破绽,会不自觉地不停给自己找破绽,然后试图弥补,殊不知言多必失,事多必漏,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圆,就是这个道理了。 对付这些涉世不深,自以为是的读书人更是一拿一个准,没跑。 可他们谁也没料到,随着最后一名士子的到来,这个方法却是失效了。 这些士子现在哭天抹地,鼻涕口水满面,更有人以头抢地,锥心刺骨,哭声直上云宵,简直比窦娥还冤,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怎一个惨字了得! 大家都不是铁石心肠之人,闻之岂能不动之以恻隐之心? “士子何辜,真真闻之断人肠也!”周尚书叹息,作为礼部尚书,他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些人不仅是精英,更是大家族子弟,若他不帮衬两句,名声就要在士林中臭了,今后还怎么在儒林中混。 “都是那于明学害人不浅,咱家定当奏明皇爷,严加惩处!”黄公公也是表现出了少有的同情心,这怕是二十年来唯一的一次,残存的一丝人性爆发了罢。当然,也有挽回点名声的想法,虽然已经臭不可闻,但若是能有机会扳回一些也是好的。 “宗贯兄,能不能先过过堂,能救一人是一人,这些都是咱们南直隶的精华所在啊,若来年春闱少了这些人,咱们南直隶岂不是要全军覆灭?”白右都御史还是很能考虑大局的,想得总是远些。 王恕面皮抽了抽,都是方唐镜那小子作怪。 面对来自上下的压力,王恕深吸了一口气道: “也只能如此了,救得一人算一人。” 第351章 躺平之妙 既然是要过堂,那先找两位正副主考就必不可少了。 因为作为正副主考官为国求材,至少必须要了解当地“名士”的基本资料,尽量避免产生遗珠之憾,这是朝廷和民间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因此朝廷还赋予正副考官还有一项特殊的权利,“搜落卷”。 就是可以从遗卷之中查遗补漏,明确规定:“议公平落卷,必参酌于各房,裁定于主考,须正备卷公评不如落卷,然后准中。” 这也是为什么士子们如此热衷刷名望的原因所在,有了声望的加持,科举之中是有无形加分的,声望越大,这个加分就越大,若是落卷,被取中的机会也会更大。 这次的嫌疑人都是“名士”,若说两位考官没有印象是绝不可能的。 之前王恕他们四人虽是初步认定了是于明学做出这等丧德之举,但却并没有公布出审查结果。 也没有一棒子打死,而是十分老奸巨猾地直接将正副主考二人软禁隔离。 这是十分必要的,若是两人是共犯,甚至订立有攻守同盟呢? 所以隔离开也便于各个击破。 王恕和白御史又商量了一番对策,便分头行事。 白御史两人来到至公堂东侧偏院,这里暂住着李士实李提学。 简单的寒暄过后,白御史直入正题: “李大人,在你主持的这届科举中出了这等内外勾结,卖题牟利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后果,天下震动,朝廷震动,圣上必是震怒,唯今之计,只有尽早揪出不法之徒方可平息天下悠悠之口。经过我们四人审查,于副主考嫌疑最重,但现在的问题在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是哪些士子与其勾结,故而,我们几个老家伙想听听你的看法,能否提供破案的线索。” “下官惶恐,一切皆是下官无能,以至于辜负圣恩,出现了这等天怒人怨之事,下官定当尽力补救,以图雪耻。”李提学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说说,你看这些考生里面,谁最可能与于明学勾结?”白御史将一叠士子的案宗推到李士实身前。 而在西侧小院,王恕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于待讲,在你主持的这届科举中出了这等内外勾结,卖题牟利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后果,天下震动,朝廷震动,圣上必是震怒,唯今之计,只有尽早揪出不法之徒方可平息天下悠悠之口。经过我们四人审查,李主考嫌疑最重,但现在的问题在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是哪些士子与其勾结,故而,我们几个老家伙想听听你的看法,能否提供破案的线索。” 一番说词,除了姓名调了一下,几乎是一字不易。 但于明学的反应就明显与李士实不一样了。 实事求事地说,对于一个平白被牵连到如此要命大案之中的重点人物来说,于明学此时的心情只能用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李士实来形容。 “王大人,学生以为,既然已经有了嫌犯,就当大刑伺候,三木之下,何愁撬不开这些书生的嘴,若是大人不忍动刑,不如交给学生,定当霹雳雷霆,用最快的时间给天下一个交待!”于明学也是拼了,拼着清名换一个酷吏的名头也再所不惜,先把自己摘清才是最重要的。 王恕脸皮抽搐,从这货脸上还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若是按这货的提议,最先要受酷刑的就是他自己。 “于大人稍安勿躁,事关国家抡才大典,我等上位者,一言一行便能决定一名考生的生死荣辱,须得做到既不能放走一个歹人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不枉不纵才是我等需要做的,你且看看,从这些考生的材料里面,可看得出与李士实有勾结的考生?” 白御史那边,能做到右都御史这个高位,绝对是斗争经验丰富无比,清流里的战斗鸡,可即便是他,也没有能从李士实脸上看出半分破绽,不是城府太深就是真的心底无私,不好办啊。 盏茶功夫,李士实一目十行,已经将材料大致看了一遍,沉吟了一会,李士实抽出五人的材料递到白御史面前,正色道: “下官也仅是从情理上推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大人莫要先入为主,为难这些学子。” 白御史不置可否,翻开最上面一份材料,考生:陈宗望,常州府靖江县人氏,与于副主考同乡? “说说看,你为何认为这陈宗望嫌疑最大?” “下官是这样认为的,那于待讲乃翰林京官,若是做出这等大事,势必无法亲力亲为,须得寻找一可靠之人代为处理,而同乡的陈氏家族子弟在京城经商的人脉不少,私下里搭成某种默契也是可能的,且下官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会不会是于待讲只是将题目不经意间泄露,而陈氏家族却自作主张以此牟利,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白御史微微颔首,这次卖题的手法显然是标准的经商手法,若是从这个路子去判断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李士实主动打开第二份材料,考生:张渊泉,泸州府合肥县人氏。 “此人虽是当地出名才子,家境却是清贫,不知怎的,三月前来此备考便常参加各类文会,做得一手清新小词,一时传唱,尤以秦淮河一带知名甚高,人说其几乎是夜夜笙歌,加之考前学生亦常听到各种流言,其中就有此人,结合起来,学生认为此子甚为可疑。” 白御史作为本地大员,自然十分清楚本地高档消费场所的花销,默默计算了一下,从一个清贫小子一跃而成青楼画舫的贵客,其中需要的银子当数以千计,经济状况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确实分外值得怀疑。 李士实将第三份材料翻开,考生:方唐镜,松江府江泉县人氏。 李士实苦笑道:“下官其实最怀疑此子,却也最拿不准,若真是此子,怕是咱们要无可奈何,会被其逍遥法外矣!” 白御史奇道:“为何如此说,此子莫非有甚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 “何只是特别,简直是妖孽!”李士实苦笑道:“实不敢瞒大人,此子狡猾如狐,又比那些讼棍还要更精通律法,善于钻律法空子,手段心智又极为果敢狠辣,非常人可望其项背者,便是学生,也是在此子手上吃过大亏的。” 当下,李士实也不隐瞒,将他与方唐镜在松江府交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然,其中未免进行了适当的艺术加工。 比如,把自己和李知府形容得十分不堪,被方唐镜带动了舆情,生生逼得不得不屈服于方唐镜的霪威之下,不但还了他的秀才功名,还成就了方唐镜官府克星的名声。 这是典型的小民逼败官府的事例,对于正统的官僚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大不敬,历来以民告官,不论对错,规定先要打二十大板,就是为了维护官府的绝对权威。 所以在士大夫眼里,草民即便有再大的冤枉,也应当按程序操作,逐级诉状,若人人自行其事,还要朝廷官府何为? 在白御史眼里,方唐镜的所作所为除还没有喊出造反之外,几乎就与那些白莲邪教无异!这样的人,就算是考中也必须刷下来,不可给予功名,带坏一方风气,为祸一方。 李士实轻描淡写间,就悄然激起了白御史的同仇敌忾之心。这种仇视心态,无关个人恩怨,乃是阶级不同的矛盾。 “此子还有一个特长,尤其善于敛财,其做江泉县令西席期间,借地震之名,竟敛财达二十万之巨,实是骇人听闻,此次其人虽是在距离考试前二十天才到南京,却能在短短十数日里将其文名传遍大街小巷,只能说明此子早有深远布置,手段实是可怕。” “想必大人也曾听说过,此人在流言中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可下官虽早有怀疑,却一直无可奈何。”李士实两手一摊,十分无奈地说道: “不是下官不作为,实在也曾派人探访,却均一无所获,以此子之行事之缜密,若是他早有布局,咱们是拿不到蛛丝马迹的。” 李士实不惜自爆其短,摆出一个躺平的态度,反正自己是无能为力了,你行你上啊! 李士实深黯人心,尤其是这些自诩朝堂柱石的御史们,都是逆毛畜生,推着不动打着倒退,反不如激起他们内心里那股“浩然正气”,为了维护纲常法纪敢于斗天斗地斗空气的斗气! 轻飘飘一席话,李大宗师深深地抓住了白右都御史的内心,他,做到了。 不知不觉间,方唐镜就进了白御史必欲除之的黑名单上。 而更不妙的是,王恕那边,于明学也将方唐镜当成了重点中的重点怀疑对象。 第352章 众口烁金 “为何怀疑此人?”王恕问道。 “实不相瞒,下官初到南京,也曾下力气打听过南直隶有名的才子,本是没有此子的,然后仅仅是一夜之间,此人的名声便四处流传,妇孺皆知,似乎背后有人在不遗余力地推高此子名声,如此反常的情况,学生自然是记在心上。而且还有一点,更令人生疑……” 于明学神情激动,一口气说下来有些喘,歇了一会又继续道: “而且学生还听说了,传闻此子曾与李士实有过节,这就让人更加怀疑。” 王恕对方唐镜在松江府与李士实当面过堂的情形有所耳闻,当下便道:“此非传闻,乃是事实。” “这就对了!”于明学一拍大腿,如同发现了某人的奸情一般:“所有人都以为两人水火不容,若是两人沆瀣一气,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脑洞有点大,不过从理论上讲,不是不可能,只是两人都是外表谦和,实则内心骄傲异常,这样的人,会向对方低头妥协?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还要难。 而且这于明学明显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从道听途说就如此笃定,实在太过武断。 于明学似是看出王恕的不以为然,连忙补充道: “老大人千万莫要小看了此子,年纪虽小,却是大奸大恶之辈,学生在京城便听到传闻,人说松江府现任知府,能在大灾之年从一介县令被圣上直接提拔到现在的任上,就多亏了这位名叫方唐镜的生员,此子极善于搜刮民脂民膏取悦上官,此次卖题,难道不是一次极好的敛财机会?如此卑鄙无耻之徒,难道不该怀疑?” 于侍讲连动机都帮方唐镜找好了,王恕还能说什么,只能感叹流言之可怕了。 他若不是再三派人将方唐镜的所作所为打探得清清楚楚,也断不可能放心老友将方唐镜收为关门弟子的,可他知道方唐镜的为人,别人未必清楚,他又哪里管得住别人的嘴? 谎话重复三遍就成了真话,此正是众口烁金,积销骨毁也。 从小院里出来,王恕非但没有感到线索清晰了一些,反而越理越乱,不过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得出了这位于明学待讲学士完全就是个草包的结论。 若说这样的人能组织这样一起缜密的科举舞弊案,王恕心里是很有疑问,很不相信的。 这起科举舞弊案,不但聚敛了大量钱财,且行事隐秘,涉及的人数达到惊人的七八百人还能捂得严严实实,事后又能从容退走,不留一丝痕迹,绝对是一个严密的组织所为,非一两个人临时起意。 而现在自己手头掌握的所谓证据,很可能是对手故意留下给自己的,为的就是要将自己引到他们想要的方向上去。 正沉思间,那边的白御史兴冲冲地走了出来,两人在路上不期而遇。 “宗贯兄,好消息。你那边如何?”白御史拍了拍手里的档案。 “于明学倒也说了几个嫌疑人,但老夫看着怎么都有些不太妥。”王恕如实道。 “愚弟这里倒是略有所得,圈定了几个重点可疑对象。”白御史信心满满。 “哦,说说看。”王恕来了兴致。 “先说此人,最是可疑!”白御史抽出档案,就着路边的石案打开。 “此子名为方唐镜……”白御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王恕唯有苦笑,怎么所有人都在怀疑方唐镜,他就长得如此欠揍么? “宗贯兄,愚认为,可以升堂了,先将这你我重点怀疑的生员过一遍,我就不信,他们的狐狸尾巴能藏多久!” 王恕略一沉吟道:“可以一试,不过,史鉴老弟,愚兄与其中一些考生有些渊源,为了避嫌,就由你主审,愚兄陪审可好?” “也好,宗贯兄尽管放心,愚弟自当全力以赴,尽快将此案审过水落石出,不枉不纵。”眼见立功便在眼前,白御史大包大揽,也不问王恕与谁有渊源,生怕自己会看在王恕的面上放水,这就不好了。 王恕微笑点头,他还真不好直面方唐镜,怎么说呢,他直觉这小子绝不会平白被人冤枉,自己不如静下心来看戏好了。 两人碰头后,便通知周尚书和黄公公,准备会审。 …… 东侧偏院里,自白御史走后,李士实李大宗师便一直在闭目养神,桌上清茶袅袅,若是再摆上一张古琴,焚一柱檀香,就是一幅恬静的隐士图。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他所计划好的在进行着,一丝不差。 他正在下一盘大棋,方唐镜只是这盘棋上顺手抹去的一枚废子,不足道也。 至于于明学这枚草包,就一直做顶缸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直到不明不白地死去。 安个什么罪名呢?不论是畏罪自缢还是畏罪服毒,都应该很合适他。 他坑于明学的过程别人根本不可能做到,但对于天生拥有“微表情判断”这样逆天神技的他来说其实很简单。 运用这双慧眼,他能很容易地翻到他想要的页面,然后用话术对于明学进行暗示。 比如他先说些士林浮躁,士子不问苍天问鬼神,运用微表情观察于明学的表情,发觉这位于待讲很吃这一套之后,便加码影射了皇上,于明学这样的清流自然是大有同感。 于是于明学选题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朝着这方面的内容偏向,这在后世的心理学上有一个专用的名词,叫做“心理暗示”,实在是暗中牵着人鼻子走的不二法门。 而这一页里,圣人就恰好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除此之外,都是别的内容,所以看似是于明学在自由选择,实际上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然,为了防止出错,类似的坑还安排有很多,比如《考前时文精选》第二页上的那道“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就是备胎之用的。 若是于明学没有选中“子不语怪力乱神”,李士实便会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否掉所选之题,另外重选,《考前时文精选》前后收录了七十余道题目,总有几道会合于明学心意。 更何况于明学的资料早在他被选为副主考就有人飞鸽传书过来,祖宗十八代都已被李士实摸了个底掉,为人什么的也早已被揣摩得八九不离天,实在很难失手。 于是,所有泄露出去的题目都是早就为于明学安排好的题目,而李大宗师自己所选的则保证了每一道题目都是清白的。 证人,证据,画押,手续都是齐全,李士实就是这样堂堂正正地冤了于明学。 而且还是无法追究,天衣无缝的那种,就算是包龙图再世,狄仁杰重生又能如何? 谁敢相信有人事前就已经借受害人自己之手,将未来做好了? 这简直就是多智近妖一般的存在。 所以李大宗师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甚至在与白御史分析案情的时候还十分悲天悯人地帮于待讲开脱了一把,虽然于待讲注定了到死都是个糊涂鬼,可李大宗师还是希望他死得不要太难看。 至于方唐镜会怎么死,李大宗师则为他安排了一个相当难看的死法! 是那种百口莫辨,明知被冤也要死得不明不白的死法! 想必方唐镜临死前的表情定会相当精彩? 李大宗师无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泯了一口。然后开门,步入院中。 虽是软禁,但只要他不出到院外,倒也无人干涉于他。 院子不大,纵横不过三四丈,却也可按步当车,聊作消遣。 院里种有几盆黄色菊花,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此时已是八月,这几盆花胜在开得极早,数枚花蕾在秋风中摇曳,犹抱琵琶半遮面,已有几丝金黄的花瓣露出了尖尖的小角,煞是令人喜爱。 李大宗师俯下身子,嗅到一缕缕淡淡的菊香入怀,心旷神怡,不由轻声道: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呵呵,黄巢,你也不过一莽夫耳!” 第353章 礼大于法 “升堂!” “威武!” 至公堂上,白御史高坐主审位置,周尚书和黄公公坐在下首,王恕避嫌,并未上堂。 堂下两侧是全副武装的军士,杀气腾腾。 二十七名士子已经被带到偏房看押,此时听到至公堂传来的狼虎之声,不禁两股战战,膀胱发胀。 白御史威严地咳了咳,“带人犯方唐镜!” 审讯嫌犯先带谁后带谁是很有讲究的。 到底是先拣软柿子捏呢还是先啃硬骨头,白御史也是经过一番细思的。 白御史仕途虽说顺利,但做御史这行那有不湿鞋的,也曾数次被贬斥地方,对于审案工作不但不陌生,相反,当年也是颇破了些大案要案的的,每每思及以往的峥嵘岁月,也颇为得意。 白御史年纪并不算大,今年刚刚六十,身体也倍棒,还是能老骥伏枥干过十年八年的,可因为在朝廷中站位不对,被万首辅弄到南京养老来了。 所以白御史还是很想再干出点成绩,重返北京的工作岗位的。 所以想了想,白御史决定先啃最硬的骨头。 一来白御史可以说是对方唐镜充满了恶感,必欲先除之而后快。 二来可以趁着精力旺盛的时候,一举将将对方嚣张气焰打下。 三来可以震摄后者,连最硬的都召了,其余人等自然不在话下。 不一会,方唐镜带到。 “后学末生方唐镜,见过老大人。”方唐镜长揖,行的是士林后学拜见士林长辈的礼节。 果然是不分尊卑的刁民,完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连跪礼都不行一个,真真好胆。这是白御史对方唐镜的第一印象。 对于白御史来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自己堂堂从二品大员,无数官员在自己面前连头都不敢抬,扫一眼便能让他们瑟瑟发抖,此子竟然视若无睹。 “大胆人犯,见了本官,竟敢不遵朝廷法度,为何不跪!”白御史只一见面就给方唐镜判了死刑,此人如此蔑视礼法,留不得也。 朝廷确实优容读书人,在大多数场合,读书人可以见官不拜。但只是对于四品及以下的官员,对于四品之上的官员还是要跪拜的。 方唐镜乃是最烦动辄下跪这一套的,于是微微一笑道: “大人教训得是,不过晚生记得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曾言‘考场之中唯有考官与考生,再容不下他物。’ 学生乃是投考生员,并非人犯。 生员在贡院应考,身处这至公堂上,可跪天,跪地,跪君亲师,唯独没有跪官之礼仪法规,实是千古未闻也。 大人饱读诗书,精通律法,就不要拿学生开玩笑了!” 这个…… 这就是“祖宗法度”了! 三位大佬不由面面相窥,太祖他老人家有说过这话么? 《太祖实录》你背得下? 可不管怎么样,就算没有太祖这句话,方唐镜说的也是大义。 国家抡材大典期间,考场就是法度最为森严,文教神圣之地。 当然,这个法度指的是独立于平常的考试律法规定,乃是“礼法”的法,而非“律法”的法! 这点很重要! 考场之内除了朝廷钦定的正副主考官以及临时的各房考官之外,凡与科举无关的官员,一概不得入内,所以根本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所以方唐镜才说千古未闻。 所以你白御史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坐在至公堂上,是考官还是流官? 若这里是地方衙门,方唐镜敢说这话就是找死,白大人立马将之当场打成肉泥都不冤! 可谁让这里是贡院至公堂呢? 你白御史坐在这里,本身就名不正言不顺,乃是违反了宗祖法度的。 方唐镜直接拒绝下跪,严格地说起来,是在维护考场的神圣尊严,维护了“祖宗法度”,甚至可以说方唐镜若不维护便是不忠不义。 非是方唐镜死抠文字,实在是公堂审案便如两军对垒,先手和气势都是相当重要的,这个道理白御史和方唐镜都懂,因此一见面就在这些小事上较真。 当然,方唐镜所说的考生在考场内只跪“天地君亲师”,这条并没有明文写进科考律法之中,只是人人遵守的潜规则而已。 白御史若是仗着官威硬要逼方唐镜下跪,甚至以这个理由打板子也是可以的,所谓官断十条路,便是如此了。 可若是白御史当真如此做了,当真就是开了千古先例!必定会名载史册。 当然,史册上记载的,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不但会留下一个酷吏的名声,还会坏了儒林规则,为天下读书人所诟病。 这对于一个清流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 好胆!方唐镜镇定自若的回答竟让白御史无言以对! 周尚书和黄公公原来昏昏欲睡状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不若而同地重新打量起方唐镜来。 方唐镜的挥洒从容在三位大佬心头添上了重重的一笔,均是一振,钓到大鱼了! 非常之人才敢行非常之事,也只有心理素质如此过硬之人才敢做出如此大事。 但这就让白大人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况之中,处罚方唐镜,绝对的得不偿失,可若不处罚方唐镜,那岂不是说此言有理,他白大人是在无理敢闹? 进退两难! 白御史终于知道,以李士实这般强势的提学官,在这位名叫方唐镜的考生面前,为何也要持躺平的态度了。 实在太过于牙尖嘴利,一句话就能让人噎得半死! 深吸了一口气,白御史正要说点什么,出乎所有人预料,方唐镜反而先开口了: “宪台大人,召学生至此,莫非发生了什么科举舞弊的大案么?” 这…… 轻飘飘一句话,不啻惊雷! 就不仅仅是好胆的情况了,明明是“拘传”到此,可从这考生口里出来的就是“召”,道理跟之前的“不跪之礼”是一脉相承的,就是说,在“礼”的面前,“法”只能靠边站了。 既然官府的威严在贡院里不成立,那么在考生没有违反规定的前提下,你就没有权利“拘传”,只能是“召”了。 我……顶,还是要主导审讯的节奏么? 周尚书和黄公公对视了一眼,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次见到如此强势的生员,谁给他的胆子?谁给他的底气? 公堂之上,主审官若不开口提问,堂下犯人是不可以擅自开口说话的,违者轻则掌嘴重则杖刑。 可偏偏这生员就敢拿公堂当成寻常会客室,敢把审讯当成与士林长辈交谈一般处理。 白御史要占住理的话,就必须掰扯明白这是一场什么性质的会面,是审讯还是会客?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 可白大人此时还硬是没法与此子掰扯什么礼与法谁大的问题。 礼法礼法,先有礼才有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都是礼不是法,礼才是朝廷的统治根基,这也是六部之中,礼部排在刑部之前的原因,这是不辩自明的道理,在座诸人谁有胆子反对? 白御史只要敢和方唐镜辩论这个问题,都不用方唐镜出手,他身边的礼部周尚书和镇守太监黄公公就敢第一个跳出来联手直斥其非。 只能避开这些问题了,白御史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内心险些憋出的内伤,威严斥道: “你自己做的好事,就不需要本官提醒了,若是主动交代认罪,尚能酌情从轻,若是顽冥不化,休怪本官铁面无情。” 话虽然放得重,可连白大人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这家伙太能作了,有空子就钻,没有空子就制造空子。 一般的讼棍也就是钻钻律法的漏洞,这家伙不同,一开始就直奔着名份大义去的。 瞬间就占据了朝廷统治的根本大义,比什么占据什么道德高地的手段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两人此时的情形,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搞不好还以为方唐镜才是主审。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官场斗争了一辈子的周尚书和黄公公更是听出了白御史话里的色厉内荏,不由暗暗摇头,都知道这次怕是踢到铁板了,想从此子身上打开缺口,难于登天也! 此子如此难对付,看来只能是三人联手了,三人对了一下眼神,均是暗暗点头! 果然,只见此子仰面朝天,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三人心里都不抱什么希望,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急转,想了无数种方法试图将这该死的小子绳之以法。 白大人心里甚至已经将方唐镜过了数十种生不如死的酷刑…… 方唐镜缓缓低下头…… 三人不禁有些揣揣,这小子的反击定然无比犀利,深吸一口气,三人做好了准备。 方唐镜双眼通红看向三人,缓缓开口道: “我说,我有罪……我认罪!” 第354章 白卷有理 “……我有罪……” 方唐镜长声叹息,双目含泪。 这不是真的? 白御史怔怔地想不通,自己似乎还没有发力?不对,是没办法发力,刚才说的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竟有如此可怕的威慑之力? 周尚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黄公公甚至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太不真实了,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居然良心发现,招了? 莫非是忽悠,诈降? 三人同时闪过一个疑惑,这很不理学好不好? 然而不论如何,犯人认罪总是好事,先听听再说,三人敛气摒息而听。 方唐镜仰面四十五度朝天,不使眼浅滴下,轻声幽幽地吟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雏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无父何怙?无母何恃?阴阳两相望,无时不泪涟。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这……这是什么开场白? 大家都是读书人,连黄公公也是在内书房受过高等教育的,听得懂这段话里的意思的。 一段话里把《诗经小雅蓼莪》《劝孝歌》《王昭君怨歌》等精辟句子说了一个遍,大意是怀念父母,尤其怀念母亲。 可正是听得懂,才愕然不解,现在是公堂审案,你说这些不相干的,是几个意思? 莫非是人犯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的教导,幡然悔悟? 好,这种情况是有的,再坚强的人,心里也有最柔软的地方,而只要人性未泯,父母之爱往往是最重要的认罪因素。 对于审讯官来说,这是好的现象,人犯内心软化,主动认罪,千马不能打断了这个过程,否则很容易又挑起新的对立,前功尽弃。 三人正襟危坐,倾听犯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小人父母双逝,虽已过去数年,然音容笑貌犹在,宛如昨日。 尤记七岁那年,天降大雪,学生染上风寒发烧,当是之时,父于外求学,家中只母亲一人,衣不解带,彻夜守护学生,熬药敷水。 及至大半夜,学生仍是高烧不退,母恐,天未明至背上学生,欲到五里外的雷老郎中处求医,为尽速求医,家母选择了从野外抄近路……”方唐镜陷入到回忆之中,动情地道来: “母体弱,背着晚生踯躅而行,天寒地冻,路无行人,行至陡坡处,大雪如鹅毛,积雪及膝,路陡且滑,家母摔倒,膝盖摔伤,鲜血淋漓……”方唐镜说到这里,泪水涟涟而下。 “然母亲手足并用,生生以弱质之躯,爬过了陡坡,吾虽小,犹记得当时雪地里血花点点,洒了一路,如同杜鹃泣血,梅花傲雪。 及至行至雷老先生处,母亲几至虚脱,童子喂家母喝了两碗浓姜汤,母亲才缓过气来。 后来雷老先生为晚生诊断,曾言,若是晚上半个时辰,学生的病就会烧坏脑子,再无药可救,…每思及如此种种,学生,学生便不克自制,父母之恩深似海,无以为报也,学生竟没让他们过上一天好日子…” 方唐镜凄然泪下,悲难自抑,哽咽道:“学生现在的行事,每每思及,实是大大的对不起父母的期待,罪孽深重……” 方唐镜的诉说虽说感人,但三位大佬还是记得自己的责任的,耐着性子听到这里,终于一振……说了这么一大堆,终于是到正题了么? 果然,方唐镜说到这里,便又对着堂上深深一揖道:“学生实是罪无可恕,请大人重责!” 堂上堂下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方唐镜,等他说出后面的,与他勾结的主犯人名! 方唐镜一揖之后,复又直起身子,直楞楞地看着堂上。 堂上也在等着方唐镜说话。 空气仿佛定格了数秒,双方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谁开口说话。 你倒是说啊,这般不言不语算个什么事? 好一会,还是黄公公头脑泛活,率先打破沉寂,问道: “然后呢?” “什么然后?”方唐镜愕然问道;“学生如此不孝,还不够罪孽深重么?还有什么然后?” 一阵莫名的沉默,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硫磺味,是那种火山即将喷发前一刻的气味。 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爆发了…… 这厮在说什么? 这就是他说的认罪? 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追思,就是认罪?! 这不是在玩人么? 很好玩么? 一个小小生员,把两位二品达官一位几乎可算是南直隶排名前三的镇守太监当猴耍,这画面不要太喜感,传将出去,你敢相信么? 这是民逼官反,官不得不反的节奏了? “呯!”白御史连惊堂木都省了,直接重重一拍桌案,纸墨笔砚四下乱飞,天知道这位老人为何能使出年轻人吃奶都使不出的力气,他,做到了。 三人勃然大怒,戟指相向,气得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白御史几乎已经是怒发冲冠了,怒斥道:“老夫问的乃是与本次科考相关之事,从实招来,省得受皮肉之苦!” “哦,哦,有的有的。”方唐镜见势不妙,连忙补救道: “学生记起来,大人千万不要动怒,听学生慢慢道来。” 哼!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白御史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也不必顾忌什么礼,什么法,上来就先暴打一顿这厮再说正事才是最好的道理,现在夹缠不清,实是失策。 可到了现在,乃是最关键的时期,真要打死了这货,科举舞弊大案最重要的线索就断了。 三人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将方唐镜打到他妈妈都认不得的恶念,再次认真听了下去。 方唐镜叹了一口长气,小心翼翼地用商量的口气问道: “学生自觉有些荒唐,待会三位大人能不能手下留情,不要打死学生?” 三位大佬对视了一眼,均是冷笑着微微点头,人犯开始谈条件,乃是召供的重要前兆。 “当然不会,若是你能主动自首,也算是坦白,吾等自然会从宽处理,法外开恩。”这次是周尚书说的,从明面上看,这里他年纪最大,官最大,说出来的话也最有说服力。 放心,打死当然不会,还要留着你当证人呢,打成残废也算是开恩了。 方唐镜更加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学生听别人说过‘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学生还是有些怕的。” “不会不会,咱家可以保证,绝对不会让你牢底坐穿,而且绝对不超过一个月软禁,放心大胆讲出来,若是有立功表现,说不定还能有额外的荣华富贵。”黄公公拍着胸脯保证。 黄公公的话就代表了圣上的意思,所谓恩自上出,这也是唯一可以跳出朝廷的律法体系免罪的唯一途经。 当然不会让你牢底坐穿,只不过让你人头落地而已,岂会养在牢里浪费了米帑。 科举大案的首犯要犯,那是绝对没有活命希望的,能从凌迟减到斩首都算是天大的恩惠了,还敢奢望活命,当真是最冷的笑话了。 方唐镜此时所求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不过这并不妨碍三人做一场戏戏弄一番这厮,这厮才玩了一次三人,三人自然是不会客气,来而不往非礼也! 得到了再三的保证,方唐镜这才面带赫然,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嚅嚅地说道: “好,学生承认,学生这次科考,一个字都没有写,交的是白卷。” 声音不大,却简直就如晴空霹雳击在所有人心上。 “什么?!你再说一遍!!”三位大佬同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学生这次科考,一个字都没有写,交的是白卷。” 还是那淡淡的声音,云淡风轻,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刺。 无声处起惊雷。 不可能的! 怎么会是这样! 三人如中雷击,齐齐呆怔,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355章 阿猫阿狗 内伤了,重伤了,没治了! 三位大佬简直了,心头一万匹那什么马呼啸而过,人人都有吐血三升的冲动! 如果说之前是把他们当猴耍,现在就是当狗耍了。 所有的人,不光是三位上官,就是充当衙役的军士们,脸皮都在剧烈的抽搐。 看向方唐镜的目光都变得复杂无比,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是痛恨还是哀吊。 总之就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这种开地图炮无差别的攻击,摆明了就是指着鼻子骂人: “不客气地说,在座诸位都是垃圾!” 你这样作死,你妈妈知道吗? 可偏偏就算是明知挨耍了,还是不能马上还以颜色,原因无他,因为方唐镜无罪! 方唐镜一句话就将所有的嫌疑推得干干净净。 什么见鬼的科场舞弊,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一个字都没写,你总不能平白污人作弊? 作弊是要有证据的,只要方唐镜答题,不论他作得是好是坏,都是证据,文章这东西,说你好你就好,就算不好说你好也是好的,最多反对的声音多一点而已。 可是一张白卷,那就没有好坏之分,根本不存在,好什么好坏什么坏。 白卷是无法做为证据的,就算是想要莫须有,上面也要有字啊! 当年岳爷爷受冤,起码也是写了四个字的“天日昭昭”! 当年冤枉周勃阴间造反,也是有纸人纸马纸兵器的。 就算要冤枉一个瞎子偷看国家机密,起码这个瞎子也是有眼珠的,能不能看是另一回事。 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放大,可一无所有的话还怎么大怎么小? 若是三位大佬将一个交白卷的考生打成科场舞弊,买题卖题,那绝对是要比秦桧来俊臣之流还要“遗臭万年”了。 他们敢么,不敢么? 就算是黄公公这等臭不可闻的竖阉也没这个胆,这不仅仅是个名声问题,而是由名声衍化而出的后续事件,若三人真敢如此做,不论是朝廷还是皇上还有天下士子百姓,谁会容得下他们? 最后的下场,自挂东机枝都是轻的了好不好。 怕是要世世代代子子孙孙要被打成“名教罪人”! 三人看着方唐镜,眼里要喷出火来。 畜生啊! 真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玩得很开心是不是? “来人,呈上方唐镜的考案!”白御史心头哇凉,不过还是有些不信,非亲眼验看不可,很有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治疗之精神。 只要方唐镜写有一个字,不,那怕是一个句读或者墨点,白御史就决定拼着骂名判他一个“作文暗记,赂贿考官”的罪名,不弄死这厮难消心头怒气! 他现在已经非常理解李士实的心情,对付方唐镜这种人,要么自己躺平,要么方唐镜躺下,要么忍,要么残忍! “报大人,没有方唐镜的墨卷。”书办兔子般跳了出去,又兔子般跑了回来,垂头丧气地禀报。 “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私藏了墨卷?”白大人又惊又怒,厉声斥责。 “报大人,他,他连姓名,籍贯,考号这些都没写,真真正正的白纸,没有墨卷。”书办战战兢兢,心里大叫倒霉。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做得也太绝了,连姓名都不留,就是想栽赃陷害都没有一点办法,门都没有,窗都没有,当真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啊! “呵呵,方秀才,当真是好算计,有诸葛之谋,伯温之策,让咱家好生佩服。”黄公公不服,决定强行给自己加戏,过一把主角光环的瘾,阴阴一笑,用公鸭嗓冷笑道: “莫非方秀才早就打定主意要交白卷,是知道会东窗事发,事先就做了万全之准备么?” 呸,就算是这样,人家会承认么,这不是废话吗?人人心里怀疑这货的智商。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方唐镜微微一笑道:“公公果然料事如神,学生自然是早就预备了交要白卷的。” 这就认了?众人先是一喜,随即就是一阵泄气。 众人已经有了些免疫力,知道方唐镜的套路,先承认一半,让你先狂喜一番,然后猝不及防就会被打脸。 这都是套路啊,多问多错,问得越多,打脸越痛;不问不错,就不会挨打了,可若不问,这还是审案么? 尤其是现在方唐镜这个问题,你若早就打定主意交白卷,还来考什么考?除非另有目的! 这个疑团不解开,众人心里猫抓一样难受。 黄公公似是也想到了这一节,竟是怔了好一会才咬牙问道:“为何如此?若是你早就打定主意交白卷,为何还要来赴考,这岂不是前后矛盾?” 科举考试自然是为了举人功名,三大考里的第一关,何等重要?乃是每个有为读书人都要过的一关,可交白卷就明显是放弃了,早就想好了,真真是为何要赴考场。 当然,这个回答可以很多,考题太难,自暴自弃,突发急病凡此等等,随便一个什么由头就可应付得过,反正没有了科举舞弊的嫌疑,说什么就可随意发挥了。 “唉,八月十七开龙门,这一天乃是家母忌日,为人子者,当仅守孝道,学生悲痛万分,哪里有心情写什么考卷,故而这一场科举学生是早就打定主意是不定半个字的。”方唐镜叹息,说的也是事实。 虽说这位母亲是他前身的母亲,但毕竟是这个身体的母亲,也是自己的亲身生母,他不会有半点不敬。 “牵强,荒唐!若是心有此念,你应该上坟祭奠,而不是在贡院里寄托哀思,明显所言有假。”黄公公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破绽,说话又快又急,险些就要喜极而泣。 不容易啊,叫咱家抓住了? 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黄公公睥睨地斜了白御史和周尚书一眼。 白御史和周尚书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置身事外,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置身事外,就让这蠢货折腾去。 “呃,公公,这个,怎么说呢……”方唐镜忍住笑说道: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秋闱乃是朝廷大计,身为国家培养之士子,国家有召唤的时候,学生岂能罔顾大义? 因此学生是强忍着悲痛来赴考的,为的就是做个表率,既全了孝心又全了忠义,学生也是煞费苦心啊! 黄公公您看,学生此举,是不是应该表彰一下,比如上奏圣上给个旌表什么的?” 所有人都是面皮狂抽,您要点脸!再说下去,就成这厮的自我表彰吹嘘大会了。 黄公公呆住了,见过脸皮厚的,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之厚的,主动伸手向皇上讨要旌表,你当这是过家家么,如此儿戏! 黄公公怒道:“旌表?你怎的不立牌坊?” 方唐镜惊道:“唉呀,还可以讨要牌坊?公公这主意好,实在太好了,学生会考虑的。” 当真了?!不,是又玩人了! 方唐镜脸上的表情夸张之至,旁人一看就是假的,还带着明显的戏谑之意。 所有人都看了出来,不由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 我……顶你个肺,这是真的,真的,真的比金子还真,把镇守太监当阿猫阿狗耍着玩了! 所谓的“书生意气,粪土当年万户侯”,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形吗? 太过份了! 黄公公的脸成了酱紫色了? 这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啊! 是爆发,不,是狂性大发的前奏啊! 太监这种生物,是最卑鄙无耻,无底线无原则无脸皮的三无产品,发狂可是堪称势如疯狗的,可不会顾及什么世俗眼光,管你什么道德律法约束的。 听说过天子之怒流血飘杵,平民之怒以头抢地,官府之怒破家灭门,就是不知道太监之怒会如何?会不会割了那玩意分尸什么的? 堂上堂下,所有的人都无比热切地看向黄公公,这货虽然在南京城大刮地皮,名声早已臭入人心,可此时所有人都在仰仗着他的臭名声,反正已经够臭了,不再乎多臭一次? 所有人都希望黄公公能雄起哪怕一点点,给这嚣张跋扈的生员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第356章 玩上瘾了 方唐镜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欠扁,太欠扁了! 黄公公气得脸都变了形,一张胖脸扭曲得不成人样 若是年轻过十岁,他绝对会一跳三尺高,一记飞腿将方唐镜的脸踢到变形,这一点,他可以对天发誓! 所以只能是靠手下这些军汉给自己出一口气了。 “给我拖,拖,拖……” 众人听得心头火急火燎,是拖下去打死还是拖下去砍了喂狗,你倒是快点说啊! 黄公公“拖”了半天,终于说话通顺了…… “……拖张躺椅过来,咱家累了,要歇会!” “咳,咳……”众人一阵咳嗽,逆血回冲,险些喷出血来。 切! 拖你妹咩! 还以为会发生血案,临到最后一哆嗦,你堂堂镇守太监却怂了,我……去! 众人一阵失望,太监就是太监,尤其是黄公公乃是货真价实的真太监,指望他雄起一点半点,这就跟指望母猪会上树一样不靠谱。 黄公公就在失控到即将发狂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他进宫前,村里流传的老话: 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的底裤。 这书生如此肆无忌惮,除了发疯就是有着极大的底气,没有第三个解释。 否则他不会明知自己是镇守太监的情况下还敢如此戏弄自己。 说实在话,太监体系和朝廷官员完全是两种运作方式,朝廷官员之所以对太监如此忌惮,主要是因为太监代表了皇权,尤其是镇定太监这类人物,乃是明正言顺与当地最高行政官员平起平坐的存在。 太监不怕民间的呼声,也不怕朝廷的弹劾,他们只怕一样,就是没有了皇帝的恩宠。 所以黄公公有理由相信,方唐镜敢于戏耍自己,怕是背后有比自己更硬得多的皇恩! 这小子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么? 黄公公自己知道,这些年能稳从南京镇守太监这个宫外第一肥缺,靠的可不单单是自己会敛财能讨得皇爷和上面大佬的欢心,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小心谨慎,不该得罪的人物绝对不得罪! 江泉县,松江府发生的事,他是有所耳闻的,甚至公文他也是看过的,不过和所有人一样,他的主要注意力是放在周知府身上,没注意到方唐镜这个小人物。 当然,皇上亲颁圣喻给一个生员这种事情并没有刊登在公文上,而且是口谕,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就没必要在邸报上刊发了,只能是私下里流传,信的自然就信了,不信的也就一笑置之。 后来他们太监系的圈子里还流传着更不靠谱的流言,说宫里传的那道口谕乃是万娘娘和圣上联袂发的圣言,要补上一首什么诗的,偏偏那书生还没做完。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贵为天子,想要什么诗没有?谁又敢不写全? 这种事情,黄公公当时听了只是一笑,现在却是突然潮水般涌上了心头,又惊又怒又急又疑……传说里的那位神秘书生,不会就是这货? 黄公公以最快的速度抢过方唐镜的资料看了一遍。 众人无语,这方唐镜的资料审前大家就认真看过了,没什么出奇的,很正常。现在再看,是几个意思? 但所有人都很奇怪,为什么黄公公额头上的汗水就这么小溪般刷刷的往下流呢? 生员方唐镜,籍贯江泉县,曾因疑似殴打江宁侯嫡子被革去秀才,后查证不实,补回,该生人品正直,善诗词文章……大灾之年频行善举……考前,曾为松江府聘西席…… 虽然还没有与传言完全对上号,可这个方唐镜八成就是那个敢放皇上和万娘娘鸽子的书生了,皇上和万娘娘都念滋在滋的诗啊,这货拖着不给,实在是高明到了极点。 比如现在,若是自己这一打,这货就完全有理由喊冤,再拖延过年,宫里的对头们就有大把借口攻击自己了,离皇爷太远,怕是浑身有一百张口也不够辩的。 而且黄公公以已度人地想着,说真的,这书生有此神技傍身,不要说什么见鬼的举人,就是进士,就是直接封官还不是皇爷金口一开,随时随地的事,这种事在皇爷那还少么? 这样的机遇,这样的人才,想要荣华富贵可谓唾手可得,根本没有可能玩什么科场舞弊,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黄公公完全把自己代入了方唐镜的角色去想,根本没想过方唐镜是要走清流路线这种情况,幸进什么的,方唐镜想都不会去想! 但这并不妨碍黄公公放飞思想,正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这小子为何如此怪异,连镇守太监,南京礼部尚书,都察院二把手都敢玩,原来掌握着能随时取悦圣上乃至万娘娘的大杀器,我,去…好险… 黄公公终于挼清了方唐镜的底气,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悬崖勒马,机智非凡点赞,我真他嬢的是个天才。 黄公公扯过躺椅,当真就在后堂上躺了下了,说累了就是累了,你们先忙,脸皮什么的,等下本公公睡醒先再拾起来戴在脸上就好。 这就躺平了一个?白御史和周尚书无奈,又要亲自对付这书生了。 方唐镜也是叹息了一声,自己想拿这死太监刷名声的计划原本是好好的,不料到了最后关头,这没鸟的货居然不知是怂了还是醒悟了,竟然甘愿躺平也不愿配合自己,算他走运! 既然死太监溜了,那只能从这二位里选一个了。 白御史和周尚书在打量方唐镜,方唐镜也在打量两人,三人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企图一击必杀! 不是方唐镜刷名声上瘾,而是他要将这三人彻底震摄往,这才能将这股力量化为自己所用,科举舞弊案,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能瞒得过他,且他本身就在里面搞了小动作。 但这些动作并不能完全扳倒李士实,李士实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的势力,除了宁王,江宁侯府,还有一股相当神秘,是方唐镜一直看不见摸不着却感觉得到的。 李士实的综合实力相当庞大,表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如此庞大的势力,绝对不会仅仅用来玩一个小小的科举舞弊案,就为了几万两银子?这也太侮辱李大宗师的智商了。 “其实学生还是坦白得不够彻底,学生在这次科考里,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还是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的,事关清白和前半辈子的名声,学生也不知该不该坦白。” 虽然方唐镜态度相当真切,言辞诚恳。但是白御史和周尚书是半个字都不信的,警惕地看了过去,还来?! “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叫书办把学生的草稿拿来公堂,一看便知,实在羞于见人,学生都不好意思启齿……”方唐镜又道。 直觉告诉白御史和周尚书两人,这又是一个玩死人不填命的套路,谁接口谁傻弊。 可下面无数人看着,犯人主动招供罪证,若是两位主官连罪证都不敢看,那岂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么? 两人加起来超过一百三十岁了,这脸丢得起么? “周老,您年高德勋,还是你拿主意?下官莫有不从。” “白老弟谦虚了,谁不知道你铁面无私,包龙图再世,这案件扑朔迷离,非得贤弟拔云见日不可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发扬着孔融让梨的精神,纠结啊! “两位大人,若是没有罪证,是不是说明学生无罪,可以让学生走了?”方唐镜笑问。 白御史和周尚书脸皮同时猛抽。 将,军! 这……绝对是故意的! 两人火气渐涌! 以民玩官!很好玩么? 你还玩上瘾了怎么的! 第357章 有辱艺术 官府一怒,破家灭户,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但黄公公躺平在躺椅上,内心毫无波澜,本着不吹不黑的原则,黄公公很公平公正地衡量了一下,心中冷笑连连,连本公公都搞不定,你们两个黄土都埋到脖子的老朽还能怎的? 周尚书说着话,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整个人一下子睡眼朦胧起来,“老了,精神不济了,白贤弟先看看,老夫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再来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晚辈。” 话未说完,周尚书竟然眯着眼,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臭不要脸的! 白大人肚里大骂,面上却是威严如故,沉声道:“呈上来。” 书办早已找出方唐镜的草稿,诚惶诚恐地递了上去。 白大人定睛一看,顿时脸皮剧烈抽搐。 我……去,啊!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古怪的画。 说是工笔写实,又太粗糙,线条凌乱; 说是写意,又太写实,一板一眼,完全没有半点意境。 当然,他并不知道方唐镜根本不懂工笔画和写意,用的就是素描的方法,可素描一般是用炭笔,绝没有谁用毛笔画素描的。 这也导致了方唐镜这幅画极其的古怪。 在白大人的眼里就是道士们画的符,不,连正规的符都不如,简直就是鬼画符! 白大人的反应和当时的巡场考官简直如出一辙,拳头不知不觉就握紧了起来。 这简直是对艺术的侮辱,是对“画”这个字的玷污,是对正常人审美观的强行非礼。 白大人自认自己好歹还是个读书人,你这画的是什么破玩意? 你这是赤果果的戏耍本官的人格! 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是要忍。 深吸一口气,白大人想起了淮阴侯韩信,我忍! 再看,若不是上面还有“老鹰捉小鸡”这个名字引着人的想法朝名字上对号入座,白大人根本想不到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厮会不会是用草稿做暗号,内外勾结? 若是在一刻钟之前,白大人绝对会用这个理由发难,甚至可以用这个理由动刑,屈打成招什么的也不是没想过,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用老眼光看新事物了。 “咳,咳……”白大人决心不耻下问,“这画倒也别具一格得紧,只是本官完全看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学生只是想表达对先母的追思之情,无心作文,便画了这幅抽象派的‘老鹰捉小鸡’图,以寄托哀思。之前大人提及,学生想起自己并非什么都不做,便交待了此事,所谓有图有真相,请大人明查。” 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暴风骤雨,这让方唐镜有些失望。 什么叫“抽象派”,所有不懂的不好的直接往这上面推就是了,只要名字不明觉厉,别人也就跟着不明觉厉了,方唐镜觉得自己的脸皮在这一刻又有了些许长进。 果然,白大人疑惑地再度看向自己完全不懂的这幅画,抽象什么的,从字面理解倒真是很抽象,象是抽取了某些似是而非的特征拼凑而成,总之怎么看都跟画本身不沾边就是了。 这就是所谓的“抽象派”?名字倒是给人一种形散而神不散的感觉,可这画,不论怎么看,还是觉得眼污得紧。 虽然眼污,却并不能证明方唐镜作弊,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放了这厮? 到了这时,方唐镜表现得越清白,白大人就越是坚信方唐镜就是早有预谋,天下哪里有这般巧的事情! 可偏偏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方唐镜无罪,这就更让白大人憋屈无比,放,不甘心,不放,明显有违律法,根本说不过去。 而且拘禁了这二十七人,整个南直隶考生可都在看着这里的一举一动,自己若不依法办事,光是一人一口唾沫就要被淹死! 斟酌了良久,白大人倒真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 “虽说你的嫌疑已经基本洗脱,然此事事关重大,哪怕有一丝嫌疑都不能放过,本官为天下士子计,只能暂且委屈你一二,你且先行退下,本官自会着人安排你的吃宿,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得离开贡院,要随叫随到。” 这就是当官特有的权力,虽然我奈何你不得,却也能让你不好过! 虽然是用这种方法有些旁门左道,但能让这厮不好过,白大人总算感觉有些爽了! 说完,白大人死死盯着方唐镜的反应,他想从方唐镜的反应里看到愤怒不忿的地方,甚至若是方唐镜大吵大闹就更好了。 当然,也防着方唐镜出什么玩死人不填命的怪招。 不过让他失望了,方唐镜仿佛早就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般,长长一揖,转身就走了出去。 这…… 白大人的爽感顿时消了大半,如同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自己运足了全力,别人却不痛不痒,满不在乎,这感觉,又不爽了! 一通折腾下来,不但毫无所获,还让人气得半死,白大人想破口大骂,嘴巴张了又合上,合了又张开,最终只能感慨,把方唐镜当成正常人就是自己最大的错误! 出了方唐镜这样的怪物,白大人对于接下来的审讯期望值不由下调了数个层级。 相当警惕地,白大人吃一堑长一智。 “来人,提审下一个!” 然而,接下来的审讯又让白大人怀疑人生了。 画风突变,嫌犯大都是才一上堂就痛哭流涕,不是大喊冤枉就是大喊饶命的,哭声震地,光是止哭就花了诺大的功夫。 过了许久,回过神来的白大人终于眉飞色舞,这才是正常的审讯流程啊,先前那货实在太过于奇葩。 不过,就在白大人正要大展拳脚的时候,突然有王恕的亲兵来请,巡抚大人那边有急事相商。 白大人连忙移步,余下的审讯自然是暂停了下来。 而白大人这一去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众士子这一天算是暂时逃过了一劫。 …… 方唐镜对这些自然是一无所知,他从至公堂里出来,便被带到偏厅办理各种手续,相当于后世的取保侯审,用手续十分繁杂。 此时贡院各房人手本就被管,还要一个个找人办手续,足足弄了一个多时辰才办好。 然后还得安排军士随时“监视”才得以放人。 巧得很,负责贴身跟着他的又是“王富贵”“陈得全”这两位熟人 方唐镜笑道:“这么巧,又是你俩?” 两人悄声道:“小相公,不是巧,我俩是奉了军门大人的密令,特意守在门口,就为接小相公的。” 方唐镜心下一凛,出事了!不由蹙眉问道:“你们可知道是何事?” 若不是有事,王恕不会不避嫌疑地传自己去问话。 “出大事了,咱们去搜查‘东升书坊’的一整队兄弟,只有一名老伍长回来,身上中了三刀,刚到贡院门口就晕了过去,现在正在紧急救治,不知道挨不挨得过今晚。” “他有说什么没有?”方唐镜问。 “没来得及。” “他有没有带回什么东西?”方唐镜问道。 “在他身上找到一本《秋闱时文荟萃》,不过我俩可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方唐镜明白,自己上次帮王恕理清了投毒案,肯定是自己推理方面的能力被王恕看中,又要用他这个劳力了。 这本就是方唐镜预设好的,可一整队军士失踪可能是被害,却并不在他预料之中,说明事情的严重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 不过方唐镜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对手可是李士实,这位宁王的军师,除非遇到五百年一遇的人才王阳明这类的奇才,否则一般人还真难望其项背。 两人将方唐镜领到一处院落,距离标营的临时营地很近,看来出现了紧急的事年后,王恕还是很担心方唐镜的安全的。 院外有四名军士全副武装地守着,王富贵和陈得全将方唐镜领进屋子里。 进入屋里,方唐镜赫然发现,后墙有一个新挖开的大洞。 不用说,这里可以直通到巡抚标营。 得全拿出一套军士的服装给方唐镜换上,然后三人钻出大洞,进入到标营大帐之中。 第358章 果如其言 王恕正背着手在来回踱步。 方唐镜快步上前行礼,“见过老叔。” 王恕摆手道:“贤侄不必多礼,你认出老叔不吃惊?” 方唐镜看出王恕心焦,不由故意轻松地道: “老师是出了名的天煞孤星,能跟他老人家义气相投的,南京城除了老叔还能有谁。” “小子嘴甜,帮老叔看看潭里的水到底有多深?”王恕哈哈一笑,心头稍宽。 “这是今日搜到的科举舞弊案证据,你看看。”王恕指着桌上的三本刊物,示意方唐镜自己看。 第一本是《考前时文精选》,第二本是《最新时文精选》,第三本是《秋闱时文荟萃》。 第一二本干干净净,墨香犹在;第三本则是血迹斑斑,又皱又破。 第一第二本除了封面外,里面的内容完全一样,泄露的考题第一篇是“子不如怪力乱神”,第二篇是策论“论江南之纺织”以及后面的第六篇共计三篇文章。 但第三本就完全不同了,这一本泄露的考题可谓是全方位的。 第一篇题目赫然就是“配天”,第三篇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第四篇则是“自欺如恶恶臭”,第七篇则是“论江南之纺织”,第九篇,第十一篇,第十七篇…… 这一本薄薄的本子,里面只有二十道题目,却竟将科考的七道题目全部一网打尽在内,任谁也得目瞪口呆。 方唐镜快速看完,放下刊本,略一沉吟便说道: “第一,二本刊物乃是故布疑阵,为转移视线而设,真正重要的乃是第三本,小侄大胆推测,有能力全部泄露考题的,乃是本届正主考官。” “不会是正副主考联手作弊?要知道,出题可是两个人的事,若非事前商定,焉能在考前就将题目泄露出去?” 王恕的分析很有道理,正常人都会如此想,两名主考官分别出题,若不是事前商定好,除非其中一人能未卜先知,否则断不会知道对方会出什么题目的。 方唐镜道:“理论上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小侄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人心甘情愿,且不知不觉地做到,本人想要对方出什么题就出什么题。” 除非是妖法,否则王恕断然是不信的,于是方唐镜便叫人拿来四书,当场实验。 方唐镜的理论是有依据的,六度分隔理论告诉我们,“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推而广之运用到决定考题这方面来,也就最多六个步骤,便可以让人不知不觉中按照你指定好的句子出题。 第一步,方唐镜将四本书背面朝上,对王恕说道:“老叔,四本书全部背面朝上,您老任选一本出题,这样很公平?” 这样当然很公平,王恕不需多想,随手取过其中一本,翻过来一看,乃是《大学》。 第二步,方唐镜又对王恕说:“老叔,按考场规矩,正副考官出题时,是不是其中一人负责翻书,另一人出题。然后下一题的时候这次序就反过来?依此类推?” “没错,如此方显公平,能最大程度避免考生押题,以及事先泄题的可能。” 方唐镜接过《大学》这本书,随手一翻,然后倒扣在书桌上道:“好了,老叔请自看。” 王恕拿过方唐镜翻开的书页一看,顿时双目大睁,不敢相信! 翻开的,正是《大学》第二章,也就是考题“自欺如恶恶臭”所在页面。 他亲眼看到方唐镜只一翻而已,这就翻到了想要的页面? 这是如何做到的? “老叔,这真不难,无非眼准手准而已,老叔独不记得《卖油翁》此文乎?无他,唯手熟耳。”方唐镜信心满满地补充道: “若老叔不信小侄,不妨传几名钱庄朝奉来此一试,当面摆一叠银票,随你要其一次取出多少张银票,只要让他们上手一掂,绝对不会出错。” 道理很简单,比如后世的银行职员徒手数钱,手一翻,一次数百上千元钞票就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的。 “不错,若真有此心,多加勤练,焉能出错。”王恕感慨,又怪异地看了方唐镜一眼。 “小侄曾为府尊西席,平时处理公务繁多,有些数字需要反复核对,当然是越快越准越细办事效率才会越高,故而练就这项小伎俩,不足为奇。”方唐镜知道王恕是奇怪他为何也能如此精准,便实言相告。 “业精于勤,业精于勤啊,古人诚不欺我也。”王恕读了一辈子书,处理了一辈子公务,却是做不到,只能再次感慨了。 须臾,王恕又追问道:“不过这一整页文字也不在少数,你如何就能做到,老夫一定会出这道‘自欺如恶恶臭’?” 《大学》第二章有字数约一百五十字,如何选中想要的几个字,实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能将考试范围圈定在某一部书的某一章,已经很了不起。 取中的机率已经从万分之一降到了百分之一,不是一百人里取中一人的概率,而是跟最有可能取中的一百人争取举人的名额。 再考虑到录取的名额实际为五十人,也即最后这一百人里取五十人,那么取中的机率实际已经是二分之一,实打实的半只脚踏入了举人的门槛。 第三步,方唐镜取过一张白纸裁成十余份,然后将这一章里的内容分别抄在这十余份纸条上,抄完之后将纸条折叠,然后打乱,再分为两半,说道: “老叔,这下谁也不知道题目在这十八张纸条的哪一张里,您先选其中一份,另一份淘汰,这也很公平?” 王恕揉了揉眼睛,为了盯着这小家伙防止作弊,眼睛都有些生痛了。 当然,方唐镜这法子确实很公平,王恕想也不想随意就选了其中一份,并且亲自将这些淘汰掉的纸条撕毁。 第四步,方唐镜继续将剩下的八张纸条分为两份,重复着先前的方法让王恕再选。 王恕选择其中的一份后,就只剩下了四张纸条。 方唐镜指着剩下的四张纸条说道:“自欺如恶恶臭,这道题目就在这四张纸条之中,老叔还要再试下去么?” 到了这时,若真如方唐镜所言,其实已经不必要再继续试验下去。 关键是方唐镜怎样做到的? 如何就让王恕按照方唐镜的意思去淘汰掉那些多余的废题?! 王恕半信半疑地打开四张纸条,顿时双目陡然瞪圆,眼珠几乎要崩了出来。 见鬼了,“毋自欺也。如恶恶臭”这一句赫然在目。 这怎么可能? 王恕坚信自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唐镜,而且淘汰掉的纸条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撕掉的。 难道方唐镜真有什么鬼神莫测之术,能左右自己的心神,可明明自己是清醒无比的啊! 按照这个情形,再有两次选择,自己最后必然会选中方唐镜想要的“毋自欺也。如恶恶臭”。 当真是见了鬼了! 王恕整个人如同当机一般,脑子里超频运转。 可任他想破了脑袋,脑子转到冒烟,也仍想不出到底是怎样就着了方唐镜的道。 良久,王恕终于放弃治疗,不耻下问道:“贤侄是怎么办到的?” 第359章 魔高一丈 “很简单,小侄早已在纸条上做了记号,然后将他混在您老右手边的那一堆纸条中,静静地等着你将左手边的那一堆纸条淘汰便是了。”方唐镜如实回答道。 王恕略一回想,自己果然是两次都是选择了右边的纸条,王恕猛醒道: “你是窥知了老夫的习惯?” 方唐镜笑着答道:“老叔睿智,其实最了解自己的不一定就是自己,小侄知道您老是惯用右手的,一般惯用哪只手,在选择物品时都会下意识地偏向哪一边,但当事人却不自知,还以为是自己思考过后的决定,实则不过是习惯使然耳。” 这是心理学的运用,在后世商业运作中早已普遍,后来还发展到大数据分析,其实都是一样的原理。 方唐镜小试牛刀,自然是手到擒来。 如此一来,王恕终于明白,若是那李士实也有方唐镜这般的本事,那本《秋闱时文荟萃》二十道题目,就如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一样,不论于明学怎么出题,最终都逃不出这二十道题目的范围。 李士实此人,心计手段之高,实是出乎想象! 好在李士实遇到了自己这位便宜侄儿,真乃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遇上了克星也! 王恕脑子里才浮现出这个想法,方唐镜那边就蹙眉道: “老叔不可小觎了李士实此人,小侄虽是明白这其中道理,可小侄还要如此大费周章才能办得到,那李士实想来乃是以话术等其他不为人知的手法达成目的,在小侄看来,实是比小侄高明了许多!” 王恕心下一惊,方唐镜都妖孽至此了,连他都对李士实忌惮不已,可见李士实此人,实是可怖! 再往深里一想,就算解开了科场舞弊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个问题,可问题是这些都是方唐镜的推测,当不得实据,理论上能定死是李士实,可证据呢? 单凭一本考试即将结束才查出来的书刊就想给堂堂主考官定罪,这根本不可能! 因为有太多的可能,可以在考试期间将试题传达到外面,这在历次的科考中也不乏其事,比如景泰初年在广东布政使司的一次举子试中,就有考生勾结吏员,用驯养的山隼将试题带出考场,交由枪手做题后再传递回来的事情。 所以现在考场的科举舞弊大案,依然是牵扯不到李士实身上,只不过他嫌疑最大,且负有整体失职的责任,按惯例必须回避就是了。 除非能证明这本《秋闱时文荟萃》是考前就已经刊印好的作品,但现在唯一的线索老伍长生死未知,然而郎中却很不乐观,认为大概率是挺不过今晚的。 事实上,李士实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不但能大大的捞上一笔,还能嫁祸于人,将所有的嫌疑都引到副主考于明学身上,顺带将方唐镜玩死,还掩饰了他另一个更大的图谋,滴水不漏,端的是大手笔。 当然,他还是低估了方唐镜的警觉和恶念,方唐镜从来不惮以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尤其在前知历史的前提下,明知李士实是反社会反朝廷的恐怖组织狗头军师,又与自己结下了死仇,又岂会不提防?更不会不未雨绸缪,坐以待毙。 所以方唐镜在得到流言中有自己勾结主考买题卖题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虚虚实实,李士实八成是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搞事的了,于是换位思考,在苦思冥想一番之后,终于想出一个以毒攻毒之策。 既然你李士实要玩买题卖题的游戏,那好,干脆就玩得更尽兴一点。 由于方唐镜是记得这一次南直隶乡试的考题的,于是便着人浑水摸鱼,出高价租了“东升书坊”从事卖题的业务。 象这样以出售考前“秘密复习资料”牟取暴利的书坊,在每次考前不要太多,完全就不会引人注意。 更加不会有人想到,这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书坊,所售的复习资料里,竟全是干货! 而且还有一点,方唐镜前知考题,只要收集到各家书坊的这类“特别复习资料”,方唐镜立即就可以鉴别出哪一家是李士实真正卖题的书坊。 也正是如此,方唐镜才能锁定“墨翰书坊”“祥云书坊”。 为了让事情真相尽快曝光,免得真到头场考完之后事情还未暴光,方唐镜甚至安排了人大造自己在“东长书坊”买到了全套考题,与考官勾结作弊的声势。 进而煽动士子状告自己,这才有了为什么这些状纸里,方唐镜的名字出现最多的事实。 当然,在做这件事的同时,也暗中盯牢了“墨翰书坊”和“祥云书坊”。 当这两间书坊撤退的时候,方唐镜这边的东升书坊也立即跟进撤退,却又保留了证据,能够让巡抚标营的人按图索骥找到“墨翰书坊”“祥云书坊”的据点。进而可以一网打尽! 这就是方唐镜的计划,混水摸鱼,乱中取胜。 但他也忽略了李士实的后手反击之犀利。 因为他交待这些事的时候,是西厂和侯明所属的锦衣卫具体执行,对于这两大专业机构的行事方式和手段,方唐镜还是颇为放心的。 加之主要精力要放在特训上,也就难免有所疏漏,这才造成了现在“东升书坊”那边音讯全无的被动局面。 连王恕的标营派出的精兵也险些全军覆灭,说明李士实的计划里有极强的反制手段。这种强度的暗战,就完全出乎方唐镜原先的预料了。 不过未必就不能奈何得了李士实,方唐镜还是要争取一下的,于是便对王恕道:“老叔,单凭现在手上的证据,能不能先将李士实收监,收到巡抚标营的牢狱中去严加看管?” “胡闹,国家有法度,一是一,二是二,若无铁证,岂能随意拘禁一名四品清流官,若你老叔真这么做了,朝廷法度何存,国家脸面何存?”王恕板着脸一口拒绝。 方唐镜暗叹一声,王恕作为一名正直的大臣,对于这些阴谋诡计着实并不在行,现在李士实看似被软禁,实则与外界通信的手段不要太多,若是能限制住李士实的行动,自己一方再去找证据,实在要方便许多。 “老叔,你熟读史书,可曾想过一个问题,古往今来的朝廷,为何少有众正盈朝之时? 即便是出了一两个正直有为的大臣,很快不是千夫所指就是泯然众人矣,为何? 这除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个原因外,就没有这些人自身的原因么? 小侄听人说过一句话‘坏人奸,做忠臣要更奸,不然怎么斗得过这些魑魅魍魉?’” 这…… 这样的话,王恕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实在有些与儒家堂堂正正之道格格不入,不由蹙眉道: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知道会是这样,老顽固,好,当我没说,总不能说是从《白面包青天》里听来的? 方唐镜心里暗暗吐糟,面上却是笑嘻嘻地说道:“听一个游方道士说的,他自称是包龙图之后,俗家姓名叫包不同,他还说,这句话乃是包龙图传家格言,代代相传,决不可忘的。” “胡说八道,孝肃公家训只有一条,共三十七字‘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莹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 刻石供于堂屋东壁,以诏后世。 何曾有什么忠臣更奸之说,以后少和那些僧道往来……” 王恕劈头就是一顿训,滔滔不绝。 还有此事?果然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被后世影视剧带偏了,方唐镜被喷得满头是包。 这算不算是打击报复? 当然,这并不是说方唐镜就放弃了,路是靠人走出来的。 现在还有一条线索未断,虽然看起来已经快要断的样子,可好歹还是能死马当活马医,怎么说都要抢救一下的。 “老叔,你老让我去看看那昏迷不省的老兵,说不定小侄还能有办法将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第360章 血型诞生 如果不是郎中在灌药,方唐镜差点就以为床上这具绑得粽子似的人形物体,是个脸上涂满了白灰的木偶。 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是白色的,双目空洞无神,瞳孔似乎已经开始涣散,呼吸微弱,手脚冰凉。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死人,可看着一个人渐渐死去,方唐镜还是第一次。 嗓子里恶心想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圣人云,君子远庖厨,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方唐镜还是看出了这位老兵此时的状况——典型的失血性休克。 症状太明显了,想看不出来都难。 “没有发烧,就是说没有感染迹象,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失血如此严重,怕是熬不到明天。看来南京城这里的治疗方法是不管用了,非得用出咱老方家的绝招不可了,死马当活马医!”方唐镜自言自语。 “喂,小子,你是哪根葱,敢在这里猪鼻子插葱,装象?”四十多岁的瘦郎中吃了火药般怒道。 不怪人家瘦郎中发飙,方唐镜来了之后,大次次地又是摸额头又是测脉搏,完了还撑眼皮摸手脚温度,一看就象是要抢饭碗的节奏。 瘦郎中姓薛,人称薛郎中,瘦是瘦,在跌打金枪方面很有一套,乃是巡抚标营指定的“专用郎中”。 人的名树的影,若是被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质疑自己的医术,这日后还用混吗? 同行是冤家这句老话,在这个学医基本靠祖传的年代那简直就是真理一般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方唐镜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南京城这里的治疗方法不管用……”。 啧啧,这口气简直了,国手级别的御医才敢放这样的话? 欺负人欺负到姥姥家了! “聒噪,拖下去。”若是平时,方唐镜或许还会礼贤下士,跟他唠些家常,可现在救人如救火,这老兵眼看着就不行了,必须立即输血,哪有功夫跟他磨牙。 “竖子,尔敢……” 王富贵不等这厮说完,已经一把就将这厮叉了出去,临出帐前还恶狠狠地对着这厮的屁股踹了一脚,看得出来,军士们平时对这厮没甚好感,说明医术实际也不咋的。 说到输血,其实方唐镜也没把握,生怕自己做不好,那薛郎中又暗中学了去,这就害人不浅了。 亏得上一世家里叔叔是兽医,自己有些基本的医学知识,也曾响应过国家号召,无偿献过几次血,还在影视片里看过战场急救,现在这些记忆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 拿过薛郎中开药方的纸笔,方唐镜迅速写下几样东西交给王富贵,“富贵,你带上几个兄弟,分头帮我立即搜罗这些东西,要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然后又转头对陈得全说道:“你拿十几个干净的白瓷碗过来,再召集十来个身体健康,不怕见血的大个子,咱们来一出滴血认亲。” “老伍长全家都被倭寇杀光了这才从军的,哪来的亲人?”陈得全一呆。 “叫你做你就去做,废什么话!”方唐镜没耐心解释,直接板着脸发号施令。 方唐镜要做的当然是验血,血型一般有四种,a,b,ab,o,不验过怎么知道谁适合输血?一旦输错了血,是会发生溶血反应,死人的! “小相公,人带到了。”很快,陈得全就带着十四条大汉雄纠纠地来到帐外。 “很好,每人取一汤勺血滴进碗里。”方唐镜开始最原始的取样。 接下来,自然是将血样交叉混合,看看会不会发生凝结现象,若是出现凝结,说明两种血液中的抗原和抗体起了反应,不是同一种血型;若是没有反应,则说明是同一种血型,当然也可能是俗称“万能输血者血型”的o型血。 这样的验血方法当然是相当粗糙的,甚至可能出错的概率也相当的高,毕竟是肉眼观察,可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说老实话,方唐镜是真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才敢如此放手一搏。 那被叉出去的薛郎中也在探头探脑地窥视着这边的动静,开什么玩笑,这小子牛得一匹,可人家牛也有牛的本事,没看到大人的亲兵象是小狗一般对这小子点头哈腰,奴颜婢膝的,是自己看走眼了,说明人家有牛叉的本钱嘛! 而且现在这架式,分明就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新式疗法,若是不能看过究竟,下半辈子睡觉都会睡不着的。 这种肉眼观察的方法当然是相当不靠谱的,就算真的发生了溶血反应,也相当微弱,并不明显,方唐镜一个初哥怎么可能判断得准。 实在是没办法的情况下,只能选择一个看起来最正常的血样,当作o型血输进老兵身体里了,至于有没有用,只能看天。 这个时候,王富贵已经拿着采购来的物品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都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椰子,处理好的用作腊肠的羊肠衣,还有晒干的小竹子,市面上最烈的烧酒。 方唐镜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得了狠心给老兵“输血”。 好歹是一条人命,虽然心里已经说服了自己死马当活马医,可人毕竟不是牲畜,方唐镜还没有到心硬如铁的地步。 既然如此,就只能实行b计划了,尽人事,生死由天。 b计划当然就是输“葡萄糖”“生理盐水”这两种补充液了。 葡萄糖是没有的,不过没关系,椰汁可以充当替代品,还是纯天然的,更有利于吸收,足足有一二十个,管够。 将坚韧的小竹子削成针头的形状,与羊肠衣一起在烧酒里泡开,然后羊肠衣头尾两端都绑上竹针头,将椰子钻一个小孔,竹针的一头塞进小孔里,另一端的针头扎进老兵的静脉之中。 这种输液的方法常用在野战部队中应急时使用,许多军事题材的影视作品都有过表现,方唐镜此时顺手取了过来,倒也颇为简单易行。 看着椰汁源源不断地流进老兵的身体,方唐镜发了会呆,才想起要控制流速,取过一根棉绳勒住肠衣,放缓流速。 当然,还要想办法加些盐水,这个相对比较容易,用冷开水混合一定比例的食盐就可以制成。 做完这些,真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葡萄糖和盐水有利于补充体内液体和电解质并且增加营养,有利于身体恢复和补充能量以及加速造血功能。 但老兵身体失血太多,究竟能不能挺过去,一是要看其本人的身体素质,二是要看一点运气。 没什么可做的了,方唐镜事情很多,便打算把事情交给王富贵和陈得全两人。 转眼一看,两人象是木桩似的定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兵手上的那条羊肠,这都可以? 两人全身都在颤抖,不是震撼,而是害怕,太可怕了,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也太会玩了,人还能这样玩的?死了都要玩活回来的节奏? 如此恐怖离奇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千万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太震撼了,当真是活久见啊! 看着二人疯狂抽搐的脸颊,方唐镜及时打断道:“呸,你俩在想什么,本公子是在救人,救人,懂不懂?” “公子,你就别忽悠俺们了,救人要那么多的人血干嘛?俺可是知道,俺们老家祭祖跳大神的时候,都会杀猪宰羊,把鲜血洒在祭坛四周,猪羊供在中间。那叫一个血腥! 你现在这情形一看就是在跳大神,别以为咱们不知道。” 二人颤抖着将话说完,两条一米八的大汉,在方唐镜面前缩成一团,跟两个小娘们似的。 “跳大神?我跳你个头,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认真听好了!出了半点差错,我就跟我叔告状,打肿你俩屁股。”方唐镜哈哈大笑,一人额头给了一记板栗。 “认真记好了,这可是战场上救命的法子。”然后方唐镜手把手教他们如何使用输液法以及一些消毒的注意事项, 赏了二两银子打发那些等在帐外的壮汉喝酒,方唐镜便开始思索起这件案子的下步行动步骤。 至于那十几个碗里的血则让人带出去清洗。 没有人知道的是,那薛郎中悄悄地打这些碗藏了下来,不停地观察研究。 他相信,这位小相公怪异的举动绝对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而且以他多年郎中的经验,绝对与帐里那名失血过多的病人有关。 莫非是想将他人的血输到这失血老兵的身体里? 他可是亲眼看见,椰汁都可以输入到人身体里的,人血为什么就不可以? 一想到这个可能,薛郎中就浑身颤抖,兴奋得不能自制。 若真有如此神奇的方法,自己岂不是发达了?名利什么的还不滚滚而来? 从这一刻起,薛郎中心中就有了一个伟大的目标且一直为之奋斗。 若干年后,薛郎中成为第一个输血疗法奠基人后,成功地将人体的血型分成“甲型”“乙刑”“丙型”“甲乙型”四种血型。且确立了输血的基础理论,成为一代医学巨匠。 每每回想起当初那段被人鄙视直接叉出门的不堪经历,薛郎中就会深深地为自己求知若渴知耻而后勇的格物精神所感动。 方唐镜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造就了一位日后的大师。 所以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第361章 推广经济 令无数人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 在天刚亮的时候,王富贵那边传来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 椰汁疗法似乎起到了效果,老兵没死,可也没有脱离危险,仍然昏迷之中,生死未卜。 没死就表示还有希望,方唐镜洗漱过后又去拜见了王恕,还特意送了一套刚送来的牙刷牙膏和肥皂香皂。 这套东西格物研究所已经开始量产,就在昨天连夜送来了不少,方便方唐镜送礼兼广告。 牙膏牙刷是方唐镜亲自画的图样制作的,肥皂香皂直接口述了一个粗糙的配方,让格物院自己摸索最合适的配比。 肥皂其实就是猪油融化后加碱水反复搅拌,便会产生皂化反应,除了浓度配比之外主要就是温度要控制得好,掌握好这两点就能生产出来。 当然,品控什么的就全凭工人的熟练程度和经验把控了。 有了肥皂,香皂就简单了,在配方里加一些绞碎的鲜花或且草本药材,比如茉莉,月季,菊花,两面针,硫磺,既能药用,用过之后还会带上淡淡的香气。 方唐镜给王恕准备的的香皂是菊花和茉莉两种型的,君子如菊,茉莉就纯粹是给女眷用的。 这些东西惠而不费,全部加起来都不到一两银子的售价,当得知便用的方法和作用之后,老王当场试用,立即便大为赞叹,相当开心。 “贤侄关心国计民生,经世济用,实是大有可为。” “小侄不敢居功,这乃是‘松江府格物研究院’研制,‘救灾扶贫基金会’出资办的作坊生产出来的第一批样品,送到小侄这里让小侄帮他们推而广之,做一个市场调研,好以此确定下一批的产量,然后以此为基础扩大产能和规格。 还有,现在作坊急缺碱粉,松江府那边也让小侄想办法呢。” “松江府格物研究院”和两个词一下子就吸引了王恕的注意。 “何为格物研究院?”王恕对于新鲜事物,好奇乃是必然。 “小侄认为,格物致知乃是圣人的教诲,却非圣人本意,圣人本意乃是让我辈读书人格物致知后为民之所用,利国利民,方是圣人之大愿矣。”方唐镜先是借用了圣人理论,然后才揭开真面目,道: “故而这格物研究院主要是以研究有利于民生,改善民生生存状况为目的,同时也要促进民生经济的种种技术,利国利民是最根本的目的。 比如研究院研制出来的‘水力大纺车’一台就可以提高十倍的纺织效能,老叔你想想,这一年能创造多少财富? 又比如这‘生活四件套’,不要小看全套下来只要一两银子,可咱大明家庭若是十户里有一户用上它,又将会产生多大的财富效应? 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是消耗品,用完了就要补充的,岂不是源源不断的财源? 可以这么说,只要研究所研究出有利民生的技术,‘救灾扶贫基金会’就会将之变成现实,不但有利于民,还能源源不断地为自己创收,源源不断地给国家上缴利税 一个有技术,一个有资金,岂不是天作之合? 当然,小侄认为,一个人富裕是没有用的,一小撮人富裕对国家的作用也不大,要整个底层都富裕起来,咱们大明才能水涨船高。 小侄能力有限,只能让松江府先行试点,效果还不错。现在有一个项目,小侄想跟老叔你合作。 只要老叔你一声令下,整个南直隶民众都会因此受益。” 道理很简单,大家都有钱了,朝廷才能有税赋来收,不然收什么,收空气么? 这才是方唐镜的主要目的,要推广他那一套“蛋糕做大之法”,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改变人的观念。 之前方唐镜提出的岳王观旅游和房地产,这些都是赚富人的钱,对于民生并没有多大改善,王恕虽然颇为看好,却并不十分重视,但这次就不一样了,这关系到朝廷大局。 比如方唐镜刚才提到的“水力大纺车”,竟能提高十倍的生产效率,这就让人惊掉了下巴。 王恕知识渊博,又多年在地方历练,当然知道南宋和元朝时就有了这种“水力大纺车”,且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在他想来,能得高半倍到一倍就不错了,但也必然有相当的弊端,否则也不会失传。 所以当他听到十倍的效率之后,真真是大惊失色。 还有那“救灾扶贫基金会”,朝廷在多地灾区已经推广,也有了一定的成效,可大多数地方都将之视为临时性的产物,灾情过后也就解散了,并没有拿它当回事。 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这么个玩法的,不但将两者结合起来,还搞出了效益和规模,这就让王恕不和不重视了。 现在整个江南都面临着一个十分尴尬的局面,一方面朝廷税赋半出于江南,民众肩头的负担之沉重可想而知。 而另一方面,长期的重税,江南民怨渐多,以至于许多不稳定因势已悄然滋生,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野蛮生长,稍有不慎便会成燎原之势,比如前几个月的地震,许多地方便出现不稳的迹象,因此朝野呼吁给江南减负休养生息的呼声层出不穷。 究其根本原因,还在于江南官田居多,占了总面积的七成,国家的粮食就大多着落在这些土地上面,因此官田的税收纳粮达到了惊人的五成,加上各种杂税,合起来能有六七成。 但与此同时,民间私田的税赋则只有三成。 官田私田税赋如此悬殊,于是造成大量佃户逃亡,劳动力流向私田,民间闲散人员又不愿租种官田,官田的劳动力就需要承担相应更重的劳动任务。 如何在上缴税赋不减少的情况下为官田减赋,一直是王恕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当然,他可以动用权力强行加征私田的税赋,但民间同样承担着沉重的商业税赋,他这一加,民间势必要将劳动力转移到商业活动中去弥补农业这一块的损失,同样还是得不偿失。 当真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决定。 所以当方唐镜给他提出一个有利于民的项目时,他不可能不心动。 不过王恕还是有疑虑,便问了出来:“司马文正公曾言,‘天地所生货财百物,皆为定数’。此涨则彼消,贤侄所说的项目会不会此处得利而彼处害民?” “小侄以为此论似是而非,乃是偷换概念之法耳。”方唐镜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说法,下意识地反驳道。 王恕脸一沉,少年人意气风发,藏否古今,然而司马光乃是士大夫们心里的一道标杆,王恕顿时就想开口呵斥。 文正公司马光在很多人眼里是道德完人,是士大夫追求的楷模。 他博古通今,文章等身,真知灼见,所着的《资治通鉴》更是帝王治国的教材。 这样一个人,说的话纵然会有小错,但他千锤百炼的的理论一定不会错的……? 王恕还是犹豫了,因为据他接触以来,方唐镜虽有些飞扬,却绝非跋扈的性格,所作所为虽是常常出人意料,却无有不中,不会无的放矢,于是深吸一口气,强忍下怒气,听他怎么说先。 “老叔,您博古通今,小侄若是说错了话,您请包涵。”方唐镜察觉出了王恕的表情变化,先打了一支预防针。 王恕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动气,不由一笑道: “小子滑头,老叔岂能如此没有肚量,连你们年轻的两句逆耳之言都听不进去,今天你我叔侄畅所欲言,言无不尽,作君子之争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能耍赖。”方唐镜眨了眨眼睛,假装幼稚,相当有欺骗性。 “好好好,便如此说定了。”王恕哈哈一笑,作为一个以公正闻名的人,他还是能做到兼听则明的。 “老叔,其实小侄一直强调的‘蛋糕做大之法’不仅针对这个问题,而且做得好了,还可以‘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 什么玩意?说你胖还就喘上了? “民不加赋而岁入倍增”,你咋不上天呢,真当老夫好忽悠咩?! 第362章 死物活用 方唐镜渭然长叹道: “‘天地所生货财百物,皆为定数’ 此论看似有理,实则将物品本身与价值两者混为一谈,实是大缪。 何也?小侄试论之。 天地所生百物或许皆为定数,这个小侄不想多说。小侄只想说这些定数的价值。 小侄认为,万物的价值乃是因时因地不同而有所不同,故而财富绝不是有定数的。 天上的白云飞鸟阳光雨露,有价值乎? 小侄认为,对人们有用的便有价值,白白浪费掉的则毫无价值。 又比如深山中的石头,确实是天生之物,然其用几何? 可采石铺路,但路远且长,成本太高,于人何益哉? 只能置之不用,岂非与没有无异? 可若煅之烧之,成了石灰,用途甚多,其价格数倍于石,成本便不是问题,于是此石为人所用,价值与价格皆倍增矣。 故而民生之用不在于此消彼涨,而在于能否为我所用,能为我所用者,便有了价值,则废亦为宝矣。否则便是将满车金银给一个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又有何用? 在小侄看来,北宋之亡,实亡于王荆公变法之失败。 而变法之所以失败,此理论亦起到推波助澜之作用也!” 方唐镜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就算天生万物有定数,可若不能变现,又有何用? 最重要的是变现,百姓口袋里有钱了,官府也就有钱了,朝廷也就有钱了。 “小侄窃以为,合理地将死物活用,‘将蛋糕做大’,正是民不加赋而财富倍增之法也!” 沉默,沉闷无比的沉默。 王恕实在难以接受方唐镜的话。 数次张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哪里是什么叔侄辩论,简直就是单方面的碾压好不好。 方唐镜仅仅用了一个很浅白的石头与石灰的价值论,就将王恕压制得哑口无言。 是啊,就算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就算它是天生定数里的一员,用不了的,对百姓有用么? 只有变成百姓的财物,才是有用的。 推而广之,天下万物莫不如此,有用的才能算是有价值的,不然便是废物无异。 方唐镜眼见王恕的脸皮慢慢就红,立即就识趣地转移话题道: “这次小侄想跟老叔合作的项目,就是一项变废为宝,惠及底层百姓的大项目。” 王恕最大的特点就是务实,理论的东西可以先放一边,在实践中慢慢论证也不迟,反正方唐镜也跑不了。 “贤侄想合作什么项目?莫非就是你说的这个‘生活四件套’?”王恕缓了一口气,挼着半白半黑的胡须,只要有利于民生,他都是相当赞同的。 “老叔你也太小看小侄了,这些都只是附带而已,小侄想与老叔合作生产制造肥皂香皂的原料——碱!” 碱!? 是这玩意? 王恕身子一震,胡子都扯断了几根,失声道:“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方唐镜平静地回答道。 “有多少要多少?”王恕简直不敢相信。 “有多少要多少!”方唐镜肯定地回答道。 王恕虎躯体再震,胡子又扯断了十几根,浑然不知。 不能怪王恕激动到忘我的地步,这当真是惠及广大百姓的福政。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大明,可没有什么科学,更没有什么化工制碱,全都是土法制碱。 所谓的土法制碱,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盐碱地里熬制出来的碱水分离提纯,然后晒干,这种方法比较专业,需要专业的作坊。 另一种就是纯民间土法,用稻草灰草木灰之类的东西过滤出的碱水晒干而成,工艺粗糙,但也相对简单,易上手,农民几乎家家可以制作,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工具。 王恕和方唐镜他们只需要收购这些半成品进行深加工,就可以生产出纯度颇高的碱粉。 王恕现在知道,碱粉这玩意不但肥皂香皂需要,面食也是相当需要,北方地区用量很大,可以说是完全不愁销路的一项产业。 当然,碱粉的作用远不止此,方唐镜还准备将之用了印染,初步的化工实验等等。 而且草木灰这些过滤出碱水之后,也并不影响当作肥料用,不会造成副作用,这就是典型的变废为宝,使得物品的价值倍增。 王恕又是感慨又是激动,开发新产业,这正是方唐镜“把蛋糕做大”的理论实践,实在比“天下财货有定数”明显更为实用。 王恕来回踱步,盘算着种种好处。 办作坊得来的利润不论是投入到赋税之中还是投入到再生产,朝廷都是多了一个进项。 如此一来,田税方面也可相应减少一些,而农民本身亦会得利,两两相加,压在广大农民身上的负担起码得以减轻一半。 收入增加了,税赋减少了,流失的劳力便会回流,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好处。 当然,土法制碱效率十分低下,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现阶段人力的数量完全可以弥补不足。 所以方唐镜才会说“有多少要多少”。 在化学方法没有发明出来之前,利用人数上的优势也是发展的必由之路嘛。 “小侄倒是怕百姓不愿从事这些活计,毕竟大家见又多了一项徭役,心存顾虑。” “贤侄完全是多虑了,老叔可以下政令推广,凡交一定量碱粉者,可以减免相应的粮食税赋,不愁百姓不踊跃。”谈到具体的政令实施,王恕还是很有一套的,瞬间就给出了支持的政策。 这不就是后世的补贴吗?方唐镜也是对这位老叔刮目相看。 对于百姓而言,基本不用增加投入,只要付出辛勤,便可以得到双重的回报,实是善政!王恕诺大的名声,绝非浪得虚名。 原料问题得到解决,产能就不是问题,随着“生活四件套”的推广,大批的空白市场等着他们进入,并且还是完全没有竟争者的垄断性开发,又一个数钱数到手抽筋的项目就这样敲定。 到了这个时候,王恕已经把“天地所生货财百物,皆为定数”这个理论抛到了九宵云外,还是那什么面饼加蛋做大理论好,百姓人人都能吃上一口,很好。 最妙的是,这加蛋的面饼不用从士绅们嘴里夺食,也就没有了非议和压力,推行必快,见效也必然是极快的。 王恕兴致大增,拉着方唐镜就开始讨论选址,建作坊事宜,浑知忘记了此时身处贡院,两人谈得尽兴,门外数度有事禀告,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王恕直制打发到一边去了。 王恕身为巡抚,天大地大,什么事也没有事关一省民生的大事更大。 亲兵们见两人谈得手舞足蹈,口沫喷出数尺长,都知趣地不敢打扰。 一直到院外响起一道愤怒的骂声:“滚,你们谁敢拦我!” 这声音似乎是……方唐镜一个激灵,终于从工作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拉了拉王恕道: “老叔,似乎是白御史宪台大人的声音。” “管他是什么白御史黑御史,老夫,啊,你说是谁?” 话还未说完,白御史已气冲冲地闯进院子里,这里习惯性地也称之为中军帅帐,当然是没有帐篷的。 方唐镜连忙哧溜一声溜到一旁低眉顺眼地站着,好在他还算谨慎,来的时候仍是穿着亲兵的服饰,不怕老眼晕花的白大人认了出来。 实际上他想多了,白大人一进门就埋怨道:“宗贯兄,你怎的还能坐得住,出大事了!” “白老弟,何事如此惊慌?”能出什么大事?王恕心里想的还是碱厂的事。 “于明学死了!” 方唐镜和王恕顿时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秋闱副主考于明学死了?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王恕急问。 “服毒自尽而死,死前还留下了遗书,上书,‘方唐镜害我,悔之晚矣’!” 第363章 密室杀人 畜生啊! 老子刨了你家祖坟么,用得着这样恶毒的法子来陷害我么? 方唐镜大为光火,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李士实的大作,于明学之死,实在是一着妙棋。 不但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于明学身上,且坐实了于明学与方唐镜内外勾结买题卖题,一个杀人灭口,立即就使得捕风捉影的事变成了板上钉钉,就算方唐镜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的。 顾不得多说,王恕和白大人提着袍子急步而去。 边走边听亲兵汇报案情。 刚才王恕和方唐镜谈得兴起,浑不觉此时已是正午,已到了午膳时间。 于明学被软禁的地方也正是如此,因为房门一直紧闭,到了午膳时间仍未见人出门,守门的军士这才觉得蹊跷,喊门无果后果断破门而入。 然后便发现,于明学已经倒毙于书桌旁的地上,身体早已冷硬,显然已死了多时。 军士不敢怠慢,连忙禀告,可是禀告的军士连巡抚大帐的边都没挨上,便被亲兵挡在外边,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让见! 无奈之下军士只能转而禀告白御史,这才有了白御史闯中军的事。 三人赶到的时候,仵作和两名专业的捕快已经先一步在屋里验尸了。 王恕和白大人便驻足不前,在院外等候勘察结果,方唐镜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钻了进去。 勘察原始现场最为重要,事关自己清白,说不得也只能充当一回刑侦人员了。 屋内不大,跟方唐镜住的地方差不多,一床一桌一柜一凳。 至于那份写着“方唐镜害我,悔之晚矣!”的血书,方唐镜也看到了,乃是写在内里的衣服下摆,血迹宛然,十分显眼。 方唐镜咬牙切齿,李士实,我顶你先人板板! 为了陷害小爷,连一个无辜的人都不放过! 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四下观察。 唯一的一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还上着插销,没有破坏的痕迹,门栓倒是断了,是被军士强行撞断的。 抬头看天,屋顶瓦片严丝合缝,捕快显然也想到了有人从上面下来的可能性,架了一架高梯正在上面查看屋梁有无碰触的痕迹,但他很快就对着下面的另一名捕快摇头,示意没有任何痕迹。 由此看来,死者死前是一个人独处,且将门窗全都牢牢关严,不存在外力入侵的可能。 “牛班头,是自杀无疑了。”一名黑脸捕快从梯子上下来,对着另一名红脸捕快说道。 “老余,是什么毒?”这名红脸的牛班头没接话,问仵作。 这位名叫老余的四十多岁仵作正一遍遍试毒,又是银针探血,又是刮死者舌苔和口边的白沫,又是翻眼皮,又是用若干瓶瓶罐罐一一对比…… 末了又翻出一本厚厚的破书翻来翻去,总之是忙得满头大汗,看上去十分专业的样子。 可恰恰越是如此,越是说明这货根本查不出是中了什么毒死的。 果然,这货苦着脸说道: “牛老大,此毒当真奇哉怪也,银针没变色,试毒纸也无异样,内里也没见出血,瞳孔出没变色充血,祖传的辩毒之法也没记载,真他嬢的怪啊,我祖宗三代吃这碗饭,竟硬是没见过这般毒发而死的!” 众人默然,显然已经对这货的不靠谱习以为常! 这货忙又补充道:“当然,想要弄清也不是没有办法,开膛验肝,定然能弄个水落石出。” 就在方唐镜以为众人会气馁的时候,那牛班头却是眉飞色舞地道:“开你嬢个头,开膛要经过死者亲属同意方可,你懂不懂规矩,就先按中了无名毒报上去。” 我……去,这是什么操作? 方唐镜简直无语了,怒斥道:“你奶奶的,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你就敢说是服毒自尽,信不信老子削死你!” 此时方唐镜身着巡抚亲兵服,又是跟着巡抚大人一起过来的,众人当然就以为他是巡抚身边的亲信。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种大人物身边狐假虎威的家伙最是会欺拿卡要,大家都是圈子里的,谁不知道谁啊! “这位小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那牛老大亲热地拍了拍方唐镜的肩膀,小声说道: “这里门窗紧闭,这位大人又是口吐白沫,手上还有血书,除了服毒自尽就没别的解释了,否则就是鬼神作祟了,大伙上哪去抓鬼神。你放心,该给的孝敬咱们按规矩,半点不会少了小哥的。” 这是典型的密室杀人案好不好?不过方唐镜没出声,这种高智商杀人确实难为这些捕快了,这些家伙为了推责,弄出一个服毒自杀的结论并不奇怪。 不过方唐镜还是诧异,按理说发生了这种事情,上官不把晦气撒在他们头上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会有好处? 瞧这几个家伙在尸体旁喜不自胜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怪异。 “有多少?”方唐镜不动声色地问道:“咱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休想两银子打发了咱,外边的兄弟还要算一份呢!” “这你就不懂了?”牛老大得意洋洋地伸出一个巴掌来回转了两圈,悄声道:“每人至少十两。” “十两,这可不少,不能?”十两银子每人,这真不是一笔小钱,方唐镜咂舌。 牛老大微微一笑,就说嘛,哪有不沾腥的猫,耐心解释道: “这可是大官,家里人迟早会来收殓,死了也是要脸面的,为了家丑不外扬,少不得打点我们这些现场办案的出具一份体面些的文书,到时候,咱们兄弟岂不发一笔小财?” 人死了还能卖钱,胥吏们果然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啊! 方唐镜心里有一股悲愤无奈,于明学实在死得太惨,生前被人算计,死后被人卖钱,纵然他并没有接触过于明学,也为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而惋惜,尤其是这人还是无辜的,只因卷进阴谋,便成了牺牲品。 老实说,方唐镜此时对于李士实是怎么弄死于明学的还是一头雾水,刑侦毕竟不是自己的专业,想要立马破案实在是力有未逮。 不过不能破案,并不代表了就不能将人带进坑里,你嬢的李士实,想要陷害老子,老子偏偏就让你不能如意。 方唐镜眼珠一转,嘿嘿一笑道:“我道是多大的财路,区区十两银子,还不放在本小爷眼里,哥几个,要玩就玩一出大点的,至少每人三十两如何?” “三,三十两?小哥你不是开玩笑?”牛老大浑身一个激灵,受刺激了,这小子怎么满嘴跑大船,太不靠谱了? “靠!有钱不赚,你看我跟你一样傻叉吗?”方唐镜脸一板,耍出巡抚亲兵的派头。 天大地大,南京城里当然巡抚最大,银子最大!牛班头咽了一口唾沫,谄媚一笑道: “小哥误会了,哥哥给你赔不是,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听你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三人内心里还是一千个不服气的,咱们可是这行的老手,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能有什么更赚钱的妙计?姑且听听,到头来说不得还是得按照咱们说的做。 方唐镜嘿嘿一笑,指着于明学的尸体道:“他不是服毒而死的。” “是,是,他不是服毒而死,可他是怎么死的?”三人眼巴巴地看着方唐镜。 “他是内疚过度,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又忧惧过度,导致心疾发作而死。反正验不出中了什么毒,他怎么死的还有别的解释么?”方唐镜言之凿凿。 呃,好象也有几分道理啊? 不过三人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牛老大问道:“这样子结案,咱们有什么好处?” “这你就不懂了?”方唐镜得意洋洋地说道: “按规矩,官员在任上暴毙,朝廷是要给予旌表的,人死为大,即便以往有多大的过错也会既往不咎。 你们想啊,这位于大人此时是嫌疑之身,他这一死,嫌疑仍然不断,但咱们的结案是不是挽救了他的身后名声? 朝廷要给予旌表抚恤,死者家属还要感激咱们,算来算去,咱们每人三十两怕是少的,若是遇到来收尸的是明事理的,五十两可能都是少的!” 三头胥吏双目圆睁,眼放金光! 我靠,这都可以? 真是高啊! 俗话说近朱者赤,跟在巡抚大人身边,这眼界,这水平,当真不是咱们这些眼光短浅的胥吏能比得上的! 胥吏三人组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若于明学是服毒而死,那他手上的血书就钉死了方唐镜。 可若他是疾病而死,那份血书就可以有无数种解释了。 若是胥吏三人组知道眼前这位军士就是方唐镜的话,少不得方唐镜要拿出大把的银子封口,可惜,有时候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前者正是李士实不惜用杀人毒计也要栽赃方唐镜的意思。 后者却是方唐镜用偏门无赖实现的意思。 你能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方唐镜以毒攻毒,反正真正的死因一时半会也查不出真相,搅黄了结论,李士实不论是想转移注意力还是拖延时间,或者栽赃陷害的图谋都已破产。 产生的后果大大不同。 第364章 你来我往 来而不往非礼也。 方唐镜当然不是吃了哑巴亏只能往肚里咽苦水的善茬。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将计就计。 于是方唐镜便先行出去找到王富贵,让他随便想个什么法子支走了白御史。 然后自己拿着验尸报告单独向王恕作了汇报。 两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之后,方唐镜就退了出去,回到了住处。 过了不久,王富贵就带着一队士兵来到方唐镜住处,将之以“有重大投毒嫌疑”的罪名,实施抓捕。 很快,方唐镜被五花大绑带到王恕面前。 “大胆狂徒,竟敢谋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大人,小人冤枉啊!” “冤枉?本官问你,昨夜你去了何处?” “小人一直在指定的院子里未曾离开过一步。” “可有人作证?” “这个……没有,可是院外一直有士兵守着……” “住口,士兵值守院门,只能证明你不曾从前门进出,其他地方并未有人值守,焉知你不会从后院翻墙而走?” “大人,此乃臆测,如何作得准?” “我只问你何人可有你作证?” “大人,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强加罪名,学生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大胆,本官这里有死者血书控诉,如何是强加罪名,你做的好事,从实招来,免收皮肉之苦!” “学生无话可说,无罪可招!” “很好,你这是要顽抗到底,铁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来人,将此贼打入大牢,严刑拷问!” 就这样,方唐镜被“抓进”巡抚标营中享受“严刑拷打”的待遇。 当方唐镜被严打的消息传到李士实那里的时候,李士实正在赏花。 守门的士兵实在看不出院子里那几盆破菊花有什么好赏的地方。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妙哉!” 读书人就是厉害,士兵的脸颊抽了抽,同样是看菊花,自己怎么没看出妙在哪里? 这可能就是人家能做大官,自己只能做个杀才的根本原因? 李大宗师当然相当厉害,自负管仲之才,诸葛之谋,温伯之术。 若是有一个人能将这三大优点集合在自己身上,相信也会十分自负且时时笑对人生的。 此时李大宗师就笑得相当愉悦,于明学之死,是他又一个天衣无缝的杰作。 这件事,其实在昨日就已开始实施。 李大宗师的籍贯一栏上写的是南昌人,也就是宁王的封邑,但他却是在江西丰城出生,小时候在封城渡过了十年的童年生活。 封城多山多水多林,山里的珍馐野味特别的多,尤其以盛产山菇远处闻名,比如松蕈,茶树菇,红蘑菇,每年为山民挣到大量的外汇。 当然,每年因为误食毒菌而死的事件也是让人记忆深刻。 其中两种名为小红伞小白伞的毒菌就让人防不胜防。 严格地说起来,这两种毒菌并不致命,且味道鲜美无比,乃是难得的美食。 小白伞乃是一种致幻性极强的毒菌,人食用之后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如置身极乐的感觉。有些郎中还会专门采集这种毒菌入药,帮助一些顽症病人减缓痛苦。 小红伞则是一种麻痹神性极强的毒茵,人畜食用之后会酣然入睡,在耳边敲锣放炮都没办法吵醒,此特性常为贼人所用,制作成高效蒙汉药。 这两种毒菌任一一种单独食用都不会致命,且十分美味,让人乐在其中。 但一旦在其中一种毒性并未散去的情况下误食了另外一种,那就只有一个下场: 产生大量幻觉,然后瞳孔扩大,视力模糊,心跳加快,血压升高,抽搐,发烧,流白沫,意识混沌,心律紊乱,最后心肌梗塞而死。 因而当地也流传着一首极恐怖的童谣:红伞伞,白伞伞,吃完就要躺板板…… 于副主考就是中了这红伞伞加白伞伞的毒。 昨日中午,于副主考的午膳用的鲜汤就是用白伞伞炖出来的,于副主考只觉味道从所未有的鲜美,自然是尽数喝光,然后便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幻境。 在李大宗师的引导下,十分轻易就写下了“方唐镜害我,悔之晚矣”的绝命书。 而且墨迹也是秘法所制,乃是用人血混合了特制的药粉,初时无色无味,约十多个时辰后才会显现血迹。 如此这般,于副主考幻觉过后也只是以为自己太过于疲倦,小恬了片刻而已,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到了晚膳,只需要在于副主考的饮食中混入红伞伞的汁水,于副主考已是必死无疑。 于明学一死,所有对于明学的怀疑就成了铁证,不容质疑。 又是一出事先就设计好的定点清除,所有的证据都完美的证明了李大宗师的清白,所有的锅都甩到了对手身上,李大宗师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摘出了科场舞弊大案。 世界如此美好,李大宗师实在是没有不愉快的理由。 李大宗师确实是爱菊之人,心情愉快地赏过菊花之后,将其中两盆菊花移到阳光最好的地方,又用一把小剪刀剪掉一些影响审美的地方,这才迈着方步,施施然进了屋。 不一会,屋子里便传出极有韵味的读书声: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 一听声音就知道屋里的人心态平和,相当淡定从容,颇有一副清者自清,世人皆醉唯吾独醒的自矜。 躲在暗处,扮着亲兵的方唐镜将这一切全都收在眼底。 脸皮也是抽了抽,这家伙,太能装了。 若不是自己从历史里知道这货就是个大反派,怕也要被他这影帝级的演技骗过。 在先入为主之下,李大宗师的马脚被方唐镜抓到了。 李大宗师最大的短板,就是他为了避嫌,早早就进驻了贡院。 于是外面的事情,就只能通过手下进行遥控指挥。 因而就造成了信息的不对称,他并不知道方唐镜与王恕已经合流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设计好的剧本在进行,这又更进一步加剧了他的自负。 所以怎么看,李士实都没有不从容淡定的理由。 而且也亏这货心思灵动,能想别人所不能想。 李士实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在方唐镜眼里却是找到了狐狸尾巴。 得益于上一世看了许多谍战剧,一些经典的传递消息手法方唐镜还是很记忆深刻的。 比如地下组织就常在窗外摆一盆花,表示安全,若是花没有了,就代表危险。 相同的道理,李士实现在干的勾当就是地下活动,自然有一套切口和传递消息的方式。 所以方唐镜可以断定,院子里的这四盆菊花就是李士实这家伙向外界传递消息的媒介。 不要小看四盆花,若是把它们当作四个数字排列组合的话,足足可以摆出四十二种不同的组合。 四十二种不同的组合对应的就是四十二种行事方案,端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方唐镜不是解密专家,也没有学过破译学,当然不可能破解得出这四十二种组合。 但他不需要破解,再好的方案也需要有人传递出去才能执行。 所以方唐镜只需要抓住向外传递消息的人就可以顺藤摸瓜了。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时间,一个打杂的皂隶经过院门,十分随意地向里面瞥了一眼,就匆匆走了过去。 “富贵,你带人跟上他,他做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事无巨细,一点不能漏!” 吩咐完了王富贵,方唐镜仍不放心,学起了影视剧里的套路,对陈得全道: “你带人到贡院外布防,若是这人跟什么人接头,你就专盯接头之人。记住,要多换人,不能让人起疑心。” 一张大网悄然铺开。 第365章 太阴娘娘 八月十四,此时的北京城,秋高气爽。 皇宫,秋苑。 小太监不知往香鼎里投放了多少名贵的香料,大概只能用车载斗量来计算。 香鼎里淡淡的清烟缭绕,散发着阵阵幽香,将诺大的秋苑弥漫得虚无飘渺。 西端高耸的法坛处隐隐有铃声传来,颇有一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仙风道气。 秋苑布置得有点像是道观,各种道尊神像,八卦香鼎,阴阳物饰,符篆铭纹等随处可见。 就连执勤的军士亦都在手臂上缠了一根写满符文的布条,以示敬天法道。 “去,把剩下这些都贴上。”毕公公从一位中年道士手里接过一叠符纸,交给手下小太监,淡淡地吩咐道。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也是太阴星君诞辰日,宫里起坛设斋,请了终南山的天师刘天师亲自主持明日的拜月祈福法事。 当然,毕公公作为怀恩公公的亲信,对于开坛设斋这一套,打心里看不上眼。 圣上崇道,世人皆知,可国家大事千千件,作为万民之主的皇上,能用修仙解决这些问题么? 崇道这个问题,乃是老朱家的顽固传统,一个比一个虔诚,可又有谁真的能得道成仙? 若真的有用,那现在的圣上怕不是还是前几任皇上? 连太祖成祖这样的英主都都免不了挂掉,今上又费个什么劲呢。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是连蒙学小儿都明白的事情,圣上如此聪慧,为什么却看不透如此浅显的道理呢? 也许是不想看透,长生且永持神器,乃是自古多少雄主的心愿,连始皇帝都不能免,想必今上也是如此。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哪天就实现了呢? 毕公公在心里叹息了数次,又轻轻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以后千万不能再发这样大不敬的议论,自己对自己发也不行,要掉脑袋的。 陪在皇上身边的自然是御马监大太监梁芳,毕公公只是作为司礼监的值班太监伴驾,负责若有什么紧急国事好及时传递消息的。 本来伴驾这种事情自然是怀恩公公亲临的,但怀恩素来不赞成皇上玩这一套,平时也就罢了,大张旗鼓的,怀恩少不得会劝谏两句。 怀恩资格又老,皇上还要耐着性子听上两句,这对皇上和怀恩都不好,于是怀恩便借口公务繁忙,派了毕公公来伴驾,大家都是眼不见为净。 毕公公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人已经走到了法坛附近。 一位面貌清俊的中年道士怀抱佛尘,拦住了毕公公等人。 道人行了一个稽手礼,说道:“诸位公公还请稍等片刻,师尊正与圣上商讨斋樵拜月事宜。” 众人纷纷垂手而立,毕公公注意到,这位道长手持的拂尘乃是银丝,手柄更是用金玉镶嵌,名贵非凡。 道袍上的阴阳鱼图案亦是用金丝嵌绣而成,实是奢华无比。 这么一身行头,至少要消耗数两金丝才能做成! 再看绣工,一看就出自宫内绣娘之手,这待遇,一般的皇亲国戚也少有得如此赏赐的。 圣上对这些道人,出手还真是大方。 毕公公可是知道,现在内帑也不宽裕,夏收的内帑银子还没解送入京,以当今圣上的小气性格,出手如此大方,可见对这道家抱的期望有多高。 毕公公借着等候的时候,正好打量一番法坛的布置,不对,现在这里应该是“太阴星君道场”。 法坛设在秋苑西侧,这是道家规定,祭日为东,祭月为西。 事实上,今年的这次开坛作法,乃是圣上为万娘娘祈福而作。 太阴星君亦称为太阴娘娘,全称:太阴元君孝道明王灵宝净明黄素天尊。 皇上修道,一个人总是很寂寞的,若是成了仙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孤家寡人地在天上生活,还是需要娘娘娘陪伴的,因此每年的太阴娘娘寿诞,总是办得格外的庄严。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地方把太阴娘娘当作是嫦娥,这是与道家供奉的太阴娘娘是两回事。 在道藏《洞渊集卷七》中记载太阴娘娘所司: “太阴帝君下管五岳、四渎、五湖、四海、十二溪水府,并邓都罗山。 阴司冥官僚佐皆谒月府,校定世人生死罪福之目,呈时上帝,谓之阴宫死籍。” 万万不可与嫦娥娘娘混为一谈的。 但每年的八月十五拜月,两位娘娘同享供奉这倒是不可否认的。 法坛,不,道场非常阔大。正西是主法坛。 下面还有依次排开的十个稍小些的法坛,象征太阳星,金木水火土等“十一曜星”。 法坛大者高五丈,小者高四丈,乃是用巨石和土木筑就,以此沟通上天之用。 按照往年的规格,上面应该还摆放了香鼎、香案,告表,经书,烛台、花瓶、幢幡、手炉、符简、法水、符箓,章表、等物,林林总总有近百样之多! 除了法坛下面围绕着一百零八个香鼎,这每一个香鼎都高及人腰,一包包的香料不要钱一般的往里面倒,烟雾弥漫。 毕公公随便一闻,就能闻出空气味中弥散的龙涎香,檀香,藏红花,等十数种叫不出名的名贵香料气味。 毕公公心脏下意识地抽了抽,这哪里是在焚香,简直是在焚烧金子,真真是浪费! “铮……”一阵清脆的道馨声响起,开始起坛。 在道场的周围出现了数十名穿着金丝道袍的道长,他们手抱灿烂光洁的拂尘,陆续向各个法坛上行去。 这些道长身后又跟着一群小道士,小道士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法器,青莲幡、金蝉子,玉如意、木剑,朝简、玉册、翻天玉印、玄天令旗、令箭、令牌等等,这些法器全都放在黄金托盘里盛着,金光闪闪几乎要亮瞎了人的眼睛! “如此金碧辉煌,一场法事得花多少银子?!”毕公公身旁一位小太监忍不住啧舌出声。 “这算什么,我听里面放出话来,这一场法事之后,娘娘要赏给终南道观十万两银子重建太阴娘娘大殿和金身……” “我也听说了,若不是江南贡银未到,原本是要赏二十万的……” “闭嘴,敢胆非议宫闱,尔等不想活了!”毕公公斥道。 两个小太监先前只顾嘴头上痛快,浑然已经忘记身处何处,被这一喝,顿时醒了过来,魂飞魄散,连连跪地磕头。 “起来,下不为例!”毕公公淡淡摆手,实则内心也是唏嘘不已,又到了江南贡银进京的时候了。 今年天下多处遭了天灾,朝廷的抚恤加起来也不过百二三十万,真正用在江南的只怕也就二十万了。 若不是有松江府的那什么“乐捐之法”还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若是百姓们知道他们的血汗钱用在这上面,不知作何感想! 当然,这一百多万银子中就有成化帝一时心血来潮捐出来的六十万两,这一大笔银子流出,宫中各项用度就吃紧了许多。 若非如此,这一次内帑银子也不会如此吃紧,往年祭拜太阴娘娘的规模可是比现在大得多的。 就在毕公公痛心疾首的时候,江南的贡银正在押解登船,方唐镜正在焦头烂额,李士实正在得意洋洋,王恕正在一筹莫展,汪直正在海边追剿零星倭寇…… 白日里各有各的风光,夜间则各有各的崩溃,好的坏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在上天的眼里不过是一场戏而已,正在默默地上演着。 此时此刻,谁也想不到,江南发生了科举舞弊案,满城哗然,朝廷已经处在了风口浪尖。 第366章 遭遇惨败 如果仅仅是为了弄死自己,这阵仗也未免太大,太复杂了? 方唐镜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却硬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天已下午,王富贵和陈得全先后来报,接头的人跟丢了。 贡院里的衙役出门后跟人接头,然后那人就进了魁星酒楼听了一会书,喝了两壶茶,吃了一碗面,然后就直奔秦淮河,上了一艘快艇,两人的人马生怕暴露,不敢乘船跟踪,只能快马到前面布置。 然而等到以检查货物为名拦下那艘快艇的时候,艇上只有艄公一人,自称客人行至半路的时候就上了一艘画舫。 线索又断了!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这边并没有暴露。或许明天还会有人来接头……? 老兵仍然没有死,也仍然昏迷不醒,这一处看起来也没办法指望得上了。 方唐镜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公子,锦衣卫有人求见,见还是不见?”便在这时,王富贵进来禀报。 锦衣卫那边有消息了?方唐镜忙道:“请进来。” “公子,找到了!”来人是锦衣卫的侯明,刚一进门就气喘嘘嘘地禀报。 “不要急,慢慢说。”方唐镜吩咐王富贵倒茶。 “手下弟兄在城北郊外的土地庙发现了乔装成‘东升书坊‘伙计的尸骸。属下想请公子亲自勘验,指示下一步如何行动。”侯明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向方唐镜报信,满头是汗。 “走,咱们马上就走!”方唐镜腾地起身,一边匆匆吩咐陈德全:“你将事情通知王军门,就说我现在赶往现场,有情况会随时禀告。” 又对王富贵道:“你马上带上一队人跟我出去。” 片刻之后,一队骑兵哗啦啦地冲出了标营,方唐镜骑术稀松,好在有王富贵和陈得全特意为他选了一匹温顺的马驹子,两人又紧紧护在身旁,大家又是刻意地压低了速度,倒也勉强并没有掉队。 此时由于戒严的缘故,又是到了下午,街上行人并不算多,一行人快马扬鞭,从南京城里穿行而过,颇也有一种别样的奔弛体验。 城北土地庙离城并不算远,约七八里左右,原本也是个热闹去处,不过也因为城里戒严的缘故,此时便人迹稀少,加之四周警戒的锦衣校尉提着刀凶神恶煞地四处警戒,谁敢靠近。 一行人并没有进入土地庙,直接越了过去,因为死的人已经被埋在土地庙后面的一片树林里。 “头,你来了,尸体已经起出来了。嬢的,中了埋伏,张青他们死得好惨!”一名三十六七,总旗模样的精悍的校尉迎了上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而血腥的气息,成片的绿头苍蝇在嗡嗡。 方唐镜用力地掐了自己好几下,好不容易才忍住呕吐的冲动,一步步来到一个大坑前。 五具已经开始腐烂发胀的尸体一字摆在坑前。 惨,非常惨! 确实死得很惨,每个人身上至少中了十几枝箭,一名锦衣卫的仵作正在验尸。 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箭已经被取了下来,身上十几个前后通透的透明窟窿,褐色的浓汁从血洞里缓缓流出,皮肉外翻,碜人无比。 死者脸肌扭曲变形,想必是死前经过了难以形容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方唐镜还看到了数道刀伤,深可见骨的狭长刀伤。 “畜生,人都是必死的了,这些杂碎还不放过,临死前还要砍人,这几位兄弟,当真……这些狗杂种莫要让老子抓到,否则定要叫他尝尽七十二种酷刑。”侯明一字一句,咬碎了牙齿。 “头,都是真倭用的黑铁箭,刀伤也是倭刀的典型伤痕,这是一伙真倭下的手!”仵作认真打量了箭头和刀伤后,得出肯定的结论。 “何以见得?”方唐镜插嘴。 若真是与倭寇有瓜葛,事情就越来越复杂了,兹事体大,须得小心谨慎。 “黑铁其实是青钢里掺杂了一些别的金属,只有倭寇那边才掌握这等锻造之法。咱们大明这边的刀和箭头大多用白钢,很好辨认。”仵作略略解释了一下。 实锤了!也就是说,李士实还跟倭寇有勾结?! 一团乱麻,现在仿佛所有的事情都绞在了一起,又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一时间恍恍惚惚。 事情应该是“东升书坊”的几个兄弟被李士实的人引诱到了这里,然后伏兵四起,短短时间里便将这五人射杀,以倭寇的残暴作风,这些兄弟临死前又被补了数刀。 不过方唐镜还有疑问,“老侯,富贵,你两带人在这附近再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标营的那一队兄弟。” 标营的人马应该是搜查了“东升书坊”,然后发现了这几个伙计留下的线索,便追了过来,然后也是遭遇到了不测,险些全军覆灭,只有一个老兵跑了出去。 方唐镜心头沉重无比,他很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但是理智告诉他,不会错。 标营当时派出去搜查三家书坊的,各有一个小队十二人,先后两批人应该都栽在了这里。 自己还是小看了李士实,他绝不会仅仅是对付自己这么简单,一定是隐藏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自己太小看李士实了,能做宁王军师扯旗造反的人,心计岂止如此! 方唐镜记得,当时李士实向宁王献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提一支劲旅剑走偏锋,轻师北上,一人数马,星夜兼程,出其不意直捣北京城。 此策在于快准狠,且当时已收买了大批大臣和军官包括宫中的宦官,胜算还是很大的。 最重要的是成祖就是这么做的,最后不是成功了么,有先例的。 就算不成功也能很好地调动北方大军勤王,打乱朝廷的动作,为后方造反大本营减轻压力,争取到大量时间和空间。 中策是直取南京,控制大江南北,走太祖高皇帝的老路,扼住了南京,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挥军北伐,进则能攻,退则能守,至不济也能划江而治。 此策在于稳妥,以数代宁王积攒下的家底和兵锋,攻下一个承平已久,兵备松驰,几乎全是烂兵的南京城应当不在话下。 下策则是坐守南昌,稳打稳扎。 这就是龟缩战法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偏安一隅,可战争拼的是国力,明眼人都知道此策打到最后是必败无疑,没什么好说的。 很可惜,造反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脑子进水的宁王并不具备这项技能。 宁王偏偏就选择了最差的下策,虽然经过李士实数日的拼死力争,好不容易才重新选了中策。 可这个时候,五百年一出的妖孽王阳明已经出手,再也没有给他们机会。 但也可以这么说,只要宁王脑里进的水少一点点,王阳明出手再晚一点点,历史很可能就会改写。 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李士实绝非后人看史书时的那般不堪,相反,此人实是国士级的人才,头脑之清明,大局观之强,布局之毒辣,少有人能及。 象李士实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单单为了对付一个小书生就如此大费周章! 这些人可以说都是间接死在自己手里,若是能再小心一点点,自己再想得深一点点,就断不会发生这等惨事! 愧疚,羞耻,愤怒,郁伤,悲痛……如同万蚁噬心,无声地啃食了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小树林的另一头传在陈得全悲愤的嘶声: “二毛……你们,你们死得好惨啊!” 果然还是不幸言中! 自从穿越以来,一直顺风顺水,还没有方唐镜过不去的坎,从来只有方唐镜玩人,还没有被人玩过,且还玩得如此之惨,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被玩惨了! 方唐镜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第367章 迷雾重重 方唐镜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公子……” “公子…你…” 方唐镜身边的亲兵大惊,连忙扶住方唐镜靠着一棵树坐下。 过了好一会,方唐镜才缓过气来,摆摆手道:“没事了,去看看那些殉难的兄弟。” 十二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扔在一个大坑里,上面草草铺了些枯枝和薄土。 跟之前的五人死法略有不同,死者身上箭伤很少,主要是兵器伤,有长枪的贯穿伤,有刀吹的劈伤,甚至还有两匹死马。 应该是一场比较仓促的遭遇战,巡抚标营的人顺着线索闯入这里之后,双方才突然起了冲突,只不过标营的人马太手,最终还是寡不敌众,死于非命。 两批人都死在同一个地方,难道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成? 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王富贵和侯明的人扩大搜索范围,几乎将小树林和土地庙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没有什么发现。 凶手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其实不难办到,附近不远就有一条小河,不论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行不多远就有数道分岔,以江南水路的纵横交错,凶手上了船,就如同鱼进了海,找起来不啻于大海捞针。 当然,找还是要找的,方唐镜吩咐派出人手上下游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不过方唐镜自己也不抱什么希望,南京城附近水路来往相当密集,谁也不会特别关注。 方唐镜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血腥气和腐烂的气息中人欲呕,方唐镜胃里一阵翻涌,但人却慢慢地清楚起来。 这件事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 杀人必有动机,且要结果对自己有利的事才会去做。 对方杀了锦衣卫的人,杀了巡抚标营的人,一下子将南京两大实权巨头激怒,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按照常理来说,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巡抚衙门都会以血还血,派出大量精兵强将,并且还会动用朝廷的力量全力追查此事,毕竟这已经与造反无异,如此不安定因素,官府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扑灭。 所以对于隐藏在暗地里的势力来说,绝对不是一件明智的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大败笔。 所以若自己是李士实,绝对不会行此败着。 除非,这是李士实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为了掩饰一个更大的阴谋? 更大的阴谋? 难道宁王发动了? 这是方唐镜的第一个想法。 虽然历史上要到下一代宁王才会作死,可保不准因为自己的到来,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呢? 但方唐镜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道理很简单。 先不说什么天下大势,人心向背之类的。 就单单以战术而言,换了是自己,在兵马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南京城附近的有利态势下,定然会借着科举这个朝廷重点关注,无暇分身的关键时候,一举攻下南京城。 而不是派人不痛不痒地搞事情,徒然惹来不必要的关注,增加暴露的风险。 那么,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方唐镜来回踱着步子,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在分析着,模拟着种种可能。 足足走了一顿饭功夫,方唐镜终于是停下了脚步,自己掌握的信息太少,根本没办法揣测出李士实的真实意图。 “公子,属下无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侯明灰头土脸地回来,不用听就知道做了无用功。 “不用自责,先料理好死去兄弟的后事,对手的毒辣和狡诈超出你我的理解程度,慢慢来,总会抓到他的狐狸尾巴。”方唐镜安慰道。 “公子,您是不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只不过找不到证据?”侯明这样想是可以理解的,方唐镜这次是在重重严密保护中来南京城赶考的,若说不是防备对头,那就见了鬼了。 “有怀疑的对象,不过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不是此人!”方唐镜颔首。 侯明道:“俺老侯是个老粗,有句话憋在喉咙里卡得难受,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想说,解决不了麻烦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对?”方唐镜反问。 “是,公子英明神武,一眼就看穿俺老侯的心思。公子只要点头,咱们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人间蒸发!”侯明狞笑点头道。 他们锦衣卫何曾听过如此憋屈的大亏,有理无理又如何?有证据没有证据有如何? 只要敢动锦衣卫的人,定是要以眼还眼回来的。 更何况这次是被人诱伏射杀,死得如此之惨,若不以雷霆手段反击回去,他们锦衣卫还用在南京城混么? 至少他这个死者的直属上司,锦衣卫百户在全南京城的同行面前是抬不起头了。 “你这办法在平时倒也不是不可,但这次不行。”方唐镜叹了一口气。 “有何不可?”侯明不服。 “你以为此人是冲着我和你们锦衣卫来的?”方唐镜苦笑道:“大错特错,此人所谋者大,现在咱们看到的都是迷惑人的伎俩,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 “更大的图谋?哪咱们岂不是更要将贼人尽快拿下,才能消灾避祸?”侯明吃了一惊。 “晚了,阴谋已经发动,不是拿下一两个头目就可以避免的,须留着他才能顺藤摸瓜找出蛛丝马迹,将损失降到最小;更何况,万一打草惊蛇,贼人狗急跳墙,彼时一旦兵戎相见,岂不生灵涂炭,更加糟糕。”方唐镜否决了侯明的提议。 这个时候,王富贵也垂头丧气地回来缴令,没查到什么。 这是意料中的事,方唐镜安慰了两句便问道:“你俩久在南京,帮我想想,往年南京城这个时候,会了生什么大事?” “明日就是中秋节,算不算大事?”侯明和王富贵想也不想地回答。 中秋节?自己怎么把这茬忘了? 这些天全副精力都投入到科考上,加之又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脑子那根弦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想过过节的事。 李士实他们会不会选在中秋节搞事? 不会,原因跟上面说的一样,若要攻城早就行动了,不用等到中秋这天。 “军政方面的呢?”方唐镜又问。 两人把手一摊,一脸尴尬,两个小小武官,怎么可能得知什么军政大事,公子也太为难我们了? 看来是没什么用的了,只能先回城与王恕商量,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时候,两边的尸体已检验完毕,锦衣卫在附近村子里强征了两辆牛车,准备将这些同袍尸体拉回城里重新收敛,为国而死,最后的体面是必须有的。 方唐镜沉声问道:“尸体都收敛齐了?齐了咱们就回城。” 王富贵答道:“咱们一队十二人,都齐了,不过还有十匹马应该是让贼人拉走了,他嬢的!” 侯明心情低落,犹豫了一会才答道:“我们锦衣卫这边,也算是齐了。” 方唐镜略觉得奇怪,问道:“什么叫也算是齐了,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侯明回道:“原本派到‘东升书坊’的是六人,现在只见到五具尸体,还有一具并没有寻到,想必是死在了别的地方,刚才整个林子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只好先这样了。” 方唐镜心情亦是十分低落,叹息道:“哦,也只能如此了,若是那位兄弟还没有死,希望他吉人自有天象。回去之后,除了你们锦衣卫的抚恤之外,我再另外给他们每人一百两银子补贴,希望这笔钱能帮他们减轻一些家里的难处。” 突地,方唐镜猛地一震,盯着侯明问道:“不对,你先前说什么来着?” 侯明莫名其妙,想了想,“整个林子找遍也没找到人。” “不对,上一句。” “原本派到‘东升书坊’的是六人,现在只见到五具尸体……” 就是这句!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又仿佛被人点了穴,方唐镜定在当场。 似乎有什么不对,似乎找到了乱麻里的那根线头…… 方唐镜脑子在高速运转着,如果脑神经是一列列的高速列车,那么此时这些列车已经开出了战机的速度,无数火花在轨道上剧烈迸发。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抓住那隐藏在迷雾里的真相…… 然而这个时候,一阵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打断了方唐镜的思绪。 两骑快马直直越过外围警戒的亲兵,朝方唐镜急驰了过来! 虽然看到对方穿着的是标营戎装,但这个特殊的时期,仍是小心为上。 “小心!护住公子!”侯明和王富贵手按刀鞘,挡在方唐镜身前。 第368章 天下震动 “急报!” 骑士在距离方唐镜三丈左右勒停,滚鞍下马,然后单膝跪地对着方唐镜恭声道: “启禀公子,抚台大人急召公子回营,请公子即刻起程。” 不需要吩咐,王富贵便来到传信兵面前,接过传信兵交上来的令牌,仔细看了看,这才对方唐镜点头。 方唐镜一边吩咐侯明王富贵动身,一边问那传令兵道:“可知大人何事相召?” “小人不知,不过大人已经擂鼓点将,整个大营都已经准备开拔,故而大人急召公子回营必有大事。” 方唐镜一惊,整个大营都动了?定是出大事了! 留了数人拉着尸体随后缓行,一行人迅速快马加鞭往回赶。 就在距离城门两三里的时候,又一队传令兵赶来,告诉方唐镜,标营大军已经开拔,让方唐镜一行沿江往镇江方向追赶。 这次来的是一位姓严的幕僚,主要负责标营里的钱粮收支等项,将他留下来等方唐镜,是要他将情况向方唐镜说明,以供方唐镜了解全面情况。 “公子,大事不好,朝廷的漕运船只被劫。”严师爷与方唐镜并骑而行,表情如同死了娘一般,唉声叹气地悄声说道。 “什么?”这个消息把方唐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缰绳,坐下马驹慢了下来,方唐镜简直不敢相信。 当今天下承平,虽不能说是四海升平,且四处零星作乱不断,可这里是江南啊,怎么可能有人饿到去抢漕运,就是劫官府的粮仓也好过劫漕运啊! 要知道漕运可是有大批官军押运的,不象粮仓只是象征性的由卫所兵看守。两者抢起来的难度可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抢漕运的家伙该不是脑子进水了? “咳,咳……是老朽失言了,没说清楚。”严师爷放缓了马速,又压低声音道: “表面上是漕运,实际上是解送给朝廷和皇上的银子。 其中,朝廷的白银一百二十万两,全是现银。 皇上的内帑贡银,白银,黄金,珠宝玉器,合计折银八十万两。 两百万两银子啊! 这下把朝廷官员和皇上下半年的供奉全都一网打尽。 唉,咱们南京大小官员,不知有多少人会人头落地,多少人要乌纱不保,剩下的怕是全都要脱一层皮!” 轰的一声,方唐镜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眼冒金星。 他玛的!自己一直看不透的大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李士实,你果然不愧第一狗头军师,玩行此惊天的阴谋!真真好大手笔! 什么科举舞弊案,什么提前卖题,什么杀人栽赃,还有这杀人灭口,都是小儿科,是李士实将所有人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的玩法,是为了背后那大阴谋的障眼法。 而且到了刚才,自己还是没能参透李士实到底背后玩的是什么大阴谋,太失败了…… 可不知怎的,方唐镜震惊过后反隐隐有些兴奋,终于出王炸了么? 玩心跳么?小爷就喜欢玩大的!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压住呯呯乱跳的内心,问道:“可清楚是何方贼人所为?” “船队是在小瀛洲被劫,小瀛洲水面宽阔,水流湍急,左近有大量半淤塞的湖泊,这些贼人就埋伏在这些沼泽湖泊之中,船队经过的时候,贼人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 贼人均带有火器强弩,贼人船快器利,火力十分强大,先是抵近射击,然后用铁爪钩牢漕船,贼人四下攀缘而上,五百押运官兵竟是在不到一个时辰内被尽数杀光。 而且这些人经验十分丰富狠辣,不但选择了人迹罕至的小瀛洲,还将这往船只全都劫杀,连尸体也不走漏,全数带进小瀛洲水泊之中。 若不是一名老船工一开始时就见势不妙,偷偷潜水跑了出来,现在咱们整个南京城大小官员怕是还都蒙在鼓里。 据老船工的描述,以及在小瀛洲找到的,被贼人沉在泊底的漕船残骸上分析,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倭寇蹿入了内河作案,这帮该死的倭奴!真真是狗胆包天!” “没有内应,这些倭寇就是再穷凶极恶,也不可能打漕运的主意。”方唐镜淡淡地说道。 现在大致清楚了李士实的图谋,方唐镜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起下一步的行动。 “正是,巡抚大人也是这般说的。所以巡抚大人让学生跟随公子行动,就是将公子的意思随时传达到大人那边。” 一行人急速接近南京城,一路上被巡逻的骑兵拦停了三次,再三确认过后才放过关。 当此之时,南京震动,所有守备都动了起来,侦骑四出,四处设卡捉拿可疑人物。 若是倭寇作案,逃跑的路线距离海岸最近的就是走镇江,过瓜州,从淞江府的吴淞口出海,所以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在这几个方向设卡包围都是正确无比的选择。 现在王恕领了水师和标营沿江朝松江府横扫而去,老魏国公则是带着人马从陆路地毯式搜索前进。 两百万两银子,近十万斤,不论劫匪使用什么手段运输,都是一大难题,若劫匪够笨,带着银子上路,被追上则是必然。 但这一点怕是不大可能,最大的可能是先将财物藏在某个地方,等到风声过后再悄悄取出。所以老魏国公这一路还肩负着搜索的任务,两边都是责任重大,半点轻忽不得。 这一次若是不能追回损失,王恕和魏国公丢官罢职是免不了的,还有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说是官场地震绝不为过。 这个时候,围在方唐镜身边的侯明和王富贵几人听得真切,也都知道事情大条,人人惊得目瞪口呆。 这等睡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只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说过,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其中。 这些人不是锦衣卫就是巡抚亲兵,出了这等大事,他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巡抚标营不是卫所编制,由巡抚自己招募或者从各卫所抽调组成,荣辱全系于巡抚一身。 若是王恕出事,这支标营十有八九是会就地解散,他们这些年辛辛苦苦做的所有努力就都打了水漂,什么前程,想都不要想。 锦衣卫更惨,作为天子家奴,主辱臣死,南京锦衣卫镇抚使除了自挂东南枝,没有别的选择,否则被提回北京,等待他的就是想死都死不了的下场。 可关键是,镇抚使在自挂东南枝之前,是一定不会客气让很多人先下地府为他打头阵的。 到了现在,侯明是一千个庆幸跟着方唐镜,自己现在也算半个西厂的人了? 打狗还看主人面呢,怎么的也不会沦为陪葬品? “公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侯明和王富贵巴巴地看着方唐镜,说实在话,事关身家前程,大伙都是心乱如麻,极需要方唐镜拿出决断的。 “不急,我有点事情还没想清楚。”方唐镜勒住马,看着眼前高大巍峨的城墙发呆。 良久,在众人的眼光中,方唐镜开口了。 众人竖起耳朵,只听方唐镜缓缓道: “我在想,太祖他老人家当年建起这座雄城的时候,怕也没想过,竟有贼子如此大胆。” 呃…… 众人面面相窥,心急火燎的时候,公子竟然停步不前了,还有闲情逸致谈古怀今…… 这真真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众人险些一口老血喷出三丈远。 “老侯,你们是怎么得到消息,伙计们在土地庙中伏被杀的?”方唐镜突然问道,这思维跳跃得有点快。 “有人匿名投了纸条到营中。”侯明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你想想,是谁既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又能目击惨案发生而不会被杀人者灭口。”方唐镜再问。 侯明一怔,顿时细思恐极,惊道:“公子是说,我们的人里有内鬼?” 方唐镜道:“没错,这就是为何你们假扮‘东升书坊’的伙计明明是六人,却只有五具尸体的缘故,不是那人在别处遇害,而是那人本就是内鬼!” “可他若是内鬼,为何会向我们报信?”侯明张口结舌,想不明白。 “这就是贼人的狡诈之处,让你怀疑不到内鬼上面。我也是刚刚才想通。原本他们是放了一个老兵故意逃走报信,目的就是要将巡抚标营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 可那老兵受伤实在太重,凭着一口气逃回到大营就再也支撑不住,晕迷不省了。 于是便只能让内鬼出面通知你们,将我们引出来,达到吸引巡抚标营注意力的目的。 而另一方面,贼人的主力已经在对漕运下毒手了。” 要知道,在平时,巡抚标营的人是有大半在城外执行巡视任务的,只有发生了大事,标营才会全面收拢兵力,集中力量行动的。 方唐镜又叹了一口气道: “而更早一些时的科举舞弊案也不过是贼人一手挑起的障眼法,国家抡才大典出了舞弊案,整个南直隶的士子自然是舆情汹汹,人心坂荡。 这就迫使南京官场为了维稳,不得不抽调兵力,实行全城戒严之举,如此一来,反使得南京城外兵力空虚,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和从容行事的时间。 贼人之谋划老谋深算,周密无比;而倭寇行事毒辣残酷,手段残忍,这些人一旦合流,沆瀣一气的话,就等同于贼人中的强强联合,补齐了各自的短板,绝非一般的贼寇可比。” 众人心头哇凉,只觉得如坠冰窟。 方唐镜又是一声长叹道: “我只恐,王巡抚和老国公他们,俱是徒劳无功也!” 第369章 兵分两路 众人心头沉重无比,虽然不愿意相信,却是不得不承认,方唐镜言之有理。 贼人的老奸巨猾加上倭寇远超常备军的战力,就如同恶虎添上了翅膀,再难遏制。 这个时候,城门处蹄声雷动,数十骑风驰电掣地朝方唐镜他们包围过来。 这队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是精悍无比,人人高头大马,武装精良,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一骑快马当先驰来,大喊道: “那边的人听着,所有人放下武器,下马接受检查,若有违抗者,视为乱党,就地格杀!” 我……靠,这也太嚣张了。 出了如此大事,城内城外战云密布,空气空前紧张,这大家都能理解,前面也遇到过几拔巡逻的官军,不过这些人看到锦衣卫和巡抚标营的旗号,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例行公事之后也就过了。 这一队骑兵倒好,直接就按战时条例行事了。 “嬢的,也不看看老子们是谁,叫你们长官……”侯明大怒,锦衣卫横行惯了,哪里受得旁人如此颐指气使。 话未说完,就被方唐镜拦住,方唐镜面带笑容,仿佛找到了打开密室的钥匙。 “下马。”方唐镜当先下马,立于马旁,笑吟吟的看着前方。 片刻功夫,这队精悍的骠骑兵已疾驰到了众人跟前。 果然是骄兵悍将,人人全身红色锁子皮甲,长弓硬弩,清一色的六尺马槊,一水的枣红色高头大马,足足比方唐镜他们的马高出半个头,为首的骑士更是全身银色明光甲,坐骑高出余人一个头。 而且这匹马乃是雪白的纯种大宛良驹,油光水滑,通体无一根杂毛。 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全球限量定制版的布加迪威龙,黑夜里的灯塔一般引人注目的存在。 “好一匹照夜玉狮子,鹏举哥哥,想煞兄弟也!”方唐镜哈哈大笑,为首那鼻孔朝天,烧包得不象话的家伙,可不就是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的徐鹏举这厮还有谁呢? “咦,啊,居然是方贤弟,唉呀哎呀,想煞哥哥也!”小公爷翻身下马,哈哈大笑着迎了过去。 …… “前面的人,停船接受检查!” 此时的镇江河道,镇江巡检司的三艘巡河船正在例行巡逻,见到有十几艘挂着破旧白帆的尖底快船正疾驰而来,便靠了过去,巡检司小吏大声吆喝着。 这十几艘快船不算大,吃水也浅,看样子没什么货,也就意味着没什么油水,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一顿酒钱还是可以弄到的。 船虽不大,却是河海都可以通行的海船,船身有一大一小两个船舱,船舷处还有两排板桨,必要时可以人力加速,每艘船可以容纳大约十人左右,不过现在看上去,上面只有懒洋洋的五六个渔民在边晒太阳边补鱼网。 然而巡检司的小吏并不知道,在船舱里面,全是弓上弦,枪上膛的海寇,这些人隐藏的很好,船舱里面又暗,外面看不出一点痕迹。 “不必停船,只需要放缓速度即可,让假书生他们过去打点一番,做做样子即可,上面有自己人。” 说话的是当先船上船老大模样的中年汉子,一身的鱼腥,黝黑的脸上刻满了大海的风霜。 他按住了身旁一位冲动的汉子,这汉子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右手摸向了身产的渔网下面,在那里,藏着一把上了膛的火铳。 不一会,后面一艘小船超了过来,船上站着一位儒衫中年书生,远远便笑了起来,“各位长官辛苦了……” 那小吏见到书生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囊,心中一喜,脸却一板,呵斥道: “肃穆点,少在这嬉皮笑脸的,本官看你们鬼鬼祟祟,非奸即盗,快快停船接受检查。” “大人冤枉啊,在下是下河吴家村人氏,吴慈仁,常年在外经商,日前接到家中来讯,祖母病重,故而想尽快赶回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兄弟们喝酒交个朋友,也请长官行个方便,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下河吴家村的?失敬失敬,…唉呀…这,怎么好意思收吴先生的大礼…那我就不见外了,都是兄弟…老人家要见最后一面?百善孝为先嘛……好走,好走,不要误了时间,回头见……” 朝中有人好办事,很快,这支船队便重新挂起风帆,扬长而去。 直到巡逻艇看不见,船舱里的人便陆续走了出来。 这些人便是此次朝廷贡银大劫案的主角,准确的说是内外合流的海盗,都是恶贯满盈的亡命之徒! 这些人看上去泾渭分明,一眼就看得出是两伙人。 一伙清一色的黑色劲装,里面还套着贴身的皮胄,行止进退都有法度,明显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 而另一伙人就显得十分落魄,鱼蛇混杂,有穿着短衫的,有穿着破旧武士服的,而且这些人髡头鸟音,哇哩哇啦的说着鸟语。 最辣眼的还有一些髡头货,全身上下只是两股间包着一片厚而发黄的遮裆布! “这尼玛就是一群不开化的东洋畜生,老子看着就想一刀一个,切了做太监的干活…” 头上戴着斗笠的汉子瞥着这些个穿着吊兜布的货色,很是鄙夷地吐了一口唾沫。 “郎将军,这你就不懂了,这个遮裆布是他们倭国的祖传,据说省布,吸汗还特别好,有了它不容易得痔疮……听说还有个国名,叫‘裈’,扎法还挺麻烦!”船老大是个假倭,对倭国的习俗也算十分熟悉,指着那些散发着臭味的发黄兜裆布解说道。 “我管他嬢的是兜裆布还是什么鬼‘裈’,反正等会老子就要上岸了,这些杂碎就交给你了。”这位郎将军一脸解脱的样子。 “放心,误不了上头的大事。”船老大嘿嘿一笑,轻蔑地说道:“不要说带他们去送死,就是带他们去先吃翔再去死,他们也是越吃越开心的。” 这个时候,黑衣人里的一人正朝郎将军走过来,一名“月代头”发型的倭寇背对着他刚好挡在道上,黑衣人毫不客气地直接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兜裆布上现出一个清晰的黑色鞋印。 “谁他玛踢我?”那倭国浪人大怒从船板上爬起,手按肋差短刀。 “你他玛还敢还嘴!”那黑衣人很是不爽,正反手又给了那个家伙两记响亮的耳光,“敢挡道,爷废了你!” “嗨!副将军打的好。”那兜裆货挨了两耳光,立马将一双罗圈腿并拢,与有荣焉的嗨了起来。 “哟西,织田家的荣耀!”其他岛国浪人看着这一幕,对被打耳光那家伙当真是羡慕妒忌得不要不要的。 这可是副将军亲手赏的耳光,太值了,回去至少可以吹一年的了。 别看大明历年害倭患,实则大明海盗是以明人为主导地位,这些大明海盗毕竟很多是地方豪强出身,手下多有一些读书懂韬略的人,混海盗圈自然要比一团散沙的倭寇强得多。 而且大明这边人口众多,补充兵源也比倭国容易十倍百倍,因而造成了双方强弱之势从来都不对等,名为倭患,实则大明朝大部份时间里,纵横四海的大海盗头子都是大明人。 何况这些黑衣人残忍喈血,冷酷无情比他们这些倭寇还要狠辣,这些倭寇都打心眼里发毛。 岛国倭寇是唯实力论者,谁的拳头够大够硬,谁说的就都是对的。 所以这时候上位者打下位者耳光,不但不是侮辱,简直就是最好的赏识奖励。 副将来到郎将军身边禀告道:“将军,前面就是飞猿峡,该准备上岸了。” 第370章 一起去死 “来来来,贤弟今天哪也别去,陪为兄巡视城防,然后哥哥为你接风洗尘,听说你在贡院受了委屈,哥哥带你放松放松。” 小公爷热情得不得了,大手一挥,手下骠骑立即一对一拉着方唐镜身边这群兄弟,大有不拼个你死我活便不让走的架式。当然,这战场自然是在酒桌上。 “哥哥休要见外,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着出力出主意的,做兄弟的绝不含糊。”方唐镜笑眯眯地拱手道,借机抽回被热情拽着的双手。 “我就说嘛,咱兄弟心有灵犀,哥哥还没说呢,贤弟就看出了哥哥的心思。”小公爷被点破心事,半点不见尴尬,谁让方贤弟太妖孽呢,能看穿心事半点不稀奇,看不出来才奇怪呢。 说着话,徐小公爷不动声色地将方唐镜拉到一边,悄声说道:“贤弟,现在的局势你是知道的?” 方唐镜点头道:“我听说不单王巡抚、老公爷带兵出动,连镇守太监也调动了孝陵卫设卡追堵,刑部,兵部所有能动用的人员全都出动了,连你这样未正式履职的勋贵子弟们也全体出动,可见事情紧急到了何种程度。 不客气地说,这绝对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朝廷的大佬和皇上铁定是雷霆震怒,这事情的性质,跟被敌国入侵打了一仗,咱们已经首战失利是一样的。 若是接下来不能扳回局面,南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现在南京城的三根顶梁柱就是王巡抚你表的朝廷、老公爷代表的官军、镇守太监代表的皇权。此时已是倾巢而出,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此案若是不破,贡银若是不能追讨回来,首先遭殃的就是这三位大佬。 事关整个北方官员半年的俸禄和边关饷银,这次朝廷的文官集团与皇上完全站在同一阵线,谁也没法求情,也不敢顶着天下官员的大骂求情。 所以方唐镜说扳不回局面,南京城的天是铁定要变的。 小公爷的脸皮白了又惨白,这后果他隐隐有想过,却不敢多想下去。 魏国公世受国恩,永镇南京,原本是无上的荣耀。 可有荣耀就要背负责任,现在出了事,若是不能漂漂亮亮地把这输掉的一局扳回,在朝廷和皇上的眼里,徐家根本是德不配位,南京徐家这棵大树眼见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贤弟,你帮哥哥分析分析,三家大军横扫,总不会一点收获没有?”小公爷揣揣不安,这个时候,他最需要一个有份量的人帮他安定内心,不知怎的,心慌气短得厉害。 可他马上就失望了,不,是绝望了! 因为方唐镜说的是:“错了,咱们所有人都错了,现在三路大军连方向都错了,我可以断定,他们现在追的只是别人扔出来的诱饵罢了。” 登时,小公爷整个人便仿佛是抽离了魂魄一般,完全怔在了当场。 就好比一个梭哈了所有希望的赌徒,明明赌桌上已经连开了十三把小,已经破了记录,于是将所有身家都押在第十四把开大上,结果开出来的仍然是小,这小心肝怎么承受得了? 输钱倒是其次,关键是最后的希望破灭后,心中产生出的那股绝望才是最要命的。 不过,人生往往如同过山车,上一秒还处于人生低谷,下一秒命运便又开始了重新起飞。 小公爷恍惚间又听到耳边传来方唐镜魔鬼般的声音,“哥哥,你可要挺住啊……” 小公爷悲伤逆流成河,挺住,怎么挺?数代人的荣华富贵一朝尽丧,性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你行你来挺啊! “愚弟只是说老公爷他们错了,并没有说一定没有希望啊!” 错了就是错了,还能有什么希望?不过这安慰人的话倒还象点人话…… 咦,什么?还有希望?可能么?可能……? 方贤弟向不轻言,言则必中,似乎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没听他说什么不靠谱的话,嗯,一定还有希望的!我要振作,我…… 小公爷死死抓住方唐镜的手摇晃,“贤弟,希望何在?” 方唐镜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公爷道:“希望,就在你身上!” 我?小公爷指了指自己,懵弊了。 方唐镜指指小公爷,点头肯定。 小公爷拿出一面小镜子烧包地照了照自己,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帅是帅了点,可还不至于帅到承托整个南京城希望的地步。 方唐镜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刚刚穿越时的那个梦想,有钱了一定先买一面镜子,天天照上数十遍,会不会先帅死自己? 而且这不是普通的小镜子,乃是跟后世十分接近的真正镜子,海外泊来的西洋货。 现在,是时候实现这个小目标了。 “咳,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照镜子,没收了。”方唐镜不动声色地将小镜子夺到自己手里。 然后再次晃了晃,将镜面对准了小公爷,“认真看看里面英明神武的那个人,全城的希望就在他身上!” 噗!小公爷喷了镜子里的自己一脸! 到了这个时候,小公爷终于看清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大名鼎鼎的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吃喝骠赌样样精通,弓马文墨样样稀松,除了在秦淮河里风流倜傥外,除了混吃等死就是制造米田共,还能有什么用? “好了,兄弟就别拿哥哥开心了,咱们还是到快意楼喝两杯,边喝边等消息如何?”这样的人,没救了,躺平。小公爷突然就想通了。 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嘛,堕落心理还是很强大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真不想抢救一把?希望虽然渺茫,可万一真的就能救得回来呢?”方唐镜没有动。 “你说真的?不开玩笑?”小公爷吃惊地看着方唐镜,小脸挺严肃,装得跟真的一样? “开什么玩笑,哥哥,想想你的先祖,富贵都是用命搏出来的,你好好想想,愚弟先走了,只不过愚弟势单力孤,说不定救不到老国公……” 方唐镜说了一半,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一边下令道: “侯明,你将所有有战马的锦衣卫兄弟还有西厂的兄弟全都召集起来,王富贵,立即抽调所有能征用的战马,最好是一人双骑,去,要快。一个时辰后,大家带齐干粮,在巡抚衙门集合。” “陈得全,你立即带人将李士实绑了带到巡抚衙门,若敢反抗,打断狗腿。” 众人应了一声,飞马而去。 “严师爷,咱们回巡抚大营,我修书一封,你加急送到王巡抚手里。”方唐镜上马,拔转马头,就要打马而行。 小公爷却是跟了上来,“兄弟,等等我,玩命的事怎么能少得了哥哥呢,不管什么事,咱们一日是兄弟,终身就是兄弟,岂有兄弟冒险,做哥哥的坐视的道理。” 就知道你会跟上来,不过方唐镜并没有回头,而是冷着脸道:“你真敢陪我玩命?” 小公爷陪笑道:“贤弟说哪里话,该玩命时咱老徐从未含糊过,说,要哥哥做些什么?哥哥一定唯你马首是瞻。” 方唐镜这才展颜道:“这次是真的去玩命,咱们去追真正的贼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有多少家底就拿多少家底出来,是时候玩一把大的了!” “追真正的贼人?” “你,你……”严师爷和小公爷浑身一震,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没错,我已经推算出了他们的行踪,然有点晚,只能拼死一搏了。”方唐镜苦笑道。 现在三路主力全部在外,剩下这点兵力还要留守南京,南京守备打死都不可能让方唐镜从城里抽兵的。 何况他一个生员,连官都不是,城里也没有什么有份量的人为方唐镜作保,别人凭什么信你的胡言乱语。 所以方唐镜虽然想通了整盘大棋,也想好了怎样去做,却面临着无兵可用的局面。 他只能想到调动手上的人脉,能多一个人算一个人,直到遇到徐鹏举后,原本一直在发愁兵力的问题总算勉强得到了解决,具备了一些可行性。 可仍然是凶险无比,能将五百官军杀得全军覆灭的悍匪,岂是等闲之辈! 所以这一趟,真的是去玩命的! “兄弟,我就是把所有能打的家兵都弄出来,可老头子已经带走了一大半,怕是只能抽出一百来号人了。”徐小公爷忧心忡忡,能杀死五百官军的亡命徒啊,岂是易与之辈! “那就去借,各家公侯那里,能借到多少是多少!”方唐镜恶狠狠地说道。 “都跟我家差不多,主力都撒出去了。剩下的还要看家护院……”徐小公爷垂头丧气地说道。 “命都没了,还看个毛线的家!我说,能借多少是多少,主要还得靠咱们自己,打仗不一定就是冲上去一对一拼消耗,还得看战术谋略,……”方唐镜苦口婆心。 “万一咱们谋略战术也不及对方呢?”徐小公爷是怎么丧怎么来。 徐小公爷并不是什么兵法大家,懂得未虑胜先虑败。实在完全没有信心,自己是草包,方唐镜是个纸上谈兵的,都没带兵的实战经验,这么冒冒失失地追上去,岂不是送人头? 面对徐小公爷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缩缩的态度,方唐镜终于是怒了,骂道: “嬢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杀了徐鹏举,还有后来人!那咱们就都去死好了!” …… 第371章 领兵出征 巡抚衙门,方唐镜一进到里面就对严师爷道:“老严,取舆图来。”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那么,得手后的贼军会找一个什么样的退路? 以李士实的狡诈,绝不会轻易暴露这支精兵,所以明为倭患,实则倭寇就是诱饵,这支精兵定会在事后往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撤退。 但方唐镜不是一般人,有着对历史的前知,他知道,这批精兵绝对是宁王手下精锐。 历史上宁王作乱之前,叛军分散隐藏在江西诸地,其中尤以鄱阳湖为最,冠之以水匪之名,官军数次进剿皆是大败亏输,战力相当强悍。 所认宁王造反时才能顷刻间拉出数千艘战船,这都是平时藏兵于湖的策略起了作用。 因此方唐镜有理由相信,这支精兵就是鄱阳湖宁王水军的精锐。 要想破此案,只能擒贼先擒王,赶在贼人逃回到老巢之前将之擒下。 兵贵神速,若是再不下定决心,一旦贼人逃入南昌境内或者鄱阳湖之中,则满盘皆输,而一旦拿下了这支精兵,再回身搜寻贡银也不迟。 好在,方唐镜算定已方还有机会,因为李士实相当自负也相当谨慎,这支精兵不会走水路,也不可能大白天大摇大摆地全速赶路。 而是会分散藏匿在某个地方休养生息,到了夜里才会全速行军,如此一来,自己与贼人相距的时间其时并不算太远。 舆图上,方唐镜的手指一遍遍从南京往南昌和鄱阳湖的方向移动,寻找着最佳的线路,南京到南昌,说远其实并不算远,官道一千一百余里,若是抄小道近道,也就九百余里,小规模的骑兵穿插,可以三个昼夜赶完全程。 但江西号称十万大山,崇山峻岭不计其数,所以走陆路其实比走水路要困难得多,但现在水路上下游尽数封锁,只能走陆路。 经过数十次推敲,方唐镜终于在崇山峻岭之中找出数条很不起眼的道路,却都可以抵达鄱阳湖和南昌,自己想要追击,应该追那一条就很成问题。 到底追哪一条? 这恐怕又在李士实的算计之中,之所以走陆路,就在于其不确定性。 就算万一有人识破这支精兵的来路,想追也是没办法追的,因为只要发觉了追兵,这支精兵随时分散成数队,就问你敢不敢分兵去追? 若是分散兵力去追,对方很容易就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重新集中优势兵力吃掉追兵中的一股或者数股,此消彼长之下,追兵必然败迹。 若是不敢分兵,则贼子只需要一分再分,数次之后,追兵能追到手的就很可能只是几只阿猫阿狗。 过了片刻,方唐镜忽然发现了这数条道路的一个不起的交汇处,风陵渡…… 风陵渡只是一个小地方,既非通衢之地,又非兵家必争之地,且丘陵多山,难以布置兵马,至多百人也就到头了,可正是这小地方,却是归途必经之处! 方唐镜冷笑,既然吃不准追哪一条跑,那又何必要追? 不追了,改为堵如何?思路的转换,顿时让方唐镜豁然开朗,如拨云见日一般。 “呵呵……李大宗师行事果真是滴水不漏,连退路都难以琢磨!”方唐镜长嘘了一口气想道: “此人指东打西,却是环环相扣,飘忽无常却又缜密异常,也只有李大宗师这等人才,才有如此细腻绵长的心思,难怪能将南京城里这么多的军马竟都牵着鼻子耍得团团转。” “兵发风陵渡!”方唐镜狠狠一拳砸在舆图上。 …… 八月十四,入夜。 方唐镜要将李士实狗腿打断的小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李大宗师在大军开拔的时候已经钻了个空子开溜了,躲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安全屋里。 他虽然被暂时软禁,可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所以对于他的看管是相当松懈的。 加之出了这桩国朝前所未有的大案,谁还顾得上他那点子嫌疑。 王恕匆匆整军出发,李士实很轻易地就脱身出了贡院。 整个南京城都在戒严,秦淮河当然也不例外,所有的画舫一律停靠在岸边,不得随意走动。 当然,命令是命令,特权还是特权。一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想要招招姬,听听小曲什么的,在南京城三大巨头都不在城里的情况下,谁敢阻拦。 于是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仍有数艘豪华画舫自由地往来于秦淮河之中,当然,此时天色渐晚,又是大戒严时期,注意到的人少之又少。 …… “《月夜追袭》: 三百骑袭风陵渡,卷旗疾走马如龙。寒霜如铁夜追云,蹄声踏碎月光城。” 夜色渐浓,月色却早已升起,大地的能见度虽然下降,却并不算低,就着天边已然升起的一轮圆月,方唐镜诗意大发,脱口而出。 “贤弟好兴致,这个时候还能吟诗,为兄只能写一个大大的服字。”小公爷和方唐镜并排疾驰,虽然全身散了架一般难受,却没办法有半句怨言。 方唐镜骑术稀松,为了不拖大伙的后腿,硬是用绳索将自己双腿固定在马身上,如此毅力,试问谁还能有半句怨言。 “非也,实是想到前面有一场大富贵大造化在等着你我兄弟摘取,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已,不吐不快啊!哈哈哈哈!”方唐镜豪气勃发,惊起无数夜宿归林的倦鸟。 “好,好,公子好诗。” “公子好气魄。” “干他嬢的,富贵险中求。” “生死有命,人死鸟朝天,不死吃万年,搏个封妻荫子就在今朝。” “好,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拼了,人生能有几回拼。” “公子此诗甚为豪迈,有当年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概,可见我军此战必胜也。” 严师爷毕竟是读书人,拍起马屁来比那些粗俗不堪的军士要令人舒适得多。 然而方唐镜似是比军汉们还要粗俗,大声道:“搏一搏,推车变摩托,弟兄们,干他嬢的这一票!一辈子都值了!” 推车就是卖苦力的,摩托是什么玩意?不过脑洞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家很快就领会到,摩者,按摩也,托者,指轿子也,坐在轿子里还有人按摩,这么美好的生活……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官也! 官,女人,轿子,生活不要太美好! “值了!” “值了!……” 很好,士气可用! 方唐镜大喜,适时地传令下去,“点起火把,连夜赶路!” 小公爷脸皮一抽,不由提醒道:“贤弟,月色皎洁,不必点火把亦能看清道路,就不必点火把增加暴露的风险了?” “哥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的不早点提醒呢!”方唐镜脸不红心不跳。 这是方唐镜和徐鹏举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兵,两人十分努力地驾驭着这支队伍。做诗什么的也是在不断地提升士气,出点小乌龙也是在所难免。 徐鹏举……怪我咯? 第372章 十万大山 抹了一把脸上厚厚的汗垢,方唐镜终于知道“望山跑死马“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明明看上去不远的两个山头,真正行军起来,往往要跑上大半天,这还是有山路可骑马的地方,若是那些羊肠小道,需得牵着马走的,就更加远了。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方唐镜和徐小公爷已经真真切切体会到知道什么叫做: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了。 一行人在第二天就已经进入到江西地界,十万大山的莽莽丛林里。 江西的深山老林里特有的湿气,一点不比云贵丛林差。 才走了一天多功夫,大部份人身上的皮肤已经出现莫名其妙的红点,然后迅速恶化溃烂,奇痒无比。 好在大伙带有硫磺粉,不管对不对症,涂上去总能有点效果,起码能保证不至于发炎恶化。 山间林边行军,一大障碍就是怪蚊毒蛇无处不在。 在经过一处名为一线天的峡谷的时候,就有三匹马被伪装成树叶的竹叶青咬死。 还有就是行动太过匆忙,身上所带的干粮也已所剩无几。 好在丛林里小动物着实不少,队伍里也颇有几个家伙箭术高超的,一边行军一边还能射杀点野兔野鸡什么的给大伙补充点荤腥。 不过这点荤腥分到三百人的队伍里,也不过一人两三块,意思意思,聊胜于无也。 有一个家伙实在馋得紧了,在休息时发现小溪旁有两只巴掌大的淡金色青蛙,顿时口水滴答直流。 平时这些小动物只觉得软萌可爱,现在却觉得分外可口的样子。 咽了一口唾沫,一个饿狗扑食飞身扑了上去,一只傻拉嘅的青蛙瞬间就遭了他的毒手。 正当这家伙端详着这只看样子很可口的肥硕青蛙,思考着是烤着吃还是炖汤吃的时候,猛地觉得脸上一凉,原来是青蛙不知怎的喷出了一股液体,浇了他一脸。 “靠,晦气!决定了,烧着吃!”这家伙忿忿骂了一句,然后便脑子眩晕,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手中的青蛙猛地一挣,脱离了魔掌,还不忘记“呱呱”地得意喊上一嗓子。 等到同伴发现不对的时候,这货已经全身僵硬,口吐白沫了。 好在这里距离水源还算近,方唐镜连忙招呼人为这货灌水洗肠,折腾了半天,总算将这货救了回来。 当然,也可能是这货身上没有伤,毒液渗入并不多,又被方唐镜狂灌了一肚子水,稀释了毒液。 “总之,大家要小心,这次胡八能抢回一条命,实在是侥幸,你们可不能赌这一点侥幸。” 我……靠,连青蛙也是能杀人的,许多原本跃跃欲试想“自力更生打野食”的家伙瞬间萎了。 天知道还有什么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东西暗中藏着杀机,还是小命要紧,不要招惹麻烦。 然而你不招惹麻烦,并不代表了麻烦不会招惹你。 到了傍晚休息的时候,便有两个倒霉家伙不幸中招。 “救命啊,救命啊!” “杀了我,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两道凄厉如杀猪般的惨叫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两个身上湿漉漉的家伙跌跌撞撞地从小溪里跳出来跑往营地。 方唐镜正和徐小公爷,侯明三人围坐在一个小火堆旁,火堆上挂着一个小铁壶,水烧得正开,一股茶香弥漫。 作为队伍里的三大头脑,也就这点特权了。 王富贵和陈得全这两个家伙以前在亲兵营的时候,就是负责采买王恕生活起居的物品的,手头常年备有点提神的绿茶。 当然,也是比较粗糙的那种,但行军的时候,却成了无上的佳酿。 三人正毫无形象的葛优躺,准备痛饮这“琼浆玉液”的时候,便听到了那两货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声音之凄惨,简直是被十几个大汉拖到了泥地里反复强行那啥,没办法,三人叹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迎着声音走了过去。 三人还没走近,那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已经倒在地上翻滚,痛苦哀嚎。 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中了什么古怪的奇毒? 而当三人走近正痛苦扭曲翻滚着的两个家伙后,更是双目圆瞪,难以置信。 所有闻声而来的人看到两人痛苦的一幕,莫不是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说不出话来。 严格地说起来,两人并没有受伤,身上也看不出有中毒异样,但两人光着身子,捂着下腹那不文之物疯狂扭动,脸色异样的惨白,嘴唇不住嘶吼,却已经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方唐镜看了好一会,发现两人虽然痛苦打滚,竟然是神智清醒的,便皱着眉厉声道: “镇定,忍着点,你俩一定要说出事情经过,我们才能帮得上你们解决问题。” 两个在地上疯狂扭动的家伙听了方唐镜的话后,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竟然颤声说出了完整的经过: “我俩在溪水里洗澡,洗着洗着,突然就,就,哎哟!哎哟!就下身剧痛难当,好似有东西在尿道里面不停的爬行,撕扯……哎哟!” 俩人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周围人几乎全都浑身上下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安营扎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小溪里洗澡,这时候全都在想,会不会自己也中了招,只不过还没发作呢? 单单是听了描述,再看看现在这两货的惨样,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发作起来时的杀伤力是何等巨大。 所有人的脸色几乎都开始发白,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方唐镜自己。 好在方唐镜毕竟两世为人,心志强大无比,上一世的科学知识和看一些杂书终于是起了作用。 上一世有一阵子网络上掀起一股盗墓剧的热潮,方唐镜也是颇感兴趣,尤其那什么吹灯鬼的小说他是相当喜欢看的,这本小说是有诸多丛林冒险的细节。 当时方唐镜出于好奇也是翻看过颇多这方面的资料,幻想着有一天财务自由的时候,自己能旅游一番的。 虽然终究没能实理这个梦想,但此时此刻,里面的知识还是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里。 迅速地翻找着,终于,找到了。 方唐镜哭笑不得地说道: “不知道是大伙够幸运,还是你俩太倒霉,你们中招的乃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水中昆虫,据书里记载,湘西有一种发丝粗细的游虫,当地人叫做铁线虫。 它们在水里如同沙虫一般,以腐烂的动物尸体为食,样子只有针尖大小,但它的口器却绝对是一种可怕到极点的生物兵器。 这些小东西最喜尿骚,当闻到尿味后,会奇速无比的顺着尿液找到来源,然后依附上去,用尖利的口器刺破皮肤,直接顺着尿道进入生殖器。 然后通过尿道,顽强地爬向膀胱中生存。 而且这小东西的口器乃是倒刺的形状,十分难以清除。” 方唐镜讲述完毕,众人发青的面色才有所缓和,庆幸自己没有在溪水里嘘嘘。 撒泡尿而已,这得遭多大的罪,这见鬼的丛林。 同时看向这两个家伙的眼神也分外的同情唏嘘。 侯明叹息道:“也就是说,只能切了?” 听了侯明的话,两人连喊痛都忘记了,颤抖着道:“你还是杀了我!” 只要是正常的男人,大概都是宁愿断掉一只手一只腿,而不愿意断掉那玩意的。 两人自觉希望完全断绝,便感觉要害之处那东西显然正在蠕动不休,剧痛顿时弥漫全身,面容极度扭曲,浑身上下都抽搐了起来。 听到两人比杀猪还要凄厉的惨叫,方唐镜叹了口气道: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中午时候险些杀死胡八的蛙毒就是很好的杀虫剂,不过嘛,会有些副作用。” 两人现在正夹紧双腿在地上翻滚,竭力阻止那铁线虫的蠕动向上之势,只是似乎作用不大,要害似乎已经越来越肿痛,简直就是十大酷刑里的酷刑。 此时听到还有希望,两人顿时喜极而泣,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哀求道: “求求公子出手,只要能不让那条可恶的什么虫再钻来钻去,无论什么副作用都比切了要好!求求您老人家大发慈悲!大发慈悲!小人做牛做马……” 方唐镜点头,当下命人用箭射了一只毒蛙,小心地从毒蛙的毒囊里挤出来一些毒液混合在酒水里,命人将药反复涂抹在两个家伙的中招处。 半刻钟时间之后,两人已经止住疼痛,又灌了两人一肚子水,等到半个时辰之后痛痛快快地嘘嘘一泡之后,将两人整得生不如死的虫子终于被清除了出来。 自此之后,两人对于游水什么的那是一生的痛,肝胆俱裂。 当然,所有人自此变得极为小心,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虫一蛙,都可能是杀人凶手啊! 徐小公爷和侯明事后问方唐镜道:“你还没说是什么副作用呢?” 方唐镜回答道:“也没多大的副作用,就是毒性猛烈,轻则那东西有段时间不能用,也不算太久,也就三四年,四五年这样子。重则……不说也罢。” 两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脸都有些绿,他俩也是在溪水里洗过的,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心悸。 “我……草!” “还是比切了要强上太多!” 第373章 都是骗子 要说大明什么最不靠谱,当然有许多,但若让方唐镜来评的话,绝对是舆图。 明明标注的是三天的路程,现在已经走了整整六天。 最不靠谱的的是,上面的标注的地方,十之六七都是错的,这就要命了。 十万大山,仿佛永远走不尽头,看不到尽头一般。 即便队伍里的都是各家精锐老兵,到了第六天,也已筋疲力尽。 当初自南京出发时万里觅封侯的激扬斗志,已经被连绵不尽的十万大山消磨殆尽。 三百人都有一种一脚踏空,失去平衡坠入到深渊沼泽当中的错觉,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没完没了的急行军和摸爬滚打,人人狼狈不堪。 三百人,掉队的,失踪的,生病的,意外死亡的,只剩下二百五十余人。 连马匹都只剩下不到一百匹。 重要的是,三名头领,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一个比一个能忽悠。 三人总是说,目标就在前面,翻过了这座山就到了,结果…… 翻过一座,还有一座,又还有一座,一次又一次,把大家当傻子么? 没救了,大家都绝望的放弃了。 大伙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真他嬢的舒服啊,就算死在这里,也比去那什么见鬼的风陵渡更靠谱! “不瞒大家说,这见鬼的十万大山,我也放弃了!”方唐镜背靠着大树,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也已经筋疲力尽。 身前这群人,开拔的时候,何等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可现在,衣衫褴褛如同乞丐还不算,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象上一世末世片里的丧尸,毫无生气,狼狈不堪。 如果不是丛林里无处不在的毒虫,队伍里的人恨不得将身上被汗水湿透的厚重甲胄全都扔掉,可现在却不得不用它将身子捂着严严实实。 方唐镜和徐鹏举侯明三人带着这支队伍,就是在豪赌。 三人都有非赌不可的理由。 方唐镜知道,这次的大案若是不破,那么南京的科举是铁定要被取消的,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浪费? 徐小公爷更是身家性命系于这一战,赌赢了,南京徐家富贵便又能延续下去,赌输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侯明作为锦衣卫的老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百户差不多算是到头了,虽然攀附上了西厂这棵大树,可若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按部就班的话,撑死了是个副千户。 这次的奇袭,是唯一升官的机会,错失了这一次良机,这辈子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此时大家最不畏惧的,就是与贼军厮杀,这次选中的,都是各家公侯的精锐家兵,个个是百战之余的老兵,是各家在军中的根底,完全不是寻常精锐官军可以比拟。 这也是勋贵家的惯例,毕竟各家勋贵都在军中担任有职务,若是突然要拉出去打上一仗,身边没有信得过的班底,岂不是光杆将军一个,还玩什么玩。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大明后期把家兵战术玩得那般壮大就是了。但每家都养有数十上百极能打的老兵。 可在这十万大山里,他们的敌人是天地自然,是没完没了的一座座大山,是无处不在的致命毒虫猛兽,以及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目标。 我……顶你个肺! 方唐镜看着大家伙,大家伙也在看着他,再没有了当初的炽热,全是空洞的麻木。 “只要再翻过这座山头……”侯明挨在方唐镜身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揉了揉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着再忽悠一次。 骗子。 “行了,老侯…别说了…”侯明的话刚出口,就被小公爷打断。 小公爷拄着一根拐杖,在家将的搀扶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来到两人身边,拐杖一扔就唧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到地上,什么见鬼的玉树临风,跟个泥猴也没什么区别。 “别再是老一套了,再这么忽悠下去,信不信弟兄们会砍了咱们的。” “呃……”侯明讪讪地住了口。 “弟兄们,我来说两句!”方唐镜从陈得全手里拿过水壶先灌了两口,这是唯一管够的东西,不喝白不喝,喝过之后方唐镜又重重叹气道: “我说过,我是放弃了,躺平了……这见鬼的十万大山,我算是服了,他嬢的…不服不行啊…” “可老话说得好啊,落叶归根,就算是死,咱们也得死在家乡?死在这见鬼的十万大山算什么回事?不出三天,尸骨就会让野兽毒虫啃得没影了,从此世上不但没有你这个人,连骨头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魂归故里,连下辈子投胎重新做人都没门,连窗都没有。” “那现在怎么办?往回走吗?都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五天了,哪还有力气再走五天回去?走不到两天就要累死,饿死!” “所以说,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往前走的路上了,毕竟侯百户说得好啊,翻过了前面这座大山,就到了……” “大家都说他是个大忽悠,是个骗子,可照我说,管他嬢的是不是骗子,有希望总好过没希望,万一过了这座山就是目的地了呢,就算不是,下一座呢?下下一座呢?” 最后,方唐镜以一种死刑犯交待遗言的沉重口气总结道: “我就不相信侯大人的话,我就不让他骗我,所以我自己骗自己,我时时对自己说,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风陵渡!” 骗子! 自己骗自己也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没一个是好人! 一个字都不能信!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事实,没出声,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书生至少有一点没骗人,那就是: 不走了,烂在这里吗?还要不要祖宗? 可若走了,不就是又上当了吗? 往回走?还能回得去吗?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去啊,走不走都是死,往前面走,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果然是书生的嘴,骗人的鬼! 该死的骗子,我想妈妈! 所有人都是欲哭无泪。 徐小公爷偷偷对方唐镜伸了个大拇指,高! 骗人的最高境界绝对不是什么九真一假。 而是全部是真话,就是要让你明知被忽悠了还要心甘情愿地帮着数钱。 这个时候,王富贵带着人从山上下来,急匆匆钻进了林子里,大呼小叫地喊道: “公子,公子……” 声音里透着狂喜。 靠,又来! 几乎所有将士都知道这是三名长官和王富贵商量好的套路了。 原先的斥候不知是私下里跑了还是被长虫猛兽什么的啃了。 于是这王富贵就被方公子点了名充当了斥候,这之后的事大家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出来。 这货每次侦查回来,都会眉飞色舞地告诉大家: 发达了,前面就是风陵渡,贼军就在前面的山脚下。 每个人都听了无数遍,看看,就知道熟能生巧,这货的演技还精进了不少的样子。 脚步轻快,一副急不可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啧啧 还有那大到合不拢的大嘴,口沫横飞的样子,犹如拣到了一百万两银子,太夸张了。 不过台词还是拖了后腿,不知改进: “公子,大喜事,咱们发达了,前面就是风陵渡,贼军就在前面的山脚下!这次是真的!” 这次是真的么?真你妹咩! 差评! 第374章 翻过这山 “公子……翻过这座山,就是风陵渡……呜呜……我们……发达了…呜呜…” 王富贵说到伤心处,整个人喉头哽咽,泪眼迷糊。 不容易啊,这句话都说过一百遍了。 谎话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说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麻木了,以为自己再不会有情绪波动了。 可临到说真话的时候,王富贵还是激动不已,情难自禁。 “小子有前途,假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我看好你!” 徐小公爷实在不忍心打击如此尽责的士兵,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如此饱满的信心,坚定的信念,真的不容易,这样的兵,简直就跟二百五一样的稀缺品种。 侯明咧了咧嘴,太困了,没扯出笑容,便点头表示附议,士气可鼓不可泄嘛。 只有方唐镜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双眼泛出绿光。 他不但看出了王富贵的不同寻常,而且这次侦查的时间要比以往多出太多,说明有发现,这次是真的:“确定吗?” “千真万确,下了山三里地就是风陵渡,有村子,属下扮成过路的客商,找了一个放牛娃打听,确定是风陵渡…… 公子料事如神……在风陵渡岸边,发现了一队贼军驻扎的寨子,靠着小河边的一块高地,地势不算险峻。 属下远远的侦查过,贼军约摸有五百多人…… 属下又扮成樵夫,在邻近的小山观察了一个多时辰,或许是贼军绝对不会相信有人能跟踪到这里,守备比较松懈。只有前寨放了两处暗哨,后寨没有……” 虽然计划是在先赶到风陵渡设伏吃掉贼军,可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偷袭就是了,反正来都来了,不作死这群杂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我……靠!这是真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徐小公爷和侯明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嬢的,终于熬过去了,真的是最后一个山头了。 这时候,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那怕就是死,也好过在这十万大山里成为人形腊肉干。 徐小公爷和侯明顿时如打了鸡血一般跳了起来,朝着众人大吼一声: “所有人,立即停止前进!就地集合休整。” 所有人此时都已是疲惫不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慢慢地围拢了过来,横七竖八地在树林里躺平一大片。 徐小公爷模仿先祖笔记,循例要发表一番战前动员,却被方唐镜拦了下来。 “先不管别的,今天先安营扎寨,多打些兔子野鸡大蛇什么的打一顿牙祭先,吃饱喝足,晚上干他娘的一票。兄弟们,不是我老方吹牛,今天绝对弄一顿大餐让大家管够。” 做鬼也要做一个饱死鬼?死囚临刑前还有一顿好的呢! 这绝对不是吹牛,经过数天的观察,方唐镜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江西丛林里的生存法则。 树林里其实有许多可供食用的植物,只是大家都不懂,加之又是日夜急行军,又被毒虫弄死了人,就难免怕了这深山老林。 其实这里遍地都是诸如野韭菜、芭蕉、灰芋、箭根薯、竹笋,鼠曲菜这些可食用植物,一个精通野外生存的人不但不会被折磨得欲仙欲死,相反还会活得很滋润。 先是集中了队伍里善射的军士去打猎,然后又安排人在附近找野菜,当然,只是野菜,蘑菇什么的一律是不可以采摘的,野外毒菌太多,不是本地土着根本就没人认识有毒无毒。 方唐镜则带着王富贵等人沿着山谷的小河开始打鱼。 当然,打鱼也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先去附近的草丛里射死了数条毒蛇和山鼠,带到河边备用。 然后在选一段水势比较平坦的河滩用河里的石子垒起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小鱼塘,只留一个一米见方的口子与河面相通。 这个时候就剥了蛇皮鼠皮,血淋淋的将其浸入“鱼塘”里面。 没过多久,河面上便如同沸腾了一般出现无数的涟漪,大批的鱼类嗅着血腥争先恐后地挤进了“鱼塘”。 等到“鱼塘”实在挤不下的时候,方唐镜便指控人将口子堵住,开始轻轻松松地抓鱼。 来之前大家还想着怎么捕鱼来着,早有人削尖了竹竿树枝,盘算着能不能多扎几条,根本没想到方唐镜轻轻松松一个请君入瓮,两三百斤的鱼就这么乖乖地送货上门了。 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都得崇拜无比,这都行? 其实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打鱼洞”的变种方法而已,方家村世代捕鱼,捕鱼的方法不要太多,加之这里人迹罕至,鱼类本就不怎么怕人,也没经过人为的捕捉,有了美味无比的诱饵,当然就傻里唧的往“鱼塘”里钻。 最让方唐镜惊喜的是,这些鱼里除了常见的鲢罗草这些鱼外,竟然有不少平时难得一见的珍品。 比如两条三斤上下的石斑鱼,十七八条四五两午的塘角鱼,竟然还有两条四五斤的河鳗。 这两条河鳗背部灰黑色腹部白色,没有背鳍,只有一条长长的臀鳍,劈里啪啦地打着水,十分生猛!看着就能想象出肉质的鲜美! 再比如还有不少河虾螃蟹,小的自然就不要了,虾至少要拇指粗的,蟹至少要有三指宽的才能入眼。 接下来自然是一顿鲜美无比的全鱼大餐,虽然设备简陋,除了烤鱼之外就只能是大杂烩的一锅炖,可胜在量大,不论是汤还是肉都鲜得人差点就将舌头吞进了肚子里。 比如蒸螃蟹,蟹盖掀开,便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蟹膏若凝脂,蟹黄若黄金,吃上一口,更是鲜美得想哭。 方唐镜他们几人还是小小的享受了一把特权,单独弄了一锅鱼汤,鱼汤呈乳白色,翠绿的野菜还搭配上野葱薄荷这些香菜,大块雪白的鱼片半露出汤面,香气随着鱼汤上下沸腾,一块鳝鱼入口,当真是鲜美滑嫩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干粮不必节省,连同这些鱼今日要统统吃光吃净。然后好好睡上一觉,半夜起来拼命!不是成功就是成仁,全在今晚!” 这些都是老兵,不必过多的动员,只一句话传达下去就够了。 闻着浓浓的鱼香,听着这这不成功便成仁的命令,众人狂咽口水,嬢的,这一次玩真的了么? 象是被雷电击中,一下子,所有人的麻木冷漠不见了。 一双双疲惫涣散的眸子里,突然间渗出绿莹莹的冷光。 ……老天啊,亲娘啊,终于熬过去了! 一个个的,身子颤抖起来。 所有人,突然觉得浑身有劲了。 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想要荫子封妻,就干死那些贼军。 是不是能活出个人样,就看今晚了。 荣华富贵,就在今晚! 第375章 临战赋诗 傍晚时分,篝火处处。 一群肚子吃得滚圆的杀才倒地就睡,鼾声四起,呼噜震天。 到了午夜时辰,就要叫醒大伙,出发拼命了。 方唐镜,徐小公爷,侯明三人自然是没有睡,还要再商量一下夜袭的事情。 虽然早已制定好了计划,可简短的商量了一下,三人还是吵了起来。 “什么?小公爷要亲自带队?恕我老侯不能苟同。说好由我老侯带队的,怎能临时变卦了呢!临阵换帅,这可是兵家大忌。”侯明一个头两个大,若徐鹏举不是小公爷,他能啐他一脸。 其实侯明本来想说: “你他嬢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那块料吗?不拖后腿就不错了!胡闹也要选个时间好不好?” 徐小公爷也是急了,“侯大哥,我知道,我初次带兵,表现不咋的,本人又非是武艺娴熟,亲自带队怕是会丢了性命。可你想啊,我是魏国公的世孙,在这样的战斗里,我不上谁上?” 徐小公爷叹了一口气道:“我爷爷常说,咱们徐家要就不上战场,上了战场就只能做两件事,要就胜,要就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徐家列祖列宗,一门忠烈,没一个是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皇上的,作为世孙,我自然也不敢给祖宗丢脸的,所以我徐家可以胜,可以死,就是不可以丢人。” 说到这里,徐小公爷又重重叹了口气,感慨起来: “我到了这里,就是上了战场,若是不冲在第一个,就是缩头乌龟,若是被爷爷知道了,不打死我也会奏请圣上,另立世孙,这个耻辱,你说,我能承受得了吗? 再说了,这里的兵,一大半不是我的家兵就是我借来的兵,今晚这领兵先登的任务,若是没有我老徐冲在第一线,大伙会拼命吗? 敌军可是五百多的六百的悍匪,不是五百多只狗子!咱们以一敌二敌三,不玩命是不成的,没得商量……” “不成!兵凶战危,你又没有经验,万一玩完了怎么办,我老侯可担待不起。”侯明一步不让,还是让了半步道: “最多,你跟在我身后,要死一块死。” “这倒是好,可这监军的活总不能让方贤弟一个书生来做?”徐小公爷先是大喜,跟在侯明这老杀才身旁,生存机率至少增加一倍,可接着就是神情一暗。 在他想来,打仗岂能没有监军执法督战?方贤弟可不象自己多少打熬过一些武功,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原本在三人的计划里,方唐镜是不随军参战的。 方唐镜倒是不以为意,他在之前的计划里没有出战的意图,倒不是怕死,而是自己运筹帷幄之功已经够大的了,现在还不是高调的时候,首攻还是要分给徐鹏举和侯明两人才好。 既然现在非自己出面不可,方唐镜倒也不怵,相比起两人,他还是处于后方,安全更有保障,便说道: “不妨事的,你俩带人冲杀进去,敌军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哪里顾得上我。完全没什么危险。不过呢,侯大哥刚才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兵凶战危,咱们都是头一遭,若是愚弟指挥出了什么问题,出现了漏网之敌,可怪不到我身上。” 不要以为监军督战就是捡人头立功的,全军就这么点人,所以督战队的四十人还承担着后备队和救火的重任,哪里吃紧就要及时出现在哪里的。 方唐镜之所以敢答应接替原先商量好的徐鹏举位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督战队乃是方唐镜执意挑出来排练过戚继光的“鸳鸯阵”的。 虽然只有四十人,三个小队,但据方唐镜估计,运用得好的话,实在是可以当作百人队来用的。 其实在路上,大伙抱怨不断的原因里,有很大一部份是方唐镜执意要挑人出来训练这劳什子的“鸳鸯阵”。 你说统共就这几天时间,先不说大伙急行军之余早没了精神体力,还玩什么加训,就是真的用心训练,几天时间也练不出默契,徒有其表罢了。 但方唐镜执意如此,谁也拦不住,也就随了他。 方唐镜的想法很简单,临阵磨枪总好过不磨,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不抱,人都是逼出来的,若都是一帆风顺,谁会逼得自己一身才华,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更何况,对于一个战场上的初哥来说,阵而后战绝对比混战来得占便宜。 三人说到这里,事情就算定了,打头阵就交给了侯明和徐鹏举,方唐镜押后督战和救援。 徐小公爷拱手对着两人致谢道: “谢过侯大哥,谢过方贤弟,其实,我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算不错。当今陛下宽厚待人,我死了,陛下也会念在徐家世代忠烈的份上,不会在劫贡银大案上让徐家脸面太难看。” 说到这里,徐小公爷突地想起什么,对方唐镜说道:“方贤弟,还得麻烦你口占两句慷慨赴死精忠报国之诗句,若是为兄不幸殉国,临死前也好吟上一吟,羞煞敌军!” 噗,噗…… 方唐镜和侯明不约而同地喷了,喷了徐小公爷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 说好的肃穆庄严呢? 这货脑子没毛病? 你当是来郊游玩文会么?这是玩命,不是玩女人,更不是玩文艺! 敌人可不会被你一句歪诗吟死,更不会被你感动得主动投诚,最大的可能就是更快地手起刀落,砍了这颗狗头! 都什么时候了,你酸不酸? 两人喷的是茶,可用来盛茶的却是就地取材的大竹筒,一喝就是一大口,喷出来的不要太多。 徐小公爷抹了抹脸,苦笑着道:“不是我老徐突然发疯,实在是你们不懂这里面的玄机。” 说到这里,徐小公爷压低声音,振振有词地解说起来道: “咱们勋贵之家,死也是有讲究的。若是本人战死,你们报到了朝廷,若是光有武功,没有文彩,便显得不够慷慨激昂。 自从文文山先生临刑前留下‘人生自苦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啧啧,何等高大上,咱们武官便可以有样学样了,不知趣的,大多倒了大霉…… 内阁和兵部那些的狗官例来的通病,就是棺材里作诗,死了也要酸。 所以若是咱们做武官的若不能学文山先生,临死时赋诗一首,这些家伙便不会有什么触动,没有发自内心的触动,抚恤和追封什么的就没法上档次,咱死了岂不是亏大了?” 我……勒了个去的! 果然人生处处是套路!连死一个也是大有讲究。 侯明和方唐镜两人面面相窥,终于理解,徐家能世受皇恩,不是没有原因的。 “咳,咳……这个……嗯,有了……”方唐镜不能不给这个面子,这可是临终浩气诗。 搜肠刮肚一番,方唐镜很快找出一首合适的诗来了: “《凯歌》,衔枚夜度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好!好!好!”方公子在诗词方面的天赋果然如同他弄钱的本事一般人品坚挺,从不让人失望,徐鹏举和侯明击掌叫好,都是有些上头。 这可不就是今晚的预写么,你你的,杀人如草不闻声,这句当真是挠到了点子上,爽得紧! “若是‘杀贼如草不闻声’就更加好了!”侯明击节的同时也提了一个小小的意见。 “老侯,你他嬢的不读书现在吃亏了?”小公爷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为什么不用‘杀贼’而用‘杀人’,说明敌军也不是善茬,咱们兄弟也是死伤惨重,浴血而战的,敌强我更强,这才显得咱们兄弟为国尽忠,视死如归之心可鉴日月啊!” “呀!原来如此。”侯明给了自己额头一下,终于开窍,“一字之不同,意境完全不同,真真是国手,果然大妙!” 任谁读来眼前都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烈厮杀景象,若是这样的诗还不能触动那些狗官…… 那……你特么的还是人个么? 至于五千兵是不是有些夸张? 艺术嘛,总是允许有些加工的,小细节完全可以忽略不记。 侯明垂涎不已,便道: “公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咱老侯没功劳也有苦劳,万一今晚挂了呢,你……” “靠……乌鸦嘴,你当我是诗库么,张嘴就来,你俩今晚谁光荣了谁就是这首诗的主人,但愿用不上,我明日再补一首给你俩以备不时之需。” 为了一首诗去死,到底值不值,这是个问题。 第376章 夜袭风陵 风陵渡,悍匪营寨。 “鸳鸯被,小娇娘,春衫半解,眼波汪汪似秋水,媚态迷煞人……哥哥我,一团烈火遇干柴……” “好,好!大哥这一亮嗓子,窑子里的姑娘也要甘拜下风。” “太好了,大哥这一嗓子,怕是南昌城里的花旦也要贴钱拜你为师啊!” “照我说,全南昌城的人都欠咱们大哥一张戏票。” “这话说到大家伙的心坎里去了,谁日后再敢偷偷摸摸说什么‘人家唱曲要钱,大哥唱曲要命’的话,老子先一刀跺了他狗曰吃饭的家伙。” “看看,我以前怎么说的,说的没错,大哥就是被水贼耽误了的大牌花旦。” “靠……水猴子,你他嬢的不会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大哥明明就是游击将军,别老是水贼水贼的叫,什么玩意,还花旦,旦你妹。” “水豹,你他嬢的明明是个土包子,老子的马屁你也敢抢,大哥就是花旦那玩意,怎么的,瞪老子,不服单挑!” “你俩别吵了,大哥就不是个玩意,啊,呸,大哥就是那玩意,啊,不……” 人称“混世猪龙”的悍匪头目已经喝得半醉,嘴里哼着本地东江腔的“夜半相思”。 生活这么无趣,总得有点爱好不是,他就好这一口,怎么的,不行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手下兄弟自然也是人人捏着鼻子叫好的。 其实什么花旦完全跟他水桶一般的身材不沾边,这什么见鬼的东腔小曲更是自己都听不下去,可是没办法啊,再怎么难听也是自己唱的,哪怕就是想吐也非听不可。 寨子里都是一群杀人放杀的狗杀才,怎么样才能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就象读书人那般,走遍天下都受人尊重? 又或者,如说书先生所说的那般,一说到某某“儒将”,顿时人人佩服! 为了这个问题,“混世猪龙”当真是辗转反侧,头秃不已。 直到有一天逛窑子的时候,遇到一位据说是“才女”的妹纸,虽然长相普通,却硬是收了他三倍的服务费。 事后想想,也就那么回事,跟别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同,自己为什么就心甘情愿的多出了几倍钱财? 无非就是那女子唱了几首时令小曲,显得有些文化,自己不觉间就心虚气短,矮了半截。 原来这就是“才女”! 果然是妙啊! 读书什么的,现在读也是晚了,就算别人不笑话狗也要笑啊! 可“唱曲”这玩意就不同了,老少咸宜,什么时候学都不晚,还能显得很文化的样子,实在是妙不可言! 想通了这一节的“混世猪龙”从此就恋上了唱曲,那叫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把一众水贼折磨得欲仙欲死,终于有了小成,算是踏进了“儒将”的门坎了。 这不,一曲《夜半相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曲高和寡妇嘛,一般人听不出好歹来! “好,既然弟兄们这般捧场,做哥哥的我就给大伙来个刺激的,十八那个摸,一呀摸……” 唱的虽然荒腔走板,但内容却是相当有吸引力,一众水贼大呼过瘾,连连灌酒。 做了这么一桩泼天大案,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毕竟数百人面对天下官军,一旦被发现,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谁不是心里揣揣不安? 这些天昼伏夜出,好不容易逃到了安全地界,再不放松放松,自个就先受不了啦? 至于说要不要担心官军寻到这里?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话,绝对没有可能。 唯一遗憾的就是还要窝在这鬼地方一些时日,等过了风头才能潜回鄱阳湖老巢。 最最重要的是,大头领郎大先生还没有回来,所有人必须等到郎大先生回来后才能依令行事。 郎大先生才是整个鄱阳湖三十六路水匪的总瓢把子。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啥没啥,更不要说逛窑子了,整个人都快憋得胀暴了,只能喝酒了,来来来,满上,再走一个! …… 郎大先生,也就是跟倭寇分开后带人从飞猿峡上岸的郎将军。 这个时候的郎将军,正带着三十多人的精悍小队,在崇山峻岭中飞快地朝风陵渡而来。 距离仅仅不到六十里山路,按照他们的速度,天明之前就能赶到风陵渡与悍匪们汇合。 他手下的这三十多名悍卒,可不是“钻天猪龙”那些凶残的水匪可以比的。 乃是宁王府从小训练的死士,每个人都是一台冷酷无情的杀戮机器。 别看人数不多,在劫贡银杀官军的一战中,死在这三十人手下的官军比“钻天猪龙”手下杀死的足足多了两成,且只折损了不到五人。 而倭寇和“钻天猪龙”手下都折损了一百多人。 …… 子时正。 侯明和徐小公爷站在火把旁,满脸狰狞。 两人身上厚重的衣甲哗哗作响,侯明抽出绣春刀,铮的一声钉在地上,恶狠狠地开口道: “都是老兵了,响鼓不用重锤,都他嬢的看清楚了。 待会跟着我侯明和徐小公爷,都看仔细了,我俩就在最前头。 从现在起,实现连坐法。 我,锦衣卫百户侯明,冲在最前,若有迟疑不前,徐小公爷便砍了本官的头颅; 你们后头的,若是小公爷迟疑,便砍了小公爷的项上人头。 可若是你们敢踟蹰不前,那么,后队就斩前队,督战队便斩了后队。 现在咱们只有一条路,要嘛将来大家封妻荫子,要嘛就把头颅扔在这里!” 一番号令,两百五十六条杀才,个个提着刀,犹如野兽。 是夜。 风陵渡遭袭,明军从天而降,在丑时末分,犹如饿虎扑羊一般,冲杀入寨。 先是近百匹尾巴绑着燃烧树枝的奔马轰然冲倒了寨门,长驱直入,在营寨中四处践踏。 蹄声如雷,似有无数大军压境一般。 然后一批如狼似虎的官兵便跟在马屁股身后冲杀了进去。 这群衣衫褴褛的官军,疯狗似的提刀乱砍,见人就杀。 寨中的贼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在此时此刻此地,竟会出现大明官军。 不少贼人都是醉醺醺的,梦中与小娇娘大战三百回合,不亦乐乎中丢了性命。 一些出于职业习惯睡得浅的,听到马蹄声时已经知道不妙,可也只来得及捉起武器,衣甲什么的是来不及批挂了,那些眼睛泛着绿光的虎狼官军,便已到了面前,举刀乱砍。 杀人的,被杀的,一张张狰狞的脸,在火光中扭曲,惨叫,然后下一个,血光冲天。 第377章 热情洋溢 这次夜袭并非教科书那种经典的夜袭。 方唐镜考虑到自己三人都没什么真正的战阵经验,所以方唐镜在制作战术的时候干脆就放弃了经典的偷袭手段。 真正的偷袭应该先悄悄的摸掉暗哨明哨,然后放下寨门,大队人马摸黑进去,潜入帐篷中一刀一个,直杀到被人发觉才发起大规模突击,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偷袭的长处。 但这就需要极强的组织力和执行力才能贯彻下去,若是给方唐镜他们三个月时间训练这些手下倒是有信心做到,可这才几天功夫,说不好听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个个都是百战老兵,单打独斗是没得说,可合在一起反而互相制肘。 所以方唐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的兵单打独斗个个是好样的,那就彻底发挥出这些家伙的长处,乱战! 加上手里还有七八十匹战马,古人有火牛计,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有火马计。 战马炸群是相当可怕的,何况还是被方唐镜他们这些缺德鬼在尾巴上点着了火把,成群的惊马轰然暴动,直接冲开寨门,瞬间将整个大营搅得七零八落,侯明和小公爷带着人随后掩杀了进去,当真是一群猛虎入羊群一般。 “冷静,冷静,保持队形!”小公爷声音嘶哑,简直喊到嗓子冒烟,却并没有什么鸟用。 尼玛,都他嬢的骗子,说好的让小爷跟在身后的呢? 侯明早不知带着锦衣卫的那群杀才杀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屁前队后队,到了这时,各人成群,自发地组成一个个小圈子,杀进杀出,不亦乐乎。 这些小圈子都是平时相熟的,同是一个公侯府的,同是锦衣卫的,围在小公爷身边的就是他们魏国公府的。 不过这些人也是杀红了眼,小公爷怎么喊他们就怎么听,嘴里应得山响,实际则是裹挟了小公爷杀了一茬又一茬。 每个人脸上都笑得无比灿烂而狰狞,没人会手下留情,没办法,谁让大明的军功只认首级,不管你说得多么的天花乱坠,也及不上一具首级来得实在。 好在方唐镜是个文明人,一来见不得血淋淋的人头,二来兵贵神速,不能在这小事上耽搁功夫,于是明令规定以右耳记军功。 满地的肥羊,人人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这个时候不收割还留着给他过年么? 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有了收获,士气大振。 不过,贼人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也很快就组织了起来,毕竟他们不是一般的水贼,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宁王军。 别的不说,驻营安寨就很有讲究,虽然十分放松,但扎寨的时候仍是按照了梅花阵的形式驻扎。 所谓“梅花阵”乃是明军常用的扎寨阵形,从外围到核心,五个小帐篷呈梅花状排列成一个小阵,护住花心处的帐篷。 然后五个小阵再排列成梅花状,将各级将领保护在中间。 层层递进,本来各层之间还要安放拒马,铁蒺藜等物,如此一来,就算是遭遇到偷袭也不会所有的建制同时垮掉。 真遭遇到偷袭,梅花核心处的将校也是最后一个遭殃,这就给了被偷袭的一方重整旗鼓的机会。 只是贼人们实在是完全料不到有人能跟到数百里外的风陵渡,这才没有严格按照规定安排什么拒马,壕沟之类的障碍物。 加之方唐镜完全不讲武德,采用了乱马踏破了大寨的阵式,这才将梅花阵形大半都打得稀巴烂。 但处于最核心处的“混世猪龙”大帐,还是幸免了下来。 混世猪龙能混到总瓢把子手下的大头目,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惊慌了片刻之后就镇定了下来。 “镇定!都给老子镇定,区区一两百号明军偷袭!怕个锤子!”混世猪龙胆气颇豪,一手提着一把四五十斤的泼风大砍刀,一边夺过手下的火把扔进自己的帐篷,大火熊熊而起,把这厮一米八的身村衬托得铁塔一般,凶神恶煞! “都他嬢的把身边的帐篷烧了,围到老子身后重整队伍,哪个明狗敢上来,老子一刀两断!” 手下见主将如此神勇,也开始激动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附近的帐篷拉到跟前点燃。形成一道高和宽都约三四米的火墙。 如此一来,这些燃烧的帐篷反倒成了最好的隔离墙,明军不敢贸然冲过火墙,这就给了贼人们聚集整顿的时间。 有两名家兵自持悍勇,冒死突入,瞬间就被“混世猪龙”泼风刀斩得一死一伤。 水贼顿时欢呼起来,一群明军而已,怕个鸟,相反,咱们最喜欢明军了。 现在的明军已经不行了,全是烂到根的卫所兵。 每次交战,只要水贼们一鼓作气地破其一点,对方往往就会丢盔弃甲转身就逃,从而被迅速撕开口子,接着就是明军全线的崩溃,然后就是咱们水贼一路追杀的痛快时间了。 对于明军,几乎全天下所有贼人都是万分鄙夷的。 堂堂大明官军,在贼人眼里,竟如纸糊一般不堪。若是太祖和成祖两位皇帝看到如此情形,不知会不会活活被重新气死一回。 现在匪首发威,那些被追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贼人们听到呐喊声,全都玩了命地朝匪首所在的高地集结。 很快,聚集起来的残兵约有二百四五十号人的样子,这些人身手都是出众之辈,不然也不会仓促之下还能逃得性命。 汇合在了一起,众匪胆气复壮,一个脸上中了一刀的悍匪突然怒吼道。“杀光明狗,夺回银子!” “杀光明狗,夺回银子!”众匪先是一怔,继而皆是激昂。 这次劫持贡银的行动,虽然大部份银子都藏匿了起来,但不给些甜头给这些卖命的人是不可能的,加上贡银里还有一些贵重的金子,也算携带方便,便取了不少分给贼人,每个人连金子带银子分到约有价值两百两左右。 平时大伙都把值钱的东西放在随身衣物里,因此虽然谁也料不到会被明军偷营,却也并没有任何财物上的损失。 但那些死去的人身上的财物呢? 点了一下数字,只剩下两百多号人,也就是说有三百多兄弟载在了这次偷营上,再说得具体点,每个人两百两银子的赏银,岂不是有六七万两银子在等着他们吗? 只要他们杀光明狗,这些银子岂不是全归了自己? 如此一想,顿时觉得那些“好兄弟”果然还是“死了的兄弟才是好兄弟”! 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他们并没有认为是明军凶猛,反倒觉得那些死的人都是不中用的蠢货,被号称废物的一小队明军偷袭都对付不了,嬢的,活该去死! 也好,省得自己找机会动刀子杀了这些蠢货杀人夺财,现在有人帮自己做了这件事,真真是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流年大吉! 这样一想,反而个个兽血沸腾了起来。 而另一边的明军也发现了这个秘密,顿时放缓了烧杀开始四下里搜刮起来。 这些老兵油子们的行径,侯明和徐小公爷都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大伙出生入死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升官发财么,在这节骨眼的时候,挡人财路,这些兵非得哗变不可。 只有方唐镜带着的是王恕的标营亲军,平时令行禁止惯了,倒还约束得住,可方唐镜也不敢太过约束,于是便派了陈得全带一队军士搜索尸体财物,所得一律上交,战后统一分配。 如此一来,隔着一道火墙的敌我双方竟然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马上就要你死我活拔刀把对方砍着两断的双方,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是充满了洋洋喜气,便如同看移动的人形银票,二百两银子啊,这可抵得上十年的年薪啊,真真是发达了! 更不要说匪首身上搞不好有个一两千两银子呢! 这种热情洋溢到火花四溅的眼神,简直热得要了老命! 第378章 最远距离 敌我双方的目光同时坚定而锐利,纷纷激动起来。 没有人退缩,也真的没法不激动。 兜里揣着沉甸甸的二百两银子,这种爽感,甚是令人回味无穷,睡觉都能笑醒。 混世猪龙将泼风刀插到地上,双手拄着刀柄,杀气腾腾地说道: “兔崽子们,都给老子听好了,官军的老大,就是那个穿着灰衣的小白脸,谁活捉了他,赏银五百,死的,三百!官升两级!老子要将这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先强再杀,再强再杀!” 这里穿着灰衣的小白脸就只有方唐镜,原本衣服是淡青色的,几天下来,早就灰得不成样子,反倒是军士们的红色战袍依旧鲜艳。 一名亲信小声说道:“大哥,为何不是官升三级,赏银千两,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 “你他嬢的以后少看点什么鸟戏,那小白脸一副弱鸡样,老子一只手就能捏出他的蛋黄,三百两买他的小命,老子都觉得亏了,还他嬢的三级,千两,想骑在老子头上么?”混世猪龙三角眼一瞪,十分不爽! 那亲兵顿时萎了,心想唱戏不是你的最爱么,老子跟着你学难道也错了。 能看出方唐镜是这里的老大,不是混世猪龙眼神有多好使,实在是方唐镜坐镇后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让人一眼就看出这厮是重点保护对象,除了文官,还能是什么! 混世猪龙口沫横飞,又是封官许诺的,众贼士气大振,摩拳擦掌! …… 正在此时,方唐镜他们原先的宿营地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副将脸色阴沉地向郎将军禀报道:“将军,这里的篝火余温未熄,大量食物残渣,还有战马的痕迹,都说明了有一支队伍曾经在这里驻扎,属下数过篝火的数量,估计人数在两百五十人到三百人以下。” 这样一支轻骑出现在预定的集结地,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先到的那部份队伍,已经被对方盯上了。 而对方此时已经人去楼空,只能进一步说明,对方已经开始展开了行动。 郎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横亘在眼前的大山那头,似乎隐隐能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能听到声嘶力竭的喊杀声。 “猪龙这厮也算悍将,应该能撑得住,咱们全速前进,里外夹击,灭了这支明军。” …… 这个时候,火墙的火势开始减弱,侯明和徐小公爷也已经约束好军士,排好了阵列,只等火势稍小,大伙就一鼓作气杀将过去! 而贼人那边,居然也有模有样地摆出了一个锋矢阵,看来是想借助居高临下的态势一鼓而下! 方唐镜大怒,离得虽然远,混世猪龙那嚣张的狂笑仍是传了过来,且火光下,那厮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众贼笑得如此萎缩,定然没有什么好话。 “陈得全,你立即去通知侯明和小公爷两人,率队后撤退三十丈再重新排阵,不得有误!” 贼人居高临下冲杀下来,自己一方则是仰攻,吃亏的多半还是自己一方。 但是方唐镜并不知道,战场上最忌讳后退,一旦后退,被对方抓住机会,立时便是兵败如山倒的下场。 这个大亏前秦符坚在淝水之战吃过,窦建德在虎牢关遇到李世民时吃过,全都一败涂地。 好在这个基本的道理侯明还是懂的,并没有执行这个命令,陈得全回禀道:“侯百户道士兵有进无退,唯死而已!” 其实不是侯明和徐小公爷不知道仰攻不利,但双方对峙,实在是半点也退不得,谁先退,阵脚立乱,一乱就要立即糟糕。 方唐镜听了之后也是猛然醒悟过来,“好,既如此,督战队,保持队形,向前,向前!王富贵,喊号子!” 王富贵顿时苦了脸:“公子,总觉得广庭大众的,是不是有点羞耻!” “你嬢的,关键时候怂了是不是?你叫不叫,不叫老子抽死你!” “叫,叫……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 预备,齐步走!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四十多齐声怒吼,虽然不算多,但黑夜之中突然爆发出来四十多道鬼哭狼嚎的声音,不论是匪帮还是自己人都是打了一个冷战。 所有人都不由浑身毛管直竖,鸡皮疙瘩全都站了起来。 搞什么东东! 乘,能不能不要玩了,打完仗再玩好么? 这什么见鬼的玩意,你以为是唱戏咩? 所有人里,只有方唐镜老神在在,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反正方唐镜是打定主意阵而后战的,哪管别人怎么看。 怎么看,重要么?有自己小命重要么,荒唐! 侯明头痛欲裂,小祖宗,能不能不要添乱,你这在才路上训练了三四天的什么鬼队列,在这些训练有素的悍匪面前,连花架子都算不上,顶个屁用! 小公爷也是目瞪口呆,方贤弟你好好的后方坐着捡功劳不香么,何必来前线趟这滩浑水,咱们还指着万一战局不利,你在后方能撑一下,好让大伙有机会喘口气,这下倒好,一瞪二五六,全掷在这一注上了。 只有匪徒们不觉意外,且露出了鄙夷的讥笑,大明的狗文官向来如此,成则争功,败则推诿,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这一次这狗官怕是打错了算盘,咱们鄱阳湖好汉马上就要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短暂的错愕过后,大家又该干嘛干嘛了。 匪徒们成群组成小队,乌压压的,看似凌乱,却是早已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明军这边也是早就排好了阵式,刀枪明晃晃的指向前方。 所有人都的呼吸呼哧呼哧地重了起来,双方的心情……都是激动无比的。 明军老兵们,只觉得血都涌上了脑子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莫名的,有一种杀人夺财的冲动。 祖宗十八代都是穷鬼,现在是时候改变命运了!这样的机会,或许一辈子就这一次,人死鸟朝天,不死吃万年,这样一想,自然无所畏惧了。 匪徒们也很激动。 明军,好人啊! 都说助人是快乐之本,干脆就助人到底,做了我刀下之鬼! 原本以为小白脸躲在后面,一见到情形不妙就会闻风而逃,自己要追杀个十里八里的,才能将小白脸活捉,可现在…… 这货不知死活地送上门来,着实省了不少脚力,岂能不让人心情愉悦? 混世猪龙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心里虽然对这支明军多多少少生出了一点点忌惮。 但他并不太在意,大明的官军,他太明白了,只要还是官军,本质就一个字,烂! 最让他忌惮的并不是明军,而是即将与他汇合的郎将军,一旦让郎将军看到现在这副残局,还不得对自己行军法?! 所以务必在郎将军到来之前灭了这些明军。 “小的们,待会都给老子玩命的杀,不许漏过一个官军,不然郎将军来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混世猪龙的话传了下去,匪徒们又想起自己还是有强援的,更是有持无恐,嘿嘿怪笑起来,跃跃欲试。 明军这边当然不知道很快就要被人内外夹击,心中对这些匪徒怀里的巨额财富垂涎三尺,也是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 双方都露出了要过年样子,盼着火墙快点弱下来,大伙好打完收工,别耽误了升官发财! 火光开始减弱,火墙慢慢往下降…… 所有人的心都在呯呯直跳,鸡动得不得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 就是明明是我的银子却放在你的袋子。 就是你明明在我的面前,我却没办法抢回我的银子! 第379章 悲情猪龙 双方在对方眼里,都是银子,纯利的! 终于,就在火墙降到人高的时候,有人动了! “杀啊!”混世猪龙猛地虎吼一声,一个虎跃就冲过了火墙,五十多斤的泼风刀在他手里如同灯草一般,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呼呼作响。 “干死这些狗官军!”混世猪龙才一落地又高高跃起,整个人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疾冲而出! 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么,一群狗官军,竟敢夜袭,竟然还差点成功了! 这可是今年天下绿林道上的最大笑话了? 必须要用明军的血洗刷这个耻辱! 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的部队对付明军可以以一敌五,现在人数大家大抵相当,更是必须打出摧枯拉朽的碾压之势! 怒吼之后的混世猪龙刀光愈加凌厉,猩红的嘴唇带出残忍的笑,双手握刀,看我左一刀力劈华山,右一招横扫千军。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这般凶恶的刀光之下,谁接谁死,连挡的兵器也要被被一刀两断! 杀戮,从这里开始! “小白脸,爷爷来也!”擒贼先擒王,这个最浅显的兵法混世猪龙还是懂的。 只要那小白脸被自己拿下,对方群龙无首,惨败就在当下。 不得不说,混世猪龙不愧是一块天生的造反好材料。 发动的时机妙到毫巅,只比侯明喊出那个“杀”字快了零点零零一秒。 可战场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一个眨眼不到的功夫,先机便落入到了混世猪龙的手上! 侯明和徐小公爷根本来不及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铁塔般的匪首旋风般刮向方唐镜! 混世猪龙一动,身后的匪徒便如同发了疯的公狗一般,红着眼睛,朝着方唐镜所在处发起了冲锋。 破其一点,撕开战线! 匪徒们的战术粗暴简单,却是屡试不爽,可谓是百炼成钢了! 完了!大好局面就这样葬送! 所有人的心口都是哇凉哇凉的,匪徒出其不意地不与众人接触,集中力量攻击最薄弱的方唐镜,这完全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不过也不能算是意外,这分明就是方公子自找的! 混世猪龙如同离弦之箭,带着难以形容的高速飞身直取方唐镜! 这速度,也是绝了! 便在这揪心揪肺的关头,异变突起。 混世猪龙人还未落地,便有弓弦声响了起来! “很好,等的就是你这头小猪!”方唐镜冷笑! 话音未落。方唐镜身旁阵里的人猛地一蹲。 看在混世猪龙的眼里,便似是这些人怕到给他下跪似的,怕了么?晚了…… 咦……啊! 我顶,不好……! 阵中诸人蹲下,却还有五人站着。 站着其实也没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贪生怕死的,可是,可是…… 这五人手里拿的,都是拉成了满月的强弓啊! 五支利箭,如同五道黑色的闪电直取混世猪龙。 我……去啊! 此时混世猪龙的内心是悲愤的,然后是如同死灰的,再然后就没了想法,认命了。 五个人,五个方位,五支利箭,完全没办法抵挡啊,这不是作弊么!有种单挑啊? 这小白脸卑鄙无耻到了极点,先前一场混战,还有自己再三侮辱,这家伙竟然忍住了一箭不发,硬是害得自己以为明军偷袭并没有带上弓箭,这才敢如此勇猛精进的啊! 惨啊,我比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还要惨啊! 若是时光能够重来,我定要买一打后悔药! 还是那些倭寇说得对啊,大明的读书人,狡猾狡猾的,死啦死啦的有! 这大抵就是混世猪龙最后的念头了! 会挽弓雕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此时的南京城,气氛空前紧张。 王恕在镇江下游截住三百真倭,双方激战一场,最终三百倭寇被气势如虹的巡抚标营全歼,然并卵,除了三百颗人头之外,贡银的影子都没见到。 然后便接到了严师爷带来的书信,方唐镜书信中只说追击贼军,却叮嘱其不可疏忽了南京附近的戒严,严防贼人将贡银偷运出南京地界。 稍后,魏国公和黄公公也接到了相应的消息,三人一碰面,竟然没办法知道方唐镜他们走的是那条路线,只能派一支两千官兵的偏师沿大路朝着江西方向搜索前进。 此时此刻,三位大佬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方唐镜他们这支不到三百人的队伍身上。 这让三位大佬心焦不已,坐立难安。 同一时刻,秦淮河畔,虽然仍是戒严期,但已经有不少画舫凭着特殊的关系已经可以“开门营业”了。 同样的,民生也不能忽视,一些经营水产的商户也经过官府的特许可以扬帆打渔了。 这些专业的商户有自己的渔船,他们不但在江河里打渔,也从鱼塘里收鱼,属于有组织的专业鱼贩子。 这些装鱼入城的渔船一般都是特制,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画舫还要大上许多,捕来的鱼就放养在船底,鱼如仍在江水里一样新鲜生猛。 船到码头靠岸,赤足的鱼贩们便用木桶把鱼挑进城去,水桶里也盛满了江水,送到菜市场,送到各家酒楼里的时候,肥鱼仍是鲜活乱跳,相当受客人喜爱。 这样的商户南京城里有数十家,毕竟南京城乃是一百多万人口的天下第一大城,没有几十家商户怎够供应? 因而河上已经可以看到这些特制的渔船在扬帆起航,来来往往。 一艘画舫从柳荫深处划了出来.浅粉色的顶、原色的红木栏杆,缕花的扇形窗子里,蜀锦绣的竹帘半卷。 一位风姿婉约的绝美丽人,侧坐于窗边,手托香腮,凝视大江两岸风情,眉宇间仿佛带着种丁香花一般淡淡的愁怨,仿佛在感怀着春的易逝又或是,思念情人的离别。 绝美丽人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小萝莉,撅着小嘴,好无聊喔,江面有什么好看的,姐姐都看了好半天了,也不理人家,难道姐姐是在想姐夫了吗? 大人真的很奇怪耶,明明姐姐很想姐夫,可怎么来了这么多天就不敢去见姐夫呢? 难道说姐姐欠了姐夫很多钱么? 小盆友的心思有时是很敏感的,花魁娘子的心思竟然让她猜到了一半。 夏小娘子此时的心思当然不是在想方唐镜,她在看的是江面上那来来往往的渔船。 渔船下装着的不仅仅有肥美的鱼虾,还有一箱箱的贡银,用绳索拖拽在船底,若有官兵盘查便将之沉入河底,待官兵走后再拉进船底,实在是既隐蔽又方便,大方又实惠。 军师果然好手段,能人所不能,连贡银都能用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在朝廷的眼皮底下转运,怪不得王爷倚之为干城。 …… 第380章 污人清白 猪龙,又叫猪婆龙,是一种鳄鱼,皮厚肉糙,性凶残,肉食动物,乃是水中一霸。 然而皮再厚,狼牙箭一样能将之射穿,何况是五支锋利的狼牙箭齐射,十死无生。 然而,混世猪龙竟然没有死,这才是最可怕的。 沸反盈天的战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敌我双方都怔在当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幕。 官军一方是没有人想得到,这见鬼的“鸳鸯阵”还可以这样用。 说好的配合默契,互相配合怎的就变成了诱敌深入乱箭齐发了呢? 这难道就兵法上的“水无常形兵无常势”么? 方公子用兵果然鬼神莫测! 而匪徒一方则是打死不敢相信…… 自己号称百人敌的大头领。 所有人的精神砥柱。 轰轰烈烈高调出场。 扬言要绝地反击。 要血海洗官军的大英雄,大豪杰,大杀器。 就这么华华丽丽憋憋屈屈地倒了。 这放在戏本里简直是活不过第一回书,见光即死的死跑龙套好不好? 最可怕的是他没有死! 对方也明显没想过要他的命,五支箭,除了射向胸腹正中的被混世猪龙拼命挡下来之外。 其余四支全部命中,射的却不是要害,而是四肢! 四肢中箭的混世猪龙死狗一般倒在了距离方唐镜不到五米的地方。 泼风刀摔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再也握不动这把杀器了! 混世猪龙企图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方唐镜捉在手中充当人质,因此是使出了吃奶的本事的,他突的唯恐不快,生恐不猛,连自己人都反应不过来,哪里可能跟得上他。 这简直就相当于突破重重包围,硬生生凭一已之力破开重重险阻,把自己送到了方唐镜面前,当成了的靶子。 这算什么事?! 算不算资敌? 三支鸳鸯阵小队里,每队本来就有一名专职的弓箭手或者是枪手,加上王富贵和陈得全这两名弓马娴熟的亲兵,若是不到二十米的距离还不能射杀敌人,那真的不用混了,趁早回家耕田种地。 因而在鸳鸯阵下,所谓的个人勇武只是个笑话。 当然,树的皮,人的脸,作为匪徒里的大头领,混世猪龙宁愿死也不愿意象现在这般毫无尊严的活着,作为一名匪首,威风扫地,面皮全无简直比死了还难过! 但最起码的尊严还是要争取的,虽然四肢剧痛,他却仍咬着牙怒瞪着方唐镜,嘶声吼道: “狗官,有种杀了我,来啊!皱一眉皱眉头老子就狗嬢养的,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相当悲愤,也相当悲情!群匪顿时群情汹汹,蠢蠢欲动! 匪徒们之所以没有马上拼死上前救混世猪龙,主要是因为实在没办法救,方唐镜身边的任一个亲卫只要伸手一刀,就能结果了混世猪龙的老命! 但最重要原因还是气势已经被夺了,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最能打的大头领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天知道下面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自己,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踌躇了,迷茫了,胆怯了,出路在哪里? 另外,徐小公爷也已经带了人紧急赶到,与方唐镜合兵一处,再也没有给匪徒机会。 方唐镜不紧不慢地走到混世猪龙面前,身前是王富贵和陈得全两人撑着两面大大的藤盾护在左右,开什么玩笑,战场之中,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自己可以阴了混世猪龙,焉知别人是不是也会阴了自己! “杀了你?这是肯定的,不过何时杀,可就由不得你这贪生怕死之徒了!” “小贼,要杀便杀,休得污人清白!”混世猪龙大怒,脸皮通红,老子明明视死如归,还主动求死来着,哪里有半点贪生怕死了? “若真是视死如归,之前你何必大声嚷嚷,还嫌不够丢人么?只因你心里不过是想激你那些手下拼命来救罢了! 何必呢,我又岂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会让你被同伙救回? 其实最好的方法不是绑了严加看管,而是将你斩去双手,做成一根人棍,便再也没人会来救你这根废物,要不要试试?” 这番恶毒的话轻描淡写地从方唐镜人畜无害的表情下说了出来,混世猪龙只觉得浑身发冷,心脏拼命加速地呯呯直跳,几乎就要跳出嗓子,尿胞发紧,止都止不住的样子。 明明自己才是十恶不赦的大反派,怎的会被一个小白脸三言两语吓得要尿裤子的样子。 这时候徐小公爷也来到了方唐镜身边,双方护卫合流,总算是安全了。 “要不要绑了带到后面审讯?”徐小公爷问道。 “不用,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了整个大局,还是就地审讯好了。”方唐镜回道。 方唐镜又看向满面血污的混世猪龙。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们现在可以好好地交流了。”方唐镜看着这家伙扭曲不已的表情,伸手掐住这家伙的脖子,冷冷一笑道: “现在我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混世猪龙四肢虽然动弹不得,但身子却是在努力地想坐起来 他是要脸的,他不想象现在这样,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 只是方唐镜掐着他脖子的手一用力,力气也不大,却已足够将他生生摁到地上吃土。 当真是龙游浅滩遭狗欺啊!混世猪龙憋屈无比。 平时方唐镜这样的弱鸡,混世猪龙一只手就可以对付一百个! 此时他的心中,对方唐镜已是恨不得能吃其肉啖其血,哑着嗓子怨毒的道: “呸,想收买我!休想!杀了我,狼将军会为我报仇的,他会将你们所有的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你等着,我也等着。” 方唐镜面无表情地说道:“狼将军?很好,这是个很好的开头,至少你交待了你的上头是狼将军,继续。” “你……”混世猪龙想不到方唐镜如此难缠,打蛇随棍上,便死死咬紧嘴唇不说话。 “以为不说话我就无可奈何了么,很好,现在又证实了一条你刚才出卖的一个重要信息,狼将军就要到了,是不是?” 方唐镜一边说话,一边开始吩咐王富贵派出暗哨到营寨附近打探,并且立即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侯明。 “贤弟,这是真的?”徐小公爷大吃一惊。 “这厮亲身交待,不会有假!”方唐镜点头。 徐小公爷对方唐镜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现在就算方唐镜说这位猪龙老兄是个母的,徐小公爷也照信不误。 小公爷顿时大为紧张,连忙也布置人加强对外防守。 “你胡说,我,没有交待……”混世猪龙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剧烈地挣扎狂吼着,想要看清这狗官究竟是不是妖怪! “既然是胡说,你又何必如此大反应?”方唐镜淡淡地讽了一句。 “我…我…你,你…”混世猪龙无言以对,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一句话,就透露出了如此多不该透露的信息? 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方唐镜是怎么知道的。 读书人实在太可怕了,怪不得自古名将都是“儒将”,不读书,就连打架也是打不好的。 不但他是这么想的,徐小公爷和几名护在他们身边的亲兵也是一付看神棍的样子看着方唐镜。 “你们以为我掐着他的脖子是要折磨他么?”方唐镜淡淡一笑道: “非也,实际上,这是一种很简单直接,却极有效的测谎手段。” 掐脖子是测谎手段?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又涨知识了,这世界怎么如此之多自己不知道的黑知识? 或者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这位方公子不知道的? 小公爷张大了嘴巴,他身边的几位百战老兵也是一样合不拢嘴,真真是活久见。 便是一直跟在身后的一名锦衣卫行刑老手也是不明所以,茫然无比。 “你,你,读书人怎么可以污人清白,这是不对的。”混世猪龙弱弱且悲愤地喊道。 方唐镜微微一笑,开始解释…… 第381章 破山中贼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放在任何时代都是通用的。 方唐镜微微一笑,开始解释道: “掐脖子可以直接测到这家伙的脉搏。人在说话的时候,心情会起伏,心跳也会有加速、放缓,快慢不一的状况,通过脖子上的血管就能很准确地感觉得到。 这位死硬的猪龙虽然嘴里大叫着视死如归,但其内心的反应却是很值得玩味的。 首先,他说到狼将军的时候,脉搏由72次每分钟陡然加快到了120次每分钟! 需要说明一下,所谓分钟,是我自已定下的计时单位,将一刻钟分为十五个等份,我将每一份时长称为一分钟。 脉搏的剧烈变化,说明这狼将军十分厉害,连这位猪龙老兄也相当惧怕,不敢弃暗投明。 由此便可断定,这位狼将军不但是他的上头,很可能就是这次大案的主持者和执行者。 接着当他说到‘你等着,我也等着’的时候,脉搏再次发生剧烈震动,由70次每分钟陡然加快到了130次每分钟! 说明这将伙认为我们是必死无疑的,他即便是招了也是必死无疑,既然都是死,又何必降呢?说不定死顶还能有一线生机。 而且我还观察到,他说‘你等着,我也等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将所有恶毒释放到极点的一种心花怒放! 可见他当时一定在心里幻想着狼将军会为将我疯狂毒打,然后再五马分尸砍成了一千块。 人海茫茫,而且这货认定了我是不小的文官,那么,他凭什么就能确定那个狼将军一定会为他报仇?我不相信他敢跑到南京城去找我动武! 那么,他如此兴奋,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位狼将军早就和他定好了汇合的时间,且这个时间很快就会到来。 也就是说,那位狼将军很快就会莅临此处,且一定不会让我们生离此处!” 方唐镜站了起来,面色平静地说道:“因此,我们要做的就是,你们立即拿下这些匪徒,我则守住寨门,随时迎战!” 气氛有点尴尬。 这尼玛还是人吗? 人家一句话你就分析出无数种可能,还让不让人愉快的相处?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点信任? 方唐镜笑容可掬地对徐小公爷道: “两军交锋,攻心为上,哥哥现在可以派人劝降了,大声地说出来,由于这位猪龙老兄的反水,他们的援军狼将军已经不会来救他们了,而我们的大批援军却正在路上埋伏狼将军的人马。 要喊得大声些,说不定现在狼将军的斥候已经到了我们的身后,就是要让他知道,咱们已经窥破了他们的奸计! 对了,这些匪徒应该是鄱阳湖的水匪,招降的时候要着重说明,他们的老巢已经被我们官军端掉了。 当然,也要给一点点时间让他们适应,比如数一百下什么的,重要的是挑拨离间,分化阻吓,让他们自相残杀之类的……” “你……卑鄙无耻!”混世猪龙欲哭无泪。 “兵者诡道也,事急从权嘛,猪龙兄也是带兵的人,想必是能理解的,不要这样哭丧着脸嘛,弃暗投明是好事,要拿出精神来。”方唐镜好言相劝,让陈得全给猪龙止血,全程保持着人畜无害的标准笑容。 然而方唐镜的微笑看在混世猪龙的眼里,简直就是地狱里恶魔的微笑。 徐小公爷自然是大喜过望的,立即招来几名大嗓门的家兵,和方唐镜合计了一番,然后便开始不停地轰炸: “各位水匪兄弟们听着,你们的鄱阳湖老巢已经被我们一锅端了,现在,你们的大头领也已经反水,正带着我们的人在路上伏击你们的狼将军,你们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而且我们只是先锋,中军大队人马用不了多久就要抵达,如果你们能赶在我们中军主力赶到之前放下武器,弃暗投诚,我们魏国公小公爷可以保证你们的性命安全…… 你们有一百个数的时间考虑,一旦过了这个时间,就没有了机会。 弟兄们,若是想活就得抓紧时间放下武器,若是想死的,我们也就只好成全他了。 当然,若是有弟兄想立功也不是不可以,斩一名匪徒就算阵前起义,斩两名就算立小功了,三名自然是吃香喝辣…… 不过若是过了半柱香,那些没有反水的,就算之后改变主意我们也没法子手下留情了! 一律赶尽杀绝,勿谓言之不预!”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亲兵大声地开始计数,同时官军们做好了冲杀的准备。 这数数的声音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到了匪徒们的心里,方唐镜之所以要数一百下,就是要最大限度地延长匪徒的绝望感,让他们感受死亡前地恐惧,激发这些人的求生欲和混乱心思。 所谓的招降与挑拨,若是放在之前,那当然是会被士气如虹的匪徒们嗤之以鼻。 可自从寄与厚望的最强战力混世猪龙老大被一招放倒之后,对于匪徒们的精神打击,无异于一枚精神核弹,对于他们来说,这一仗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 这已是一场必死的战斗,所有人都要死,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 现在陡然又有了生的希望,不止,还有了立功的希望,只要杀了身边的“好兄弟”…… 所有人都不由打量起身边的人来。 害人之心未必没有,可防人之心是必须得有啊! 虽然明知这可能是官军的挑拨离间之计,可这已是唯一的生路。 自己可以不试却难保身边的人不会试啊…… 猜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就开始疯狂地滋生了起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狐疑、狰狞和狠毒起来。 每个人都摆出最凶恶的一面瞪着身边的人,生怕自己的人头成了身边哪位好兄弟的晋身之阶。 “大伙不要乱,这是官军的诡计,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就没有过来去的坎,弟兄们…啊!…” 匪徒里面也还是有明白人的,知道一旦被分化就大势去矣! 然而此人虽然有些头脑,却是不够聪明,话未说完,就被“嗖”的一支冷箭射中面命,大叫一声,仰天便倒。 “谁敢妖言惑众,这就是下场!”一名亲兵趾高气昂地喊道,他身后站着的可是五名箭手,这名亲兵有持无恐,活脱脱把众匪当成了待宰的羔羊! 匪徒中有死硬分子便要抄刀子上,可却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旁,刚刚迈了半步的脚陡然就收了回来,谁敢保证自己冲出去的时候背后会不会被人一刀砍了脑袋。 这毕竟是一支老牌的水匪,许多头目骨干都是手里沾满了鲜血的亡命之徒,自忖即便是事后清算也是难逃一死,索性报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人垫背的,万一命好能突出去的打算,默默地不作死,震摄着其他匪徒。 “……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随着报数声的逼近,终于有人抵不住沉重的心理压力,“当啷”一声,兵器掉到了地上。 “我,我,不是,不是反骨仔,手滑,手滑……”面对着身旁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这厮手足无措,连大声辩解边俯身捡刀。 此时身边的人皆是敌友难分,谁也不敢贸然第一个缴械投降,所以大伙对这厮倒也理解,不过仍是有点小小的鄙视,毕竟是第一个顶不住压力的,算是所有人是最孬的那个了? 就在所有人轻视之心生出的时候,那厮拾刀在手,突然一滚,滚到两步前一个头目的身后,发了疯似的举刀就捅。 扑哧扑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瞬间捅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鲜血如同破水囊般激射了出来。 那倒霉家伙连惨叫都只来得喊出半声,便成了血葫芦,死得不能再死。 “我叫你杀我全家,我叫你硬拉老子入伙,这一刀是为我爹的,这一刀是为我娘的,这一刀是为我叔的,这一刀是为……” 杀人者如同疯了一般,明明那家伙已经死透,他仍是一刀刀捅了过去,嘴里不停痛骂,眼里却是流出泪水来…… 没有人是天生作匪的! 若是有得选,谁不愿意过安稳的日子,白天劳作一亩三分地,晚上老婆孩子热坑头。 象这杀人者一样,大部份人都是被强迫,裹挟为匪的。 此时这厮的行径,顿时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暴动了! “弟兄们,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啊!杀!” 整个匪帮,顿时如同血肉磨坊开动,血肉横飞,鲜血四溅! 这股鄱阳湖悍匪,完了! 但此时的方唐镜,心神却并没有放在这些匪徒身上! 他死死地地盯着营寨之外的黑暗,显得分外的凝重! 无边的黑夜之中,仿佛有无数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来袭。 早先派出去的两拔暗哨,已经超过了预定时间没有发回消息了。 第382章 龟缩防守 作为一个战五渣,方唐镜第一时间就换上了小兵的服装,混在了队伍之中。 敌暗我明,这绝对不是多余之举。 方唐镜不但自己换了装,徐小公爷和侯明也换了装,大伙是出来发财立功的,不是出来找死的。 不但如此,方唐镜还命令将所有能烧的东西,比如帐篷,拒马,衣服,粮油,桌椅等等,全都堆在大寨的木栅栏边上,然后一把火点着,将整个大寨烧成一个大火圈。 整支队伍集中到大寨中间地带,摆好阵式戒备。 并且十分丧心病狂的命令俘虏们“戴罪立功”,也就是在阵式前方挖沟筑墙。 什么?工具不够?那就用刀剑长枪匕首,并美其名曰“化剑为犁”。 实在没有的话,那就用手,总之俘虏们想要活命,就得卖命的干活。 可怜这些俘虏内讧就干死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一百来号人也是人人带伤,还要被逼着“轻伤不下火线”,实在是有些凄惨。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残忍?”方唐镜终是不忍,问徐小公爷和侯明。 徐小公爷初次掌兵,哪懂得什么残不残忍,反正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他也算家学渊源,读过不少兵书的,见好兄弟心怀愧疚,不免反过来安慰道:“贤弟不必自责,所谓的慈不掌兵,慢慢就会习惯。” 侯明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感觉,作为老牌恐怖组织的中层干部,见过比这残忍一百倍的真正残忍,这些俘虏若按他们的罪名,死上一百次都不够,还要累及本家,现在给他们机会立功就已经很仁慈了好不好。 读书人终究是心肠太软,于是侯明撇撇嘴道:“没有啊,我觉得没什么残忍的。” “我明白的,战争嘛,要么忍,要么残忍,唉,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圣人会说‘佳兵不祥’了。既然两位兄长都是这么说,那么,好……”方唐镜叹道:“那就再残忍一点……” 方唐镜于是又下了一道近乎严苛的命令,所有俘虏不得随意走动,必须在指定的位置挖沟,并且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挖出一道一丈宽,半人深的壕沟,若是分配的地段达不到要求者,胆敢偷懒出工不出力者,一律就地宰了! 这道命令一出,俘虏们顿时怨声载道,骂声四起。 侯明和徐小公爷顿时无语,这是要逼反这些俘虏的节奏么? 方唐镜不为所动,吩咐督战队巡视监工,镇压不服。 这些督战队自始至终没上什么战场,人人龙精虎猛,个个钢刀出鞘,杀气腾腾,谁再敢多嘴一个试试? 因而督战队一出,俘虏们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吞,闭上了嘴,人人拼死干活。 “两位兄长,这下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么?”方唐镜安排好之后才问两人。 两人似懂非懂,有点懵弊。 方唐镜便解释道: “为什么非要一丈宽? 因为敌人没办法跳过这个距离,需得下到沟里才能再冲上阵地,便起不到偷袭的作用。 且这个时候守在沟边的士兵便可以居高临下迎头痛击,大占便宜。 为什么非要一个时辰内完成? 因为一个时辰后天色放明,敌暗我明的态势劣势便可以拉平。 而且敌军必然是小股精锐,人数处于大大的劣势,咱们这边全是老兵,又是士气正盛,正面硬扛,取胜的把握不下八成。” 侯明和徐小公爷不得不服,大家都是第一次带兵,为什么这些自己就没能想到呢? “两位兄长,剩下的就全靠你俩了,把全军排成防御阵式,盾手在前,防备冷枪冷箭。”方唐镜安排好战术之后,又郑重叮嘱道: “敌暗我明,敌人只有偷袭才有机会,我们只要再坚守一个时辰就到了天亮,这次的胜利成果便算是保住了。” 此时整个大寨外围火光冲天,内部烟雾腾腾,能见度不到十米,尽管已用打湿的布蒙住了口鼻,仍是有许多人被烟熏得咳嗽不已。 若不是方唐镜运筹帷幄得当,以极小的代价便打了大胜仗,士气高昂,方唐镜三人的威望空前高涨,非被骂得体无完肤不可。 “大伙忍一忍就过去了,想一想明天的美好生活,过了今晚,你们就出人头地,人模狗样的了,手头的钱够买上几十亩地过上好日子了,天天小酒喝着,婆娘搂着,儿子小狗似的跑来跑去,生活不要太爽。” 那几个原先劝降的大嗓门此时化身为心理辅导员,大大地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狗曰的狗剩,老子还没老婆,你给负责一个?”队伍里有人哈哈大笑着骂道。 “行,哥哥看得起,那必须的,咱村还真有一个王寡妇,人长得周正,屁股大好生养,不知多少后生垂涎,要不是我家的黄脸婆厉害,我都想娶回家,现在说定,便宜你老范。” “怎么是寡妇?怎的没黄花闺女?” “我……靠!老范,不是说兄弟看不起你,若不是看在你这次发了一笔,这好事我还不带你,人家王寡妇怎么了,贤淑能干,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喜欢他的后生能从村口排到村尾……” “行,行行,狗剩兄弟,就这么说定了……” 众人哈哈大笑,憧憬着明天的美好生活。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家欢乐几家愁。 方唐镜他们这边愉快不已,已经潜到寨子外的郎将军则是错愕无比。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啊! 人能怕死成这样,也算是活久见头一遭了。 而且郎将军发现了太多的意外。 首先,寨子里的悍匪们败得如此之快,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原本预计有混世猪龙这位积年的匪首带着,兵力上又占优,纵然是被偷袭,也应该能坚持两个时辰左右。 郎将军已经是在保存战力的基础上最大程度的急行军赶过来救援,仍是晚了两三步。 “那头猪显然已经反水,坏我大事!”副将怒骂,一拳将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这是明摆着的事,若不是混世猪龙反水,里面的明军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存在,还摆出一副刺猬阵形。 这又是一个意外,按理说混世猪龙所犯的事足够他全家死上一百回,加上他全家都在王爷的掌控之中,他就算是死,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反水的。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想不信都不可能,因为只有混世猪龙才知道他们会在这个时间段回到这里汇合。 最大的意外就是明军居然焚烧营寨,这一招相当恶毒! 原本就算是混世猪龙一伙全都死绝也不太打紧,郎将军自觉有信心有能力带着手下这些精锐中的精锐潜入寨子中制造混乱,再来一次反偷袭,将明军全部杀死! 这绝不是自大,而是无数次杀戮中累积起来的无匹自信。尤其是在自己这些人都配备有手弩暗器这等远程利器的情况下,制造混乱暗杀不要太简单。 现在倒好,明军烧了营寨,敌明我暗的优势就荡然无存,若是潜入寨子中,烟雾缭绕,能见度极低,自己就根本不可能协调指挥了。 且明军持盾龟缩在壕沟后面,远程攻击武器也难以奏效,端的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郎将军来回巡视,将整个大寨外围走了一个遍,仍是没有发现明军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 很明显,明军有高手坐镇! 这正是他想骂娘的地方。 若对方有高手坐镇,那就应该拿出高手的风范来,可现在不管怎么打量,根本发现不了明军里面谁是指挥官,全他嬢的一个德性,都是小兵的服饰,便是想放冷箭都找不到真正的目标。 老鼠拉龟,无处下口啊! 不过,虽然有诸多困难,但坚毅不拔的郎将军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很快,他鹰隼般的眼神忽然一凝,嘴角上翘露出一个冷冽的角度,破绽,找到了! 第383章 隔空较量 火光渐弱,黑暗重新统治世界。 燃烧将尽的栅栏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烟雾却是愈加的浓烈。 灰烬,浓雾,白烟弥漫在营地的每一个地方,阻挡着人们的视线。 “打起精神,就差最后一哆嗦天便亮了,都给老子把眼睛擦亮了,谁他嬢的敢打瞌睡,老子大耳光可不认人。”各小队队正高声骂骂咧咧,不时伸脚踢一下那些困得不行的。 黎明前的黑暗愈加的深沉,这正是人一天中睡得最沉的时候。 这些大头兵若是撕杀时当然不会犯困,但在这枯燥的戒备中,人人都觉得眼皮沉重无比,有一种天塌下来也先睡一觉的冲动。 人在剧烈的运动之后,一旦停了下来,更是潜意识就想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场。 这都戒备了大半个晚上了,传说中的敌人连毛都没见到半根,大伙已是疲得要命。 尤其是中间数次风吹草动,一惊一乍的将大伙的神经刺激得不要不要的,最后啥事没有。 最虚惊一场的是一头野猪从黑暗里蹿出来觅食,惊得大伙以为是敌军来袭,好一阵紧张。 如此这般数次,大家都麻木了,不论是心理还是身体,都渴望着倒头就睡。 就算是拿一个大美女来换也要先睡一场起来再说。 反倒是俘虏们的进度不错,眼看就能提前完工了。 这些家伙在死亡的压迫下,完全没有睡意,似乎是工蚁般不知疲倦地挖着壕沟。 “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方唐镜检讨道: “早知道就把大伙分成两班轮流休息,既能保持士气又能恢复体力,失算了。” “现在分为两班也还来得及?”徐小公爷小声提议。 “不行,正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这时候分为两班轮流休息,那没轮到的必然是羡慕得不行,无心守备,反倒会坏事。”方唐镜回道: “宁可一错到底,大家死扛,反正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天亮了,老侯,派你的人多转悠转悠,盯紧点。” “我亲自盯着,决不能最后这半个时辰出事。”侯明应了一声,亲自带人巡视。 侯明果然说到做到,出发后不久就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老子叫你睡,叫你睡……” 方唐镜摇了摇头,这个办法并不好,只能暂时顶一阵子,等侯明走了之后,那些该打的瞌睡还是照打不误。 可除了加紧巡视,方唐镜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 …… 黑暗之中。 “将军,我们的人已经到位,敌军已成疲兵,属下请打头阵!” “不急,再等等,敌军虽疲,然防备未除,戒心犹在,此时出击,难克全功。” “可是,时间已经不多。” “愚蠢,为将者,不可因怒而兴兵!需审知动静,察战机于无形。不动则已,动则如九天行法,一击而就!” …… “那什么该死的狼将军,你说他该不会跑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徐小公爷打了一个哈欠,强打着精神,实在是没话找话,再不说点什么,他自己都顶不住要睡过去了。 “不会,他正在熬鹰呢,就看谁先顶不住了!” 方唐镜也打了一个哈欠,这玩意似乎会传染似的,一个人打了哈欠,别人也就跟着不停地打,不打就不爽似的。 想了想,方唐镜又补充道:“那家伙是老手了,只要咱们露出疲态,他就会乘虚而入,取了你我的性命,这可儿戏不得。” 作为一个注定要进入朝堂大展拳脚的未来之星,方唐镜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小命的,绝对不能让自己殒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知道了……你都说了一千遍了,记住了。”徐小公爷懒洋洋地应着,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叹了一口气道: “如果这时候能来一杯冰镇的葡萄美酒,几碟精致小菜,再有一个美貌佳人谈谈人生什么的,无憾矣……要求不算高?” 说到美酒佳人,小公爷疲惫的双眼亮了亮,似乎多了几分神采,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对于在南京城里权势滔天的小公爷来说,这个要求着实不算高,相反还有些低了。 不过看得出来,经过这一次的磨炼,小公爷也是成熟了许多。 “兄弟,这次可真得多谢你,没有你,这次我们魏国公府怕是要摔一个大跟斗,再难爬得起来了。”小公爷说的可是真心话。 “你我亲如手足,就不必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了,倒是你要打起精神来,顶过这半个时辰,可别忘了行百里路半九十。”方唐镜白了他一眼。 方唐镜当然很理解小公爷的感受。 这次从混世猪龙的营寨里查抄出来不少贡品,完全可以坐实这些人就是劫贡银的匪徒。 有了这个功劳,魏国公府就算没有白坐镇南京。 加上小公爷亲自千里追击匪徒,说什么也能将不利的影响打消。 而且经此一役,他四大恶少之首的名头自此也可换上少年英雄的名头,这对一个勋贵世家来说,乃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好名声。 咸鱼翻身,煮熟的鸭子飞了,想必李士实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皮一定相当精彩? 可惜没有实证,不能将这个家伙明正典刑。 “哪能呢,我现在精神着呢,贼人不出现便罢了,若是真有贼人出现,哥哥亲自带队迎敌,让你见识一下我徐家枪法神鬼莫测的神妙无双!你不知道,我大父当年征安南的时候,一支丈八点钢枪杀得安南贼寇屁滚尿流,我跟你说啊……” 一谈起徐家的辉煌,徐小公爷顿时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口若悬河。 可见,人一旦有了希望,自己最关心的一旦落实,就大大的不一样。 希望?最关心的?对了…… 方唐镜顿时也是双眼放光,呵呵冷笑,所有的担心一扫而空。 “兄弟,你怎么啦?我总觉得你的笑容怎么这么碜得慌?” 徐小公爷陡然见到方唐镜看着自己露出的诡异笑容,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夹紧双腿,后背凉飕飕的! “哥哥,你真是个天才!传令下去,让各队自行述功,再由副队正报上来。”方唐镜呵呵一笑,为自己点了无数个赞! 徐小公爷完全不明所以,睁大眼珠问道:“现在?你确定要半夜述功?” 所谓的述功就是自报功劳,报上来看看与上头记的对不对得上号,若是有错漏的地方好及时纠正。 “当然是现在,再等下去可就晚了!”方唐镜没时间跟徐小公爷解释,立即让王富贵他们跑步下去传令。 不一刻,死气沉沉的营地里如同烧红的油锅里洒下一把盐巴,顿时炸开了锅。 “王二狗,你他嬢的还是个人吗!不是老子帮你挡开后背那一刀,你能杀得了那发了疯的家伙?做人得讲良心,你那份功劳少说也得分我一小半。” “刘大麻子,熟归熟,你再这么胡搅蛮缠,别怪老子告你诽谤,明明是老子紧要关头手里的长枪脱手飞出把那货扎了一个透心凉,让你捡了补刀的便宜,算起功劳老子才是大头。” “大牛,你来评评理,那狗曰的先是被我一枪砸中脑门,正在原地打转,然后胡三这货恰好从旁经过,顺手就一刀捅进那贼人肚子里,没等他拔出刀,贺老五就从后面赶上来一刀砍了那货的脑袋。天地良心,没有胡三和贺老五,我一人就稳稳地吃下这功劳,现在这功劳算谁的?怎么算?” “老子更冤,贼人明明被我一刀捅了个对穿,临死反扑,抱着老子摔在地上,实则大家都知道,他挺不过二十个数,不料刘大军这货不问青红皂白,抢上来一刀就砍了贼人的脑袋,功劳让他抢去也就罢了,还说救了老子一条命,这上哪说理去?” “我……草你们祖宗的,冷静,冷静,都他嬢的不准乱动,守好自己的位置,谁他嬢的再乱动,老子抽死他,不,抹了他今晚的功劳!” 队正满头大汗,口沫横飞的拳打脚踢,都他嬢的是一群牲口,刚才还昏昏欲睡,现在争功时刻便龙精虎猛,全都欠揍!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事关下半辈子的功名利禄,此时不争,留着过年么? …… 郎将军看了看突然士气暴涨的明军营地,又看了看整装待发的手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挥手道;“敌人士气突然大涨,我军已无偷袭的可能,撤退!” “将军,不能就这么退了,我们还有后手可用,还有翻盘的可能!”副将跪地挡住郎将军的退路,苦苦劝谏。 “心坚如铁,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是你的优点;然而不识大局,不明天机,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罢,既然你定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便成全你,但事若不成,你可想过如何向军师交待?” “属下当亲自负荆于军师面前请罪,任杀任剐,绝无二话。” “起来,接下来的行动便交由你指挥,但目标要改变,不要再想着全歼明军,我只要求你,杀了那头猪龙便可,毕竟他虽是外围,接触不到核心机密,却也知道咱们不少内幕。 又或且,找出明军主事之人是谁,能杀了此人更是大功一件,其人能追踪到此处,且直到现在还能防守得滴水不漏,委实是个劲敌,此人不死,吾寝食难安!” …… 第384章 老侯杀俘 东方的晨曦已经划破黑暗,露出了隐隐的鱼肚白。 “终于要熬过去了,不容易啊!”侯明长身而起,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感慨道。 浓浓的大雾使能见度进一步降低,不过这只是暂时的,随着阳光的出现,很快便会消散。 “蹲下,蹲下!你他嬢的这一站,可别暴露目标。”徐小公爷忙拉着侯明重新蹲了下来。 方唐镜小鸡啄米似的不停打着瞌睡,徐小公爷又摇晃着方唐镜:“贤弟,挺住,就快了,就快要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方唐镜猛然惊醒,来不及揉眼便问道:“大伙都怎么样了?” “他嬢的,这些家伙就是一群牲口,没事,好着呢。”侯明现在是完全不担心手下那群牲口的士气。 那是必须的,这些兵士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自己的战功,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主帅三人组轮流打瞌睡的事实。 “贤弟,接下来该怎么办?”脑子是个好东西,可侯明和徐小公爷早就觉得,只要跟方唐镜在一起,这玩意就不好使,凡是要用到脑子的地方,干脆全交给他得了。 “还能怎么样,就差最后一哆嗦了,忍呗,招子放亮点,别让人摸了进来!”方唐镜偷空眯了一不会,现在醒过来,精神头总算是好了,天快要亮了,尤其要注意。 方唐镜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老侯,那头猪龙怎么样了,不会咬舌自尽了?银子的下落可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呢!” 老侯对答如流地回道: “哪能呢,这货表面上看起来似个二楞子似的,表面上好象不怕死,实际上这种人我老侯见得多了,都是二皮脸,一开头的猛劲过后,内心里怕死怕得要命,只要咱们给他一点活的希望,让他卖了他祖宗他都愿意。” 方唐镜想了想又道: “老侯,事关重大,你就多辛苦点,亲自去看一趟,可别出了什么意外。另外,可以收拢那些俘虏了,他们力气耗尽,也玩不出什么幺蛾子,该让他们歇歇,不然到时走路都困难,会拖咱们后腿。” “放心,俺老侯这就去,绝出不了什么意外!”老侯回答得斩钉截铁。 老侯一宿未睡,反倒更加的精神奕奕,感觉格外的好,下半辈子的富贵还要着落在那货身上,当然不可能让他发生什么意外。 为了不让混世猪龙出了意外,关押的地方还是专门挑选过的,是两间烧过之后保存得还算完整的土屋。 里面有三名西厂番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外面还安排有九名家丁守着,又是距离一个五十人队的明军战圈不远,且方唐镜他们目视也隐隐能看到,应该说是相当保险了。 与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老侯相反,混世猪龙的感觉就相当糟糕,简直是糟糕到怀疑人生。 他此时被粽子一般的反绑着扔在地上,嘴里塞着不知是从哪具尸体身上撕下的裹脚布,满是咸鱼的臭味,中人欲呕。 偏偏被这破布顶着喉咙,呕又呕不出,只能干呕了一个晚上。 此时脸色惨白,全身麻木,恨不能死了算逑。 数次想咬舌自尽,其实还是有机会的。 每隔一段时间,尽职尽责地守在他身边的三名亲兵,便将破布扯出来让他透半柱香的气。 这个时候就是他可以咬舌去死的机会了。 可每次临到牙齿顶着舌头的时候,那最后一下的力道总是用不出来。 我的个亲娘,还是小曲里唱的好啊,“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着”。 何况,他还有着希望的,他是水寨里的大头领,郎将军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但是当亲兵要再次将裹脚布塞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还是要抗争的,怒道: “我说这位朋友,士可杀不可辱,能不能换一块布!若还是这块臭布,我宁可咬舌自尽,你知道,我敢的!” 一名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的亲兵阴森森地打量他半晌,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知不知道,咬舌为啥会死人不?” 咬舌为啥会死人?这个问题似乎过于专业,混世猪龙只会唱几句小曲,曲子里可没有这般学问,便只能茫然摇头。 “我告诉你这头土包子,咬舌自尽是因为逆血回流堵住气管呛死的。所以,若你咬舌自尽,咱们只需要在你喉管上捅上一个窟窿,让逆血不流进肺里,你就是想死都死不了。” 这……是真的么? 还能这样的操作阻止人咬舌去死? 混世猪龙几乎不敢相信,要不要真咬一个试试? 更可恶的是那名刀疤脸亲兵,对着混世猪龙的屁股重重便是一脚,讥笑道: “狗曰的,你倒是咬舌去死啊,老子绝不拦着,咋的,不敢啊!要不要老子帮帮你?” 刀疤脸说着话就拔出了刀子要撬开混世猪龙的牙齿,作势就要往里面绞的样子。 混世猪龙拼了命的扬头后仰才堪堪避开,已是撕扯得浑身伤势发作,痛苦难当。 “不敢就老老实实呆着,别他嬢的在老子们面前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在老子的地头,是龙也得给我盘起尾巴,是老虎也得缩头做乌龟。” 说完之后就是一口浓痰吐到了混世猪龙的脸上。 “唉呀!不好意思,我帮你擦擦……”接着就是冰冷的鞋底踩在脸上摩擦。 三人压低了声音捧腹狂笑,好一会才把鞋底挪开。 可怜曾杀人无算,能止小儿夜啼的,纵横八百里鄱阳湖的水寨大头领,此时连只野狗的待遇都不如,却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若是老子能脱困,定要……混世猪龙一瞬间想遍了这个世上所有能想到的极尽酷刑。 混世猪龙很想转过脸去不看这几张极尽鄙夷自己的嘴脸。 在这三个家伙眼里,看人就不象是看人,象是看一头猪,一只兔子,一头羊,总之就是看那种要挨宰畜生的样子。 可他刚转过脸去,那个一脸笑眯眯看着很好说话的家伙,伸出五根小萝卜似的手指扯着头发把他拧转回来,人畜无害地笑道: “教你一个乖,千万不要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做出扭脸,闭眼这些不专注的动作,惹恼了胖爷,把你眼皮割下来,你就闭不成眼睛了!” 那淡眉毛亲兵又阴笑着补充道:“实话告诉你,咱哥几个都是西厂行刑司的,也不怕开诚布公的跟你说,落在咱们手里,就算你真咬舌自尽咱也有本事让你死不了。” 踢到铁板了……混世猪龙顿时整个人痛得都要尿了。 难怪这三人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原来是凶残成瘾,毫无人性的西厂行刑司的番子,我的个亲娘耶,落在他们手里,能有个好么? 所以当再次被臭不可闻的裹脚布塞满嘴巴的时候,堂堂八百里鄱阳湖水泊的大头领便只能,一次又一次,默默地将苦涩的泪水往肚子里咽。 天啊!长夜漫漫,何时是个尽头! 好在呕啊呕的,似乎也慢慢习惯了,天色一点点变亮。 混世猪龙的失望却在一点点增加。 天一亮,郎将军他们再要搭救自己就困难倍增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郎将军虽强,人数却太少,偷袭暗算还成,明刀明枪当面锣对面鼓地硬干肯定是不行的。 又过了一会,那可恶的明军武官来了,混世猪龙的心中几乎已经彻底绝望。 侯明走到混世猪龙面前,问那三名亲兵道: “这货怎么样了?” 刀疤脸狞笑道:“侯大哥放心,咱们西厂的手艺可是从锦衣卫挖过来的,信不过咱们还信不过您自己?” 老侯被捧得恰到好处,压低了声音大笑。 又踢了踢混世猪龙的伤处,痛得混世猪龙浑身哆嗦,唔唔地在地上扭来扭去。 “还挺能蹦,这我就放心了,看紧点,马上就要天亮了,我得去召集那些俘虏,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好咧,您老尽管放心。” “他嬢的,别嬉皮笑脸的,出了事小心方公子把你充军到琼州数鸟蛋。” “绝不可能,若真有人敢来打这货的主意,除非从我王大疤子的尸首上跨过去!” 老侯着实很满意这三人,他们所作所为并非是无意义的变态折磨,而是要将混世猪龙所有的自尊,心理防线全都打到泥底,踩碎。 象混世猪龙这样的贼人,一旦心防被破,这人也就认命了,会主动交待知道的不知道的,追查贡银的下落就更有把握。 老侯心情愉快地开始收拢俘虏。 很快,十人一队,十二队精疲力竭的俘虏就歪七歪八地被数队官军看押着带进了官军的布防圈内。 老侯在亲兵的护卫下开始训话: “你们表现尚可,咱们小公爷说了,罪大恶极的都被你们自己杀掉了,所以你们这些人都是临阵倒戈,可以算是立功,功过算是相抵,备案之后便可以发往卫所作为普通兵户,今后就是吃皇粮的人了。” 俘虏们听着,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放了下来,这个安排几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放回原籍是不可能的,不被苦主打死也会被本地人鄙视一辈子到死。 能不流放到穷山恶水已经是烧了高香,现在能进卫所当普通兵户,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老侯又道: “但是,在整件事情结束之前,还要委屈大家几天,现在,按规矩来,每人绑上一边手腕与另一人相连,相互连坐,十人一组,现在开始。” 这确实是战场的规矩,对待俘虏便是如此,可以防止逃跑,叛乱。 众俘虏倒也是知道的,并没有反抗,反正反抗也是无用。 不一会,所有人便已经绑好手腕蹲在地上。 每队俘虏后面都有数名锦衣卫校尉在来回巡视,谁敢异动,大脚就从后背踹了过去。 看着这些人,老侯心情更好,这些都是功劳啊! 但是接着,老侯眼里寒光一闪,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很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老侯脸色一变,冷声喝道:“动手!” 翻脸比翻书还快,竟是要…… 杀俘! 第385章 刺客来了 “狗贼,食言而肥,不得好死!啊……” “弟兄们,反了,拼死也要拉一个垫背……啊!” “大家一起……啊!” “狗官军,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啊!” 怒骂声才起,已经被早就做好准备的明军一刀断头。 惨叫声四起,只片刻功夫,十六颗大好人头落地。 血水四溅,断头咕噜噜滚落到地上,有的嘴巴还在咬合,似是仍在大骂不休。 俘虏大惊,拼力挣扎。 然而所有人的手腕都被绑着,急切之间那里挣脱得开,顿时东歪西倒,乱着一团。 哭声,喊声,骂声,混杂一片。 带队杀戮的锦衣卫总旗甩了甩滴血的绣春刀,铮的一声插到地上,单膝跪下向侯明缴令道: “属下幸不辱命,所有潜入俘虏之中的内奸全部枭首,请大人训话。” 老侯冷冷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俘虏,下令道:“重新列队,敢反抗者,杀无赦!” “嬢的,慌什么,老子们除掉了内奸,你们就安全了,起来,重新列队,起来!” 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冲进场中连打带拽,拳脚交加,高声喝骂,很快就把俘虏们镇住。 说到底,俘虏又累又饿又乏,哪里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法逃脱这些锦衣卫的魔掌,最终还是得认命。 老侯这回又笑了,笑空十分真诚。 然而看在所有俘虏的眼里,当真就是阎罗王的微笑,要命啊! 所有人都是瑟瑟发抖起来。 “大家不必惊慌,适才正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这才把偷偷潜入到你们中间的内鬼干掉。 这些人趁着你们修壕沟的时候,偷偷潜入,然后不惜杀了你们中的某些人,就是为了借他们的身份,企图混入到我们大营里伺机作乱。 这些贼子根本没想过你们的安危,一旦他们作起乱来,我大明官军势必难以区别你们之间谁真谁假,只能玉石俱焚,连同你们一起灭了!” 在老侯的示意下,亲兵将十六颗人头提在手里,展示在众俘虏的面前,喝道: “你们好好看看,老子们可有杀错人,这些人你们谁认识?是你们的同伴吗?” 众俘虏惊魂未定,好一会才敢打量那十六颗人头。 看了半晌,众人纷纷摇头,不认识。 同时心中骇然,这些人什么时候潜入到自己队伍之中的? 大家怎的没半点察觉呢? 俘虏的总数就这么多,平白多了十六颗陌生的面孔,只能说明俘虏里有十六人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替换掉了。 那些被替换的下场是什么,用腚也能想得出来。 可这些人连俘虏本人都没有察觉得出来,官军是怎么在一瞬间就分辨得出来的呢? “好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天一亮就随队开拔,到了官道,你们就算安全了,现在好好歇着,恢复体力。” 老侯当然没有解答的义务,丢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留下已经被吓得心胆俱裂的俘虏。 这些被明军杀死的人,俘虏们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怕就是劫贡银时那批心狠手辣,武艺高强的黑衣人? 正因为如此,现在这批人就在他们眼前被屠小鸡一般的杀死,俘虏们甚至以为明军有鬼神庇佑,否则怎么说看破就看破? 并且还骗绑了所有人的手,让人自废武功,这手段若说没有鬼神相助就真的见鬼了! 所有俘虏对于官军已经是噤若寒蝉,再不敢有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还是要多读书啊,方相公常说的,知识就是力量,世事洞明皆学问,还真是半点没有骗人啊! 老侯边走边感慨读书人肚里的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就是多。 谁能想得到,方唐镜只是让他做了一个动作,就瞬间把混进俘虏里的敌军细作找了出来。 这个动作就是治伤,当时谁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妥。 这批俘虏乃是内讧之后投降的,由于是混战,所以人人身上都带着伤。 而方唐镜让他做的动作就是让人给俘虏涂抹一种特制的伤药。 所谓特制,其实也是就地取材制成。 将众军士随身带的伤药与寨子里做饭的大锅锅底黑灰混合搅拌,制成一种黑糊糊的伤药。 锅底灰本身在南方一些地区就用来和药,会加速伤口的止血和愈合,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但是锅底却有一桩副作用,会让伤口染上黑色。 若不及时清除,甚至会永久地浸入到皮肤之中,这便是民间底层最常用的纹身刺青颜料。 当王巡检还是王捕头的时候,时常跟方唐镜巡视各处,看到什么都会从旁解说…… 比如,码头扛包的工人最喜纹身,却又花不起大价钱,便多是用黑色锅底碾磨得细细的代替颜料。 所以俘虏们的伤口在涂上锅灰之后,会有一层短期内汗浸不去,水洗不掉的黑色痕迹。 方唐镜料到在自己严密的防守之下,这批俘虏是狼将军唯一能悄无声息混入其中的途经。 因此只要在收拢俘虏的时候,注意到那些身上没有伤口,又或者伤口没有黑色印记的俘虏,这些人必然是混进来的奸细无疑。 便在这时,侯明的脚步猛地一顿,关押混世猪龙的方向忽然传来了密集的兵器交击声。 然后便是刀疤脸熟悉的声音大声传了过来: “有刺客,啊…我干…你嬢的,刺客杀进来了……” 声音凄厉无比,火急火燎,一听就知道这货受了伤,情况无比紧急。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先前这厮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若真有人敢来打这猪头的主意,除非从我王大疤子的尸首上跨过去!”。 可现在,这货就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啊! 西厂这群废物!侯明这一急非同小可,心里早已将王大疤子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但嘴上却是大喝道: “锦衣卫,都给老子上,一只苍蝇都不准跑了!” 看守混世猪龙的人并不多,除了三名西厂的行刑老手外就是几名家丁,此时听声音就知道正节节败退,搞不好都已经杀到关押混世猪龙呆的地方了。 同一时间,方唐镜和徐小公爷也听到了老侯那边的喊声,顿时大急,连忙也派了身边的亲兵带着人火速赶了过去。 混世猪龙这家伙的命太值钱,现在还死不得! 第386章 调包之计 还是军师说得对,天下没有完美的进攻和防御。 纵然敌军没有破绽,那么也是可以创造破绽的! 任你精似鬼,也要吃老子的洗脚水。 看着原本整齐森严的明军大营瞬间乱作一团,副将冷冷一笑,压低了帽檐,低头疾走。 侯明带着亲卫夺路狂奔。 混世猪龙死不得,这家伙若是死了,大伙的功劳至少会少了八成。 侯明很想给自己一记耳光,还是太大意了。 明明公子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想不到对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狡猾! 老侯心里不住唉声叹气,自己虽说拼了老命的救援,可看样子还是晚了。 因为从声音上就可以听出,徐小公爷已经带队先一步赶在自己前面救援。 从听到呼声到救援,相隔不过数十个呼吸,可见徐小公爷已是相当神速。 但打杀声似乎已经很小了,说明敌方已经得手撤退了? 这些人都是渗透高手,而且未虑胜,先虑败,兵分两路,思虑十分周详。 自己刚才纵然发现了现在进行暗杀的这一路,可混在俘虏里的那一路也会在此时发动。 不论是哪一路发动,都足够让人头痛不已。 以老侯二十多年的锦衣卫行事经验,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些人明显是花了大代价,经过专业训练的专业人士。 可就是如此珍贵的人才,敌人居然舍得让自己一次就斩杀了十六人而不为所动,另一队人完全没有营救同伴的意思,就冲这一点,就真真是莫大的大手笔。 老侯唏嘘不已,易地而处,换了自己就做不到。 专业人士办事就是专业,铁了心的直插目标,就是要混世猪龙的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面对这样一群人,侯明的心里甚至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老侯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赶到关押处的时候,顿时就愕然了。 他看到徐小公爷得意洋洋的指挥大批精锐家丁,将那两间破屋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得出来。 当然,小公爷也是相当谨慎的,最前面一排全是盾手,严防里面的冷枪冷箭,第二排才是密密麻麻的长矛手。 现在是谨慎的时候么?侯明差点吐血?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不惜代价地杀将进去,看看能不能有万一的机会抢回混世猪龙么? 虽说抢回的多半是一具尸体,可万一呢?做点什么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最可气的还是王大疤子,这货带着两个兄弟在徐小公爷身边极其谄媚的大拍马屁,什么“料事如神如诸葛之亮”“运筹帷幄如刘伯之温”,人怎么可以无底线无节操到如此地步呢! 怒不可遏的侯明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啪啪就是两大耳光,直打得王大疤子耳鼓轰鸣,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的,老子将你们三人斩成狗肉之酱也难消心头之气!”老侯可不是说笑,青筋毕露的大手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就要砍人了。 “老侯,等等,可别砍错人了!”徐小公爷吓了一跳,连忙两手抱住已经暴走的老侯。 “砍错人,哼哼,这王大疤子前面是怎么说的,拍着胸脯跟老子说若有人想打混世猪龙的主意,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好啊,老子现在就帮他兑现了!你别拦着!” 老侯这次是决定非杀这三货不可的,两百多名兄弟拼死拼活的功劳就这么打了水漂,,这三头蠢货不死对得起谁! “大人,冤枉啊……”王大疤子三人醒过神来,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抱着侯明的大腿苦苦哀求。 “冤枉?!老子比你还冤,跟谁说去!去死!” 明明到手的千户就这么丢了,现在想混一个副千户还得付出大笔代价不可,侯明的冤枉能跟谁说?猛地一脚,把王大疤子踢了一个跟斗。 “老侯,你先看看那边,就那边,那靠着土墩,身边有三个人夹着的家伙……”徐小公爷好不容易才扳得老侯转过脸去。 “不要跟我说是他们三个已经早就把混世猪头调包了啊!就凭他三人的狗头,打破了狗脑子也想不出这等妙计来。”老侯骂骂咧咧,十分不以为意地看了过去,一个孬货似乎蛮眼熟的样子。 “大人,小人真的是在你走之后就将那货调包了,用一具尸体调的包,反正那货被捆在地上,跟死人没什么分别,小的一想,干脆就调包来得安全点。”王大疤子连忙爬了过来,十分无耻地邀功道。 “就你那狗脑子,蒙谁呢!说得跟真的似的,咦,还真他嬢有点象,带过来,老子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能装,这都赶得上传说中的易容术了,有点意思啊!” 老侯八分不信两分狐疑,不过倒是没再动手教训王大疤子。 三名亲兵拖死狗似的拖着那穿着明显小了一号服装的家伙来到侯明面前。 凑得近了,侯明大大地吃了一惊,竟真的是脸若死灰的混世猪龙。 这家伙现在最后的希望破灭,整个人脸色灰败,双目无神,在他想象里,郎将军怎么的也会来救自己的。 现在来倒是来了,可却不是来救人,而是来杀人灭口的。 若是这些家伙有本事倒也罢了,死便死耳,至少不会再受侮辱折磨,可现在连这些家伙也被人包围了,还有什么指望?想死都难了。 迎着混世猪龙怨毒无比的眼神,侯明纵声狂笑,老子的千户,到手了! 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涌上心头,太他嬢的复杂了,对了,冤枉了王大疤子…… 侯明一脚恶狠狠地踢了出去,生生又把王大疤子踢了一个跟斗,笑骂道: “你他嬢的擅自作主,也不来向老子禀告一声,老子踢死你个狗曰的!再有下次,老子非让你人头落地不可!” 这是当然的,下次侯百户就是侯千户了,头上的官帽更大,手上的刀可就更利了! “不敢,不敢,小的再也不敢有下次了!”王大疤子苦着脸唯唯诺诺。 我……去啊,都说咱们西厂行刑司的人变态,想不到这相貌阳刚无比的锦衣卫百户比老子还要变态,对也踢,不对也踢,这倒霉催的,上哪说理去? 王大疤子幽怨地看了一眼徐小公爷,侯明说的一点没错,这点子并不是他们三人想出来的,而是小公爷在侯明刚走就传令过来让做的。 可看现在这个样子,徐小公爷显然是并没有跟侯百户通过气,这一乌龙,就拿自己做了出气筒。 唉,在大人物的眼里,几个小人物的性命便跟蝼蚁一般,强权之下没人权啊! 向来横着走的王大疤子终于体会到了强权之下小人物的卑微,唯有偷偷蹲在一旁画圈圈。 “咳,咳……这个,侯大哥,你看屋里那几个家伙怎么办?” 徐小公爷也是好不尴尬,他能说这是方唐镜下的令么,这不是破坏团结吗?为了避免尴尬,连忙转移话题。 “来硬的!”侯明意义风发,大喝道: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是锦衣卫指挥侯明,你们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立即放下兵器,举着双手出来投降,给你们十个数,若是胆敢抗拒天兵……” 话音未落,“嗖”的一支弩箭就射了过来。 好在徐小公爷身边的亲兵早有经验,一直在防备,眼急手快用大盾顶在前面。 “夺”的一声,强弩射在盾上,箭尾兀自摇晃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好硬的强弩!射在人身上绝对是一个透明的血窟窿! 侯明额头顿时汗出如浆,旋即大怒: “给脸不要脸,来人,投火把,烧死这帮狗嬢养的!” “呯”的一声,门板被人从里面撞飞,一条人影悍不畏死地飞身扑了出来。 “杀!通通杀了!”侯明大喝一声! 门外的众军汉早就持枪以待,神经绷得紧紧的,一见有人飞身扑出,顿时七八支枪就戳了过去。 “扑哧,扑哧……”数支长枪的攒刺,没有人能挡得住。 这可不是单对单的武林较量,战阵之中,长枪乱捅,任你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招架。 毫无意外的,那飞身而出的家伙虽然悍勇,仍是被刺成了筛子! 然而侯明却是一惊,那被刺的家伙竟然完全没有抵抗的痕迹,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不可能,不对劲! “小心,那是一具死尸!”侯明略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然而,出声提醒时已是晚了。 明军出枪的时候盾手自然是退后让开,顿时阵前就露出了破绽。 屋里“嗖嗖”地射出十几支强弩,明军这边立时惨叫连声。 不旋踵间,屋里闪电般扑出十余条汉子,瞬间冲进明军的阵列之中,形成短兵相接之势。 大好局面一下子就被搅成了混战,这伙贼人的战术素养高得出奇。 第387章 差别打击 惨叫声四起,仅仅过了片刻,明军就有七八人倒了下去。 这些倒下去的人并没有死,却均是要害受创,失去了战力。 这绝对不是这些贼人良心发现,而是故意将人刺成重伤,使之不但需要人立即救治,削弱了对方的真实兵力,而且伤者惨叫之不绝,也大大影响了士气。 侯明看着那些在家丁兵里鬼魅般杀进杀出的贼人,手心里满是冷汗。 今天看来是非得玩命不可了! “锦衣卫,压住阵脚,谁敢后退,不问敌我,一律砍了!狗曰的,看来今天要玩命了!老兄弟们,准备好,跟老子一起杀贼!” 侯明深吸了一口气,招呼身边的亲兵,这些都是跟了他数年甚至十年的老兄弟,亲如手足,平日里一起喝酒玩女人捞钱,今天,就要一起玩命了! 他看得比谁都清楚,若是任由这些人与这些家丁兵混战,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家丁兵死伤惨重,敌人从容脱身。 这还是在锦衣卫不投入战场的情况,若是投入锦衣卫,说不定这些人会乘机混入人群之中,反过来取了自己性命。 最可怕的还是这些人若是驱赶家丁兵败退,冲散了锦衣卫这最后一道防线,别人未必会死,他自己,徐小公爷还有方唐镜三人势必难逃一死。 区区十三人,战力竟然如此之强悍,对付百余人的队伍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这简直就是十三台冰冷的杀戮机器,可怕之至! 事情到了现在,也未必没有办法,这些家丁都是老兵,现在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落入对方的快节奏之中,招架不及,若是给他们一些时间重整队形,情势便会大大不同。 可现在谁能给他们时间? 徐小公爷显然是个弱鸡,指望他不如自挂东南枝,只能是侯明自己了! 便在这个时候,王富贵这厮匆匆赶了过来,拉住侯明,在他耳边大声说了些什么。 侯明先是双目圆睁,然后猛地咬紧牙,一拍大腿,怒吼道: “一路哭何如一家哭,嬢的,锦衣卫,投枪预备!” 锦衣卫和徐小公爷身边的所有人略一迟疑,就全都抄起长枪当着投枪,蓄势欲投! 对于方唐镜的命令,所有人都有着一种盲从的心理,嬢的,信就对了,这读书人有大本事,能带着大伙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至于死人的问题,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前面的兄弟听着,我老侯数五个数,全部趴下,站着的全部投枪招呼,生命各安天命!” 侯明声音嘶哑,显然这个命令不好下,但不好下也得下。 战场上每迟疑一点,死的人就多了一分。 “一,二,三……”老侯开始数数。 那边混战中的家丁中顿时传来骂声: “姓侯的,死就死,老子认了!可是老子死了,你他嬢的,该给的抚恤一个子不能少,老子身上的银子一两都不能少的送到我婆娘手中,若是做不到,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兄弟们放心,我徐鹏举在这里发誓,谁家的兄弟不幸了,抚恤加倍,我徐鹏举监督老侯,若他做不到,我老徐家出这笔银子!”徐鹏举含泪大吼! 事情到现在的程度,唯有快刀斩乱麻,壮士断腕,才能用最小的伤亡拼得最大的胜利。 方唐镜这一招无差别打击来得非常及时,也是非常恶毒,玉石俱焚,断尾求生! 趴下就等于是放弃了抵抗,贼人自然是不可能放弃抵抗的。 可只要是站着的就等于是负隅顽抗,全都可以认定是敌人! 无数投枪对着还敢站着的人招呼过去,铁人也要扎成筛子。 误伤当然难免,可战场就是如此残酷,常常需要用局部的牺牲才能换取全局的胜利。 在这一刻,侯明,徐鹏举,方唐镜这三个第一次掌兵的人,都深深地体会到: “一将成名万骨枯,胜利都是用命换来的”这句话的残酷。 深吸了一口气,侯明每吐出一个字都似如山岳般沉重:“四…预备…” 当老侯数到“四”这个数的时候,战场上传来无数怒骂。 “姓侯的你龟儿子不得好死!” “……生娃没有屁眼!” “狗曰的……先人板板……” 当然,明军虽是嘴里大骂,身子却全都猛地扑倒在地,噗通噗通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战场上顿时只剩下那下职业杀手突兀地矗立着。 不过这些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在明军扑倒之际,已是躬身疾走,蹿到那些伤者身前,猛地将人提起,反手背在身后,当作是挡箭牌,撒开脚步朝营外突去! “五!”这个数字侯明始终是堵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话到嘴边成了:“追!”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贼人并没有选择玉石俱焚,而是挟持了人质逃走。 这也很正常,若他们耽搁了片刻用于杀人,便再无机会生离。 侯明和徐小公爷带着人狂追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场惨烈的战场上。 此时方唐镜三人的兵力分配是这样的: 十二个十人队在与十三名职业杀手混战,现在全部趴在地上。 侯明和徐小爷爷身边有七个十人队在准备投掷长枪,现在跟着追了出去。 四个十人队在看守着俘虏,不敢擅动。 方唐镜周围有数名西厂番子加上一小队巡抚标营的亲兵散落防守。 最后还有一个小队分散在壕沟四面观察寨子外可能出现的敌情。 旭日渐渐升高,浓雾开始消散,局势正朝着最有利的方向发展。 战斗仍在继续,方唐镜身边的人也都紧张地注视着,随时做好增援的准备。 不过大家心里还是有些谱的,贼人已败,虽然追出去未必能有收获。 便在这时,壕沟边一名哨兵忽然惊叫道:“有敌情,西面树林似是有异常的鸟雀纷飞!” 一边喊着,一边飞也似的朝着方唐镜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 “报,有敌情……”军情如火,哨兵一路狂奔。 “什么敌情?”守在方唐镜外围的军士等人顿时紧张起来。 此时若是有敌军大举来犯,自己一方人困马疲,大大的不妙。 “西面树林有飞鸟惊起,属下还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情况,要面禀公子。”哨兵口里说着话,脚不沾地,一路狂奔向方唐镜。 这时守在方唐镜身边的陈得全看出了一丝不对,这厮越奔越近,为何不减慢速度,反而越来越快? “站住,停下说话!”陈得全大声喝道,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然而,晚了! 回答他的是一支快如闪电的弩箭,“夺”的一声就插进了胸口。 陈得全双目圆瞪,一言不发地仰面倒了下去,手脚兀自仍在抽搐不已。 “小贼,纳命来!”哨兵陡然加速,速度当真如雷动九天,闪电般直击方唐镜! 事出突然,方唐镜明知要逃,但整个人四肢发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身边当然还有数名亲兵,却都在两三丈之外,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前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杀手正是副将,他此时距离方唐镜不到五米,且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楚方唐镜脸上的表情。 很平静! 很正常,这是吓傻了的正常表现,通常人被吓傻的时候,表情总是会凝固在震惊前的一刹那的。 而且直到死亡,这个表情会一直存在。 这对于副将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如此年轻,果然是一个天资纵横的天才少年。 副将只觉得肾上腺素激增,整个人都微微有些颤抖。 他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肾上腺素,不过他很激动,这种扼杀天才感觉,实在很久没有尝过了,简直比第一次吃人肉还要令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狭长锋利的杀生剑已经反手握在掌中,他甚至已经条件反射地涌现出了熟悉地感觉…… 那是二十多年来一直握住这对杀生剑杀人时的冰冷狂热,激情快意的感觉。 面前的少年正是这支明军的首领,被郎将军认为是心腹大患的大敌,他要将这该死的天才杀死在这冰凉的泥地之中! 副将猛地一蹬,脚下泥土飞扬,借助着强大的后坐力,身子再次于不可能的极限中加速,朝着目标猛然射出! 快愈闪电,触手可及! 杀!副将兴奋而残忍的咆哮了一嗓子! 双手剑光暴涨,这一剑,十拿十稳,立即便可斩下一颗大好头颅!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下,就算是副将自己想放弃也不行。 为了保险,副将不单单使出了杀着,更是运用了“铁山靠”这种巅峰的外家功夫。 别的不说,单单是这速度之疾,已令得风压掀开了他的帽子,一头长发激荡。 如此速度产生的冲撞力,已足可撞死一头野牛! 想停都停不下啊! “咚……” 第388章 兵不厌诈 “咚……” 想停都停不下啊! 别的不说,单单是这速度产生的冲撞力,已足够撞死一头野牛! 副将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咔嚓!“,他甚至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而这个时候,挨了一箭的陈得全才刚刚栽倒着地! 此时的陈得全只觉得万念俱灰,完了,我挨了这箭,死定了! 这还是第一次死?陈得全只觉得胸口剧痛,自然以为必死无疑,倒地以后被地面磕着了后脑,才想起要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 惨叫才一出口,便猛然间被人重重在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嬢的,还不赶快起来,有搞头!” 陈得全的叫声嘎然而止,却觉胸口虽是疼痛,但是并不像是被箭射穿了的模样,伸手一摸,甚至连血也没有流出来,但是护心镜却是被射成了碎片。 倒吸着凉气抬头一看,却见前一刻还疯狂突进的杀手正呆滞的站在距离方唐镜不到两尺的地方…… 杀手的手里握着两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神情中恍惚着不敢置信的绝望! 此时的杀手,额头上肿起一个拳头大的血泡,鼻孔已经扁平,正在刷刷地往外流淌着欢快的血液,左肩外垂了下来,显然不是粉碎性骨折最少也是脱臼。 只是他虽然狼狈如斯,却仍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方唐镜,一字一句咬着后槽牙骂道: “畜生,畜生啊!你怎么可以怕死到这种程度!?” 以两人之间的垂直距离,不足两尺,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要了方唐镜的小命。 可这两尺就是生与死的天堑,他这辈子再也休想超出这个距离! 方唐镜居高临下的看着掉进陷阱里的副将,就象是在看着一头垂死的野兽,淡淡地说道: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交待出主谋,我可以饶你一命,命人为你包扎伤口;二是去死,烂在这坑里!” 方唐镜当然很惜命怕死,所以他虽然穿了小兵的服装,仍是没有半点安全感。 于是便命人连夜在自己身边挖了一道环形的陷阱。 任副将奸滑似鬼,也要吃了方唐镜的洗脚水。 副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连环三毒计,还不惜赔上了十多条专业人士性命来麻痹敌人,换了别人,早死在他剑下十几回了,可现在,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他完全没有想到,有人的心思可以细腻到如此程度,可以怕死到如此程度。 所以他在距离成功只有不到两尺的地方,一头摔进了陷阱。 而且是他自己全力以赴,迫不及待地扎了进去,没有人逼他,是他自觉自愿的。 副将只觉得悲愤难言,以他当时的速度,纵然是察觉到了也收不住脚啊。 更何况,他已经被近在咫尺的成功冲晕了头脑。 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利令智晕者死于暴利,岂非很正常的事? 自然,以他的悍勇,纵然受了不轻的伤,却也不是不可以临死拼命,好歹拉一个垫背! 可不单单刚才疯狂突进时摔得头破血流,便是连脚下也被扎了数个血窟窿,钻心的痛啊! 这该死的陷阱,下面全都倒裁着利刃,箭头,带倒刺的竹签,没被扎成筛子,已经是副将武功高强,应变神速的结果了。 并且他也太小看看人了!方唐镜的怕死并不仅仅体现在陷阱上,。 便是连贴身护卫的亲兵也全都是穿着双层铁甲的。 护卫每多扛一下,自己的小命就多一份保障,陈得全的遭遇再一次证明,方唐镜总是对的。 “当啷!”副将扔掉手里的杀生剑,心里当真是百味杂陈,酸楚交加,长叹一声道:“在下愿降!”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弃暗投明,前途未可量也。” 方唐镜说着话,就转身向后走去,头也不回的打了一个手势! 所以松懈下来的副将猛然发觉,三支毒蛇般的羽箭遽然从三个不同方向电射了过来。 发觉的时候,想躲,已经太晚了! 副将顿时亡魂皆冒。 那少年不是已经受降了吗?怎的会突然反悔,他看出了什么? 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的!! 副将拼尽了全力也只堪堪避过一支,另一支射中肩胛,最后一支则是——射穿了咽喉! 副将面上肌肉剧烈扭曲,十根手指在空中痉挛抽搐着,“唧”一声摔在坑里,指甲深深抠入了泥土之中,双目圆睁着吐出了最后一口生气! 方唐镜杀死他的理由很简单,无法判断出此人是真降还是诈降,且有很大概率是后者! 这样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家伙,不可能没学过落到敌人手里该如何应对。 一旦这厮是诈降,以这厮超卓的武力值,自己这一方无人可制! 除非自己身边有王一枪这等强者和王捕头这等死忠他才敢留着这厮。 否则这个非常时期,绝对不能埋下这个祸根。 虽然是杀了人,但方唐镜却绝不大意。 非但没有半点松懈的样子,还从看守俘虏的人里又调了一个小队守在陷阱后面,将自已里三层外三层护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天色大亮,浓雾转薄,方唐镜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隐藏在山头的郎将军尽收眼底。 “没有机会了!”郎将军冷静地评估着下面发生的一切,得出结论。 他原本对副将的计划也还是抱着期望的,三面出击的连环计,总不可能一点收获没有。 即便将自己与敌主帅易位而处,自己也是可能中招的。 正所谓“法乎其上得其中,法乎其中得其下”。 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收获,因而郎将军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但事实与他想象的完全相反,三个环节都是血本无归,亏得差点底裤都当掉了。 这在他的戎马生涯中,乃是前所未有的失败! 深深地看了那个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一眼,仿佛要将这少年的样貌深深地印脑海之中。 这少年的智计虽还有些稚嫩,潜力却不在军师之下! 他有一种预感,此子必是他们造反大业路上,最大的拦路石,非除之后快不可。 “我们走!”,压下心头杂念,郎将军带着数名亲随隐入了莽莽林海之中。 这个时候,带着人追击的侯明也骂骂咧咧地回转了头。 不出意外的,那些杀人一冲进林子里就扔下了“人盾”,消失在丛林之中。 “逢林莫入”,这是用兵的大忌,侯明和徐小公爷纵然是初哥,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两人悻悻然救回伤兵打道回府,这才得知就在他们追出去的同时,方唐镜这里也发生了一起功败垂成的暗杀。 三人一汇合,都是一脸后怕,若不是方唐镜够谨慎,现在三人怕是至少有两人已成为冰冷的死尸。 敢劫还能劫得了贡银的强人,果然是有几把刷子的,小看不得。 所幸此时天色已是大亮,三人整理队伍,小心翼翼地以进攻队形开拔。 又十分无耻地将俘虏分散在队伍的前后左右充当肉盾,美其名曰“护军”。 一路上宁可走得极慢,也绝不让队形散乱,保持着随时接敌的姿态。 当然,回程走的是官道大路,并没有来时的坎坷,加之立了大功,自是人人士气高昂,谨慎些倒也是各人的心愿,谁也不愿挣了一大笔银子没命花的。 这种情况下,最爽的反而是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伤兵。 这些家伙经过方唐镜特别吩咐下去的消毒卫生之法包扎后又灌入了不少伤药,大抵已没有了性命之忧,便在担架上口沫横飞地大肆吹嘘自己的英明神武。 余人看在这些家伙受伤的份上倒也没人和他们争,更是助长了这些家伙的谈兴,仿佛技不如人受了伤反倒是大英雄大豪杰一般,满面红光,唾沫星子一路狂喷,典型的痛并快乐着! 方唐镜他们的谨慎绝对不是多余。 郎将军抱着万一的念头,沿路窥视觊觎着,试图寻找破绽放冷箭结果了混世猪龙这厮。 结果一直到方唐镜他们进到了县城地界,与当地巡检司汇合,也没找到机会。 随后又有大批官军陆续从水路陆路赶来与方唐镜他们汇合,而方唐镜三人仍然戒备重重。 眼见方唐镜将乌龟壳越垒越厚,郎将军终于彻底放弃捡漏的念头,悄然离去。 而另一方面,方唐镜他们的捷报已是由八百里加急传书送往了南京! 第389章 借酒浇愁 南京城,巡抚衙门大堂。 三大巨头唉声叹气,长吁短叹,不停地绕着大堂来回走动。 时不时看一下大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堂下的侍从大气不敢多出一口,低眉顺眼,垂手伺立,尽量离得远远的。 实在逼得没办法,才上堂添一些茶水,然后便飞也似地逃离。 私底下众侍从也是暗暗咂舌,三人灌了一肚皮的茶水,硬是没有一人出恭放水,想必全都化作了大汗逼了出来,可见三人此时是何等焦躁。 三人身边只有一个严师爷硬着头皮陪着王恕处理公务,犹豫再三,还是大着胆子劝道: “三位大人不必焦虑,想那小公爷乃是年青一代的将门翘楚,侯明也是锦衣卫的老人,行事稳重,方公子俨然少见的俊杰,所带的又是各家精锐,皆一时之选,必能克敌建功的。” 岂知严师爷不说还好,说起这三人,三巨头便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太冒失了,年轻人急于立功可以理解,可只带三百人这算怎么回事,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全是纸上谈兵的蠢材! 徐小公爷谁不知道,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一身功夫全在女人肚皮上。 侯明更加不堪,但凡有半点本事,也不能在锦衣卫里混了二十多年还是个百户,要知道这货世代沿袭的就是百户。 侯明原来还是北京城的,现在则是混到了南京,越混越惨,这样的人只能说是饭桶罢了。 那个姓方的书生,据说弄钱倒是有一套,可这是打仗,天知道这货怎的头脑一发热,就教唆了小公爷和侯明,只带了三百杂兵就敢去追杀将五百官兵杀得一个不剩的悍匪。 这样的组合,只能说是死字不知道怎么写,急着给人家送人头了。 “此言有理。”黄华放下茶盅赞同道:“小公爷家学渊源,有他带兵,必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的。” “黄公公这话就不对了,我家鹏举无官无职,只凭着一腔热血组织了各家公侯家丁为国赴难,明明是锦衣卫的侯百户才是此行的话事人啊!”徐公爷哪里会接这个烫手山芋。 南京锦衣卫名义上隶属于镇守太监节制,所以这个锅徐公爷还是甩回到了黄华手里。 这简直就是一场必败无疑的胡闹,谁也不愿意引火上身。 黄华也是无奈,作为镇守太监,名义上南京东西厂锦衣卫都在他的节制之下行动,可除了东厂,谁会买他的帐? 西厂不用说,有跋扈到了极点的汪直罩着,不跟他作对就烧高香了。 锦衣卫这些家伙,也是爱理不理,完全没把他这个上司放在眼里。 没办法,锦衣卫现任老大可是跟英宗一起“北狩”过来的人。 追随英宗渡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生死不弃,夺门之变又出了大力,酬功坐在锦衣卫老大的位置,数十年都稳如泰山。 这个锅实在是背不得,本公公又不是锦衣卫他爹,凭什么好处没捞到,惹了一身膻。 “侯明一头蠢货,别人怎么说他还不是怎么做,倒是方书生能令得标营亲兵队追随,虽说有些唐突,然实非寻常书生,大有班定远的气魄。” “倒也不算唐突,老夫曾让严师爷带信,许他便宜行事。”王恕倒没有甩锅的觉悟,身为南京巡抚,这事无论如何他的责任都跑不了,倒也不怕多认一桩。 黄公公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个锅有人顶在前面便好。 便在这时,斥候头目窦校尉匆匆从大门跑了进来,不等他行礼,王恕已经开口道: “免礼,情况如何了?” 窦校尉苦着脸道:“弟兄们追到十万大山,遇到了数位奄奄一息的掉队公侯府家兵,据他们说,小公爷他们一路向前挺进,并未有半点停留迹象,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镇守太监黄华重重一顿手里的茶盅。 窦校尉打了一个寒蝉,忙道:“他说弟兄们所带的干粮怕是不够,在山里打野食,中毒的,被毒虫猛兽咬死的,摔死的,马匹有上百,人过五十……” “哗啦!”厚实的青花瓷茶盅被高大的魏国公失手捏碎。 徐公爷浑然不觉,虎目一瞪,抓起桌上的舆图摔到窦校尉面前道:“你们现在到了何处?” 窦校尉冷汗如小溪般涔涔而下,手指头颤抖着指了一个点。 徐公爷大怒道:“你们追了八天,还没走出十万大山,他玛的,敢蔑视军法么!” 窦校尉浑身筛糠,匍到了地上急道:“公爷息怒,那十万大山人迹罕至,每走一步都要靠士兵们批荆斩蒺的开路,弟兄们轮流开路,日夜不敢停顿,属下不敢有半句不实之言!” 窦校尉所属这支人马是南京守备部队,孝陵卫,巡抚标营里精挑出来的精兵,虽只一千五百人,却是现在南京城里的最强阵容了,且都是一人双马的配置,为的就是要尽快追上方唐镜三人组。 虽说三巨头未必信了方唐镜他们的判断,因为太荒谬,方唐镜只凭了直觉就判断出贼人动向,实在有些太不靠谱。 可现在三巨头这边收获的都是假情报,杀死的那些倭寇明显又是别人扔出的诱饵,都已经刮地三尺,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想来想去,也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方唐镜三人组身上了。 现在三巨头最怕的反倒不是方唐镜三人组失败,而是怕他们打草惊蛇。 惊走了贼人再想抓到他们就千难万难了。 可现在,这批寄与了他们厚望的队伍却是让他们失望不已,那么,小公爷三人组的命运就更加的凶多吉少了。 “滚!”徐公爷飞起一脚,生生把窦校尉踢翻了两个跟斗,按他本意,杀了这货行军法也不为过,可毕竟这货还是巡抚标营的人,不好太过难看。 “是,是,小的这就滚……”窦校尉如蒙大赦,当真打着旋,飞也似地滚出了大堂。 堂下所有人都是脊背发凉,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大人,都快入夜了,能不能赏口饭吃?派人到魁星楼来一桌席面边吃边等如何?”镇守太监长长叹了一口气。 王恕和徐国公都是目瞪口呆,都这个时候了,这厮还惦记着吃? 黄公公的理由是很强大的: “唉!中使想必就要到南京城了,咱家此次以后,能不能再与两位见面还难说得紧,最好的结果也要被罚到边陲之地看矿坑了,此时不吃一次地道的南京菜,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其实这次贡银被劫,天下震动,朝廷震惊,皇上震怒,如潮般的奏章弹劾三人已是必然,中使应该在两三天之前就带有旨意而来。 可据说是远在金山卫的汪直得知此事之后,掺和了一脚,不知他向皇上进言了什么,这才让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多给了他们几天时间。 可现在都已经是第八天,皇上的耐心想必已是耗尽。 黄公公这一番言论,当真令人有“鸟之将死,其鸣也悲”的物伤其类之感。 “来人,让魁星楼送一桌上好席面过来,黄公公付帐。”王恕吩咐道。 黄公公说的倒也有几分理,在座三人下场都不会怎么好,且行且珍惜。 更难得揩一次这死太监的油,自从这货来到南京城,从来只有他揩别人的油,还是第一次被揩油。 为南京城最顶端的三巨头服务,魁星楼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不到一个时辰,天将将擦黑,一桌精致的美味佳肴就准备好了。 席面就摆在大堂上,三巨头加上严师爷四人分别坐下,略略说了两句便开始动筷子。 只是四人心情使然,再好的山珍海味亦是味同嚼蜡。 倒是酒喝了不少,这个时候,也唯有借酒浇愁了。 黄公公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喝到辛酸处,干脆整瓶抓在手里,唉声叹气道: “好酒啊好酒,如果一杯酒可以咽下所有的酸楚,那咱家直接对瓶吹。” 便在这时,外面有快马急驰而来入,“报!急报!” 来人一身小太监打扮,明显是厂卫的人。 完了,中使到了! 黄公公手一颤,一瓶八年份的桂花陈酿从手里掉落,摔得粉碎。 第390章 危机公关 “喂,小贼,你竟敢瞒着本公子独自一人立下如此殊勋,太不够意思了?” 能以如此不客气的语气跟方唐镜说话的,除了汪芷就没别的人了。 方唐镜对这不明男女的“死人妖”颇为头痛,一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该以什么态度面对。 闻言不由翻了一个白眼道: “你不要强词夺理好不好,我若等你到了再行动,黄花菜都凉了。反正你在南京的人我全都带上了,功劳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汪芷横了方唐镜一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这么大的事没能亲自主持,只捞了点汤水,你觉得这与我的身份能符合吗?” 两人此时乃是密谈,室内只有他们两人,连丽娘都放在门口站岗,外面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倒也不怕被人偷听,没什么不能放开说的。 可纵然如此,方唐镜还是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凑到汪芷的耳边说道: “贼人虽然逮住了,可真正的幕后主使还逍遥法外,最重要的是贡银还没追回来,这个事可就得靠你出面了,你说这个功劳能不能与你的身份相符?” 最关心你的人总是在你有危机的时候第一个赶到,方唐镜感觉很暖心。 汪芷一得到消息就带着三百精锐星夜兼程赶了过来。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最关键的是这三百精锐里有一百是刘大侉子的金山卫里最能打的火铳兵。 未得朝廷调兵令,擅自调兵可是大罪,被御史得知参上一本,纵然汪芷是皇上和万娘娘身边的大红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汪芷是让这一百兵火铳兵冒充西厂番子强行带过来的,可见对方唐镜相当够意思的。 方唐镜对自己人当然不会吝惜。 而且现在方唐镜并不想出名成为各方关注的目标,被人放到聚光灯下观察是很不明智的,由汪芷拿下这泼天的功劳再好不过。 “还有幕后主使?是谁?如此大胆,九族都不想活了么?”汪芷大吃了一惊,大大的丹凤眼圆瞪着方唐镜。 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汪芷这一转过脸来,两人的鼻尖只隔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方唐镜的呼吸都喷到了汪芷的面上。 汪芷太过吃惊,话也说得太急,唾沫星子喷了方唐镜一脸。 这就相当尴尬了,两人无语地对视了三秒,最后还是方唐镜怂了,缩回了头。 汪芷怒道:“你身上臭也臭死了,以后不洗澡别离我太近。” 方唐镜更尴尬了,才从战场上下来,好几天没洗澡了,又经历过厮杀,全身上下跟个叫花子区别也不大。 本想洗澡更衣好好睡一觉的。偏偏屁股都没坐稳汪芷就一头闯了进来,哪里来得及洗漱更衣。 恼羞成怒的方唐镜也怒道:“都是你强行闯进来,不然我此时正在洗漱更衣……” 汪芷大怒道:“关心你还有错了,你爱洗不洗!本公子偏就要强行闯进来,你奈我何?” 方唐镜愤然道:“不可理喻,真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两人画风突变,生生从讨论国家大事变成了冤家拌嘴。 偏生守门口的丽娘听得津津有味,腿都软了。 两人声音时高时低,又隔着门,丽娘也听得不太真切,只能三分靠听,七分脑补。 比如小姐说“不洗澡别离我太近。”这话就太令人费思量,难道说洗过澡就可以离得很近么?有多近?这是一个大问题。 又比如,方公子说“你强行……”别的听不真切。 不过不重要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还能强行什么? 总之是让人心跳加速的,好坏的事就是了。 而且还是自家小姐主动,啧啧。 然后小姐又说“关心……爱……本公子偏就要强……你奈我何”。 实在是太霸气了,也实在是太羞羞了好不好? 女孩家家的,小姐怎么可以这样…… 之后方公子悲愤的说“不可理喻……女子难养……” 岂不坐实了被小姐欺负的事实? 丽娘此时的心跳简直如同小马达,浮想联翩,满脸红霞,美艳不可方物。 好在此时一支巡逻队从不远处经过,全副武装,兵甲铮然,顿时将丽娘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现在不是应该讨论国家大事的么?不行,我得赶紧提醒他们。 于是丽娘连忙大声咳嗽。 里面的两人这才醒悟过来,开始继续正题。 看了看外面,方唐镜还是把头凑到了汪芷耳边。 汪芷一脸嫌弃的看着方唐镜,最后还是忍住了,捏着鼻子听方唐镜说些什么。 方唐镜小声说道: “我猜的,猜的啊,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有九成把握,十有八九是……‘宁王’!” “啊!你……”汪芷大惊失色,一把握住方唐镜的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货,什么见鬼的话你都敢说,不想活了? 构陷亲王谋反,这可是夷族的大罪! 尤其是宁王这样有实力有地位的亲王就更是如此。 老朱家燕王一脉,也就是当今圣上这支,由于文皇帝朱棣起事时借的是最要好的兄弟宁王手下的兵马,成事后又没有兑现“平分天下”的诺言,还把宁王从关外大宁迁到了内地南昌,做人相当的不地道。 所以内心里总觉得对宁王一脉有所亏欠。 因而历代皇帝对于宁王一脉也是格外的优容有加。 事实上,关于宁王要谋反的说法并不是今天才从方唐镜口里说出来。 天下间流传这样的话语不知早在多少年前就有了。 然而从地方官到历代皇帝,都从未当真。 究其原因,宁王府的危机公关能力实在是大明最顶尖的存在。 这位危机公关的高手,当然就是被成祖朱棣夺了兵权迁到南昌的初代宁王,朱权。 被朱棣迁到内地严加看管的朱权,当时年仅二十五。 要知道,宁王朱权少年时就聪明好学,被人赞誉为“贤王奇士”。 二十五岁,正值青春韶华,是最热血,最黄金,最想要建功立业的年龄。 换了其他人,早热血上头干撸起袖子反了,最次也得哭天抢地,沿街声讨。 可朱权并没有做这些鱼死网破的举动。 他深深地知道,朱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斩草除根,非把宁王一脉铲除不可。 于是朱权便想出了一个妙计。 他立即就摆正了姿态,为表无意争权,正式拜道家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为师,投身道门,道号“涵虚子”。 以此向天子和天下人表示,自己有更高的追求,要以振兴道教为已任,决不掺合朝廷的“俗事”。 你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忽悠朱棣么? 非也,做戏做全套。 朱权潜心道家研习典籍,先后写出了百余本道家名着,其中的《皇天至道太清玉册》八卷,乃是《道藏》经典中的经典。 他还在南昌西郊构筑南极道宫和自己死后的陵墓,借以向天子表明自己已不在乎俗世间的权势和荣华富贵。 自此,堂堂王爷便以弘扬道教义理为已任,名声远播,数十年如一日,道门评曰: “自有道教以来,三皇建极,五帝承天,其奉道而修天道者,其教之事物有未备,言奥有未宣,制度有未传,仪制有未正,真人乃考而新之,非其则孰能为焉?” 如此一以贯之,连多疑的朱棣也不得不感动,手书“南极宫”赠之。 以朱棣猜忌成性,心狠手辣的性格,也被他忽悠了过去,最危险的灭门危机便被如此化解了过去。 此后朱权还在戏曲,茶道上均有突出贡献,比如戏剧的《大罗天》《私奔相如》,茶道的《茶谱》都是传世之作。 终朱棣一生,都没有再对朱权起过疑心。 而且朱权也特别的能活,生生活死了成祖朱棣、仁宗朱高炽、宣宗朱瞻基…… 直到英宗朱祁镇土木堡之变前一年才挂掉,成功地忽悠了四代帝皇,让他们对宁王一脉彻底地放下心来。 此时是二代宁王朱奠培,乃是朱权嫡世孙,于正统十四年继位。 第391章 五大好处 二代宁王朱奠培,乃是朱权嫡世孙,于正统十四年继位。 他走的又是与朱权不同的道路,主打文学和书法这类一看就与造反不沾边的东西。 曾拟古诗二百余篇,又撰写文章大格式及古今书法各十余卷,有《松石轩诗评》出版。 而且书法造诣矫洁遒劲,有铁画银钩之称。 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书生的正面形象。 实则上,这只是朱奠培刻意在大众面前营造出来的形象。 朱奠培此人的真实性格实际是:孤介寡合,生性猜疑。 这十分符合在强大压力下办大事之人的标准性格。 谨慎,小心,明面上为了避嫌很少与人结交,走的就是韬光养晦的策略。 由于有过祖父被亲兄弟背后捅刀的惨痛教训,朱奠培对亲人很不信任,谁也不信。 便是连他的三叔临川王朱盘烨,五弟戈阳王朱奠烒,都被他暗中诬告贬去王爵。 此时他早已暗中秘密结交大臣,并于深山水寨之中暗暗培植势力,有不臣之心。 正因为此人十分小心谨慎,朝野之中谁也没能察觉到他的所为,对他的风评倒也不差。 而且此人深居简出,又能约束手下,行事十分低调,便如隐形人一般。 若非刻意提起,少有人会想到这一代的宁王。 事实上,在方唐镜记忆的历史中,朱奠培生平几乎没有什么记载,低调隐忍得无以复加。 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典型。 然而在方唐镜眼里,这是一个真正的,耐得住寂寞的奸雄,勾践一样的大英雄大豪杰。 在历史上,真正起事的虽然并非这代宁王,乃是朱奠培的孙子,朱宸濠这头蠢货。 然而没有前两代宁王的暗中积累,朱宸濠是断然没起事的本钱的。 朱奠培就如同隐藏在沼泽里的怪物,集鳄鱼的凶残冷酷和毒蛇的阴冷恶毒于一身,伺机而动。 宁王一脉从成祖毁约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必然是要造反的。 大伙都是老朱家的血脉,凭什么你燕王一系可以篡位,我宁王这一系就不可以? 并且你燕王的江山还是我宁王一系出了大力打下的,有大半功劳在这里边。 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就是宁王一脉一代代传承的宿命。 朱奠培此人,比他的蠢货孙子要坚忍不拔且明智一百倍,也难对付多矣。 而且这样的人还有与之惺惺相惜的李士实为之出谋划策,更是如毒蛟添翼。 单看这次劫持贡银的行动,安排得如此严谨缜密,不但所有的线索都指不到他的头上,便是连李士实也牵连不到,就可以知道此人有多难对付。 这次劫贡银的行动,选择的时机也是妙到毫巅。 首先,动手的时机是乡试大考,全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朝野上下所有人都盯着乡试,哪里会想到有人胆敢此时劫了岁贡。 其次,天下遭遇大灾才刚刚勉强压下,天下未平,物议汹汹。 这个时候突然动手,很容易就将舆论和朝廷的视线带偏,人们只会想到当今无道,百姓揭竿而起这上面去。 丢了银子倒是其次,不利于朝廷的统治教化才是重大的损失。 其三,造反是一项难度相当高的系统工程,不论养兵还是赂贿贪官大臣,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宁王的产业虽然不少,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大量抽钱,这很容易会被追查到。 事实上,宁王的产业在太祖分封的时候,还是相当丰厚的,可自从被朱棣一削再削之后,在诸王之中已是垫底的存在。 因此狠狠地抢上一把就很有必要了,不但能大大加速造反大业的进度,还能狠狠出一口胸中恶气。 至于李士实狠狠地坑了方唐镜一把,则是顺手为之,在整个环节里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就是这个顺手为之,才导致了方唐镜这个变数破局而出,坏了宁王的好事。 其四,南京重镇也正是宁王首先要夺取的目标,但此时的南京,武有战功卓着的魏国公徐俌,文治有名满天下的王恕,牢不可撼,所以非得先将这两人踢开不可。 而劫了岁贡,这两人便要立即滚蛋。 少了这两人的南京,武这方面补上的很可能便是江宁侯。 文治这方面更好处理,天下文官就没有不爱钱的。 尤其是当今首辅万安,拿钱办事几乎是半公开的事。 巨额银子砸下,能不是自己人当这个巡抚么? 方唐镜扳着手指头将利弊一一分析给汪芷听,不由得汪芷不信。 “好象有点道理……”汪芷歪着小脸想了好久,突然发觉似乎有哪里不对,手上暖暖的。 汪芷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来刚才方唐镜扳着手指头逐条分析,扳的是自己的指头…… 太恶劣了! 这登徒子越来越得寸进尺!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相当理所当然,我呸,你当自己是我什么人了,是,是…… 汪芷其实动一动小手便可抽了回来,可脑里胡思乱想,浑身似是没了力气一般。 “其五嘛,便是……”方唐镜又扳了一根手指。 酥酥麻麻,象过了电一般,汪芷更是没有了气力。 方唐镜其实没想这么多,他一旦进入到思考模式,通常就六亲不认,专注无比。 扳着手指头其实是下意识的动作,汪芷前面捂住他的嘴巴,他顺手捂住汪芷的小手。 然后开始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整个人全神贯注,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其五……我想到了,好阴险的计策,宁王竟然已经开始染指科举!” 方唐镜狠狠一握拳,握的自然又是汪芷的小手,感觉很好。 “啊!喔,你说什么?染指科举?这怎么可能?”汪芷还来不及发作,便被方唐镜的推断又惊呆了。 科举从来都是朝廷的专利,文官集团的禁胬,怎么可能假手于人? 宁王乃是江西的王爷,纵然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伸到南京城科场来? 更何况,就算你是南京城里的王爷,文官集团会买你的帐么? 别开玩笑了,科举便是皇帝都难以干涉。 宁王一个名份不咋地的外地王爷,还是不要把脸伸过来让言官们来回踩的好。 “之前当然不行,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经过这桩劫贡银的事件之后,宁王已是可以予取予夺,任意取中自己安排的人选。”方唐镜长长嘘了一口气,终于想通了这个全盘计划。 汪芷偏就看不得方唐镜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反驳道: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出了之前的科场舞弊案,朝廷肯定是要重开科考的,即便李士实清白,按惯例也是要避嫌的,没了李士实,他们拿什么左右科举?” 汪芷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手被人握着就握着,握啊握啊的也就习惯了。 “非也非也,这正是李士实要天下人这么想的,一叶蔽目啊!”方唐镜心情相当好,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他一直以来只能想到前四点,这第五点也是刚刚才突然想通,不由精神大振。 一直堵在心口的巨石被猛地搬开,简直想要手舞足蹈。 才一挥手想要指点江山,突觉手掌有些沉,低头一看,一只嫩生生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掌心里。 这……什么意思? 方唐镜疑惑地看向汪芷? 汪芷满面羞红,眼睛里差点能喷出火来,你这无辜的小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去,你自己做的好事就没点弊数么? 明明是你占了老娘便宜,看你这样子似乎想要倒打一耙似的…… 汪芷感觉,这次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就算是跳海也洗不清了! 汪芷全身发抖,运气,蓄力,小手眼看就要扬起,重重地在这登徒子脸上印上五个手指印,非得让他长长记性不可! 就在火山爆发前的零点零零一秒,方唐镜突地大惊小对地“咦”了一声。 双手捧着白嫩的小手凑到窗里洒进的阳光下左看右看,似乎在看什么稀罕物。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生生打断了汪芷的黑化进程。 “贤弟的掌纹竟然是百万中无一的观音掌,少见少见,恭喜恭喜,可见冥冥之中皆有天定,天命可畏啊。” 方唐镜煞有介事,双手又捏又搓,看样子还想吐一口唾沫在上面然后擦拭一番似的。 “说,恭喜个什么鬼!”汪芷暗暗咬牙,暗恨自己不够果断。 听说过断掌,朱砂掌,铁砂掌,克夫掌…… 可这什么见鬼的“观音掌”当真是闻所未闻,太好奇了有木有。 “观音掌主大造化大福缘,一生逢凶化吉,天生幸运,百万中无一,乃是不知修了多少世阴德才能……” 方唐镜口若悬河之余,偷偷抹了一把冷汗。 刚才电光火石之间,超强记忆回放了一遍之前,弄明白了是自己唐突了佳人,赶紧圆场。 别说什么“观音掌”,就算是“如来神掌”,哥也是信手拈来好不好。 方唐镜滔滔不绝,守在门外的丽娘忙不迭地比划着自己的小手左看右看。 小姐是观音掌,作为她的御赐丫鬟,怎么着也该是观世音座下金童玉女里的玉女掌? 第392章 博硕鸿儒 “宁王已经开始染指科举!布局天下大势。” 方唐镜安抚了汪芷之后继续之前的话题,心情有些沉重地道: “诚如你适才所言,李士实这次不论清白与否,都是再做不成主考官的。 其实不但李士实做不成,所有的同考官,各房考官,包括办事的胥吏,巡检的兵丁,都必须重新筛选。 这些人做不成,便只能重新挑一批,这便是宁王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方唐镜的脸色十分凝重,宁王和李士实的思虑之周详,简直是骇人听闻。 汪芷还是一脸懵弊,方唐镜苦笑着继续解释道: “你想一下,这次的重新挑选的人选从哪里来?还不是要从原先落选的那些人是选吗? 若我是宁王,第一次挑选的时候,便会故意让自己的人落选。 又或者在这些人落选后进行收买赂贿,好个大大的冷灶,是不是很容易让这些人归心?” 汪芷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方唐镜说的这些很自然就会发生。 在这些人最失意的时候给予金钱,物质,精神,美色这些方方面面的拉拢腐蚀,所谓士为知已者死,简直不要太容易。 “你是说,宁王早就做好了连环套等着这些人?这也未免太可怕了!”汪芷惊问。 “当然!此时这些人一旦入选,想要指定谁能够中举,简直不要太轻松愉快。” 方唐镜曾经推测过最保险的作弊方式,就是买通所有的考官。 只是当时想过,这种方式太过匪夷所思,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做到。 但方唐镜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宁王和李士实,他们就做到了,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做到了。 如此一来,不论出的是什么题目,谁做监考官,都无所谓了。 这才是绝顶高手的大手笔,不出手则已,出则必胜! “可有实证?”汪芷又问。 方唐镜苦笑道: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实证,即便是那些被收买的考官,也不可能知道收买他们的人是谁,这些人最多会以同年,好友什么的名义进行请托,根本不同能追查到幕后。再说了,人家之前又不是各房考官,结交朋友也没什么犯忌的,谁能说三道四。” 这又是一着事前就布好的伏笔,让人想查都无法查起。 也就是说,即便方唐镜将事情捅出来,谁会信? 这种无凭无据的阴谋论天下多了去了,总不能凭着臆断就入人以罪? 而且还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以此入罪,岂不是成了莫须有! 重启科考后,人家甚至不用作弊,直接就取中早已预定好的文章便可。 一切都走正规化,标准化,最干净的流程,你就是明知有问题也奈何不了别人。 不要小看一科只取中五十名举人。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一名举人在家乡产生的能量,甚至比当地父母官也不差,且更加持久。 更遑论以南直隶举子的实力,哪一科会试不能摘下十几名进士? 这又是一笔官场资源。 重要的是,一旦这些中下层的县学府学教喻被大面积收买,往后的科举就已经形同是落入了宁王的囊中。 所谓的舆情人心,靠的就是士林的风向引导。 底层的百姓在一批批心向宁王的有心人引导下,人心风化自然就会变化。 用不了十年,整个江南就要悄无声息变成宁王的地盘。 宁王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他的谋反大业。 只不过采取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杀伐折冲,改天换地的暴力路子。 走的乃是一条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稳妥推进的大方略。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果然,这才是这一代宁王的风格! “这,如何是好?”汪芷蹙眉,过了一会,柳眉倒竖道: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奏请皇上,所有正副主考及同考官全部从外地调入,我还真就不信了!” “不可!”方唐镜叹道: “若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向天下人说明,朝廷信不过江南的官员?信不过江南的教化?这势必会造成官场混乱,政令不畅,连带的地方的政令税赋都会动荡不休,得不偿失。” “这也不行哪也不行,你倒是快想个法子啊!”汪芷恨恨跺脚。 方唐镜在室内来回踱步,这倒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忽然微微一笑,有了。 “读书人的事情,最好还是用读书人解决,起用鸿儒耆老,征召南直隶各地有名望的鸿儒耆老,朝廷给他们一个‘博硕鸿儒’的清流名头,然后充任各房考官,以他们巨大的名望,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然后朝廷再私下里将现在这批教喻调离到外地,事情也就能渐渐化于无形。” 汪芷无言以对,惟有一个“妙”字想要喊出口。 天下读书人走上科举这条路,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华山一条路。 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四大关口,无数人屡试屡败,路边沟渠可谓是白骨累累。 许多人心灰意冷之下,疯癫失意者有之,自暴自弃者有之,改弦易辙者有之,与书本割袍断义者有之…… 然而也有人把希望放在下一代身上,教书育人,讲学立着,开宗立派也大有人在。 于是民间便有了许多社学,许多私塾,许多学堂…… 有学问精深者,有桃李满天下者,有开启民智者,有经世济用者。 久而久之,这些人便成了名满一方的鸿儒耆老,在民间有极大影响力。 这些鸿儒耆老皓首穷经地钻研了一辈子学问,着作等身,名声远播。 连他们的弟子都有很多人已经金榜题名,各处为官。 然而毕竟他们本人未曾金榜题名,实是毕生憾事…… 现在朝廷征召,且承认了他们的学问,赐予不下于进士的“博硕鸿儒”荣耀,还能主持科考,已经是实打实的清流官。 纵然只是过了一把瘾,祖宗祠堂和墓志铭上已足以留下深刻的一笔,光耀门楣,也不枉这一生了。 再进一步往深里想,若是这一措施推广天下,就算不给他们主持科考的实权,就单单这虚名,这效果,已经可以和开恩科相媲美了。 这实在是天下读书人之幸事,也是朝廷给予有志读书不缀的老书生们的一个嘉奖。 惠而不费却可以博得天下读书人之心,起码可以化解大部份不第之人的怨念。 汪芷实在是想不通,这小贼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汪芷自己都不知道,她眼里已经布满了小星星,天下事,当真有难得住这小贼的么? 看着方唐镜得意洋洋的样子,实在是很让人不爽。 汪芷突然想起还有更迫在眉睫的大事,便冷哼了一声,打断了方唐镜的自吹自擂,问道: “好,算你过关,可还有一件事,贡银到底在何处?我该如何着手?” 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好不好! 这……方唐镜桡头,眼下是完全没有头绪,便道: “这个问题需得到实地查看后才能推测,现在我手里有一名匪首,你先审审,看看能不能审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抱太大希望,也不可能漏过任何一个疑点,更不可将人玩残玩废了。凡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否则不可能不留下破绽。” 也只能这样了,方唐镜是人不是神,是人就得一步步来。 到了现在,汪芷又闻到了空气中的汗酸味,捏着鼻子怒道: “好了好了,你还是赶紧去洗一洗,我要赶着写奏折给皇爷了,猪都比你要干净些!” 你……,方唐镜无语,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人心不古啊!方唐镜摇着头悻悻然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唉呀!”一声娇呼,一具喷香软玉的身子软软地扑进了怀里。 方唐镜猝不及防,生生被扑倒在了地上,压了个满怀生香。 一张美不胜收的俏脸就贴在自己脸上! 我……去! 原来丽娘偷听上瘾,趴在门边意犹未尽,不料方唐镜开门,…… 然后便听到汪芷的怒骂: “你个花痴……” 第393章 反常大捷 扬鼎哭了。 是在从兵部大堂回来的时候,这个以小气吝惜抠门闻名的户部尚书,便开始给下属们训话。 这是扬尚书的惯例了,在外面受了气,总是要在下属们身上找赎回来的。 定要把下属骂得狗头淋血,他才能心情舒畅。 下属们自是面服心不服,可扬部堂乃是有名的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纵然你十年前算错一个数字,他也能如数家珍地轻松搬了出来,骂得人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可这次说着说着,扬尚书眼睛通红,接下来,嚎啕大哭。 下属们本是大气不敢出,乖乖低着头挨训,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部堂? 可后来扬尚书竟是哭得昏厥了过去,顿时混乱起来。 众人心底里偷笑,面上急得不得了地开始急救,有的掐人口,有的扇耳光,有的泼冷水。 “扬部堂痛哭,定是你太平仓出了大事。” “胡说八道,定是你清厘司将他气哭的。” “你俩莫要说笑,扬部堂刚从兵部回来,显然吃了兵部的大亏无处发泄,这才痛哭流涕。” 众人点头称是,深有同感。 兵部尚书项忠表面上看起来好说话,可当真发飙起来,能骂到人体无完肤去死,乃是出了名的项。 好半晌,扬部堂才悠悠醒来,一想到那惊天噩耗,顿时心痛到无法呼吸。 江南贡银被劫,整个朝廷下半年的俸禄啊! 自己忧心忡忡地找到刑部尚书问及此事,这厮竟一推六二五,说这是匪徒作乱,该属兵部管辖。 当自己心急火燎地找到兵部的时候,项忠这狗头又说这是贼人作乱,该当刑部出面。 然后就跟项忠这吵了一架,结果,寡不敌众,被兵部上下口诛笔伐群殴,惨败而回。 国家竟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扬鼎越是思量越是伤心,凄然泪下。 其实所谓的“泥塑六尚书”都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表相而已。 真要有事涉及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就成了护犊子的恶犬,有好处时拼了命的也要咬下一口,有坏事时玩了命的往外推,大家都是这德性,五十步别笑一百步。 江南贡银被劫案,最直接最难受的受害者就是户部,整个北方的官员都张着口嗷嗷待哺,不要说这个年过不下去,就连还有没有米下锅都成问题。 不难想象,他这个户部尚书很快就会被所有人骂到祖宗十八代都要从坟里跳出来。 “不行,我要进宫,我要面圣!” 扬尚书一把推开众人,厉声吩咐道。 此时江南大劫案的消息还被严厉封锁着,只限于内阁和六部尚书知道,一则是生恐消息泄露了会引发政局动荡,二则也是要给南京一些时间破案追缴银子。 因而这一次,从皇宫到内阁再到六部,保密功夫做得出奇的到位,没人敢向外泄露半句。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到扬部堂的话都是内心里暗暗撇了撇嘴。 虽然你是户部尚书,地位尊贵,可皇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 当今圣上十几年深居宫中,除了例行的朝会外,根本不见外臣,就算是内阁阁老都没这个福份,你只是一个尚书而已,也配?! “是,是部堂大人稍待,属下这就安排。”行仪司郎中连忙答应。 众人悄悄嘘了一口气,快走快走,赶紧去祸害皇上,见不见得到是另一回事。 省得咱们还要装出一副爱戴领导的模样,装久了也是很累的。 便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推开纷纷扰扰的人群,大声道: “圣上有喻,宣户部尚书扬鼎即刻进宫面圣。” 啊!有没有听错…… 众人像是大姑娘在大街上被登徒子摸了腚似的,险些尖叫出声。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了么? 有聪明人立刻就想到,出大事了…… 享受这个殊荣的还有内阁和六部其他的尚书,一时之间,京城里满大街都传出无数臆测。 同一时刻,宫里。 东缉事厂大太监尚铭,此时跪倒在地,已经是哭无可哭,眼泪都流干了。 成化皇帝低头看着他一眼,冷冷地问道:“南京那儿,有奏报吗?” “还,还未送来。”尚铭背后的冷汗又止不住刷刷地冒了出来。 “这都第八天了,竟比地方上还慢?”成化皇帝相当失望。 尚铭忙请罪道:“奴才提督东厂不力,请陛下责罚。”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道:“你们东厂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奴才,奴才万死!”尚铭无言以对,以头磕地,咚咚作响,额头一片青肿。 五千两银子!成化皇帝身边的梁芳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好赚啊。 之前,尚铭自知大事不妙,已经预先打点了五千两银票请他帮忙转圜。 说上两句好话倒是不难,可你也得自己争点气,这样别人为你说话才有底气不是? 你倒好,劫案都发生八天了,东厂跟没事人一般,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拿不出来。 本来拿不出来也不算太大过错,被皇上骂几句也就过去了,最多多缴一些银两什么的,皇上一开心也就懒得计较了。 可架不住人比人气死人啊,人家西厂那边一天一份奏报,都是劫案的最新消息,事无巨细,简直就跟亲临其境一般。 两相一对比,你也东厂可不就跟一坨扶不起的烂泥一般了吗? 尚铭头都磕到麻木了,整个人血流满面,成化皇帝也没说停,也没说不停。 再磕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梁芳叹了一口气,躬身对皇帝道: “皇爷,阁老和六部尚书们已等了很久了,要不,这个月就罚尚铭月贡加倍?” “哼,东厂是越来越无用了……”成化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起驾……” 行到奉天殿里。 怀恩、万安等人早已到了,每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多余的声音。 项忠手持着一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 就在扬鼎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接到这份奏报。 这次奏报是南京直接发到兵部的,他这个兵部大佬想甩锅都无处可甩,责无旁贷。 项忠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开口说道:“陛下,大,大捷!” 嘴里说的是大捷,面上的表情便跟死了娘老子似的,殊无喜色,脸比苦瓜更皱。 在座诸人都看过了这道大捷的奏折,半点高兴不起来。 皇帝更是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他早就从汪直的密折里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王恕杀了一伙劫贡银的倭寇,可明摆着是着了人家金蝉脱壳的套路,何来大捷之有?! 成化皇帝摆摆手道: “都说说,事到如今,该如何处置?” 第394章 祸不单行 “微臣觉得,江南贡银这一被劫,整个南方的大局,算是彻底的被动了。 刚平定下来的云贵叛乱和湖广一带驻扎的大军,都将面临断饷缺粮之态势,难保不出现反弹。 出现此等突发情况,实是兵部无法预料,从王恕魏国公黄公公三人的联名奏报来看,劫匪显然相当熟悉国情地理,处心积虑,非一般贼子,很可能与沿海某些不臣之徒不无关系。” 说到这里,项忠叹了口气,嗫嚅道: “这一次劫持贡银的时机,专挑在全国乡试期间,实在是稳准狠,确实……确实打到了朝廷的要害处……” 成化皇帝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遍,狠狠拍了拍龙椅,厉声质问:“是谁会里通外国?” 若没有国内的内奸,区区一群倭寇,根本无法精确得知贡银运送的时间路线,从而提前设伏,这一点,成化皇帝深知,即便是被劫,那也不可能让劫匪全身而退。 在这次贡银劫案中,至少说明国内有一股势力在窥视大明的江山,是白莲邪教死灰复燃还是沿海不满海禁的地方势力? 最可怕的是,一旦白莲邪教与沿海通倭势力结合,就必然势力大增,从疥疾之癣上升到心头之患的程度。 白莲邪教本就走的是底层路线,极难清除,一旦让其拥有了足够发展的资金,势必向中上层渗透,力量急剧上升。 想要剿灭,少则需花费几年功夫,多则十余年也未必能成,白莲教生命力之顽强,实是让人头秃不已。 而一旦征战连年,又不知要折腾掉多少钱粮,损耗多少国力。 而这一切,竟都和这看似不算太大的贡银被劫案有关。 偏偏这个时候,扬鼎出言道: “陛下,臣认为,此皆兵部无能,泄露了贡银起运方案所致,再者兵部这些年来,兵备不整,致使遇贼不敌,五百押运兵竟不是敌一合之敌,全军覆没,连一个报信之人皆无,实是可耻,卑鄙,下流,有伤风化,辜负圣恩……” 扬鼎喋喋不休,有的没的全扣在项忠头上,恶狠狠地爽了一把。 成化皇帝目光落在项忠脸上,死死的盯着他。 项忠额头汗水唰唰地往下掉,不敢看成化皇帝,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道: “扬尚书老成谋国,微臣受教,微臣……一定严饬兵部,彻查武备,整顿地方……” 亡羊补牢,羊都丢了,不觉得晚了么? 就算整顿了又如何?黄花菜都凉了无数回了? 成化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朕要知道有何对策。” “臣万死,臣,臣……”项忠连忙跪伏,嗫嚅着嘴唇好一会,忽然下定决心道: “职方司郎中刘大夏精通兵事,颇通韬略,微臣恳请陛下召之相商此事,必有所得。” 扬鼎又及时跳了出来,斥道: “好你个项忠,此事何等重要,一旦泄密,势必天下哗然,便是陛下也是下了严令的,你竟敢未经圣意,私自对下属透露国之绝密,你把国事当成了儿戏么?臣请罢黜此贼,以为天下诫!” 扬鼎心情那个舒畅啊,项忠啊项忠,你也有今天,看老夫怎么玩死你! 成化皇帝没有出声,看着项忠,心情相当复杂。 他不是没想过罢黜了项忠,可罢了他,朝里还有谁堪任这个兵部尚书? 项忠的心性和能力其实都是毋庸置疑的。 项忠乃是跟随英宗,在土木堡之役中被俘的大臣之一。 但项忠与他人不同,被俘后硬是敢冒死偷了两匹马跑路回大明。 马跑不动了,便光着脚狂奔了七日七夜才回到大明边关。 以至于脚底跑烂,至今走路仍是微跛,实是忠贞不二之士。 其后又多立边功,尤其以平定满俊之乱和荆湘流民为最,实是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若是因此次贡银案便将之罢黜,理由亦无不可,可现在朝里有谁比他更合适? 还是算了,不过敲打敲打还是有必要的,朕的银子啊…… “我没有……陛下,微臣实是没有啊,只是提议,提议,臣担保刘大夏此人可堪大用,必有良策。” 项忠心里将扬鼎十八代祖宗问候了无数遍! 这老货,不就是之前给了他一点难堪么,老子也没刨你祖坟啊,用得着这么不依不饶吗? “咳,咳……”万安苦笑,心里颇为无奈,此等军国大事,作为首辅再不拿个主意,可就真成摆设了。 成了摆设不要紧,可丢了圣眷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贡银丢失之后,成化皇帝大发雷霆。 当时成化皇帝正在作画,一幅耗时三月的“秋鹤图”已接近收笔。 听到消息后这幅画当场就被撕得粉碎,颜料什么的瓶瓶罐罐全都掀翻。 连案旁一株,西洋送来的近三尺高的珍世血珊瑚都被生生打碎。 若不是万娘娘及时劝慰,还不知会降下多少雷霆。 也亏得成化皇帝是个不爱杀人的性子,不要说换作太祖成祖这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刚毅皇帝,便是他老爹英宗在世,也不知多少人要为此人头落地。 “陛下,老臣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还是要着落在王恕魏国公和黄华三人身上。 据奏折来看,三人已将整个南直隶围得水泄不通,虽然只是小挫了匪徒,然顺着这个势头往下查,十有八九就能有所收获,且再耐心等待一二。 咱们在京里,情况并不明朗,也惟有静观其变。” 这不还是甩锅吗? “万大人此言差矣,设我等阁臣何用?为君分忧耳,当此之时,万大人不思进取,一昧地推诿拖延,于事何济哉?”凡是万安赞同的,必是次辅刘珝拿来刷声望的。 刘次辅正色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需得派得力之人都督,为防贼人鼠窜他省,譬如贼人蹿入江西,江浙一带,因而钦差需得有王命旗牌,便宜节制地方兵权人事,以雷霆手段迅速结案,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刘次辅的话听着似乎正气禀然,却是无人附和。 如此劳师动众,效果有没有还是未知,却已先闹得天下皆知,于大局无益。 “陛下,不可啊!”刑部尚书林聪急道:“机事不密则害成也,若派出钦差,天下皆闻,从此多事矣!” 刘珝反问道:“然则林大人以为,此事还能压多久?” 这……,林聪哑口无言。 这种事,瞒是瞒不了多久的,纵然他们这里不出纰漏,江南那边又岂能没有风声传出去? 贡银被劫,五百官军全军覆灭,倭寇蹿入内地…… 这些劲爆无比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 “与其被舆情左右,反不如我朝先以雷霆万钧之手段震摄宵小,有备则无患耳。”刘珝厉声道。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当然,反对的声音也是有的,礼部尚书周洪谟便不同意道: “此乃下策也,当此之时,需得外松内紧,秘遣侦骑,再严令各地官府保密,谁若敢胆泄露消息,严加查办……” 这完全是废话,现在东西厂锦衣卫,南京守备,巡抚标营,孝陵卫,地方巡检,卫所,能动用的兵力已会部动用,还用得着你这马后炮。 众说纷纭,口沫横飞…… 在座的怀恩属于知道最多情报的,汪直每日呈报的秘折都是经过他之手传到皇上手里。 这也是方唐镜之前一直要求汪直这么做的,毕竟若是汪直能征取到怀恩的支持,就算只是好感,也会让汪直在宫里的处境有利得多,而不是只靠皇帝和万娘娘的圣眷。 皇上看完秘折之后也仅传给怀恩一人看过。 因此这里面也只有他和成化皇帝两人才知道,还有一支奇兵正在苦苦追索着匪徒。 只是这支奇兵乃是实实在在的奇兵,由一群乌合之众拼凑而成,成败只能说: “老天爷,拜托了!” 看着吵成一锅粥的众位重臣,成化皇帝脑门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太失望了,深深的失望。 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么? …… 东厂督公尚公公跌跌撞撞地走出乾清宫,整个人昏昏沉沉,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他却是不敢露出半点恍惚之情,努力走得稳稳当当,甚至脸上还露出了点微笑。 这是宫中,若被人看出已被皇帝厌恶,立即便有无数恶狼从暗中扑出来将他撕成碎片。 尚公公悲愤莫名。 他没有觉得自己无能,如此棘手的巨案,没有消息也是正常的嘛! 贼人总不会自己跑到东厂番子面前吹嘘自己的犯罪经过? 可该死的汪直,偏生这货就能一天一个奏折,他怎么做到的? 汪直,我与你势不两立,有你没我! 同人不同命啊,同是太监,都是手握特务机构,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南京东厂那帮人全都是吃米田共长大的么?怎的一点消息也无? 南京东厂管事太监是他的干儿子,平日里倒是大把银子孝敬,可在这节骨眼上就不行了。 再这样下去,非给这些坑爹货坑死不可! 是时候展示一下东厂的实力了,不然皇爷可真要把自己当破袜子一般扔到南京种菜了。 可怎么展现呢? 这是一个大问题啊!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尚公公回到东厂缉事公房,打算亲自坐镇,非雄起一把不可! “呯”的一声闷响! 满怀知耻后勇,雄心壮志的尚公公,刚跨进门被人撞了一个满怀。 本就步履蹒跚的尚公公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直挺挺地如一根木桩似的倒飞了出去! 我……招谁惹谁了,这是倒霉到家了啊! 第395章 不该来的 “哪个老杀才敢挡爷爷的路,误了咱干爹的大事,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都不够赔……” 尚公公摔得七荤八素,刚刚勉强抬起身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喊人,屋里就传来破口大骂的声音。 一听这熟悉声音,尚公公便气得浑身哆嗦,不是别人,正是最得宠的干儿子小桂子。 “畜生,你过来,老子绝对不打死你!”尚公公勃然大怒,只是先后两次受创,整个人说话声调嘶哑难听,变调不已。 “老不死的,你是谁的老子,爷爷踹不死你这老狗!”屋里传出急步飞跑的声音。 小桂子仗着是尚公公的干儿子,平日里在东厂横着走惯了,此时听到竟然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自称老子,顿时便起了飞腿要踹死人的节奏。 小桂子仗着年轻,一个助跑到门边便猛地跃起踢了过去,飞腿倒也有模有样。 “唉呀!” 不是尚公公被踢飞的惨叫,而是小桂子发现了自己要踢的对象竟然是尚公公,大吃一惊发出的怪叫。 小桂子猛地凌空扭腰收腿,然而之前唯恐用力不狠,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此时已是收势不住。 眼看着就要撞到了刚刚爬起来的尚公公身上,以尚公公孱弱的体格,这一撞,至少是卧床三月的下场。 好个小桂子,临危不乱,硬生生在凌空翻滚了半个圈子,险之又险地从尚公公身侧掠过,倒栽葱一般头下脚上地栽倒在尚公公身后。 “嗒”,小桂子满嘴是血地栽在地上,却是不敢呼痛,一骨碌翻身而起,爬在尚公公面前,死命抱着尚公公的大腿,干嚎道:“爹爹,饶命啊!儿子有眼无珠,知道错了,儿子……” “你个狗嬢养的!咱家要杀了你……”尚公公大爆粗口,浑身发抖。 “不要啊,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小桂子痛哭流涕,啪啪地狂扇自己的脸。 “养不熟的白眼狼!咱家今天要大义灭亲,清理门户……”尚公公感觉悲不自抑。 小桂子乃是官军云贵剿匪时虏回的少儿,净身时不满七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儿。 尚公公想着自家无儿无女,若能从小培养这少年,至少能有一个真心贴心的自家人。 养儿子要从娃娃抓起嘛。 所以这十年来,对这小桂子还真是花费了不少心力的。 别的干儿子都要孝敬尚公公,唯独小桂子是常常能从尚公公这里得到好处。 严格说起来,刚才这事并不算多大的事,小桂子也不是故意撞他,事可大可小。 可尚公公在意的是小桂子的行事风格和对人的态度。 在皇宫里混,你这般打着咱家的旗号嚣张跋扈,这不是拉仇恨么? 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死了不要紧,别连累了咱家啊! 总之今天怎么看这小桂子都不顺眼,干脆打死得了!省得养着也是个祸患。 这人啊,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是一条心。 还是要有个亲生儿子才行。 尚公公虽说是太监,可象他这样有头有脸的太监都是在宫外有家室的,至少表面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家里也有三妻四妾。 可真要让家里的三妻四妾生儿子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尚公公发愁啊,老尚家不能绝后啊,怎么办? 看来只能借宗了,那才是亲儿子啊! 可怎么借宗也是一门学问好不好,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非得物色一个能为老尚家光宗耀祖的人物才行。 这人选的标准嘛必须…… 尚公公思绪发散,小桂子脸都成了猪头,见尚公公没了动静,以为尚公公气消中,猛地想起正事,连忙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报道: “爹爹,不是儿子不懂事,实在是接到南京的奏报,儿子着急给您报信,这才急了些,千不该万不该,冲撞了您老人家。” “奏报”?尚公公现在最敏感的就是这两字,一个激灵,生生从无限遐想中拉回了现实。 一把夺过奏报,入手沉甸甸的,看来确实有不少干货的样子。 尚公公顿时有一种拔云见日的感觉,南京这群饭桶,终于是盼来了。 这一刻,尚公公当真有一种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光这群饭桶才罢手的冲动。 就不能早来半个时辰么,害得咱家在皇爷面前差点跪死! 最让人心痛莫名的,还是那花出去的五千两,一句话五千两,一字千金都不止了啊。 时间就是金钱! 多么痛的领悟…… 不过晚是晚了点,至少还是能搏得皇上另眼相当的,起码这么厚一份奏折,总能说明东厂不是只会光吃干饭造米田共的废物。 满怀期许地打开,开篇就是“捷报”二字,尚公公心情立即就大悦起来。 想必是南京劫贡银一案有了大转机,皇爷若能看到,定会龙颜大悦。 龙颜大悦之下定会对我东厂的办事能力刮目相看也。 我东厂行事向来稳重,总得有了事情全貌,消息确凿才会向上禀报,这厚厚的一摞即为明证。 不象某些什么厂什么卫,轻浮无行,哗众取宠,一天一份轻飘飘的纸片,有用的东西不足十个字。 太好了,这份奏报可谓是字字千金! 不行,如此大事,非得立即,马上,送到皇爷面前! 可不能让锦衣卫和西厂那群杂碎抢了先。 作为老牌情报机构的大头子,尚公公当然知道这类情报的时效性。 快人一步,便是夺了头彩,吃香喝甜;迟了一步,价值便要一落千丈,汤都没得喝。 尚公公拔脚就朝奉天殿方向疾行,若非今天身子骨不太好,他早就狂飙起来了。 边走边看,可只再往下只看了一行字,尚公公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脚步定在原地。 一目十行地看完,尚公公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废物还是废物,饭桶还是饭桶,本质如此,怎么掩饰都是白搭。 东厂的密报……竟然全篇都是在为西厂汪直在歌功颂德。 什么汪直运筹帷幄,明面上亲率水师于江中围堵贡银不使流失,暗地里发一旅偏师直捣匪首巢穴,激战三日三夜,血染征衣,终于于全歼贼人,斩首级三百五十余,俘获匪首“混世猪龙”及其手下百余众。 奏报里简直将汪直写成了多智近妖的诸葛亮,一代将星冉冉升起,耀眼无比! 这算什么事? 尚铭只觉得吞了十余只绿头苍蝇一般恶心。 这奏报,还要不要上报给皇爷? 东厂督公亲自给西厂督公报捷请功,将对头夸成了一朵花…… 这,尼嬢的,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南京东厂的人,通通该杀一百遍! 奏报从尚铭手里飘落,整个人风中凌乱! 这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深吸了一口气,尚铭拾起奏报,继续朝奉天殿疾行。 报还是要报的,我尚公公高风亮节,小小挫折不在话下,大太监,拿得起放得下! 这已经是唯一能挽回皇爷印象的奏报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能咋的? 所以当尚公公眉飞色舞地挥舞着捷报奔进奉天殿的时候。 面上笑容绽放如同菊花,满嘴苦涩,简直如同吞了三斤黄连。 怎么看怎么诡异。 “捷报,南京捷报……” 奉天殿里,喧嚣仍在继续,听到“捷报”两个字,所有人都是一个哆嗦。 有完没完,又来? 当大家看到尚公公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的时候,更坐实了心里的担忧。 保不齐是什么大噩耗,借着又杀了几名宵小妄图掩盖过去! 数百万贡银看来凶多吉少,大明从此多事也! 人人脸色凝重无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呈上来!” 第396章 龙颜大悦 “呈上来!” 梁芳忙是取了奏报,转交给皇帝。 成化皇帝接了奏报,却并没有打开来看,而是看向尚铭,问道: “所奏何事?” “是……南京捷报,徐小公爷带着一众家丁追剿匪徒的捷报。” 尚铭一路上想了很多,终于想到一个理由可以避开直接为汪直邀功的尴尬。 此时成化皇帝一问,尚铭顺嘴就说了出来。 “徐老国公的嫡孙,徐鹏举…人称,人称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梁芳低声分说。 梁芳乃是成化皇帝生活上的大管家,全国各地什么吃喝玩乐的新鲜玩意都会第一时间掌握动态,象南京城这引领时尚潮流的大都市,当然重点关注,而那些弄潮儿,又岂能不知? 一听到四大恶少之首这个名头,成化皇帝顿时心凉凉。 原以为,这是汪直的捷报,凭着这两年汪直的一鸣惊人,成化皇帝心里还有一些期盼的。 可一听居然是南京四大恶少之首,一个狗都不如的纨绔子弟能做出什么大事? 突然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 老国公终究是老了,这是在给孙子辈铺路? 又是一些斩获多少倭寇的捷报? 成化皇帝捏着奏报,蹙眉不语。 众臣一看,心里也凉凉了大半截。 大家都是老于国事的,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律。 大案要案等突发大事,能不能解决,很多时候,取决于最关键的前十二个时辰和后面的七十二个时辰。 这是两个最宝贵的黄金时间。 前面十二个时辰若是能找到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死咬着不放,这便是一而鼓。 而七十二个时辰乃是官军动员力,执行力最旺盛的极限,一旦过了这个时间,官军的执行力就会呈断崖式下滑,这便是二而竭。 接下来就是三而衰了,过了这两个时间段,再想将贼人抓到,难度呈直线上升。 现在,从时间上推断,这份奏报便是七十二时辰黄金期最后一份奏折。 皇上此时的表情,说明贡银一案看来是真的难以抓到贼人了。 肯定是没救了。 兵部尚书项忠眼巴巴地看着成化皇帝手里的奏折。 他作为兵部尚书,即便是噩耗,也要尽快得知,才好应对布置。 “这封奏报,莫不是……请罪奏折?” 项忠此言一出,君臣都忐忑起来。 请罪奏折啊,表明南京城的三位大佬,已经黔驴技穷了? 已经彻底的没招了?放弃了? 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 “皇爷,皇爷,不是这样的,是捷报,真正的捷报!”尚铭犹豫地看了成化皇帝一眼,还是说道。 他这时已顾不得是不是为汪直请功,若是别人,他已经抢过奏报自己就念出来了。 自己巴巴地送来捷报,就是为了博一个头彩的,若再迟一会,搞不好锦衣卫和西厂的捷报也来了,那就没甚意思了,还是要提醒一下皇爷。 堂堂东缉事厂督公,大堂上抓耳挠腮,浑没个正形! 奈何此时无人多看他半眼,只当他透明。 “陛下,眼见为实!”项忠提醒成化皇帝,来都来了,总是要看的。 万安等人也一副铁青又肃穆的脸色,来,我能承受得了。 万历皇帝将奏折递给项忠,“项卿,你来念。” 项忠双手接过,打开了念道: “臣南京东缉事厂留守太监付彬奏曰:贼多路齐出,迷惑我南京官军,王恕徐国公黄华三人虽有斩获,却屡失真凶,而此时,西厂汪公,运筹帷幄……” 西厂汪公…… 成化皇帝忍不住朝尚铭看了过去,不是说是徐什么四大恶少之首来着? 是汪直? 这就有些盼头了,众人不约而同掠过这个念头。 汪直好大喜功,疯狗一般的逮谁咬谁,大家都是十分反感和忌惮的。 可实打实地说,这厮肆无忌惮,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说不定能有些好消息。 众人已经忍不住了,着急的催促项忠:“念快些。” “兵分两路,汪公亲领水师沿江布防,搜索贡银,逼迫贼子弃水路就陆上潜逃。而另一路,汪公指令徐鹏举带一众勋贵家丁,联合锦衣卫百户侯明及西厂诸人,得可用之兵三百人,沿陆路截堵贼兵。” ……,空气仿佛定格了一下,落针可闻。 然后成化皇帝眼前一亮,满是兴奋之色:“小汪直……果然…长大了,能为朕分忧…” 汪直在皇帝眼里,还是那个自己放出去的孩子,顽皮了点,一不留神就立了大功。 当然,三百人是少了点,可谁让汪直不能调兵呢,便只能东拼西凑了。 成化皇帝想到这里,仍是紧张,追问道:“此后呢?” 项忠的脸上,已是开朗了些。 一般来说,最难是便是找到贼人,只要找到了贼人,便没可能让其逍遥一说。 念到这里,项忠声音竟有点哽咽。 他是兵部尚书,安排贡银进京乃是本职,自然要为这次的江南贡银被劫负全责。 自从得到这个噩耗之后,不知折磨了他这个兵部尚书多久,睁眼闭眼都是梦魇啊。 而今日……老天开眼,终于是找到真凶了,实是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 “有松江府生员方唐镜献策抄捷径,随军与徐鹏举及锦衣卫侯明,星夜沿十万大山往江西风陵渡急追……” “我三百壮士星夜兼程,一路翻山越岭,山高且陡,马匹坠死者无数,又有毒虫猛兽,食人啖肉,往往一虫之咬而人畜皆死,路未及半而死者愈五十余矣,行路之难,难于上青天也……” 我……顶、你、个、肺! 谁写的这道奏折! 来来来,你过来,老夫绝不打死你! 所有人都知道这奏折不是付彬这厮写的,定是请了枪手才如此咬文嚼字。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拽文,能不能好好说话,说点人话会死么? “重点!”成化皇帝脸皮抽了抽。 项忠当年也是小神童一枚,此时一目十行,很快就找到了重点,快速念道: “两百余官兵衔枚夜袭,三战三捷,斩首三百五十余级,俘贼百余,诛贼首一名,俘获匪首‘混世猪龙’!” 哇…… 赢了,我们赢了! 项忠竟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杀敌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全歼劫匪,这下有希望了。 成化皇帝从御座上豁然起立,忍不住击节道:“好,好,好!” 三阁老,五尚书俱是心花怒放,大笑了起来。 只有怀恩公公听到方唐镜这个名字后,笑得别有深意。 汪直是什么人他会不知道?手底下有没有能人他也一清二楚。 若是要汪直带兵与敌厮杀,怀恩公公毫不怀疑汪直的勇气和能力。 可运筹帷幄这种事,还是让别人做更合适些。 不过汪直与其他人比起来,明显更靠近自己。 也更比其他太监的所作所为更为对朝堂有利。 作为朝堂的实际掌舵人之一,怀恩公公自然乐见其成。 尚铭及时补充道:“陛下,后边还有呢,此战还赋诗一首。” “哦…你这老狗倒也凑趣…朕倒是想听听。”成化皇帝龙颜大悦。 尚公公自然是眉开眼笑,显然,这份奏疏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虽然是帮政敌歌功颂德,也是不管了。 “《凯歌》,好名字!”项尚书很快就找到了,大声念了起来: “衔枚夜度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杀人如草不闻声! 此诗,杀气腾腾,无数惨烈的景象自动脑补…… 腥红的火光下,断肢鲜血人头断剑残尸遍洒…… 君臣都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成化皇帝胸中澎湃,默默矗立好一会,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两百五十名疲惫的残兵,以超乎想象的忠诚,勇气、毅力,智谋向两倍于自己的敌人发起决死的攻击,浴血而战,三战皆捷,其中之艰难,难以想象。 当然,详细的战报还要等到汪直的奏折呈上来,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兵部对于此战有功之士,不可吝惜封赏,当尽早拟一个条陈上来。” 若是方唐镜在这里,定然大为感叹,徐小公爷的家传经验实是有效。 每次干仗都要先写好一首诗,这调调,不但兵部内阁喜欢,便是皇上,也是甘之如饴啊! “陛下明察万里,用人如神,臣等叹服之情如滔滔江水……”万安当先拜服,谀词狂涌。 “陛下实乃千古明君,唐宗宋祖难以比肩矣!”这次没人鄙视他,争先恐后地跟着附和。 “过矣,过矣!”成化皇帝连连摆手,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不错,将汪直放出去祸害地方,乃是陛下乾纲独断。 现在众人才发现,若非是这错有错着,这次贡银大劫案,便彻底的凉凉了。 虽然说贡银仍在追查之中,可匪首都已经俘获,起出贡银还会远么? 由此可见,天佑吾皇,亦可见陛下每一步皆有深意,何等的圣明。 虽说这般的吹捧有损大臣身份,可谁让陛下是天子呢? 合情合理的拍一拍马屁,实在是极有益于身心健康,促进君臣融洽相处的。 自此后,成化皇帝虽说仍是宅在深宫,可但凡大事也会如今日这般召集大臣们议事了。 这当然是后话,不过也可见马屁亦有好的一面,并非一无是处。 第397章 选秀大事 这由东厂为西厂请功的妙招当然是方唐镜的主意。 身处南京的汪芷手握西厂,锦衣卫在其压制之下只有俯首帖耳的份。 奏报怎么写,什么时候发,均是其一言而决。 自己自吹自擂,效果总是差强人意,难以令人印象深刻,便是皇上那里,也会觉得言过其实。 可若由自己的竟争对手不得不把实情向上面透露,就必然让人产生信服感。 看,连和西厂一向不对付的东厂,都如此说了,可见其中内容毫无水份。 事实证明,效果之好,连汪芷自己都不敢相信。 当然,东厂也不能光吃哑巴亏,当天,尚铭尚公公就下定决心整顿南京东厂人事。 为此,尚铭特意派出了自己最得宠的干儿子小桂子。 第二天一早,尚公公就亲自为小桂子送行。 不急不行啊,南京东厂糜烂至此,尚铭坐立难安。 此时的小桂子跪在地上,抱着尚铭的大腿嚎啕大哭道: “爹爹,孩儿舍不得你啊,孩儿要在京城一辈子,侍奉您一辈子,为您养老送终。” 小桂子进宫就由尚铭收养,所以别的干儿子称尚铭为干爹,他则要亲近得多,称为爹爹。 一边痛哭抹泪,一边暗想涂在手里的姜汁怕是不够了,催不出更多眼泪,可得赶紧收场。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有了资历再回京城,我也好有名目提拔你才是。”尚铭耐心解释,取出一枚令牌递了过去道: “有了它,便如我亲临一般,到了南京,你需独当一面,不可让我失望。” “爹爹放心,小桂子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把南京东缉事厂打造成铁桶一般,提头回来见您。”小桂子大表忠心,双手捧过尚铭交到他手里的西厂最高等级的虎令牌。 这次出镇两京之一的南京,虽然明面上只是出任五品的南京镇抚副使,但暗地里谁都知道,有虎令牌在手的小桂子已经是南京东厂的实际话事人了。 小桂子踌躇满志,终于熬出头了,早就想到外面作威作福了,不但可以大展拳脚,还可以恶狠狠地捞上一笔。 “我交待你的事情都记下了吗?”尚铭问道,脸上不咸不淡。 这次派小桂子驻扎南京,放在平时,当然是大大的美差。 可现在汪直就在南直隶,这个活计就很可能是送命的差事了。 不过纵然小命玩完,又不是他尚公公玩命,又何必担心呢? 这小桂子性格浮躁,好大喜功,最重要的是昨日竟然撞得尚公公现在都还胸口隐隐作痛,这南京的差事便非他不可了。 当然,富贵险中求,小桂子若能在南京站稳脚跟,也还是大有可为的,是福还是祸,端的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儿子都记下了,一是整顿南京人事,该敲打的敲打,该消失的消失,该去海南养老的也不必客气; 二是想办法创收,提高财源孝敬皇爷,南京富甲天下,儿子此去,先定一个小目标,今年财赋上缴翻半,决不会让爹爹失望。 其三是小心西厂,咱们东厂不主动惹事,可也不怕事,暗中发展壮大,力争压过西厂。” 小桂子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胸口拍得呯呯直响,信誓旦旦。 “好,要的就是你这股锐气!”尚铭脸上少有地露出了笑容,再问道:“然后呢?” “然后?”还有么?小桂子挠了挠后脑,似乎不记得还有什么大事? “你娘的事!”尚铭脸色有些不善了,这货不会脑子有问题,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你才你娘的! 小桂子脑子懵了一圈,终于记起来了,自己的娘,可不就是尚铭的“妻妾们”吗? 不由干笑道:“爹爹,这个……选秀男的事,你是当真的?” 选秀男,其实就是借宗,不过借宗这个名头太过不雅,便换了一个名词。 尚铭顿时一脚就踹了出去,踢了小桂子一个四仰八叉,骂道: “蠢货,事关咱们老尚家的百年传承,头等大事。” 小桂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媚笑道:“儿子早就想好了,铁定给您物色一位要相貌有相貌,要学问有学问,为人聪明,身份低调,年轻力壮的种猪,啊,不,那个种子书生。” “哦,你说说看?”尚铭有些不放心。 别说,昨日小桂子就想好这个问题,只不过没有端正思想,把此事放在首位而已,此时尚铭问起,小桂子当然是胸有成竹,从容应付道: “儿子想过了,南京现在不是在乡试吗,儿子此去,恰好赶上。 全江南的秀才都集中在南京,还怕选不出一两个宜家宜室的秀男做种子? 更进一步想,咱们还可以从中试的举子里面着手,这些人可都是读书人里的精英,再适合不过了。 更妙的是,明年春闱在即,许多中举的举子都是直接到北京城赶考的,失踪一段时间也很正常的? 咱们不管是用强还是用钱,量这些家伙也不敢声张,这事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成了,爹爹您看可好?” 倒也是这个理,尚铭这才心满意足,感慨道: “大善!你我都是无根之人,若想要有人继承咱们老尚家香火,就得用非常之策,千万不可马虎了。” 小桂子抹了抹眼,用最后的姜汁努力挤出一股泪水,赌咒发誓道: “爹爹放心,小桂子非帮咱们老尚家物色一个衣冠兽禽之种不可。” “好了,你办事我是放心的,去,整个西厂都是你坚强的后盾,放手去干!”尚铭摆摆手,期盼甚高。 “爹爹你就等着儿子的好消息!”春风得意马蹄疾……小桂子志得意满地踏上了征程。 由于太监的特殊性,尚公公产生了强烈的执念,非要逆天改命,为老尚家延续香火贡献出一个自己的“亲儿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按照他干儿子的选秀标准,符合条件的其实并不多。 而这不多的人选之中,方唐镜恰好是最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 冥冥之中,两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对头。 当然,身处南京的方唐镜现在并不知道自己已有成为传宗机器的潜质。 他正为如何寻回贡银的事焦头烂额。 混世猪龙虽然牛皮吹得惊天动地,自诩为铁打的汉子,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可当常风牵着他走了一圈行刑司,一一介绍了七十二种人间酷刑的用法之后…… 混世猪龙整个人便崩溃了大半,根本还没等用刑,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招了。 事实证明,方唐镜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 匪徒劫了贡银之后,确实是因为数额巨大,无法立即运走。 于是便将三艘贡船驶到附近的白芦湾,凿穿了船只,全部沉入了白芦湾的河底。 由于时间关系,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到了这一步,他们三股合流的匪帮便各自分道扬镳。 混世猪龙这一股星夜潜往风陵渡。 倭寇和郎将军一伙往松江出海口而去。 另有数队小股匪徒混入各地制造混乱,迷惑官军。 可当汪芷按照混世猪龙提供的情报,来到白芦湾打捞沉船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发现,在一处小河弯的水道里发现了五百押运官军的尸骨残骸。 可贡银却是无影无踪,便是连三艘沉船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据此推测,应该还有一批不曾露面,专门处理贡银的人。 可由于时间关系,这些人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打捞沉船,又或者从沉船里把银子搬走。 要知道,王恕可是一得到消息立即就派人封锁了整个小瀛洲上下五十里路面和水道的。 连苍蝇也是只准进不许出,绝无可能有活物跑得出去的。 可现在连沉船都找不到,岂非咄咄怪事! 难道这些人还能在水下将装贡银的沉船开走? 这个时代可没有潜水艇这种东西! 见了鬼么? 第398章 见了鬼么 方唐镜独自负手站在汪芷的”旗舰“船头,凝视着这大片滩涂,伫立良久。 见鬼了么? “莫非贼人会妖法?” “我二大爷家的侄子的大舅子,可是会茅山术的,据说五鬼运财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钱庄里的钱搬空。”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妖道界流行点石成金术,先把金银点成石块运走,然后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点回来,厉害?” “呸,你说的都是骗术,前些年还出现过将银子裹在煤炭里,结果有人烧煤炭烧出了银子,然后那一整片产煤地卖出了高价,最后啥也没烧出来。” “要我说啊,这些强人很可能有高人养水鬼,水猴,这此妖怪力大无穷,又善于潜泳,偷偷从河底把银子运走了。” “切,你怎么不说是水龙王把银子吞了去呢!” “你还别说,河神老爷就是水龙王的金身,他老人家法力无穷,几船银子小意思啦。” ……身后众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这个时候,常风和侯明还有徐小公爷三人耷拉着脑袋回来复命。 汪芷回归之后,这起劫案银子的事宜就已经由她全面接手,常风和侯明本就听命于他,自然是不必说的,徐小公爷当然也不能放任最大的功劳的不要,而且他是本地人氏,熟悉河流地形,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于是便三人一起了。 他们三人已经搜遍了这方圆三十里水路,一无所获。 “我不要听什么抱怨,放宽搜索距离,以小瀛洲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水道全部派人再过一遍。”汪芷阴沉着脸。 “是,属下这就……”三人浑身疲惫,但看着汪芷雪的脸,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厂公也不容易,这都两日一夜没合过眼了。 “慢着,咱们先合计合计。”方唐镜转过身来,招呼着刚要离去的三人回头。 “贤弟,不能盲目的再把兵力分散了,弟兄们也受不了,咱们应该换一个思路。”方唐镜看着汪芷大熊猫一般的黑眼圈,叹了一口气。 “换个思路?怎么换?”汪芷蹙眉。 “问题要一个个解决,第一个,假如咱们四人是劫匪,怎么转移沉船?”方唐镜发问。 “我是南京人,长年生活在江边,倒是想起有一种法子可以将沉船转动,可目标太大,想必劫匪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徐小公爷犹豫了一会才说道。 两百万两白银,全都铸成十两一锭的足银官锭,折合十二万五千斤,没有运输工具是不可能的。 “哥哥说说看,集思广义,任何一个可能咱们都不能放过。”方唐镜鼓励道。 “其实就是正常的打捞沉船的方法。 先将装满泥沙的采砂船开到沉船处,然后派善潜深水者着绳索潜入江底,将沉船系牢。 之后便将泥沙倒出,利用采砂船上浮之力,便可将之抽离河底,再逐次拖拽上岸。” 徐小公爷细细地讲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 “但运送贡银的官船都是大船,本身除了装载贡银处还运送有别的物资掩饰,十分沉重。 想要带动这样一艘大船,非得三四艘采砂船不可。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九艘采砂船,时间又如此紧迫,此法便不可行了。 为了这事,愚兄专门派人打探过当日是否有采砂船在附近行动。 结果是并未有一艘采砂船曾进入这一片区域。 据沙场老板所说,小瀛洲一带河底多是淤泥,河沙反而十分少,很少有人来此采砂。” 听了徐小公爷的前半段,众人原本是精神一振,可听到后半段的时候便又萎了下来。 “此曹冲称象之法,百姓的智慧,不可小视。”方唐镜说着又闭目沉思半晌,然后猛地睁开眸子,目光炯炯地道: “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路,此法若加以改进,并不需要太多的采砂船,甚至是一艘一般的民船便可以带走一艘沉船!” 还能这样? 众人又惊又疑,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懂得这些民生么…… 不对,方公子也是生在江边长在江边的人,说不定还是有办法的。 方唐镜嘴角露出了笑容,笃定地说出三个字:“羊皮筏!” 本以为自己已经点出关键,四人应该恍然大悟才是,可四人仍是一脸懵叉的样子。 好奇宝宝一般的看着方唐镜。 方唐镜怔了一怔,才知道是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想当然了。 汪芷和常风,侯明,三人都算是地道的北京人,见都没见过羊皮筏,当然不知它的妙用。 徐小公爷虽然是大江边长大,可江南水乡不是大船就是小艇,水路工具齐备,没谁用这玩意,当然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了。 实际上,羊皮筏乃是黄河流域,陕甘宁一带专用的水路交通工具。这些地方现在多是大明的边陲,跟内地交流不多,知道的人当然很少。 而且就算流传到了江南,由于羊皮筏并不安全,江南水乡一带没有人用也是很正常的事。 还有一点很重要,制作羊皮筏需要十分高超的宰剥技巧和不算简单的工艺。也限制了它在南方地区的流行。 首先要从羊的颈部开始开口,小心下刀,将整张羊皮囫囵褪下来,不能划破一点毛皮。 然后还要将羊皮脱毛成皮胎,吹气使皮胎膨胀,再用一种特别的方法硝制皮胎。 然后经晾晒等等数道工序,最后扎紧,捆绑,一个羊皮气囊便可成形。 其间不能出错,否则便前功尽弃,这些都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 每一只羊皮筏的浮力都十分可观,若是有数十只上百只羊皮筏绑在沉船上,要托起一艘沉船不要太简单。 而且这东西十分轻便灵活,不用的时候放了气就是一张皮而已。 随便放在包裹里也无人会怀疑。 用的时候吹足了气便可,当真是收发自如,随心所欲。 当方唐镜将这东西的制造及用法详细地说了一遍之后,众皆叹道: “果然奇思妙想,如此,不要说江河贡船,便是海里的大号沉船也可用这法子弄出来也!” “如此一来,便有了一条线索,可重点追查近半个月来都有什么人,什么商贾进有大量羊皮。” “解决了转移的问题,那么,第二个问题,转移到了何处?”方唐镜又问。 取出了水路舆图,五人兴致高昂地开始在图上比比画画。 方唐镜又归纳了一下情况,缩小范围,便提示道: “转移到的地方须得具备几个条件,一是安全,二是方便取用,三是便于往来而不至引人怀疑。” 原本茫茫水路,众人都是两眼一抹黑,有了这三个限定条件后,范围一下就缩小了许多。 当然,对于众人来说,地理还是不熟,可架不住在座的都是手握大权的官,这就好办了。 众人连忙将附近能找到的老船工全都召集了起来,一番七嘴八舌的争论之后,上游三十里,下游七十里水路,筛选出了四个完全符合条件的地方: 周家滩,牛角洲,三岔口,回头渡。 周家滩地处事发地上游十二里,这也很合理,因为是逆水而行,若将沉船往上游运,势必行不了多远。 剩下的三个地方都在下游,分别是二十里,三十四里,六十里。 汪芷当即拍板道: “先找到船,看看收获,再讨论余下问题。记住,尽量低调,不要搞出太大声势。” 时间不等人,整个朝廷都在盯着自己这块呢。 有了线索和目标,大伙瞬间动力十足,拍了拍脸清醒头脑,各自分头行事。 方唐镜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转身进入船舱补觉。 汪芷追了进去,怒道:“睡什么睡,本公子都没睡,你敢睡一个试试!” 方唐镜不理这厮的无理取闹,慢悠悠地道: “知道了,我睡船板,唯一的床给你留着,你真不睡么?不睡床我可要睡了。要不,你我兄弟抵足而眠可好?” “…滚…!” 第399章 推倒重来 太香了有木有? 方唐镜抱着大腿,深深地嗅了一口,香味直入心里。 恶狠狠地一口咬上去,将猪腿啃得肥油四溢,顺着嘴角就流了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哼哼着:“好吃,好吃……” 旁边的秀娘递上一碗热腾腾鲜得掉渣的鸡汤,边帮他抚着后背,娇嗔道: “公子,慢点,慢点……” 便在这时,一只可恶的小手嗖地伸了过来,不等方唐镜和秀娘反应过来,便夺下鸡汤。 那人咕噜噜一口气全倒进了肚子,舒适地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才对目瞪口呆的两人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喝汤么?” 方唐镜怒道:“抢汤喝也就罢了,为何把别的菜都吃干抹净?” 原来汪芷这吃货夺过了鸡汤倒是小事,趁着方唐镜狂啃猪腿的时候,竟是将桌上的一众佳肴扫了个七零八落,十不存一。 方唐镜痛心疾首,灯下黑啊,太小看汪芷的战斗力了! 满桌的佳肴,仅仅只剩下她面前的一碟蜜饯小排骨了。 汪芷这货有一个恶习,好吃的东西往往会放到自己跟前,等到别的好东西扫得差不多的时候,这厮才慢慢品尝自己面前的好货,别人碍于好东西就在他面前,也不好意思伸筷去争。 这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唐镜闪电般把手伸向那仅剩的蜜饯小排骨,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自己这边挪。 “唉呀!放下……”汪芷也不是吃素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拧住方唐镜耳朵,围魏救赵。 两人一时间扭打了起来…… 方唐镜耳朵越来越痛! 啊!的一声,方唐镜猛然睁开眼,原来是做梦。 也难怪,打贡银大劫案出现,就没好好吃过一顿,更别说睡过一顿好觉了。 整个人风车一般连轴转,好吃好喝好睡这等美事,也只能在梦中才能实现了。 但耳朵剧痛是怎么回事? 还没想明白,又传来一阵剧痛,耳边传来汪芷小恶魔般的声音: “快起来,常风他们回来了,情况不妙!” 此时已是傍晚,方唐镜这一觉足足睡了大半天。 船舱外,常风,侯明,徐小公爷三人垂头丧气地半靠着船舷,浑身如同烂泥一般,一看就知道又是一无所获。 三人看到方唐镜出来,想说点什么,方唐镜摆手制止道: “都别说了,先吃一顿好的,喝点小酒驱寒,大家都辛苦了,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先,身体才是咱们为朝廷效力的本钱。对了,下边的兄弟们也辛苦了,今晚通通加餐,调一队官兵来换防,也让大家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还要干一单大的。” 明天干一单大的? 这是胸有成竹了么? 不会又是忽悠? 三人总算有了点精神,管他的,先吃好喝好,再好好睡上一觉,再不睡,怕是连老娘都认不出自己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发现,没什么线索。 三人松懈了下来,靠着船舷就睡着了。 船上风大,汪芷命人将三人扶进船舱安顿,然后命人安排加餐之事。 方唐镜驻立船头,江风吹拂着衣衫猎猎作响, 夕阳西下,大江上粼粼波光像是表面被一层无形的霞光给包裹住了似的,江流上下,有白鹭鱼鹰来回盘旋,一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扑面而来。 “江山如此多娇,令无数英雄竟折腰!”方唐镜漫声吟道。 “呆子,你能不能有个轻重缓急,现在是吟诗的时候么?”汪芷怒嗔道。 方唐镜无奈道: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焚琴煮鹤,要知道,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如此诗情画意的时刻,还是谈谈人生比较好,就不要大煞风景了嘛。 汪芷啐道: “呸,诗你个大头鬼,再找不出银子,皇爷一怒,咱们就都要到乎拉耳戍边,够不够远?” 乎拉耳,极北寒苦之地,女真猖獗之所,戍边者九死一生。 方唐镜摇头道: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急,人生有很多事,想不通的时候就先放一放,看看两旁的风景,错过了就是终身的遗憾。” 汪芷愕道: “想不通?想不通前面还要说什么‘明天大干一场’,我还以为你已经有办法了呢?” 方唐镜叹气道: “你是主帅,能不能沉住气,若是连你我都显得底气不足,底下的兄弟还能有信心么?” 汪芷知道方唐镜是对的,却仍是不屑道: “说来说去还不是忽悠,就怕明天又是象今日一般,白忙活一场!” “谁说今日是白忙活?收获还是相当大的嘛!”方唐镜反驳。 汪芷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道:“有多大?我怎么不知道?” 方唐镜便道:“事情得反过来看,起码今天咱们证明了往上三十里,往下六十里这个范围里,没有沉船,也就是没有贡银这个事实。” 汪芷差点吐血,“这还用得着你说?” “失败乃是成功之母!这个事实很重要,说明咱们之前的设想都是错误的,必须重新评估所有的假设。”方唐镜正色道:“全部推倒重来。” 汪芷只觉得真的要呕血三升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用得着这么煞有介事么? 就算是一个刚开蒙的小孩子都知道的好不好,这货的智商怎么忽然掉线了呢? “知道自己错了你还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觉得可耻吗?” 方唐镜老神在在地道:“非也,我在等一个人,等这人来了,事情就明朗了。” “等谁?是那路高人?”汪芷心里满是期待,竟然有人能一出场就把事情弄清楚? “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方唐镜淡淡地道。 汪芷忽然就捏紧了拳头。 跟这货说话实在是费劲,跟猜谜似的,就不能好好说人话吗? 要不要严刑逼供? 让这气死人不尝命的小贼,尝尝七十二种酷刑的滋味? 好在,汪芷并没有等多久,还在天人交战的时候,这位高人就出现了。 来了! 汪芷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正要迎接,那人已快步奔到了视线清晰处,大声道: “方公子,学生来了。” 来人身着儒生服,颌下三缕长须,更显斯文儒雅,颇有些隐世高人的意味。 但汪芷定睛一看,顿时满心的热情化作一腔冷意,小拳头又捏了起来。 来人是…… 严师爷! 手痒想打人。 汪芷对此人实在好感不起来。 说起来严师爷自己本人对于劫案的事,绝对是捶胸顿足,悔到肠青的。 曾经有一个泼天的大功摆在自己面前,只要再咬牙坚持下去,就可以搏得一官半职,封妻荫子。 他却不懂得珍惜,跟着方唐镜他们刚进入十万大山不到一天,就吃不了那份苦,受不那非人的罪,带了两名亲兵偷偷开溜回到王恕身旁。 倒是赶上了后来追剿逃散倭寇的尾声战斗,本以为多少会有些功劳。 然而殊不料,自已追的却是别人抛出来的诱饵,哪里还有什么功劳可言。 他猜到了开头,所以没有亲自送信到王恕处,而是选择了跟随方唐镜建功立业。 这本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没有之一。 但他却猜错了结局,面临十万大山那险恶的环境,他以为方唐镜他们此行是绝对不会成功的,便提前作了逃兵,生生错失大好时机,悲哉! 当接到方唐镜传回捷报的时候,严师爷当真是肝肠寸断,涕泪横流,飞流直下三千尺。 若是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眼泪汪汪的,说出来都是泪,啥也别说了…… 所以这次方唐镜将他请来,他是抱着亡羊补牢,捞最后一点残羹剩饭打算的,好歹能有点尾功。 “左右,与我将此贼打将出去!”汪芷柳眉倒竖。 “慢着!”方唐镜连忙拦道: “怪他不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用,便是一张厕纸,也有他本身的用处!” 这个比喻果然一流,相当适合严师爷。 汪芷想笑,却是忍不住骂道: “呸,恶心!” 第400章 简单算术 严师爷是传统加典型的文人。 这样的人,坐坐办公室没问题,要人家强行军急行军,显然就强人所难了。 方唐镜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汪芷。 不过汪芷还是走开了,严师爷这样的人并不对他的胃口,总有一种拖出去打的冲动。 “学生见过方公子。”严师爷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与人相处,一脸笑容,人畜无害。 “严师爷客气了。”方唐镜还礼,拉过一张椅子,请严师爷与他一起坐在甲板上赏日落。 “严师爷,你看这残阳如血,实是说不出的凄美壮丽,当真令人有一种横槊临江,赋铜雀而感赤壁之壮怀激烈也。”方唐镜感慨着夕阳无限好,只是杀人少的意境。 “这个……咳,咳。”严师爷莫名其妙,不是来谈劫案么,为何要看什么夕阳呢? 揣摩了一会,严师爷决定还是保险起见,先狂拍一通,反正礼多人不怪嘛。 “公子国士之材,允文允武,眼里所见自然皆是江山社稷的大格局。学生这等俗人,见了这些各色鸟儿,想的便是各种美味,最好射了来佐酒,高下立判,不知差距几许也。” “哈哈哈哈……严师爷果然是妙人。”方唐镜哈哈大笑,心中郁郁一扫而空。 自风陵渡一战之后,脑里似有一根弦莫名跳动,所见所闻,总会忍不住往战争方面去想。 自我诊断一番后,这似乎是什么“战后应激综合症”,此时严师爷一番话,方唐镜蓦然发现,自己可能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在普通人眼里也不过尔尔,该咋的还是咋的。 笑过之后,方唐镜进入正题道:“学生拜托严师爷的事情,不知……” 严师爷忙道:“方公子客气了,当不得拜托二字,举手之劳而已,抚台大人特意命人将所有资料送了来,请公子斟酌。” 说话间,王富贵和陈得全这两人已带着人抬了一个大木箱上到船来。 “属下王富贵(陈得全)奉抚台大人钧令,从今日起正式在公子手下听令。” 两人声音宏亮,喜滋滋啊! 跟着方公子,升官发财那叫一个爽,一个快。 现在两人都已经是积功升到了队正,且已上报了校尉出身的请功。 虽然校尉只是九品官,可再怎么说都是正儿八经的官了,家里不用纳粮,是山乡里的头面人物,祖坟冒青烟了好不好。 再加上现在这是查贡银下落,又没什么拼杀的凶险,也就跑跑腿,几乎就纯是过来捡功劳的好不好。 严师爷也立即放低姿态,笑容满面地说道: “老朽亦在公子帐下听令,若有吩咐,决不敢辞。” 严师爷并不算老,四十多的人不到五十,不过在方唐镜面前,也只能算老朽了。 实际上严师爷担任双方的联络员,还是相当合适的。 话说王恕这位老叔还是相当贴心的,派来的人都是自己的老熟人。 木箱里装的全是这次劫案王恕与魏国公黄公公三方查出的案卷。 在正常情况下,方唐镜跟王恕要他那份是没有问题。 想要魏国公那份可以通过徐小公爷,可毕竟转了一道手,真实度会打些折扣。 想要黄公公那份就不太可能了,即便是汪直硬要,黄公公也未必不会截留下关键资料。 所以最好就是通过王恕向另外两方调取,作为巡抚,又是这次劫案地方上的主办人,三方利益相牵,反巴不得越详细越好,以利于尽快破案。 现在有了这三方的详细资料,方唐镜便可以还原全案最真实的原貌。 “好,趁着天还未黑,咱们先把船开到小瀛洲,来一真趟案情还原。”方唐镜睡了一觉才起,精神相当之好。 当然,现在他手下有了一批人马,是不能再呆在汪芷的“旗舰”里了,于是便另挑了一艘大船驻扎。 男人有时是有些“贱”的,没有了丽娘羞羞答答的伺候,汪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找麻烦,心里反而有些许小小的失落。 船队一路乘风破浪,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小瀛洲。 方唐镜秉烛夜读,又是画表又是计算,一张张表格贴满了整个舱室。 一夜无话,当天边的红日喷薄而出的时候,方唐镜心里已大致有了几分把握。 吃过早餐,方唐镜来到“旗舰”,徐小公爷,侯明,常风都已经早早在列。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方唐镜。 “来,今天大家都把自己当作劫匪,距离案发结束到王巡抚得到老船工的报案,再到派官军封锁上下游,其间共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就模拟一下,三个时辰之内,能把三艘沉船拖出多远。” 常风看了一眼汪直,便问道: “方公子,有没有这种可能,劫匪既然早有准备,有没有可能早已派了人马在陆路接应,一旦得手,立即便从陆上转移,或者以蚂蚁搬家的方式分散转走,又或者干脆藏在某个隐秘之处,这些人若都是专业行家,咱们搜查起来可是相当困难。” 众人直直地盯着方唐镜,仿佛他脸上有花似的。 很显然,经过三天的徒劳无功,众人都有些开始怀疑劫匪会不会走水路了。 “从理论上说,这个可能是不能排除的。”方唐镜微笑道: “但实际操作起来相当困难。 大家千万不要忘记,两百万两银子,有十二万两千五百斤之重。 首先,去哪里找这么多信得过的人手? 若想不引人怀疑地全部带走,每人最多带三十斤。 也就是每人需要携带四百八十两银子,不到五百两的样子。 如此计算下来,至少需要四千一百六十六人,取整就算四千人。 其次,若是扮成带骡马的商队,按一匹骡子带一百五十斤计算。 至少需要八百三十三头骡子,取整就按八百头算。 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队伍,能不引人侧目? 就算分散开来,终究是要朝某几个方向聚集,你确定每个人都不会引人注目? 最重要的是,做大事的人,能简单便尽量简单,千万不要往复杂里引。 数千人的队伍,或者数百人的骡队,一旦有一人出事,便会扯出萝卜带出泥,满盘皆输! 而且大家有没有想过,步行能走多远?负重的骡马又能行得多快? 能赶在三路大军的围追堵截中无一漏网的逃得过去么? 所以说,走陆路简直就是找死,与在自己额头上写着‘我是劫匪’无异。 若你是那谋划劫贡银之人,大伙现在说不定早就升官发财了呢!” 方唐镜虽是对常风说话,眼睛却是笑眯眯地看着汪芷。 这分明就是汪芷想问却不好意思问的好不好? 直看得汪芷俊脸飞红,咬牙切齿。 “有道理啊有道理!”常风和侯明还有徐小公爷严师爷,都是面上讪笑不已。 心里同时暗叫了一声“我…去!” 自己觉得相当有可能的事,毕竟混世猪龙那货的人马,每人就带有二百两银子的。 可人家简简单单一道算术题就道破了疑惑。 这算术当真是没法说,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几百万的数字,咱们用算盘都不定算到什么时候,人家心算都不带停顿的。 方唐镜鄙视不已,没文化真可怕,这些人的算术连小学生都不如,统统要回炉扫盲。 “还有谁?”方唐镜皮笑肉不笑,实在是欠扁无比。 “没了,听公子一席话,当真如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一般,小人受教了,小人对公子的敬仰之情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常风瞬间便恢复正常,谀词如潮。 还能有谁不识趣!凑脸上去给人打咩! 众人纷纷拍着胸脯,表示要紧密团结在以方唐镜为核心的领导之下再立新功,决不辜负皇上的关怀,朝廷之期望云云。 “很好,今天咱们就要查它个水落石出,起出贡银,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没吃饭么?说话跟个娘们似的,再说一遍,有没有?” “有!!” 第401章 超常设计 “还是那句话,贼人有三个时辰的时间逃离和转移赃物,咱们要做的事就是模拟这三个时辰里,尽量快地向上下游和支流水道行驶,看看能走多远。 大家要有一个观念,不管贼人有多狡猾,有多善于伪装和隐藏,万变不离其宗,总不可能脱出这个大范围。 确定了范围之后,再分区分片同时排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没可能找不到。” 方唐镜指着水图一一分析,将局势讲透。 现在已方的优势就在于人多,只要确定了大致的方位,理论上可以调用整个南直隶的兵力搜索,根本无需和对方纠缠在何时何地,何等巧妙的方法转移。 直接一力降十会,用最横蛮的法子……平推碾压! 上游,两条支游,下游,兵分四路,一一扫荡过去。 最后一汇总分析,就大致八九不离十了。 经过方唐镜这一分析,原本愁云惨淡的现场顿时就沸腾了起来。 “此深得格物之要也,暗合大道至简之至理也,妙哉!”严师爷决定后来居上,抢先拍了一个精致的彩虹屁,摇头晃脑。 臭不要脸,常风心中暗骂严师爷,迅速跟进道: “公子所论,真真让人大开眼界,再乱麻般繁复的事情到了公子手里,都拆得简简单单,有迹可寻,俺常风向不服人,此时却是恨不得五体投地,为公子门下走狗也!” “俺老侯不懂什么大道至简,却知道公子此法之下,再复杂精巧的妙计也是无用,便如咱们平日里逛窑子抢小娘,管他什么先来后到,咱们人多欺负人少,一哄而上就对了。” 侯明这比喻不伦不类,众人哈哈大笑,士气可用。 老侯一路,徐小公爷一路,常风一路,汪芷一路,兵分四路,迅速开始行动。 “大家出发,先找到沉船者记首功!” 众人呼亮地应了一声,轰然而去。 方唐镜当然是跟汪芷一起,直取下游。 所谓的模拟沉船也相对粗糙,直接用一艘中大型民船拉着一艘与装载贡银相同的船只,再将之满载,便可以往下游出发。 风帆听满了风,又是顺流而下,速度当真是快得出奇,一柱香的功夫,已行驶出了近里的路程。 “是不是太快了,咱们水面的船只能有如此速度,可沉船是在水下,拖拽如此重物,又有水中的阻力重重,不可能这般快的?”汪芷问道。 “差不多,我昨晚试过让咱们的船拖拽一条半沉的木排,发现还是能跟得上的。”方唐镜回答道。 方唐镜上一世也算半个军事发烧友,知道在同样的吨位下,水面舰艇航行时受到的阻力其实是要大于潜艇的。 船舶,包括潜艇在内,在水里的受到的阻力主要有兴波阻力,破波阻力,粘滞阻力,摩擦阻力,空气阻力这五大主要的阻力。 水面船只受到的阻力主要来自兴波阻力和破波阻力,占了大部,约全部阻力的百分之七十。而潜艇在潜航的时候,只承受粘滞阻力和摩擦阻力,其他阻力非常微弱,可以忽略。 所以很容易就得出结论,水面舰艇航行时受到的阻力要大于潜艇。 当然,沉船是不可能与设计精巧的潜艇相提并论的,所以方唐镜将之当成另一艘完全无动力的水面舰艇来模拟,与事实相差并不大。 但方唐镜能可这些物理知识跟汪芷说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便只能随口忽悠了。 反正知识碾压的快感是不要白不要。 汪芷白了方唐镜一眼,总觉得这家伙背着自己在偷笑。 秦淮河小瀛洲段通往长江的水路将在南京东侧交汇,全长仅六十余里,方唐镜一行用了两个多时辰不到三个时辰,就已经进入了交汇处,也就是他们这些天搜索最远的地方。 “可恶,贼子处心积虑,好狠的算计!”汪芷狠狠地拍了一下船舷,接着沮丧道: “进了长江,怕是要大海捞针了!” 王恕等人虽是第一时间就将重兵布置到了两河交汇处,可实际上,还是晚了。 长江不论水宽水深还是水速,江底的复杂程度,江上的船来船往,都是秦淮河的数倍。 正如汪芷之前所判断的一样,所有人都低估了劫匪的速度。 如此一来,劫匪就有了远超三个时辰的逃逸时间…… 若不是方唐镜这个“案情还原”,根本不可能想到贼人可以携带三艘沉船逃进了长江。 难怪之前所有的搜索都一无所获,就算是将秦淮河抽干,也不可能见到沉船的半根毛线。 这便是思维的盲区,人们做出的判断,都是基于自己的常识和经验,当常识和经验与现实不符的时候,做出错误的判断就是必然的事情了。 贼人一入长江,搜索难度就陡然呈直线上升。 虽然王恕已经下令封锁了整个南直隶的长江出海河道。 可从交汇处到下一个巡检司封锁的河道足足有一百多里,要搜查这一百多里的河道又需要多少天? 而且若是贼人能赶在封锁河道之前就已经到了出海口,自己这些人岂不是又做了无用功。 “不可能到出海口,这一层尽可放心,王巡抚下令封锁河道的命令传到各处都有记录,按照咱们现在这个速度,往下游再航行三个时辰,应当就是贼人的极限了。” 方唐镜双目通红,既有江风吹的,大多数还是昨夜熬夜困的,但他心头却是笃定无比。 所以方唐镜信心满满,“这正在我的预料之中,他们跑不了!咱们往下游继续!”。 昨夜,方唐镜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假设,大胆预设贼人进入了长江水道会如何呢? 结合三方汇总的资料,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假如自己是劫匪…… 事实上,贼人的这个方案妙就妙在,几乎所有的行动都是从超出常识的角度设计的。 一是出乎所有人想象的从水下将沉船运走。 二是以所有人都料不到的速度直接就驶出了可能的包围圈。 仅仅是其中的任何一点,就能够将官府的思路困在秦淮河地段出不来。 更不用说双管齐下,当然把官府的人累成了狗一般的舌头狂吐也是抓瞎。 在这个时代,李大宗师果然是卓尔不群的天才,若不是遇到方唐镜的话。 可有利便有弊,正因为长江水流湍急,水底情况太过复杂,所以沉船能拖拽航行的河道并不长。 越往下,地段越狭窄,水流越是湍急,河底的巨石乱崖便更多,随时可能冲毁ipt船,所以必需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停放。 若自己是李大宗师,便会择一水流平缓之处停放,然后再用蚂蚁搬家的方式一点点将银子运走,由于时间充足,完全不必担心官府会查到,可以相当安全从容地处理掉痕迹。 久而久之,这案子便会成为悬案,道理很简单,不可能永久封城 现在整个南京城已是怨声载道,官府不得不半开放了,不然百万民生的生计如何维持? 一旦开放了,便也相当于宣告了官府不得不放弃全面的搜查。 而一旦有了空隙,随便拿出一些贡银到海外交易再传回大明,官府便会认为贡银已经流失出了南京,甚至到了海外,哪可能还有心思再查下去! 这桩无头案很可能要成为历史的传奇! 事实上,南京城某个地方,李大宗师正在听着名曲《定军山》。 边听边品着茗茶,整个人已经微醺。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实是遗憾!想必这惊天大案,要等到若干年宁王坐了天下之后,自己才能扬眉吐气,光明正大地宣之于众?此案,实是大明朱棣一脉朝廷衰落的转折点,不可不载入史册也!” 第402章 人生如戏 两个时辰后,船队来到一处宽阔的江面。 不远处的江面出现了两个黑点,很快,这些挂着河宁县巡检司旗帜的快艇已清晰可见,一个长相相当随意的粗汉站在船头,粗着嗓子喊道: “兀那商船,快快停下,接受检查。” 汪芷的“旗舰”,自然是金山卫提供的小海船。 虽然是小海船,相比起内陆的河船要大上许多,吃水也颇深。 加上后面的民船又拖着一艘货船,由于模拟的缘故,也装有等量的货物。 总之,这三艘船乍然一看上去,似乎就是一支商队,十分有料的样子。 由于方唐镜的要求,大家都比较低调。 既没有悬挂西厂的旗帜,也没有悬挂金山卫的旗帜。 所有人都穿着便衣,被人误会是商船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让方唐镜诧异的是,他竟然没有在资料里看到这处江面有官府设卡搜捕。 再看那些家伙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又看了看他们船上的旗帜,顿时有些明悟。 难道说,这些家伙是私自设卡,揩油水的老油条? 可为何这些人在此设卡,却并未有上报河泊大使?巡抚衙门的记录里也并无提及? 这些人看样子是长年在这里设卡,那么,现所当然地应该看到过贼人才对。 劫案事发后,王恕的封锁令传遍整个长江水道,这些人为什么不把当日的情况上报? 而且王恕的封锁令里着重说明,非官军水师不得随意通行,沿江各地也不得私自设卡盘查,以免惊动贼人,打乱统一布置,这些人有什么理由敢顶风作案? 除非,这其中有相当大的利益,大到敢于欺瞒巡抚衙门的地步。 若是将这些人全都抓了拷问,虽说可能能问得出其中缘由,但很可能这些老油条早已订有攻守同盟,急切之间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不如…… “让他们马上滚,敢阻我西厂公干,通通撞沉,让他们吃馄饨面!”汪芷心情不靓,随口吩咐手下打发了这些蝼蚁一般的家伙。 “慢着,停船,丽娘,你且过来一下。”方唐镜一下子变得贼兮兮的,一看就是一肚子坏水。 丽娘一直站在汪芷身旁,默默地当一个隐形人,突然听到方唐镜叫她,又看到方唐镜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自己脸上长了花一般,顿时有些心下紧张。 不由扯住了汪芷的胳膊边摇边撒娇道: “公子,方公子样子好可怕,想欺负奴家呢。” 按理说她武功高强,一根手指便可要了方唐镜小命,自己也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怕了方公子? 汪芷一双俏眼微眯道:“小贼,你想打什么主意,快说?” 方唐镜笑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咱们扮一次强人如何?” “扮强人?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劫了这支巡检司?有何用处?”汪芷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闻言大感兴趣。 方唐镜奸笑道:“单单违令设卡就已经够可疑的了,不弄个明白怎知有没有用处,丽娘,你负责将这头目诱上船来,然后嘛,哼哼…看我眼色行事…” 丽娘柔声嗔道:“人家哪里会这些骗人的勾当。” 方唐镜抚额道:“少来,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越是漂亮的女子就越会骗人’,犹记得,咱们三人第一次见面,我可是被你俩骗得差点丢了小命的!” 想起当初方唐镜的狼狈,丽娘扑哧一笑,连免疫能力超强的方唐镜都有一瞬间的呆怔。 汪芷横了方唐镜一眼,推了推丽娘道:“去,将那丑鬼诱上船来。” 通常所谓的“检查”,就是巡检司的人随便目测一下货物,说一个数,然后商家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并不是真的上船检查。 所以才要丽娘去诱了那厮上船。 汪芷并不是相貌歧视,实在为首那厮的长相太过随意了些。 三角眼,塌鼻梁,歪嘴,额头一个大包鼓起,若是天色稍晚些,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被人当头一棒未敲死的夜叉。 偏生这货手里拿着一面令旗,趾高气昂地矗立船头,威风得紧,倒也有两分巡海夜叉的风范。 “官爷,奴家可是作正经生意,没什么违禁货物,若是不信,欢迎官爷上来检查的。” 丽娘也没怎么诱惑,随随便便说了两句,露了一下脸而已。 以她的绝世容颜,那货顿时魂飞天外,骨头便酥麻到不行,浑身轻飘飘的不到三两棉花。 “小娘子都说了,欢迎咱们上去检查,弟兄们,随我上。”那货按住呯呯的心跳,凌厉的江风完全抵不过浑身的燥热。 大船上垂下一条绳梯,这家伙想都没便就当先向上攀去。 他身后的弟兄们嘻嘻哈哈地各种男人都懂的怪笑。 也不是没人想过商家怎会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可自己一方人多势众,沿岸又是自己的地头,还怕这小娘子敢吃了咱们不成? 说不定咱们的头还巴不得被吃了去呢,谁让这小娘子如此绝色,被吃了也是一种乐事啊! 众人将快艇与商船绑在一起,一哄而上。 夜叉巡检人称倪瘤子,到船上一看,空空荡荡,唯有小娘子的白裙在舱内若隐若现…… 吞了吞唾液,这似乎很有趣的样子,是躲猫猫还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一阵香风从船舱里传了出来,仅存的一点理智便被吹得烟消云散,“小娘子,我来了……”。 倪瘤子甚至有一种见了鬼的不真实感觉。 这般漂亮的女子,似乎不是活人,莫非是淹死鬼来找替身的? 不是有一句老话么?常在河边走,总会遇到艳鬼的。 可现在是大白天,鬼是不敢白天出来的。 对了,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哥哥宁可做一个风流鬼。 怀着无限旖旎的梦想,倪瘤子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船舱。 当然,倪瘤子还是有些脑子的,带着一众兄弟手按刀柄冲了进去。 然后,他便见到了小娘子以及两条黑黝黝的汉子。 怎的还有两个昆仑奴? 倪瘤子脑子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眼角生寒,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从船舱两侧出现了数十大汉,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具上了弦的强弩。 雪亮的箭头显然是加了精钢的真家伙,把一头牛射个对穿似乎不可能的样子,但若是射在人身上就很可能了。 倪瘤子大惊,下意识便要拔刀。 便在这时,小娘子动了,倪瘤子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阵剧痛,回过神的时候,两手空空。 手中的刀已被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夹手夺了过去。 “当啷,当啷……”兵器掉了一地,巡检司众人顿时就跪了,说好的艳遇呢? 转眼之间,众人都被绑成了粽子。 然后便见小娘子双手将刀呈给坐在正中的那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库鲁西七娃……!” 倪瘤子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说的居然是倭话,这些人难道是倭寇? “哟西,哟西!”方唐镜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锅灰,别人倒也看不清他本来面目。 方唐镜接过刀,看向身边的另一个黑脸男子道: “汪君,你们大明官军的干活,不堪一击的干活,不如全部杀了喂鱼的干活。” 这次说的是夹生的大明语,好歹大家还是听懂了八九分。 顿时所有人都是心头凉凉,这倭寇果然是畜生不如啊,一言不合就杀人。 这汪君脸更黑,可能是终日在大海上日晒雨淋的结果,几乎就是黑人,一口白牙森森。 汪君道:“这些人都是官军里的垃圾,全都死有余辜,但咱们是来寻找同伴的,有用的就留着,没用的就随小西将军处置,将军你最喜欢用人心肝佐酒,今日可以大快朵颐。” 众人心里破口大骂,我顶你个肺啊! 老话说得好,攘外必先安内,汉奸果然比真倭还要可恶十倍百倍。 实际上众你头磕得砰砰作响,拼命求饶: “大王,将军,饶命啊,饶命啊,我上有八十老娘,下有……” 回答他们的,是那位汪君的冷笑…… 第403章 小西将军 那位汪君冷笑道: “十日前,小西将军有一批兄弟在这附近跟狗官军干了一场,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当然,咱们兄弟路过这里的时候,你们想必也是看到过的。” 没有人说话,但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偷偷的瞄向了队正,也就是那丑鬼。 当时大批倭寇顺江而下,他们当然是见过的,还收了不少过路费,但当时只以为对方是个大商队,收了好处便并没有检查。 直到后来王恕的水师跟这些倭寇激战一场之后,他们才想起这些形迹可疑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倭寇了。 但知情不报也是大罪,何况大家收了不少好处,哪里敢将这事向上禀告。 见到没人说话,那位汪君又继续道: “不料一场大战下来,狗官军以十敌一,兄弟们虽然顽强,却是寡不敌众,死的死伤的伤,今日咱们将军,就是特意为了寻找失散的兄弟来的。 顺便还要为死难的兄弟报仇,若是有人能提供线索,便可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不识趣的,咱们正好缺了几颗官军的狗头祭旗,就看你等谁愿意借狗头一用?” 小西将军似是不耐地挥了挥手道: “一个个拖出去问的干活,不回答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凶神恶煞的倭寇开始拖人。 这两人便是在风陵渡立了功的,行刑司的人,天生就带有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此时阴恻恻地扫过众人,所有人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入了冰窟一般的冰冷。 两人左挑右选,挑牲口一般,选了一个看起来最壮实的,又在这人的心肝部位比比划划了一番,交流了两句鸟语,然后才满意地拽起两条腿,拖了就走。 如此专业么? 所有人都是脸色惨白,几乎窒息。 “我不要,不要,救救我,救救我……” 被拖的那人大声呼救,涕泪横流,情实可怜。 呼声之惨,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亦要动容,可箭矢顶在众人后脑,谁敢妄动! 很快,巡检司众人便听到了皮鞭的声音,然后是惨叫声,哀求声…… 然后,叫声嘎然而止,接着就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所有人都是浑身酥软,瘫了下去,太凶残了,这简直不是人! 先前那两个壮汉回来复命,说了一堆完全听不懂的鸟语。 “巴嘎!”方唐镜重重一拍桌案,上面的酒碗乱飞,酒水洒了一桌,怒骂道: “如此不经打,良心大大的坏了,心脏的不好吃,重新的挑一个。” “嗨!” 两名凶汉不由分说,随手拖了一人便走。 “饶……饶命,我,我……”那人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裤子瞬间湿透,涌出一股恶臭。 似这般表现,铁定是玩完了,众人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刷刷地流,这些该死的倭寇。 果然,这次更加短暂,问不上两句便没了声息,众人又听到了重物落水的声音。 所有人都紧张得浑身颤抖,有一人直接就浑身痉挛,口吐着白沫晕了过去。 两名恶汉进来,直接摇头。 方唐镜怒骂道:“你们大明人这般的没用,通通拖了出去,分开来问的干活,若是答不出来,通通心肝下酒的干活。” 完了!船舱里一片哀嚎哭泣,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然而那毫无人性的倭寇将军哈哈大笑,恶汉们一顿拳打脚踢,便把众人死狗般拖了出去。 等到巡检司众人被拖了出去,汪芷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没有?” 方唐镜耸耸肩道:“看不出。” 汪芷愕然道:“你不是很有把握这些人有鬼吗?” 方唐镜道:“事出反常必为妖,鬼是铁定有的,但若是这都吓不出来,那就只能放人了。” 汪芷道:“切……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原来也有蒙的时候。” 方唐镜笑道:“我又不是神棍,掐指一算就能前知五百年,其实给他们一个教训也好,以后再不会见了美女便走不动路。” “贫嘴……”丽娘白了方唐镜一眼。 “不知是谁见了美女走不动路!”汪芷鄙视地看了方唐镜一眼。 便在这时,有人匆匆进来,禀道:“公子,有人愿招了。” 汪芷骂道:“果然是贱骨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方唐镜笑道:“这你就错怪那人了,他非得等到咱们要杀了所有人之后才招,是怕别人知道他就是内奸,其他人都死了,他的身份便不会泄露出去,心思还是十分缜密的。” “该死,果然叛徒要比真正的倭寇该死一百遍。” “好,带上来,你来审,用出你对付混世猪龙的真功夫来,我看好你!”方唐镜拍了拍这厮的肩膀。 方唐镜确实对这眉毛淡到几乎没有的家伙印象深刻,在风陵渡的时候,就是他带着两人,轻易便击破了混世猪龙的心理防线。 “公子放心,我老甘定要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甘大喜,谁都知道,厂公对方公子可谓是言听计从,得到方公子看重就跟得到厂公看重一般无二。 很快,那人便被提了上来,方唐镜看了一眼,记得这人便是跟在丑汉子身后的,应该是队副? 那人一进船舱,便普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道: “大水冲了龙五庙啊,将军,小人娄五,乃是郎将军安插的内应。当日将军的勇士们经过此地,原本队正是要上船检查的,是小人拦了下来,后来队正要上报,也是小人拦了下来的。” “草,你说内应就是内应?”老甘恶狠狠地威胁道: “口说无凭?胆敢欺骗将军,老子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做成纸一般薄的生鱼片给咱们小西将军下酒。” 老甘手里不知何时现出一把薄薄的柳叶刀,轻轻一挥,娄五只觉鬓角一凉,一缕头发便悄无声息地落在面前。 端的是好一把快刀,好一手刀法。 娄五只觉得膀胱巨胀,险些就要激溅了出来。忙不迭地磕头道: “将军容禀,小人有令牌在身可以证明,另外,小人还知道有三名负伤的倭国勇士逃到了何处躲藏!现在明军的布防安排小的也清楚,可以带将军找到他们的薄弱处。” “巴嘎,我倭国的武士不会逃跑,宁可切腹自宫,他们是暂时转移的干活,你的明白!”方唐镜大怒。 老甘一记巴掌扇到娄五脸上,骂骂咧咧道: “嬢的,看在同是汉奸的份上,老子提醒你一次,做了汉奸,便要按汉奸的规矩行事,若是再惹小西将军不高兴,老子活刮了你!” “嗨!”娄五刚要点头陪笑,突地想起倭寇的“规矩”,连忙忍住痛,按规矩办。 当然,心中却是大骂老甘全家,嘚瑟个毛线,不就是比老子抱的大腿粗了一点么,若是老子捧得将军高兴了,便要还你一百记耳光! “还不把令牌交给将军查验,等死么?”老甘反手又是一巴掌,喝骂道。 “嗨!”他嬢的倭国这是什么破规矩,儿子打老子么? 想是这么想,手下却是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从鞋底的夹层取出一枚两指宽的薄薄银片。 一股浓浓的脚气弥漫,老甘捏着鼻子接了过来,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你小子就不能选一个好点的地方藏么?” “嗨!”对也打不对也打,做一个汉奸我容易么,娄五口里还不得不陪笑解释道: “实在是大明这些狗官军太过贪财,万一银子露了白,难保不被人惦记,顺手窃了去,岂不是误了大人的大事。” 老甘不敢拿这玩意递到方唐镜面前,便假模假样的端详了好一会,才向方唐镜禀道: “将军,似乎是真的!” 老甘端详的时候眉头一直是皱得紧紧的,时而还不怀好意地打量一番娄五,看得这货浑身发毛,紧张无比,生怕老甘嘴里说出一个不字,这位蛮不讲理的倭国将军就直接将自己做成生鱼片。 终于听到老甘确定的声音,娄五只觉得自己简直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回来,一泡热泪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淌,“呜呜……”。 老甘顿时又一脚踹了过去,嫌弃不已地斥道:“晦气,老子们好好的,你嚎什么丧!” 畜生就是畜生,完全没一点点怜悯同情心,泯灭人性啊!娄五强颜欢笑道:“激动,太激动了!” 第404章 急流险滩 肯定了娄五的身份后,方唐镜脸上缓了下来,“郎将军的手下?哟西!老熟人的干活!” 娄五听了前两句便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还没出完,便又紧张无比起来。 因为那位小西将军翻脸比翻书还快,恶狠狠地说道: “我手下的儿郎就是借给了你们郎将军才会死啦死啦的干活,大明人,良心大大的坏了,不守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的干活。” 娄五欲哭无泪,倭寇与大明水师那一战,几乎全军覆灭。用膝盖都能想得出,这位小什么西将军要找郎将军,绝对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吃断头饭的可能倒是很大。 大人物之间的纠葛哪里是娄五一个小小内应可以掺合得了的,只能咚咚磕头道: “大人,小的乃是大明人里最精倭的那一拔,连祖宗都可以不要的,请大从务必相信小人的忠诚,小人可以帮大人联系上郎将军,满足您任何要求。” “哟西!你是郎将军的内应,我的,要找郎将军算帐,我的儿郎每一个都是我小西家大大的财富,现在折损严重,他的,要大大的赔偿!你的,带我找到他的干活!” 娄五闻言,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命算是保住了。 这年头,做叛徒也不容易啊,没点真才实学便是自己人也要咔嚓了自己。 “嗨,为大人效率,万死不辞!”娄五先表了一番忠心,然后才道: “郎将军此时不在,不过,小人可以联络到南京城里的内线,让他给您带话给郎将军,保准会让您满意。” “哟西!”方唐镜总算有了笑脸,道: “你们大明有一句话,叫做‘银货两清,概不赊欠’,甘生,你的亲自带人走一趟,拿了银子回来。若是拿不回银子,便带着他的人头回来。” 娄五拍着胸脯担保道:“将军放心,不是小的吹,郎将军做了一笔大买卖,倭国的勇士出了大力,郎将军绝对会让您赚得钵满盆满的。” 方唐镜哈哈大笑:“哟西,做好了这件事情,我可以带你到我们倭国定居,天天花姑娘的干活!” 面对如此美事,娄五顿时如丧?妣,之所以做内应,贪图的就是能有大把金银花天酒地。 可若是被带到倭国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哪里有南京的花花世界舒服? 而且若是被迫跟某个罗圈腿的倭女过一辈子,生下一堆小罗圈腿,想想都要不寒而栗啊! “那来这么多废话,起来,跟老子走一趟。”老甘一脚踢在汗奸屁股上,骂骂咧咧。 “对了大人,外面还有一队大明的巡检司官兵,大人千万不可放过他们,全部心肝下酒的干活。”娄五临走时还不忘千叮万嘱。 “你的,大大的良民,放心的去,万事有我,本将军定要将明狗子脑袋祭旗的干活!”方唐镜摆摆手。 娄五感激涕零,心想这倭国将军倒也不算太不通人情。 老甘和娄五走后,其他人也陆续审出了不少消息,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倭寇一伙当时的船只数与方唐镜从王恕那里得到的资料对不上号。 不过这事还要到了下一站官军设卡的水寨才能证实。 目送老甘带了一队人押着娄五上了快艇,方唐镜才长嘘了一品气,揉了揉脸,累了。 倒不是演得累,而是每说一句就要记得加一个“干活”,实在是倭国的话太过难听坳口。 汪芷看向方唐镜道:“为何不问他沉船的事?” 方唐镜道:“他一个小喽啰,不大可能知道沉船的事;即便他知道,可你不要忘了,我们可是假扮的倭寇,又是以寻找郎将军的名义,我们当然不可能得知劫贡银的事情。若是问起,岂不令人生疑?反不如顺着这条线,揪出南京城里的奸党。” 汪芷蹙眉看着远处,自语道:“宁王竟然勾结了倭寇,祖宗都不顾了么?” 方唐镜道:“这下你信了,为了坐上皇位,宁王可是什么都不顾了。” 汪芷一直没敢向皇上禀告宁王的事,事涉亲王谋反,尤其是宁王在朝廷的党羽不明的情况下,若无真凭实据就贸然提及,难保不会事机不密,祸及自身。 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 方唐镜又叹道: “自古借助外族之力,挟洋自重的有谁是有好下场的?唐明皇借吐蕃兵平乱,大唐自此乱了百余年最后灭国,石敬瑭借契丹,自己成了儿皇帝……这些例子,数都数不过来,宁王这是鬼迷心窍,想皇位都想疯了!” 汪芷情绪十分低落,问道:“哪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方唐镜挠挠头道: “先别想这么多,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先起出贡银,将最急切的事情办好了再说!以后的事情还有时间,咱们慢慢合计。” 没错,现在还有大事要办,汪芷很快就振作起来,问道:“这些巡检司的人怎么办?” “先扣着,交给锦衣卫先关几天,破了案子再放他们出来,让这些家伙长长记性!” 船只继续顺流而下,过了一会,方唐镜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巡检司的人会在这里设卡了。 因为从吴家村水域往下直到大军水寨,就只有这一处地方最适合设卡。 出了吴家村水域,水道便进入一个两岸群山夹击的地势。 据老水手所说,往下便进入了双门峡。 之所以叫双门峡,便在于这里乃是两处峡谷连接而成的水道。 前半段峡谷叫“飞猿峡”,后半段峡谷叫做“鹰愁峡”。 整个长江水道到了双门峡此处陡然狭窄了一倍有余,水流湍急无比。 水道之中突出水面的巨石断崖星罗密布,巨大的水流拍打在上面,激起数丈高的巨流。 行不过数百丈,就见到了数次“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景象。 船只在这湍急的水浪里,如同一片落叶般起起伏伏,急如利箭。 如此流速,不由让方唐镜生出“江陵千里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真实感觉。 行至中段的时候,一块如半个山头被生生劈落在江中心的巨石就更令人触目惊心。 老水手说,这块矗立江心的巍峨巨石名为阎王石,乃是前后两个峡谷的分界点。 不知有多少船只曾遭了它的毒手,乃是鬼门关的入口。 当船只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生命在它面前如此渺小的错觉。 面对此等险流恶浪,便是见惯了大风巨浪的老水手都是面容整肃,战战兢兢。 生恐有一点闪失,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小心翼翼地航行了半个时辰,终于驶出那片见鬼的险滩,水面豁然开朗。 又驶了半刻钟,便到了当日水师大战倭寇的水域。 远远看出,大片水域宽阔,流速也比其他地方平缓了许多。 当然,他们到来的时候,此处设置了水寨拦截的官军也是看到了他们,两艘平底楼船驶了过来,船上一面大旗迎风猎猎招展“大明水师郑” 渐行渐近,远远便有人打出了旗语,还有一个大嗓门的兵汉高声叫道: “来者止步,接受检查,出示尔等的通行关牒文书。” 南京水师由靖江侯张朝天任总兵掌管,兼领水军左卫。 此时张总兵坐镇在出海口的最后一道关口,松江口,这里镇守的是他手下偏将军季全。 这时候王富贵就派上了用场,这货全副亲兵校尉装束,手持着令牌,大声叫道: “西辑事厂和南京巡抚衙门联合办事,请季将军移步一叙。” 打出两大强力部门的名头,来人显然是吃了一惊,便有人回道: “上官请稍待,卑下这就派人回禀将军。” 看那人服饰,显然只是一个队正之类,王富贵傲然道:“快去!” 虽然同是队正,可王富贵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校尉官身,自然是傲视同侪。 到了这时,方唐镜才想起来,大明水师的编制一直到了明灭都没有正规确立,只是底层多了一些只有九品官的各级舰长。 对于水师,此时大明的水师官制,不是按照舰只的用途吨位和官兵人数来确定各级官员的官职品阶,而是一直按陆军的编制设立官衔和建制。 这其实是相当不专业和难以发挥战斗力的,也是大明水师一直兵威不振的一个原因。 此乃大弊,须得尽快解决。 第405章 意外熟人 “贤弟,此间事了之后,你和刘大侉子上一道奏折,重新厘定水师编制,老这样用着陆军的编制有着诸多不便,不伦不类,不但难以管理,也阻碍了官兵的上升途经,不利于实战。”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水师这玩意太烧钱,人员训练又难,出战斗力的周期太长,朝廷的心腹大患一直主要是在北虏,因此重点倾斜向九边和陆军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汪芷本就对兵事极感兴趣,只是方唐镜一直反对她朝着这方面发展,此时听方唐镜这么一说,奇道:“你不是反对我掺合兵事的吗?” 方唐镜正色道: “我是反对你不务正业,做事要有主次轻重,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什么都抓到头来便是什么都做不好。现在你们西厂根基尚浅,须得做出成绩,打好基础,成为皇上和朝廷不可或缺的一个强力部门,这才是长久之道。” “若是上了这道奏折,兵部不会认为我手太长了么?”汪芷追问。 “所以才要你和刘大侉子都上奏折啊,他上明折,你上密折,双管齐下。我这里再和王老叔商量一下,他份量重,若是也能上一道奏折,再联络些勋贵言军,此事便十有八九能成。” 两人谈话间,水寨里一艘大船驶了过来,船头站着一名身着甲胄的将军。 此人满面春风,一脸贼笑,浑身没个正形,恰似刚刚捡到了三百两银子。 “我……草!” “我……去!” 方唐镜和汪芷两人站在船头,眼珠子都差点要掉了下来。 那人不等大船停稳,便急不可耐地一个飞跃就跳到汪芷的“旗舰”,急得不急了的样子。 浑不顾落地不稳,险些栽了一个狗吃屎,快步抢到方唐镜跟前,一把抱住。 口里大呼小叫道:“方贤弟,可想死哥哥了。” 方唐镜挣扎不得,被那厮满嘴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当真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去啊!刘大侉子,咱们很熟么? 没错,此人正是刘大侉子,他怎么在这里的? 说好的季将军呢? “末将参见汪公,又能在汪公麾下效力,末将当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祖坟冒青烟啊。”刘大侉子放开方唐镜,这才正式向汪芷行礼,马屁一波波袭来。 “我说刘大侉子,怎的是你在此镇守,季将军呢。”汪芷此时也是摸不着头脑。 刘大侉子眉飞色舞,口沫横飞道: “末将奉命协防,张侯爷让末将自己选地方,末将听说汪公亲自主持搜捕,就选了最靠近你老人家的地方。 心想凭着您老人家的威风和煞气,末将只要能沾上一点点您老人家的福气,可就不枉走这一遭。 谁曾想您老人家大驾亲临,可不是天上掉馅饼,上天注定末将要跟着您老人家建功立业的吗?” 汪芷前些日子带着金山卫的人展开拉网式的剿匪,依靠锦衣卫和西厂的强大情报能力,很是有一些倒霉的“倭寇”着了他的道。 总共零零星星十多股“倭寇”百余颗人头落袋,极大地引起了热议,刘大侉子也跟着大大的涨了一把脸。 虽然这些在方唐镜看来都是小打小闹,但不可否认的,伤害不大,舆论性极强,汪公公的大名在市井之中还是有很多粉丝的。顺带的,刘大侉子的为官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方唐镜发觉自己需得重新审视刘大侉子这厮了,看似虚溜拍马,实则也有看清大势,认人极准的一面,一见面就不着痕迹地吹捧了汪芷的“战功”,可谓正中下怀,这个马屁必须满分。 汪芷失笑道:“如此甚好!老刘,这次可不是小打小闹,你若是紧要处给我掉线,本公公可是要军法行事的。” “汪公您还不知道我,您说打东咱决不打西,咱就是你麾下的一支箭,哪里有需要就射向哪里,绝对好使!”刘大侉子做出撞天屈的样子,胸口拍得砰砰直响。 刘大侉子当然不傻,知道自己若要走上人生巅峰,就要着落在这两位的身上。跟着别人,绝对是要完犊子的。 “季将军呢?”汪芷问。 “老季啊,昨晚拼酒输了,现在正带着手下在咱们辖区拉网排查呢。”刘大侉子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看来那姓季的将军也是个老实人,跟刘大侉子拼酒,脑子生锈了么? “咳,咳……”方唐镜抹了抹脸道:“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舱内再说。” “是,是,全凭兄弟吩咐。”刘大侉子相当上道,一见面就摆了个很低的姿态,以两人的下属自居,方唐镜又高看了这厮一眼,有眼力! 有些人附骥尾翼,也是能青云直上的。 当然,方唐镜发觉汪芷和武将打起交道来也很成功,刘大侉子固然很懂得做人,汪芷驾驭武将也颇有一套,否则刘大侉子也不能上着杆子死缠烂打地跟着混。 怪不得历史上能带着五千人千里奔袭,立下奇功。 “老刘,说说十日前拦截倭奴的事,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汪芷吩咐。 刘大侉子并没有赴上当日那一场战事,不过这厮久领金山卫,自然知道知已知彼的道理。 这几天早已和季全混得烂熟,当日一战的情形又问过许多参战者,整个过程简直比季全这个亲历者还要清楚。 老刘毕竟是从第三者的角度看问题,还是说得比较客观的。 若是由季全来叙述,当然会掺杂自己的主观情绪以及为自己加戏的情况。 此时见汪芷发问,顿时就对着水注图比比划划,滔滔不绝。 方唐镜对于当日一战只是略略听了一遍,他最关心的还是当日倭寇的人数和船数。 从刘大侉子的描叙来看,证实了方唐镜的猜测。 首先,倭寇当日乘的是一种带帆的尖底快船,内陆的船只一般是平底,便于运输,只有海船,且是快船,才会用尖底。 其二,当日的战场就在这里,歼灭的倭寇船只共有十四艘,一百二十多人。 这与之前巡检司众人交待的倭寇有十七八艘船和一百五六十人明显不符。 巡检司和刘大侉子都不可能说谎,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有三到四艘船带着三四十人在巡检司到这水寨这一段水路中间脱离了大队独自行动。 方唐镜闭目默默回想起刚才这半个多时辰的水路,有什么地方可以停放沉船。 之前的一段水路,航道狭窄,两岸全是山峰,航道之中嶙峋怪石在水里便如乱刀一般,水势更是自己生平仅见的湍急。 如此水势地势,不要是说停放沉船,便是鱼儿也要被水流撞得头晕眼花,万一撞到水下礁石,绝对粉身碎骨了? 这般一想,当然就没什么地方可供沉船停放。 再将案件的全貌联想了一番,方唐镜基本可以确定,那些脱离的人员,应该就是郎将军带领的人手。 可惜,风陵渡一役,竟是没能将郎将军手下的那些人留下一个活口,不然至少可以逼问出他们上岸的路线。 “会不会贼人早已将船沉在了吴家村之前的水域?”汪芷问。 这个可能性当然很大。 “我们从小瀛洲到这里花了多少时间?”方唐镜反问道。 “扣除处理吴家村巡检司的事情,五个多时辰,差一刻钟便是六个时辰。”汪芷回答。 “那么,从王抚台接到报案开始封锁,再到与这批倭寇接战,其间是多少时辰?”方唐镜又问。 汪芷想了想,心里又默算了一下回答道:“也是六个时辰左右。” 方唐镜道:“没错,但贼人用的是尖底船帆船,速度应该还在我们之上,老刘,这方面你是行家,贼人用的快船能比我们的船快出多少?” 刘大侉子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风力适中的话,能快上两成,最多不超过三成的速度。” 方唐镜点头道: “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可以用五个时辰的时间到达此处,但却用了六个时辰,这耽搁了的一个时辰,就是他们用来隐藏沉船的时间。 现在我们再算一下,贼人用了多久的时间驶到吴家村这一段,四个时辰多一点而已! 但他们从吴家村水域到这里却整整用了近两个时辰,以他们的快船还有这段水域的湍流,其实只需要一个时辰不到,为何要多用了一个时辰?解释只有一个,停放沉船!” 答案不言自明,这一段水域就是贼人停放沉船的地方! 虽然是如此说,可汪芷和刚刚才搞清状况的刘大侉子仍然是不敢相信,吴家村后面的这段水域水势之险恶,可能么? “呃,方兄弟,做哥哥的绝对不是不相信你哈”刘大侉子小心地说道: “哥哥我也曾找当地的土着打听过这附近一带的水势。 这里前段人称‘飞猿峡’,指的就是猿猴也过不去,除非长了翅膀会飞。 后一段更加险峻,人称‘鹰愁峡’,连老鹰都要犯愁的地。 乃是两处鬼门关,你确定会藏在这里?” 第406章 抽丝剥茧 “飞猿峡”“鹰愁峡”? 光听名字就让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想经过那些巨石时的险况,至今仍令人头皮发麻,当真是飞鸟难渡,猿猴难攀。 更别说还要在这些地方藏几条沉船了,这几乎就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会不会就藏在咱们脚下这片水域?”丽娘听了半天,实在没忍住。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刘大侉子只看了一眼就低垂下了眼帘,不敢再看。 心里叹息,如此天生丽质,却跟了一个太监,真真是暴殄天物! 这可是厂公的禁胬,谁敢多看,嫌命长么? 汪芷诧异地摸了一把丽娘光滑如玉的额头,“你没发烧烧坏脑子?” 方唐镜阻止汪芷道:“别拦着,丽娘,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丽娘打落汪芷的魔爪,不作声。 汪芷没好气地白了方唐镜一眼,转脸对丽娘道:“说,咱们都听着呢。” 丽娘红着脸组织了半晌语言才开口道: “奴婢听人说过,隐藏一滴水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它放入大海里。隐藏一粒砂子最好的方法,是把它放入到沙漠之中。那么,隐藏沉船最好的方法,就是混入到沉船之中。 所以婢子想,这些贼人会不会明知这里会大战一场,先将船沉在这里,然后再跟官军大战一场,败了就把船沉了,这下面岂不是有许多沉船?这些天官军忙着四处搜索,肯定没功夫及时清除这些沉船。 那么,装着贡银的船只混在这其中,应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丽娘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一下三人。 “灯下黑,确实有点道理。”汪芷若有所思,看向刘大侉子问道: “可有清理沉船?” “航道上的沉船是清理了的,不过也就拖到镇江铁牛处,用铁索绑在铁牛身上,使之不至于移动,其它不妨碍船只航行的,暂时还没空去清理它们。”刘大侉子道到。 “这一带经常有水患么,要铸镇江铁牛镇压?”方唐镜问道,他对这个问题颇有些兴趣。 镇江铁牛一般不常驻,只有在那些水患不断的地方,官府才会铸铁牛来镇压江中的邪祟。 这是一种很五行风水的方法。 据说,水中的邪祟之物主要是以蛟属为主。 而蛟是惧铁的。加上牛属土,土亦能制水。 铁牛集两大属性于一体,当然是镇江首选。 铁牛身上往往会刻有铭文:嶙嶙峋峋,其德贞纯……守扞江滨,骇浪不作,怪族胥驯…… “正是,每到雨季,长江水量暴涨,这里是双峡出口,往往水势能冲破堤坝,为患一方。这里的水势,天天有人排查的,毕竟,咱们水师就是吃这个的。”刘大侉子果然是做过不少功课的。 他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但大家都知道,这一带的水势和沉船情况都在掌握之中的,也就不存在丽娘说的这种灯下黑的情况。 至此,所有的可能都断了,船舱里静了下来,人人陷入到沉思之中。 “铁牛?铁牛沉江?”方唐镜来回踱步,喃喃自语,似是思绪放到了别的地方。 “这厮太狡猾,敢跟朝廷玩躲猫猫,很好玩么,不要让我抓到你……”汪芷恨恨地道。 “吴家村往下这一段水域?有可能么?没可能的,不可能的!”刘大侉子已是很拼了,头发都拽下了几缕,脑壳差点想破,仍是想不通。 过了一会,方唐镜仿佛突然惊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不可能么?这就对了!”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方唐镜笃定地道:“咱们的对手,最擅长就是制造不可能!” 这一次的劫匪行事,没有一点是按常理出牌的。 所有人都不认为人家有能力转移沉船,人家偏偏就能想出水中搬运的方法。 所有人都认为人家走不远,一定还在秦淮河地段,人家偏偏就突破了封锁钻进了长江。 不客气地说,若非是方唐镜插手此事,现在所有官军全都还在一脸苦弊的拉网排查。 就是踏破了鞋底,也找不到人家的一个根毛线! 现在又认为人家没办法藏得住沉船? “其实,双峡水势虽险,却并非没有可能藏得住沉船。”方唐镜说得很慢,却十分坚定。 “在哪?”众人异口同声。 没有人质疑,大家现在都对方唐镜有一种盲目的迷信,太变态了。 只要方公子笃定了的事情,就没有不准的。 所有人都默认了不要跟变态比智商的事实。 虽然这些崇拜的小眼神让方大公子有些飘,可这些人不劳而获的态度却让这爽感下降了大半,所以方唐镜决定不放纵这种不良习惯。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若是不用,就会生锈,秀逗的。 “通常大水过后,镇江铁牛会被冲走,过后,有经验的老船工会到哪里打捞?”方唐镜本着为朋友负责的态度提问。 汪芷翻了个白眼,最讨厌这种用问题回答问题的方式了,能不能痛痛快快地说点人话? “应该是下游……?” 丽娘受不了方唐镜老是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能先回答,不过有点心虚,这么简单,为何别人不说? 方唐镜又看向汪芷,汪芷当然不知道,不过她也不傻,答道:“反正不在原住。” 若是在原处,方唐镜才不会问。 “通常是在上游才能找到铁牛。”刘大侉子老老实实回答,与水道打交道多了,这些东西都能知道,不过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法回答原理。 “为何会如此呢?”果然,方唐镜追问。 “这个,呃……听说,是听说啊……据说铁牛与镇压的河妖斗法,不论是否能敌得住河妖,牛嘛,总是一根筋往前冲的那个。” 刘大侉子选了一个自己认为最靠谱的传说。 反正牛就是这么倔犟的,红了眼的话,总是砥砺前行的嘛。 “好伟大哦!”丽娘感动了。 “白痴!”汪芷不屑地吐出两个字。 她倒不是不想信鬼神,而是知道方唐镜绝对不会用鬼神之说来解释这个现象。 “这里涉及到一个回流的原理,铁牛镇守的原地,会受到三重力量。”方唐镜开始解释。 “第一重是水的冲击力,会把它向后冲,但同时呢,也会将它身前的泥沙之类的冲走,时间稍长,它的身前就会形成一个深坑。” “第二重力是水的回流之力,由于铁牛本身的遮挡,在它的身后水流会形成一股向内的回流,虽然不大,但由于没有外力,所以它身后的这一小片水域是稳定向内的,于是它身后的泥沙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越积越多,支撑住它不至于向后倒。” “第三重就是下坠之力,前面的坑越来越向着它身下腐蚀推进,身后的泥沙却越积越多,当身下的坑推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铁牛就会向前栽进坑里,如此反复,就形成了铁牛会向前走的现象。” 方唐镜抽丝剥茧地解释了一番铁牛为何会在激流中向前走的现象,众人恍然大悟。 不过这跟沉船有一毫铜板的关系么? “重点!重点就在于处于急流中的铁牛,其身后的水域是平稳的,完全可以放置物品。想到什么没有?” 方唐镜觉得自己都已经剧透到结局了,不能还想不到? 刘大侉子急得直挠头,但很快就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 “可是,可是咱们之前经过那里的时候,也没看到有这么大的铁牛啊!”丽娘怯怯地说。 方唐镜险些以头撞墙,不求你能举一反三,能不能发散一下思维? 丽娘以前看着挺正常的,怎么现在好象有点傻傻的样子? 听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会下降得十分厉害的,丽娘现在的样子就很符合症状。 难道说,丽娘她真的恋上了…… 方唐镜看了看丽娘,又看了看汪芷,止不住叹息,没治了,孽缘啊! “呯!” 汪芷重重一拍桌子,爆了粗口,大骂道: “好奸诈的狗贼,果然跟你这小贼一般的变态,竟然就从我们眼皮底下漏了过去!” 第407章 找到你了 “飞猿峡,阎王石!” 汪芷拍案而起! 那激流之中傲然矗立,中流砥柱般的巍峨巨石,岂不是最好的停放地点?! 劫匪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贡银船沉停在巨石之后,岂不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官军天天有船只经过阎王石,可又如何?对面相逢不相识罢了。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令人闻之色变的巨石后面,沉着巨额的财富。 这不是障眼法,不是灯下黑,不是躲猫猫。 这是睁眼瞎,知见障,心理盲区,典型的心理暗示误导。 设计这个劫案之人,将人的心理玩到了极致。 没有鲜花和掌声,但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眼神都变得庆幸无比。 幸好方公子不是坏人! 能想出这法子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能破解这法子的也只能是不折不扣的变态。 只有变态才能对付得了变态——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咳,咳……”就有收获预料之中的掌声,方唐镜不免叹息,这就是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碾压了,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就是变态了,比如现在的自己。 方唐镜很想掏出小镜子照照自己英俊的脸,会不会长得太帅,别人太过于羡慕妒忌恨? 人无完人啊! 可见老天爷在给你打开一扇门的同时,往往会关掉另一扇窗子的。 “看着我干嘛,还不赶快行动,等着匪徒将贡银送到你们手中么?莫名其妙!”方唐镜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 “得令!末将这就调集人马,立刻出发!”刘大侉子腾起站了起来,跟着方公子,果然喜事一发不可收拾。 “慢着。”方唐镜喊住老刘,然后转身,目光炯炯地看向汪芷道:“现在,就看你的了!” 汪芷才是正主,名正言顺的此役主帅。 “不派人先打探,坐实了再行动?”汪芷问。 “不必,阎王石附近必有暗哨,咱们派人打探只会打草惊蛇,反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捣黄龙!”方唐镜深深地看了汪芷一眼。 汪芷亦深深地看了方唐镜一眼,这是信任! 然后,汪芷深吸了一口气,喝道:“擂鼓聚将!” 此时的汪芷,英姿飒爽,意气飞扬,给人一种别样的美感和震撼。 谁说女子不如男?当然,如果这死人妖真是女子的话,方唐镜默默地感动了一把。 “咚咚咚咚……”高亢激扬的鼓声一声声响起,雷动四方! 刘大侉子此次带了三千兵马过来,加之季将军留守的五百人,此时水寨能用之兵达到了三千五百人。 三千五百人,看似不少,可若撒到长江两岸的广袤之地,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 所以如何谴兵调将也是一门相当大的学问。 方唐镜自问出谋划策还可以,排兵布阵这等细活,还是欠缺了不少。 此时汪芷镇定自若,显示出了良好的军事素质。 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有某方面的天赋。 三通鼓声过后,各营将官已全部到了“旗舰”。 这又是方唐镜诟病水军的一个地方,明明有旗语通用,非要用陆军的点将方式。 威风是威风了,可若是在战时,谁听得见鼓声? 还是要实行水军自己的通讯制度才行。 眼见众将齐聚,人人军容整肃地叉手而立,汪芷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即就开口道: “各位将军,今有贼人劫我皇纲,挑战吾皇天威,蔑视我朝廷威严,视我三军将士如插标卖首之徒,堂堂八尺爷们,老子是忍不了的,不知你们忍不忍得了!” “我老刘就忍不了,干他嬢的!”刘大侉子一只拳头擂得胸口呯呯作响。 “干他嬢的……!”众将高呼,开什么玩笑,大家也是要脸的! 咱们来这里就是想吃肉的,人人都知道倭寇主力已经被干掉,现在还剩下的就是一些阿猫阿狗,这都干不过,那就不用混了! “很好!现在我宣布作战令!”汪芷三言两语挑起众将士气,满意颔首。 士气鼓舞了起来,便可事半功倍。 “刘礼纯。” “末将在!” 方唐镜竟是怔了一怔,刘礼纯,这才是刘大侉子的真名,这名字与本人也差得太远了? 这就好比一名女子的姓名叫西施,实际上本人却是恐龙一枚,这反差,实是叫人瞠目。 “你带六百人马沿两岸搜索前进,贼人肯定放有暗哨在附近盯着,多派斥候,许进不许出,不论有无嫌疑者,一个都不许放过!等着西厂派人甄别之后再放人。” “遵令!”刘大侉子心情愉快到飞起,自己都不信运气如此爆棚,飞奔而去。 “王德标。” “末将在!” “调集水寨里的精锐水鬼,全都调集出来,随军听用。” “遵令!” “张得功。” “末将在!” “领十艘战船随军行动,甲级战备,随时出击。” “遵令!” “李长发。” “末将在!” “死守水寨,不许任何船只通过!凡有过路船只,全数扣押。记住了,不论官船民船,任何背景,除非有我亲写手书,否则便是你亲爹来了也要扣下,明不明白?!” “属下明白!” 汪芷果然有大将之材,一条条命令流水般发下,众人领命而行,一时之间,大军便如一台精密的机器般发动了起来。 当然,汪芷也没有吃独食,而是派人通知了方方面面。 “胡老六,你亲自带人通知季将军赶回与老刘汇合,好歹分点汤水给人家。” “周三,你去通知徐小公爷侯明他们,封锁自吴家村到秦淮河入长江口这段水路。” “小德子,你去知会黄公公,封锁南京城外围所有道路,同样许进不许出。” “邱老五,你去通知魏国公,全城戒严,等待下一步命令。” “王富贵,你和严师爷快马加鞭跑一趟,请王巡抚联系上老甘,全城大索。” “犁庭扫穴,就在今日!出发!” 朝廷的暴力机器一旦全力发动,立即形成一张杀气森森的天罗地网。 两刻钟之后,整个水寨官兵倾巢而出。 “方大公子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汪芷看向方唐镜。 “没有了,汪公有大将之材,晚生佩服。”方唐镜一本正经地拱拱手。 “伪君子!”汪芷白了方唐镜一眼道:“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肚里还有什么坏水就全倒出来。” “我在想,贡银劫案已经过去了十日,若我是策划之人,必然会派人以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的取出银子,尽快转移,毕竟夜长梦多,还是尽量避免节外生枝的好。” “你是说,咱们这次有可能会扑空?”汪芷蹙眉。 方唐镜摇头道: “非也,是不能得竟全功,毕竟两百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它藏的地方虽说天衣无缝,可要取出来也是困难重重,很难一次取出太多。 若是按十二万斤来算的话,在此时这个禁航期,一天能取五千斤就不错了,所以我们应该还能启出一大半的银子。这其实是个好事!” “为何只起出一半是好事?”汪芷不解。 “拔出萝卜带出泥,咱们这次若是运作得好的话,说不定能将宁王在南京城内苦心经营的大半基业连根拔起!” 谈话间,船队开始开拔。 当初顺流而下有多畅快,现在逆流而上就有多痛苦。 双门峡江流之湍急,是不可能单靠帆力和划桨就能逆势而上的。 上百兵丁在岸边拉拽着缆索,挥汗如雨地一步一步拖行着大船。 不少兵丁咬着牙,背上被绳索拉出一道道血痕来。 好在兵源充足,一队队兵丁轮换,这才能不断地往上。 当初顺流而下不到半个时辰,此时逆流而上,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时辰,队伍才来到了“飞猿峡”和“鹰愁峡”之间的巨石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你了! 第408章 好大官威 大船在岸边固定抛锚,然后派出水鬼。 沿海诸卫的水师里,水鬼乃是必备的兵种,在战时执行偷袭,凿船等危险的任务。 水鬼队便相当于后世水师里的特战队员,非得水性出众,胆量过人者才可担当。 此时三十名水鬼列成两队,列队于巨石上游两百米处。 每人一条绳索绑在腰间,然后一碗烈酒咕噜噜下肚,便头也不回地一个猛子扎入河中。 纵然这些水鬼胆量惊人,水技出众,可在这激流之中,还是被冲得东歪西倒,难以接近巨石。 好在众人腰间绑着绳索,岸边众人眼见势头不对,忙将人拽回岸上,这才不至于送命。 最后张副将见不是事,便用一艘小船载了水鬼从上游直驶到巨石旁,众水鬼直接跳进巨石后面的水域之中,这才解决了问题。 方唐镜,汪芷,丽娘三人坐在“旗舰”上凭栏远眺,看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方唐镜和汪芷倒是面色平静,一边喝茶一边观看。 惟有丽娘紧张得不行,小手拽着衣角绞来绞去。 小嘴张来张去,花容失色,不停地唉声叹气: “公子快看,唉呀,又失败了……唉呀,小船撞上去了……唉呀…散架了耶…” “唉呀,有人被冲走了,唉呀,公子快看那人,肚皮都鼓囊起来了,喝了不知多少水呢!” “你有完没完!”汪芷恶狠狠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突然就发怒道:“你这死丫头,把本公子的衣角绞得皱皱巴巴的,你存心想让我见不得人是?” 便在此时,一名水鬼从水里探出身子,跑到巨石上激动地来回挥舞着一面红旗 红旗迎风招展,醒目无比,两岸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刹那间,两岸欢声雷动,欢呼声,呐喊声滚滚而起,压过了江水的轰鸣之声! “好!”汪芷和方唐镜同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命人就地打捞,开始取银子!”汪芷立即发布命令。 把沉船拖拽到岸边是不可能的,只要出了巨石后面的保险水域,立时便会撞得粉身碎骨。 两岸架起一道道铁索直连江心巨石,人员,物资,工具有条不紊地开始推进。 一船船的人员拉着铁索向巨石开拔,很快就有了数十人的专业队伍到达巨石,开始打捞。 仅仅只过了两个时辰,第一个装满了银锭的大箱就运回了岸边。 “万胜!万胜!……” 两岸官兵再一次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大捷! 这个时候,刘大侉子也派人押送了一批在这附近出没的可疑人物过来。 这些人多是“樵夫”“村民”“采药”“打渔”之人,反正刘大侉子严格地执行了汪芷的命令,不论是什么人,先抓了再说,甄别人物,西厂的拿手绝活多的是。 不过仍是发生了意外。 这些押来的人员,有两人见到了是西厂的人接手,二话不说,直接就咬破了衣领上藏着的毒药,七窍流血而死。 “果然是私蓄死士!有不臣之心!”这让汪芷大为震怒! “无妨的,这些人以为派了死士就可逃过法网的制裁么,天真!”方唐镜冷笑。 此时天色已近晚,方唐镜便建议打捞工作暂缓,明日再继续,于是汪芷下令停工收兵。 与此同时,侯明徐小公爷等人也赶到了指定位置。 当天夜里,大军便驻扎在此处,水陆两路都是加派了人手和船只巡逻,防备贼人狗急跳墙,作出鱼死网破之举。 最忙碌的当数南京城,当天夜里,巡抚标营倾巢而出,在老甘的带领下,接连拔掉了贼人潜服在南京城的七处暗中窝点,连夜审讯,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到汪芷这边。 第二天一早,士气昂扬的大军继续捞银子。 于午时打捞完毕,总计打捞出一千一百多个箱子,得银一百一十三万七千九百两整。 与方唐镜的预计相差不大。 也就是说,已经有九十万两的银子被贼人运走。 若是不能追回这九十万两银子,这件巨案便只能算是功亏一篑。 不过方唐镜并不着急,悠悠然地吃起了午饭,饭后还小恬了一会。 直到两匹快马将两大包袱的情报送了过来。 方唐镜想要的情报送到了手中,便从卧榻上起身,一卷卷地打开分析了起来。 首先入目的便是徐小公爷它们三路送来的情报。 徐小公爷侯明常风三路人马此时共计扣押了三百余艘民船。 当然,他们十几艘船是干不了如此大事的,魏国公征调了南京守备水师全力支持的成果。 三人此时正聚在临江的一处酒家,三层小楼上,打着火锅。 一边吃还可一边尽览沿江边的情形,公私兼顾。 八月底的江风,已然刺骨得紧,此时是战时,不能喝酒。 搞个火锅犒劳犒劳自己并不算过份,虽然一大早就开吃有点影响不好。 不过现在要做的便是等汪公那边传来的命令,便也算是忙里偷闲。 “老爷子也算是拼了!”常风看着一艘艘战船往来穿梭,不由感叹。 “都火烧裤裆了,此时不拼,以后想拼都没得拼。”徐小公爷苦笑! “没事,都过去了,方公子说得对,拼拼更健康。” 侯明拍着徐小公爷的肩膀安慰,现在三人算是过命的交情,没什么上下尊卑。 “还没完,老刘那边传来消息,汪公他们只起到了一百一十万两银子,还有九十万两被贼人起走了。”徐小公爷又叹气道。 常风满不在乎,捞起盆里的鸡腿大吃特吃,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 “怕个毛线,有咱们汪公在,有方公子在,这都不叫事。你俩想想,自从这两位大英雄大豪杰组合到了一起,还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不存在的嘛。” 一听这话,徐小公爷和侯明顿时食欲大增,真真是说到了心坎里去。 没说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就咱们这智商,操心也是白操心。 方相公有一句话说得好啊,专业的事就让专业的人才去操心,咱们只做自己擅长的事。 我去,才几句话功夫,一盆老母鸡炖王八,最肥的两只鸡腿和鳖腿,竟然都进了常风这厮的肚子里,亏大了。 两人忙大勺往自己碗里舀汤,黄澄澄的鸡汤混合着老鳖的特殊肉香,还掺杂有秋季进补的党参等诸多中药的香味,嗅上一口,当真令人全身都有一种被鲜到了的感觉。 尤其是这汤面上布满鸡油,下面全是乳白色,炖了一个晚上,汤水浓稠得起胶,大补啊! 来来来,三碗不过岗,先干为敬…… 便在此时,楼下一阵喧哗传了过来,三人皱眉看了过去,不一会,国公府亲兵来报: “禀小将军,城里十家商会代表联袂求见!” “让他们滚,小爷谁也不见。”这时候求见能有什么好事?无外乎求情放船呗。 这个可以理解,现在这些船都是运送民生的,鱼粮米菜,很多都是耽搁不得的。 但是军令就是军令,若自己一时心软,出了纰漏算谁的? “可是,有一人说,他是您未出三服的表舅爷。”亲兵犹豫了半晌,壮着胆说了出来。 “我去,就是我亲舅爷来了也不见,让他们滚!”徐小公岂会因私废公,挥手打发。 亲兵仍是未退,嚅动了半天嘴唇又道: “可是,还有一人是左布政使的书吏,执有公文,要小将军放渔行和菜行的人进城贩卖。” 事关民生,这个不太好拒绝,不过想起汪芷的命令,徐小公爷硬着头皮喝道: “军令如山,想要放行也不是不行,让他拿巡抚衙门和西厂还有守备府联署放行书来。” 亲兵将走未走,最后一咬牙还是说道:“可是,可是,还有一人持有老公爷的手书。” 徐小公爷勃然大怒,飞身一脚将亲兵踢了一个跟斗,怒骂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是,是,小的立刻让他们滚。”亲兵鼻青脸肿飞快地爬了出去。 “你你的,住久了就这点不好,七大姑八大姨的就是多,一股脑拥上来求情,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我太难了。”徐小公爷感叹。 “那是,那是,太难了……”侯明十分理解小公爷,勋贵们不就是盘根错节,彼此勾连的吗? “若真有哪家叔伯辈的大人物来了,小公爷你如何自处?”常风调侃道。 “那就只能跳窗而逃了。”徐小公爷大笑,毫不担心。 老一辈自重身份,当然不会亲自出面为难他这个小辈。 “报……”笑音未落,那倒霉亲兵已连滚带爬,捂着流血的鼻子进来禀告道: “小将军,东厂桂太监定要求见!” 看得出,这位桂太监脾气不好,动手打人了,怕是再迟疑片刻,便会直接打将进来了。 什么鸟东厂桂太监?听都没听说过,竟敢动手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徐小公爷先是一怔,继而大怒,又是一脚将这倒霉到家的孩子踢了一个跟斗,怒骂道: “你他嬢的不会还手么?”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兵兵绑绑的声音,然后便是亲兵们“唉呀唉唷”的惨叫。 接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了过来: “徐小公爷好大的官威,竟连咱家都缘吝一面!” 第409章 苦大仇深 徐小公爷愕然。 侯明愕然。 常风愕然。 徐小公爷愕然之后便是勃然大怒。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本恶少不找人的麻烦便当要烧高香了,居然有人敢主动找本恶少的晦气! 什么鸟见鬼的东厂桂公公,你当老子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的名头是流的么? 徐小公爷怒视着侯明和常风道:“是不是兄弟?” 这还用说吗? 明知这里是他们三人坐镇,还敢打上门来,摆明了就没打算给他们面子。 锦衣卫自然不用说,东厂从出生那日起就一直与锦衣卫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世仇。 西厂虽是后起之秀,却从不把东厂放在眼里,竟然还敢打上门来,反了他还。 正所谓无兄弟不热血,大家都是玩恐怖组织的,耍横,还从来没怕过谁。 两人抄起桌椅,直接以实际行动表明了态度。 来人正是东厂督公尚铭最得宠的干儿子小桂子,现在是桂公公。 他当然不是为民请命来的,他是专门找茬来的! 桂公公其实刚到南京城不过一天半功夫。 当然,这一天半功夫已经足够桂公公看清楚南京城东厂的衰落破败。 南京城里宫里派驻的太监机构林立,基本上北京城里有的南京城里都有。 唯有一样,南京城没有——东厂的派头。 在北京城里,东厂再怎么说也是一个跺跺脚,二十四监半数人都要瑟瑟发抖的强力机构。 上至内阁下至六部,谁敢不给三分薄面? 然而在南京城里,基本上鸟都没人鸟,实在是有名无实得紧。 别人眼里只有锦衣卫这个老牌机构,现在又加上了西厂这个新贵。 却真真没有他们东厂什么事,该干嘛干嘛别挡着路。 但桂公公还是不敢相信,于是便“微服私访”,想听听东厂在民间的风评。 听风评最好的地方,当然便是酒楼。 于是今天,桂公公便挑了一间最大的酒楼,三元阁。 因为整个南京城的酒楼都不怎么景气,唯独这里相当热闹,简直是沸反盈天。 桂公公并不知道,这些酒客便是前些天在风陵渡发了横财的一众“功臣”。 除此之外,这些天戒严,能到酒楼聚餐不是锦衣卫这些粗汉,就是西厂的番子,或者是老。 这些人喝酒能有什么好话,除了秦淮河的窑姐之外,就只剩骂人助酒兴了。 若是寻常百姓骂人也就骂骂隔壁老王,可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不是锦衣卫就是西厂番子,然后就是勋贵家丁,这些人时常能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乃是最能八卦的主力。 锦衣卫,东厂,西厂三权之争早已不仅仅是三方高层人物之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矛盾早已深入到三方的基层。 不论京师还是地方,但有三方杂处的地方,总免不了有牙齿印,不骂上对方几句,便心情不爽。 但现在南京的形式却是不大一样,锦衣卫似是与西厂好得同穿一条裤子。 在这个敏感时刻,劫案下了封口令,秦淮河的粉头不能召,窑子不开放,便只能骂人助酒兴了,而且只能也只有一个东厂是大家发共同泄痛骂的对象。 于是乎,这群粗货几碗马尿下肚,便是各处不堪入耳的段子开始编排“东厂阉狗”: 什么某东厂大人物被姨娘在马厮旁罚跪了一夜;什么与某东厂太监的女儿发生不可描述的不堪情节;什么某某名姬画舫上挂着公示“东厂太监与土狗不得入内”云云…… 也不管合不合逻辑,总之大家爽得不要不要的就是了。 偏偏骂得最凶的是新立了战功的那些勋贵家的家丁,徐小公爷府上的家丁便是主力。 这些家伙仗着自家小公爷在南京城嚣张跋扈惯了,且今后还将嚣张若干年的事实,大放厥词…… “大家千万不可侮辱了土狗,东厂那些阉狗也是狗,虽然一字之差,但两者的区别就象是天鹅与天鹅屁的区别,千万不可搞错了!” 满嘴喷米田共! 听到这里,桂公公已经出离愤怒了,再忍下去,非呕血三升不可,腾地拍案而起:“打,给咱家狠狠地打,打烂这些杂碎的狗嘴!” 不得不说,桂公公这次为了完成任务,充实地方实力,很是从京城东厂里带了一些高手随行的,此时令出如山,顿时把这些喝得找不到北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俗话说打狗乃是冲着主去的,收拾几个小喽啰自然不能让桂公公满意。 打都打了,当然不介意正本清源,敲山震虎,顺便踩着小公爷的恶名竖立起自己的名头。 于是逼问出徐小公爷的下落之后,便带着人打上门来。 既然是找事,门口的亲兵不论说什么都是要挨打的份,毫无防备的亲分顿时纷纷中招,节节败退。 “蓬”的一声,隔间屏风被人一脚踹得四分五裂,一张阴柔白皙的脸出现在徐小公爷三人面前。 这厮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洋洋得意,自以为掌握了大局,阴恻恻地笑道: “小公爷,幸会幸会,咱家东厂……” “厂你嬢个头!弟兄们,扁他!” 常风第一个认出了桂公公,毕竟这厮乃是尚铭最得宠的干儿子,东厂的一员干将,西厂重点关注的对象,岂有认不出之理。 不过常风却是丝毫不惧的,厂公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厂公带大伙来江南发展,很明显是在扩展根基。因为从朝廷的形势上看,今后东西厂很可能只能留一个。 这个时候桂公公来南方还能有什么好事,当然是要坏了咱们西厂的好事的!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所以常风表现得比徐小公爷还要冲动积极,冷不防就抄起桌上的火锅泼了过去! 按常理来说,双方王对王,好歹要打上一通嘴炮,摆出各自的势力人脉权势金钱之类力压对方一头,毕竟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打打杀杀是下人们的事情,没必要一点脸面都不留。 “敢搞小公爷,老子弄死你!”可常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么不管不顾了。 猝不及防,纵然桂公公身边高手如云,也是被常风这厮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弄得懵蔽。 一楞神之后,桂公公已经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这可是一盆整热气腾腾的火锅,桂公公就算不毁容,也至少半个月不能见人。 “打,给咱家往死里打,打死这群狗嬢养的……”这是桂公公惨叫之后的痛骂! 轰的一声,东厂众人一涌而上。 小公爷几人连带小公爷的亲兵们也不甘示弱,挥舞着能抄到手里的坛坛罐罐便迎了上去。 三大恐怖组织间群殴乃是平常事,当然,大伙都有默契,那就是不可动用兵器。 打伤甚至是打断腿之类的残废都好圆,可若闹出人命就性质就不同了。 但凡出了人命就不得不认真追究,谁都没好果子吃。 一时之间,整个洒楼从一楼到三楼,都是砰砰蓬蓬的声音,碗碟碎裂声,桌椅咔嚓声,大呼小叫声,破口大骂声,呼痛求饶声,一时乱飞。 双方扭打成一团,吓得掌柜和伙计躲在角落瑟瑟发抖,脸色惨白,肉痛无比,凄然泪下。 桂公公一行乃是有备而来,准备充分,兼之高手颇多,小爷爷一方很快便招架不住。 “青山不改,你嬢的,你们给老子等着!”三人匆忙爆了一句狠话,悲壮地从三楼跳出,投入江中。 “孙子,有种别跑,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东厂上下哈哈大笑,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 桂公公仍然不忿,又令众人居高临下地投掷各种物品追踪打击。 当然,对于徐小公爷三人来说,这是策略性的撤退,逃出酒楼便是他们的天下。 若是成了对方的俘虏,当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宁可跳江而死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江边巡逻的官军早注意到这边的喧哗,此时已经驶到了附近。 猛然见到三位上官跳楼,顿时拼命来救。 徐小公爷生长在长江边,自然是会游泳的,虽是从三楼跳下,并无大碍。 可怜侯明和常风两个旱鸭子,入到了水里便要了老命,拼命噗通,反是越乱越沉。 片刻功夫已是灌了一肚皮的浊水,若是巡逻艇来得稍慢,说不定两人会溺水而亡。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三人何时吃过如此大亏,顿时怒发冲冠,一边吐着口里的江水一边发令调兵围攻酒楼。 三人对着紧急集结起来的数百士兵恶狠狠地下令道: “都听好了,你们不把东厂阉狗的狗腿打断,老子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第410章 四大狗子 “尔等若不能把东厂阉狗的狗腿打断,老子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是,打断东厂阉狗们的三条腿!”众官军口吐芬芳,摩拳擦掌,对这种事毫无压力。 东厂番子的狗腿和自己的狗腿,选哪个,还用说么? 开什么玩笑,五百兵将对付五六十番子,五对一的悬殊局面,打不赢当真是要找一块豆腐撞死好过。 所以打断两条腿是绝对不够的,非得打断三条腿不可。 “很好,现在给老子出……” “报!” 徐小公爷“出发”两字没说完,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亲兵又连滚带爬地抢到了跟前。 徐小公爷一见到这厮,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今天这厮就没报过什么好消息。 果然,下一秒,亲兵就呈上一封急报,上面赫然写着八百里加急,印着西厂厂公的关防大印,非常正式,明显是最高等级的急令。 这些都可以无视,最重要的是汪直动用了他暗中的钦差身份,因而公文上还加盖有钦差大印。 汪直这钦差可不是普通的钦差,领有便宜行事,钦赐有王命旗牌的最高等级钦差,权力等同于王恕这个巡抚。 “嬢的,丧门星!”小公爷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接过公文,折开,顿时两眼越瞪越大。 我去,大手笔啊! 侯明和常风两人凑了上来,一看公文内容,也是震惊不已。 自从西厂大举进驻江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动静了,以致于很多人以为西厂已经失宠,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 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 厂公还是那个厂公,西厂还是那个西厂,正所谓厂公一怒,官员无路。 南京城,这是要天翻地覆了啊! 命令一: 扣押陈记光渔行,徐记渔行,江南渔行,和光渔行,昌盛渔行五家大渔行所有船只和船员,总共一百三十二艘渔船。 这五家大光渔行四家是做河鱼交易,一家海鱼交易,几乎囊括了整个南京城的鱼类供应。 凡是与这五家渔行有大宗,定期交易的商行酒楼全部查封,等待甄别。 命令二: 两规市舶司太监刘泰,少监陈正;河梁司司正、提举及以下属官十五人;南京吏部右侍郎何其宗,考功司正副郎中;南京兵部左侍郎温敦成,漕运司郎中及以下十人;户部库大使全部…… 所谓的“两规”并非捉拿,为此还专门解释为“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 虽然汪直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但实质上就是拿人。 林林总总,名字密密麻麻一大堆。略一看,不下三百人。 三人咂舌,这份名单是如何弄出来的? 不用想,当然是方唐镜的主意,可方相公是如何做到的? 以方相公的为人,绝对不可能玩什么忽悠蒙人,那他怎能在短短时间内厘清如此多关键人物? 三人并没有费脑子想这些有的没的,反正万事交给那两人就是了。 一个敢想,一个敢做,方相公与汪公还真是绝配啊! 当然,这两件大事徐小公爷他们是办不了的,因而给他们的命令仅是第一项的一小部份,公文已同时抄送巡抚衙门,由巡抚衙门,南京守备府,镇守太监房三处联合执行。 这就显出汪直手握的西厂,其可怕之处了。 别的人别的机构,纵然有这份名单,纵然手里有王命旗牌,也没有这个胆子不经朝廷就独断专行拿人,要知道,王命旗牌可以先抓后奏,但也仅限于四品以下的官员。 锦衣卫,东厂,巡抚衙门,南京六部,都没人敢做这件事。 但西厂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抓了再说。 虽然造了一个“两规”来掩人耳目,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这就是西厂为天下士大夫痛恨的原因,目无朝廷,目无法纪。 上一届内阁就是这样被西厂拉下马的。 可见西厂已是屡犯惯犯,屡教不改的那种。 可以想象得到,这件事一出,就算西厂有大功于国,雪片般的弹劾奏折也是必然的。 当然,这也是成化皇帝纵容西厂这头恶虎的原因。 在皇帝眼里,锦衣卫和东厂都腐朽了,跟文官集团利益交织,已经不敢跟文官集团叫板,那就放一头恶虎出来搅局。 汪直这里,也要让成化皇帝生出一个固有印象,关键时候,还是西厂最能扛能打。 因此西厂不出手则已,出则便是天下震动的大事,出则便是不留余地。 这次一出手,便是整个江南官场颠覆式的地震。 而现在,还仅仅只是开始。 如此大事,徐小公爷三人与东厂的恩怨与之一比,弱爆了! 三人不敢怠慢拖延,立即集合人马。 同时恨恨地看向仍在楼上耀武扬威的东厂诸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骂道: “先记着,回头再找你们算帐!” 东厂诸人眼见徐小公爷聚集官兵,虽然表面仍是趾高气昂,实则看着下面越来越多的官军,心里也是开始发毛。 唯有满面红肿的小桂子公公稳坐钓鱼船,呵斥道: “怕什么,咱家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毫毛!” 众人顿时苦了脸色,别人未必敢打你,可找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却是完全没有顾忌的啊! 当见到下面集结到三百兵士时候,东厂的人已经脸色开始发白。 “公公千金之躯,还是小心为妙,万一擦伤了一根毫毛,小的们就百死莫赎了,您老还是先走?” “公公,法不责重啊,万一这些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也难说得紧啊!” “公公,您初来南京,还没游历过江南名胜,小的们作东,今日陪公公尽兴一览可好?” “是极是极,小的们还未来得及为公公接风洗尘,今日大胜,正正是双喜吉日,须得不醉不归。” 小桂子公公一言不发,其实他也是在强撑着,谁让他一开始话说得太满呢? 此时眼见对方越集人数越多,河里仍有载满了人的大船源源不断地赶来,眼见人数都要破三千了,顿时也是脸色惨白,这还是打架么,这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的菊花。 这尼玛都不用动手,一人一口唾沫就把这里的人淹死了。 然而小桂子公公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再想大喊一声“扯乎!”,实在已经是强人所难。 便在大伙要将桂公公强行架走的时候,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刚刚被打到跳楼的三人,恨恨地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挥了挥手,黑压压的官兵顿时潮水般的退走了…… 那样子,好象一条灰溜溜夹着尾巴的野狗! 众人揉了揉眼。 这…… 不是真的? 难道真的人间有正气? 所有人都看向稳稳坐在那里的桂公公,自惭,羞愧,敬仰等等复杂之情油然而生。 桂公公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泰山崩而色不变,身残志坚,真真羞死许多糙老爷们也! “公公大义凛然,镇慑宵小,这些狗子惧而退之了。” “公公简直是关云之长再世,跳梁克星,小的对您的敬仰之情如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发不可收拾……” 桂公公深吸了一口气,全身的活力又回到了身上! 微微一笑,很得意。 原来咱家还有如此英明神武的一面,难道这便是戏本上的王霸之气侧漏? 什么南京城四大恶少,我呸!南京城四大狗子还差不多。 小桂子公公志得意满,遥望北京城,干爹,你看到没有: 废话不多说,南京东厂,从此,在咱家手里站起来了! 桂公公在此,诸邪辟易! 第411章 大数据法 方唐镜怎么弄出的那份名单? 外人看起来,实有鬼神莫测之机。 其实若掌握了正确的思路和方法,并不算复杂。 方唐镜根本就没有用到什么推理,排查,打探,审讯,十大酷刑…… 这些通通不用,甚至连西厂甄别出来最可能的奸细也没有动用宝贵的时间去审讯盘问。 所有传统的刑侦手段一概不用。 这些都是汪芷在做的事情。 “公子,这是厂公让送来的讯问记录……”一名亲卫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册子。 “放一边去,告诉你们厂公,没事别来烦我。”方唐镜毫不客气。 “这……是,小的告退。”亲卫偷偷啧了啧舌,据他所知,整个大明朝堂,能用这种语气跟汪公说话的,不到两掌之数。 一份份的审讯材料送到方唐镜面前,方唐镜看都没看一眼,慢慢摞成了小山。 方唐镜之所以如此,并非这些东西不重要,而是在他看来,已经没有必要。 起码,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必要。 九十万两银子的下落,无外乎三种可能: 一,运到宁王指定的某个地方,比如鄱阳湖水寨。 二,找个隐秘之处埋了,等风头过去之后再取出来用。 三,运回南京城,就地消化。 第一个选项,风险太大,原因之前已经说过,此时相同。 所以若要选择第一个选项,实属不智。 第二个选项,在这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倒也不是不可能,被人发觉的风险也不算大。 但这么做有没有意义? 若是一般劫匪,这当然十分有意义,躲过了风头,就能各种花差。 比如秘密在各处购入土地,这就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无法可查。 可这是宁王劫的贡银,意义完全不同,宁王要这批银子何为? 一则打击朝廷,二则壮大自己。 因此,这批银子最好的归宿不是深埋地下不见天日,而是尽早地花出去,变成各种物资兵器,这才有造反的底蕴。 因此第二个选项也是不成立。 第三个选项,既然这批银子要花出去变现成实力,那么在哪里花最好? 南京,松江,苏州,杭州,扬州,宁波,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 但不要忘记了,宁王最缺的还是兵器,铁器,因而上述六地里,最方便的还是南京,原因就是南京有火器制造司,兵器司,市舶司,运送还方便。 而且办理各种手续赂贿官员,在南京最是便利。 南京城还有一个其他城市没有的优势,人口众多,官员众多,有钱人众多。 九十万两银看似是很多,但撒到一个百万级人口的大城市,加上富贵人家的奢靡花费,九十万两要化整为零花出去,还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最重要的还是人的因素,李士实就在南京。 历史上李士实一直主张以南京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所以他力主宁王首先夺取南京。 因而若换作自己是李士实,必然暗中将南京经营成一个自己的大本营,叛军一至,只要登高一呼,应者云集,里应外合之下,夺下南京易如反掌。 有了这些推断的支持,方唐镜就认定了一件事: 失踪的九十万两银子,去处不会是别的地方,一定是运进了南京城。 这还能造成官府的错觉,在南京丢失的贡银,怎么会又偷偷地运回了南京城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一般人正常的反应。 但李大宗师就从来没正常过,又利用了一把常人的思维错觉。 好在方唐镜也不算太正常,正在变态的路上越奔越远,越来越快。 有了战略方向,那么剩下的就是战术层面的事情了。 确定嫌疑,对于方唐镜来说,不要太简单。 运输工具,茫茫长江水路,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船。 其次,这船要不引人怀疑,同时具备不怕搜索的能力(也就是高超的隐藏能力)。 然后,这船必须具备多次往返的能力。 在这个非常时期,只能有指定的船只可以进出南京城和南京水道,查起来并不困难。 因此,方唐镜使用的是“大数据分析法”。 实际上,只用了两张表格就得出了那份令人震惊不已的名单。 第一张表格是具备运送银两进城的条件: 一,进出城次数; 二,运输工具; 三,运输时间; 四,买卖关联方; 五,关联部门。 劫案开始之后,南京城封城,三日后半解封,可以让相关民生的船只进出。 那么,到今日为止,劫匪有七天时间运送九十万两银子。 平均每日运送十五万两,九千三百余斤。 五百两银子一小箱,共计每天要运送两百九十七百箱。 由于是大锭的官银,必须偷偷摸摸地夹运,每艘船每次的极限运送量不超过两箱。 这样来说,每天就必须运送一百四十八舟次。 所以方唐镜只需要找出哪些商行有多少船进出,有没有能力运送这些次数。 事实上,根据每日发放的通行凭证记录,这只是一个拼图般的数字游戏而已。 第二张表格是在第一张表格筛选出来嫌疑商行之后,根据相关商行人员利害关联列出的条件: 一,嫌疑商行的老板,股东是谁? 由于这些都是户籍登记有的,直接从官府的户籍处就可以查出。 二,背后东家是谁? 这就涉及到锦衣卫这个地头蛇的专业了,由汪直出面索取,问题也很轻松解决。 三,谁作保放行? 这也是官府登记在案的,一目了然。 四,作保人的后台是谁? 这个同样是锦衣卫的专业,处理方法同上。 五,谁接货?货物销往哪些地方? 这个问题对于锦衣卫和西厂这些专业人士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六,这些地方的老板,股东,背后东家是谁? 处理方法同上。 虽然只是两张表格,但涉及面之广之深,在大明也算得上是首次“大数据法”的运用。 由于是前所未有的大劫案,事关皇权,朝廷,官军,方方面面的得失和脸面,因而这一次,巡抚衙门,守备府,镇守太监,南京诸卫都给予了前所未有的精诚合作,因此最后一张表格的内容亦是很快就得到了充实。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按图索骥! 当日,南京城内外,全城大索,直到第二日入夜才基本完成整个大索过程。 共计有一百三十八名各级官员被捕,另有十五名官员自杀,十名潜逃,三名主动投案。 商人被捕者达两百四十七人,自杀仅三人,三十名潜逃未能捕获,只一人主动投案。 另拒捕被杀者也不在少数,竟有二十余起,五十余人被当场斩杀。 当然,值此动荡,难免有不法之徒趁乱而起,行那打砸浑水摸鱼之举,被官府严刑峻法捕获的便有数百人之多,另有数十人被当场格毙,也算是整肃了一番南京城的治安。 此次行动,不仅成功起出贡银九十三万两,且查抄的货物银两不计其数,正在清点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清查过程一律由西厂锦衣卫巡抚衙门,守备府,镇守太监,卫所军官派人联合执法,杜绝了中饱私囊的情况。 至此,贡银大劫案仅用了十一天时间便全部告破,开创了历朝历代同类大案之先例。 当然,这次的案子开了多个先例,堪称各衙门精诚合作的典范。 当晚,整个南京城,失眠了。 南京市民在得以解除封禁之后,不禁各种谈资八卦,有的没有神神叨叨如同评书一集接一集口沫横飞。 南京官员则是人人在挖空心思写各种奏章。 汪直,王恕,魏国公之类自然是各种花式表功,请功名单密密麻麻,忙到没时间睡。 劫后余生的官员则是要与那些被“两规”的官员分割开来,各种挖空心思,无中生有,根本没时间睡。 值此大捷,大批酒肉赏赐到军中。 刘大侉子之流自然是呼朋唤友,猜拳拼酒行令,不亦乐乎,通宵达旦。 士兵们自然是凑趣奉承,好话满满,亦是金吾不禁,喝得天昏地暗,奉陪到天光。 唯有方唐镜心力憔悴,一个人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盖一床薄被,在船舱里沉沉睡去。 第412章 艳鬼压床 夜凉如水。 心如枯井。 李士实仰望苍穹,满天星斗,群星环绕中的紫薇帝星熠熠生辉,大明气运绵长。 此时已入深秋,实在不是观星的好季节。 但李大宗师所处的地方不同寻常,实乃整个华夏大地中有数的观星之所。 这里是紫金山,后世便是在此处选址建了天文台。 南京紫金山东南山麓,山腰处有一座破败的道观,远尘观。 远尘观供奉三清与镇元大仙,原是元末越国公后人修的家庙,经战乱抛弃,后有一游方道士于此挂单修行,始继香火,但因山遥路远,平时亦少有人至。 远尘观最大的好处是毗邻孝陵,平日里并无闲杂人等打扰。 开什么玩笑,谁嫌自己的脑袋长错了地方,敢到孝陵一带胡作非为,真以为大明最精锐的孝陵卫是吃素的么? 孝陵便坐落在南麓之上,乃是太祖高皇帝与皇后马娘娘合葬之陵寝。 因马娘娘谥号为“孝感高皇后”,又因大明以孝治天下,故此名为“孝陵”。 大明历代皇帝皆是崇信道教,更何况是建在孝陵旁的道观,虽是破败,地位却不低。 且其选址恰好就处于孝陵卫所辖边缘,属于地方官府不敢管,孝陵卫不屑管的真空地带。 当然,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人会去注意。 当年初代宁王朱权未就藩时曾游历到此处,知道这个地方。 多年以后,当他想造燕王一脉的反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将这里改造成了秘密据点之一。 此时李士实便藏身于此处,安于泰山。 事实上,迄今为止,李士实相当小心,南京城里的一切都是通过单线管理,只要掐断上线,所有的线索便会断绝,绝没有一条能牵连到他。 但值此动荡之际,以他的谨慎,又岂会置身于危墙之下。 事实上,李大宗师的想法是对的,汪芷就曾动过趁乱将其拿下的心思。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亲卫队长,一言不发。 良久,李士实才出声问道:“说说,局势恶劣到了何种程度?” 亲卫队长回道:“咱们在南京城的商行,明面上的几乎全部被连根拔起,暗中的五家钱庄倒只有一家因舍不得一窟银子,起出来耽搁了些时间,被官军包了饺子。安插在官府里的暗线折了七成,之前收买的官员也差不多全部落马。” 李士实沉吟道: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幸元气仍在,让剩下的人都撤了,分散到苏杭等地另起炉灶。” “是!”亲卫队长躬身回道,不过他略一犹豫,仍是问了出来道: “先生,难道就这样放弃既有之策,南京城里咱们的人脉仍在,熬过这段时间,应该不难重整旗鼓才是。” 李士实微笑道: “胜而不可骄,败而不可馁,舍得舍得,须得有舍方有得。打人之时,须得收缩手臂才能集聚力量打出更强的一击。同理,咱们此时退一步,乃是为积蓄更大的力量。” “何况……”李士实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他堂堂军师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小卫队长说,在南京城可不止自己一支力量。 起码还有一个连自己都从未见过真面目,莫测高深的“西施”。 “大人,还有一事,蝠王之弟惨死于此次官军行动,他想要实行‘定点清除’,恳请大人首肯。”亲卫队长又禀道。 “定点清除?”李士实沉吟道:“此时实非最佳时机,然蝠王的心情吾亦能理会几分,既然他要行险,便答应了他,要他万事小心,一击不中便立即远遁,来日方长,不可恋战!” “是!”一击不中?不存在的,那可是蝠王!从未失手的蝠王!亲卫队长恭敬退下。 …… 方唐镜深深地呼吸,朦胧之中,一股幽幽香气扑鼻,似是处子的体香…… 而且怀中好象软绵绵,沉甸甸的,似乎幽香就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怎么闻都闻不够的感觉,真好! 心动当然要行动,只是,全身似是被一座大山压住一般,半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这种满脑子旖旎画面,身体却被禁锢住的感觉,实在是冰火两重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艳鬼压床? 方唐镜只觉得口干舌燥,面颊烫得可以煮熟鸡蛋。 若当真是艳鬼压床,自己是从了呢还是抵死不从? 算了,不如顺其自然,或许也可以主动一点点,少受点苦头?反正最后都要从的嘛…… 只不过的鬼殊途,艳则艳矣,下场十分惨淡。 听说被艳鬼压床之后的书生轻则大病一场,重则阳气尽失,一命呜呼。 这可如何是好? 能不能跟艳鬼打个商量,少吸点阳气,意思意思就好? 毕竟来日方长,细水才能长流嘛…… 越是这般想着,方唐镜便觉得越身上燥热,口干得紧。 蠕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开口,一根冰凉滑腻的手指就压在了唇边,“嘘!” 什么意思? 这艳鬼还怕别人听到不成? 也罢,闷声大发财也颇有趣味。 方唐镜感受着指尖的华丽触感,真实得不似梦中。 不由一口咬了下去,看看痛不痛先。 “咝!”果然是有痛感的,压在身上的人低低嗔道:“别闹!” 说话时的微微热气就在自己耳边,艳鬼的发梢垂落到了面上…… 方唐镜简直要爆炸,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这声音无比熟悉,是,是…… 方唐镜猛地一惊,睡意全无,双目圆睁开一看。 影入眼帘的是一对灿若星辰的美眸。 四目相对! 我……去! 果然,竟然,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死人妖汪芷…… 的婢女,丽娘! 这……,怎么可能! 丽娘不是那死人妖的禁脔么? 想不到啊,想不到! 方唐镜一脸懵蔽,难道说丽娘一直偷偷暗恋自己? 今晚就要来一出“红拂女私奔故事”? 方唐镜顿时风中凌乱了,何去何从,太拷问人性了好不好? 一边是友情和事业,一边是爱情和美色,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方唐镜简直要无语问老天啊! 不带这样玩人的好不好! 方唐镜不停地唉声叹气,唉!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方唐镜想了好半天,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 “呃,这个,丽娘,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闭嘴!”丽娘恶狠狠地瞪着方唐镜,低声嗔道,看上去愈发的可口,啊,不,是可爱。 连话都不让人说了,这分明是不管方唐镜同不同意,要用强的节奏了? 不过,方唐镜觉得还是说清楚好点,便道: “就算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啊!”丽娘发出低低的惊呼,圆睁着美目看着方唐镜。 状极伤心难过,似是想不到方唐镜会说出如此负心的话来。 方唐镜是相当愧疚,女孩家家的,甘冒奇险委身于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伤人心呢? 于是方唐镜悄声安慰道:“咱们的事,从长计议可好?你先起来!” 丽娘别看娇小,可身体着实有料,方唐镜只觉身子都要麻木了。 “扑哧!”丽娘低低一笑,一口热气喷在方唐镜脸上道:“我偏就要,你能如何?” 果然侠以武犯禁啊,方唐镜长叹,亦低声回道: “生活便如霸王硬上弓,反抗不了便当作享受!” 丽娘俏脸顿时滚烫,啐了他一口道: “臭男人,死到临头,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死!” 到底是谁在想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美目盼兮,丽娘一只手温柔地抚到了方唐镜的脖子上,柔腻酥麻…感觉… 方唐镜还没想明白是不是颠倒的问题,便感觉到一根温柔无比的手指在自己脖子上一掐。 似乎某根筋麻了一麻,然后…… 然后方唐镜便骇然发觉——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全身僵直麻木,除了眼珠,其他地方完全没有知觉。 便是连张口都张不了,活生生一具行尸走肉。 方唐镜大惊失色,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因爱生恨…… 得不到便要毁掉的节奏吗? 可明明自己话里是留有余地的呀,能不能反悔重来? 第413章 认错了人 晚了,丽娘再也没有给方唐镜机会。 丽娘轻轻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黑暗,笼罩住了全身。 小小的空间里,两人细细的呼吸清晰可闻。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在蔓延。 方唐镜紧张无比,完了,这疯小娘想玩什么花样? 当然,最难受的还是压力山大! 不论谁身上压着一个想要杀自己的人,都会沉重无比的。 方唐镜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不懂得珍惜。 若是时光倒流能够重来一次,自己一定不会嘴欠地说“你得到我的人却得不到我的心”! 丽娘虽然武功绝顶,看上去却娇娇怯怯的,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相处久了,方唐镜也下意识地忘记了她是一个会武的女子,所以才…… 大意了,失策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都说女人狠起来,比男子要狠千百倍。 方唐镜记得后世有一个报道: 一位女子因爱生恨,于是深夜杀了自己深爱的丈夫,然后把他分割到冰箱里。 每到结婚纪念日那天,女子便会将丈夫拼好。 摆一桌丰盛的烛光晚餐,然后一口口喂丈夫吃饭,还会一边说: “亲爱的,你今年又瘦了呢,多吃点……” 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啊! 更不要说有些变态女子会将情人做成蜡人,干尸,布偶,木乃伊…… 我…去啊,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恐惧在脑海里野草似的疯狂生长,方唐镜简直要都吐白沫,晕了过去。 其实能够晕过去还是好的,起码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 可不知疯狂的丽娘使了什么手段,全身毫无知觉,脑子却清醒得紧,硬是晕不过去啊! 黑暗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简直是渡秒如年,丽娘还是没有动手。 但方唐镜似乎能感觉得到丽娘全身神经绷紧,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这种引而不发让方唐镜越发的绝望,可见丽娘是铁了心要让自己英年早逝的了。 甚至生出了早死早投胎的想法,给个痛快好不好?能不能不这么折磨人? 方唐镜此时已是悲伤逆流成河…… 船体随着波浪在微微荡漾,耳边隐约有江水的哗哗声,舱内一片漆黑,只有细细的呼吸。 诡异地,明明是两个人,为何却只有一道呼吸,难道有一个人已经无法呼吸了不成? 渐渐地,方唐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丽娘好象什么也没做,就静静地压着自己。 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似是甜甜地睡着了,连呼吸都似乎听不到的样子。 良久,方唐镜又凌乱了…… 这丫头不会以为只要跟男人睡在一起,这个男人就会怀孕了? 难道真有什么“岁月静好,我依靠在你肩头直到天荒地老?” 这也太扯了? 看不出来啊,丽娘还是一个资深女文青? 太柏拉图了有木有? 方唐镜不知是不是死里逃生,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可能的,这女魔头定是在想法子让自己生不如死! 也不是不可能,女人心海底针,说不定她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呢? 黑暗中,方唐镜忽然感觉到一丝冷意袭来,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方唐镜不禁奇怪,这怎么可能? 明明船舱门是关着的,从哪里来的冷意? 除非,有人打开了舱门。 来人了么,方唐镜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有人来了,丽娘总不好意思下好了? 可为何听不到开门的声音? 这里是战舰,进出的都是粗汉,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豪宅,还讲究个什么隔音效果。 除非来人在门枢上注了油,并且刻意维持着不发出声音。 再联系到刚才的一丝冷意此时已然消失,说明来人只开了一线便一闪而入。 什么人会如此刻意小心? 什么人会半夜偷偷摸摸摸进自己的房间,总不会又来一个丽娘? 自己虽然英俊到没朋友,可这整个水师就再没有第二个女子了。 不对,还是有一个性别不明的死人妖。 不可能是她,她今晚很忙的好不好!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 细思极恐…… 是……刺客! 若是方唐镜身体机能仍在,此时已经发出杀猪般惨叫示警。 可悲哀的是,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喂,丽娘,快醒醒,有杀手,有杀手,你妹的快醒醒……”方唐镜脑子里千百遍地摇晃着丽娘的身子,唯一能动的眼珠子已经快要瞪出了眼眶! 都说人处在生死关头,感知会被无限放大,尤其是第六感。 方唐镜脑里甚至已经出现了一幅画面: 杀手如一只巨大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床头,举起杀人不沾血的黑色利刃。 小命休矣! 方唐镜绝望无比地闭上眼,自己死了不要紧,还搭上了一个漂亮妹纸,亏大了! “噗嗤”利刃透入肉体的声音。 寂静的夜里,声音清晰无比! 实锤了,完蛋了,死定了! “老子作鬼也不放过你!”方唐镜自忖必死无疑,忍不住要抓紧临死前的几秒大骂。 多少挣点面子,也好让后人谈起的时候至少竖一个大拇指,方公子除了帅还有胆! 人过留名,雁过留影,可半个字也喊不出口,连最后的遗言也落了空! 惨也! “呃!”然后便听到一声忍痛的闷哼。 声音有点陌生……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同时,方唐镜觉得好象并没有什么痛感? 当然,自己的身体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有没有被捅了一刀,应该能感觉得出的……? 又或者,那一刀是捅在了丽娘身上没有穿透到自己身上? 不过,没等方唐镜想明白,只觉得身上一轻,眼一花,便失去了丽娘的身影。 随着丽娘的跃起,小小的船舱里便陡然电闪雷鸣,无数道蜿蜒的火光在半空中炸开。 火光一闪过后,耳中才传来密集的兵器交击时的“铮铮”声。 当然,船舱内的器物也是不能幸免,全都乒乒乓乓一个接一个地炸开。 方唐镜目瞪口呆,刚刚仅仅数个眨眼的功夫,丽娘和杀手至少已经交手了数十下。 每一次交手,双方的兵器都激出一窜窜火花。 在高密集高强度的对击下,船舱里简直如同烟花怒放,绚烂无比。 只不过这怒放的却是死亡之花,稍一不逊被它的美丽划到,便是身死人手的下场。 这死亡之花甚至有数次就在自己眼前绽开! 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止不住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寒意升腾而起! 电光火石之后,黑暗又归于平静,不过多了两道急促的喘息声。 由此可见,刚才的对决,虽只数个弹指,但双方都是拼尽了全力。 但若是细细听去,还是能听到其中夹杂的细微的滴滴答答水流声。 这当然不可能是水流声,只能是身体上的血液溅落的声音。 不会是丽娘受伤了?方唐镜紧张无比。 这个时候,外面也响起了吆喝声,脚步声,嘈杂声快速向这里移来。 方唐镜便听到黑暗中一个深深吸气的声音,然后便是“蓬”的一声,窗户被撞开,火光,星光影照入内,接着就是一个黑影一闪即逝带起的声音。 当然,这黑影还是按照江湖惯例,在空中留下一句狠话: “方公子真人不露相,佩服,咱们来日方长,今日就此别过!” 喂,你认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谁伤你找谁好不好,不要胡乱攀扯,小心告你诽谤! 当然,方唐镜只能脑子里破口大骂: 来日方长你妹咩,连自己对头是谁搞不清楚,活该受伤! 糊涂虫,你怎么不去死! 第414章 狗子尚书 方唐镜又不是用下半身想问题的蠢货,到了现在,再白痴也知道丽娘是在保护自己。 不,是利用自己作为诱饵设了一个局,一举伤了大敌。 本来作为诱饵,自己也不是不可接受,可你好歹事先打个招呼好不好? 一声不吭地玩了这么一出美人计,这让人心情何等失落惆怅? “没事了,公子可以活动了。”所以当丽娘为方唐镜解开那不知名的手段的时候,方唐镜动也不动,一双大眼愤怒地瞪着丽娘,是不是该给点精神补偿什么的? “没事了,公子可以活动了。”丽娘重复,方唐镜打死不动。 “公子?公子,你可别吓我!”丽娘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方唐镜脖子上又揉又捏,喃喃自语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峨眉派秘传的分筋错骨手怎么可能会错呢?难道是第一次使,用的力道过度了?” 方唐镜险些呕血三升,第一次使就直接用在本公子身上么? 非得让你付出代价不可! 什么代价好呢?小手按得挺舒服,就先这样按摩一阵再说,然后嘛…… 方唐镜嘴角不禁露出邪魅地一笑…… 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耳上传来,方唐镜愤怒地看了过去…… “小贼想忽悠我家丽娘,门都没有,窗都没有!” 我……去,火光下,是汪芷那张似笑非笑的俏脸,实在很不是时候! “起来,没时间跟陪你玩,我还要写奏折,皇爷那边应该很着急了。” 汪芷并没有说对,成化皇帝不是很着急,而是非常非常的急,简直是火烧眉毛。 …… “户部尚书扬大人,看起来好象一只摇尾巴的狗子。” 这不仅是三位内阁阁老的看法,也是殿内所有人的看法。 京都的清晨,旭日和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朝霞映透了半边天,将京城笼罩在霞光万丈之中,给繁华的帝都增添了不少朝气和蓬勃。 太和殿内,群臣云集。 大家看着户部尚书扬大人,神情相当复杂。 这位平时看谁都象欠了他一个百万的大人物,实在跟一只摇尾巴的狗子并无两样。 “皇上,早上好啊,虽然这听起来是一句废话,可是微臣一看到皇上龙行虎步,龙凤之姿,实在有如高山仰止,感动得都要哭了,行动办事也倍有精神,臣有幸沐浴在圣主明君的光辉之下,幸福得无以复加……” “皇上,您今日看起来略为清减,微臣虽然知道您为国为民夙夜操劳,还是不得不恳请您注意龙体,要知道,您的健康事关咱们大明天下福祉,万民康泰,社稷兴衰,不得不慎之又慎啊!” “皇上,您实在是太英明了,微臣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若非有您这种天生真龙为大明掌舵,咱们大明必如万古长夜啊!” 扬大人马屁拍得虽然卖力,斧凿的痕迹却相当粗糙,这明显就属于“为赋新诗强说愁”。 其实今天的议题都相当沉重,完全不适合虚溜拍马。 朝会主要的议题就是北边的满都鲁汗兴兵犯边。 每年秋天,便是马儿骠肥,蒙古人准备过冬的时候,也就到了北虏开始犯边的时候。 今年的满都鲁汗麾下加思兰部、辛图把部大举进犯大同,榆林一带,军情急奏一天三报; 如果单单如此,还不算太严重,毕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守土乃是边军的天职。 可随着急报奏上来的还有各边军催饷的奏折。 边军已经两个月无饷可发,士兵怨声载道,将官越来越难驾驭军情,不得不紧急向朝廷催促地放饷银。 更雪上加霜的是,陕西山西两个边军重地,数地频发严重饥荒,大批饥民流离,甚至发生了以人为食的惨剧,地方上疏请量借军粮救济; 这些事往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家还是有处置经验的。 无非就是钱粮二字嘛,给他不就完事了吗? 纵然挖东墙补西墙,多少年了,不都这样过来了?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 “扬爱卿,你怎么看?”皇上被扬鼎一顿狂拍,心情舒畅,说话也不口吃了,和颜悦色。 扬鼎早就把各项数字记在笏板上,见皇上动问,立即对答如流地道: “启禀圣上,微臣正要向陛下启奏我户部本年收支。 太仓上一年度收入,正税、加赋、折物为银,合计六百七十余万两银子。 其他地方征收杂税折银,合四百三十余万两。 另有盐铁,边贸,朝贡等所得折银计三百万两。 收入合计约一千六百五十万两。 支出方面,诸边年定例二百五十万两外,新增加荆湘,湖广军饷一百三十七万两。 修整关隘,商道,维护国道实用三百五十余万两。 今年虽发大灾,然赈灾比往年反下降了许多,支出二百三十二万两。 朝廷办公,驿道,官衙,水利,桥梁,疏通河道,加固堤坝,治理黄河等支出三百万两。 官员俸禄一百二十万两,主要是京官俸禄,地方官多从火耗折色之中扣出。 全国除诸边外,江南因倭寇频发,今年大幅投入水师,合计支出一百七十万两。 余地军费全部加起来,合计一百万两。 实际支出一千六百六十万两。 收支大抵平衡,仅有六十万两缺口,老臣想想办法,还是能省下来的。 陛下完全可以放心。” 扬鼎说完后,大殿内一阵议论声,不容易啊。 “诺大的帝国,扬尚书显然操碎了心才能做到如此地方,真心不容易。” “扬尚书呕心沥血,这太平盛世,有他一小半的功迹啊” “收支能维持如此平衡,扬尚书有管鲍之才也。” “咱们能安坐朝堂,扬大人功不可没,虽然他之前的表现是有些不似人臣,但我还是决定原谅他了,瑕不掩瑜嘛。” 当然,扬鼎说的是银子,并没有包括征收的粮食这个硬通货。 若是算上粮食,大明帝国年收入约为两千六百万银子上下。 这是帐面上的数字,现银是没有这么多的。 实际上太仓每年真正收上来的白银也就两百六七十万两,金子折银两百万这个数字。 不是大明没银,而是大明在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太少。 汉家社会风气自古以来就是钱财不露白。 有钱的地主老财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将大把大把的银子深埋进土地深处,每天睡在银子上面,心里踏实,睡得香。 因此后世张居正才要实行改革,只收银不收物,迫使地主老财土豪劣绅诸官宦的银子流通起来,大明的太仓国库陡然充实,这便是主因之一。 龙椅上的成化帝听了扬鼎的回禀后,也不由龙颜大悦。 “先生真乃朕之肱股也,边关之事便有劳先生拔付了。” 成化皇帝一高兴,直接称呼扬鼎为先生。 如此高的规格,让许多人吃味不已,尤以次辅刘珝为最,本阁老才是真正的帝师好不好! 不过吃味归吃味,这是人家户部的专业和本事,妒忌是妒忌不来的。 本来事情得到完美解决,乃是君臣皆喜的大圆满局面,然而不料扬鼎随后的一句话,便令人所有人怀疑人生起来。 “这个,呃,啊,这个嘛,皇上,咱们英明神武,德迈三皇,功盖五帝的圣明陛下。”扬鼎又开始谀词如潮。 众人莫不捏着鼻子,臭不要脸的,你还有没有一点公德心,也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 正直如毛弘大人之流,已经开始握紧拳头,酝酿着要恶狠狠地参这货一本“当面谀君,陷天子于不义”了。 连皇上也面皮微赫,摆摆手,过了…… 扬鼎话风一转,平静地道: “陛下,微臣跟圣明的您打个商量,您能不能先垫支垫支,也就是内帑先垫个百八十万两银子救救急,等钱到了,微臣一定如数奉还,外加利息,绝不拖欠。” 扬鼎面上谄媚无比,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但话里的内容就…分外的硬气… 这是什么神操作? 众臣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去啊,怪不得这货今天如此反常,原来是想薅皇上的羊毛,好胆! 果然,这才是那个雁过拔毛,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扬尚书本色啊! 只不过,这次好象是病急乱投医了? 皇上的内帑也敢打主意?这可是皇上的命根子好? 别的不说,单单是前几个月皇上乐捐出六十万两赈灾银,据说连续三天三夜的失眠。 这次又来,不怕出人命么? 不是皇上的命就是你扬鼎的小命,总之怕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大殿了。 谁都知道京城的一句谚语——“人到法场,钱到太仓”。 只要进了户部的钱,再想拿出来,难如登天,任你内帑外帑,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皇帝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第415章 立场之争 成化皇帝大怒! 扬鼎这厮莫非吃错了药不成? 明明国库充盈,非要从朕的腰包里掏银子,这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 还是说,朕看起来很象是可欺之君?! “你,你,你……”成化皇帝一急,口吃的毛病就犯了。 “陛下,臣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啊!太仓现在连老鼠都养不起了!”扬鼎无比诚挚地说道: “请陛下放心,银子会有的,只要不日,西厂将江南的贡银一解送到京,臣立刻立即马上连本带利存入内帑可好?” “太仓现在连老鼠都养不起了?”众皆佩服,这比喻实在一流,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啊! 扬大人就是扬大人,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谁还不知道谁,户部乃是真真正正的有理无钱莫进来,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天下的银子如此,皇帝的内帑也莫能例外的好! 当然,这也是历代户部尚书的技能,不知成功地忽悠过多少任皇帝。 只要钱进了户部的口袋,皇上若是催收,那他就能跟你算上三天三夜的亏空。 生生要逼得皇上也不得不掩面疾走。 只不过扬尚书这一次,将这个技能用到了登峰造极而已。 而且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江南贡银劫案”这几个字上面。 谁让你江南贡银被劫了呢? 扬尚书明显相当有底气,纵然你西厂号称破了案,可是钱呢? 钱在哪里? 没钱,说啥都不好使! 果然,一说到江南劫案,所有人都恍然了。 便是成化皇帝刚想骂出去的话……也只能默默地咽回肚子里。 可江南劫案,朝廷的银两固然是被劫了个精光,但皇帝的银子也没被劫匪放过啊? 朕也是受害人好不好? 众官员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十分同情皇上,一方面理智告诉他们,扬鼎这货是对的。 没有国哪有家,关键时候,应该舍小家为大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发觉今天上朝就是个错误。 至少是百万两银子级别的错误。 说起来,有这样的臣子,皇帝也不好当啊! 成化皇帝看了看左右,怀恩今日请假,并没有参加早朝,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又看了看下面的三位阁老。 刘吉刘棉花便好似没睡醒一般,两眼朦胧盯着身前的地面发呆,似乎那光秃秃的地面此刻长出了鲜花来一般。 好老师次辅刘珝数次张口欲言,最后却低下了头,显然肚里无货,想帮也帮不上忙。 无奈的成化皇帝只好直勾勾地盯着首辅万安,目光里怒火满满。 成化皇帝是很信任这位首辅的,而且万阁老私下里经常递小纸条谈天说地,嘘寒问暖,甚至连男人那方面的事都关心备至,很是搏得了皇帝的好感,实是甚得圣眷。 可现在这般逼宫的事,竟然事先也不通知一声,让皇帝下不来台,罪莫大焉! 万安心里那个憋屈啊,你扬鼎怎么说也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里的一员,大家虽然不是同党,可好歹都是清流反面,如此大事,怎的就不通知一声! “咳,咳……”万首辅咳嗽两声,威严地发声道: “众所周知,追赃是个难度颇高的活,现在有西厂这般强力衙门挂帅,大家尽可放心,回头我们三个老家伙会下文催促,相信不用半年便可得到圆满的结果。但现下可军情紧急,实是耽搁不得,咱们还是先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 言下之意就是西厂做些打打杀杀的粗活还行,追赃这种精细且技术含量较高的活计,大家还是不要指望了,半年后能有音讯就不错了。 “阁老高见。”众人纷纷附和,西厂的德性大家都知道,没抱什么希望。 并且大家都看到了陛下难看的脸色,还是不要往枪口上撞的好。 “万大人高见,下官也是佩服的,可贡银事关朝廷官员守边官兵俸禄,这亏空从哪里找?” 扬鼎这话,摆明了就是说,若是没银子,大家下半年通通要喝西北风,你看着办! 这是事实,大明每年的现银,主要就是发给边军,然后是官员俸禄。 居京城,大不易。 别看现在朝堂上这些人衣着光鲜,人五人六。 可外面大部份没门路熬资历的京官就指着那点银子过日子呢。 大明的俸禄本来就低得令人发指,大家还要靠着各地的冰敬,炭敬,火耗什么的灰色收入才能够勉强过得下去,现在把俸禄也去掉了,大家还怎么活? 实际上京官中很大一部份也有一个月不发俸禄了,甚至已经有不少官员私下里发狠道: “若是真过不下去,咱们就拖家带口到户部官员家里,到扬鼎那厮家里吃白食!”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痛快,来啊,互相伤害啊! 都到了这地步了! 这才是扬鼎今日下了决心要赖上皇帝的原因。 本官也没办法啊,下边的官员赖上户部,户部就只能赖上皇帝了。 所有人都看向万阁老,阁老就是阁老,高瞻远瞩,必有良策。 万阁老挼了一把胡须,笃定地说道: “陛下,微臣建议加派征收。 首先从京城各商户加派一笔辽饷以解燃眉之急。 接下来,可以按照以往各地实际情况而定加征税赋。 比如今年受灾的诸府就算了。 还有广西、云南、贵州这些还在用兵的蛮夷之地也算了,这些地方人口未开化,土地产粮也不多。 其他地方便可根据土地贫富,百姓收入适当加派征收。 尤其是湖广和江南一带,前者有大把余粮卖出,后者乃天下钱袋,这些地方可多重点加摊派。 据微臣保守地估算,如此一来,至少可得银二百五十万两有余。” 靠……加税? 扬鼎鄙夷地看了万安一眼,没作声,虽说这是个臭主意,可却是真能解自己之急,反正日后天下骂的是万安,关自己何事,很好。 当然,朝中的有识之士也是不以为然的。 这不是馊主意么,天灾连连,江南一直承受着一半国用,湖广初定,这些都不是能轻易加征税赋的。 尤其是江南赋税早就让当地官员和百姓都叫苦不迭,大批农民逃亡,官田人手不足一年甚于一年。 当地官员们年年增取减负,现在突然再给江南加征赋税,岂不是又逼的一些活不下去的农民逃亡,甚至还会铤而走险加入倭寇为祸大明! 你这给江南加征税赋,岂不是官逼民反嘛,给倭寇添砖加瓦吗。 就算江南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也要休养生息的啊! 典型的竭泽而渔,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老当益壮的毛弘毛大人拳头又握了起来,奸佞,看老夫…… “万阁老此言,恕下官不敢苟同。”不过毛大人毕竟年纪大了,还没迈步,便已经有人在他之前站了出来,是江南道御史蓝大人。 果然,咱们言官不畏强权,敢于战斗,善于战斗的传统并没有丢!毛弘大人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然而下一秒,毛大人就凌乱了,嘴角都在抽搐中。 蓝大人不是驳斥加税,而是据理力争道: “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受灾诸府不必加征乃是应有之义,但广西云贵不加征,而天下诸府少征,江南多征,有何公平可言哉? 江南子民为国负重,难道就不是皇上的子民,何以厚此而薄彼? 如此行事,焉能堵天下悠悠之口?反正是临时加征,不若均摊,天下各地加征均等。” 这是什么逻辑?大部份官员吐糟不已。 江南赋税虽重,百姓还能有一口饭吃,别的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吃糠咽菜了,一样加征,很多地方的百姓会要老命的。 “果然不愧是江南道御史,很会为江南人说话,蓝御史为家乡减负之心可以理解,只是身为朝廷官员,宁不顾朝廷大局乎?”万安微微一笑,讥讽道。 “吾行事乃是为天下苍生,算了……大丈夫俯仰不愧乡梓,便是为了江南百姓又如何?”蓝御史倒也光棍,大大方方承认,然后便怒道: “若你万眉州全无私心,加赋便请从尔山东眉州始,眉州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宰相,想必是钟灵毓秀,富庶天下,请与江南同税。” 江南百姓从太祖开始,便背负全国一半税赋,实是人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此时动辄加负,万一激起乱象,整个国家的财赋根本便要大乱,所以轻易也是加不得的。 但蓝御史说的话未免有负气成份,颇有人身攻击之嫌疑,于是事情的性质便变了。 说好的对事不对人,此时已经妥妥的对人不对事。 这便演变成了立场问题,正邪之争了。 第416章 不贪是罪 一时之间,双方亲友团,朋友圈纷纷跳将出来助阵,朝会现场如同菜市场。 双方均是振振有词,口溅横飞了起来,就差没动拳脚了。 成化皇帝脑门血管突突直跳,又缅怀起了太祖太宗来。 若两位祖宗在,这些君前失仪的混帐全都要立时拖出去脱裤子打屁股,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子孙不肖啊!叹了一口气,成化皇帝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按惯例,这一吵,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消停,然后才会妥协拿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耐心地等。 但成化皇帝这一次的预判明显失常,并没有过多久,双方竟是都看向了成化皇帝。 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的默契。 什么见鬼的情况? 成化皇帝有些懵。 朝堂上总体来说是万大人一方人数占优的,毕竟党羽加上抱大腿的人还是多些的。 可架不住言官一方平均年龄占优,又是嘴炮专业,数量虽不行,质量却弥补了火力输出的不足。 一番火力全开的争吵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 很快地,双方都认清了谁也无法占据绝对优势这个事实,竟是十分默契地偃旗息鼓了。 说服不了对方,加征赋税便是不可能的! 那么,剩下的共识便只有…… 成化皇帝……的内帑了! 举目四顾,竟是连一个说话的亲信都不在身边,成化皇帝一阵悲凉,这次怕是要大出血了…… 成化皇帝死死盯着扬鼎,一字一句地道: “扬大人,你适才说,江南贡银一到,便连本带息还清,此话当真?” 扬鼎的待遇立即就从亲密的“扬爱卿“直线滑落到了冷冰冰的“扬大人”。 皇帝终于要出血了,这已经是现下最好的办法了,所有人都暗中舒了一口气。 大家都看向扬鼎扬老头,这货挑起了争端,却老神在在地隔岸观火,片叶不沾身。 大家无意之中都被这厮套路了进去,最大的得利者便是他,这下该满意了? “微臣,微臣先前说的话,其实,其实是作不得数的。”扬鼎跪在地上,满脸歉然。 嗡,大殿上议论之声喧嚣而起…… 这尼玛的敢当众欺君,这货今天是不死不休了啊! 不对,这货是要当众赖账,跟明抢差不多了。 “你……左右,来,来……”成化皇帝出离的愤怒了,决定效太祖太宗成法,杖毙这老狂徒,只是一急起来,下面的话竟是说不出口,急死个人。 “其实还有一法可解燃眉之急。”扬鼎不紧不慢地抛出一句话来。 顿时,满殿君臣都静了下来。 只不过,人人肚里破口大骂:老匹夫,何不早说,浪费俺们的表情! 成化皇帝大喜道:“扬爱卿,有何良策,快快道来。” “百姓乃社稷之根本,加征税赋实不可取。但国家如此,西厂办事又如此拖沓。 唉!微臣思来想去,以为,不若便从勋贵和诸官员里募捐,当可解朝廷之急。 当然,五品以下京官皆生活清贫,朝廷还是免了这部份官员的募捐。 从咱们这些五品以上的老家伙身上募捐。 皇上,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请从吾而始!” 众人目瞪口呆,老匹夫,咱们跟你有血海深仇么? 扬鼎此言,可谓是将满殿的大臣全都一网打尽。 能在这里面站着的,除了底层言官和给事中,全都是五品及以上的官员。 扬鼎看了看同样目瞪口呆的皇帝,动情地说道: “臣世受国恩,值此危急时刻,还有什么不能舍的,微臣还有三间薄屋,一处院落,愿全部捐出,充实国用。” “爱卿,你……”成化皇帝感动莫名,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好人呐,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可见患难见真情,流言不可信也。 众官员越听越不对劲,细细一想,终于回过味来。 扬鼎这厮之前虽然套路得逞,却不愿担上逼迫皇帝之名。 现在这是在以退为进,把问题又踢回到了众人和皇帝手中。 而且如此一来,这厮还搏得一个破家为国的好名声。 老奸巨猾,这扬鼎简直成精了! 今天这一出,从此扬鼎名声再也不是其他“泥塑五尚书”可以比得了的。 扬鼎施施然成功地洗白上岸了也! 真真是好处占尽,坏事做绝,我顶你个肺啊! 而且最绝的还是,众人此时虽是怨恨无比,可略一想,却不由得将矛头指向了西厂。 都是西厂这群蠢货办事不力才有这般的囧境。 当然,扬大人的这个提议在个别头脑简单的言官看来还是可行的良策。 他们反正不是五品官。 又是那位心急的江南道蓝御史,还只是从六品的中层官,当即便要跳将出来刷存在感。 言官的优势便是存在感,各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活跃度越高,升迁机会越大。 不料他刚一起步,脚后跟便被人在后面一踩,顿时一个踉跄,摔了一个狗啃屎。 “是谁!”蓝御史大怒回头一看,顿时满腔的怒火化为不解无奈,乖乖回到队列里。 那踩了他一脚,让他出丑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流里的清流,毛弘大人的老搭档张宾大人。 张宾和毛大人也很想站出来仗义执言,可奈何这方面自己实在是有苦衷,硬气不起来。 “臣附议,臣愿以扬尚书之例乐捐,再加上臣子准备迎取新妇的一处庄子一并捐出,为国纾困。”万首辅微笑。 首辅当然要起到带头作用,看看,吾连儿子的老婆本都捐了出来,没话可说了? 其实这笔钱虽然捐得有些肉痛,却也只是九牛一毛,无伤大雅。 万首辅带头,各党羽和墙头草们略一琢磨,便立刻悟了。 我……去,扬鼎扬大人这一招看似是七伤拳,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可往深里一想,却是给了那些清流官们不止上万点的暴击。 没错,捐款对于纯正的贪官们来说,实是不算什么。 身居高位,每年就算不贪,灰色收入都够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四品之上的大官们,天知道有多少匿名的财产。 而且万首辅的话更是相当艺术,“以扬大人为例……” 也就是说,以扬鼎所捐出的东西为底线,大家看着办。 顿时大家便如醍醐灌顶,纷纷慷慨解囊起来。 大家都知道,扬大人相当“清廉”! 因为家眷并未来京城居住的缘故,他目前所住的地方实际是户部官邸。 登记在帐面上的乃是多年前不得志时买下的,地处城北陋巷的一座两进小院,虽说京师房价高,可那里最多也就值一百两,现在年久失修,说不定连半价都不值。 有此成例,大家岂有不踊跃解囊的! 当然,大家都是有样学样,只捐物产,不捐现银。 可如此一来,对于真正的清流来说就是致命一击了。 比如毛弘毛大人这样的清流官,居京城本就不易,似他这般的,当真是身无长物。 三间破屋便真是一辈子的积攒,有些人还欠着钱的,若当真捐了出去,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真真两难也!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开始了群讽模式。 “有些人平日里满口为国为民,一到关键时刻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缩得比乌龟还要深,实乃吾辈清流之耻。” 说这话的并非来自“三阁老,六尚书”那边,而是已方阵容。 乃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戴缙。 凭你也配自称“清流”!我呸! 众清流大怒,简直要怒发冲冠。 这货虽不是“三阁老,六尚书”阵容,却更是不堪。 右都御史戴缙此人虽是御史,却是着名的“洗鸟御史”。 正是靠着贡献了洗那玩意的药物讨得万首辅的欢心,火箭般升到右都御史这个职位的。 也可以说是万首辅故意千金市马骨,也可以说是故意恶心都察院清流的。 此时右都御史戴缙便很好地发挥出了里应外合的作用,激得众清流头顶冒烟眼泪汪汪。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蠹虫!本官乐捐全年俸禄外加所有冰敬炭敬,尔等自诩清高,为国尽忠总不能在吾之下?”戴大人睥睨四顾,还有谁? 众清流无语! 全年俸禄外加所有冰敬炭敬,当真捐了出去,是要大伙去死么? 能做的只有,集体仰面朝天四十五度,泪往肚子里流,清贫难道是罪么? 第417章 多做多错 东厂衙门。 后院小花园,一处姹紫嫣红环绕的空地中央。 尚铭尚公公斜靠在躺椅上,晒着太阳。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微醺,有点想睡。 这是他净身进宫前养成的习惯。 少时家贫,每到秋冬时节便冻得不行,只能在城墙根上晒太阳挨命。 就这还不一定保证天天有地晒太阳,去得晚了,好地方占不到不说,还会被其他闲汉殴打,实是不堪回首。 这也是他下定决心净身进宫的原因。 经过无数的艰辛努力,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当然,也不是没有心病,这心病来自于西厂。 汪直实在太跋扈了,仗着圣眷,欺压锦衣卫东厂。 不但手强伸进锅里抢食,吃完了连谢谢都没有一声,真真岂有此理。 不过今天尚公公终于可以小小地出一口恶气了。 尚公公后里拿着一封信,正是小桂子写来的。 上面详细地描述了小桂子公公如何英勇克敌,一到南京城便拳打锦衣卫,脚踢西缉事厂,顺便狠狠地踩着徐小国公的脸,恶狠狠地为南京东厂树起了赫赫声威,扬名立万! 当然,信的末尾,小桂子公公不忘大表忠心。 表示已努力物色借宗对象,定会精挑细选,万里挑一,为咱们老尚家传宗接代效死云云。 这个干儿子还是有点用处的。 尚公公如是想,一边端起云南沐国公府进贡的百花蜜酿给自己倒了一杯。 顿时,花香弥漫,连花园里的小蜜蜂也嗡嗡地撅着小屁股循着香气飞了过来。 百花蜜酿乃是精选云南百种野蜂蜜,用苗族秘法酿制而成,整个云南,年产量不过十斤。 扣除每年进贡给宫里的,云南沐府自己都未必能剩下两斤,乃是特意节省出一瓶送给尚公公品尝的,实是珍贵之至的琼浆玉液。 尚公公这些天夙夜操劳,患了偏头痛,经常整晚整晚的失眠,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据说这百花蜜酿有安神镇定的特效,故而才在今日闲暇时独饮。 尚公公并不急于饮下,端起酒杯,放在鼻端处深深地嗅了一口…… 沁人心脾,香远益清,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分。 岁月静好,万事如意,满饮了此杯…… “呯!”! 便在尚公公刚刚将酒杯凑到嘴唇边的时候,一声巨响在尚公公耳边炸响。 尚公公猝然一个哆嗦,手一滑,不但手里的酒杯掉落地上,连珍贵至极的“百花蜜酿”也不经意间扫倒,哗啦一声,青花瓷的酒瓶碎了一地,无数小蜜蜂欢快地蜂拥而至。 “是哪个狗嬢养的!”尚公公勃然大怒。 “干爹,干爹……”园门被人粗暴地踹开,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小太监是小春子,乃是尚公公另外一名得宠的干儿子。 小桂子不在身边时,陪在尚公公身边最多的便是小春子。 可这小子今天不是当值么,怎么? 小太监根本就没顾得上看尚公公铁青的脸色,气喘吁吁地道: “干爹,大事不好了,皇爷在太和殿被群臣围攻!” “什么?!”尚公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里还顾得上百花蜜酿,这怎么可能! “事情是这样的……” 小太监简明扼要地将前面的情形说了一遍,他这是跑来尚公公这里搬救兵来了。 “主辱奴死,干爹,赶紧啊!”小春子看着尚公公呆若木鸡的样子,不住催促。 这可是一个向皇上表明自己赤胆忠心的难得机会。 即便是什么也不做,只往那里一站,甭管有没有用,起码与皇上同甘共苦的态度摆在那里,印象满分。 更何况东厂是吃素的么?好歹能起到些震慑作用。 “哦,啊,赶紧……嗯……”尚公公手忙脚乱,突然又猛地停住,手一压,“且住!” “干爹啊!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小春子急得跳脚。 “你懂什么!事情没这么简单!”尚公公恢复了镇定,脑子里电光火石地权衡着利弊。 随着推演的继续,尚公公敏锐地发觉,这件事最后的发展,竟然会把火烧到西厂的头上。 “不急,让火再烧一会。”尚公公微笑。 “可是,可是皇爷那里?”小春子不解。 “皇爷不会有什么事,倒是西厂,摊上大事了!”尚公公笑容绽放。 “西厂?不会?他们不是才破了劫案,立了大功么?”小春子挠头。 “正因为立了大功,这才是大过,为何劫匪都抓的抓杀的杀,银子连根毛线都见不到?”尚公公阴阴笑道:“是没追到还是你西厂私吞了?” “不能?若如此,以后还有谁敢尽心给朝廷办事?”小春子打了一个冷战,不论是没追到还是私吞,都是罪过。 “多做多错,不做就不错,汪直,还是太年轻啊!”尚公公心情又大好了起来。 没错,锅就是这样甩的! 首先,事情就是因为缺银而起,而你西厂就是督办此事的正主。 现在表面上看奸佞一伙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出钱出力,上蹿下跳,要玩死清流的节奏。 可清流难道是吃稀饭的? 要知道,清流乃是以御史和言官为主,最擅长的就是扣帽子,可当自己被人扣帽子的时候,他们更擅长的就是甩锅。 你西厂不是能吗?现在银子呢? 是被贼人挥霍了不是你西厂私吞了? 不管怎么说,你总得给出一个结论,现在就这么一直拖着,想不了了之么? 没门! 总之,与朝中奸佞比起来,清流们对西厂更加切齿痛恨。 一来朝中奸党人多势众,盘根错节,轻易捞不到好处,还有折损的极大可能,所以要留待有用之身待机而动。 二来奸党行事往往还会与清流妥协,可西厂完全就是逮人就咬的疯狗,不论忠奸黑白。上一届偏清流的内阁倒台便是这个原因,否则今日焉会有此刻之辱? 三来西厂头目汪直不在京中,清流们可以放开了喷。 因此新仇旧恨一叠加起来,西厂便成了最先必须除之而后快且最好的背锅侠! 太和殿里,面对戴缙咄咄逼人的攻势,毛大人对张宾大人使了一个眼色。 张宾叹了一口气,咬一咬牙,出班奏道:“臣附议。” 戴缙得意洋洋,老家伙,终于受激不过要“捐家产”了么? 看你今晚怎么过! 你们不是清流么?便喝清风过日子好了! 是喝西北风呢?还是寄人篱下?又或者一家老小流落街头? 不论如何,过得了一天,两天,然后呢?三天四天之后呢? 哈哈,想想都要笑破肚皮。 戴缙甚至能想到,最后这些臭不要脸的清流终会放下架子跟他们合流同污的! 若是命都没有了,还清个什么劲! 毕竟人都是有理智的,迟早会认清形势! 这一点,戴缙最有发言权,想当年,自己又何尝想背负“洗鸟御史”这个恶名! 自己当时其实是想献给皇上的,若是能献给皇上,谁还敢说三道四? 可当时的现实就三个字:没门路! 这才不得不曲线救国,将那呕心沥血的配方献给了万首辅。 我这番苦心又有谁能理解? 我容易么? 戴中丞戏虐地看向张宾张大人,想看看这货会捐多少。 自己要不要再加一把火,刺得这厮最后一枚铜板都捐了出来最好。 所有的奸党亦是人同此心,快意不已,为国为民么?你也有今天! 然而大家等了半天,张宾木桩似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无比! 众人相视一笑。 心痛了么?天人交战么?可以理解! 毕竟混了一辈子也就三间破屋,此时要捐出来,想必是掏心掏肺般的痛彻心扉? 戴缙戴中丞甚至怜悯地想道,若是你张宾能痛改前非,弃暗投明,再从我胯下钻过去,本官便代你出了这三间破屋又如何! 本官是不是很有容人之雅量? 第418章 微臣附议 成化皇帝亦是在心里叹息不已。 其实对于毛弘张宾他们这些清流官的情况,成化皇帝多少也懂一些,还是比较同情的。 可同情归同情,成化皇帝也并不愿意跟自己的钱袋过不去。 这可不是一两万的小数,百万级别的大数字,便是皇帝也是吃不消啊! 想来想去,也只能暂且委屈这些清流官了,大不了日后找些理由赐还房产给他们便好。 现在嘛,还是当以大局为重。 可眼看张宾迟迟没有开口,又看到张宾整个人陡然苍老了十余岁的样子,成化皇帝终是不忍,开口为这位两朝老臣缓颊道: “张卿家,募捐乃是自愿,量力而为,若卿家里有困难,亦不必为难。” 张宾还没有说话,戴缙就已经先开口道: “据臣所知,张大人家里的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女儿又嫁与河南官员,如今在京城里只有他一人和两个老仆过日子,两进的大院,三个老朽怎能照看得过来,困难实在不少,圣上体谅张大人,微臣等人境遇还不如张大人,心中俱是感同身受,感激涕零。” 这话似在拍圣上马屁,实则是指张大人无牵无挂,房子捐出来才显得全身心为国尽忠。 而且着重点明了戴大人自己清廉更甚于张宾,自己都捐了更多的房产和俸禄,张宾你好意思? 卑鄙无耻!众人清流心中无不大骂戴缙。 两进的小院实在与寻常百姓无异,而且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与家人团聚? 张大人在老妻死后并未续弦,只两个老仆服侍,已经很惨了,这都要落井下石! 非人哉! 不过一众奸党却是心里暗暗叫爽。 戴大人不愧是右都御史,捅刀的水平硬是要得。 木偶似的张宾终于抬了抬眼皮,似是在看小丑一般,皱眉道: “戴大人,本官聆听圣训,你何德何能敢代圣人言,莫非视朝纲如无物乎?休得聒噪,否则本官不介意请了祖宗家法教训你这狂悖之徒!” “你……”戴缙被这义正词严的一句话顶得直翻白眼,不过却当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严格地说起来,他刚才插话着实可算君前失仪。 按规矩,要等臣子回答了皇上的问话后别的臣子才可以开言。 否则你一言我一语,随便插话,天子威严何存,朝会成了菜市场讨价还价之所了吗? 虽说很多时候比菜市场还要热闹,可规矩就是规矩,较真起来,便不容亵渎。 戴缙只一合便败迹,万首辅不得不出来救场,轻咳一声道: “张大人,还是说正事。你准备乐捐几何?” “奇哉怪也,本官只是说了‘附议’,万大人身为首辅,不谈正事,反问我什么乐捐之事?是何道理!?”张宾硬梆梆地顶了回去。 什么意思? 你张宾老糊涂了,现在除了募捐之事,还有别的正事么? “张大人,要不要请御医?”万首辅摇头。 “万大人莫非得了失忆症?才急着要请御医?自己才说过的话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么?”张宾笃定无比地看着万安。 张宾如此镇定,反让万安不淡定起来……不会?我说过什么? 万首辅不能确定看向了周围,谁没事老是去记自己说过些什么? 诸党羽纷纷摇头。 又细细回想一番,自己好象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 “张大人到底想说什么?”万首辅沉下了脸 “唉,病在膏肓,药石难济也!”张大人叹了一口气,提醒道:“今日所谈何事?” “当然是募捐……不,是边饷之事。”万安总算记起了源头。 “然也,学生记得扬大人说还有一法,然后便提到募捐,此后大家便慷慨解囊,是也不是?”张宾问道。 “然也,难道张大人认为不该募捐乎?”万首辅很不习惯这种审问式的谈话,反客为主。 “难道万大人忘记了么?大人可是说过要全国加税来解决问题的。”张宾又硬梆梆顶道。 万首辅有些着恼,呵斥道: “既然能有更好的方法解决,为何不用?民为国之本,难道张大人想弄得民不聊生才开心么?” 张宾板着一张死人脸,寸步不让道: “下官倒也听说过‘士大夫与皇上共治天下’,难道万大人想弄得官不聊生才开心么?” 两人争吵激烈,若是单单听对话,竟然是浊流官紧紧用着清流的言语在为民请命,而流流官在拼命维护官绅的底线,可谓是颠倒了来玩,让人一头雾水。 万首辅冷笑道:“当朝多数人都乐得募捐为国,怎的就你在心痛你那两进院落?” 张宾冷冷地回道: “万大人慎言,下官既没有在万娘娘寿辰送价值万两的波斯八宝钻玉金盒,也没有在眉州置有五百顷肥田,区区几间茅屋,若是换得大明安定,全副身家都捐了出去又有何不可?” 万首辅怒道:“为臣子者视君后为父母,倾家荡产孝敬又如何,至于汝所言眉州田产,纯属子虚乌有,休要以为言官便可血口喷人,大明非是法外之地!” 波斯八宝钻玉金盒是孝敬给万娘娘的,皇帝本人就高兴得不得了; 田产什么的,当然不会放在自己名下,万首辅是不怕的。 张宾身为资深给事中,岂是浪得虚名,当下便回道: “既然并非万大人田产,想必便是隐户虚报顶替,既如此,依律当充公归为国有。” 万首辅七窍生烟,简直便要手撕了这老匹夫。 一顷地便是一百亩,五百顷便是五万亩,你当是小数么! 可虽然并非挂在自己名下,却是经不起查的。 就算是查不出这么多,只查出几十一百顷的,自己还是亏大了。 我……去,这老匹夫看来为了两间破屋要玩命了。 千里为官只为财,在这个大堂里的人,谁没有在家乡置田? 他就不怕成为官员公敌? 可万大人也明白,张宾是真心光脚不怕穿鞋的。 张宾那两间破屋能值几个钱?连吃一餐饭的钱都不够好不好? 与之同归于尽,实在不值。 万首辅黑着脸,违心地放低声调道: “张大人,现在谈的是边军饷银,不要东拉西扯,混淆视听,土地之事稍后散朝后再查不迟,你说,若非乐捐,你有何良策?” 张宾顿时收起一脸的激愤,平静地回道: “所以下官才说‘附议’,乃是附合大人提出之看法,极赞同万大人的主张的。” 万首辅无奈道: “收税之法见效甚慢,且有些扰民,吾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按扬大人的法子比较立竿见影。” 张宾摇头道:“非也,下官附议者并非‘加税’,乃是上一句。” 万安莫名其妙,上一句? 自己除了出个加税的方案,还有什么上一句么? “哪一句?” 张宾恭敬地回答道: “大人一开篇就定了调子,曾言‘追赃是个难度颇高的活,现在有西厂这般强力衙门挂帅,大家尽可放心,回头我们三个老家伙会下文催促,相信不用半年便可得到圆满的结果。’下官便是附‘催促’这两字之议的。” 也亏得张宾大人年纪虽大,仍是耳聪目明,一字不拉地将万安的话复述了一遍。 万安张大了嘴,你这老匹夫不会反应慢到如此地步? 这也太假太夸张了? 大家都谈到了之后五六七八步了,你才刚刚开始起步? 能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 张宾一本正经地道: “下官年纪大了,反应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现在,下官谈谈几点看法,……” 这是不好玩了,重头再来? 过家家么? 所有人的脸皮都在疯狂地抽搐,这不是耍无赖么? 这真的是清流官么? 胡子都白了,你要点脸好不好? 第419章 都不要脸 清流官怎么可以不要脸呢? 戴缙戴大人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怒道:“你这是故意欺君……” 万化皇帝先是一阵怒气勃发,可看到张宾那张常年营养不足的,橘子皮般的苍老脸庞,不由叹了一口气,老家伙为了两间破屋,是真的拼了! 自己若是斥责固然解气,可这岂不是成了“何不吃肉糜”的昏君了么? 成化皇帝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君臣议事,尽可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其实张大人年纪也就与万安等人相当,只不过深刻的皱纹和苍白的脸庞,让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但所有人都忘记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 张宾正色道: “咱们国朝办案,讲究一个时效,限期破案。 之前西厂传来捷报,大家人人振奋,并且兵部也是为他们叙了功的,既然功都认了,为何迟迟起不回银两,这中间有何隐情? 咱们民间买卖也讲究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清。 现在西厂好处已经拿到手,该交的却并未交,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真当朝廷律法是儿戏么? 所以万大人,下官的意见便是,立即催促西厂排除一切困难,无论如何,限期起回贡银。 有法岂能不依,若人人皆是如此,以后朝廷如何服众? 次次募捐么?咱们又有多少身家可以募捐,一次,两次? 下官本人一次就倾家荡产,万大人家资丰厚不知能抵几次? 若是万大人认为下官说的无理,下官也认了,便请万大人帮下官先垫了这次的乐捐。 下官有了余钱,一定连本带息,立即马上还清的,还请万大人相信。” 这个…… 万首辅无语,这话怎么这么耳熟,不正是扬尚书之前要忽悠皇上要内帑时的话么? 扬鼎无语,拾人牙慧,完全没点新鲜玩意,能不能有点创新意识? 众人亦是思量。 不得不说,张宾张大人的话很是有些道理。 募捐当然不能常态化,否则就是沈万三也顶不住了? 当然,奸党们也是一阵愕然过后便是一阵窃喜。 这次清流们的火力好象对准的是西厂,并不关咱们的事啊! 嗯嗯,这个可以有,若是顺手的话,还可以落井下石一把,毕竟汪直那厮太嚣张,谁的帐都不买。 当然,也有些正直的官员在天人交战中。 难道这个锅便该西厂背么? 明明西厂是有功之臣,此案若不是西厂插手,现在能不能破还是个未知。 现在倒好,有功者反倒要背锅,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可若是深究起来,这个锅还真的就只能西厂背! 其实这事倒不是西厂贪功,因为西厂发的本就是密折,只不过故意让东厂先走了一步。 而成化皇帝当时一时心喜,便当场交待兵部为西厂有关人等记功,这才有了这个把柄让张宾死死地拿捏着。 但谁敢让皇帝背锅,理所当然的,就只能是西厂来背了。 如果汪直现在在朝堂之上,还是有大把办法驳回的。 可背就背在西厂人缘太差,根本没有声援的人。 而且怀恩公公今日还请了假,这就更没有一个人会帮他说话。 因此明明是有功之臣,便生生被口诛笔伐所湮没。 万安挼须道:“张大人此真老成谋国之言也,万某当得照办。” 所谓的募捐,能不开这个先例还是不要开的好。 此例一开,搞不好下次财政吃紧,皇帝又把主意打到群臣身上。 这绝对不是杞人忧天,老朱家爱财如命,是做得出来的。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人同此心,还是不要开这个先例为妙。 当然,也有些人要刷一刷存在感的,比如戴缙戴大人就十分遗憾地唉声叹气道: “唉,报国无门,报国无门啊!” 如此情怀,当即就搏得了多人的点赞,大家心有戚戚焉,仿佛错过了一个贞节牌坊似的。 呸,臭不要脸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清流们嗤之以鼻。 张宾突然又说道: “陛下,以微臣之见,陛下也不可冷了众位大人的拳拳报国之心,诸位大人所捐,陛下不妨交由户部暂时救急,一旦西厂将贡银解到,再连本带息还与众位大人,岂不是一举两得。” 好主意! 成化皇帝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已是金口玉言敲定了此事,“善!” 这…… 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 所有人都对戴缙怒目而视…… 尼玛,不说话你会死么? 天知道西厂还能不能追得回来银子? 退一步说,即便追得回来,缺斤短两是少不了的,打赏有功将士也是少不了的…… 这得多大的缺口? 最重要的是,缺失的那一部份算谁的? 以扬鼎老儿雁过拔毛的作派,铁定是从咱们这些“乐捐”里扣出来的。 一句话,就因为一句话,大伙的“乐捐”就打了水漂! 关键是刚才“乐捐”还能搏得皇上看重,是忠君爱国。 现在“乐捐”纯粹是进了户部腰包,肉包子打狗,这能一样吗? 而且户部那群饿狗连个谢谢都不会有一声,水漂都未必会起一个! 没有半点意义! 都是这头蠢货! 戴大人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没事多什么嘴! …… 与此同时,东厂后衙小花园内。 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流水般向尚公公回禀太和殿里事情的进展。 “干爹果然神机妙算,决胜千里,事态完全按着干爹的预测在进行。”小春子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小春子,你要记住,这些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拔别人毛的时候便不遗余力,拔自己毛的时候就心痛万分,定要想方设法把亏转别人身上,这就是他们的通病。” 尚公公早已看透这些当官的本性,否则又哪里能成就如此高位。 “干爹,现在还用去太和殿撑场子吗?”小春子问道。 “危机已过,现在去也没甚意义,倒是万阁老那边,散朝之后咱家须得拜访拜访。”尚公公想了想才说道。 “万首辅?此人没什么能耐,干爹何必亲自上门,不若让儿子把他唤来聆听干爹的教诲便可。”小春子有些不屑,“无担当,无能力,无威信,怎么看都与外号衬得紧。” “愚蠢!以后万不可让咱家再听到你说出如此蠢话!”尚公公发怒。 “干爹,这是为何,坊间都这样说。”小春子不解。 “动动你的猪脑,若万首辅真如坊间传言,他岂能安坐相位到今日?凡是真正有威胁的政敌,今日朝堂上还有几人?别看毛弘之流跳得欢,能损到万首辅一根毫毛么?”尚铭恨铁不成钢。 小春子其实也是相当有悟性之人,只一点拔,顿时就恍然大悟,道: “哦,儿子懂了,看一个人的实力,不能只看那人本身,重要的还是要看对手,干爹厉害,儿子五体投地……” “没错,似万大人这等老手,从表面是看不出他的底牌的,只有看他的对手,才能得出他真实实力的七八分。”尚铭由始至终都对万安用的是敬语,未因此人不在身前而稍有怠慢。 “干爹找万大人莫非是想对付西厂?”举一反三,小春子又想通了一件事,当然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说出口。 这次西厂虽是破了贼人,却并未起出贡银,这就有了破绽可以攻击,可最多也只是下旨催促两句,重话都未必有,真正想要伤到汪直,哪有那么容易。 所有人都知道,汪直是万娘娘的人,若要对付汪直,只能从万娘娘处着手。 只要万娘娘厌了汪直,汪直就蹦跶不了几天。 可知道归知道,谁又能离间得了万娘娘与汪直的感情? 据说汪直一进宫就由万娘娘养大,就算一只小猫小狗还会有感情呢,十多年下来,石头都能捂熟,何况是大活人? 这就有得让人愁的了,万娘娘把人当宠物养的爱好如此特别,谁能离间得了? 想都不要想好不好? 可尚铭却是敏锐地看得出来,万首辅与汪直之间纯属面和心不和。 万首辅与万娘娘乃是认了亲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离间得了万娘娘与汪直,那这人就只能是万首辅。 尚公公便是想借这次难得的机会做一做文章。 尚公公似是用脑过度,想累了,靠在躺椅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小春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到了内堂书房的时候,上面已经堆了一堆的文书。 自小桂子走后,尚公公就有意让小春子接替小桂子在西厂的位置,平常一些公文密报都是由小春子处理,然后交由尚公公过目裁定。 小春子反正也不去当值了,便开始处理公文。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份八百里加急密奏,小春子眉心一跳,翻开。 一看,整个人便跳将起来…… 出大事了! 顾不得许多,拿起密报,三步并着两步,蹿回了小花园,“干爹干爹……” 尚公公夙夜忧劳,又患了失眠头痛,好不容易才刚刚睡下,突然被人摇醒,心情当真如同火山下的熔岩,随时可能灼烧死人! 睁眼一看又是小春子,不由怒气值直接爆棚! 抬腿就是一脚,直接将小春子踢了一个跟斗。 你他嬢的吃错药了么,总在关键时候弄得老子一惊一乍的。 之前百花蜜酿的事还没跟你算,又来! 小春子打了一个滚,扬起手中的密奏,哭丧着脸道:“干爹干爹,出大事了呀!” “慌什么!”尚公公总算是收敛住了怒气,夹手夺过密折,骂道:“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每逢大事有静气,你太让我失望了!” 尚公公打开密奏,顿时虎躯剧震,双目圆睁,奏折在他手里几乎要被捏碎: “汪直,你这杂碎,又来!”尚公公悲从中来,仰天咆哮。 太恶劣了,又是西厂的大捷密奏,上次来了一次还觉得不够,玩上瘾了不成? 这是打完左脸强迫着人伸右脸的节奏! 净逮着一个人打,有意思吗? 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第420章 又是大捷 “大捷!大捷!皇上,西厂大捷!” 尚公公跌跌撞撞地撞进太和殿。 有了上一次的处理经验,尚公公明显驾轻就熟,熟练得多了。 脸上挤出来的笑容也显得真诚了许多。 但整个太和殿的群臣们看他的的眼神,仍是一脸怀疑。 “靠……又来,还玩上瘾了是怎么的?” 你当大家的眼睛都是瞎的么?若真是大捷,为毛你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当人家西厂的人跟你一样挫么?若真是大捷,人家西厂不会自己邀功么? 用得着你东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群臣们心里鄙视不已。 堂堂东厂厂督,与汪直平级,论起资历比汪直要老得多,却巴巴地跑来帮汪直请功,这人品…啧啧… 你东厂又不是西厂的狗子,犯得着跪舔么? 东厂是越来越堕落了! 由于经过上一次的“大捷”,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这一次八成又是剿灭了什么劫匪余孽,以小胜充大捷。 充其量追回几万银子便以小胜冒大胜,这都是官军玩烂了的把戏,好象谁还不知道似的! 几万两银子,跟咱们之前募捐出来的银子根本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大家一脸漠然地无视了尚公公的存在。 成化皇帝听到大捷二字,脸色也很不好看。 “靠,还来,尚铭是得老年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 为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朕解决了问题之后才来,是不是故意的? 而且上次就是由于东厂太不专业,以至于自己早早下旨让兵部叙功,才造成今日之被动,险些痛失百万内帑。 再则就是报捷也是要看场合的,你现在报大捷,明显是添乱嘛! 朕刚刚才收了一大笔募捐,且已经答应贡银一收回就还回给大臣,你想让朕失言么? 成化皇帝就是再不留心政事,也是知道,历来追赃基本就没可能追回完整的,更何况还要打赏有功将士,贡银势必缩水相当严重。 现在这损失算谁的?当然是要从“募捐”里扣出的啦。 “放着。”成化皇帝示意身边小太监接过密奏,随手放到一边。 这…… 预料之中的龙颜大悦并没有出现,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尚公公蒙圈,这是什么情况,合着是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不对啊,莫非自己刚才没说清楚? 尚铭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爷,大捷,真正的大捷,追回贡银,您不看看?” 尚铭可以保证,只要成化皇帝看上一眼,铁定会心花怒放。 可成化皇帝却是不耐烦地蹙眉道,“朕知道了,你,下去!” 声音少有的严厉。 “是,是,奴才这就下去,下去。”尚铭碰了一鼻子灰,忙不迭地退出了太和殿。 出到殿外,尚公公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秋风吹过,整个人打了一个寒战。 天意从来高难问,伴君如伴虎啊! 便在这时,殿外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尚公公一看,是怀恩公公。 小春子不是说怀恩公公偶感风寒,请假了吗? 又看到怀恩公公手里拿着一本奏折,尚铭知道,这应当是正式的报捷奏折。 如此喜事,怀恩公公当然要亲自出马的。 尚铭偷偷地将身子躲到柱子后面,皇上不虞,这哑巴亏可不能让咱家一人吃了。 怀恩根本没注意到尚铭,大步流星走了过去,不一刻便进到了太和殿之中。 此时的太和殿,君臣都没兴趣多看一眼所谓的“大捷”! 十分默契的当它从来没出现过。 又谈了几个小问题,成化皇帝看看天色不早,准备散朝。 战斗了一上午的群臣此时也是口干舌燥,上了年纪的更是疲惫不堪,所有人都看着成化皇帝,巴巴地等着那句“散朝”,大家好作鸟兽散,该干嘛干嘛去。 但怀恩公公一出现,便引起了众人的注目。 众人精神一振,怀恩公公作为司礼掌印太监,大内总管,内相,威望极高,且大明“内官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如外廷无辅”,若无大事应当不会在这个散朝的点上出现。 怀恩整了整衣冠,十分正式地三跪九叩,然后大声说道: “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南京捷报!南京西缉事厂,南京巡抚衙门,南京守备府,镇守太监府,南京兵部联名奏折,官军犁庭扫穴,涤荡贼穴,杀死打伤两百余劫匪,俘获与劫匪有牵连者三百余官商,完整起出贡银两百万两……” 轰! 整个大殿顿时沸腾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无意识地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 这不是真的? 完整起出贡银两百万两,这可能么? 太超出常识了,会不会有猫腻在其中? 而且这才多久,十三天而已,扣除路上的时间,难道说仅仅只用了十天十一天就破了这惊天大案? 开什么玩笑,史书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南京方面的正式奏折。 王恕魏老国公镇守太监西厂的联名奏折,说了两百万就不会少一个子。 大家有理由向皇帝讨回“募捐”了。 一时之间,群臣脸上一朵朵笑容绽放,满满的喜色,简直比过年还要身心愉悦。 很多东西,往往在失去后才懂得它的珍贵,失而复得更让人喜出望外。 皇帝也是满脸的喜色,物归原主,朕终于不用再被逼着拿出内帑了。 “安静,镇定!不可君前失议,奏折还没念完。”值日御史拼命挥舞鞭子,发出啪啪的声音。 还有? 群臣这才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继续听下去。 怀恩公公继续说道: “此外,查抄贼赃得现银三十万两,田产商铺正在统计之中,初步估计亦达百万之巨!” 轰! 太和殿再一次爆发出巨大的喧嚣。 这次,连成化皇帝都加入了狂喜的队伍之中。 查抄贼赃三十万,按惯例,查抄出来的现银乃是归内帑所有的。 也就是说,这次贡银大劫案,皇帝的内帑不但没有缩水,还大大地涨了一笔。 汪直,真乃朕之福将也! 而群臣之所以欢呼,当然是因为田产商铺这些是优先归朝廷所有的。 百万之巨啊,几乎相当于下半年的贡银翻番! 不,铁定是要翻番的,因为这只是初步的数字,天知道还有多少田产还在统计中! 这下可以过一个肥年了。 “快快,奏折拿过来给朕……”成化皇帝猛地站了起了,等不及小太监传递,亲自抢上前去,从怀恩手里夺过了奏折。 “好!好!好!此真祖宗庇护,天佑大明也!”一目十行地看过奏折,成化皇帝除了喃喃自语之外,已经无法找出更合适的表达方式。 天佑大明!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 不知是谁开了头,天佑大明的呼声直上云宵。 一直偷偷摸摸窥视太和殿情况的尚公公已经踪影全无。 同人不同命,尚铭公公此时已经在茅厕里抱头哭晕了过去。 凭什么!凭什么啊!! 同样的大捷,同样的内容,咱家的大捷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汪直,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第421章 分赃小会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在太和殿君臣欢声雷动的时候,也正是方唐镜正与汪芷为钱犯愁的时候。 “小贼,咱们这次发达了!”汪芷喜滋滋,满眼都是金光。 当然是发达了,所有人都赚得钵满盆满。 抄出来的现银五十万两,除了赏赐有功将士之外,纯给皇宫内帑就有三十万两。 汪芷力主皇帝拿大头,并没有人敢有意见,因为接下来他们要瓜分的比这些现银要大得多,必须得到皇帝的默许和支持。 在桌上,摆着一张南京城的舆图。 上面用红点标注着两百七十多家商铺的位置。 宁王深耕南京城多年,这些商铺都是位置上好的商铺。 每一家价值都在数千上万银子之间。 共计估价一百三十多万两银子,当然,这是平常时节的价值。 若是由官府发卖的话,实付价格当然是要大打折扣的。 还有南京附近的田产,足足有一千二百多公顷,折算下来有十二万亩。 江南的田价按每亩六两银子算,也能有七十万两。 当然,仓促间发卖,价格也是要打一个折扣的。 还有商铺的货物呢?又值得折后二十万两。 也就是说,帐面上可以上交给朝廷的有一百五十多万两银子。 妥妥的一个肥年。 这些走的都是正规手续,没有一点瑕疵。 当然,除了折银上交太仓国库的一百五十多万两银子之外,实际剩余下来的真实价值也足足有一百一十多万。 这就是各家心照不宣的福利了,官场规矩如此,谁也不能说什么。 而且是各家衙门分配,并非是落入私人腰包,属于官办企业。 就算是御史得知,也无话可说。 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明码实价买来的,除了价格优惠之外,别的一切都是合规合法。 而且价格优惠亦是酬功之举,对有功之人的奖赏,谁敢不服? 不服你上啊! 什么?你说与民争利?这个问题就更简单了。 朝廷给官员的只是名义和编制,比如巡抚衙门,只有一个巡抚和下面的典吏是朝廷计划内的,余下的师爷,书办,后勤,等等,这些都是由官员自己掏腰包解决的。 那么官员就只能向地方上伸手,地方敢拒绝上官么?不可能的嘛!于是下面的官员理所当然地就把这笔费用摊派在民众头上。 而有产业的衙门则不一样,不必向下面摊派,也不必巧立苛捐杂税,从自家产业收入里敢便是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妥妥地为朝廷减负,乃是不扰民的典范。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官员削尖了脑袋也要混到富裕省份当官的原因,衙门收入高啊,不必盘剥百姓也能发财,若是心思灵活的,就更是发得不要不要的。 当然,相比起庆功大会,分赃小会就要低调得多。 西厂代表自然是汪直;锦衣卫代表非侯明莫属,守备府自然是徐小公爷代表,同时也代表了刘大侉子等一众卫所,巡抚衙门是严师爷出席,镇守太监府由黄公公的干儿子小木子全权代表。 分配方案大家都是有默契的。 西厂主导,锦衣卫协助,出力最多,两家可独得三成。 巡抚衙门居中调度,也算是起了主力作用,可分得两成半。 守备府和调用的各地卫所人数众多,合计亦可分得两成半。 镇守太监府动用了孝陵卫,可分得一成。 余下一成,就是这次指挥的几大巨头和主要人员私下的分成。 这些人当然就是汪芷,方唐镜,徐小公爷,侯明,常风,刘大侉子,王恕,镇守太监黄华,徐老公爷这些行动的直接指挥者。 不过这些分配都是默认的不动产,也就是田产和商铺以及货物。 由于本次行动乃是西厂主导,所以优先挑选的权利汪芷是当仁不让的。 按照方唐镜的设想,田产庄园什么的一概不要,只要商铺。 田产大部份交给巡抚衙门,这就十分对巡抚衙门的胃口。 王恕治理南京,最大的心病就是怎么给官田减负。 按照方唐镜给出的建议是招抚受灾的流民。 若是人手不足,可以不惜远赴山西陕西这些地方招募。 现在手上陡然多出十余万亩公田,就可以收容一大批流民,减轻本地农户赋税。 虽然优先挑选并不等于是占为已有,还要折算成银子交到太仓充实国库。 但可以用平时一半的价格吃下,这已经是占了极大的便宜。 两百七十多家商铺的三成,包括田产折算在内,汪芷足足可以挑选到一百一十三家。 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活成了一个从前最讨厌的狗大户,这心情…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那种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的心态真的爽得不要不要的。 但汪芷马上爽感就少了一半。 因为她奇怪的发现,方唐镜挑的这九十五家商铺并非全是地段最好的。 “本公子读书少,你不要骗我……”汪芷感觉爽感在跳水式下跌。 “做人呢,不能吃独食,要留一些好地段给别人,别人才会承你的情。”方唐镜解释。 “可为何有三个地段却足足有七十余家商铺相连,这岂不是重复浪费?”汪芷不解。 “这其实是最好的地段。”方唐镜微笑。 爽感开始回升,但汪芷还是要挑三拣四的,指着舆图道: “什么鬼!东门这一处地处码头附近,这我能理解。可西门那一处呢?那一带都是百姓小商贩,除了人多些之外,按你说的,就是‘消费能力’比较差的,好在那里?还有,南门这一处乃是在官员聚居区和下人区的交汇处,我亦不太看好。” “笨!”方唐镜胸有成竹地道:“做小生意的选址和做大生意的选址是不同的,小生意可以只看产品对不对口,然后是人流和消费能力,但做大生意就必须要考虑到细分市场和规模效应的问题了。” 汪芷大翻白眼,最讨厌动不动就蹦出一个人家听不懂的词汇。 什么“细分市场”,“规模效应”,听都没听说过好不好? “还请方大相公解惑。”汪芷看方唐镜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只能不耻下问。 这恰好就瘙到了方唐镜的痒处,当下滔滔不绝地说道: “产品和市场,若是能完美的找到一个契合点。那么,这个产品想不大卖都难,而我选择的地方,就有这个潜力。 这三个地方分别代表了低中高三个消费群体,这恰恰就是我给成衣产品定下的方向,以后生产的服装,要有高中低三个档次之分。 但这显然是不够的,人们买菜会去哪里?当然是菜市场。买牛马去哪里?当然是牲口行。以此类推,成衣也要做成市场,要让人们一想到衣服,就不由自主地往成衣市场里去采买。 这就需要品种多,门类齐,这家店不满意就可以在下一家选中自己心仪的衣服。 只有顾客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 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形成规模,只有规模上来了,才能培育出人们的消费习惯,如此良性循环,人们就会形成做衣服不如买衣服的观念。 所以我选择的这三处,每一处都是二十几家相连的门面,就是要统一铺上我们的成衣,要就不做,做就要一炮而红!” 经济上的事汪芷是不懂的,但方唐镜说得条缕分明,仿佛马上就能发财的样子,着实让汪芷爽感止跌回升,火箭式飙升。 但随即,汪芷又头痛了,银子,一百一十三家商铺固然是大手笔,可盘下这些商铺的这笔银子从哪里出? 这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半价,也要拿出五十七万两的真金白银 不是应该卖掉一些再买回剩余的么? “银子的事你不必操心,咱们用商铺抵押给‘救灾扶贫基金会’,大约可以筹集到四十万两的低息贷款,剩余部份再发行股票募集。”方唐镜仍是胸有成竹。 股票又是什么?汪芷的眼神又迷茫了。 “具体的原理有些不好说明,这样,你就当是找人合伙做生意。 把咱们的产业分成一万份,值得一百万两银子,所以每份值一百两银子。 然后,咱们保留五千份,占最大的份额,也就是最大的股东。 将剩下的五千份原始股发卖出去,收回五十万两的银子。” “别人凭什么会买你的这个股…票?”汪芷好奇宝宝。 “问得好,人们买的就是一个美好的未来。 因为我们每年的收益也要分成一万份,比如收益是三十万两,分成一万份,每一份需得发放三十两银子的红利,如此一来,买了股票的人就能在三年多一点收回成本。 再往后,每年的收益当然就是白拿,稳赚不赔的。” “若是亏了呢?”汪芷追问。 “那当然买了股票的人也跟着倒霉。”方唐镜神情严肃地说,然后又补充道: “这当作最后的选项,有了‘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三十万,我们可以先拿到六十家的产权,然后再和这六十家商铺的产权抵押给别的钱庄,只不过钱庄的利息会比较高,让我想法子找一家利息低的。” “天下钱庄都是一个德行,想要他们降低利息,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汪芷不信。 方唐镜实际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推出股票这玩意,在制度和配套技术都跟不上的情况下,一旦这东西开始自行流通买卖,将会演变成一场金融灾难。 方唐镜叹道:“那我就只能自己开一家钱庄来供你挥霍了!” 汪芷心里一突,没有接口,这话听着,怎么象是要包那个养似的。 其实方唐镜心里想的是,若是开钱庄,是不是该收割一批松江的官员了? 韭菜养着,就是要收割的嘛! 第422章 开间银行 割韭菜什么的,是下一步的事,眼下还有更急的事。 “贤弟,你知道的,老爷子把这些烂摊子都扔给了我,我哪里这块料,还是得贤弟你来掌舵不可。” 徐小公爷毫不见外,眼见汪芷已经分完,直接把舆图哗啦到方唐镜面前,选商铺的事甩锅给了方唐镜。 他也学了乖,全部选商铺,田产什么的自己已经太多了好不好。 方唐镜对于徐小公爷这边也有过全盘考虑,他这个勋贵方面的背景不利用起来,实在太对不起自己。 方唐镜指着舆图道: “哥哥,这里,这里,这里这十几间挨着我刚才选出来的市场,你用来开火锅店,饮食店,民以食为天,客人逛累了也得小酌两杯不是,绝对可以赚到盆满钵满。 另外,还有渔行的四十多家商铺,全都划到你这边名下,你先别嫌,你不用全部做水产,可以匀出一半来做水路运输业,两相结合,这绝对是个稳定且巨赚的门道。 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讲究,这些行业的伙计,你要选这次立了功的家将们打理。 伙计就用信得过的卫所里退下来的伤残战兵。 他们虽然伤残,也是为了咱们拼命才会伤残,咱们不能不管,须得给兄弟们一条好的活路,下次有了事,大伙才能豁出命去干。 且打渔和运输总难免有冲突,有这些刀头舔过血的人在,咱们踏实。 还能给卫所兵找一条后路,刘大侉子他们想必也是乐意的。 当然,等到咱们几家的产业上路之后,咱们会建立一个‘老兵退伍协会’,专业打理这些闲杂事务,管生管死管埋管活路!现在暂时只能由哥哥你先担待起来。” 徐小公爷眼前一亮,方唐镜这方法简直是妙不可言,手里有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退伍悍将,随时可以充实进军中,若他以后接替了老爷子,随时可以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还怕什么军中的老! “贤弟,都听你的!” 徐小公爷选过之后,严师爷也选了十来处,其中倒是挑了几间地段不错的,因为听了方唐镜与徐小公爷的话,又选了七八间打算开设旅馆和酒庄,就交由巡抚标营的人自己打理,也算是为他们解决的福利和后路了。 余下的店铺按王恕的意思,就全部拿来开书坊,这也与他的身份相符,正儿八经的巡抚衙门下属单位,当然不能开些乱七八糟的店铺。 不过这样一来,进项就少了许多,方唐镜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贡献出印泥的配方,与巡抚衙门合开了三家印泥斋,算是公私兼顾,为王恕和老师攒点养老钱。 别看印泥不起眼,这些东西用得多,利润高,积少成多,也相当的有搞头,乃是低调发财的首选。 方唐镜的老师李秉在方唐镜考试的前一日就已经离开,打算来年道观建成之后再来南京定居。 他是个豁达的性子,说走就走,再说,饱览大好河山才是他的夙愿,这次因收了方唐镜这个学生,已耽搁了不少时日。 李秉走的时候,也不通知方唐镜和王恕,留书一封便飘然而去,足见洒脱。 却也因而错过了这一次的惊天劫案,方唐镜相当为老师惋惜。 否则凭着这一次的功劳,怎么也能回到朝堂上施展抱负。 但有时候时也命也,际遇错过了便是借过了,再也无法回头。 接下来便是镇守太监府的小木子挑选,他一口气挑了完二十七间,全都是地处繁华路段的店铺。 “多谢诸位,承让了,承让了,这下小子也好回去给干爹交代了。”小木子没口子道谢。 原本他最后挑,铁定是挑不到什么好位置的,可经过方唐镜的挑选之后,竟还有数十位好地方,他当然不能客气,一股脑全都划拉到那自己这边。 “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接下来还剩下二十五六间是照顾私人的,由于方唐镜出力最多,众人一至决定,除了具体诸人一人一间外,其余剩下的十间全部划给方唐镜。 为此,方唐镜给这十五间店铺出的建议是做日用品批发,具体地说就是由“格物所”提供专卖肥皂香皂牙刷牙膏,他们做一级批发商,至于二级和分销什么的,就靠他们自己去推广了,不过若有困难,方唐镜可以随时提供支持的方案。 十间店铺,方唐镜会做什么? 似乎该做的能做的方唐镜都已经分给了别人,他自己呢? 所有人心里都跟猫抓似的,齐刷刷都看向了他。 “不必看我,我这人做甩手掌柜惯了,不耐烦做什么具体事务,这十处地方,我打算全部交由‘救灾扶贫基金会’打理,我占点股份就算了。” 呃,这…… 你当大家谁不知道谁么? 这似乎很符合方唐镜的性子,可又似乎很不符合他的性格。 性子指方唐镜这厮懒散惯了,性格指这厮没可能有钱不赚。 若他做出一副有钱不赚的样子,铁定是有更多的钱等着他去赚。 “少来,你肚子里有什么坏水快点倒出来!”汪芷威逼。 “好,我就详细地跟你们说一说。”方唐镜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商人运送银两很不方便,即使是带银票也是提心吊胆,这实在是做生意做不大的主因之一。 而且带银票还要付利息给钱庄,这是不是很不划算? 所以我就想在这里开一个‘救灾扶贫基金’的分支,可以凭票即兑,不用再收利钱和手续费。” “钱庄!”众人恍然大悟,这是要开钱庄的节奏嘛,果然,这厮的胃口就是大得不得了! 没错,在那个时候,存钱是要付利息给钱庄的,否则别人凭什么帮你保管银子? 更不要说放贷,利息奇高。 王安石推行一条鞭法,其中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贷款给贫民,所谓青苗贷。 青苗贷号称全天下最低的利息,也足足有百分之十,可见开钱庄乃是暴利中的暴利。 百分之十五便是良心钱庄了。 当然,也有人想歪了。 这不,汪芷就心跳得不行,方唐镜这货前面说开钱庄供自己挥霍,还以为他是说笑,想不到玩真的,这真是要包什么养的节奏吗? “错了!你们以为我要开钱庄么?”方唐镜微笑道。 “难道不是?”众人诧异。 汪芷失望,姓方的实在很不靠谱,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娘娘果然没有说错。 “我其实是觉得‘救灾扶贫基金’格局小了,想提升它的业务,开成一间银行,方便存取贷,以后开得大了,走到哪里都可以凭票即兑,大庇天下俱欢颜嘛。”方唐镜微笑。 “银行?名头倒是比钱庄高大上,可实质上还不是钱庄,挂羊头卖狗肉嘛,我懂!”汪芷不屑。 “非也,客户在钱庄存钱的话,客户要给利息。 在咱们银行存钱,是银行给客户利息; 钱庄放贷款利息以一分二起,上不封顶;银行放贷利息以五厘起步,封顶不超过一分二。 钱庄利已,咱们银行是利人,有本质区别。” 方唐镜辩解,其实是狡辩,本质还是要放贷。 但确确实实是在让利于民,促进银两流通,互通有无。 所有人都惊得呆了。 你确定没有说胡话? 放贷的利息低到了闻所未闻,这是做慈善还是做生意! 客户存钱银行方还要付利息?! 简直是前无古人之举。 想必也会后无来者了。因为这么做便是金山也会送空的。 钱多烧的还是失心疯发作了呢? 这得多少年一出的傻叉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来? 方唐镜同样用看傻叉的眼光看着这群人,一时之间,大家都无语了。 无敌是如此寂寞……方唐镜渭然长叹! 寂寞如雪的人生。 第423章 闲杂事等 虽然朋友们不理解,可感情摆在这呢,方唐镜决定,能抢救还是要尽力抢救的。 方唐镜开始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 “各位兄弟,有没有兴趣一起发财,大家可以入股,由于本银行处于垄断地位,预计年化率可以达到惊人的投入一百两有三十两的回报,百分之三十,超级牛股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过了这个村绝对就没有这个店了……” “呃,这个……诸位公子,咱家要回去给干爹复命了,实在抱歉,对不起了,我该走了。” 小木子没口子地道歉,十分坚决地脚底抹油。 “呃,公子,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卑下先告辞,回禀抚台大人再作定夺。”严师爷忙作揖告辞。 “唉,眼光短浅,错过了人生最大的机遇,可悲可叹,老侯你说是?”方唐镜拍了拍侯明,怜悯地看着小木子和严师爷匆匆消失的背影。 侯明今天可谓一言不发,反正南京锦衣卫已经深度绑定西厂,汪直此时正红得发紫,他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此时方唐镜一拍,老侯一个激灵,忙道:“唉呀,属下记得还有一件急事尚未处理,可耽误不得,公子,小人先告辞,改日再聆听公子教诲。” 话未说完,这厮兔子一般敏捷地跳出了门外。 “我……靠,老侯,你太不够意思了!咱们可是生死交情,几个臭钱,你跑个毛线!给我回来!”徐小公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大步向外追了出去! 我……去,果然谈钱便伤感情啊! “你怎么没走?”方唐镜看着汪芷。 所有人都跑了,只剩下汪芷。 汪芷倒是没跑,狐疑地看向方唐镜说道: “开银行?我虽然不懂,却知道你一向不会错,别人或许有疑虑,但我相信应该挺赚钱的。可我不明白,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老大,有谁会嫌钱多的?”方唐镜心情不算很好,呛道:“我攒点老婆本不行么?” “哪家姑娘能值百万嫁妆?”这可不是乱说,若是银行成立,方唐镜能动用的资源绝对在两百万以上。 盘点一下方唐镜现在控制的资产,汪芷自己都心惊。 “皇恩小区”“江泉新城”“江泉运输行”,“松江府救灾基金会”,“松江成衣基地”,“方家村贸易基地”“方家村织造产业群”“日用品厂”“格物研究所”若是再加上西厂这一百零三家店铺抵押,资产妥妥突破了两百万。 “唉,做人还是要有备无患的好,万一娶了一个象你这般的败家娘们,可不得多备点老婆本么!” “你……”汪芷气结,不过眼珠一转,轻笑道:“不如,我娶了你?然后这些钱可不就是我们的了?” 什么鬼“我们”,怕是“你”的! “女大当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方唐镜突然想起很重要的事,便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问道: “你到底是汪芷还是汪直?” 汪芷也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事关西厂最高机密,你确定想知道?” 这……方唐镜打了一个冷战,还是怂了,挠头道: “咳,今天天气真的不错,那什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方唐镜一直纠结这死人妖是男是女,却忘了一件事,一个很重要的可能。 这货说不定不是死人妖,而是更恐怖的…… 双重人格精神分裂症! 不要说这是在大明,就是在医学昌明的后世,患了这种心理疾病一样是无解好不好! 死人妖就算了,若是还要加上死变态,想想都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别走啊!咱们不是还有人生要谈吗?对了,还有贷款的事……” 方唐镜脚下一个趔趄,靠……这是谈感情伤钱的节奏吗? 出到门来,王富贵等人便拥着方唐镜回了巡抚衙门。 自从出了贡院的案子后,王恕便强制安排方唐镜住进了巡抚行辕内。 巡抚衙门是通俗的叫法,实际正式的说法还是巡抚行辕,因为巡抚不是固定的常设官,属于朝廷和皇上直接委派的专员,所以办公的地方应该叫行辕。 巡抚行辕大门相当威武,比寻常衙门外多了一座高大的牌坊,便是大门也是大气的五开间,两只高大的似狮又似虎的独角兽镇在大门之前。 大门左右站着两排威武高大的军士。 才刚到门外,严师爷便迎了过来,“东翁有请。” 方唐镜随着严师爷绕过大堂,进入到后院。顺着小来到一处不大的花园。 方唐镜知道,这里是王恕读书会客的地方。 方唐镜独自进了书房,临窗小厅中,坐着手执书卷的王恕。 王恕头发已经灰白,两道长眉仍然浓黑,眼神明亮,眉骨略高,显得脸部线条十分刚硬。 “见过老叔。”方唐镜施礼。 “免了,免了。找你过来,是为两件事。”王恕也不废话,直入正题道: “第一件事便是你的功劳,破获劫案,你居功甚伟,但你现在还不是官身,就有些难办,现在有两个处理办法,老叔想听听你的想法。” 这也是应有之交,若朝廷对有功之臣不闻不问,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其一,便是申请御赐功德牌坊,以你立下之功,也足够了,这可是光宗耀祖之事。” 御赐功德牌坊,一般还会御赐名誉头衔,便等同于有了官身,可以享受士绅的待遇,比如不纳粮,子弟可以上县学等等。 以往生员立功的情况在全国各地也是有先例可循,奖励办法从赏赐银两若干到赏赐名誉出身,比如锦衣卫百户之类,但这次方唐镜所立功劳,只赏赐这点就想打发过去显然说不通。 所以只能破格要求御赐牌坊,待遇等同于举人。 若是方唐镜有官身便好说得多,升官加品多的是成例。 但方唐镜目前还是生员,总不能赏一个举人当当,国家取士决非私器,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变通,用御赐牌坊的形式给一个相当于举人的权利。 “其二,便是功劳暂时搁置,先报入吏部,在诰敕房功绩簿上列名,记大功一次,以备后来之用。 你将来中了举人进士,步入官场时这记大功的奖赏便可兑现,一般都是加一两个品阶。” “小侄还是选第二个,牌坊什么的,都是虚名,浮云耳。”方唐镜自忖又不是考不上举人,根本就不用选。 “好!这第二件事,便是朝廷已经颁下公文,于七日后,也就是九月十五日重开秋闱。”王恕拿出一份公文递给方唐镜。 方唐镜一看,果然是礼部重开秋闱的决议。 时间有点紧。 并且这次选择的除主考官由京城翰林院派人外,其余的同考官和监考官,全部从当地的博硕鸿儒中选择,应该是汪芷的密折起了效果。 “原主考官,提学官李大宗师呢?”方唐镜看完公文,很自然地问起李士实的下落。 “此人已回到北京城待勘,这次贡院的案子只怕牵连不到他。”王恕语气颇为沉重。 方唐镜虽然对王恕推理过李士实的犯罪动机和过程,但其中的诸多细节连方唐镜也没法解释,毕竟现在的法医还达不到后世的高度,很多过程都只能是假设和推断,没办法定罪。 “老叔,小侄倒有一法,虽不能将其绳之以法,却也要令得他再难为害!”方唐镜恶狠狠地说道。 “你且说来。”王恕喜道。 “咱们不结案,将此案悬着,只要咱们一日不结案,他的嫌疑就休想洗脱。他就休想重新出仕。”方唐镜道。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李士实谋划了这一连串的泼天大案,然后施施然全身而退,总不能让他愉快地重新开始! 吏部选官,对于这种明面上就存在嫌疑的,而且是大案有牵连,是绝对不会任用的。 那么李士实就只能一辈子赋闲在京! 除非他憋不住,狗急跳墙,如此反而不怕他了。 “善!就依贤侄之法处置!”王恕先是大喜,接着就皱眉道:“便宜这厮了。” 王恕这么想也很正常,他已经在外为官二十年不能回京一睹圣容了。 方唐镜没法理解王恕这种忠君情结,只好安慰道: “老叔放心,待到小侄为官,定将老叔和老师都请回朝廷里镇压邪祟,现在朝堂乌烟瘴气,实在是需要老叔这样的人才能镇压得住!” “小家伙,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 第424章 小小幽怨 回到王老叔给自己安排的小院,一道人影就小鸟般扑进了怀里。 “傻丫头,都说了让你回松江,怎的不听话!” 闻着熟悉的体香,方唐镜就算是闭着眼睛也知道是秀娘。 自从出了劫案,方唐镜在追敌之前,便托徐府送秀娘回松江。 不过这丫头拧起来也是谁也拧不过她的,就一句话:公子不回她也不回。 此时诸事已了,徐府便将她送回到了方唐镜身边。 “就不回,这里到处都是坏人,把公子带坏了怎么办?”秀娘咬着唇,小声回道。 又是贡院舞弊案,又是惊天大劫案,死了数百人,南京城里沸沸扬扬各种离奇版本,加之全程戒严,无数官军入驻,气氛比打仗还要紧张。 方唐镜就冲在第一线生死难料,秀娘能不牵肠挂肚? 加上似乎这两起大案全都跟方唐镜有关,秀娘朴素的小脑瓜里,当然认为为难公子的都不是好人。 最重要的是,在徐府这段日子里,秀娘可真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一入侯门深似海。 别的先不说,府里养着的戏班就跟正常的戏班不同,别的戏班都是男子,魏国公府的就全是体态娆挠,惯会撩人的女子,这徐小公爷就是最大的坏人。 公子整天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就算不想学坏,万一这些坏女人主动要坏怎么办呢? 所以打死秀娘都不能回松江的,这里就是主战场啊! 抱着柔柔的身子,方唐镜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某个不良的念头难以遏制地蔓延全身。 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可连家花也没采摘过的方大相公,现在…… 满脑子只想着管你家花还是野花,有花堪折直须折。 一直以来,方唐镜都是很克制的,总是告诉自己,现在连十八都不到,还未成年。 反正家花也不会飞走的…… 但自从那晚丽娘香艳的“埋伏刺客”过后,方唐镜便会时常想些与未成年不相干的画面,似乎是某个阀门被打开了一般。 秀娘把头埋在方唐镜胸口,一个月不见,公子又长高了,手臂也越来越有力了,抱得人家好紧! 院子里的桂花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两只蝴蝶在花丛中流连,翩跹起舞,风儿也似在温柔地呢喃低语。 院子里很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有些什么说不出,又有些不必说,似乎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秀娘呼吸有些急促,有些小小的期待,又有些害怕,心如小鹿乱撞。 “公子……”秀娘轻轻叫了一声,不知怎的,出口却变得了两道微微的“嘤嘤”声。 方唐镜呼吸有些紊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男人,敢于面对…… “笃,笃……”院门处传来敲门声,然后是喊声:“方公子,方公子。” 方唐镜顿时定住。 秀娘红着脸从公子怀里挣脱出来,两腿酥麻地跑进了房内,心里有点小小的幽怨。 我……去,方唐镜心里破口大骂,还真他嬢的来得是时候! 打开门,是严师爷送东西过来。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杂役,手捧着各式各样的应试资料,书籍笔墨,还有吃的用的,考虑得十分周到。 严师爷道:“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多有不便,老夫拣了些吃用事物,公子看看还有什么缺少的,尽管开口。” 方唐镜心想缺少的没有,多余的倒有,你便是多余的,若能尽快消失便是帮了大忙。 偏偏严师爷东拉西扯,又跟方唐镜套了两盏茶功夫的热乎才告辞了出去。 看着这一大堆东西,方唐镜才想起,还有七天又要考试了…… 收敛心神,方唐镜翻开了书,又开始回到之前苦弊无比的温习之中。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想要改变人生,先从读书开始。 科举制度在封建社会算是一种绝对的公平了,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坏了规矩。 否则王恕之前就不会为了帮方唐镜请功犯愁,直接让皇帝赐方唐镜一个举人不就得了? 数千人里面选五十个举人,任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方唐镜当然也不能例外,再有信心也不敢怠慢。 院子里很快就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秀娘便惬意地守在公子身后,看着公子,心里幸福得乐开了花…… 到了晚上,吃过秀娘精心烹饪的晚餐,洗漱过后,又到了被看添香的时间。 偏偏这个时候,王恕那边又派了老仆来请。 方唐镜随着来人来到花厅,却是空无一人。 老仆打开房门道: “老爷吩咐了,大考前公子可在此温书,但房里的书籍却不可带出去,亦不可带人来伴读。小相公温书倦了可自行回去,一切自有老奴收拾。” 说完之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不会特意安排自己来温书这么简单?方唐镜有些纳闷。 但很快还是发现了与中午来时的不同之处。 桌上堆着一大摞书籍,且大部份是旧书。 翻开上面的一本看了看,是《洛水先生讲学集》。 方唐镜精神一振,洛水先生,正是松江的名儒,在松江开设学舍,广收学生,他的弟子之中,很是有一些中了举人进士的。 方唐镜顿时理解了王恕的苦心,这是提前将各个考官的文集收集在此,方便自己参考。 这次考试,考官都是临时选出来的博硕鸿儒,除了他们的弟子之后,别的人根本不可能得知他们的文风,自己能阅到这些文集,无疑已比寻常人占了不少便宜。 看着小山般的数十本文集,方唐镜笑了笑,开始投入到其中。 时间一点点流失,蜡烛换了一支又一支,渐渐地,鸡鸣了。 老仆推开门,却发现方唐镜仍在一边翻书一边笔走龙蛇,全神无比,根本没有发现老仆的到来。 小相公这是熬了一夜呢还是一大早就已经来读书了?! 昨夜老仆来过数次,见方唐镜始终还是读书,便先睡了,此时早早过来,便是想打扫书房的。 老仆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悄悄关上门。 关门的时候,老仆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籍,竟然已经全部堆放到了桌案的另一边。 记得,小相公每看一本书便会做一些笔记,看完之后便会把书放到另一头。 现在所有的文集都堆到了另一头,这是全部看完了么? 若是蜻蜓点水般看过,岂不辜负了主人的一片美意? 老仆将发现告诉了王恕。 王恕皱眉,年轻人会不会太过于急功冒进了! 吃过早饭,王恕来到书房,方唐镜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王恕来到案边,赫然发现一叠厚厚的稿子,字迹有些潦草,却也银钩铁画,足见功底。 打开稿子一看,王恕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稿子竟然是对这些文集的点评。 当然,主要是对文风的点评,内容方面并没有太多的深入。 王恕一页页翻过去,很快便发现,他留在这里的二十七本文集,已全部被方唐镜简明扼要地点评了一遍。有些地方还模仿原作写了一些句子。 也就是说,方唐镜不仅是看完了这些文集,还吃透了其中的文风,并且写出了评语,这简直…… 这份记忆悟性,简直闻所未闻,但还不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份刻苦……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刻苦。 而且可以肯定,方唐镜昨夜一夜未睡,直到看完吃透了所有的文集,整个人松懈下来之后,才伏案而眠。 方唐镜此时的睡相极为不雅,呼噜时高时低,嘴角流出长长的口水,脸上却露出孩子般的笑意,睡得很甜,很深,很沉。 如此读书人! 大明,欠他一个举人! 第425章 洞悉考场 九月十五,跃龙门。 又经历了一轮子夜赴考的喧闹,方唐镜坐在了考场之中。 此时已是深秋时分,很多人都已穿上厚厚的御寒服饰。 比如方唐镜,身上穿的便是薄羊裘。 看来,很有必要推广棉衣了,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空白,当然也是发财的良机。 “咚咚咚”三声鼓响,卯时一刻,开考的时间到了,考生们抬起头望向明远楼。 旭日从明远楼的身后一跃而起,金辉洒进贡院之中,温暖了无数考生的心田。 旭日东升,这是个好兆头。 端起刚泡好的龙井,方唐镜呷了一口。 茶味在口中慢慢发酵回味,整个人进入了最清醒的状态。 接着有云板一响,一拔拔的官差从明远楼里出来,拿着印好考题的卷子发了下去。 乡试这次考题没有如之前一般临时出题,而是昨夜就出好了,然后在贡院内赶印出来。 等到开考的时候便发了下来,随着试题发下来的,还有稿纸和誊写纸,稿纸到考试结束的时候,也是要收缴回去的。 稿纸是八张两开的浅米色毛边纸,而真正誉写时文的,则是红线竖道的表纸。 表纸两面一开,每开十二竖行,每竖行二十四字,不可多亦不可少。 这是乡试时专用的考试用纸,时文要按格式抄写在表纸上。 方唐镜发现,表纸的质量明显比上次用的要好。 一切都是为了彰显与上一次失败的考试截然不同。 卷子一到手,考场就响起了纸页哗哗的翻动声。 方唐镜用镇纸将卷子压好,便认真看起题来。 纸上写着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乃是最标准的乡试“头七”制式。 第一道题: 予知。 这一题不难不易,出题中正,出自于《中庸》。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陷井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意思是孔子说:“人人都说自己聪明,可是假如被驱赶到陷井中,却又不知道如何躲避。人人都说自己聪明,可是选择了中庸的道理后,却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下去。” 方唐镜思索片刻,提笔在稿纸上写下破题: “是故圣人失道于东门,累累然如丧家之犬也。” 方唐镜的这个破题,相当有新意。 新意在那里? 首先这是一个故事。 说的是孔子周游列国,到了郑国的时候,与弟子们走散了。 众弟子自然四处寻找,子贡问到一个人,那人对他说道: “东门那里有一个颓废得好象是丧家犬的家伙,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子贡找了过去,果然找到了孔子。 孔子问子贡怎么找到自己的,子贡也很诚实地把那人的话告诉了孔子。 孔子大笑道:“神似,太神似了。” 其次,方唐镜通过这个故事引申出了坚持道义的困难。 圣人为了传道历经了不知多少艰难,可也正因为难,所以圣人才会坚持传道。 可见,为了解决世人的“予知”,首先就是要传道,然后就是要坚持。 其三,用语方面有新意。 破题里第一句话的“失道”是个双关语。 既明指了圣人迷失了道路,又暗指了第一个“予知”。 第二句话的“丧家犬”又是个双关语。 明指了世人不识圣人,暗指圣人传道之艰辛和坚决。 破题堪称完美。 写完破题,方唐镜看向第二道题目。 第二道题;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 方唐镜想了一会,执笔写下: “事亲惟色为难,是子无深爱。夫妇须而爱子,则情笃而自恭。” 方唐镜上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未能尽孝,这一辈子的遗憾同样如此,因此感悟不是很深。 因而破题只能从传统的经典解释出发去阐述,在中规中举的范畴里尽量发掘发挥。 之所以要先写下每一道题目的破题,乃是李秉的破卷绝技之一。 其中之一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士子读书,厚积薄发,在看到题目的刹那,会不自觉地涌出一闪即逝的灵感。 等到深思熟虑,套入固定的思维定式的时候,往往会落入了俗套。 而捕捉住这一闪即逝的灵感,就是脑子里最佳的思路。 放在行军打仗上,便是“兵无常形,水无定势,临机而决”。 有些天才将军便是这样杀出来的,比如岳武穆早年带兵,从不阵而后战却能百战百胜,直至遇到宗泽后,在宗泽的劝勉之下才开始阵而后战,却也从不拘泥。 当然,这必须要有深厚的根底,渊博的知识,敏锐的洞察,三者缺一不可。 直觉是也是最直接的途经。 从科学方面来说,现在刚刚开考,正是脑子最活跃,思维最清晰的时候。 先想出各道题目的破题,要比殚精竭虑做完一道再想下一道,思维不知要清醒多少倍。 第三道题: 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 我……去,这是一道截搭题。 连方唐镜这等记忆力过目不忘的超级记忆达人,也想了好一会,才想通其中的上下句出处,换了别人,怕是再才高八斗也是要当场傻眼的? “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里的“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则出自《论语述而》的另一段: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人将至云尔。” 这种毫无逻辑可言,完全不搭调的两句话硬生生搭在一起,乃是“断头无情搭截题”也。 难度之高,几乎可以称得上十步杀一人,难有敌手了。 但放在第三道题里,就很是有些讲究。 前两道题目都很经典,堂堂正正,说明了考官并不想为难考生。 如此一来,这一届乡试佳文自然便是极多。 要知道,这些经典的题目少有人是没有做过的,有些人甚至还能默背下许多历年佳文。 因此在众多上佳的试卷之中,就需要一道有分量的题目来衡量考生的水平高低。 故而便有了这第三道难到飞起的题目。 果然是条条蛇咬人,这些出题的老学究们,也有一颗报复社会的心啊! 想清楚了这道题目的作用,方唐镜心中一动,挥毫写下: “其臭如鲍鱼之肆,圣人乃食不厌精。已知其臭如兰,圣人乃脍不厌细。” 表面上看,这是在讽刺圣人,看到的人怕都会大怒。 但略一想,就明白这是反语。 为什么如此臭不可闻,圣人反而津津有味不亦悦乎? 方唐镜自有道理。 臭,在特定的情况下解释为“嗅觉”,并非指臭味。 在方唐镜的破题里,第一个臭,是指真臭,但圣人也是不怕吃的,还生怕不够精。 第二个臭,却是真香,所以圣人更是不怕吃,还嫌不够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圣人眼里,兼容并蓄,有教无类,“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 只要是道,其实无所谓香臭…… 雅言是道,叶公问子路于孔子也是求道,道,无所不在。 这类搭截题,考的不仅仅是士子的功底,更多的是天马行空的思想和随机应变的反应,以及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和活学活用的能力,首重意境其次才是重文采。 通过对三道试题的了解,方唐镜已经有了自己的心得。 以往正常的乡试,六七千考生,首场便是六七千卷子,算起来便是两万的时文之多。 易位而处,就算自己是考官,也不可能有耐性一题一题看完。 因而大多数考官都是着重看第一题,这就是重首场,重首题。 第一题写不好的,直接完犊子,后面就算写得试卷长出花来也是无用。 但这次很不一样,考官不是官方体制内的,所以出题的风格也不同,评卷的风格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根据老师李秉传授的考场兵法,把试题放大到整个前后两次乡试的大层面上去看,方唐镜洞悉了这次乡试的不同之处。 方唐镜已经看出,这次应该是首题和第三题并重的局面。 有人说科举能不能中,实是时也命也,相当看命的事。 可什么是命? 在方唐镜的理解里,命运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大势。 个人的命运,其实是大势里的一份子! 时势造英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比如现在,方唐镜就看清了这次乡试的大势! 心头大定。 第426章 考场杂记 时值深秋,气温一日低过一日,到了晚上,更是愈发地低了。 方唐镜晚上睡觉时,感觉准备的薄被不够御寒了。 不得不穿着外衣,用被子将身子裹紧,方才暖和了起来。 这一夜,考场里悉悉索索,时而夹杂着咳嗽声,听得出来,大家都在辗转反侧。 方唐镜也是没有睡好,天才微亮,便起身开始弄吃的。 乡试要考三场,每场要考三天。 这是一场持久战,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洗开水,放了些炒好的红米,小米,粘米,一会就成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浓粥。 由于天气转凉的缘故,这一次秀娘准备的食物很有特色。 如同后世的盒饭一般,分成九个小食盒,方唐镜取出一个,打开,顿时就迫不及待了。 韧弹适中的卤猪蹄,金黄色的蜜制羊腿,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码成两排,洒有芝麻,孜然,香菜,光是看看就垂涎欲滴。 食盒的另一半,整整齐齐排列着手撕成一条条不粗不细的酸子姜。 如此搭配,简直让人停不下来嘛! 稀里哗啦,方唐镜火力全开,满头大汗地解决了这顿早餐。 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额头微微冒汗,全身暖洋洋的,昨夜的些许寒气一扫而空,整个人龙精虎猛。 怪不得圣人会说食不厌细,脍不厌精……万恶的封建社会。 方唐镜身心愉快地投入到作文中去。 “咳,咳……”也许是昨晚受了凉的缘故,考场里时不时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啊……吃!”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喷嚏。 受寒着凉打喷嚏本属本常,偏偏这家伙的喷嚏超常响亮,简直跟爆炸一般。 “舒坦……”那打了喷嚏的士子发出舒服的哼哼。 太过份了,也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 隔着二三十间考棚外的方唐镜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他身边的人会作何感想! 果然,有人怒骂出声:“彼之妹之,吾被汝惊而笔误,稿子半染也!” 幸而只是稿纸,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表纸染墨,会被当成作弊记号,一律罢黜的。 “肃静!肃静!”巡视兵士怒喝,“若再喧嚣,通通逐出场外……” “啊……吃!”兵士话未说完,那货又示威似的打了一个炸雷般的喷嚏。 “我……靠,顶风作案,罪加一等!” 众兵士顿时更不打话,将那厮拽了出来,直接拖往明远楼。 那厮大声叫起撞天屈来: “冤枉啊!管天管地,管不了吃饭放气,这喷嚏小生也管不住啊!冤枉啊!啊……吃!” “老子偏就要管!”如狼似虎的军士麻利地撕了一块破布塞进那厮嘴巴。 顿时,整个世界,清静了。 方唐镜将餐具收拾妥当,继续做自己的草稿。 第一天完成了三道四书八股文,今天要做的就是四道五经八股文。 四道题都不算难,不过第二道题倒是让方唐镜记起一个笑话,偷偷开心了许久。 这道题为:临财毋苟得。 这句话出自《礼记典礼上》,意思为面对财物,不可用不正当手段占为已有。 据说某次提学官视察某县学时,口授试题,“临财毋苟得”。 有一考生错把“毋”当成“母”,“苟”当成“狗”,结果题目便成了“临财母狗得”。 提学官当然是大怒,便要革其功名,考生苦苦哀求,提学官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便道: “吾出一联,汝若有佳对便罢,否则休怪本官革你功名!” 遂出上联道:“《礼记》一经无母狗。” 那考生福至心灵,对曰:“《春秋》三传有公羊。” 提学官拍手叫绝,放过了这厮,后来才知,这货的本经是《春秋》,也算是偏科奇才了。 心情大好之下,下笔更是有如神助,夕阳刚刚偏西,已然作出四篇颇为满意的文章。 剩下的时间方唐镜并没有浪费,开始润色这两天所作的时文。 前面是要尽快在最好状态的情况下写出文章,现在就是精雕细琢,力求锦上添花。 错别字这些都不必说,主要是用典的准确与否,遣词造句是否流畅,文章结构是否合理,韵律是否抑扬顿挫,意义是否荡气回肠,种种技巧均可反复推敲。 好文章都是改出来的,增增减减,反反复复,一篇篇花团簇锦的文章便慢慢成形。 这一改便到了深夜,烧完了两根蜡烛之后,方唐镜才满意地罢手。 心满意足做了一顿宵夜犒劳自己,吃得浑身暖融融的,才裹好被子沉沉地睡去。 当然,他这种漏夜拼搏的精神并没有被人看好。 通常只有胸无点墨的家伙才会临时抱佛脚,早干嘛去了,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这当然引起了大家的鄙视。 尤其当方唐镜最后还弄出一顿香喷喷的宵夜的时候,周围的怨念更是无限放大。 先前以为这货是在搜肠刮肚写文章,起码还有自知之明,可以治疗一下。 没想到居然是在挖空心思弄吃的,完全是自暴自弃的节奏,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身病尚有药医,蠢病无药可治,绝症,无可救药也。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杆。 这已是第三天,第一场的最后一天。 大家都早早起来作最后的冲刺,冷不防又闻到一股饭菜的浓香,顿时人人侧目。 然后便见到方唐镜施施然走了出来,如厕,洗漱…… 又是这个考棚,又是这讨厌的家伙,大伙都是鄙夷地一笑,又埋头继续自己的作业去了。 方唐镜当然不知道大家在想些什么,抖擞精神,开始将草稿抄写在试卷上。 到了下午四点半左右,方唐镜已工工整整全部抄好,又检查数遍,便等着交卷。 交卷分三个批次,正午时一批、午后未时末一批、傍晚酉时初一批。 收卷官每收一份卷子要发一签,签卷须得相符。 这之后的流程也是很有讲究的。 应试者的考卷是真卷,须得弥封糊名,称之为“墨卷”。 评卷前有专门的誊录人用朱笔抄录好,才供各房官评阅,称之为“朱卷”。 各房考官用蓝笔批阅,称之为“蓝卷”。 规定严格,不可混用。 方唐镜赶在傍晚酉时初这一批交卷,随着交卷的士子一同出了南京贡院。 方唐镜出场的时候,还有十分之一的考生正作最后的冲刺,当然,也可能是最后的挣扎。 乡试规定戌时清场,如果还没做完的话,自然只能是落榜了。 各位哥们,自求多福。 第427章 蠢到笑醒 出了考场,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 跟现代考场一样,外面全是焦急的考生家长,亲友团。 打着各种牌子,呼儿唤崽,见到考生从考场里出来,呼啦啦涌上一大群人,少爷公子的喊个不停,然后便是一顶顶轿子抬着疲惫的考生快速离去。 若不是衣着服饰不对,方唐镜几乎怀疑自己又穿越回到了高考现场。 当然,更多的考生并没有走,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相互参考着考题。 考试之后大家互相打听答案,这事再正常不过了。 各人都争相发表着自己的高见,一言不合,还会争得面红耳赤。 然后便有人意态洋洋,有人痛哭流涕。 何苦呢,何必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重要的是后面还有两场。 明明心理素质不过关,还要在这个时候讨论考题,这不是自已找抽么? 当然,就在方唐镜感慨众生万象的时候,也有人认出了方唐镜。 于是便安慰起那些痛哭的,面色灰败的同伴,把方唐镜如何不堪大大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所以有人说,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这些脸色不虞的考生顿时就看了过去。 此时方唐镜也是又困又乏,面色有些惨白,目光有几分呆滞,还是很适合做反面衬托的。 那些悲伤的考生被同伴一安慰,顿时就…转悲为…大怒了: “你几个意思,竟然把我风度翩翩玉面书生与这傻叉相提并论?我要与你割袍断义!” “兄弟,不,哥哥不是这个意思,你绝对没他傻叉……” “什么?也就是说我还是傻叉啦?” “不,不,不,兄弟你误会了,哥哥是说,你绝对比他傻叉……” “我去,你这是侮辱我的智商!弟兄们,揍他……休跑,吃我一脚……” 一时之间,乱象频发。 方唐镜当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作了一次反面教材,摇摇头走了出去。 “公子,公子!” 是个娇俏的女声,在这片几乎全部都男性占据的地面上,显得格外的清脆悦耳。 所有雄性都不自觉地看了过去,咱们也是公子好?万一她叫的是自己呢? 这便跟后世美女在广场上大喊一声“帅哥”,回头率绝对超高。 然后便是吞口水的声音,这姑娘,也太水灵了? 当然是秀娘,小脸红扑扑的直冒着热汗,终于找到公子啦。 若不是广庭大众,秀娘几乎就要扑到方唐镜怀里。 但她那水汪汪的眼神,扯着方唐镜衣角的迷离神态,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 人人心里又一阵吞咽口水的声音,这小子真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那些悲伤的考生默默地原谅了被追打的安慰者,若自己是这傻叉,也不错的样子。 秀娘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是便服的王富贵,陈德全这队亲卫,抬着一顶大轿子,不由分说便将方唐镜塞了进去。 秀娘自然是随着一起进去伺候公子,给公子捏肩捶背揉揉太阳穴解解乏是必须的。 于是轿子才一抬起来,眼尖的人便发现了一些有规律的起伏。 于是不免便有人想到了诸多猴急无比的不宜画面。 牲口!所有人都在心里痛骂了起来! 呸!有辱斯文,为毛我不是那个傻叉!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诸多有骨气的士子不由鄙夷地想道: “再怎么嘚瑟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罢了!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做人呢,还是要靠自已的真才实学才算本事,依靠家里有两个臭钱有什么么了不起,呸!” 轿子里早已备了软榻,方唐镜身子一沾到上面,刹那间,久违的温暖再度袭来。 连续三天没睡好的方唐镜,感觉舒服得都找不到北了。 头一倒,方唐镜幸福地睡了过去。 “公子,公子,先别睡,喝杯鸡汤暖暖身子。” 秀娘心痛地扶起方唐镜,拿出一个暖杯,香喷喷的鸡汤充斥了身心,太幸福了…… 回到巡抚行辕后,方唐镜在秀娘温柔地伺候下吃了顿滋补的大餐。 因为明天还要接着第二场考试,沐浴后便早早休息。 凌晨时分,众考生再次在贡院前排队,等待入场。 当然,方唐镜还是照例是排在学霸通道,这一次带路的恰巧又是第一次那差役。 差役一见到方唐镜,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接过方唐镜的大包小包,殷勤无比。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大人物啊! 第一次是小公爷亲自送行,第二次是巡抚衙门的亲卫队长亲自送行,啧啧…… 这规格,比一般的世子也要高出不少呢! 学霸兼贵宾通道上,众人吸取教训,穿的带的东西就比上次多多了。 基本上人人一身皮毛,兔毛,羊毛,狐毛,貂绒……应有尽有。 这再一次激起了方唐镜尽快推广棉衣的决心,除了发财,还有保护小动物什么的。 要知道,方唐镜超爱小动物,比如炸鸡烧鸭烤兔肉什么的。 但这不包括把小动物的皮当成衣物,这大概是后世动物灭绝的主因之一了? 关键是一件皮裘要几头小动物的皮毛才够,哪来这么多小动物供百姓御寒? 所以最关键的还是要推广棉衣棉服。 很快,龙门开,开始检查入场了,没多久,方唐镜就回到了昨日的号舍。 乡试三场,各有定例。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 第二场考试论,判语,诏,诰,章,表; 第三场考经史策论。 所以这第二场考试几乎都是官场应用文,这对作为储备官员的生员们来说,没什么难度。 官场应用文对于官宦子弟来说,时常能接触到,也比一般的穷生员有些优势。 不过作用并不大,毕竟这些东西等到真当上了官再学也不迟。 方唐镜作为在职师爷,公文什么的自然是熟极而流,略一过目便一挥而就。 多余出几乎八成的时间可以用来愉快的吃饭睡觉。 当然,他这速度大家是不信的。 频繁从他的号舍里传出让人喉咙发痒的香气,大家愈发地鄙夷。 大家努力的时候这货在呼呼大睡,大家更加努力的时候这货在大快朵颐…… 吃完睡,睡完吃,你是猪么? 真不知道这货是如何混进贡院的? 最难得的是这货明明已经无望,却保持着所有人都不具备的良好心态。 吃好喝好,笑容满面,可谓是无知者无畏,还真是比猪更蠢啊! 佩服啊佩服。 最让人无语的是,时常能听到这货呼噜之后的笑声,这…… 蠢货天天见,蠢到能把自己笑醒的当真是第一次见! 当不知第几次从那蠢货的考舍里传出莫名的香气时…… 众考生几乎都被方唐镜蠢哭了。 好在,第三天上午,大家都解脱了。 蠢货终于在第一批第一个交了卷。 好走,不送! 众考生长嘘了一口气,继续埋头搬砖,啊,不,是码字。 好象一群辛勤的小蜜蜂。 我太难了! 第428章 精致马屁 第三场考试前一个时辰。 学霸兼贵宾通道。 众学霸们等得百无聊赖,便交头接耳地谈天说地,方唐镜默默听着别人高谈阔论。 却听到有个士子道: “昨日回到家中,外祖家来人,说了一桩趣事,近来松江府学馆忽然盛行。 据说从士子到蒙童,就连土财主和诸多乡绅,无数人家都趋之若鹜。 以至于原先的先生都不够用,许多学馆都在招请有本事的先生。 学馆给的束修极高,开到了每年五十两银子的高俸,很是吸引了不少人去应聘。” “每年五十两!请个举人当先生都够了,松江文风竟如此鼎盛?”众人一片惊呼。 学馆与私塾是不同的,私塾便是学堂,以传授知识为主。 学馆却是后世的新东方这样的机构,一般讲授比较高端的时文和应试技巧,以提分为主。 虽然对于能在这个通道上站着的这些人来说,五十两是个小数字,可对于束修普遍十几二十两每年的江南地区而言,已经是不可想象的高薪资了。 有需求才有市场,若不是求学的人多到难以想象,又怎可能开到五十两的高薪? 当然,这也说明松江府的整体文化水平在不断拔高。 一般的先生多是老秀才担任,可现在这个价格,说明秀才明显不能胜任,便是一般的廪生怕是也胜任不了,非得举人这样高段位读书人才足以镇得住场子。 这下方唐镜也产生了浓浓的兴趣,竖起耳朵细听起来。 那士子继续道:“有个年近半百的老童生也来了,开口便要每年一百二十两银子的束修。” 一百二十两?还是个……老童生? 不是廪生?不是举人?甚至一般的老秀才都不是? 所有人都愕然无语…… 这老童生是穷疯了还是喝高了? 自己难道就没点弊数么? “正所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此乃奇人也。 东家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先生你有何能耐,敢索要一百二十两的束修?’” “那老先生不客气地回答道:‘鄙人在江泉县花山蒙学教学十余载,松江府第一秀才,今科最有可能中举的方唐镜方大才子就是鄙人……的邻居。方大才子曾言,鄙人的学问足以与其比肩也,功底犹在其之上。之所以一直蹉跎,实乃未逢伯乐,时也命也!’” 呃!方唐镜差点被口水呛死,这谁啊?我有说过这话么?忙问道: “那老先生是不是姓米?” 士子讶异地应道:“这位朋友如何得知?” 旁人催促士子:“快说,快说,然后呢?” “据说那方大才子在松江可是文宗一般的存在,东家对老先生的学问自然是深信不疑!”士子连连点头。 众人又是无语,这童生竟然真的当了先生,看不懂啊…… 士子继续口沫横飞地说道: “然后,东家便拒绝了他。东家道:方大才子能中举是不假,可老先生你自己呢?还要多久才能遇到伯乐?且等你过了府试,院试,中了秀才再来任教罢……” 这就等于一点面子都不给了,读书人要考过县试,府试,院试才是秀才,现在这老先生居然只是县童生,距离秀才还差了两条大街,更不要说举人了,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指望了。 在江南,考上秀才的难度一点不比秀才考举人的难度小。 呃……这个转折有点猝不及防,众人一片哄笑。 这才是正常的逻辑嘛! 士子继续道:“然而并没有完,那老先生非但不曾离去,反而又有一番说词。” 众人又大笑,这是何等百折不挠,强大到没脸没皮,求财若渴的心态? “那老先生道:‘吾乃格物院特聘之社会研究员也’……” 众人又是愕然,什么“格物院”?什么“社会研究员”?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都没听说过! 管他呢!世风日下,也许是哪个小社学为吸引人起的噱头名堂? 众人又大笑,乡下人没见识,起的名字倒也唬人,庙小妖风大也。 士子眉飞色舞地道:“此言一出,东家大惊失色,连称失敬,大礼请入府内,当场就给了五十两定金,聘为名誉馆长。” 这…… 没道理的啊! 笑容凝固在众人脸上。 这老先生应该就是米先生了,方唐镜释然。 想必是松江府已经在大力推广“江泉商品法”“水力大纺车”,“新式纺织法”,“方家镇经验”,“格物法”“化工制物法”这些新知识新技术新产品。 这些可都是赚大钱,利民利商利家利民生的好东西,早人一步掌握便能早一步发家致富,无怪乎从米先生敢如此有底气,名誉馆长,这还是兼职性质的,也算这家伙找到了一条兑现名声的捷径。 在众人的议论中,龙门开,众人开始排队入内。 这一场,考试经史策论五道。 相比第二场,这一场的难度陡然增加。 第一道策论题:靖倭策。 方唐镜想都没想,洋洋洒洒,就将自己在船上跟徐小公爷说的那些话,挑挑拣拣地整理了一番,润色工整写了上去。 第二道策论题:事父母。 百善孝为先,这道题也很平常,没什么难度。 方唐镜因为前一篇觉得已经很出彩了,不易太出风头,于是这篇文章便尽量平实,贴合主流价值观,整篇文章都是满满的正能量,没有半点后世的观点。 严格地说起来,方唐镜的文章虽然多了一些后世的鸡汤,但也属于换汤不换药,走的是中庸之道。 可正因为没什么难度,写出来的文章也容易随大流。众考生大抵多是如此。 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个别奇葩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比如,一位考生便如此承题道: “夫父母,何物也?” 下面长篇大论,论证为夫母之道。 那知改卷的考官看到此处,便勃然大怒,批道: 父,阳物也;母,阴物也!阴阳配合乃生汝这头怪物也! 第一二道策论题都是平常难度,大家一挥而就。 第三道嘛,就卡住了…… 第三道策论题目:鸡。 众考生愕然,这道题目有点不按套路出牌。 说它难,也难,因为似乎圣人并没有教导过鸡这玩意是什么? 说它易,也易,鸡这玩意天天见啊,太熟悉了有木有! 而且雄鸡一唱天下白,鸡在传统文化里,也是寓意吉祥的一种。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了,我去啊,几个意思? 这是玩的那一出? 一开始方唐镜也是懵弊的,挠了无数头皮,仍是想不通。 不过李秉的考场兵法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每一道题目都不能只看表面,要联系朝政,看到题目背后的含义。 从这个方面着手,方唐镜很快就发散思维,鸡有什么优点,鸡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么? 这时候超常的记忆就发挥出作用了。 汉代的韩婴便在《韩诗外传》中最早提出“鸡有五德”的说法。 五德,指文,武,勇,仁,信。 头戴冠,所以称“文”,有升官和获取功名之喻。 足如傅距,称为“武”,公鸡便是武将的象征。 敌在前而敢斗,称为“勇”; 见食而呼同伴,称为“仁”; 守夜而不失时,称为“信”。 在各种祭祀中,鸡往往是主力。 祭祖,祭神,祭天,祭鬼,这些都有鸡的牺牲,即鸡牲祭。 而朝廷祭祀的时候并不多,每年举行祭祀最多的反而是皇帝。 皇上为什么要祭祀呢,因为皇上崇道。 而道教中,最尊崇的道人中有一人影响历代帝王极广,此人便是传说中点化黄帝成仙的广成子。 此后历朝都可见有广成子现世点化世人的传说和记载。 因而历代皇帝祭祀广成子也是经常。 在道教典籍《广成仪制》里,有关于祭祀广成子须得用鸡的制式规定: “夫此鸡者,形如彩凤,声若洪钟,鸣则天地自应,呼则鬼神寒惊……鸡四郎,鸡四郎,五德在宫商,将来替人命,万古永长存。好去好去,善行善去……” 想到这里,方唐镜豁然开朗…… 自己揣摩了半天,原来这些考官倒也有意思,竟是在拍皇帝马屁! 这也太不靠谱了? 晚节还要不要了呢? 说好的读书人风骨呢? 第429章 不公不母 其实若再一细想,实在是靠谱得紧啊! 这一届的考官都是博硕鸿儒,乃是皇帝特旨简拔,做人要学会感恩。 当然,大家都是鸿儒,是要脸的,不能过于直白。 所以这个马屁须得相当含蓄且水准极高,一般人不可能想得到。 好一个文绉绉,精致无比的马屁! 这就好办了,尽量往皇上脸上贴金,一准妥妥高分。 当然,如此拐弯抹角的精致马屁,能理解其中深意的考生自然是少之又少。 别的考生是没可能想到这一层的。 而且鸡这种生物,平时大家见是见得多了,还真没人认真研究过。 大家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怎么可能与鸡打交道呢? 这是泥腿子,村夫愚妇干的活好不好。 于是各种种样脑回路清奇的作品纷纷出台。 其中一考生便写道: “其为黑鸡耶?其为白鸡耶?其为不黑不白之鸡耶?” 如此奇文,改卷房考官只能批曰:芦花鸡! 当然,这奇文下文更奇: “其为公鸡耶?其为母鸡耶?其为不公不母之鸡耶?” 房官欲哭无泪,只好再批:阉鸡! 据说后来这位房考官还以此卷作打油诗一首,传为笑谈: 人生主考过一场,见识多是好文章。 黑白芦花哥错了,母为阴来父为阳。 第四道策论题目:割不正不食。 这是论语里的话,不过不必用八股文写作,改为策论。 这就回归到常态了,坐而论道才是大家的最爱。 于是大家一扫刚才的颓废迷茫,奋笔疾书,洋洋洒洒,指点江山,一泻汪洋,好不痛快! 甚至有些人写完好竟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便连方唐镜也有这种感觉,写完之后总觉得不过瘾。 这篇文章方唐镜也没写出什么新意,整体来看也是一篇随大流的文章,中上而已。 但是方唐镜并不在意,最重要的头场拿下了,这一场只算是添头,成固欣然,败亦无妨。 因而方唐镜此时的心态非常放松,既然说到吃食,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秀娘准备的食物。 想到这里,不由食指大动,索性拿出食盒开始加热。 食盒一打开,一股浓郁的异香扑鼻而来,方唐镜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唾液。 盒里是一整盒的红烧狮子头,这道菜,乃是后世国宴里必不可少的名吃,据说不少外宾连自己的舌头都曾经吞掉,可见其鲜美实是难以拒绝。 而秀娘精心烹制的红烧狮子头相当正宗,外焦里嫩,肉质鲜美这些都不必说了,单单是加热后那股弥散在空气里的香味,就令人方唐镜听到了四周号棚里传来狂咽口水的声音。 食盒里还有一个小碟,乃是用香油炒过的茱萸和香菜,葱白,白芝麻,老姜,碎花生米等混合而成的蘸料,更是瞬间有了一种画龙点睛的妙用。 一个个红烧狮子头慢慢嚼碎下肚,简直就是一种无比幸福的享受…… 意犹未尽地将最后一粒红烧狮子头咽进肚里,方唐镜舔了舔嘴唇,感慨不已: 孔夫子他老人家当年不知吃的是什么肉? 于是大笔一挥,方大秀才在文章的末尾添上一句: “噫!予生也晚。未能与夫子同时,一食其所剩之零头碎角之肉,岂不惜哉?” 后来考官阅卷时,看文章甚平淡,便一目十行略过,然看到结尾数句,不禁大笑,便提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圈。 第五道策论题目:太公孙子将才孰优。 太公,即姜子牙,“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辅佐武王伐纣,一代政治、兵法大家。 孙子,即孙武,其所作《孙子兵法》奉为兵家圣典。 这道题看起来简单,实则也是难倒了不少人。 不为别的,说起来恐怕大家都不敢相信,不少人连太公和孙子是谁都不知道。 大明书生有许多读死书的,一辈子便只在四书五经,朱子集注里打转,知识面相当狭窄。 一方面朝廷科考规定只考这些,因而主要精力便只能放在四书五经上。 另一方面竟争压力山大,每天只专注专科犹嫌时间不够,就算有闲暇,也多是读前时文集,尽力参加文会,那里有闲心读一些杂书。 而且由于教育资源长期垄断在士绅手中,寒门子弟博览群书的机会是少之又少。 就拿方唐镜来说,原先的家境也是窘迫,根本没机会接触太多的书籍。 结果,有人写道: “太公者,老子之老子也,久历戎军,可以登坛拜将; 孙子者,儿子之儿子也,人犹乳臭,安能冲锋陷阵。” 如此佳作,房考官只能批了两句唐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偏偏开榜后那落榜的考生查卷,看到自己的评语,这可“诗圣”杜甫的诗句,不禁暗自不服,为何自己才情堪比李杜,居然落榜。 有友人看后友情提示:两个黄鹂鸣翠柳,指不知所云;一行白鹭上青天,指不知所往也。 此子羞愧掩面而退。 其实,这篇文章,方唐镜也写不甚好,两人的军事才能也不好比高下。 毕竟姜子牙他老人家的事迹除了《封神榜》里的威风赫赫,史书里就见过什么具体事迹。 但人家灭了强大的商朝,成了圣人之名,也是不争的事实。 孙子他老人家的兵法是实打实的高,一生战功赫赫,助弱小的吴国灭了强大的楚国,登上霸主之位。 事后又能全身而退,情商智商政治智慧同样高得出奇,当得起兵家圣人这个名头。 但要说他胜过了姜太公却又未必。 这就是强要张飞战秦琼,根本没法比。 好,文人都是这尿性,非要在沙漠里建一座桥,方唐镜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方向还是有的。 方唐镜提笔写下: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故圣人之用武,非已之愿,实为忘身家而抱国情也……” 方唐镜耍了一个滑头,全篇只说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战争什么的能不打还是不要打的好,否则受苦的还是百姓云云。 这就相当投这些老学究的所好了,方唐镜看过这些人的文集,知道大都是谦和平淡的老学者,打打杀杀什么的非其所好也。 最后,方唐镜总结道: “战争乃政治之延续也,若德政未修,小民未惠,蛮夷不朝也;故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若众正盈朝,国强民富,万国羡我中华,自然来朝,又何必征焉?” 其实,这相当昧心,却不得不这样写。 方唐镜难道会蠢到告诉这些老古董们: 诸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耳! 非将之痛殴到生活不能自理不足以服之也! 有些事情,可以做,却不可以说的。 …… 第三日午时。 江南贡院的大门,嘎吱嘎吱地打开,声声击在了街口翘首以望的人们心头。 一位穿着貂绒外套的少年,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大门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公子,公子……”一位娇俏的少女扑了上去。 身为女子的矜持呢? 一把没扯住秀娘,汪芷恨恨跺脚,怒道: “花痴!” 第430章 名声紊乱 帘边画纸江山静,板上敲声市井喧;夫子不求名与利,后世漫传七二贤。 致公堂正中,供着孔子画像。 下面坐着的是正房主考官,翰林院学士朱锦绣。 和后世没什么两样,考生大考完之后,各种荒唐减负。 但是考官们却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秉烛夜审试卷,熬得两眼通红。 通常从审卷到定名是十天时间,但考虑到士子的心情,一般来说只会提前不会延后。 这一次特殊的南直隶乡试,正副两个主考官都是从北京翰林院专程调来主持的。 正副主考官是翰林院学士朱锦绣、叶兼明,两位翰林大学士都是北地人。 朱锦绣年纪稍长,叶兼明也都知天命了。 南直隶考场还有十位同考官,是皇上特旨,由从南直隶各府选出来的博硕鸿儒担任。 方唐镜等众考生的命运便掌控在这两位主考及十位各房考官手中。 朱锦绣端起一盏刚沏好的龙井茶,呷了一口。 作为河南人,朱锦绣却最喜欢喝绍兴的龙井茶,香醇厚重。 但现下喝茶却是为了提神,这些天不到四更天就起床,实在是困意重重。 喝几口俨茶提神,整个人精神了一些,他一会要巡视各房。 他也生怕在那些老鸿儒面前有任何失仪,他可是代表了翰林院的脸面。 点了三支香焚上,对着孔圣像参拜下去。 行完礼,朱锦绣却并没有马上巡视。 江南各府,自然是南京城和苏松杭四州的读书人最多,但不能五十个试额都取给这四府,这其中的分寸必须把握好。 今年乃多事之秋,先是大灾,后是科举舞弊,接着就是贡银劫案,所以这次乡试是断断不能再出错什么问题,而且要办成一个皆大欢喜,各个府都可雨露均沾的大喜事才成! 既要平衡各地,又要选拔出真才实学的人才,还需照顾上面点名的…… 里里外外,着实不易。 朱锦绣正在细想之际,副主考叶兼明进来道: “省吾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开始巡房了?” 朱锦绣字省吾,他点点头道:“按规矩来,让差役们再检查一遍贡院前前后后,确保内外隔绝,任何人不得违禁!” 朱锦绣吩咐下去,在旁的吏员,衙役都是领命执行,各行其命。 致公堂里就剩朱锦绣与叶兼明二人。 两人喝着茶,没有说话。 乡试之后,取中五十名举人都会拜两人为座师。 一般而言,每一批南直隶举人将来都会出四五个进士,当真高产得吓人。 对于主持科举的学官而言,这都是宝贵的人脉和财富。 若不能选拔出有用的人才,那损失可就相当大了。 想到这里,朱锦绣问道:“近思老弟,可知士子之中有什么公论的贤良之才?” 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叶兼明此人在翰林院中比较善于交际,为人玲珑。 人同此心,叶副主考想的也是这个问题。 叶兼明字近思,苦笑道:“有倒是有,只不过这些人都是流言缠身……” 朱锦绣也是眉头蹙起,道: “知道了,就是上一案的嫌疑,嫌疑不嫌疑的先放一边,你看这些人可有真才实学?” 叶兼明认真地道: “愚弟从来的那天就先派人赶早一步打听过,相互吹捧造势,读书人中便以这些人为最,但以江南的文风,即便是滥竽充数也难持久,这些人亦算有些过人之处。” 朱锦绣道: “江南温柔乡,多糜糜之风。 士子不好好读书,整日只知呼朋唤友流连花街柳巷,写几首青楼诗,就以为有了声名。 朝廷以经义取士,乃是为国求贤之义,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即便不是官司缠身也不可取。 你我身为主考,要扭转此等风气,让读书人回到求实务本,专研经义之正途上来。” 叶兼明道:“省吾兄可谓字字如金,吹嘘再厉害,文字却是骗不了人的。” 朱锦绣称许地点头道: “近思贤弟深得我心,不过除了这些人,就没听说什么贤才吗?吾深恐有遗珠之憾也。” 叶兼明道:“江南文昌之地,文采风流者不知凡几,省吾兄可听说过曾彦此人?” 朱锦绣笑着道:“此人不是有名的老相公乎?” 叶兼明笑着道:“原来兄长也知此人之名,此人少年成名,参与的科考不下十次,年已四十有九矣,可谓名声最响的老生员。” 朱锦绣点头道:“文章憎命达,曾彦此人的府院试时的墨卷,我亦调看过,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不说举人,便是进士也是可期。偏偏总是有如鬼似神差一般,每一科必落榜,此天意乎?” “兄长可听说过王元此人?”叶兼明又说了一个名字。 朱锦绣想了想道:“莫非是人称江南狂生,自号马政通的那书生?” 叶兼明笑道:“据说此人曾游历两年边镇,很是做了一些边塞诗,也为边军募捐了不少钱粮,家乡中曾组织四邻联防抗倭。” 朱锦绣道:“善,现今朝廷缺的便是这等肯沉下身子踏实做事的人才,可择优而取。” 叶兼明又说了些人,朱锦绣一一默记。 最后,叶兼明犹豫再三,说了一个名字,“方唐镜。” 听到这个名字,朱绵绣也沉默了好一会。 两人都听说过方唐镜的名字,却并不是从民间听到的,而都是在京城里听到的。 名声也是复杂得紧。 有说此子贪婪如狗,卑鄙如猪; 有说此子经民济民,活人无数; 有说此子哗众取宠,专攻诗词; 有说此子学问精深,宗师风范; 有说此子谀附权贵,贪慕富贵; 有说此子胸怀远大,兼济天下。 到了南京之后,也多有此子的荒诞故事,什么松江府的影子知府,什么皇上亲自下旨慰问,最离谱的就是传说他破了这次的“惊天劫案”。 这明明是西厂,巡抚衙门,锦衣卫,守备府,镇守太监府这些机构精诚合作的结果,不知是哪个妄人,生生把这货的名声与这惊天大案硬拉到一起。 一个人的名声能有如此离奇怪诞,倒也不能说不是一个人才! 只不过,这样的声名有利还是有害,实是难说得紧。 叶兼明笑道:“不怕对兄长你说,愚弟到内阁领公文的时候,遇到司礼监怀恩公公手下送公文,有意无意地也跟愚弟说过此人。” 朱锦绣脸上笑意顿时冷了下来,此子竟然跟宦官走到了一路?这就不得不防了! 叶兼明又道:“后来下官出来的路上,又遇到东厂厂公的干儿子,也暗示愚弟‘关照’此人,当然,他这个‘关照’便是示意,此人上一次科举舞弊很可能有极大嫌疑。” 朱锦绣便茫然了,东厂这个“关照”当然是想“关起来照顾”的意思。 他方唐镜一个江南的生员,怎么可能跟远在南京城的司礼监,东厂两大机构有瓜葛? 这样一个人,取是不取? 朱锦绣想了半晌方道: “罢了,若他的卷子通过房官,吾会着重看一下,取不取还是要看他本人文章写的如何。” 叶兼明笑着道:“省吾兄真是廉明公正,吾辈楷模。” 话音落下,那边衙役来回报,各处均已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叶兼明拱手道:“省吾兄,走罢。” 朱锦绣点点头,放下茶盅,两人联袂走了出去。 第431章 东方朔乎 主考和同考官有明确的分工,所谓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 具体的分工流程是这样的: “墨卷”为考生真卷,弥封编号,由誊录工用朱笔抄录为“朱卷”。 “朱卷”再经对读官校对,确定无误后,对读官用黄笔签名,送同考官阅卷,为“黄签”。 其间要经监临官及监试、提调、受卷、外帘收掌等官用紫笔签字确认,为“紫封”。 同考官选中试卷,用蓝色笔画圈,推荐给主考官,称为“蓝卷”或“荐卷”。 正副主考批阅房官的蓝色荐卷,选中的便用墨笔圈选,是为“墨选”。 合称“五色笔”。 当然,不论是主考官还是同考官,按惯例都是以头场为主。 否则三场十几万篇文章,哪里看得过来。 阅后再结合后面两场的情况,对照参酌,然后取中定额。 所以,考生头场卷子答得好的话,便是好的开始成功了一半。 被各房同考官“斩首”的试卷,称为“落卷”。 为了不至于错漏,流失人才,所以落卷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主考官按惯例会在落卷中再筛选一遍,看有没有错失的卷子补录,这叫“搜遗”。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意思意思,走走过程,真要将诸多落卷全都看一遍,谁受得了? 所以,正副主考官巡房便是为了不至出现形式上的“遗珠之撼”。 虽然时值深夜,但此时的秦淮河,才刚刚掀开羞羞答答的面纱,开启了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模式。 众生员不论有没有希望的,都尽量放开了嗨,是人都需要释放压力的。 一时之间,秦淮河两岸灯火通明,无数画舫争奇斗艳,场面热火朝天。 贡院内,阅卷现场亦是灯火通明,考官们正在红着眼睛批阅试卷。 “狗屁不如!”同考官黄柏怒骂了一句。 自然是引得人人侧目,不过众人抬头看了一眼后,又默默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 都习惯了,此老乃常州府选出来的鸿儒,向以治学严厉着称,学生稍不如意,便会被骂得狗头淋血,此老的口头禅便是“狗屁不如”。 说来也怪,虽然此老如此暴力,然常州府的士绅大族却都愿将弟子送到此老所办的学堂,尤其是顽劣弟子往往会被此老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成材。 偏偏此老教导出来的举人足有十余位,进士两人,所以此老在常州府声名极着。 选为博硕鸿儒亦是实至名归。 黄柏此时看着面前的时文,顿时一阵反胃,二话不说,直接打落,不取。 “不如狗屁!”又打开另一份,只看了三分之一,又是直接打落。 “屁不如狗!”揉了揉眉心,继续看第三份,硬着头皮看到一半,简直想吐,不知道如此水平的考生是如何有资格参加乡试的。 本就极疲惫,看的又都是些垃圾,心情当然是相当不靓。 脑子隐隐有些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 终究是老了,想当年,日阅千卷不过等闲事耳,再看一卷,就歇息一会。 黄柏喝了一大口俨茶,疲惫地取过下一份朱卷。 将这份朱卷打开,黄柏强撑着微眯的双眼,目光落在这份朱卷上。 顿时,黄同考如被烧红的铁针扎了一下,失声叫道: “狗,狗,狗!” 黄柏语无伦次,双目圆睁,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 妥妥一副找人决斗的样子。 所有人都吃惊地朝黄柏看了过去,这是受了多大的刺激,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式? 窗外一股突如其来的寒风呼啸而来,卷得卷子哗啦啦直响,又毫无征兆扑到人身上。 咝! 受了莫大刺激的黄同考被冷风一卷,全身打了一个寒战,终于冷静了一些。 看错了? 不可能的! 深吸了一口气,黄同考官本着为考生负责的心态,本着怀疑自己出现幻觉的心态,再次看向手中的试卷。 “狗!狗!狗!”然后,纵然早有准备,然而出离愤怒的心情又一次让他语无伦次 “是故圣人失道于东门,累累然如丧家之犬也。” 这写的是什么破玩意,圣人如狗? “狗屁不如?不如狗屁?屁不如狗?狗不如屁?” 这些涌到了嗓子眼的粗话一句骂不出口,这是在骂圣人么? 于是乎,我们的黄同考官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狗狗狗”! 丧心病狂! 真真狂悖之徒! 如此文字,绝不应出现在这个世上! 还好,遇到本官这样一位坚定的卫道者! 有必要使之非人道毁灭! 黄同考官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整个名教都受了莫大侮辱。 顺手便将这份这份试卷,也就是方唐镜方同学的这份得意试卷,直接扔进了废纸篓中! 呼声极高的方唐镜方同学,便就此落卷了吗? 落卷?当然没有!不存在的事! 比落卷的待遇更要惨上千百倍! 落卷全都在案角上堆放,整齐着呢,说不定还有“拾遗”的一丝机会。 方唐镜的这份试卷则是被丢到废纸篓里,再过一会,便会有杂役将之抬走。 批卷期间,贡院的片纸不能流出到外间,所有杂物废纸依规定要全部烧毁。 所以这份试卷很快就要被毁尸灭迹,不复来过人间的一点痕迹! 经过方唐镜试卷的刺激后,我们的黄柏同考官精神竟然奇迹般的抖擞了起来,专注万分地投入到选拔人才的大业之中去,上报君恩,下报士子,正此时也! 再次取过一本试卷,全情投入地审阅了起来,再不能让如此恶劣的事情发生 人生际遇就象酒,有的苦,有的烈,有的酸,有的甘…… 不幸的是,方唐镜遇到了第一种,一声叹息这就是人生。 没有奇迹发生,很快,两名杂役进来,将废纸篓里的杂物倒进一个大筐,抬了出去。 至公堂有外进内进之分,因为中间以帘子隔开,也称内外帘。 阅卷官阅卷在内帘,不得出到外帘,外进诸官吏也不得进内。 但这些杂役在军士的监督下,是可以进出的。 就在杂役将杂物抬出到外帘的时候,正副两位主考迎面走了过来。 杂役连忙将东西放到一边,低眉垂手而立。 命运出现了涟漪,就在试卷落榜将成定局的时候,命运女神眨了一个俏皮的眼神。 正副主考自然是看到了杂役。 不过只是眼角,正眼都不带多瞅一下。 自然更加不会注意到那筐杂物。 以及杂物堆顶端那份十分显眼的试卷。 就这么漠然无视…… 直接走了过去。 命运女神的俏眉眼,完全做给了瞎子看。 方唐镜的试卷依旧逃不掉被毁尸灭迹的下场。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愁……” 朱锦绣主考官感受着通道里的寒风,喃喃道。 “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叶兼明接龙道。 两人微微一笑…虽是深秋,却也颇有意境… 突地,一股呼啸的夜风卷起,通道内顿时顿时寒意大作。 两人不由得缩起了脖子,意境全无。 意境没了便没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风卷残云之下,一本试卷被卷了起来。 “嗒”! 刚刚好,方唐镜同学的试卷,落在了主考官朱锦绣大人的脚下。 然后,这股突如其来的怪风又突如其来地偃旗息鼓,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难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朱大人的脑海里莫名地闪过这个念头。 于是,我们的主考官朱锦绣大人,皱着眉从地上拾起了方唐镜的试卷。 拿在了手里,打开。 第一眼便浑身一抖…… 副主考叶兼明凑了过来。 只看了一眼,便额头冒汗…… 两人就站在冷风呼呼的过道里。 浑身时冷时热,脸色变幻不定也。 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很久 “此非东方朔乎?” 第432章 玩命搞笑 传说东方朔为汉武帝的母亲祝寿的时候,写了一首后世流传了诸多版本的祝寿诗。 第一句是:这个婆娘不是人, 这句诗一出,自然是举座皆惊,人人色变。 汉武帝可是有名的大帝,但凡大帝都有两个特点——喈杀和株连。 跑是没法跑的,因此许多人都已经当场跪了,眼泪止都止不住。 祝个寿而已,多喜庆的事,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牵连杀头啊! 太后愕然,她绝对料不到在自己的寿辰有人敢如此不敬。 汉武大帝也是大怒,当场便要杀人。 但顾忌到是母亲的寿辰,见血不祥,还是犹豫了一下。 此时东方朔笔锋一转,写出下一句,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第二句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对那个对啊,太后娘娘不是人岂不就是九天仙女? 估计当时许多人被这一惊一乍的,心脏病都犯了,不过好歹命保住了。 大家嘘了一口气的同时,纷纷点赞,虽然心里已经痛骂不已,气氛还是要搞出来的。 不然皇帝以为并非真心,有坏印象就糟糕了。 当然,太后十分开心。 任哪位中年女子听人把自己比作年轻貌美高洁无比的九天仙女,都会开心得不要不要的。 皇帝也是哈哈大笑,这马屁,必须满分。 但大家还没来得及庆幸,一看到东方朔写出的第三句,血压又立即急剧升高。 我……顶啊,这货还敢来! 第三句是:生的儿子原是贼, 噗通噗通,当即就有诸多心脏不好的一头栽倒在地。 剩下的人更是两股战战,悲伤逆流成河。 这下完犊子了…… 之前还只是说太后,现在直接骂皇帝了,以皇帝的性子…… 想都不敢往下想啊! 汉武大帝勃然大怒,朕英明神武,长得倒是贼帅,但这个贼也只有母后和自己能说…… 忍无可忍,什么明君形象一撕,便要用鲜血洗地。 哪知东方朔这厮手速贼快,在汉武帝发飙之前已经将最后一句写好。 第四句是:偷得蟠桃献母亲。 众人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你他嬢的能不能事先写好进献上来,非要临场发挥…… 好!所有人都强忍悲愤,十分违心地大赞特赞,一定要让皇帝开心起来啊! 气氛热烈无比! 其实他们想多了,汉武帝已经笑得找不着北。 “好,好,好”武帝指着东方朔一连说了三个好。 “这贼字当真用得妙极!”小仙女般的太后笑眯眯。 这个寿诞因这首诗而增色不已。母子尽欢颜。 东方朔也从此开始走向人生巅峰。 别人搞笑是认真的,东方朔搞笑起来是要命的! 这其实是东方朔第二次玩命了。 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是武帝下召贤令征召天下贤良时毛遂自荐来当官的。 皇帝将之招来长安,给了一个无名无份的待诏郎,然后安排在公车署住下。 就此,没了下文,忘记了…… 最要命的是,长安物价是很贵的,官小俸禄薄,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勒着肚皮过日子的。 东方朔很想见皇帝,摆脱这个迟早要饿死的尴尬处境。 但未奉召是不能见皇帝的。 走门路又没钱,连跑路回老家的钱都不够,真真是一次失败的求官记。 狗急跳墙,人急生智,恰好见到一队专搞杂耍节目逗皇帝开心的侏儒戏子路过。 人家正开开心心购物,东方朔眼珠一转,正了正官袍,大步走上去,忽悠。 “唉呀,这不周小哥戏班吗?”东方朔装着下朝偶遇的样子。 “你谁啊?什么眼神,咱们是朱家班的。”侏儒领班十分不爽,咱们可是宫里御用搞笑的,不是民间那些不入流的草台班子。 “唉呀,不好意思,你看我这记性,那天还在宫里看你表演那什么,什么来着,特别的佩服你们,那水平,生平仅见,帅得不得了。”东方朔作崇拜状。 “不敢当不敢当,怪不得看大人那么眼熟,原来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能跟皇上一起看戏的当然是亲近的人,人家又如此推崇自己,侏儒领班脸上笑开了花。 两人又谈了一会,当真是相见恨晚。 就在侏儒领班准备跟东方朔斩鸡头结拜把子兄弟的时候,东方朔话风一转,沉痛地道: “可惜啊可惜,有一个消息,我刚刚从宫里贵人处听来,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对不起皇上,不说,你我一见如故,不忍见人间惨事,揪心啊!揪心啊!” 什么叫人间惨事?且还跟自己有关?侏儒领班一个激灵,自然是拼了命也要打听清楚的。 东方朔再三推辞不过,还是悄悄地透露了这个“国家机密”: “我听皇上说,你们这些家伙留在世上,对国家没有一点用处,耕田力气不如,当官不能服众,当兵打仗就更用不上,留着有什么用,浪费钱粮,不如全部杀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侏儒领班当然不敢想竟然有人敢假传圣意,信之不疑,恐惧不已,哭得肝肠寸断。 东方朔安慰道:“现在圣旨还没有正式颁布,还有时间交代后事,你我一见如故,有什么能帮的我一定尽力,决不推辞!” 这一安慰,领班更是泪雨滂沱,根本看不出这不大的身体里竟然蕴含有如此多水份。 “唉,我平生心善,实在不忍心见如此人间惨事,这样,我交你一个方法,应该可以免祸。” 救命稻草啊!领班自然是要牢牢抓住,忙恳求东方朔。 东方朔便道:“皇帝此刻正在郊外祭天,回来的时候会经过这里,然后你们就当着众人的面当街请罪,皇帝自然就会赦免你们。不过,你千万不是告诉皇帝,这个消息是我告诉你的。” 当街请罪,自然是要造成影响,皇帝要做出博大爱民的样子,自然是要赦免的。 领班大喜,没口子地道谢。 而这个时候,皇帝的御驾已经离这里不远。 领班只来得及匆匆组织班子里的人,御驾已经到了跟前。 一众侏儒连忙跪下蓬蓬磕头,大哭请罪。 武帝觉得很是奇怪,便召来领班问话。 领班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哥们义气了,保命要紧,便十分没义气地回答道: “东方朔说皇上要杀尽天下侏儒,求皇上开恩……” 原来是那个满嘴跑大船的家伙,武帝想了很久才想起还有这个人,便下令召见。 武帝问东方朔:“何故恐吓一个侏儒,很好玩么?就不怕欺君之罪?” 东方朔回答道: “有一句话,皇上就算今天打死微臣,微臣也是要说的。 这些侏儒高不到三尺,每月可以领到一袋米,二百四十个铜板。 微臣高九尺,每月领的也是一袋米,二百四十个铜板。 大家都是人,他们饱得要死,微臣却饿得要死。 反正是要死的,微臣只有出此下策才能见到皇上。 如果皇上觉得微臣还有用处,请多给点养命钱可好? 若是觉得微臣没什么用,就请罢了微臣,让微臣回家也行。 不要再浪费长安的粮食了,太贵,活不起啊!” 武帝听后,哈哈大笑,当场就给他加了工资,又安排住在金马门旁的官驿。 从此,东方朔才有机会时不时伴驾。 但仍然只是稍近而已,并没有大用的机会。 于是,才有了太后寿辰东方朔自告奋勇献诗的这一出。 东方朔后来以其独特的方式向武帝进谏,成为名臣,后人称之为“智臣”。 历史上对他的评价相当高。 连司马迁公的《史记》,也专门为他作三篇列传。 第433章 勇敢亮喷 两位主考同时提到东方朔这个人。 实在是这篇文章的风格跟那首祝寿诗十分相近。 走的都是先抑后扬的路子。 只不过用典用语都有些吓不死人不罢休的味道。 “是故圣人失道于东门,累累然如丧家之犬也。” 下面紧接着就是: “世人所谓予知者,仅能见外表相也。 此犬实为何人哉?竟能集四圣大成? 圣人悦之以为神,吾试以此而述之。 民虽愚然心神实未昧也,亦知尧禹皋陶子产四圣。 此亦谓之予知也非教化之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也。 颊似唐尧,项类皋陶,肩类子产,腰类大禹。 唐尧之爱民,皋陶之法度,子产之文制,大禹之体行。 是故圣人甘愿俯首躬身爱民,如水之于低利万民而不争。 不改初心,几于道矣…… 薪火相传者,岂无后人哉!” 朱锦绣握拳道: “妙!此犬集四圣之成,这都能说得出来!难怪敢写圣人累累然若丧家之犬。” 这小马屁拍的,也没谁了。 当孔子走失的时候,郑国人很朴素地告诉来找人的子贡: “有一人额头象尧,脖子象皋陶,肩膀象子产,腰部以下就象大禹。好象一只丧家犬。” 孔子知道后不怒反喜。 在方唐镜文章的解释里: 额头象尧,指唐尧之爱民如子;脖子象皋陶,指皋陶之创制法度;肩膀象子产,指子产最早颁行文制;腰部以下就象大禹,指大禹以身作则,身体力行…… 这些都是孔圣吸取后建立礼法的基础,是“仁”的具体体现。 融汇集成四圣的优点,正是孔圣所孜孜不倦追求的境界啊! 所以孔子谦虚地说:“我还有差距,不过很神似。” 最后,方唐镜总结,圣人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褒扬,如同流水一般,处于低处却滋润万物。 也正是圣人对于如何解决民众“予知”问题,给出的具体真实的写照。 身体力行,教化四方,纵然世人不理解,依然不改初心,传道的薪火必将熊熊播于人世。 “好,好一个‘薪火相传者,岂无后人哉’,此子志向不小!”叶兼明看到后面,亦是紧紧握拳,似是想起了当年自己作为莘莘学子时的远大抱负! 两人又是感慨,又是激动,很久没见过如此诙谐又激情的文章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到了对方的满头灰发,不禁又微微感慨: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年轻真好! 两人问明出处,手持着朱卷,走进了内帘。 “狗屁不如!”此时的黄柏正一脸怒意地在一篇朱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全情投入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正副主考的到来。 不仅是黄柏,房内其余的属官,也在专注手里的工作,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到来。 此情此景,两位考官相当满意。 这批鸿儒都是花甲之龄,但此时个个都是一副老骥伏枥的状态,可见皇上这个“博硕鸿儒”的恩典当真是泽被士林之举。 咱们的皇上,近期似乎有了些明主气象,大明中兴或许还是有希望的。 两人心情复杂地走到黄柏同考官的面前。 叶副主考将方唐镜的试卷压到案上,说出一句话: “魁首之才!” 北斗七星的第一星叫魁星,故称魁首。 由此引申出乡试第一名的解元,也称为魁解; 中了状元也称作魁甲,故而才有大魁天下之说。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全神灌注的黄柏同考官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赶忙行礼,但他看到主考官压在案上的试卷时,一时怔住…… “什么魁首之才?!这是说已经出了解元了?这批阅工作才开始?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一点?” 黄柏同考官觉得这份朱卷似乎很眼熟的样子,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猛地,脸色遽变。 用力揉了揉眼,黄柏同考官再三确认,没错,就是那个自己要毁尸灭迹的试卷! 狗狗狗!黄柏同考官又想骂人了。 于是,胸中充斥着扞卫名教道统,报答皇上知遇隆恩,为天下士子负责等等正义情怀的黄柏同考官感觉自己突然有了无穷力量。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仿佛无数先贤附体。 深吸了一口气,黄柏同考官指着卷子,沉声质问道。“两位大人,你们是指这份试卷吗?” 两人抹了抹被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点点头。 黄柏同考官胸膛起伏,再一次厉声质问道,“二位也认同那句话吗?” 那句话,当然就是指“圣人累累如丧家之犬”的那句。 但两位主考官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我……去,这老货,口水喷溅简直就是水枪,其臭又如鲍鱼之肆。 直到这个时候,同屋的其他属官才反应过来,不由脸色都白了,这黄柏是在作死么? 身后的属官不由拉了拉黄柏同考官的衣角,小心提醒。 男儿到死心如铁!我们的黄柏同考官甩都不甩身后的动静,无比坚定自己的信念。 黄柏同考官之所以在地方上受士人敬仰,最主要就是能喷,敢喷,善喷。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背景多深,只要是不对的,就要勇敢的亮剑,不,亮喷! 他这种亮神,素来为人所津津乐道。 他一位做官的学生,曾经感叹道:“先生真是一位被教书耽误的的都御史,都给事中!” 正因为如此,此老又有一个尊号:民间左都御史! 现在蒙皇上恩典录为博硕鸿儒,堂堂赐进士出身,正八品官身,更要为了江山社稷仗义执言。 两位主考对于黄柏同考官的生化武器虽然忌惮,但隔了些距离,便是不惧。 两人当然是要坚持自己原则,叶主考道: “此文我二人已经详读,实是开一代文风之作,不点魁首,国家之失也!” 这种事情当然是副手出面,正主考是最终拍板的那个,通常轻易不会下定论的。 “如此,恕下官无礼了!”黄柏同考官在发作之前经后面的紧急拉扯,总算想起了自己是下官。 象征性地拱了拱手,然后将试卷翻开,浩气禀然的质问道: “大人,此篇《予知》,破题为‘是故圣人失道于东门,累累然如丧家之犬也’,此话是读书人该说的话吗?” “还有此篇《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其臭如鲍鱼之肆,圣人乃食不厌精。已知其臭如兰,圣人乃脍不厌细。’,此狂悖之徒耳!夫圣人之言如天如宪,岂容亵渎!” “此名教之敌耳,是故下官才要毁之,还请两位大人三思后定!” 第434章 不可外传 “此名教之敌耳,是故下官才要毁之,还请两位大人三思后定!” 黄柏大人的长相就很是一副苦大仇深。 脸型类似于反过来的猪腰子,两只斗鸡眼,看上去比正常眼距更近。 可能是以能喷见长的缘故,腮帮微鼓,象是口里含着核桃。 额头三道深刻无比的抬头纹,眉心是斧凿般的川字。 相由心生,无不显示出这是一个内心强大,坚持信仰原则的老顽固。 此时的黄大人全身无风自动,手背上青筋暴绽,显示出他内心拼争到底的决心。 “义之所在,下官无论如何是不能同意点中此卷的,还望两位大人见谅!” 黄大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一般来说,同考官是不会也不敢抗衡主考官的,但我们的黄大人是一般人么? 他坚决地动用了自己同考官的否决权,说不取就不取。 朱大人微微一笑,他乃翰林学士,见识难道还不如你这屡试不第的老家伙? 这等不知变通,傲上之人他见得多了,自然有诸多办法,“黄大人莫要忘记了,这是遗卷。” 既然是遗卷,主考官便有拾珠之责,还轮不到你这老货来教我做事。 这……黄大人一时语塞。 但他可不管这些,正本清源才是吾辈读书人立身之本,马上回过神来,据理力争道: “若两位大人一意孤行,下官请众评!” 所谓请众评,其实就是要所有考官一起表决,这绝对是蹬鼻子上脸蔑视两位主考的举动。 ……给你脸了是?两位主考都是大怒。 叶副主考怒目道:“你……” 话刚出口,便被朱主考拦住,朱主考淡淡地道: “此言甚善,大浪正宜淘沙,理越辩越明,可!” 主考官当然可以动用威权压下黄大人的嚣张气焰,但这老家伙看样子就是一个大嘴巴。 事后指不定会乱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值此多事之秋,人心思定,还是要以理服人的好。 一方坚持要打落十八层地狱,另一方非要捧上十九重天,矛盾不可调和。 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众评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然,朱大人能历练到翰林学士的位置,自然是一位官场老手了,吩咐一旁属官道: “将此编号之三场试卷悉数取来。” “谨遵命。”属官躬身退下。 朱大人转向另一位属官又道:“请各房大人来此众评。” 不一会,属官将两场试卷取来。 不久,十房考官亦全部到齐。 人数到齐后,先是传阅一遍试卷。 朱叶两份主考直接就打开了第三场试卷开始阅读。 因第二场都是官场应用文,只要行文格式对了就行。两位主考都没什么兴趣。 反倒是黄同考,先看第二场的试卷,很仔细,恨不得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第三场策论文,这不仅需要文采还需要肚里有干货才行。 “这……简直是不可能……!” 朱叶二人看到了方唐镜的“靖倭策”之后,不由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篇文章里,方唐镜对敌我态势作了较详细的说明。 并从经济,练兵,御敌于国门之外三个方面给出了对策。 这些对策有些事关民生,有些是纯军事,有些则是朝廷大政方针。 这三个方面,寻常书生能得一面都是难得的方面之材,更何况是三大方面。 如果这里不是贡院,他们甚至会怀疑,这是一群老将老兵和总督一方的大员合写给朝廷的大政。 非长期在第一线从事抗倭战事的,熟悉敌情者,写不出如此真知灼见。 “我……靠!”尤其是看到其中有一经济之法,两人直接爆了粗口。 这简直是要命啊! 这都想得出来! 是要出大乱子的啊! 之前还以为这货是东方朔,自己还是眼界太小,限制了想象啊! 这简直是范蠡加妖僧姚广孝一般的妖物也! 尼玛,这货到底是什么妖孽降世,当真是那种不为朝廷所用便要杀之而后快的妖怪。 还好,若不是这次众评,此法很可能会被哪个大嘴巴考官泄露出去,后果难料。 这当然就是倭国银两兑换比例与国朝相差一倍的事情。 方唐镜建议官方先实行货物低价倾销形成垄断,扶持倭国小领主,挑动倭国内战。 然后……大明一战而灭之。 这既能充实国库,又能彻底断绝私贩,还能一举灭此朝食,岂不美哉! 方唐镜断言,依此策,期十年之功便可将倭国收入囊中。 “此文断然不可外传!”两位主考当机立断,悄悄动手撕下这篇文章。 可以说,就算方唐镜其他文章考得狗屎不如,只凭这一篇文章,就可以摘得桂冠。 必须是桂冠啊,如此人物,若不为国家所用,天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压住内心的骇动,两人再往下看。 然后,两人便笑了。 这厮,倒也是极有东方朔之风,风趣得紧。 “噫!予生也晚。未能与夫子同时,一食其所剩之零头碎角之肉,岂不惜哉?” 两人哈哈大笑,叶副主考甚至情不自禁地提起笔,习惯性地就要画圈。 好在朱主考及时拦住,这才记起是在众评之中。 当两人看到《太公孙子将才孰优》最后,方唐镜总结道: “战争乃政治之延续也,若德政未修,小民未惠,蛮夷不朝也;故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若众正盈朝,国强民富,万国羡我中华,自然来朝,又何必征焉?” 众正盈朝,固所愿耳,情实真挚,两人看了许久,反复咀嚼。 看完之后,两人将第三场卷子传阅下去。 黄同考官接了过来,只一看,便怒道: “敢问两位大人,为何少了一篇?” 朱主考淡淡地道: “此文事涉国之机要大事,老夫要单独上呈内阁,在朝廷有定论之前,四品以下官员不得阅读。” 言下之意便是你想要看,还差了十几条街,不够班。 “这不和规矩!”黄同考硬梆梆地顶了回去。 “此事不必多言,一切责任由本官担当!尔等只须看余下文章便可!”朱主考斩钉截铁。 “……,下官坚持!”黄同考寸步不让。 “无妨,你可以保留意见,并且上书弹劾本官,但在本官仍是职位之前,汝当领命而行!”朱大人又是淡淡地道。 “好!”黄同考再无话可说。 莫非这篇文章有什么猫腻? 还是说有作弊的暗语? 这让黄同考官越加坚定了打落方唐镜的决心,坚如磐石!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435章 命运多舛 “噫!予生也晚。未能与夫子同时,一食其所剩之零头碎角之肉,岂不惜哉?” “这,这简直是簪越,荒唐,无比荒唐!”黄同考官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气得花白的胡子在高频地抖动! 不得不说,人在心里有了恶感的时候,怎么看都是满满的恶,这便是疑邻偷斧。 当看到《太公孙子将才孰优》那句: “战争乃政治之延续也,若德政未修,小民未惠,蛮夷不朝也;故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若众正盈朝,国强民富,万国羡我中华,自然来朝,又何必征焉?” 黄同考官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便怒道: “马嘴不对驴唇,文不对题,可以休矣!” 既然是众评,众人都是自有公论的。 这批人都是来自社会的博硕鸿儒,每个人都有自己极强的个性和独立思辩能力,既不会为主副同考官的权威所压倒,也不会为黄同考官几句话而有所偏向。 众人很认真地将三场试卷看完,都是有了决断。 众人很清楚,博硕鸿儒是国家对他们学问和情怀的确定,是一种荣誉。 这次担任考官,很可能就是他们唯一一次为朝廷,为大明官方做的唯一一次事情。 所以每个人都竭尽所能,要留下一个清名,给考生一个公平公正。 也是给自己的人生履历划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位须发皆白的鸿儒正要开口说话,黄柏同考官举手阻止道: “且慢!” 所有人都看向他。 黄柏同考官正色道: “下官建议,众人不计名票签,各人将自己的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统一收取,统一计数,中与不中,按票数多寡以定如何?” 众人看向朱锦绣主考。 朱绵绣脸上微有愠色,这老儿把我俩当成何等人了? 明显是怕众人惧我俩的权柄违心发言,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朱锦绣虽是不虞,仍是点头同意道:“可!” 属官将白纸发到各人手中,各人执笔便要写下取中与否。 便在这时,又听到了一声“且慢!” 众人抬头,当然又是黄同考官。 这又要闹哪门?能不能一次说完? 黄同考官并没有觉得丝毫尴尬,反正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黄同考官看向两位主考道: “两位大人,我等十人皆可投票,唯独两位大人,按考场规定,还请避嫌!” 避嫌?避什么嫌? 所有人都怔住了,难道两位主考官与这位生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纠葛不成? 两位主考官可都是临时由朝廷从翰林院里指派来的,要说与这张试卷的考生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大家是不太信的。 但黄同考官如此笃定坚定,可也难说得紧。 最惊愕的当然是两位两位主考官。 朱大人和叶大人一脸错愕,不敢相信黄同考官说的是让自己两人避嫌。 “等等,黄大人,烦请你再说一遍?”叶副主考双目圆睁。 “下官请两位大人按考场规定避嫌!”黄同考想也不想就再说了一遍,字字清晰。 这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你……污人清白,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叶副主考一生从未遇到如此难堪之事。 作为清贵的翰林官,名声乃是比性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但叶副主考缺少与人骂战的机会,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什么词汇。 口嗫嚅而将言,手颤颤而无语,实是气得发抖,却翻来覆去只能说一个岂有此理。 换了谁最在意的品质被如此当众污蔑,都会气得气血翻腾,半身不遂的。 这简直是就是把一盆屎当众扣在别人头上! 并且还不准被扣之人反抗! 并且这被扣之人还是上官,是清流中的清流! 这哪里是污人清白,这是要断人政治生命好不好! 这黄同考官不愧是“民间左都御史”! 言词之犀利,杀伤力之强,有如神兵。 朱主考也是气得浑身颤抖,好一会才缓了过来,神情冷峻地盯着黄同考道: “汝可知自己所言?污蔑上官,此乃大罪?!” “吾不曾腌臜营私,君子依律而行,俯仰无愧于天地也!”黄大人针锋相对。 “既如此,汝言吾二人当避嫌,当避何嫌,烦请明言。若无实证,休怪本官将你打出贡院!”朱大人追问。 既然撕破了脸,那便不必给脸了。打出贡院,黄同考的名声也就算是完了! 众同考官都瞠目结舌,不知事态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黄同考官冷笑道:“众目睽睽,这第三场试卷少了一篇便是明证,若非有暗中交易怕我等看出,又何必遮遮掩掩,将之撕去?” 朱主考皱眉道:“吾已言明,此文事涉军国大事,在朝廷批复之前,不得私阅!” “谁信?”黄同考直接顶了回去道: “此考生之卷耳,非军国奏折,岂有考官看不得之理?再者一介书生,虽说肚里有些墨水,然则读了两本书便能安邦定国?岂非生而知之者乎?还要我们这些官员何用?” 他这么一说,众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啊,连孔圣都说过: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也。” 这考生再妖孽,也不可生而知之? “很好,黄大人有自己的坚持,本官也有自己的信念,是非曲直亦需分清。如此,本官唯有请都察院,兵部,礼部,三部堂官贡院外当场决断了。诸位可赞同?”朱主考是不可能任由名声被污的。 官员间起了纠纷,当然要请都察院。 事情由“靖倭策”而已,事涉兵部的专业知识,这也是必须的。 礼部作为科举的直接管理部门,肯定是要在场的。 指定要部堂级官员决断,乃是因为这篇文章的重要性。 没有人反对。 于是起草决议,十二人便在决议上签字。 在此期间,他们不但要互相监督,同进同退。还要由监考官指定人陪同,寸步不离。 签字完毕,便请监考官派人传话,让院外派人请三部堂来贡院断案。 事情发展到现在,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国家抡才大典乃是头等大事,三部堂接信之后,不敢怠慢,连忙起轿向贡院而去。 三人到了贡院外汇合,这才派人通知院内。 贡院闭锁,三人不得入内,里面的人也不能外出,所以只能请三部堂在贡院外断案了。 而且由于贡院片纸不得出外,还只能是由三部堂官隔着院门,从侧门临时开的三个窗口向里面看。 主考官朱大人则当着十位同考官的面,到窗口前面展示这篇文章。 程序虽然繁琐,却是必须如此,否则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便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因此宁可复杂也要保险起见。 第436章 三部决断 三位尚书脸色不是很好。 任谁大半夜地从温暖的怀抱里跑到这冰冷的贡院,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但国家抡才大典,且是刚刚出过一次问题的,他们还真不能不来。 来人只是报知贡院出了大事,须得三位大人亲至,却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事。 三人心惊胆战,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上次的处分还没有下来,现在又出事,这叫人情何以堪?叫天下人如何看南京的官员? 三人心里叫苦,火急火燎地来到贡院,这才得知,竟然是为了一篇文章。 三人心里顿时勃然大怒。 三人里年纪最老的礼部尚书周宏时,早已是很有自觉地把南京当成养老之所,闲暇时时听听曲,弄弄孙,然后做些有趣的运动,政事能推则推,能免则免,优哉游哉岂不快哉? 人长了年纪,睡眠本就少,好不容易才睡下便被人叫起,当然是一肚子的不爽。 三人里最有想法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白史鉴,因左都御史暂缺,因而南京都察院一直是他主事,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能调回北京都察院再续辉煌,因而上次的科场舞弊案他是下了死力气的。 结果不知怎的,副主考的死因竟然莫名其妙的便成了自杀,而别的考生任他如何拷问,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实是难倒了他。 再加上突然出了贡银劫案,科场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挂了起来,成了悬案。这让他很是郁闷。 所以一听到贡院又出了事,他立即就又惊又喜了,上天垂怜,又给了一次机会! 可当他听到只是一篇文章之后,顿时就怒了,如此小事,值得三位堂官亲自跟一趟么? 三人里兵部大佬耿予最无辜,你科举考得好不好,关我叉事咩,老夫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贡银劫案才刚刚消停,这屁股还没坐暖,贡院又出事了,只不过出事就出了呗,还轮不到老夫动用大军弹压? 南京兵部尚书与其余五部相比,尚有些实权,但有的也有限,在南京所作的也就只能算是起到各方协调的作用,真正要动用兵马,还是要北京兵部同意才成。 且南京最精锐的两支兵马,守备军和孝陵卫都不归南京兵部管辖自行调动。 所以南京兵部只能管管地方卫所,比如刘大侉子之流倒是归他调动。 但南京的五军都督府还有守备府才是直属上司,因此管起来也很不顺手。 否则也不至于刚结束的贡银案如此巨大的油水,他们兵部分到手的才寥寥数间中等店铺。 他倒是没睡,正在和一帮部里的亲信还有几名卫指挥使在饮酒,正喝得高兴,就被拽到了贡院。 听说是为了一篇文章的事,当即无语,文章写得再好,跟兵部有一文钱关系吗? “见过三位大人,下官职责所在,未能远迎,实是不胜惶恐,事出突然,不得不请三位大人定夺,麻烦大人们了,下官先行谢罪。”朱主考隔着大门,将事情由来说了一遍。 “不麻烦,不麻烦,朱大人老成谋国,吾等又焉敢后人乎。”礼部周尚书笑容满面。 小题大做,实是小题大做,三人心里暗骂,不过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毕竟翰林们号称“储相”,翰林学士又是距离内阁最近的那几人之一,这个近乎还是要套的。 白御史淡淡地道:“哦,竟如此奇文,倒是真不能不先睹为快也。” 耿予则是相当直白地说道:“‘靖倭策’?有趣有趣,耿某倒要看看,有何真知灼见,能值得咱们劳师动众,希望不要是哗众取宠便好。” “听说耿大人是云南人?不如下官跟大人打个赌如何?” 朱大人如何听不出三人的不满,微微一笑,攀起了家常。 历任兵部尚书,多多少少都带过兵,沾有点当兵的匪气,耿大人一听打赌,顿时眼一亮,答道:“有意思,如何个赌法?” “下官赌三位大人看了这篇文章,若是不动心,不同意下官的看法,便算是下官输了,下官愿在南京状元楼请席,当面向三位大人陪罪;若是大人输了,输给下官一瓶‘百花蜜酿’如何?” 这个…… 这个打赌朱大人输了请客,相当破费;赢了就只得一瓶酒。 看起来亏大了。 可“百花蜜酿”乃是贡酒,民间难寻,听说全部由云南沐家包了,就算是有钱没门路也是买不到的。 偏偏耿尚书是云南人,向黔国公府求一瓶,这个面子沐家还是要给的。 这实在是一个以小博大,相当不对等的赌注嘛! “好一个朱大人,摆明是要敲咱们的竹杠来着,好好好,若是我两人输了,也状元楼上请一桌,就这么定了!” 周部堂和白御史两人哈哈大笑,抢着代耿尚书应了下来,这朱大人,实是值得一交。 “也罢,若真是奇文,倒也当得。”耿予也是大笑,不快之意一扫而空。 瞧瞧,人家朱翰林情商就是高,一个不大不小的赌注,三言两语就消除了三人的不快,打通了四人之间的关系,可见人家能当上翰林学士并非无因。 接下来当然就是开始走流程,隔着小窗口看这篇“奇文”。 贡院大门内外,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贡院之内。 副主考大人手持着一只大号的“气死风灯”灯笼,打着亮光。 主考大人双臂伸长,将全文展开,我顶你个肺,这篇文章怎的如此之长…… 后面十个白须老头在巴巴的看着。 门的那一头。 三个老头凑在一起往里面看。 “灯光往左一点。” “往右一点。” “往上一点。” “拿稳点,不要抖,老夫看着眼花。” 朱主考和叶副主考别看手里拿的东西不重,时间一长,着实有些吃不消。 叶副主考手里拿的是灯笼,倒是可以换手。 可朱主考乃是两手拉开的架势,文人嘛,那有什么耐力,时间稍长,就已颤抖不已。 “三位大人,能不能看快一点点,下官手臂沉重如铅矣!” 那边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忍耐,忍耐,前面这两点就够老夫反复揣度许久的了。” “奇哉,怪也,着此者莫非跟咱们一样,也是个老家伙,否则那里看事情能如此通透?” “然也,吾听说有一书生,屡败屡考,足足考了十余次,莫非就是那人?” “这上面写的什么‘经济战’,果然是发前人之所未有,此法绝不可示之以人也!” “大国利器,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此等利器,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春秋时期,越国假意援助吴国,故意以沸水煮过之谷充当种子,导致吴国次年无收,弱越乘此攻之,轻松便破了强吴,可见经济之战实乃杀人不见血之软刀子也。” “何止如此,那银山之消息,泄露一点都会掀起莫大波澜,此人对倭国地理竟如此清楚,非长年跟海商打交道,甚至要跟倭国之人打交道才能清楚,非道听途说可知也。” “嘘,小声些,小声些,足够倭国用五百年的银山,若是为我大明所用,天下用度不缺也,想想都是,啧啧……” “嘘,周老您先别激动,别激动,照吾所看,当务之急,乃是严密封锁消息……” “啊,吔,别抖,别抖,吾看不清也……” 朱大人实在吃不消,双手无力放下,“不行了,换人,叶贤弟,我俩换换,轮换。” 其实打着灯笼也是蛮累的。可叶副主考能说什么? 只能苦着脸同意。 第437章 四部联名 这边累得手直抽筋,那边的三人仍在大发议论。 “若朝廷采用此策,整个沿海诸省之局势势必重新布置了。” “海禁必先开,攘外必先安内,势必先清洗一番。” “谁能想得到,商人之法亦可谋国,此实可怕也。” “经济之战!此子实是放出了一个灭国利器,可怕!” “此文可抵雄兵百万也!” “耿大人所言,深得吾心,此文不可再留在贡院,当加急送往阁老案前。” “非也,直送内阁势必要经通政司,闻之者众矣,此文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如密折送到皇上面前,由皇上再转交内阁才是稳妥之策。” “当然,此事还需经王巡抚同意,咱们四人共同上书如何?” “要不要知会镇守太监一声?” “咱们朝廷大事,与那阉狗何干,不必知会!” “甚好,甚好,附议。” “附议。” “下官,下官可以放下来了吗?”叶副主考实在是两膀酸楚,不堪负荷。 “坚持,坚持,年青人怎地如此不济!” “就是,想老夫当年……” “听闻老大人当年为借一本注经,步行二十里,手不释卷,边走边读,回到家后已然背下了一半,可有此事?” “老了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怕跟你说啊,事情是这样的……” 这话恰恰挠中了周尚书痒处,不吐不快,滔滔不绝。 叶副主考顿时风中凌乱…… 我…去,你们到底还看不看? 能不能不要跑题,你倒是看啊! 叶副主考浑身是汗,不由看向朱主考。 只见朱主考摆出一副全神专注的表情看着黑暗的苍穹,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使命在召唤一般,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说好的轮换呢? 叶副主考欲哭无泪,只能咬牙硬挺了。 就在叶副主考即将口吐白沫,虚脱得不行的时候,王恕也被加急请了来。 王恕倒是爽利,只看了一半,就明白了此文的利害。 四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此文连同墨卷一起,加急送往皇宫司礼监。 其实四人还有一份不便宣之于口的心思。 这次南京接连出了大乱子,他们这些南京城里坐镇的大佬们是难辞其咎的。 所以在北京的同僚和皇上心目中,他们这些南京官员着实不太争气,印象分大减。 但有了这份“奏折”情况就不一样了。 以老朱家爱财如子的本性,以朝廷这些年天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难熬,以举国上下对倭寇的痛恨,这篇文章用腚想也能想得出其受欢迎的程度。 而最难得的是,基本不用动刀兵啊! 这就合了大部份文臣的胃口,而且有重利可图,何乐而不顺势为之呢? 反正试试又费不了朝廷一文钱,战场开辟在倭国,损失又不必承担,傻子才不干。 这可是我们江南苦心绸缪的大战略,一干大佬顿时觉得腰杆子从未有过的硬实挺拔。 当然,此文不能就这么送进皇宫,这也显得四人太无能了。 四人连夜咬文嚼字写了一篇花团簇锦的锦绣文章。 联名就此文“深入”地阐述一下大家的“真知灼见”,这才一起发了出去! 看着四位大佬如获至宝,欢天喜地地的背影,贡院一众同考官目瞪狗呆! 国朝百余年,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离奇之怪事。 岂止是国朝,上溯历朝,听都没听说过。 …… “下官,下官无状,几铸大错也。”事实面前,黄柏同考官叹息连声,弯腰拱手陪罪。 朱主考官看着黄同考道: “非是本官心胸不宽,国有法度,不过废也。汝太过刚愎,此事过后,汝当上折自劾,可做得到?” 这已经是最宽的惩处了,什么一笑泯恩仇,纯粹扯淡,若是不能维护自己的权威,是个人都敢冒犯,还用不用混官场了? “是,下官当以此自省,上折请罪。”黄同考心服口服。 不服也不行啊,理全在人家那边,随便一个帽子扣下来,都要比上折请罪要大得多,还是自己识趣些好。 “如此便好。”朱考官这才满意点头。 然后两位主考便当着众人的面,将方唐镜的试卷取了过来,并排放在了一起,取过一支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圈,又在圈中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魁”字。 什么见鬼的投票,看都不再多看一眼,“大家都散了!” 之后,各房考官回到各自房间,整个内帘又恢复了忙忙碌碌的场景。 阅卷,批卷,荐卷,都在都有序的忙碌起来。 朱主考和叶副主考分开,各自巡视,然后查看落卷。 看着看着,朱主考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不由想起试卷里那句: “噫!予生也晚。未能与夫子同时,一食其所剩之零头碎角之肉,岂不惜哉?” 不由一笑,喊过来一名属官,“吩咐下去,今晚宵夜加餐,要有肉,多来几样。” 属官大喜,愉快地领命去了。 数日后,诸房阅卷完毕,排定了文章坐次,便是当着众人的面拆卷,具名填榜。 拆卷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来说是从名次最末的折起。 第一名,倒数的。是常州府的名士,舒庆春。 “是舒大才子啊,倒也算他幸运,赶上了最末一位。” 举人排名前后没有多大实际好处,但是名声还是关乎脸面的。 尤其是中了解元的,名气之大,比一般进士都高。 四大科考强省的解元,含金量之高,几乎就预示着稳稳的翰林储相。 倒数第二名,是镇江府人氏,苏士英。 倒数第三名,凤阳府人氏,骆学庸。 倒数第四名,苏州府人氏……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显现,众人议论纷纷。 都在猜测各州府会中多少人,会中什么人。 会不会有自己教过的学生。 当然,猜得最多的当然是本次科举的魁首。 魁首又称解元,是乡试第一名,这个称呼沿自唐朝。 唐制,举进士者均由地方解送进京,后世相沿,以此得名。 解元乃是关注度最高的人选,没有之一。 原因也很简单,百多年来,四大科举强省的解元都是牛人。 一百名解元里至少有九十八名是必中进士的,且名次都不会低。 看看现在朝廷里的大佬们,有四成以上是四大科举强省的人。 “愚以为,解元者非苏州大才子张子厚莫属,此子天纵之资,文采飞扬……” “非也,窃以为解元者当为国子监王德辉也,此子生性聪敏,刚会说话其父便教其读诗,经耳便能随口吟诵,天生便有过目不忘之异禀……” 不得不说,这人的相人之术还是蛮高的,王德辉便是王华,乃是下一届的状元。 “然而不然,老夫却是看好江南狂生王元,那可是有真材实学的,曾游历天下,又在边关呆过两年,你们想想那天那份‘靖倭策’,十有八九便是出于此子之手……” “你们都错了,本山人认定,此次的解元非那老成持重,大器晚成的老考生曾彦莫属也,也只有他这样多年积淀,对各地全面了解,本身为人又豁达之人,才能写出令人信服震撼的真知灼见啊……” 如果方唐镜在这里,必然也要为这些鸿儒的相人之术叹服,按照原先的历史进程,这位大器晚成的曾彦正是明年的状元。 这话很有道理的样子,众人无不点头。 便是主持拆名的正副考官也是点头不已。 和他们想的大致相同,在他们的想法里,解元也就出在曾彦和王元王华三人之中。 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也。 第438章 钜惠全城 “喜迎立冬,钜惠全城!” “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四大集市同天开张,所有商品五折优惠!” “活动期间赠送彩票,有机会领取特等奖一千八百两奖金!” “活动设一等奖十名,奖金一百两。” “二等奖二十名,奖金八十两。” “三等奖三十名,奖金五十两。” “幸运奖一千八百名,送价值白银一两的生活套装及优惠卷一两。” “不试一试,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全城最幸运的那个人!” “一夜暴富不是梦,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另有现场随机抽选的幸运儿,三万余件奖品等着你来拿。” “现场还有大型歌舞表演,无数佳丽同台献技,让你人大饱眼福,怀疑人生。” …… 立冬,为冬季之始,是传统的“四时八节”之一,人们一般都要举行祭祀。 方唐镜他们的商场便选在了那天开张。 按照总策划师方唐镜的要求,大幅小幅的广告,席卷全城! “这是心理强化,人们天天接触到这些信息,便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 南京城里,最吸引人的话题,早已不是科举,而是即将到来的“钜惠全城”的商业活动。 距离冬至越来越近,话题越议越热。 四大集市,西厂一家便占了三个集市,剩下的一个是徐小公爷和各卫所整合而来的。 当然,巡抚衙门和镇守太监府的店铺搭载了这一趟顺风车,算是活动里的一份子。 所有奖品里,除了真金白银的奖金外,其余全都是原店铺里的商品,由于与方唐镜他们经营的业务不符,所以作为随机的幸运儿奖品送出去,实在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牙膏牙刷香皂肥皂”就是生活四件套。 为了培养人们的生活习惯,在汪芷的计划里原本是要赠送出去的一千套的。 却被方唐镜否了,白送难免给人不值钱的印象,所以作为抽奖的礼品才是十分合适。 “中奖面如此之大,会不会被人笑咱们傻子?”汪芷对于整个广告是满意的,但中奖的人会不会太多? 她算过,现金加上实物,中奖的人数达到了惊人的三万二千余人。 这简直疯了,南京城一百二十万人,平均每三十人就会有一个中奖。 从来没有过的撒钱行动,败家行为,若是皇爷和娘娘知道,会不会骂自己? “头发长见识短!”方唐镜笑骂,“中奖的人越多,帮咱们推广的人便越多,全都是的推销员,难道会嫌多么!” 汪芷当然没想过这么深,被方唐镜笑得耳朵有些红,只能干笑道: “不跟你闲聊了,下边扫荡窃贼拐子的专项行动听说进行不太顺,我去看看!” 奖品数目这个问题连汪芷这算术水准都发现了,别人难道会不知道? 奖品之丰厚,当然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美滋滋的谈资。 “这些北方土财主当真是钱多人傻,给咱们南京城送钱来了。” “我跟你们说啊,我准备了一招必中的杀手锏,想不想听听?” “不会?老王,你一个木匠还能整出啥幺蛾子来?” “这你们就不懂了,他们不是有摸奖吗?卖一次东西可以摸一次奖,咱十文买一次,然后摸一次奖,又十文买一次,又摸一次奖,多买几次,还能不中!” “厉害,厉害,老王,平时看你一吭不哈的,还以为是个闷嘴葫芦,想不到净在肚子里憋着坏水,我喜欢!” 当然,各大小广告的下方,都当仁不让地印有两行字: “本活动由惠民银行倾情赞助,惠民银行,存钱有利拿息的银业,您的理财好帮手。”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市场管理局所有。” 于是,人们在热议之余,不免又带上“惠民银行”“市场管理局”这两个新鲜名字。 “惠民银行,这好理解,从字面上看,就是个钱庄。”一个读过几天书的汉子挠挠头道: “可这存钱还能有利息拿,当真是盘古开天劈地头一遭啊!太不靠谱了。” “就是,听都没听说过,事出反常必为妖,大家都别信啊!搞不好咱们存了银子进去,第二天就卷了咱们的血汗钱跑了,咱跟谁哭去?” “市场管理局是啥玩意?我听衙门里的师爷说了,就是个牙行,专门管新开的四家集市的。” “你拉倒,还牙行,那可不是一般的牙行,是西厂锦衣卫的大爷们当值的官办牙行,听说是皇商,可不一般。” “咝!好大的来头,唉呀,对了,这些天西厂锦衣卫全城在扫荡拐子小偷,连城东城北两个哥老会的带头大哥都进去了,会不会跟这事有关?” “好象是这么回事啊!这可太阳打西边出了,西厂锦衣卫这些狗番子,也有向着咱们百姓的时候?” “别高兴太早,这些都是鸡屎头前热,马粪表面光,新衙门刚成立的时候做点成绩,造点声势罢了。” “那也好过啥事不干,这几天天黑走路胆子都壮了几分。” 汪芷主持的打击窃贼拐子活动正是为了配合这次开业。 这类商业活动最怕的就是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所以做这些事,汪芷是认真的。 西厂锦衣卫守备府巡抚标营联合行动,来来回回,几乎是掘地三尺。 不但那些小偷拐子扫荡一空,便是南京城里的那些把持黑道的城狐社鼠也纷纷躺枪。 这些人物在南京城盘根错节多年,各个衙门都有人脉,给行动造成了诸多障碍。 以往南京城不是没有搞过类似的活动,不过往往由于利益牵扯,常常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各方面都是意思意思。 所以在这些人想来,这次也不例外,何况摆明了就是“打击小偷拐子专项行动”,咱们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人哪里想得到,汪芷是何等骄横的人,做起事情来从来不怕麻烦,就怕事不大。 她当然觉得堂堂西厂督公,竟然做些抓窃贼的小玩意,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因此不动便罢,一动便是横扫一大遍,无限扩大化。 而且她觉得与其三天两头的抓这些小贼,没甚意思,还不如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因此诸多江湖大佬便有理无理都躺枪了。 汪芷带着丽娘来到新成立的“市场管理局”。 “督公,已经捉了五百多人了,现在各个衙门的牢房都满了,该怎么办?” 侯明和常风一脸的憔悴,倒不是累的,而是烦不胜烦。 作为这次行动的实际负责人,“市场管理局”的正副长官,两人终于见识到了何谓人红是非多,无数说情的人拐着弯的找上他们,搞得家都不敢回。 常风还稍稍好些,毕竟是刚来不久。 侯明就不行了,从北京调到南京城十年,已是老南京了,人情关系之多之复杂不用多说。 锦衣卫里的同事上司下属,连从未见过的五服之外的远亲都来了。 两人实在是没办法卖这些人情。 汪公决定了的事,谁敢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他老人家高兴的时候求求情没关第,可万一他不高兴了呢? 他老人家可是出了名的心乱如麻,谁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上一刻还在想东下一刻说不定就想到了天上。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太监的心简直比女人还要难猜,更何况是大太监头子? 说情,这不是找抽吗? 因此只能曲线救国,委婉地提醒汪公,人都装不下了,是不是该收队了? 南京城的监狱加上各衙门的牢房,当然不止装这五百人,五千人挤一挤都没问题。 可加上前期贡银案有牵连的重犯,这些都是要单独关押的,就实在是装不下了。 “这样啊?”汪芷摸着光洁的下巴,学着男子挼须的样子,良久,也没想出好的法子,便沉吟道: “要不,都打断腿放了?这样,他们已经成了瘸子,就算下次再想作坏事,别人也看得出,对付一个残废也容易得多。你们觉得如何?” 侯明和常风两人面面相窥,这样草菅人命,真的好吗? 若说打断那些拐子的腿倒也不算过份,可一些窃贼就有些过了,再加上躺枪的那些大佬,怕是不好收拾。 “大人英明,小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您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 许是近墨者黑,侯明这些天跟着众人,也是学到不少东西的,此时急中生智,先是恬不知耻地狂拍了一通马屁,然后话风一转道: “不过,下官怕那些言官们象疯狗般逮住不放,咱们本是真心为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让他们说得不堪就对您老的名声不好了。” 我……去,老实人也学会坏了?常风不禁撇了一眼侯明,反应竟然比自己还快。 “侯千户说的挺有道理。”汪芷又“抚须沉思”。 侯明的千户已经报了上去,不日就会批下,此时汪芷这么喊了一嘴,乐得侯明屁颠屁颠。 片刻之后,汪芷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 “为免遭人口实,咱们变通一下,就不打断腿了,本督大发善心,全都阉了当太监。” 这…… 还不如打断腿呢! 侯明和常风齐齐夹紧了双腿。 都赶得上伴君如伴虎了。 厂公果然还是那个厂公,”已所不欲,必施于人“啊! 第439章 意外收获 “这个,那个……属下遵命!” 侯明目瞪口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万一督公大人对自己大发善心怎么办? “大人实在是太英明了,可方公子说过,要咱们厂卫以德服人啊?”常风小心翼翼。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说得动厂公,除了丽娘算是半个,只有方唐镜方公子了。 汪芷一顿,最讨厌什么以德服人了,全都阉了这世上就清静了。 算了,以德服人就以德服人,本公子难道会怕? 汪芷仰面四十五度角想了半天,终于…… 还是觉得阉了最省事。 汪芷正要说话,丽娘提醒道: “方公子不是说,咱们在松江的货怕是不够供应,要在南京附近找一块地,再办一个服装基地么?咱们不如找巡抚衙门要一块地,用这些劳力开荒平整做些苦力,岂不是好?” 汪芷大喜,恶狠狠地在丽娘脸上拧了一把,看向侯明和常风道: “这下只怕人手不够啊!两位千户大人,赶紧的,加把劲,再来一个五百,不,两个。” “属下以人头担保,绝对超额完成任务!”两人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什么人情请托全都丢到脑后。 开什么玩笑,服装基地什么的,他们这些打江山的元老可是有份子的。 而且厂督也答应过的,这批南下开拓的兄弟们可是个个不拉,人人都有份的。 就算他俩不想干,手下的兄弟也要抢着干的! 眼见现在势头如此之好,开业的声势轰动全城,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是要发财的节奏啊! 这下整个管理处便如同吃了疯药一般,甭管你是地痞流氓还是青皮滚刀肉全都遭了殃。 就算是江湖大佬也不好使,稍为挂点号的,便会有如狼似虎的官军锦衣卫找上门来,二话不说,抓了就拖走。 喊冤?不存在的! 西厂锦衣卫守备府巡抚标营,四大实权衙门联合行动,上哪去喊冤? 一时之间,仿佛全城大索,人人自危。 方唐镜得知后,除了佩服外就是无语,为了补救,忙忙为他们写了一句口号: “惩黑除恶,我们是认真的!” 正所谓名正则言顺也! 很快地,这句话就在南京城里紧急流传。 人们从紧张惊惧中回过神来,突然发觉,天似乎变得明朗了许多。 街上流里流气的人似乎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往常见街头巷尾有好汉在为了地盘生意厮斗,现在都绝迹了。 以往晚上不大敢走的夜路,现在可以不用吹口哨壮胆了。 以往那些跟商户收保护费的什么会什么帮也一夜绝迹。 胆大的都进去了,没进去的已连夜跑路,再不敢在南京地面出现。 大姑娘小媳妇上街的也多了起来。 小商小贩也多了许多。 南京城数日之间,治安竟是好得出奇。 百姓拍手称快,于是,厂卫们得到了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意外收获: 厂卫的名声竟然奇迹般的在短短两三日内洗白。 原先有多负面,现在就有多正面! 这让原本憋足了劲要狠狠参一本厂卫残民以逞的官员们很不是滋味。 写好的奏折也只能悄悄地或撕掉或束之高阁。 颇有一种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太疯狂,我竟看不懂了的感觉。 明明名声臭不可闻的厂卫,现在竟然成了百姓口里称颂不已的青天大老爷,丘八个个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军,名声简直比他们这些清流还要好。 看不懂啊! 厂卫何以如此不务正业了呢? 这还是厂卫么?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里面有什么大阴谋? 诡异,太诡异了! 事出反常必为妖! 清流们是绝不信厂卫会从良的,就象绝对不相信狗不吃翔一样的道理。 再往深里一想,莫非,汪直这厮要对南京的官员们动手了么? 汪直是身负着皇命而来的,那么,是皇上对江南的官员不放心,起了清洗的念头? 想到这里,人人回想起上一届内阁的遭遇,不禁暗暗自警,万不可被这头疯狗抓住痛脚! 不得不说,清流们吓唬起自己来,连自己都怕! 汪芷当然不知道自己被南京的官员当成了洪水猛兽。 她此刻正得意洋洋地听着手下们的例行汇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子大喝一声,‘妖怪休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手一指,一道掌心雷应声而出,直劈得那黑狼怪浑身冒烟,抽搐不已,伏地哀求‘公子饶命,小妖再也不敢了!’……” “……那吸血鬼隐藏在南京城数十年,倒也十分谨慎,每年只吸食三对童男童女,因而并不引人注目。但公子非凡人也,天生一对破妖瞳,上照妖,下照鬼,牛鬼蛇神无所遁行。因而公子一眼看过去,便发现那庙里妖氛重重……” “那一日,公子学成自断崖处得到的毁天神诀,云游至昆仑山,山上仙师一看到公子,便浑身一震,口呼星君别来无恙乎?原来公子乃是天上的天机星下凡,专为扶保皇爷的大明江山而下凡,仙师言前路坎坷,为友当助一臂之力,于是赠公子斩妖剑丸,九乌神火罩……” 汇报的番子个个口沫横飞,红光满面,如捡到了钱一般,说的东西也不管合不合逻辑,总之怎么爽怎么来。 这哪里是什么例行汇报,简直是说书大会。 偏偏汪芷听得甘之如饴,百听不厌,每日早中晚都要听这例行汇报。 这是南京城百姓对这一次惩黑除恶的回报——天知道是哪位说书的天才,借着这次行动,紧急编了一套以汪芷为原形的《荡妖记》。 主角自然是英俊无比,风度翩翩,赢得无数少女怀春的对象汪公子。 而那些被扫荡的江湖人物,地痞流氓,窃贼拐子当然便是一众妖魔鬼怪。 才一推出,便在南京城的各大酒楼茶馆里疯狂流行开来。 每日里听者如云,赚得说书佬盆满钵满。 在书中,不论你是多老的老怪,都会被汪公子虐得死去活来,丑态百出。 各种装弊打脸桥段层出不穷,让听者大呼过瘾。 中间夹杂着种种恩怨情仇,什么狐仙蛇精与汪公子不得不说的故事,等等…… 实是让无数少女泪眼朦胧,少男扼腕叹息,大老爷们欲罢不能。 “很好,回头你拿五十两润笔费给那老童生,再跟他说,这《荡妖记》要续写为九集,每集一百回合。再跟各路说书佬讲,不但要在各大酒楼轮流讲,也要到天桥等人多的场所开讲,雅俗共赏嘛,说得好的,本公子有大奖。” 怎么听着这话,象是汪芷自己弄出来似的。 不管怎么样,在一翻整顿之后,气象焕然一新的南京城,即将迎来首个不同寻常的立冬。 万众期待的——全城钜惠! 第440章 夏小娘子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十四个字,写得悱恻绵绵,便是瞎子也能看出字里行间的情意。 明眼人更是一看就能看得出,这绝对是热恋中的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写下的海誓山盟。 字如其人,有时候是真的能看得出来的。 单单从字的本身来说,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好字。” 可是方唐镜却是半个字说不出口,目瞪狗呆。 这两行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不会……? “不会连自己写的字都不认了?”艳光逼人的花魁娘子掩嘴娇笑。 不会…? 又是前身惹的祸? 方唐镜又想拿出镜子照照自己了,真的帅到只剩下女朋友了么? “这个,咳,咳……”方唐镜面红耳赤,只能咳嗽。 当然想过否认,可若前身真做出过什么兽禽不如的事,自己若否认,实在很渣有木有。 逢场作戏也就罢了,还留下证据,这……方唐镜无语了。 “小侯爷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方唐镜决定先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入主题,着重点出对方身份,要自重点好不好。 花魁娘子顿时就要梨花带雨了,幽幽地说道: “恩恩爱爱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翻脸就叫人家小侯爷夫人,男人都是负心郎……” 恩恩爱爱? 还小甜甜? 我…去,用不用得着这么肉麻…? “打住!你不是和小侯爷有婚约吗?……”方唐镜可不会轻易被迷惑,这女人,这演技…。 “你不会又装着不记得了?”花魁娘子张着大大的眼睛,迷死人地嗔道。 我……我记得什么? 方唐镜简直要吐血。 压根就没做过的事,何来记得? 难道要做接盘侠? “好,好,方郎,我就当你不记得了,提醒一下你。”花魁娘子俏脸通红,轻轻地说道: “你写了这东西,又跟人家说什么唐玄宗跟杨贵妃的故事,趁着人家情迷意乱的时候,就,就……羞死人了……然后小侯爷就在床上抓住了我俩,再然后,你就打了他。你说,小侯爷的婚约还能作数吗?” 噗! 方唐镜一口老血喷出,几乎要吐血而亡了。 这绝对不可能的,哪有那么不堪…… “你今天来?”完了,再夹缠不清下去,指不定还要说得自己如何不堪呢。还是转移话题要紧。 方唐镜虽然想弄清楚前身与这花魁娘子的关系,可这般说下去,自己岂不是越来越不堪。 “方郎,妾身来这里,当然是逼婚啊!”花魁娘子理真气壮,却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 “妾身也不求什么名分,能跟在方郎身边就好。” 我…去…连方郎这般昵称都喊了出来,方唐镜头大无比,明显遭遇碰瓷,不,是仙人跳。 一个应付不慎,实力单身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也。 不得不说,这花魁娘子选的时机当真是妙不可言。 当今世风日下,读书人贪图美色也是人之常情,尤其喜欢歪歪什么才女佳人。 所以才子召姬便成了一种彰显声名的手段,也是一种普遍的正常现象,方唐镜并不怕。 官府明令禁止的也只是官员狎姬而已,才子佳人反是社会上喜闻乐见的风流佳话。 可若是有了婚约就不同了,始乱终弃那可就不是什么风流名声了 只能是被包大人狗头铡斩下人头的陈世美。 名声若是臭了,对于今后的前途可就有百害无一利的。 此时乡试揭榜在即,一个声名狼藉的举子算怎么回事? 就算是中了举,主考官为维护士林风气,也是有权抹掉的。 当然,光凭一句诗,花魁娘子就算是告,也是奈何不了方唐镜的。 但将方唐镜的名声弄得一塌糊涂还是绰绰有余的。 何况里面还掺杂着被小侯爷捉那什么在床,方唐镜反而痛殴男主的狗血故事,传播得不要太花边有木有? 不过方唐镜很快镇定下来,花魁娘子明显是有备而来,专选自己身边汪芷,丽娘,秀娘三人都不在的时候来找自己,显然不是为了嫁给自己。 方同学想通了以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点点儿失落,“夏小娘子,有什么事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多弯子,若是学生能办到,绝对不会推辞。” “方郎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人家专为重续旧情而来,何必拒人千里。”花魁娘子被揭穿,却是笑吟吟地白了方唐镜一眼。 这一眼,当真是美目盼兮,眼波流转,能把人的魂儿勾走。 方唐镜苦笑道:“夏小娘子若是要嫁人,消息一放出去,人选怕是能从排满秦淮河,何必开学生的玩笑,还是谈正事。” “好,妾身知道方郎要做成衣生意,也想分一杯羹呢,你知道,人家从小就爱美装呢。”花魁娘子柔柔弱弱地说道。 咦,这个……。 方唐镜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在方唐镜想来,花魁娘子就算不是跟江宁侯一伙,至少也跟李士实他们脱不了干系。 所以花魁娘子想要掺合到自己的生意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花魁娘子说到美装的时候,方唐镜猛然发觉,花魁娘子今天的穿着竟是十分耐看。 乳白色宫装裁剪得十分合身,里面的衣料是深红的颜色,两种颜色形成强烈的对比,愈发的衬托出她的肤白如玉,竟有一种后现代的即视感。 最重要的却是衣服,是蚕丝与棉料和羊毛的混合物,手工织得极细且光滑,柔软贴身,这样的料子少说也要十多两一匹,可谓尽显低调的奢华。 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 最佳的高端服装设计师兼代言人…… 方唐镜发觉,自己竟然没法子拒绝这个提议。 变通的办法还是有的,方唐镜想了想道: “夏小娘子有意,学生岂能推辞,你看这样好不好,学生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 其一是单独设一个部门由你负责。从服装的进料、设计以及门面选址和销售,全部由你一手负责,我们只负责接收生产订单,不干预经营,售后的盈利你独占一成; 另一个方案便是你出资五万入股,这个部门便全部属于你个人,售后盈利你独占四成。如何?” 生产与销售分开,这个部门可以单独独立出来,以后还要设其他的设计与销售部门。 这就保证了将她隔离在核心圈子之外,接触不到整个集团的机密,连人事都接触不到。 却又不浪费了一个人才,完美,方唐镜绝对不是见色起意,故意把她留在身边。 方唐镜相信以花魁娘子的手段和人脉,走高端服装路线,绝对会赚得盆满钵满。 怎么看,都是一个双赢的合作。 生意就是生意,谈到生意的时候,夏小娘子明显认真起来,听了方唐镜的提议后,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计算了良久,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 “方郎,妾身倒是想做后一个方案,却觉得自己的钱做的事,只能占四成,还是亏了呢。” 方唐镜微笑道:“不亏,你不要忘记了,我们做生意,可不只是在南京一地,整个南直隶推广开去,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严格地说起来,亏的还是我们呢。” “我不管,人家就要五成嘛,方郎……”花魁娘子伸手扯着方唐镜的衣角摇晃,一声方郎当真呼唤得回肠荡气。 方唐镜顿时全身骨头酥软,太专业了,不由答道: “不成,给你四成我都是硬着头皮了,现在都不知该怎么跟股东交待呢,明人不说暗话,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 “哼,小气…人家就要…”花魁娘子眼泪汪汪,作小女生状,眨啊眨地看着方唐镜。 方唐镜只觉得呼吸急促,这妥妥的一线明星,学什么象什么,想不发财都不行啊。 “真没办法,生意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是我能做出的最高权限了,这都冒了生命危险的,说不定还要被股东打。” “谁敢打我家方郎,我帮你揉揉,痛不痛?”花魁娘子一秒化身为贤良小妻子。 “这个,不用了,四成,说定了,就四成,我这就去写契约。” 方唐镜逃也似地跑出了客厅。 逃出来后才突然想起,这里可是自己的住处,为什么要逃呢? 第441章 百货商场 十月初二,立冬。 辰时到,紫气东来。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万狮朝拜,开业大吉。 整个南京城如打了鸡血一般,百姓们携老扶幼,呼朋唤友地朝着新开的集市走去。 人傻钱多,速去,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守备军也是全体出动,负责维护秩序。 万千人潮涌入集市之中,正确的叫法是“百货商场”。 进入到百货商场里面,第一个感观就是:稀奇,震撼。 首先如此之大的集市绝对是所有人第一次见。 方唐镜将整个集市数十间店铺打通,一间连着一间摆满了数不清的货架,形成一个回廊,似是走不到尽头一般。 而且不只是一楼,便是连平时住人的二楼,也尽数打通。 然后便是满满的视觉冲击: 货架上是琳琅满目的商品,所有商品全部摆在货架上,下头有标签,标明价格,所有的商品任取,然后到商场出口处结帐。 当然,为防偷窃,还是有巡逻人员分散各处的。 不过这显然有些多虑,锦衣卫西厂的“惩黑除恶”扩大面积打击,不但城狐社鼠通通绝迹,便是小偷小摸也全面灭顶,试问还有谁敢触这个霉头。 商品虽然众多,却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家想要什么都可以很轻易地找到,生活中的日用品大部份都可以在这里一站买齐。 许多人只是来凑个热闹,压根就不想置办点什么,咱家里可什么都不缺。 可这新式的商场,却是所有货物都对大众开放,以往要买齐所需的货物,往往要跑数家店铺,还要对比价格,还要让小二帮忙拿货,叫得多了,说不定要吃小二白眼。 可这里,随意,想看多久,想怎么比较,随你。 这对于顾客而言,购物的成本和时间降到了最低,乃是极大的便利。 这种便利也就意味着人们购物的欲望提高了。 原先不想买的,说不定看中眼就买了,原先只打算买一件,说不定就买了两件。 看到了这琳琅满目的货架,许多人就算不想买,还是禁不住拿起一样看看,又拿起那样看看,然后又看看价格,似乎想到家里的还是可以凑合着用,虽觉得不舍,仍是放下。 可一路挑挑拣拣过后,竟还是挑中了三四样东西放在篮子里。 虽然这百货商场除了着重推广的“生活四件套”之外没什么新意,可架不住物品价格比平常便宜一大截,购物体验又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且还可以抽奖,于是便有无数人解囊。 商城里还流动着数十穿着统一服装的小厮,身上有小牌子,绣着“服务生”三字,一看能认出是这集市的小厮,小厮们笑容满面地吆喝道: “……大家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询问小生,招手即到了,哎…带好各家的小孩…可别走散了。” “这里是城南百货商场,大家瞧瞧有什么合用的,尽管多买些回家,开业酬宾,便宜了啊,……瞧到那收银的柜台了吗?拿了货的到那儿结算即可。” “推荐大家到二楼看看啊!好货,好多新货,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来都来了,当然是要到楼上看看的。 一上到二楼,便发现,果然是个稀罕玩意——全是服装。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服装,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成衣。 从大人到小孩,男装女装,各种款式,只有想不到,无一不有。 大量的服装穿在木架做成的模型上,做出各种姿势,一眼便能看出这类服装适合在什么场合装着。 哪怕只是一种短装,一件襦裙,一件坎肩,也有十几种样式,且价格不一,这就给了人多种选择的空间。 生怕别人不敢问价,方唐镜要求一律明码标价,方便人们一看便知。 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是,有一半的成衣上面标的价格,低到令人发指。 比自己扯布回家让婆娘一针一线地缝还要便宜了一小半。 该不会什么地方偷工减料了? 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人群偷偷地打量样衣。 有些心动的便干脆取了样衣认真地打量起手工起来。 手工不算特别好,却绝对不差,胜在均匀实在,用料足,扎实。 关键是款式还多种多样,布料更是花色翻新,看得人眼都花了。 “诸位,诸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可错过了,大家看中的都可以试穿,不妨事的,试试又不要钱,还有小礼品可拿……” 对于无数进来的顾客而言,他们是觉得这里也新奇,那里也新鲜,比比这里,比比那里,热情的销售人员比比划划,帮着试衣服。 “大哥,不是我说你啊,就你这相貌,穿了这套衣服回家,包准嫂子认不出你来,一准以为是戏里来的小生,你可想好了,买了这套衣服,就要做好被打出门的准备。” “大叔,您看,这小红棉袄,是我们的最新产品,御寒又好看,给小孩子最合适,现在买,除了可以抽奖,还送你一个小布偶,小孩子可喜欢了,大过节的,多喜庆。” “这位相公,你看这套儒衫的用料,纯棉加羊毛纺的,松江府最新款式,原先这些料子都是西洋各国朝贡的回礼,咱们东主费了好大的劲才买到一批,您看,一穿到身上,便有一股贵族风范。” 各花入各眼,服装高中低档齐全,基本可以满足各个阶层的需求。 顾客们货比三家,试衣穿衣,有觉得便宜合算的,有觉得新颖有趣的,有觉得深合吾意的,有帮女眷买的,基本就没有会人空手而归。 那边的收银台,已是排起了长队。 排队也是一种享受。 人们一边排着队,一边看着前面的抽奖现场。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又是一阵鞭炮齐鸣。 “我中了,我中了!”有人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喜极而泣。 “恭喜这位幸运的大哥,中了二等奖,奖品是现银八十两!” 八锭白得刺眼的银锭以及一叠银票,由一名小厮装在红布托盘里送到这位幸运儿面前,选那一个,任他自选。 “抽奖啦,抽奖啦,凭小票抽奖啦,摸一摸茅屋变金窝啦,下一个中奖的就是你……” 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八十两啊,小地主一年的收入也就这个数了。 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希望总是要有的嘛,万一中了呢? 万一中了一等奖还好说,万一中的是特等奖怎么办? 一千八百两啊!怎么花得了,愁啊! 买了货物的,便可以领到一面小牌,买得多的,可以领到多面小牌,然后凭着牌子抽奖,往往三四人便会有一人中奖,奖品有大有小,有实物有现银,撩拨得人心里痒痒。 不要担心中了大奖会被人惦记,市面上稍微挂上号的江湖好汉现在都集中在郊区干苦力,不是锄地就是搬砖找石头,接受“劳动改造”。 至于什么时候能改造得好了可以放回来,这还得看厂卫大佬们的心情。 而且商场考虑得十分周到,中了大额现银的,便发放一张张一两的“惠民银行银票”,便携方便,随时可以凭票到集市边上的“惠民银行”兑现。 若是还嫌麻烦,也可以直接用惠民银行的银票在四大商场消费,可以当现银使用。 还有更惊喜的,若是这些银票一直存在银行的话,还能拿利息,简直不要太爽。 不论是货物还是服装,都是销得极快。 汪芷早已笑成了一朵花,眼睛里全是闪闪金光。 很有一种走上了人生巅峰的意气风发! 发达了,发达了,真的发达了! 数个月以来一直都是负债经营,虽然方唐镜这厮画的大饼很诱人,可钱越欠越多,汪芷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苦日子终于是到头了,看着肩挨着肩的人流,汪芷幸福得直想叉腰牛弊一会先。 第442章 大获成功 “小财迷,小财迷……” 耳边偏偏有人不识趣地打断了汪芷的小确幸。 敢这样喊她的人,只能是方唐镜。 “何事?”汪芷不悦,这人好不懂事,有什么不能迟些再说吗?讨厌! “看出什么没有?”方唐镜问。 “当然,瞎子都看得出本公子发达了啊!”汪芷洋洋得意。 “发你个头的达!”方唐镜恶狠狠地骂道:“货物快没了,还不快补货,发什么呆!” 显然,所有人都低估了南京人的购买力。 在这之前,方唐镜是和“股东们”计算过的,大抵计算过会来多少客人,需求几何,可现在……现实却狠狠地打脸了。 在巨大的购买欲望面前,什么理论根本行不通了。 ……这新颖的售物模式,激发出了巨大的购物热情,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啊?哦!我……去!常风和老侯呢,都死哪里去了!” 汪芷带着人急匆匆的赶到了后头的仓库。 此时仓库里徐小公爷和侯明常风三人,正指挥着商贾们手忙脚乱地四处补货。 各个商场早就发现了货物不足的问题,一队队马车就等在仓库外,装满一车马上就拉走一车。 不光是锦衣卫和西厂的人手,连守备军都被他们调了一队来帮忙。 饶是人人挥汗如雨,各个商场排队等在外面的马车仍是排得满满当当。 五个大仓库的货物,竟是清出了一大半,可这才是第一天,现在也才正午而已呀! “不行了,得请巡抚标营的兄弟们来帮忙才成。” 没办法,货物产地分散,各家又准备不够充分,一时之间也只能动用巡抚标营到各家进货了。 人人一身的油汗,腰酸背痛,但所有人都痛并快乐着。 除了方唐镜之外,所有人都在连轴转。 最后连汪芷和丽娘都撸起袖子加入了补货大军,再尊贵也不会跟钱过不去的。 当然,方唐镜也并没有闲着,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新开的“惠民银行”上。 “松江府救灾扶贫基金会”现在已经发展了成了一个经济巨兽。 经济模式的改变,一旦形成,就不是人为能够干预的,以江泉县为热点的示范效益,现在已经辐射到了整个松江府。 已经初步形成了以江泉为纺织龙头,松江府为集散基地,华亭县为生丝重点种植地,上海县为批发运输中心的一条龙产业,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开始初步形成。 不需要过多的人为干预,只需要“基金会”在资金上有所着重地扶持,一大批公私产业已经蓬勃举起。 周府尊只需要按照方唐镜留下的规划一步步走,就可坐等着收钱,日子相当舒坦。 当然,这也跟方唐镜的经济之道是做大蛋糕而不是从别人手里抢蛋糕有关。 至少目前暂时没有触动旧有体系的利益,花花轿子人人抬,周府尊的声望现在是如日中天。 因此,在如此利好的背景之下,基金会入驻南京,乃是带着差不多是整个松江府的闲散资金来的。 很轻松地解决了汪芷的贷款问题,尽显江南四大财赋重镇财大气粗的本色。 南京城不相信眼泪,财富圈子里只相信实力,所以方唐镜打出的口号便是: “咱们银行,穷得只剩下银子!” 南京城有的是银子,但银子若不流通起来,始终是无济于事,方唐镜想做的事,当然便是将银子流通起来,借着四大“百货商场”把银票打出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当然是想办法发行货币。 国朝也不是没有发行过货币,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宝钞。 大明开国时,老朱家就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解决银荒,就是发行宝钞。 洪武初期,一两宝钞还能实打实兑换一两银子,后来老朱家一看人人都傻乎乎地把宝钞当银子花,竟有如此便宜的事,哪有不多多发行的道理。 于是乎,多多益善的后果人人都知道了,便是宝钞贬值得越来越利害,到了现在,十两面额的宝钞只能兑换到半贯钱,还是劣钱。 所以发行货币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信誉,要重新树立货币的信誉,仍然任重而道远,不过,方唐镜已经有了全盘的规划。 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方唐镜正指挥银行职员发小广告,给每个从商场里出来的顾客发放一张优惠券。 凡是到银行存钱一两,便可以凭优惠卷领取一份实惠礼物,礼品有鸡蛋,大米,食油,布匹,衣物,商场购物卷,生活四件套,存得多领得多。 同时对接今天商场的兑奖活动,现场存钱者现场领奖。 一两银子而已,就算被骗了也损失得起,何况人家如此高调地赞助四大商场,开业的时候还有诸多衙门的大人物站台,背景够硬。 而且虽是新开的钱庄,却一开就是遍布全城十多家,想必是财力雄厚的。 最重要的是存钱拿到的银票是可以直接在四大商场消费的,完全不必担心嘛。 大不了存进去之后马上消费,还可以领一份奖品,何乐而不为? 再加上今天又是节气,图个彩头也好啊! 如是许多喜欢占小便宜的,不差钱的,图新鲜的,刚中奖的便纷纷存钱,喜气洋洋地领了赠品。 很快地,存钱处也排满了人,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看着一个个喜笑颜开的拿着赠品离开,更多的人便加入了其中。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早期的那些人其实是方唐镜安排的托,要的就是将气氛烘托起来。 套路可谓是一环接一环,不亦乐乎! 欢乐的时光总是太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商场和银行仍然灯火通明,人群越聚越多,并不比白天稍减。 并非人人都是购物狂,而是精彩的“文艺会演”才刚刚开始。 这也是这次活动的重头戏,各衙门除部堂首官外,其余排得上号的头头脑脑全部应锦衣卫和西厂之邀,集体出动“与民同乐”。 晚会由“教坊司演艺团”和“秦淮河歌舞团”贡献精彩演出,中间夹杂着烟花大会。 如此新颖精彩的节目安排,自然使得整个南京城火树银花,歌舞翩跹。 人人眼珠暴突,大呼过瘾。 这一刻,刚刚过去的科场舞弊案,贡银大劫案以及戒严带来的种种民怨,烟消云散。 好一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 “烈火煮油,花团簇锦。”王恕感慨不已,“贤侄,你认为,这算不算盛世?” 此刻他正和方唐镜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俯瞰着满城的鼎沸。 “算,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待兴,民心空前高涨,起码此刻算的。”方唐镜肯定道。 “纵观史书,历朝历代达到盛世之后便如同到了峰顶,要开始走下坡路了。”王恕看着灿烂的烟花落下,叹息道。 “老叔,岂不闻一山还有一山高,越过一峰又一峰,希望永远在前面。”方唐镜失笑道: “小侄在江泉时,曾遇粤商,其有歌曰‘射雕’……” 方唐镜轻声用不太标准的粤语开始哼唱“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又或者,高处自有比天高……” 亲兵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副队正陈德全诧异,我这个地道的广州人,怎地“唔记得”如此“好吔的粤曲”,不过方相公的粤语实在“麻麻地”。 “蓬,蓬,蓬……”一朵接一朵烟花升起,夜空绚烂无比,百姓仰天大叫,欢呼雀跃。 希望永远在前方。 第443章 解元出炉 四大百货商场的活动连续持续四天,整个南京城就跟过年一般,人人喜气洋洋。 活动结束后人们休息一天,第二天又将是一波大热潮,开榜日。 于是,当天夜里,谁能中榜,解元会花落谁家,又成了人们的热议话题。 几乎天天都有新鲜事,整个南直隶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振奋之中。 对于百姓而言,这样的日子,真好! 但有人却高兴不起来。 话说当日拆卷,拆到了倒数第四十五名的时候,众考官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倒数第四十五,也就是顺数第五。 排在前五的都是水平超高的生员,不是一方才子就是名士。 每一个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人。 可以说,这五人的水平也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的。 四书是读书人的必修科目,五经是读书人的选修科目,每人都必须选一门为本经。 而乡试榜的前五名,除了四书题要出类拔萃之外,就要从五经考生中各取一人。 惯例便是从《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每一经考生里选出最好的一人作为前五名。 合称为五经魁首,这就是民间行酒令时的五魁首来由。 五魁首中最出色的那一个,自然就是魁元了,也称解元,余者称作亚魁。 前五名,谁都有解元之才,就看临场发挥了! 原本从五经魁首里选出魁元是颇有一番争执的。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靖倭策’的作者毫无争议的便是魁元。 所以也就不必争执了,余下四人便很容易地排定了座次。 “第五名,王元。” 拆开糊名后,“王元三十二岁苏州府廪生”字样赫然在目。 看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有些愕然。 这可是被认为最可能写出那篇“靖倭策”的生员,毕竟此子有过边旅的生活经历。 “竟不是王元,会是谁在边事上能比他了解更深?”一时之间人人猜测。 “且拭目以待,这一届的生员不简单,藏龙卧虎,不枉你我这些老朽一场劳心劳力,总算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后人也。” “大明之幸,吾辈之福也。” “第四名,曾彦。” 出人意料又并不意外。 “大器晚成,有志者事竟成,这曾彦总算是苦尽甘来,天道酬勤,天道酬勤啊!” “老朽颇为欣慰啊,此人怕是虚岁也知天命了?总算能一以贯之,初心不改,不曾落得个百无一用的下场啊!” 他本想说落得过你我的下场,可现在都已经是鸿儒了,这话便说不出口。 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潜台词,心情复杂,大家当初若是遇到现在自己一般的考官,还会不会是现在的收场呢? 不过,人生没有不过。 “可惜了,吾原以为会是此人写出‘靖倭策’呢,怪也,除了他,还有谁有此能耐?” “江山代有人才出,这是好事,盛事啊!” “哈哈,还是扬老豁达,不错,薪火相传,国家中兴就在他们身上。” “第三名,吴伯庸。” “咦……” “啊……” “没听说过此子之名。” “没听说过也不算什么,有人高调,有人淡泊名利,闭门苦读也是有的。” “我倒是听说过,此人乃是寒门学子,家里读书费用全靠其外家勒紧腰带供给。” “好在此子争气,也不枉其外家一番苦心。” “是极是极,寒门榜样,当贺之。” “第二名,王华。” “王华竟然不是解元?这也……” “适之老弟,不必诧异,王华才华横溢,实是解元之才,取进士如探囊取物也,可如今有人更在其上,岂非足以问鼎三鼎甲之人乎?” “甚好,看来明年我南直隶又要出一名榜眼探花之人了。” “为何不是状元?” “这要看天意,余不敢妄言也。” “天外有天啊,这只能说明咱们这一届取中之举子,其质之高,足称为龙虎之榜也。” “吾更是好奇谁能力压王德辉,夺得魁元?” “吾亦心痒难耐也!” 在所有人的灼灼目光中,朱主考缓缓拆开糊名。 千呼万唤始出来,朱主考竟也觉得有些激动。 这位国之贤才会是谁呢? 竟然与自己想的那些人都不符,莫非是哪位隐士? 这个世上,有些经天纬地之材是不可以用常理来衡量的。 比如诸葛亮,出山之前隐居南阳,躬耕自乐。 默默无闻却能洞悉天下大事,若不是徐庶等人的推荐,刘皇叔根本不知道这个人。 果然,一出山便力挽狂澜,定下三分天下的大格局。 今日大明表面风光,实则隐忧四伏,实在很需要有人能鼎故革新,力挽…… 呃……怎么会…… 会是他?! 糊名拆开,三个端端正正的字显现出来。 一时之间,朱主考竟然是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谁?为什么朱主考官激动得不能自己了? 迫不急待的众人凑上前去。 看到那个名字,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 怎么会? “解元,方唐镜!” 不是方唐镜籍籍无名,而是每个人都听说过此人名声。 卑鄙如狗,万家生佛; 贪婪如猪,兼爱济民; 坏事做绝,好事做尽…… 怪诞离奇,光怪陆离,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一个人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才能有如此奇异的名声。 但是有一点,所有人都必须承认,迄今为止,他流传出来的诗词歌赋,却每一首每一篇皆是上上之选,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比如劝学诗,这些老鸿儒教也多有镌刻在学堂警醒学子的。 但所有人仍是想不通,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诸同考官张口欲言,嘴唇上下开合了半天,却硬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不说别的,光是那篇“靖倭策”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看向了主考官,看他如何处置。 “吾若早知是此子,就不录了。”朱主考官叹了一口气,神情颇为复杂。 “为何?此子非其才乎?”叶副主考官问道。 “非也,此子的确是一大……天,不,妖才,我们圈中也没有问题。”朱主考官捋着稀疏的三缕胡须,叹息道: “然则,我觉的最好是让他迟三年中举,年方十七,就如此,如此……名声复杂,吾恐其因而生骄也。迟三年中举,人也会更加练达,对他今后的发展也好。” 朱主考官当然非常欣赏方唐镜的文采风流,也从心眼里认为他是国家栋梁,但却担心他年少骄狂,走错了路,生生把自己给毁了。 叶副主考官想起了在北京城时的“关照”,也是头大,摇了摇头道: “‘靖倭策’已上达天听,事不可移也。” “正因如此,吾才深觉遗憾。近思贤弟,可记得史上有一人,功绩等身,诽满天下,名声之复杂,远过此子之如今,且亦是十七岁中举,之后一举及第的?”朱考官看着叶副主考官问道。 朱主考官思索片刻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回道: “兄长说的可是那位权倾天下的王安石王荆公。” “正是此公。”朱考官一脸复杂的说道:“此公一生之行‘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岂非此子此时之先兆乎?” 王安石变法,对北宋影响巨大,是非成败至今仍是史学上争论的一大热点。 虽然大多是持负面评价,但持正面的却也不在少数。 “兄长能肯定此子就成长到如此高度?”叶副主考不敢相信。 “想想北京城的那些谣传,再想想南京城的谣传,还有此子的‘靖倭策’,单单是指军事么?此子胸中所藏,愚兄竟是难从文章中窥其一斑。假以时日,其前途谁可限之?亦正因如此,吾才想挫其锋芒,让他知道为政不比做学问那么简单,让他明白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朱主考一脸追悔的说道。 “但事已至此,不可易也。”朱考官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实说道。 “吾知之,故忧叹也!”朱主考长长叹息。 所有人都是神情莫名,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话到嘴边,硬生生一个字没法说,这上哪说理去? 这其中尤其以黄同考官心情最为为五味杂陈,无处话凄凉。 在他看来。 若论真才实学,方唐镜当之无愧。 若论名声舆情,方唐镜也算……当之有愧。 可策论已直达天听,这是即成的现实,无法更改,就算主考官也不能更改。 若是之前出现这样的情况,同考官们据理力争,还是可以调整名次的。 毕竟让一名争议极大的生员作解元,很难说士子们会有什么反应。 可偏偏黄同考官之前用力过猛,逼主考官不得不请三部堂决断。 这才有了文章八百里加急直送天子案头的事情发生。 这也导致了现在他们完全就没有调整的余地。 黄同考官双手擎天,直想自抽耳光。 作茧自缚。 天意乎! …… 第444章 今日不朝 “皇上今日不早朝。” 当司礼监覃公公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在午门内外等待早朝的一众官员简直是炸了锅。 既不是休沐,又不是特殊的日子,出了什么事么? 是圣体违和还是宫闱里出了什么不便言之事? “诸位大人请回,各安其位。” 也不解释,覃公公宣布完之后便转身就走。 一干老臣如毛弘毛大人等清流顿时就急了,扯着覃公公问道: “公公,可否告知,为何吾皇不早朝?” 面对喘气如同风箱一般,风烛残年的毛老大人,覃公公想拂袖而去都不敢稍稍用力。 这分明就是耍无赖嘛!无奈之下,覃公公只得说道: “毛大人,咱家也是奉命了皇上的口谕行事,请勿为难咱家。” 说完之后,覃公公便望向了别处。 其实覃公公这话已经透露了许多信息。 他乃是奉了皇上的口喻,说明皇上没事,很正常。 而且明言不要为难自己,说明确实有要事。 毛大人人老成精,闻言眼睛微眯,又朝着覃公公所看的方向看了过去。 便发现内阁三阁老和六部尚书都悄悄地在小太监的带领下正向内宫走去。 不是太和殿,看样子是文华殿方向。 有没有大事不好说,但机密要事铁定是有的。 “多谢覃公公,请代毛某向怀恩公公通禀一声,就说毛某想见见皇上,不知可否?” 覃公公叹了一口气道:“怀恩公公正服侍皇上,咱家一时半会也见不到他老人家。” 明白了,内相也参与了此事呢,定是有大事。 人群议论纷纷地散去,唯有毛大人等数人走在最后。 文华殿内,三阁老和六尚书正在传阅“靖倭策”。 成化皇帝并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背着手,看着殿外远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当然,没有人并不包括怀恩公公。 怀恩公公看着成化皇帝自小长大,深知这个外表随和的皇帝内心里其实也有向往太祖成祖的一面。 身上毕竟流淌着太祖成祖的血脉,和他父亲一样,渴望建立不世的赫赫武功,将自己的姓名与祖宗并列。 只是父亲英宗的失败和童年的阴影对他心理的影响实在太大,整天窝在皇宫里,不敢出宫门一步,其实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危险了。 所以成化皇帝一生都在强调内外合谐,上下合谐,君臣合谐,总之就是一团和气。 但现在有了机会,而且是一个很安全的机会,几乎可以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机会,怎能让他不动心。 南倭北虏,这是从大明建国之始就有的心头之患,连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都没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只要解决其中一个,其功绩便足以比肩祖宗,为后世子孙所敬仰。 这封奏折是以密折的形式直接送到司礼监的,时间是凌晨寅时初。 奇怪的是既然是密折,为何不分别上书,反是四人联名,并且上面写着八百里加急,看样子是正式奏折,却又不经通政司,直接送入司礼监,这种事情在国朝百年,也不曾听说过几次。 怀恩公公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揣上奏折去见成化皇帝。 大明朝的早朝时间是卯时。 寅时初,成化皇帝也已经起床准备早朝。 若是方唐镜在此,定然会大打哈欠,大骂设计早朝制度之人实在是相当反人类。 寅时,也就是三四点,卯时,也就是五六点。 这正是人一天中最好睡的时光好不好? 懂不懂什么叫一日之计在于晨? 没睡好的后果就是一整天都会处于亚健康状态,怎么能安心办公呢? 成化皇帝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亚健康,但心里的破口大骂却是同样的。 太祖太宗什么都好,为什么这早朝就这般折磨人呢? 皇帝也不自由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麻木地任人服侍着穿好了龙袍。 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还是想再睡一个回笼觉啊! 便在这时候,小太监进来禀报:“皇爷,怀恩公公有军国要事求见。” 军国要事? 成化皇帝一个激零,整个人睡意全消。 眉头深深地蹙起,这个时候匆匆求见,定然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是北虏还是南倭?这群该死的蛮贼,通通该杀! 成化皇帝匆匆走出寝宫,怀恩公公已侯在了那里。 见了成化皇帝,怀恩也不多言,面色凝重地行礼之后便将密折递了过去。 密折是用盒装的,只有皇帝这边有钥匙。 不过上面的具名倒是有的。 竟然是南京的礼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巡抚衙门四家联名。 奇哉怪也,四家风马牛不相及的衙门联名上折,却又不经通政司,必是大事无疑。 成化皇帝的心情愈发的低落,南京这是怎么啦? 一天天的净给朕捅娄子,这些人不想干了还是怎么的? 小太监取过钥匙,打开。 成化皇帝和怀恩公公都是一怔。 密折是大红封面。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大喜事才会用大红封面。 是这些人糊涂了么,丧事当喜事报了上来? 总之,不管是坏事好事,都要经正当手续,不走通政司起码也要有东西厂锦衣卫传个消息过来?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就这么直楞楞地捅了过来。 这当然就让成化皇帝和怀恩公公都非常不适应。 这四个家伙,君臣关系似乎还没熟到这么随意的份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发生了导致整个江南糜烂的大溃败。 四人为了保命,先一步用密折向皇帝求情。 这一招说起来倒是不少人用过。 并不陌生。 会么?不会么? 成化皇帝的手指竟然有了些颤抖。 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成化皇帝打开了奏折。 影入眼帘的是: “臣周宏时,耿予,白史鉴,王恕叩首……” 跳过,下面是: “恭喜吾皇,贺喜吾皇……” 这些家伙,似乎并不象是吃了败仗的样子。 成化皇帝微微松了一口气,接着往下看: “沿海边事,倭寇不靖,臣等夙夜忧患……今有江南士子策论一篇,实国之祥瑞也!” 我……去! 就为这? 就为了一篇策论八百里加急,还要用密折,还不经通政司,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什么经天纬地之文享受如此待遇? 文臣的嘴,骗人的鬼! 成化皇帝有些不信。 更有些腻味。 又是祥瑞,天天祥瑞,连稻谷多长了两支稻穗也报祥瑞,你当朕跟你们一样无聊么! 周宏时那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也就罢了,王恕等人也如此不靠谱了么? 成化皇帝把这四人的联名奏折扔到怀恩面前,淡淡地说道: “申饬这四人,为官者能不能把心思多用在政事上,少行些阿谀之事就是朕之祥瑞了!” 成化皇帝说着话已经起身走了,还没洗漱,还要吃早餐,早朝在即,时间都耽误在这无聊的祥瑞上了。 怀恩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靠……原来是祥瑞!这些南京的家伙实在是闲极无聊啊,当然是要狠狠地申饬! 奏折就在案上半摊开着,怀恩公公匆匆看了前面几行,果然是祥瑞。 只是这祥瑞有些特别,是一篇策论,倒也难为那四人别出心裁。 想必一定写得花团簇锦? 不过怀恩公公半点兴趣也没有。 便如同乞丐里的帮主仍是乞丐,鸡中的霸王仍是鸡一样的道理。 祥瑞变出花来仍旧是祥瑞,这玩意就是拍皇上马屁用的,看多了辣眼睛。 怀恩公公拾起奏折,一份折中折从里面掉了出来。 第445章 书中自有 怀恩公公拾起奏折便要退回司礼监。 很忙的,为了这封见鬼的奏折,实是不值。 这时,一份折中折从里面掉到了地上。 这就是那份被视为“祥瑞”策论了 还糊着名,想必是从考场上直接弄出来的? 这就有点不对头了。 怀恩公公心里一沉。 这四人与这次南直隶的科举都不沾边,怎么可能弄出一份考生的“墨卷”? 有蹊跷! 这不止是一份“祥瑞”那么简单! 就算是这四人不靠谱,难道整个南京科举官员都不靠谱么? 要知道,正副主考是京城里直调去的,同考官是皇上下旨简拔的博硕鸿儒。 不可能所有人都辜负君恩的! 怀恩公公打开文章,一手好字。 许是看惯了馆阁体,这手字先就让人有一种蛟龙出渊的感觉,矫捷的气势扑面而来。 定了定神,怀恩公公开始逐字逐句往下看。 这一看,整个人就惊住了。 文章并非华丽,相反,辞藻平平。 里面全是用事实和数字说明问题,简直如同户部的格式文。 可越是如此,越是显得其真实可信。 数字是不会骗人的。 看着看着,怀恩公公简直要暴跳如雷…… 什么?倭国有银山?而且是够其国开采用度足够五百年的银山? 这简直是开玩笑开到了大洋上,越洋玩笑。 若是如此,那些倭寇为何还要天天抢掠我沿海百姓,不就是为了贪图财物么? 倭寇都是猪脑子么? 什么?倭国内银贱物贵,四两银子才能买到一石谷子,两国相差竟如此之大? 胡说八道! 还好,圣上没有看这篇“祥瑞”,否则,指不定会治四人一个欺君之罪。 怀恩公公都为这四人捏了一把冷汗。 可再往下看,怀恩公公又不淡定了。 这些问题统统是有原因的,文章里说得很清楚。 禁海导致了两国物资不通,未能互补,因而便有商人铤而走险,牟取巨利。 那些国内吞并战败的武士则啸聚沿海,与汉奸内外勾通,牟取暴利,此倭寇之源耳。 “资本逐利,有五成之利润,便敢甘冒奇险;有百分之一百之利润便敢不顾律法;有百分之三百之利润便敢冒杀头之风险……” 这句话,简直是说透了资本之本质! “堵不如疏,吾当以‘经济战’之法导之。” “何谓‘经济战’?扶其弱小,使之联合以抑其国之强主耳!” “小者使之富,强者使之穷困。彼强且穷,必吞小国也。小国不忿则联而攻之,强主亦无法坐大,久之,必成战国混乱之局。” “乱象成矣,何以民生?争王逐霸,必不恤民力。” “长此以往,人口流失,耕地荒芜,强国亦必国疲力弱也,况其撮尔小国乎。” “当此之时,我只需以偏师一旅吊民伐罪,百姓宁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乎?” “倭国之大小领主,唯一活路便是归附。” “若不归顺者,天兵竟可携降者为前锋,驱虎吞狼可也!” “顷刻便可踏碎彼等疲军,雷霆之击蝼蚁,宁有全尸乎?” “若为稳妥计,亦只需围而困之。” “彼国之城小,且无隔夜之粮,为生计,其众亦必缚其贼首而降天兵也。” “而此过程亦不需朝廷派兵,只需要管好商人,使之按朝廷之法行商,则大事可成矣!” “此经济战之法,以吾计之,一年便可见成效,三年便可致倭国乱局,五年内可见大乱,十年可绝百世之患,不复再有倭国存世也!” 怀恩公公久历政事,还从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可现在看这“靖倭策”,生平第一次有一种看不懂的感觉。 从直觉和策略来说,这都是一篇绝世之治倭良策。 可是,这“经济战”嘛,实是闻所未闻。 按上面的步骤推衍,大方向倒是可行,且不会耗费钱粮。 朝廷还能获取巨利,正好拯救这些年紧巴巴的财政。 按理说依策而行也无妨,反正惠而不费,朝廷又不损失什么。 可“海禁”乃是太祖定下的国策,“倭国”也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 现在这篇靖倭策一下就破了两大国策,这就很有些难度了。 当然,文章里也说了,当年太祖定倭国为不征之国,实是朝中大臣不明真实情况出的馊主意。 这些事情怀恩公公还是比较清楚的。 当年太祖派人召倭国来朝,最开始的时候倭国不敬,竟然斩了使者,太祖勃然大怒,当时就已经要下旨派人灭了此獠。 但后来诚意伯劝太祖道: “倭国地无三尺平,人无两件衣,家无隔夜粮,连狗都少得可怜。 就算咱们得了这些地方,有何用处? 还要耗费钱粮养兵,接济那些倭民,实在是得不偿失。 就如同自己有温暖的华屋不住,非要住四面漏风的狗窝,太不划算了。” 后来太祖找人一问,果然,倭国当真是连狗都少,所以这些人还十分崇拜狗子。 太祖叹息,这地方就是白送也千万不能要啊! 加上后来倭国得知太祖当真要派兵灭国,便连忙派人来朝贡。 不但执礼甚恭且年年来朝,太祖也就不计较了。 若当时太祖能看到这篇文章……哼哼! 以老朱家爱财如子的性子,绝对二话不说,派天兵灭此朝食,谁劝都不好使。 思绪万千,怀恩公公又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还是要让皇上再看一看这篇文章为好。 成化皇帝此时已经吃完早餐,准备上朝了。 听说怀恩又要求见,理由竟然又是“军国大事”。 不由诧异地看了看黄历,今天莫非是什么不祥之日? 怎的如此多的“军国大事”? 想是这么想,见还是要见的。 成化皇帝来到外殿坐下,小太监忙奉上新沏的清茶。 怀恩行礼,递过奏折。 成化皇帝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看着奏折,怎么这么眼熟?不由问道:“何事?” 怀恩公公本是个爽利人,说话从不吞吞吐吐,这一次竟不知如何说起,期期艾艾好一会才说道:“陛下,这奏折,还是先前的‘祥瑞’,这些都是贤臣们的金玉良言啊。” “噗!”的一声,成化皇帝喷了怀恩公公一脸。 你什么意思? 一天天的劝朕要做一个明主,朕好不容易从善如流,把这些阿谀奉承的玩意戒了。 现在倒好,你反劝朕近奸佞远贤臣起来! 是何居心? 怀恩公公满头是水,整个人一个激灵,顿时灵光乍现,连忙补救道: “陛下,银山,连绵不断的银山,大喜事啊!” 呃…… 这简直就是按下了暂停键,成化皇帝竟然有了半晌的失神才追问道: “卿说什么?不会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银山,货真价实的银山,挖都挖不完的银山。臣不敢说谎。” “竟有此事,卿怎不早说!”成化皇帝龙颜大悦,一把夺过奏折,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咦……啊……哦……嗯,该死的倭奴,竟敢欺瞒皇祖,该伐!” 果然是银山! 成化皇帝只觉得一股电流流遍全身。 竟是头皮发麻,遍体生汗,有一种劲到飞起的感觉。 这些该死的罗圈腿,竟敢隐瞒朕的银子上百年不报,实是大大的欺君。 当然,银山在倭奴境内,这是一个小麻烦。 爱屋及乌,成化皇帝对“经济战”自然是相当的激赏。 开什么玩笑,这乃是获取银子的关键策略呢。 时间一分一秒流失。 已是将到早朝时间,成化皇帝仍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之中。 大明中兴,尧舜之主,国富民强,超宗迈祖不是梦。 “皇爷,早朝时辰就要到了,请……”小太监跪禀。 “好,这份奏折正好在早朝让大臣们议议。”成化皇帝斗志昂扬,大明中兴有望! “陛下,不可,万不可将此奏折在朝堂上传阅啊,兹事体大,难免有人泄露,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由陛下乾纲独断,方可收万世之功也。”怀恩急道。 成化皇帝醒悟过来,重重点头道: “卿家之言甚为有理,召内阁六部尚书文华殿议事,传旨下去,朕,今日不早朝!” 第446章 真的国士 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 银子人人想要,但这涉及到海禁的问题,也就是“祖制”的问题。 这就不是小问题。 从太祖禁海到成祖开海、下西洋、再之后又断绝了海路。 似乎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海政便又回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既定老路上。 但朝廷围绕着开海还是禁绝的争议,从宣宗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成化朝,从未休止。 每隔数年,成祖皇帝时郑和七下西洋的辉煌记忆便会被人旧事重提。 一般来说,南人赞同开海运的居多,北人认为当禁海运的居多。 另外,大部份沿海籍官员,不论南北,大多也是赞成开海运的。 但朝廷迫于北虏之患,国防重点和大部份国库都要被迫投入到边镇之中。 若是扶持海运,势必要削减北边抵御边患的开支,这又是大部份武将勋贵和文官们集体不能同意的。 于是围绕着海禁之策,朝廷上下便摇唇鼓舌,争得口水纷飞。 三阁老里,万首辅和刘次辅都是不支持开海禁的。 万首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这样就挺好,何苦为自己招惹麻烦。 刘次辅反对开海运则是因为他坚定地维护“祖制”。 刘吉刘棉花阁老身兼着礼部尚书,他是无可无不可的,风吹向哪边便朝哪边倒。 其他五尚书里支持海禁的却是占了多数。 兵部尚书项忠是最坚定的开海派,这与他本是浙江人,明白海运的巨利以及沿海倭寇成因有关。 户部尚书扬鼎也是开海派,他就是很单纯地想着户部能多一份收入,海运,可是巨利。 吏部尚书尹旻,山东人,与万首辅是老乡,同样不赞同开海运。 工部尚书张文质,直隶昌黎人,即后来的秦皇岛人,自然是开海派的中坚力量。 刑部尚书林聪,福建宁德七都人,也是开海派的重要人物,且此老曾在代宗废太子,即废除现在成化皇帝的太子名份时作仗马之言,众臣唯唯,独其矫矫,很受成化皇帝器重。 传阅完奏折之后,众人低头沉思。 刘次辅深深的着着怀恩公公,很是认真的问道。 “请问公公,这银山的消息,从何而来?” 怀恩公公回答道:“虽是出自书生之手,但应该同出于海商。” 居然……是海商…… 成化皇帝只一听,面色便微微一变。 “海商……”刘次辅冷笑。 大明只有朝贡形式的海外贸易,是禁绝私人与海外通商的。 所谓的海商,大家都心知肚明,贩私商人。 这是不是说明这书生是和私贩商人有勾搭呢?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份材料的正义性立即就大打折扣。 既然是不义的东西,依其法而行,岂非是不义之举? 刘次辅的一句话就为这事定了性。 兵部尚书项忠眉毛一挑道: “刘大人,兵家用间,乃寻常事耳,与海商无关,只与国家利弊有关。” 众人也觉得,刘次辅未免扯歪了,在如此国家大事面前,什么海商其实半点都不重要。 “非也,我太祖高皇帝明令‘禁海’,又将倭国定为‘不征之国’,岂是无因?”刘次辅侃侃而谈,目光炯炯地盯着项忠道: “莫非项大人自以为比太祖他老家更有远见卓识乎?” 太祖伟岸的光辉形象是谁都绕不过去的巍峨高山。 这是政治正确。 以往在朝廷上争论海运的时候,此言一出,谁也争锋,任谁都要哑火。 此时,项忠当然也不敢硬顶,张了张口,项忠谦虚地道: “下官沐浴在太祖他老人家光辉之下,与有荣焉,然下官委实不知次辅大人所说之因,还请赐教?” 刘次辅微微一笑,想难我,可笑!刘次辅在这方面是不虚的,当即便道: “太祖高皇帝明令于皇明祖训: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详。而我兴兵轻犯,亦不详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万首辅虽然与刘次辅不对付,但对于刘次辅的学问也是没法不服。 浩如烟海的皇明祖训也能信手拈来,这份博闻强记,不愧是帝师。 然而这不算完。 刘次辅背完这一段之后,恳切地朝着成化皇帝拱手道: “陛下自问比之太祖太宗如何?” 众人一惊,这刘次辅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直接就将军! 这话,放在别的臣子身上是不敢说的。 可谁让刘次辅是帝师呢,成化皇帝也要叫他一声“刘先生”。 当然,成化皇帝现在对刘先生相当不满。 你……用不着说得这么直白? 朕若有祖宗之英明神武,早把你们这些家伙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朕不如也。”成化皇帝老实承认。 “敢问陛下之臣子中有如中山王,诚意伯一流人物乎?” 靠,朕若是有徐达刘伯温这些臣子,早就横扫漠北了,还坐在这里跟你们叽叽歪歪。 成化皇帝扫了一眼万安和六尚书,人人避开眼神,低眉顺眼,全都是歪瓜裂枣。 “大不如也!”成化皇帝回答得憋屈,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事实上刘次辅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人人憋屈,偏偏这话又十分在理,反驳不得。 刘次辅两手一摊道:“既如此,何必谈灭国之事。” 言下之意很明确,太祖他老人家都做不到的事,你就不要妄想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竟是无差别轰击,人人内伤。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成化皇帝失望无比。 成化皇帝看向万首辅。 万首辅躬身道:“刘大人不愧是老成谋国,臣附议。” 刘棉花连忙跟上:“臣亦附议。” 成化皇帝只能再次看向项忠。 项忠,你不是很能打的吗?现在怎地哑火了? 当年从鞑子手下逃脱,狂奔七天七夜的精神哪里去了? 项忠羞愧地低下头。 他也想有所作为,但这一次刘次辅的攻势实在太过犀利,实在没有还手之力。 “臣,附议。” 成化皇帝又看向刑部尚书林聪,你不是一向忠君爱君的吗? 当年众臣在代宗的霪威之下唯唯诺诺,唯独你一人敢仗义执言,勇气呢? 林聪不敢看成化皇帝的眼神。 不是臣不想救驾,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臣,附议。” 成化皇帝阴沉着脸逐一扫了一遍,看来是没指望了。 可是当他扫过怀恩脸上的时候,发现怀恩公公忽然微微摇了摇头。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万贵妃成化皇帝还能信任谁,那无疑就只有怀恩了。 深吸了一口气,成化皇帝淡淡地道: “既然众卿亦无话可说,此事便作罢,大家散了,各安其位!” 说完之后,成化皇帝已是话不想多说一句,转身入了殿内。 众人垂头丧气地散去。 刘次辅自觉制止了一场国家滥用国力的悲剧,高昂着头走了。 经此一事,想必自己在朝廷中的名声要大大的转正了? 力压奸相,苦谏君王,实乃清流领袖才有之气质,距离首辅之位又近了一步? 怀恩公公亦步亦趋地跟着成化皇帝进了内殿。 成化皇帝盯着怀恩道:“适才你为何不说话?” 怀恩道: “陛下,海运之争非今日而始,外臣相互攻讦,难以成事,微臣有两策,可先行而后效。” 成化皇帝转怒为喜,点头道: “不错,这些人喋喋不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爱卿有何良策?” 怀恩公公道: “既然是秘策,咱们不妨让下面人秘密在小范围内试试效果,恰好汪直就在江南,不如便让他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若是见到了成效,再推广不迟。 另外,咱们只是看了一篇策论就贸然下达国策,确实有些不够慎重,所以臣才没有反对刘先生的话。 因而微臣想,咱们何不将献策之人召来,将一整套‘经济战’弄清楚,也好清楚利弊,这才能说服朝臣们啊。” 成化皇帝重重点头道: “还是爱卿是真心为了朕,为了这个国家着想啊!不象有些人,口口声声祖宗之法,为国为民,实则心思还是放在了名利上。” 怀恩没有接话,而是问道: “臣可不可以拆开糊名,看看到底是何人献此奇策?” 我……去,搞了半天,大家都还不知道作者是谁。 成化皇帝拍了拍额头,自嘲地一笑道: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朕倒是疏忽了,快快,拆开了看看,朕亦好奇得紧。” 怀恩动手拆开,顿时一怔。 是他? 这家伙竟是无处不在。 成化皇帝一看,也是一怔。 是他? 这个名字,这几个月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很频繁。 江南发生的大事都有他的身影。 这次也不例外。 对了,这书生还欠朕一首诗,忘不了! 国家就是缺这样能做事又有办法之人啊! “此乃真的国士也!” 从这天起,成化皇帝的屏风上,多了一个名字。 方唐镜。 第447章 誓言倮奔 方唐镜还不知道他的“靖倭策”在文华殿里被刘次辅搅黄了。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贡院此时已是张灯结彩,打扮得焕然一新,如同将进洞房一般的喜气洋洋。 无数读书人聚集在贡院对面的青云街上,巴巴地等着第一手消息。 方唐镜也不例外,早早就坐在徐小公爷包下的魁星楼二楼里。 一边和汪芷徐小公爷侯明他们斗地主一边等待着贡院大门开启。 虽然方唐镜自问有八成把握,可事到临头反而有了一些紧张。 八成毕竟不是十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扑克和斗地主这玩意是方唐镜发明出来娱乐的,平时当然是赢多输少。 可今天心不在马,几乎把把都是他输。 “一对五,方贤弟,到你了,出牌。” 徐小公爷催促,今天这厮赢得最多,身前堆满了一堆小额银票,意气风发得紧。 “一对九。”方唐镜漫不经心地抽出两张牌。 “错了,错了,公子又错了,怎么可以拆了炸弹打出去呢?” 身后伺候的秀娘连忙提醒。 “啊?”方唐镜茫然。 “买定离手啊,不可耍赖啊!”汪芷笑呵呵地甩出一对十压在牌面上。 “公子,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你!”秀娘撅着唇,扳着方唐镜的肩头摇啊摇。 可不是吗?公子都输出去八十多两银票了。 便在这时,忽然街口茶铺的一个小伙计发了疯一般的冲了出来,大喊大叫道: “出来了!出来了!贡院里彩亭出来了!” 哗的一声,登时整条街就像洪水猛然爆发了一般,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飞瓦顶。 然后便是四面八方汹涌的人潮,玩了命的朝贡院聚集。 不多一会,贡院外面三四条大街已然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外面的士子根本没法挤进去,只能对着贡院方向伸长着脖子。 方唐镜等人居高临下,倒是不用跟着人群挤。 但很快就只能加入到移动的人流之中。 按照规矩,乡试举人榜排定之后,要封入一个彩亭内,然后将彩亭抬到布政使司。 最后才是在布政使司衙门外面的照壁上张贴出乡试举人榜。 不多时,便听到有鼓声响起,接着就是欢快的唢呐锣鼓声,贡院大门大开。 几十名衙役拥着一顶彩亭,吹吹打打地走了出来,向着南边布政使司方向去了。 方唐镜等人便在一众如狼似虎的番子护持下,与巨大的人流一起,跟在彩亭后面。 短短百步的距离,彩亭队伍硬是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走到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司衙门早已等候多时,照壁清理得干干净净,下方还围了一圈粗大的竹栅栏。 栅栏内有专门调来的官军严加防守,防止有人精神失常撕毁榜文。 整个布政使司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苍蝇难渡,尤其照壁外面更是几乎人垒人。 万众瞩目下,几名书吏从彩亭里抬出了乡试榜,然后郑重其事地贴在照壁上。 “大明成化十四年南直隶乡试录”。 又是轰的一声,人声鼎沸,好似火山喷发了一般。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仔细看榜,生恐错过了一笔一划。 不过不用担心,榜上的文字有海碗粗,排得整整齐齐,数十米外也能看得分明。 但人群仍是拼了命的朝着挤。 儒冠是被挤掉最多的,能挤到近前的大多披头散发,不过也堪称真的勇士了。 有人猛吸了一口气,拿出荆轲刺秦的气势,分开人群就朝里挤。 等待他的便是被更猛烈地挤了出来。 有人骑在好友的肩膀上居高临下死死看向榜文的。 当然片刻之后便被同伴甩了下来,“到我了。” 挤不进去的只能在外围抓耳挠腮,一跳一跳地朝着榜文努力伸长着脖子。 人群之中最灵活的便是戴红帽扎着红腰带的职业报喜人。 他们接着力朝外面传递消息,然后便有人狂奔着报喜讨喜钱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最前面的便分化出了诸多人间世态。 有状若癫狂手足乱舞不知所谓的; 又丧魂丢魄浑浑噩噩自己都不知如何出来的; 又仰天长叹自言自语不知中与不中的; 有自抽耳光指天骂地涕泪横流的; 有口吐白沫当街打滚逮住人狂咬的; 有大笑三声冷笑两声长笑一声走人的; 还有纵声狂笑见人就抱着一顿狂吻的,也不怕恶心…… 方唐镜一行此时已经被巨浪一般的人潮冲散。 方唐镜的小身板在巨浪面前是无力抗争的,只能随着人潮起起落落。 好在人潮进进出出,总算勉强将他推到栅栏附近。 透过摇摇晃晃的人头,好歹能看清楚榜上的名字。 “老天爷,做人要讲良知,万不能管杀不管埋!”方唐镜闭上眼,恶狠狠地和老天爷打了一个招呼。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开始快速的浏览起来。 先从后面看起…… 长长一溜人名…… 第一个名字,是谁来着?管他的,反正不是自己,略过; 第二个名字,又是哪个阿猫阿狗,不姓方,跳过; 第三个名字,姓方,有搞头,啊,不对,是堃,太紧张了,眼花,跳过; 第四个名字,什么,有一个唐字,没事瞎起什么唐姓,无聊,跳过; 第五个名字,和方唐镜三个字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跳过…… 方唐镜并不太在意,自己才高八斗,后面没有是正常的。 正常来说,自己的排名应该比较靠前的,为了预防万一,才从后面往前看的嘛! 方大秀才有这个自信,虽然有点点虚,还是不停地给自己鼓劲。 但是看着看着,这份底气却是在快速地流失。 榜单一共十一行,后面每行五个名字。 当看到倒数第八行的时候,方唐镜一颗心渐渐往下沉。 难道考官们集体瞎眼了么? 不可能的! 还是说,刚才对老天爷不敬,所以故意惩罚? 要不,重新商量一下,发个毒誓? “老天爷,咱们重来,若是小子得中,定当,定当……裸那个奔!”方唐镜犹豫了一会,还是发了一个极重的毒誓。 又看了一行,还是没有,方唐镜一颗心渐渐发冷。 倒数第十行。 这一行是五经魁首的名字。 “王元,曾彦,吴伯庸,王华……” 完了,死定了,万一真的发生了…… 方唐镜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王元吴伯庸是谁方唐镜不知道。 但曾彦是明年的状元,他是记得的。 还有王华,是再下一届的状元,他也是记得的。 方唐镜并不觉得自己的学问能比这两人要高。 完了,老天爷也不顶事啊! 方唐镜失魂落魄地定在了原地。 “好狗不挡道!”一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狠狠地推了方唐镜一把。 方唐镜被这一推,整个人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好在四周都是人,撞在了旁人身上,这才免了遭遇饿狗抢骨头的待遇。 但在这倒下的一个瞬间,方唐镜眼角的余光竟然看到了榜单最高处…… 身周的喧嚣嘈杂仿佛突然消失。 一个孤独寂寥,寂寞如雪的名字。 出现在眼前……一晃而过! 方唐镜心脏重重一颤,第一个字分明就是“镜”! 血压陡然升高,脑子有些晕乎乎的,站稳了定睛再看,第二个字,“唐”! 鼻子一热,一股热血刷刷地流了出来。 没错,第三个字就是“方”! 这三个字合起来就是“镜唐方”! 什么乱七八糟,哪个狗子的名字叫“镜唐方”?! 喔,不对,是自己搞错了! 咱们大明的习惯应该是从右往左读…… “方唐镜”! “啊!”方大秀才再也按耐不住,旁若无人的仰天狂啸。 “又发疯了一个”周围人只怜悯地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太多了,麻木了! “鬼叫什么,死一边去!” 那华服公子正聚精会神地看榜,冷不防被方唐镜在耳边吼了一嗓子,顿时怒斥。 “哈哈哈哈……我中了!” 方唐镜毫不介意,恶狠狠地揪住华服公子的衣襟猛地一扯! 顿时,华服公子的内里就露了出来,这厮倒也有趣,内里竟然半倮,只穿一件肚兜…… “你……耍流氓……”华服公子狂叫。 “中了,我中了!” 方唐镜早已挥舞着一件华服如同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跳着叫着蹦得不见了人影。 “无耻!” “暴露狂!” “变态!” 面对无数鄙夷的眼光看着自己,华服公子风中凌乱,掩面狂奔。 才跑出没多远,便被巡街军士以有伤风华罪逮住扔进了大牢! 反正也没说是谁,将就! 方唐镜实现了他对老天爷许下的诺言,倮奔! 第448章 捉婿之战 “中了,我中了!” 方唐镜快活得如同一只刚从笼子里挣脱出来的小鸟。 放飞自我,我心飞翔!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语言已经苍白无力,非狂吼一曲《怒放的生命》不足以释放心中的喜悦。 这“雄奇豪迈”的歌声,顿时引来无数注目。 他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低调有多重要。 不知道“中了”这两个字,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许多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盯上了这位年轻得出奇的新晋举人老爷。 太年轻了! 太令人妒忌了! 太令人心动了! 这少年人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就已经中了举,在本朝以来虽非空前,却也罕有。 而且相貌这般周正…… 实是宜家宜室,血统优良,绝版良种,啊,不,良配也。 “榜下捉婿”正是南京城的优良传统,当年太祖爷也是喜闻乐见的! 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有足够的时间去更进一步,有着无限的可能! 华夏文化中,就一直有神童崇拜现象,越年少越受热捧。 否则也不会有甘罗十二岁拜相的典故广为流传了。 而在大明朝尤甚。 距离成化稍远的有北京李东阳,天顺八年时的十八岁进士,天下闻名。 本朝可就多了。 成化七年,四川乡试有个十二岁少年杨廷和中举。 同一年,湖广乡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杨一清中了举。 这两人又在第二年同时中进士,传为天下美谈。 上一科广西乡试,一个叫蒋冕的桂林少年十五岁中解元…… 人们还不知道,历史上李东阳,杨廷和,陈冕都是做到了首辅的。 宁笑白头翁,莫负少年郎。 大家又不傻,都知道这些人前途锦绣的! 难怪众人看到方唐镜,眼睛都绿了。 在这布政使司对面的一条街上,几乎所有的楼面都已经被人包下。 当然就是为了“榜下捉婿”大开方便之门啊! 不过相当不合谐的是,这些打算榜下捉婿的人里竟然混有娘娘腔。 而且这些人包下的还是最气派的“雅趣园”。 挺胸腆肚,进进出出的人数还不少。 没错,就是我们的小桂子公公带着人在物色他干爹的“借宗人选”了。 “禀干爹,儿子都打听清楚了,这届名声最大的便是五魁首里的曾彦。” 小桂子公公现在也是有了十多个“干儿子”。 虽然大多年纪都比他大,不过听着就喜庆不是吗? 小桂子公公眼皮都没抬,他身边伺候的桂三狐假虎威地呵斥道: “呸!桂十七,你也不打听打听,那曾彦名气大是不假,可都五十好几的翻秋老花生了,如何是良配,再探!” 小桂子也不知自已本姓是啥,现在也算开宗立派的一方人物,总不能还用尚公公的姓。 于是干脆便自己认了“桂”这个姓。 干儿子太多,谁耐烦记名字,全部按数字排次序多好,易记还省事。 这桂三乃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手下倒也有几个打手,前些天锦衣卫西厂搞“惩黑除恶”行动,这厮见势不妙,果断拜了桂公公这个干爹。 桂三一肚子坏水,又十分懂得虚溜拍马,倒也颇得桂公公宠信。 “三哥英明,听小弟说完先嘛,还有的,比如王华,王元这两人,可都是五经魁首之一,万中无一啊!”桂十七谄媚不已,心里暗骂这桂三扯鸡毛当令箭。 “你他嬢的眼瞎了,又是两个老菜帮子!干爹再三交待,咱们要的是年轻俊俏,文章风流,尤其是龙精虎猛,血统纯正的良种。”桂三大骂。 “用不用这么苛刻?这条件,种猪场里多的是!”桂十七心中怒骂,面上媚笑道: “三哥教训的是,小弟这就去再探。” “慢着!”一直眼皮都没抬的桂公公终于开口,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听干爹会说些什么。 “查查那小子,就是那个舞着衣服嚎叫的家伙。”桂公公指着从楼下狂奔而过的方唐镜。 “他?干爹,这小子看着有点傻不拉几的,嘴里还唱着‘莲花落’,怕是不太好?” 桂三也早就看到方唐镜了,这厮吼着怪腔怪调的叫花子曲调,整个一失心疯。 这样的人配宗,真的好吗? “所以才要你们去查,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毕竟年龄摆在那,太有优势了。”小桂子不耐烦,说完又摇摇头道: “这一届举子倒是真怪,十有五六都是年纪大的,怪事了。” 这也是所有人的心声。 不过懂得真相的都不会觉得奇怪,正副主考和同考官都是老家伙,选择的标准自然是以文风老成持重为主,这便造成了中举生员有一大半普遍年纪偏大。 因而剩下那一小半年龄不算大的,便成了香饽饽。 像方唐镜这样十七八的更是凤毛麟角。 “其实,干爹,实在不行的话,儿子也是可以代劳的,为干爹排忧解难,刀山火海我桂三也敢趟过去……” 桂三豪气干云,悲壮不已,不就是躺平么,死了便如何! “你?先到茅厕里照照自己的尊容再说!”小桂子公公毫不留情地打断这厮的臆语。 “快看,常州府的钱举子被捉了,捉了……是胡侍郎家的人,我……去,那叫一个稳准狠!” 只见人群中一位青年被七八位如狼似虎的健仆死死按住。 当然,那位一脸懵弊的青年还在不停挣扎。 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哈哈大笑,冲着众恶仆吼道: “此贤姑爷也,大伙卖些力,请至家中,人人赏喜银十两。” 重赏之下,那些恶仆更如打了鸡血一般,三两下将那生员的随从打散,将生员小鸡般塞进了轿子里。 轿子顿时劈波斩浪般分开人群,急速而去也。 “同喜同喜!”管家向着起哄的人群含笑拱手,接过仆人递来的喜钱大把大把洒向人群。 然后趁着人群争抢喜钱之机,管家带着人扬长而去了。 “书中自有颜如玉,诚不我欺也,那被捉婿的是新科举人,真真羡煞旁人也!” “羡煞个甚,搞不好等着他的是个嫁不出去的母老虎!” “你还别酸,谁不知道胡侍郎家的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啧啧,恨不能以身代之” “呔!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少男,成何体统,有本事放了那生员,冲我来” 这边各种艳羡还没完,不远处便如如爆竹失火般,声浪直上云天。 “快看,快看,我顶啊……凤阳府的朱举人,扬州府的徐举人同时被人捉了。” “不止呢,那边,淮安府的安举人也同时被人捉了。” 真真好大手笔,连续三人被捉,人群疯了一般涌过去。 那里已经下起了花瓣雨,不,是钱雨。 突如其来的三起捉婿顿时使得有志捉婿的诸家都是压力山大。 我……去啊,这些人不讲究啊! 说好的文明捉婿呢? 还等什么!手快有手慢无也! 发一声喊,众家族恶奴尽出,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 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方唐镜直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事情不对。 想要跑路,晚了! 在他身前身后,已经围了不下三拔人。 其实这事也要怪方唐镜自己太低调。 以他今日的实力,在南京官面上,便是顶尖的那拔大佬也不敢小看了他。 可在普通官员和民间,他也就只是一枚不大不小的才子。 这才造成了如今的窘境。 第449章 巷战交锋 方唐镜苦着脸拱手道:“诸位好汉,能不能打个商量,小生已有妻妾……” “商量就商量!”没有人理会方唐镜,三方为首的互相打了个招呼。 “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其中一拔人中为首的护院头子道:“明明是咱们麻家先到!” “讲道理。”另一拔为首的恶汉道:“咱刘府早就看中了此人,你麻家最好知难退了……” “讲毛线的道理!”最后那拔带头的是府里的教头,粗声道:“老子给你们每人十两喜银,都散了。” “呸!老子们给你二十两马上滚,否则爷们就不客气了。” “那就是没得谈了,弟兄们,给老子上,抢了姑爷回府,人人五十两喜银!” 话不投机,一场混战爆发。 方唐镜简直是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扁舟,一会被这家拽到轿子边,一会又被扯到另一方人马里面,还没站稳又被拖到了另一边。 三家人马嗷嗷叫着,火力全开,除了没有动兵器之外,比之真正的战场也不差了。 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大力鼓掌加油,手掌拍破也在所不惜,声音简直是穿云裂石。 方唐镜只一会就面目全非,儒冠掉了,两只袖子被扯飞,儒衫被扯成了百纳衣,鞋子丢了一只。险些底裤都被扯了下来。 披头散发,狼狈无比,欲哭无泪。 “别打脸啊!”好在方唐镜还是很机智的,死死捂着了脸。 帅到没朋友的脸才不至于受到伤害,也没有出现鼻青脸肿这种有损脸面的情况。 战况已进入到了白热化。 “唉呀,麻老五你个龟儿子不讲武德,竟然用猴子偷桃!” “呔,姓周的别跑,看老子的连环旋风腿,唉呀,谁他嬢的眼里撒沙子!” “哇哈哈,还是我刘家的十三太保横炼最给力,我……草,敢背后敲老子闷棍!” “弟兄们,小心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狗才,这厮专出撩阴腿。” 是骡子是马,遛遛就清楚了,三方混战之下,渐渐地有了分出胜负的迹象。 楼上的桂三急道: “干爹,咱们是不是该出手了?” 桂公公阴阴一笑道:“急什么,安排下去,咱们半道劫了,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懂吗?” 周府到底是资深勋贵府,人虽不算多,可架不住给的银子开到了五十两的天价。 且众恶奴个个是退役的厮杀汉,豁出了命的一场恶斗,竟是以一敌二仍是占了上风。 方唐镜已经被捉进了周府轿里,马上就要抬走。 就在所有人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变故突起。 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骑着高头大马直冲了过来。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被战马一冲,轻则伤筋断骨,重则是呕血而死。 众人识得厉害,连滚带爬地避到了两旁。 我……去! 到嘴的鸭子竟然飞了! 周府教头大怒,破口大骂:“何方狗子,敢抢我周府姑爷!” “哈哈哈哈,周老四,你家爷爷抢了你又待如何!” 一道嚣张跋扈的声音传遍四方,众人一看,正是赫赫声威的四大恶少之首。 徐小公爷一挥手,手下恶奴已经下马抢过轿子,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绝尘而去! “呸!别人怕了你徐府,我老周家可不怕,弟兄们,给老子追!” 周府乃是当今太后娘家,还真是可以跟魏国公掰手腕的。 楼上的东厂众人本来正要行动,这时纷纷停了下来。 “干爹,这徐小公爷掺和进来,事情怕是不好办啊!”桂三头皮发麻。 小桂子公公轻蔑地冷笑道:“手下败将而已,咱家正要再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本来小桂子对这书生也并非是非捉不可,毕竟看起来还是嫩了点,身板也不算强壮,所以只当是个候补,现在徐鹏举高调现身,小桂子公公顿时就想起了干爹的一句话: 如果你不够狠,别人是不会尊敬你的! 很好,上次的教训只能算是打了左脸,这次便再打一次这纨绔的右脸! “立即跟上,召集兄弟,带齐家伙,决不能让他跑了!” “是!” 四条腿总是比两条腿要快些的,说话间,徐小公爷一行已行得远了。 “贤弟,哥哥救驾来迟,你没事?”徐小公爷打马到了轿边,哈哈大笑。 “你看我哪点像没事的样子?”方唐镜没好气地回道。 钻进方唐镜轿子里的正是秀娘。 眼见方唐镜衣衫褴褛,不知受了多少罪,不由眼泪汪汪,不停地这里揉揉,那里搓搓。 没办法,实在是人太多了,方唐镜跟众人一走散,根本没办法短时间找到。 若不是这边抢亲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现在都没办法找到。 “还是快些回府,太疯狂了,受不了,真受不了。”方唐镜大倒苦水。 “怕是不行,人太多,若直接往回走,势必被周府那群疯狗追上,先绕两圈甩开他们。” “榜下捉婿”也是有规矩的。 把人捉进府里才算数,否则从理论上说,别人家还是可以横刀夺爱的。 所以现在方唐镜的危机仍是没有解除。 “靠……谁定的破规矩!”方唐镜怒道。 “哈哈哈哈,你就知足,哥哥想被人捉还没人捉呢,遗憾啊遗憾!” 队伍快速远离人潮最热闹的那几条街,周府的人却是猎犬一般死咬着不放。 不但如此,周府还抽出人往前面包抄,大有不抢回“周府姑爷”誓不罢休的势头。 “还真是属王八的,咬住就不松口了,弟兄们,进巷子,给他们一个惊喜。”徐小公爷夷然不惧,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没有他不熟悉的,心中一喜,便打算玩一出巷战。 周府教头带着一众恶奴死死咬着不放,眼见徐小公爷进了巷子,当真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对方看来是想抄近道,若是一个不慎就追脱了钩。 喜的是在巷子里马匹明显施展不开。 别的先不说,掉头就是一个大问题,对自己一方大大有利。 “搞快!离咱家姑爷不远了,你你的,我作个主,若是抢回姑爷,每人再加十两。谁先捉到姑爷的,五十两!”周教头开出重赏提振士气! 原本舌头都吐了出来气喘吁吁的一众恶奴听了这话,顿时打了鸡血一般原地满血。 百两巨额!太励志了有木有,很好,开始玩命了! 众恶奴纷纷抢了屋边棍棒扫帚之类的顺手家伙,大骂着拔腿就追。 大有上天入地誓不罢休的意味。 “前面的扑街仔,站住!打死你!” “劫花贼,再跑杀你全家!” “来来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狗贼休走,留下姑爷!” 眼见徐府人落荒而逃,狼奔豕突地散入了各个小巷,众恶奴大呼小叫地紧追上去。 生恐晚了一步被别人抢走了百两花红。 要知道,姑爷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书生。 因此在这一众恶奴的眼里,只要发现了他,那差不多就和在地上白捡的难度差不多大! 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与这笔巨款失之交臂? 当真是个个争先恐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追在最前的是外号叫天九的烂赌鬼,优点是为了钱敢打敢拼。 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他对那百两的重赏最为垂涎。 因此当他火急火燎地赶着前面一条身影的时候…… “呯”的一声,斜次里一条棍子冷不防敲了出来,正中额头。 天九兄弟吭都没吭一声就栽倒在地。 另一条巷子里,一个光着两条胳膊的背影急急的拐进一个房间。 不远处的周大炮一见,顿时大喜。 众所周知,姑爷的衣服袖子就是被扯掉了的啊! 这个特征简直是黑暗中的萤火虫一般的分明。 周大炮立即就如同一条发情的公狗般滴着口水追了进去! 第450章 螳螂捕蝉 巨款就在前面,不,是姑爷就在前面! 周大炮立即就如同一条发情的公狗般滴着口水追了进去! 当然,周大炮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在军中他就是虎蹭炮的炮手,对敌经验也算丰富。 因此进屋之前也防着对方躲在门后偷袭暗算。 一脚踹开了门,两扇门啪啪地倒飞了出去,两边一览无余,很好,没有埋伏。 那么先前那人定是姑爷无疑了也! “姑爷休跑,我来了!”周大炮哈哈狂笑着冲了进去,百两巨款越来越近。 “咚”的一声,周大炮后脑挨了一记,整个人一个前扑,倒地不动。 从梁上跳下一名徐府家将,拍了拍手不屑地骂道:“蠢货,连头上都不会看一下。” 诸如此类的小规模接触在各个巷子里发生着。 当然,徐小公爷的手下也并不是总能偷袭得手。 若是暴露的,往往就会陷入到扭揪成一团相持不下的局面。 不过总的来说,战局在迅速地朝徐府倾斜。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徐小公爷带着方唐镜就站在巷子里的防火楼里。 这里是几条巷子最高的地方,人藏在里面可以看得清楚下面,下面却看不清这里。 眼看着已方节节胜利,小公爷大是得意,哈哈大笑。 “蓬”的一声,笑声嘎然而止。 小公爷捂着后脑想转身看看是谁偷袭了自己,可仅仅一晃,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蠢货,若不是笑得如此难听,咱家还找你不到,还四大恶少之首,我呸!四大狗子之首还差不多!” 一个面白无须的阴柔少年扔掉手里的半块青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不屑地说道。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方唐镜目瞪狗呆,这战局转换也太快了? “干爹神勇无敌,手刃敌酋,儿子们对你的敬仰之情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数名汉子涌了进来,谀词如潮。 方唐镜立即就发现了不对。 这些人不是周府的? 这为首的倒象是太监。 南京城里的太监,除了西厂和镇守府,还有东厂,织造局,市舶司等等,方唐镜一时也想不出是哪一家。 可太监怎么会掺和进“榜下捉婿”里来? 饶是方唐镜智计百出,也是想不通这个死太监为何行些怪异举动! 难道说这太监有妹子什么的!所以定要“榜下捉婿”? 可这态度明显不对啊? “你们是什么人?”方唐镜蹙眉挡在了秀娘身前。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干什么!”秀娘倒也坚强,强撑着骂道。 “哈哈哈哈,小娘子,我们也没想着要干什么,劫个色而已!” “这小娘子倒也标致得紧!” “也太水灵了!干爹,是不是让儿子们爽一把……” 一群人说着流里流气的话,竟还有人吞起了口水,咕嘟! “救命啊,杀人啦!徐小公爷被人杀了!徐小公爷被……”秀娘突然放色大叫。 “我……靠,小娘皮够狠!” 秀娘若是只喊救命,外面众人还不会太紧张,毕竟不是重要人物。 可这一嗓子喊的是小公爷被杀,这就大条了,若真出了这样的事,这里所有人都要死! 而且还是凌迟灭族之罪! 巷子里立刻静了一瞬间,然后就是嘈杂的人声,脚步声。 正在拼死相争的周府和徐小公爷手下不约而同地住了手,然后一齐朝着声源狂奔。 真不是开玩笑,若是徐小公爷完蛋,连周府这些人也是必死无疑的,不用置疑。 所以双方立刻停手,全都疯了一般的扑了过来,只为救人啊! 不得不说,阶级等级观念这一点上,秀娘的理解比方唐镜这个穿越者要深得多。 “快走!”小桂子公公也是慌了。 徐鹏举是不可能死的,他也没敢下如此狠手。 但是此时此刻徐鹏举就躺在地上,那些红了眼睛的待卫见到,哪里会分辨这许多,自然是会发疯拼命的。 打架和杀人的区别是相当大的,打架斗殴最多是被骂两句胡闹,可若是杀了人,那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徐小公爷的侍卫直接将他们打死,那也是抓凶,打死也就白死了,所以现在是能有多远就跑多远。 一行人架起方唐镜就跑,秀娘与方唐镜死死搂住不放,却被当头一棍,顿时晕了过去。 “干爹,往那里跑?”东厂一行人拼了老命朝巷子外跑,在外面,有人接应。 但后面紧追不舍,原计划显然是行不通了。 “出城!直接把人运往京城!”小桂子公公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老子把人送走了,你们还追个毛线。 小桂子公公显然并不知道方唐镜身份,只道他是普通举子,直接送往京城,反正他也是赴京赶考的,最多提前了些许而已。 那些人捉不到女婿还能怎么的,最多骂上几句,还敢冲击东厂衙门不成? 而且人送到了北京城,出了什么事自然有干爹担待,咱们东厂还怕了谁不成! 望火楼上,徐小公爷已经悠悠转醒,一众家丁家将这才止住满头的冷汗。 还好,只是肿了一个老大的包,没甚大碍,性命更是无虞。 徐小公爷第一眼便发现了晕在地上的秀娘,扫了一眼,没发现方唐镜,心里顿时一惊。 大意了,竟然被周家摸到了身后都没发觉,莫非方贤弟已经被劫走了? “方贤弟呢?该死的周老四竟敢偷袭老子,打不断这狗才的三条腿老子跟他姓!” 小公爷话音刚落,一条汉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大叫道: “小公爷,可不敢冤枉小人,小人才是被你们打的那个,你看俺这额头,现在还淌着血咧!” 跟徐府的家将过过招,周四毫无心理压力。 可当真是小公爷当面,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就只有磕头的份。 徐小公爷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周府的教头周四这厮么?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方贤弟呢?”徐小公爷怒了,一脚踢翻周四。 “少爷息怒,咱们的兄弟正在追,非把那偷袭暗算的狗贼抽筋剥皮不可!”家将恨恨地骂道。 “小的弟兄们也在追那狗贼,定会给小公爷一个交待!”周老四又是呯呯磕头。 不是周府? 竟然还有人截胡? 这他嬢的叫什么事! 若真是“榜下捉婿”还好说,可若是贡银案的反贼余孽…… 想要方唐镜小命的人可不少! 徐小公爷打了一个寒战。 “还楞着干什么,给小爷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 徐小公爷飞起一脚踢了周四一个跟斗,带着人追了出去。 当然,临出门时也吩咐了人把秀娘带回府看大夫的。 小公爷也是关心则乱,若是能及时救醒秀娘,听一听当时的情形,应当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情况。 徐小公爷一行是备有战马的,可东厂在外面接应的人也是备有快马的。 两批人一路狂飙,旋风般朝着城外急驰。 这尼玛哪里是什么“榜下捉婿”! 徐小公爷一面追,一面打发人给西厂锦衣卫巡抚衙门的人急报。 不过现在大家走散,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徐小公爷也只能带着家将和周府数人死死咬着不放。 王恕此刻正和朱叶两位正副考官寒暄,商量明日办鹿鸣宴之事。 这是数件大案之后的一件大喜事,极具象征意义。 所以三人一致认为,要把鹿鸣宴办成一场胜利的宴会,提振民心士气的宴会。 显示出我大明皇恩浩荡,四海升平的太平景象。 正谈得高兴间,王富贵和陈德标两人连滚带爬地抢了进来,嚎丧道: “抚台大人,大事不好了,方公子,方公子被,被,榜下那个捉婿的人捉了。” 三人一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可听到“榜下捉婿”四个字,朱主考不禁抚须而笑道: “呵呵,又是一段士林佳话,这位方公子倒是好福气。对了,这次中举的有两位姓方的,一位三十许,另一位则是咱们的小方解元,难道是他?” 叶副主考抚掌笑道: “难怪江南文风如此鼎盛,今朝题名金榜,明日花烛洞房,不知激励了多少学子悬梁刺股矣……” 便是王恕也是笑骂道:“正是方唐镜,捉了就捉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王富贵又道:“可徐小公爷急报,说是那些人劫了公子往城外急驰,怕是,怕是……” 往城外去了? 三人心中都是一凛,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王恕追问道:“怕是什么?!” “怕是贡银案余孽假扮的!” “哗啦!”朱主考手里的茶盏掉到了地上,打得粉碎。 新科解元被贼人所劫! 叶副主考整个人跳了起来,又一屁股跌坐下去,说不出话来。 “呯!”王恕重重一拍桌案!茶盏茶壶通通跳将起来,东歪西倒! “追!标营!立即出动,追到阴曹地府也要给老夫追回来!” 第451章 海捕文书 桂三禀报说:“干爹,后面船只追赶甚急,看旗号似乎是巡抚衙门的。” “不是南京守备府的?”小桂子公公向后看去,果然看到后方有一艘快船紧追不舍。 小桂子公公能清楚地看到船头甲板上站着的武官,高大魁梧,正朝着自己指手划脚。 与武官并排站着的那位,正是徐小公爷。 这徐小公爷还真是执着啊! 越是如此,本公公越是不让你得逞! 今天这脸本公公还就是打定了! 小桂子公公冷笑着吩咐道: “你们几个,都下去摇船,绝不能让后面的船追上。” 两艘船都是快船,都挂上了所有风帆,不但吃足了风,而且下面还有人划桨。 如同龙舟赛一般风驰电掣,将两岸之人看得目瞪口呆。 后面的官船虽然人手多,却是船体略重。 前面的虽然人少了些,却胜在船体轻盈。 这一追一赶就是整整大半日,双方摇桨之人都累成了狗,谁也拉不开距离。 桂三又禀告道:“干爹,不行了,小的们吃奶的力气都用尽了,不如将这书生还给他们算了,咱们再物色更好的,南京城百万人口,还怕找不出一个配宗的么?” 其间方唐镜醒来过两次,都被又弄晕了过去。 小桂子公公也知己方是强弩之末,犹豫片刻,对桂三吩咐道: “不行,咱干爹说过,两军对峙,咱们难,对方更难,就看谁撑得过最后一刻,传令下去,再加把劲,甩掉这些家伙,每人赏银十两!” 桂三苦着脸答应了下去,抠门,小气,人家周家抢人,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一加又是五十,到了自己这边,总共就十两,唉! 眼见得后面的官船越来越近,小桂子公公也是吃不住劲,开始升格赏银到了二十两。 但颓势已显,官般已接近到了一箭之遥。 小桂子公公已经能听得到徐小公爷的嚣张大骂: “你个没卵子的阉狗,不要让小爷捉到,小爷定要将你的蛋黄捏碎喂狗!” 小公爷这个愿望明显是不能实现的,公公岂有蛋黄之理! 虽然明知小公爷占不了自己这个便宜,但小桂子公公明显已经惊慌失措了。 对方一整船如狼似虎的官军,这眼前亏是吃定了。 就算不打死,打残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瞧姓徐的那跋扈样子,小桂子公公心里拔凉拔凉的,后悔了,双腿直打颤…… 近了,越来越近了…… 身旁如桂三之流更是吓得瘫倒,小桂子公公好歹是东厂的人,徐小公爷注定不会下死手,可他们这些爪牙,人家会客气么,直接装进麻袋里喂王八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小桂子公公急得准备跳河,义不受辱的时候,后面那艘官船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眼花,是真的停了,连帆都下了下来。 两艘快船之间的距离已经渐渐拉开。 小桂子公公死里逃生,站在船上狂抹冷汗,不敢相信对方怎么忽然不追了? 姓徐的还站在甲板上对着自己连连破口大骂,跳脚不已,看样子也不是要故意不追。 莫非对方的船突然坏了? 软得如同一滩烂泥的桂三爬到小桂子公公身边狂拍马屁道: “干爹天生神武,双目一瞪,实在是有张飞喝退曹兵之神勇,竟吓得那目中无人的徐小公爷掩面而退,真神人下凡也!” 小桂子公公一脚踹了这厮一个跟斗道: “神人你嬢个腿!这是到了府界,再追过来就是大逆之罪!” 小桂子公公终于想到了问题关键。 不管是南京守备府还是巡抚行辕,他们的能管得到的就只有南直隶,出了南直隶地界,就鞭长莫及了。 国朝自有法度,地方官严禁擅自离开辖境,尤其是官军,除非朝廷有兵符调令,否则被弹劾到不成人形才是正解,越是位高权重越是不敢踩这条红线。 所以,巡抚衙门的船只追到了边界这里,与小桂子他们近在咫尺,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咫尺天涯! 所以巡抚标营的人便只能在河界边停住船,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肉飞掉。 好在经过大半日的狂追之后,总算是弄清楚了劫匪是何人。 让所有人都大跌下巴,劫走了方唐镜的竟然是东厂阉狗。 没有人知道为何东厂会劫走方唐镜。 “榜下捉婿”? 这也太扯了? 若是方唐镜真成了东厂的“姑爷”,这岂不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笑柄? 王恕和朱叶两位考官顿时勃然大怒,立即文不加点地手书弹章,上书痛骂东厂阉狗。 另一方面,河道上,守备府和巡抚标营的人不敢再追,可西厂敢啊! 汪芷此时正坐在另一艘船上急急赶来,只比徐小公爷落后了三里之遥。 汪芷与徐小公爷汇合后再度追上去的时候,对方已跑出甚远,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继续追,就是追到京师也要追回来!” 汪芷的派头又比徐小公爷要大上许多,沿途派了快马征集民夫划船。 一拔疲了即换一拔,在不计人力和成本的狂追之下,终于在下午申时追上前面的快船。 不过小桂子公公早已中途带着人上岸,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气得暴跳如雷的西厂汪公当即拿出钦差派头,四处大索。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报。 有一伙拿着东厂令牌的人来驿站要了马匹,直接赶赴北京城去了。 你好!东厂! 汪芷立即发下海捕文书。 缉拿江洋采花大盗小桂子!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沿途,到了京城,直接发给东厂,敢劫本督的人,尚铭那头老狗是活腻了!” 汪芷签下海捕文书,投笔于地。 知道了是东厂做的好事就好办了,汪芷有绝对的把握能要回人,而且还能有大笔赔偿。 她当然不会认为是小桂子有胆量劫自己的人,所以找尚铭的麻烦就是必然之事。 “汪公,这海捕文书怕是有点,有点不太那什么……” 侯明捡起海捕文书,和常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出来。 “嗯!你锦衣卫怕了东厂么?”汪芷似笑非笑地看着侯明。 侯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跪倒道: “属下万万不敢有二心,属下只是想说这海捕文书怕是对方公子名声有损。” 名声有损?损什么损? 汪芷不明。 “这个,这个采花大盗似乎似乎有点那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侯明张口结舌,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用一句十分流行的话概括。 一个太监成了采花大盗,他真的行么? 怕是所有接到海捕文书的官府都会觉得荒唐无比的? 退一万步来说,这个太监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邪恶本事,可被采的人是方公子啊! 咱们大明理学昌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不是说说而已! 估计方唐镜即便平安救回,也是不愿做人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隐居深山,避世不出。 最不好的结果,当然就是自挂东南枝以示清白了。 可这方面完全是空白的汪芷当然是不明白的,不耐烦地说道: “老候,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老候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这东西怎么敢在厂公面前痛快说?这不是作死么? “噗嗤”一声,蒙着面巾的丽娘掩嘴笑了出来,贴在汪芷耳边耳语了两句! “哦!”汪芷总算是想明白了,拿回海捕文书,把“采花”两个字涂掉。 “就你们男人花花肠子多,还是全部阉了省事!” 这…… 这话没法接。 侯明和常风都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腿。 到了现在,汪芷知道小桂子一行人是往京城而去,反而就没怎么着急上火了。 回京城可不能两手空空,自已在江南挣下诺大家业,回到北京城不显摆一下,岂不是锦衣夜行? 于是汪芷又连下了两条命令: “传令给京城的弟兄,给我盯死了,若是方公子有一根毫毛的损失,打断他们的狗腿,若是有两根毫毛的损失,打断东厂人所有的腿,若有三根损失,打断第三条腿!” “准备一下,咱家也想回京城看看了,几个月不见皇爷和娘娘,怪想念的。” 满头大汗的侯明和常风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告退。 第452章 身不由已 话说西厂快船的出现,一开始前面跑路的小桂子公公还没怎么当回事。 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多少都要给几分面子。 可当有人说后面船上面站着的就是汪直后,很是让小桂子公公有一种要尿裤子的冲动。 不过捉了一个举子而已,至于西厂大老板亲自出马? 桂公公其实也听说过一些方唐镜的事,知道汪芷跟方唐镜有些交集的。 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随便在街上捉一个举人,好死不死就是方唐镜啊! 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他脑子里几乎就已经是一片空白。 干爹亲自交待过的,到了南京惹谁都没关系,千万不要惹到汪直。 其实就算是尚铭不交待,给他小桂子三个胆,他也不敢招惹汪直。 那货多横啊!这几年在汪直手里翻车的权臣还少吗? 便是干爹在汪直面前也要服低做小,自己这小身板,不够人家塞牙缝啊! 不要以为尚铭掌东厂十数年,资格很老。 做他们这行的,到底谁是老大,说白了就是看圣眷。 谈到圣眷,汪直就无人能及了,不但是皇爷的圣眷,便是娘娘的眷顾也是后宫第一。 虽然不能说是秒杀尚铭,秒杀他小桂子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如果说别人还会看在他是尚铭干儿子的份上给点面子,在汪直这里,很可能适得其反。 就成了杀鸡儆猴的典型,说不定就要杀了他这只小鸡向他干爹尚铭示威。 看起来很粗暴幼稚,但以他对汪直的了解,这家伙就喜欢粗暴,幼稚不幼稚一点不重要。 现在就是放了这书生服软也是晚了,汪直大概率是要拿他立威的。 唯一能救自己的只能是干爹了。 所以本是松了一口气的小桂子公公顿时大惊失色,在一个之字形河道便使出了金蝉脱壳。 弃船上岸后一路狂奔,找到驿站后勒索了十几匹马,径直朝京城方向快马加鞭去了。 方唐镜是倒了大霉的,不过却又全不知情。 因为小桂子公公总觉得事情因这书生而起,说不定这书生就是保命的人质,因此倒也没有什么撕票之类的想法。 但是小桂子公公却又怕方唐镜醒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拖了自己后腿,因此一直给方唐镜灌药将方唐镜弄晕,除了每天两餐弄醒灌些吃食,余下时间便是直接扔在一辆马车上随着众人北上。 这就要了方唐镜老命,每天晕乎乎地被弄得半醒不醒的,灌两碗米汤后又被弄晕,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纵然你有通天智计也是无可奈何啊! 小桂子公公为了小命着想,一路玩命狂奔,倒也硬生生赶在海捕文书之前到了京城。 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赶着去见干爹尚铭救命。 “干爹,干爹……”小桂子公公终于在上一次离开时的小花园里见到了干爹。 花团簇锦,还有那温暖的阳光,一切宛如昨日,仿佛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爹爹啊,儿子想死你了……”触景生情,小桂子抱着尚铭的大腿放声大哭。 当然,他哭得虽惨,却并没有忘记将干爹的最爱……银票奉上。 接着又放声痛哭,简直比杀猪还惨——任谁将才搜刮到手的所有积蓄全部交出去,哭得都不会比小桂子公公要好听! 尚铭原本见这厮形容枯稿,衣衫褴褛,以为没什么搞头,又抹了自己一腿的鼻涕,不禁一阵恶心,正要一脚将他踢开。 冷不防看到厚厚一叠面额百两的银票,不禁心软了下来。 自己这个干儿子,终究是从小养大的,还是有些感情的。 “起来,遇到什么难处了,怎的一声不响地就回来了?”收下银票的尚铭十分慈祥。 “儿子万里挑一,终于找到一个绝佳良配!” 先报喜再说,这是小桂子伺候尚铭十多年的心得。 果然,日夜关心老尚家香火传承的尚公公顿时喜上眉梢,“说来听听!” 小桂子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历数了这位“良配”的优点。 首先,外貌出众,这点在大明朝无疑很重要,公认的看脸时代。 在大明做官,无疑是讲颜值的,就拿尚铭尚公公来说,自问颜值在东厂也是数一数二的。 其次,学问出众,是新科举人,这点也很重要,甚至比颜值还重要。 虽然当时还不知道基因这玩意,但大家都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个相当朴素却实用的哲学,举人的后代,无疑就是读书种子,后代也大抵如此,很好很强大。 再次,年龄出众。年轻就意味着能干,这点对于老尚家的意义尤其重要。 能干,一点没错,就是字面的意思,甭管他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年轻能干,配宗的成功率就有了保证。 说不定年轻人定力差,享受惯了温柔乡,坠落拜倒在尚公公门下也是很平常的嘛,试看古今中外,哪个权阉在朝里没有门下走狗? 最后,合理合法,自己是根据约定俗成的风俗,“榜下捉婿”弄来的。 法律不外乎人情嘛,“榜下捉婿”这种民间流传的风俗,便是太祖皇帝当年也是喜闻乐见的,一说起来,都是当成佳话来对待。 至于太监能不能“榜下捉婿”,这倒是一个大明法律的一个大大的漏洞。 但起码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属于打擦边球,灰色地带,端的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大不了弄假成真,尚公公家里还有侄女,过继一个做女儿更不是问题,至于长相这玩意,晚上灯一吹,长得如同西施还是无盐有区别么? 什么样的地不是关键,关键是种下什么样的种,才能长出什么样的材! “你他嬢的还是一员福将,我这个做爹的没有白疼你!”尚铭老怀大慰,大爆粗口。 “不过你为何如此狼狈?”尚铭并没有高兴到失去理智。 “这小子实在太出色了,原本是周太后家看中的……”小桂子说道。 呃…… 尚铭倒吸了一口冷气,周太后家可是成化朝里最骄横的外戚之二,另一家就是万娘娘家。 不过,周太后家在南京的不是本家人,只是周太后的远房侄子,事情也不是不可以调合。 尤其是周国丈跟自己交情还不错,这件事总还能圆得过去。 而且尚铭也不算太吃惊,“榜下捉婿”这种事情,是不太看权势的,谁先抢到便是谁的,各凭本事,且又不是周家直系,想必也不会太在意。 但还是要教训一下小桂子,也太无法无天了,下次指不定会出什么大篓子。 “后来魏国公的徐小公爷又从周府手上把人抢了去。”小桂子及时补充,免了一顿臭骂。 尚铭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小桂子是从魏国公府的手上抢下的人了。 虽然魏国公府十分得圣上宠信,在南京城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可毕竟这里是北京城,魏国公亦是鞭长莫及的。 当然,魏国公在北京城也还是有不小的势力的,主要是徐家的另一支定国公,也颇得圣上宠信。 但近年来勋贵势力大不如前,已再不能呼风唤雨了,东厂倒也不惧。 何况大家按规矩抢人,谁弄到手是谁的本事嘛。 “这是被徐家小子撵得满地找牙了,没事,他徐府再横,也不敢硬闯到东厂要人。”尚铭笃定无比。 “徐家那纨绔儿子是不惧的,上次刚到南京城,儿子就教训了他一顿,当时还有锦衣卫的人,连带着被儿子好好上了一堂课。两人跳水而逃,否则至少三个月生活不能自理!” 这可是一辈子的光辉战绩,不吹白不吹,小桂子相当自豪。 第453章 沦落京城 “很好,该出手时就出手,我东厂就要有这样的霸气!”尚铭也颇觉得扬眉吐气。 “但不知怎的,徐家那纨绔被儿子甩脱后,竟然是,是……”小桂子声音越来越小。 尚铭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是什么?” “是汪…汪督亲自追了过来,儿子这才如此,如此狼狈。”小桂子心惊胆战。 “什么汪汪嘟?狗子么?”尚铭疑惑?没听说过那一号人物有这么个怪异的绰号啊? “是汪督公,汪直!”小桂子趴在地上,全身绷紧,做好了被毒打一顿的准备,只求能保住小命就好。 但是等了半晌,没有一丝动静,偷眼看过去,尚铭全身打着摆子,定在了当场。 全天下都知道,太监界有四个太监是位于金字塔最顶端的,权势不在内阁大佬之下。 内相大总管怀恩,头号鹰犬汪直,吃喝玩乐助理梁芳,宫庭秘书长覃昌。 他尚铭和锦衣卫老大以及御马监老大这些人就只能排到二线,地位勉强相当于六部部堂。 尚铭是宫里的老人,掌管了东厂十三年,见多识广,人脉也广,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汪芷的恐怖绝对不止表面看起来的这些…… 尚铭背后搞搞小动作还可以,正面硬扛,绝对是自己吃大亏。 尚铭尚公公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 “干爹干爹,快看快看,西厂发来的海捕文书,指名要咱们交出小桂子……” 便在这时,小桂子公公的干兄弟小春子咋咋呼呼地抢了进来…… …… 方唐镜醒来之后,和衣躺在一张小床上。 全身如同散架一般,头痛欲裂。 外面嘈杂非常,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显然是一个菜市场。 再看看房内,约十平米的一个小房间,很昏暗。 除了自己躺着的床铺之外,就是一张简陋的书桌。 书桌上放个一个粗瓷茶杯和茶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应该是一间客栈的客房。 自己这是在哪里? 很有一种又穿越了一次的即视感。 不过,连穿越这种事情都经历过,就算再穿越一次也没什么好怕的。 刚刚站起身,晃了两晃,眼前阵阵发黑,又倒了下去。 叹了一口气,好一会才缓缓起身倒了一杯茶水。 水已经冰冷,粗茶苦涩,看来放在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 慢慢一小口一小口抿下茶水,又歇了一会,才走到房门边,打开。 果然是一间客栈。 “客官酒醒了?还早着呢,不多睡一会?”小二看到方唐镜房门打开,殷勤地跑了过来。 “酒醒?”方唐镜摸了摸额头,问道: “小二哥,我这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谁送我进来的,你还记得不?” “哟,这我就记不太清了,昨儿大半夜的,您喝得不省人事,几位朋友把你摞这就走了。”小二挠头,当时自己也迷迷糊糊的,哪记得这许多。 “他们没说什么?”方唐镜追问。 “没有。”到底有没有,小二也不记得了,不过他还是记得一件事的,“对了,他们房钱还没结呢。” 自己到底晕了多久?是什么人绑了自己?费尽心思绑了却又不闻不问地将自己扔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方唐镜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明白这些破事。 “没事,我现在结了,多少钱?”方唐镜问道。 “承惠五百文。” 就刚才那破地方居然敢要五百文? 不过方唐镜没说什么,五百文就五百文,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一摸袖袋,方唐镜僵住,没钱。 小二长年在客栈打工,眼力何等锐利,一眼便看出了方唐镜的窘境,脸色顿时变了。 “若是相公一时没带钱也没关系,下次手头活泛了再给不迟。” 出乎意料地,小二十分好说话,主动开解方唐镜。 这…… 事情有点反常,小二不是应该都十分势利的吗? 五百文对于普通人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字了,说免就免,未免有点财大气粗的感觉。 这与小二的身份不符? 不应当是一个豪爽的老板做的事吗? “相公勿虑,您看这里,这是我们小店的座右铭‘日行一善’,每日必做一件善事,今儿一大早小的就听到喜鹊叫,巧了,你恰好不方便,这事就应在您的身上。” 方唐镜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店中挂着一面牌匾,上书“日行一善”。 “敢问贵东主是?”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啊!方唐镜有些唏嘘。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只知道按上面管事的吩咐做事,每天做一件善事。”小二挠挠头。 这……做好事不留名,这好人做得还真是彻底,大明活。 方唐镜嘴角微翘,对小二说道: “这样的好事啊?我的房间也不用退了,就继续住几天先。” 小二僵住。 呃……这是一个读书人该说的话么? 怎么有一种被赖上了的感觉呢? 小二嘴唇动了两下,说道: “公子,这个日行一善,是每天针对不同人的,不是天天就只认准了一个人行善,所以,所以嘛,明日的店钱,这个,那个,还是要算的……” “放心,小二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方唐镜哈哈大笑,整个人心情好了许多,拍了拍小二的肩膀,扬长出门去了。 我信你个鬼! 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小二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理直气壮的! 果然是书生的嘴,骗人的鬼! 小二哥有些乱,面包又是个什么鬼? 出到门外,方唐镜回头看去,店门外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匾,上书“状元客栈”。 好彩头! 又走了两步,方唐镜愕然,这一排全是客栈,且都跟状元有关。 “状元居”“魁星楼”“大魁楼”“殿元客栈”“鼎甲酒家”“小状元第”“第一甲旅栈”…… 我勒了个去的…… 这里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状元一条街”? 面对如此盛景,方唐镜不能不为科举的魅力所折服,长叹一句“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方唐镜至此已经可以肯定,这里就是大明的首脑——北京城! 方唐镜本来也有意来北京城备考明年的会试,但绝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北京城。 “啊啾!”一阵秋风吹来,方唐镜打了一个喷嚏。 紧接着腹中一阵阵饥饿感传来,眼前又一阵发黑,连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值此秋风萧瑟,北京城里要比南京城冷得多。 首要任务当然是要赚钱的,不但要御寒,还要填饱肚子。 否则很可能就成为大明开国第一个被饿冻而死的解元郎! 这开局,比之当初刚穿越的时候还要惨淡。 方唐镜身上原本的衣服已经在“榜下捉婿大战”中被扯得稀巴烂,好在他当时还拽着一件从华服公子身上拽下来的华服,后来也一直穿着这件华服。 这件华服乃是蜀锦所制,上面又绣有苏绣,倒也是值得几个钱的。 可再好的华服也不能顶饿,御寒也只聊胜于无罢了,实是华而不实。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举目四顾,远处街口一杆旗帜招展,旗上画着一个金元宝,上书四个大字“锭典典当”! 生存的压力与生活的尊严那一个更重要? 两旁店里传出诱人的饭菜香气,肚子顿时咕咕直叫。 叹了一口气。 方唐镜决定先把外衣当了,换两个钱解决肚子问题先,毕竟先要活着才能做其他啊! 行至近前,方唐镜却发觉这家典当行似乎生意好得出奇,外面围了一大群人。 挤到近前一看,非也,原来是店家扭住一老者,双方正在理论。 典当行的朝奉带着几名气势汹汹的伙计正扭着一位看起来木讷忠厚的老者。 朝奉大骂骗子,要扭了老者见官。 老者叫起了撞天屈,大喊冤枉,也大喊见官,双方正争持不下。 总体来说,百姓都是同情弱者的,对于当铺的恶行自然是看不惯,指指点点,但开当铺的,谁家没个硬实的后台,大家也只敢怒不敢言,没人敢上前阻止。 便在这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一队官军出现,后面跟着一位官员。 这位官员三十出头,相貌清秀中带着几许不怒自威。 “是林大人,这下事情好办了,林大人一准能审出谁是谁非来!” “莫非是刑部主事,名讳是林俊的林小青天?” 看来这位林大人还是一位断案高手,不然在民间之中名声不会如此响亮。 方唐镜饶有兴趣地看着,忽地想起什么…… 等等,林俊,这人似乎自己有点印象。 第454章 路遇老千 林俊本人,在历史上并不算太出名。 之所以方唐镜突然记了起来,还是与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有关。 方唐镜记得怀恩公公的传记里,曾经有过一次被愤怒的成化皇帝用砚台砸伤,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一位叫林俊的刑部员外郎林大人。 具体事情传记中并没有说清楚,似乎是林大人上疏死谏,言辞之犀利激烈直接惹得皇帝暴怒,当场将林俊关进天牢。 由于奏折里还弹劾了权奸梁芳,于是梁芳便火上浇油,指使锦衣卫镇抚司大肆构陷。 本就觉得不解气的皇帝得到镇抚司呈上的“罪状”,更怒,便要将林俊吃饭家伙咔嚓掉。 而向以刚正闻名的怀恩公公却是数次力劝气头上的皇帝无罪释放林俊。 结果当然是惹得皇帝暴跳如雷,大骂怀恩胳膊往外拐,顺手抄起砚台狠砸怀恩。 当然,怀思公公虽被砸伤,却仍是强硬坚持。 先是大骂镇抚司:“胆敢帮梁芳构陷林俊的,林俊若死,你们谁也别想活。” 接着怀恩称病不再任事也要保下林俊,成化皇帝无奈只得释放林俊。 事在《明史宦官传》里有着重记载。 表面上是宫廷斗争,实际是成化末年废太子和保太子两派撕破脸皮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如此大事,方唐镜怎么可能不记得。 所以一听到林俊这个名字,自然而然便想了起来。 当然,现在林俊还是刑部主事,并没有升员外郎。 要知道,成化皇帝乃是公认的一团和气,虽有些昏庸,但有一点却是上下一致公认的好处——不好杀人。 这位林俊林大人却有办法激得皇帝不惜破例,可见其骨子里极为刚烈。 就在方唐镜回想记忆的时候,林主事也开始了审案。 事情并不复杂。 老者之前来典当物品,就在要成交的时候,遇到邻居来找,说是老人外地做生意的儿子捎来一个包裹给他。 邻居交给他包裹后便离开了。 老者打开包裹,内里有一封书信和一锭银元宝。 老者不识字,便请当铺朝奉帮念。 儿子信中说在外做生意颇为顺利,赚了不少钱,要借着这个势头继续赚上一笔,今年便不回家过年了,寄上银子十两给家里过年,保重云云。 老者有了银子,自然不会再典当东西,但十两银子不是小数,也不放心使用,便请当铺帮自己绞一些边角碎银子日常使用。 当铺也答应了下来,铰银子之前照例用秤一秤,结果竟然发觉,这银锭并非信上说的十两,足足接近十二两。 朝奉一时贪心,便偷偷用一锭十两的银子换掉了老者的银锭。 铰完银子后,老者出门。 朝奉自然是得意地把玩这锭白银。 但他毕竟江湖经验丰富,把玩了一会,便觉得手感不对,忙剪开来看,原来内里竟然是灌了铅的。 顿时便气急败坏地将追将出去,所幸老者也并未走远,不一会就追到,又扭了回来,老者不依,正吵闹着要见官。 大腹便便的朝奉跪在地上,甚是吃力。 拿着一锭剪成两半的银子,觉得自己昧下了假银,义愤填膺。 听了朝奉的话,众人哄笑,若真是如此,可真是强盗遇到了骗子,很是活该。 老者跪在地上,双手将书信和银子高高举过头顶,哭诉道: “青天大老爷,小老儿王老实,乃是三元街人氏,素来奉公守法,从不做那腌臜事,这银子实是小老儿犬子所寄,那锭灌了铅的银子,小老儿见都不曾见过。 再说了,若是小老儿骗了银两,如何不逃走,反在这里等着被人抓么?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作主啊!” 王老实满面尘霜,身子瘦如枯枝,与那肥肠脑满母猪腰身的朝奉乃是两个极端。 看到老者便能令人联想到这个世上处处在闹着饥荒。 看到朝奉便能令人联想到这世上为何会闹饥荒的原因。 当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人之间谁是谁非却是难下定论。 不过王老实有一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如果他骗了银两,为何不逃走,反在这附近晃悠购物,等着被人抓么?这完全不合常理。 林主事接过书信看了一遍,便派人找来里正。 从里正口里确认了王老实平时确实为人老实本分,家境贫寒,确有一儿子在外地经商。 里正又亲口指认这家“锭典典当”时常有店大欺客,放印子钱以次充好等等劣迹。 这下林大人便心里有数了。 又问朝奉道:“汝言此老骗银,可有证据?” 朝奉道:“我店所铸银两皆非十足,差了五厘方足十两足,大人一秤便知。” 众人更加鄙视,这锭典典当铺真是十足十奸商,连银子也做手脚。 别小看每锭银子只扣了五厘,积少成多,也是相当可观的数目。 当然,这也是典当这一行的常态,决不会兑换十足十的银子与客户。 这锭典当铺每十两里克扣五厘,倒也符合行规,不算特别黑心。 林大人命人取来秤银的戥子。 先从当铺里取了一锭银子一称,果然与朝奉所言相当,差九厘才够十两足银。 然后拿那两截断银一称,十一两十三钱。 再将老者的银锭及碎银拢起来一称,不多不少,恰好是十两整。 “哗”的一声,众人大哗,数目不对,老者的银子明显不是当铺里的银锭。 朝奉亦是茫然,难道铸银子的时候良心突然发现,给了十足十的不成? 林大人点头,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开始宣读判词道: “很明显,这十两银子不多不少,正是王老实儿子寄给他的; 而这锭假银,实是典当行平时欺瞒客商为恶之物。 现本官判决如下,王老实领回十两白两; 典当行朝奉欺瞒客商,强索财物,违背公秩良俗,假银没收,重责十棍,以儆效尤!” 那朝奉猛然呆住,大叫“大人,错了,你错了,我冤枉啊!” 林大人淡淡地道:“屡教不改,加责十棍!” 朝奉顿时哭了,喊道: “大人,五城兵马司的谢大人乃是我家东主的表连襟,打狗还要看主人啊!” 林大人微笑道:“威胁朝廷命官,加责十棍!” 那朝奉还要再喊什么,已经被军士叉在地上扒了衣服,噼噼啪啪大棍已直接抡下去。 “啊……”朝奉鬼哭狼嚎,再也无力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多谢青天大老爷,大老爷公侯万代!”王老实感激涕零。 “林大人公侯万代”众人十分信服,纷纷高喊。 “各位父老,散了,散了……” 行刑完毕,没什么热闹好看,人们渐渐散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开始四处巡逻。 林大人跟在后面,拿着个本子在记着什么,应该是刚才的案子罢。 很快,当铺门口就只剩下方唐镜一人。 “在下江南举子方唐镜,见过林大人。”方唐镜快步走到林大人跟前,深施一礼。 “江南举子?”林大人吃了一惊,听说南京才刚刚考完,据说连礼部也才得到那边发过来的“乡试录”。 这举子此时就到了京城备考,如此向学心切,实是少见。 “方相公怕是赴考的第一人了,可敬可佩。”比邸报还要快,不服不行。 大部份人都会过了年再赴京赶考的,当然,年前便赴京的也不少,但至少要在家里盘恒一段时间,处理家务,才能赴京。 所谓金举人银进士不是没有道理的。 举人之所以让人疯狂,就在于一旦中了举人,就有了官员的基本特权——不纳赋税。 于是便会有无数人将田产户口托名于其下,相当于借名逃税。 每年只需要交比原先少得多的钱粮给举人老爷,谁会不愿意。 于是举人往往会一夜之间多出数百上千的田产,从赤贫一跃而成巨富的数不胜数。 即便不屑为之,成为举人也需在家乡还愿祭祖之类的人情往来,没有一月半月是应酬不完的。 象方唐镜这样比邸报还快的,确实是少得不得了,只有真正的书呆子才会这样。 方唐镜苦笑,你当我愿意么,若是正常情况,此时自己只怕天天醉生梦死中? “大人谬赞了,学生对大人先前的决疑佩服不已,既惩罚了奸商,又放了长线钩上大鱼,学生愿随大人一同缉拿真正的老千。” 方唐镜这是相当委婉的说法,意思是说林大人你的判决错了,真正的骗子不是朝奉,而是那面相憨厚老实的王老实。 林大人当然听得出来这话里的意思,顿时大吃一惊,自己判错了么? 证据确凿,事实俱在,哪里错了?错在哪里? 第455章 生活所逼 若非生活所逼,谁会把自己弄得一身才华? “何谓‘老千’?”林大人问道。 方唐镜顿时知道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老千”这个词,应该还没有出现。 “此乃吾家乡土语,意指高明的职业骗子……”方唐镜解释道。 据说“老千”这个词的由来颇具有传奇色彩。 清雍正皇帝时,有一举子进京赶考,于某县途中遭遇强人,所携财物被抢掠一空。 举子举目无亲,无法可想,便穷极,想出一个“骗局”。 主意已定,于是重整衣冠,直入县衙见了县令。 诡称自己乃朝中某贵人之亲戚,奉召进京任职,路过贵地不幸遭遇匪徒。 严厉斥责县令,令其从速派兵追捕,取回失物诏书,以便早日进京晋见皇上。 县官听后,自然是屁滚尿流,忙派兵出城捕盗,一面摆酒为此人压惊,又欲攀附,待为上宾,只恐招待不周。 举子眼见县令阿谀奉承,比自己还要心虚,心中大定,愈加催逼,限期破案。 县令见此子种种“上官作派”,愈加深信不疑。 明知大山茫茫,盗匪无法追剿,便从牢里捉了人来顶数,当然,最重要的是“追缴”的财物足够丰盛。 举子见目的达到,便与已成好友的县令“依依惜别”,携带大批仪程进京去了。 不料此子得到大批财物,在京城花天酒地,自然是不思进学,会试时自然名落孙山。 此时此人食髓知味,钱财来得如此轻易,又何必寒窗苦读?! 于是聚集了一班落第的狐朋狗友,专门在这“骗”之一道上下功夫。 据说这无本买卖竟被此人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生行骗多达千余,无一失手。 后世传承其衣钵者便奉之为“开山祖师”,尊之为“老千”! 此便为后世“老千”一词之由来,老千也就代表了高段位骗子。 听了方唐镜这个故事之后,林大人深以为然,“然则贤弟看那王老实用的是何‘千术’?” 有本事的人,通常很容易被人接受的。林大人对方唐镜的称呼迅速变成了“贤弟”。 其实就是在问方唐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毕竟王老实手里拿的银子确确实实是十足的十两白银,与典当行里的缺了五厘的白银不是一回事。 这个事实就是断案的主要依据。证明了王老实手里的银子与信里说的相符,那么说谎话的自然就是典当行一方了。 “大人是否记得,此人还有一个同伙,便是那送信之人。学生想来,那王老实之所以有持无恐,原因就在于出了典当行之后已经与自己的同伙将银两换掉。故而并不怕人查。 他乃是本地附近人氏,若是逃了,日后也难免被人认出,事情做得万无一失,他又何必逃,就算是报官也是奈何他不得。” “似此,如之奈何?”林大人眉头紧蹙,明知是罪犯却无可奈何,心情很糟,捉人动刑也不是不可以,可如果王老实抵死不认,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无妨的,此贼以为此案已了结,必然不加戒备,我等只需派人跟着他,循迹找到此人同伙,一网打尽,当能起出那典当铺内的银子,一称便知。 或者也可以派人暗中盯着,手里拿着赃银,总是要尽快用出去的,派人暗中将其使用的银子收上来,到时人赃俱获,量他也狡辩不得。” “大善!”林俊大喜,当即就要布置了下去。 “大人且慢。”方唐镜又提议道: “大人若欲竟全功,不妨先不要打草惊蛇,找人先记下此二人到过何处,与何人交往。 若此二人是‘千门’中人,必然只是两个出来混零钱的小喽啰而已。 吾闻‘千门’行事,素来讲究群体配合,有‘上八将’‘下八将’之严格分工。 譬如事前踩点,当中设局,诱人上当,专施骗术,事后扫尾,消除痕迹,分工十分严密,实乃江湖中一诡异门派也。 因而需要格外小心,查明清楚之后,再联合强力部门一网打尽为好!” 方唐镜这话是小声说的,主要就是不让附近五城兵马司的人听到,在方唐镜眼里,五城兵马司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道理也很简单,五城兵马司的这些人算是地头蛇,千门的人在这里行骗,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人收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林俊得到方唐镜的提醒,猛然惊醒,他是刑部主事,任职刑部多年,经验也算颇为丰富,此次跟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起,乃是例行巡察。 这些五城兵马司的人都不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有什么布置,反而会打草惊蛇。 “好好好,贤弟,你我多年不见,兄长做东,你我酒家一叙,不醉不归,请。”林俊故意大声说话。 “一别经年,得见兄长,定当叨扰,请。”方唐镜十分配合,也大声说话道。 林俊拉着方唐镜走了一程,进了一个名叫“太白居”的酒家。 “太白居”名字实在很普通,但方唐镜则看得出来,林俊一进来,便人人以目示意,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已足以说明这应该是刑部设在外面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这其实是应有之义,皇城之内,若有什么大案要案朝廷不能及时掌控,脸面往那搁。 古人是相当实诚的,说请客就请客,毫不含糊。 当然,林大人也是先公后私的,趁着上菜的机会,雷厉风行地就当着方唐镜的面把人召来,一一布置了任务下去,行动之迅速,实是罕见。 方唐镜又斟酌着补充了一些注意事项,一张大网就已经悄悄展开。 不一会,酒菜上桌。 “林某痴长几岁,托大称一声兄,贤弟,请满饮了此杯。”林俊先干为敬。 小唐同学当然要跟上,虽然他很想说空腹喝酒伤胃,不过腹中饥肠辘辘,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三杯酒下肚,方唐镜总算是浑身有了暖意。 “近来京城各类骗案频发,上下人等正在头痛,不意得贤弟提醒,实令愚兄感激莫名。若能破了此案,愚兄定当上书朝廷,为贤弟请功。” 林俊真心实意,若是能破了这些连续的系列巨骗案,按积功而论,他也差不多够升职了。 方唐镜苦笑着道:“请功不敢当,小弟只想把盘缠找回便可,其实,小弟也是被这些骗子的害惨了。” 林俊不敢置信道:“贤弟,以你之才,谁能骗你?” 方唐镜长叹道: “防不胜防啊! 不敢欺瞒兄长,实则小弟昨日刚乘船来到京城,不幸晕船,头脑晕晕沉沉。 刚一下船便去抓了一副药,原本是要自疗的,不料便被人乘着小弟迷糊之时下了别的药,醒来后财物尽失。 小弟被扔在一间名为‘状元客栈’的破屋里,不管生死。 刚刚正在街上苦苦寻觅线索,不意得见兄长威严,这才毛遂自荐尔。” 方唐镜当然是猜到了是东厂将自己绑来京城,却没法说,因此只能半真半假的说了一番。 身份总要有一个出处才行。 孑然一身出现在京城,既没有证明身份的表记,也没有到京城的路引,更没有举子证书。 这就相当于没有身份证,没有职业,没有人证明的三无人员。 所以总得先解决了这些问题,不然被当成流民就大事不妙了。 他上面说的,林俊当然会查,方唐镜也不怕查。 前半段是无法验证的,后半段确是事实。 当然,他可以耍无赖混进西厂混吃等死,反正他搬出汪直的名头没人敢拿他怎样。 等到汪芷回到北京城,自己一样风光无限。 但大丈夫岂可托庇于女子裙下,下次见面自己还抬得起头么? 更何况,作为有志于清流的顶尖举子,若跟厂卫扯上不三不四的关系,还要不要前途了? 林俊一听,原来是智者千虑,马失前蹄,不由大是同情。 谁都可能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嘛。 区区身份,在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两人似是有谈不完的话,酒喝到中途,已有人来报,那王老实果然与人接头。 两人在西市一家酒楼吃酒,付帐时用的就是一锭十两的足银。 暗探已将银子暗中带了回来让当铺辩认,果然无误。 林俊更是大为感慨,能遇到方贤弟,有雪中送炭的情谊,是自己的幸运也! …… 第456章 骨肉分离 话说汪芷那边不紧不慢地筹备上京事宜,可把秀娘急坏了。 “汪公子,您老人家大发慈悲,快去救救我家公子。”秀娘眼泪汪汪。 “都说了是东厂的人抓走的,不碍事,本公子已经发了公文,晾他尚铭也没胆子不放人。还有啊,我警告你,下次不可以叫我老人家,不然,先那什么再那什么,哼哼,你懂的……” “可是,可是,公子会不会吃苦头……” “吃苦头?那小贼只会让别人吃苦头,你什么时候见他吃过苦头?!” “可是,可是,公子会不会吃不惯……” “闭嘴,你个花痴……” 去去,去祸害东厂。 汪芷可谓相当了解方唐镜,是绝不会吃哑巴亏的,绝对会打击报复回来。 当然,她也了解尚铭,此人多疑谨慎,不敢不放方唐镜。 最了解的太监的只能是太监。 只可惜,汪芷不是真的太监,所以她看尚铭还是不够透彻。 她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小桂子,干爹这些年待你如何?”尚铭从发呆状态恢复后越发地慈祥了。 “恩同再造,不是亲生胜过亲生,儿子对您老人家,恨不得挖出心肝来给干爹看啊!” 小桂子公公只剩下干嚎了,泪已流干。 “唉!”尚铭长叹一声道:“十三年养育,为父也舍不得你啊!” 小桂子公公越听越心惊,抱着尚铭的大腿越发地紧了。 干爹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说不要自己了? “干爹干爹,你可不能不要儿子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干爹,儿子对您赤胆忠心……” 不要的后果是什么? 小桂子不敢深想,腿肚子发颤,硬生生挤出两行血泪来。 “你想得太多了,再如何,你也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虎毒不食子,虽然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小桂子这个名字,但人还是可以有的。” 这是要除名了?凭什么,就因为绑了一个举子,惹得汪直不高兴? “干爹,没这么严重,他西厂虽然跋扈,咱们东厂也不是吃素的,儿子做的事情也是说得通的,干爹,若您老人家连自家儿子都护不住,别人会怎么看……” 小桂子无论如何也是要争取的,这一撸下来,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头的日子。 尚铭又产生了一脚将这个干儿子踢死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尚铭扔下那张海捕文书道: “你自己看,你绑的人是谁!为父也扛不住啊!” 小桂子颤抖着拾起海捕文书,只一看,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绑架南直隶新科解元方唐镜”! 小桂子如坠冰窟窿。 举人相当于半个官身,一般官员没有刑部吏部的公文,是没有权力随便抓捕举人的。 即便是厂卫要抓人,从程序上说,也需要有厂公的正式文书。 特别接下来就是会试,擅自捉拿举子,现在又闹到朝廷脚下,实在是一件搬起石头砸脑袋的干活。 方唐镜这个名字也很熟悉,不正是自己要重点对付的人之一么。 阴差阳错,抓了也就抓了,可是…… 这些都不重要,以东厂的能量,还是能压得下的。 真正压不下的,是这位举子的身份太敏感——解元! 而且还是文风最盛的南直隶解元。 就算是狡辩说“榜下捉婿”,也是说不通的。 “榜下捉婿”可以有,但从南京捉到北京城是几个意思? 一般举子可以这么辩解,但解元就不成了。 举子放榜后次日,官府要举办宴席,就是鹿鸣宴。 鹿鸣宴起于唐代,是科举中规定的一种宴会,于乡试放榜次日设宴,除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外,还要广邀各路士绅,以彰显文教盛事,宴中,士子要歌《诗经》中的《鹿鸣》篇,因此称“鹿鸣宴”。 而鹿鸣宴上坐首席位置的,代表众士子发表感言的,当然就是新科解元。 现在绑了新科解元,这鹿鸣宴还怎么办?朝廷脸面何存?士林脸面何存? 整个江南的士子官绅都要暴走。 这压力,谁扛得住? 海捕文书从小桂子手中飘落,小桂子整个人都已经呆滞了。 尚铭又叹道: “你到贵州矿场好好干几年,干爹再想办法将你调到别的地方。” 贵州矿场?那可是深山老林里,狗都不去的地方! 若是平时,小桂子铁定要大哭大闹,但现在,可能隐姓埋名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小桂子麻木地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尚铭转过脸去,十分不忍地挥了挥手道: “去,收拾一下,现在就走。记住,小桂子从来没有回过京城。” 小桂子牵线木偶般走了出去。 看着小桂子失魂落魄的身影消失,一直不做声的小春子问道: “干爹,要不要儿子送小桂子一程,毕竟不少人都知道他回来过。” “也好,相关人等一并送走,小桂子从来没回过京城。”尚铭尚公公没有回头,仿佛不忍心看这父子分离的人间惨剧。 “那书生怎么办?西厂王千户那夯货一直在外面等着。”小春子又问。 “什么书生?小桂子没回来过,咱家也不知道什么书生!”尚铭公公愕然。 “唉呀,儿子也没见过这两人,什么也没看到,也不知道。”小春子退下。 “慢着,你去库房里提一万,不,五千两银票给西厂送过去,就说是今年的炭敬。”尚铭咬着牙,一字一顿,心痛得在滴血。 什么时候咱们东厂要给西厂炭敬了? “大明有史最窝囊厂督”的帽子自己只怕是再难摘得下来了! 没办法,西厂在明面上,还有监察东厂锦衣卫的权力。 史载:“西厂不特有刺奸之权,熏灼中外,并东厂官校,亦得稽察。” 这下被汪直拿住痛脚,也只能破财消灾。 于是,雷厉风行的小春子很快就送走了自己的干兄弟,顺带把方唐镜扔到了一间客栈。 当然,这事是打死都不认的。 所以处置方唐镜的时候也仍旧用的是小桂子的旧人,完事后一同流放。 …… 到了现在,方唐镜自然是猜到了自己是被东厂的人捉到了京城。 可猜到是猜到,对现实并没有半分助益。 现在能做的,就是要站稳脚跟,恰好逮住林俊,又颇对自己胃口,当然要结交一番。 两人一边细嚼慢饮,一边谈天说地,间中有人回报,便讨论案情,一顿酒从午间喝到了傍晚,各方面的情报陆陆续续回报,基本整个“千门”的人数和分布情况已大体掌握。 鉴于“千门”的人狡诈异常,动起手来也是宜早不宜迟,两人一合计,便决定当晚动手。 “兄长,小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方唐镜斟酌了一下才说。 “你我兄弟,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但说无妨。”林俊神情郑重。 “这千门虽是江湖门派,但这些人狡诈异常,其重要人物居所,多混迹在达官显贵之处,更有些人,还是显贵的门中清客,若咱们晚间突袭,难免会遭人垢病,甚至会有不测之祸端,所以不能贸然发动。” 这不是开玩笑,虽然确定了这个“千门”的重要人物,但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除了王老实和配合他的那位“邻居”外,其余都是推测。 是打算先捉了回去再对照各类发生的案件一一突破的。 这也是因为这类案件的特殊性,万一打草惊蛇,惊了一只就跑了一窝,剩下的根本就玩不转,所以不得已采取的办法。 但没有过硬的证据抓一般人还好说,那些混到达官显贵府里,甚至有些已经混成王公勋贵座上宾的就没这么好抓了。 人家鸟不鸟你刑部捕快还是一回事,就算公事公办的,先问你一句证据呢?你怎么答? 答不出来? 那对不起,敢擅闯公侯府,先把人扣下,让你们侍郎尚书来领人。 这是一个大问题。 第457章 联合东厂 林俊也正在为这个问题头痛。 为免夜长梦多,最好就是今晚发起雷霆一击,事情拖得越久,风声很快就会走漏。 按林主事的想法,这事要征得尚书大人同意就好办了。 “我可以先取得尚书大人的批文……” 方唐镜笑道:“兄长取得林尚书的批文,但不可将详细案情透露,否则此事必有延误。” 以泥塑六尚书的性子,当然不会冒着得罪大批贵人的风险同意如此激进的方案。 林俊看向方唐镜道:“贤弟有何良策?” 他知道,方唐镜既然主动提出,必然是有了解决的办法。 “无他,分功耳!”方唐镜回答道。 这个锅事关重大,既然刑部担不了,那就找一个担得动的,分些功劳又何妨! 反正刑部这边是主导,主要的功劳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 “可!分与谁?”林俊问道,并不意外。 别看上层人物斗得厉害,下面的部门该合作还是要合作,该联动的还是要联动。 尤其是在治安刑事方面,几个部门联合行动也算是常事。 “东厂!”方唐镜答道。 这…… “为何不是西厂?”林俊感觉有些出乎意料,在他心里,最佳合作人选应该是西厂。 西厂是出了名的疯狗,逮谁咬谁,什么王公显贵,先咬了再说。 如此一来,刑部非但不必担上恶名,仇恨值分分钟还会全部由西厂承担。 且西厂本就恶名爆棚,也不在乎多这一桩么? “听说西厂汪督公人在南京,如此大事,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大佬怎么可行?” 甩锅也要找有分量的下家才成,不然锅甩出去了,下家背不动,岂不白甩? 林俊怔了一下,顿时回过味来,喜道: “大妙!” 不过要东厂背这个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尚铭老奸巨滑,这等事情他是绝不会上当的。 不过若是级别较低的联合行动,倒也无须惊动他这等级别的大佬。 只要找到负责行动的话事人便可。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重点是不能让东厂得知行动的具体内容,又要让他们一口吞下诱饵。 林俊将自己知道的东厂人事说了一遍,方唐镜略想了一会,便微笑道: “咱们如此这般,不怕他不上套……” 方唐镜通过林俊的描述,已经将目标锁定在了尚公公目前最得宠的干儿子,小春子公公身上。 实际上,方唐镜想清楚了一件事。 不是东厂的人不想对付自己,而是汪直已经强力插手了自己的事情。 所以东厂才会把自己扔到“状元客栈”,这是典型的死不认帐,耍无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东厂会找自己的不自在,但方唐镜从来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人。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才是他的作风。 大家都是成年人,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 小春子公公当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他一整天心情都相当的好。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小春子公公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 送走了丧家之犬般的干兄弟,小春子公公心情实在是好得不得了。 没有任何理由不好,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大石头搬走了,浑身舒畅。 现在,干爹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虽然还有十几位干兄弟,可走了小桂子之后,余者皆不足惧,天下英雄,唯吾与使君耳。 今后这东厂,除了干爹,自己就是最靓的那个仔了。 可惜干爹狠不下心来将小桂子人间蒸发,给了小桂子他日卷土重来的机会,须得找个机会永绝后患。 便在这时,值日番子进来禀报:“刑部林主事,指名求见公公您。” “哪位林主事?”小春子兴致被人打断,分外不爽。 “就是那位主管京城治安稽查的林俊林主事。”番子倒也门清。 东厂明面上的业务主要是刺探群臣的不轨之事并有除奸的功能。 但这两大功能基本已经被锦衣卫和西厂瓜分掉了,现在只能搞一些敲诈勒索的小打小闹。 比如没事绑架几个富户,勒索一些钱财,小日子倒也无忧无虑。 只不过有些抬不起头就是了,在街上见到锦衣卫西厂的同行很有些没面子。 最烦的是,这些六部衙门的人也开始不甩东厂了,这都是雄风不振的关系啊。 这不,区区一个刑部主事也敢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来衙门指名道姓要见自己! 呸!凭他区区七品主事也配! “他来干什么?”小春子问道。 “他带了一个人来,据说此人被咱们东厂的人抢了,特来指认人犯。”番子低头回答。 “什么!”小春子几乎要跳了起来,大怒道: “敢来我东厂指认人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不见,给我乱棍打将出去。” 番子又答道:“那林主事说,若是您不见,说明你心虚了。他就要去找尚公分说。” 小春子冷笑道:“不见,有种他就进宫去找干爹,看守宫力士不打断他的狗腿。” 那番子头愈发地低了,继续道: “林主事说,若你还是不见,那他就只好早朝时去敲登闻鼓!” “什么!为了一件小案子他敢惊动圣上和百官?他疯了么?”小春子总算是冷静了一些。 番子的头几乎要低到裤裆下面了,蠕动着嘴唇道: “他还说,他没有疯,疯的是咱们,敢绑票洗劫了南京新科解元方唐镜!” 小春子勃然大怒,一记飞腿将那番子踢了一个跟斗,怒骂道: “他说他说,说你嬢个头,有话不能一次说完么!” 小春子大怒是因为自己的反应全在对方预料之中,这对于恐怖机构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侮辱。 然后小春子忽然想起似乎某个名字挺熟悉的,一把揪住番子的衣领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不是小的说,是那林主事说。”番子辩解。 “嬢的,让你说你就说。”小春子狠狠地将番子推了一个四仰八叉。 “是,是,那林主事说,是咱们疯了。”番子小心翼翼。 “不是这句,下一句。” “说咱们绑票了南京新科解元方唐镜。”番子终于畏畏缩缩地说完。 南京新科解元方唐镜?怎么这么耳熟? 小春子在案上猛翻一气,终于找出那份海捕文书,一看,果然就是这个名字。 我去,小爷不是处理了小桂子的吗,是谁,是谁泄露的风声! 若是没有人走漏风声,苦主怎么会找到东厂来的? 好在小桂子昨日已连夜送出去了,死无对证,倒也不怕他查。 反倒若是这事被干爹知道就不好了,定会责备我办事不力。 不行,这事绝对不能让干爹知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查就查,反正查不出来他还能咬死个鸟不成。 小春子感觉很有些憋屈,整了整衣冠道: “请林大人进来。” 不一会,气宇轩昂的林大人就雄纠纠地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一位面色木讷衣衫不整的年轻人,两眼呆滞,了无生气,失魂落魄。 “下官见过公公。”林大人礼节性地拱了拱手。 “听说林大人有公事要办,还请直言。”小春子很不耐烦与这些自以为是的文官打交道。 尤其是面前这家伙,板着一张死人脸,好象人人都是他要抓的罪犯似的。 林大人板着脸道: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小哥报案,他自称是南京新科解元,说是被你们东厂的人绑架,然后还抢光了他的财物。 下官核实了他的身份,与今日发到礼部的南京乡试录确是相符。 绑架新科解元,实是国朝未有,骇人听闻之大案,下官不敢怠慢。 且这位唐解元记忆力极好,还认得出绑架之人。下官也是无法,只好带他过来指认人犯。” “不可能!我东厂岂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滑天下之大稽!况且我东厂数千人,总不能一一放下手头的事情,叫来让你逐一查验过去?”小春子公公冷笑。 林大人点头,正要说话,那边方唐镜突然发了疯一般大喊道: “我要告御状,我要敲登鼓,我要告御状!我要见皇上!” 这冷不防的一嗓子,吓了小春子公公一大跳,正要发怒,林大人已经冷笑道: “此子被你们东厂逼疯,只记得要告御状,情实可怜!好在他还记得绑他的人,若是你交出人来,此子疯病也就可不药而愈,大家都好说,不必闹到陛下那里!” “林,林大人……你!”小春子险些就要拔刀相向。 我……去啊!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从来只有我们东厂栽赃给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栽赃给东厂了! 这话还没说两句,就先把逼疯解元的帽子扣到了东厂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458章 联合行动 不行,我要冷静。 正要发作的小春子公公突然记起干爹的名言: 跟文官讲道理你就输了! 干爹还说过:凡事要从利害上去分析,就能抓住重点。 分析,重点,我分析,有了…… 这疯子若真是要闹到陛下那里,会有什么结果? 这疯货定是咬死了就是东厂做的,兼且还有西厂的海捕文书间接作证,东厂这个嫌疑就算是坐实了! 就算是小桂子已经除名再无对证,可这种事需要实证么? 清流们逮住这个机会可劲地狂劾,那就真的玩大条了。 分析到这里,小春子自己都吓了一条,我去啊,不能闹大! 我再分析…… 重点是稳住这疯子,不能让他闹事! 对了,这疯子不是认得人么,就让他去认,认不到人,岂不是没事了? 起码不会再告御状了? 实在不行,多补他一些银子总可以了? 小春子分析明白厉害,深吸了一口气,忍气吞声道: “查便查,你要如何查起,总要拿一份章程出来?” 林大人正色道: “当然,诚如公公所说,六七千人总不能一家家查过去,如此兴师动众,必惹朝野非议。 所以下官决定晚上查,也不用查多少家,唐解元记忆力超群,倒也记得一些人的住处,咱们就按图索骥便可,若是查出贼子,自然唐解元的心病也就痊愈了,大家都好。” 这疯子还记得住处?这倒也是好事,反正小桂子他们已经人去楼空,很好,很好! 事实上小桂子一行来到京师后,也曾吩咐了手下人和方唐镜安顿下来,他自己倒是直接来找尚铭讨主意的。 小春子心里阴笑,面上极配合道: “如此甚好,林大人考虑十分周到,能不惊动百姓还是不要惊动百姓的好。” 林俊拿出一份公文道: “既如此,请公公签字罢,咱们晚上便以‘联合稽查京畿治安’的名义进行,公公也带上一些人马,咱们总要顺便查查治安,给百姓一个交待的嘛,你看如何?” 联合稽查京畿治安?这个名头倒也不错,既名正言顺,又照顾了东厂的面子。 这林主事虽然表面上面目可憎,实则做事也还是蛮滑头的嘛,这个可以有! 小春子公公大笔一挥,双方约定,晚上子时行动。 只能说小春子公公还是太过年轻,仗着身在万恶的东厂便以为没人敢摸老虎屁股。 孰不知恶人自有恶人磨,惹到了方唐镜,算他倒霉! 拱了拱手,林大人带着新科解元离开。 小春子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傻弊!” …… 不得不说,林主事林大人被方唐镜带进坑里的节奏有点快。 林主事属于正人君子一流,实在很不习惯方唐镜这种以恶制恶的行事方式。 方唐镜仰天长叹道: “圣人云‘鱼,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现在国家成了这个样子,咱们的清流官仍然执着于鹅鸭谏议,实是见小利而忘大义。 既然没有人去做,我便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罢。 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宋高宗时有给事官怕得罪人便放着国家大事不提,进谏禁屠鹅鸭以成全圣上仁慈之名,被讥讽为鹅鸭谏议。 后来金国入侵,贼酋中有悍将“龙虎大王”甚勇,朝廷问计,有大臣便说道:“不足虑,本朝有‘鹅鸭谏议’足以当之!” 一时成为千古笑谈。 而古代有人认为螃蟹有毒,没有人敢吃,但总有第一个人敢不计个人得失。 所以这两个典故摆了出来,林俊林大人不禁肃然起敬。 刚才他认定方唐镜乃是旁门左道,敢情这少年人不是不明事理,而是心怀大义,敢为天下之先,甚至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如此为国不惜身,实是让人敬佩莫名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是故进亦忧退亦忧,微斯人,吾与谁归?贤弟大德,兄必不使汝独行也。”林大人一瞬间脑补无数,感慨莫名。 君子可以忽悠之以方,古人诚不欺我也,方唐镜谦逊道: “小弟只是想为大明做些实事罢了,哪里有兄长想得这般伟光正。” 林大人一怔道:“伟光正何解?” “伟大光荣正确之简称也,吾家乡有俗语云‘心怀伟光正,虽身处地狱,心亦处天堂也’。” “心怀伟光正,虽身处地狱,心亦处天堂?此言大善!”林大人再次肃然起敬。 与方贤弟在一起,总能收获良多,此正所谓良师益友是也。 …… 子时初,小春子公公果然便服带着一队精悍东厂番子来到“太白居”。 而这边,林主事布置的各路人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小春子公公的到来了。 双方人马一汇合,也不多废话,略一寒暄便开始行动。 刑部出动的多是六扇门的人,一马当先,朝着西城区进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京城地面人物分布,大抵为东富西贵南商北贫! 西城区乃是贵人云集的地方,隐然已为京畿中心、繁华焦点。 而西城的公侯街又是历史最久远,贵人区里的贵人区。 “林大人,你是说咱们东厂绑票那疯书生的人住在这里?”小春子狐疑不已。 东厂职司刺探大臣隐私,当然安排有人在这些地方,但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若真被翻了出来,东厂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林俊不慌不忙地说道: “当然不是这里,可咱们不能光为了那疯书生的事情招人厌,须得先到贵人们居住的地方真正清理一番,若侥幸抓到几个蟊贼,明日便可得当朝大人们褒赞。” 林大人给出的理由很好很强大,既然是双方联合行动,总不能一事无成,抓几个小蟊贼充数还是必须的,不但面子有了,连名声也大大的有了。 小春子不禁对林大人肃然起敬。 这林主事相貌堂堂,做事却忒也鸡贼,竟然比我们东厂还要懂得谄媚上司。 这厮看来是想借这个机会玩一出雷声大雨点小的把戏,名声打出来了,升官还会远吗? 果然文人都是嘴里叫哥哥,背后捅刀子的贱人,咱家须得好好揣摩学习。 最好是移花接木,将名声都揽到自己头上,也好让干爹知道,自己还是相当能干的。 搞不好名声还会传到圣上那里,这可就发达了。 但是小春子公公心里美滋滋的同时,还是很谨慎的,“可有确凿的目标和证据?” 林大人道:“公公放心,下官在这一带早已布置有眼线,贼人的所作所为尽皆记录在案,就算有些贼子投身公侯府里假意为奴,也尽皆在监控之中,绝对插翅难逃!” 典型的误导,早已布置眼线且还将所作所为记录在案,让人听着就以为是已经掌握了罪证,只等收网而已。 其实盯着与掌握证据是两回事好不好? 不过东厂行事会在乎证据么? 小春子公公习惯性地觉得,盯着就是已经掌握了证据好不好。 这岂不是送上门的功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小春子公公点头道: “如此便好,行动时各出一半人手,也好互相照应。” 小春子公公打起了小心思,表面上看一家一半人手很公平,但东厂名声不知道比刑部响亮了多少倍,人们一看,便会以为这是由东厂发起的行动,如此,名声尽归东厂所有矣。 “下官遵命。”林大人答道,一边吩咐拿名册来,指着名册上的名字说道: “下官建议,这十四家同时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起抓了,省得惊扰了贵人。” 小春子公公隐隐迟疑,十四家,貌似有些多,动静会不会太大,惹得贵人们不高兴就不好了? “不会,不会,这些贼子都是假扮的下人,贵人们哪里可能理会如此小事。”林大人信誓旦旦。 小春子看着林大人一副小心翼翼又急于立功的样子,不由释然。 也对,以这姓林的升官心切,不大可能敢惊动贵人,不然人家随便动动手指,也能把他一个小小主事碾得渣都不剩。 现在他都这般有把握,咱们东厂还有什么好怕的。 很好,咱们东厂扬名立万的时刻到了。 照惯例,行动前要进行一番战前动员,小春子公公当仁不让,恶狠狠地说道: “都给我听着,呆会行动,定要人人争先,秉公执法,谁敢阻拦咱们东厂公干,一律当从犯论!听清楚了没有?” “遵命!” “现在,我宣布,联合稽查京畿治安行动正式开始,行动!” 小春子公公大手一挥,影响巨大的联合稽查京畿治安行动,火力全开! 第459章 关门放豹 “呯呯呯呯!” 整个公侯街顿时响起了密集的大力拍门声。 “谁啊,这大半夜的。” “稽查治安,快开门!” “岂有此理,稽查治安竟敢查到我侯府来了,你们好大的狗胆。” “我…靠!你个看门老狗也不放亮你的招子看看爷们是谁,咱们东厂办事,你再敢推三阻四,信不信老子立刻把你当从犯办了?” 面对东厂的强势,公侯街各家反应不一。 以崇信伯等一干势力不算大的数家勋贵,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开门迎接这些“不速之客”。 “各位爷,还请手下留情,勿惊扰了内眷。”府中管事点头哈腰,递上红包。 “就这么点?还不够兄弟们下一趟馆子。”带头番子捏了捏干瘪的红包,面上满是鄙夷。 “各位爷,包涵则个,年成不好,伯爷家也没余粮啊!”管事强忍着心中悲愤。 这些年勋贵家也是入不敷出啊,势力大不如前的直接后果就是在军中捞不到什么好的职位,相应地,油水也是逐年减少,但面子上还不能倒,很多人家都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算了算了,瞧你那甭样,弟兄们,下手注意点,别惊扰了贵人。”领头番子装模作样喊了一通。 当然,他说的是下手注意点,不是不能下手,也就是说看得上的财物能顺就顺,但不要太过份。 正所谓兵过如梳,匪过如篦,厂卫的人最拿手的绝活之一就是抄家,经他们洗劫过的人家,蚊子腿上的毛都要拔下若干根来。 相形之下,刑部六扇门的人则是直扑目标人物,三两下拿人收工。 而以南雄侯为首的一干勋贵中坚则是另一番情形。 听说东厂敢来搜家,顿时大怒,立即便是集合家丁,强硬应对。 “尔等可有宫中驾贴?”府中管家带着护府教习,气势分毫不弱地反问道。 驾贴,相当于搜查令。 “要看驾帖是,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领头番子拍出一张公文。 “东厂刑部联合稽查治安状,这是稽查治安,哪里是驾贴了?”管家扔了回去。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人举报你府里窝藏罪犯,若是再不让开,休怪弟兄们不给面子。” “哼哼,你敢!当我侯府护院是吃素的么!儿郎们,亮家伙!”护院教头早就不耐烦,一声断喝,府中家兵亮出明晃晃的兵刃。 “嬢的,你敢造反!”带头番子此时怎能示弱,先扣一个大帽子先。 “造反是不敢的,扣了你这狗曰的去陛下面前讲理,看看谁占理!”满脸横肉的教习绝对不是吓大的,军中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哪里把东厂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放在眼里。 不客气地说,若是锦衣卫西厂的人来,那还是要合作的,但是东厂嘛,这些年的存在感太弱,夹着尾巴做人久了,大家都是有些瞧不起的。 这个道理东厂的带头番子也是懂的,心中暗恨,却是只能干瞪眼。 一时之间相持不下,便只能拼后台了。 “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次是我们春公公带队,他可是尚厂公最宠信的儿子,不给春公公面子便是不给尚公公面子,就问你担不担待得起!” 看热闹不嫌事大,吹牛皮自然不嫌炮大,仿佛尚公公便在自己身后一般。 不得不说,尚公公的名头还是很好使的,这个时候,侯府一方便会有更高一级的幕僚之类的出面,呵斥管家护院道: “放肆,怎可对东厂的兄弟无礼!还不放下兵器,成何体统!” 一般来人问明情况之后,便会照例给带头番子一个红包喝茶,然后放东厂的人进内搜查。 不过每个进来的人,身边都会有一位家兵“陪同”。 西厂番子便是有什么发财的心思也是不得不熄了这把火。 不过这并不影响刑部的人办正事,拿出名册与管事的人沟通之后,很快便会有人领了去抓人。 这并不是说刑部的影响力比东厂的大,而是刑部此次乃是有备而来,所有嫌疑犯都是备有批捕文书的,公事公办,在这种情况下若不配合,反倒是侯府一方不占理了。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般侯爵家在军中的势力都是比较根深缔固,势力盘根错节,弄钱的本事也要大得多,虽说势力大不如前,却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骑到头上作威作福的。 何况带队的只是东厂一名品阶不算高的公公,若不是看在他是尚公公的干儿子份上,东厂的人连门口都进不来,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委曲求全,相当给脸了。 而到了项级勋贵家,那待遇简直就是……不如狗了。 尤其还好死不死地查到了英国公张懋家。 英国公可不是太祖高皇帝封的那一批开国功臣,而是文皇帝朱棣封的。 全称“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英国公”。 乃是最得皇帝宠信的功臣,每年南京祭祖几乎就是全由英国公“代劳”。 当然,东厂也不是“傻叉”,敲门的时候乃是加倍的赔了小心的。 即便如此,仍是被满脸眼屎的守门老头冷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老头的唾沫喷到脸上,几乎就跟洗地一般的多啊! 搞不明白一个老头哪里来如此多的口水,难道专门含了一口浓茶就等着他来喷的? 领头的番子抹干脸,数次深呼吸,忍了又忍,好言好语道: “老丈,我等身负司命而来,你老看看,能不能放两个人进去意思意思,看过就走如何?” 老头斜视之,不屑地骂道:“你这狗头,听不懂人话么,不要叫我说第三遍,滚!” 正所谓打人不打脸,好歹也是凶名在外的东厂档头,若是被这老头三言两语便吓退,日后如何在北京城地面立足。 带头番子怒道:“你虽然是国公府的人,可皇城根下,你也不能不讲理?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今天本人还就不滚了,你奈我何!” 这或许是这番子从出娘胎以来头一次讲道理,倒也不够理直气壮。 其实面对权势滔天的顶级勋贵,番子还是心虚得紧的。 怎奈十几号手下和刑部的外人看着,不得不放两句不痛不痒的狠话。 心中实是打算赚回点面子就此收工。 不料那老头忽然面露微笑道:“你真的要看?” 番子见老头态度忽变,以为自己硬了,老家伙便怕了,雄纠纠一拍胸口道: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那你进来罢!”老头笑容高深莫测,叫人心里发毛。 事到临头,领头番子怎也不能认怂,于是点了两名亲随一起进去。 老头打开侧门,三人全神戒备,紧张万分地走了进去。 老头笑容满面地看着门外众人,连连问道:“还有谁想进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众人面面相窥,没有人出声。 便在此时,门内遽然传出了猛烈且低沉的野兽咆哮声。 勋贵家里养狗也算平常,可这声音怎么听着也不象是狗子。 然后便是领头番子悲愤莫名的惨叫声,倒地爬行声,哭骂喊叫声…… “呯”的一声,刚刚进去的三人已经死命撞开侧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众人都是打了一个寒战,仅仅片刻功夫,三人已经浑身是伤,衣服成了破布条。 最惨的便是领头番子,腚上的裤子已经被撕破,数排整齐的血洞还在汩汩流血。 “豹,豹,豹子啊,比牛犊还要大的豹子啊!我顶你个肺…足足一群…”领头番子捂着腚,痛不欲生,话都说不利落了。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去啊,根本就是毫无人性草菅人命嘛,养豹子看门…… “还有谁?”守门老头的笑容此时在众人的眼里,简直就是恶魔的狞笑。 所有人都是吓得倒退了一步,这一招关门放豹,真真是坑死人不填命也! 老头打开侧门,施施然走了回去。 众人抬着“因公负伤”的三人灰头土脸地回去复命。 虽然个别地方吃了苦头,不过瑕不掩瑜,但整体战果还是极其辉煌的。 名册上的嫌犯除了两名外,全部落网。 当然,林大人也极为厚道地告诉小春子公公,经过初步突审,有了意外之喜。 原以为抓获的是小蟊贼,竟然“无意间”,破获了一起有组织的犯罪团伙。 正是近期来搅得京城沸沸扬扬的“系列骗局”的始作俑者。 这个罪犯组织便叫做“千门”! 接下来双方都“心不在马”,没什么心思去帮方唐镜找人。 而方唐镜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大家草草走了过场便打完收工。 破获了如此大案,两方人马都是要连夜联合审讯的,以期尽快定罪,拿下首功。 谁还耐烦管方唐镜这点子破事。 心情大好的小春子公公大手一挥,直接拿出三百两银子给方唐镜“治病”。 相比于系列诈骗案的巨额预期,这点银子简直就是毛毛雨,听说光是城东周老太爷被骗一案,银子就高达一万二千两,这事都传遍了整个京城。 小春子公公坚信,还没有银子治不好的病。 果然,拿到了银子的方唐镜,疯病立即就好了七七八八。 第460章 西厂衙署 辞别了林俊,方唐镜并没有回“状元客栈”。 此时已是清晨,经过一夜的审讯,千门的许多事情已搞清了大体眉目。 方唐镜毕竟不是体制中人,该做的已经做了,和林俊打了一声招呼,便走了。 通过正面与东厂的接触,方唐镜确定了此时的东厂并没有拿自己怎么样的想法。 所以方唐镜去了西厂衙门。 西厂衙门当然位于皇城之西,地方并不算偏僻,所处的街道也有一个好名字——迎春街。 名字虽好,但街道上却是凛如寒冬,行人寥寥,几乎可以算是人迹罕至。 两旁街道上十间铺面只有三四间半开着门,客人只能说是门可罗雀。 由此可见,西厂滥抓滥捕嚣张跋扈在朝野大众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若非迫不得已,大概率是宁愿绕道,也不愿意从这里过的? 西厂在这一带,只怕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了。 方唐镜既然知道汪芷已经插手自己的事情,心里倒是半点不紧张。 只不过心中还是好奇,这些西厂番子,会不会如上辈子影视作品里那么凶残? 里面有没有会葵花宝典的阉人?有没有搜罗着天下高手? 不是方唐镜多想,实际上汪芷身边的丽娘就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高手。 西厂大门前,歪七歪八地站着两排站班校官,虽然身上穿着统一制式的红袄,看上去也颇为威武,但到了近前,便发现人人百无聊赖,很没正形的样子。 看到方唐镜,二十多条哈欠连天的汉子突然来了精神,全都不怀好意地看向这个不请自来的稀罕物。 方唐镜行至近前,领队官喝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西厂衙署!” 方唐镜很有礼貌地对着领队拱拱手道: “在下南直隶举子方唐镜,特来拜会贵厂上官,还请麻烦通禀。” 众人象是看傻子一般地看着方唐镜。 领队官斜着眼冷冷道:“找谁?” 西厂衙署里上官可不少,总不能一个个都找? 这个?方唐镜倒是一时说不上名字,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汪芷不在京中,坐镇西厂的是谁。 “随便,就找主事的那个。”方唐镜想了想答道。 靠,找谁都不知道,这不是来消遣老子么? 领队官身子动都懒得动,不过手指还是搓动了两下的。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何况这里是西厂,若没有足够份量的门包,谁会为你跑腿? 要门包么?这个是没有的,方唐镜即便是有也不会给的。 方唐镜摆出读书人派头呵斥道:“一群狗才也配拦路?速速通报,休得误了大事!”。 众校官都是一愣,在自家衙署门口被一书生喝骂,倒也是生平第一次。 正常情况下,任你阁老九卿到了这个门口,谁敢不给三分面子? 一干校军已经涌过来围住了方唐镜,狞笑着摩拳擦掌。 方唐镜冷笑道:“谁若是想被汪直杖毙的,不妨就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西厂嚣张,方唐镜就摆出一副更嚣张的派头。 非如此,今天怕是根本进不了西厂衙署大门。 这书生竟敢当面直呼厂公名讳,不是至亲就是死对头,队官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 “阁下何人?” 方唐镜傲然道:“本公子乃赴京赶考的南直隶新科解元方唐镜是也!” 什么见鬼的南直隶解元?听都没听过! 不过汪公可就是在南直隶一带的,莫非与这书生有些交情? 队官又软了几分,问道:“何事前来?” 方唐镜骂道: “呸!本公子有要事见汝上官,你一个看门的狗才也配知道!滚进去叫你们上官来说话!” 接连被骂,纵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队官忍不住大怒,一个小小举人也敢跑来西厂闹事,当真死字不知道怎么写的。 不过方唐镜态度实在是反常的嚣张跋扈,不但有恃无恐,还口口声声要上官出来说话。 队官纵然有一百个心思要掐死方唐镜,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迅速跑进衙门里去禀报了。 汪直不在京师时,西厂一般事务都是由王瑛王千户主持。 此人原本是边军一员悍将,常带小股人马偷袭鞑靼小股人马,倒也以敢打敢杀着称。 后来在一次偷袭中误中了埋伏,手下兄弟折了十之七八,被人告上朝廷,正在诏狱待罪,却被汪直看中,便调了出来做了自己爪牙。 自此之后,这家伙便死心塌地地为汪直卖命,很有一股忠狗的味道。 他昨日接到汪直下达的死命令,指定要从东厂手里夺回一位书生重点保护。 没想到东厂一推六二五,咬死了就没有什么小桂子回京,更没见过什么书生。 只推说或许这书生自己来到了京城也未可知,让他到别处去寻。 这厮一怒之下便要大闹东厂,不料东厂随后便奉上五千两炭敬。 这让自汪直南下后一直饱一餐饥一餐的西厂得以解了燃眉之急。 王千户倒也不好再当面发作。 而且对方也暗示了人在外面,自己去找。 他一个打打杀杀的军头升上来的野路子千户,再耿直也不敢正面硬杠尚公公。 只能将西厂能派出的人全部撒了出去打探这位书生的消息。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仍是杳无音讯,心头正自烦躁得不行。 此时听到看门官禀报有一名叫方唐镜的举子竟然指定要他这位主官迎接。 王千户一听什么举子,顿时暴脾气发作,一巴掌打在领队的脸上,大怒道: “西厂的脸都被你们这些怂货丢尽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指名道姓找上门来,要你何用?先打三十杀威棍!打断两条腿再枷号示众,叫这些读书人知道我西厂的厉害!” 那守门领队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高高肿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捂着脸大骂道: “王千户说了,将这穷酸吊起来打,打断他三条腿再枷号示众!” 当即有人按住方唐镜,又有两个拿来绳索套在了身上,另有人持水火棍蠢蠢欲动。 方唐镜大吃一惊,竟然玩脱了? 忍不住厉声骂道:“狗贼尔敢!” 话音未落,方唐镜便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吊在了西厂大门之上。 方唐镜不由得暗叫一声“吾命休矣!” 西厂的酷刑岂是好受的?不死也要半残废。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自报了家门,仍然会被西厂的人无视! 看来汪芷在北京的城的威信也不怎么样啊! 想不到史书全是骗人的! 不忿挨打的看门官要亲自行刑,和另外一条满脸横肉的大汉已经狞笑着举起了水火棍。 “不知道能不能不打脸?”方唐镜欲哭无泪,只得闭目等死。 刚闭上眼,便感觉到一股恶风袭来,接着“呯呯”两声重物击打到肉体上的声音。 “唉呀!” 完了! 方唐镜自分今天死定了,这两下如此沉重,少说也是粉碎性骨折,便忍不住大声喊痛。 不料明明声音还在喉咙,已经先一步听到了惨叫声。 撕心裂肺! 这声音光是听着就毛骨悚然。 但似乎并不是自己喊的罢? 有没有挨打,虽说脑子有些模糊,但身体还是极诚实的并没有传来痛感。 这是怎么回事? 方唐镜睁开眼,愕然发现…… 举棍行刑的看门官和另一条汉子已经飞出了三四米外。 两人正痛苦不堪地爬起身来,一副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幽怨模样。 而踢飞这两人的一名军汉正谄媚地对着自己笑着,笑容很像一条狗子。 原来看门官走后,王千户的亲兵突然想起自己要找的人,名字岂不正是——方唐镜? 这一惊非同小可,汪公可是交待过,若这姓唐的掉了两根汗毛,打断三条腿的! 我……草! 这后果! 王千户顿时使出洪荒之力狂奔了出去…… 这个时候,正是举棍要打的时候。 王千户顾不得多想,使出了久不练习的旋风腿。 好险,终于抢在行刑前救下了方唐镜,虽然扭了一下腰。 方唐镜打了一个寒战,这笑得比哭还要难看的家伙,似乎并不认识。 “下官西缉事厂千户王瑛,刚刚办公回来,恰逢这两个狗才敢冒犯公子,情况紧急,下官只能出手了,这两个狗头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早有亲兵忙不迭将方唐镜放下。 方唐镜看着这条大汉,刚刚才从外面回来么? 似乎自己刚才听看门官说是奉了王千户的命令要对自己痛加折磨来着的? “敢问贵处有几位王千户?” “这个……那个……公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嘛……”。 第461章 债务转股 算了,有大事要办,先不跟这蠢货计较。 方唐镜在王千户的殷勤接待中进到了大厅。 才一进大堂,方唐镜就说道: “王千户,废话就不多说了,把东西城的舆图拿来,现在有一件急事要办。” 王千户一怔,方唐镜口气如同上官一般,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还是说,把自己当汪公了? 不过想是这般想,王千户却是不敢怠慢,忙取来舆图。 方唐镜根据手头掌握的情况,在东城一带划了一个圈子道; “派兄弟们打听清楚,这一带可有什么高档的赌场,立刻,马上。” 接着又在东城和西城公侯街英国公府之间划了一道线,吩咐道: “派大队人马,沿着这条路布线,密切关注两个人的动向。” 方唐镜将躲藏在英国公府里的两位千门大佬的特征写了出来,叮嘱道: “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切记不可被这两人发现行踪,也切记不得跟丢!若是有难度,不妨叫上锦衣卫里有本事的高手。” 事实上方唐镜也没见过这两人,只是凭着记忆将其同党交待的特征容貌等等记了下来。 但方唐镜相信,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是有办法找到人的。 王千户拍着胸脯道:“跟两个人而已,绝对不可能跟丢。” 方唐镜不放心道:“这两人可不是一般人,乃是高段位专业的大骗子,骗子里的祖宗。” 王千户仿佛受了侮辱一般,“公子请放心,咱们也是专业的!” 方唐镜叹道:“王千户,不是跟你开玩笑,事关十几万银两的买卖,千万别砸在你手里。” “十,十几万银子……”王千户双目圆睁,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却没见过哪个书生这般大口气! “不是我看不起西厂,只是西厂才出道两年多,能有多少底蕴?所以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联络锦衣卫里的高手才是正解。”方唐镜谆谆善诱。 “正是,正是,还是公子想得周到,咱们跟锦衣卫那边关系还是很好的,颇有一些哥们可以帮忙,下官这就派人去请。”王千户抹了一把汗,他又不是蠢到非要跟银子过不去。 现在他知道为何方唐镜如此大气了,敢情人家分分钟十几万银子上落,是人都受不了啊。 到了现在,他绝对相信方唐镜可以代汪芷发号施令。 汪公到江南为了什么?说到底还是为了银子! 遇到这点石成金般的人物,岂有不言听计从之理? “好了,说说咱们这边,老王,现在咱们能拿出多少现银?”方唐镜直入正题。 这…… “五……六千两。”王千户脸上羞成了一块红布。 实在难以启齿,堂堂威震天下的西厂,却穷得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若不是东厂才刚刚孝敬了五千两,王千户当真要派人打劫来维持生计了。 方唐镜盯着王千户,久久无语。 守着金碗讨饭,也算是活久见了。 “能不能在今日子时前筹到三万两银子?”方唐镜又问。 “三,三万两??”王千户打了一个哆嗦,面孔已经被盯得由红布涨成了猪肝。 看他的样子,不要说子时之前,只怕是给他三个月都办不到。 “算了,对你就不能有多大的指望。六千就六千,都取了出来,跟我走一趟。”方唐镜放过了王千户。 “去,去哪里?”王千户云里雾里。 “当然是去筹钱,不然你这当家的还能撑多久?”方唐镜鄙夷地问。 这个问题就扎心了。 王千户郁闷不已,甚至有一种以头撞墙的冲动。 汪公下江南的时候可是把家当都留给他的,甚至汪公都是死乞白赖地随着钦差一起下江南的,就是为了多省一些银子,妥妥的白手起家了。 当时京城西厂帐面上甚至还有两万多两银子。 可现在,他却是到了保不住汪公这点基本盘的时候了。 这怎么跟汪公交待? 真到了当家的时候才知道柴米贵啊。 而且西厂的人都是不事生产,敲诈勒索等等诸多业务也远比不过同行,以至于坐吃山空。 到如今,能卖的基本都卖了,能典当的也差不多全典当了,还是入不敷出啊! 现在的王千户,愁啊,头顶上的头发都差不多要挠秃了。 因此,对于方唐镜能够主动接过这弄钱的业务,王千户是打心底里求之不得的。 而且这少年口气相当大,动辄便开口十几万上下,当真有点让自己这脆弱的小心脏有些受不了,且先看看他怎么搞,是吹牛皮还是真有屠龙术。 “对了,记得叫上帐房和书办。” 不一会,五千两银票和一千两现银准备妥当,方唐镜带着王千户出了西厂衙署。 也没走多远,方唐镜就带着王千户等人进了距离衙署最近的一间铺子。 这里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酒铺,现在已经半倒闭,桌上落了灰,灰尘下面的积垢肉眼可见。 门面空无一人,喊了半天,才有一中年人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走了出来。 这中年人头大脖子粗,明显的伙夫像。 中年人一见王千户,顿时两眼放光,饿狗扑食一般抱住王千户大腿,哀嚎道: “王大人,做人得讲良心,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和兄弟们在这里吃了三个月,行行好,结了饭钱……” 方唐镜又是一阵无语,敢情这家铺子不开门是被王千户他们吃白食吃垮了。 “嬢的,王麻子,起来说话!”王千户尴尬得不得了,很有一脚踢死这厮的冲动。 但掌柜抱得极紧,竟是一时踢之不开。 “咳,咳,王掌柜的,先放手,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结帐的。”方唐镜重重咳嗽一声。 那掌柜一听有门,立即就爬了起来,殷勤地拿衣袖擦了擦凳子,请方唐镜坐下。 一边又忙着要张罗茶水。 方唐镜没敢坐,站着说道:“王掌柜,事情是这样的,咱们西厂呢也确实有些困难,所以我打算与你们进行‘债转股合作’,大家一起发财。” 王掌柜懵弊,什么见鬼的“债转股合作”,听都没听说过。 王千户等人更是懵弊,不知方唐镜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不过王掌柜也是被逼无奈,只能乖乖听着方唐镜的“债转股合作方案”。 合作方案是这样的: 首先,由方唐镜将房产买下,但现在只能付一半的房价,余下一半在三个月内缴齐。 其次,酒家仍继续营业,且仍由王麻子经营,算是西厂与王麻子合股经营。 再次,西厂所欠债务,折算成王麻子入股的股份,每月营利在扣除人工后,按股份分成。 最后,方唐镜保证王麻子在经营期间,西厂所有胥吏番子的伙食全部由王麻子承包,伙食直接从月俸里扣除,只需每月跟方唐镜领取即可。 不需要各人单独付帐,当然,王麻子也必须保证质量和低于市面价。 以上四条,均需由经由官府公正,若有违反,双倍赔偿。 王麻子满头大汗,心里在不停地算计。 方唐镜这个方案看似是王麻子亏了,但比之现在坐着等死的状况,却已好上太多太多。 所谓树挪死,人挪活,有点门路的商人早就搬走,只有他们这些家在这里的没办法搬走。 王麻子数次要将这里的房产出手,但买家实地一看,挨着西厂这尊煞神,谁愿触这个霉头?二话不说便是走人,如此数次,房价降了又降,仍是无人问津,王麻子已是死了这条心。 所以方唐镜即便是先付一半房钱,也是高出了他原先的估价。 而且还有一点,方唐镜这个方案,等于西厂垫付股本给他做生意。 且西厂本身占着一大半,若是还是吃白食,岂不多是吃了自己的白食? 哪有自己弄没了自己生意的? 所以于情于理都断不会再有强拿强要强买强卖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整个西厂衙署的伙食都承包到手,只要能按时收到钱,用不了半年就能再购置一幢更象样的大宅子。 若是方唐镜能重整成功,无异于救活了一方经济。 这样一想,王麻子的心思顿时就活泛了起来。 第462章 惊现壮士 “大人,其实这里本也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奈何西厂的大爷们来了这里之后,人流遽减,想好好做生意也是相当之难。” 王麻子大着胆子说出了实话,这条街的人流本来是蛮热闹的,商人们都过得不错。 只不过自从西厂驻扎以后,弄得人憎狗厌,大家宁可绕道也不愿意从这里经过。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商家才倒了大霉,十家便有十家是亏本经营。 加之西厂强拿强要的事情不要太多,竟是弄得这里大白天的也没几个人敢走。 “王麻子,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我们西厂来这里就没人敢走……”王千户恼羞不已,大感丢脸。 “好了,王千户,闻过则改,改了就是好官差。”方唐镜制止王千户,对王麻子说道: “你放心,从今日起,西厂大门改向,从此大门变后门,后门改为大门,让他们祸害别的地方,咱们这条街从此就算活过来了。” 这个…… 王千户一干人一脸便秘,改大门,这个……真的好吗? 要知道,天下衙门可都是朝南开的。 “咱们是西厂,大门自然是要朝西开的。”方唐镜淡淡一句话就将所有人堵死。 这个理由,也是第一次听到,能反对吗? 王麻子大喜道:“若能如此,一切但凭大人吩咐。” “很好,书办,按刚才我说的写契约,给钱。对了,王掌柜,你是要银票还是现银?” “现银,现银,还是白花花的硬货实在。”王麻子当然是要现银。 书办很快拟好契约,双方签字画押,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 帐房不情不愿地点了三封银子递过去,王麻子将地契一把塞到方唐镜手里,生怕反悔。 紧接着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取出其中一锭,歪着脑袋用力一咬,看着上面的牙印,幸福无比地笑了。 方唐镜是坚持按市价付的款。 当然,按约定是先付了一半,余下款项三个月内补齐。 三百两银子收下一家铺面,方唐镜心情很愉快。 京城物腾贵,六百两银子买这样一块里外两进,近两百平的住宅实际并不算便宜。 但若是按铺面来算的话,就是拣到大便宜了。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一个铺面没有九百两休想拿得下来。 可话又说回来,九百两的铺面生生缩水了三成,可见西厂的名声是何等恶劣。 出了门来,王千户恨恨不已地骂道: “这些刁民,明明是自己风水不好,偏偏就怪到我们头上。” 这些破铺面还有抢救的价值么? 从他们来到这里,每日里只见这些店赔钱,最终整条街赔成了现在这个连狗都不愿意来的鬼样子。 他们严重怀疑,真的改一个大门就能扭转了风水? 要知道,所有衙门的开建,都是要请风水师看过风水的。 王千户决定还是说清楚好些,不然汪公回来怪到自己头上就不妙了,便问道: “公子,督公会不会同意改大门?这地址可是他老人家亲自选的!” “你跟随汪公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应该比我清楚,若是每年能稳赚万的,不要说改西厂的大门,便是把锦衣卫东厂的大门尽数改了,他也是做得出来的。”方唐镜微笑。 呃,这个作风……很汪公! 而且,每年稳赚三万五万,这个诱惑不要太大哦…… 王千户无言。 不过,虽然被被堵得哑口无言,王千户的心情却是大好。 这方公子果然很好很强大,三言两语就忽悠住了王麻子,不但解决了兄弟们的伙食,还只用半价就拿下了一间铺面,虽然自己不懂什么“债转股方案”,但毫无疑问好过自己去明抢了。 读书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果然是多,硬是忽悠得人一楞一楞的,明明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高啊! 在他的想法里,换了自己,剩下那一半的尾款是无论如何也是要变着法子赖账的,将心比心,这方公子想必也是如此想的罢。 下一家。 是一间布庄,干脆已经关了门。 大力拍了半天门,牌匾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良久,终于打开了一条缝。 只不过,里面的人一看到是西厂的人,立即就“呯”的一声将门死死关严。 不仅如此,还听到里面大呼小叫,无外乎什么把值钱东西收好之类的话。 “你们到底是踹了人家寡妇的门还是刨了绝户的坟?竟是人人闻西厂如避蛇蝎?” 方唐镜愕然不已。 “公子有所不知,弟兄们几个月不发饷银了,有些人连衣服都破烂不堪了,所以……这个嘛,难免有些不客气……”王千户越说声音越低。 狗瘦毛长,人穷志短,他也不好意思让兄弟们连衣都没得穿去办事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方唐镜对西厂的现状当真是触目惊心。 “放你嬢的狗屁!王狗蛋,你若是有本事到外面薅那些大户的羊毛,老子也佩服你是一条汉子,专挑我福德布庄的羊毛来薅算个屁的英雄好汉!” 王千户话音才落,大门迅速打开,一个足有一米九的大汉忽然冲将出来破口大骂。 这大汉手里还持着一根足有人脑袋大小的狼牙棒,端的是威风凛凛。 然后便有一老者忙不迭地跑出来死命拉扯着大汉往门里退,却哪里拉得动分毫。 王狗蛋?方唐镜几乎要哈哈大笑。 威严无比的王千户竟然有这么个小名,当真有一种惊掉眼球的喜感。 王千户老脸烧得冒烟,圆瞪着双眼道: “牛蛮子,别以为救过老子就可以胡言乱语,小心老子告你诽谤。” “老子当初在辽东就不应该救你个狗曰的回来祸害乡亲,来来来,有种你来试试!”牛蛮子狠牙棒重重朝地上一顿。 “咚”的一声闷响,一个小坑出现在众人视线。 所有人都不自禁地缩了缩脑袋,这一棒若是砸在脑袋上,会不会跟西瓜一般稀烂? 众所周知,王千户也是以敢打敢杀出名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汪直看中,虽然看起来身材比牛蛮子小了一号,可也算得上魁梧,被人如此扫了面子,定不会善罢干休。 就在方唐镜以为会有一场龙争虎斗的时候,王千户忽然叹了一口气道: “蛮牛兄弟,你回来了也不打一声招呼,哥哥还能不给你面子?你要知道,哥哥也有哥哥的难处,贵姑父布庄里的布,便算是哥哥我借的,日后定会归还,如何?” 许是想起曾经共过患难的日子,牛蛮子也软了下来,声音平和了些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姑父一家现在已经无米下锅,要不是我今日回京手头还有两个钱,说不准就会出什么事,今天你必须给个说法。” 王千户张了张口,没说话,然后掏遍了身上,又从书办那里借了一锭银子,大概能有十一二两银子左右,递了过去道: “蛮牛兄弟,先救救急,等哥哥有钱了,一准补上,一准?上。” 堂堂西厂当家千户窘迫到了如此地步,这一幕,看得方唐镜也是辛酸,拦住道: “这位是蛮牛大哥,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解决债务纠纷的,欠了多少钱,该给多少便给多少,谈谈可好?” 蛮牛牛眼一瞪,看着方唐镜,王千户忙道:“蛮牛不可无理,这位是咱们的…咱们的…”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我是西厂专管财物的,这方面的事,尽管和我说便是。” “当真?”蛮牛兀自有些不信,这少年也太年轻了些。 “真金白银可是骗不了人的!”方唐镜示意帐房打开银袋。 看着厚厚一叠银票和那耀眼的雪花银,蛮牛终于信了十足,“小先生,请,请里边坐。” 方唐镜施施然走了进去,王千户等人刚要跟随,牛蛮子铜铃般的牛眼一横道: “站住!我有说过让你们进去么?” 第463章 喜获保镖 正所谓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这牛蛮子明显又横又楞又敢玩命。 王千户诸人无奈,只得在外等候。 蛮牛于是大马金刀地扯过一张凳子,半只脚踏在上面,门神一般守着大门。 看王千户等人的样子很有点防火防盗防西厂的味道。 谈生意当然不可能和蛮牛谈,是和蛮牛的姑父谈。 “老丈这外甥挺有意思。”方唐镜和老者见过礼后,也不急着谈生意,问起牛蛮子的事。 “他呀,别看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其实,都是逼出来的,打小他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老者见方唐镜斯文有理,人也随和,便也不怎么害怕,唏嘘无限地跟方唐镜唠起了家常。 牛蛮子真名牛大力,因为从小就长得健硕无比,人送外号牛大个。 家里做酿酒的生意,也还算过得去。 十八岁那年,因一时嘴馋,偷吃了别人订的一坛好酒,害得家里赔了好些钱,然后又被老父责骂,他羞愧之余便想着找些事情做把家里的亏空补上。 恰好那年鞑靼犯边,大同战事吃紧,于是牛蛮子便提了一把钢刀,混在援军之中来到了大同,并且在大同之役中,这傻小子敢打敢杀,一人便斩获了三颗首级。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大明朝廷给外敌首级定下的赏银。 大明中期,敌人的首级值钱与否,是根据敌人的战斗力来确定的。越难砍的越值钱。 开始的时候,鞑子的首级最值钱,斩获一具鞑子首级可官升一级外加二十两白银,若是不愿升官可以得银子五十两。 女真人开始时不足为患,一具女真人的首级只值二十两,三个首级才能官升一级,到了努尔哈赤崛起起后,这个价格才开始飞涨,从不足一半的价格到逐渐超过蒙古鞑子,最高时曾达到六十两一具人头。 倭寇长期为患,一开始时还是值些钱的,每具真倭首级值得三十两白银,假倭值十两,但后来经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大肆扫荡之后,真倭的脑袋价值也直线下降,最后真倭首级也只值得五两这个白菜价。 后期兵部发文,竟然要杀七百首级,才能记功一次。百人斩只能拿奖金,升不了官。 所以蛮牛能力斩三名鞑子,端的是发了一笔小财。 后来他领了银子之后将银子交给家里,这件事情很是轰动了邻里。 这时候朝廷常会因一些地方战事吃紧募兵,一些要出外带兵的勋贵也常常会募兵,这些招募的兵也都是一些比较能打的兵,比卫所兵强上不知多少倍,开出的饷银也高出数倍。 自此之后,牛大力就是以募兵为职业,因其体壮如牛,打起仗来格外勇猛,一来二去,倒也混出了名声,人称牛蛮子。 这次便是刚刚从荆湘一带回来,他跟表妹自小就订了亲,乃是亲上加亲的关系,看到姑父一家落泊如此,自然是大为愤怒,说什么也是要仗义出头的。 “大力这次是回来成亲的,老丈可有想过,大力成亲之后做些什么营生,总不能还做那刀口舔血的买卖?”方唐镜又问。 “想倒也想过,他爹的活计他没兴趣,我这里的买卖他又不会做,从小没读过书,又没学过什么手艺,倒是愁煞人也。”老丈叹息。 “这样,若蒙不弃,不如让他入了西厂,您老先别急着推辞,不是军户,我给他一个书办的职衔,是文职,也算是一个官身。到了西厂也不用他做些什么,以后就直接跟着我好了,做我的亲卫总不至于做不来?”方唐镜其实一见到这壮汉就想着打此人的主意。 自己实在太缺少护身武力了,这牛蛮子岂不正是天生的保镖护卫? 当然,直接招募人家做什么力士校尉是不可能的,人家好端端的自由民怎么可能愿意做了军户呢?若是有意,牛大力单单以战功而论,早就应该升到百户级的官军了。 所以方唐镜特意安排了书办这个职位,虽然说一具大字不识的家伙安排做书办有些笑话,但书办其实是衙门里最好的出身。 不说别的,本人和子孙都是可以读书走科举这条路子的,不像衙门里的那些胥吏和军户,非得三代之后才可以考科举。 如此一来,也算是能安稳地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不需日日担惊受怕。 “小老儿替牛哥儿谢过公子。”老人想通之后不免热泪盈眶,起身便要大礼拜谢,方唐镜连忙拦住。 老人忙将牛蛮子喊了进来,将事情说了一遍,交待道:“儿啊,你也奔波劳碌了小十年了,天幸今日得遇贵人提携,要珍惜,要把公子当成恩人一般对待……” 絮絮叨叨一番之后又对方唐镜说道:“公子,这牛犊子若是日后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该骂骂该打打,千万不要客气,我和他爹都是赞成‘棍棒底下出孝子’的……” 牛蛮子十分实诚,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了下去,青砖都险些裂开。 方唐镜哈哈大笑,拉起牛蛮子,“大牛,从此你我就是一家人了……” 接下来才是开始谈生意,方唐镜也是有意优惠,便承诺此处日后作为江南成衣的一级代理批发点,又特意在房价上多给了一百两,就当是大牛未来媳妇的嫁妆。 等方唐镜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身后已多了一具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的牛蛮子。 当众人得知凶神恶煞的牛蛮子已经被方唐镜三言两语收服了之后,除了感慨“小相公果然是能人无所不能”之外,还能说什么? 但接下来方唐镜吩咐书办当场办理一份书办的聘状给大牛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这一身横肉的“牛书办”,只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些有权有势的公子哥,果然真会玩。 方唐镜还有另外一个收获,自觉得了老大优惠的老丈觉得过意不去,主动随着方唐镜一起沿街拍门,拉着众位街坊一通现身说法,省了方唐镜老大口舌。 不得不说,大牛这个岳父在街坊中口碑极好,短短半个时辰,便又收获了八九家铺子。 当然,也有个别看不清形势的钉子户,不愿意签约这个“债转股方案”的,方唐镜也不强求,赶时间,又转到了下一家。 也有些实在不敢相信西厂的“信誉”,却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熬下去,情愿空铺转让的,只要能拿到房钱便可,方唐镜当然也乐得收下。 两个时辰之后,六千两银子成功花了出去,收获了二十三家店铺,其中有十四家愿意“债转股”,九家倒是收到了空铺。 王千户一干人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得既看不懂又欣喜莫名,然后是一个接一个的惊喜。 短短两个时辰,吃饭穿衣等等生活问题便被小相公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最让人想不通的是竟然莫名其妙地拥有了半条街的产业,从此每个月还都有一笔固定收入,虽然还不能解决所有人的薪俸,但按照这般模式发展下去,富得流油的日子还会远吗? 这尼玛已经比抢还要来得快了好不好。 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是比被天上掉下银子砸中脑门还要爽有木有。 终于是把六千两银子全都花了出去,众人看着方唐镜的眼光明显是发着金光的。 怪不得啊怪不得,汪公会用如此严厉的命令保护公子,果然物有所值,太超值了…… 众人簇拥着方唐镜,彻底心服口服,狂拍马屁! “公子真神人也,小人对你的敬仰如同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公子简直是财神再世,小人的再生父母,呜呜,属下想哭……” “什么见鬼的户部尚书,连给公子提携都不配啊,国家大事,就坏在这些狗官手里……” “打住!”方唐镜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都打起精神来,别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本公子说了要筹集三万两银子的就要三万两,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继续……” 众人猛然一惊,小心脏不争气地极速跳动。 还……还有? 三万两? 可现在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了啊? 难不成公子会点石成金之术? 算了,想这么多干嘛,跟在公子手下,做一个幸福的土包子也很好啊! 第464章 江南会馆 方唐镜直奔江南会馆。 京城中心自然是皇宫,四个方向大抵上是东富西贵南商北贫。 各省会馆多汇聚于城内东南区,江南会馆就座落在其中,距离崇文门不远处。 这时代的会馆,不单单提供住宿餐饮,还充当乡党组织,打听消息,办事渠道联络,资源共享等等。 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高档私人会所,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入住的,只不过没发明要会费而已。 作为大明最富庶的省份代表,江南会馆占地极广,整体建筑看起来就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 门面大堂便是一座七间开的大堂,众多会馆里独一份。 里面人来人往,鲜衣高冠,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方唐镜在大门外整了顿衣冠,带了大牛和王千户以及书办三人,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一面巨幅迎客松画下,坐着一位胖嘟嘟的紫衣员外。 胖子正低头打着算盘,身边几位管事看到方唐镜等人进来,忙提醒胖子。 不愧是江南会馆,连坐堂的管事亦是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 更是彰显了会馆的不同凡俗。 胖子起身拱手道:“敝姓高,乃是此处掌柜,敢问公子是要入住还是聚会?” 一般会馆都是数家大商家合股成立的,一来分散风险,二来利益共享。 而会馆的管理工作便由共同推举的掌柜的负责,各股东则轮流查帐。 这黄掌柜就是众股东请来的京师本地人坐镇,三流九教皆精,路子很广。 方唐镜还礼道:“有劳高掌柜了,学生方唐镜,初次入京,意欲在此处会友,还请行个方便。” 高掌柜看到方唐镜身后牛王两位牛高马大的汉子,便以为是豪门公子,来京城钻营打点个一官半职的。 又听说是要租地方应酬,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年头,世代沿袭各种官位的人家不要太多,但基本上都是领一个虚衔,真想分到实缺,非得上京到吏部打点不可。 高掌柜又问道:“不知公子想要宴请多少人?敝处后面有四五处园子,颇有小桥流觞之姿,菜肴也是一绝,不单单是淮扬菜,便是京城的菜系亦是青出于蓝,不知公子想预定些什么菜肴?” 苏州园林此时已名动天下,江南会馆自然是精心设计。 又请了江南的京城的名厨坐镇,每日慕名而来的不要太多。 方唐镜便道:“这样,咱们江南会所凡是能请到的松江府商人全都请了,只是时间很急,现在就要请人过来商量,掌柜的代为斟酌一下,该请多少人?” “松江府作为通商大埠,在京行商的不在少数,鄙人倒是可以代为联络,但公子太急了,怕是难请到多少人。”黄掌柜心里盘算了一下应道。 “无妨,你只说是方唐镜请他们来商量生意上的事便可,他们自然省得轻重缓急。”方唐镜随口回道。 黄掌柜心里一怔,不由有些鄙夷,这位公子想必是个雏,初次出门,好大的口气。 仿佛他一声令下,这些商人便会哭着喊着争着来抱他大腿一般? 用心想了一遍,没听说过江南有什么出名的商家领袖之子。更没听说过有什么达官的公子哥赴京。便心里越发认定方唐镜可能是哪家土鳖官家之后,上京钻营来了。 大家都很忙的,时时数百上千的银子上下,真会放下生意来赴你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宴席么? 还是太年轻了啊! “那公子请的人可就多了,安排一处‘天涯海角’的超大园林,南国风光,五十多名侍女侍候,倍有面子,您看可好?” 黄掌柜心下暗笑,既然是上京钻营,总要付些学费的,第一课就从这里开始。 老乡老乡,背后一枪嘛! 这等好面子的公子哥正是最好的痛宰对象,稍稍奉承两句,鲜有不上套的。 这“天涯海角”乃是可以容纳百余人的超大园林,里面用暖棚种植有南方植被,养殖有孔雀仙锦鸡等南方珍禽,侍女一水的民族特色服饰,在这深秋的北京城里,别有一番风情,相当上档次。 当然,价格自然也是很上档次。 “超大园林倒是没关系,可这得多久才能布置妥当?我这里赶时间,麻烦黄掌柜安排一间大点的议事厅即可。”方唐镜蹙眉道。 黄掌柜一肚皮算盘落空,顿时失落无比,不过还是打起精神道: “公子要订什么档次的酒席,咱们这里有……” “不必。”方唐镜打断道:“预备一些茶水即可。” 黄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哪有这般请客的,只预备一些茶水即可? 切,原来是一个猪鼻子插葱装像的家伙。 无钱无势还要摆出一副空架子。 这还有什么搞头!恕不奉陪了! “不好意思,鄙处今日人手不足,阁下还是到别处打听打听……” 黄掌柜连公子都懒得称呼了,懒洋洋地坐了回去,头也不抬地说道。 前面说过,会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入住的,这个标准就掌握在黄掌柜手里。 现在发觉方唐镜既不是名人,又没有油水可捞,不过一个初次入京的土鳖,直接赶走得了,省得烦心。 方唐镜一怔,这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店大欺客了么? 大牛初来乍到的,还傻傻搞不清楚状况,之前还好好的殷勤万分,五十多名侍女什么的,转眼便是人手不足,似乎有哪里不对? 王千户却是勃然大怒。 狗嬢养的,不给公子面子便是不给老子面子,不给老子面子便是不给西厂面子。 满朝文武,还没见过敢不给西厂面子的,当真好胆! 不给点颜色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瞧,当真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还是汪公说得好啊!宁可让人惧不可让人爱! 若是说人话这些家伙听不懂,说不得只能用刀子说话了。 王千户怒气值爆棚,手痒难耐! 这时,一群人高谈阔论着从里面走了出来,打断了方唐镜接下来的话。 远远便是一股酒气扑鼻,显然是喝了不少。 经过方唐镜等人身边时,一人不经意地看了看。 有些眼熟,似乎是跟那个谁长得挺像的? 谁什么来着……咦,好像是,是……不会? 顿时,那人猛地一怔,顿住了脚步,不敢置信地回头再看。 没错,就是那个谁……不好,怎的有些眼花? 揉了揉眼睛,那人对另一人道:“裘兄,小弟许是眼花,你掐我一下。” 那位裘兄酒意上头,又见他停步不前,便不客气地用力一掐。 “我的亲爹啊!”那人发出一声惨叫,飞一般地扑倒在方唐镜脚下,死死搂住了方唐镜大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蛮牛最先反应过来,直娘贼,敢来碰瓷公子。 五根胡萝卜粗的手指抓小鸡一般直接将这厮提了起来。 方唐镜一看这人瘦高的身架,还有那副尊荣,顿时哈哈大笑道: “麻兄,好久不见!” 第465章 又见故人 这位麻兄不是别人,正是江泉县巨商麻大掌柜。 麻掌柜原是个街头小混混,帮人跑腿,后来跟人贩私布,逐渐混成了小布商,可以说,这家伙不但做事有两把刷子,眼力劲更是极好! 方唐镜在江泉崛起的时候,麻掌柜敏感地抱住了方唐镜的大腿,很是得了些优惠政策。 加之此人胆大心细,果断押下全副身家,向“扶贫救灾基金会”贷了一笔低息款,同时全部投入生产,短短数月,身家暴增数倍。 想着方唐镜的交待,不再做跟贩私沾边的事情,于是联合了裘员外等人,一起北上京城开拓市场,又恶狠狠地赚了一大笔。 此时算起来,他们这批最早享受到方唐镜“把蛋糕做大”的商人,身家都是火箭式上升。 别看他们在人前人五人六的,便是来到京城的江南会馆,派头一摆出来,也是个个奉承,但他们心里却还是卑微无比的。 原因无他,看看人家方家村,从无到有,生生把一个狗不拉屎的地方建设成了一个大型商业基地,日进斗金都是小儿科了,自己这点出息和人家一比,简直不要太笑话。 不说什么饮水思源的话,单单从财富的角度来看,方公子就能秒了他们一万次。 说得不好听一点,现在整个松江府的中高端纺织业基本都掌握在方家村,啊,不,是方家镇手里,他们只能算是帮方家镇打工的高级打工仔而已。 他们自己织的那点子布已经只能算低端,最要命的是,人家中端的布料批发价就和他们的零售价持平,还不如乖乖把自己的产业入股,由方家镇派人指导生产和收购。 这次他们北上,就是为了开拓京城市场而来的。 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方家镇的布料,在京城里竟然格外的热销,已经连补了两批货,仍是供不应求。 这一切,都是拜方小师爷所赐的啊! 所以一看到方唐镜,麻掌柜便如见到了“再生父母,加,脑残粉见了偶像,再加,拜金女见到财神,三者的总和一般。” 激动,崇拜,感动,狂热,期盼,虔诚种种情感交织爆发…… 而那位裘兄,也正是当初专和方唐镜唱反调,被修理到生活险些不能自理的裘员外。 此时见到方唐镜,裘员外几乎要跳了起来。 他对方唐镜的感情尤为复杂,有怨有恨有怒有惧,更有一份秋后算帐的小心思。 可随着方家镇的崛起,周县尊的高升,方唐镜名下产业汇合成了洪荒巨兽之后,他裘员外和整个裘氏家族,都已经熄了种种不好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跟在方家集团后面捡好处。 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江泉县这一套商业模式的威力。 随着整个松江府都开始实行了江泉那一套“新产业模式”,以后整个松江府的商业,很快就会是方家的天下。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周府尊是多会拍皇上马屁的人啊,什么“皇恩小区”“太祖巨像”“皇恩商业中心”“皇家服装基地”,听说还要搞“皇恩花园”“皇恩广场”…… 虽然这批马屁简单粗暴,可架不住人家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硬是把一个受灾之地玩出了花,玩成了太平典范。 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得出来,下一任布政使绝对有周府尊的一席之地。 官场上下,谁不说周府尊是大器晚成,明日之星! 而这一切,江泉县的商人们谁不知道是方小师爷的杰作。 这样的人物一旦步入政坛,岂是他们敢得罪的。 只比麻掌柜慢了两三步,裘员外也扑了过去要抱住方唐镜大腿。 老麻实在太不够意思了,说好的同甘共苦呢? 慢了数拍的同行们此时纷纷反应过来,我……去,是方小师爷。 “方公子……” “方公子……” 众人纷纷抢了过来。 其实很多人是想正常见礼的,可人家麻裘两位大佬珠玉在前,你再端着架子岂不是显得格格不入,莫非看不起方公子么。 但是错过了先机终究是错过了…… 反应过来的大牛和王千户哪里可能再给他们靠近方唐镜的机会。 两人一左一右门神般挡在众人面前,喝道:“急什么,一个个来。” 说话间,众人已拜倒了一地。 “各位乡亲,当不得当不得,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这下轮到方唐镜手忙脚乱,一一扶起众人。 这边的黄掌柜此时已经是目瞪狗呆。 麻员外是多横的人,他可是知道的,昨天还为了一个粉头跟苏州的胡大员外大打出手,姓麻的二话不说,一叠银票对着脸拍了过去,胡员外也只得乖乖让出粉头,跟他握手言和。 还有那裘员外,朝里也是有根底的,这些天宴请的不是某部的郎中就是万府的管事,据说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其他的松江府商人也都是巨商,常年做大生意的,别的不说,单单是他们这次运到京城的布匹,就占了近一成的市场,还都是利润最高的中高端市场。 这样一批大商人进驻会馆,虽然一副暴发户的模样,可在商言商,江南其他府的商人都要让他们三分。 可现在,这些眼睛长到了额头上的家伙,居然真的哭着喊着抱这年轻人的大腿,都说成化朝怪事多,这可能是自己最看不懂的怪事了。 这位方公子何德何能?难不成会蛊惑人心的妖法? 这个时候,听到动静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松江府的商人,一见到传奇人物方唐镜,也禁不住加入了进来,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济济一堂。 有相熟的外府商人连忙打听此子是何方神圣,于是便有松江府的商人得意洋洋地大肆吹嘘,与有荣焉的模样。 听到的人便双目圆睁,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松江府这半年多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是听说过的。 加上此时松江府的产品已经行销整个江南,谁又不曾接触过?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 听到这一切都是这个年轻得过份的后生弄出来的,难怪不敢相信。 “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男儿也,此岂为好儿郎焉”!黄掌柜身边一名三十七八的书生酸溜溜地说道。 这是套用宋时韩琦讥刺狄青的话,原话是指只有状元才是好男儿,其他的都是邪魔外道。 此外的意思就是: “再怎么折腾,还不是一介书生,有本事在南直隶乡试录名的,才是好男儿。” 此言一出,顿时连黄掌柜在内都是心有戚戚焉。 大伙都是生不逢时,投生在南直隶这个科举死亡之组里,屡试不第才无奈经商的。 别看你姓方的此时意气风发,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屡试不第? 这不,都快过年了,还得进京钻营,牛什么叉! “唉,少年意气,便如咱们当年一般,也曾心比天高,可最后,亦敌不过时也命也,命比纸薄……最终沦为一介商贾罢了,只要再过些年,便泯然众人矣!” 黄掌柜长叹一声,带着一分惋惜,两分看破世情,三分唏嘘,四分不屑地说道。 便在这时,一位南京城的商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飞一般跑回房里拿出一份刚刚到手的邸报,颤声问道: “我方才好像听说,这位公子贵姓方,名讳乃是唐镜?” “正是方公子名讳。” “啊……我的天,竟然是文曲星老爷,咱们江南的解元方大才子啊!” “什么?” “什么……” “你再说一遍?” 各省解元的地位那就不用说了,更何况是四大科举强省的头号强省南直隶解元,说是天下魁首也是当得。 “南直隶乡试录,第一名方唐镜一十七岁松江府江泉县廪生!”那人老老实实地照着邸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南直隶这次的乡试与众不同,又是考得最晚,自然是天下瞩目,悬念满满。 此时这人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众人摒息静气,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己,待到他读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大堂顿时“哗”的一声,声浪几乎要掀翻了房顶。 “公子是解元,解元啊!”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松江府的人又叫又跳,显然是出自真心。 不喜悦才怪,这说明咱们家乡越来越有前途了啊! 不多时,整个江南会馆大堂都成了欢乐的海洋。 好象还没听说过南直隶解元不能中进士的,而且都是高位,状元就有过好几位。 搞不好,方公子就是下一届的状元呢! 黄掌柜和几个书生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却哪里有人会理人他们此时的心情。 面对众人如潮的恭喜,不尽的笑脸,说不完的好听话,到了此时,方唐镜才真正享受到中举的喜悦。 虽然迟了些,却也再一次证明了,还是家乡人最好啊!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第466章 小人心思 “黄掌柜,开一座最大的园子,就那个‘金玉满堂’。” “正是,正是,咱们松江府同乡今天好好聚聚,为解元公贺!” “为解元公贺!” “为解元公贺!” 不用方唐镜出声,麻裘二人已经十分自觉地以主持人的身份开始安排庆典。 其实,二人也颇有小心思。 一来是真心为方唐镜庆贺,牢牢抱实这条大腿。 二来是这次虽说赚了不少,可货也卖得海干河晏,一匹布都不剩了。 可再想要更多的货,方家镇那边一时也排不过来,大概要排到年后了。 眼看着就要过年,正是销售旺季,却因货物不够,错过巨量的银子。 心里那个痛,实在是悔得肝肠寸断。 为何自己当初这般小气,早知货物在京城如此好销,就是押上身家也在所不惜啊! 此时看到方唐镜,无异于柳暗花明,事情便有了转机。 只要方唐镜一句话,方家镇那边的货还能不源源不断地发过来吗? 黄掌柜,此时又是惶恐又是羞愧,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去了。 命运当真是会捉弄人啊。 先前还十分不屑地要将这个无钱无势还要摆出一副空架子的穷小子往外赶。 转眼这穷小子就成了人人追捧的解元公,简直是话本都没这般巧法。 得罪一个穷小子没什么,得罪一个书生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得罪一个官宦子弟也摆得平,可得罪了一个解元,就不是他一个掌柜能扛得下的了。 解元的光环实在太强大了,江南士子领袖。 今日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江南会馆的名声算是被他黄掌柜给毁了。 若是股东们知道了此事,他马上就要卷铺盖滚蛋。 这还不算最严重,严重的是他如此行事,以后谁还敢用他? 此时黄掌柜是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让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 事与愿违,在黄掌柜最想隐形的时候,偏偏有人叫到了他。 如此一来,不出去是不行的了,但事情也没到绝望的时候,还是可以急救一下的。 黄掌柜使了一个眼色,他身边那名酸书生会意,飞一般地朝后面去了。 “黄掌柜……”裘员外又连喊了数声。 “诶,来了,来了!”黄掌柜兴高采烈的从柜台后面现身,喜滋滋地来到方唐镜面前。 大牛和王千户同时瞪大了眼,实在为黄掌柜变脸的功夫所叹服,这都笑得出来? 脸上的笑容比方公子不知夸张了多少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中了解元的是这老家伙! “解元公大人有大量,鄙人先前言语多有不是,不如就此揭过,今日解元公所有消费,在下作主,打个九五折,交个朋友,如何。”黄掌柜拱了拱手,笑容满面,相当地“不亢不卑”。 方唐镜又怔住了,这是求人原谅的态度么? 黄掌柜话里话外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在和解,可态度却是相当强势,一副吃定了方唐镜的样子。 方唐镜是这样看黄掌柜,实际上,黄掌柜也是这么想的。 黄掌柜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就从解元的光晕中清醒过来,得罪了又如何? 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力扭转过来。 就算方唐镜是解元,就算这些松江府的商人都帮着他,可再怎么说也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自己在京城十多年,很是有一些有权有势的朋友,压下这事不过举手之劳耳。 俗话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就算是巡抚布政使这些在外面坐拥一方的诸侯,到了京城,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蜷着。何况一个才半只脚踏进官场的举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黄掌柜的话学生可就听不懂了,若是学生不领你这个情,又当如何?”方唐镜素来秉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对这黄掌柜的观感一再拉低,可没什么好心情跟这黄掌柜磨叽。 “哈哈,今天这个情,方朋友领也得领,不领也得领。”黄掌柜傲然。 方唐镜诧异莫名,这还是做生意的态度么?还从来没听说过如此态度的生意人,便是锦衣卫说话也不过如此了?这家伙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失了心疯? 算了,正常人不会跟一个精神病计较的。 “你自便,老麻,老裘,咱们另选一个地方聚聚,好久不见,在下正好有一件事要和同乡们商量。”方唐镜是有事在身的,并不想纠缠在这里。 黄掌柜一听方唐镜要走,心中大惊,若是这书生在外面说三道四,事情就难以挽回了,必须把事情解决在会馆里! 当下手一伸,拦住了方唐镜,冷然道: “慢着,我江南会所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今天你还就非得在这里请客不可!” 这黄掌柜疯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不知这黄掌柜吃错了什么药,定要跟解元公过不去。 麻掌柜和裘员外首先回过味来,骂道:“姓黄的,你什么意思?” 方唐镜终于回过神来,这黄掌柜以为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很好欺负?以为可以强行压服自己? 一直以为,方唐镜都没往这方面想,两人不过初次见面,不至于交恶至此,最多不理睬便是,此时一换位思考,便知道这黄掌柜打的是什么主意。 事态莫名其妙的升级,方唐镜决定不再惯着这货,冷冷地说道:“我若定要走呢?” “好大口气,尔等聚众滋事,还想走?跟我走一趟,到大狱里交待清楚再说!” 说话的不是黄掌柜,而是人群外一个骄横的声音。 众人怒目而视,却都顿时哑口。 一名东厂档头,带着七八条凶神恶煞的番子,歪着嘴走了过来。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锦衣卫和西厂现在都忙着一些“大案要案”和“刺探官员”,东厂则把主要业务放在敲诈勒索商人身上。 所以一众商人一看到东厂的人,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不自觉地往后退,闪出一条路来。 黄掌柜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舒了一口气,俯视方唐镜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现在便是跪下来求我和解,也晚了!” 方唐镜不理会东厂那些人,盯着黄掌柜看了一眼道: “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至于此?” 黄掌柜压低声音冷笑道: “亦不怕跟你说,若你只是寻常书生也就罢了,偏偏你却是解元,那就不能不考虑事后的影响,不如快刀斩乱麻,从根子上断了不利的影响。” 方唐镜叹道:“就因为这点小事?何苦呢?” 黄掌柜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勿以恶小而不为’吗?教你一句话,不要因为小事就不在乎,大事往往就坏在细节上!” 明明是“勿以恶小而为之”,硬是被他歪解为“勿以恶小而不为”黄掌柜倒也是个人才! 方唐镜微笑道:“很好,这我就放心了。” 黄掌柜还以为这书生怕到笑了,读书人果然胆小,两句话就吓得精神失常! 呸,还是什么解元!怎么不是我?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看着越来越近的东厂档头,身为主持人的麻裘二位勉强挡在方唐镜面前,裘员外拱手道: “小可家叔乃是贵州布政……” “滚!”话未说完,已经被一脚踹飞,连着麻掌柜也被踢了一个趔趄。 那东厂档头叼着一根牙签,大摇大摆走到方唐镜面子,上下打量一番,嗤笑道: “就是这小白脸聚众滋事?” 方唐镜看着他,冷冷地也不说话。 黄掌柜恶声道:“余大档头,正是此人!” 余大档头被方唐镜看得十分不爽,冷笑一声道:“来人,请举人老爷回去问明情况!!” 东西厂锦衣卫不得随意捉拿赶考举人,可若是举人犯了事,那又另当别论。 更何况,也不算捉拿,是带回去讯问,合理合法。 这样的小菜鸟,都不用大刑,随便一番威逼利诱,还怕没供词?! “还有这两个同党,都绑了,带回去!” 第467章 余大档头 人群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十七八条大汉。 余大档头话音一落,这些大汉就一哄而上,将人摁翻在地。 人群顿时大乱,狼奔豖突。 “这还有没有王法?”方唐镜怒道。 “王法?小崽子,我们东厂就是王法!哈哈哈哈!” 余大档头仰天长笑,最是享受这种人人惊惧交加的过程啊! 狂笑声中,突然一张居高临下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 这张脸距离余大档头的脸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对方野牛一般的鼻息喷在脸上,竟有一种狂风刮过的强大压迫感觉。 余大档头大惊,猛地后退。 晚了,肚子传来钻心巨痛,挨了一脚,接着便被一只蒲扇般的巨掌当头一拍。 整个人死狗般嗒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好狗才,还敢反抗,想造反么?”余大档头眼前一阵阵发黑,又惊又怒。 竟然有人敢反抗,还敢殴打自己,实在是狗胆包天。 话音未落,一只大象般的巨腿已经踩在了身上。 全身骨骼发出散架前嘎嘎的痛苦哀嚎。 余大档头只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成了一张面饼,涕泪横流。 搔乱来得快,去得也快。 此时余大档头带来的人已经全都被打翻在地。 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对称的短平快战斗。 东厂只有七八条汉子,而对方足足有十五六条大汉,又是出其不意,这还怎么玩? 东厂番子在地上翻滚,却是咬着牙半个字不吭。 不是东厂番子够硬气,实是不敢呼痛半句。 但凡敢发出声音的,便会立刻招来一顿暴风雨般的痛殴。 这是哪路人马,凶残至此? 竟敢把东厂当着狗子一般的暴击? 而且挨打的人还不能呼痛,太颠覆了有木有! 余大档头拼了命地挣扎,却那里挣得开分毫,四肢无力地抽搐着。 “好狗才,还敢挣扎,想造反么?”一只大手揪着余大档头的头发粗暴地往上猛拉。 余大档头只觉头皮都要被扯了出来,忍不住长声惨呼。 然后便看到一张满是横肉的狰狞脸庞。 “是你?你敢打我们东厂的人,这还有没有王法?”余大档头含泪怒道。 “王法?狗崽子,我们西厂就是王法!哈哈哈哈!”王千户纵声狂笑,比余大档头嚣张一百倍。 余档头欲哭泪已干,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在一边众人都惊得呆了! 只见过东厂多么多么的嚣张跋扈,却从来没遇到过胆敢如此不把东厂放在眼里的人。 原来是西厂! 果然是宁遇阎王,莫惹西厂。 最恐惧的莫过于黄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余大档头,那可是东厂排得上号的人物,按级别,相当于锦衣卫里的主管千户。 可现在踩着余大档头的是方唐镜身后的那个傻大个护卫,纵声狂笑的是另一个没那么傻叉的护卫。 即便是西厂的人再狂妄,也没这般痛殴东厂的痛理,还是痛殴余大档头! 甚至不仅仅是痛殴这么简单,现在这护卫的态度,压根就没把东厂大档头身份放在眼里! 似乎压根就不把余大档头的小命放在眼里样子! 黄掌柜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至少是锦衣卫副指挥使,西厂当家千户这一类人才可以有的作派,除了三大恐怖机构的大头目,谁敢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黄掌柜突然想到了一个只存在于黑暗传说中的人物,只是西厂汪直这几个月不在京师,西厂的存在感陡然变弱,故而他一时没想起来。 传说西厂汪直手下有一名千户,心狠手黑,凡是汪直的敌人没有谁能逃得过此人的毒手。 曾经一夜之间数十官员暴毙,这些官员里除了文官,还有武官,勋贵,甚至连锦衣卫东厂的人都不放过,据传闻就是此人下的毒手。 而且据传闻,凡是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没有一具全尸,全都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 如果是此人,随时有数十手下隐在暗处里待命,也就说得通了。 但这方唐镜又是什么人?竟然能让西厂当家千户做自己的跟班…… 想到这里,黄掌柜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释放着接连不断的臭气,吐着白沫瘫了下去。 方唐镜蹙眉,对大牛和王千户吩咐道:“拖到远些地方处理,不要平白坏了大伙的兴致!” 话是这么说,经此一事,大伙的兴致哪里还提得起来。 所有人看向方唐镜的目光都变成小心翼翼起来,声音都不敢稍大。 而且所有人都是唉声叹气,苦着一张脸。 方唐镜倒是爽了,事后拍拍屁股走人,这些烂摊子,他们怎么扛得动? 方唐镜苦笑,最不愿意的事情莫过于此。 他来这里的目的原本是要用手中的地契筹集一笔资金的,现在看来计划是赶不上变化快了,不过没关系,计划是可以随时调整的嘛。 “江南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方唐镜对着同乡们拱手道:“为了不至于受到事后牵连,学生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安全宜商的好去处,若是信得过学生的,不妨随我同去。” 发生了这种事情,东厂若不事后报复那也不叫东厂了。 东厂不敢找西厂的麻烦,但找他们这些商人出气,敲骨剥髓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 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麻掌柜和裘员外对视了一眼,大喜道:“愿追随公子,风里来雨里去,在所不辞。” 之前两人的表现倒也算是可圈可点,方唐镜于是千金市马骨道: “多谢两位仗义,小生必不敢忘,生意上的事,还要多多仰仗两位。” 为的就是这句话啊!麻裘二人组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一半,浑身直想飘飘。 麻裘二人回头看向众人,鄙夷道: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犹豫什么?跟着公子吃香喝甜,留在此处生死不测,是头猪都能想明白?” 众人一想,就是这个理啊,现在就算自己再清白,可东厂的人会跟你讲理么? “愿追随公子。” “追随公子,至死不渝。” “我早就想说了。” “同去。” “同去。” 一众商人手忙脚乱地吩咐仆人叫车,打点行李。 很快,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迎春街而去。 若干年后,这些都已经成了巨富的商人每每想起这一日,不免无限唏嘘命运之奇妙。 若是当日没有东厂横插一脚,也不会有日后大名鼎鼎的“小江南一条街”。 说不得,还要感谢东厂的逼迫。 这算不算方公子的名言:那些弄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第468章 小江南街 什么唏嘘感慨都是功成名就之后的矫情。 当日的实情是,当大伙来到鬼街一般的“迎春街”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是拔凉的。 这是活人住的地方么? 怎的没有一点人气呢? 原来是正对着西厂大门,难怪了,煞气如此之重,果然是生人勿近。 这就是安全,宜商的好去处? 方公子也学会了吹牛皮不嫌炮大这门本事了么? 果然世间最不靠谱的就是俵子的腿,书生的嘴! “各位高邻,大家看这地方如何?”方唐镜笑容满面,如同刚骗到了大公鸡的小狐狸。 他竟是称呼起大家高邻,摆明了是要将人留在这里的了。 这个…… 还真不好回答。 “呃,公子,不知您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麻掌柜到底跟方唐镜熟络些,壮着胆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方唐镜大笑道:“老麻,咱也算是老交情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有话直说。” 正是知道顺之者昌,逆之则亡才不敢乱说话的啊,裘员外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以前多牛哄哄的一个人,现在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一猫一般。 麻掌柜肚子里虽是如此想,面上却是与有荣焉受宠若惊的样子。 “公子从来宽宏大量,我老麻就斗胆说两句真心话。”麻掌柜咳嗽两声说道: “不瞒公子,这里地方并不偏僻,四周人家倒也众多,通往各处的道路还算便利。但为何却是人烟稀少,想必是无人敢走大门,只好从后门出行,走了其他街道的缘故?若是人流正常,倒也是个经商的好地方,不过嘛,这衙门朝南开,嘿嘿,怕是谁也没法……” 你嬢,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记住你这瘦竹杆了!王千户狠狠地剜了麻掌柜一眼,不过王掌柜正说得嘴滑,完全没注意到王千户的怨念。 “好,老麻不愧是个有眼光的,一眼就看出了弊端所在,有前途!”方唐镜大加肯定,话风一转,又问道: “若是衙门朝西开呢?咱们把大门改了,会不会人气便旺了?” 开大门?所有人都呆怔了一下。 这……真的可以吗? 衙门朝南开,这似乎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若不是有特别的缘故,一般是不会改动的。 方唐镜看向王千户,所有人都看向了王千户,在路上,大家都知道了这位爷的真实身份。 “这个,督公他老人家大概是会同意的。”王千户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早已想通了,大门开在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的人就会避之大吉,如此一来,现在这条迎春街就盘活了。 实际就是逼着人往这条街里走了,人流没理由不旺。 什么朝南开朝北开的,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谁让现在这条街一半的产业西厂都有了股份呢?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换个方向而已,不算什么。 “这个,恕小人直言,就算大门不朝这面开,人流也不会太旺,毕竟人的名树的影,这里煞气太重,正常人还是有多远就避多远的。” 这是裘员外说的,这方面他深有体会,名声若臭了,想要挽回,非付出数倍的代价不可。 “不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一朝一夕就扭转人们的观念确实很难,老裘说得在理。”方唐镜点头肯定,又接着问道: “旧有的观念一时难以扭转,我们可以制造更大的理由,压过旧观念,使之自动前来此地,乃至趋之若鹜。各位觉得如何?” 这个嘛…… 人人陷入沉思之中,总觉得太虚,什么理由可以压过人们心中的恐惧? 还要趋之若鹜,这就相当难了。 方唐镜见气氛有些沉闷,便笑着道: “老麻,老裘,你们是知道的,这地方底子摆在这里,再难,能难得过当初的方家村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别人不知道,这些松江的,江泉的商人,有谁不知道方家村的发家史。 不客气地说,当初那个穷得一家人轮流穿一条裤子的小渔村,现在随便拎出一户人家,谁不是妥妥的“千银户”,更有甚者,还是“万银户”? “千银户”“万银户”这个词还是专门为方家村人造的。 当然,不是方家村的人家家户户都有千两,万两白银,而是形容这些人个个富得流油。 不说别的,光是方家村的地价,现在就已经比松江府最繁华的地方要贵上三成,三丈方圆的地就敢要三百两的价,偏偏还有价无市。 人家每年只放出很少的土地,还是只卖给对方家村有“杰出贡献”的人,这上哪说理去? 方家村现在是天天大兴土木,造码头,造仓库,造贸易中心,造船坞,造大船,造新城,造纺织厂,造水力大纺车,造什么格物化工厂…… 热闹程度比府城还要鼎沸,光是房租就收到那些村民肠肥脑满,啧啧,想想都羡慕啊。 究其原因,就是方唐镜将方家村打及其周边造成了一个集生产,加工,贸易,运输一体的完整产业链中心。 也正因为如此,方家村半年上缴的税赋就已经超过了全县去年一年的总数,妥妥地就升格为一个大镇,听说周府尊有意将之单独划分为直辖县,实在太欺负人了。 若周府尊以后升任南直隶布政使,户部尚书之类的,会不会又将之划分为直隶县,太不地道了。 这么一想,所有人眼里顿时熠熠生辉,莫非方公子又有大动作,有意把这里打造成什么什么“中心”? 这个理由足够强大,当然足以使人趋之若鹜。 “公子,咱们读书少,见识哪能跟您相比,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那就对了!”老麻一拍大腿,满心欢喜。 “没错,谁不知道咱们方公子是文曲星转世,下凡的时候顺带抢了财神爷的摇钱树,名富其实的钱才高八斗,您怎么说,咱们绝无二话。” “听公子的……” 方唐镜感觉有些寂寞,知音太少了,实际上自己最不在乎的就是银子,偏偏最在乎的相貌没人识货,拍起马屁来总是少了点硬货。 “初步规划是这样的,首先,把这条街打造成咱们松江货品的仓储和批发中心。”方唐镜开始讲述自己的计划。 实际上,这个计划他在南京的时候就有大概的意思,但并没有详细地通盘考虑。 在他想来,这应该是会试结束之后才开始规划的事情。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针被莫名其妙地劫持到了北京,还被孤身一人扔在了这里。 因此也可算得上是临时起意。 “咱们松江现在的优势有什么?高中低端完备的布业,全方位的超过其他地方的产品; 其次,是前所未有的生活四件套,一旦推广,就可走进千家万户,成为必不可少的消费品和消耗品;这两样,就是我们最突出的独家优势。 第三,成衣业,这是一个新兴的产业,也是前途最火的产业,和布业相辅相成,想一想北京城有多少人,要大干,大投入,一人一套就能让你们数钱数到手抽筋。 以上三条,是重中之重,要赶紧铺开的,也是最快盈利的。 接下来,就是第二步的事情。 第四,饮食文化,比如新兴的‘秀娘连锁加盟火锅店’,比如咱们松江的河鲜海鲜,什么一鱼三吃,等等,人们来购物,总不能饿着肚子,人流只会是现在的百倍千倍,所以饮食业也是最赚钱的辅业,但这条街不能超过三家,有意这方面的可以将附近街上的铺面收购下来,以备后期迅速扩张; 第五,先进的管理营销理验,比如大伙听过的‘南京百货商店’开业营销的大场面;人们来这里购物,同时又能买到别处才有的东西,这就是留住了银子。当然,这也是急不来的,需要大量的场地,同样的,可以放在后一步,收购附近的土地店铺以备随时扩张。 这些都可以陆续搬到这里来,从衣食住行到吃喝玩乐,将一整条街都打造成咱们江南的特色,这就是新式经营碾压旧式经营的发财方法。 当然,接下来还有第三步,开作坊,布匹,服装都要在当地开花,咱们江南的丝绸和北方的羊毛,棉花,做出来的产品是有差异的,南方的货物可以卖到北方,北方的货物自然也能卖到咱们南方,两边都有钱赚,有钱的人多了,产品就能有更多的销路,然后是扩大生产,招募更多的人。 等到这边的产业走上正轨之后,咱们就可以改造城区面貌,从房地产作手。当然,若是朝廷需要,咱们还可以分流,做一些兵工方面的生意,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大家先做好第一步,万里长城也是一块砖一块砖摞起来的, 出门在外,这里就是咱们的江南,把它打造成咱们的家……京城的小江南街” 第469章 代理牌照 血脉贲张,青筋暴绽。 这种现象出现在脸上,明显是打鸡血过量的表现。 王千户等一众西厂的人甚至怀疑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商人,搞不好是狂热的邪教徒。 不客气地说,方唐镜现在就是忽悠他们下油锅,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王千户等人在当傻叉一般看众商人的同时,殊不知,人家却是打心眼里鄙视他们。 没文化,真可怕。 明明方公子已经把一条发财大道摆在了眼前,这些人却是不知所云,麻木不仁。 而且还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却不知好好利用,用咱们家乡土话是怎么说来着? 起了个在大早,却赶了个晚集。 再用流行的斗地主来说就更加形象: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活该一辈子受穷。 当然,若没有方大解元的指点,咱们也不知这破巷子居然还可以如此大有作为。 没有人怀疑方唐镜的话,方唐镜说的这些都是业已在江泉松江南京三地大见成效的措施。 这让王千户等人有些羞恼,这些家伙怎么看咱们的眼光似乎象是充满了……怜悯? 我……去,老子堂堂皇上亲军,威名赫赫的西缉事厂,需要人怜悯?! “公子,现在咱们最紧迫的要做什么?”麻掌柜连忙详问。 “这还用说,当然是收购店铺和土地,从这一条街开始扫荡,能收多少是多少,下一步就是不断往邻近街区扩大,比如说……”方唐镜打了一个响指。 书办昂首挺胸上前,二十多张地契摆在众人面前。 红彤彤的官府大印直让人眼睛发红。 果然啊,方公子早有布局,咱们得立刻跟上了,若是让别的商家得到讯息,只怕连汤都没得喝啊! “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们知道的,我一个读书人,这些事情是不参与的,我只是提供规划,具体的事情还是要各位自行落实。”方唐镜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大伙都懂,读书人耻于言利嘛,尤其象方公子这样的南直隶解元,更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杆,怎么能做这种事呢,略加点拔已经是很够意思了。 至于二三十家铺面,这对于方公子来说,简直不叫个事。 啧啧,看看,什么叫仗义疏财,什么叫视金钱如粪土,什么叫拔一毛而利天下,二十多店铺在人家眼里根本就是无视。 这一下所有人更是心跳加速,直感觉受不了,一刻都不愿意等,撸起袖子就要下去收房。 “大家稍安勿躁,迎春街一百二十七间店面,先大致规划好用途,大家才好有目的的收购。”方唐镜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冷静。 众商人巴巴地看着方唐镜,等着他说些什么。 “布业和成衣业是大头,我打算将沿街一半的铺面全部投入其中。 剩下的生活四件套也是大头,因为以后会陆续增加别的生活用品,比如针对女士的美容润肤系列,都已经在路上。 然后才是其它的产业,所以呢,做生意也必须是有序的,不能一窝蜂乱来,那就会形成无序竟争,大家相互杀价,最终亏的还是自己。” 这一点大家深以为然,相互杀价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大家都赚不到钱。 方唐镜接着说道: “所以形成各级分销商的形式很有必要。 这里就涉及到专卖和牌照。专卖就是只能卖给某一个指定的对象,牌照就是专卖的许可证书,是契约和承诺,买卖双方,若是违背的,都需要至少双倍以上的赔偿损失。 拥有专卖和牌照的商家,便是总代理商。 有了专卖和牌照,代理商就可以组建并形成一级级的分销,将产业逐次铺开。 解释一下各级分销,首先,全国各省只设一个总代理商。 比如说整个北直隶,咱们就都只允许一个总代理拿货。 别的人,不管有什么背景,多大的势力,也休想从我们那里拿到一件货源跟总代理竟争。 而京城总代理就可以铺设整个直隶区的下级代理。 同样的道理,每个府只能有一个二级代理。 以此类推,二级代理可以决定本府下面各州县的三级代理。 而三级代理又可以决定乡镇的代理。 至于代理下面的分销商怎么卖货,有什么政策和用什么方法管理,就会看这个总代怎么制定销售策略了。” 这个…… 众人的心脏简直就要跳出了嗓子眼。 什么见鬼的代理,说得也太高大上了? 说白了还不是吃独食,而且是摆明了吃独食! 这样子真的……好得不要不要的,我喜欢! 读书人就是明事理啊,吃独食也说得这般气壮山河,不服不行! 众商人心里真真有一种五体投地的感觉,方公子,不,方财神,简直就是再生父母。 这个代理分销的制度一形成,无形中就是一级级的衙门了? 总代理简直就是一方布政使,不对,是巡抚,是全权钦差,一方诸侯啊! 商人也能过一把官瘾,简直不要太爽歪歪。 一直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虽然有钱,却是常常被人看不起,社会地位低下。 现在这个代理制度一形成,无形中就拉开了档次,很是令人有一种优越感。 试想一下,与某某人会面的时候,旁人介绍,这是某某掌柜与这是某某拥有四级手下的某某省总代,两者间的差别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高高俯视一个地下的分别嘛! 光是听听就有一种大权在握,光宗耀祖的感觉。 再试想一下,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墓志铭上刻着某某总代,这番功业将何等激励后辈。 方唐镜咳嗽一声道: “当然,各个类别的‘代理牌照’自然是归‘惠民银行’所有,每五年一拍。 因为这是第一次,所以本人以‘惠民银行’第一股东兼首席执行长的名义,给大家一个三成的折扣优惠。 布匹牌照原价十八万两,现在底价六万两。 成衣牌照原价十八万两,现在底价六万两。 生活日用品牌照原价十八万两,现在底价六万两。 秀娘火锅连锁加盟店原价五万两,现在底价一万两。 大家可以按照老规矩,既可以单独竟价,也可以联合竟价。 当然,若是哪位同乡自认可以一个人吃下,也可以一次性拿下两张牌照,也就是说,一个团体最多只能同时拥有两张牌照,不能再多了。” “嗡”的一声,如同盐巴洒进了油锅,三十多商人就炸开了锅。 方公子果然是有备而来,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王千户等西厂众人口干舌燥,嘴巴大张,呼吸急促,手心里不觉已捏出了一大把汗。 王千户甚至是拿茶杯喝茶都放到了下巴上。 便是大牛这神经粗大的汉子也是一张嘴大得可以塞进一头牛! 都说东厂西厂锦衣卫敲骨剥髓,无恶不作,连石头也要榨出油水来,咱们也认了。 可现在才终于懂得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若论心狠手黑的程度,自己这些人简直就是小白兔白莲花。 太黑暗了! 黑过墨斗,分明就是乌鸦掉到煤坑里,黑得暗无天日。 说好的要筹集三万两,这一下就涨到了十九万。 十九万,光听听这个数字就吓得笑了。 不笑不行啊,这本来就像是开玩笑嘛。 天可怜见! 咱们西厂也算见过大风大浪,抄过不少达官家的。 可不要说十九万两银子,连十九万的铜钱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为什么天下这么多读书人,别人就名落孙山,人家方公子能高中解元? 这就是差距,人家的眼界学问多高啊! 说的尽是些咱们听不懂的玩意,什么银行,牌照,加盟,代理,套路那是一个接一个,环环相扣,玩不死你狗曰的也绕残废了。 否则为什么三寸不烂之舌随便鼓噪几下,便将人忽悠得满地找牙。 不过,十九万两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点? 万一压迫太过,物极必反就不好了。 会不会是那杀鸡取什么卵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细水长流比较好一点? 可十九万两啊,这诱惑是人能抵挡得了的么? 反正我是不行,谁行谁上。 第470章 不务正业 倾诉衷肠 众商人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十九万两? 太出乎意料了。 才十九万两? 这简直是白菜价。 当然,也要承认,三成绝对是良心加友谊加老乡价。 贵么? 若是按照原价来,当然不便宜。 可这是整个直隶区整整五年的总代,即便原价十八万两,折算到五年里,每年也就相当于不到两万两,算是相当便宜了。 比之当初的“救灾扶贫基金会理事”,那才只是一县之事,这次是整个北直隶的商机,明显利润更要大出好多倍,不论人口数量还是经济底子,单单京城这一块就不止值得这个数。 更何况这一次每个单独的牌照只收六万两,绝对是人生最大的暴富机会。 一旦错过,这可是天打雷劈,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的事。 最重要的是这个“联合竟价”,等于就是默认了大家一起合作拿下这个代理权嘛。 众商人互相打量一眼,都他嬢的满脸堆笑,简直是捡到了天上掉的宝贝一般,能不能严肃点,快二十万的大事,咱们得好好协商一番。 “不急,你们商量出一个结果再告诉我就可以了,最好你们自己组织起一个理事会,分清权责,有一个章程才好办事。”方唐镜提醒。 所谓的理事会,当然是按照出份子多少决定话语权,这一下,众人便笑不出来了。 回想之前那次“救灾扶贫基金会”的理事推举,能坐上去的现在可都已经是乡贤,有权有钱有名,都已经走上人生巅峰了好不好! 错过了一次,可不能错过第二次,这一下,所有人都急了。 “这个,我老麻先说两句,成立理事会,我老麻第一个赞成,我老麻做事从不玩虚的,先付两万的定金押着,这布匹可是我老麻的老本行,各位兄弟好歹给个面子……” “麻兄弟说得对,我老裘是双手赞同的,所谓举贤不避亲,我老裘为了振兴家乡经济也豁出去了,先付三万定金押在这里,谁也别争……” “我顶你先人板板,你说两万就两万,他说三万就三万?三万很多么,欺负咱老实人没见过银子怎么的,难道我会告诉你,其实我在松江城里还有三家典当铺么,我老王出三万五押在这里……” “大家都别吵,和气生财嘛,其实家叔常常告诉我,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我老周也出三万,对了,忘了跟大家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家叔正是周府尊,没出五服的正儿八经的族叔。” “没办法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近了,我也只能公开一个秘密了,我其实不止是一个古董商人这么简单,实际上,我是户部刘侍郎失落在外边的侄儿,我绝不是仗着他的势要出三万两定金的,这一点大家务必要认清楚……” “唉,其实我没什么关系人脉,可为什么生意还能在京城做得这么火,这是有原因的。 我爹的把兄弟跟当今的司礼监的何公公可是同吃过一个饼子的。 想当年大饥荒,我爹的把兄弟逃到京城,遇到当时的何公公,何公公那时还没有去势进宫,眼看就要饿得不行了,是我爹的把兄弟把唯一的一个饼子分了一半给他,这才救活了他。 后来我拿了这半个饼进京,何公公就一直关照,其实这生意有一半是何公公的。 这一次若是我入不了股,定会被何公公打死,所以无论如何,这三万定金是出定了。” 一时之间,为了争夺牌照,各人奇招迭出,听得西厂众人都是一楞一楞的。 果然是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多,不到江南不知道土豪多,这些人怎么把银子不当一回事似的,张口就是两万三万的往外送,不要还跟人急,啧啧,也算是活久见了。 都他嬢的狗大户! 方公子宰他们就是宰对了,不宰不足以平民愤! 方唐镜吩咐道:“告诉王麻子,今日在他那里摆五桌酒席。” 王千户连忙答应下来,吩咐人立刻去办。 心里一边感慨,方公子果然是个讲究人,眼看生意要谈成了才吩咐摆酒,若是谈不成,怕是水都没有一杯。 突然,王千户猛地想起一事,忙问道: “公子,咱们也该做点什么?” 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眼见大笔的银子即将淌将进来,却没自己什么事,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 方唐镜诧异道:“你们当然是,维持治安,打击坑蒙拐骗,扶阿婆过胡同,难道你们还会做生意不成?” 王千户又惊又无语…… 让咱们堂堂西厂,皇上亲军维持治安? 不要太小看人好不好? 还要打击坑蒙拐骗,扶阿婆过胡同,会让同行笑话的好不好。 王千户一脸便秘地问道:“公子,能不能换一个。” 方唐镜打击道:“怎么的?难道你还不想干?” 这个,是可忍孰不可忍。 堂堂…… 算了,人家方公子可是没把咱们西厂怎么当回事,还是不要摆谱的好。 再说了,汪公都如此在意的人,咱算什么,服低做小就服低做小呗。 但是,咱们堂堂西厂做这些真的好么?算不算不务正业? 王千户谄媚一笑道:“公子英明,咱们西厂上下求之不得,属下只是想问问看看能不能在打击坑蒙拐骗,扶阿婆过胡同之余还有些什么事情可以做的。” “很好,老王,果然有见识,能主动替本公子分忧,有前途,我看好你!”方唐镜见这家伙投靠得十分真诚,便拍拍他肩膀道: “既然你这么勇于任事,这样,在西厂内部成立一个独立的部门,就叫做‘市场工商管理局’,你兼任第一局长。 该做的自然是维持治安,最主要是市场管理的事。 比如商户与客人的纠纷,商户与本地衙门的纠纷,办理各类证照什么的,都由你们包了。 相应的,收税这个活,处然也是你们包了,到时候我再拟一个详细的章程,做不做得到?” 王千户倒吸了一口冷气! 收税?! 方公子,真好吔!神人也吔! 这个太可以有了啊! 虽说是抢了顺天府的生意,可谁叫这是我西厂的地盘,且又是我西厂办起来的生意,抢了就抢了,他顺天府还能咋的。 想想这里面将要产生的效益,大明律的商税是十抽一,生活简直不要太美好! 一辈子都没敢想这么好的事突然就砸到了头上,竟有一种老泪纵横的冲动。 王千户只觉脑子一阵阵眩晕,用力扶住桌子才不至于站立不稳。 抹了抹脸,王千户严肃地传令下去: “扫荡治安,凡附近有作奸犯科者,一律枷号!记住,是所有人全部出动,回来后要清点战果,无功而返者,嘿嘿,你们知道的……” 书办接令退下,只不过走的时候大翻白眼。 周边几条街道哪里有什么作奸犯科者? 就算是有,也早就让弟兄们敲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好不好。 “公子,咱们干点什么?”大牛问道。 对啊!好东西都分掉了,方公子自己做什么呢? “我一个读书人,能干的当然是读圣贤书,准备明年的春闱。当然,顺便把‘惠民银行’开到北京来,也算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本公子读书闲暇之余,倒也可以教他们一些经济之道。”方唐镜泯了一口清茶,淡淡地说道。 错有错着,京城的布局提前定下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往后可以安心备考了。 方唐镜盘算得很好,不过商人那边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第471章 至厚脸皮 资本的本质就是贪婪。 具体的表现就是扩张,无度的扩张。 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用在资本身上再恰如其分不过。 松江府在京城的商人并不算多,现在跟随方唐镜的这批人就是松江府商人中的中坚力量。 加起来也就三十多人。 能统合动用的资金加起来大约有五十万两左右。 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但若是和整个江南在京城的富商比起来,这又算不上什么了。 所以整个松江府的商人们都有一种相当紧迫的感觉。 面临一个可能一辈子都难有的机遇,当然是要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攫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其他同行得到将要建设小江南的设想,若说这些人会像彬彬君子一般的参与进来,那就跟要狗不吃翔一般,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些人就会如同闻到了血腥的鲨鱼,一拥而上,将实力弱小的商家撕成碎片。 松江府商人内部可以是利益共享,双赢游戏。 但若是外部资本掺合进来,那就真正的商场如战场,大概率是一个零和游戏了。 即便是方唐镜这边的货源能做到一定程度的专卖保护,但别人也是会模仿会造作坊,会引进,会挖墙角,会蚕食鲸吞的啊! 甚至松江府商人们之间的想法也不尽相同,人心隔肚皮,谁敢保证在威逼利诱之下自己不会变节。 商人可不是死士,都是有价的,只要有了合适的价格,把自己卖了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除了有一个理事会约束众人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益捆绑,越是重利众人的结合才会越是紧密。 具体表现在现实层面就是趁着先行优势,尽量多地收购这里的房产,最好是连同附近的街区一起想办法收入囊中,拉高后入者的门槛,自己占据地利,先天就已经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实现这一切,是需要巨额的银子的。 众商人经过一番争吵之后,终于达成了共识,组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松江投资同乡理事会”。 方唐镜也吐糟无力,他自己起名也不咋的。 签定了契约之后,理事会毫不犹豫地交割了资金,催促着方唐镜尽快履约。 方唐镜扬了扬下巴,看都不多看一眼,轻描淡写地示意王千户道:“收好,待会还有用。” 王千户是弯着腰拾起一叠轻飘飘的银票的,太重手了,压得整个人简直要跪了。 我的个亲娘啊! 十九万两银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并且还是捧在自己手上,如梦如幻,太不真实了。 王千户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了下来。 不光是他,整个西厂在场的人,全都唾沫疯狂分泌,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 从大堂走到西厂库房,短短不足一百米远,王千户足足走了一刻钟。 整个人两条腿便如同灌了铅一般,步履维艰。 最后还是数名亲兵半扶半架着才完成了这段一生中最漫长坎坷的道路。 这边王麻子的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先前好位挨打的看门官小狗一般指挥着一众校尉忙前忙后地在大堂上摆起了宴席。 那谄媚的笑容,如同脸上盛开了一朵狗尾巴花。 “嗯,办事还算勤勉,继续努力,我看好你!”方唐镜面对看门官的殷勤伺候,总算是给了一个评语。 看门官顿时觉得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整个人精神百倍,加倍地卖力。 相比于西厂上下过年一般的喜气洋洋,商人们却是喜忧参半。 “公子,不瞒您说,我们大家伙商量过了,总觉得只是收购这一条街怕是不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所以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把附近的几条街一起扫荡一番才是长久之道。” 麻裘两人组是老相识了,自然有话都是他俩代表出面。 方唐镜对后续的发展也是有过通盘考量的,想要做大做强,势必要吸引更多的商户参与进来。既然老麻他们问起,便不妨一并解答。 “老麻,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也支持你们的想法,不过要有个度。 这么说,竟争不是坏事。 你想想,若只是咱们一府之力,当然也能办得起来,但势必在规模和资金上就慢了一截。 若是有大量的商家投入,瞬间就可以形成规模效应,这影响力就更不必说了。 大量的商家涌入,也就意味着商品的极大丰富,绝不会局限于咱们所说的这几类,会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如此一来,咱们就不是一条街,而是一整个区的经济民生都会活过来。 当然,大量商家涌入,会把咱们的先进经险学了过去,甚至是照搬,形成强有力的竟争,这是不利之处。 所以你们想要先把地利这一块占了,这个想法本身是很好的。 不过也要留给别人参与的余地,关键是要让他进得来,却敌不过咱们的优势。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以我为主,其他产业为辅的格局。 所谓水涨船高,外来的商人和他们的资金便是水,进得越多,咱们这艘船才会越高,你们都是船上的人,当然也就越加的稳固,高枕无忧是也。” 一番话令得松江商人团豁然开朗,老麻狂拍马屁道: “公子果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怎么样才算是适合的度?” “我算了一下,咱们占据了最重要的这条街道,余下周边四条街道,咱们只需要占据两到三成主要的街道关键处便可,比如交叉路口,最显眼的地段,人流经过的密集区,这些选址方面,相信诸位高邻比我这个书生要懂得多,就不献丑了。” “公子高瞻远瞩,果然是设计得精妙无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 众商人哈哈大笑,最重要的疑难杂症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资金问题了。 老麻又道: “公子,您也知道,咱们松江府商人在京城的力量还是有些稍欠薄弱了些,即便是只占据余下街道的两三成,资金仍是有一定的缺口。 何况还要进货囤货,门面装修等等一些琐碎之事,都是需要现银支持的。 若是在江南,咱们筹措起来完全不是问题,可在这京城,就一时有些为难。咱们想,能不能以咱们在家乡的产业为抵押,从您的‘惠民银行’贷一笔款子?” “救灾扶贫基金会”更名为“惠民银行”,这是大家才知道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许多人都从“救灾扶贫基金会”里贷过款,这里面的甜头就不必多说了。 比如老麻能短时间内暴发成松江府第一档次的商人,就是获得了“救灾扶贫基金会”的低息贷款。 现在全国的钱庄上上下下都是一分到两分的月利,当然还是“惠民银行”六厘月利的低息最有吸引力。 “这有何不可。我们‘惠民银行’正打算在京城开分店,各位都是优质的老客户,当然要大力支持。 另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咱们惠民银行存钱也是可以有利息的,分为几个档次,随存随取,年利为两分。定期,一年期为三分,两年期为三分三,三年期为三分五。 诸位可以存入一笔资金,三千两银子定期,便可成为咱们银行的贵宾。 何为贵宾?就是存取款时可以优先,最重要的是,贷款的利息还可比平常商家再低一点,比如低息贷款目前为六厘的月昨,成为贵宾之后,便可享受到五厘的月利? ‘惠民银行’的实力大家是知道的,之前给大家看的几家空铺地契,就是将来的‘惠民银行’地址,支行真正要办起来,大约还得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大家都可以先规划一下,该贷多少钱够用,若急着用钱的,随时可以过来跟我签约 我这次进京没带什么银子,只有十多万两,加上刚才各位高邻交割的十九万,合起来约有三十四五万上下,大伙先凑合着用。半个月之后,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噗通”一声,刚刚走回来的王千户两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满嘴泥。 你明明是被人绑架进京的好不好,哪里来的十多万两…… 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比当朝的三阁佬还要不要脸! 不对,是脸皮之厚赛过了三阁老外加城墙,刀枪不入,炮击无恙也! 第472章 太邪乎了 黑啊,太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简直没法用语言形容的黑暗。 “噗通”一声,刚刚走回来的王千户两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满嘴泥。 走到门边的时候,恰好听了最后半句。 这边刚刚忽悠了人家十九万两,转手又贷了出去给这群人。 一刀双杀,一鱼三吃。 这让从来自诩心狠手辣,心如铁石的王千户也不由产生出了恻隐之心。 和方公子比起来,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薅羊毛也不能逮住一只羊穷薅? 这就是软刀子宰人,杀人不见血的节奏了? 最无语的是,被宰杀的羊羔们还兴高采烈,如同捡到了宝一般? 王千户很怀疑,若此时有谁上去揭穿这个骗局,会不会被这群受害群众打得半身不遂? 想想都可怕,方公子似乎从头到尾,一个铜板都没有掏出来过? 可为什么他能三言两语就解决了诸多旁人无解的问题? 还清了西厂的欠债,解决了西厂吃饭穿衣,工作岗位,今后发展道路。 盘活了这周边数条街的民生。 尤其是迎春街,已经是实打实的有资金注入,马上就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达起来。 接着还要建立钱庄,不,是银行,这名字气派,十九万两银子说进帐就进帐。 并且貌似这些商人也将要发大财的样子,不然也不会这般把血汗钱死命地往里砸啊! 王千户跟商人打交道也不算少了,深知这些人都是铁公鸡,越是有钱之人就越抠门。 可这条定律到了方公子这里怎么就不灵了? 方唐镜身上发生的事就没一件是正常的,太邪乎了! 没有人注意到迷茫的王千户,大家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老麻借花献佛,恭祝公子高中解元,预祝公子登科连捷,直中状元……” “为公子贺……” “为解元公贺……” 一时之间杯斛交错,气氛热烈无比。 “咕噜噜……”诱人的酒菜香气让肚子十分不争气地抗议了出来。 咽了一口唾液,王千户才想起大半天没东西下肚了。 天可怜见,这般盛宴起码有三个月没闻到过了。 今天定要大开杀戒,把三个月的亏空吃了回来。 狗曰的王麻子,真真是狗眼看人低,眼见方公子定的席面就拿出全副本事,以前怎么没见过这般好吃量又足的席面? 才刚刚走了两步,那有书办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大人,咱们的人有消息了。” “消息?什么见鬼的消息?”王千户莫名其妙,老子肚子正要造反,你和我说什么消息? “就是方公子吩咐下去要盯梢的那两人的消息。”书办提醒。 “喔,喔,记起来了,我……草,老子今天忙到晕头了,到佥事房。”王千户自嘲。 实则是今天太多颠覆感观的事情发生,王千户都忘记了这档子事。 不一会,探子禀报道: “小人们已经打探清楚,那二人正是英国公三公子张玉身边的管家,这二人不是一般的管家,专门打理张三公子名下产业,主要是古董文玩,钱庄放贷等业务,十分得三公子信任。 这两人还负责安排三公子平时的行程和游玩,属下打听到,明日里张三公子会到‘水云间’,有一场大赌局。” 果然如方唐镜所料,这两人自持有张三公子这座靠山,根本不鸟刑部这些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两人手头上握有大笔巨款,一时之间也舍不得放弃,唯有处理了这笔钱之后才好脱身。 “水云间?”王千户沉吟道,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水云间”乃是京城里的顶级会馆,据说里面奇珍异宝无数,佳丽三千,奇技霪巧应有尽有,素有“人间销金窟”之称。 这家山庄明面上的大掌柜就是一位老员外,倒也八面玲珑,为人圆滑得紧。 但傻子也知道这货不过是个傀儡。 可谁也不知道这家山庄的真正老板是谁,隐隐听说过,是几位“皇亲国戚”所开。 很遗憾,王千户也没进去过。 没办法,他档次还不够,没有水云间颁发出去的名贴是进不去的。 水云间发给客人的名帖相当于会员证通行证之类,凭名帖才能进入其中消费。 而且这名帖并不是有钱便可以弄得到的,非得有一些门路,又或者里面的贵宾作保才可以弄得到的。 别看汪直威风凛凛,但他手下小弟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王千户虽说是主事千户,可层次也就停留在打打杀杀这个高级打手阶段,不但没银子,便是距离真正的庙堂之高也还差得远,自然是不符合入会条件。 “要不,蒙了面半路劫人?” 这已经是他能想得出的最好的方法,在京城地段做这种事,他也算熟门熟路,毫无压力。 不过英国公的三公子,出行也是有精锐护卫的,起了冲突倒没什么,就怕暴露了身份又是一桩麻烦事,在汪公不在的前提下,他哪里顶得住英国公的暴击。 王千户想了好一会仍是不得要领。 算了,就咱这个脑子,基本也算是废了,还帮人方公子操心? 是不是太过于狗逮耗子了? 还是让公子他老人家自己决断。 王千户十分狗腿地跑到方唐镜面前,正要说话,冷不防被麻掌柜挡住,端了一杯酒递到面前,自来熟地笑道: “王局长,小人麻五,以后在王局长手下讨生活,还望多多关照,小人敬局长大人一杯。” 呸!老子堂堂西厂千户大人,什么时候堕落到跟你一个贱商称兄道弟了! 不过这姓麻的刚才出钱倒也豪爽无比,两万两银子眼都不眨,又是方公子面前说得上话的,这杯酒倒也喝得。 尤其是什么“局长”,当真有一种老鼠跌进米缸的爽感,喝了喝了! “麻掌柜客气,大家今后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同喜,干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裘员外接着又凑了过来,谄笑道: “王局长一看就是中年有为,跟在公子身边,可比那南京的常千户常副局长还要有前途啊,咱们这些人有了王局长的领导,日后江南街的生意定会蒸蒸日上,财源滚滚,小人敬大人一杯。” 裘员外到底是官场里有亲戚,消息也算灵通。 南京城成立市场管理局又不是什么机密,裘员外前两日就已经知道。 此时提出来,自然有炫耀自己消息灵通的意思。 果然,王千户现在一听裘员外的话,顿时就打了一个激灵。 王千户到现在也不明白这“市场管理局”的局长到底是几品几阶,原还有些不太重视。 可现在…… 我顶你个肺,常风这货原来不是百户的么? 这才多久,居然连跳两级已经升到了千户,跟自己平级? 这还有天理么? 虽然也还有点安慰,常风的职务也才是副局长,自己是局长,还是高了半级。 可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顿时弥漫心头,他常风不过是走了好运,跟着汪公鞍前马后,现在自己也不差,抱紧了方公子的大腿,前途未必就比他差了……奋斗!努力! 哪怕只为了这张老脸,也实在输不起啊! 匆匆和裘员外碰了一杯,王千户忙凑到方唐镜面前,小声将探子探到的消息详细禀告。 末了还咬牙切齿地道:“公子,要不要咱们半路蒙面将人夺了过来,得罪了张三公子又怎的,谅他窝藏罪犯也不敢声张。” 方唐镜失笑道: “老王,不要遇事总想着打打杀杀,不就是‘水云间’吗?做生意,讲究求财。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咱们西厂底子薄,根基不牢,你找锦衣卫的兄弟帮帮忙,弄一张‘水云间’的会帖,明天我带你登门见识一下,会会这张三公子。” 众人见凶名赫赫的王千户在方公子面前如同一只小狗般驯服,不由感慨公子神通广大。 此时方唐镜说话也并没有避着大伙的意思,自然知道方公子想弄一张会馆帖子。 “公子何必麻烦外人,在下混得虽不算成器,倒也不缺一张名帖。”当下便有一名华亭商人站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张烫金名帖双手递到了方唐镜手里。 方唐镜接过便转给王千户收下。 方唐镜并没有看名帖,而是亲自斟了一杯,敬那位人称何老财的商人道: “老何这实力,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当敬一杯,来来来,干了。” 松江府三十多商人,虽说全都逐一自我介绍了一遍,可谁也没指望方唐镜能一下记住。 大家也只想先混个脸熟,来日方长,总能熟络了。 这姓何的商人在华亭县也是一方人物,可在松江众人中也并不如何出彩。 不过他倒真是有一个在户部做稽查司郎中的表兄,这名帖是这位表兄帮他弄到的,便是想助他生意上多开拓些人脉。 此时方唐镜看也不看这常人削尖了脑袋也未必弄得到的名帖,反先向他敬酒,不但给足了面子,还一口便叫出他的尊姓,心中大喜,这帖子当真送得太值了。 王千户有些尴尬,这些商户的能量倒也不能小瞧了。 “老王,楞着做甚,你忝为主人,当向客人敬酒,来来来,先从老何开始……” 第473章 第一场雪 成化十四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都来得早一些。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银装素裹,千里冰封。 房内温暖如春,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炭火,应是上好的霜竹炭,无一丝烟气。 昨晚喝得有些高,晕晕沉沉都有些不知道后面的事情。 口有些干,伸了一个懒腰,方唐镜伸手摸向床边的茶几。 手才刚刚伸出,忽然神情一凝,面容僵住。 面前出现一个十七八的小娘子,容颜娇媚,站在床边颇显得楚楚可人。 见方唐镜定定看着自己,小娘子俏脸微红,屈膝对着方唐镜福了一福,柔柔地出声道: “公子万安,婢子姝儿,服侍公子穿衣。” “这,这”方唐镜愕然无比,这美貌小娘子,怎的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床前? 不过随即就明白过来,这里可是西厂的住处,定然是王千户做的好事。 方唐镜虽然已经习惯了秀娘的服侍,但也只限于生活上。 这种直接服务到床的倒是从所未有。 还没等方唐镜反应过来,小娘子便来到了方唐镜身前,扶着方唐镜起床。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扶一个大老爷们起床,方唐镜还是相当的不适应。 真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大家自力更生多好? 想是这么想,身体却极诚实地由着姝儿服侍,主要是酒意还未全消,仍有些晕。 好在里面还穿着内衣,倒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起床后姝儿又端来热水,侍候方唐镜洗漱梳洗。 头发也被姝儿解开,重新梳理结了发髻,然后用网巾固定住头发。 然后才是穿衣,方唐镜这才注意到,连衣服都是全新的。 袍子是上好的府绸,绣着墨边的祥云,绣金边的锦带束腰,还束着一枚清澈如水的湖蓝色鲤鱼跃龙门玉佩。 外面罩一件黑得发亮的狐裘皮袄,松紧得体相当合身,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公子真好看呢。”姝儿给方唐镜收拾好之后,红着脸说了一句。 嗯,这话秀娘也常说,倒是让方唐镜恍惚了一下。 不过这也提醒了方唐镜,让姝儿出去把王千户找来。 王千户其实一早就在外面侯着,说好今天要去“水云间”长见识的嘛。 不一会老王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方唐镜不等他行礼就问道: “老王,咱们西厂有没有什么易容术?什么?没有? 算了,就知道没法指望太高,那人皮面具什么的总不可能没有? 什么?也没有?你们怎么混的?这可是特务机关最常用的小道具好不好?” 王千户满脸便秘,江湖传闻害死人啊,咱们西厂走的就是一力降十会,野蛮生长的道路好不好,玩这些花活作甚。 方唐镜恨铁不成钢地道: “细节决定成败,你现在赶紧的跑一趟锦衣卫,这些家伙底子厚,这些东西定会是有的,不管怎么样,咱们是秘密行动,你这张脸就跟路标似的,一出门还不得露了底,赶紧想办法补救。” “是是是,绝对马上搞定。”王千户这才明白是自己这张脸出了问题,连连打着包票,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早餐是灌汤小笼包配清粥,还有一碟酸姜。 包子皮韧馅鲜,一口咬下去,满嘴鲜肉汁,酸姜脆爽解酒,王麻子果然有两把刷子。 吃过早餐,王千户也已经把事情办妥,带回来个满脸褶皱的小老头。 不过小老头倒也是身怀绝技,一粒药丸在水里化开,方唐镜洗了一把脸之后,整张脸看上去成熟了许多,至少是二十七八的模样。 又粘了少少假眉,整个人气质全变,妥妥是一个面上散漫,骨子里傲慢的豪门贵公子。 又弄了一会,也不见老头弄什么大动作,王千户大牛等人也都气质完全发生了改变,尤其是王千户,竟从一幅嚣张跋扈的样子变成了稳重成熟的大管家模样。 这手化妆术虽然没有改变人原有的样子,可气质一变,当真是判若两人。 就算是自己老婆当面,也未必敢肯定这人就是自己丈夫。 “老丈这一手,可谓神乎其技,几近道矣!” 方唐镜赏了老人一张十两银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如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一般,不由大是赞叹。 “多谢公子,混一碗饭而已,当不得公子谬赞。”老头谢过方唐镜,收拾东西出门。 “很好,咱们这就出发!”方唐镜打头走了出去。 打开门,白皑皑一片,积雪约有一掌深,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瑞雪预示着来年五谷丰登、百姓安康、吉祥如意等等。 一顶六人抬的暖轿就等候在门边。 三十多名百里挑一的精锐汉子已经穿着便装,杀气腾腾地侯在门外。 方唐镜看也不看轿子,看向拴在马桩上的一排高头大马道: “老王,不错嘛,虽然没有什么大宛的汗血宝马,也没有什么照夜玉狮子,但这几匹马倒也精神得紧,这才是咱们堂堂西厂该有的作派嘛!” 马匹高大神骏,虽然并非纯色,但也相当难得,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喂养的战马。 “不瞒公子,借,借的。”王瑛老脸通红,人都差点养不起了,哪里还养得起好马。 为了配合公子的这次行动,也为了不丢方公子的脸,这才拉下老脸去借了几匹好马。 “靠!又是借的,老王,你面子倒也不小嘛!”方唐镜险些笑出了猪叫声。 不过倒也十分好奇,以西厂的人憎狗厌,哪家勋贵会借出自己的好马? “借谁的?” “借王总宪的。” 王总宪?方唐镜想了一会,哦,原来是王越老大人,不对,此人现在还不算老,也就五十刚出头。 王越此人倒算是成化朝的奇人,以文人提督总制三边数十年,屡获大捷,此时正因红盐池大捷朝廷功大赏薄,且又被人弹劾滥杀冒功,称病回京城养病。 不过朝廷仍是加了他一个左都御史,让他掌管都察院,兼都京城十二团营。 此时还有一个左都御史李宾,因而王越的正职业其实是掌管京城十二团营。 左都御史人称总宪,所以王千户说王总宪的时候,方唐镜才会很是想了一下才弄清楚其中关系。 而京城十二团营则是隶属于御马监,汪直是御马监统领太监,两人自然就是同事。 汪直以非司礼监出身统领西厂,本就是皇帝破例,加上汪直发起疯来谁都敢惹,不但商辂内阁被他整垮台,连当时司礼监的三号人物黄赐专权贪贿也被汪直除去。 王越老大人虽是两榜进士出身,但性格刚强,正是那种不平则铲,不服就干的性格。 汪直行事很对王越老大人的胃口,又是搭档,两人自此相交莫逆。 事实上,在后来的历史里,王越老大人还和汪直两人率两万精兵数千里奔袭,昼伏夜行二十七日奔袭威宁海,大胜鞑靼小王子部,小王子仅以身逃,其妻子尽皆战死。 其后,又与汪直合作成就了黑石崖,延绥等等大捷,都是主动出击,将建州女真(即努尔哈赤他爷爷一脉)打得满地找牙,实是大明领兵官与监军最好的典范。 可见大明从不缺能打的文臣,缺的是能打的监军。 最鲜明的对比便是再往后的天雄军卢象升,若非监军制肘,又岂会惨败?以至于葬送了大明最后一支最忠诚最能打的军队,不然或可挺得过去。 王越这里也分外可惜,后来汪直垮台,王越受牵连削职为民,错过了将努尔哈赤他老爹一族斩草除根的机会。 王越此时虽称病在京,不过心却始终是向往边关的。 带兵打仗的人没有不喜欢宝马的,王越家里多养有良驹才是应有之义。 “原来是王大人,下次借匹好点的,不过还是要低调点,不要借什么汗血宝马之类的,弄一匹照夜玉狮子就算了。” 还惦记着汗血宝马?照夜玉狮子? 王千户抹了抹冷汗,这些可都不是凡马,连皇上的御马监都没有的好东西,你想上天么? 此时的一匹好马,相当于后世的跑车,绝对拉风拉眼球拉仇恨。 方唐镜心情大好,找了一匹看起来最神骏的大白马,一踩马镫,便翻身上了马。 “公子好身手!”虽然方唐镜上马的动作倒也算利落,明显也比一般人强了许多,虽然比大伙差得远,却也算是公子哥里的翘楚,大伙自然极给面子,顺手送上一记马屁。 方唐镜有些得意,那是当然,哥可是实战派,上过战场的! 亲昵的摸了摸马头,方唐镜熟练地一夹马肚,“驾!” 大白马一声轻嘶,四蹄腾空,撒着欢地跑了出去。 风驰电掣,又稳又平,端的是百里挑一,训练有素的良驹。 “公子好骑术!” “公子好赞!” ”公子真真是人中之虎,名士之花!“ “公子,跑错方向啦,往这边……” 第474章 梅花湖畔 天寒地冻,实在没有什么比泡温泉更惬意的事情了。 如果这温泉是地处四季如春风景如画之地就更心身愉悦了。 如若是还能有佳丽共同分享这份愉悦,比如鸳鸯戏水什么的自然就更是人生快事, 如果谈论人生之后还能有一些奇技霪巧挥霍便更加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夫复何求哉? 水云间山庄恰好就是能完美满足这些条件的一个地方。 水云间,梅花湖畔。 坐落在城西二十里外的小汤山旁。 是在元时的废弃皇家御用猎场基础上重新修建而成的会馆。 元亡之后,皇家御用猎场也随之荒废,成祖后历代皇帝都拔款重建,但规模就比元时小了许多,小汤山同时也更名为皇家园林,而非猎场。 小汤山环境独特,由于地热的缘故,整个小汤山方圆数千顷都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别处的湖都已草木成冰,梅花湖却是雾气迷离,绿柳成荫。 水云间就紧挨着皇家园林,建造在梅花湖畔。 巨大的建筑笼罩在半隐半现的雾气之中,时而有仙鹤珍禽越空乍现,远远便给人一种仙气氤氲的强烈视觉冲击。 距离水云间约有两里左右,一行人停下马分派任务。 这一次,方唐镜带了大牛,老王,探子三人是要深入水云间的。 然后是由一名人称九哥的百户带着五名高手悄悄跟在身后,寻找机会摸进去。 余者分散在四周,若有事,则以烟火为号,看到烟花便杀入其中接应方唐镜和九哥等人。 安排妥当之后,四人重新上路,不一会,行至水云间山庄大门。 大门外分外静谧,并不显得如何张扬,四扇开的朱门,表面上看,也就稍显气派。 见到方唐镜一行,便有一名四十左右生员模样的人上前见礼,询问来意。 方唐镜也不多废话,随手还了一礼后便将名帖拿了出来。 那人接过名帖确认一番,便递了回来,请方唐镜一行入内。 便有小厮十分熟练地将众人的马匹带到侧间。 进到庄里,那书生将方唐镜等人请到厢房,上了茶水点心后便退了下去。 方唐镜正自纳闷,便见门外有美人走了进来。 美人约二十芳龄,应该类似于后世的公关导游小姐。 美人身上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对着方唐镜盈盈一礼道: “奴家沈香儿,能为公子陪游,三生有幸,还请公子垂怜。” 陪游?这就是古代版的三陪工作者了? 方唐镜细看美人,肤白腿长明艳热情,黛眉大眼,鹅蛋脸儿,风情颇为动人。 方唐镜回道:“有劳姑娘了。” 香儿姑娘带着方唐镜一行往庄园里走,一边问道: “公子听口音似乎是南方人,才到京师么?” 行走其间,一路尽是参天古木,种种小溪石径,飞瀑流泉,芳草吐绿,百花怒放,狂蜂浪蝶飞舞,使人仿佛置身于无边春海之中。 纵然是方唐镜自诩见过大场面,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文化人,也是震撼无比,不过脸上却是分毫不显。 但牛大力王千户这种纯粹低级趣味的土包子,在这种三步一景的反季节环境里,简直是全程高能,目瞪口呆。 “不错,刚从江南来。”方唐镜一边观赏沿途美景一边信口而答。 “江南好啊,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还有那里的丝绸刺绣都是奴家姐妹们极喜欢的,公子你看……” 香儿大喜,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末了还挺了挺身子,扯着肩上衣服对方唐镜说道:“公子瞧这面料,是不是正宗的江南货?” “是松江府的混纺料,姑娘好眼光。”方唐镜第一眼就看出这料子乃是自家工厂所产,不过这第二眼,目光似乎歪了一歪,不经意看到内里的一抹白玉 一番攀谈下来,两人距离近了不少,香儿姑娘待人接物确是有一手,又问道: “不知公子可有相好的朋友?” 女子知道这位方公子是第一次来,便如此这般的询问。 一般来说,经人介绍来的,多半是从领略那人所说的地方开始。 “听说张信兄弟喜欢玩点刺激的,本公子从南京来,特地想会会这货!”方唐镜拿着一把玉骨折扇轻摇,一副世家公子哥派头。 “公子您是?”香儿姑娘怔了一怔,这位公子说话口气也太大了。 进来时会馆只看名帖,具体接待时才会问及姓名,当然玩家是大爷,人家随便给个假名也是寻常。 关键是张三公子也不是普通客人,身份特殊,国公府的三公子,虽说不是嫡子,可家世摆以那里,谁敢怠慢? 况且张三公子玩的都是高档游戏,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跟人家国公府公子称兄道弟,这岂不是乱套。 “学生徐鹏举,这次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这里观摩学习来的,听说张三是什么‘京城四少’,不知比我们‘南京四大’如何?”方唐镜毫不犹豫地冒用了好兄长徐鹏举的名号。 “张三?”香儿姑娘又吓了一跳,这岂是一般人敢叫的,面前这位公子似乎很有来头的样子。 当然,能稳坐公关位置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颇有些见识的,而且徐鹏举这个名字似乎常听人说起的样子。 “徐公子,张公子他们玩的,玩的太那个,您还是玩点别的……”香儿姑娘小心翼翼地回合,脑子里电光火石地搜索着徐鹏举这个名字。 “玩的很大么?不知有多大?”方唐镜云淡风轻地打了一个响指道: “大牛,给香儿姑娘看看咱们‘南京四大’最平常的小玩法。” 大牛“拍”的一声打开用钢链缠在手上的手提箱。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叠银票,面额百两一张,盖着京城百年钱庄“王记钱庄”的大印,特殊的花纹,特制的纸张,如假包换。 每叠一万两,足足二十叠。 “啊!”香儿姑娘掩嘴低呼,饶是她阅人无数,如此多的银票也还是第一遭见。 顿时一股电流流淌全身,脚下一软一滑,整个人便摔向方唐镜怀里。 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及时接住了女子。 香儿姑娘心下一喜,抬头一看,脸顿时便黑了下来。 挡在方唐镜身前的自然是王千户,这货满脸横肉,努力板着脸,却掩不住滴落的口水。 香儿姑娘站好,脑子还是有些晕,这“南京城四大”什么来头,竟然随身就带着二十万两银票,这身份绝对不一般。 脑子里猛然灵光一闪,想起几位江南来的姐妹日常的见闻…… 想到了! 呸,什么见鬼的“南京城四大”! 分明是“南京城四大恶少”! 徐鹏举……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南京城四大恶少”之首! 魏国公嫡系传人,难怪了! 难怪会看不惯张三公子,也难怪他有底气称呼张公子为张三。 还真是有这个底气,大家都是国公府公子,可人家徐公子可是嫡孙,要继承爵位的。 敢情这位南京城第一恶少要来祸害咱们北京城的姑娘,太可以有了,这近水楼台的机会可不能平白错过。 年少气盛,容不得别人名声在他之上,这也是勋贵世家子的通病,谁让两家都是国公呢! 香儿姑娘看也不看王千户,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地对着方唐镜说道: “张公子他们玩的当然也不算什么,公子您跟我来。” 方唐镜又问道:“张三他们常玩些什么?麻将,天九,叶子牌,掷骰子,斗鸡斗狗斗蛐蛐斗兽,还是投壶射箭赛马死囚角斗……?” 方唐镜随口就说了一二十种流行的不流行的还有些是禁忌的玩法。 香儿姑娘更是深信不疑,悄无声息地紧紧挽住方唐镜胳膊,娇声说道: “公子见多识广,真真让奴家佩服,这些都是有的,不过公子可没猜对哦……” “不能?难道京城有什么新奇玩法是我不知道的?”方唐镜有些诧异。 “嘻嘻,倒也算新奇玩法,不过听说还是从你们江南流行过来的,叫什么‘扑克’!” “扑克?” 方唐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玩扑克! 这不是找死遇到了挖坑的么? 第475章 禁赌往事 曾经有人说,赌场是比战场更血腥和残酷的地方。 因为这里只有赤果果的利益,有一群眼里只认银子,除此之外从不考虑后果的混蛋。 人性在这里没有下线,每个人都用尽全力把别人往死里弄,所以,赌场无父子。 当然,赌场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给了某些人一夜暴富的希望。 正所谓赌场一刻钟,少打十年工!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它还有一桩好处,那便是洗钱。 无论来历多可疑的钱财,经过了赌场的漂白之后,便成了正当合法的收入。 香儿姑娘带着方唐镜一行绕来绕去,来到了一幢依山而建,并不起眼的三层小楼。 小楼从外面看,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绿树缠绕,半遮半掩,半边还挨着湖边。 但实则却是一个易守难攻一夫当关的好去处。 只要把大门一掩,再在门后守上十多人,百十官兵也难以短时间内攻得进来。 而后面则可以有大把时间从容逃走,以方唐镜这个外行的眼光,都至少能规划出四条逃走的道路。 赌场在这地方仍设得如此周密,实际上可以理解。 到目前为止,大明历代对于禁赌都抓得很严。 尤其是太祖成祖两位先皇帝,更是到了严苛的地步。 大明律对于赌博的态度只有相当冷血无情的一条:凡赌徒断腕。 这是太祖高皇帝于洪武二十二年亲自颁布的诏令。 这里虽然可以说是法外之地,但背后东主仍是十分小心,城府可见极深,但从另一方面想,也未尝不是对于这条铁律的畏惧。 这条铁律的出台是有血淋淋的人命背书的。 《金陵花絮》就记载了这条禁令出台的背景。 太祖定都南京后,常微服私访。 见得最多的就是南京风气糜烂,从百姓到王公子弟游手好闲者众多,且喜聚众赌博。 赌博者不事生产,倾家荡产卖妻卖儿者常见,沦为盗贼者亦常见,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 太祖屡次下诏劝止,人皆曰,此逍遥之戏耳,何必阻之。 政令遂难以通行。 太祖闻之,于是建“逍遥楼”。 “逍遥楼”建成之后,金碧辉煌,太祖命人发布消息,说此处可以公开赌博,天下赌具无一不有,且有无数海外新奇玩法,将择吉日开业,开业后享受三日贵宾待遇。 开业之日,无数远处赌徒闻风而至,门庭若市,众赌徒大赌特赌,大呼过瘾。 但赌了数个时辰之后,便有赌徒发现,外面有官兵把守,只许进不许出。 又过了数个时辰,赌徒更是发现,没有可以吃喝的食物。 有人欲出外进食,具被官兵打回,且告知,谁也不得走出这座“逍遥楼”。 最终,所有赌徒活活饿死在赌场之中。 太祖铁腕禁赌,形成了强大震慑,令风气为之改观。 这条“断腕”的禁令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台的,谁敢不信。 更何况,太祖龙驭宾天之时,曾有遗诏,《大明律》不得更改。 故而大明后世律法,只有增加,最多是就某一条细分解读,没有删除的。 成祖即位后,又一次大力惩治赌徒,加上了株连条例,凡因赌犯事者,皆按累犯论处。 故而现在祖宗余威犹在,大家虽说小赌怡情的事情不断,但公开聚赌还是相当忌讳的。 来到小楼门口,敲了半晌之后才开门,开门的是个刀疤脸,从左额到右下巴一条蜈蚣似的刀疤,看着倒很吓人。 “找谁!”刀疤脸堵在门前,看着方唐镜,冷声问道。 方唐镜再次递上名帖,又说明来意,让大牛打开提箱,香儿姑娘又说了些什么,刀疤才放人进去。 进到小楼二楼,不知是由于这里地热充沛的缘故还是人太多,一股热浪扑来,温暖如春。 进到楼内,又走到了楼后,打开一扇门,赫然别有洞天。 整个二楼直通山腹,里面挖出一个上千平的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数十桌各种赌具,上百赌徒和数不清的清凉美女在这里各种放荡形骸。 方唐镜好歹在各种影视作品里见过若干大场面,倒也无惊无喜。 但跟在他身后的三人却是眼睛都直了。 各张桌子上叠放的都是一叠叠五颜六色的筹码,这些都代表了白花花的银子。 三个土包子怕是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打劫的心都有了! “公子,要不要来一票大的?”王千户悄悄示意,大牛更是一脸潮红,显然这两货是商量过了的。 “滚……” 这里各种玩法不一而足,但正如香儿姑娘所言,时下最流行的却是玩“扑克”。 十桌里倒有六桌是在玩“扑克”,吆五喝六,热闹非凡。 戴着绿帽子的荷官在洗牌发牌,戴白帽子的小厮手里端着各种酒水小吃,来回供应客人享用。 方唐镜饶有兴趣地四下观看。 很快便发现,赌徒的智慧是无穷的。 现在赌徒们玩的,已不仅仅是他教的斗地主,升级,拖拉机这三种。 已经自然而然地演变出了多种玩法,有了类似“百家乐”“炸金花”“梭哈”一类的玩法。 “公子,咱们还是到三楼贵宾房,这里乱糟糟的。”香儿姑娘身子几乎就要挂到了方唐镜身上。 “不急,第一次来,感受一下气氛。对了,大牛,你们三换三百两银子筹码自己玩玩,我先逛逛。” 方唐镜笑眯眯地挤到一张桌前,这张桌子赌的是“两张”。 之所以要挤到这里,因为探子已经暗示了张三公子的两位管家之一就在这张桌上。 方唐镜略一回想两人特征,便认了出来。 桌子旁坐着四个人,身旁都坐有美女相陪,想必是贵宾级客户了。 这四人面前都是十两一枚的筹码,摆了十几叠之多,看的让人拔不出眼。 坐在东侧的那人就是目标之一。 不过这几个赌鬼都在关注着自己手里的扑克牌,也没人搭理他。 一起挤在一旁的还有好几个人,这些都是没什么赌本的,想要跟风的小鱼。 但这些小鱼此刻的眼睛死死瞪着坐着几人手里的牌,比那几人要紧张得多。 此时庄家已经发完牌,却还未开牌,坐着的几人还在不停往桌子的赌池里下注。 一叠叠银票推出去,如同废纸一般根本不当钱,令人口干舌燥! 房间里温暖宜人,可大多数赌客却是满头大汗,紧张无比! 很快所有人停止下注,马上就要开牌,方唐镜身边那人开始不停的抹汗。 方唐镜摇头,就这心理素质还要学人赌钱,何苦呢! 玩牌的几个人都亮出了牌,每个人手里两张牌 “我……靠,是九点。” “哇,一对七,稳了。” “邹掌柜的是八点,完了,垫底。” “还剩贾先生,怎的贾先生还不开牌,急死个人!” 方唐镜从开牌后各人的表情大致看出来了,是比点数,当然,若是有对子,就比对子。 这个贾先生,就是嫌疑人之一。 第476章 蔓藤牵丝 贾先生就是嫌疑人之一。 “贾先生快开牌,磨磨唧唧个啥呢!”上家的玩牌老头催促道。 “俗话说末尾揭大瓜嘛,别急,别急!”贾先生搓了搓手,胜券在握,但他并没有急着开牌,故意东拉西扯地磨蹭着。 “少废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老子还等着跟小桃红谈谈风花雪月呢!”说话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黑胖子,说话间不知捏了捏身边女伴的哪里,引来一阵粉拳。 “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女人真正喜欢的,是有耐性的男人!” 贾先生说话间两只手放在牌上,双手一合一搓,掀开了底牌。 一对八! 通杀! 一瞬间这一桌的气氛就炸开了! 啪啪拍桌子的,破口骂娘的,跟着下注的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喜形于色。 贾先生笑嘻嘻的收过筹码,但方唐镜唇角却微微扯了扯。 刚才贾先生搓牌的动作,是在换牌! 别人不知道可方唐镜知道,上辈子这类小视频不要看得太多,不过也还是蛮佩服的。 老千就是老千,虽说扑克才出来并不算多久,但人家职业选手就已经搞出了专业手法! 当然,这并不是创造,因为中国早就有了叶子牌,偷牌换牌的手法是传统技能。 现在这位贾先生的手法只不过是略加改良,从叶子牌换到了扑克牌而已。 这样做无疑相当冒险,赌场出千被抓住,轻则打一顿毒打赔钱,重则便要剁手指的! 不过贾先生艺高人胆大,水平太高,碾压这些肥羊没有任何问题。 在一片乱糟糟的叫骂叹息声中,贾先生轻描淡写地划过筹码,顺手把面前的一对八甩回牌堆中。 方唐镜微微一笑,这厮很谨慎,又把牌换了回去! 一副牌有多少张牌,多少花色和点数都是固定的,换牌之后当然要换回去,否则别人清点牌面立刻就会露馅。 贾先生心理非常稳定,方唐镜注意到他的手很稳,期间一直面不改色心不跳,微笑着和旁别人聊天。 又看了几把,贾先生基本上是输多赢少,看上去手气不怎么样。 但每次输的筹码都很少,偶尔赢上一两把就是大摞的筹码。 偏偏那些跟他玩牌的几人并无察觉,因为那几人输赢也差不多均衡。 实际上输的都是这些帮闲押注的,每当他们押下大注到贾先生身上时,基本上贾先生都是输。 这些帮闲的押了两注,手气不顺之后便会走到别的桌去碰运气。 而这些输到别人手里的筹码又会在不知不觉间流入到贾先生的手里。 慢慢地贾先生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多,其他三家进出差不多,完全没有人发觉到不对劲。 这是个稳重老辣且自信无比的老千,这整桌的形式全是他掌控之中,控局能力非常强。 其实这一点,从他明知同伙被捕仍然稳稳跟着张三公子,没有任何出逃的异动上就能看得出来。 或者说,贾先生有把握自己短时间内不会受到牵累。 行有行规,家有家法,虽然一干下级被捕,可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拿得下来的,这个时间段,就是他处理脏银的最佳时机。 这也是方唐镜急着筹钱赶来这里的原因。 同时贾先生又显得十分低调,总能将焦点转移到别人身上。 比如方唐镜身边的香儿姑娘,现在就死死盯着那老头。 老头身边的姑娘摇晃着老头的手臂,撒着娇道: “这把牌之后可要陪人家出去走走,都饿坏了。” “都依你,都依你,老夫也饿坏了……”老头许是拿了一手好牌,笑嘻嘻的上下其手,嘴角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也不知是哪里饿了,香儿姑娘浑身发热,挨着方唐镜,比正主还要紧张,明显是不忿老头身边的姑娘将要得到的好处。 又过了一会,探子打了一个暗号,方唐镜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正看得投入的香儿姑娘恋恋不舍地挽紧了方唐镜的手臂,跟着走了。 方唐镜来到一张桌边,四个人在打“大老二”。 可能是新式玩法,倒也吸引了不少人旁观。 方唐镜看了两局,就有些诧异。 目标嫌疑人之二,是一位三十七八竹竿式的瘦子,是精瘦如人肉干的那种瘦。 可让方唐镜诧异的并不是这厮的外貌,而是他的牌技。 居然是烂得一匹,方唐镜看了三把,输的都是这厮。 “我……去,这尼玛什么牌,把把是老子输!”这厮第四把又输了,忍不住跳脚大骂。 简直是一塌糊涂。 明明一对二,一条龙就可以走完的牌,硬是让他拆得七零八落,不输才怪。 尼玛这牌技,简直是惨不忍睹,旁边看的人都咬牙切齿,恨不得暴揍这厮一顿,没人敢跟他的注。 “这货就是个瘦肉猪啊!”有人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立刻就引起了围观者的共鸣,人人摇头,有钱也不是这般折腾的好不好。 不过谁让人家有钱任性呢,没见他身前的筹码都是百两一枚的吗? 看台面,这厮面前足足有三十枚筹码,也就是三千两左右,够他输上好一阵子的了。 当然,也不止是他一人倒霉,在他下家的胖子现在就满头大汗,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第五把,瘦肉猪总算摸到了一把看上去极顺的好牌。 但架不住运气太差,依然输到扑街。 第一圈出牌,刚刚出了一张小鬼,打算争取到主动把手里的一条顺子甩出去。 不料对门四张九打出炸弹,直接收拾小鬼。 然后对门五张顺子打下,这货大喜,因为他的顺子刚好可以压制。 不料他上家也打出五张顺子,竟是比他的顺子恰好大了一点点。 然后他的对家又是四张皮蛋打出,把牌接了过去,全场最大,最后一小五结束。 瘦肉猪全场只出了一张牌,简直扑街到了家。 但他下家胖子更惨,全程一张牌都没能出得出去,被剃了光头,赔到吐血。 输赢以手里剩下的牌计数,瘦肉精输十三张牌,但他下家胖子按规矩输两倍牌数,要输二十六张牌。 每张牌十两银子,胖子一把就输了两百六十两,已经把面前的筹码输得精光。 “手气太背,不玩了!”胖子叹着气走了。 “我勒了个去的,又是老子输,这牌邪乎得紧,小厮,小厮,你你你的,赶紧给老子换过一副。”瘦肉猪骂骂咧咧,小厮忙一溜烟跑了过来给这一桌换了一副新扑克。 赢了钱的两人自然是哈哈大笑,一人还讥讽瘦肉猪道: “苟先生,算帐你虽然是一流,可这牌技嘛,实在是不敢恭维,我儿子都比你玩得好,哈哈哈哈!” 另一人也大笑道:“老苟,不要说不给你机会,换一种玩法?” 苟先生骂道:“呸,我苟步理偏偏就好这一口,怎么的,你咬我么?不过现在三缺一,若是没有人玩,换一种玩法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这话色厉内荏,任谁都看得出他也是输到有些怕了,面子上硬气一把过后就会换玩法了。 不过事与愿违,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员外模样的男人已经抢上一步,补上了胖子的空位,笑眯眯地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大家玩两把。” 苟先生脸色一僵,没说话,赢钱的一人便激将道: “刚才是谁说偏偏就好这一口的?不会说话如同放屁?” 围观众人哄笑,心里十分遗憾,若是自己快一步,现在在场上痛宰肥羊的就有自己一份了。 苟先生老脸通红,咬牙道:“玩就玩,发牌!” 旁人又哄笑了起来,但笑声中也不免对苟先生抱有同情的成份。 也有人觉得这货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该输掉底裤。 不过方唐镜却是暗暗点头,他已经看清了这个局。 蔓藤牵丝,千门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这里面除了两个目标嫌疑人外,这两个赢钱的也是他们的同伙。 这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是他们的同伙。 这也很正常,狡兔三窟,千门被刑部端掉的看来只是其中一窟而已。 第477章 怪异麻将 这当然又是一个局。 由苟先生故意装成一个钱多人傻的肥羊,有理无理就是输。 如此豪输的人物,旁人理所当然就会认为这厮是傻弊。 赌徒都是贪婪无比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而且桌上还有两人赢得脑满肠肥,桌上两堆高高的筹码,简直就是最好的活广告。 若是不掺合进来抢一根肉骨头,岂不是对不起天地良心? 至于那些输得精光走人的家伙,则被众赌徒选择性地鄙视了,运气不佳,技术不行,换了自己上,定然会大杀四方。 人同此心,于是乎便有人排着队想来分一杯羹。 却不料落入到了三人的陷井当中,反被宰得底裤都不剩。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公子何不到三楼去玩玩?那才叫刺激。”香儿姑娘摇晃着方唐镜的胳膊,不停地挨挨擦擦。 “当然要大杀四方,不过也要看看京城的整体水平,熟悉一下京城的玩法和规矩嘛,你也不想本公子对上张三公子的时候出糗?” 说话间,方唐镜发现了九哥他们,这家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摸到了这里,果然不愧是西厂精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你先拿这三张银票换点筹码,代我小玩一会,我想上三楼了再叫你如何?”方唐镜随手将三张银票塞到香儿姑娘手里。 香儿一看,每一张都是百两银票,眼睛顿时就圆了,心里喜滋滋有木有。 四大恶少之首出手就是不一般,难怪能名扬秦淮河,绝对是名至实归啊。 香儿姑娘虽说颇有姿色,但象方唐镜这般豪爽的恩客一年也未必能遇到一次,当真欢喜得不要不要的。 也不管众目睽睽,掂起脚“唧”一下,恶狠狠地在方唐镜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红唇,蹦蹦跳跳地去换筹码去了。 果然是颜值抵不过面值,也太现实了? 方唐镜摇摇头,抽空接近九哥,将怀疑对象告知,然后又开始四下漫步。 心里有了警觉之后,更不会贸然出手,最起码也要将这些人的大致底子摸清楚才好行动。 又走了一会,目光便被打麻将的四人吸引。 来到一桌红色绒布的铺着的麻将桌四五米远处便没法靠近。 这一桌四人派头都不小,身边都陪着美女,身后站着护卫。 护卫手里端着箱子,里面全是筹码,都是百两银子一枚,堆满了箱子,每个箱子怕不有一两万两的银子。 麻将几十年前就开始流行,起源的说法多种多样。 有说是郑和下西洋时旅途寂寞,生怕士兵思乡便根据叶子牌改良出了这么个娱乐的玩意。 也有说是江苏太仓管粮的官吏发明的,原先是用于标记捕雀的数目以奖励捕雀的护粮者,可作为交换奖金的凭证。后来捕雀者便互相交易赌博,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通行的玩法。 这玩意一面世便大行其道,风靡各阶层,很快便形成了一种娱乐文化。 由于流行面广,不论那个阶层都有高手。 面前这一桌上的四人里显然就有此道高手。 一般人麻将都是排成一溜,同花色的牌放在一起,三张三张牌凑成顺子,凑齐牌就胡了。 但这一桌上有两人摆牌的样子却都不一般。 东位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包子脸员外,他的牌是一溜排一起,牌面全部朝下,手里只拿一张麻将牌在转来转去。 西位是一位六十出头的老文士,麻将松松垮垮地拢成一堆,也是面朝下,拿了牌就用指肚一碰,看也不看随手就从一堆麻将中打出一张。 两位老者摸牌都不用看牌的,手法娴熟,好像一碰到麻将就知道是什么。 明显就是麻将高手。 南位的人物却是一条魁梧大汉,钢针般的胡子,两条浓浓的吊客眉,一脸凶像毕露。 北位上的人物虽然面色惨白了些,但气势上却也不遑多让,尤其喉咙上一条割喉似的通红伤疤,一看就知道是一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不怒自威。 两人明显是混道上的大哥级人物。 这两位在一起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两家帮派头子约好了在茶楼“讲数”的情景。 但这两人的牌技一看就不咋的了。 西人的牌看起来还算正常,牌都立着,三张一排整整齐齐的分隔开来,每摸一张牌都会看上好一会,之后再打出去。 虽说正常,却也明显能看得出来,这两人跟另外两人不是一个档次。 “五筒。”胡子哥打出一张牌。 “胡了!”割喉哥一推牌,神情冷冷地拿过那张五筒。 “鸡胡而已,未免太猴急了?”胡子哥不屑。 “总好过某人,连胡都没得胡。”割喉哥面无表情地回怼了过去。 方唐镜注意到,这一桌的麻将,只有平胡自摸两种赢法,什么计番的花活一概没有。 估计就是专门为了照顾这两位大佬的计算能力。 并且输赢除了筹码之外,胡子哥和割喉哥双方还会额外加上一枚竹牌。 此时割喉哥的桌上已经有了三枚竹牌,胡子哥目光阴沉地盯着竹牌看了一眼,继续打牌。 又摸了几把,方唐镜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两位高手简直是来凑数的。 不管牌好牌坏,两位高手还从来没胡过,不是胡子哥胡牌就是割喉哥胡牌。 总之就没有两位高手什么事,倒不如叫他们输钱高手来得名副其实。 随着双方的你来我往,割喉哥面前的竹牌越来越多。 胡子哥的眼神则越来越不对,脖子上的血管开始暴突,喘气扑哧扑哧。 “杠上花,自摸!”胡子哥摸到一张绝章九条开杠,迫不急待地往桌上最后一摞牌尾一摸,正是自己单吊的白板,惊喜不已。 杠上花自摸是要翻倍的,胡子哥这一把可以得到四枚竹牌,反超割喉哥。 “慢着,抢杠胡!”割喉哥一推牌,大家一看,听的正是六九条两头,可不正正抢杠么?! 两位输钱高手爽快的付了筹码,胡子哥却是大怒,鼻子里喘息简直如同公牛。 爆发的胡子哥一巴掌拍在桌上,麻将乱飞。 “白无常,你嬢的什么意思,专抢老子的杠!” 割喉哥仍然面无表情,慢慢地说道: “废什么话!就你这牌品,还吹什么天津卫牌王,不服就划下道来,手底下见真章。” 天津卫牌王?就这货? 方唐镜看了看胡子哥,如果不是还有几分涵养,不屑做伤口上洒盐的事情,险些就笑出声来。 胡子哥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啪地一声拍出一把竹牌,红着牛眼瞪着割喉哥道: “妈的,老子跟你推牛,若是你赢了,天津卫到京城这一段漕运全部归你们南派,若是输了,就全由我们北派作主,敢不敢?” 推牛就是后世的梭哈,一把定身家! 漕运,北派,南派?方唐镜努力回想这里面的关联,好一会才理顺起来。 应该是漕帮的前身,漕帮是由民间教会罗教发展而来,以漕运为生,所以也叫粮帮。 教内主要有两派,一派由温州台州人居多,称为南派或主派。 一派由皖北,江北人组成,称为北派或客派。 现在很明显,两派人为了天津卫到北京城这段肥得流油的水路正在“讲数”。 真是在争地盘,每一枚竹牌就代表了一段水路。 此时两人身后的“护卫”,显然不是善茬,手已经伸进了怀里,看样子是准备要掏家伙了,一场血溅五步的械斗不可避免。 想不到看个麻将还能看到这番龙争虎斗,方唐镜睁大了眼。 剑拔弩张,空气似乎一点就爆! 第478章 来不及了 剑拔弩张,空气似乎一点就爆。 但不要忘了,桌上还有两位输钱高手。 既然是来“讲数”,那么这两位输钱的高手显然就是“中人”了。 东位的包子脸老员外站了起来,笑眯眯的说道: “年轻真好啊,就是有闯劲!很多年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推牛对赌了,今天难得开开眼!白五啊,既然洪七都开口了,你怎么说?” 割喉哥,也就是白五,立刻站起来恭敬地说:“既然三爷您老都开口了,小子无有不从。” 听到白爷答应下来,胡子哥,也就是洪七便也顺势恭敬地回答道: “麻烦三爷做个见证人。也有劳四爷给打个骰子。” “可!换新牌!”四爷,也就是那位老文士,惜字如金。 早有荷官一般拿来一副新的牛骨麻将。 这一把只有胡子哥和割喉哥两人对赌,除了三爷和四爷两人外,余者都退到了三米外。 四爷示意两人验牌,两人倒也有模有样地验过牌,点头示意可以了。 荷官手底如风,瞬间就哗啦啦打乱牌,又穿花蝴蝶一般地洗好了牌。 这荷官的手法,很有点意思,方唐镜若有所思。 三爷看了两人一眼,两人均点头示意可以。 四爷朝着身后的美女招了招手,美女走到近前,拿起三粒骰子,倒进一个茶杯里,二话不说在空中摇了几下,“碰”的一声倒扣在桌面上。 “猜中大小者先拿牌。”四爷冷冰冰地说道。 “大!”胡子哥抢先回答。 “小。”割喉哥没得选。 美女打开茶杯,二,小。 “下去!”四爷挥了挥袖子,女子退下。 胡子哥悻悻然,割喉哥开始拿牌。 两人拿牌也很慢,仿佛每一次手里都拿着千钧重物一般,面色很凝重。 可以理解,毕竟关乎着手下数千兄弟的生计,由不得两人不慎重。 这一次两人拿到牌后,不象之前一般全都竖着。 而是一张张摸一会,扑在桌上,不让人看到牌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沉重得快要窒息!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两人摸牌出牌。 只有方唐镜死死地盯着三爷和四爷两人。 理由也很简单,若是要出千,这里只有他两人最方便。 别看这两人是中间人,又是德高望重的样子,可方唐镜却是相信没有绝对的公正。 刚才几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美女和骰子,但方唐镜却是只盯着三爷四爷两人。 果然,就在美女开出骰子点数,四爷挥袖的一瞬间,方唐镜隐约看到三爷的手里好像有个麻将,对,没错,就是四爷使出手法,将一张麻将牌送到了三爷的手里! 方唐镜立刻再看了一眼赌桌上的麻将,整整齐齐一张不少,谁也不知道已经有一张牌被出了老千…… 正常情况下,谁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算到两人会拿到什么牌,其间又会打什么牌,听什么牌。 可若是整副牌从一开始就按一定的次序排列好,那么,结局就基本已经决定。 这说明,那冼牌的荷官明显也是此道高手。 方唐镜回忆起得刚才看他洗牌的手法,果然有猫腻。 可还有一点是说不通的。 若是结局已经注定,又为何要换牌? 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唯一接近桌面的四爷已经退了出去,站在两米外看着两人,一副公正无私的样子,谁也没法怀疑到他。 三爷并不赌这一把牌,他为什么要拿这一张牌? 荷官,三爷,四爷他们暗中配合,是想帮谁赢下这把牌? 再看拿到牌的两人,绷得紧紧的脸上都浮现出了喜事,这就怪了。 若是事先做了牌,那么应该有人欢喜有人愁才对,可现在这两人都好像胜券在握的样子,这就相当诡异了! 麻将不可能双赢,除非摸到最后没有人胡牌,但也需要重新开牌的啊! 难道两人都拿到了好牌不成? 方唐镜脑子里电光火石,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 两人都拿到了好牌,如此一来,即便是事后输了,也不会怀疑到牌被动了手脚上面去。 然后在好牌的基础上,两人都听的是相同的牌。 而三爷手里那张牌,很可能就是两人都要听的那张牌。 这么一来,三爷手里的那张牌就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一连串套路做得滴水不漏。 不用说,三爷四爷连同那位荷官十有八九便是千门中的元老。 他们到底会帮谁? 方唐镜回忆了一下前面的情况,应该是要帮那胡子哥。 现由也很唯心,胡子哥冲动,这种人相对比较容易忽悠和控制。 不象那割喉哥,太过于冷静,这样的人十分有城府和主见,不会被别人左右。 换了自己是三爷四爷这样的元老,铁定是选胡子哥做帮主的。 想通了的方唐镜摇头一笑,没什么新鲜事,便又转移到别的地方。 刚转身,便看到大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只是大牛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瞪大着眼,死死地盯着麻将桌。 “你喜欢打麻将?”方唐镜问道。 大牛仿佛没听到方唐镜的话,眼睛还在死死盯着那边,仿佛那里有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大牛!大牛!”方唐镜推了推大牛,大牛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道: “公子,看到个数年不见的生死兄弟,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三年前在大同……” 我……去,真有多年失散的兄弟!方唐镜顿觉不妙,忙问道: “你说的不会是那割喉哥?” “对,对,就是喉咙差点被割断的那厮,我跟您说啊,那一仗我们队三十人,最后剩下的不到五人,惨啊!我大腿上那道刀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只差一根头发丝长短就做不成爷们,天杀的女真鞑子……” 提起当年往事,大牛口沫横飞,滔滔不绝。 “打住!”方唐镜打断大牛的话说道: “你那位兄弟现在大大的不妙,别人串通好了,这把牌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谁!”大牛一听眼睛就红得跟公牛似的,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动手。 “抓奸在床,拿贼拿赃,你有证据吗?”方唐镜眼急手快拉住大牛。 “我,我管他有没有证据,拳头大就是证据!”大牛眼睛越来越红。 “靠,不要冲动,对方人多,又都是有家伙的,就算你再能打,可此地主人呢?你贸然搅局,人家也不是吃素的,后果不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还会连累你那兄弟。”方唐镜苦口婆心,总算劝住了这头牛。 “公子,那咋办?” 方唐镜也是一时之间想不出好的办法,虽然知道三爷手里有麻将牌,但不能肯定他会不会出老千,会怎么出千?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凭运气,看看能不能抓现行了!” 方唐镜和大牛瞪大双眼,死死的盯着三爷的手和胡子哥的牌。 只要俩人一有动作立刻就喊。 过了一会,三爷果然有了动作…… 但他这个动作却让方唐镜目瞪口呆,这都可以? 三爷突然捂住肚子,脸上一副憋得通红的样子。 再然后,竟然“劈里啪啦”放了一通响屁,当真是人人掩鼻。 德高望重的三爷自然是满脸尴尬,捂着肚子朝着茅厕快步走去! 到底是人老了,肠胃也不行了,想当年,三爷是何等的叱诧风云…… 众人掩着鼻,带着三分理解三分惋惜三分暗笑的心理目送三爷远去。 但这一瞬间,方唐镜头皮都炸了开来! 应该就是在自己和大牛说话的时间里,三爷肯定是已经换过了牌。 现在三爷故意自污朝茅厕而去,不用说,一定是去销毁换走的张牌! 方唐镜一颗心哇凉哇凉的,这老狐狸果然是老奸巨猾得紧,一丝破绽不留。 再看割喉哥和胡子哥的对赌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来不及了! 第479章 悲催荷官 事急矣! 来不及了! 事急则从权! “揍那戴绿帽子的家伙!” 方唐镜拼尽了全力在大牛背上猛地一推。 “揍人?不是说不要冲动么?”大牛还没想清楚,已经被方唐镜推了出去。 这边胡子哥伸手摸了一张牌,用力一搓,顿时双目滚圆,喜形于色。 攥着牌微微颤抖着凑到眼前一看,就是他,七条! 胡子哥忍不住纵声狂笑:“老子…胡…” “胡”字还没说出口,猛地听到身后“唉呀!”一声惨叫。 什么人鬼叫鬼叫的!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背后劲风遽起,还没反应过来,背上便被一飞来重物猛地一撞…… 不好! 巨大的冲力将胡子哥整个人撞得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 “稀里哗啦”整个麻将桌顿时被压得倾倒在地,麻将四下飞溅,到处都是! 所有人都目瞪狗呆! 尼玛这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看向那撞飞胡子哥的家伙! 是戴着绿帽子的荷官! 这厮也是一脸懵弊,揉着发痛的屁股,怒吼道:“是谁,谁他嬢的踢我!”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货的腚部有一个硕大的脚印。 刚才所有人都紧张无比地注视着胡子哥和割喉哥两人,根本没人注意外围。 而且两大派系在这里“讲数”,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谁敢来捣乱,不怕三刀六洞么? 因此竟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也没有一个人看到荷官是被谁踢的! 顺着这厮被踢的方向看去,一个傲慢无比的公子哥和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正站在那里。 除了这两人,没有谁敢接近这里。 看到众人看了过来,大牛凶神恶煞地反瞪了回去,鼻孔朝天地嗤道: “嬢的,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这么威猛的男人么?” 胡子哥大怒,一个巴掌将荷官打翻,又一脚踹得荷官滚了三圈,怒道: “你他嬢的是失心疯了么?谁他玛的踢你,还不快去指认,老子弄死他!” 荷官连忙手足并用冲到大牛面前,跳起来骂道:“就是这傻大个踢的我!” 胡子哥手下勃然大怒,瞬间就围了上来。 大牛夷然不惧,一只手如掐小鸡子一般掐着这家伙的脖子拎了起来,脸对着脸狞笑道: “小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哪只眼看到大爷踢你?” 脸凑得如此之近,大牛的口水溅了这货一脸,再加上脖子巨痛,当真是压力大得一匹。 “我……我……”荷官语无伦次,很怀疑只要一个字不对付,脖子就会被人撅草一般撅断。 在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下,荷官很明智地没敢乱说话。 “很好!”大牛随手一甩,荷官腾云驾雾般飞出五六米远。 “唧”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 但荷官也颇为精明,当即就顺势一翻白眼,整个人晕了过去。 荷官一晕,胡子哥手下全都傻了眼,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若是在外面,大伙哪会如此“斯文有礼”,有杀错没放过。 可这里是“水云间”,没有人敢造次。 正在面面相窥间,那边的割喉哥却是猛地站起身骂道: “王八蛋!我曰你祖宗,明明老子就要胡牌,你竟然如此下作,给老子耍诈!” 割喉哥高声怒骂,胡子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两边人的脸色都变了,赌局上出老诈是很严重的,不论你有多少理由,弄砸了牌局就算是输! 胡子哥此时杀了荷官的心都有了。 “明明老子已经胡牌?怎么会这样,谁他嬢敢跟我粮帮过不去?” 胡子哥圆瞪着眼睛,先看了一眼四爷,见四爷没有任何表示,又看向大牛,通红的眼珠子让人忍不住想到受伤的公牛。 听到叫骂声,三爷已经从茅厕里出来,眼里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远远就喊道: “谁都不要动!打牌就是愿赌服输,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三爷说的好,愿赌服输,可有人他妈的耍诈!”割喉哥扯着嗓子怒骂,也不知是在骂胡子哥还是骂三爷。 “别急,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三爷一副和事佬的样子走到近前。 之后就傻眼了…… 不是割喉哥输了不认账,而是胡子哥砸麻将桌,三爷当场愣在原地…… “老四,这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三爷看向四爷。 “没看见,荷官就飞身撞了过来,撞到洪七身上,然后就这样。”四爷板着一张死人脸。 “岂有此理,谁做的!”三爷怒了,一张脸气的煞白,花白胡子颤抖。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胡子哥和三爷都是死死的盯着大牛和方唐镜。 “朋友哪条道上的,敢来掺和我粮帮的家务事,想做过江强龙,没这么容易!”三爷冷着脸说道。 三爷手一挥,胡子哥就带着人把围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家伙,两把锋利的匕首。 胡子哥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骂道: “傻大个,不要以为个子大就敢动老子的牌!我他嬢的弄死你!” “傻叉,下次说大话的时候最好先看看自己身后!”大牛嘲弄地一笑。 身后? 胡子哥还没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把冰冷的刀锋就抵到了后颈。 胡子哥身体突然一僵,后面有人语气冰冷地发声道: “不想这胡须佬人头落地的话,所有人扔掉家伙!” 胡子哥甚至感觉得到刀子越来越紧,刺破了头皮,血液流出来的声音。 “照他说的做,放下家伙!”胡子哥被逼无奈。 其实就算他不说,也没人敢轻举妄动,三爷四爷都已经落入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手里。 这次连方唐镜也是傻眼,剧本不是这样写的。 因为动手的不是老王他们。 这里闹得沸沸扬扬,老王和九哥他们早就守在附近以防不测。 此时一见胡子哥要动手,为保公子平安,哪里管什么后果,立刻就要发动起来。 可还没等他们出手,就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 这些人显然也是专业人士,不比西厂众人差。 专业人士出手,可要比粮帮这些业余选手要干脆利落得多,一出手就制住了要害。 割喉哥和他的手下自始至终都冷漠地站在原地,没有人出手相助。 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出手对付他们。 当然,割喉哥也没认出大牛这货,否则便不会无动于衷,看来化妆还是很过关的。 “各位,做人呢最重要是招子要放亮,要有底线意识,在我水云间,还轮不到你们动刀动枪的撒野!”一个紫衣中年文士慢慢地踱着步子出场,沉着脸说道: “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吓走了客人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都把兵器收起来。” 喔,是此间主人出手,这就难怪了。 那些专业人士听到这位文士发话,便把制住的几人放了,同时也把各人的兵器没收了起来。 “见过陆先生,有人在场子里使诈,你们管不管?”胡子哥不服地问道。 “这当然要管!敢在水云间使诈,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可有谁看到了?”这位陆先生脸上一沉,问道。 天下任何赌场,出千使诈都是大忌,非管不可。 “就是他,他看到了!”胡子哥恶狠狠地瞪了大牛一眼,手指向荷官。 陆先生扬了扬下巴,早有人扯起荷官,噼噼啪啪左右开弓,三两下便打醒了“昏迷”的荷官。 “刚才是你看到了有人使诈?”陆先生喝问道。 “是他,就是那黑大个踢了我一脚,然后,然后我就扑倒到了客人身上,打断了牌局。”荷官带着哭腔控诉大牛,现在自己这边的人占上风,便也毫不畏惧。 “朋友,你有什么话说。”陆先生语气平淡地看向大牛。 话气越是平淡,眼里的杀气却是越重。 大牛哪里鸟你谁跟谁,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呗,大咧咧地吐了一口唾沫,撸起袖子道: “老子就……” “慢着!”方唐镜拉了拉大牛,拿出一把玉骨扇,潇洒地一扇,问荷官道: “他踢到你哪里了?” “踢了我屁股!”荷官转过身撅起腚,给人看清楚那上面的大脚印,颇有些羞耻感。 一个超大的脚印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大牛,这里面,怕也只有这牛一般的大汉才有如此超大号的大脚。 证据确凿,没跑了,就是他! 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大牛冷笑,扭了扭脖子,全身骨子咔咔作响。 十根萝卜粗的手指头一捏,又是一阵爆竹般的脆响。 谁都看得出来,这大汉也绝对不是束手待毙的乖宝宝。 要拿下此人,势必有一番鲜血淋漓的撕杀才能拿下,搞不好还要有几人垫背才能拿下。 方唐镜羽扇轻摇,颇有几分诸葛之亮的风采,轻描淡写地指着荷官说道: “大家都听到了,也看到了?这厮当众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哪里有人能把头转到身后,看清身后发生的事情的?” 无耻!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如此混帐的话来! 这里面除了你们两人还有谁在这附近?而且这大脚印,你怎么解释? 这还讲不讲道理?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但道理是道理,无理取闹是无理取闹,方唐镜说的却是最直接的道理! 若是这荷官是撒谎在先,那么他说的一切都是无理。 真的有人能把头反转到身后么? 这个……众人不由自然而然地向后扭头试试。 竟然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发现,貌似这不是无理取闹,而是相当有道理耶…… 若是不能将头扭到后面,他怎么看得到是谁踢的自己,明显他脑后并没有长眼睛嘛! “当然,也不排除这位荷官兄弟会玩‘行为艺术’的可能。”方唐镜微笑道: “要不,当众表演表演,又或者哪位好汉帮他把头扳转到身后,我们就信了!” 行为艺术?是指马戏?所有人都是想笑不敢笑,这太滑稽了。 头扳转到身后,这个……真的不会要人命么? 第480章 要个说法 这就相当尴尬了。 陆先生是赌场的大管家,荷官是赌场的人。 赌场有人捣乱,陆先生出面摆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证人兼受害者荷官冒着生命危险出面指证,眼看着就可以“伸张正义”。 殊不料却被指为说谎,而且提出了无可辩驳的指证,怎么办呢? 难道真的要荷官当众表演“行为艺术”么? 所有人看向陆先生。 这种明明知道某人就是罪魁祸首,却偏偏拿这厮没办法的感觉,当真憋屈窝火得紧。 若是一般人,陆先生铁定一巴掌拍死了事。 可这鼻孔朝天的公子哥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好? 别的先不说,单单看这野牛一般的护卫,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招得到的。 更何况,这厮还带着一个大箱子,凭多年的经验,里面少说有几万银票,大主顾。 做生意的怎么可认得罪大主顾呢,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真假,试一试也不一定会死的嘛。”方唐镜摇着折扇,那高高在上的神态,很有一股视人命如草芥的贵公子范。 偏偏大牛补了一枪道: “公子可能不知道,有一次属下捉住一只夜猫子,就试过一次,您猜怎么着,夜猫子的脑袋可以转大半个圈,比如从左边绕到过后脑再绕到右边,半点事没有,照我看,这位荷官小哥的脑袋未必就比夜猫子差?” 还有这种事? 所有人又看向荷官,很有一种跃跃欲试的邪恶想法。 就连陆先生也有一种冲动,若是荷官把头扭到后面还死不了,事情岂不解决了? 但也只是想想,人不是夜猫子。 他很清楚,除非从小训练,否则正常人头颅扭到脑后,必死无疑。 荷官简直要哭了,原本以为可以冤屈得雪,可这昭雪的代价也太大了? 面对众人的逼视,荷官委委屈屈地说道:“我,我记错了,可能是别的人踢的我!” 这也算是一种下台阶了,陆先生松了一口气。 正要训斥两句收场,不料有人并不打算让事态平息。 这个时候割喉哥开始发难了,阴笑道: “别的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站在那边的,全是洪七兄弟的人,我现在非常怀疑这是一个局,不然为什么荷官早不撞晚不撞,偏偏选在老子马上就要胡牌的时候撞人,把好好一副牌撞坏,想来一个死无对证么?” 胡子哥怒道:“放屁,明明是老子已经胡牌。” 割喉哥嗤笑道:“既然已经胡牌,为何还要安排人弄这么一出苦肉计?” 这栽赃,啊,不,是推理,合情合理得紧嘛! 荷官站在他这一边,身后除了方唐镜大牛,剩下的就是胡子哥的人。 既然不是方唐镜和大牛,那就只能是胡子哥的人了,这上哪说理去? 胡子哥大怒,纵身跃跳到荷官面前,啪啪两记耳光打得荷官大牙都飞了出来。 胡子哥恶狠狠地说道: “说,是谁指使你来撞飞老子的牌,今天说不出个道道来,老子弄死你!” 荷官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胡子哥,是真的有苦说不出啊,明明我是帮你的好不好,专门洗了一副好牌给你,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 但偏偏只能打落的牙齿和血吞,荷官砰砰磕头求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鬼迷心窍突然走神绊了一跤,饶命则个,饶命则个啊……” 荷官哭得情真意切,还将所有的不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胡子哥为了自证清白,仍是不依不饶地又狠狠踹了荷官几个跟斗,直到荷官一脸是血,死狗般出气多进气少仍不肯罢手。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胡子哥打得荷官哭爹喊娘,自己倒是爽得非常,可陆先生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实际上,谁都看得出来,胡子哥这一顿拳脚,还带着泄愤的情绪,把荷官当陆先生的脸来打了,谁让陆先生的人先前拿刀顶着胡子哥的脑袋呢? 人家胡子哥好歹也是一派的首领,现在占了理,哪里还有不把面子里子找回来的道理。 出来混,最重要的是面子。 眼看得再打下去,这人就真的玩完了,这让陆先生的脸往哪里搁? 赌场就是江湖,出来混,最重要的是面子。 陆先生猛地喝道: “够了,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荷官出了问题,自然有家法伺候,你洪七是什么东西,也敢不把我水云间放在眼里,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水云间不受欢迎的人,请!” 水云间势大,硬逼洪七退让,也算是有了个交待。 可胡子哥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 “什么破玩意,早看这里不顺眼了,弟兄们,咱们走!哥哥请你们逛窑子去!” 明明是被落了面子的胡子哥哈哈大笑,倒象是人生大赢家一般,趾高气昂地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大哥英明。” “大哥神武!” “大哥不愧是咱们粮帮的第一高手,乱军中取敌上上那个将首级,痛快,这下咱们天津卫的兄弟们可算是在北京城扬名立万了。” 胡子哥手下小弟一顿狂拍马屁,陆先生气得发抖,双手握拳握到发白。 偏偏是自己的人坏了规矩在先,众目睽睽之下还得维持个公正的形象,不然以后谁还敢来这里玩钱? 想要维系所谓的“公正”,这就不能拿胡子哥怎样了,胡子哥也是拿捏住了这点,才敢如此放肆。 陆先生简直是要七窍生烟。 所有人都是目瞪狗呆,谁也想不到这出戏是如此收场,明明是别人闹事,最后丢脸的却是赌场,看不懂啊! 这时候荷官也掐着点动了,看着穷凶极恶的胡子哥背影消失,这才敢悠悠“醒了过来”。 “大人,我……”荷官爬到陆先生面前,心里有着滔滔不绝的委屈要倾诉啊。 荷官正要诉说自己的委屈,不料陆先生猛地后退两步,喝骂道: “左右,这厮坏了规矩,把他拖出去喂狗!” 这当然是一时气话,但一通家法是绝对免不了的。 以荷官现在这副饱受摧残的身板,还能不能捱得过去还两说。 荷官只觉得五雷轰顶,欲哭已无泪也! 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没有人关心自己的死活,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所有的罪过都是自己一个人承担,完了,完了!死定了! 荷官此时悔得肠子都要断了,千不该万不该答应洗那一副牌的啊! 可荷官不敢说,若是他现在说出与三爷四爷勾结的真相,犯的家规只会更严重。 现在还只是九死一生,若说出真相,只能是十死无生,还会累及家人也难说。 荷官自分必死,闭上眼等着被拖下去,在强大的邪恶面前,个人的生命卑微如尘埃,扭曲如蛆虫啊! 便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句天籁之音:“慢着。” 有希望了,荷官怀着万分感恩的心睁开眼一看…… 顿时心丧如死,我都这样了,还不肯放过么? 说话的是方唐镜,看着这位傲慢无比的公子哥,众人心情莫名复杂。 刚才就是这公子哥一句“慢着”,将荷官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现在又来,真的要将人玩死玩残,一点活路不给么? 而且大家都知道,荷官腚部那一脚,绝对是他身边那黑大个踢的。 得了便宜卖了乖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不好,懂不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这位公子有何指教?莫非想教陆某如何执行家法?” 陆先生看向方唐镜,眼里几乎可以喷出火来。 若非这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从中捣乱,事态哪会发展到如此尴尬的地步。 方唐镜刷的一声把玉骨折扇合上,轻轻拍着掌心道: “一码归一码,那个什么先生,随便,现在你的人诬陷了我的人,不给个说法,就想这么算了?” 才准备散去的众人猛地一阵哗然,这尼玛是要找陆管事的麻烦么? 人家明明叫陆先生,你偏偏“那个什么先生”,还“随便”,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这是要找水云间的不自在么? 人家没追究你的事情就不错了,还敢得寸进尺,这是要找死? 你当水云间好欺负么? 也不打听打听,以为水云间好欺负的人现在应该没有了? 多少曾经有这种想法的英雄好汉,不是人间蒸发就是第二天出现在北京城的臭水沟里! 这公子哥不会是被父母骄纵过度的白痴? 正常人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果然,陆先生立刻心平气和了 钱多人傻叉,这样的大客户,我喜欢。 陆先生用一种关爱白痴的眼光看着方唐镜,尽量放柔和声音问道: “哦?不知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说法?” 第481章 三个书生 “欠债还钱,欠命抵命,这天经地义?”方唐镜冷笑道: “早跟他说过,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问问这里的人,我的人是不是给过他机会?” 这个…… 话是说过的,只不过呢,人家是在你手下的魔爪下不得不屈服的? 怎么的,你欺负人还有理了? 众人是这么想,可割喉哥不是这么想的,若说他现在还不起疑心,那就太侮辱人智商了。 把赌场发生的事情串联了起来,已经隐隐明白了自己之前的凶险。 这荷官明显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公子哥和黑大个对自己起码是善意的。 割喉哥当即大声道: “没错,众目睽睽,大伙亲眼所见,三爷四爷,你俩德高望众,说句话,是这么回事?” 随着割喉哥的出声,他手下的兄弟个个怒目圆瞪地看向四周,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作为粮帮的元老,三爷四爷这个时候若是胳膊肘往外拐,那就是全帮公敌了。 至少是北派的公敌,这以后还怎么在北派盘踞的京城地面混? 这白无常对京城地面帮众的控制手段他们可是心有余悸的,否则也不会教唆洪七来抢京城地盘了。 没奈何,两人只能冷脸点头。 方唐镜微笑着看向陆管事。 “欠命抵命,很好,这刘小七就交给你了,要杀要剐,你自己看着办!”陆管事爽快无比地点头。 他决定不在这种事情上纠缠,现在人越来越多,因为这点破事影响赌场生意划不来。 并且只要这纨绔公子还在赌场,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其实陆管事这么做相当明智,这些夹七夹八的烂事,越是掰扯越是掰不清。 反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条荷官的小命而已,随他去! “陆先生,陆管事,陆爷……你不能这样啊,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荷官刘小七大惊失色,涕泪横流,膝行着要抱住陆先生大腿。 “自己拉的自己擦,从现在起,你刘小七已经不是水云间的人了,滚!”陆管事蹙眉怒斥,两条大汉挡在小七面前。 “大牛,这小子归你了,拖远一点,好好谈谈人生。”方唐镜拍了拍大牛肩膀。 大牛会意,龙行虎步上前,拽住荷官一只脚拖死狗般往外拖了就走。 小七大声惨呼,当真是听者流泪,闻者伤心,却没有人敢出头劝阻。 开什么玩笑,人家连水云间都敢惹,自己上前劝阻,万一惹祸上身算谁的? 小七手指甲在地上抠出七八道血痕,却哪里阻得住大牛前行的半个脚步。 “很好,管事果然深明大义,我看好你!”方唐镜哈哈大笑,很满意这个结果。 “让客人满意是我们水云间的宗旨,公子开心就好,在下告辞了。”陆管事拱了拱手。 “公子是头一回来,没有女伴么,要不要陆某帮公子挑一个?”陆管事也想摸摸方唐镜的底,开始套话。 方唐镜还没有回答,一个人匆匆开到陆管事身边耳语了几句。 “实在抱歉,陆某有点小事,公子请自便。”陆管事说完带着人走了。 可能是别的地方又出现了什么状况。 眼见没有热闹,众人一哄而散,连割喉哥也带着人走了。 不过三爷四爷并没有走,慢悠悠地转到别的台继续打麻将去了。 方唐镜当然很满意。 他对于荷官作弊这种事是无所谓的,但荷官跟千门显然有瓜葛,这就势在必得了。 当众拿下荷官,旁人只能说他这种公子哥太过于草介人命,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而此时的荷官身心崩溃,以西厂的手段,要审出这里面的千门人员和布置,简直不要太简单。 现在,该是会会张三公子的时候了。 大厅里转了半圈,便发现香儿姑娘正在一群人中间,神情紧张,两只手攥得死死的, 看着热闹无比,可实际上这个角落只有一桌人在玩牌,所有人都在围观。 牌桌上玩的是牌九,玩牌的几人看起来打扮都是正经读书人的样子,穿着的儒服一丝不苟,腰上还吊着流行的玉佩。 可靠近一看,这些人内里都穿着狐裘,显然非富即贵,颇有来头。 四人轮流坐庄,此时坐庄一个右手六根手的白胖子。 他是水云间赌场的人,因为陆先生就站在一旁压阵。 牌局是一个六根手指大哥在和这三个读书人对赌。 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六指哥满头大汗,面颊通红,瞎子都看得出是输钱之后的模样! 难不成还有人敢来水云间打秋风? 难不成这三个读书人是老千? 所有人都在摒气宁息地看着这一桌,周边数十米除了牌九碰撞的声音,就只剩下人群紧张的呼吸声。 靠近香儿姑娘,方唐镜压低声音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香儿姑娘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抱住方唐镜的胳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才凑在方唐镜耳旁轻轻说:“高手来砸场子了!” 果然,陆先生一脸黑得要滴出水的样子,看样子那六指哥输了不少。 香儿姑娘又补充道:“看到边上那些空桌了没有?都是他们扫空的,这三人走到哪一桌,哪一桌的人就会输得精光,现在没人敢跟他们玩,只能靠六指大哥在撑场子了。” 赌场怕砸了招牌,无论如何也要硬撑下去的。 还有这种事?大明赌神? 还是组团的赌神,这种热闹可以有! 此时场里的气氛非常凝重,这些人横扫千军,简直就是无敌赌神。 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赌神,如果真的有,那铁定靠的不是手气! 赌钱不靠手气还一直赢,那只能是靠出使诈老千了,怪不得陆先生的脸色那么差,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来砸场子的! 陆先生绝对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他既然没把这些人赶走也没有动粗,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根本没能力看穿这几人用了什么手法。 当然,这样输下去也不是办法,水云间铁定是有高手坐镇的,只不过一时间没到而已。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那三个读书人应该也明白,还敢如此有持无恐,怕也是艺高人胆大,并且背后的势力也不小。 再看看陆先生的手下,也全都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手按着刀柄不怀好意地瞪着几个读书人,同时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向陆先生汇报着什么,气氛似乎越来越沉重。 但是三个读书人却很平静,看都没有多看一眼陆先生,继续不温不火的玩着牌。 读书人身后也跟着数名护卫,不过倒象是专业收钱的,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箱子,显得颇为沉重的样子。 时间分秒流失,陆先生脸色奇差无比,六指哥不停擦着额头瀑布般流下的汗,很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缺水昏厥。 “天九,杀!”一个戴着碧玉扳指的中年读书人摊开牌,对着六指哥说道:“朋友,你已经没有筹码了。” 六指哥袖子全是汗水,越擦头上的冷汗越多,眼眼朝着陆先生看过去,陆先生点头。 不一会有人送来一盘筹码,五千两。 “慢慢来,定点,翻不了天。”陆先生倒还沉得住气。 六指哥点出筹码,那边有人开箱收筹码,人群里响起吞咽唾沫的声音。 大半个箱子都是赢到的筹码,看样子这些读书人真的赢了不少。 而六指哥能在这个时候顶在最前面,八成是水云间里技术型挑大梁的,现在输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陆先生应该是在拖住这几个读书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手才会出场? 看来陆先生等的这位高手住的地方不近,赌场里根本没有人是这伙人的对手。 陆先生表面平静,但他手上暴突的青筋已经深深出卖了他的内心。 怕是心里早想把这几个大卸八块,只是没有抓到把柄而已。 三个读书人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似乎半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们是不是出千,但所有人都知道一点,没有人,能靠运气一直赢钱。 没有人么?现在这里似乎就是一个违反常识的现场。 六指哥点出一千有筹码放在自己面前,这是牌九的规矩,意思是这把封顶就是这么多。 三个读书人一人两百一人三百一人五百地押,脸上的笑容很是鄙夷,给人的感觉如果不是碍于规矩,他们说不定就几个箱子一起押下去了。 六指哥打骰子发牌,一人发到两张牌,方唐镜也是跟所有人一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盯着几个读书人的手,希望能看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可三个读书人根本就不看牌,直接掀牌,三人分别是四、五、六点。 三人的这一把牌算是差的了,六指哥有很大希望通杀。 人群小小骚动了一下,又都摒住了呼吸,都在心里希望六指哥能开出八甚至九点通杀。 但六指哥脸色变得如同白纸一般,似乎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结局。 果然,他开出的只是瘪三,通赔,面前的筹码输得精光。 这有个术语,叫被人掀了庄! 也就是说,庄家台面的筹码输光之后,下一把轮到别人坐庄。 好在六指哥只点了一千两,还有再战之力! 但方唐镜怎么都觉得六指哥是无奈之下才用最少输的办法拖延时间。 第482章 超级豪赌 别人开出四五六,已经算是倒霉的了。 不料六指哥竟然开出瘪三,这简直倒霉到扑街。 不过所有人脸上都是很淡定的样子,看来这种情形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 轮到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坐庄,他直接在台面放了三千银子的筹码。 方唐镜这才注意到,三个读书人,一个戴碧玉扳指,一个戴红玉,一个戴黄玉。 赌场的规矩当然不是随便赌多少都没有限制的,一般会在玩之前商量好多少注封顶。 在不超过封顶的基础上,大家可以随便下注,台面上每一把大小都是坐庄的说了算。 若是六指哥手气好,一把牌就能赢回不少,几把就能翻身! 但令方唐镜大跌眼镜的是,六指哥犹豫了半天,只下了一百的筹码。 方唐镜摇头,就算他这个外行也看得出来,六指哥明显已经胆怯了,这还怎么玩? 运气这东西很玄妙,所谓输人不输阵,现在人阵两输,就算真有运气也要跑掉。 丢了运气,能赢的牌了也要输了出去。 此时,另外两名书生已经抢先都下了一千两的筹码。 这就尴尬了。 牌九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斗胆”! 庄家上第一把牌,闲家要凑够庄家台面的数。 赢的话可以赢大些,输了呢就换庄,拼的就是庄家和闲家的气势。 可现在六指哥这表现…… 六指哥不可能不懂斗胆的规矩,只能说,不是胆怯了,而是胆破了。 “怎么?这位六指朋友?不记得规矩了吗?”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按住骰子,并没有要打出去的意思。 碧玉和黄玉扳指的两位读书人淡淡地看着,眼神很不屑。 六指哥脸皮涨得通红,借着擦汗支支吾吾道:“手气太背,先避避邪气。” 戴黄玉扳指的读书人直接笑道:“没甚意思,既然这位六指大哥都不愿意玩了,咱们也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去泡温泉跟佳人谈心才是正经。” “也好,在哪玩还不是找乐子。”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收起台面筹码,一副准备走人的样子。 六指哥脸色立即就焦躁无比,看向了陆先生。 “几位先生远来是客,怎么能如此扫兴而去呢。”陆先生眉毛一挑,挤出笑容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已经着人去请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来给各位做牌搭子,正在路上,保证各位今天能有一个难忘的记忆。” 方唐镜不知道什么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香儿姑娘也是两眼茫然,但看在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两人应该是高手中的高手? 众赌徒精神大振,就跟后世狂热的粉丝盼望着偶像的样子,一片喧嚣。 当然,若是这几名书生根本不理会什么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说走就走,谁也说不出个半个不字。 毕竟开赌场也是开门做生意,凡事要讲究一个诚信,如果赢了钱不让走,招牌就算砸家里了。 “噢?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很有钱么?”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随口问了一句。 这简直就是侮辱,两大成名已久的赌神,在这三个读书人口里根本没听说过,谁信? 这当然被认为是不折不扣的侮辱。 “哼!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玩牌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当即便有人不忿。 “当然,绝对不会让诸位先生失望。”陆先生笑着符合,但脸色却黑得一匹。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很好。那就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再不来,那就无话可说了。”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重新坐下。 “这个自然。”陆先生回答,为了缓和气氛,还让人送上了酒水。 不过三人只喝了些自己带来的白水和鸡蛋。 接着又开始玩牌九。 时间一点点流逝,水云间里几乎所有人都拥到了这里,气氛也越来越沉重。 六指哥整个人几乎已经虚脱,就算把把都是一百的筹码,可还是又输了差不多上万的筹码,他现在还能硬撑着,连方唐镜都有些佩服他……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往门口的方向看,大门死死关着,没戏! 时间来到半个时辰。 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伸了个懒腰道: “身子骨好重,得找个姑娘捏捏,今天先这样,忒也无聊。” 三人起身,护卫们收起牌桌上的筹码,看样子是要去兑换,然后走了人。 六指哥脸色惨白,陆先生的脸色青得可怕,但却都无话可说,眼睁睁…… 突然间,大门口动了动,众人都是精神大振,连三个读书人也停了下来看向大门。 方唐镜心说来了! 但等了一会,大门动也不动,刚才似乎只是被大门吹了一下,众人无比失望。 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笑道:“看来是没有机会向高手讨教……” 嘎吱! 大门打开,两位老者在一群人簇拥下,徐徐走了进来。 “是施先生和岚山先生!” 人群沸腾了起来。 “呯”的一声,六指哥陡然跳了起来,半空中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又跌坐在凳子上,整个人是真的虚脱了。 陆先生脸上笑容陡然绽开,大步迎了上去。 人群都跟着迎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施三先生七十多岁,须眉皆白,目光锐利得吓人,身上却偏偏带着一股淡然出世的泊然,很有些矛盾的感觉。 稍后半个身位的岚山先生是五十左右的中年人,两鬓斑白,笑容随和,但方唐镜却陡然怔住,他发现,这位岚山先生两眼一片白色,竟是个盲人!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盲了,这应该是重度的白内障患者。 上天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往往会打开另一扇窗,这位岚山先生应该在听觉上有过人之处。 陆先生领着两人来到读书人面前说道:“哈哈,两位前辈来了,几位是先休息一下?还是现在开始?” “两位前辈来的不巧,饭点刚过,我们恰好要走了呢。” 所谓饭点刚过,指的就是半个时辰已过,戴红玉扳指的书生说得客气,实则全是恕不奉陪的意思。 陆先生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现在援军是来了,可时间也过了,这三人就算不赌,也不算食言,若是强行留人,传出去水云间也不用再开赌场了。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道嚣张至极的声音传了过来,“有趣有趣,如此有趣的牌局,怎么可能没有本公子一份。” 听到这道声音,人群便象躲避瘟疫一般闪出一条道来。 方唐镜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只看到一个面上涂脂抹粉的公子哥大摇大摆地从三楼走了下来。 身后跟着两个大冷天还穿着背心,暴露出一身铁疙瘩,肩膀上纹着狼头的光头恶奴。 这公子哥所过之处,人人避之如蛇蝎。 好大的威风! “他就是张三公子。”香儿姑娘凑到方唐镜耳边悄声说道。 张三公子走到桌前,大次次地说道: “本公子今天手气正旺,谁敢说走,就是不给我张某面子,来来来,先验货!” “啪”的一声,光头恶奴打开皮箱,里面全是筹码,最小的也是百两的筹码,还有千两的金色筹码,皮箱里少说也有四万多五万两银子的筹码,看得人眼睛都直了。 “张公子就是豪爽!”陆先生一挥手,立刻就有人送上两个箱子的筹码,摆在了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身前,打开! 两箱整整齐齐的百两筹码,每一箱都是五万两筹码。 同一时间摆开的三个箱子,当真晃得人心神摇动,情难自已。 乖乖,这台面上足足十五万两银子! 只要是人都淡定不起来? 更何况还是一群贪婪无比的赌鬼? 整个赌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咕噜一声,吞下一大口唾沫。 当然,方唐镜和西厂诸人除外,香儿姑娘也除外,他们甚至骄傲地挺了挺胸,无声地鄙视了一把这群土包子,咱们公子的箱里就不止这个数! 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筹码,方唐镜知道,这场赌局成了。 道理很简单,有钱能使磨推鬼,这个鬼,说的正是赌鬼。 “好,相逢便是有缘,今儿玩一把痛快的!”那戴红玉扳指的书生一点头,一名护卫打开了一个箱子,目测不少于五万两银子的筹码。 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要知道,他们可是有三个箱子啊! 连自以为“见过大场面”的西厂众人也淡定不起来。 也就是说,这次三方至少是三十万两银子的豪赌! 这是可以吹一辈子的牛皮! 不客气的说,这几乎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超级赌局。 第483章 波谲云诡 所有人都精神大振,热切无比地等着一场龙争虎斗。 甚至有人还开出了盘口,赌哪一方能最终胜出。 大家最不看好的自然是张公子,不论书生一方还是赌场一方都是高手,结局不言而喻。 “小赌怡情,大家就当交个朋友,我叫吴用,他是费才,他叫任札。”戴红玉扳指的读书人先自我介绍了一遍。 戴碧玉扳指的叫费才,戴黄玉扳指的读书人叫任札。 三人年纪都在三十上下,虽不算大,声音却是很沧桑沙哑,有一种很稳重的感觉。 无用,废柴,人渣?方唐镜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三人明显用的是假名,不过却相当不走心,仿佛被人听出也无所谓的样子。 但别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场上众人的一举一动。 陆先生整个人终于舒展开来,看起来对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充满了信心! “很好,本公子就喜欢交朋友,玩上几把,大家都是好朋友。老陆,老规矩,上牌。”张三公子一拍手,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似的。 随着小厮拿来数十副新牌,大家也看了出来,所谓老规矩,大约就是打一圈换一把牌。 这样就能有效地防止在牌上做记号,是玩大牌时常用的手法。 转眼水云间安静了下来。 小厮又换上一张大桌。 一般牌九是四人一桌,现在三个读书人和张三公子,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六人全部要上,明显人数超标,不过也不成问题。 先是商量玩法,牌九也分为大牌九和小牌九。 大牌九是每人四张牌,分为大小两组,分别与庄家比大小。 小牌九是每人两张牌,胜负一目了然。 “玩牌讲究一个爽字,玩就玩一推二五六,没意见?”张三公子大包大揽。 一推二五六就是小牌九,干脆利落,最为流行,众人也都没有意见。 第一把是掷骰子选庄家,谁掷出来的点数大谁做第一把庄。 众人谦让一番,最后大家都看向年纪最大的施三先生,“您老德高望重,还是您先掷。” 施三先生推辞道:“还是从年轻人开始,不然老朽一个失手就不好了。” 说话间,施三先生轻描淡写地拿起骰子做了一个示范,骰子随手一掷。 三个六,豹子。 手一挥,将骰子收回手中,又随手一掷,三个六,豹子。 众人眼睛都直了,这一手若不是亲眼所见,基本上只能在话本小说里才能看到。 方唐镜知道,施三先生这一手,明着是炫技,实则是牛刀小试,震慑那几个读书人。 “老施,你这样多不好,会吓着年轻人的,慎之慎之。” 岚山先生摇着头,拾起骰子,不过手一颤,骰子从手指缝里漏了下去。 众人一看,又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三个一,瘪三。 “老了,手脚不行了,还是年轻人先。”岚山先生白多黑少的眼眸茫然四顾,这一刻,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瞎子。 “有趣,有趣!”张三公子哈哈大笑,拾起骰子道:“既然大家都谦让,那我不客气了。三个六,豹子!” 张三公子呵了一口气,掌心朝下一甩,手法相当专业,倒也颇有几分高手风采。 三粒骰子滴溜溜地转,最终停下来是六六五,只差一点点,众赌徒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再没人敢认为张三公子是炮灰。 张三公子这一手,就算是输,可若没有无数次的银两进出也是输不出来的。 所谓久病成良医,大抵说的就是张三公子了。 无用老老实实地拿起骰子,掷出了三二五。 废柴,人渣分别掷出二三六和四五五。 施三先生照例是三个六。 岚山先生仍旧是三个一。 施三先生坐庄。 施三先生在台面上放了三千两筹码,感觉是在试探各方深浅。 现在已经是下午未时末,外边天空铅云密布,鹅毛大雪夹杂着寒风呼啸而下。 水云间内却很温暖,也很安静,只有推牌里的哗哗声。 所有人都很安静,连看起来嚣张无比的张三公子都是很安静地打牌。 六人也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完全没有平常人打牌时的热闹场景。 周围似乎弥漫着一股股说不清的气势,六人都很平静,但方唐镜却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看这六个人打牌其实很没有意思,十分机械地拿牌,翻牌,然后就是筹码流动。 几把下来,台面上没有什么大的输赢,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三个读书人不再是常胜将军,变得很正常的有输有赢! 玩了几把,轮到费才坐庄,换了一副新牌,拿出四千两放到台面! 费才就在要打骰下注的时候,岚山先生淡淡地说道: “换一个花样,从中间发牌。” 牌九的规则里有一条,上一把输的人可以指定从任何地方开始发牌。 费才脸色有些难看,不过没有说什么,按规矩也没什么好说,伸手从中间开始发牌。 接下来打骰,各人看牌,翻牌,不出意外的,这一把费才通赔,爆庄。 众人精神一振,才上庄就被爆庄,是很不吉利的。 但众人宁可归结到岚山先生的技术上。 很可能费才用了什么手法,被岚山先生看出,不,是听了出来,抓住机会痛下杀手。 陆先生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越来越有信心。 要知道,这换上来的可是新牌,岚山先生第一把就听出了不对,这赌技也没谁了。 接下来是任札坐庄,玩了几把之后,施三先生要求切牌,任札不出意外地也被爆了庄。 众人更加肯定这三人不是普通读书人,不然也不会每次切牌就被爆庄。 如果真的靠运气玩牌,说不定这三人今天要光着腚走出去…… 轮到吴用坐庄。 玩了几把,都是吴用输牌。 好象自从被岚山先生看破一次手法开始,书生三人组就开始输多赢少。 玩了一会,张三公子提出要求,“换个玩法,从后面发牌。” 众人不免对张三公子刮目相看,难道张三公子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赌到现在,张三公子出人意料的不赢不输,箱子里的筹码还是跟原先一般高矮。 反倒是三个读书人打开的那只箱子输出了快一小半。 光凭这一点,众人就不得不佩服张三公子。 能在两方高手的夹缝之中做到独善其身,不容易啊! 此时张三公子发言,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 “长六!”牌发到手里,张三公子喊了一声,便迫不及待地翻开。 两张黑十出现在众人眼前。 “靠,是梅花!”张三公子很不满意。 但其实也不算小了。 一对黑十,对子里是算是中等,但三十二张牌的组合里,庄家拿到比梅花大的可能性并不算高。 费才拿到红九点,红四黑五。 任札拿到红头十点,红四黑六。 施三先生拿到人牌,两张红八点。 岚山先生拿到铜锤,红一黑五。 所有人都看向吴用。 吴用翻开牌,众人眼睛都圆了。 一张红二点,一张黑二点。 三十二张牌的组合里,点数最少的牌。 虽是点数最少,却是玩到现在出现最大的牌。 地牌! 通杀! 随即众人就惋惜不已,有些赌鬼甚至开始捶胸顿足! 这一把张三公子和岚山先生非常谨慎,才下了三百两的注。 施三先生更少,仅仅是一百两。 可惜了这对地牌。 吴用的脸色十分难看。 任谁抓了一副最好的牌,却只赚回最少的收益,脸色都不会好在哪里去的。 只有陆先生笑得最为灿烂,虽是输了钱,却是得意不已。 赌钱的人都知道,不怕输的次数多,就怕赢的筹码少。 不过赌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出现这样的情形也很正常。 可不知怎的,方唐镜总有一种波谲云诡的感觉。 深吸了一口气,吴用猛地提起箱子。 一抖手,箱子里的筹码哗啦啦倒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 吴用红着眼扫一遍众人道: “玩一把刺激点的如何?推一把小牛敢不敢!” 此时这只箱子大约还剩三万两筹码左右,筹码发出的哗哗声刺激得人汗毛直竖。 仿佛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令人有一种肾上腺素狂飙的感觉。 第484章 以牛对牛 吴用此时脸红脖子粗,喘气如牛,看谁都象欠了他一万两。 这样的情形,典型输急了眼的赌徒。 “我……草,这货疯了么?” “不用这么拼,还有大把机会啊。” “还没到急眼的时候?” “太失水准了,我上都要比他好啊!” “你他嬢的懂个屁,人家这叫反客为主。” “呸,我看这是有钱任性。” “没错,就是前面赢太多了,烧的,以为自个有多了不起。” 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方唐镜没有作声,他现在有些看不懂这三人。 照理说作为一个职业老千,不应该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 但有经验的赌徒却知道,这也未尝不是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 赌博这东西,是很讲运势的。 之前三个书生使出的手段屡屡被人识破,只能靠真本事与赌场放对。 所谓真本事,在大家都不出错的情况下,说白了就是靠运气。 事实证明,三人自从手法被压制之后,真实运气实在不咋的,进的少出的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输得精光。 所以这三人就必须把握住每一个微小的机会。 这次张三公子切换发牌手法,就相当于一次转运的机会。 而吴用拿到一副地牌就是一个很好的预兆,很可能是转运的那个转折点。 赌博赌博,不但要赌,也要敢博。 吴用赌的就是这一博的机会。 而且是还没掷骰子就事先声明的“推牛”! 这其实也是一场心理战。 若是张三公子和施三先生岚山先生三人不敢应下,那吴用的运势和气势都会见涨,即便是单凭手气,也未必没有赢的机会。 运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在赌场中又真实存在,这正是最令赌徒们沉迷的原因。 就如同后世的彩票,数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够小了?偏偏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无他,就是因为运气,概率再小,也会有人中大奖的,万一是自己呢? 当然,吴用三人也可以慢慢寻找机会反击,可是以两位赌场前辈的稳健作风,一旦拿住一丝破绽,就定不会让他们翻盘。 因而对于完全处于劣势的吴用三人来说,温水煮青蛙也是死定,不如趁此机会一博,反正也不会有更大的损失。 这就如高手下围棋,看着平平淡淡,东落一子西落一子,实则双方已经算到了若干步之后该怎样攻防。 说老实话,方唐镜对于赌徒的心态并不怎么了解,他只是基于人性出发去分析。 但赌徒在紧张博弈的时候心态大多不可以用常理衡量。 又认真观察了另外两书生,这两人面无表情,似乎全部由得吴用作主,脸上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与其说这两人是冷静,倒不如说是面瘫。 所以也一时拿不准这三人心里想些什么。 没有人说话,此时便一把梭哈,说实在,便是神经大条如张三公子,也要权衡一下。 如此一来,压力便转换到了赌场一方。 假设自己在场上,换位思考,这个决定并不好下。 空气一时有些沉甸甸的,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呯!”的一声闷响,有人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压力,摔倒在地上。 方唐镜循声看了过去,是脸色苍白的六指哥。 这位仁兄本也算是赌场的顶梁柱,可来了这三只过江猛龙,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心身疲惫,之前就已虚脱过去。 此时才刚刚恢复过来小半,又忍不住代入到场上,自然是不堪重负。 方唐镜心中一动,六指老兄能做到水云间的技术领班,技术肯定不差,但他究竟经受了多大的压力,才会像现在这般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这只能说明,六指老兄在心理上已经被人反复的碾压,都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心理阴影出来了。 如此说来,这位吴用书生绝对不会如他此时表现出来的这般冲动。 那么,他为什么会如此呢? 难道他有绝对一定会赢的把握? 若是输了又会怎样? 便在这个时候,大牛回来了。 方唐镜轻轻摆脱香儿姑娘,与大牛来到一旁。 大牛压低声音向方唐镜汇报。 “公子,荷官全都说了,不过没什么新的发现,除了咱们找出来的那几人,还有两个厨子,一个陪娘,都是边缘的人手。” 贾先生,苟先生,这两个千门的主要人物并没有在这里看热闹,而是在另一角继续。 三爷,四爷,也并没有在这里,而是上了三楼。 “公子,要不要现在动手?”大牛作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要不要动手,这是一个问题。 今天方唐镜来这里的目的,当然是要截获千门的赃款,抓人倒是其次。 可怎么截,却没有一定之法,只能随机应变。 “估计他们手里有多少筹码?”方唐镜问道。 “每个人都有一万出头,发达了。”大牛虽是压低声音,仍然口沫横飞。 “才四万出头,不急,先养着。”方唐镜下了决心。 四万两银子,这与自己从刑部打听得到的数目相差太大。 仅刑部案卷里有记录可查的,至少有十二三万财物被骗。 这还没算上那些不便不敢声张的一些人家。 若是算上那些,现在这几人手里的不过是零头而已。 当然,若是现在捉拿了这四人,大刑之下也不是追不回赃银。 但如此一来,难免就要和刑部有瓜葛。 若是在赌场里的筹码,那就大可一推二五六,咱们查的可是赌资,与什么赃银扯不上边。 虽说有些赖皮,可西厂还怕赖皮么?只要有足够的理由便可。 另外一点,若是动手捉人,势必会搅了这边的赌局。 若是正常情况下西厂亮明身份秘密拿人,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赌场也不会平白为难。 可现在赌场这边正是复仇之战,如火如荼,当然不可能让人打扰。 若强行拿人,这梁子可就结得大了。 如果汪直在这里倒是无所谓,以他的骄横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王千户就不行了,人家敢直接将他打将出去。 “公子,王狗蛋让我问问公子,那张三公子会不会跟他们一伙?”大牛又问。 靠,王千户那厮他其实是眼红张三公子那一箱筹码? “不会,以张三公子的性格,若是手里有大把银子要洗白,绝对不会只拿出一个箱子。” 方唐镜说完,又要回去继续观摩这场豪赌,他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总有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公子,其实那边也没甚么看头,这三个书生就算是赢得再多也没命花,我刚才看到外面已经集合了不少人手,想必是要黑吃黑的。”大牛无所谓地说道。 嗯,就知道陆先生不是善男信女。 方唐镜边走边想,突然认真起来,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这三个书生若是赢了钱,怎么活着出去? 方唐镜想了无数办法,都没有一个两全的方法。 赢钱铁定必死无疑。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输。 输到一个合适的程度,自然可以安然无恙地脱身。 但早知如此,又何必之前高调地赢了赌场这么多钱,平白结了一个大仇家,何苦呢? 所以这也说不通。 这个时候,施三先生开口了,“年轻人,果然好胆,老夫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不曾玩过一把牌过十万银子的,既然要玩,就玩一把大的,敢不敢三个箱子一把推了,老朽陪你玩玩!” 嗡的一声,所有人都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怪叫。 “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前辈就是老前辈,宝刀不老,火气比年轻人还要旺。” “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施三先生竟然比那家伙还要冲动?” “冲动是魔鬼,要不得啊!” “唉,施三先生一世英名怕是要一朝丧尽了。” “你们懂个毛线,人家施三先生这招才叫高明,反将一军。” “什么见鬼的反将军,这种牌局,需要的就是冷静,绝对的冷静才能保证绝对的算计,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施三先生前面一直好好的,照这样下去必赢无疑,怎么一下就犯了这样低级的大忌呢!” “一群蠢货,施老前辈胸有韬略,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拉倒啊,人家那边可是有三个的。” 人群里说什么的都有。 谁也料不到,几句话不对付,持久战瞬间演变成了大决战。 张三公子此时也不得不表态,一把推了,没办法,若是不跟,输不起这个人。 “老了老了,总不能留遗憾进棺材,跟了!”岚山先生自然跟施三先生站在一起。 姜还是老的辣,施三先生一句话,压力又踢回到了吴用一方。 并且他还加了码,刚才他的话表明,这一次是两方对赌,一把牌决定胜负。 赢家直上天堂,输家打落地狱。 便是费才和任札也坐不住了,起身站到了吴用身边,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他现在面临之前对方一样的压力。 若是他不敢答应,无论是气势还是运势都会从这一刻上跌落到底。 饶是他身经百战,此时也是额头冒汗,压力巨大无比。 当然,还有一个人跟他压力一样巨大。 陆先生眼里布满了血丝,握拳的手已经发白,眼里杀机毕现。 天堂还是地狱? 只在一念之间。 第485章 真人露相 十二月十五,宜动土,下葬。 此时时间已经来到酉时,冬天天黑得早,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一轮圆月挂在半空。 月圆之夜,水云之巅,决战之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先生说得在理,人生不能有遗憾。全推了!” 三名书生站在一起,仿佛给了吴用强大的力量。 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没有了退路。 众人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大了嘴半晌才发出嗡嗡声。 “真真玩的就是心跳,这一把,绝对是名垂史册,死也值了。” “太他嬢的吊啊!过把瘾就死也值了!” “不行了,老子的心跳得受不了,歇会先。” “我也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晕得紧。” “空气好闷,透不过气了。” “疯了,全都是疯子!” “就看谁能疯到最后。” 蓬蓬蓬,三个箱子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中心,打开。 一摞摞整整齐齐的筹码。 蓬蓬蓬,又是三个箱子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打开。 一摞累刺目至极的筹码。 所有人都是双眼暴突,不自禁地停住了呼吸。 似乎过了一个百年那么漫长,又似乎只是在一个瞬间。 人群陡然爆发出“哗”的巨大喧嚣。 滚滚声浪险些掀翻了屋顶。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唯一一次见识这么多钱的机会! 若不是陆先生早有预料,加派了人手弹压,搞不好会出现血案。 纵然如此,众赌徒也是魔怔一般不断地向前挤。 “给老子打,敢越过戒备圈的打断手脚不论。”陆先生恶狠狠地咆哮。 赌场的打手抄起棍棒一通乱打,总算是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这边的荷官手忙脚乱地查验了一番双方的筹码,急急合上箱子。 不快点不行啊,外面那些红了眼的赌徒看筹码的样子,简直就跟发了情的公牛见到红布。 “肃静!” 随着银箱的合上,加上打手们的强力镇压,众人清醒了过来。 赌局开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陆先生亲自开了一盒全新的骨牌,当众验牌。 这副骨牌不同于象牙的白玉色,而是淡淡的青色,有识货的陡然惊呼道: “我……靠,这也太奢侈了,犀牛角的骨牌。” “真的么,传说中可解百毒的犀牛角?那玩意可是论毫来卖的。” “土包子,所谓英雄配美女,没有一副绝世的好牌,怎么配这惊天的赌局。” “是极是极,深得我心。” 另外,这还是一副与之前所有骨牌完全不同的牌。 若是之前有人在牌上做了手脚,也完全无效。 每一张牌都反复展示,在得到各方认可之后开始洗牌。 洗牌也是相当有讲究的,六人协商一番后,随机选了一位送酒水的小厮洗牌。 三十二张牌垫在厚厚的绒布上,然后四个壮汉各自扯着一块黑布的一角,盖在牌上。 这是因为岚山先生的听力太过出众,为示公平,尽量将消声做到极致。 洗牌的小厮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数百双虎视眈眈的眼珠盯着,汗如雨下。 陆先生连连催促,这厮才撸起袖子,颤抖着双手伸进黑布下洗牌。 接连洗了数次,小厮才把牌洗好。 小厮洗完牌之后大汗淋漓,整个人便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壮汉这才撒走黑布。 然后便是怎么玩的问题。 又经过双方协商了一番之后,开始公布这把牌的玩法。 既然是对赌,就无所谓庄家了,必须先掷骰子决定谁先拿牌。 因为前面施三先生露过一手掷豹子的本事,所以为公平起见,这次是用骰盅摇骰。 点数大的一方先拿牌。 但是,所摇出来的骰子却不是自己的点数,而是对方的点数,也就是说,帮对方摇骰子。 双方各三人,一人打骰,另两人一人选一张牌。 选牌也有讲究。 双方都可以任意从三十二张牌中自选一张。 跟摇骰子一样,这第一张选出来的牌由对方的人拿牌,不是自己的牌。 这就相当于双方都在帮对方摇骰子,指定对方拿的第一张牌。 如此一来,双方定然是想尽办法把最小的牌指到对方的手里,越小越好。 自来玩牌都是想方设法将好牌往自己手上搂,这次反过来,巴不得自己拿到最差的牌。 第二张牌,则是双方从剩余的牌里任选一张给自己。 这三种设定都很有道理的。 摇骰和指定对方第一张牌的设定,能有效地杜绝偷牌藏牌。 因为正常偷藏牌都是为了换牌,自然是换大牌,不会有人专藏小牌。 最大程度地突出各人的运气。 第三种摸牌又照顾到了双方的技术水平。 可以说,赌场和双方的协商在方方面面已经做到了最好。 创造了一个手气与技术并存的平台,接下来,就看六人各自的手段了。 从各人的表现来看,双方各有优劣。 书生一方,优势在于三人齐心,水平也应该相当,劣势恐怕在于经验技术压不住两位老前辈。 赌场一方,优势在于两位赌场前辈,劣势在于张三公子拖了后腿,但高低搭配,也能跟对面旗鼓相当。 双方可以说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骰盅发到双方手上。 书生一方是任札打骰。 赌场一方,出人意料的不是由施三先生摇骰,而是推出了张三公子。 下驷对上驷之法。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现场几乎落针可闻。 骰子在骰盅里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每一声动荡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唯有方唐镜还在纠结那个问题:三个书生的退路是什么? 这三人明显不是为了理想而献身的人。 那么,总会安排好后路? 敢来挑战水云间,不可能就这样孤身独入虎穴,这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而且死得毫无意义。 指望赌场讲道义,那还不如指望母猪会上树。 除非动用大军,否则方唐镜想不出他们的生路在哪里。 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论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私自调兵,那也是杀头诛族的大罪。 小股江湖高手,这也是不可能的,水云间本身就豢养着许多江湖人士,手下打手众多。 里应外合,这条看似有些靠谱,但此时三人已成众矢之的,简直就是黑暗中的萤火虫,根本不可能暗中行事。 换位思考,方唐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 “蓬,蓬”两声,色盅停了下来。 虽然没有揭开骰盅,但从双方摇骰人的表情上也能看出些端倪。 任札脸上现出了笑容,张三公子则是额上冒汗。 “张公子请。”任札很有礼貌地作了一个请君先开的手势。 “凭什么我先开,你先开!”张三公子其实心知要糟,不过面子是不能丢的。 “恭敬不如从命!”任札微微一笑,揭开自己的骰盅。 “靠,……”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厮装猪吃虎的本事也太深藏不露了?” 三粒骰子,三个一点一字排开。 没有比这更小的点数了,而且张三公子本身就是业余的,不可能摇出更小的点数。 看到任札的点数,张三公子脸色更加难看。 还没怎么的,就先输了一阵,际先生牙齿咬得格格响。 “开就开,怕了你不成!”张三公子深吸一口气,手里的骰盅有千斤般沉重。 当然,按道理说,他也有可能开出三个一点的,但这东西就跟开出豹子一样的难。 任你手气多好的赌鬼,若是单凭技术,一天也未必能开出一次三骰同点。 这个道理是人就懂。 “一,一,一,开!”张三公子闭着眼打开了骰盅。 “我……顶你个肺!” “这怎么可能!” “这也太扑街了!” “这都能掷得出来?” “太不可思议了!” 听着众人的议论,张三公子知道栽了,不由叹了一口气,反正就这样了,咋的! 众人的议论有些怪,不会是帮对方摇出了三个六? 纵然脸皮厚出了高度,张三公子也微微脸红,不过随即就十分光棍地睁开了眼。 猛一看,不由怔住。 看看骰子,又看看自己的摇骰的右手。 三粒骰子叠罗汉般摞成一叠,最上面显示的是…… 一。 一点! 什么? 真的么? 我……去! 张三公子凌乱了! 这是我摇出来的骰子吗? 第486章 十赌九诈 整个赌场的人都以一种见了鬼的目光看着张三公子。 陆先生,施三先生,岚山先生都象是不认识张三公子似的,眼珠子都要突了出来。 三位书生,尤其是任札,完全就是积年老便秘的样子。 集体失语,包括张三公子自己。 再三确定是自己摇出了这个历史性的骰子,张三公子顿时纵声狂笑,声音穿云裂石。 “哥也有今天!哥的人品真是太坚挺了!” 这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运气。 所有人都看了看大厅上供奉的财神爷,莫非是他老人家显灵不成? “张公子真人不露相,佩服啊佩服!” 作为一个阴谋论者,方唐镜是绝对不相信张三公子能摇出一点的。 最有嫌疑出手的自然是两位老前辈。 但任方唐镜望穿秋水,硬是没能从谁的脸上能看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我……去,都是他嬢的演技炸裂的影帝! 赌场一方瘪三,自然便是赌场一方指定一张牌给书生三人。 这一场,理所当然是岚山先生出场。 岚山先生慢慢地把眼珠转向了骨牌。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耳朵。 据说岚山先生能听出花儿绽放的声音。 听觉之灵敏,比有眼之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三十二张牌在绒布里一字排开。 岚山先生不负重望,耳朵似是蝴蝶翅膀般动了动,然后便指了左边第二张牌。 “就选这一张。” 吴用慢慢地将那张牌滑到自己面前,用指肚碰了碰,脸色十分难看。 吴用没有开牌,众人心里如同三只猫在挠心挠肺,痒痒得不行。 方唐镜一直在用力地观察岚山先生,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白内障并不代表人就是瞎子。 岚山先生到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举止都跟一个正常人没多大区别,只是有时偶尔会停下来听听。 但方唐镜相信,除非岚山先生有蝙蝠一样根据声波辩物的本事,不然不大可能如此正常。 就在选牌的一瞬间,方唐镜似乎隐隐约约发现岚山先生白多黑少的眼睛里,似是有一根针闪了一闪,稍纵即逝,若不是一直盯着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假设岚山先生视力并无多大问题,那么,根据小孔成像原理,岚山先生若是专注看某个物品,同样要比正常人清晰许多倍。 比如一些正常人看不出来的纹理花色,在他眼里简直就如同掌上观纹一般清楚无比。 再往前推一推,若是之前陆先生验牌的时候,岚山先生就已经把其中的点数记得清清楚楚,这一把岂不是稳赢不输? 怪不得陆先生要用一副罕见的犀牛角骨牌。 不仅仅是为了炫耀。 犀牛角并不算大,制作这一副牌九,至少要三四副犀牛角 值得一提的是,犀牛角里的纹理便如同树的年轮一般,一圈圈层层叠叠,排列不一。 但纹理却是极其细微,正常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差别,除非放在高倍放大镜下。 但若是岚山先生真的有小孔成像的本事,那么便相当于拥有了调节焦距的本事。 说人话就是如同用多倍望远镜抵近了观察骨牌,看清犀牛角的纹理就不奇怪了。 战场单向透明,另一方不论有多少小伎俩也是无所遁形,这还怎么玩? 怪不得施三先生敢于一次性梭哈,就算是押上整座赌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十赌九诈,果然无论在那里,都不可能有绝对公平的对赌,套路无处不在。 费才上前半步,目光来回在三十一张牌面上扫来扫去,面无表情。 不过方唐镜又发现,费才的耳朵也同时在动,看来,这位也是一位听声辩器的高手。 不过他明显用错了方向,陆先生之前的严密防范当然不是针对岚山先生。 此时的费才显然并没有把握,不过他心理也相当过关,仍是不急不徐地来回扫视。 深吸了一口气,费才指着最右边的一张牌道;“便是这张。” 岚山先生缓缓将牌移到自己面前,并没有碰牌。 不过他的脸色虽然并无变化,移动骨牌的时候却是颇为沉重。 当然,第一张牌就算小到瘪三也说明不了最后的结果,仍有很大的变数。 比如红六点加红三就是小牌九中最大的天九。 因此这最后一张牌尤其的重要。 不过方唐镜倒是不希望这三位书生赢得这场赌局。 三人若是赢下这场赌局,其实也就意味着输掉了自己的性命。 这时王千户匆匆而来,悄悄说道: “贾先生和苟先生两人遇到高手,输得一塌糊涂,现在身上仅有不足三千银子,三爷四爷倒是手气颇旺,在三楼赢了不少,约摸也有三四万两的样子。” 这就有些怪了,四人合起来还是四万左右,分明不输不赢。 这个数目比方唐镜预计的少太多,还是先养着。 可总觉得这四人似乎是故意如此。 难不成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对? “盯紧了,若是这四人有逃走的迹象,可以不用请示先拿下再说。”方唐镜终于下了决心,蚊子再小也是肉,那怕最后用强也不能便宜了这四人。 不过方唐镜倒也是奇怪,举目看过去,二楼仍是有不少桌人还在捉对撕杀得激烈,完全没有来这边凑热闹的意思,看来赌这玩意之神奇,也是各有不同的。 这时的牌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施三先生的身上。 施三先生泰然自若地挼了挼胡须,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 他虽然已经年过七旬,看上去有些年老体衰,但五根手指却如同剑客握剑的手,给人一种出手便封喉的感觉。 五根手指一根根曲起,只剩一根食指,然后在一张牌上点了点,发出“笃”的一声。 这一敲,声音虽然不大,听在人心里,竟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词:“一锤定音!” 看着施三先生选中的牌,吴用脸色大变,甚至连身子都晃了一晃。 施三先生并没有翻牌,而是平静地看着脸色阴沉不已的吴用道: “年轻人,还用继续吗?” 什么意思? 施老先生莫非是摸到了绝配,所有人都恨不得跳将出去将两边的牌翻出来看过清楚。 吴用不答,站在那里很久,脸色不停变化。 似是在看牌,又似是在想着什么。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他的脸色变化而上下起落。 这最后的一摸,可是关系着近三十万银子的归属! 深吸了一口气,吴用缓缓出手。 很慢,很沉,很重。 可以理解,换了谁都会很沉重的,三十万,不重才怪! 吴用双手抱拳,长叹一声道:“前辈风范,在下不及也,这一把,在下认输!” ……什么鬼! 见鬼的幻觉,一定是幻觉!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说认输就认输! 三十万两银子啊,不是三十万张纸,你他嬢的说错了! 众人仿佛被定格,好一会才敢确定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呢! “哗……!”的一声,众人愕然的怪叫几乎将整个大厅淹没。 傲气冲天,横扫千军的书生三人组竟然投子认负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尼玛两方到底都摸了什么牌,大伙一张都不知道好不好。 太玄了。 知道你们都是高手,可也用不着这么云里雾里的? 能不能公开牌让大伙过过眼瘾? 说好的公平公正公开呢? 大伙惊得裤子都掉了,你们就给大家看这个? 第487章 大惑不解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学末进领教了。” 书生三人组齐齐对施三先生三人郑重一礼,长揖到地。 “不敢当,侥幸而已,三位贤侄如旭日初生,假以时日,定会远超老朽,不远矣。” 施三先生趋步上前,一一将三人扶起,温言相慰。 虽说赌桌上六亲不认,但此时一场龙虎斗已经结束,并不妨碍大家把酒言欢。 不论肚子里是什么想法,到了这个层面,形象面子气度一样都不会少。 “多谢前辈,小子们这次回去,定会闭门思过,痛改前非。” 老家伙,不要得意得太早,本人回去定会苦练绝技,东山再起。 “来日方长,贤侄们若是有兴趣,欢迎随时找老朽论道,定当扫径相迎。” 小崽子,老夫早就做好准备,随时教训你,不服就来试试,看老夫怎么把你扫地出门。 “固所愿,不敢请耳,小子们定会向前辈再次讨教,还请不吝赐教。” 放心,绝对会有这一天的,定会将你老脸抽得啪啪直响。 “好,好,好,年轻人有志气,老夫绝不藏私。” 很好,老夫定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些都是必有的场面话。 不过说得如此自然,倒象是慈祥老者在勉励亲族后辈,一团和气,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三名书生又向施先生三人再次拱手,含笑道:“晚辈这就告辞,各位保重。” 三人倒也洒脱,说完话,转身便走。 众赌徒此时仍是如在梦中。 完全不相信三人这是要走了,对桌上成堆的筹码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换了是自己,打死也要多赖上一会,心好痛…… 方唐镜舒了一口气,输了也不算最差的结局。 断尾求生也好,壮士断腕也好,起码性命无忧了。 “慢着!” 喊话的人是陆先生。 今天他是最大起大落的人,当真对这三人恨之入骨。 此时脸上笑容怎么都止不住,但众人却不敢相信。 谁都知道这家伙是个笑面虎,嘴里叫哥哥,背后捅家伙的角色。 人家都已经输得精光了,还不让走,真要赶尽杀绝么? 陆先生拱了拱手道: “三位朋友肯到鄙处玩牌,那是给我陆某人面子,怎么好就这么走了呢?不如由在下做东,把酒言欢如何?” 吴用眼睛微眯道:“怎么,陆先生不肯放我们走?” 这话有些别的意味。 “陆某没别的意思,既然三位持意要走,陆某总不能让人说小家子气,区区仪程,不成敬意。”陆先生取出十枚百两面值的筹码,双手奉上。 一千两仪程。 好,讲究! 众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这才是大赌场该有的气度。 大赌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给输光的赌徒回程的一顿饭钱和路费。 而水云间的筹码在京城地面,是可以直接到各大钱庄兑换现银的,十分方便。 这也是水云间的生意能做大做强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千两银子虽说对比输出去的十五万不值一提,但对于输得精光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吴用的脸色也缓了下来,不过没有接筹码,沉吟了一会道: “陆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了,此时天色已晚,若陆先生有心,不如赠在下几匹快马如何?” 吴用三人的心情和要求可以理解,三人当然是急于离开这个伤心地。 二来天色不早,有了快马也可以尽快赶回住所。 要知道这里可是距离京城有二三十里地,天晚了谁也不敢保证路途太平。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但城外还有无数客栈,对于商旅来说,还不算太晚。 此时的普通马价在十到二十两之间,好马则是五十到百两。 战马价钱从五十两到两三百两都有。 三名书生加上三名亲随护卫,六匹马。 最多五六百两银子,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既然三位朋友归心似箭,陆某当得奉上好马。”陆称生一口应了下来。 众赌徒看着三人的背影,心情莫名复杂。 这三人虽然挑战赌场输了,可毕竟是距离成功只有一张牌的距离而已,虽败犹荣! 方唐镜打了一个眼色,王千户会意,快步走开,布置人跟踪这三名书生。 如此人物,方唐镜绝对不想错过,不弄清楚三人的底细,实在是如鲠在喉。 陆先生亲自送三书生出了外面,又奉上六匹好马,给足了面子,这才回转。 陆先生看着六人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之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事情算是圆满解决,当然也就不需要动用力量半路截杀了。 这种黑吃黑后遗症极大,最重要的是不知这三人背后有什么来头。 黑吃黑就势必要斩草除根,三人一个都不能留,无形中就会跟书生背后的势力结成死敌。 敌暗我明,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能用明面上的手段解决,这才是长久之道。 除了赢回输出去的银两,这三名书生也是带了三万两本钱来的。 所以说今日单单赢这三名书生,就赚了三万两银子。 京城地面虽说有钱有势的人多,可一次数万两的赌客也并不多见。 陆先生心情很好,这一场豪赌,虽说赌场赢的不算多,却无疑会是一个流传极广的传说。 经过赌徒们的添油加醋,会演变成什么样的传奇,谁也说不准。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怎么变,水云间赌场的名声必会深入人心,成为赌徒朝圣之地。 单单是怀着朝圣般心情来瞻仰的就不会在少数。 只要是赌徒,谁没有一个战胜赌场走上人生巅峰的白日梦? 此时赌场里人群围着赌桌,久久不愿散去。 三张牌摆在桌面,吸引着所有人的眼光。 三张牌,三个神秘的书生,三十万的巨赌,太震撼了。 所有人里,唯有方唐镜一脸大惑不解。 这三名书生以输光的代价脱身,也算是拿钱买命了。 可问题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以三人的水平,若是小赢两三千两,赌场是不会为难他们的。 赢得稍多了,赌场会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请出去,宣布三人是不受欢迎的人,禁止踏足。 这才是赌场正常的流程。 可三人偏偏高调无比,横扫了大半赌桌,逼得赌场不得不跟他们对赌,这又是为了什么? 专门来踢场子的? 开什么玩笑,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踢赌场的场子,是嫌活腻了还是嫌命长? 赌徒当然会利令智昏,可三人身上那点赌徒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实则每一局都是冷静无比算计的结果,否则也不会将六指逼得虚脱。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不知道大赌场都有高手坐镇的惯例,更不可能不知道赌场输急了是什么事都做出来的。 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倒象是故意来送钱似的。 除非三人是失了心疯的傻子。 这个世上有很多疯子傻子,但方唐镜不相信包括着这三位书生。 很矛盾,没法解释,太不科学,太不理学! 还有一句话,“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难道这场赌局里隐藏着更大的图谋? 方唐镜似乎嗅到了浓浓的阴谋气息,却偏偏没办法找出这个真相。 第488章 惊世骗局 “大伙都散了,该干嘛干嘛。” 陆先生笑容满面地回到厅上,见到无数赌客仍是流连不去,不由大是得意。 这一场豪赌自己大获全胜,水云间在江湖上的地位势必再上一个台阶,财源滚滚。 帐房的蒋先生已经带着人过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筹码。 红的绿的金色的,每一枚代表了一笔不菲的财富,众赌徒心都碎了,为什么不是我的? 陆先生将骨牌小心收好,由始至终都没有将三张牌的点数翻开。 当着众人的面,他自己也没看,直接就放进了牌盒当中。 众赌徒不满地嘘声四声,陆先生也不着恼,微笑着合上牌盒,一阵摇晃,将里面的所有牌打乱,这一下,就算谁有本事拿到牌盒,也没办法还原出真相。 陆先生很清楚,既然是一个传奇,就让它更增加一层神秘的色彩,这样才能衍生出无数可能,甚至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陆先生将牌盒交给小厮拿回库房收藏,彻底断了所有真相。 面对恋恋不舍的众赌客,陆先生大方地给出福利道: “大家都散了,今天场子里的酒水,大家同喜!” “同喜,同喜!”众人哄笑着散开。 “施老先生,岚山先生,张公子,请移步,咱们房里叙话。”郑重无比地延请三人向贵宾房里走去。 就算是最不靠谱的张三公子,此时在陆先生眼里,那都是福星一般的存在。 张三公子此时仍是如在梦中,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有点上头的感觉。 财物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赢下了这场有史以来最大的赌局,而且自己还是拔下了头筹的那个。 那一手骰子摇的,至今都不敢相信是自己摇出来的,太神奇了有木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张三公子不由又看向了自己摇骰的右手。 这算不算传说中的“黄金右手?” 施三先生微笑着在陆先生的引导下徐徐而行。 “今日多得施老先生仗义援手,晚辈感激莫名……”陆先生不住地恭维着施老先生,完全出自内心。 “哪里,要说今日的首功,非张公子莫属,若是没有他那一手惊世骇俗的摇骰绝技,老夫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施先生并不居功,到了他这个年纪,低调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那个,小子当时其实没什么感觉,事后才发现自己摇出个一点,不瞒你们,当时小子脑子时一片空白,身体里却仿佛有无数神灵附体,比如财神赌神灶王爷什么的,不知怎的就这么一出手,它就有了!” 这绝对是张公子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相信,自己就是诸神附体,他不是一个人在摇骰子。 “请神术?”陆先生吃了一惊,施三先生和岚山先生都是一脸吃惊地看着张公子。 面对三人吃惊中带着钦佩的眼光,张公子有些自我怀疑,自己难道真是善财童子转世? 看着张三公子陷入沉思,施先生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有一手“牵丝引”的绝技。 实际上,这里面只有老搭档岚山先生知道这个秘密。 一根特制的透明天蚕丝,在施先生手里几乎可以玩出任何花样。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骰盅里的骰子竖成一摞,并不算什么。 若是有必要,这根藏在戒指里的牵丝引,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勒断一个人的脖子。 六十年的磨砺不是说笑的。 当然,张三公子的神灵附体说,很好地解释了为何骰子会叠成一摞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二楼的贵宾房直通到山腹外的温泉,乃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存在,等闲不会开放。 陆先生请三位到里面,当然是要当面酬谢三位今日的完胜之局。 打开紫檀木的大门,陆先生微笑着请三人进入其中,他最后进入。 就在他将要把大门关上的时候,已经有人气急败坏地直冲了过来。 难以想象,五十多岁的蒋老帐房,此时百米冲刺的速度真真可羞杀无数年轻人。 “不……不好了!”蒋老帐房双目圆睁,喘得如同破风箱一般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惊慌?”陆先生心里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蒋一贯稳重无比,并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人。 能让他如此骇然,必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假,假的!”蒋老帐房喘着粗气,一手抚胸,一手是将一枚面值百两的筹码塞到了陆先生的手里。 “你说什么?假的!谁敢在赌场里用假筹码,不想活了么?”陆先生大惊,忙将筹码举到眼前细看。 水云间的筹码都是经过特别设计和定制的,从图案,花纹,文字,暗记,都有不为人知的讲究,不仅如此,材质也是由洋教士用特别的银铜镍钨等合金配比而成,外人绝对难以仿制。 然而陆先生拿着筹码看了好一会,却是并没有看出到底那里假了。 这枚筹码之中的只有数人知道的十七个暗记,一个不少,分明就跟真的无异,不会假到自己也分辨不出的地步? 陆先生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蒋老帐房既然如此说了,必然不会乱说,陆先生看向蒋老帐房。 蒋老帐房此时也喘均了气,摇摇头道: “看不出来的,工艺一丝不差,这些东西毕竟是明面上的,只要有心有工具,比如高倍数的西洋放大镜,那些骗子听说连‘清明上河图’都能仿得一丝不差,咱们的筹码还能比名画更难?总能造得出来。 但内里的材质却是仿不出来。假筹码比真筹码略重,真筹码重为两钱整,假筹码为两钱一分。单独拿在手里根本分辨不出来,但若是数量够多,比如一整箱筹码,重量差异就比较分明了。” 大明的基本计量单位为: 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 换算成后世的“克”则为。 一石等于七万零八百克,一斤为五百九十克,一钱等于叁点六九克,一分等于零点七克。 真假筹码只相差零点七点,如此微小的差异,拿在手里数量少的话,确实是分辨不出来。 等等,刚才蒋老帐房说的是一整箱的差异明显,难道是……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蒋老帐房欲哭无泪地道: “整整三箱筹码,除了面上的一层是真的外,其余全是假的!” 不用蒋老帐房说出来,陆先生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可怕的结果。 完了,整整三箱筹码,这里面除了那三个书生的三箱筹码,还能有谁? 十五万两银子的筹码,全是假的! 若是那三名书生只拿着假筹码来赌场里玩还好。 可若是他们已经通过了前期的横扫赌场,把十五万两真筹码弄了出去的话…… 陆先生想都不敢想这个后果。 水云间的筹码可是可以在城里各大钱庄兑换现银的,信誉一贯坚挺无比。 要命就要命在这里了。 可恶啊! 那三个书生和赌场开始对赌不久,天就黑了。 天黑了,也就是说城门已经关了。 最可怕的是,若是城门关之前有人拿着这十五万两筹码在城里兑换,完全无法发觉。 就算赌场发觉了,比如现在,可城门已关闭,内外隔绝,水云间的消息传不到城内。 赌场也就根本无法阻止这十五万两筹码被人大摇大摆地兑换成现银。 怀着万一的希望,陆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场子里流通的筹码……” 没等他说完,蒋老帐房就已经摇头,颤声道:“总数不变……” 总数不变,也就是说已经被人用假筹码换掉了相同数量的真筹码。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自己着了人家的局了! 最尼玛搞笑的是,自己竟然还选了六匹最好的马给这三个骗子和他们的护卫! “咚!” 毫无预兆地,陆先生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口吐白沫! 第489章 秦失其鹿 “咚!”的一声,陆先生直挺挺地栽了。 他乃是道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是专捞偏门的翘楚,却不料终日打雁反被啄瞎了眼! 这个跟斗栽得太大,大到无脸做人。 “陆先生,你可不能倒啊!”蒋老帐房狠命地掐着陆先生的人中。 这个节骨眼上,主心骨一旦倒下,水云间可就乱套了。 “唉呀,陆先生怎么回事?摔倒了吗?”边上有人看到陆先生昏厥在地,忙上前帮忙,来到近前又是一惊道: “摔得挺厉害啊,白沫都出来了,幸亏是遇到我,别怕,我有经验!” 蒋老帐房正六神无主,见来人说他有经验,连忙央求这人出手。 这人也不含糊,劈里啪啦左右开弓,狂扇耳光。 “你!”蒋老帐房大惊,厉声制止! 可就这几记大耳光下去,陆先生已是瞬间悠悠转醒。 “不能倒,我不能倒!”陆先生醒转,第一句话就是不能倒。 若真的倒下,一切就真的彻底完了。 “看看,我的祖传手艺还不错,这不就醒了吗?”那人得意洋洋地问道:“陆先生,感觉还好?” “没事,没事,还好,多谢兄弟了,小小心意,喝两杯茶,千万不要嫌弃。”陆先生听这人的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摸了摸口袋,一个子没带,顺手就将那枚假筹码递了过去。 “举手之劳,这多不好意思!”那人一把抢过筹码,高高兴兴地走了,“那我走了,的酒水,不喝白不喝,同喜啊,陆先生!” “同,同喜……”陆先生呲牙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心里比黄莲还要苦啊! “蒋大哥,切记先不要声张!我来想办法!还有救,还有得救!”陆先生心里在流血,已经默默地在计算自己的家产,怎么在短时间里变卖,填上这笔亏空。 这时候,已经进入贵宾室的三人也闻声转了回来,看到陆先生摔倒在地,还以为他是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不由相视一笑,乐极生悲这种事情也是常见的。 “蒋帐房,你先陪施老他们一会,我处理一下身上就回来。”陆先生给了蒋帐房一个眼色,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后台。 众人以为他要处理一下摔伤之处,并不意外。 陆先生知道,现在再派人去追是不太可能追得上了,但若不派人紧跟下去,连线索都不会有! 任何案件事发后的十二个时辰都是最重要的时间段。 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把这三人挖出来。 有些耻辱,是需要用血才能洗刷的。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水云间的庞大力量并不是摆设。 又过了一会,整个水云间暗地里的力量就全部沸腾了起来。 侦骑四出,一张大网铺向四面八方。 当然,这事并不能声张,不能走漏了风声,他丢不起这个脸,水云间更丢不起这个脸。 但他并不知道,他之前和蒋先生说的话,已经被一个人听到。 当然就是把他救醒的那个人。 这个人并不是无意听到的,他是王千户最得力的手下,百户九哥。 早见到蒋帐房怪异的举止,就已经追了过来。 不料竟然听到了这个惊人的秘密。 此时的九哥,拿着那枚假筹码,来到了方唐镜面前,眉飞色舞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方唐镜,王千户,身边的人个个听得目瞪狗呆叹服不已,这局设得,太牛叉了! 方唐镜哪里想得到,自己苦苦思索的真相,一直就摆在自己眼前。 不,是大大方方的摆在所有人面前! 这三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演了一出世纪豪赌,竟然是为了掩护同伙将真筹码调包的事实! 而且对于三人来说,这本就是一场必须要必输的赌局。 因为只有输了才能安然脱身。 所以怎么输得滴水不漏才是最考验人的地方。 方唐镜思考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方唐镜设身处地地思考,想着怎么样既能赢钱又能脱身,这本身就进了一个死胡同。 这三人最后甚至还顺手骗走了三匹马,加速了脱身的速度,当真是游刃有余。 所有人都被他们算计在这个局中。 好胆!好胆识!好算计!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这才是真正的千术! 什么偷牌换牌记牌下焊暗记听风辩器三个六豹子之类的手段,都弱爆了! “公子未卜先知,咱们是不是要发达了?”九哥兴奋得说话都带着颤音。 所谓未卜先知,指的就是方唐镜事先派人跟踪的事。 一步无意中的闲棋,想不到会是成败的关键。 当真富贵再三逼人啊!九哥兴奋得手舞足蹈。 “什么未卜先知,这些人计划如此周密,路上怎么可能没有人接应和反侦察,只怕咱们的人也不会有多大的收获!”方唐镜平静地说道。 众人想想也是,不由惋惜叹气,方唐镜又说道: “不过呢,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咱们的机会最大!” 众人精神大振,公子说机会最大那机会就必须最大,钱上的事,公子从来没有搞不定的。 “不急,先把事情挼顺了再说。” 方唐镜站起身把玩着那枚筹码,慢悠悠来到窗边,似是能透过漆黑的夜色看穿重重风雪。 现在已经确定,这三位书生才是千门里的高手。 在这水云间里,可以确定的千门人手有: 三名书生,贾先生,苟先生,三爷,四爷,两名厨子,一名陪娘,荷官,共计十一人。 “老王,查一查那两名厨子和那名陪娘还在不在?若是不在,是什么时候不在的?”方唐镜吩咐道。 王千户领命而去,很快就脸色难看地回来禀报道: “公子,这三人现在都已经失去了踪迹,据他们的同伴所说,天黑前一个时辰就没看到人。” “时间对上了,应该就是这样了,虚虚实实,这三人看似是小人物,其实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应该是这三人把真筹码带走了。” 这是自己失策的地方,听信了荷官的话,以为这三人不过是千门的边缘人物,以至于疏忽了重点监视。 现在这些人在这个惊世骗局里的分工和作用已经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第490章 步步算计 在这个局里,每个人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零件。 最先出场的是贾先生和苟先生。 这两人已经在刑部和东厂挂了号,却仍然能高调出现在水云间,实在很有讲究。 表面上看他们是仗了张三公子的势,实际上,这两人就是吸引官府注意的诱饵。 因为水云间背后势力的庞大,贾先生和苟先生被官府暗中注意的事情,想必也是清楚的。 于是水云间理所当然地也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两人身上。 但这还不够,不足以调动水云间所有的注意力。 于是三爷和四爷还有荷官小七出场了。 由三爷和四爷出面,把粮帮的纠纷放到水云间赌场来“讲数”。 粮帮作为一个影响力巨大,人数众多,辐射全国的帮会,帮中两大派在水云间“讲数”,对水云间来说,当然是一个提高江湖地位,极有面子的事情。 但粮帮并不是善男信女,随时有可能“讲数”不成发生火拼。 这就不能不让赌场动用所有的力量戒备,全力以赴。 至于粮帮里的南派能不能赢得过北派,这完全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能成则顺手为之,不成亦能达到吸引水云间赌场力量的目标。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讲数的过程要控制好节奏和时间,保证三名书生有充足的时间横扫赌场,赢得足够多的筹码。 在这个计划里,除了三名书生,每个人的分工任务都非常具体而明确,都只负责局部的一小块,因而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影响到整体计划的执行。 比如荷官小七,他就只知道自己一环而已,别人的任务他一无所知。 所以方唐镜出手挽救了北派的命运,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完全不影响大局。 甚至还不知不觉间帮了千门一把,逼得主事的陆先生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 这就也相当于为三名书生赢得了充裕的时间。 想必在那个力量真空的时间段,三名书生已经完成了预定的目标了? 至于调换真假筹码,这事情其实是最简单的。 所有赢到的真筹码全都装在箱子里,装满之后只要将其与装假筹码的箱子调换便可,方法不要太多,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注意到。 而厨子和陪娘则可以顺利地转移真筹码到城里,当然,可以顺便开始布置接应的方案。 这个计划的核心主要在于时机,把握住时间在关闭城门前把真筹码带入城内。 太早了赌场可能有充足的时间追查,不行。 太晚了城门关闭,筹码带不进城也就意味着并不能兑换,也不行。 所以大局观和控场能力要非常强,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 正因为这样,三名书生才会在筹码调包之后高调无比地挑战赌场。 赌场的技术领班六指哥险些被他们逼疯,这就是故意为之。 为的就是要逼赌场拖延时间去请高手对付他们。 整个赌场的赌客都被他们利用了起来,无意中推波助澜,带起了节奏,把赌场的所有力量都放在这场豪赌当中。 赌场所有的力量都放在怎么对付三人身上,连半路都派了两三拔人埋伏企图黑吃黑。 压根不会理会两个厨子一个陪娘早退这种芝麻小事。 这三人有大把的时间从容进行计划的每一步。 赌场如愿请到了赌坛泰斗级的老前辈出场镇场子,但时间也耽搁了许久。 这个时候三名书生要做的就只是如何逼真地输掉赌局,然后安然脱身。 甚至最后还顺手又黑了一把赌场,骗走六匹好马。 不出意外的话,与接应的人汇合之后,这六人就有了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快速远离危险区域,赌场的追兵想要追上这些人,不但没门,连窗都没有。 如此环环相扣的局,当真是设计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当然,赌场里还有贾先生和苟先生,还有三爷四爷这四人没有脱身。 但这重要么?这四人根本没有暴露。 而且他们背靠的势力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没有十成的理由是不可能拿人的。 因而此时看来,这整个计划的执行竟是顺利无比,除了荷官小七外,所有人都是赢家。 荷官小七才是整个计划里最边缘,最可有可无的人。 我……去,这个局太严密了好不好,简直就是一出经典的千门教程。 确实给方唐镜也好好上了一课,北京城里果然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小看不得。 这个时候,西厂派出跟踪的暗探也回来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结果肯定不会太妙。 “公子,那三名书生往西北方向而去,在大枣庄的地方有人接应,随后这些人一人双骑急驰而去,属下跟了两三里,坐下马力不继,无法跟上。” “辛苦了,先休息一会。”方唐镜早料在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有多失望。 “西北方向?”方唐镜轻轻敲击着桌面,思维开始延伸推演。 此时大风已经小了很多,雪也已经停了,若是一行人马行走,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不要太明显,也就是说,起码赌场的人会沿着痕迹一路不停地追下去。 北京往西北方向就是呼和浩特,包头,兰州,西宁,银川…… 都已经是边关,关外了,很明显,这又是一个坑。 书生三人组故意把追兵往关外带,是一个坑死人不包埋的坑。 在没有别的线索的情况下,赌场就算明知这是一个坑,怕也只能往里面钻,用人命把坑填平。 他嬢的,这些人当真步步都是算计,每一步都算计到了别人前头,算到了骨子里。 如此看来,追人这一条路是行不通的!方唐镜很快放弃。 那么,就只能从银子这方面着手了。 作为职业骗子,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人财分离处理。 现在这三人以自身为诱饵,把追兵吸引到自己身上,按照他们行事的逻辑,又是一个为处理后续银两争取时间而设的一个局。 或者说,这本来就是这大局里的一部份,为处理这十五万两银子而设的后续部份? 安全地把银子拿到手,这才是这个局的终点! 没错,这些筹码最终是要变成银子的,所以并不是把银子取了出来就是结局,七窍流血并不等于死亡。 只有最后把银子稳稳当当地拿到手才是结局。 为什么方唐镜断定筹码兑换的一定是银子而不是银票这种易携带的票据? 道理不难理解,银票也类似于后世的钞票,有暗记,防伪,有钱庄的独门号码,就如同后世的连号一般,钱庄发放的银票都是有号码的,数额太多,很容易被查到号码,到时官府顺藤摸瓜,出事的风险相当大。 但是取现银则不同,不怕做手脚的可能,就算上面有什么暗记之类的,银锭一溶解重新铸造就可以了,不存在什么隐患。 但是取现银也不是没有麻烦,首先需要的人数就不在少数。 十五万两银子,最少需要五十人到一百人才能分批完成。 每人一次取一两千这个不算引人注目的数目。 但毕竟人数太多,第二天水云间动用力量追查,谁也不能保证数十人里没有人露出破绽。 因此这些人就要尽快转移,同时,银子更是需要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那么,这批银子的转移,就是方唐镜的机会了,能不能抓住? 第491章 不给活路 “乏了,回。” 方唐镜使了一个眼色,各人有条不紊地退出了赌场。 今天的行动由于诸多的事情发生,并没有能如期进行。 但这意外之财的出现,却让所有人情绪高昂。 回到西厂在城外的驻地,方唐镜马上招集西厂布置在城外精锐人手开会。 研究明天的行动。 首先有一点是确定的,千门由于实行了人财分离的行动策略,那么银子的转移就是按照事先规划好的一套程序在进行。 缺少了三名书生这样的高手坐镇指挥,无疑是一个利好的消息。 第二个问题,银子最终会被汇聚起来,转移到什么地方? 水云间作为此时京城地下的头号势力,遭遇到如此丢人的打脸,势必会展开腥风血雨的全面报复。 而这三名书生敢于面对这个局面,很大概率是他们除了千门这个身份外,还有另外的身份,而他们必定是利用这另一重身份安排好了后路,起码可以暂时帮他们遮风挡雨。 毕竟千门走的是精英技术路线,不擅长这类打打杀杀的路子。 那么京城里这样的势力能有多少? 排除官面上的锦衣卫东西厂,很大可能是各省商会,某些大家族联合的官商集团,但方唐镜将这些组织一一筛选之后,很快就锁定了“粮帮”! 粮帮这次就出现在水云间,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 最重要的是粮帮把持着漕运,帮中弟子众多,不论是取银子,然后转移银子,以及取银子的嫌疑人都能以最便捷和最快的速度脱身。 取了银子之后,明天一早就可以在第一时间出城,然后上船跑路,不必跑多远,只要银子和取银的人到了天津卫这个大码头,所有的嫌疑人和银子就可以如同盐巴进了海水里,再无处可寻。 运河作为京城的经济命脉,民间素有“漂来的北京城”之说,可见漕运之发达。 每年经运河北上的漕粮达四五百万石,漕军额定不少于十二万人。 京城之中设置有漕运总兵官府,置总兵官一人,后又增设漕运总督,文武并存共同管理。 粮帮就是总兵官府制下的,带有半官方性质的帮众,是真正打理漕运的实际人员。 每天来往的无数漕运船只大部份都操纵在粮帮手里,夹运十多万两银子不算什么难事。 运河沿途卡站根本不会认真盘查,即便是盘查,漕运来回运货也是常态,实在光明正大得紧,大不了打点些小钱,总能一帆风顺。 方唐镜将舆图上的天津卫重重画了一个圈,掷笔于地,恶狠狠地对着王千户等一干骨干说道: “贼人势必于明日一早经运河将赃物和同党转运到天津。 咱们要做的,就是在某一个路段将其截获,具体在什么地方动手,你们是地头蛇,比我熟悉地利。 所以你们要立刻制定出一个万全的方案,动员起所有最精悍的力量。 咱们不动则已,动则便要马动功成,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当然,咱们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突击不成,贼子有了防备,将赃物和银两分散,那咱们就只能大海捞针,干瞪眼了。 明白了没有?!” “属下明白!”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声音异常高亢。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西厂真正扬名立万人财兼收的大好机会。 西厂虽然威名赫赫,可毕竟威风不出朝堂,主要针对的也是官员,在民间的风闻却并不算太响亮。 甚至在很多百姓眼里,新生的西厂还是比不上一些老牌机构的。 比如锦衣卫和东厂在百姓眼里就威风得多。 这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现在有一个大杀四方的机会摆在眼前,岂能不为了“正名而战”? 最重要的是,这里面的油水可是有十五万两之多。 若是再加上株连什么的,以西厂石头都能榨出油水的手段,岂不是逼近二十万? 他你你的,名利双收的好事,削尖了脑袋也要玩命上啊! 众人一时之间群情激扬,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 方唐镜只是微笑,并不出言打断或者提醒,自己又不是诸葛亮,没必要包打江山。 更何况,象今天这般激起西厂自发的斗志,对于士气的凝聚极为有利。 西厂在方唐镜眼里,以后可是一支可以改变整个朝堂格局的力量,需要培养他们自信和独当一面的能力。 众人大发议论,接着又吵成一团,然后又揉合集体的想法,计划慢慢成形。 不过,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终于被人提起。 “漕运的船只也太多了,咱们要怎样才能确定目标?总不能每一艘都强行检查,如此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九哥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确定是一个很现实的难题,众人抓耳挠腮想得脑仁生痛,想出了诸多馊主意,又都一一否决,最后终于是放弃,眼巴巴地看向方唐镜。 现在在他们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似乎就没有方公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 “这个问题交给大牛便可解决。” “大牛兄弟?”所有人都看向了正神游天外的大牛,这厮反正是拒绝一切动脑的干活,安心护住公子就好。 见到众人灼灼的目光,大牛愕然懵弊。 大牛好一会才回味了方唐镜刚才的话,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道: “公子,您若是让俺上刀山下火海,那没得说,绝无二话,可,这确定那艘船装有银子,可真是难死个人了。” 方唐镜看着大牛的傻样,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不难不难,你明天一早就去拜访你的好兄弟,就是那位白无常兄弟。 当然,你要带上荷官小七,然后把洪七今日使诈的事情告诉他。 再让他带人把洪七的人打走,如此一来,那些人选择运银船的余地就仅能局限在粮帮南派的船只上。” 不过,仅仅是如此还是不够的,方唐镜又道: “同时,九哥也不能闲着,你带人冒充刑部的人,在开城门前的一个时辰,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将贾先生和苟先生给我拿下。 动静要拿捏得当,即要让事情传出去,又要显得象是秘密行动。 给贼人一个官府开始动手的假象,他们便会认为,虽然不是水云间的案子事发,但为了避免被牵连,必然会以最高的效率撤走。 咱们只要派人在水云间附近埋伏,紧盯着到从里面出去给粮帮报讯的人,然后再看是哪些船开始了动作,便又可缩小相当一部份范围。 而且这招敲山震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搂草惊兔子,眼见贾苟两人落网,水云间又全力追杀,三爷四爷两位肯定是坐不住的,他们也要逃到天津粮帮分堂才会安心。 当然,他们不会在码头上船,这样粮帮元老的身份摆在明面上,这么做太显眼。 所以他们会在沿途的某一个地方上船,而他们上的船队,十之八九就是运银子的船。 这两个老狐狸是绝对不会让银子脱离他们掌握的。 老王,你亲自带人盯着三爷四爷。 银子下落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全部着落在你身上了! 你当众表个态,行不行?” “王哥,行不行?不行让小弟上……”众人哄笑。 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是个男人都不会说出“不行”这两字的! 老王涨红了老脸,指天发誓道: “公子,别的不敢说,盯两个老家伙咱老王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坏了事,咱也不用公子处罚,咱自个弄块豆腐一头撞死!” 虽说人老成精,两个老家伙不是浪得虚名的的,可咱们西厂才是专业的好不好。 若是连基本的业务都能搞砸了,王千户这个当家千户也完全无脸见人啊! 眼见一个个难关轻易攻克,所有人都如同打了鸡血般,心潮澎湃。 这跟之前一团散沙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所有的力量都统合起来。 分工明确,行事精准,各司其职,有钱有名,功绩看得见,跟着公子办事这叫一个过瘾! 太爽了有木有! 公子都已经将贼子逼到了如此地步,简直就跟白捡没多大区别。 若是这样还办不成事,这西厂的名头也不用混了。 大家都扛一个粪叉回家种地得了! 这个时候,方唐镜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道: “诸位,不要以为咱们这次只是在截胡十五万两银子,据可靠消息,这一次的银两数目很可能会超出咱们的想象,达到惊人的三十万两!” 呃……? 真的假的? 不大可能? 可公子绝对没必要玩大家的啊! 这只能说明确有其事了,我顶你个肺啊,这是富贵再三逼人啊! 轰! 众人简直要沸腾了起来,十五万两已经吓死人了,突然之间又多出一倍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坏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确实是不给活路了,此时若是有人敢退出或者说半个不字,都不用任何动员,众人就会抽刀当场将之剁成肉泥! 很好,一个计划就此诞生! 名为“半路截胡”! 第492章 不一样了 水云间提供的食宿,在整个京城地区都算得上是顶尖的一拔。 温泉,按摩,美酒,美人,戏曲,娱乐一样不缺。 可以让人身心愉悦的渡过一个难忘的假日。 如果大明有评级的话,绝对铁铁的五星级园林大酒店的服务。 三爷,四爷住的套间绝对是在整个大明都不多见的奢侈套间。 可三爷,四爷一整夜都没睡好。 一整个晚上,陆先生都在调兵遣将,黑白两道的头面人物来来往往,一直折腾到四更天。 好不容易略为安静了一会,心腹又来禀报,贾苟两位被六扇门的人实施了秘密抓捕。 六扇门的人并没有惊动张三公子,而是采取了类似于偷袭的方式,偷偷摸到贾苟两人的房间外,使用了迷香。 原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人,可贾苟二人防范意识很到位,房门竟然撬不开,六扇门的人便只能强行破门而入抓人,若不是破门时发出了一点的动静,旁人还未必得知。 这让三爷,四爷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正常情况下,六扇门的人是不敢得罪张府这种顶级勋贵的,没有得到上门的明确指令,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贾苟两人是摆在明面的预警措施,一旦动了这两人,说明官府已经准备重拳打击了。 官府好歹还讲些证据,贾苟二人也训练有素,知道该怎么应对审讯,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可陆先生这边就不会这么客气了,若是得知贾苟二人与这次的骗局有关联,绝对是宁杀错没放过,道上的人行事,需要有证据么?仅仅是这么怀疑就可以不择手段了。 京城虽好,终非久留之地,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妙。 二人略一商量,便决定第一时间离开京城。 无论如何安全至上,先离开京城避过这股风暴,等风头过去之后看情形决定行藏也不晚。 离开的方式当然是乘坐自家粮帮的运输船,既方便快捷又有安全上的绝对保障。 当然,连夜离开是不可能的,这样做太显眼了,会惹来陆先生的怀疑。 直接从北京城的运河码头离开也是不可能的,自己两人的身份太扎眼了,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不会节外生枝。 因此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低调离开,中途上船。 两人商议妥当之后,便派了心腹连夜赶去布置。 而两人,则是穿戴整齐,坐在太师椅上假寐,等待着天亮离开。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不眠。 好不容易捱到鸡鸣五更,两人匆匆洗漱一番出门。 一行人出到山庄的大门前,看到了满眼血丝的陆先生。 陆先生此时就坐在门房里,身边围绕着数人,一看就是在等外面的消息。 “三爷四爷,这么早就走,不多玩两天?”陆先生强笑着打起了招呼。 水云间出事的消息还捂得严严实实,陆先生当然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陆先生好意心领了,你也知道,我那家里一大摊子事,我们两个老头子偷空出来玩两天,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我回去处理点家事,过两天再来玩个痛快。”三爷笑呵呵地拱手回礼道。 “理解,理解,两位是家里的擎天巨柱,须臾不可或离的,下次可得多带些兄弟们来玩。”陆先生一副尊老模样。 “那是必须的,不瞒你说,家里的小子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庄园,若是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三爷这是为洪七的事情向陆先生委婉的讨个人情。 “三爷,瞧您说的,我都不记得有什么事了,让弟兄们尽管来玩,姑娘管够。哈哈!”小事一桩,陆先生心里装的全是三个书生,倒是真的忘了洪七这厮的事情。 “陆先生大人大量,多谢啦。”三爷和陆先生打着哈哈,作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打趣道: “陆先生,你可得保重身体,看你一眼血丝,可别仗着年轻,整晚整晚的旦旦而伐,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就知道年轻时的荒唐老了都是要找补回来的。” 陆先生苦笑,老子还有心情旦旦而伐么,“多谢前辈,不过我看前辈倒也一圈黑眼,不会是深夜磨枪,旦旦而伐?” “哈哈哈哈!”两人现出了男人都懂的笑容,告辞离开。 出了山庄,一行人往京城方向行去,经过徐家村的时候,有人上前接应。 一行人进到村里换上商人服饰,折转朝东南方向出发。 “三爷,前后都有人盯着,没有可疑人物出现。”昨夜就派出的心腹已经安排好人手。 “老胡,你跟了我也有三十多年了,切不可大意,越小心越好,再探。”三爷素来信的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三叮嘱。 “是。” 三爷四爷再次换上跟普通人一般的衣服,停停走走,期间队伍还经过数次分散,如此一来,即便是有人跟踪,也会难以区分目标而不知所措。 终于,三爷四爷来到运河边的一个小渔村。 此时天色放亮,三爷四爷打扮得如同两个本村老叟,坐在河边的一间茅屋外修补着破渔网,面前摆着两个糠饼,一碗稀粥,倒象是两个老头在一边忙着活路一边唠嗑。 到了这里,三爷四爷总算是安下心来。 实则这里是粮帮在城外的一处安全落脚点,整个渔村的人都是粮帮帮众的家眷。 若是有外人进入到这里,简直就象是黑夜里的萤火虫一般的耀眼。 目力所及,渔村一片祥和…… 早晨的炊烟,小孩的哭闹,忙碌起来的村民,鸡鸣犬吠,甚至还有猪叫声。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目力不及的地方,王千户正把千里镜交到另外一人的手上,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道: “嬢的,老家伙还真是属老鼠的,忒也多疑了,若不是有这千里镜,老子一世英名还真有可能要栽在这里。” 为了这次的盯梢,西厂足足出动了上百人撒在这附近,可偏偏这两个老家伙人老成精,反侦察能力强得出奇,若不是有这西洋来的玩意,还真不一定能咬得住。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西厂留京里面精挑出来的老手,人称十三太保里的老五闻言唏嘘道: “大人英明,您说咱们玩了一辈子盯梢刺探,这身本事也是祖传的,可遇到这样的老狐狸也是干瞪眼,若不是公子提醒,咱们谁会想到要用千里镜这玩意,为啥方公子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可能就是公子说的那啥‘科技是进步的源泉’,对了,啥叫科技来着?” 一干人都是尴尬了好一会,方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嘴里的名词太多,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理解了。 而且这些词一听就高大上得不得了,比如还有什么“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类的。 似乎听不懂就是莫大罪地似的,压力山大啊,这上哪说理去。 所有人都知道,自从方公子来了之后,西厂就变得不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大家能感觉得到,却是说不上来。 据说连汪公都要对方公子言听计从,这么看来,西厂铁定是要有一轮大洗牌的了。 这不,王千户就已经预定了一个“工商管理局”的局长。 这可是专管商户的肥缺,狗曰的王狗蛋,这下可算是发达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现在西厂人心浮动得厉害。 事实上,方唐镜已经隐隐约约地放出风声,西厂要改革了。 大伙都在变着法子表现自己,为未来的前程在方公子面前搏一个露脸的机会。 一个声音打断了大伙的憧憬。 “快看,有船来了!” 大伙赶紧朝运河看了过去,心红无比,嬢的,十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要到手了! 可这一看…… 所有人都傻了眼。 似乎,踢到了铁板! 第493章 踢到铁板 所有人都心情热切地看向了河面。 开玩笑,三十万两的白银,谁能不热情洋溢。 三十万这个数字是方唐镜的估计: 赌场的十五万加上千门之前系列诈骗案所骗到的财物数量。 河面上开来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首尾相联,足足有三十多艘。 每一艘都是三百料的大型漕船,乃是运河能承载的大船极限。 每一艘船的吃水都是极深,满满当当地载满了货物。 单单是目测,这支船队运送的物资价值就不下二十万两白银。 若是商船,这夹带贼人贼赃的罪名就够他喝一壶的,兄弟们又额外多得一笔。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漕船上打出的旗号。 旗号上写着三个字:崇简王。 看着这三个字,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粮帮三爷四爷两位不愧是老狐狸,竟然选择了这支船队。 崇简王,代表的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亲王。 当今圣上第六弟,朱见泽。 不是一般的兄弟,而是嫡出的一母同胞,比今上小了十岁的幼弟。 其出生于代宗将英宗软禁在南宫的时期,相当于一出生就被软禁。 不过相对来说,命运也不算太坏,在他两岁那年,英宗发动“夺门之变”,重新压回皇位,也是在这一年,英宗封其为崇简王。 因为当今圣上亦有过被软禁深宫的童年阴影,因而对这个同母的幼弟十分照顾。 而崇简王性子温顺,亦深得当今太后和圣上溺爱,于四年前方就藩于河北汝宁府汝阳县。 每年皇上和太后都会拔下大批的赏赐发给这位崇简王,皇上与其可谓兄弟情笃。 崇信王就藩刚刚四年,居住的府邸乃是其兄原秀怀王朱见澍的藩邸。 秀怀王朱见澍,因其到了封地之后不久便去世,只留下两个女儿而无子嗣,因而今上成化皇帝怜悯弟媳母女孤苦无依,便派人将秀怀王之灵柩及女眷接回京城照顾。 因而秀怀王成了大明朝唯一一位死后回北京安葬的亲王。 秀怀王就国早亡,崇简王住在这样的府邸里,当然会认为风水有问题,所以必然会修修改改。 这批船队,运送的就是包括宫里赏赐的物品以及大批名贵木材。 以皇上和太后对崇简王的宠爱程度,不要说上船搜捕人犯,就算是在沿途检查站正儿八经的盘查,也是莫大的罪名。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比如先前说的秀怀王,人称贤王。 其就国后,其王府典服因公出差至顺德府时,骑马从中道驰入知府衙门,索要人夫服役。 当时的知府黎永明见典服如此跋扈,便“怒而笞之”。 结果秀怀王向今上告状,一纸诏令,黎永明被下诏狱关了一整年,最后降官两级。 这还是因为这位黎知府官声极好,因其入狱,百姓自发组织人入京城求情的结果,换了其他人,不死也要残废。 这里要说明的是,黎知府之所以还能活命,满朝的文官如雪片般的求情才是最重要的。 换了是武官这类粗人,又或者是锦衣卫东西厂这类皇帝家奴,连下诏狱的资格都没有,无需要审讯,就地处决! 可能从小吃了太多的苦,加之这些年成化皇帝的兄弟又已经去了两人。 成化皇帝更加看重这份一母同胞的亲情,宁可自己吃亏,也绝对不容许崇简王受到半分委屈。 这让西厂怎么玩?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算明知脏银在这批船队里,你又能奈他何? 怎么办? 眼看船队越来越近,一干人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出声。 “大人,您看怎么办?要不,咱们先把这两条老狐狸扣下?”老五问道。 所有人都看向王千户,这倒也是一个办法,至少能交差不是? 可王千户却是知道,方唐镜要的绝对不是三爷四爷这两个人,而是那批脏银。 “不行,先看看再作打算!” 这边还在商量,那边的三爷四爷两人,已经晃晃悠悠地划着一艘小船向着船队靠了过去。 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混进了船队之中,所有人心都碎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是到手的三十万飞了! 这对于已经把三十万两银子当成自己口袋里的银子的众人来说,无论如何不可接受! “他嬢的,老子是没法子了!”王千户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恶狠狠地叮嘱道: “记下他们上的是哪艘船,你们给老子沿河盯死了,老子先回去,跟公子讨个法子。” 原本萎靡不振的众人闻言不禁精神一振。 对啊,咱们这些老粗没办法,不代表了公子就没办法。 公子乃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下凡,跟诸葛之亮,刘伯之温一般的人物,手指头一掐,定然有锦囊妙计。 不得不说,随着方唐镜的出现,他的事迹也越来越多地被人挖掘出来,西厂众人渐渐产生了一种盲目的崇拜心理,似乎只要有方唐镜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事实也是如此。 当王千户火烧屁股般跑回去向方唐镜禀报的时候,方唐镜哈哈大笑道: “此事易耳,你且附耳过来!” 王千户屁颠屁颠的伸头过去,方唐镜悄悄说了几个句话。 王千户顿时双目圆睁,两条腿都在打颤,我的祖宗喂,这都可以? “怎么?王千户怕了么?”方唐镜微笑道:“若是怕了,就交给大牛去办这件事好了。” “怕…怕…”王千户想说,当然怕,怕得腿肚子抽筋,谁不怕谁是王八蛋,那可是崇简王的船队啊,敢打崇简王的脸,全家都不想活了么? 可看到不远处大牛鄙夷的目光,跃跃欲试的神情,王千户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这次的活要是干不好,下次还会有活干么? 正如公子之前说过的“现在不努力工作,以后努力找工作”,这是不是很有深意? 因此王千户话到嘴边,便变成了恶狠狠的赌咒发誓道: “怕个毛线!公子一句话,我老王就是刀山火海也敢下得!公子你就瞧好了!” 说完这句话,王千户便雄纠纠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到了门外,冷风一吹,王千户顿时就清醒过来…… 冲动了!冲动是魔鬼!这话半点不错! 很想回头抱着方唐镜的大腿痛哭能不能换个法子? 可话都说出口了,自己堂堂当家千户,当真丢不起这个人啊! 犹豫着要不要舍了老脸回去,便听到方公子在屋里高声吟诗道: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大牛高声拍马,狂赞不已,王千户更是辛酸莫名。 这首诗怎么听都象是不吉之言。 什么“故人长绝”“满座衣冠胜雪”? 说得好听,可这不就是灵堂祭奠么? 完了,公子这是在警告自己么? 做了还有一线生机,不做便是死路一条! 我去啊!读书人杀起人来,当真是刀都不用! 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王千户含着两泡热泪,步履蹒跚地走了。 第494章 祸水东引 “嗖”的一支冷箭钉在水云间山庄的大门上。 陆先生此时正焦躁地在门房里来回踱步,冷不防一支暗箭射来,惊出一身冷汗。 “谁他嬢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子面前撒野!”刘疯子大怒,反手一抓,一把泼风刀便出现在手里 守门的早已不是原来那批文质彬彬的书生,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 此刻随在陆先生身边的正是他的左膀右臂刘疯子。 刘疯子原先不叫这个名字,也没人知道其真名,曾在争夺地盘的械斗中以身负十二刀的代价,一手泼风刀连砍了排帮的三名大师兄,因而一战成名,又因其在那一战中势如疯狗,因而人称刘疯子。 这几年,陆先生得贵人赏识,渐渐洗白,开始融入上层社会。 手底下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便多交由刘疯子去处理。 因而刘疯子倒是长年在城里的,昨日出事时刘疯子并不在场。 此时被陆先生召回,正是预备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出这张最能打的牌。 此时听到路上有急促的马蹄声,刘疯子二话不说就旋风般地追了出去。 看其速度,竟然不输于奔马! 不过只追了数十步,刘疯子便停下了脚步,不为别的,因为对方从马上抛下一个大包袱。 包袱血迹斑斑,还在地上蠕动,从外形看,明显是个人形。 “带回去!”刘疯子脸色有些阴沉地对跟上来的手下喝道。 对方明显不是要暗箭伤人,而是射了这一箭提醒来收拾这个“货物”! 回到山庄,打开包袱,果然露出一个人来。 是绑得粽子一般的荷官小七!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 陆先生一怔。 荷官小七?这厮还没有被那骄横无比的南京城第一恶少玩死么? 怎么又出现在这里?难道那恶少玩腻了又还了回来? 昨日出事之后,陆先生把所有人的底细都查了个遍。 自然是从香儿姑娘的口里得知,那纨绔少爷便是南京城第一恶少徐鹏举。 陆先生并没有怀疑,因为一整箱二十万两的银票是不可能作假的。 而且那纨绔子弟原本是要来找张三公子争名头的。 若不是有相当的身份和闲得蛋痛的毛病,谁敢作这事?谁又会作这种事? 因此,这无法无天的纨绔子派人来归还小七的时候先射上一箭,这种事情倒也合理得紧。 当然,就算不合理也无可奈何,难道还能因为这点事跟一个顶级勋贵之家翻脸不成? 自己做不到,自己背后的贵人也不会做这种事。 不过,这纨绔很可能还有别的事,因为除了荷官本人,他身上还有一封信。 打开信一看,陆先生顿时浑身一颤。 脸上一阵暴怒不已,接着又是一阵惧怕,再然后咬牙切齿,脸上表情之丰富,难以言述。 信里的内容,当然就是方唐镜推理出来的诈骗案全过程。 当然,实质的主谋方唐镜略改了改,指向了粮帮的三爷四爷两人。 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此时两个老狐狸已经携带着银子混进了“崇简王”的运输船队,陆先生怕是只能咽下这枚苦果,从此成为江湖笑柄也! 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一旦泄露出去,在江湖上不要传得太快。 若是陆先生不能第一时间洗刷这个侮辱并反杀回去,等待他的就是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没有人会信任一个管不住钱的蠢货,陆先生背后的贵人看中他的就是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和能力,现在名望若是没了,他身后的贵人还会扶持他么? 显然不可能,不一脚把他踹开,给他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家翁都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大哥,这是怎么啦?”刘疯子忙问。 “好一个粮帮的老不死,竟然把主意打到我陆某人的头上!你自己看!”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告诉自己要冷静。 说着话,陆先生把信拍到刘疯子手上。 刘疯子挠挠头道:“大哥,你知道的,这些字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他们啊!” “早他玛的叫你多读点书,只会打打杀杀终究是没什么大出息的!”陆先生恨铁不成钢,收回信,吩咐手下道:“去请赵师爷。” 如果说刘疯子是他的左手,那赵师爷就是他的右手,此人乃是一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一肚子坏水,平时官面上的事都是他在打点,包括这水云间山庄,都是他一手管理。 赵师爷原本也是跟着陆先生在这里等消息的,可架不住身子骨弱,到后厢房休息去了。 过了片刻,赵师爷裹着一件大熊皮袄子匆匆前来。 陆先生也不多话,把信交给赵师爷。 赵师爷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又从头细细看了一遍,眼里同样是闪过惊惧交加的神情。 “情报可不可靠?”赵师爷蹙眉问道。 “这里有个活口,一问便知真伪。”陆先生指了指一旁蠕虫一般的小七。 “小七?”赵师爷这才注意到小七,阴恻恻地笑了出来,“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小七一看到赵师爷的微笑,简直如同见了阎王一般,眼泪鼻涕口水都流了出来。 山庄里没有人不熟悉一句话:宁遇阎王,莫遇老赵。 赵师爷蹲下身子,拍了拍小七的脸,和蔼可亲地笑道: “别怕,小七,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只要你乖乖的,保准你不会变成零碎。” 小七拼了命的呜呜点头,赵师爷扯开小七嘴里的破布,小七顿时涕泪横流地大口呕吐。 但胃里已吐无可吐,只能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说,我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两个老家伙是想对付咱们赌场,我还以为只是对付白无常,想着是他们自己狗咬狗,所以就……” 小七一边痛哭,一边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了一遍。 粮帮内讧看似是与三名书生的所作所为无关,但若不是有粮帮的事情将陆先生等人全部吸引过去,三名书生根本不可能聚敛起如此多的财物。 陆先生赵师爷和刘疯子都是江湖里的老油条了,略一分析就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粮帮“讲数”的时候恰好就是三名书生大杀四方的时候。 更何况,小七还交待了两名厨子和一名陪娘是同伙的事实。 而据信上所说,这三人正是拿了真筹码进城分发兑换之人。 如此一来,只要不是脑子进水或者残废,就很自然地能推导出整件事的大概。 事情真相浮出,三人反而更加凝重,最主要是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南京城第一恶少掺合进来,这是几个意思? 陆先生问赵师爷道:“老二,你说那徐鹏举此举何意?难道还想从中渔利不成?” 赵师爷略一思索便道: “此人存心可疑,然不足虑也。 我们可以立即联系上面,让人弹劾此子立身不谨,花天酒地,败坏风气,最重要的是,此子是私自进京,如此一来,宫里必然下诏将之严加管束。 他纵然有心也无力坏事,唯一可虑者,如何才能追回银子,那可是崇简王的船!” 赵师爷不愧精通上层社会的游戏规则,随口便拿捏住了“徐鹏举”此人。 事情真正的麻烦还是在“崇简王”这三个字身上。 而且处理事情要快,不然过了这个村就真没这个店了。 运河水路,从北京到通州到天津,全长372里,按漕运船速一个时辰30里计算,满打满算也就12个时辰,而据信里说,此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疯子,你先带人追上漕船,带齐家伙,蒙面行事,冒充附近的山贼,具体要怎么办,等我消息!”陆先生当机立断,先跟上船,具体该怎么行动自己这边再商议。 “是!”刘疯子二话不说,着手准备去了,顺手把小七也拖了下去。 对他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亡命徒来说,不需要考虑太多。 现场只剩下陆先生和赵师爷两人,心情极为沉重。 第495章 大管家 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 陆先生只觉一阵阵眩晕。 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迟早会泄露出去。 陆先生下半辈子的生死荣辱此时已经到了最重要的抉择关头。 给他的选择实在不多。 要就身败名裂,填补上亏空,从此退出江湖,做一个朝不保夕的富家翁。 要就搏上一把,夺回自己的银子和名声,用对头的鲜血洗刷自己的耻辱! 再没有第三条路。 陆先生现年四十九,十四岁开始混江湖,整整三十五年。 期间不知备尝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才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能说放弃就放弃么? 他肯定没有听过后世那首《重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重头再来…… 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五年? 还能有机会下岗再就业么? 不行了,已经没有了重头再来的资本和朝气。 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人吃人,若不吃人人必吃你! 赵师爷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大哥,贵人能不能顶得住……” 陆先生摇头苦笑道:“不知道!” 赵师爷不说话。 两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屋里踱步。 半晌,赵师爷猛地抬头,眼里凶光四射,狞笑道: “他嬢的,只是船队罢了,又不是王爷亲临,怕个锤子!做了,大哥,现在当务之急是将咱们的亲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咱们三人光棍一条,搏他嬢的一搏,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赵师爷人送外号“七步蛇”,以阴柔狠毒着名,此时突然大爆粗口,显然内心慌得一匹,但事已至此,不搏一搏实在不甘。 陆先生定定地看着这个似乎风吹便倒的多年兄弟,此时竟发出如此豪言壮语,可见已经是被逼到了绝境。 陆先生这些年能混得如此风声水起,全靠刘疯子和赵师爷两人同心,三人一体共渡时艰,此时赵师爷定下决心,陆先生心中一振,升起一股悲凉! 做了! 树的面,人的脸,面子是靠自己挣的,丢不起,丢了就要抢回来,哪怕是死! 这就是江湖法则! 当然,玩命也是要讲策略的,能少些风险总是好的! 两人迅速在舆图上计划起来。 北京城运河到天津卫这一段水路,一共有六个检查站,这是最名正言顺上船的机会。 两人手指一寸寸移动,终于,移动到通州前的最后一个检查站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定住了手指,然后恶狠狠地一戳,“就在这里动手!” 张家渡! …… 张家渡驻扎着一队巡检司。 此刻一个个被剥成了光猪,且全都被捆成了粽子扔在一间破茅屋里。 “谁他嬢的想死就哼哼一声,咱们黑虎山大当家最喜吃人心肝下酒!”蒙着面的疯子手里的泼风刀一闪,一截血淋淋的手指飞了起来。 中刀的巡检司头目剧痛之下一阵抽搐,口吐着白沫晕倒了过去,余人吓得面色惨白,不住点头,不敢发出半声哼哼,实则口里塞着破布,想喊也喊不出来。 这队巡检司做梦也想不到,中午餐才吃到一半,一群“黑虎山”的强人就凭空出现。 这群强人人狠话不多,上来便举刀乱砍。 敢反抗的不到两合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谁还敢多说一个不字,乖乖地束手就缚。 这还是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吗? 京城边上就出这种事,实在叫人防不胜防啊! 处理完巡检司,疯子一群人迅速换上巡检司的服装,装模作样地在乘上船开始巡逻。 不多时,一支庞大的船队出现在不远处。 来了! 首舰上站着一位身着华服的三十余岁男子,此人乃是崇简王的新任的王府总管章金珏。 “地方官都是狗眼看人低,没一个好东西!”章金珏心情不太好。 王府总管专管杂务,虽说不是什么有前途的官身,却也足够尊荣,兼之油水十分充足,倒也是个混吃等死,享受人生的肥职。 王府官吏体面与否,主要在于王爷的圣眷。 比如崇简王,作为太后的嫡亲幼子,自然是十分得太后和今上的宠爱,比之其他王爷更优渥几分。 相应地,章总管在外面办起事来,也是顺风顺水,人人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对于皇亲国戚这种生物,大明文官集团的态度就是严防死守,敬而远之。 但崇简王乃是最得宠的王爷,凡是崇简王王驾所过之处,地方官还是要按礼制,该有的供奉礼节一概不会少了。 可若单单是王府一个总管的话,地方官就爱理不理了。 章总管一路过来,所过关卡四五处,别人当然不敢上船查验物品,但也没有送上供奉。 沿途地方官不是下乡就是另有要事,总之就没一个当官的鸟他 这很好理解,别人巴结你一个王府管家,有鸟用咩? 皇亲国戚不得结交大臣,这几乎就已经是摆在明面的潜规则,大家避都来不及,哪里会凑上去,更何况不过是一个王府的总管。 官场是很现实的,就算是惹不起,我避而不见总可以了? 章金珏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走了这趟水路,若是走陆路,自己沿途一个个衙门去拜访,地方官就算是捏着鼻子也是要意思意思的,哪像现在,油水平白少了许多。 这旅途简直淡得出鸟来,早知如此,就该给京城里的小桃红赎了身子,陪自己一路,倒也不会寂寞。 再过一个巡检站就是通州,那可是一个通衢枢纽,各种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可不能亏了自己,先休息一天再走不迟。 正站在船上望眼欲穿,便见又四五艘巡检司的小船靠了过来。 放在平常,章大管家对这些丘八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反正这些人也不敢上船检查。 但此时倒是巴不得这些人上船检查,自己好借机发作,给地方官一个下马威瞧瞧,别不把王府管家当大人! 船头一人大声高呼道: “前面可是崇王府的章大管家?我家大人有小小心仪,特差遣小的送来与章大人。” 去你你你的,一个小小巡检司能有什么见鬼的“小小心仪”,章大管家嗤之以鼻。 再认真一看,靠…… 船上倒也放置着几箩筐的土特产,什么核桃板栗大枣松子风干的板鸭之类。 就凭巡检司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就凭这些土得掉渣的土货,也想抱王府的大腿? 没睡醒! 这哪里是巴结,简直是侮辱! “你当本大爷有地方官那么贱么?想巴结就巴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章大管家正要破口大骂,蓦地眼珠一突,什么话都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只因真正的“小小心仪”,其实是……心想事成,一位美貌小娘子。 腰身盈盈一握,面比桃花娇三分,眼波流转,说不出的风情顿时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你家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快请快请!” 章大管家腿都迈不动了,眼睛长了钩子一般,钩在小娘子袅袅婷婷的身子上再收不回来。 大船顿时停了下来,放下梯子接人上船。 娇弱无力的小娘子在两名下人的搀扶下,慢慢上了大船。 上得船来,小娘子偷偷看了章大人一眼,恰与章大人的目光相遇,顿时羞红了小脸。 小娘子微微气促,更显面若美玉,吐气如兰。 章大管家心都碎了,恨不得拥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 “小娘子勿惊,大人会好好痛你的。”章大管家色授魂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小娘子身前,牵起了小娘子芊芊玉手就往船舱里去。 “大人怜惜则个!”小娘子发出弱弱的声音。 “呯!”的一声,舱门关闭,不一会,里面便传出不小的动静。 送小娘子上来的两人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 章大管家的亲随顿时面面相窥,大人也太猴急了? 都是寂寞惹的祸! 第496章 势如疯狗 既然章大管家已经笑纳了“小小心仪”,小娘子的嫁妆也就跟着一箱箱被人抬上船来。 章大管家的心腹一人得了一个颇为沉重的“红包”,自然不会为难这些“娘家人”。 还专门开了一间船舱让他们存放货物。 于是,当这些送亲的奴仆从“嫁妆”里抽出明晃晃的钢刀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得懵了。 刘疯子诸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了章大管家的座舰。 至于章大管家,进到船舱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位娇小可人的“小娘子”反手一个擒拿将咸猪手扭脱了臼,不等章大管家呼痛,便一刀把将之敲晕,五花大绑。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这些人不一会就弄醒了章大管家。 并且十分严肃地告诉他,自己并不是强人,而是朝廷专门捉拿“江洋大盗”的“天狗组。” 还煞有介事地解释,狗鼻最灵,再狡猾的狐狸都逃不过狗的鼻子。 而天狗,便是最强之狗。 章大管家唯唯点头。 什么见鬼的“天狗组”,我信你个鬼! 你当老子听仙侠评书听多了么? 我看你们自己就是江洋大盗? 不过小命捏在人家手里,你们随便说什么就是什么! 随后章大管家十分配合地写了一道协助朝廷搜查各船的命令,盖上王府管家的大印。 于是这些装着官军服装的土匪就拿着这道命令开始了搜查。 不过更让人疑惑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人虽然凶神恶煞,却也能做到秋毫无犯,只粗粗检查一遍,便轻轻放过。 倒也颇为让人对其身份半信半疑,这些人当真是官军不成? 一直检查到第十三艘漕船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两名官军刚刚登船,迎面便被两支弩箭射了个对穿,哼都没多哼两声便栽倒进了河里。 顿时,十数艘巡检司快艇便将这艘船围得严严实实,搭起了悬梯,甩着钩绳,一船人一船人往上涌。 而船上的汉子则拿出兵器与这些官军放对厮杀。 情况的突变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余亦复胆战心惊。 莫非自己的船队竟然真的有一艘是“江洋大盗”混了进来的? 王府众人这下子倒是对这些官军信了个十成十。 只是这什么“天狗组”,名字也太假了? 漕船上的汉子居高临下,一时之间挥刀狂砍,弩箭齐出,倒也不落下风。 惨呼声大骂声落水声呼救声痛哭声遽然四起。 一时之间双方箭如飞蝗,僵持不下。 不过,双方只僵持了不到半刻,平衡便被打破。 这些官军乃是有备而来,装备精良无比。 手里除了制式的强弓硬弩外还有长短火铳,当这些火器发威的时候,很快就压制住了漕船上的箭矢。 又有一个疯子般的军汉嘴里咬着一柄泼风刀带头冲杀向上。 双方怪叫着撞到了一起,船舷边上立即上演了一出血淋淋的短兵相接。 血水四溅,兵器交击声混杂着惨叫响成一片。 船上分出三条壮汉对付疯子军汉,竟是奈何他不得。 而且这军汉势如疯狗,竟是刀刀以伤换刀,越受伤越蛮横,杀得三个壮汉肝胆俱裂。 须臾间,这浑身是血的恶汉窥得一个空子,猛地一个虎跳,生生撞进了船上。 站稳了脚跟之后,这恶汉一手泼风刀更是云卷席荡,刀刀见血。 只数十个弹指,便砍翻了两人,逼得剩下那人转身就逃,被他生生杀开一个缺口。 有了缺口,后面的官军源源不断地蜂拥而上,举枪乱射,很快就逼退了甲板上的汉子。 数十凶悍无比的官军跟在恶汉身后玩命狂追,弩箭火铳将人射翻,随后赶到一刀断头,尸体顺脚就踢进了河里。 这群杀红了眼的官军很快就将甲板上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半条河都染成了血红色。 其余船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见过如此凶恶的场面? 所有人俱吓得如同寒风中的小鸟,动都不敢稍动,连喘气都压低了声音。 生怕被这支凶悍无比的“官军”注意到,当成“江洋大盗”的同伙砍了脑壳充数。 这可是官军最爱干的事。 又过了好一会,众人发现战局又陷入了僵局。 甲板上的汉子虽被杀了个精光,但甲板下的船舱里仍有利箭射出,入口狭窄,官军竟一时无法进入。 很快,众人便见巡检司里又驶来一艘小船,上面运着一个火药桶。 那疯狗般的恶汉点着引线,一脚就将半桶火药踢进了船舱里。 轰的一声巨响,整条漕船都跳起三尺高,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但这恶汉显然是用火药的行家,竟然没有炸坏漕船,摇晃了一会,漕船便停了下来。 船舱里冒出大量的青烟,却没了人声。 大批官军欢呼着鱼贯而下,很快就拖出了十数具黝黑的人形物体,有数具竟然还在蠕动。 不过那恶汉只略略翻看一下便一刀一个结果这几人性命。 最后将两具焦黑的尸体带到了快艇上。 随后这些官军掘地三尺,又进进出出地搬走了好些“赃物”。 一场恶斗,吓得所有人都险些尿了,太凶残了! 说来话长,实则前前后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可见这批官军战斗力之强,绝非泛泛之辈。 众人又想起那搞笑的名字……“天狗组”。 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这个名字一点不好笑。 “小娘子”放了魂不守舍的章大管家,那恶汉唱了一个肥诺,所有人施施然走了。 回过神来的章大管家好一顿清点,不由大惑不解…… 自己竟没有损失任何物品! 当然,被炸坏的船被章大管家无视了,那是朝廷的公物,关王府什么事。 说好了的匪过如筢,兵过如梳呢? 这很不官军,可更不土匪啊! 到底是些什么人? 章大管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要领来。 但对方还是不敢对自己怎么样的,这一点章大管家从对方的态度也看得很清楚。 毕竟崇简王爷乃今上幼弟,任谁也不愿惹来雷霆震怒。 所以才有这么一个搞笑的名称“天狗组”。 想不通的章大管家下令将被炸的船上货物搬到其他船上,然后再继续航行。 但章大管家可不是吃了亏不记仇的人。 管你什么“天狗组”“天猪组”,得罪了王府,这个面子不能不找回来。 不过他准备将这个找赎的对象记在通州官员身上。 此地恰好是通州与京城交界,若是将事情归结到京城官员身上是不大妥当的。 京城官员盘根错节,官官相护,自己未必能讨到什么大便宜。 可放在通州官员身上就不同了,区区一地方州官,哪里敢得罪亲王管家。 还不得把自己当成祖宗一般供起来? 这一通忙活,想必到了通州天也快黑了? 入夜敲竹杠,那是杠杠的。 如此这般一想,章大管家转怒为喜。 事情总是有两面性的嘛,端的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 第497章 天降横财 “这疯子倒也是一条汉子!” 远远藏在一个山头上的王千户拿着千里镜,看得津津有味。 水云间这批精锐,战力抵得上副总兵级将领的亲卫家丁了。 尤其是刘疯子此人,足以担当敢死队登先将领。 可见水云间这三位当家这些年在京城道上闯出诺大的名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漕粮帮也不算弱,调集在船上的都是敢战之士,一直战到了最后一人。 三爷四爷也死在了最后的爆炸之中。 也算是没有辱没了粮帮的名声。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可惜银子还没捂热就又被人夺了去。 接下来就看咱们的了。 其实从准备工作来说,西厂已经准备得堪称完美。 无数人撒在这片地面上,早已把陆先生预备的退路探得明明白白。 并且已经有针对性地作了埋伏,不敢说万无一失,起码也算十拿九稳。 王千户另有担心。 “弟兄们,发财的时候到了!”王千户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 “别说老子没提醒你们,这次不仅仅是拿不拿得下的问题,而是若有谁暴露了身份,就自个打包到建州跟女真人干仗死在那里算俅。” 也就是说,不仅要黑吃黑,还不能暴露半点身份。 计划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就是半路截胡的真正含义。 王千户其实已经豁出去了,黑吃黑没有问题,但事涉崇简王,这就是关系到政治问题了。 西厂作为皇家爪牙,服务对象就是皇上,理论上来说,还有皇亲国戚。 而陆先生敢于对崇简王的船队下手,那么他背后的势力还会小么,说不定也是什么亲王国公。 凡是牵涉到皇家的事情,西厂身上的责任要比外臣所要背负的要大得多。 崇简王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幼弟,他的事就不可能有小事。 所以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他和他手下的这些兄弟不死也残,至少也要被清除皇家亲军行列,充军到苦寒之地。 所以即便是全都化了妆,易了容也不保险,需要再三强调。 他手下最好的结果就是如王千户所言,自己打包袱到建州前线跟女真人死磕,将功赎罪。 而他的生死则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大当家放心,咱们黑虎山的好汉没一个孬种,干死这些官军!”众人会意,齐声喊道。 “大哥不必担心,若是按照公子的计划办事,应当不会出现纰漏的。”五太保小声安慰王千户。 “叫老子大当家,他嬢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能不小心点,这他妈的可是在作死!”王千户恶狠狠地训斥了老王一顿。 “大…当家的过虑了,咱们不过是黑吃黑,半点不沾崇简王爷的边,就算有人知道内情报上去,大不了一个知情不报,昏庸无能,还能咋的?”老五不以为意。 “你他嬢的懂个毛线!就你这态度,老子哪敢让你出手?”王千户大怒,唾沫星子喷了老五一脸,怒道: “别以为水云间的陆先生就是一伙强人!他背后若没有相当的实力,他敢动崇简王爷的船队?!所以咱们这一趟,得罪的崇简王倒是其次的,暗地里要得罪的还不知道是什么猛兽呢!” 老五悚然一惊道:“这么凶险?咱们不玩了还不行吗?” 王千户叹道: “晚了,若是不干了这一票,西厂上上下下怎么看咱们?咱们还用混吗? 别以为可以另攀高枝,以汪公的手腕心性,若是咱们脱离了西厂,还能有活路吗? 另外,这其实就是一张投命状,也由不得咱们不干,只有做了这单生意,将把柄送到公子手里,公子才会真正的相信咱们是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的。” 老五目瞪口呆,一次行动而已,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怪不得大哥能做到当家千户,自己还是个百户,这人比人得扔啊! “大当家放心,小弟定当做得滴水不漏!”老五拍着胸脯担保。 “这就好,去,我带着人断后!”王千户再三叮嘱道: “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临阵退缩者,拖延坏事者,休怪老子不讲情面!” “大当家放心!” 众人狞笑着离去,这些都是曾随着王千户在边关出生入死过的老伙计,自然懂得厉害。 王千户带着人从另一条路离开,他接到情报,水云间的另一路人马已经出现,他需要拦住这些人。 另一边,在巡检司大院里,陆先生早已带了一批人扮成商队模样,银子一到立即就将箱运走。 “大哥,事情有些不对。”浑身是血的刘疯子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但脸上的神情却是相当奇怪。 “出了什么事?”陆先生问道。 “银子太多,超出了我们的预计,粗略估计,起码有三十万两上下。”刘疯子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什么?”陆先生如同腚部被人扎了一针,猛地跳了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怪他如此激动,原本一直就在忐忑地担心自己的十五万两能不能完璧归赵。 可得到的消息却是…… 他嬢的平白多出一倍…… 幸福来得太突然,果然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杀人放火金腰带,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陆先生脑子里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原以为只是拿回自己那份,谁料老天开眼,连别人锅里那份也拿了。 如何不惊,如何不喜? 不过,陆先生虽然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懵弊了好一会,可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震惊过后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解释,粮帮多年经营,也不是白给的。 陆先生故作严肃,但眼里的笑意却怎么都止不住道: “估计是两个老家伙可家底都搬空了,既然到了咱们手里,就是上天注定咱们应得的!” 实际上,多出的这笔银子才是千门在京城犯下的系列大案的脏银。 若不是千门勾结粮帮,贪心不足还要扫荡水云间赌场,也不会出现今日之事。 但陆先生哪里会想到这里边去。 沉浸在天降横财喜悦之中的陆先生正在庆幸不已。 好在自己这次准备的马队够多! 为了更快地运输银两,他足足准备了一百三十多匹骡马,加上自己人的坐骑,足够了。 三十万两银子,相当于一万八千多斤,倒也能一次性就运完。 时间太过于仓促,这已经是陆先生能准备到的极限。 当然,他不会直接将银子运回水云间,而是绕过一段路后再沿着运河而上,装船运回京城,然后将银子散入到京城的无数钱庄之中,这才能真正的安全。 为了保证安全,队伍前后左右都放出了探子,众人手按刀柄,全神戒备,防备黑吃黑。 不要忘记了,还有一个南京来的第一恶少,很可能会出什么幺蛾子的。 这一次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回了银子,可已方损失也不小,粮帮的人玩命起来也不可小窥的。 最重要的是疯子身上中的几刀不轻,战斗时还能强撑着,此时战斗结束,疯子必须及时治疗,不然身体光是失血过多就会出大问题。 “老三,你先歇着,大哥亲自押送,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挡咱们的道!”陆先生安慰着刘疯子,亲自看着人给他上药,扶上担架。 “大哥,小心,我总觉得这路上不会太平。”刘疯子不愿躺在担架上,强撑着要自己站行动。 “我知道,所以你二哥还带有人暗中保护,若是谁敢来摸老虎屁股,准保让他有来无回!”陆先生狞笑。 赵先生带着人暗中警戒,层层保护,力保货物安全。 “有二哥在,我就安心了。”刘疯子深知赵师爷不会做无把握的事,心头一松,慢慢睡了过去。 其实从这里到预定的水道,路程并不算远,不过四十多里,只要脚程快些,一个时辰便可到达。 但中间要通过一个比较险峻的山口,双驼峰,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 第498章 鹿死谁手 “一路无事,我们的人已经先占据了双驼峰上下要道,可以放心通过!” 探马不断回报,听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双驼峰被自己人占了,陆先生这才稍稍放心。 那里是最佳的埋伏之所。 换了任何一个稍通兵法的人若想要截击自己,都必然会选择双驼峰设下埋伏。 所以陆先生早就严令相当的精锐预先占据那一处险地。 “加快速度,不惜畜力!”陆先生下令,只有将银子运到船上,才能真正放心。 两百余人的队伍陡然加速,道路上尘土飞扬。 很快,队伍来到第一个村庄,大王庄。 先头探路的人手已占了道路的主要高地,前后都有人防守,村庄里无人敢露头。 陆先生很满意手下的办事效率,这些都是他立身之本,不愧是用钱喂饱的亡命精锐。 骡队快速通过村庄,除了村子里的狗吠,没有半个人敢开门乱看。 出了村庄四五里,放眼看过去,全是一片平原,大地枯黄萧瑟,没有半个人影。 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是一条干涸的水渠,不过那地方早就被自己的人检查了数遍,完全没有异样。 没有人会蠢到在这样的地形埋伏剪径。 就算真有这样脑子进水的蠢货,马队一个冲锋,都不用人出手,踩也踩死了这些蠢货。 余下的道路直到双驼峰的二十里内,都是一马平川,队伍可以更快速地放心通过。 “再快些!”陆先生眯着眼睛,寒风中,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热气。 “是!” 接到命令,队伍再次加快了速度,隆隆的蹄声倒也颇为震撼。 若是以这样的速度,可以提前一刻钟到达预定地点。 这个时候,越快才越能让人安心。 便在这时,队伍前头猛然传出轰隆隆的响声,然后是骡马的悲嘶,整个队形顿时大乱。 接着就是一个嚣张至极的大嗓门传了过来: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黑虎山大王在此!” 出事了!? 被人打劫了么? 真有脑子进水的蟊贼敢在这里打劫? 陆先生等人的第一感觉不是震惊,而是愕然! 怎么会是这个一马平川无险可据的平地? 不是应该在双驼峰设伏的吗? 你嬢的怎么当山贼的,有没有一点兵家常识?! 还有啊,什么鸟黑虎山?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 对了,咱们前面不也是黑虎山强人么,这你嬢的李鬼遇到了李逵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当真是不太妙。 不要以为对方是脑子进水,对方的脑子好使着呢。 从刚才的巨响就可以判断出来,对方使用了炸药。 事情麻烦了。 陆先生急步跑到前面,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道路上炸出了一个数丈方圆的巨坑,几匹骡马血肉模糊地倒在坑里。 一条面上涂得黑漆漆的大汉正站在坑的那头,用一面门板大小的盾牌遮着身体,得意地大喊大叫。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大汉身后百步远近的地方,那条干涸的水渠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不知多少人数的强人。 这些人趴在水渠里,手里持着的乃是清一色的鸟嘴铳! 陆先生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官军的火器普遍装备的是火铳,乃是一种管身直筒的火器,射程并不远,准头更差。 而鸟嘴铳,又叫鸟铳,刚流行不久,其射程准头和威力远大于火铳。 其名头也很形象,据后来的内阁大学士范景文所着《师律》记载:后手不用弃把点火,则不摇动,故十发有八九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因而得名。 此时的鸟铳还不是官军的制式武器,乃是沿海一带私贩豪强们最爱的装备。 在京师里,只有少数精锐装备了鸟嘴铳。 鸟嘴铳的射程比现在官军的制式火铳要远三十到五十步,更不用说比陆先生手下使用的那些杂乱不堪,射程长短不一的长短火铳。 陆先生手下除了火铳外还有一些弓弩,可弓弩的射程跟火铳也差之不多,除非有装备有神臂弩的高手,否则莫可匹敌。 可以这么说,现在陆先生一方完全就处于对方打得着自己,自己打不着对方的尴尬境地。 这本来也不是不可以克服,先放出马队一阵冲锋,引诱对方打出第一枪然后自己的队伍再冲锋到射程之内便可放手一搏! 但现在面前这个大坑却是给了陆先生一瓢冷水。 对方可是在这里的地面上埋有炸药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会突然炸开! 在这种情形下冲锋,无异于送死! “大哥,咱们把人手分为两队,我先带人冲锋,等对方放出第一枪之后你再带人随后冲上!”刘疯子不知什么时候从担架上起身,来到了陆先生身旁。 “不行!”陆先生断然道。 这完全就是送死的打法,用一半的人马给后面的人搏一线生机。 就算后队能冲上去,天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手。 此时对方摆明了是以逸待劳,吃定了自己。 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匆匆赶来,“大人,不好了。” “何事惊慌?”陆先生有种不妙的感觉。 “后面有强人出现!” 其实这个时候,就算不说,陆先生也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 回头看去,只见烟尘滚滚,一队手持鸟嘴铳的强人在队伍后面来回游弋。 前后夹击,情形骤然变得更加凶险。 所有人脸色剧变,大家都是山贼,就不能愉快地一起玩耍吗? “哈哈哈哈,识相的留下买路钱,省得爷们动手!”对面的黑汉纵声狂笑。 “他嬢的,大哥,我带着人跟拖住这些杂种,你从侧翼突出去,能走多远走多远。” 疯子已经有了死的觉悟,这其实就是交待遗言,要陆先生带着三人的家眷远走高飞。 “咱们还有机会,先收缩防守,等待老二过来接应。”陆先生打断疯子的话。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分散突围,一旦分散就预示着会被对方各个击破。 而所谓的突围,更预示着把最薄弱的后背暴露给了对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所幸二弟暗中接应,一旦赵师爷率人从背后突袭,里应外合,未必就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不过陆先生的心头仍是沉甸甸的。 对方装备如此精良,选择的地势如此刁钻,纵然二弟率人突袭,也难免损失惨重! 在今天这前,不论是陆先生还是疯子都从来没有想过,平原地带还可以用这种方法设伏。 而且这种方法,他嬢的特别有利于火铳兵的发挥。 能想出这个战术的人,绝对他嬢的是个天才! 这已经颠覆了他们对火铳兵的所有认知。 其实不但是他们,就连王千户和他手下那些在边关跟鞑子血拼过的老兵油子,第一次从方唐镜口里听到这个坑道战术时,也是惊得目瞪狗呆! 这不是开玩笑么? 并且还是拿性命在开玩笑! 对方若是有马队一个冲锋,咱们怎么跑,这什么见鬼的“战壕”岂不是等同于画地为牢? 等等! 再往深处一想,所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 这个在公子口里的什么“战壕”,简直就是专为火铳兵量身定制的攻防之宝啊! 试想一下,火铳兵差不多整个身子都躲藏在“战壕”里,留给敌人的打击目标何其之少? 除非敌人个个是传说中的神枪手又或者是哲别级别的神箭手,否则就只有挨打的份啊! 就算对方是骑兵冲锋,冲到近前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而就算对方冲到近前,只要战壕挖得够深,只要把身子一缩,就能避开伤害。 若是战壕前配上拒马铁蒺藜竹签之类,那简直就是血肉磨坊啊! 我顶啊! 原来火枪还可以这么玩! 所有人都对方唐镜敬畏无比,宛若神人。 方唐镜自得地一笑。 果然是一群土包子,步枪,战壕,手榴弹这才是战场上最绝的大杀器! 所以方唐镜在享受众人膜拜的同时,又十分贴心地教导他们埋设了数个火药罐在阵前,绝对是对付战马冲锋的大杀器。 有了这个“区域拒止战术”,王千户的人马可谓是稳操胜券。 而王千户他们的敌人,今天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才有可能脱身的了。 当然,这里是五太保坐镇,王千户此时已经与“七步蛇”赵师爷对上了。 就在陆先生开始召集人马形成环形防御的时候,远处响起了炒豆般的火铳声。 “是二弟来了!”陆先生精神一振。 疯子更是面带潮红,握紧了泼风刀,天不绝人也! 只要赵师爷能冲到对面的阵形之后,就可形成夹击之势。 到那个时候,双方互相包围,鹿死谁手就不一定了! 第499章 两军相逢 很多时候我们用尽全力学习,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 赵师爷很纠结。 他擅长的领域在于阴谋诡计,出谋划策,背后敲闷棍暗箭伤人之类的阴损招数。 对于当面锣对面鼓的堂堂正正两军对垒,他真的很抓瞎。 他发誓,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他真的不是打打杀杀那块料。 什么见鬼的排兵布阵,什么见鬼的阵而后战,什么见鬼的兵无常形,什么见鬼的两军相逢勇者胜,这些他都懂! 而且不客气的说,对面那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领兵将领,绝对没有他读的兵书多,可能连他的零头都未必够得上。 可一旦到了真实运用,就完全不是那么会事了! 当远远发现王千户带的队伍时,赵师爷已经相当警觉地约束部众分成八队。 按兵书里的御敌方法,摆出了一个“八卦阵”。 这“八卦阵”据说是先天阵法,许多名将便是以此成名。 最有名的便是诸葛武侯,此阵在他手里展现出了无穷威力,为三分天下立下汗马功劳。 有诗为证: 《八阵图》,功盖分三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因此赵师爷摆开阵式,以逸待劳,是很有信心击破当面之敌的。 更何况,自己手下可都是江湖里的亡命徒,敢打敢杀,武器装备也算精良,刀枪棍棒甲胄齐全,近半人拥有长短火器,又都是许过重赏的,士气可谓疯狂,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能以一当十,全歼当面之敌! 不过,当对面的队伍越来越近的时候,赵师爷显然相当遗憾。 这威力无穷的“八卦阵”,算是白摆了,明显是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 对面那粗汉当然认不得这个上古威名赫赫的杀阵,更不识此阵威力。 而且十分可笑的就这么直楞楞的将队伍分成若干个小队,每三个小队一个小方阵,整整齐齐,如同一个个豆腐块般的直压了过来。 更可笑的是,这些山贼竟然,居然是清一色的火枪,简直让人笑破肚皮。 火枪这玩意射程短威力小就不用说了,最蠢的莫过于打一枪之后要花费半盏茶时间才能重新装药,有了这半盏茶时间,够别人砍下这些蠢货的脑袋十次了? 正因为火枪这个毛病,官军中普遍不愿装备,即便是装备了也是作辅助用途,那里有人把火枪当主战兵器的,这些山贼莫不是来搞笑的? 简直就是拿豆腐来撞他这块石头? 赵师爷心头未免不爽,两军相搏,若没有与自己相匹敌的对手,又怎么能显出自己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无敌英姿呢? 他甚至想起了几句诗: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唉! 对手太弱,赢起来也真没甚意思! 赵师爷豪情万丈,睥睨自雄的同情亦复顾影自怜,自己果然是一个被师爷埋没的军事天才!大明欠自己一个总兵官,报国无门,真是悲哀啊! “死定了!”赵师爷身边的亲卫大壮大声说出了他的心声。 对方以卵击石,当然是死定了! “小子,有前途,本当家的看好你哟!”赵师爷很满意,觉得大壮此话很能提振士气。 赵师爷拍了拍大壮的肩膀以示鼓励。 却发现这货说这话的时候为何如同死了娘老子一般? 脸色如此难看? “二当家的,咱们死定了!”大壮哭丧着脸道:“对面的贼人拿着的可是鸟嘴铳!” 大壮当过几年兵,跟倭寇放过对,对于火器还是比较有清醒认识的。 他虽然不认识对方的阵式,却知道对方的鸟嘴铳绝对不是吃素的。 “什么鸟嘴铳,咱们不也有火铳么?很难对付么?”赵师爷忙问。 此时鸟嘴铳才刚出现十多年,由于工艺复杂,制作不宜,因而价格昂贵,只有少数皇家亲军才有装备,世面上很少流通,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说过。 “二当家,鸟嘴铳射程和威力都要比咱们的火铳大得多……”大壮长话短说。 赵师爷看着对面清一色的火铳兵,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明白了…… 也就是说,对方能射得着自己,自己却射不着人。 一寸长一寸强,现在对方强的何且是一寸,简直是七八条街的距离。 最重要的是,自己摆出的这个“八卦阵”,所有人扎堆在一起,简直就是活靶子。 这个时候,对面传来无比骄狂的大嗓门: “黑虎山黑虎大王在此,想活命的放下兵器,全部给老子们趴在地上!” 对方在距离一百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停下了脚步,摆出一副随时开火的阵式! 可恶! 这个距离正是对方射得着自己,自己射不到对方的距离。 “盾牌手上前,顶住!”赵师爷怒吼。 此时也顾不得抽调盾兵上前会打乱好不容易才排出来的“八卦阵”了。 “二当家,没有用的,普通盾牌是挡不住枪子的!”大壮唉声叹气地发表他的专业意见。 “闭嘴!你他嬢的再敢乱我军心,老子先砍了你项上人头祭旗!”赵师爷怒不可遏,一马鞭抽了大壮满脸血。 当然,赵师爷怒归怒,心里却是在不停地盘算,对方长于远射,那便只有杀进对方阵里短兵相接才有胜算了,可怎么才能冲近对方? 还有,从对方报出的名号来看,不过是一群山贼,听都没听说过这么一伙山贼,想必名头太弱,实力不咋的。 如此说来,对方纵然手里有更好的兵器,也未必能很好的运用,自己机会还是大把的。 很好,胜算还是自己一方大些,虽然会付出一些代价,不过也值了! “弟兄们,对面不过是一群山贼,乌合之众,不要忘记了,咱们可是官军,杀一颗贼头,赏白银五十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赵师爷给出了杀鞑子的最高赏格。 咦,对啊,咱们现在扮的可是官军,岂能怕了一群山贼? 江湖好汉们并不精通火枪和火铳之间的威力区分,反正大家都有火枪,谁怕谁! 在他们的经验里,双方人数相当,武器装备也差不多,那就是比谁更狠了! 江湖好汉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敢玩命! 很好,对面足有百多人,这是多少个五十两来着?反正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做了! “二当家,我皮老八请战,只要给我三十人当先冲阵,必然将这些山贼杀得哭爹喊娘!” 一条络腮大胡子的汉子大声争先,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好事! 这厮敞开胸膛,胸前黑毛茂盛,左手持盾,右手提一把脸盆大小的宣花斧,攻守皆宜。 兼之横眉怒对,雄纠纠好一条汉子,直与水浒里的黑旋风有得一拼。 实际上,皮八本是襄阳流寇,手上有诸多血案,被六扇门常年追捕,这厮迫于无奈,只得投奔了陆先生。 只不过在陆先生手下如他这般的人不在少数,想要出头,实在是难上加难。 此时这便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皮八一跃而起,成功地把握住了这个机遇。 “好,老皮,以后你就是本当家手下先锋官,你带三十好汉当先冲阵,人人加三十两见义勇为费,本当家亲提大军随后掩杀,准备行动!” 赵师爷比一般狗头军师强的地方就在于他倒也不惮冲锋陷阵的勇气,为了身家性命,拼了! 队伍很快就组织好了,先锋官皮老八作为冲锋的箭矢,排在了阵伍的最前头。 对方仍是傻了唧的排成数个豆腐阵,阵与阵之间的距离很宽,若是皮老八的冲击力足够强,速度足够快,不敢说杀他个七进七出,杀个三进三出是没问题的。 “弟兄们,升官发财的时候到了,跟老子干死这群山贼,冲啊!”皮老八发出了霹雳般的怒吼,当先冲了出去! 不得不说,皮老八绝对是练过的,整个人一旦奔跑起来,便如一头发情的公牛。 每一脚踏在地面上,都会带起大片泥尘。 单单是看过去,便给人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强烈视觉冲击! “杀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眼见皮老八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三十名精挑出来的壮汉发出嗷嗷的叫声,轰然冲了出去。 “各位兄弟,两军相逢勇者胜,干死这些狗山贼!给我冲!”赵师爷也被皮八的情绪所感染,带着人马紧随着动了起来,全军压上。 当然,也有诸如大壮这样的老油条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队伍的后头。 但这些少数派完全影响不了大局。 没看到那些山贼在咱们官军强大的威慑之下已经人人呆若木鸡了么? 五十两一颗人头,不捡白不捡。 一百多人齐声呐喊,声势竟如千军万马,气壮山河。 当然,大家冲锋归冲锋,手里的家伙也是不能闲着的。 立即便有人对着那些呆若木鸡的山贼们打出了正义的枪子。 “平平砰砰!”一时之间枪子如同飞蝗一般射了出去。 “邪不压正!正义必胜!” “我代表朝廷,代表正义,干死山贼!” “老子代表月亮……” “官军万胜!” 第500章 怪自己咯 “砰砰蓬蓬!” 对面山贼的枪声也响了起来。 一时之间,双方你来我往,枪声大作,硝烟弥漫,如同炒豆一般。 “啊!我中弹了!”大壮一个激灵,嘴里大喊一声,摔在一个泥坑里,一动不动。 大壮这个英明无比的决定,至少救了七八条性命。 那些老油条一见大壮摔倒,顿时纷纷有样学样,大叫着摔倒在地。 事实证明,不管自己多靠不住,都会比别人更靠得住! “呯!砰砰!” 作为箭头人物的皮八自然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 同一时间,至少有三杆鸟嘴铳对他进行集火。 “铮铮!”两声,命运女神似乎格外青睐不怕死的勇士,三粒枪子居然有一粒打飞,两粒打在了皮八的宣花斧上,火星四溅。 皮八只感觉手一沉,宣花斧险些脱手而出,不过好在他臂力无穷,又稳稳地握住了斧柄。 用过火铳的都知道,一轮齐射过后势必是要重新装填弹药的。 在这个装填弹药的空白期间,火铳简直跟烧火棍没什么区别,只能抡起来打人,杀伤力嘛,只能用呵呵来形容。 硬扛过一轮弹雨的皮八精神大振,胜利已经在向他招手,脚下猛地加速,有如神助般穿过这近百米的死亡地带,近了,距离胜利只需要一个虎跃! “兔崽子们,爷爷来了!”皮八大笑。 他甚至已经连山贼惊慌的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二排,放!”便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山贼头目声嘶力竭的声音。 什么第二排,难道…… 皮八刚刚想起到这里,便听到又一轮猛烈的枪声响起。 “砰砰蓬蓬!” 枪声大作! 命运女神再一次垂青了皮八。 无数枪子呼啸而过,却仅仅只有一粒擦破了他的手臂,他甚至都没有半点感觉。 皮八狂喜,自己果然是天生神勇,诸神庇护的命运之子啊! 当然,他并没有回头,不然他就会发觉一个极为不妙的事实。 跟在他身后的三十条好汉经过两轮齐射之后已经剩下不到一半。 “没有什么可阻挡爷爷的脚步!纳命来!”皮八纵声狂笑。 虽然山贼狡猾如狐,竟然把枪手分成了两拔,可一样不能伤自己分毫,何惧之有! 狂笑声中,皮八高高跃起,抡起脸盆大小的宣花大斧头。 大斧化为一道白光,对着贼众排头儿砍去,老子要大开杀戒。 “第三排,放!”便在这可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可恶的声音,然后…… 然后……皮八只感觉身体似被几个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 整个人的精气神便如漏了气的皮囊一般迅速侧漏,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力气。 “唧!” 前一瞬还威风八面的皮八先锋官此时如同一只破麻袋一般凌空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四肢在不停地抽搐,鲜血四下喷洒,瞬间便打湿了身下的地面。 说好的齐射之后的空白期呢? 怎的还有第三排?! 他嬢的,山贼不讲武德!这是皮八先锋官留在世上的最后想法。 三轮齐射过后,先锋队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除了死的就是在地上打滚的抽搐的。 无论死活,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全都鲜血淋淋。 活着的人惨叫声更是喊得比杀猪还要凄凉痛苦。 作为“官军”的赵师爷一方,虽然只折了三十人,却显得如同屠宰场一般。 赵师爷率领的大队人马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这似乎跟剧本不符啊! 不是应该官军冲锋,山贼被打得落花流水,转身就跑的吗? 现在…… 事实上,不仅是前锋,连赵师爷亲率的大队人马,也有十余人被流弹击中,扑街在地。 所有人都懵弊了,面对着对面黑洞洞的枪口,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 射击过后的方阵在有条不紊地装填弹药,而另外两个方阵却是举枪瞄准,严阵以待。 所有的“山贼”都在冷冷的看着“官军”,没有人发出一个多余的音切,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狗子! 如此酷拽冷肃,无声的杀气扑面而来,众人心里怎一个震撼惊惧可以形容得了。 你嬢的,火器还可以这样用的么? 这简直就是作弊,这还怎么玩? 到了现在,大家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队看上去傻叉一般的山贼,携带的全都是火器! 此时众人在赵师爷的带领下,已经冲到了距离对方不过五六十米,太尴尬了! 这个距离当真是进亦死,退亦死,进退两难,所有人都看向了赵师爷。 赵师爷比所有人都懵弊,怎么会这样,这完全不理学啊! 硬拼是不行的了,还没冲到人家跟前,自己这些人怕都要成为枪下之鬼了。 唯今之计,唯有智取,大丈夫斗志不斗力。 据说只要自己伪装得很快乐,所有的悲伤就会忘记。 赵师爷努力挤出镇定无比,一切皆在掌控的笑容,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赵师爷拽过一名亲兵挡在自己身前,大呼道: “对面的黑虎山大王,小弟们乃是水道粮帮的,都是自家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已人不打自己人!谈一谈可好?小弟情愿出五万银子买路,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赵师爷当然不相信对方是什么黑虎山黑虎大王的手下,对方十有八九就是黑吃黑的,而且他可以断定这些人就是“南京城第一恶少徐鹏举”的手下假扮的山贼。 实际上是精锐的家丁部众。 但赵师爷也并非缓兵之计,而是要吸引对方的头领出面与自己谈判,斩首! 玩明的玩不过就玩阴的,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赵师爷已经在暗中吩咐,集中手里所有的火器,只要对方头领出面,立即集火灭之,与此同时,大伙同时趁乱掩杀向前,只要冲进对方阵形,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这个时代,大部份将领统领的家丁武力有一个特性,作战勇猛,但若是将领一死,余者皆作鸟兽散。 所以饱读诗书见多识广的赵师爷打算利用这个弱点一鼓而克之。 而且摆明了自己的粮帮身份,属于半官方性质,背景也足够强大,对方再怎么的也要有些投鼠忌器不是? 加上自己一开口就是五万银子的买路钱,对方毕竟是求财,能在不见血的情况下轻松拿钱,没理由不谈的,就算对方想要更多,才更会与自己谈下去。 没有人会赚钱多咬手的! 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实在是输了的下场比死还要令人难以接受,只能拼到底了! 对方阵里冷肃一片,竟是无人答话,赵师爷又大声喊了一遍。 无人应答,时间一点点流逝,对方的所有方阵都已经装填完毕,无数枪口举了起来。 “误会,误会,你听我解释,我愿意出六万,不,八万……”赵师爷跟所有人一样,此时不得不慌了。 便在此时,对方阵里终于传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 “老子数十五个数,你们把这唧唧歪歪的家伙拿下便可以立功免死,否则,统统杀了喂狗!十五,十四……” 赵师爷一惊,看向身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幽蓝的光! 怎么会这样! “大家不要慌,听我说…咱们跟他们拼…” 但他话还未说出口两个字,已经有人迅速冲了过来! 谁他嬢的耐烦听你说些什么,对面可是只给了十五个数! “顶住!”赵师爷自然是惊怒交集,拼命往亲兵身后躲。 但他身边的亲兵却是互望一眼,默不作声地将他围在了中间。 这就是江湖亡命徒的残酷之处,没有坚实的忠诚基础,只要有足够大的威胁,惟命是从的手下很可能在眨眼间就转变成了出卖你性命的敌人! 将赵师爷最终拿获的,便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赵师爷身边的亲兵大壮兄弟! “拿住了!”众人欢呼雀跃,小命总算保住了! 怪谁? 当然是怪自己咯! 赵师爷仰天长叹! 术业有专攻,怪只怪自己完全不是带兵的料,太不专业。 第501章 情况不妙 陆先生和疯子两人将骡马围成里外两个圈子,如同躲进了乌龟壳一般。 一时之间对手倒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虽说战火一起,久守必失,总能攻破了这个乌龟壳。 但也难免伤亡颇大,一时间双方竟僵持了起来。 陆先生和疯子自然是对赵师爷寄与厚望,信心满满。 西厂五太保更是对久经战阵的老大王千户信心爆棚。 因而双方倒也十分默契的形成了暂时停火观望的形势。 远处传出炒豆般的枪声,时而激烈时而稀疏时而杀声震天,搅得双方心绪不宁,七上八下。 枪声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啪!”陆先生一击掌,笃定无比地对疯子说道: “很快你就能见到你二哥了,老二不愧是七步蛇,不击则已,击则稳准狠毒,如牛刀宰鸡,一击必中!” 疯子虽然没见过二哥动过刀兵,心里有些发虚,但自己这位二哥玩阴的可是一把好手,纵然硬拼拼不过对方,玩阴的也要阴死了对方,于是疯狂点头道: “二哥好样的,从来不让咱们失望!” 另一边的五太保也正老神在在地对身边的亲卫道: “据我的经验来说,听枪声整齐无比,定然是公子所授的那个什么‘三段式射击’见了成效,一群江湖亡命徒而已,如何是我西厂,不,如何是我黑虎山镇山精锐的对手!” 这亲卫平时喜听评书,此时有心卖弄学到的新词,狂拍马屁道: “方公子固然神机莫测,然而若不是有大人这般天纵之材,怕也难将这些亡命恶徒震慑住,可见大人实是公子之下,众人之上也!小人听说工商管理局副局长之位空缺,经此一役,非大人莫属也。” 五太保听得甚为合意,哈哈大笑道:“过了,过了,咱们一心为公,哪里是想什么升官发财。” 亲卫又道:“大人高风亮节,小人倾佩之情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五太保心花怒放,笑骂道:“狗曰的嘴倒是甜得紧,很好,这便开始劝降贼人罢!” 在他想来,贼人内外交困,只要不是脑子残废,自己一劝降,定然会选择破财保命。 殊不料,他们正准备开喊,对面的骡阵里已经传出陆先生的大喊道: “兀那剪径的狗贼,你此时若是识相,就乖乖放开道路,本大爷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你一条狗命,如若不然,我官军一到,里应外合,定将玉石俱焚,杀你个片甲不留。” “我靠,敢抢老子的台词,左右,给我打,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狂徒!”五太保大怒,吩咐亲兵开火。 亲兵得令,开枪便朝着话音处狂射,顿时骡马悲嘶,射杀了数头骡马。 那边的陆先生吓了一跳,顿时也是大怒,严令回击,“给我射,打得他娘都不认得他!” 一时之间,“砰砰蓬蓬”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双方都只是互射,并没有发起实质性的攻击,虽说枪声震天,倒也没有人伤亡。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道路上扬起漫天的尘土,明显是有一支队伍在快速接近。 “老二来了!狗贼,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陆先生大喜。 而打了鸡血般的疯子已经开始组织人马准备冲阵,纵横江湖,还从来没有如此憋屈过。 敢来截老子的胡,我管你是南京城第一恶少还是北京城第一恶少,先做过一场再说。 到了现在,陆先生他们再迟钝,也知道是着了”南京城第一恶少”的套路。 不过若是再来一次,就算明知这是个陷阱也还是非跳不可,就看是鱼死还是网破了! 反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难道他豢养私兵就不是犯了大忌的事情? 所以现在陆先生一方反而放开了打,毫无心理负担。 都已经招惹了崇简王,还怕多招惹一个么?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怕个鸟。 便在这个时候,对面突然停止了射击。 很好,这是老二打过来了?逼得对方不得不调转了枪口全力应对后面来犯之敌。 “疯子,你准备带人冲锋,杀过去与你二哥会合,我带人断后,挡住后面的敌军。”陆先生意气风发,扭转战局在此一举! “大哥放心,这一把咱们绝对不会输!”疯子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整个人全身都在颤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这是要进入势如疯狗的前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陆先生无限感慨地道: “我也想明白了,这一次之后,咱们也可以金盆洗手了,有了这次的威名,再也不可能有谁敢来找咱们兄弟的麻烦,咱们兄弟三人安安心心找个风水宝地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也不枉这一生了!” “大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做兄弟的都永远跟着你,每天喝点小酒钓钓鱼逗逗小子,小日子也挺好”疯子并不是神经病,有好日子谁愿意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人玩命。 京城里的水实在太深,即便是混到他这样的段位,也仍是朝不保夕,转眼就知天命的人了,何必呢! 经此一事,陆先生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所谓的江湖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就只能吃泥!相当凶险! 但朝廷则更凶险,朝廷里的龙蛇太多,随便出来一条到江湖里兴风作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比如崇简王,比如现在的“南京第一恶少”! 随便动动手指,自己就面临着杀身之祸,混江湖都这么艰难了,更遑论混朝廷。 真心伤不起! 若是能抽身远离,未偿不是一种明哲保身之道。 不过不论有什么想法,都要挺过当前这个难关! 疯子调集好人手,每个人都牵着一匹马或者骡子,当然是要先驱赶这些畜生当先冲阵,自己随后掩杀。 深吸了一口气,疯子伏下身子,在骡马的掩护下匍匐着往前抵近观察。 从什么地方突破,也是一件十分讲究的事情,选对了地方,可以事半功倍! 阵前虽说已经停火,可仍然是硝烟弥漫,给了疯子很好的掩护,得以近到五十米左右的极限距离观察对方的动静。 这一观察,疯子顿时一惊。 对面出现了大量手持鸟铳的兵士,正在源源不断地进入到水渠之中,密密麻麻的枪口朝着这边伸了出来,目击至少多出了百多人。 加上之前的百多人,这条水渠已经有近三百杆威力巨大的鸟铳,若是此时自己发起冲锋,很可能会全军覆灭!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些兵多哪里多出来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二哥输了! 疯子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当然,他不但担心自己一方的命运,还担心二哥的安危。 可只过了一会,疯子便看到了他的结拜二哥。 赵师爷此时披头散发,五花大绑,被几个人拉扯着朝阵地这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而拉扯赵师爷的人,正是他原先的亲随,现在的亲兵! 疯子五根手指抠进了泥里而不自觉。 不需要复杂的推理,也能想象得出赵师爷是被亲兵背叛绑了投敌! “王八蛋,我要杀了这些叛主逆贼!” 第502章 江湖路远 一只手紧紧按住已经陷入到暴走边缘的疯子。 是陆先生,他不放心前面,过来检查最后一遍,却不料遭遇如此噩耗。 陆先生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不要冲动,救你二哥性命要紧。” 以对面此时的火力强度,疯子只要一露面,铁定被打成筛子,九条命也救不回来。 拖着疯子,两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圈子中。 救是要救的,可现在怎么救? 自身尚且难保,怎么救? 便在这时,前方一阵骚动,陆先生和疯子一跃而起,对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进攻了么? 也罢,便痛痛快快地来一个鱼死网破,便是死也要在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但是当两人火速赶到最前沿时,却愕然发现,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污渍的人蹒跚着往这里走了过来。 没有人开枪,因为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人就是山庄的二先生,赵师爷。 现在再不用考虑怎么救老二了,陆先生和疯子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苦笑。 对方这一手干得漂亮。 如此一来,无异于告诉所有人,你们期盼的援兵已经全军覆灭,连头领都被俘虏了。 而且对方如此大方的放人,其实就是在说明一个残酷事实,你跑不了,谁都跑不了! “二弟。” “二哥。” 两人抢上前去,扶住了跌跌撞撞的赵师爷。 “大哥,三弟,我……”赵师爷哽咽。 “回到里边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扶着赵师爷回到圈子里。 “完了,都完了,大哥,三弟,我对不起你们,敌人太强大了,我们不可能打得赢的……”赵师爷悲愤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皮老八死了?!三十多人都冲不到对方阵前大半?!”陆先生和疯子两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三段式齐射”的威力给他们带来了太大的震撼。 从平地设伏到这三段式齐射,这场战斗呈现出来的模式完全颠覆了三人的旧有观点,自己遭受到了从战略到战术以及实力的绝对碾压,完全没有半分翻盘的希望。 自古以来,兵家皆强调不守无援之城,因为无援也就意味着没有希望,早晚必破。 而此时连援军的头目都被人捉了又放,这算什么? 陆先生和疯子两人的心已是沉入了冰窟。 “大哥,三弟,他们放我回来,还有一个事,他们说……”赵师爷蠕动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师爷说不出口,放他回来,一是作说客,二是若说客做不成也成全了他们死在一起。 他不说出来,陆先生和疯子也听出了话外的意思。 这就是说还有得谈。 不过恐怕条件会很苛刻。 毕竟人为刀砧,我为鱼肉,能谈就不错了。 “说什么?难道还想要我们自缚阵前?这不可能!”陆先生已经有了死的觉悟。 树要皮人要脸,死也不能死得如此窝囊? 所以即便要谈,也要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来,告诉对方自己不是好拿捏的。 “靠,我宁可战死在这里!拉几个垫背的!”疯子更是杀气腾腾,握紧了泼风刀。 “不是,那领头的黑虎大王说了,只要咱们放弃抵抗,便可以礼送咱们出境,从此归隐,不得再入江湖,同时还可以给咱们留六千两养老钱。” 什么?! 陆先生简直要跳了起来,六千两,你当打发叫花子么? “欺人太甚!”疯子握刀的手青筋暴绽,呼吸急促。 这价也开得太狠了! “唉,大哥,三弟,你们还看不明白吗?他们这是真正给我们活路,若是他们开出的价码太高,咱们就真死无葬身之地了。”赵师爷唉声叹气,不过他看事情倒是还是十分有水准。 “这话怎么说?”陆先生和疯子都奇怪地看着自己这个结拜老二。 “六千两对于几十万两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咱们手里握有的产业来说更不算什么,所以他们才会放我们一马。” “咱们在京城这么多年打拼,就六千两打发了?”疯子大怒。 他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些人还打着三人在京产业的主意,这才没有进攻! 这些年三人在京城的产业加起来也能有个十来万! 这些人不是大发善心地放了自己三人,而是有更大的图谋,若是杀了三人,他们在京城的产业就没法接手。 当真是吃人吃到了骨子里,连渣都不吐。 赵师爷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可你们想想,咱们现在还有能力护得住那些产业么? 这次出了这事,若是咱们抢不回这批银子,咱们背后的贵人会放过我们?咱们的产业也不还得变卖填补上这笔亏空? 再说了,六千两,在两京和江南江浙这些地方也不算什么,可若是到了边远之地,比如湖广云贵一带,就是一笔巨款,可以置数千亩田地和宅子,经营得当,子子孙孙辈辈都能有一碗饱饭。 所以说,这六千两他们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是算准了我们只能远走他乡才出的这个价啊!”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对方连这都算到了,还有得选么? 可真要放弃半辈子打拼的心血,这个决定不是谁都下得了的。 面对这艰难的抉择,三人的心都碎了。 要钱还是要命? 谁不想要钱,可若选择了要钱,只能是人财两空。 陆先生张了张口,看向疯子,艰难地说道: “老三,你说,是死是活?” “我?!”疯子哑口,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哥会将三人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沉默了好一会,疯子终于开口道: “大哥,二哥,听说湖广刚刚平定,假以时日,又是个不次于江南的鱼米之乡,不如,在那里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安享下半生,可好?” 两人愕然看着疯子,十分诧异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位性烈如火的三弟从来都是用刀子去解决问题的。 “累了,砍不动了。”疯子叹息一声,松开握刀的手,当啷一声,从不离身的泼风刀掉到了地上。 两人这才注意到疯子苍白如纸的脸,摇摇欲坠的身形,就算是铁人,也有打不动的时候。 “京城里的那些产业……,要不,我再去说说,让他们加点,应该是可以的……”老二惋惜地说了一句。 “算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那些产业以前也是咱们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没什么舍不得。”陆先生摆摆手,他此时已看开了,江湖梦醒,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好,我这就去回复那位黑虎山大王。”赵师爷点头,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 “二弟,你说那位黑虎山大王,会不会就是那个第一恶少?”陆先生有些好奇。 “不是,能算计到这一切的人,不会是一个打打杀杀的粗汉。”赵师爷断然道。 “我也这么想,去,其实咱们家眷都已经安顿好了,那边也有几千两家当,以后好好过日子,还是能做个安稳的富家翁的,现在想想,京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陆先生无话可说,直到现在,连对头的真面目都不知道,输得无话可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自己不也灭了粮帮的三爷四爷一伙吗? 现在能全身而退,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赵师爷代表了三人交出了所有的产业和京城里经营的关系网。 黑虎山方面派人保护三人出了北直隶地面。 第二天,京城里传出爆炸性消息。 粮帮南派和水云间势力火拼。 双方连场血战,最终以粮帮三爷四爷为代表的南派势力与水云间三位当家同归于尽。 第503章 满纸荒唐 “公子,咱们发达了,发达了啊!” 王千户此时就象一个老小孩,见到谁都想抱起来亲上一口。 虽然只是打了一场三四百人的小阵仗,可架不住含金量超高啊! 不客气地说,大明怕是还没有哪个将军打过这么一场富得流油,富得冒泡的战斗。 几乎就是以膜拜的神情,王千户将整理好的帐册和战果统计递到方唐镜面前。 战果其实很简单,归纳起来就是: 现货白银三十一万两千一百五十两,房产铺面田庄二十六处,价值达到了十八万两,当然,若是急于出手的套现的话,也只能拿到十四五万这样。 另外一笔财富则是暗中接手了一批,原先跟着疯子混饭的市井间的能人异士,相当于西厂在民间多出了一个分支机构。 一直以来,锦衣卫东西厂虽然威风八面,但实际上针对多是朝廷官员和普通士绅,真正底层百姓这一块,渗透十分困难。 西厂这次等于一次性解决了这个世纪难题,走在了锦衣卫和东厂的前头。 不要小看了这些市井小民,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后世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就是由此而来,且坊间的舆情也多是由他们引发的。 当然,昨日跟随陆先生三人一起出动的总共也有三百多人,现已全部羁押在郊外的一处农庄,甄别后再决定处置。 整件事处置得十分漂亮,当事双方都已经“同归于尽”,死无对证。 就算是崇简王和水云间山庄背后的贵人想要追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王千户这才敢放心大胆的算出声来,太刺激了! “老王,干得漂亮,以后京城这一块的生意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方唐镜当然不吝赞赏。 王千户眼眶湿润了,哽咽了,喜极而泣了…… 他嬢的,赌对了,稳了,就知道会是这样,这投命状当真是千值万值! 一瞬间,王千户感激了所有十八代祖宗,咱老王家祖坟也开始冒青烟了。 方唐镜补充道:“你统计一下有功的人员,安排人手的时候优先从有功之士里选择。” 方唐镜所说的安排人手自然就是新成立的“工商管理局”。 有了这大笔资金作后盾,傻子也知道今后这个不知什么品级的“工商管理局”将成为西厂核心里的核心部门。 能进入到其中的,必然就是精锐骨干了。 就相当于锦衣卫里的南北镇抚司,权力之大,只在锦衣卫镇抚使一人之下。 不,西厂这个“工商管理局”还掌管着海量的财权,权力要比南北镇抚司要大得多。 “是,属下一定办好!”王千户赌咒发誓。 方唐镜随手翻了翻帐册道:“这些田产铺面田庄之类的先不要急于出手,先存着。” 王千户道:“公子,这些可都是水云间三位当家的产业,若不尽快出手,留在手上,是不是太显眼了?” “咱们先不动它,没人会怀疑什么。等到银行成立,便将之当成银行的抵押资产,岂不是光明正大,谁能说出半个不字?再说了,过几日汪公回京,即便有人想查,也没这个胆。”方唐镜微笑道。 王千户开窍,银行是正当收取抵押,谁又能挑出刺来?吃到汪公嘴里的肉,谁敢打主意? 公子果然是什么都算到了,痕迹洗得干干净净。 “对了,你拿出三万两银子犒赏这次有功的兄弟们,先把他们放到南直隶历练,一年后再陆续调回任用。另外,准备好十二万两现银。这两日汪公回来,咱们另有大用。” “是,属下这就去办。”王千户浑身充满了干劲,又准备有大动作了,不知这次是谁倒霉? 当然,事情虽然处理干净,但风声还是难免流传,北京城里关于粮帮和水云间火拼的各种版本传得满天飞,成为了北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最热炒的话题。 “话说粮帮由三爷四爷坐镇,出动了南派十三鹰,水云间山庄也不示弱,三位当家亲自出马,麾下请来的尽是江湖中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这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你那消息早过时了,我得到最新的消息,其实这两帮是约在通州决斗,好死不死惹到崇简王爷的护身亲随,那可是皇家御赐的带刀护卫。 南侠展昭听说过?就是包爷爷身边那位第一高手,这些带刀护卫都是这等级的,你说说,这两伙人遇到了这些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的,还能讨得了好?” “拉倒!你那是评书版,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 粮帮在水云间的赌场使诈,生生骗走水云间的三十万两银子,水云间发觉之后派人追杀,不料粮帮早有准备,埋伏了五百火枪手,水云间情急中伏,死伤惨重。 粮帮本来是可以大获全胜的,但他们忘记了水云间三当家是有名的疯狗。 水云间众人此人拼死带人杀出重围,反而冲杀到了粮帮三爷四爷的大营之前。 一场恶斗下来,粮帮人多势众,眼见水云间便要全军覆灭,疯狗大怒,亲自点燃火药桶,所有人就此同归于尽。” “不对不对,我听到的内部版是这样的,据说这一切都是一个名为‘第一恶少’的大恶人精心安排的圈套,为的就是要铲除京城里的两大龙头,独霸江湖。 他先是假装粮帮的人赢了水云间的数十万两白银,然后又半路截杀了回乡养老的粮帮三爷四爷,再嫁祸给水云间。 水云间忍无可忍带着人去跟他讲理,不料却被他半路伏击,这才全军覆灭。” 听到后面这个最新版本的时候,茶楼里的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去,北京城里又来了一头猛人。 没有人注意到,这人说完这个最新版之后就悄悄抽身离去,隔了一会,又出现在另一个茶楼之中,述说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不过主人角仍是“第一恶少”。 像这人一般的市井小民不要太多,大家都是图个乐子,没人会注意。 于是流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 流言是不会消失的,而对付流言方唐镜有的是经验,说穿了也没别的,就是把水搅混,让流言更多一些,真真假假,让人无从分辨。 而“南京城第一恶少”这个身份是相当好用的。 短短一天时间,南京城第一恶少便成了北京城最新的第一恶少。 过了两天,果然有心思灵动的御史便整理了一番流言,很是大义凛然地开始上书。 弹劾号称“南京城第一恶少”的徐鹏举徐小公爷立身不谨,未奉召私自入京,掺合江湖恩怨,擅自动用私兵。 御史是可以风闻奏事的,这位御史文笔颇佳,又摘选了一些流言里的精华部份,添油加醋,几乎就是一篇精彩的江湖仇杀故事,自信必然能吸引众人眼珠,博得满堂喝彩。 弹劾奏章送到内阁,内阁三大佬也很是为这篇故事所吸引。 文章可谓妙笔生花,将徐小公爷形容成了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江湖总瓢把子,。 然而不巧的是,三位大佬并没有老眼晕花。 兵部为破获贡银劫案有功人员请封赏的奏章,司礼监刚刚批了下来。 而其中就有徐鹏举亲笔写的作战经过的奏章在内。 内阁的三位大佬算算时间,徐鹏举这份奏章写于三天前,不禁啼笑皆非。 这徐鹏举难道有分身术不成?一边在南京写表功奏章,一边又蹿到北京城为非作歹? 而且徐小公爷一生下来就已经锦衣玉食,位极人臣,还用得着宵衣肝食从江湖最底层开始打拼么?你当人家有病么? 这明显不和逻辑也不合人性嘛! 纸糊三阁老一致认为这位御史讲故事的水平不错,但智商明显欠费。 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的智商被这货拉低,于是万老大人十分干脆地批了四个大字: “满纸荒唐!” 从此荒唐御史这个名称随着这封奏折一起成了笑话不胫而走。 连带地,南京第一恶少掺和进江湖恩怨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再无人提起。 方唐镜自此便可以安安心心复习备考,生活平静且从容。 第504章 三个女人 西缉事厂督公,汪直,终于回到了京城。 此时已经是方唐镜被劫持到北京城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不是汪芷(直)不想快些回北京城,实在是现实很无奈。 虽然在江南挣下诺大的家业,但诸事草创,方唐镜可以当甩手掌柜,汪芷却没办法一走了之,方方面面都需要安排妥当,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相比起从京城来时的孑然一身,连花销都要蹭着钦差行辕仪仗的凄凉景象。 此时的西厂已经是鸟枪换炮,成功逆袭,走在了人生巅峰的路上。 西厂在南直隶可谓是家大业大,算一算自己的产业,每天都是日新月异,怎么算都算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简直可以在梦里笑醒。 但也不是没有烦恼,就是手底下太缺人才,这陡然吹气一般膨胀起来的商业帝国实在太缺乏专业的人才管理,西厂手下都是一群打打杀杀的杀才,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玩得转? 为此汪芷不得不紧急求助松江府的周府尊,周府尊十分贴心地紧急招募了大批科举无望的老书生,这些人生活在松江这个贸易大府,科举无望之后已经多数从事一些贸易,此时临急授命,倒也能很快适应,有条不紊。 另一个烦恼就是商业帝国虽然表面光鲜无比,生意也十分顺畅,但因为是贷款经营,每日都有还贷的压力,加上进货的压力,工人工薪的压力,现金流仍还是紧巴巴的,一分钱要掰成两半来用。 这种局面预计至少要半年以后才能缓解。 也就是说,半年内根本没有多余的款项给汪芷作为回京显摆的资本。 其实有这种情况的并不止他一家,即便是巡抚王恕,镇守太监,守备府魏国公,金山卫刘大侉子这些利益均沾的关系户,全都无一例外地陷入到扩张过快,现金流短缺的窘境之中。 好在李士实已经被赶到北京坐了冷板凳,否则有心人发起一场金融战的话,这些人都要亏到吐血。 当然,如果汪芷搬出以前那套流氓作派,大肆搜刮地皮的话,倒也不难凑上一笔可观的银子。 但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名声由黑转白,怎么可以因为两个钱毁于一旦呢! 未来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 所以急于回京的汪芷也是愁容满面。 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汪芷就格外的想念方唐镜这小贼起来。 这小贼弄钱的本事当真是不要不要的,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鬼主意,又一转又是一个鬼主意,那叫一个轻松加愉快,这人的脑子太不正常了。 “小娘子,你说怎么办才好呢?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叽叽喳喳的叫,可到现在,半点好事没见着,怎么办?”汪芷掐着丽娘吹弹可破的腮帮,扯出一个可爱笑脸。 想不出办法就只能拿丽娘出气了。 “讨厌!”丽娘媚眼如丝,早习惯了“汪公子”的种种可恶作派,什么银子啊事业啊,她一概不管,只负责“汪公子”的安全无虞就好。 不过看着“汪公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是蛮有趣的,算了,自己也帮她分分忧。 “公子,咱们可以去借的啊!”丽娘笑眯眯。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可问题是借谁?”汪芷没好气地说道。 谁不知道谁?有关系的就那几家,大家都焦头烂额的。 找惠民银行么?那些可恶的家伙竟然说自己的信贷额度已经到头了,不能再借。 跟别的钱庄去借,利息太高,想想就心痛,还是算了。 “嘻嘻,南京城里有一个富婆,经营着好大一个产业,日进斗金,银子多得数不过来,跟她借万的,应该不成问题。” “咦?还有这样的女中豪杰,我怎么不知道?”汪芷讶然。 “不是不知道,是咱们没在意,一不留神就让她做大了,我听说,她现在手里的订单多得数不过来,咱们松江府的成衣基地要分出三成的人手帮她赶货呢!”丽娘眨了眨眼。 “有这事?”汪芷再度愕然了。 丽娘不说话,拿出报表汇总,翻了一会,找出一张用工报表递了过去给汪芷。 汪芷每天都要看各家企业的报表,可她只看总表,略略一看没什么问题就不管了。 可丽娘不同,每一份报表都看得十分仔细,并且还能从中分析出许多道道来。 顺着丽娘的手指看过去,汪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南成衣基地接到一笔订单,工期竟然是半年,且需要动用三成娴熟的女工,生产的全是高端服装。 再看订单的下单方签名,赫然写着“颜如玉皇家形象坊”。 这…… 汪芷简直要吐血了。 这家什么“颜如玉皇家形象坊”她当然是知道的。 当初方唐镜被夏花魁所逼,无奈之下答应与之合作,给了她两个方案选择。 其一是单独设一个部门由花魁娘子独立负责。从服装的进料、设计以及门面选址和销售,全部由花魁娘子一手负责,方唐镜一方只负责接收生产订单,不干预经营,售后的盈利你独占一成; 另一个方案便是花魁娘子出资五万入股,这个部门便全部属于花魁娘子个人,售后盈利花魁娘子独占四成。 花魁娘子选择了后面一个方案,不过她最终还是将售后分成争取到了五成。 花魁娘子于是成立了这家“颜如玉皇家形象坊”,相当于整个商业帝国一个独立的分支。 谁也想不到她的设计和营销能力如此强大,竟然在短短一两个月内便拿下了如此巨额的订单。 而且最恐怖的是,她做的可是高端服装,一件的利润顶得上普通服装十件不止。 虽说盈利她只占一半,可她是全资经营,不走银行贷款,更没有成本和管理的压力,每生产一件,到手的都是纯利。 难怪丽娘会说这位花魁娘子日进斗金,数钱数到手软。 “方唐镜!这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蠢货!什么好处都让别人占了!”汪芷咬牙切齿。 汪芷当初白捡五万两银子时喜得眉开眼笑的神情说忘就忘。 “听说现在南京城的贵妇圈里,流行的服饰有一大半都被这位夏花魁包圆了呢!”丽娘又爆出猛料。 汪芷只觉得心里如同打翻了醋房,方唐镜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相应的,他所有的产业也是自己的,怎么可能让别的狐狸精分享呢! “还有啊!秦淮河里的姑娘们现在都流行一种羞死人的服装,叫什么‘旗袍’,也是出自这位夏花魁之手。大冷的天,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啧啧,可招那些狂蜂浪蝶们追捧了!还编了一句顺口溜‘美不美,看大腿’……” 仿佛嫌火烧得不够猛,丽娘又添了一壶油。 其实她和汪芷都知道,这什么“旗袍”是方唐镜专门为西洋女子设计的服装,可现在就该有选择性地失忆。 再说了,人家公子是为西洋女子设计的,凭什么你姓夏的当作自己的作品,出口转内销到秦淮河姑娘身上,这事没完! “外边是谁值日,给我滚进来!”汪芷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子,呯然作响。 值班亲卫听到大人发火,连忙屁滚尿流地滚了进来,“谨遵督公吩咐!” “招集人马,立即扫荡秦淮河,凡是有身着奇装异服,有伤风化者,不论男女,一律抓回来教育感化,本督要净化社会风气,还我大明清白乾坤!” 便在这时,门房匆匆来报:“督公,有客人来访。” 接过门房呈上的名帖,上面竟然写的是: “颜如玉皇家形象坊经理夏初晴。” 第505章 弄钱回京 名帖上面写的竟然是: “颜如玉皇家形象坊经理夏初晴。”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正要找她算帐! 汪芷大怒,抬手便撕。 可动手前一瞬,名帖里滑出一张崭新的支票。 汪芷猛地停了下来。 支票这玩意是惠民银行独家所有,别无分号,汪芷一眼就认了出来。 接过支票一看,顿时再下不了手。 上面清清楚楚的用大写写着: 凭票即兑,白银三万两整! 这是几个意思? 凭着区区三万两银子就想赂贿我堂堂西厂厂公么? 难道她没有听到现在南京街头巷尾的风评么? 我现在可是清如水,廉如镜的好官! 西厂的声誉现在不是吹,在南京城里可是个个竖大拇指。 尤其是西厂汪公子的形象,那简直是南京城无数少男少女的偶像。 这让许多官绅都是摇头不已。 你一个死太监,成为少男的偶像是几个意思?鼓励大家做太监么? 成为少女的偶像就更是无稽,难道你还能真的娶了人做老婆不成? 但不管怎么说,死太监的名声比大多数南京官员的官声都要好,他汪芷也算太监界里的一朵奇葩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本督公缺这三万两银子不成?本督公时时刻刻几十万两银子上下,会缺这三万两银子?你把她叫进来,本督倒是要好好问问她,这是几个意思?” 汪芷怒斥门房。 门子吓得连连磕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叫人。 不一会,一位戴着面纱的小娘子便袅袅娉娉地走了进来。 第一眼之下,汪芷和丽娘便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一位极有品味的女子。 看不到面容,两人自然下意识地观察她的体态衣着首饰搭配乃至行动气质。 花魁娘子给人的第一感觉没有半点风尘味,反给人一种青春华美,高门闺秀的感觉。 庄重的素白色宫装本来是并不能显示出少女的俏丽和个性的。 但是那明显十分高档的面料和精致的小黄花刺绣镶边,腰间束着一对憨憨的小猫玉佩,顿时一位艳丽可爱少女的形象便先入为主。 “奴家夏初晴,见过汪公子。”夏花魁除去面纱,轻声细语地行了一礼。 看到夏花魁容貌,便是美貌倾城如丽娘,也不得不承认,这果然是一位强大的入侵者。 夏花魁相貌之美不是那种一见便特别惊艳的,乍一看,似是比容光四射的丽娘逊了半分。 可她是那种越看越耐看,越看越美的类型,越看便越是觉得并不比自己逊色。 若是具体到首饰、妆扮,饰物搭配这些方面,当然是全方位的秒了自己。 特别是夏花魁清澈的眼波流转之间不经意带出的万种风情,却是她比不上的。 丽娘突然感到方唐镜若是被这位女子迷住,倒也不能算是定力不够,心里不由得嘀咕,这就是书上说的那种天生狐媚的女人? 夏花魁行礼时,也暗暗瞥了一眼传说中汪公子的女人,自然也是暗中与自己比较了一番。 容貌果然称得上倾城,慵懒中有一股飒爽的独特气质,皮肤不是娇嫩的那种,白里透红带着玉质一般的光泽,但打扮随意了点,穿着也不够流行时新。 鉴定完毕,夏花魁内心自豪的笑了笑,这样一位美人,汪公子即便是太监,即便与方唐镜有着重大的利益纠葛,也定不会让与方唐镜。 排除了对方与自己竟争方唐镜的可能性,夏花魁这才将全部精力放在汪公子身上。 汪芷开门见山,扬了扬手里的支票斥道: “你这位小娘子,这是何意,想赂贿本官?难道不知本官一心为民,公正廉明吗?” “公子何出此言,这可是公子自家的钱,若是不要,小女子可就笑纳了。”夏花魁轻轻掩面一笑,说出来的话太贴心了。 当然,汪芷此时正为筹钱焦头烂额,三万两银子虽然离心目中的炫富相差甚远,但蚊子再小也是肉?这钱拿了会不会烫手? 若是换了以往,不管是谁的钱,你敢送,咱们汪公就敢收,三万算什么,三十万有木有? 但现在,还是敢收的,只不过要问清楚了,免得和方唐镜有什么关系。 她可是知道,这个花魁小娘子和方唐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 “哦,我的?我怎么不知道?”汪芷一本正经。 “小女子经营的颜如玉小作坊也是集团的一份子呢,这些天的利润一核算,赚了些小钱,便按着协议过来把钱交给公子,公子不会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夏花魁将支票的来历说了一遍。 集团这个词也是方唐镜首创的,手下的产业太多,一时之间也难以区别正名,只能用这个词笼统概括。 汪芷心中一喜,敌意消了大半,看夏小娘子就象看一只会下金蛋的小花鸡,顺眼了不少。 果然是自己的钱,太及时了。 不过,方唐镜跟这女子签订协议才不到一个月,还没到结算的时候? 她怎么会主动送钱过来? 而且一个月不到就赚到了两个三万,这女子绝对是个商业奇才啊! 汪芷想到这里,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 “这还没到结算的时间呢,小娘子急着送钱来,是有事吗?” “公子果然心思剔透,一猜便中。”夏花魁先送了一顶高帽,然后才说道: “小女子听说公子要回京城大展宏图,故而想着,小女子身为集团的一份子,咱们的颜如玉作坊虽小,可也不敢不在京城有所作为,起码京城的生意能做得大些,也能为公子脸上争些光呢。” 她这话倒是合情合理,她走的是高端路线,京城乃是大明贵妇最集中的地方。 以她此时展现出来的服装生意本事,到了京城不要太如鱼得水。 汪芷甚至都能想象得出那些贵妇小姐们被她忽悠得不要不要的情形。 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每个月能多出数万银子? 她也是有些小心思的,自己在与方唐镜的交往中,一直仰仗方唐镜出钱出力,简直就等于是坐享其成,这让内心高傲无比的她总觉得有些不爽,似乎矮了半个头似的。 若是自己也能展现出一些弄钱方面的手段和成就,在那小贼面前说话也能硬气些? 现在这花魁娘子就是一个很好的商业奇才,若是有她的帮助,自己大概也能做出一些令那小贼刮目相看的事业来! 这般一想,汪芷就觉得这个花魁娘子更顺眼了一些,敌意全消。 当然,有一个问题是必须问清楚的,汪芷又问道: “你是想跟着我一起上京城找你的老相好?” “那个负心汉……”夏花魁眼泪说下来就下来,梨花带雨,“不说他也罢。”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眼泪汪汪的小模样,倒是叫人我见犹怜,不忍拒绝。 汪大厂公在事业与儿女私情中天人交战了一秒钟,终于下定了决心道: “既如此,你且回去打点一下手边的事情,决定了行程便会通知你。” 最重要的是,不论在哪里,她都有能力将这小娘子吃得死死的,完全没必要太过防范。 “多谢公子!”夏花魁破涕为笑。 “好了,回,多做些准备,拿出最好的一面,京城里可是大有可为。”汪芷提醒道。 “小女子定不会让公子失望!”夏花魁信誓旦旦,专拣好听的说。 夏小娘子走了,汪芷总算有了些笑容,不过仅仅三万两,还是寒碜了点。 便在这时,门子又来报,松江府一个姓伍的班头押了一车货来府里,此刻正在府外求见。 “是老伍啊,也算是熟人了,让他进来。” 片刻间,一条精壮汉子走了进来,纳头便拜,“小人参见公子。” “起来起来,老伍,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见外了。”汪芷笑骂。 “小人可不敢忘了礼数。”老伍嘿嘿一笑,心里颇为受用,汪公子可是大贵人,还记得咱们这号小人物,不容易啊。 说话间,老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双手递了过去,低声道: “这是府尊大人让小人务必亲手交给公子的。” 一个空白的信封,什么都没写。 撕开一看,又是一张惠民银行的支票。 看着上面的数字,便是这些时日以来看惯了大数据的汪芷也不由得双手抖了几抖。 我……草,十五万两整! 汪芷这才记起,秋季的税赋征收已完成了。 当初还是县令的周府尊曾许诺,若由他担任松江知府,每年可为皇爷创收内帑十五万两。 现在虽然还没有一年,但周权知已经提前履行了承诺。 自然也是委婉地告诉汪公公,这“权知府”官衔上的“权”字也可以去掉了。 今日一大早,喜鹊就叫个不停,果然是太有道理了! 汪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豪情万丈! 任谁手持有十八万两银子,心头都会是成就感满满,豪情万丈的! “准备行装,三日后回京!” 三日时间,够她疯狂购物了。 扬眉吐气,衣锦还乡! 第506章 我回来了 手持十八万巨额银两的西厂汪公怀着无比自豪的心情衣锦还乡。 带回京城的江南特产,光是三百料的大官船就整整征用了五艘。 实际上,跟着汪芷回京城的人手加起足有十条船。 除了一些是西厂的骨干之外,其余都是准备到京城开拓市场的一批底子。 方唐镜“把蛋糕做大”的模式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可以复制。 把那一套模式搬到北京城,再因地制宜地加以些许调整,就又是一个妥妥的新兴产业链。 比如化工业,成衣产业,惠民银行,专门针对棉花和羊毛的纺织业,百货业等等,所以汪芷这一次还带回了包括格物研究所专业人员在内的不少专业人员,当然,还有必须的货物。 跟随着汪芷一起回京城的还有秀娘,璇姐儿,夏花魁。 自然,还有徐小公爷和十数名勋贵子弟一同随行,徐小公爷打着的名义便是进京自辩,因为十数日前甚至有关于他私自调兵的风言风语传到南京。 实际上,这厮和一帮兄弟便是准备到北京城投资,准备做一番事业的。 徐鹏举这厮现在的名号已经不是什么“南京城第一恶少”,而是冉冉升起的“勋贵之星”。 有了大笔的产业,又有了响亮的军功,可谓是事业功业双得意,成为南京城里仅次于“汪公子”的风头人物,君不见,《荡妖记》里他也是作为一个重要配角出现的人物呢。 因而徐小公爷此次北京之行可是万众瞩目,应者云集,各勋贵子弟组团相随,总不能好处让小公爷一人独占了,你吃肉好歹也得带着兄弟们喝点汤。 这一次,他们可是得到了家族的支持,每个人都可以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准备联合京里的亲朋好友大干一场的。 看着高大巍峨的北京城楼,所有人心潮起伏,这是祖辈们抛头颅洒热血挣来的大好河山。 天子守国门,京师的地位极为重要,东可临辽碣,西可依太行,南可控中原,北可连朔漠,背可扼军都。 北京城与南京城不同,少了几分南地的灵秀,多出几分豪情,规模雄阔,气势恢宏,如同一头巨龙横亘在大地之上,高大的城门,厚重的城墙,宽阔的城楼,瓮城、角楼、箭楼都要比寻常城池大上数圈,单单是城外的护城河,就有二十丈宽,威严而震慑人心。 仰望着这座天下第一雄城,数不清的大明龙旗高高飘扬,迎着大风猎猎招展,所有人都显得渺小无比。 “每人进城费五文,排好队,这筐鱼不错,你的进城费免了,老子就挑这条小鱼抵数。” 守城什长手持着长鞭,看着谁不顺眼就是一鞭。 顺便看看人群里有什么好货,此时便顺手从一个渔夫挑的担子里挑出最大的一条草鱼。 草鱼好啊,可以做生鱼片,又可以涮着吃,还可以炖鱼头鱼骨,一鱼三吃,对了,呆会再看看贩酒的王小二来了没有。 这条大鱼足足有五六斤,至少要卖五十文,现在直接就只抵了五文入城费,真真是盘剥吸髓,吏治败坏。 这还有没有王法?渔夫低眉顺眼,不敢怒不敢言。 若是得罪了守门军士,这筐鱼说不定就会被充公,人还要被痛打一场。 什长十分满意渔夫的识相,又走走停停,挑挑拣拣了不少山货。 生活真是惬意啊! 当然,汪芷一行长长的车队不紧不慢地驶来,自然是引起了什长的注意,似乎是哪家大商队,这次少少也能小发一笔。 不过,他显然想多了,只片刻之间,就有数十名打前站的番子十分骄横地临时接管了什长的权力,连什长带的军士一起赶到一旁。 紧接着,这些打前站的西厂番子立刻对进城的人群进行管制,宽阔的大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全部靠边站着。 一条空旷的大路清理了出来。 “各位弟兄,咱们来一场赛马,看看谁先到我前门路口,谁输了今晚请客,驾!” 汪芷忽然豪情勃发,一扬马鞭,坐下雪白的骏马发出响亮的嘶鸣,风驰电掣地朝着城里急驶而去。 身后的一众恶少自然是不甘示弱,这种事他们在南京城常做,此时震于皇帝脚下不敢放肆,殊不料西厂厂公带头,当即大喜,呼啸一声,各人扬鞭击马,跨下名驹发出嘘溜溜的叫声,毫不示弱地追了上去。 守城的一众军士眼见烟尘滚滚,忙探头探脑想看清来人,是哪位大人如此嚣张跋扈? 什长的脖子伸得最长,见来人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穿着也极华丽,却并不是官服,似乎并不是什么大官的样子,难道是哪家顶级勋贵的世子?不过看着挺面生的…… 没等他想明白,“啪”的一声爆响,脸上热辣辣的痛,竟是挨了一马鞭,一条长长的血痕出现在脸上。 眼见头领中鞭,一众军士连忙拉着他退回通道内的门洞里躲避。 不料随后狂奔而来的一众恶少觉得甚是好耍,个个有样学样,嘻嘻哈哈地举鞭狂抽,打得什长满头满脸是血,将这些躲避不及的军士抽得哭爹喊娘。 “哈哈哈,刘胖子,就你这骑术也敢在哥面前丢人现眼,乖乖等着请客!驾” “闪开,他嬢的敢躲在城门洞里吓老子的宝马,抽不死你们!” “呵呵,姓刘的,小爷超过你了,别吹嘘什么大宛宝马,跟在小爷后面吃灰。” 众恶少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我……去,这还有没有王法! 一众守门军士欲哭无泪,这个弱肉强吃的世界,个人在强权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然而感慨还没完,落在最后的刘胖子突然暴怒,手里鞭子狂风暴雨般又来回扫了一遍,这才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 一直等到众恶少蹄声消失,一众军士才敢从城门洞里探出头来,一人悄声问守在一旁的番子道:“刚才是什么人,太威武了。” 番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皮道:“你们这群瞎眼的蠢材,咱们西厂督公的朋友你们也敢惊吓,没抽死你们算是便宜的了。” 众军士不敢怒也不敢言,咱们已经在城门洞里缩成一团了,就这还被打得半死,这还算惊吓贵人的马?这个世界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此时那什长血流满面,唉呀唉呀地坐在一旁上药,我招谁惹谁了,不就多看了一眼么? 然而没等他自怨自艾完毕,便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朝着他走了过来。 这两人二话不说就把什长按在地上,然后在他身上乱摸。 什长拼命挣扎,却哪里撼动得了分毫,一旁军士噤若寒蝉,这些该死的番子也太不着调了,光天化日…… “两位兄弟,有话好说,咱一个大老爷们可受不了那调调,高抬贵手啊!”什长几乎要哭了。 两人不答,继续从上往下摸,将他全身摸了个遍,才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将这货踢出两米开外。 “老子最见不你们这些狗贼欺压良善,姑念你初犯,罚款了事,若再有下次被老子撞到,非捏碎你的蛋黄不可!”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这两名番子将从什长身上摸到的三百多文铜板,全数分发给了那被强拿了鱼的渔夫和一些百姓。 这一切就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番子不爱财,这跟狗不吃翔一样令人不解啊! 一直等到长长的车队进了城许久,众人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有见多识广的知道这是西厂的人,不禁互相窃窃私语了起来。 无形之中,西厂的形象便与锦衣卫与东厂区分了开来。 第507章 遭遇城管 汪芷和一众恶少缓辔而行,一路上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沿途的人文景观。 北京城每一条大街都有着说之不尽的故事,众人走走停停边走边聊,倒也十分热闹。 众恶少自然在京里是有宅邸的,就算没有,也有亲戚朋友家落脚。 不过大家自然是要先陪着厂公到了西厂衙署聊上一会才会各自回家的,这是起码的礼数,更何况,回到了京城,汪芷就是半个主人,自然是要招待众人的,大家兴高采烈地往迎春街里走去。 谁也不会说咱们主要的是确定方公子的下落。 汪芷可谓是志得意满,神采飞扬,一路当先而行,笑话不断。 随着越来越接近迎春街,汪芷竟有了一丝近乡情怯的感慨。 相当初下江南,实在是有一些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犬感觉,不知道留守在家里的弟兄们现在是不是瘦成了皮包骨? 他们也不容易啊!自己走的时候虽然把全副家当都留给了他们,可总共加起来也就一万两银子上下,这都好几个月了,不知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汪芷实在有些害怕自己回到衙署之后,见到的是破败凄凉的景象,心里盘算着这些日子以来,还能剩下多少人没有跳槽跑路。 默默算了一遍,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还能剩三成就不错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大爷穷得只剩下钱了,只要没走的都是可以大用的心腹,重起炉灶再开张,也不是没干过!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方唐镜这小贼,这次被人劫持,没受伤?一番惊吓是免不了的。 让他历练历练也好,否则不知人间险恶,不知道自己的庇护有多珍贵。 也不是没想过方唐镜可能会弄出些钱来。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这里可是北京城,不是江泉那个方唐镜从小生活的地方。 一来北京西厂破落成这个样子,完全没有本钱; 二来自己又不在,也就没了助力,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三来人生地不熟,即便是想有一番作为,起码得熟悉了环境才可以的。 汪芷又想起方唐镜曾说过的话:人挣不到自己认知之外的钱。 这就对了嘛,在北京城里,这小贼两眼一抹黑,别说挣钱了,就是吃饭怕也成问题呢。 想到方唐镜总算有了不如自己的地方,总算是要有求于自己了,汪芷就觉得开心得不要不要的。 “快了,转过这个街道,前面就是迎春街,那里可是个幽静的好地方,道路宽旷,人烟稀少,出入方便,办事更方便。” 越来越近了,汪芷当然先要掩饰一番,免得大家面对门可罗雀的大街显得诧异。 “公子可真会选地方,咱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一个办事利落,政令畅通,随时拉出去都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 “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公子以军法治部,佩服佩服。” “有古之细柳营风采,公子真文武双全也!” 众人会意,纷纷理解地附和。 开什么玩笑,谁会嫌命长,在三大恐怖机构门前来来回回地走动,自寻死路么? 转过了街口,就在即将进入到迎春街口的时候,众人顿时一阵愕然。 这里恰好是一个十字街口,无数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又向前面的一条街涌去。 “孩他娘,快些快些。” “他爹,要不你先去占住位子,咱娘俩随后就到。” “败家娘们,我先去了,那诺大的地方,人山人海的,你还能找得着?” “你背着娃,我扯着你的衣角,这样快些。” “对对,这样快些,最后一天了,可不能错过!” 满街都是男男女女。 人群脸上洋溢着前方有宝可捡的喜色,行色匆匆,仿佛去得晚了就大亏特亏一般,竟没有人在意到他们这一行鲜衣怒马的公子哥。 “呃,汪公子,莫非这北京城里官府定期发放什么物品,又或者吾皇天恩,今日是什么节日?”徐鹏举等人摸不着头脑,忙问汪芷。 入乡随俗嘛,比如宫里的太后皇后什么的寿诞,有时也会操办一番,与民同乐的。 当然,有些大财主做慈善,施粥施衣什么的也会有如此场景。 不过看这街上人潮汹涌,三流九教,贫穷富贵之人混杂其间,应该不是后者。 汪芷自己都懵得一弊,前面那条街正是迎春街,平时老鼠都不屑光顾的地方,怎的现在竟然如此反常,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瞒徐大哥,我也糊涂得紧,不过无甚,进去一看便知。”汪芷回答道。 大家都是年轻人,当然好奇得紧,便打马随着人潮向前而去。 有公子哥不耐,便要挥鞭驱人。 便在这时,一声厉喝传了过来: “喂,你们几个骑马的家伙,谁让你们骑马进入步行街的?快快下马!” 说话间,一胖一瘦两个穿着皂袍红帽的胥吏喜气洋洋地赶了过来。 最令人侧目的是,这两货胸前还吊着一个从未没见过的铜制饰品。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衙役,细看其腰牌,写的是什么“城管”,听都没听说过。 “欢迎诸位公子光临。”两人双眼放光,胖子先开口说了一句。 瘦子接着说另一句: “但是,你们严重违反了步行街公约,按规定,有两种处罚,可任选其一” 两人简直是在说二人转。 胖子立马接上道: “其一,接受批评再教育,背诵步行街公约,背完之后罚做义工一个时辰。” 瘦子奸笑道:“其二,直接交罚金了事,每匹马需要缴纳罚金一百文!” 胖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搓了搓手指道: “各位都是贵人,定然是选后者的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五匹马,每匹马交一百文罚金,一共一两五钱银子,承惠,承惠,诸位谁结帐?” 说完之后,这厮还像模像样地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抽出其中一张。 瘦子拿出一支毛笔,用口水舔了舔笔尖,麻溜地在纸上写下罚款单。 众人双目圆睁,这两货胆子够肥的,敢向西厂督公开罚单? 这个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城管衙门”,权力也太大了? 还是说近期发生了什么大事,西厂竟然被边缘化了?是个人都敢欺负到西厂头上? 所有人都看向了汪芷。 汪芷更加懵弊,这什么见鬼的“城管”,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衙门啊! 这里明明是西厂衙署的地头,怎的一个西厂的人都看不到? 不过汪芷是什么人,是绝对不可能接受什么罚款的,当即笑吟吟地问道: “你就不怕本公子抽死了你?” 说话间,已是一鞭子抽在胖子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胖子脸上抽出了血来。 她倒不是要为难这两个皂隶,而是要引出这两人的上官,倒要好好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敢在西厂的地盘搞事,难道自己外出几个月,北京城就忘记了还有西厂这号组织么? 胖子吃痛,却是随即大喜道:“多谢公子赏赐,麻烦再抽两鞭,好凑够一个整数!” 众人又是一怔,这货莫不是脑子有病,被人抽了还要求再抽? 还有啊,什么叫凑够一个整数? 瘦子羡慕不已地说道: “诸位公子,尔等又犯了一条,藐视执法人员,胆敢殴打执法人员者,拳脚鞭等物品亦可罚款,一次罚款三两,三次罚十两,超出一次按五两银子计,这可都是要拿出一半奖励执法人员的,抽完这货能不能也抽小人三鞭?” 这都可以? 众人终于知道什么叫整数了,无不满头黑线,这尼玛当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啊! “我若是抽完了不给银子呢?”汪芷气极反笑,手下不停,瞬间噼噼啪啪给了每人三鞭。 “不给银子?”胖子委琐无比地一笑,拿起吊在胸前那个铜制物事塞得嘴里,得意洋洋地道: “还没有打了咱们城管能不给银子的,不存在的!” 众人吓了一跳,这厮如此笃定,莫非这铜制物便是传说中的哨箭? 就是用嘴吹出伤人,中者立晕的那种? 说时迟那时快,丽娘已经一个弹指,一道劲风弹出,众人眼一花,还没反应过来,胖子已经飞出了两丈开外,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那瘦子见势不妙,一个懒驴打滚,混进了潮水般的人群之中。 趁着丽娘投鼠忌器的时候,抓起自己胸前的铜制物放进嘴里,鼓唇用力一吹…… 顿时,一道尖锐无比的哨声就四下里传了出去。 靠,差点被这东西吓死!原来只不过是一个会发音的哨子! 不过这玩意倒也有点“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味道。 难道还会招出来一大堆杀手来不成? 众恶少好奇心更甚了。 第508章 城管执法 “凭什么大家都是十三太保,老子还是十三太保里的老四,凭什么他老五就是‘工商管理局副局长’,而老子却是他手下的城管执法队队长?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距离十字路口不远的一处拐角,有一间不小的三进院落,门上挂着一个不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城管执法队”。 前面两进人来人往,执法队员进进出出,交银子开罚单,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一进院子里却只有一人在独斟,面前摆着几碟小菜,两个三斤装的空坛子歪扔在一边,喝酒的人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 “大人,还是少饮些为妙,不然王局长来巡视,咱们又该挨骂了。”老家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给他递上一碗醒酒汤。 “狗曰的王狗蛋,老子会怕他?他敢来找老子晦气老子非把他做的那些老底抖落出来不可,大家一拍两散,谁都别想好过!”四太保肖老四大怒,破口大骂。 “唉哟喂!我的大人啊,你可不能乱说话,要死人的,赶紧喝了这碗醒酒汤睡一会。”老家人大惊,忙不迭地捂住肖老四的嘴,四下里张望,没发现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便在这时,外面一道尖锐的哨声响起,把晕晕欲睡的肖老四刺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酒醒了三分,怒道:“谁他嬢的不长眼,敢惹老子,抽死他狗曰的”。 前面院子里一听到这哨声,顿时便忙乱了起来,不一会便有两队人马急吼吼地冲了出去。 不急不行啊,三通哨响若是附近的支援不到,那可是要扣真金白银的。 而最先赶到的人马则可以分到一定比例的罚金。 当然是有多快就冲多快,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肖老四不急,他慢吞吞地喝过了醒酒汤,又抹了一把脸,这才带着一队人马不紧不慢地出门。 但他才走了几步,便有执法队员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禀报道: “大,大,大人,点子扎手得紧,三队兄弟都被一个女子一招放翻了,怕是要请求总部的快速反应支队支援才行了。” 肖老四一听,酒意顿时又醒了三分,这些天差不多天天有人搞事,可还听说过如此厉害的。 他虽然不太清醒,并且手底下的功夫也有些,却还没醉到不知自己姓什么的地步。 听了手下的话,自忖也没这个本事,手下又都是些不能打的,此时便是亲自上去也是送菜的份,一时间进退不得。 怔了一会才喝道:“你这狗才,即知事态紧急,还不快去找仇老九他们。” 所谓快速反应支队,乃是新招募的一支队伍,由十三太保里最能打的九太保仇老九带队,专门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比如今天这种情况,若是遇到哪家勋贵公子哥不守规矩,偏偏要跟执法队对着干的。 执法队都是从外面招募的军户,其实只能吓唬一些地痞流氓小偷小摸。 真要遇到那些嚣张跋扈的世家公子,官宦人家,或者直接就是官员的,根本镇不住场子。 而且由于身份太过悬殊,执法队也是不敢当真跟那些公子哥动手的,当然只有挨打的份。 这也是四太保诸多不满的地方,堂堂西厂十三太保之四太保,就带一批编外人员,这面子怎么的都不太好看。 遇到现在这种情况,就需要一支纯西厂番子组成的队伍出场了。 西厂番子与勋贵子弟甚至官员打架斗殴,传出去丢脸的反而不是西厂。 因为他们就是专业做这个的,名声本来就不好,无脸可丢。 但持法队的活他们是不能胜任的,正因为名声太臭,会吓走了普通百姓。 因而平时他们便是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待命,早巴不得有点事情可做,此时听到有人来报,顿时气势汹汹地全体出发,好久没打群架了,手痒得紧! 在路上汇合了四太保之后,一群人摩拳擦掌地奔赴战场! 什么见鬼的纨绔子弟,在咱们西厂快速反应支队面前,都他嬢的是个渣。 不客气地说,北京城里,咱们不敢惹的,怕是脚趾头都数得出来。 而另一边,汪芷身前早躺倒了一大片“城管”,那胖瘦二人组也已经被踢翻在地。 当然,丽娘也没有下死手,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击,这些人便全身麻痹,全身不受控制,只能在地上打滚。 不过那胖子虽然鼻青脸肿,嘴里仍然嘟嘟囔囔地道: “公子好本事,这都放翻我二十多名兄弟了,按规定,侮辱执法人员,伤害执法人员,赔偿汤药费三十两,不知公子待会有没有这些银子?” 汪芷都被这厮死要钱的死性气得笑了。 一众恶少从来就是不嫌事大的,哈哈大笑。 偏偏这胖瘦二人组皮实耐打,这个时候居然还能陪着一起大笑,当真是喜感无穷。 徐小公爷感慨道:“我…靠,你二人倒也是个人才,这都能笑得出来?” 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迹,谄笑道:“能让公子开心,倒也显得小人并非是一无用处的废柴。” 瘦子接着道:“今日这一笔笔,小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公子们合计该罚银八百两,我二人可分润每人五十两,实是大大的发了一笔,小人就是想哭也实在是昧不了这个良心!” 众人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汪芷道: “很好,若是你的上官有本事让本公子罚银,本公子额外多给你二人每人十两。” 两人大喜,喜滋滋地连连道谢。 汪芷又道:“兀那瘦子,你们的人怎的还不见来,快快再吹上两嗓子催催!再不来,本公子便不奉陪了。” 瘦子领命,又鼓起腮帮用力吹了两下哨子,声音急迫不已。 很快,便听到一队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瘦子喜道: “公子,我们的人来了,你现在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汪芷笑道:“嗯嗯,倒也不慢,比之寻常官军集结还要快上两分,有点意思。” 徐小公爷也说道:“听声音急而不乱,颇为整齐,怕是有些本事的。” 徐小公爷领过一次兵之后,领略了生死一线之艰,倒也对军事上了心。 平日里也开始按方唐镜的建议开始练习家兵,有一些小小心得。 众恶少凑趣道:“不知是哪个狗官的手下,当真是不知死活,敢挼公子的虎须,咱们须得让这些狗才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方才显得出咱们的手段!” 众人打马先行,亲随护卫一概在后面,此时虽然是光杆将军,说的话却也敞亮无比。 陪着西厂督公打架这种事情,可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说什么也是要同进退的。 都是勋贵之后,多多少少练过几天,平日里又骄横惯了,倒也摩拳擦掌,准备大打出手。 “兄弟们放开了打,只要不打死人便可,本公子倒是要见识见识这‘城管’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汪芷微笑。 实则汪芷心头颇为沉重,闹了这么久,一个西厂的面孔都没见到,看来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堂堂西厂竟然被逼到连家门口都不敢进出的地步,可见自己走后这些日子,留在京城里的人生活有多么悲惨。 还有就是自己看人看走眼了,那王瑛平日里也是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怎的现在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实是个不中用的蠢货,统统要扫地出门。 想到这里,汪芷就暗暗咬牙,很好,不管是哪个狗官持掌着这“城管”衙门,今天就拿这厮祭旗! 第509章 西厂必胜 “来了,弟兄们,预备!” 汪芷在军事上确有天分,看了看地形,便指点了徐小公爷一番。 徐小公爷大喜,将十三名恶少排成三列,形成“马踏连营”之势。 十三匹高头大马分成三列来回冲踏,在这不算宽阔的街道中,威力自然是成倍的放大。 不要说一群普通衙役,就算是边军精锐面对这样的阵势,也只能抱头鼠窜。 关键是街道基本平直,这就预示了步战一方逃无可逃的命运。 此时一旁的百姓已是吓得呆了,早已哄然散开,两旁的店家连忙关门,生怕殃及池鱼。 街道顿时空空荡荡,极适合骑兵冲锋。 肖老四和仇老九两人带着人气势汹汹而来,根本没想过自己面对的将是何等凶残的存在。 “小的们,给爷狠狠的揍,只要不打死便可,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敢来摸咱们西厂的老虎屁股,定要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仇老九撸起袖子大声吆喝。 为了鼓气,仇老九又道:“爷做主了,干翻这些纨绔,罚银匀出一半作为奖励!” 手下众番子被刺激得嗷嗷直叫,一般出动到他们,没有几百两银子是下不了台的。 肖老四脸一黑,这日子没法过了。 如此一来,这次的罚金就没他们城管执法队多少事了,最多意思意思几十一百两的零头。 快了,快了,已经可以看到街口上十几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 “全体都有,小跑前进!”仇老九两眼放光,仿佛看到银子在前面招手。 众番子热血上头,开始跑步前进。 说是小跑,实则人人心急不已,已是不折不扣的快跑。 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徐小公爷也下了命令: “弟兄们,全体都有,小跑,控制马速,跟我上!” 徐小公爷一马当先,马蹄得得,慢跑着迎了上去。 仇老九终于发觉有些不妥,对方竟然敢纵马而来,莫不是练过的官军。 他再骄横,也知道用步兵去对冲骑兵,那简直就是用鸡蛋去撞石头。 “停!闪到两旁,打马腿……” 话这么说是没错,可三四十人的队伍,哪里是说停就能停,还要瞬间闪避打马腿,这要求也太高了。 话音刚落,那边徐小公爷已经开始加速,风驰电掣,“冲啊,干死这些王八蛋!” 众恶少们瞬间就兴奋了起来,放开了马速。 虽说只有十三骑,但在这空旷的长街上,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众番子大乱,拼了命的往两旁躲避,无奈人多腿杂,磕磕绊绊间众恶少已经呼啸而至。 “唉呀!” “唉哟!” “啊!” “娘啊!” 一众番子被撞得七零八落,凄惨不已。 仇九好在身手敏捷,第一时间撞破边上的店门飞身而入,倒也并无大碍。 但肖老四喝得多了,脑子明明是要躲闪,身子却不听使唤,第一时间被撞得飞起,摔落到路边的阴沟旁,呕吐不已。 众恶少哈哈大笑着急驶而过。 “他嬢的,点子扎手!”众番子灰头土脸,骂骂咧咧地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小心,他们又回来了!”仇老九大喊。 此时马头后头转为前锋,又一次冲杀了回来。 众番子顿时连滚带爬地撞开两边的店门滚了进去。 纵然如此,仍是有数人迟了一步,被撞成了滚地葫芦。 “一群废柴,不堪一击!”众恶少大声嘲笑着飞驶而过。 “吃爷爷一棍!”仇九大怒,从屋子里蹿将出来,举起水火棍凌空飞掷,倒也虎虎有声。 “唉呀,你掷错人了!”只可惜准头太差,水火棍落在一个探头探脑偷窥的家伙头上。 反倒是断后的徐小公爷反手一鞭,打在刚刚撅着腚从水沟边爬起的肖四太保身上。 主要是肖四太保太过显眼,不但肥头大耳,兼且一身崭新的执法队头头制服,怎么看都太过显眼,打的就是你! “啪”的一声,肖四太保猝不及防,腚上挨了重重一鞭,整个人吃痛,条件反射地往前一蹿,反摔进了臭水沟里。 “我……顶你个肺!”肖四太保浑身污秽,悲愤莫名。 冤有头债有主,是仇九招惹于你,凭什么就算到老子的头上呢! “都他嬢的躲到屋里,做好准备,只要这些杂种再放马过来,大家就蹿出去敲马腿,不信干不死这些纨绔子!”仇九破口大骂! 不过显然徐小公爷已识破了仇九的伎俩,众恶少按兵不动,在街口尽情嘲弄这些“衙役”。 仇九虽然不忿,却也知道此时自己的手下伤了近半,真要出去放对,对方仗着马力,自己是断不可能有胜算的,唯今之计,只能固守待援了。 这边闹得沸反盈天,他相信老大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到时内外夹击,有这些纨绔好看。 偏偏那些恶少百般辱骂,花样百出! 仇九自从做番子以来,还从来没吃过如此大亏,当真是火冒三丈! 可恶啊!忍无可忍! 仇九深吸了一口气,我忍! 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这边的“城管”和“快反支队”吃了如此大亏,早有人屁滚尿流地蹿到西厂衙门禀报去了。 “什么?!你是说老四老九都被人揍得哭爹叫娘,生活不能自理了?”王千户又惊又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敢有人蔑视西厂,公然当街殴打执法人员,而且还是纵马践踏!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对方凶残也就罢了,关键是自己人被打得不要不要的,象个娘们一般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这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耻,耻辱,人渣! 像这种街头烂架,咱们西厂才是专业的好不好,便是京营里的官兵来了也要打得他妈妈都不认得他,这几日又不是没试过,现在倒好,被人家反打了,这脸面往哪搁! 要说这江南街众商户一开张,各种系列活动一推出,当真是轰动京城,生意好得整个西厂简直如同睡梦里捡到了聚宝盆。 可也正因为生意太好,打这块地方主意的各个势力顿时就多了起来,暗地里那些暂时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可明里的就已经让人烦不胜烦。 地痞流氓骗子无赖这些小杂鱼倒是不难对付。 可那些勋贵武官和皇亲国戚们想来分一杯羹就不好办了。 好在有汪公这块招牌在,事情还可以拖上一拖。 但这些人嘴上不说,背地里几乎在天派人来捣乱。 因此西厂几乎每天不是与人打架斗殴就是在群殴的路上。 不过西厂虽说汪公抽调了主力南下,可烂船好歹还有三斤钉,倒也还能支撑得下,几天下来,大大小小数十场烂仗,都是以西厂获胜告终。 但像今天这般凶残,十几条人马便放翻西厂两个强力部门的却是首次。 看来对方是玩真格的了,不是强龙不过江也! “他嬢的,能动的都给老子动起来,抄家伙,跟老子去干架!”王千户大骂。 西厂缺少好马,只能靠人数取胜了! 以前是没钱养马,马匹都卖了,现在是数钱没时间去买马,这不,吃亏了,装备还是很重要的。 一众亲兵迅速集结,众人纷纷拿出随身的家伙,瞬间衙门为之一空,集结起百多号雄纠纠的家伙,连帐房的老金都抄着一根铁尺跃跃欲试。 王千户手持一根一丈长竹杆,上面还套着西厂的大旗,威风凛凛地开始作着战前动员,运一口气,王千户大声道: “弟兄们,考验你们的荣光时候到了! 对头跟咱们来真的,咱们也不能怂了,得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有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俗话说狼吃肉,狗吃屎,是狼是狗就看今天这一仗了!” 他手下三十多亲兵一律手持一丈长短,前头开叉的竹叉。 这就是专门对付对付巷战骑兵的利器。 方唐镜从戚继光的鸳鸯阵里单抽出来传授的,简易版“狼筅”! 由于够长,既可横空制敌还可以别马腿,端的是对付这些敢于纵马横行的公子哥们的利器。 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这玩意的效果,方唐镜微笑不语。 方唐镜难道会说这是后世城管曾用来克制摩托车的利器么,显然不可能! “干死这帮菜狗!”众人群情激昂! “很好,随我杀贼!” “西厂必胜!” “杀贼……!!” 第510章 再闹大些 一旦认定对方是来踢场子的,王千户当然不会客气。 为保全胜,务必一战而定乾坤,王千户同时下令在各个街道维持治安秩序的城管执法队,快反支队全部出动。 一时之间,无数番子从四面八方涌向了十字街口。 而众恶少后续的亲随护卫此时也陆陆续续到来,恶少这边人数也是陡然激增。 其中仅是徐小公爷一人亲随护卫就有三十余人,其余恶少少的有十余人,多者二三十人。 恶少这边一下子就多出了近三百人。 这些人可都是战场中退下的老兵,杀气腾腾地排开四座方阵,将一众主子拱卫在中心,堪比四座小型军阵。 双方都遵守着不动用兵器这个默契,只要不动用兵器,打生打死性质最多算是群殴,一旦动用兵器,那就上升到兵变这个程度了。 当然,为了避免对方丧心病狂地暗箭伤人,此时一众恶少和汪芷已经下了马,被亲随簇拥在安全之地。 跟随汪芷一起回京也有三十余人,其中就有十三太保里最忠心的大太保和二太保,这两人脑子不甚灵活,办事往往会弄砸,但其最大的优点就是忠心一根筋,汪芷说煤是白的那就必须是白的,绝无二话。 而且这两人最可靠的还是他们的武力值,虽然不如丽娘那般神乎其神,但丽娘毕竟是女子,只适合贴身保护。 这两人却是男子,最合适带着人打打杀杀,汪芷剿倭,立下最大军功的便是这两人。 这两人一直在刘大侉子处领兵剿倭,帮着西厂刷军功刷声望。 因而并没有参与一系列的商业活动。 此时这些人回到这曾经熟悉的地方,却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仿佛自己已经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等见到汪公等人居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城管”围攻,莫不大怒。 这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 什么玩意就敢欺在了咱们西厂头上作威作福? 他们的想法跟汪芷没什么两样,厂督都被围攻了,那么西厂衙门定然是不用说,铁定玩完了,这简直就是抄了自己的老窝。 这面子若不找回来,以后怎么还有脸在北京城恐怖界立足? 先不说别的,单单是锦衣卫东厂的同行就会笑掉大牙的。 再加上,这么多南京城跟着一起进京的好朋友就在一旁,无论如何今日非得大胜,不然不足以正名。 一时之间,战云密布,黑云压城。 汪芷不太满意事情闹成这样,一场近千人的斗殴而已! 还不足以震动京师,宣告自己的强势归来。 最好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 “阿大,阿二,你俩打头阵,务必打出我西厂的威风,斩将夺旗!尽量不要出人命,不过若是收不住手,出了人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大阿二就是大太保和二太保,阿什么是汪芷对十三太保的专用称呼,谁耐烦去记十三条粗汉的名字。 “督公放心,一群上不了台面的渣子而已,定不辱命!”两人大摇大摆来到阵前。 不多一会,几条街的百姓纷纷砰砰蓬蓬关门,诺大的一片街区如同墓地一般。 又过了片刻,各条街道上均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打头的自然是“城管”,随后的便是“快反支队”,然后才是西厂主力番子。 不过这些人倒也并没有一哄而上,而是在距离汪芷等人四五十米远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他们是在等待,等当家局长的到来。 然而这种引而不发的状态,却无形中给了对头莫大的压力! 汪芷他们此时已经陷入到了十面埋伏之中。 仿佛只要敌人一声令下,便有无数刀斧手蜂拥而出,将众人剁为肉泥。 一众恶少顿时面面相窥,事情似乎大条了,超出了掌控。 便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小公爷也难免心头惴惴,偷偷看了看汪芷。 却见汪芷脸上笑容灿烂,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徐小公爷胆气复壮,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怕个毛线! “果然是京师,一不留神就玩了一把大的,弟兄们,可不能给北京城里的叔伯们丢脸,谁拉了稀,别怪哥哥今后不带你玩!”徐小公爷大声吆喝。 “徐大哥说哪里话,咱们开国公侯之后,什么阵仗没见过,岂会在乎这点小意思。” 众恶少眼见徐小公爷都不怕,自己怕个锤子!顿时愈加嚣张。 这还差不多! 汪芷对于对方出动的人数还是比较满意的,目测能有一千五六百人,双方加起来有两千人了。 很好,声势足够大,自己又是以人少克人多,此战必将名动京师,足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强势归来! “阿大,阿二,给点颜色这群蟊贼瞧瞧!”汪芷下令。 阿大先走了两步,来到一处酒家门前,这酒家名字颇为平常,名为“杜康酒家”。 不过门前的旗杆倒是高高飘扬,足有人的大腿粗,三丈高,赚足了人的眼球。 阿大走到旗杆旁,一矮身,侧着肩撞了过去。 “咔”一声,这大腿粗的旗杆便十分干脆地从被撞的地方断了开来。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我……擦! 这若是人被撞上一下,死是一时不会死的,但骨骼粉碎是绝对免不了的,注定最少半年下不了床。 阿大将旗杆擎在手里,轻描淡写地舞了一个棍花,三丈长的旗杆,竟是被他若灯草一般耍出了花来。 阿二这边比较“朴实无华”。 随手拆了不远处豆腐作坊那台一人合抱的石磨提在手里当作武器,舞动起来单单是劲风便能将人扑倒。 所有人又是吃了一惊,我……顶! 石磨虽是钝器,可若是被人当成玩具一般随意挥舞,当真是挨着便残,中者内伤筋断,下半辈子妥妥的植物人,这哪里是打人,简直是打桩好不好!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任你花枪耍得天花乱坠,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渣渣! 仅此二人往那里一站,“城管阵营”里的众人脸色便白了三分。 众恶少的阵营里自然是欢声雷动,不过众亲兵也是心里打定主意,待会打起来千万不要接近到这两人三丈之内,一旦被意外波及可没法说理。 两条横得不象话的汉子,便这么往十字街中心一站,指着几条街的人不屑地大声道: “爷爷在这里…问候…你们…所有人的…祖宗!谁敢出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这地图炮拉仇恨的范围,也没谁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嬢的,力气大很了不起么,请你吃石子!”“城管阵营”里当即便有人灵机一动,拾起砖块飞掷了过去。 众人大喜,有样学样,抄起能掷的物事一股脑飞了过去,天空黑压压一片。 如此漫天花雨,纵然阿大阿二有三头六臂也是防不胜防,不一会便身中数弹。 虽说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但阿二却是夷然不惧,抄起磨盘举在两人身前,便成了最坚实的盾牌。 这还是他留了手,否则若是将石磨当掷石机般飞旋出去,以他的巨力,这一掷,怕是要有成排人被砸成肉饼。 便在这时,众恶少这边已经有人拆了门板当着盾牌,迅速地护在阿大阿二身前! 阿大阿二狞笑一声,一人抄起一面门板抵在身前,一步步朝前逼去! 眼见这二人如此凶残,“城管阵营”不免面露惧色,步步后退。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大骂声: “闪开,一群怂包,什么鸟人敢来撒野,待爷爷会会他!” 但说话之人行走极快,所过之处,人群当真若涛分波裂,说是让人闪开,其实完全是被他硬生生撞出来一条大路! 一条公牛般的巨汉,手持一根人脑粗的狼牙巨棒,出现在了阵前。 此人正是大牛,牛蛮子是也! 他陪在方唐镜身边,一天天的无所事事,早已淡得出鸟,听到有人踢场子,如此过瘾的事怎么能缺了自己呢?于是禀报一声,便急吼吼地冲了过来。 大牛一见阿二手里的石磨,顿时一喜,手痒无比。 人生真他嬢的寂寞啊,寻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倒也不容易。 大牛立即很自觉的把狼牙棒一扔,扯开上衣,露出异常强壮的肌肉,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阿二勾了勾手指! 那神态令人无由的联想到饕餮看到了美食……或者色狼看到了美女! 第511章 恭迎督公 阿二只觉得头顶的阳光一暗,一个强壮魁梧的身影一步步踏来。 因为阳光直射的缘故,阿二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面前就仿佛来了一头喷着粗气的公牛,横蛮,强大。 阿二面对蛮牛汉子的挑战,没有多说话,磨盘一扔,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就仿佛是猛兽捕食猎物之前的蓄力动作。 蛮牛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然后,周围的人便感觉整个大地都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两人脚下的地面被踩出一个小坑。 而两个人已经如同两头激怒得红了眼睛的强壮公牛般撞在了一起! 两个强壮如牛的男人肩膀与肩膀相互砥砺着,肌肉绷紧如同钢铁铸件! 脚下不停发出“咚咚”的踏地声! “喝”的一声怒吼,寒风似也炽热了起来,两人同时用力要将对方撞翻。 “刺啦”一声,巨大的力量将两人的上衣一齐挤破了开来,露出了皮肤下蜿蜒若小蛇般的血管和钢筋也似的肌腱! 空气中响起沉闷的撞击声,两人撞在一起,齐齐踉跄了两步又分开,随即又猛扑了上去。 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探手夺向阿大手中的巨杆。 阿大十分识相地把巨杆一扔,抽身后退,真正的猛士间对决,别人最好别插手,否则难免会遭到两人的一致对外。 两人一人抓住一截杆身,同时发力间,碎木横飞,人腿粗的柱子被两人生生从中折断。 “吃我一拳!”阿二猛然间甩开巨杆,狂喝中矮身急进,由上至下一记重拳直打在了蛮牛下巴上。 蛮牛手里还持着半截巨杆,弃之不及,生生吃了这一记重拳,嘴角顿时溢出大股鲜血,眼前也阵阵发黑。 然而没等他清醒过来,阿二侧身跟着一撞,牛蛮子的沉重的身体顿时如一枚小石子般飞了出去! 阿二如影随行地抢到跟前,左手猛地探出,一把就锁住了蛮牛的左肩! 蛮牛半空中庞大的身躯猛然被阿二提了起来,扭腰侧肩,猛地向着旁边坚硬的泥地直摔了下去! 蓬的一声闷响,冰冷的地面被蛮牛强壮的身体生生砸得震了一震,尘土四溢! 如此力度,光是看着就遍体生寒。 这乃是阿二得意的三连击,可谓招招要命,普通人中了其中任何一记都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年。 但是他打中的蛮牛不是普通人,牛的特点就是皮厚血足,抗打耐揍。 倒在地上的蛮牛若无其事地晃了晃头,双脚猛地夹住了牛蛮子的双腿,然后腰部突然发力,生生将阿二的身体绞得往后便倒! 阿二猝不及防间被摔到地上,刚爬起身一半,蛮牛已经狂吼一声合身撞了过来。 阿二急切间双手曲肘,架住了蛮牛的野蛮冲撞,但是整个人都被撞击得飞了出去,在空中翻滚了一圈,撞倒了三四名避之不及的“城管”! 蛮牛得势自然不可能饶人,飞身跃起恶狠狠一脚踢了过去。阿二再次硬吃一记,嗓子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了出去! 剧烈痛楚中,阿二面容扭曲,却不说话,脚下一顿,整个人站稳了脚步。 两人各吃了对方数记,谁也没有讨到便宜! 两人都在死死地盯着对方,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又不约而同地狂吼一声,猛然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两头巨兽在打生打死,另外一条街口却是传来了一片欢呼。 是王千户带着亲卫,手持一水的“狼筅”,雄纠纠地来了! 王千户一马当先,威风凛凛。 “他乃乃的,是谁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这句话说到最后,却是带着颤音。 因为他远远已经看清了那名被众人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心的少年。 少年年纪至多不过十七八,生就一幅好相貌,面如冠玉,唇似涂朱,俊美异常。 这长相宛若女子的少年看不出有半点煞气,但堂堂的西厂当家千户王瑛只觉得身上似被寒冰包裹,整个人冻到发僵! “嗒”,手里的丈八狼筅掉在了地上。 倒吸了一口冷气,王千户踉踉跄跄地朝着少年跑了过去。 众人欢声雷动。 根据过往的经验,还没有王局长大人搞不定的事,无论是谁! “王大人亲自出手教训一群小贼,问你惊未?” “王大人乃是我京师第一高手,有他老人家出马,定然如猛虎入羊群,杀得对方哭爹叫娘!” “哭爹叫娘是没有用的,王千户定会让这些小王八蛋子们连他妈妈都认不得自己的儿!” “是极是极,老大出手,定使这些纨绔子弟迷途知返,重新做人!” 即便是众恶少身前的一众恶奴,也被王千户和他身后的亲兵吓了一跳。 这些人手持着奇门兵器,很可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 徐小公爷更是面色铁青。 因为这里面只有他认出了这奇门兵器,乃是方贤弟曾大加推崇的“狼筅”是也。 便是汪芷,也是一脸愕然! 她自然是认出了王瑛这厮的,但这厮居然敢带头来围攻自己,这厮是吃错了药么?不怕自己剥了他的皮么? 还是说这厮已经另攀上高枝了? 众城管见王千户身子佝偻,整个人半蹲了下去,不禁热血澎湃,这是要发力的前奏啊! 不禁又是一阵震天般的喝彩声。 “王局大人正在运转九阴神功,只一跃便可施展土遁直取敌军主帅,端的是神功无敌……” “快看,王局大人表面上看似是双脚颤抖,实则是速度过快产生的残影……” “不得了,王局大人两手伏地,这一招乃是恨地无环,寻常侠客最多隔山打牛,咱们局长隔地取人性命,睁大眼睛,不要眨眼哦!” “这一招更不得了,连膝盖也着地了,表面上看是跪拜,实际上……还是跪拜,不要小看这一跪,据说是苗疆蛊术,一跪取人性命……” 说着说着,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实在看不明白,为何在他们心目中战无不胜,有如神人一般的王局大人竟是五体投体地跪了下去。 更想不通的是,连王局大人身后的亲兵,这些平时最能打的队伍,此时也都匍匐在地…… 紧接着,这些莫名其妙的“城管”们,便被人粗暴地推到一边。 无数番子从他们身后亡命地冲到王千户身后,噗通噗通,一个个下饺子般,五体投地跪了下来。 黑压压一片。 莫非是集体中了邪不成? 但是下一刻,所有的城管都吓得险些尿了! 尤其是被踢到一边的胖瘦二人组,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跪在地上的众人发出响亮的吼声: “恭迎督公回京!” 第512章 今日西厂 “恭迎督公回京!” 这一声吼,可谓是穿云裂石,声震长街。 汪芷很满意,看着满满当当跪倒在地的这些手下,不禁感动不已。 自己不在京城这段时间,可苦了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 想想也是唏嘘不已,自己留下的只有一万两银子,还要养大几千人,济得什么事? 现在好了,自己带回十八万两白银,应该能好好让他们过一个好年,于情于理都要好好犒赏犒赏他们。 不容易啊,人都胖了,衣着光鲜,精气神挺向上。 似乎有哪里不对? 对了,这些人不是应该面有菜色,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吗? 难道王瑛这么有能耐?自己怎么不知道? “都起来,各安其位!”汪芷淡淡地说道。 “谢督公!”各人喜滋滋的起身,汪公回来了,咱们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啦! “公子,卑下为您牵马,咱们回家再叙。”王千户谄媚地一笑,屁颠屁颠地牵过马缰。 动作之麻溜,顿时令无数热切的眼光失望不已,这就是差距啊,要不人家为什么能独挡一面呢,前是想在总人头里。 “也好,路上说说我走后家里的情况。”汪芷点头。 “公子,您是不知道,自您走后,咱们的情形那叫一个惨啊……”王千户牵着马,口沫横飞地开始诉苦。 当家有多难,汪芷是深有体会的,人吃马嚼,头痛脑热,柴米油盐,办事经费,哪一样不得要钱? 王千户先是从卖马卖装备开始,然后是卖地,卖房产,最后发展到借,逢人开口三句话便不离借钱,一直到无人敢借。 所有认识不认识的,就算是最想杀他的仇人,见了都得绕路走,象躲瘟疫一般的躲着他。 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是撑不下去了,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可以这么说,若不是遇到方唐镜,王千户已经打算拉着队伍到边关去跟鞑子干仗,好歹还能蹭些军粮。 这几乎已经是唯一能让西厂众人活下去的法子了。 但若这么一来,西厂也就可以说是散了大半了,毕竟专业不对口,至少有一半人会跳槽。 “好在公子神机妙算,给我们送来了方公子,这方公子可当真是文曲星下凡,别看他斯斯文文,长得又太好看,竟然还没成亲,可惜我老王女儿都出嫁了,可惜啊,可惜……” 老王说到方唐镜不由得又是感慨万千,深恨自己怎么就没一个合适的女儿。 “靠,我说老王,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尊荣,你的闺女能嫁得出去就不错了,还指望高攀方贤弟公子,真是的……” 徐小公爷只落后汪芷半个身位,这位王千户絮絮叨叨也没避着他,听到这货居然在打方贤弟的主意,不由说了句公道话。 “我的尊荣怎么啦?人称西厂第一中年美男,我女儿国色天香……”王千户大言不惭。 众人险些都要吐了,这西厂的审美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按职位排座次? “说重点!”汪芷不耐。 “是,是。”王千户忙将跑偏的话题转了回来道: “方公子可不得了,那是妥妥的财神爷下凡。”王千户顿时忘记了他之前还说方唐镜是文曲星下凡,眉飞色舞地说起了方唐镜如何召集商会众人建设这个“小江南”的经过。 众恶少也跟在后面,听到如此趣事,越凑越近,竟是围成了一圈听王千户说故事。 众人听到方唐镜竟然空手套白狼,玩了一出闻所未闻的什么“债转股”,当真是目瞪狗呆,下巴掉了一地,这都行? 紧接着又听到方唐镜转手就高价将“债转股”弄到的房产以十数倍的高价卖给了商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真他嬢的是个天才。 这还不算完,接着方唐镜又把得到的十多万两银子再变成贷款放给了这些商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尼玛还是人吗?弄钱的本事也太丧心病狂了?不过自己为什么有窃喜的感觉? 只有徐小公爷哈哈大笑道:“方贤弟果然走到哪都能白手起家,天纵奇才也!” 汪芷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原本以为自己带了十八万两回京,可以在方唐镜面前好好显摆一下,现在那小贼不向自己显摆就不错了。 不过也不算什么,自己带回的足足有十八万两,方唐镜明面上弄到的也仅仅十九万两而已,大家差不多,就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么一想,汪芷顿时就平衡了起来。 听了王千户的汇报,汪芷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会容光焕发,衣着光鲜了,感情是不知不觉间,西厂已经成了土豪阶层,有整条商业街一半的股份。 而那些什么见都没见过“城管”,就是方唐镜搞出来维持市场秩序的胥吏,都是新招来的面孔,难怪这些家伙认不得自己。 对了,既然是自己手下,便不能虐待了,免得冷了众人的心。 此时作为冒犯了厂公的罪魁祸首,那几队“城管”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拴在队伍后面,脸色惨白地跟着队伍踉跄而行,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得罪的可是杀人不眨的汪督公啊。 “咳!这个,把那些弟兄放了,每人按规定该给多少银子就给多少,对了,那对胖瘦组合每人多分十两银子,以表彰他们不畏权贵,秉公执法。”汪芷捏着鼻子下达了指令。 怪不得娘娘常说,皇爷也有不自由的时候,自己终于体会到这句话里的含义了,难为了皇爷至今还留着毛弘那些人。 “得令。”王千户随口吩咐一名番子,番子如飞般跑去办理。 不一会那番子就捧来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直接发给那些家伙。 队伍后面顿时欢声四起,称颂汪直的马屁不绝于耳。 虽说只有几百两银子,可王千户随手就发了下去,尽显西厂此时财大气粗。 “公子,不是我吹啊,现在咱们西厂可真真是鸟枪换炮,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弟兄们都盼着公子尽早回来,咱们才好大展拳脚。”王千户双眼放光。 “怎么个大展拳脚?”汪芷问道。 “咱们想把这附近几条街的铺面都收入囊中,可方公子不理,说是要等公子您回来再行定夺,他现在闭门读书,啥事也不理,大伙可是天天盼着您老回来主持大事的……” 王千户滔滔不绝,伸手划了一个大圈,大有把这附近几条街上揽入手里之势。 “先看看,待我看好情况再说。”汪芷点头。 王千户急不可耐地道:“公子,可不能迟了,现在那群松江府的商户联合京里的商户,差不多都将好位置都订了下来,咱们再不快些,就连汤都没得喝了。” “生意有这么好做么?”汪芷愕然道。 “好得不得了,天天爆满,加上每天都有促销活动,唱戏抽奖什么的,比过年赶庙会还要热闹。做生意的都在发愁,发愁自己的货进不了那么及时。” 王千户此时是分外自豪,他作为“工商管理局”的局长,这些可都有他的政绩在里面。 汪芷不说话了,这一切就仿佛南京的昨日再现,又问道:“方公子是怎么规划的?” “方公子说了,先是以咱们的江南一条街为样板,实行特色经营,这附近几条街会规划为什么云贵广特色一条街,海外物产一条街,塞外一条街,休闲娱乐一条街……现在凡是沾点边的商号,都在打这附近的主意。” 众恶少一听,这还得了? 众人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这几条街看起来得早点入手,先选几处铺面先。 汪芷也是这么想的,默默算了一下要动用的资金,这才发觉,若是要大动作,自己带回这点银子和西厂的银子加起来,怕也还做不了多大事。 “公子,咱们有的是银子!待会属下私下里再向您禀报。”王千户突然拉着马快走了几步,与众人拉开距离,悄声说了一句。 汪芷一凛然一怔,什么叫有的是银子?难道说西厂还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很好!”汪芷微笑,笑容有些苦涩,看来那小贼还藏了不少私房钱!该怎么收拾他?! 这般一想,汪芷发觉自己竟然特别地想念这小贼,又特别的不敢见到这小贼? 心情竟有些忐忑,见还是不见? 丽娘忽然道:“老王,你走错了,咱们西厂大门可不在这条街上。” 厂公回衙,自然是要走正门的,怎么可能走侧门,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汪芷一看,可不是走错了么? “没错没错,咱们西厂现在确实是走这条街的。” 第513章 今非昔比 衙门朝南开,这是大明从太祖时期就沿袭下来的规矩。 虽然没有形成固定的条文,但一般都没人会改动。 因为太祖反腐倡廉,自洪武时期官场就又有“为官不修衙”的潜规则。 因而萧规曹随就形成了大门固定朝南的习俗。 此时王千户告诉众人,西厂大门改了地点和方向,众人不免诧异无比。 王千户得意洋洋地说出了其中的大道理: “别看方公子年轻,可人家是什么人,南直隶解元,天下读书人里的头一号,学问那是什么来着,对了,用帐房老钱的话说就是‘学究天人,深不可测’。 人家不但学问好,这天文地理,风水堪舆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咱们西厂改大门,那是相当有讲究的,方公子沐浴更衣,焚香三日,耗费无数心血才算出来的。 西厂西厂,自然是主西方白虎,属金,主刑克。原先咱们大门开在南方,南方属火,自然而然就跟咱们西厂不对付,怎么可能兴隆得起来? 因而方公子不顾所有人反对,一力主张将大门开在西方。 说来也怪,大门一改,这人气财气什么的立马就不一样了,噌噌地往上涨。 大家伙办事精气神也旺了,劲头也足了,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可见这风水的作用实在是太重要了。 大家说说,这改风水是不是就跟人逆天改命似的,一个不慎,是不是就丁财不旺? 可只要选对了风水,是不是祖坟就冒青烟了?” 王千户一番话将众人说得一楞一楞的,也难怪,风水这玩意,自古以来都是深入人心的,谁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观点的。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新修缮一新的西厂大门前。 “修得有点小家子气了,大伙别笑话。”王千户得意洋洋地吹嘘道。 众人没说话,若是这样子还叫小家子气,怕是天下就没有大气的衙门了。 简直是太气派了。 矗立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官威森森的衙门。 首先影入众人眼帘的,赫然是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坊,上面刻着: 奉旨开衙皇家西缉事厂。 西缉事厂官署衙门面朝正西而开,大门六开,非常宽阔。 足足比寻常府部级衙门还要大了一倍不止。 大门是朱漆铜钉的款式,门环是一对狮头衔环。 从街面到衙门共有九级台阶,街面两侧是两尊凶猛的狮虎兽。 拾级而上,每一扇大门前都放置着一对抱鼓石。 抱鼓石两个侧面镌刻着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谛听瑞兽。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只有大衙门前才可以立抱鼓石。 而其上镌刻的瑞兽也是十分有讲究的。 门楼高达两丈有余,飞檐翘角上是一个个威严的屋脊兽端坐其上。 檐角边排水的则是鲤鱼吐水。 一片片碧瓦如鱼鳞般镶嵌其上,从门楼顶一直延伸到了官署围墙上。 两株合抱粗的大柏树巍然镇守在衙门两边,树冠与官署门楼交相掩映。 两侧是高大的青砖墙,勾缝的是白色的石灰与糯米汁,整齐地向两侧延伸。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高门大衙的威仪气场。 普通人便站在门前都要憷得发慌,不敢朝这门口多看。 好在多得王千户带路,否则众人即便是到了跟前也未必敢相信这是西厂衙门,气度直比六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嘚瑟,显摆,炫富,臭不要脸!众恶少看着这巨阔威严的衙门,无不由衷的咂舌不已。 这也太能做了? 这般的招摇,真的不怕招人嫉恨么? 犹豫了一会,徐小公爷还是本着为朋友负责的心态问了出来道: “老王,这是不是有点太那啥了,须知树大招风啊。” 众人小鸡啄米般点头,此时西厂衙门的招摇并不止此,大批匠人进进出出,除了门外还有一些工程没有完成外,里面更是在大兴土木,一幢幢二层的办公楼拔地而起,仅从外面看,就有不下二十处地基在动工。 “这个,大家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可方公子独断专行,直接出了图纸和样式,限期开工和完工,他老人家说了,咱们原先的格局太小,以后怎么做大生意?所以,所以……”王千户说到这里便没有说话。 其实里面有一半的建筑以后是要分配给“工商管理局”使用的,王千户作为首任局长,自然是越气派越好。 不过他不敢肯定汪直会有什么反应,所以说话也是陪了加倍的小心。 众人无语了,你堂堂西厂当家千户,被一个举人呼来喝去,还有没有一点尊严。 “老王,这西厂到底是你当家还是姓方的小贼当家?”汪芷笑骂道。 汪芷笑了,王千户只觉心头压力顿去,忙不迭陪笑道: “咱老王那点本事怎么能当家,当然是方公子说一不二,他老人家说怎么做大伙就怎么做,一准没错。” “还行,算你聪明,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我自会找那小贼算帐。”汪芷其实相当满意,她最不怕的就是显摆,越显摆越说明咱们西厂权势熏天。 进入到西厂内部,众人才发现,正在同时开工的可不止二十多处,众人从外面看到的只是前面的区域,后面还有十多处正在开工,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五六处。 “这前面连成片的二层小楼是在建的办公区,后面独立分开的是生活区。”王千户介绍。 办公区此时已经有两幢小楼大致完工,又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仅从外观上看,就与自己见过的所有二层小楼完全不同。 没有庭院深深,就是独立的小楼矗立,比寻常的小楼多出数面大窗,二楼还多出了阳台。 “这是办公楼的样板房,以后咱们西厂的各个部门都要在这里面办公。”王千户介绍道。 其实方唐镜的本意是想盖一幢综合性的办公大楼,奈何这时候的建筑材料并不支持,这才改成现有的独幢小楼。 汪芷带头走进小楼内一探究竟,里面是六室一厅的布局,布局紧凑,但整体却是十分宽敞明亮,通风采光极其良好。 人在里面办公,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景色,有一种与自然一体的感觉。 上到二楼小阳台和楼顶,更有一种登高望远的惬意,比起传统小门小窗阴暗的布局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尤其里面的卫生间,小厨房这些考虑得十分周到,完全就有家的感觉,设计之妙,实是独具匠心。 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众人对于方唐镜为何会想出如此妙招早已麻木了,毫不奇怪。 出了办公区域,后面正在建造的生活区也让众人期待满满,不过暂时没有建好的样板房,众人只能遗憾地靠估计了。 从地基上看,这一幢幢小楼比前面的略大,但每个小楼多出了一个方圆五丈的院子,不用说,又是新式的建筑,完全没有过往的两进三进型式,建成之后会是何等的新奇? 一路走去尽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的景象,工地的匠人怕不有五六百人,这两处工地得花多少钱? 众人粗粗算了一下,心里顿时就想骂娘了。 没有二三十万两银子拿不下来? 这西厂还真他嬢的富得流油啊! 汪芷颇有些心痛,崽卖爷田心不痛,有钱也不是这样子花的? 汪芷故作轻松地问道:“预算要拔多少银两?” “据方公子估算,办公区简朴些,要花掉六万两这样……” 这还叫简朴?众人心里大骂。 平均每幢三千两,这在南京城都能买一套三进的院落了好不好? “不过生活区的花销就要大些,大概就要十六万。”王千户如实回答。 “嘶!”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尼玛的就这一点地方要花掉十六万?平均每幢小楼差一万两银子? 这是建王府的规格了么? 这下便是连汪芷也装不下淡定了。 太奢侈了! 王千户相当满意这种效果,想当初这个方案刚出台的时候,自己的吃惊只比这些公子哥们更甚。 他本来还想再卖关子的,可看到汪公的脸色,哪里敢再拖延时间,连忙补充道: “其实,这些都是小钱,不用花咱们西厂一个铜板。” 第514章 去吃花酒 当然不用花西厂一个子,都他嬢的盘剥敲诈所得,当然不用心痛! 说不定还有大把节余,个个吃得脑满肠肥。 众恶少终于理解了王千户这厮为何会这般喜气洋洋。 可接下来王千户的解释顿时又让众恶少懵弊了。 王千户接着说道: “因为这些地方早就被各家商会买了下来作为常驻会所,光地皮咱们就赚大发了,现在这些工人可都是商会们派来的工匠,与咱们西厂没半个铜板的关系。” 徐小公爷愕然道: “你是说这些都是别人白给咱们西厂建的?” “当然不可能是白建的,没好处的事谁会做。”王千户振振有词道: “他们是要付钱给咱们的。这方圆数里,除了咱们西厂衙门内还有足够的地皮可以建会所,他们上哪找这么好的地方?就这,还是他们哭着喊着要买,死皮赖脸的纠缠不休,方公子脸皮薄,没奈何给了乡亲们一个友情价,亏的不是一点点。” 你是在侮辱咱们的智商? 睁眼说瞎话都不带一丝脸红,他嬢的人才啊! 众恶少都是有心做一番事业的,对商业上的事情并非初哥,就生活区那一幢小楼外加一个小院子,就能值得别人帮你又建如此气派的大门又建办公区,还哭着喊着付了一大笔地皮费? 就生活区那点地方,加起来也就不到六亩地的样子,能值三千两就不错了。 面对包括汪芷在内的狐疑眼神,王千户终于是脸红了。 “公子,咱老王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其实也不能怪大家这么看我,你们恐怕不知道,这短短一个多月,咱们这片的地价上涨了多少?” 王千户老脸更加红了,不过这次是兴奋的。 “多少?”徐小公爷尽自己最大的想象问道:“五倍?不,二十倍?!” 这已经够多了,相当于三天涨两倍。 “都说不到南京城不知道钱少,不到北京城不知道官小,小公爷您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小家子气的话呢?”王千户扬眉吐气,咱北京城的爷们终于可以在银子一项上有压过南京城的一天了! 仿佛王千户就代表了北京城里所有有钱的爷们似的,叉着腰从鼻孔里哼出了三个字: “五十倍!” 当然,王千户说的是沿街铺面的价格,那些民居什么的能涨五倍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但也已经有嗅觉敏锐的商家把主意打到了民居上面,打算趁着民居价格便宜大量收购,然后再全部推倒重建,改造成商业区的,因此民居价格也在快速的上涨,只不过没有商业区这般快速而已。 王千户口沫横飞的将情况介绍了一片,众恶少心都碎了。 还想着尽快入手沿街铺面,想不到早已是名花有主,来晚了! 可为什么之前王千户还建议汪芷尽快入手商铺,说什么大展拳脚之类的,难道说西厂还憋着什么大招? 众恶少又不淡定了。 汪芷也想到了这个方面,便问道:“方唐镜那小贼还有什么计划?” “就知道公子英明睿智,绝对瞒不过您。”王千户狂拍马屁道: “方公子其实是想把咱们的西厂衙门改造成一个超大的集贸批发市场,专门容纳来自五湖四海,东洋西洋南洋这些海外商家的大市场。所以咱们西厂衙门现在的地皮可不是一般的值钱,给他们建商会,真真是咱们血亏的。”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大惊。 这绝对是惊天暴击,直击根本国策的暴击,怪不是所有人都盼着汪芷回来拍板。 果然如方唐镜所言,这个决定只能由汪芷来做,谁也无法替代。 大明此时还是海禁,海外诸国此时与朝廷的贸易,都是顶着朝贡的名头。 但朝贡的那点交易量,也只是做做样子,真正的大头全都握在沿海大商家的手里。 方唐镜想做的,不仅仅是要从这些大商家手里抢食,而且还是要逐步打开海禁了。 要想与大明光明正大的贸易,朝廷非得开海禁不可,否则光是贩私,每年朝廷就不知会损失多少银子。 能影响到皇上的,说到底只有汪公了。 就算是朝廷不同意,说不定汪公也能有办法暗渡陈仓,他在南京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做的。 一旦促成,这可就是至少每年几百上千万两银子的大生意。 与这大手笔相比,什么地皮,什么生活区办公区的一二十万两算个屁,换了是自己,为了抢占先机,先扔下二三十万占住一个地盘,根本不算事。 众恶少巴巴地看向了汪芷,就等着她表态。 汪芷是真正的难住了。 这可是事关国策和根本的大事,若没有和方唐镜商量过其中的利弊,她根本不敢乱拿主意,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可凡事总有一个度,过了红线,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方唐镜的态度是明摆着要开海禁的,可他能有什么法子打动皇爷打动朝廷? 打动皇爷相对容易些,可打动朝廷那些老顽固,就不是一点两点的难。 开海还是禁海,朝廷争论了几十年,至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多少能臣折在了其中,无数人的功名中道崩殂。 汪芷是不想表态的,可不论是部下还是兄弟朋友,都在热切地期盼着她,她能说不吗? 她还是那个特立独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少年吗? 这该死的小贼,就知道把烫手山芋留给自己,汪芷恨得牙痒。 深吸了一口气,汪芷一字一顿地答道: “某尽地而为,必不敢留手!” “哗!”众人顿时就沸腾了起来,若是拿下海禁,他们这些预先得到消息的无异于比别人多了大半先机,想不发达都难啊! 可众恶少随即就又发起愁来,先机是有了,可资金从哪里来,这次从南京来,每个人都得到了家里的大力支持,可以动用的银子少的有两三万两,多的五六万两,象小公爷这种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甚至可以动用二十万以下不必请示他爷爷。 可想要在这场盛宴中获得最大的好处,这几万十万的银子最多只能算是条小鱼。 王千户这次十分善解人意,即时便推出一波广告: “各位公子莫要为银子发愁,千万不要忘记了还有方公子的惠民银行,以各位公子跟方公子的交情,贷上十万八万的低息款项绝对不是问题!” “靠,你倒是会拉生意!”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倒也是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只是这话从王千户这看着老实巴交,憨头憨脑的家伙口里说出,想没有喜感都不成啊! 想象一下,一个五大三粗的杀才,开口闭口都是一套套的生意经,这画面不要太美。 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诚不欺我也! 众人此时都有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感觉,说好的威严肃杀呢? 西厂不是应该阴森恐怖,一百零八种血腥刑具摆在明面上恫吓得来人面无人色的么? 众人其实也是抱着增长见识,寻奇探险的心态来到西厂的,哪里会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个匪夷所思的见闻。 “对了,若是此地建成洋务市场,那西厂呢?不会就在这里办公?” 徐小公爷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当然太不合适了,人潮汹涌的市场若是突然传出凄惨的哀嚎,血淋淋的尸体,这还怎么做生意? “嘿嘿,当然不可能把总部设在这里,所以这里日后只保留‘工商管理局’,咱们西厂总部具体会迁到哪个地方,方公子还在堪舆之中,倒也选中了几个地方,就等公子最后拍板决定。”王千户甚是得意。 他自己就是工商管理局的局长,能不得意么。 搬来搬去的,先不说麻烦的事,得耗费掉多少银子? 众人是这么想的不过没有说出口,众人算是明白了,这方唐镜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刮出大片地皮来。 说到方唐镜,汪芷顺理成章地问出早就想问的问题来: “这小贼呢?怎的不见他人影?” “这个,这个……”王千户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道: “他在帐上取了十二万两银票,听说请人吃花酒去了。”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特别有了两个钱,人就更是贱。”汪芷不屑地哼了一声。 众恶少尴尬,你一个死太监怎么能明白咱们大老爷们喝花酒的乐趣。 汪芷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怪罪方唐镜的意思,男人嘛,总是要有点应酬的。 加上自己进京也没通知谁,方唐镜没来接她也不算什么,但随即就怒了,怒道: “你是说,他没有从自己的银行拿钱,是从咱们西厂的帐上取了十二万两银票?” 王千户的脑袋几乎要低到了档里,蠕动着嘴唇道: “是,是从咱们的帐上取的银子吃花酒。” 汪芷几乎是要杀人了,“你是猪么?喝什么样的花酒需要十二万两之巨?” 众恶少也是骇然,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不堪了,可比起人家方唐镜,当真是小巫见大巫,过往种种,简直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也。 “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马上派人去找,便是绑,也是把他给我绑回来!” 汪芷暴跳如雷。 第515章 建州左卫 以西厂的能力,竟然没能找到方唐镜是在什么地方喝的花酒。 方唐镜这一顿花酒直喝到晚上,醉得不省人事,才由人送了回来。 大牛,老伍,王富贵,陈德全三人忙将方唐镜扶住。 老伍属于松江府与方唐镜的联络人,王富贵和陈德全是王恕的人,现在由汪芷从南京带来,一方面方便江南与方唐镜的交流,另一方面这三人亦成了方唐镜的贴身长随。 “小娘子记得提醒公子,汪公明晨等着他有要事面谈。”四人将方唐镜送回住处,交到了秀娘和旋姐儿手里,长长的出了口气。 然后四人便出去安排值夜,讨论各自的分工,四人俨然已经成了方唐镜的亲卫队长。 四人走后。 秀娘和旋姐儿开始犯愁。 之前方唐镜在京里一直是姝儿服饰,两女入京之后,自然是天然的未来女主人之一,就接过了这份亲密的活,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两人也都没遇到过。 这怎么办才好? 旋姐儿服侍方唐镜没多久就到了服装基地当女红教头,服侍人的技能基本没多少。 秀娘虽然服侍方唐镜的生活,但主要是饮食方面,生活起居方面方唐镜一贯坚持自理。 尤其洗澡这种事,方唐镜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不需要秀娘服侍的,现在…… 浴桶里早已备好热腾腾的热水,还在里面洒了好些花瓣,用以冲淡公子的一身酒气。 公子并不是那种喝酒就脸红的人,但今天确实喝得过量,脸上泛起了红晕,象桃花。 歪着头睡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好象个孩子。 真是越看越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秀娘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解开衣服上的扣带,好羞人的样子,心跳得好厉害。 唉呀,怎么扣得这么紧,越是用力越是解不开的样子。 “姐姐,你解到别的地方去了。”旋姐儿红着脸提醒。 秀娘这才看清,自己竟然去解了扣子的另一边。 两人摸索了许久,才将方唐镜的衣服解开,竟出了一身的香汗。 然后两人看着大木桶又发起愁来。 洗澡的桶是西厂特供的木桶,很大,足够三四个人在里面沐浴。 在这个科技还没兴起的年代,富贵人家的主子沐浴都是在丫鬟的服侍下进到大木桶里,在满是花瓣的热汤中洗浴。 当然,有条件的人家还会专门造浴池。 天寒地冻的北国,泡一个热腾腾的热水澡,绝对是人生一大享受。 因为没有热水器,水笼头,花洒这些东西,凉了要加热水,人在桶里拿东西也不方便,并且冲洗擦拭也得人伺候,因而都是颇有些讲究的。 怎么帮人洗澡,这是个技术活,虽然不太懂,可也能克服,但这心理上的第一步可不好克服。 “要不,叫姝儿进来教教咱们?”旋姐儿悄声问道。 “不行,才不叫那个小狐狸精!” 不提姝儿还好,一提到姝儿,秀娘心里就莫名的牙痒痒。 公子在京里都一个多月了,指不定这小狐狸精揩了公子多少便宜。 咬了咬牙,秀娘咬着旋姐的耳朵嘀咕了两句。 旋姐面红耳赤地看着秀娘,这都可以吗? 秀娘自己也是脸烧得不行,可两人都没有服侍人洗浴的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深吸了一口气,“噗”的一声,秀娘吹熄了蜡烛。 整个房间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接着就听到“噗通噗通噗通”三声水响,是三个人摔进水里的声音…… “看不见就不会害羞”,这是秀娘刚才跟旋姐儿说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 “方大公子好兴致,花十二万两银子喝一顿花酒,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创举,佩服佩服!”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方唐镜还在梦乡里呼呼大睡,便被汪芷亲自登门请了出来。 “小气!”方唐镜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笑嘻嘻地说道。 “你!”面对方唐镜这副疲懒的样子,汪芷气不打一处出,很有一种痛殴一顿的冲动。 “好了好了,别生气,据说女人一生气就不漂亮了,息怒息怒。”方唐镜施施然地掏出了十二万两银票递了过去,末了十分遗憾地说道: “时机不对,没能花得出去,这两日再想想办法,非花出去了不可。” “你到底在打的什么主意?能不能事先跟我商量商量?”汪芷实在拿这厮没办法,而且她当然知道方唐镜并不是荒唐之人,这十二万两必有深意。 “这两天朝廷出了一件大事,你应该知道?”方唐镜问道。 “大事?”汪芷莫名其妙,她天天有看邸报,西厂这边也有情报汇总,并没有看到什么大事发生啊? “没文化真可怕,早让你多读些书的。”方唐镜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一份邸报,递了过去道:“左下角,最短的那则消息。” 汪芷狐疑地接过邸报,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一则只有七个字的消息:建州左卫伏当加反。 “你是说这则‘建州左卫伏当加反’的消息?这算什么大事?”汪芷不确定地问道。 建州乃塞外寒苦之地,那里的民族众多,单单是女真内部就有十数个部族,大明实行的又是羁绊之策,今天这个反,明天那个反,不要太正常。 汪芷当然相当关心边事,建州大小部落都能叫得出名字,这位“伏当加”自然是部落首领,但是这个部落最多也只能称得上是中型部落,带甲之士数百,值得大惊小怪么?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把野火便能燎原,强盛一时的大秦帝国还不是亡于几名失期的匹夫手里?”方唐镜冷笑道: “你能不能在问问题的时候先过过脑,邸报这类消息往往预示着‘消息越短事越大’! 因为朝廷并不想引人注意,故而才如此冷处理。 但所有人都如同你一般,认为此事不过昨日故事重演,没甚大不了的。 但我断定,建州左卫的女真一反,必成气候,若不尽早扑灭,此獠为祸之大还要甚于鞑子,大明必深受其害也。” “不至于?”汪芷认为方唐镜危言耸听了,一个中小部落的反叛而已。 “不至于?”方唐镜险些气得笑了,不过转念一想,汪芷有此想法其实很正常。 可以说,现在整个大明,对于女真的崛起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我们从头开始分析。”方唐镜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历史资料,开始娓娓道来。 建州始于永乐帝时设置,当时主要意图是为了压制蒙元余孽。于是在女真人的聚居地设立辽东指挥使司,指挥使司所在处建城,名为建州。 而后明朝与蒙元残余势力相互拉锯,当地女真逐渐分合,形成了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卫,此次反叛的建州左卫便是日后努尔哈赤所在的部族,且此时的左卫便掌管在努尔哈赤的五世祖父爱新觉罗董山之手。 董山此人凶残暴虐,曾于成化二年反,残杀掠夺边民十余万,大败明总兵郑宏,次年三月复入寇,杀都指挥史邓佐,掠开原,抚顺,兵威直指宁远,广宁。 成化皇帝大怒,命赵辅率兵剿贼,大破之,史称“成化犁庭”,赵辅亦因战功而封为武靖侯。 董山经此大挫后倒也销声匿迹了十余年,此时好了伤疤忘了痛,重新开始搞事。 此次重出的董山,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不但整合了建州左卫,还吞并了右卫相当的部落,积蓄了大批军事物资,军势十分强大。 并且此贼为了掩人耳目,此贼还推出了另一部落的首领伏当加为傀儡,迷惑明庭。 因为这位伏当加只是一名中小部落的首领,因而明庭并不以为意,这才有了邸报上的寥寥七个字。 如果按历史轨迹的话,此贼将会于次年三月大举犯边。 “你是说,这次女真叛乱事件里面,其实真正的正主是董山此獠?”汪芷惊道。 如此一来,事情就大条了! 可即便是董山狼子野心,与你花十二万两银子的天价喝花酒有关系么? 第516章 防患未然 “你怎么就能确定一定是董山?”汪芷问。 没有任何情报表明这一点。 方唐镜总不能说是自己从历史里带来的?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 “建州左卫一直是爱新觉罗家族世代沿袭,早已根深蒂固,但你可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叫做爱新觉罗伏当加的人物? 没有?再想想,董山此人简单么? 自战败之后他做了些什么?此獠为了换取休养生息,先是向朝廷递上降表,紧接着就是向朝鲜国王称臣,以名义上的臣服取得了与朝鲜的贸易权,这就摆脱了咱们的大部份钳制。 建州和蒙元诸部最缺的是什么?铁! 只此一条,他就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若他安安心心的臣服混吃等死,又何必如此故作姿态? 如今经过十二年的蛰伏和壮大,兵强马壮的他,有可能会被自己辖下一个中小部落的首领吞并么? 若是发生这种事情,邸报里传出的必定是建州左卫诸部混战,而不是静静地推出一个傀儡向朝廷挑战。 这是欲盖弥彰。” “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向皇上禀告此事?”汪芷还是不明白方唐镜是什么意思。 方唐镜摇头道: “非也,此时向皇上禀告此事毫无意义,朝廷也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 只会认为你年轻气盛,欲擅开边衅。 我断定,此獠定会一面遣使入京求得封号,借此麻痹朝廷。 一面加紧准备,来年开春便可大举用兵,一举突破开原,抚顺,拿下宁远和广宁,如此一来,此獠坐拥雄关,进可攻,退可守,大势成矣!” “为什么不是此时?”汪芷不解,边患大多在秋冬时节。 秋高马肥正是极有利于游牧民族用兵的季节。 冬天也不错,游牧民族比汉军耐寒,加上冬季汉民一年的存粮颇丰,可以捞一票肥的。 春季春雨连绵,不利马行,选择春季无异于以已之短对敌之长。 方唐镜又摇头道: “非也,近些年来冬季日长,三月仍未解冻,但接近春耕,朝廷和百姓都不会想到建奴会在此时入寇,正可出其不意,最重要的是,董山的战略意图并非是捞一把就走,而是想攻克重镇,借此立国,所以三月就是最好的时机。行动迅速些的话,不会耽误农时。” “立国?贼子安敢!”汪芷悚然惊觉。 “有何不敢?女真人从来就不曾真正臣服,尤其自先皇土木堡之役后,大明战力远不如前,诸丑蠢蠢欲动,鞑靼年年犯边,南边有倭寇侵扰,内有流民天灾,女真人若不如此想才是怪事!”方唐镜一脸笃定。 “如此如何是好?”汪芷紧追不舍。 “当然是早作准备,内练强军,外示以松,待使者入京之时,其实也是彼最放心之时,你提一支劲旅,千里奔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战而收全功!”方唐镜微笑。 汪芷狐疑地道:“你不是最反对我插手军事的吗?为何此次如此积极?” 方唐镜沉吟片刻道:“事关国运,别人我不放心,我心里,最信任,最安心的人就是你!”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一股莫名的情絮在流动。 汪芷面上一红,这话怎么听着都象是在深情告白。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一片两片无数片,纯白一片。 四目相对,眼里均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天地之间,命运洪流滚滚向前,两人突然发觉,自己可以依靠的竟只有对方。 汪芷轻颤着伸出白皙修长的小手,似是想抚摸对面少年孤独的脸庞。 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丽娘的脚步,小手定格在半空。 丽娘手提着一个大火盆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面跺着脚,“突然就下雪了,讨厌。” 汪芷小手顺势一拍桌子,怒道: “小贼,休想要转移话题,老实交代十二万两银子喝花酒的事,否则,哼哼,要你好看!” 方唐镜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道: “通盘我已经有了计划,可计划里还有一个拦路虎和一个大问题,咱们非要将之除去不可!” “什么拦路虎和一个大问题?”汪芷好奇。 “先说问题,老生常谈了,就是出兵这笔钱的问题。”方唐镜说道:“咱们虽然可以拿得出这笔钱,但不能这样白白拿出来,须得利用好这个机会,争取逼得朝廷同意开海禁。” 皇上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是不会不同意开海禁的,难的就是朝廷里的那些大佬。 但此时财政捉襟见肘,利用得好了,很可能就可以一举打开僵局。 “好,听你的。”汪芷没问方唐镜的计划,她相信这小贼早已想好了什么损招。 “我虽然有几成把握,可也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要注意某些清流,买直求名,很可能釜底抽薪,坏了国家的大事。”方唐镜说道。 “不可能?什么釜底抽薪?”汪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破坏国策。 方唐镜冷笑道: “不可能?你真是把文人的节操想得太好了!比如一把火烧了郑和七下西洋的海图,你让朝廷开海禁还是不开海禁?” 这……汪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种事情,那些清流绝对做得出来! 此时距离郑和七下西洋并不算遥远,许多人还能从祖父辈的口中得知当时的荣光。 无数大船纵横七海,无数奇珍从海外流入大明,无数人随着郑和出海建功立业。 北京城是怎么建造起来的,至少有一半的资金是由海外贸易得来的。 事实上,历史上此时的兵部尚书项忠,正是鉴于大明国力日疲,再次上书,要求重开海禁,贸易西洋。 朝廷立马吵得不可开交。 以项忠为首的一班大臣们以为,眼下沿海倭寇横行,正是禁海之弊,朝廷更应该延续成祖的国策,建立无敌舰队,横扫沿海,并且与西洋诸国贸易,以利国家。 如此一来,既可横扫海贼,也可增加与各国的贸易,互补有无。 而反对开海禁的官员,却认为下西洋乃是一大弊政,于国无补,劳民伤财,徒耗人力国力。 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部份人并不明白。 这里面主要是因为成祖时郑和七下西洋,大部份好处都是皇家独吞,朝廷连汤都没捞上几口,所以史书里记载郑和七下西洋之举,多贬少褒,以至于后世人以为下西洋乃是劳民伤财之举。即便明白其中原因的官员也不会明说,但却是极力阻止者极众。 历史上要求下西洋的一派得到了成化皇帝的支持,且事情已经开始筹划。 可就在此时,刘大夏却是当真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将当年郑和出海的舆情和地图等等资料全部销毁,以至皇上命人入库搜索却没有半点结果,结果再下西洋一事不得不就此作罢。 经此一事,刘大夏功成名就,众皆言刘大夏为国直言,不畏权贵和打压。 刘大夏自此名声鹊起,到弘治朝时更是官运亨通,老本一直吃到入土那天。 而项忠在大怒中向宫中上书,欲将刘大夏治罪。 可在无数清流的正义声援之下,成化皇帝不得不选择了息事宁人。 堂堂兵部尚书项忠不得不因此致仕。 属知历史的方唐镜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所以他郑重地对汪芷说道: “不管你以什么名义,最好等会就亲自跑一趟兵部,将郑和下西洋的所有资料全部转移到西厂,有备无患!还有,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带齐人手,同时一定要防备一个叫‘刘大夏’的人,此人做事干脆果断,在清流中名声很大,很可能会坏事!所以一定要快准狠,打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好,我呆会就去办。”汪芷郑重回应,然后又问道: “还有那拦路虎呢?” 第517章 一盘好棋 “东厂!” 方唐镜微微一笑,人畜无害。 但这两个字却让一旁添炭的丽娘毛管都竖了起来。 便是汪芷也是呆怔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尚铭?” “东厂是东厂,尚铭是尚铭,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方唐镜纠正道。 动了尚铭,东厂还是东厂,最多换一个厂公而已。 但若是做掉了东厂,那么便是连尚铭也一起玩完。 一直以来,锦衣卫,东厂,西厂,三大恐怖组织之间的明争暗斗就从未停止。 三大组织谁都不服谁,都有着力压两大组织的雄心壮志。 但到了现在,锦衣卫算是在东西厂面前伏低做小,成了最弱势的一个。 东厂虽然表面上不及西厂风光,但根深蒂固,后台硬朗,仍是一等一的大机构。 可以说,三大组织的当家人都有力争老大的雄心,但真要说除掉另外两人,甚至是除掉另外的哪一家机构,大家一想起来,目标指的就是西厂。 这不仅仅是树大招风的缘故,更是因为西厂根基最为薄弱,业务又与另外两家机构严重重叠,人缘最差,舆情的风向最为不利,总象是多余的一般,不除掉他还有谁? 因而历次朝臣与皇权的冲突中,最先拿来与文官们作利益交换的首选总是西厂。 “与其总是被人弹劾忌惮作为替罪羊,不如咱们自己出手,先除了东厂,没了这个多余的机构,下次再想把西厂推出作为替罪羊的时候,就面临着无可替代的局面。”方唐镜说明。 这个理由很强大,可怎么看你是想公仇私报似的? “另外,咱们这次水云间的行动,你是知道的,从咱们掌握的情报来看,水云间的后台很可能就是宫里的某位,而且这位能指挥东厂对朝局施加影响,既然如此,不如将东厂这货做了,永绝后患。”方唐镜又是一笑道: “最现实的是,东厂若是完蛋,皇上能用来对外控制的手段就只能是西厂,别无他法。” 汪芷眼前一亮,人若是有多余的选项,自然不会珍惜,可若是没得选,无论再如何狠心,也是割舍不了的。 可要做掉东厂,谈何容易,汪芷问道:“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没有。”方唐镜坦然道:“最多五成,不过有五成胜算难道还不值一试么?” “五成?还是最多?”汪芷愕然道:“这是要同归于尽么?” 这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做不到,同归于尽?自己岂不是亏大了? “同归于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方唐镜语出惊人地道: “西厂最终也是要转型的,老是做些打打杀杀的事始终是上不得台面的,还不如物尽其用,借着与东厂同归于尽涅盘重生。” “凤凰浴火,涅盘重生?”汪芷咀嚼着这句话,转型这个词给了她很大的触动。 “其实在我看来,锦衣卫,东西厂,有一家就足够了,西厂完全可以转型成一个与六部并列,甚至更为重要的部门,做得好的话,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与六部并列?”汪芷眼里的光芒愈加的明亮。 入阁什么的先不想这么远。 单单与六部并列就说明,若是成功了,自己将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朝廷部堂级的大臣? 也就是说,转型后的西厂地位将再不可动摇,无可替代! “不会是‘皇商部’?”汪芷穷极想象也只能想出这个转型后的部门可能的职能。 “呃……”方唐镜十分无语地看着汪芷。 什么见鬼的“皇商部”,说来说去还是狗腿子一条,你就这么个格局? 不是么,那么,会是什么? 汪芷被方唐镜看得小脸一红,先是羞愧,接着是羞恼,然后是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方唐镜道:“小贼,你再耍花枪,信不信本督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唉,准备做大臣的人要有大臣的肚量,象你这样,怎么能领袖群雄,治理朝政。” 方唐镜摇头晃脑地叹气着调侃汪芷。 “你……”汪芷恨恨地揪住方唐镜,俏脸薄怒,“小贼,你说不说?!” “好好,怕了你了……”方唐镜附到汪芷的耳旁,轻轻说了数个字。 “这……”汪芷双目圆睁,内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原来事情还可以这么玩! 发达了! 这完全就是足以颠覆整个朝局的大棋! 眼前这书生哪里是人了?简直就是妖怪! 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真真不是人能做出的事情! 汪芷二话不说,抱着方唐镜“唧唧”,在他脸上狂吻了两记。 接着意犹未尽地抱起发呆的丽娘“唧唧”又是两记狂吻。 末了还志得意满地叉着腰仰天狂笑。 方唐镜摸了摸有些发烧的脸,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被一个死人妖吻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心里怎么有一股吻回去的冲动? 打了一个冷战,方唐镜泼了一盆冷水道: “先别高兴得太早,还有诸多细节要落实,一着不逊,前功尽弃!” 汪芷倒也是想止住大笑,可是怎么止都止不住,直过了盏茶功夫才勉强止住,很辛苦地忍着道: “小贼,你肚子里还有什么坏水尽管抖落出来,本督来者不拒,全都接着。” 方唐镜转入正题道:“这就要从十二万两银子的妙用说起了。” “也就是说你那顿花酒很有理由了?”汪芷现在当然相信方唐镜不会白花这些钱。 “不错。”方唐镜理所当然,紧接着就问道:“王瑛想必已经将水云间事件跟你详细的说过了?” “没错,干得漂亮!”汪芷点头道,不得不佩服方唐镜搂钱的手段。 “可你知不知道,咱们队伍里有内鬼?”方唐镜又追问道。 “内鬼?不可能的……?”汪芷先是不信,接着就不敢不信。 毕竟自己离京的时间不短,单凭着王千户如何能服众? 加之财政破产,人心思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一点,汪芷自己就有这个考量。 不过在她的想法里,思变的最多是那些下层的番子,骨干份子是不可能变节的,那些人可都是自己一个个挑出来的。 但方唐镜既然这么说,必然不会是下层番子,起码是中上层的支柱。 “是谁?”汪芷阴沉了脸道:“一旦查实,家法处置!” “不必,此人留着还有用,而且口说无凭,空穴来风的事谁又敢怎样! 你现在应该知道的是,这笔银子其实应该算是一群骗子在京里行骗得来的脏银,对此你没有异议?” 什么脏银不脏银,入了我西厂的口就是我西厂的银子,汪芷十分违心地道:“那又如何?” “其实这个案子一直是刑部主抓,最后又有东厂的参与,共同破获的大案,咱们西厂只是适逢其会,逮住了两条比较大的鱼而已。 而且主办此案的林主事还是我在京里结识的好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笔银子都该送回去给人家。 现在水云天的事情被人捅了出去,昨天就是林主事请我吃饭,旁敲侧击此事。” 什么?汪芷双目圆睁,怒道: “你认怂了,想把这十二万两银交出去?这岂不是就坐实了咱们水云间做的事情?” 方唐镜微微一笑,再次附到了汪芷的耳边说了一通。 汪芷脸色不停变化,最后抬头看着方唐镜道: “有时真想打开你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518章 汪芷回宫 汪芷从方唐镜处出来后,雪已经停了。 她并没有立即去兵部,她要先进宫见娘娘,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但同时,方唐镜还交待了另一番极重要的话,她也不得不抓紧时间进宫。 大内,御花园。 虽然是小雪初睛,但花园内梅菊芳争艳,各种奇珍异草仍是令人美不胜收。 一张巨大而华美的波斯毛毯铺在地上,上面放着一张美轮美奂的躺椅。 万贵妃半躺在靠椅上,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眼前美好时光,回忆着往昔的如花年华。 如果只从表面上看,万贵妃依然如花信少女,靓丽照人。 但纵然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她自己的心,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成化皇帝对她仍是爱愈珍宝,不惜为她搜罗天下奇珍供她养颜延年,却也挽留不住逝去的青春年华。 她甚至能很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不适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 加上她近来犯了脾虚的老毛病,失眠少食,略一活动,便会有气喘难继的感觉。 她不禁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与天子在冷宫里的那段岁月。 诺大的冷宫里,只有她陪在废太子身边。 到了晚上,她总是点起如豆的小油灯,睡在靠外侧的床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搂着废太子。 任何人想要伤害这个可怜的孩子,都必须要从她的尸体上跨过。 那时的她,年轻,青春,坚忍,甚至有着苦难里的莫名幸福感…… 她那时候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她只把他当个自己的丈夫,小丈夫,如此而已。 为了小丈夫,她可以拼命,可以拼了自己的一切。 但如今,她只能默默地坐在这里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仿佛与居家的中老妇人无二,只是没有寻常人家儿孙承欢膝下之乐。 她有过儿子……。 想至此处,万贵妃暗暗流泪。 御花园外有个太监匆匆走来,通过层层宫女禀报道:“汪直在外面要见娘娘。” 万贵妃听到“汪直”两个字,眼睛一亮,接着不禁怒道: “这个野小子,天南地北地疯跑,还会想着本宫?” 陪在左近的宫女内监齐齐装着没听见,娘娘骂归骂,别人可不敢顺着接这话。 谁都知道万娘娘把汪直当儿子养的。 当娘的怎么骂自家儿子都可以,别人骂一句半句却是万万不能的。 更何况万娘娘护犊子是出了名的。 果然,万娘娘随后脸上就绷不住泛起了笑容,又骂道:“来都来了,还不快滚进来!” 万娘娘随后便吩咐左右道:“你们出去!” 这也是娘娘的惯例,与汪直谈话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连看都不能看,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连皇上也知道,不过皇上倒是默认的。 这让宫里宫外的太监们羡慕得不得了,认为这就是汪太监嚣张跋扈有权任性的本钱。 汪芷很快就独自一人到万娘娘面前,拜在地上见礼道:“见过娘……娘!” 她喊的不是“娘娘“,而是两声“娘!” 若是有人在这近前,定会惊得亡魂俱冒,死定了! 汪芷此时满眼是泪,她并不是跪在地上,而是抱着万娘娘的腿在哽咽着大哭,只是强忍着没发出多大的声音而已。 若是再看万娘娘,眼泪更是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一把抱住汪芷,口里直唤着“心肝宝贝”的一通怜惜。 万娘娘万分爱惜地抚摸着汪芷俊美的脸庞道: “儿啊,怎的一去这许久,江南那边苦不苦?这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要不就别在外边折腾了,回宫里陪着娘多好。” 其实汪芷那里瘦了,还稍胖了一些,可在做娘的眼里,外出的儿女永远都是瘦了。 “才不,闷都闷死人了,娘不知女儿在宫外多威风,把那些白胡子老子吓得一楞一楞的。”汪芷把头埋在万娘娘的膝盖上蹭了蹭,破渧为笑。 “女孩家家的,你这般野,将来怎么找婆家?”万娘娘此时就如一位慈祥的农妇,絮絮叨叨地道:“听说曹国公家的四儿子……” “娘,您就甭操心了,都说好了的,女儿的婚事女儿自己作主,不许反悔。”汪芷不依。 “不反悔不反悔,你父皇也亲口答应了你的,娘只是怕你挑花了眼,这次下江南有没有遇到合眼缘的,说给娘听听……”万娘娘见女儿不依,又是一阵哄,又是紧张又是开心。 万娘娘对这个心肝宝贝是千依百顺的,又见汪芷“瘦了”,便想着自己帮上一把,于是又说道: “对了,你现在带着一大帮子人,缺不缺钱,娘这里还有……” “娘,你就甭操心了,现在女儿不敢说是咱大明最大的土豪,但是不客气的说,比女儿大款的还真没多少人。”汪芷满嘴是从方唐镜那里学来的新词,听得万娘娘也是新鲜不已。 汪芷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十几张大额银票,随手就塞到了万娘娘的玉手里。 女儿能够自立,万娘娘当然为女儿骄傲,不过在她想来,这十几张银票最多万把两银子,可定睛一看,纵然是她也是狠狠地吃了一惊,十五万两! 汪芷十分得意娘亲的吃惊,于是便如同一只骄傲的小花鸡一般,将自己江南之行说书般娓娓道来…… 于是,御花园里时不时便会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笑声是一老一少,是那种无拘无束毫无顾忌的笑声。 娘娘有多久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园内园外的宫女太监们心都碎了,自己无论怎么巴结,都达不到这位汪太监的一半啊! 个别人有心瞄瞄里面是什么情形,学到一星半点皮毛便可受用终身啊! 但一看到那道守在园门口的俏丽女子,便死了这条心。 这女子长得天姿国色,却是娘娘和皇上亲自指给汪太监的,据说心狠手黑,凡是敢对汪太监不敬的,第二天都会莫名其妙的失踪,隐约听说就是这位美得不像话的美女的杰作。 守在园门的正是丽娘,全天下知道汪芷跟万娘娘关系的加上她和皇上,便只有四人,此时她的职责便是保证不让第五个人知道。 汪芷进宫的时候已是午时,此时又谈了许久,万娘娘便要吩咐御膳房摆宴,好好犒劳多日不见的“心肝宝贝”。 汪芷却是不领情地道:“娘,御膳也没甚好吃的,女儿特意准备了‘涮火锅’与娘共享。大冷天的,吃羊肉火锅才过瘾。” 万娘娘是不可能拒绝的,便听之任之。 她在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无可无不可的,只要女儿喜欢便好。 何况,这什么“火锅”,她也挺好奇。 不一会,随着汪芷的吩咐,秀娘便出现在了御花园里。 热腾腾的火锅和各种食材流水价摆了上来。 火锅的汤底乃是羊脊骨清汤,虽说是清汤,但是用料却是相当讲究。 当归,胡椒,花椒,为了调出辣味,还放了不少野茱萸,连带着香料就有十几种。 单单是汤底就得熬上一两个时辰,直到汤色呈现出乳白浓稠的颜色。 羊肉本来就是温补的东西,特别适合她这样脾虚的妇人。 这股肉香里光是闻着,就让万娘娘忍不住开始分泌口水,忽然胃口就特别的好了起来。 还有那个铜制的火锅,也很奇怪的样子,中间可以放炭保持炉温,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素菜有白菜,木耳,莴笋片,海带片,鲜蘑菇,冬瓜片,藕片,豆腐,葱姜。 肉菜虽不多却精:薄如纸片的羊肉片、石斑鱼薄片,鲜虾,鱼鳔,肉丸。 酒是泡了枸杞和金樱子的糯米酒,黄澄澄一看就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江南感觉。 边上还有两个蘸油碟,芝麻香油加葱蒜拌着炒好的和山茱萸和豆腐乳,闻着就有一股特别诱人的香味。 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山珍海味,更象是农家小菜,却分明透着一股浓浓的家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万娘娘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搂着汪芷,万娘娘忽然悄悄问道: “儿啊,要不要叫上你爹爹?” 万娘娘想着若这里不是天家,丈夫也不是皇帝,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多好? 第519章 宫中家宴 “不好,今天就咱们娘俩一起吃顿饭,说说话,爹爹来了,女儿都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汪芷嘟起了嘴。 “好好,都依你。”万娘娘当然不会惹宝贝女儿不开心,好几个月不见,她也有很多话要跟女儿倾诉呢。 秀娘做出来的火锅真真是一绝,连有些厌食的万娘娘都喝了一小杯酒,多吃了两小碗香米饭,面上有了红晕,赞不绝口。 “娘,这火锅不错?我把方子交给你的厨子,你啊,晚上再叫爹爹来陪你吃饭,然后呢顺便过你们的二人世界。”汪芷得意洋洋。 二人世界?万娘娘一怔便明白这新词的意思,不由笑骂道: “出去几个月,看把你野的,说话都没羞没臊的,没个正形。” 若是有人听到汪芷把皇上称为爹爹,只怕要吓死,但对于万贵妃和汪芷来说,只是寻常称呼,毫不以为意。 三人的关系,实在是奇怪得紧。 汪芷吐了吐小舌头,愉快地边吃边谈着汪芷走后宫里的琐事。 “娘,你吃这鱼膘,又脆又鲜还能去湿寒。”汪芷往万娘娘碗里夹菜,万娘娘少吃点便不依。 万娘娘见到自家女儿运筷如风,哪里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不由又气又笑,心情大好之下食欲自然是大增。 “娘,女儿在外边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听说邵妃有意让她儿子出阁开蒙呢。” 大明时开蒙没有一定之规,有人从四岁就开始开蒙,有人到了七八岁才开始开蒙,不过一般人都是五六岁左右开蒙 教育从娃娃抓起的观念却是早已有之,一般“凡所当读之书,皆自十五之前使之熟读”。 因此邵妃有意让自己儿子四岁开蒙也不算什么。 万贵妃随口道:“杬哥儿才四岁?皇长子都不曾有过之例,为何开蒙如此之早?” 万贵妃不愧后宫之主,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太子朱佑樘是满了五岁之后,进六岁才开的蒙,你邵妃的儿子凭什么比太子开蒙还早? “还能有什么,无非有些非份之想罢了。”汪芷说道。 万贵妃略一顿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罢,即便她有些什么妄想,与我母女又有何干。” 汪芷早在方唐镜那里商量妥了,等的就是这句话,便说道: “女儿敢说,这邵妃自家是成不了事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不日定会来求到母亲,你不可答应于她。” 事实上,水云间的背景极为复杂,方唐镜从陆先生那里得知,直接控制水云间的是皇上生活上最宠信的大太监梁芳。 梁芳的地位虽然比不上怀恩,但宠信却一点不低于怀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皇上的生活管家,皇上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由其一手安排,时刻陪侍在皇帝左右,走的是纯粹的奸佞路线,怎么能讨皇帝欢心怎么来。 而东厂尚铭事实上就是梁芳的左右手,除此之外,梁芳还是邵妃最有力的盟友。 邵妃在后宫的地位,除了万娘娘之外就数她最得皇上喜欢,这不是白来的。 除邵妃本身年轻貌美讨皇上欢心外,梁芳不断安排机会侍寝也是其中很重要的原因。 邵妃肚子也很争气,诞下了皇四子(前两者夭折,皇三子为当今太子),实际上的皇二子,从皇长子出生后六年再度得子,皇上自然是龙颜大悦,封邵氏为妃子。 且封号为“宸妃”。 “宸妃”这个名字是不能随便封的,即便是诞下太子的纪妃也只封了“淑妃”而已。 “宸妃”这个封号之所以特殊,在于它的尊荣和出处。 最早可追溯到唐高宗时期,当时的唐高宗想要册封当时只是昭仪的武则天为“宸妃”,结果遭遇大臣们的竭力反对。 因为“宸妃”的“宸”字大大的越矩,“宸”者,北极星所在之地也,指代皇帝寝宫。 如此尊贵之字用作妃子之号显然不合规矩,毕竟能指代皇帝寝宫的应该是皇后之居所。 此后历朝获封为“宸妃”的妃子寥寥,宋朝时,仁宗生母病重,太后方下诏封其为“宸妃”以示尊荣。 到了成化皇帝的老爹英宗,在“夺门之变”中成功复辟之后,也即是天顺元年,立即就封了陪伴他冷宫多年的万氏为“宸妃”。 因而“宸妃”在明之后宫,预示着地位和尊荣都高于一般嫔妃一筹。 而方唐镜可是从历史里知道,这位邵妃最后可是被封为“宸贵妃”,成为没有皇后的成化朝里唯二的皇贵妃。 最最重要的是,历史上这位“宸妃”的儿子,只差一点点就夺嫡成功,成为大明的下一任皇帝。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历史上,这位“宸妃”的儿子虽然没有夺嫡成功,但她儿子的儿子却是天降横福,实实在在的成了后来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 而这夺嫡之争冲在最前的正是梁芳,幕后却是宸妃娘娘。 梁芳集皇帝和“宸妃”的宠信于一身,实力毫不弱于汪直,甚至因为随时在皇上身边进言,隐隐有压制汪直的潜力。 从实力上说,梁芳和“宸妃”操作的夺嫡之争,实际上是有很大把握的,但若是万娘娘不同意这事就完全没有可能。 这两人都是极有心计之人,也并不想招人诟病,于是必然会把主意打到万贵妃这里,由万娘娘出面主持此事。 毕竟万娘娘与皇太子生母不对付的事情传得朝野皆知,甚至有人认为纪淑妃之死与万贵妃脱不了干系,因而万娘娘与皇太子的关系并不融洽。 以成化皇帝对万娘娘百依百顺的性子,再加上当今首辅万安又是万娘娘的“娘家人”,万娘娘可谓是整个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女人。 由她出面废了太子立“宸妃”之子为太子,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而万贵妃似乎也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必要,如此一来,大家目标相同,岂有不合流之理。 但方唐镜却是知道历史的,当今太子似是真的有天命相助,最后关头泰山频发地震,于是被百官逮住机会进谏,保住了当今太子之位。 所以方唐镜今天要汪芷做的,便是先一步向万贵妃吹吹风,不可逆历史大势而动,最起码也能阻止万贵妃参与到废立太子之争当中去。 而另一方面,汪直在历史上这两年之后便会销声匿迹,不知其命运,但他身边的党羽全都被牵连,由此可见其下场也是悲惨,因此方唐镜便不得不未雨绸缪,使得汪直成为皇上乃至整个朝廷不可或缺之人。 其三,最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崇简王之事须得尽快洗脱嫌疑,利用得好,还可以成为攻敌之利器。 “为何?”万娘娘实际也不是怎么太意谁当太子。 但当今太子并不亲近自己,甚至是怕自己,这就是隐患,这并不是她想见到的。 “娘,你想想,邵妃皇子若是入了东宫,会不会母凭子贵,入主六宫成为皇后?那咱们娘俩算什么? 就算不封为皇后,贵妃总是少不了的,将来邵妃就是圣母太后,娘那时候什么都不是。 不论如何,“宸妃”皇子只要入了东宫,你我母女不但再无今日之恩荣,便连立足亦要看人眼色,若爹爹百年之后,你我何以立足?”。 汪芷见母亲沉思,又加了一句道: “不要指望外朝能有什么人会帮咱们,当朝首辅万安是出了名的见利忘义,他到时自然会以邵妃为重,把咱母女撇在一边,不踩上一脚就算是有情有义的了!” 万贵妃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心中不免心酸,若他还在,哪里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女儿说的很有几分道理,虽然现今太子朱佑樘与自己之间有极大误会,甚至生出了仇怨,但宸妃的儿子毕竟不是自己儿子,事成之后,自己不但什么都得不到,地位反有可能降低,不复现在的尊荣,这又何必? “可佑樘那孩子…误会怕是再解不开的…”万贵妃有些头痛。 “佑樘弟弟那里由女儿去处理好了,总有办法。”汪芷见说动了母亲,得意地一笑,小脸红扑扑的,异常美艳。 万贵妃一时有些恍惚失神,女儿长得跟自己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不知她的运气会不会比自己好? 到了她这个年龄,才真正的懂得什么叫做: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或许,女儿这一生,会比自己快乐? 第520章 浩然正气 “公子,打探清楚了,那刘大夏每日早晚到衙署里点卯,之后便会到档房中当值,日日满勤,从未有过休沐请假的记录。” 这就有些头痛了。 兵部档房属于兵部办事机构之一。 主官便是刘大夏。 汪芷进宫,那么取得郑和下西洋资料的重任就落在了方唐镜身上。 王千户又接着禀报道:“《郑和出使水程》所在处皆已探明,存放在丙库甲字号存档处。” “很好,没有惊动刘大夏?”方唐镜追问道。 “没有,咱们的探子买通了誊抄房的书办老窦,从他那儿得到的消息。不过据老窦说,刘大夏此人也极为重视这份存档,这个月经常进出查看,并且还借出了相当一部份带回家中。” 果然,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朝廷上次的开海禁之议已经引起了刘大夏的警觉,随着汪直的回京,他很可能要准备孤掷一注了。 上次朝廷的开海之议虽然仍是议而不决,但是开海派明显是占了上风的,加上皇上意动,如果汪直这次从江南回来,再次提出开海之议,十有八九此事能成。 那么,唯一能阻止开海的就只有铤而走险一途了。 “公子,这是刘大夏此人的资料。”王千户递来一叠材料。 方唐镜一页页看了一遍,不由叹了一口气。 时间紧迫,对付非常之人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对付刘大夏,若是有可能方唐镜其实很想用一些君子的法子,比如动之以国家大义,比如大家当面辩论这些文绉绉的书生法子。 但方唐镜知道,这套方法对付别人可行,对付刘大夏,是不行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刘大夏。 如果有可能,方唐镜并不愿意与刘大夏结怨。 刘大夏出身山东东平名门,其十一世祖刘宝曾是如果岳飞岳爷爷手下统制官,立过赫赫战功,岳爷爷遇害后,刘宝弃官而去。其父乃是永乐十八年举人,官至广西按察副使。 刘大夏本人从小就有才名,小时候还没有起大名,小名瑞昌保。 刘大夏这个名字也很有名头。 瑞晶保六岁那年随父入京,大学士杨溥一见而奇之,赞道:“此子将来成就还要在我之上啊!” 要知道,杨溥就是后人称为“三扬”的“南扬”,史称相业为大明之最的三人之一。 于是,扬溥便给小昌保起名为“大夏”,殷切之意不言而喻。 而刘大夏也并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期望,天顺三年,中解元,天顺八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 按规定庶吉士实习期满后是要留在翰林院的,且翰林院已经拟定了他的职务。 但刘大夏却主动要求出任实职,由于他通晓兵事,于是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不久又调升职方司郎中。 任内革除官署积弊,本职工作完成出色,上级交待下来的任务都很符合成化皇帝的意思,很受历代兵部尚书的重视。 可以说,此时的刘大夏乃是君子中的标杆性人物。 从资料上看,刘大夏乃是标准的正人君子 且不是清流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君子,而是相当务实的君子。 事实上,到了弘治朝,刘大夏与王恕,马文升三人,因政绩斐然,成就了“弘治三君子”的名声。 这样的人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信仰,他们并不迂腐,但是认准了的事却是固执得可怕,为了心中的理想可以百折不回,并不是随便什么大道理就可以改变他们心中的信仰的。 这从正德朝,年已七十五岁,且已致仕的刘大夏老头还敢上书正德,痛陈宦官专权之弊,以至于被流放肃州,单单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此人性子之坚韧不阿。 所以想劝他放弃阻止开海禁,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当然,若是时间允许,方唐镜还可以买通里面的人调包,或者干脆重抄一份等等,方法很多。 但奈何时间不等人,为了不至于使国家委屈,只能委屈个人了。 方唐镜断定刘大夏会铤而走险,并非空穴来风,又或者是根据历史传闻,因为刘大夏做这种事是有前科的! 前年,安南(越南)后黎朝圣宗黎灏入侵老挝,不料反被老挝大败,汪芷曾想过要趁机带兵攻取安南。 并且成化皇帝也是很动心的,毕竟成祖也没能完全成功的事业若是在自己手上完成,这份成就足以为自己脸上大大的增光。 于是汪芷派人向兵部索取成祖时征安南时的资料文书。 不料刘大夏便藏了起来不给,并且刘大夏还对兵部尚书说道:“兵祸一开,西南糜烂矣!” 因而当时的兵部尚书余子俊便上书反对,并明言征安南时的资料丢失,此事遂作罢。 汪芷好事不成,却不知是刘大夏做的,只当余子俊作梗,当然是不会罢休的。 余子俊也算命好,刚刚成了汪芷打击的对象,家中老母去世,于是按规定丁忧守孝三年,这才有了现在的项忠出任兵部尚书。 不过由于汪芷的打击,兵部和西厂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因此想要光明正大的索取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有刘大夏守着,简直是做梦,哪怕有皇帝的旨意也不行。 方唐镜想了一会,便将王千户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地一通说辞。 王千户双目圆睁,满头大汗,这都可以么? “去,自古邪不胜正,咱们做事只要秉持着浩然正气,自然无往而不利,诸邪辟易!”方唐镜鼓励地拍了拍老王的肩膀。 王千户整个人都矮了半截,满脑子浆糊,谁是邪谁是正? 似乎怎么看自己要做的事情才是邪恶的? “好了,老王,不要纠结什么细节,我看好你!” 方唐镜说完之后,便带着人出门了。 “公子要不要给汪公留个口信?” “也好,汪公回来,你们就告诉他,本公子去吃花酒了。” 当天下午,兵部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东厂接到可靠线报,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大夏与近期京城里发生的系列诈骗案或有牵连。 由于这一系列案件涉及到十数万两银子的巨款,因而丢失了线索多日的东厂抓住这根稻草便不可能轻易放过。 但刘大人名声和官职都比较敏感,动粗是不可能的,因而只能派人请了刘郎中到衙署中“喝荼”。 当然,面对如此明显的诬陷,兵部自然是群情激愤。 偏偏兵部尚书和马侍郎两人都不在衙内,群龙无首的众人虽然不忿,却没什么办法阻止。 “咱们只是请刘大人过去看一些资料,帮忙澄清一些事实,真不敢有什么不敬。”东厂大档头满头是汗地再三解释。 我信你个鬼!兵部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只要是进了东厂,出来还能有个好的? “在下虽只是东厂小吏,却也是奉命行事,敢拿咱们厂公尚公公的人格保证,绝对不会对刘大人不敬,委实只是一些小事请刘大人过去协助而已,尚请各人大人谅解。”大档头跑前跑后地解释。 呸!东厂尚铭,一介阉狗,还能有什么人格!就算有,咱们也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 但莫名被诬陷的刘大人却是不慌不忙,反而劝解起为其鸣不平的同事。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走一趟东厂又何妨!” 众目睽睽之下,东厂番子当然不敢动粗,何况真的只是查清一些事情而已,并无其他。 就算是当真进了诏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给自己起名的名相扬溥老大人就是前例! 他老人家当年含冤入狱整整十年,却能不坠青云之志,在狱中发奋读书十年,将经书典史等书籍通读数遍,成就满腹经纶,端的是吾辈楷模,区区东厂,何惧之有。 更何况,咱们大明的名臣,不是挨过廷杖就是入过诏狱,这也是一个难得的际遇呢! 刘大人志向高远,又怎么能让诸位前贤专美呢?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一抹夕阳下,刘大人高声吟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缓缓走了出去。 刘大人的背影是如此高大伟岸…… 而在所有人的眼里,那些贼眉鼠眼的东厂番子则显得如此卑微如蛆。 躲在远处的王千户抹了抹冷汗,再一次对谁正谁邪充满了纠结。 第521章 套路重重 “刘大人请。” 东厂大档头亲自开门,恭迎刘大人,算是给足了面子,也表达了相当的善意。 众人不免诧异,东厂番子也有斯文有礼的一面,还备了马车? 当然,又不是接待贵宾,轿子是没有的,有马车也算是不错了。 而且马车更显得很平常低调。 “不必,在下行事坦荡,便一路行去,让天下人看看也是好的。” 刘大人自然是不会上东厂马车的。 “刘大人莫非是怕了不成?马车里说不定暗藏机关,让人生不如死也未可知呢?” 一个一看就是伶牙俐齿的小番子突然冷笑道。 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的激将法,马车谈不上特别,从外面就可一眼看透里面,除了一排垫了比较厚的软布长椅,一览无余。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亦何惧,罢罢罢,就上车走一趟又如何!”刘大人夷然不惧,坦然跨进了马车。 兵部衙门在东城区南部崇文门附近,而东厂虽然也在东城,却到了东安门北侧,路程不算近,步行的话少说也要近一个时辰,坐马车倒也能节省不少体力,顺便集中精神思考如何面对东厂不怀好意的诬陷之举。 众人目送着刘大人的马车姗姗离去,一股悲愤之情蔓延开来,奸佞当道,连刘大人这样守正不阿的正人君子亦不能幸免,大明前途何在?天理何在? “诸位,当今厂卫横行,陷害忠良,吾辈若坐视不管,翌日难免会祸及自身,为自身计,为天下计,老夫这就写奏章弹劾东厂,不知各位可敢一起具名上奏?!” “安大人说得对,当此奸佞当道之时,若无仁人志士奋起,天下危矣,算我一份!” “人心所向,吾辈安敢惜身,某虽不才,亦有匡扶正义之心,算我一份。” “诸位,现在事态不明,东厂亦没有拿人,而是好言相请,大家且先看看不迟,若刘大人安然无恙,我等岂非无事生非?” “老谢,今日东厂敢不经主官,不经宫里驾帖便任意拿人,此合乎朝廷例法乎?若吾等袖手,焉知今日之东厂会不会是明日之西厂?” 众人群情激愤,个别理性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舆情之中,翻不起一朵小浪花。 众人很快就达成了联名弹劾东厂的决定,于是一起回衙门共同推敲如何写出一篇战力强悍的檄文来。 而这边的马车一路穿街过巷,渐渐接近了东厂衙门。 由于是抄近道,所以刘大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渐渐地,就发觉有些不对? 马车越来越接近城门,偏离了东厂的方向。 “车夫,你是不是走错了?”刘大夏疑窦丛生,掀开前面的布帘问道。 “大人,没错的,厂公在城外现场办公,就等着您去辨认贼人,那贼人非说是您的小舅子,我们也是不得以。”一旁随行的东厂大档头陪笑道。 “小舅子?”刘大夏心头一惊,觉得事情更加不对。 他夫人在山东老家,并没有接过来同住,而北京城里只有一个侍妾两个婢女和两个老家的长随,若是有亲戚来走动,不可能事前没有书信告之的。 而且若是出了城外,发生点什么事,谁也说不清。 再则说了,东厂完全可以把人带回城里由自己辨认,无须如此大费周章,这里面有鬼! 刘大人没有徒劳地喊什么停车之类的,因为就在他们对话期间,马车速度陡然加快,直直朝着城门而去! 看来不把自己弄出城是不会罢休的了。 呵呵,刘大人微微冷笑,真以为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了么?太天真了! 刘家乃是名门望族这一点人人皆知,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刘家祖上曾是岳飞岳爷爷手下大将这个事实,事实上,刘家弟子人人从小都要学习家传武艺防身的! 深吸了一口气,刘大人对着车门猛地一脚! 刘大人不敢说自己的武艺有多强,但是比之一般的官军,一个打三四个是不成问题的。 这一脚下去,不要说踹开这破马车门,便是碗口粗的树桩也要踢断了它! “蓬”的一声闷响! 单单从声音上听,就知道势大力沉,踢在人身上非吐血不可。 但门口不是人,什么脚也不能让它吐血。 反倒是刘大人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不顾形象地抱脚痛呼! 我……去,刘大人忍不住心里大爆粗口,这东厂的狗贼竟然如此处心积虑,所谓的马车竟是内里包着铁栅栏的囚笼! 猜对了,这就是特制的马车,不过,并没有奖品。 “刘大人稍安勿躁,很快就到!”那东厂大档头微笑,似乎并没有听到那一声闷响一般。 一队东厂番子呼啸着驶出城门,那鼻孔朝天的样子,守城官兵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敢查检查? 不过刘大人还是不会放弃的,趁着越过守军的一瞬间,大喊了一声: “吾及兵部刘大夏,东厂狗贼害我!” 守官在急促的车马声中,哪里听得真切,正待探头来看,迎面就是一道呼啸的马鞭。 东厂大档头晃了晃腰牌,阴森森地盯着众守军,立即人人吓得浑身抖如筛糠,掩耳蹲在地上,不敢多看半眼。 刘大夏连呼数声,马车已飞驶出了城门,东厂大档头随后追了上来,哈哈大笑道: “刘大人,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是白喊,没有人敢来多管我东厂的闲事,哈哈哈哈!” 刘大夏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住口。 车子一路向前,刘大夏终于是沉默了下来,沉住气,盘算着接下来如何应对。 不过刘大人内心坚定无比,纵然东厂狗贼为自己准备了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也! 想到这里,刘大人又默默背诵起于谦于大人的名句: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般一想,内心越发地坚如磐石。 然而事情好象又有什么不对,马车只管一路向前,沿途换过一次马,却分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刘大人忍不住问了两次,那东厂大档头均回道:“快了,前面的庄子就是。” 但是一直又过了四五个庄子,道路渐渐荒凉,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一行人打起火把继续赶路。 刘大人开始时还能强行记得窗外的道路,但天一黑,整个人就抓瞎了,只能大致判断出是一路向东。 队伍仍然一路直行,其间那东厂大档头还送来了一些水和面食,刘大人没有拒接,而是一一咽进了肚子里,有体力才能应对不可测的未来。 车队越行越偏僻,有一些地方甚至都没有路,乃是马车强行拖着过去的。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刘大人终于是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了。 “狗贼,尔等劫持朝廷命官,意欲何为,莫非想造反不成?”刘大人忍不住大怒。 “刘大人稍安,到了,到了,这次是真的到了。”东厂大档头语气里也透着一股解脱的味道,这都马不停蹄的跑了上百里,终于是到了,不容易啊! “刘大人,到地方了!”车队停了下来,东厂大档头过来对着车里的刘大夏道: “刘大人,小人奉命就送您到这里,路上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海涵,告辞了。” 这位大档头招呼一声,带着人打着火把呼啸着片刻走了一个干净。 好,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我倒要看看,还有些什么恶毒阴损的招数在等着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刘大人静坐在车中,等待着不可测的命运。 夜风呼啸,马车外一片寂静,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孤独而凄清。 哦,不对,远处不时会传出夜枭甚至是狼嚎的声音,混杂在冷风中,分外的碜人。 又静静地等了约一刻钟,夜色依旧,冷风戚戚,预想中的大恶人并没有出现。 莫非这是对方的心理压迫? 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人的意志会被削弱,恐惧会无限放大,莫非对方打的是这个主意? 那他恐怕要失望了,敌不动我不动,我自巍然如山。 在刘大人的想象里,这是那素未谋面的敌人与他展开的一场意志间的较量。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已到了午夜…… 第522章 莫名其妙 时间来到午夜。 刘家上下一夜未眠,聚集在厅上,焦急地等待着家主的消息。 傍晚有人来传讯,说是家主被东厂的人请了去“喝茶”,众人就感觉有些大事不妙。 但来人言辞十分恳切,并保证绝对不是什么大事,让众人放心,众人这才稍安。 但现在都已经半夜,外面早已宵禁,仍然没有半点自家大人的消息,所有人的心都是凉了半截。 可现在纵然是想要打探消息,通知亲朋好友也是有心无力了,外面宵禁,擅自外出被逮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所有人急得跳脚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和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刘家老管家一惊,忙抢步跑到院外,隔壁原本一破落的人家不知怎地家里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风高物燥,大火很快就蔓延了过来。 “快,带着夫人快走!”老管家大惊,没有半点犹豫,冲回厅里保着大人家眷向外就跑。 “我的体已,还有大人书房里的……”二夫人舍不得,还要进去搜罗细软。 “都什么时候了,保住性命要紧!”老管家此时显露出惊人的决断力,不容置疑,指挥婢女架了夫人就往外跑。 一行五人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还好,火势虽大,发现的也早,已经有一队官军推着水车狂奔而来,仿佛预知这里会发生火灾一般,太及时了! 救火官兵冲进了起火两旁的房屋,架起水枪对着火源一通狂喷,加之左邻右舍的拼命救援,大火的势头很快就被遏制住,不再蔓延。 众人齐声欢呼,更加卖力地打水运水,并没有用多久,就群策群力扑灭了这起大火。 从发现起火到扑灭大火,仅仅大半个时辰。 “好了好了,大伙各回各家,都注意点,千万注意火苗,尤其是灶上的火一定要灭完了才能走人,不然你们看看,这倒霉家伙就是榜样。”救火的官兵头目大声嚷嚷,吩咐大家种种注意事项。 众人救火时已经看清楚,最先起火的正是灶房,现在已经烧成了白灰。 还好这队官兵来得及时,否则……众人想想至今都还后怕。 所有人各自散去,刘家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继续愁眉不展地等待着家主的消息。 好在他们没等多久,就有一名东厂番子来通知他们,刘大人今晚有要事要办,需要彻夜处理,让他们不必等候,明日便会回家。 原来家主是有急事已经去了通州,怪不得没有音讯,看来事情还是蛮大的。 得到了家主消息的众人一阵安心,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加上刚才一番折腾,各人也是疲惫不堪,便各自回房安寝。 夫人回到书房,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细软,她实在很担心这些官兵趁乱顺走些什么。 好在书房和寝室都很正常,并没有发现金银丢失,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开始睡了。 与此同时,兵部档房也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四五名身着夜行服的蒙面人如同狸猫一般,从后园围墙溜进了院子里。 老眼昏花的守夜门子老尤已经抱着酒坛趴在桌边呼呼大睡。 这里是后门,白天也没什么人行走,更遑论这冷飕飕的大半夜,而前面可是有一整队官兵在值守,即便有事也是那些官兵处理,因而老尤十分放心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也难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晚上除了喝冷酒,还能做些什么?即便想做,也是有心无力,还不如喝酒暖胃来得实在,一醉解千愁嘛。 夜行人不放心,又掏出一些粉末倒进残酒里,灌着老尤喝了进去,这才有条不紊地开始行动。 这些人溜门撬锁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三下五除二就摸到了存档的丙库甲字号存档处。 几人燃起蜡烛,略一搜索,便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郑和出使水程》。 “很好,把里面的文书全都带走,一个字也不能剩下。”为首的蒙面人下令。 说完之后,几人便默不作声地开始打包作业。 每打包完一份,便由一人持着向外走去。 而后门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架幽灵般的黑色马车,马蹄上裹着厚厚的棉布,使之行走时不发出声音。 马车里的人接过包裹,也不作声,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着。 直到了丑时末,所有的资料才全部打包完毕。 黑色马车便又幽灵般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夜行人不紧不慢地清理了所有的痕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寅时初,北京城里下起了大雪,不多一会,整个京城便是白茫茫一片,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在了纯洁的雪花下面。 这一夜,睡得很晚的人还有很多。 比如连夜写奏折弹劾东厂的兵部诸位大人和闻风而至的御史们。 比如专程与刑部林主事把酒言欢的方唐镜。 比如负重前行的王千户和他的手下。 比如对于方唐镜制定出计划后就当甩手掌柜十分不满的汪芷。 因为方唐镜又一次喝得人事不省,又是被人扶着回来的。 当然,也有人彻夜难眠,比如一直靠着意志支撑与看不见敌人对决的刘大夏刘大人。 马车虽然是一个牢笼,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不必害怕野兽出没。 关紧了窗,外面的冷风也不觉得如何的刺耳,虽然黑暗,倒也有一种君子慎独的感觉。 只不过到了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大雪,车厢里的温度遽然下降。 冷得实在受不了,刘大人不得不拆下椅子上的垫布将全身包裹起来。 说来也怪,这厚厚的垫布竟是用一整床毯子折叠而成,倒象是专门为了给自己应付现在这样的情形一般。 毯子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似乎是刚刚浆洗晒干过似的。 刘大人心里一沉,对手竟然连这都算计到了,果然不简单,自己更要加倍地打点起精神应付才是。 可想是这般想,身子暖和了之后,该死的睡意就如同大山一般的压了下来。 又惊又累又困又乏的重重折磨之下,毯子里传出的香气似也有催眠的作用,简直就跟江湖中传闻的迷迭香一般,刘大人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过去。 ……清晨第一声鸡鸣的时候,刘大人醒了。 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这寒冷的早晨,温暖的被窝,实在有一种赖床不起的冲动。 但作为一个严于律已的公务员标杆,刘大人一向以准时准点早朝闻名的。 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被子,刘大人跳下床。 猛地,他怔住了。 等等,这里是床,自己不是在马车上的吗? 举目四顾,这里真是一间厢房,不宽也不窄。 大步抢在门前猛地一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显入眼帘的是一个朦朦胧胧的院子。 许是听到这里的动静,又是吱呀一声,院门被人推开。 一个四十许穿着胥吏服装的男人,点头哈腰地走了进来,弯腰行礼后问道: “大人起来了,可要用早点?” 刘大人惊疑不定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胥吏讶然道:“大人莫非忘了,这里是通州驿站啊!” 通州驿站?刘大夏大惊,这岂不是说自己距离北京城足足有百多里? “我是怎么进来的?”刘大人连忙追问。 胥吏更加讶异地回道:“大人乃是和东厂的大人一同住进驿站的。” “东厂的哪位大人,可有登记?”刘大人已经揪住了胥吏怒问道。 “你们进来的时候都喝得东歪西倒,东厂的大人一脸横蛮,谁敢查验他的腰牌。”胥吏十分委屈。 刘大人怔怔地放开了胥吏,回想起整件事的前前后后,一脸茫然。 对方根本就没想过与自己接触,完全就是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上车往通州跑了一圈。 然后,把自己往驿站里一扔。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王八蛋,这简直就是在玩人嘛! 很好玩么? 刘大人捂着胸口问胥吏:“贵驿站可有天王救心丸,来一盒……” 可对方为何要玩人? 第523章 东厂发威 刘大人绝对想不到,因为他的失踪,京城里面已经炸开了锅。 “把尚铭给我叫来!”怀恩脸色发青地注视着面前足足比平时多了一半的奏折 而多出来的这一部份,全都是弹劾东厂擅权私捕官员的。 这些上弹劾奏章的大多是中层官员,他们没有在早朝上闹事,而是选择了源源不断地上奏章施压,等着朝廷给个说法。 怀恩深知,暗流只是爆发的前奏,这些中层官员才是大明的真正柱梁,一着不慎是要酿出大变的。 尚铭很快就来到司礼监,对着怀恩施礼道:“属下见过公公。” 按照惯例,东厂督公一职乃是兼职,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担任,所以尚铭的本职实际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见到怀恩这个掌印头子,天然就矮了半截。 怀恩指着厚厚一叠奏折道:“你干的好事,现在你打算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公公,发生了何事?”尚铭当然莫名其妙,东厂这些天老老实实,没招谁惹谁啊? 怀恩看尚铭居然还在装糊涂,愈发的不悦道:“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尚铭从怀恩的脸色也看出了事情怕是相当严重,不由心里一遍遍地回想这些天到底做过哪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虽然这些事没少做,可这些天似乎确实没这个机会? 于是尚铭颇有些底气地回道:“属下真不知道做了什么?” 怀恩不怒反笑道:“既不知,你先看看这些奏章再回答。” 尚铭告了声罪,便开始看奏章。 “兹有东厂人等,直入兵部拿人,未具驾帖,于理不合,臣等不胜惶恐,不知旦夕危祸之加身,伏请圣断。” 这是兵部职方司主事钟玉的奏折,语气平和,甚至算不上弹劾。 尚铭再看下面的奏折,大多都是这般,即便是御史们的奏章,语气也大多轻描淡写,仿佛是在提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但一件小事却能引来两尺高的奏章,这本身就意味着相当不寻常。 看了七八封奏折,尚铭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大概,原来是手下人到兵部抓了一位名叫刘大夏的中层官员,因为事前没有办手续,引起了公愤。 说实在,东厂私下抓捕官员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尤其是抓捕中下层官员,大多都是先办事后面再补办手续的,这也是一条默许的潜规则了。 毕竟若是紧急之事,变数太多,为了避免出现突发状况,也是允许事急从权的。 这一次之所以遭人诟病,还是太于太过招摇,直接上人家兵部衙门拿人,连跟兵部堂官都没有打一声招呼,实在是有点不懂事。 事情说大也不算大,只要后续处理得当,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影响。 想到这里,尚铭合上奏折,向怀恩公公陪罪道: “公公,实在是属下疏于管教,以至于手下那些兔崽子太过于肆无忌惮了,属下定当严加管教。至于那刘大夏,属下必然亲自恭送回部里,给那些文官们一个交代。” 这个姿态已经相当低了,堂堂东厂厂公亲自礼送嫌疑官员回部办公,无异于赔礼道歉。 怀恩也觉得如此处理应该能平息这些人的火气,便点头道: “如此也好,但经此一事,你须得约束好手下,再不可发生今日这等家里出了事,你这个当家人却不知道的情形。” 尚铭心里一惊,这是怀恩在质疑自己的管理能力,连忙表态道: “属下一定严加整顿,决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怀恩摆摆手道:“去,尽快了结此事,勿使扩大!” “是,是……属下告退。”尚铭弯腰退了出去。 出了司礼监,尚公公很愤怒! 正如怀恩公公所说,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东厂当家人竟然不知道,那些什么狗屁干儿子还有没有把他这个干爹放在眼里? 现在主持东厂日常事务的主要是两个干儿子,一个是小春子,另一个是小海子。 小海子是刚提起来管事的,并没有多大实权,主要负责老尚家借宗的重大事务。 那问题就出在了小春子身上了? 当然,也不排除小海子看到那位刘大人相貌堂堂,把主意打到人家身上。 气冲冲的尚公公骑着快马来到东厂衙门,远远便被衙门前的一幕惊呆了。 小春子正带着一群杀气腾腾的番子矗立在门前,人人手按刀柄,一副要动手的架式。 小春子双手叉腰,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而衙门前的石阶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伏在阶下大哭,整个衙门前围满了官员。 围在衙门前的不是百姓,是官员,从九品到五六品,都是中下层官员。 满满当当将东厂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人人眼里愤怒地盯着东厂番子,一副要生吃人肉的样子。 “少废话,放人!”人群中有人发出怒吼。 小春子以比那人更加愤怒的声音道:“咱家说了没见过什么刘大夏刘小秋的,没有就是没有,统统给我滚回出,若真不想走,那就不要走了,我东厂请他过年!” 那妇人大哭道:“官人啊,你死得好惨啊,生不见人死了还要被人毁尸灭迹,我不活了……” 人群中发出震天的怒吼:“放人,放人……” 尚铭头皮发麻,这妇人的说词明显背后有人指点,再这么下去,冲突不可避免。 “快,冲进去!”尚铭吩咐手下,他要尽快平息事态。 手下得令,一顿猛推,人群冷不防背后有人发力,顿时一阵人仰马翻,露出一条路来。 小春子一看,是干爹来了,生恐出了什么岔子,忙带着人快步迎了上去。 便在这时,摔倒的人群中有人发出非人的惨叫:“东厂打人了,大家快跑啊!” 人群顿时大乱,又有人发出怒吼:“是尚铭阉狗亲自动手,汉贼不两立,大家跟他拼了!” 话音刚落,无数的石块臭鞋子碎银子以及能拿得起的东西,雨点般朝着尚铭身上招呼。 尚铭猝不及防,顿时中招,晃了两晃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咚的一声,尚铭额头与地面亲密接触,摔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小春子大急,怒喝道:“保护干爹,给我打,将这些该死的暴徒通通打到生活不能自理!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话一出,简直就是给一点就着的形势燃上了火药桶。 原本这些官员就并非全是激于义愤而来,起码有一多半是随大流,人多声势壮,还能刷一把声望,这样的好事大家都是喜闻乐见的。 因此打斗一起,便有相当多一部份人是准备缩卵了的,毕竟为一个不大相干的人跟东厂结下深仇大恨,太不值当。 可小春子护主心切,口不择言之下开了地图炮,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人全部一网打尽。 这下跑也是罪不跑也是罪,还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闹大,反正自己占着理! 老话说得好啊,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的拳头大谁便有理,干死这群阉贼! “为国除贼,今日是也!干死阉狗!” “干死阉狗!” “休道书生无一用,一身敢当百万兵,我打死你!” “虽千万人吾往矣,唉呀,你这狗番子,竟敢打老爷的脸!”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只有今日杀贼报国也!唉哟!狗贼竟敢偷袭,看老爷的神龙摆尾……” 实是求是地说,这些老爷们虽然大义凛然,但战斗力哪里是久经考验的东厂番子们的对手,更何况又是客场作战,只凭一已之力,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东厂番子背靠大本营,生力军源源不断,士气如虹,三下五除二就将众官员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战事来得快,结束得更快! 尚铭刚刚清醒过来一会,战事已然结束。 “我大东厂威武!” 众番子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什么玩意,敢跟咱们东厂玩横的,你们还嫩了点! 尚铭尚公公却是脸色惨白,满头冷汗! 事情大条了! 第524章 重大发现 通州驿站的刘大夏刘大人此时已经一扫迷茫颓废,整个人龙精虎猛。 之前就在他即将心脏病发作的时候,突然记起一事,忙又问胥吏: “你说是一位东厂的大人送我来的,现在那位东厂大人住在何处,快带我过去。” “那位大人嫌咱们驿站简陋,留下一个包袱给大人,自个到运河边的花舫过夜去了。” 果然很东厂,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刘大人忙道: “包袱在哪里?快快取来!” 果然做官的都是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没一个好东西!胥吏鄙夷不已,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取包袱去了。 包袱取了过来,里面有两锭十两的银子,还有一封信。 刘大人看也不看银子,取了信便撕。 信一打开,刘大人便手一抖,信被扔了出去,好在胥吏已知趣地退下,不然非出丑不可。 信是用血写成的。 “某乃黑虎山黑虎大王,日前忽然遭遇东厂狗贼攻山,激战两日,狗贼忽退,唯遗一马车于山下,恐有奸计,手下弟兄乃于夜半方劫之。不意马车之中竟是一昏迷官员,本欲为民除贼。幸而手下有京城人氏,曾与大人谋面,素闻大人忠义,告知于某家。某虽被迫落草,然忠义之心不泯,故将大人带到驿站,大人醒后可自行离去,若大人能在朝廷之中为某家众兄弟进言,某情愿接受招安,为兄弟们谋个前程。” 刘大人看信之后,不禁头皮发麻,真真是险过剃头,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原来送自己来驿站的不是什么东厂的人,而是黑虎山的强人,这些人与东厂厮杀,互有死伤,自然是有东厂人的服装和腰牌的。 刘大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就兵部职方司郎中,没招谁惹谁,竟然会遭遇杀身之祸。 最重要的是,刘大人想不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东厂啊? 可是以东厂的恶名,要弄死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东厂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要弄死自己也就罢了,还要坏人名节,把自己扔到什么黑虎山下,那就只有两条路,要就是死要就是降,不论哪条路,这辈子都是毁了。 幸好这位黑虎山大王还是颇识忠义,居然放过了自己。 刘大人左思右想,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之前,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就算这个现实是百般的令人困惑,诸多的漏洞,它也是目前唯一的解释。 因为就算刘大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现在唯今之计,当然是尽快回京,揭露东厂的阴谋。 既然是到了通州,那么自然是沿着运河坐官船回京城最为安全。 而且进京的官船天天都有十数艘,简直不要太方便。 “那什么谁,你进来,为本官备一匹马,随本官去码头寻船入京。”刘大人想到就做,片刻也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 胥吏走了进来,听到刘大人想要乘船入京,忙道:“大人最好还是乘马比较安全,小人听说水路可不太平。” 这就奇哉怪也了,刘大人好歹也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兵部里也算中层骨干,虽然上个月有传言水路有人发生大规模帮派仇杀,自己还上过奏章建议加派巡逻,但除此之外,还从来没听说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 且上个月的仇杀摆明了是偶然事件,怎么可能影响到运河航线的安全? 若真有贼人敢打运河船只的主意,他这个兵部的骨干怎么也该有所耳闻才对。 虽然胥吏说的只是“听说”,但看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十有八九是知道些什么! 刘大人随手拿起包袱上的一锭银子推了过去道:“赏你了,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胥吏拿过银子擦了擦,小心地放进怀里,这才眉开眼笑,没口子地称谢。 直到刘大人有些不耐,这才口若悬河地道来: “大人可能不知道,上个月,这里可是发生过一场大战,那是打得天崩地裂,不是小人吹,小人的娘家的一个小舅就在河道巡检司当差,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那娘舅乃是巡检司里的伍长,那日发生的事恰好是崇简王爷的船队,故而记得是分外清楚的。 那日清晨,先是来了一队商人,假意孝敬巡检司,一行人冲进巡检司里,将巡检司所有绑了,剥成了光猪扔到柴房之中,好得当日并没有今天这般寒冷,不然全都要被冻成冰棍。” “既然所有人都被控制住,为何你那娘家的小舅子还能知道后面的事情?”刘大人可不糊涂。 “事情就有这么巧了,我小舅子那日拉稀,正在附近的竹林里大号,这才逃过一劫,也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整个过程…… 据我小舅子说,那些商人换上官军的服装……” 胥吏口沫横飞地将那日水云间与粮帮之间的火拼讲得绘声绘色,末了还补充道: “这些人虽然自称是黑虎山的强人,但我小舅子却知道,这些人绝非黑虎山的强人。 黑虎山的强人哪里有这般好的武器,一水的鸟铳,就算是一般的官军也没这么阔绰的。 后来听说是水云间的三位当家与粮帮的三爷四爷火拼,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他嬢的是召了无妄之灾,唯有自认倒霉。” 这件事情刘大人倒是风闻过的,据说还有“南京城第一恶少徐小公爷”掺和其中,有御史风闻上奏,结果证实徐小公爷人在南京,根本就不可能掺和此事,因而那位御史被刘阁老批了一个“荒唐极至”,一时成为笑柄。 情最后事情也被定性为江湖帮派仇杀,死了也就死了,没甚大不了的。 胥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外间都说是两边同归于尽,其实是不对的。” 刘大人心下一凛,侧耳倾听。 胥吏小声道:“我那小舅子看到,水云间的人将粮帮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又从船上抬下数十个箱子,那些人又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到马队上,您猜猜有多少银子?我的乖乖,我小舅子说了,至少能有这个数。” 胥吏两个手掌十根手指头张开晃了晃。 “十万?!”刘大人失声说了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嘘!”胥吏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探头到院外去看了看,这才回转。 “最少十万,说不定能有十七八万,一百多匹骡马呢。” “可为何外面又传出是同归于尽了呢?”胥吏得意洋洋地道: “因为水云间的三位当家确实是死了,他们半道上便被人截住,两队人马将他们围住,用的还是黑虎山强人的名头,一番厮杀下来,水云间不但三位当家,所有人都是死无全尸,您是不知道,战场就在三道沟那地方,枪声跟雨点似的,大半天就没停过,啧啧,血流成河……” 刘大人内心可谓是狂风暴雨,波澜起伏。 他并不知道内情原来是如此曲折!并且事情还是发生在崇简王的船队之中。 这些人可谓是胆大包天,连崇王爷的船队都敢拦截,果然是河道不太平。 崇简王可是当今上幼弟,身份尊贵,在今上心中地位极重,敢拦截他的船只,若说只是一个山庄的经营者所为,是人都不会相信,这背后若是没有位高权重的靠山,是不可能的。 而有这个能力消除掉崇亲王影响的势力,数都能数得出来。 朝廷之中只有内阁三阁老,连六部尚书都不行。 当然,最最有可能的就是宫里以及东西厂锦衣卫。 毕竟崇王爷的事属于皇家的家事,最能说得上话的自然是皇家里的人。 一直有传言水云间的背景极硬,否则也不可能占得了前朝的皇家园林作为山庄,现在想起来,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而后来的水云家三位当家被截杀,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锦衣卫东西厂才能做得出来,三阁老是做不出这种打打杀杀事情的,毕竟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以恐怖组织的行事方式,黑吃黑结果了水云庄的三位当家,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里面西厂的嫌疑可以去掉,因为西厂汪直一直在南京,并没有回京,他的手下也不可能有这个能耐和胆子。并且汪直的作风一直便是简单粗暴,若是他只会直接扣船,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剩下的就是锦衣卫和东厂了。 锦衣卫这些年颇为低调,不是因为没有进取心,而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已经七十多,垂垂老矣。 眼看着没多少年好活了,抓紧时间享受余生是正经,从过往的表现来说,袁彬袁指挥此人之官声也颇为不错,安静不生事,嫌疑最小。 而且袁彬此时正面临着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也就是万贵妃的弟弟万通的强劲挑战,内斗正酣,怕也没有余力兼顾其他。 这样一算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东厂! 第525章 取得证据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误了卿卿性命!” 刘大人又惊又喜,果然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想不到竟能从区区小吏口里得到如此惊天秘密,刘大人不禁想起官场里流行一句话: 弄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这不,机会来了。 东厂,我跟你没完。 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胥吏所说的一切都是要经过实地证实才可靠。 于是刘大人放弃了立刻京师的念头,令胥吏带路,他要到三道沟那里亲自取证。 一路上,刘大人想了很多,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东厂要弄死自己。 但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个死仇却是结下了。 当然,刘大人也不是没想过是别人栽赃陷害给东厂。 可纵观自己前半生,实实在在没做过什么十分得罪人的事情。 充其量也就在工作上比别人认真严谨了一些。 这顶多算是遭人妒忌,不可能上升到非要杀人且坏人名节的地步。 实事求是地说,刘大人一直到了现在,充其量也只是个二三线干部,对朝局没有任何影响力,有谁会不惜血本地针对他呢? 除非是东厂这样毫无理性,丧心病狂的恐怖组织,只有这些内心扭曲的人才能做出这等恶劣行径。 什么见鬼的火烧郑和下西洋档案,刘大人这时候内心压根就没有过这种念头。 他更不会知道,他未来一把火将整个大明对海权的积蓄和希望烧掉,会对整个大明,整个华夏的历史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 因此刘大人所有的愤懑和怒火只能全部集中到东厂身上。 三道沟遥遥在望,路边还有一个不小的村庄,刘大人亲自沿着路边挨家挨户地打听那日的情形,果然很多村民都心有余悸地说起了当日的恐怖情景。 他们虽然不敢出门,但震天的枪声却是不断地传入耳中,大半日的厮杀总不可能是假的。 详细地记录了一番之后,刘大人随着村民和胥吏来到三道沟发生激战的地方。 时间只过去一个多月,战火的痕迹依然处处可见。 水渠里密密麻麻的脚印,无人清理的血迹,散落在各处的枪子,零散抛弃的火药…… 而且还十分幸运地发现了一处被挖掘过的土地,很可能是埋尸之地。 用剩下的那锭五两银子雇了村民挖掘,结果挖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十多具死尸。 由于天气寒冷,尸体并未有多少腐烂,面目依稀可辩。 最重要的是,刘大人从一具死尸身上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一面东厂的腰牌。 实锤了也! 铁证如山! 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正人君子,刘大人此时想到的并非个人得失。 他想得更加远大,他开始思考着,如何弹劾才能搬倒东厂这头洪荒巨兽。 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东厂于永乐十八年由成祖手建,迄今已六十余年。 成祖一反太祖关于宦官不得干预朝政的禁令,为直接控制大臣动向而设立此强力机构。 东厂权力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可不经三司随意监督缉拿臣民,开大明宦官干政之端。 这样权柄赫赫,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岂是他一个蚍蜉可以撼动的? 然而,“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 “士不可不弘毅!” 士大夫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在刘大人胸中翻滚。 他深知,朝廷中如他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若是能联合起来,事情并非不可为…… 须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刘大人也不急于回京了,便就近在三道沟村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庄户住下。 一边开始写奏折,一边思考着如何联络同道的事情。 什么海图海禁的事情与扳倒东厂比起来,简直是弱爆了好不好。 上天在关掉刘大人烧海图名扬天下这道窗的同时,给他打开了扳倒东厂的这扇门。 大事若成,刘大人的名声必将载入史册。 而与此同时,北京城里,东厂衙署前,因刘大人一事已乱成了一锅粥。 东厂喊起了撞天屈,赌咒发誓地说自己没派人拿过什么刘大夏刘小秋,谁信?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失踪就失踪,谁信? 你当众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么? 而且最可恶的是,面对众人的质疑,东厂不是摆事实讲道理,而是无理打压,将讲道理的众官员全部暴打了一个遍,当真是人人鼻青,个个脸肿。 “打得好!”头发花白的老御史刘允中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他拣起自己掉落的门牙高高举起。 “老夫自束发受教,因背不上书被私塾的夫子打过手掌,因顽劣被父母打过后背,后来为官,因直言被先皇打过廷杖,自此之后再未被人打过。 哪怕是当年随先皇征土木堡,与鞑子血战,也未曾受此重伤。想不到啊想不到,今日只是直言说了一句‘放人’便被人打得死去活来,老夫倒是要问问,这还是不是我大明的乾坤? 吾皇圣明,多次下旨广开言路,吾辈何辜,只因问了一句话,便被人打落了门牙,这到底是吾皇治下的天下,还是东厂之天下?” 刘老御史一只瘦骨嶙嶙的手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绝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胸中不平之气冲溢而出,气冲斗牛! “没错,杀了我何德淳,还有千千万万个何德淳站起来,狗贼,有种你杀了我!” “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阉狗,本官就站在这里不动,有种你就杀了我,皱一皱眉头,我王字倒过来写。” 打是打不赢的,众人十分明智地把战斗节奏带到自己最拿手的嘴炮范围之中。 “老家伙,还嘴硬,我打不死你这老杂……”小春子此时已经抢到干爹尚铭身边,搀扶着尚铭起身,闻言大怒,明明是无理取闹,你还有理了,继续打,谁耐烦跟你瞎哔哔!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小春子脸上。 小春子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漫天金星,阵阵发黑。 我……去,被偷袭了,这些文官可真他嬢的有够无耻,嘴里说着任你打死之类,背地里偷袭闷棍无所不用其极,比咱们这些没那玩意的阴人要卑鄙一万倍。 “给我往死里……”愤怒的小春子狂怒。 “噗”小春子喷了,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因为他话未说完,肚子上又挨了重重一脚! 他并没有查觉,这两记重手都是他面前的“干爹”,尚公公所为。 尚公公一手捂着胸口一边还要动手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孽障,心头一阵阵悲凉。 人家都是养儿防好,自己收的干儿子偏偏就是没一个不“坑爹”的。 尚公公胸口阵阵巨痛,脸颊抽搐不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肚子上挨了一记重脚的小春子只觉天旋地转,眼泪止不住往外喷涌,世界一片混沌。 但小春子公公是绝对不会屈服的,这么多人看着,干爹看着呢! 我不能倒下,我要坚强,我要保护干爹! 虽然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小春子兀自顽强地发出呐喊:“不要留手……” 也许是小春子公公气还没顺过来,说出来的话并不清楚,没有人应合,小春子大急,憋足了气准备再次大喊。 “打!” 小春子松了一口气,听声音就能听出,这是干爹终于发声了,干爹无恙就好! 有干爹在,什么都不怕,什么见鬼的文官闹事,来多少都是送菜! “给我打死这个孽障,不用留手!” 这是小春子昏迷前的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他干爹说完这句话之后,狂风暴雨般的拳脚就淹没了忠心耿耿的小春子公公。 第526章 东厂蒙冤 大内,御花园。 一桌热气腾腾的火锅,只有成化皇帝和万贵妃两人。 妩媚的阳光下,万贵妃又往成化皇帝的碗里夹了一块肚片,“夫君多吃点。” “好吃。”成化皇帝大口咀嚼着咽了下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 “爱妻这火锅倒也新奇,虽只寻常食物,却是令人胃口大开,只可惜为夫肚子已装不下了。” 两人只以寻常人家夫妻称呼,似乎又回到了成化皇帝还是废太子的时期。 万娘娘掩嘴一笑道:“夫君喜欢就好,这是女儿特意从南京捎来孝敬你的。” 提到汪芷,成化皇帝实在是很满意。 之前万娘娘已经将十五万两银票全都交给了成化皇帝,而且听说西厂在南京立住了脚跟,拥有不下六十万的产业,倒把成化皇帝小小的震惊了一把。 “芷儿这些年委屈了,咱们都没法认她,只能让她象个野孩子般疯玩,唉。” 万娘娘以往提到这个问题时总是会垂泪不已,这次却是微笑道: “孩子大了,她开心就好,她说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中意的人……” 成化皇帝本来还微笑的脸,听到“有自己中意的人”这句话的时候,顿时老脸一板道: “你说什么,芷儿有自己喜欢的人了?是哪个小王八蛋?” 万娘娘眼里含笑,伸出玉指点了点成化皇帝的额头道:“芷儿也不小了,有心上人怎么了?你这个做爹的吃什么飞醋!” 成化皇帝尴尬地道:“什么飞醋,我是不放心,现在世风日下,她一个女孩子,我不是怕她吃亏嘛?说说看,是谁,我明天升那小子的官。” 万娘娘道:“女儿也没说得多清楚,大概害羞,还不许我告诉你,真是的。” 成化皇帝责怪道:“你不会让她带进宫里看看?” “呸,这是说进就能进的?万一让哪个嚼舌根的乱说一气,女儿还要不要活了?”万娘娘横了丈夫一眼。 “也是也是,你跟芷儿说说,让她带到为夫面前,帮她把把关,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成化皇帝此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皇帝身份,眼看着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就快要成别人的了,如何不醋到飞起?表现跟寻常父亲毫无二致。 万娘娘眼波流转,“你以为个个都象你一样?用咱们老家的话说,你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两人笑语晏晏,用过了火锅之后手拉着手儿在御花园里漫步。 诺大的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感觉着彼此手上的温暖,呼吸着满园的芬芳,似乎连花儿绽开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万娘娘忽然明白,这就是女儿说的二人世界,真好! 两人仿佛走在童话故事里,故事里没有皇帝贵妃公主,只有平平常常的一家三口。 故事总是有结束的,不是大团圆就是烂尾…… 这次是太监。 梁芳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距离十四五步的时候跪倒,禀报道: “皇爷,怀恩公公来了,有急事求见。” 怀恩是很少来御花园的,尤其是皇上和万贵妃在一起的时候。 此时怀恩求见,必有要事。 “唉,爱妃,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成化皇帝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大明皇帝。 “皇上,国事为重,去。”万娘娘有些神伤,不过随即便笑意盈盈地轻轻推了万化皇帝一把。 成化皇帝无言握了握万娘娘的玉手,放开,走了出去。 怀恩已经在御花园的门口外侯着了。 见到皇帝出来,怀恩忙跪下行礼,刚起身便说了一句: “陛下,午门外群臣伏阙请愿,出事了。” “什么?”成化皇帝震惊了,这段时间好好的,也没什么天灾地震什么的,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怎的就惹得群臣伏阙请愿了呢? “事情是因为一个官员的失踪引起的,经过是这样的……”怀恩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跟成化皇帝说了一遍。 东厂门前被打的官员自然是不会善罢干休,说理不成反被打,东厂又咬死了是官员们无理取闹,大家越想越怒,便集体上昉。 所谓上昉当然是找到内阁寻求支持。 内阁三阁老一听便知道,东厂扣人倒是小事,众官员被打却是大事,这种时候当然要表现出文官之首的气魄,于是便通知了司礼监,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敦促东厂放人。 可这个时候尚铭也知道事情闹大了,匆匆问清楚情况后便已飞也似的跑到司礼监哭诉,说文官们无理取闹,围攻东厂。 这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三阁老和司礼监也不知谁说的才是真话,于是便开始和稀泥,打算各打五十大板。 但众文官已经视自己被阉狗痛殴为奇耻大辱,岂能善罢干休。 于是不知是谁挑头,大家便赖在午门不走了,伏阙请愿,今日不给一个说法誓不干休。 “尚铭呢?”成化皇帝阴沉着脸问道。 “奴婢……奴婢在此。”尚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怀恩公公身后,跪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 成化皇帝一看这货便气不打一处出,扣个人而已,竟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是干什么吃的? 梁芳观颜察色,皇帝的一点一滴他都了如指掌,眼见皇上动怒,梁芳跳出来一脚就把尚铭踢了一个跟斗,怒斥道: “你做的好事,人呢?现在先把人放了……” 尚铭以头抢地,呯呯磕头道:“奴婢真的没见过那什么刘大夏,东厂绝对没有人扣过兵部什么人啊,奴婢以身家小命担保,奴婢冤枉啊!” 他这话,没人相信,从来只有东厂冤枉人,东厂被人冤枉了,这不是笑话? “你糊涂,会不是手下人擅自捕人?”到底是尚铭的盟友,关键时候帮尚铭开脱了一把。 当然,梁芳也是分外的不耐,平日里也没见这尚铭猪头到这个地步啊! 尚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以往别人被东厂冤枉,那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滋味,忙辩解道: “奴婢上上下下都严查过了,确实没有去招惹兵部的人,奴婢有证据的……” 尚铭知道说再多的话也不如实际行动,便吩咐人将昨日东厂值班主事的小春子抬了进来。 小春子被人架在一张竹床上抬了进来,此时小春子被打得遍体鳞伤,眼见干爹跪在前面,更是吓得肝胆俱裂,瑟瑟发抖。 “你在衙门里值事,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说出来,有半点隐瞒,仔细小命。” 小春子自然不敢隐瞒,哽咽着将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当然,从他口里出来的,就是面官带着一名妇人莫名其妙地来到东厂门前喊冤,口口声声要东厂放人,可东厂从未抓过这名妇人的丈夫,拿什么放人? 双方一言不合便破口大骂,然后便升格成了大打出手。 谁都看得出来,尚铭打这小子是动了真格的,身上的伤再重一些便直接要了小命。 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天下真的有人敢冒充东厂做出了如此大事? 沉默了好一会,怀恩道: “既如此,臣请三司会审此案,真相如何,一审便知。” 成化皇帝会意,怀恩不愧是老成谋国,一脚就把“蹴鞠”踢回到了文官那边。 但如此一来,若审出错在东厂,那尚铭势必没有好果子吃。 但除此之外,还能有更好的法子么? 梁芳又问尚铭道:“真不是你们做的?” “真不是!”尚铭此时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来表明心迹,连声道: “奴婢愿意对簿公堂,还我清白。” 梁芳对成化皇帝说道:“皇爷,不如由奴婢领人盯着,出不了错。” 凡朝廷大事,比如三司会审这样的大事,必有锦衣卫东厂派人坐堂监督,这次事涉东厂,当然没有自己监督自己的道理,梁芳代表内庭也属正常。 “可。” 第527章 侮辱极强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 三司这一次的效率相当高。 六部的堂官都在内阁坐等消息,旨意一出来,三人就立刻接旨。 就近用了都察院衙门作为会审之所。 刑部尚书林聪,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大理寺卿宋旻,奉旨主审。 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御马监掌印太监梁芳坐堂旁听。 原被告双方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样秉笔太监尚铭”,刘大夏二夫人刘苏氏。 接着是证人,差不多整个兵部的主事,郎官,包括胥吏都挤在堂下,满满当当。 案情并不复杂,证人也是齐全,纵然东厂有一百张口也是难以辩驳的。 但东厂也给出了相当多的证人证词可以证明不在场。 双方一时相持不下。 最后三部堂主审一合计,便命令东厂所有在京档头全都集中到五军都督府的校场,让证人辩人。 尚铭此时为了配合三部堂会审,也不得不立时召集人员以供辨认,一时之间,整个五军都督府校场挤满了东厂档头和番子。 档头番子这些都是百姓的俗称,实则在东厂内部,官阶也是很分明的。 除总督太监之外,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数名,称为贴刑官。 其下设有掌班,领班,司房数十人,他为子丑寅卯十二司,管事截圆帽,着皂靴,穿褐衫。 真正执行具体事务的是役长和干事,役长相当于队长,即俗称的“档头“,干事便是番役,也称为“番子”。 还有一部份是见不得光的“暗子”,这些人潜伏在民间或大臣府邸,刺探臣民私事,在职能上与锦衣卫有所重叠,但东厂更着重于钱财方面,尤其对于富户的监视更甚,触角遍及全国。 比如徽州富户吴养春在黄山有众多田地,每年收息便富得流油,但为人苛刻,其家仆与东厂勾结,告其私占黄山,逃税瞒报历年所得租税数十万。 于是东厂大喜,将其逮至京中,活活将人拷掠至死,其妻女被逼自缢,家产尽收,连郡中诸多富户也备受牵连而破产。 东厂以敛财为主业,诸如此类事比比皆是,因而三大恐怖组织中,东厂在民间风评最差。 原本以为经过辩认之后案情很快会水落石出,不料,诸多的证人竟然没有发现一人嫌犯。 三主审自然以为是东厂藏私,但东厂拿出在籍黄册,在京番子尽皆已在其中。 三主审于是令东厂交出“暗卫”验明正身。 这就让东厂忍无可忍了,“暗卫”是东厂立足之根本,掌握百官阴私的存在,一旦曝光,这些人今后根本不可能回到原来的位置,算是废掉了,甚至其中一些人还会有性命之危,东厂自然是死命抗拒,绝对不会交出去的。 “诸位大人,‘暗卫’绝不可交,此乃规矩,还请大人们谅解。”尚铭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位子上只略一拱手,不但不起身,连弯腰也欠奉。 严格地说起起来,尚公公地位不在三部堂之下。 若不是皇上有令,他哪里会在这里受这些文官的鸟气。 三位部堂对视了一眼,心下冷笑,他们要的就是“暗卫”曝光。 这件事的意义关乎整个文官集团,可比失踪案,殴打案要有价值得多。 最重要的是,谁都不愿意在暗中有人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尚公公,你这么说我们就不好办了,暗卫若不出面也无不可,你把名单交出来,我们三位老朽派人秘密将其请到暗室之中,只供证人辩认,绝不泄露可好?” 这话简直是放屁,让暗卫给众人一个个辩认,想不泄密都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名单交出去的话,东厂还用混么,这不是砸饭碗是什么? 尚铭冷笑道: “其实三位大人要名单,在下也是能理解,奈何咱们都是为皇爷办事的家奴,暗卫名单并非由咱家掌管,乃是皇上亲自过问,大人们若是要拿,还请自行请旨问问皇爷的意思。” 三位大人被噎得说不出话,不过既然暗卫不出,那辩认之事便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三人一商量,便道: “刘大夏失踪一案今日暂且到此,俟有了新的证据再重新审理。至于东厂殴打众官员一事,因与刘大夏一案因果甚深,先暂判东厂赔偿五十七位无故被打官员,汤药费一万一千四百两。” 尚铭大怒道:“明明是一群不明真相之人围攻我东厂,我东厂被迫防卫,实属正当,且我东厂在正当防卫过程中亦受伤多人,为何不是他们出汤药费与我东厂受伤人员?” 梁芳也在旁插言道:“既然是三司会审,便当公平公正,给天下人一个楷模,不应偏袒某一方。” 梁芳隐隐代表了皇上的意思,三人不得不重视他的意见。 主审三人不由为难,便退到内堂商议了一番。 期间三人传唤了一些人进到内堂询问各方意见,约过了盏茶功夫,三人才又出来。 三人重新升堂,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道: “尚公公言之有理,案情未明之前,如此判决实是有欠妥当,是我等轻率了,下官在此先给公公陪个不是。” 尚公公知道三人惧了梁芳,便道:“既如此,三位大人还请尽快下结论,厂内事务繁忙,不敢缺了太久。” 王越点头道:“公公一心为公,让人甚是倾佩,故此,经吾三人商议,众官员事态不明前,未经主官许可,越级与东厂私相授受,此举有违朝廷礼仪。” 这是大事化小的节奏,明明是违法之事下降到了违礼,也是文官惯用的手法。 尚公公一眼便看穿,但此时事态未明,三人如此定性也并非不可,毕竟不是最终判决。 王越继续道:“故而判涉案诸人罚银三百两以示惩戒,公公你看可好?” “什么?三百两,你打发叫花……”尚公公又怒了,之前可是要我东厂拿出一万一千四百两,现在连之前的一个零头都不足,这不是侮辱人么。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梁芳打断道:“三位大人此举端的是正直无私,咱家深觉有理。” 便是一直不说话的万通也是附和道:“梁公公英明,本官也觉得如此甚为合适。” 梁芳发了话,还有锦衣卫的帮腔,尚铭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东厂占了上风,反正那些被打的小官都是穷鬼,谅他们也拿不出大笔银子来,算了,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如此一想,尚公公便大度地摆摆手道: “好,东厂认了。” 这个时候,下面被打的众官却是不愿意了,人声鼎沸有越闹越大之势。 但三位主审大人早有防备,不但请了兵部侍郎马文升到堂镇压,还有大批衙役虎视眈眈,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也调了来,不怕有谁敢不服闹事。 有数人欲奋起闹事,瞬间便被身后两条五大三粗的汉子摁住,动弹不得。 诸人在强权之下也不得不低头咬牙,发誓出去之后非弹劾得这三个狗官飞起不可。 众人对王越怨念尤深,这厮枉有刚烈之名,却行此阿谀之事,实是斯文败类也! 眼见判决下来,东厂也占了便宜,事态也算是平息了下去,围观众人一片嘘声,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朝廷的黑暗,各人垂头丧气便准备散开走人。 尚公公也站了起来,拱手道: “诸位大人,咱家还有公事,不敢再叼扰各位大人,告辞!” 王越微笑道:“公公稍待,下官还没宣布完判决,且再等等。” 还有? 尚公公坐了回去,嗯,这位王大人以前只听人说十分刚烈,想不到原来也颇会做人,可见传言不可全信,应该是他也觉得三百两太少了,便想从别的地方弥补一二,等等就等等。 王越挼须道:“众官员越级滋事一方已判,东厂一方判决如下。 东厂人犯,蔑视朝廷纲纪,以下犯上,殴打官员,罪实难赦。 然念在事出有因,且认罪态度尚可之份上,着即赔偿伤者医疗费,名誉损失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诸项,总计罚银一万五千两!” 什么? 整个会审现场瞬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没有人相信会是这个结果,都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因为什么鬼“名誉损失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听都没听说过这些名词,虽然单单从字面上一听就懂,却觉得分外的震撼。 过了好一会,会审场发出“哗”的一声,声浪喧嚣,简直可以掀翻屋顶。 太爽了有木有! 王越王大人如此风骨,真真是吾辈读书人之楷模是也! “下官认罚!”堂下所有被打的官员异口同声地认了这个结果。 “岂有此理!”尚公公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伤害性极大,侮辱性极强! 第528章 弱势群体 “王越,你这是何意?”尚公公怒目相向! “公公,你这是何意?莫非想咆哮公堂不成?”王越目光一凛,冷冷地盯着尚铭。 尚铭眼角一跳,顿时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加上瞥见王越的手掌似是随时可能伸向令牌的样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王越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可不是正经熬资历升上来的,而是靠军功实打实换来的。 他乃是成化朝为数不多的以文官统兵且能屡立战功的文官。 他现在的本职还领着京城皇家亲军十二团营,深得万化皇帝倚重,可谓是位高权重。 此人杀伐果断,在文官中素有刚烈之名,只是平时他并不到都察院上班,大家很少碰面,于是世人都有意无意间忽略了这位都察院名义上的头头。 此时王越展示出了猛兽一面的獠牙,尚铭方知,野兽哪有不吃肉的,一口下来便能撕下猎物血淋淋一大块肉! 他此时敢咆哮公堂,王越便真敢打得他重新做人。 深吸了一口气,尚公公问道:“王大人,如此判决何其不公?” “公公请说,理不辩不明嘛,本官亦不是不讲理之人,只要是有道理的,本官一律采纳。”王越挼须微笑。 “首先便是双方互殴,各有损伤,为何判决赔偿数额却如此悬殊?”尚公公当然不服。 王越慢慢道来: “本朝惯例,以民殴官,乃是大罪,便是判斩监侯亦无不可,更何况东厂此次动手之人大多是番役,此乃军户,本官本着圣上有好生之德,以平民犯法论,不欲取其性命,故而枉开一面,只罚银了事。莫非公公嫌判得不公,要本官改正过来,毋枉毋纵?” 这话就诛心了,人家番子就不是人了么?凭什么因为是军户便低人一等? 事实上,军户只比贱籍高了一点,虽然具备平民的各项权力,却不得从事军户之外的职业,这方面,比平民还不如。而且在科举上,军户每家只许一人参加科举,民户则无限制。 民户有罪,往往以充军处罚,这个充军,指的就是降籍为军户。 锦衣卫,东厂,西厂里的人都不是从平民中招募的,而是从世代皇家掌握的亲军后代里选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些人世代都是军户,虽然皇帝亲军比普通军户地位高一些,称之为“缇骑”,但本质上还是军户。 当然,这些人里那些世代沿袭官位的除外。 平民殴打官员当然是大罪,等同于心存不轨,更何况是军户? 所以王越以这条定那些东厂番子的罪,于情于理没半点不妥。 当然,尚公公可以说那些番子里奉命行事,以此脱罪。 那么请问,是奉谁的命令?是你尚公公还是手下什么要员? 本来可以定性为双方互殴的,若尚公公说是奉命行事,那就不是打烂架,而是有预谋有组织的攻击朝廷官员了,而且涉及面如此之广,你尚铭意欲何为? 是想蔑视朝廷自立门户么? 试问这个大帽子尚铭如何敢接! 太阴险了,这王越的话里处处都是坑。 尚铭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大道理,险些吐血,这理没法争! 尚铭只得退而求其次,辩道: “可也不该如此之多,你王大人居然巧立名目,设立所谓的‘名誉损失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这等苛刻条目,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 王越其实自己又何尝真正知道什么见鬼的“名誉损失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不过刚才退堂商议的时候,半路有人递了一张纸条给他,他之前所说的都是按着这张纸条所写的判决的。 不过这又如何难得住王大人,王越微微一笑道: “很好,现在你就听到了,本官开的第一例,为以下犯上者戒!” “哗”,众人又是一阵喧哗,无不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王公威武!刚烈之名名不虚传。 “现在你听到了”!这几个字,实在太霸气了。 什么叫霸道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这就是了。 那张纸条当然是方唐镜的杰作,此时他正和汪芷两人扮作闲人在笑嘻嘻地看热闹。 听到王越的话,便是方唐镜也不得不佩服这王大人也太敢说了。 事实上,正是汪芷刚才送纸条给了王越莫大的启示。 王大人与汪芷可谓十分默契的政治盟友,接到纸条后就知道汪芷要找尚铭的麻烦,当然不遗余力地踩尚公公的脸。 尚公公气极反笑道:“王大人,我东厂向来清廉,可拿不出这笔钱。” 东厂清廉?这怕是要笑破所有人肚皮,但没有人笑得出来,尚公公的意思明摆着,老子便不给你待如何! 王越又是微微一笑道: “若是不愿出钱亦可,便按规定统统押赴边关充军,立够了战功方可回籍。” 此言一出,满场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大家都在想,王总宪会不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嗯,他干得出来! 这可是东厂番子,人人恨不能吃其肉剥其皮,到了边关那就是直接当敢死队的命,第一批赴死的炮灰! 东厂众番子原本还在强撑着,听到王越的话,不禁双腿瑟瑟发抖,有些头脑泛活的已是想着趁乱开溜。 可举目四顾,密密麻麻全是不怀好意盯着他们的目光。 尤其是那些兵部调过来的兵士,全都手按着刀柄,巴不得他们闹出点事来。 这些人回头再看尚公公,几乎就要哭出声了。 不要再计较了区区一万五了好不好,咱们一年赚的不止这个数的十倍好不好? 尚公公,救命啊! 尚公公僵立当场,多少年了,这样横蛮无理的话似乎应该是咱们东厂说的才对啊! 曾几何时,东厂成了弱势群体? 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面对王越毫不留情的进攻,尚铭也一时没有主意。 “咳,咳……”梁芳咳嗽一声道: “宋大人,林大人,王总宪如此判决,你二人以为如何?” 三司会审,总不能一人说了算,须得三人意见一致才好。 林聪林尚书自然是保持泥塑六尚书的本色,虽然明知梁芳欲帮尚铭开脱,但他却不想趟这道浑水,为了臭名昭彰的东厂得罪天下官员,怎么看都亏得紧,于一手太极轻轻带过,道: “王总宪依法判决,本官亦是佩服的。” 宋旻在三人里官最小,王越又如此强势,加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更不想因为臭不可闻的东厂坏了自己名声,虽然畏惧梁芳,却是不得不摆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态度道: “王大人判罚有理有据,量刑准确,分寸拿捏适度,下官正是要向王大人学习。” 尚铭脸色越来越白,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小丑。 梁芳叹了一口气,又看向万通,他和万通私交不错,想必能帮上两句。 万通果然明白梁芳心意,正了正歪在座位上的身子,张口欲言。 忽然这时候,人群之中有人打了一个喷嚏,声音不大,但晕晕欲睡的万通却是如触电般一惊,迅速看了过去,便看到围观人群里有人朝他打了个手势。 万通顿时全身一震,这小祖宗明显不同意梁芳的意见,于是万通掩饰般打了一个呵欠道: “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说,就赶紧的结了,衙门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好耽搁太久了。” 看他样子,分明急着回去纵情声色,不耐已极。 不过众人都理解,皇亲国戚嘛,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梁芳无奈,又叹了一口气道: “既然如此,东厂赔偿被打的众位大人,咱家便如此向皇爷进奏了。” 梁芳的身份摆在那里,代表了皇上的意思,他说的话就是一锤定音,不容更改。 “皇上圣明!” 梁芳话音一落,整个会审场再次爆发出惊人的欢呼。 声浪瞬间将呆若木鸡的尚铭淹没。 第529章 否极泰来 “正义也许会迟到,却绝不会缺席。” 方唐镜看完整个会审,留下淡淡的一句话后便拉着汪芷溜之大吉了。 站在方唐镜附近的一名官员听到之后,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反复咀嚼,喃喃自语。 很快,这句话便通过这位官员之口传遍了整个会审现场。 一时之间,人人争颂这句话,也算是为这场大明文官与东厂之争初战告捷的一个注语了。 “你真的相信正义不会缺席么?”汪芷问方唐镜。 由于人太多,两人又是便服而来,挤出去也颇不容易,方唐镜怕走丢了,便紧紧地拉着汪芷的小手。 汪芷小手又软又滑,方唐镜需得颇为用力才能握住,此时听到汪芷发问,不由笑道: “随口说说罢了,你想想,迟到的正义还算正义么?只能是一个交待罢?” “就知道你是忽悠人,不过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很有感染力。”现在汪芷说话不知不觉就带上了诸多方唐镜词汇。 “这可不是忽悠,而是羞辱,尚铭此时怕是要气到吐血!” 方唐镜这话并没有说错。 作为事实上的被害方,尚铭此时真的要吐血了。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可现在人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作恶者。 非但如此,还要面临一万五千两罚金,当真是忍无可忍。 偏偏此时兵部侍郎马文升强忍着笑意来到尚公公面前,拱手一礼道: “不知尚公公何时交割银两,我兵部可养不起这许多壮汉,一看就是很能吃的好汉。” 他这话很难让人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嘲笑这些人是饭桶? 但他忍得很难受的样子,就算瞎子也看得出他内心里实在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尚公公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到嗓子眼上,却被尚公公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能在这节骨眼吐血,我要挺住,若是吐了血,岂不是让对手爽感加倍! 若是方唐镜在这里,若是他能造出一挺机关枪塞到尚铭尚公公手里,尚公公绝对可以凭一已之力将这里所有人全部突突得渣都不剩,大杀四方。 “走,既然是在都察院的地头,自然是当着王大人的面交割才好。”深吸了一口气,尚公公已经冷静了下来。 不过王越已经邀请另外两名主审研究案情去了,可为什么研究案情要去冬雪园? 两人来到都察院帐房,写了文书画押,尚公公取出一个布袋,从里面点出十五张千两的大额银票。 尚公公将银票推到马文升面前道: “马大人,你摸摸心口,这一万五千两你们拿了,良心不会痛么?” 马文升断然道:“不会,正如公公拿到这一万五千两时一样,良心是绝对不会痛的。” 尚公公心想什么见鬼的良心,老子在净身的那一刻就把那玩意扔去喂狗了。 尚公公之所以这般问,其实是在确定一件事,现在从马文升此人的言行上看,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件事应该不是兵部自导自演,跟他们没有关系。 东厂是被人暗中阴了一把! 可恶啊! 不要让我东厂找出来是谁在背后弄的鬼,否则定然见一次打一次,绝对不打死他的! 被人冤了,还赔了大笔钱,这些都是其次,主要是众人的鄙夷和嘲讽,让尚铭积累下来的威严荡然无存。 作为一个恐怖组织,若是别人眼里没了恐惧,何以维持自己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东厂输了就相当于皇家被打脸,相当于皇上的面子被他尚铭丢了个干净。 皇爷会如何看自己,一个不中用的奴才还配领着东厂干吗? 尚铭只觉得一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随便做些什么动作都象是在无情地嘲讽…… 尚铭交割完银子之后,也不去理会这群窝囊废,自己乘着轿子以最快速度回到了东厂。 一进门,尚铭便看到了被人用软塌抬出来的小春子。 “干爹干爹,有好消息。”小春子虽然卧榻不起,动一动就全身抽搐。 但他此时却是眉飞色舞,一副捡到宝的样子,不顾动作太大触动了痛处,齿牙咧嘴。 尚铭头顶冒烟,很想一脚将这货踹飞,眼不见为净。 这次若不是这货擅自下令打人,自己哪会如此丢脸? 最重要的是,现在东厂经过这么一闹,地位岌岌可危,若是后面再出什么纰漏,以皇爷对东厂的失望,指不定会换人,自己危矣。 就算不换人,以汪直的跋扈,还不得直接欺到头上,把东厂当孙子使唤?想想就烦心。 现在要挽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厂卫办事不在于过程好坏,而在于是否能让皇爷满意,现在能让皇爷满意的一件事没有,那就只能够着必杀技——送钱了。 快过年了,需要尽快搜刮到一笔令皇爷开心过年的收益,当然,梁芳那份也不能少了,还得靠他大大的美言才能熬过这段时间。 可现在距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就算拼了老命又能搜刮得多少? “混账,从你嘴里能有什么好事?别给老子找麻烦就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尚铭说着说着又踹飞这混蛋了。 若不是因为这货还是个重要证人,尚铭说不定立马让他人间蒸发。 幸好只是干儿子,若自己真有这样坑爹的儿子,不被气到吐血而死也要自挂东南枝也。 想到这里,尚公公不免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一刀切了那是非根,不然得有多少麻烦! 然而小春子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说道:“干爹可还记得儿子跟你说过的西厂四太保?姓肖的那个?” 尚公公一怔,整个人清醒过来,有这么回事。 上次小春子曾与刑部联合执法,清扫了京城治安,倒也博得了宫里的一些好名声。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抓住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一个骗子集团。 这个骗子集团在京城里口灿莲花,手段高明,骗倒了许多勋贵富户,听说不少皇亲国戚也被骗了进去。 根据抓到的这个骗子集团外围供述,这个骗子集团手里握着的现银不少于十二三万,值钱的珠宝店铺什么的也差不多有小十万的样子。 但这些骗子的高层普遍都藏身在顶级勋贵和皇亲家中,一时也没有机会抓捕,以东厂一家的能力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去。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西厂那位肖四太保提供的了。 据肖四太保所说,这些骗子高层组织了一场极高明的骗局,将水云家三位江湖上的老油条也骗倒了。生生的虎口拔牙,以极巧妙的法子骗到了十五万的银子。 别人不知道水云间背后的人是谁,尚铭却是知道的。 盖因那地方日进斗金,东厂也很是垂涎,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打探的。 结果打探出来结果后,尚铭顿时死了这条心。 没别的,因为水云间产业背后的主人就是梁芳。 梁芳此人不但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生活总管,并且还很得后宫宸妃娘娘的信任,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牢牢把握着皇爷的生活,时刻陪在皇爷身边,不给别人半点机会。 若说太监界有谁能比梁芳更得皇上信任,那只能是怀恩公公。 另外,汪直算半个,汪直这厮在皇上面前的信任是比不上梁芳的,可奈何汪直就是个异数,从小就是被万娘娘当儿子养的,光凭这个,他就可以在内宫里差不多所有地方横着走。 其他的太监就只能干瞪眼,便是熏赫如梁芳,也不敢对上万娘娘的雌威,谁让皇爷心痛万娘娘还要胜过心痛自己,这实在是千古异数。 当然,水云间很可能不仅仅是梁芳的这么简单,也可能是宸妃娘娘的。 宸妃娘娘是后宫中仅次于万贵妃娘娘的存在,在外面置点产业给儿子不算什么。 而且隐隐听说,万岁似有易储的打算,若是当真,那么新太子只可能是宸妃娘娘的长子兴王,这等大事,需要的钱可不在少数。 尚铭当然不敢掺合进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情里面去,于是很明智地选择了避而远之。 据那肖四太保所言,水云间三位当家也不是白混的,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带着人追杀。 这些骗子十分高明,混在了崇简亲王的船队里企图蒙混过关,结果被急红了眼的水云间三位当家灭口。 事情若是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人马,冒充南京小公爷,半路劫了水云间的人马,并把三位当家全都做了,可谓是黑吃黑的典范。 而西厂又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些贼人的消息,在半路伏击了这些贼人,不料未竟全功,竟被这些贼人跑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追查之中。 莫非现在有消息了? “干爹,肖四派人送来消息,说那些贼人不日会将贼脏从水路运出,西厂已经准备这些人上船的时候人赃俱获,咱们只需要在西厂之前将人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 尚铭精神一振,这是个翻身的机会! 绝对不容错过的机会! 什么叫做否极泰来? 这就是啊! 可见一个人运气来了,纵然再多的恶运也是挡不住的! 尚公公雄心勃发! 当然,在此之前,尚公公要亲自确定真伪。 尚公公问道:“不日?是哪一日?” “肖四要见干爹,怕是会提什么离谱的要求。” 很好,尚公公也正要亲自会会这肖四,验证真伪! 以他阅人经验之丰富锐利,相信还没有人能瞒得过他自己。 “你约肖四来见我,随时都可以,条件任他开!” 第530章 盲人摸象 “为何明知肖老四会出卖了咱们,你还听之任之?”汪芷问。 “因为一个戏子的修养。”方唐镜微笑道: “只有本色出演才是最真实的,他只有将最真实的一面全数倒出来,尚铭那老狐狸才会相信。” 反骨仔将已方的行动卖给了对方,主事者还如此高兴,生怕不失败似的…… 怎么看怎么诡异。 “说人话!”汪芷怒了,最讨厌这小贼一副智珠在握洋洋得意的样子。 “好!”方唐镜还是微笑道: “因为他只掌握了自己所做的那一段情报,其余的事情他便只能道听途说,连蒙带猜。” “那又如何?他卖出去的还是真情报啊!”汪芷再问。 “这就譬如盲人摸象,每个人摸到的都是大象的一部份,也是真实的一面,但他绝对不会知道真实的大象全貌是什么样子,只能自说自话,让别人跟着相信他的‘真实大象全貌’!” 方唐镜策划水云间一事的时候,即便是王千户,也是在最后才知道全貌。 其余人都只能知道上面下令自己做的那一节事情,其余的一概不知。 十三太保乃是西厂主力,除了随汪芷下江南的阿大阿二之外,全部参与。 但同样的,每个人也仅能知道下达到自己的那一部份情况。 比如五太保就是负责狙击,六太保负责收集情报,七太保负责后勤保障,八太保负责弄来鸟铳,九太保负责沿途保障,十太保负责服装化装。 而三太保和四太保本来是负责相当重要的任务——全力跟踪三名书生。 那三名高明的书生可是朝着呼和浩特,包头,兰州,西宁,银川这些鞑靼人的地头跑的。 因而阴差阳错,三太保四太保两人才更加不知道后面的劫杀过程。 等到两人追不到书生,两手空空而回的时候,这边的事情早就吃干抹净。 事情过后,方唐镜又下令将参与行动的众兄弟打发到南京做事,这下各人就更不可能知道最真实的内容了。 这倒不是方唐镜有先见之明,知道会有人反骨,而是他深信人无完人。 在汪芷不在北京城这段时间,所有人都过得十分拮据,人穷思变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因而方唐镜在制定每一步计划时总是藏着掖着,尽量单点联系,同时以巨大的利益和职位激起各人互相防范又互相争进的竟争之心,杜绝了私相授受。 因而四太保就算用尽了手段,能得到的真相也相当有限。 方唐镜就是要利用他出卖的那部份真相,将十二万两银子和一些田产地契“送出去”! 可见,真相不可怕,可怕的是断章取义的“真相”! “还是有些贵,能不能再少些。”汪芷对于进了自家口袋的银子又流了出去,十分心痛。 “小财迷,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老话么?”方唐镜微微一笑。 “什么老话?”天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套不住流氓!”方唐镜哈哈一笑。 “死登徒子,臭流氓,狗嘴吐不出象牙!”汪芷面上一红,狠狠给了方唐镜一记粉拳。 “此事过后,东厂在朝廷和皇上的眼里声名和价值都要一落千丈,不过还不够,需得再加一把火,我写一篇文章,将整个朝野的舆情一起造势,如此便能彻底将之铲除。”方唐镜转移注意力。 “象你这般搞法,便是东厂有再多的功劳苦劳,有多少人帮他说话,有再多的圣眷都要吃不消。”汪芷也不得不服气。 “锦衣卫东西厂三大机构,其实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再多就不是助力,而是累赘。”方唐镜摆明了自己的观点。 “就你能!”汪芷早知道,在这书生的运作下,西厂未来必然面临解体的命运,俏脸一板着嗔道。 “不是我能,而是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为而已!” 两人说笑了一番,方唐镜谈起了正事道: “好了,这件事情过后,以后的朝局要靠你自己把握了,我这边需要全力备考,分不出太多精力。” 岁月静好,正是读书的好时节,春闱的步伐已经越来越近。 “你都已经是南直隶第一的解元了,天下读书人之望,还这么拼命干嘛?”汪芷不解。 “知识是靠积淀才能创新的,所以古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对不是说说而已的。”方唐镜感慨道。 来到北京,遍地都是满腹经纶的学者官员,这些人都是从从千军万马的读书人里杀出来的人尖子,可见即便是做官,也面临着残酷的竟争啊。 现实层面上,自己还面临着源源不断进京的精英学子的挑战,若不是占着前知历史的优势,很可能此时已经泯然众人,若还不知发愤,纯粹是自绝于科举。 别的且不说,单单南直隶这一科,就汇聚了王元,曾彦,吴伯庸,王华这四位大才,其中两位更是今科和下科的状元。 这才只是南直隶一省,还有与南直隶并列四大科举强省的浙江,福建,江西三大强省的解元和五经魁首呢?这些人的水平未必会比他这个南直隶解元差。 从现实来看,此次会试称之为死亡大碰撞也不为过。 从人数来说,全国有三千举人应试,加上国子监两千人,整整五千人应试。 五千读书人里的精英拼杀三百名额,看上去比乡试的比例数量上高了不少,可从质量上说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乃是优中选优,运气和真才实学一样都不能少。 实事求是地说,方唐镜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从这个死亡之组里拼出一份天地,所以方唐镜又叹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沉默了片刻,汪芷便问道。 “做好你手头的事,便是对我最大的助力,当然,最好是帮我收集翰林院里最有可能成为考官的翰林们的文章。”方唐镜沉吟道。 “好!”汪芷点头答应道:“明日这个时候收集给你。” “谢谢!”方唐镜心里一暖,虽然心知汪芷很有能量,但一天之间就要收集到如此多人的文章资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唐镜回到自己住处,开始读书写文章。 当然,也开始享受到秀娘无微不至的照顾。 并且不止是秀娘一人,现在还多了旋姐儿。 简直让方唐镜有种一跤摔进了温柔乡里的错觉。 第531章 东厂十弊 方唐镜没有时间享受温柔乡。 他把自己锁在房里,开始构思文章。 他不打算写八股文,他要写一篇檄文,战斗的檄文。 取出一坛陈酒,斟了一杯,慢慢倾倒下肚。 一股火线般的热辣感觉从喉咙直到肠胃,然后游遍全身。 回想着穿越以来一个个日日夜夜,所见所闻,这太平盛世下的波澜起伏,民生多艰,官员厂卫的残民以逞,国家已经到了非改变不可的地步了…… 一向不擅于饮酒的方唐镜,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下肚。 酒酣耳热后,五岳倒为轻。 方唐镜只觉全身如沸,胸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烧。 虽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但此时的方唐镜却目光灿然。 将一杯烈酒倒入砚中,磨墨铺纸,取笔饱蘸浓墨,于纸上写下酣畅淋漓的五个大字: 《东厂十弊论》 东厂十弊论,五个大字一挥而就,如同一条恶龙潜渊而出,张牙舞爪,直欲破纸而噬人。 “天子呼来不上殿,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仿佛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如同醉酒的李太白附体,张狂且豪放。 读书人当以笔为刀,敢为天下先,纵是被人非之“儒以文乱法”又如何? 我笔由我不由天! 读书人手中之笔,天生就是用来战斗的! 方唐镜运笔如飞,在纸上肆意汪洋。 什么八股格式,文法语句,统统扫到一边。 一篇文章洋洋洒洒三千余字,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将种种感悟尽数倾注于笔下。 而东厂则成了他笔下那头承载整个罪恶的载体: 今天下诸害,莫过于人害,莫人害莫过于厂卫之弊,其东厂为害尤烈,朝野惧怖,闻之色变,其如豺狼,吮血吸髓,糜烂天下…… 盗窃威福,东厂往往假圣人之意而作恶,动辄言此圣意也,其真伪谁能辩之,勒逼臣民,其恶行嚣张,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往往出片纸假上意杀人,害岂小焉? 文皇帝立东厂,为官中正资忠直者行事处也,然今日之东厂则不然,有正直者稍忤抗论,轻则降斥,重则殒身,至此东厂竟成蛇鼠之窝。天下皆谓皇上之怒易解,尚公之怒难恕也。 残民以逞,欲广愿奢,今日侵田地,明日夺店坊,天下有产者莫不畏东厂如蛇蝎,或被其掠之,要挟无穷,不从者家破人亡,死无所处。所过之处,人皆言地皮刮尽,天高三尺矣。 卖官鬻爵,今日荫锦衣,明日荫中书,金吾之堂充塞目不识丁之辈,堵塞天下言路…… 私兴大狱,东厂原以察奸细缉非常,宁天下也,然此时之东厂受事,以诬人入罪为业,劫掠商户,若民有罪本应付之有司,而东厂径置之黑狱,拷掠身无完肤,勒尽其家财,若其无罪,易耳,鹿可为马,煤可为白…… 东厂之害,罄竹难书,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皇帝欲为尧舜之君,东厂实为吠日之犬,坏我大明江山,念祖宗创业之艰,呜呼哀哉…… 东厂者,天下大害之首也! 欲中兴大明,从惠百姓始;欲惠百姓,自吏治始;欲清吏治,请从东厂始…… 此文,带着方唐镜冰冷的愤怒,倾注热血而成。 文章写就,方唐镜起身再读一遍,大笑三声,似有风雷隐隐。 这篇文章含怒而作,却是他迄今最痛快的文章。 写完之后,酒意发作,方唐镜将文章摊在桌案上,自己则合衣倒在了书房的卧榻上沉沉睡去。 汪芷从方唐镜处出来后,去了一趟宫里。 结果没多久,翰林院便接到了一道奇怪的旨意。 翰林院所有人把自己得意的文章进呈宫内。 这本来也算正常,但让所有人进呈文章就奇怪了。 不过随着宣旨的小黄门收了红包之后,便透露出了口风。 现在宫里正打算给太子配齐东宫僚属,詹事府,左右春坊,左右庶子,中允等等,现在暂时还没有遴选的章程,于是有人出了一个主意,先看看诸位俊杰的文章,优胜劣汰嘛。 东宫班底,其实就是下一届朝廷的骨干,这已经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公开事实。 历代内阁六部的大佬们,哪一个少得了皇上潜邸时的属官? 面对这样的事实,曾有人上章程说此举乃是任人为亲,易导致党争,不利于国家。 遭到大臣反讽道:“难道非要‘任人唯疏’才有利于国家么?” 相比于任人唯亲,任人唯疏更易导致上下不和,官不知兵等等弊端。 试想一下,上官用人,难道会用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不了解之人? 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人是否堪用,又怎么谈得上任用呢? 自古成事者,谁不是和一群志同道和的同志一起拼搏而成事的? 所以沟通了解才非常重要,这个道理众翰林又哪里不懂了。 而进献文章又正是最直接了解一个人的捷径,所谓文如其人嘛! 众翰林面上平静如初,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能进翰林的,谁不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学霸里的学霸,闻弦歌便知雅意。 一时之间各人翻箱倒柜,加班加点,无数锦绣文章然源源不断地产生了出来。 结果第二天小黄门来收取的时候,需要用一架马车来运载才拉完。 汪芷在宫里接收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么多?能看得完吗? 不过想想那小贼恐怖的阅读速度,倒也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翌日,汪芷早早就来到了方唐镜处。 方唐镜接到如此之多的文章时,也不免张大了嘴,然后大喜过望,有此助力,把握至少增加了三成。 只有秀娘和旋姐儿闷闷不乐,如此多文章,公子不知又要熬多少个夜晚? 接着,方唐镜将《东厂十弊论》交给汪芷。 汪芷接过文章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简直就是作死的节奏,象文章里这般写法,妥妥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换了自己是东厂尚铭,非派人弄死这个作者不可,管他是谁,先作了再说。 莫非这书呆子呆气发作,要跟东厂不死不休么? “你以为我这么蠢么?没看到署名一行,我写的是佚名么?” 方唐镜自忖以自己的小身板,哪里顶得住恼羞成怒的东厂,纵然西厂全力护卫,却也难保百密一疏,加上自己并不想让外界知道与西厂的关系,还是低调一些避之则吉为妙。 文章是写出来了,要怎么才能掀起舆情呢? 方唐镜指了指桌上的一叠请柬。 这些请柬都是文会的邀请函。 此时天下举子都已陆陆续续来到了京城,为明年的春闱作最后的冲刺。 所谓冲刺,拼的并不是多用功,正所谓功夫在场外,拼的乃是场外的文名。 举人们去礼部递交了考凭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门路,这是拼人脉财力的问题,自不必多说。 除了钻营门路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文人彼此间的文会,这才是扬名的主战场。 举人加上国子监生,应试者足有五六千之数,小者成群一晤,大者数十人荟萃一堂,文会何其之多。 一般的文会也就彼此交流交流心得,比拼一些诗词文章,最多请几匹北地胭脂马助兴就算不错了。 但若是上档次的文会,都会请一些文章大家,门路广的还能请到朝廷官员甚至翰林与会。 京城有名的文会不在少数,但真正论及影响力的,还是要数西山文会,晚舟文会,香山文会,等等几大老牌文会。 盖因这几大老牌文会除了会点评文章外,还会评价其人其文中试之可能,且准确率颇高,因而极受追捧。 大多数来京的士子,谁不渴望着借京师这个名利场扬名,若是自家为文章为大家,甚至翰林赏识,那么名声必然鹊起,传至考官耳中,中试机会便大得多了。 因此,文会便成为了文章扬名的最佳所在。 汪芷心领神会,两人四目相对,均是邪魅一笑。 第532章 雄文现世 安得梅开向四时,骚人日日可吟诗。年来万事心都懒,只有吟梅兴未衰。 雪中寒梅,香山文会,少长咸集,群贤毕至,修契事也。 飘雪初晴,梅花漫野,香山,实在是文会最佳之所。 更何况,发起这次香山文会的,乃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李东阳,李西涯公。 李公阳少年高中,成化初年便高中进士入了翰林,乃是大明有名的神童之一,此时不过三十几许。 但他这十六七年仕途不甚得意,只做到了从五品侍讲,所以称得上不得志的冷板凳。 但他算是词臣里最喜好文学的那一批人物,京城文坛之望,围绕在他身边谈诗论文的大家宗师着实不要太多,且都是仕途不甚得意之辈,言谈无所顾忌、意气洋扬。 李东阳俨然有文坛大宗师气象,又素以喜欢提携后进闻名,其指点后辈文章,当然不在话下。 因而李东阳发起的文会,令无数士子趋之若婺,纷纷怀揣着自己得意之作,削尖了脑袋也要挤到文会之中,竟是一帖难求,让一些黄牛党狠狠地赚了一笔小财。 与会者人人都憋足了劲来个一鸣惊人,名动京师。 不过与会诸人谁也不是易与之辈。 这些能与会的举人,哪个不是在家乡受无数父老仰视的存在,不是名士亦是才子,都是有真材实料之人,随便单抽一个出来,都是吊打一府的霸王级人物。 因此想要在这一片红海中杀出头,凭个人的才华和文章得到众人公认,难度不亚于会试。 偶然有一两篇出彩的文章出现在文会上,众人口头上礼貌性地赞上几句,大家点评两句,已是了不起了,得到李东阳这个文坛盟主点赞的,几乎没有,更掀不起什么波澜。 因而大多数文章都只能在众举子间互相点评交流居多,好好的一场文会,显得沉闷之极。 不过时辰还早,一些真正的大牌文士还没有真正到场,大家也并不着急。 便在这时,一名似是来赏梅的士子喝得有些上头,见状士子呵呵一笑,轻飘飘地把《东厂十弊论》的文章递了上去,然后便“世人皆醒我独醉”地趴到了桌子上酣然入睡。 《东厂十弊论》的文章,先是递到了一名年轻举人的手上。 这名自诩神童的小举人,先是看了题目,不由一惊,继而冷汗淋漓地将此文接连读了三遍,不由惊叹不已,拍案叫绝。 其身旁好友惊其异色,知这小举人素来眼高于顶,素不服人,不免好奇地夺了过去。 这一看,顿时身子一震,二震,再震,困扰数日的风寒竟然不药而愈,浑身通泰,手舞足蹈。 众人讶其异状,纷纷问其情由,举子不答,以文示之。 众人争相阅读,无大既骇且惊而后义气昂然,皆曰此乃檄文也,可与古之骆宾王讨武檄文,蔡邕之讨曹檄文相比拟矣! 众人看到署名上写着佚名后,便有人问这位佚名兄,现在何处? 小神童一指桌上酣睡之醉鬼,众人皆是叹服:“此真妙手着文章,率性坦荡之君子也。” 不料那醉鬼此时恰好被冷风吹醒,看到众人拿着文章围观自己,不由笑道: “此非吾作也,乃是之前山下沽酒时从酒店老板处所得,此时这篇文章怕是已贴满了大街小巷了?” 众人听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简直是要与东厂不死不休之势,绝不是写写文章这么简单,有人道: “这就难怪了,佚者散失之意也,佚名便是无名啊,也可以说谁都是作者,此文写出天下人之心声,岂不是天下人皆可是作者乎?” 众人这才理解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文章迅猛地流传了开来,很快就传到了李东阳手中。 李东阳细读了三遍,叹道: “此文不讲求平仄对仗,文字如火山喷薄,近者皆燃,其言词平易,便连贩夫走卒亦能读懂,然其内中思想却是深深发人深省,此真鼎故革旧,推陈出新之文也。” 以李东阳的身份,当然不便针砭时政,便从另一个角度去肯定这篇文章,听了他的话,众人回想起此文的格式,亦不由反思起来。 大明中前期,言必称复古,文不离汉唐,打着以秦汉为绳,唐宋为宗的旗帜,但文章都是乏善可陈,不离前人藩篱。 虽然有人喊出‘文因时而作,因时而变’的口号,但究竟该怎么个变法谁都搞不清楚。 一直要到王世贞等人出世后,大明文风才为之一变。 而此时方唐镜这篇《东厂十弊论》,这等用语精当,直抒胸臆,读后却能让人耳目一新还能令人深思的文章,顿时令人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之前众多文章里也有不少佳作,虽然不如此文,可是从格式上说,已经走到尽头,难免给人千篇一律之感,而《东厂十弊论》这等随心所欲,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文体,自然得到所有人青睐,其余文章自然便失去了颜色。 与会诸大家亦不由叹服道:“此文珠玉在前,天下文风将因之而变矣。” 当然,文人相轻总是难免,便有翰林道:“可惜此人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也。” 于是有人便道:“似此字字如枪,句句诛心之作,定非无名之辈,大家猜猜是何人所作?” 这话算是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去了。 《东厂十弊论》到底是谁所作? 众人互相打听,可在场所有人,都说不是自己,尤其那醉酒举子,被众人不断逼问得几乎都要哭了,众人再三不得要领,于是又都纷纷笑骂这等‘装弊挨雷劈’的行径。 一位吴姓举子忽然恍然大悟道:“定然是那四省学霸,他们此时人未至,便用一篇文章先行造势,然后闪亮登场,用心险恶之至!” 所谓四省学霸,指的就是四大科举强省的五经魁首,众人亦是恍然,心有同感。 天下读书人,除了这眼高于顶的四省学霸,谁做得出这样的事?谁敢做这样的事? 便在这时,香山脚下,驶来三辆朱红呢子马车。 车上下来三名身着华服,玉树临风的士子。 这三个人解下身上的风衣交给身后的仆从,便朝着山上行去。 山上众人见到三人,顿时惊呼道: “冉中允,吕思成,林端木三人竟是联袂来了。” 冉中允,吕思成,林端木三人确实都是来头不小。 冉中允今年二十有六,江西解元。 吕思成二十刚出头,福建解元。 林端木二十七八,浙江解元。 三人都天下最有含金量的解元。 四大科举强省来了三个,且是联袂而来,真真是异数。 若是方唐镜今天也来此文会,那便是大四喜了。 三人之所以到了现在才来,实是三人互访,有过一番龙争虎斗,才学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轻易不肯服人的,三人切磋了一番,谁也折服不了谁,不过倒也惺惺相惜,便一同来了文会。 当然,他们知道方唐镜应该也是得到了请柬的,便打算寻方唐镜切磋一番,称一称方唐镜这个十七岁的解元是否名副其实。 众人迎了下来与三人行礼,三人也一一还礼,但三人外似平易,内实自傲,并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在他们心里,至少也是四大科举强省的五经魁首之辈才可以与他们称兄道弟,余者不足道也。 何况,在他们看来,自己注定是这次文会的主角,这些死跑龙套不过是衬托鲜花的绿叶罢了,不值得多加关注。 有礼宾道: “冉兄,吕兄,林兄,三位一时之俊彦,联袂而至,真乃蓬荜生辉也。” “蒙西涯公相邀,敢不从命,不知南直隶方解元可在?”吕思成问道。 三人最关心的便是与他们同为解元的方唐镜,其他人,谁耐烦记这许多。 “尚未见人。”礼宾回道。 这三人都是博学敏才之士,又年轻气锐,自以为天下唯吾与使君耳,听到方唐镜还没到,不由有些失望。 当然,对于李东阳这位文坛大师诸人也是仰慕的,何况还要请人点评自己文章呢? 吕思成便道:“请前面带路,在下等先拜见李先生。” 三人不称李东阳官衔,以先生代之,既有后辈的礼节,又表明了自己迟早也是要进翰林与李东阳同堂共处的。 礼宾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油条,年轻人的心思一看便知,便不动声色地说道: “大人正与诸位翰林在讨论一篇奇文。” 三人一怔,奇文?倒也有趣。 第533章 香山文会 当下三人随着礼宾上山,来到李东阳一群人附近。 李东阳泰然而坐,面前的酒桌已经清空整理干净,面前摆着一纸文章。 与会的诸位翰林和大家都在对着文章,说着些什么。 来到近处,便听到各位前辈都在讨论着桌上那一纸文章,且诸人都是赞不绝口的居多。 但也有人言词尖锐地批评写这篇文章之人不识大体,敢做不敢当。 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三人不由好奇且好胜心起,这是什么文章,惹得诸位翰林前辈如此激烈争吵? 要知道,三人也是带有自己的得意之作而来,为的就是要力压群芳,一枝独秀,因而更是心痒难当。 三人上前与诸位前辈一一见礼,面对三位士林后起之秀,诸位前辈总算放下恩怨,回归儒雅君子的形象,谦谦有礼地与三人回礼,或勉励或叙说渊源。 不过李东阳却是随手将桌上的《东厂十弊论》拿了起来,用笔涂掉署名处,对三人道:“这篇文章可是你三人的大作?” 三人看了看题目,《东厂十弊论》,心中也是一跳,这是谁写的,仅题目就看着吓人。 三人摇头道:“小子们的文章向来走的是中庸之道,实无此文。” 在三人心里,这怕是哪位举子为博出位,故意用这哗众取宠的名字吓人的? 李东阳笑而不语,将文章递给三人,吕思成接过看了起来。 方看了数行,吕思成脸上傲然之色倏然褪却。 待吕思成看完,整个人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冉中允接过道: “吕兄定有所获,吾亦当拜读一二!” 冉中允作为解元,文章一道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从不服人的,接过后细细看去。 他原是抱着挑刺的心思看文章的,哪知看了一遍,竟是意犹未尽,又看一遍,竟是又有新的感悟。 半响之后,冉中允将文章放下,叹道:“此真传诵百世之文章也!” 林端木见两位同段位的学霸都如此推崇此文,不由有些皱眉道:“传诵百世,会不会太过了?!” 冉中允与吕思成对视一眼,将这篇《东厂十弊论》递了过去给林端木。 林端木接过,一边看脸色一边变幻,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竟如打了一场大仗一般,汗出如浆。 林端木放下文章,叹道:“以往针砭时事的文章不在少数,与此文相较,皆如米粒之光于皓月也。字字竟如投枪匕首,直刺心肝,事昭理明,气锐断邪,如干将莫邪之神兵矣!” 吕思成道:“我观此文时,但觉胸臆难抑,几欲提刀杀贼,于其文词句式倒是不曾在意,此文摈弃辞藻,最了得的便是辞与意合,如人染朱,感染无穷。” 冉中允道:“此真知灼见也。” 三人问道:“先生可知此为何人所作?” 三人之前见李东阳涂掉作者姓名,因而才有此问。 李东阳挼须一笑道:“你三人交游广阔,且猜猜是何人所作。” 众大家翰林先是一怔,然后都露出诡异笑容。 对啊,最熟悉举子的莫过于举子这个群体了,让这三人猜总比自己这些脱离基层书生的人猜强上百倍。 三人一怔,开始思考是什么人有能力做出如此雄文。 能做出此文的,必须具备如下条件: 悲天悯人,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和正义感,非如此作不出如此举动。 熟悉朝政,对国家大势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耳目灵通,否则不能具体到东厂侵权与阁臣之争。 了解宫内,没有对太监这个生态圈的相当了解,文中写不出如此翔实的资料。 胆魄过人,此文虽是匿名,但却等于是以一人之力斗恶龙,非有大魄力之人不敢为之,毕竟东厂盘踞朝堂,党羽遍及天下,而京师尤甚,大臣们家宅里的阴私都瞒不过东厂耳目,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会不会是东厂的暗子。 智计过人,这从匿名就可以看出,此文虽是匿名,却并非是为了避祸,这篇文章简直就是说到了每个人心里,等同于为天下人发声。 除此之外,还可从佚名这个名字上看出这点,佚名也可以解释到每个人身上,换言之,每个人都可以把这篇文章当作是自己对东厂的呐喊,此人写的又岂止是东厂之弊病,写的实是民心。 当然,此人还必须文采过人,一支秃笔能生出花来,这水平最起码是举人里的五经魁首打底。 如此种种限制条件一罗列出来,范围就小得多了。 加上此次香山文会出席了大量“俊彦”,排除掉在场的这些人,剩下的人便不多了。 倒不是说此次香山文会的人没有可能,而是这些人基本上对于朝局没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更不要说对讳莫如深的宫中太监生态圈了解了。 想到这里,林端木首先开口道:“此国士也。” 他这话倒不是废话,能称得上国士的,不客气的说,包括李东阳在内,都不敢说自己当得起这顶帽子。 冉中允接着道:“此必两榜进士之人。” 诸人点头,世情通达皆文章,能写出如此雄文之人必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而且对朝廷动向和宫内生活均有所了解的人,人脉想必不会差,如此人才,如此文采,若不是考上两榜进士,诸翰林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吕思成则摇头道:“非也,此必会试前十,甚至有三鼎甲之实力,天下间能写出此文者,据吾所知,诸省举子中,绝不会超过十五人。” 也就是说,扣除他们三人,剩下的人也不多了。 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排名在四大科举强省之下的个省解元和四大科举强省的前三。 众人眼前一亮,有人不由问道:“那南直隶解元方唐镜如何?” 南直隶解元,声名简直直追三鼎甲,天下读书人之望,状元最大热门之人选,众人首当其冲怀疑他,理由最充分。 这个…… 三人同时苦了脸,没看过方唐镜的文章,怎么好比较? “不瞒各位先生,在下等无缘拜读方解元大作,无从谈起。” 一般来说,乡试之后,各省解元的文章自然会流传天下,大家都会拜读的。 可奇就奇在,南直隶乡试解元的文章这一次竟然没有流传出来,因此大家也就没能拜读,这一直是本年度读书人的一大遗憾,也正因为如此,三人才抱着跟方唐镜切磋的心态来参加香山文会的。 三人此言一出,诸位翰林也是想了起来,好象这位方解元的文章少有流传,这一点很奇怪,倒是听说诗词歌赋不少,但大明重五经,大伙并不是很关注诗词一类的小道。 吕思成又想了想补充道:“此人本经应为《春秋》” 众人又点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这篇檄文就很有春秋决狱的味道,最重要的是,这里面还透着浓浓的民贵君轻之意,不过众人都没有点出来,没必要没事找事。 于是众人又从顶尖的才子名士中筛选了一番,仍有七八人,方唐镜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不过也只能到这里了,一切都要到春闱之后才能见分晓。 大家谈论又转回到文章本身。 一位五十多岁的文章大家十分佩服地道:“此文气势磅礴,以天下为局,娓娓道来,指点江山,实是眼光宏阔得紧,异日朝廷必添一栋梁也。” 另一位翰林叹道:“必是心怀天下,范文正公之同路人,虽处江湖之远,亦悲国家之不幸,民生之多艰,愤而作此文也!” 更有人长叹道:“此正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胸怀啊!” 吕思成三人闻言动容叹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似我等终日皓首穷经以求闻达,终究是不如此人也,与其之抱负天下相比,我等不过书蠹耳。” 当然,若是他们知道方唐镜此文乃是系列计划的一部份,恐怕就要跳起来大骂了。 吕思成,冉中允,林端木三人都是十分好强的读书人,自觉羞愧。 如此雄文之下,自己纵然再努力,也是无谓挣扎,顿觉无颜于此逗留,于是各人向李东阳等前辈施礼告辞,连随身带着的文章也没有拿出来,便就此匆匆离去。 三人都是十分自尊自傲之人,此时离开后,回到会馆居所,立即闭门不出,埋头读书,准备在会试时再与那看不见的佚名再分高下…… 李东阳等人没有过多挽留,看着三人离去,目光又回到文章上面。 又默默细读了一遍,众人心里升起一个平常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得民心者得天下,东厂,要完了! 第534章 敲登闻鼓 风云乍起,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看着刘大夏刘大人的身影消失在山梁之后,尽心尽力服侍了他三日三夜的胥吏长长舒了一口气,脱下胥吏服,换上寻常商人服装。 上头交待的事情总算是完成了,不容易啊! 不说别的,这驿站的胥吏就要装得活灵活现,玩得跟真的一样,我容易么。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呆会就可以乘船到南京享受花花世界了。 官衔虽然只升了一级,不过好歹是个小旗官,也算是发达了。 何况上头说了,到了南京好好干上两年,再调回北京城有大用。 胥吏哼着只有他听得懂的小曲,愉快地朝着运河码头而去。 而另一边,就在《东厂十弊论》以瘟疫般的速度流传开来的时候,刘大人正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 忙活了三天,总算是收集齐了罪证,弹劾奏章的每一个字都是反复推敲,呕心沥血之作。 接下来便是考虑该如何发动雷霆一击,定要让东厂不死也残废! 马是百里挑一的骏马,风雪裹挟着扑在脸上,刘大人丝毫不觉得寒冷,他心里有一团火,是时候为国为民除害了。 三日里,刘大人废寝忘食地收集证据,撰写奏章,浑然顾不上个人卫生。 此时的刘大人,整个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外面罩着一件胥吏不知从那里寻来的羊皮袄子,倒也显得粗犷狂野。 乍一看,跟军汉强人差相仿佛,便是熟悉之人当面,不细看也断然认不出他就是刘大夏。 这副尊容也有一个好处,没有宵小敢打他的主意,即便是满世界在寻找他的人,不论是东厂的细作还是兵部的兵士,竟都无人认出他来,回京的路上,数次与这些人擦肩而过。 刘大人一路都在想着如何行雷霆一击,此时自己占据了绝对的先手,该如何好好把握,一定不能给东厂缓冲的时间,一旦错过有利时机,不能一鼓作气,那便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了。 刘大人能在历史上留下诺大的名声,为人自是十分果敢坚毅的。 实事求事地说,成化年代的士大夫阶层还是很骨气的,对东厂的畏惧没有后世魏忠贤当道时那么夸张。 得罪锦衣卫东厂也不像后世那么血淋淋的要人性命。 西厂最嚣张的时候也只是把人踢回老家种地,因而得罪了东厂大不了被罢官踢回老家。 而回到老家一般就什么事了,毕竟就算是东厂是条强龙不一定能压得住地头蛇。 除非东厂在当地的实力强大到——打破地方宗族加上士绅土豪势力的痼疾。 但这可能吗?强势如太祖成祖两大强人皇帝在的时候都没能做得到的夙愿。 天子旨意不出县城,乡下乃是宗族自治,这不是说说而已的。 就算现在最炙手可热的西厂也做不到把手伸到乡下,更别说东厂。 所以憋着一口恶气的刘大人是抱定了主意大闹一场,为国除贼的了。 玩就玩一把大的! 京师大大小小无数有司衙门,可以管官员刑事案件的有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但真从实力和地位出发,可以管东厂的,一个没有。 除非是有上意指定三司会审之类,否则真是一个没有。 当然,刘大人并不知道,因为他的案子,圣上已经下旨三司会审。 刘大人的遭遇实在是太糟糕,太不可理喻,太超越底线了。 平白无故便被东厂玩了一出“人间蒸发”,刘大人心头自然是气愤难平。 大明朝自成祖之后渐渐进入稳定期,大明政争激烈确实是十分激烈,荒唐事也层出不穷,但很少直接闹出人命的。 尤其到了当今,成化皇帝又是个不爱杀人的死宅男,朝廷承平日久,言官把持舆论,对道德的监督近乎苛刻,无风还要想着刮起三尺浪,何况大活人平白被灭口这种大动静。 这就是为何刘大人出了事,所有人想都不用想,一致认定是东厂做的。 舆论风潮一边倒地不讲任何人证物证,直接认定了东厂就是真凶。 所以刘大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思前想后,决定玩一把大的。 …… 正月即将到来,京师市面上过节的气象也渐渐的浓了起来,沿途商家小贩均摆出过年之物,街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司礼监主管,东缉事厂总管太监,尚铭尚公公灰头土脸地从左顺门里走了出来,只觉得天空灰暗无比。 虽然皇爷并没有过多地责备,反倒是梁芳当着皇爷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但皇爷也是淡淡的。 但这才是最可怕的,皇爷一旦厌恶了自己,天下虽大,何处可以容身? 尚公公不敢想下去,还好他知道皇爷的最爱,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变卖家产倒也不是不能渡过这个难关,但,也只是暂时渡过眼前的关口而已,若想要在皇爷跟前固宠,非得一大笔银子不可……! 如此一来,水云间那笔银子就成了救命钱也,可截胡西厂的后果也是难以承受之重啊! 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身体,尚公公来到门房招呼自己的随护,小海子已经侯在了一旁。 “找到没有?”尚铭阴沉着脸,现在他是摆明了被人冤枉,百口莫辩,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出那该死的刘大夏。 “干爹,正在找,总会找到的。”小海子头几乎低到了裤裆。 “一群废物,加派人手,继续找!”尚铭不耐地骂道。 离开左顺门时,尚铭尚公公眼角余光注意到,似乎值门的太监也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这些天东厂名声呈断崖式下滑,尚公公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别人在议论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我忍! 作为太监圈金字塔最顶端的一小撮人,当然知道隐忍的重大意义。 隐忍不是怯懦,是蛰伏,待时而动!一群蠢货懂得什么! “一群墙头草,这就是咱家能当东厂总管,而你们这些阉人只能当最低贱的看门狗的原因。”尚公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恶狠狠地骂了几句。 越是受伤的猛兽越是敏感凶残,尚公公此时对这些小黄门不屑一顾,他全副心思想的都是会有谁在下套陷害他,看不见的敌人才是分外可怕,只要找出此人,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反攻倒算 最有嫌疑的当然是锦衣卫和西厂。 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且正受到万通的强力挑战,哪里有余力来与他作对? 那就只剩下西厂了,可自己一直在汪直面前伏低做小,处处退让,比孙子都卑微,东厂简直已经被西厂骑在了脖子上,自己跟汪直也并没有冲突,这还要怎么样? 加上汪直也刚刚回京城没几天,内部整顿都还没为得及理顺,而且还有水云间的事情要处理,不大可能这么快就来找自己的麻烦。 到底是谁? 作为一个长期处于尔虞我诈的太监圈里的顶尖人物,尚铭已经嗅到到了相当不妙的气息,但他并非没有机会。 厂卫不同于官员,厂卫的权力来自于皇权,只要巴结好皇爷,基本就能稳如泰山,任你外面狂风暴雨,好官我自为之。 而巴结好皇上,最直接有效的就是银子。 还是绕不开水云间之事,尚铭开始有些摇摆不定了。 这固然是一个极好的敛财机会,可一旦做了,可就把西厂得罪到死了,汪直会放过自己? 以自己目前的处境,一个不好,便是墙倒众人推,那里经得起汪直这尊大神再上来踏上一脚? 可若拿不到足够的年例,首先皇爷那里自己就先玩完,两害相权取其轻…… 思考着,来到长安右门外,一众小番子早已候着了,连忙上前恭请尚公公上轿子。 尚铭尚公公揉了揉发烫的额角,抬腿正要上轿,忽然听到一通震天的鼓声。 是谁,狗胆包天,敢来敲登闻鼓?! 登闻鼓就设在长安右门外。 尚公公下意识地沿着鼓声看去,却见远处登闻鼓所在,一名衣衫褴褛的粗汉正在狂敲登闻鼓,旁边几名看守登闻鼓的锦衣卫官校正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劝阻,却不敢动手的样子。 尚公公刚从宫里出来,知道此时皇爷正在作画,最忌有人打扰,便对一名番子道:“去,把那人打走,若不从,便带回衙里问问何事?” 尚公公如此处理完全合理合法,大明律有规定,以民告官民先就有罪,有更是无理先打二十到一百杀威棍不等,让那些刁民先挨一顿皮肉之苦再说话。 然而,让尚公公始料不及的是,那番子刚上前说了两句话,便被那粗汉拳打脚踢,偏偏那番子不知为何不敢还手,一顿胖揍之下抱头鼠蹿。 这番子简直把整个东厂的脸都丢了个饿狗舔盘般干净,尚公公气得七窍生烟! 番子满头是包地狼狈跑回。 “把这狗才腿打断!”尚铭大怒,命人将这丢脸的家伙打断了腿。 然而那番子及时说出一句话来,不但保住了腿,还把尚公公惊得呆了。 那番子语无伦次地说道: “公公,此人便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失踪的那个……刘大夏!” 第535章 群起而追 “刘大夏?!”尚公公愕然不已。 全天下人都在找他,想不到这厮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更想不到的是,刘大夏居然敲响了登闻鼓。 敲登闻鼓,不用说是要告御状了,告的是谁,不用说就是告东厂,告他尚公公了。 他是怎么冒出来的,要知道,所有人都在找他,没别的,谁先找到他谁就占据了主动。 而作为被冤枉的一方,尚公公找到刘大夏的心情只有比别人更急迫一百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快,拦住他!”尚公公又惊又喜,当先便朝着刘大夏跑了过去。 事情的转机就是刘大夏身上,太重要了,绝不容有失。 只要刘大夏帮东厂洗脱了嫌疑,那么所有的一切攻击都将烟消云散。 更重要的是,要把真相弄清楚,到底是谁在暗中算计着东厂,这也要着落在刘大夏身上。 截住他! 把他弄到东厂。 只要进了东厂衙门,想让刘大夏说什么难道他还能不照做?敢不照做? 一想到三司会审时王越的嘴脸,无数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尚公公只觉得浑身冒火。 扭转乾坤的机会就在眼前,尚公公要让所有人知道: 我尚铭,是打不倒的,谁打了我的脸,一定会十倍百倍的还返回去。 “快,搞快!”小海子带着一众东厂番子呼啦啦地跟着尚公公追了过去。 虽然刘大夏敲响了登闻鼓,但这里还是宫外,尚公公已横下了心,先拿下再说。 且东厂亦有侦缉刑事案件的权力,也不算违规。 若是让刘大夏面君,有了先入为主之见,自己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尚公公的想法当然是没错的,判断也很准确。 “刘,刘大人,终于找到你了,随我走一趟。”尚公公气喘吁吁地赶到刘大夏面前说道。 刘大夏自然认得尚铭这位臭名昭彰的特务头子,要说不惧是不可能的,但此时光天化日,又是禁宫门前,天子脚下,听到登闻鼓响,有越来越多附近的官员朝这里过来,何惧之有? 更何况,你东厂害得我还不够么?还来?进了东厂还有小命在么? 刘大夏强压着内心的愤怒,紧紧握住手中的木槌,冷冷地说道:“若是我说不呢?” 尚公公此时已喘匀了气,身后一大群番子将两人围在中间,刘大夏简直是插翅难逃。 “怕是由不得你!”尚公公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将刘大夏弄走,没时间跟他玩什么威逼利诱这套了,直接用强,没有废话,尚公公手一挥,一众番子一哄而上。 刘大夏也绝对想不到,尚铭敢在他已经敲响了登闻鼓的情况下仍然敢半道劫人。 所以人多势众的尚公公从理论上来说,行动是不可能失败的。 然而理论终究是理论,也实践还是有段距离的。 尚公公太轻敌了!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刘大夏虽是文官,可家传的刘家拳脚绝对不是花拳绣腿。 更何况,刘大人此时手里还有兵器——擂鼓的木槌。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尚公公挥手的刹那,“呼”一股恶风遽起。 尚公公只觉得一道影子一晃,“咚”的一声,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槌。 尚公公只觉得金星漫天,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靠,这刘大夏是想死?敢殴打本公公?难道他没听说过得罪本公公的下场,对了,应该没听说过,因为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人间,没办法开口了。 尚公公做梦也想不到刘大夏敢还手,不,是先发制人,一时之间竟有些懵弊,上次挨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五年?十年? 没等他脑子转过弯来,猛然间又是黑影一闪,“噗”的一声,肚子上实打实地挨了一记刘家弹脚! 刘大人今年四十三,正当壮年,打小开蒙便文武兼修,虽说以文为主,但家传拳脚也颇有几分功力,寻常人无法近身。 此时这一脚乃是刘大人含恨而踢,倾注了全身力量。 尚公公只觉得如同被一头公牛撞到身上,整个人吭都没吭一声便倒飞了出去。 呯呯两声撞倒了身后的番子又飞出两三米远才歪歪斜斜地摔到地上。 全无防备的尚公公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续的两记重击打得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众番子哪里料得到一个文官竟然如此凶残,竟然瞬间便把尚公公当狗子一般踢飞,一时之间大乱。 刘大人一声不吭,狂舞着木槌,顺着尚公公撞出来的缺口便冲了出去,疯狂地朝着天顺门里奔去。 一面夺路狂奔,口里还一面狂喊着: “杀人了,杀人了,东厂要杀我刘大夏…救我…救我!” 刘大夏此时狂奔的方向是内阁,是司礼监,是大内深宫。 刘大夏?! 原本指指点点的官员顿时怔住,只过了一会,所有人都炸了锅! 刘大夏,竟然是刘大夏? 他不是传言被东厂人间蒸发了么,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对了,他之前还敲了登闻鼓来着。 一定是死里逃生,有着莫大的冤屈要告御状! 众人顿时脑补了无数跌宕起伏的虎口余生情节。 之前所有关于东厂的传言一下全部坐实。 最令众人义愤填膺的是东厂此举的骇人听闻。 劫后余生的刘大人拼着再次丢掉性命的危险欲告御状,想索要一个公平,却被埋伏在这里的东厂尚铭逮个正着。 看着十数条东厂番子疯狂追杀,如果有人说这不是有意的截杀,谁会相信? 这世道有多黑暗? 这里可是堂堂大内,阁臣处理天下大事之所,天子所居之处啊! 一个敲了登闻鼓的受害者,竟然还会在帝国最重要的地方受到迫害者的追杀! 这天下之大,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这天下,到底是大明的天下还是东厂的天下? 所有人都怒了! “救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无数官员自发地蜂拥着追了上去。 但刘大人实在跑得太快了,众番子也是专业的,众人只能勉力跟着。 性命受到威胁的刘大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鞋子都跑飞了一只。 不过刚不可久,刘大人嘴里的喊声已经沙哑,听都听不出他在叫些什么。 拼了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左顺门前,总算是松一口气。 “站住,兀那疯子,胆敢冲击禁宫!再上前一步,休怪刀下无情!” 气都没喘匀的刘大人便被守门的小黄门太监拦了下来。 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大呼小叫,目露凶光的粗汉冲击大内,这能不让人怀疑么? 再加上后面紧追而来的又是同行,小黄门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要将人拦了下来。 与此同时,守门的军士当然不是吃素的,已经刀枪出鞘,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刘大人大叫一声苦也,后面东厂的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时间解释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刘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顺着城墙再度开始疯跑。 不得不说,练过的就是与众不同,特别的能跑,特别的能战斗。 渐渐地便形成了刘大人领跑,东厂番子狂追,而东厂番子后面又是一堆中青年官员也跟着狂追的局面,在这些官员的后面,是缓过劲来的尚公公带着四五名亲随也在狂追。 刘大人可不是瞎跑,他跑的方向乃是午门,朝会的地方,那里机构最多,人员也最多,更重要的是,可以直通内阁和内宫。 追在他后面的尚公公当然看出了刘大人的意图,更加不能让他得逞,发了疯一般的催促手下番子亡命狂追。 当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规模的集体暴走,自然是引得行人恻目,诧异莫名。 不过这难不倒东厂诸人,在诬陷方面,咱们是专业的! 众人一口咬死是在追疯子: “兀那疯子,不要跑,再跑,爷们灭你九族!” “不要跑了,回来,有话好说,咱们停下谈谈可好?” “你是跑不掉的,停下来还能少受些罪。” 不过,追了一阵见这招不好使,有聪明人立即就改变了策略,大喊道: “抓拍花贼啊,抓住前面的拍花贼,重重有赏!” 这一句话可谓是立竿见影,无数旁观者立即撸起袖子加入了追捕的行列,而刘大人前方的群众也加入了拦截的行列。 拍花贼指的是专门拐卖小孩的贼人,百姓最为痛恨的贼子,没有之一。 刘大人衣衫褴褛,面目可憎,无数番子官员在后面拼了命的追,当然给吃瓜群众造成了抓贼的错觉。 刘大人,危矣! 第536章 首辅挨打 太子太保(加官)、吏部尚书(虚衔)、谨身殿大学士(实职)、入值文渊阁(差事)、首辅(排名)万安从文渊阁里踱着步子走了出来。 文渊阁设在紫禁城东边一角,实则是一片并不显眼的低矮建筑群,采光并不充分,办公场所十分昏暗,每日在这样的环境里办公,心情十分压抑。 万首辅施施然走到外面,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外面正是雪后初晴的好天气,正午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令人十分受用,一种懒洋洋的困倦之意不期然而生。 虽然最近次辅刘珝又在暗中搞三搞四,但这对于斗争经验丰富无比的万首辅来说,实在很小儿科。 实际上,历来内阁次辅与首辅乃是天敌,没有不随时准备取首辅而代之的次辅,但万首辅却并不准备把刘次辅踢开。 理由很简单,如现在这位次辅一般眼高手低,色厉内荏的人选实在并不好找。 踢开这样一个三十年难遇的次辅,让精明的刘棉花上位威胁到自己?这是万不可取的。 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万首辅慢悠悠的走出院门,为国操劳了一个上午,是时候打道回府美美的犒劳自己一顿。 当然,午睡是不能免的,让两名美婢按摩也是不能免的,所谓养生,就是要从小事做起,不然哪里有充沛的精力为国效力呢? 虽然傍晚酉时才到下班时间,午时出宫实在有点早退的嫌疑,是典型的作风散漫,但谁能管到首辅大学士? 所谓制度从来就是上位者用来约束下位的嘛。 其实万首辅这个作息时间的问题背后也没少人议论,可咱们的“万岁阁老”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就是这么洒脱不羁。 有亲信不明就里,曾向他请教过这个问题,万首辅潇洒一笑道:“天下承平方有此闲暇,若天下危如累卵,岂有宰辅安睡之理?故而吾之酣睡,实安天下人心也。” 多么深刻的治国之理啊!不光天下臣民可以安心,便是天子也可安心。 可见“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哲言在首辅大人这里得到了多么高的升华。 亲信拜服。 从文渊阁出来,要向南经过午门和端门,然后出承天门才能出到宫外。 每次走在这熟悉的路上,万阁老总有一种把美好人生浪费在路上的感觉。 实际阁臣上班,走的并非直线,而是来来回回的绕来绕去,仅仅是绕这些门,就要浪费小半个时辰。 其实若直接从西华门出宫,可以省去一半的路程。 是不是应该暗示某个御史上言,让他们为了国家上疏,为内阁大学士奏请一点特权,比如从西华门出入宫禁就很好,利国利民嘛,内阁日理万机可不是吹的! 这绝对不是为了方便自己,是为了国家,自己得利只是顺便罢了,功在千秋啊!万首辅为自己顾大家不顾小家的高尚情怀唏嘘不已。 不知不觉来到了午门外。 不远处一阵阵大呼小叫吸引了万首辅的注意,是谁在禁宫中喧哗? 举目看了过去,一名乞丐已经笔直地朝着自己发了疯一般地狂奔了过来。 “来人……”万首辅一惊,下意识地喊人,已经来不及了,那乞丐双目放光地狂奔而至。 “万首辅救我!”万首辅手足无措之际,一条人影已经扑进了怀里。 “蓬”的一声,那乞丐根本收不住脚,生生将自己和万首辅撞成了滚地葫芦。 万首辅只觉胸口剧痛,一口老血几乎就要冲口喷出。 可偏偏这口老血也没法喷出,那乞丐竟是就势勒住了他的脖子,不住地喊道: “老大人救我!” “你是谁?就算要救也要先放开人先,如此这般实是有辱斯文。”万首辅心里大怒。 此时随后追上的东厂番子自然是大喜过望,总算在这厮闯入禁宫前逮住了! 众番子七手八脚上前撕扯刘大夏。 但刘大夏竟是拼了命地勒住万首辅脖子,打死不松手,一副赖在万首辅身上的样子。 “救,救命……”万首辅只觉得呼吸急促,进气少出气多了,话都说不出来了也。 番子每一次的拉扯,对于万首辅来说,都如同对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勒上一下,片刻之间,万首辅已是满脸发紫,气若游丝。 众番子也看出不对,不敢再用力,一时间投鼠忌器,竟拿刘大夏没什么好的办法。 加之此次是进宫,众番子身上也没带家伙,便是有一块板砖也好敲断这厮的手啊! 可这光秃秃的午门,急切间去哪找板砖? 这就不好办了! “娘的,直接打晕拖走!”小海子总算有些急智,恶狠狠地斥道。 众番子大喜,没了王屠夫也不是非吃带毛猪的! 可刘大人也不傻,勒着口吐白沫的万首辅挡在身前,同时纵声高呼道: “东厂杀人了,东厂要杀万首辅了……快救救万首辅啊!” 这一嗓子吼出,当真是石破天惊,乖乖不得了! 刘大夏吸取了前面的教训,知道高喊东厂杀人是没有用的。 东厂杀他一个兵部郎中,可以有一千个理由,完全没有半点冲击力。 别人在不明主里的情况下,也犯不着为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去得罪如狼似虎的东厂。 但谋杀当朝首辅就不一样了。 首辅是什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礼绝百僚的存在,大明第二号人物。 首辅乃百官之首,代表了朝廷,代表了百官! 不论你对他的观感如何,不论他是忠是奸,都不可以让他这样眼睁睁死在自己眼前。 当然,很现实的一点就是,只要万首辅死在这里,那么凡是今天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能脱得了干系,株连是绝对的。 谋杀首辅,几乎与谋逆也差不了多少。 见死不救,形同帮凶! 这一嗓子吼出,顿时爆炸性和震撼性同时爆棚。 效果立竿见影。 不但远处步履蹒跚的众官员陡然加快了速度,便是附近看热闹的官员,闲杂人等,守门宫卫,洒扫的小太监等等,全都扔下手头的东西,发了疯般的朝着声音处赶来。 “不好,堵上他的嘴!”小海子胆战心惊,若手上有刀,他当场就会割断刘大夏的舌头。 晚了! 仅仅数个呼吸,无数人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光听那急如暴雨般的脚步声就能吓死个人! 不能不急啊,光听见有人喊救命,没听到万首辅的声音,说不定此时已经命在顷刻了! 虽然许多人内心里是巴不得万安和东厂狗咬狗同归于尽的。 可朝廷的律法还要不要了? 朝廷的威严和脸面还要不要了? 三纲五常上下等级还要不要了?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许多万首辅的党羽,大家还要靠万首辅这棵大树遮风挡雨混饭吃哪。 断人前程与杀人父母何异! 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厂又如何,跟你拼了! “贼子住手,我跟你拼了!” “万大人,你死得好惨,我要为你报仇雪恨!” “逆贼尔敢!快快束手就擒,尚且罪不及妻儿,不然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东厂狗贼,竟敢刺杀大臣,大逆不道,吾世代忠烈,岂能容你!” “镇定,镇定,大家不要激动,看清楚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刺杀万阁老的是刘大夏!”小海子忙带着人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当真误会就不好了。 但他话刚说完,便被人一拳打在了眼睛上,顿时眼泪簌簌而下,眼前一片模糊! “人证物证皆在,还敢狡辩,我打死你这狗贼!” “亏得刘大人以身护住万阁老,不然非遭逆贼毒手不可!” “好险好险,刘大人舍已为人,实乃忠义之士也。” 小海子悲愤莫名,明明是刘大夏这厮勒住了万首辅好不好,就算要算帐也是要找姓刘的?怎么可能把屎盆子都扣在咱们东厂身上呢? 难道这些人都瞎了么? 还他嬢的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然而他还没想清楚,就已经被暴风雨般的拳脚所淹没。 落在后面的尚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双腿一软,口吐着白沫软了下去。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完了! 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第537章 请罢东厂 成化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午朝,是在谨身殿进行的。 说是午朝,其实不如说是下午朝,此时已是申时。 头戴通天冠,一身冕服的成化皇帝黑着脸坐御座之上。 他身后的上方,是太祖亲笔所书牌匾,上写‘敬天法祖’。 首辅万安,则是病怏怏地坐在皇帝赐的座位上,一脸淤青如同猪头,脖子上身上都缠着绷带。 很难说当时众人救下万首辅时是不是有人趁机狂扇了其无数耳光之后又猛踹了数脚,毕竟当时万首辅处于半昏迷状态,有人假公济私也难免。 当然,冤有头债有主,此时的万首辅,不时红着一对眼睛瞪向刘大夏和尚铭。 惯例是一日一朝,一般都是早朝。 但今天却发生了两件大事,群臣叩阙,不得已,临时加了一场。 第一件大事,就是一篇名为《东厂十弊论》的文章。 这篇文章几乎是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瞬间人人传诵。 这篇文章如同一根导火索,顷刻间便引爆了整个朝野对东厂积怨已久的愤怒。 其实这里面有诸多情绪是冲着锦衣卫和西厂去的。 但是人们将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东厂身上,因而形成了巨大的舆情。 第二件大事,当然就是刘大夏灭口案。 这件事的始末,刘大夏已经说过了一次,过程之离奇如同话本小说,却也让人头皮发麻。 刘大夏被东厂扔到山贼的寨子下,企图借刀杀人,不料刘大人命不该绝,匪徒居然放过了他。 然而就在刘大夏九死一生回到大明京城,来到天子禁宫前敲登闻鼓的时候,却遭遇了东厂的伏击,如果不是他跑得快,此刻已经命丧黄泉了。 这还不算最丧心病狂的,最丧心病狂的是东厂眼看万首辅插手此事,竟连首辅都要杀了灭口,这不但匪夷所思,简直是杀红了眼,杀晕了头。 既然两件事都指向东厂,事关天下人心和朝廷官员的性命,那就很有必要议一议了。 说是午朝议事,实则已经形成群臣逼宫。 东厂是天子家奴,这事只能由成化皇帝作主,因而午朝,为的就是要皇上给一个答复。 “尚铭,你有何话说?”梁芳代皇帝发问。 所有人都盯着匍匐着跪在大殿中心的尚铭。 此时的尚铭浑身哆嗦,双眼无神,梁芳又问了一次,尚铭才回答道: “误,误会,奴婢当时只是想请刘大人回衙门问清情况,不料刘大人反应如此之大,撒腿就跑,奴婢只得跟随追赶……” 尚大人艰难地将事实真相一个字一个字道来,尽量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也很用心的听着,毕竟,前面刘大夏的话也不能全信,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 好不容易尚大人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梁芳,能依靠的只有这个人了。 “哈哈,尚公公口齿灵便,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当真是天生异禀。”左都御史王越出列,嘴里说着哈哈,实则没有半点笑意,轻描淡写地问道: “本官只问你一件事,为何明明刘大人是击鼓鸣冤,你却在追杀的时候大叫‘抓拍花子贼’?这就是你尚公公将人‘请人的方法’么?” “这个……事急从权,手下人情急之下便胡乱喊了出来,尚请刘大人见谅解。”尚铭满头是汗,不敢看王越,反是对着刘大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刘大夏当然是不可能领情的,刘大夏拱了拱手道: “不敢当尚公公大礼,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下官做过了什么?会惹得你尚公公如此记恨下官,不死不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公然在禁官伏下刀斧手欲取下官性命?” 尚公公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咱家与东厂从来没有跟刘大人过不去的意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苦来哉,定是有小人从中设局陷害啊!若刘大人不信,咱家可以剖开心肝给你看的啊!” 这誓也发得够重了,按理说总不能把人在朝堂逼死? 刘大人沉默了一下,跪伏在地上对成化皇帝道:“尚公公所言极有道理……” 尚铭长长舒了一口气,刘大夏身为最直接的受害人,若他能与自己关系缓和,甚至是不再追究,自己的处境就要有利得多。 众臣诧异地盯着刘大夏,这货莫非是吓破了胆,被尚铭随口忽悠就打发了?这岂不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东郭先生的故事复习一下。 不料,刘大夏的下一句话就让尚公公直接吐血。 刘大人继续道:“臣恳请吾皇成全尚公公,赐其金刀,当庭剖腹开膛验其心肝黑焉白焉。” 我……去,众臣工险些一口气岔在喉咙里吐不出来,这刘大夏是个狠人啊! 所有人都盯向了尚铭。 尚铭根本没料到刘大夏会如此说,不由脸色一白道:“口误,口误,说说而已,刘大人不必当真,咱家在这里向你陪罪……” 尚公公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总管,身份等同于内阁阁老,此时低声下气地向一个从五品郎中请罪,给足了刘大夏面子,若是刘大夏再死咬着不放,未免遭议眦牙必报之诟病 然而,刘大夏还没有开口说话,百官之首的万安万首辅便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君前无戏言。” 这…… 尚铭眼泪汪汪地看着梁芳。 剖腹是不可能的,成化皇帝也不是喈杀之人,连见血都不大敢看。 可话赶话逼到这个份上,怎么才能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不然搞不好皇帝一时心烦,来一个“准”字,那便万事皆休也。 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梁芳恶狠狠地瞪了尚铭这个猪队友一眼,禀道: “皇爷,事态还未水落石出之际,先杀了与案之人,于法不合,还请容后付有司清查依律而行。” 理是这个理,饭要一口口地吃,刘大夏没有纠缠不放。 万首辅更没有多言,其实他刚才发言就是一个讯号,就是要告诉自己的党羽们自己的态度,尚铭不管有理无理,这一次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果然,又有人出列奏道:“臣弹劾东厂尚铭不法事,于禁宫内刺杀当朝首辅,罪大恶极,不诛不足以平民愤。” 这就叫尚铭有口难辩了。 如果说刘大夏一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万首辅当庭被打得半死,现在惨状就摆在所有人面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尚铭倒也光棍,起手便恶狠狠地给了自己正正反反十几记大耳光,先把自己扇成了猪头。 这才口角流血地辩道: “此事实是误会,手下追拿刘大人,巧好万阁老经过,这才遭了鱼池之殃……” 尚铭不住叩头,声泪俱下地向万安陪着不是,一面解释如何如何的误会。 认罪之诚恳,几乎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之人都要被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可惜的是,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不知感情为何物的政治生物。 “前面刘大人之事说是误会,此时万首辅之事亦说是误会?那么你倒是说说,这里面有多少是误会?”王越又站了出来,冷笑着从怀里摸出一纸文章摔在尚铭面前。 尚铭一大早就进宫,挨了好一顿训斥,好不容易挨到出宫,还没缓过一口气来,就遭遇到刘大夏之事,然后便被禁军禁足,直到午朝才出来与众人当庭对质,完全不知道外面有一篇声讨东厂的檄文已传得沸沸扬扬。 此时尚铭捡起文章一看题目,心都凉了大半截。 顿往下看越心惊,豆大的汗珠止都止不住地滴滴答答摔到地上,浑身湿透。 面对着文章里的一条条一桩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什么好。 便在这个时候,兵部侍郎马文升出列道:“臣请罢撤东厂。” 第538章 发羊癫疯 兵部侍郎马文升出列奏道:“臣请罢撤东厂。”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耸动,人人都深吸了一口气。 言官们更是握紧了拳头,决战的时刻,到了。 今天与其说是在声讨尚铭,不如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东厂。 不是大家心情好不追究尚铭的责任,而是要玩一把大的! 如果把尚铭比喻成一条狗子,那么东厂就是狗窝。 试想一下,若是连狗窝都拆了,成了丧家犬的狗子还能蹦跶得了么?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狗? 再者,天下苦东厂久矣!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会挨老天爷雷劈的! 为什么不是锦衣卫呢? 又为何不是西厂? 这是有历史渊源的。 先说锦衣卫。 锦衣卫乃是太祖于洪武十五年,将负责自己护卫和仪仗的“亲军都尉司”和“仪銮司”两者合并改制而成,乃是在朝会上全体讨论通过,名正言顺的机构。 锦衣卫最开始的职责范围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后来也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等秘密战线工作,类似于国家安全部门。 虽然直接听命于皇家,却也是朝廷机构的一份子,且是有大功于国的。 监视大臣这些,严格地说起来,属于锦衣卫不务正业。 因此在众人心里,锦衣卫属于可以抢救的那一类,只要拨乱反正还是好同志好机构。 再者这些年袁彬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锦衣卫可谓是相当低调。 虽然仍然嚣张跋扈,但在监视大臣方面毫无作为,远远落后于他的两个后起同行。 三害之中,锦衣卫为祸最轻,可以放过容后改造。 再说西厂。 西厂纯粹就是当今圣上一时心血来潮之作,根本没有跟大臣们商量(商量了是绝对不可能成事的),就乾纲独断地成立了。 如同一条出了栅栏的疯狗,见人就咬,在朝堂中搅起无数波澜。 相当多的人恨不能吃起肉寝其皮,乃是头顶流脓脚底生疮令官员们又怕又恨的存在。 但西厂在民间的风评却并不如何差,究其原因,主要是西厂并没有扰民。 西厂修理的都是官员,上至首辅,下至胥吏,没人能逃得过他的毒手,偏偏这些又是小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因此严格来说,西厂口碑在某些地方甚至比当地亲民官还要强上许多。 当然,这并不是文官集团会放过他的理由。 相反,文官集团曾经一致对外,清浊合流将西厂弄散过一次。 但时隔不久,宫里就出了曹吉祥案,皇帝顿觉内宫也不安全了,便又重新起复了忠心耿耿的西厂。 而且复出之后的西厂比之前可谓是狡猾了不少,结交了一批文臣武将,又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军事方面,避开了与文官正面交锋的主战场。 之后汪直倒也走了狗屎运,颇立了些战功,这就有了立足的借口,令得大臣们没有了足够的弹药罢撤。 加之汪直近期一直在南京“为非作歹”,没有再祸害京城里的百官,大家也没什么好的借口对其暴起发难。 并且从策略来看,若是一下子奏请裁撤东西厂两大机构,打击面太大,难度也加倍,成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兵法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集中火力先拿下东厂,根基比东厂浅薄的西厂成为下一个集火对象只是时间问题了? 最后说东厂。 东厂乃是成祖于永乐十八年建立。 以成祖皇帝乃是典型的信奉“以重典驭臣下”的强势人物,摆明了说就是要专门设立一个机构“专主查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于是东厂便在其一声令下之下应运而生。 而且最悲催的是,成祖文皇帝乃是通过“靖难之役”夺了自家侄子的皇位而当上的皇帝。 这位整天里“疑邻偷斧”的皇帝,对于诸位臣工的态度很有问题。 “总有刁民想害朕”,于是给予了东厂极大权力,开了宦官干政的先例。 可以这么说,东厂的设立,一开始就坏了朝廷的规矩,根本目的就是冲着与朝廷大臣对着干去的。 东厂这一成立,就成了所有官员挥之不去的噩梦。 东厂行事可不象锦衣卫还能有些底线,东厂的底线便是没有底线,怎么顺手怎么来。 栽赃陷害,溜门撬锁,窥视阴私……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东厂的口碑不论在官场还是民间,简直是就是臭大街,中人欲呕。 但凡有点身家的商人富户都要上交“保护费”,种种恶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如果说众人对于西厂的愤怒是出于私愤,那对于东厂的愤怒则是公私兼顾,真正的为民为国除害。 而此时这个时候,京师里传遍讨贼檄文,民情激愤;官员里刘大夏的遭遇令得中下层官员人人自危;万首辅的悲惨形象历历在目,高段位的大臣们也不能不考虑自身的安危。 数股力量集合起来,倒东厂的大势已成,不可遏制也! 毛弘老大人当即出列奏道: “吾皇啊,万岁啊,民心如天心啊,天下臣民提及东厂,无不且恨且怖……你是不知道啊,东厂背着您犯了多少千山万壑难填之罪恶……东厂之祸更甚于天灾啊……” 毛大人言辞恳切,一句三行泪,人皆恻然。 紧接着毛大人之后,众臣纷纷出列声讨东厂不法事,人人慷慨激扬,个个口沫横飞…… 什么东厂勒逼商人、劫掠富户、私设黑狱、夺人田产、侵占民宅、强抢民女、下馆子不给钱、逛青楼睡霸王觉、推阿婆落海、出卖国家机密、强那个啥老母猪…… 有的没的活灵活现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就在一旁亲眼所见一般。 当真是十恶不赦,人神共愤,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尚铭尚公公此时欲辩无言,一张嘴哪里能讲得过这数十张血盆大口,明明有许多太过夸张,比如强抢民女,逛青楼睡霸王觉等等,这是太监能干出来的事么? 但正所谓谎言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理,众人这一通滔滔不绝下来,不但众人自己信了个十足十,就连尚公公自己也不得不怀疑人生,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些超出能力之外的事情? 就算自己没做过,难保东厂那帮混蛋没有做过啊! 成化皇帝脸色越来越黑,若是大臣们就事论事地要办了尚铭,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毕竟尚铭这厮现在越来越不中用,换一个人上台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现在这情形,这分明就是打着为国除害的旗帜来削弱皇权,真当朕是可欺之君么? 然而成化皇帝是没有跟群臣对着干的魄力的。 尤其是所有的官员都抱成团的时候,连平时惯于阿谀奉承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都倾向于裁撤东厂的情况下,成化皇帝就更显得孤立无助。 今日午朝有些仓促,怀恩没有参加,否则断不会让群臣如此肆无忌惮。 汪直也不在,这小子一天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浑没把朝廷大事当回事,否则有汪直在也能镇得住一些人,不至于让场面一边倒地失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此一对比,尚铭和他的东厂就显得格外之不堪。 成化皇帝一急,口吃的毛病就犯了,数次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张口结舌心中大怒! 梁芳虽然知道皇帝心意,可此时此刻,他哪里敢以一人之力单挑群臣,打死他都是有可能的,更何况他屁股也不干净,在这个众志成城的时候跳将出来,无异于螳臂当车,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然而群臣眼见皇帝不言,梁芳不语,便以为皇帝不是怕了就是默许了,便愈发的肆无忌惮,大有用唾沫星子淹死尚铭的态势。 尚公公脸色越来越惨白,偷眼看去,连他最坚强的政治后盾梁芳梁公公也不敢多置一词,生怕成了众人集火的对象。 大臣们则如打了鸡血一般疯狂发飙,无数人的手指头已经戳到了尚公公的鼻尖,再过片刻,指不定就要饱以老拳为民除贼了! 大势去矣! 尚公公绝望地闭上眼,痛苦地咬破一粒秘制药丸。 顿时,尚公公满脸酱紫,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地倒了下去。 “唉呀!尚铭羊癫疯发作了!”梁芳大呼小叫。 众人一看,口吐白沫的尚公公已经如蛆虫般在地上翻滚抽搐,不省人事了。 成化皇帝顿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道: “拖下去,命御医全力救治。众卿家,事已至此,明日早朝再议。”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成化皇帝已是一甩袖袍,退朝了也。 虽然事出突然,没能得出众臣们想要的结果,但大家毫不气馁,早朝再议便早朝再议。 管你是缓兵计还是羊癫疯,都是没有用的! 早朝可就不止是咱们这些老家伙了,那是整个京城的官员一起上奏,试想一下,东厂还能存在这个世上?不存在的! 岂不闻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乎! 第539章 救命稻草 尚公公还是有一根救命稻草的。 悠悠醒转过来的尚公公第一时间便下达了密令,殊死一搏。 人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要死死地抓住。 东厂密室里,接到密令的小海子看着一群耷拉着头的手下,冷笑道: “各位,都是一条船上的,船沉了,大家谁也跑不了,现在还有一博的机会,若是放过,我和干爹固然是没个好下场,这辈子怕是都要在孝陵种菜等死?” 宫廷斗争中的失败者,尤其是太监头子,一般不会有性命危险,主要惩罚便是流放,发配到各祖宗陵墓守灵种菜之类了此残生。 听到小海子这话,众人头垂得更低,一股绝望的气息蔓延开来。 小海子拔高了声音道:“再怎么说,我们父子是皇上身边家奴,面子上总不能太难看,可你们,想想你们这些年做的事,随便倒腾出一件,就够砍你们的脑袋十次,是死是活,就看今晚上一哆嗦了。” 这些在座的都是东厂骨干档头,无恶不作之辈,此时知道东厂即将倒台,自然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诚如小海子所说,别人忌惮皇家面子,或许不会太过于为难尚铭他们,但是一旦秋后算帐,他们这些东厂爪牙,一个都别想跑,愤怒且无处不在的苦主会活生生把他们撕成碎片。 “没什么可说的,干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再不搏一搏,以后想搏都没命搏了!”牛头七首先表态。 东厂内部行动机构按十二时辰,以子丑寅卯分为十二个房,各房大档头便以对应的十二生肖命名,牛头七便是第七房午房大档头。 此人恶名昭着,乃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棍,若是清算,铁定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早已没有回头路,首先表态。 “他你你的,人死碗大个疤,就按六哥说的,做一票大的,若是能让皇爷回心转意,大伙又可以风流快活,没理由不干。”说话的是消瘦如蛇的第六房巳房大档头肖蛇,这厮最阴,还没有人能从他的酷刑下熬过得不乖乖交出家财的。 “伸头是个死,缩头也是个死,搏一把还有可能回本,没说的,算我一份!”第一房的大档头山鼠阴沉着脸表态,此人专司搜刮,你就算把财物埋到茅坑里,也逃不出他的魔爪。 “少督公说得对,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不干白不干!”第十二房的野猪甚至在些蠢蠢欲动,在十二房里,这货最贪,贪财贪吃,敲诈勒索无出其右,大幅便便,看着圆滚滚的,颇具喜感。 十二房没有高下之分,全凭实力说话,所有人都看向了第三房大档头,满脸横肉的尹黑虎。 尹黑虎这一房武力最为出众,搜罗的全都是江湖上的亡命徒,行事心狠手辣,便是自己人也对他忌惮非常。 “不用看我,老子早就对西厂那些杂碎看不顺眼,要干就狠狠地干,一脚踩到底,让其永不超生!”尹黑虎小眼珠凶光闪闪。 众人又看向第五房姜龙,如果说东厂遭到清算,最为可能逃过一劫的便是此人。 这位外貌看起来如同一位落魄书生的家伙看起来毫无存在感,外界也少有人听说过他,更没有恶迹流传。 但这里所有人最忌惮的就是这位,此人最毒,以往东厂凡有大的动作,都是由他在背后一手策划,从未失手。 说实话,对于从西厂手里夺食,姜龙是不赞同的,因为他历来主张谋定而后动,不可仓促行事,更何况得罪如日中天的西厂,后患无穷。 可形势比人强,谁也想不到强势如东厂,也会一夜之间就落得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下场,正如小海子所说,不搏,以后连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踱着步子在室里转了两圈,姜龙叹了一口气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如此,就尽量将事情做得利落些,大伙扮成黑虎山强人行事,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见毒龙答应了下来,余下数房便跟着一一表态遵命行事。 “很好,此事若成,人人皆有封赏,干爹不会忘记你们,咱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小海子开始许愿封官。 接下来毒龙根据西厂四太保肖老四提供的情报,开始一一分派任务,下达行动指令。 天色越来越暗,外面北风呼啸,风高月黑,端的是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 贾先生和苟先生两人看着上方小窗子外的漆黑天空,叹了一口气,外面的世界,真好! 自那日从水云间出事,两人便被一群神秘人绑了带到此处。 自从绑到了这里之后,除了被人押着去了一趟粮帮见到白五当家之外,就一直被关押在这小院子里,好吃好喝供着,倒也没拿他们怎么样。 当然,他们知道,这些神秘人应该是水云间三位当家的手下杀才。 把他俩关在这里也并不是要为他们养老。 而是因为千门三位大当家的逃跑在外,没抓着。 他们两人作为最知道组织内幕,最有价值的人证,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可这个想法没几天就无情破产。 因为只在出事后的第三天,那些神秘人便将一箱箱的银子往他们住的屋里子里放。 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彻底懵弊了,这是要他们死在银堆里的节奏? 一刀就可以结果的事情,没必要弄得这么有仪式感? 两人惴惴不安地又过了数日,却发现又回到了不闻不问的日子。 一直到了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四十六天,仍没有人来过问他俩,事情莫名地诡异。 难道说,那些神秘人有怪癖,非要让他们守着银子老死不成? 这几个意思? “嘎吱”一声,院门打开,一名又聋又哑的老仆人端进来一笼酒菜。 默默地进屋摆好,然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两人相视着摇摇头,苦笑一声,开始喝酒。 还能怎样?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是一天呗。 外面北风呼啸,屋子里倒也升着炭火,就着火炉把一壶浊酒温上,桌上五六个小菜,倒也能消磨过这漫漫长夜。 两人也不是没想过偷跑出去,可不论他俩想什么法子,都没法蒙混出这个院子。 只要他们有半只脚离开院子,等待他们的便是惨无人道的折磨。 并且这些折磨人的法子十分新奇: 比如把头浸进水里让人不能呼吸,直到快要窒息的时候才扯出来,如此反复。 又比如胸口垫上厚厚的书本狂踹,让人痛不欲生,却偏偏没有一点伤痕。 再比如用强光照射双眼,强制扒开眼皮,整宿整宿不让入睡。 ……如此种种,可谓创意十足,数次下来,两人均是死了逃走这条心。 好吃好喝地死总好过受尽折磨而死? 两人也看开了,该吃吃该喝喝。 也许是下雪的缘故,今晚的酒似乎比以往的更烈一些,也更多一些,有整整一坛。 当然,喝下去之后暖烘烘的,也更舒服一些。 酒入愁肠,喝着喝着不免大口了些,没多久,两人都有了七八成醉意。 于是,不免就例行地开始吹嘘起自己当年的辉煌事迹起来。 实际上除了这些,两人也没别的好说。 总不能两人在一起核计着还能活多少天,怎么个死法? “老贾,你是不知道,想当年,我老苟在西北道上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人称‘偷心贼’,专骗那些名门千金,不信你到外面打听打听,现在还有哥的传说……” “苟哥,不是小弟吹,你那些在小弟面前就是毛毛雨,小弟在江湖人称‘雁过拔毛’,还没有小弟骗不了的人物,你知道当年洛阳城的‘福禄钱庄’是怎么倒闭的吗,我告诉你……” 两人吹得兴高采烈,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听,大口喝酒,大声吹嘘,在十二成醉意朦胧中快意人生,似是回到了人生巅峰的高光时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两人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歪歪斜斜地趴在了酒桌上,一坛残酒敞开着,满屋子的酒味。 “呯呯呯”的数声轻响,屋顶瓦片被人揭开,数条黑衣汉子裹挟着寒风跳了下来。 没有人理会醉眼朦胧的两头醉鬼,所有人都被房里堆得满满当当的银箱吸引住了眼球。 一条黑衣汉子一刀劈断一个箱子的铜锁,挑开一看,白花花的银子顿时亮瞎了所有人的眼! “找到了!” 众人压着嗓子欢呼一声! “动手!”蒙面的尹黑虎挥了挥手。 银子到手,这两人自然是没用了,留着作为证人指控自己么?! 两抹血光迸射而去,手下人很专业,瞬间解决问题。 没有惨叫,贾先生和苟先生是醉意中含笑而去的。 第540章 志在必得 事情如此顺利,连尹黑虎自己都觉得是老天在眷顾东厂。 外面西厂的人还在不远处一个馆子里吆五喝六,也许是监视多日,已经放松了警惕。 据西厂四太保肖老四提供的消息,西厂之所以一直留着这两人,是准备放长线钓大鱼的。 要等到那三名书生回来取钱或者是这两人把银子运走,有人来接手交接的时候再动手。 尹黑虎冷笑,一向自认三大组织老大的西厂,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被人提前截了胡? 行动只能算是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就看野猪他们的了。 野猪一房早已将附近半条街的房子全部占领,正悄无声息地从屋子里打通一条通道,从街尾连通到这间院子。 术业有专攻,野猪等人很快就凿通了房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从外面看,这一排房屋都很平静。 进到屋子里,野猪一房的人立即快速地将银子一箱箱转移,神不知鬼不觉。 而在街口拐角处,正是一家骡马行,实则这家骡马行也已经被东厂其他几房控制。 运输的马队已经整装待发,银箱一到立刻迅速装车,然后悄悄运往安全地点。 而为了保险起见,沿途都布有岗哨,到了某些地点还会换人换马,确保万无一失。 最后这些银子会被送到由东厂控股的一家钱庄里存入地库,重新熔炼后再见天日。 雪一直下,寒风呼啸,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痕迹就会被白茫茫的大雪掩盖。 小海子呵了呵僵硬的手掌,虽然寒冷,但他内心却是火热无比。 有了这笔银子,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足足有二十一二万两银子,再加上房产铺面地契这些,三十万两足够了。 三十万两银子孝敬皇爷过年,足以让皇爷龙颜大悦,皇爷一高兴,什么见鬼的裁撤全都烟消云散。 干爹有救了,东厂有救了,真真是天助东厂也。 当然,最后还要让钱庄开出银票,尽早给干爹送去。 干爹虽然被禁军禁足,但让人传话见见梁芳还是做得到的。 只要梁芳安排干爹见上皇爷一面,银票奉上,所有的危机都会解除。 至于那些文官们的愤怒,就当他们是蜀犬吠日好了。 “少督主,一切顺利,沿途都布置好了。”肖蛇负责沿途警戒,此时前来汇报。 “很好,速战速决,出发。”小海子威严地下令,内心里已经真正地代入了少督公这个角色。 经过这次的事件,干爹应该知道谁才是他最可依赖的干儿子了,不对,从今以后,干爹只有他这个干儿子,其他的,统统去死。 “对了,屋里布置好了没有?”小海子决定把这次的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事事亲力亲为。 “您放心,按照毒龙的计划,咱们故意留了痕迹,把人往别的路上引,最后还能让他们查获一大批空箱,呵呵……”肖蛇怪笑连连。 小海子点头,又问道:“西厂那边可有动静?” 肖蛇回道:“山鼠亲自在盯着呢,一切正常,没有人员频繁进出和调动的迹象。” 肖蛇相当笃定,本身就是专业的,反侦察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小海子这才放心,这姜毒龙果然名不虚传,策划得滴水不漏。 “梆梆梆……小心火烛!”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吆喝。 风寒料峭,只有一些大户人家门前还挂着晕黄的气死风灯,余者一片漆黑。 小海子和肖蛇对视了一眼,打了个手势,一干人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黑夜,多少罪恶假你之名而行! 与此同时,汪芷和方唐镜穿着轻薄的春衫,正坐在温暖如春的新建办公楼里等待着行动的消息。 小楼里烧着地暖,用的是方唐镜给出配方,汪芷费了好大精力,刚刚弄出来的无烟煤。 “这无烟煤实是一条发财捷径,土地里产的石头疙瘩,整个西山差不多全是这玩意,放在以前,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想不到竟是点石成金的宝贝。赶明儿给娘娘先送一批进去,先从皇宫开始推广,下面的人还能不争相效仿?发财的日子不远了。” 汪芷得意洋洋,这可是她亲手弄出来的东西,成就感满满。 她说的没有错,虽然北京地面煤多,且还都是露天易采的优质煤,但煤这玩意,烟大且浓还有毒,不但呛人,搞不好还会死人,每年都有人因此而死,故而京城里是禁止烧煤的。 汪芷这些天她其实没干别的事,净折腾这无烟煤了,以至于连午朝都没有参加。 现在不但弄了出来,还霸占了一条一本万利的生意,想不得意都难。 “不要净想着赚钱,这无烟煤可是好东西,可以活人无数,我还是那句话,你给宫里送去的同时也送一批到名个救济点去,以点带面,全面铺开,尽快推广,让大家都能用上这些廉价的好东西。” 方唐镜手下笔走龙蛇,一边看着翰林院里收集来的文集,一边时不时下笔写些什么,听了汪芷的话,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了好好,你都说了三遍了,都依你,五文一斤,行了?”汪芷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是不是卖得太便宜了? 可随即想到除开招募流民所需和一些基础设施的投入费用之外,成本什么的完全不需要,这钱差不多就跟白捡的一般。 按一户人家一天两斤无烟煤计算,北京城数十万户人家,一天上百万斤的用量,那就是多少千万铜板来着? 一天尚且如此,十天呢?一个月呢?一年呢? 一年之后,距离大明首富这个小目标想必已经不远了? 怪不得这小贼会说这世上来钱最快的除了抢就只有做煤老板了。 一时之间汪芷竟是算不清楚,看向已经小嘴合不拢的丽娘,汪芷顿时有一种由衷的雀跃。 当然,对于方唐镜开银行算不算抢这个问题,她也是有点小纠结的,赚到了钱还要把钱存在他的银行,到底谁才是首富? “这不仅仅是薄利多销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西厂的口碑,西厂想要转型,单单有钱是不够的,还需要良好的口碑,如此一来,得道多助,行事才会无往而不利,谁敢动西厂的歪心思,先得考虑天下百姓答不答应。” 方唐镜嘴里说着,手上仍是不停,一挥而就,又换了一本文集。 方唐镜这手一心多用的本事,硬是让汪芷和丽娘都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一边聊天,一边看书,一边写文章,谁也没耽误,这还算不算是人? 便在这时,门外的王千户隔着门叫道:“公子,东厂的人开始行动了。” 汪芷嗯了一声,然后淡淡地道: “继续监视,通知兵部、刑部、都察院主事人,做好准备。”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就算东厂再小心再狡猾,也决计逃不出西厂的手掌心。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汪芷并不准备动用西厂的武力。 这次行动,西厂只提供行踪监视,真正动手的是以都察院王越为首的文官们。 兵部刑部都察院的人已经联络妥当,随时可以准备行动。 当然,这些人是都察院王越出面召集,别人也并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只知道要配合都察院采取行动。 对于王越能调动西厂的人协助办事,别人也是佩服得不要不要的,王大人就是厉害。 这一次,西厂采取的是定点监视的方法,并不派人盯梢,只要东厂的人经过某个区域,监视的人只需挂起一盏气死风灯便可以。 而布置在高处的西厂探子会实时收集这些灯指向的路径,根本不可能惊动东厂。 这些昏暗的气死风灯简直就是最好的指路明灯,无论东厂的人如何掩饰行迹,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无法逃脱行迹被人了如指掌的命运。 而西厂用来指挥和通讯的,也是采用悬挂灯笼的方式,借鉴了水军旗语进行遥控指挥。 更何况,为了这次行动,西厂下了大本钱,除了上述手段外,还有两道不为人知的保险。 绸缪许久,志在必得! 第541章 满城烽火 毒龙之所以为人所忌惮,不是没有道理的。 车队迅速来到一个名为四海客栈的客栈里,在这里,有足足三批人接手银子的运输。 这三批人手将分别驶往三个不同的地方。 毒龙为了预防种种可能的跟踪,采取了混淆视听,鱼目混珠的反侦察手段。 如此一来,方唐镜他们采取的区域被动盯梢一时间便无所适从起来。 王千户急促敲门道:“公子,情况有变,东厂兵分三路了。” 汪芷蹙眉道:“东厂果然狡诈,执行乙字号预案。” 西厂事前也考虑过种种情况,制定过数个方案。 所谓乙字号方案,便是起用预备人员分头追踪。 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东厂这三路人手走走停停,各自进入某个车马行或者客栈,稍稍停留之后,从里面出来就又变成了三路人手。 如此一来,三路变九路,西厂盯梢的力量一下子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王千户得报,心急火燎地向汪芷禀告道:“公子,情况不妙,东厂再次分兵,此时已经变成了九路人马了,若是他们再次分兵,咱们的人手就没法跟了。” 很快,王千户的话就应验了,这九队人手再次进入某处客栈,出来之后又是以一变三,总数已经达到了二十七支马队,西厂又不敢全城大索,很快就丢失了一些马队的踪迹。 不得不说,东厂这一招虽然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 汪芷在室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似若不闻,仍然手不释卷在快速地浏览文集。 汪芷道:“书呆子,大鱼都已经挣破网了,你怎的一点不着急?” 方唐镜头也不抬地道:“着急有用么,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等,耐心点。” 汪芷不忿,到方唐镜身边夺下文集,嗔道:“再等下去,银子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方唐镜放下笔,无奈地说道:“此乃疑兵之计,东厂好歹也是做了差不多百年的特务机关,还不准别人有些反侦查的伎俩么?” 汪芷追问道:“若是运银两的车队就在这些车队里呢?” 方唐镜道:“这些银子对他们来说,可是救命用的,但凡出一点差错就会万劫不复,换了是你,会放心用这个方法运输吗?” 汪芷沉思起来,东厂这个方法虽然能成功地避开跟踪,可也不是没有危险。 其一,车队多了,暴露的风险就会打着滚地往上增加。 其二,谁能保证真正运银两的车队就一定能甩脱跟踪? 这是一个赌博的问题,万一跟踪一方人手足够,岂不是完全无用? 换了自己,会用这个方法运输银子么? 汪芷摇头。 道理很简单,比如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等着家属拿钱去救命,这个时候,家属会放心把钱交给别人送到大夫手上么?显然不可能,家属是一定会亲自把钱送到大夫手里的。 汪芷眼前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 方唐镜点头道:“没错,继续等待,盯死最初那间四海客栈,不光是前后门下水道,整条街都要加派人手盯死。” 汪芷传令下去,要撤回人手,方唐镜拦住道: “无妨,继续跟他们玩分兵游戏,他们想让咱们上当,咱们就让他们安心。” 与此同时,四海客栈的一个地下密室里。 连续听了数名探子的回报之后,小海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着老神在在的毒龙道: “姜千户果然是神机妙算,早早就料到暗中有人盯着,否则咱们便要阴沟里翻船了。” 毒龙的级别只是百户,小海子这么说,那就是稳稳地给他升了两级。 毒龙微微一笑,宠辱不惊地道:“不敢当少督公谬赞,这是属下该做的。” 小海子又问道:“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运货了?” 毒龙摇头道:“现在只是将人调走,还不够保险,咱们还要再加一道护城河。” 小海子点头道:“此事就仰仗先生了,咱们东厂若是能渡过这道难关,先生居功至伟,干爹必不会亏待先生。” 小海子现在对毒龙是言听计从,已经把毒龙的地位上升到了东厂的军师。 毒龙甚是满意,不过面上仍是平静地道:“为了东厂,为了督公,属下当得竭尽全力。” “去,跟那泼猴说,是时候看他的表演了。”毒龙叫来手下,给申猴下了一道命令。 不多时,城东城西城北三个方向就有十数处地方失火,起火的地方不是富户就是达官贵人住处,甚至连五城兵马司的马厮也未能幸免,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时之间,满城烟火,各处衙役官兵纷纷赶往救火,同一时间,救火的人群中流传出有强人混进京城打家劫舍的谣言,弄得人人自危,各个衙门赶忙派人紧守门户,务必坚持到天明。 毒龙和小海子站在客栈的顶层,看着黑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满意无比。 又过了一会,便有数路探子来报。 “大理寺正组织人救火。” “都察院所有官员紧急救火中。” “兵部下了急令,所有人回衙坚守,一只苍蝇也不得飞进去。” “西厂工地上的木料已经被尽数点燃,没有一两个时辰没法扑灭。” “锦衣卫官员聚居的杨柳胡同已被烧了三家,火势正在蔓延。” “工部匠人区……” 毒龙的策略说来也不算复杂,却总是简单有效,既然现在没法断定是哪一家在背后阴了东厂,那么所有嫌疑便全都烧一遍,让他顾得了头便顾不了腚,当此之时,再想跟踪东厂,门都没有! “大妙!”小海子看着毒龙,深深佩服这外表斯文,内心反人类的不第书生。 内心千言万语,都及不上套用《东厂十弊论》里攻击东厂的一句话: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毒龙淡淡地一笑道: “少督公,此时运货,正当其时也!” 小海子压低了声音大笑道:“有先生坐镇,我东厂无忧也。” 不得不说,毒龙这一招釜底抽薪相当恶毒,便是西厂也不得不紧急抽回人手救火。 “呯!”方唐镜重重一拳砸到桌子上,怒了。 东厂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竟然如此不择手段! 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道:“通知王越,动员京营,以维护治安为名,紧急监视东厂所有机构,这边一得手,立即动手,一个都不可漏网!” “京营早就作了动员了,但不得皇命,不可擅动!不过东厂所有据点都已探明,明日全城大索,一个都逃不掉。”汪芷眼神冰冷,杀机凛然。 “是我把人性想象得太好了。”方唐镜自责不已。 自己只是从史书上得知东厂的一些资料,来到京城之后也并没有亲眼目睹东厂的种种不法,对于人性之恶终归是认识不足。 谁也料不到东厂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走!”方唐镜扔下书本,朝着室外走去。 “去哪?” “救火,赈灾!” 第542章 机关重重 毒龙这个计划最妙的地方就在于,他连东厂也放了一把火烧了起来。 东厂起火,自然是没有人会去救的。 大家巴不得它烧成灰烬,把里面的人烧死了大家可以烧鞭炮过节。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东厂自己。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拉着数十辆水车的东厂救火马队,狗撵屁股般朝着起火的方向赶去。 眼见东厂众番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舌头都吐了出来,看在眼里的人都是心里爽得一匹,暗暗念道:“烧得好,烧死这群狗曰的。” 东厂众人表面上哭丧着脸,实则心里却是对路人鄙夷的目光反鄙夷了回去。 一群蠢货,咱这是暗渡陈仓,表面上是拉着水车去救火,实则拉的都是满满一车的银子。 做下如此泼天大案,居然还可以大摇大摆地将银子运走,简直是神仙也想不到啊! 想想就有一种把天下人当白痴般玩得团团转的爽感,简直不要不要的! “得得……”一阵马蹄声传来,街口处一队官军飞驶而来,领头官爷大喊道: “前面何人,停下接受检查。” 众人脸色一白,他嬢的,哪里冒出来的一队官兵? 莫非事败了? 一不做二不休…… 众人握住了兵器。 等到官兵来到近住,众人嘘了一口气,吓死老子,他嬢的是巡视治安的五城兵马司那群孙子。 为首的尹黑虎大次次抢过一根火把,对着自己满是横肉的脸上一照,怒斥道: “你他嬢的是哪个指挥使麾下,连老子都不认识,也敢来我管我东厂的闲事?” 那五城兵马司的小把总定睛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滚鞍下马,带着人恭恭敬敬地避到一边,口里陪着不是道:“不知是尹爷当面,恕罪恕罪。” 若是平时,尹黑虎非逮住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一顿狠敲,但此时不宜节外生枝,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道:“滚,老子还要救火,没空跟你啰嗦。” “是,是,小的这就滚。”那小把总如蒙大赦,带着人飞快地急驶而去。 经过这小小插曲,众番子士气愈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飞快地推着水车走远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小队骑兵已快速地来到了一个情报点,将情报发送了出去。 众骑兵倒是五城兵马司的,可那小把总实则是老伍临时客串,这一趟就是要亲眼确证一下车里装的货物。 以老伍二十多年捕快的经验,一眼就能从车辙和推车人的用力情况看出车子的大体重量,里面装的是水还是别的什么重物。 一盏红色的气死风灯悬挂了出去,很快就一站站接力来到了方唐镜和汪芷所在的地方。 “很好,狡猾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继续盯紧,探明最终窝点。”方唐镜冷笑道。 “都盯紧了,一个都不能放过,斩草除根,这一次便要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汪芷杀气腾腾。 此时的方唐镜和汪芷均没心思救火了,只要能止住不往外蔓延即可。 至于损失什么的,自然是要和东厂算一算总帐的。 东厂这一把火,不知烧掉了多少人家,明天不知要拿出多少银子赈济,这些都是钱啊! 想想就心痛得不行! 若东厂只是抗争也就罢了,跟钱过不去那就万万不能饶恕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现在可是寒冬,被烧了房屋的灾民怎么活,为了帮你东厂擦屁股,西厂要付出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一群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豺狗硕鼠,若不灭之,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这次出动跟踪的就不是一般人了,乃是汪芷从不离身的丽娘。 丽娘本是不愿意去的,奈何事情重大,别人不能胜任,非她不可。 于是丽娘在大牛,阿大,阿二三大强力护卫近身保护汪芷和方唐镜两人后才离开。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是非常正确的。 东厂组织中招募有许多江洋大盗和亡命之徒,其中就有不少鸡鸣狗盗的能人异士。 丽娘换上一套夜行服,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东厂这边将银子运到了东厂之后,借着救火作为掩饰,三三两两的进了衙署,大门一关,便将所有窥视的目光挡在了门外。 丽娘便是这个时候到的东厂,趁着众人注意身后动静,悄无声息地越过东面围墙,隐在黑暗之中观察着这些人的动静。 东厂衙署占地极广,起火仅是其中一角,即便将那里全部烧为白地,也丝毫影响不了其余地方。 车队直奔东厂后衙,这里除了一片光秃秃的刺木林便是十数间将着铁栅栏的房屋。 东厂没有自己的监狱,因此这里主要充当临时关押人犯的监狱和拷打人的刑房。 集血腥,阴森,恐怖于一体,凌冽的北方刮过,带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 车队越过刑房,来到后衙一座孤零零的仓库之前。 这座仓库守卫十分严密,不但四周有明暗哨把守巡逻,便是连仓库的的房顶也有人把守。 仓库前豢养着四五条喂吃过人肉的狼狗,听到人声,嘴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是谁?口令?” “草你嬢,是老子。”尹黑虎嘴里骂骂咧咧,不过还是报出了口令:“大明日月光。” 听到口令对上,守卫连忙将恶犬拖开,打开仓库,车队急急忙忙地开了进去。 “老三,一路可顺利?”守在仓库里的第七房午马急急迎了上来。 仓库里数十支牛油火炬照得通明,仓库的正中心守着数十番子,那里竟是一个直通不知何处的地下通道。 “一切顺利,毒龙这厮硬是要得,放火烧了数个衙门,十余条胡同,将北京城搅得天翻地覆,个个胆战心惊,谁都顾不上咱们。”尹黑虎咧开嘴笑了笑。 “这就好,老天也在帮咱们,先不说了,赶紧的,把东西运走,免得夜长梦多。”牛高马大的午马显出与身材不相衬的谨慎。 丽娘先是悄悄潜入到上风处,掏出一包粉末向着空中撒了出去。 粉末就被北风卷走,很快就刮到了几头恶犬所在的狗舍。 狗的鼻子比人要灵敏数百倍,一闻到这股粉末的气味,顿时凶光收敛,如同乖宝宝一般夹着尾巴蜷缩在狗窝里不敢作声。 丽娘又趁着巡逻经过时暗哨松懈的时机,轻松暗哨和屋后的守卫,如同一条壁虎般贴着墙壁慢慢地向上爬去。 屋顶上的守卫正竭力缩成一团保持着体温,这该死的狂风,简直如同地狱里吹来的一般,冰寒彻骨。 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守卫拿出身上揣着的一瓶烈酒,“滋”的呡了一口,身上这才暖和了些。 幸亏早有防备,从姐夫处顺了这瓶西域烈洒,否则这般坚持到下去,明早怕不会冻成冰棍? 他想多了,事实上,不必明早,他很可能马上就要冻成冰棍。 因为他刚刚将酒瓶收进怀里,便觉得脑子一阵剧痛,然后整个人一阵眩晕,便陷入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丽娘一记凤眼拳击中这货太阳穴,顿时这货哼都没哼出一声便软软倒了下去。 丽娘轻轻托住这货身体缓缓放倒,然后趴在屋顶,揭开一角瓦片,便将里面的一切揽入眼底。 然而虽然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却也并没有好的办法,纵然是她也不可能混进通道里找到对面的出口。 狡兔三窟,机关重重,东厂,做到了。 第543章 道士官员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尹黑虎众人行动很是快速,一刻钟左右时间,已全数进入到通道之中。 午马亲自将通道门合上,锁好,然后推来一个货架挡在上面,又胡乱堆了些物事在上面,这才带着人退出了仓库,开始招呼人撤退。 丽娘见状,便从那人怀里取出烈酒灌入那货自己嘴里,然后一指点中他泥丸穴将之弄醒。 趁着这厮懵懵懂懂之时,悄悄地滑到了屋檐下如一条壁虎般紧紧贴在墙上。 “陈老二,你他嬢的死在上面了,还不给老子滚下来。”下面午马连喊数声,正要派人上屋顶看个究竟,陈老二一身酒气的爬了下来。 “我……草,你他嬢的还敢站岗喝酒,看老子不打死你狗曰的,你们都不要拦着啊!就算他是老子的小舅子老子也要踢烂他的屁股……” “得了,头,就别折腾了,这大冷天的,先回值房暖暖喝两杯热腾腾的酒水下肚是正经,您老有气撒这小子头上也没啥用,不如撒在他姐姐身上。”有老油条劝道。 “就是,头,赶紧的,这都折腾大半夜了,弟兄们可是都苦哈哈的,说不定这就是咱们众兄弟聚在一起的最后一顿了,搞不好明天大家都要跑路,先喝相够本,攒点力气。” 这话有些不吉利,但听说朝廷有意要裁撤东厂,连尚公公都被禁足了,这些底层番子人心一下就散了不少,对待上头也没以前那么恭敬了,谁知道明天一觉醒来,你跟大伙是不是一样的流民?搞不好大家跑路还能搭个伙。 人心一散,队伍就没以前那么好带了,午马虽然知道内情,不过也觉得今天的事还是很顺利的,不宜对大伙太过苛刻,也是时候犒劳一下大伙了,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靠,我怎么觉得你小子说的话太有道理了,走,这一顿打先记下。” 一群人渐渐远去,仓库附近恢复了原本的荒凉,如同一头垂死的恶兽匍匐在黑暗之中。 确认了所有人离开之后,丽娘揭开瓦片,潜入了仓库之中。 当然,为了不至于触发可能存在的机关,丽娘是选择了从通道入口的正上方用绳子吊下去的。 其间又打着了千里火,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番,确定这里没有别的机关,或者说即便有,午马也并没有开启,可见东厂人心已散也传染到了高层大档头。 实事求事地说,除了放手一搏之外,这十二房的人谁都准备好了后手,便是普通的番子也有了心理准备,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蝼蚁尚且偷生,谁也不愿意留下来给注定覆灭的东厂陪葬。 落地之后,丽娘推开货架,掀开杂物露出地上的大门,一剑削断了上面的铁锁,拉开铁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进到洞中之中,才发现这里面不止一个通道,足足三条通道朝着不同的方向。 每条通道都有一丈见方,十分宽敞,可通行马车。 看来东厂也知道自己坏事做尽,早早就谋划了退路。 顺着新鲜的车辙印,丽娘不徐不疾地行走了下去。 行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这条通道的出口。 一辆辆水车就排成一排停在洞口,车身空空,看来里面的东西已经取了出来,运到了洞外。 此时的出口并没有封闭,可能是因为东厂的人之后还要从这里原路返回的缘故。 丽娘悄悄探出头,一股檀香味弥漫在空中,这才发觉,出口处竟是在一座神龛之下。 丽娘悄悄出了洞口,这才发现,这是一座家里清修的小道观,供奉着三清神像。 此时道观里空无一人,不远处隐隐传来人声。 丽娘蹑手蹑脚地潜了过去,果然发现尹黑虎正指挥着人交割银子。 两名帐房先生正在逐一将银两过秤,每记一笔便会有人将银子领走。 丽娘缀在取银子之人身后跟了过去,便来到了一座院子,里面早挖了一个大坑,有人正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银锭,一般钱庄都有类似的银窟以备不时之需。 丽娘注意到,这个院子再往前,便可以直到另一条大街,丽娘潜到外面,与猜想的一样,这里是一座钱庄,“吉祥钱庄”。 查明清楚之后,丽娘再次潜了回来,要查清谁是钱庄主人,这是一条大鱼。 与东厂有勾结如此之深的人,必不是一般之辈。 越过院子,远远见到一座阁楼里有灯火通明,丽娘便顺着灯光潜了过去。 果然,有人在里面说话。 一名道士模样的人大次次负手而立,尚铭的干儿子小海子陪在一旁,满脸堆笑地说着什么。 最令人诧异的是小海子此时的模样,简直比见了亲爹还要恭敬孝敬一百倍,十足跪舔。 丽娘悄悄潜近。 “毕竟是老朋友了,不好见死不救。这样,待会本官便进宫,赶在早朝前面圣,保你家尚公不日便可官复原职,以后好好干,尽心为圣上办事,不可辜负了本官之期望。”那道人口气淡淡地道。 小海子大喜,唧跪在地上没口子称谢,阿谀之词如潮,那道人听得甚为受用,一时之间摇头晃脑,倒也不急着让小海子起身。 一介道人不但自称本官,口气还如此之大,似乎尚铭的生死也只在他一句话之间,到底是谁有如此大能耐? 朝廷册封的道士,最高的便是龙虎山张真人,官方称其为大真人,民间称之为张天师。 即便是张天师也未必敢这么大口气,笃定能保尚铭无恙,这人是谁? 丽娘悄悄又潜到一处阴影死角之中,这里正可以看到那道人正面。 一见之下,丽娘认出了这人,不禁大吃一惊。 这道人所言,很可能不是吹牛,他或许真有本事力挽狂澜的。 深吸了一口气,丽娘悄悄退了出去,事情有变,要尽快通知两位公子。 风驰电掣地赶回到西厂,丽娘顾不得歇一口气,立即便将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汪芷和方唐镜一听,均是面色凝重了起来。 不为别的,因为这人正是当今皇帝最信任的道士,李孜省。 这才是尚铭真正的救命稻草。 李孜省与尚铭过往甚密,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 很多人都知道,李孜省是梁芳引见给皇帝的。 却没有人知道,李孜省刚来北京城时,把李孜省引见给梁芳的,就是尚铭。 李孜省和尚铭才是最早的政治盟友。 史称李孜省原本是一小吏,因贪赃事发逃亡,后来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方士之术,于是摇身一变,自称真人,入北京城,厚结宦官,得以晋见皇帝。 因其能说会道,有会使得几手障眼法,最重要的是此人献上了?邪方术,很是得成化皇帝喜欢,特旨授太常寺丞。 当时群臣十余年不得面君,而此贼却可时时出入宫禁,并借皇帝的信任进言左右朝事,不久之后竟幸进为右通政使。 至此,此贼贪婪卑鄙本性越发暴露,拉帮结派,擅作威福,进言因之而得官者竟达数千之烈,一时之间三流九教充斥朝廷,因之而得官的侍郎,通政,太常,太仆,尚宝这些官职的多不胜数,时称之为“传奉官”。 时云“缙绅进退,多出其口,官员升迁,多因其言。”以至于成为国家大害。 其后升官为左通政使,更是呼风唤雨,连内阁三阁老也要看他脸色,多加巴结,诸多正直大臣被其贬官,很是一手遮天。 “传奉官”一名便因此而名载史册。 方唐镜更知道,此贼是明史中佞幸传里的顶梁柱。 且此贼在成化时期荣宠不衰,一直要到弘治皇帝登基才收拾了这群“传奉官”。 李孜省作为“传奉官”的标志性人物,在狱中突发暴病身亡,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可现在不一样,他正是炙手可热的上升期,成化皇帝对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信任有加。 此贼若插手东厂之事,还真不一定就会被他“力挽狂澜”了。 第544章 道君转世 “奸贼,国家大事便是坏在这些奸佞小人手上,派人半路打断他手脚,我看他还能不能到皇上面前进谗言……” 汪芷怒了,很有些准备剑走偏锋的味道。 李孜省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有无数相同经历的“传奉官”,汇聚起来也是一股相当不小的力量。 虽然不足与清流抗衡,但煽风点火,把水搅混,借亲近皇帝之机进谗言坏了众人的好事却是不在话下。 而且此时距离早朝的时间已相当近了,很难有什么有效的方法阻止此贼进谗言。 方唐镜拦道: “等等,李孜省,此小人也,如同毒蛇,打蛇不死必受其患,故不可轻动。让我想想……” 小人是与奸臣不同的两种生物。 奸臣目标远大,乃是以把持朝政为目的,敛财什么的是次要目标,排除异己是主要的手段,不过奸臣多少还是在乎名声政绩,讲些为官规则的,多是在规则之内动手。 小人则是目光短浅之辈,以中饱私囊为目的,政治什么的并非不关心,但也只局限于是否对自己有好处这一点上,排除异己并不十分积极,但小人记仇,对付异己则是不择手段。 因此小人要比奸臣难缠得多。 李孜省作为“传奉官”的老大,天然就是这一群佞幸小人的领袖,汪芷若是动手,只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方唐镜前世的历史里,汪直的垮台就跟李孜省和尚铭的勾结联手进谗言有莫大关系。 因此方唐镜并不赞同汪芷的办法,对付李孜省和尚铭这等小人,不动则已,动则绝不能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还想什么想,没时间了。”汪芷大急。 “不会,我们的时间还算充裕。”方唐镜还在想着,随口回答。 “你……现在都已经丑时末了……”汪芷跺脚 大明早朝,一般规定凌晨寅时初(三时),大臣们到达午门外等候。 当午门城楼上的鼓声敲响之时,大臣们要排好队。 凌晨(卯时)五点,宫门开启,百官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 御史清点人数,登记是否有人迟到失仪之类,这就是“点卯”的由来。 接着皇帝驾临太和殿,百官三呼五拜行礼。 礼毕,朝会正式开始,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而李孜省若是要阻止此事,势必要在卯时之前见到皇帝,也就是说,在百官面圣之前见到皇帝才有机会,所以他势必会利用东厂的特权,先一步向皇帝传达自已拜见的意愿。 锦衣卫和东西厂都有一个特权,宫门未开时,可以通过宫门的门缝传递情报送呈皇帝,且即时呈送皇帝浏览,这是大臣们所不具备的优势。 所以汪芷说打断李孜省的腿,主要目的就是阻止李孜省递信。 “我知道,现在不必阻止李孜省向宫里传信,相反,须得让他尽快见到圣上。”方唐镜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方案,还在琢磨细节。 “你……葫芦里卖是的什么药?”汪芷知道方唐镜不可能在如此大事上犯糊涂,不过对于方唐镜的决定,自己糊涂啊。 “你想想,连圣上自己都不愿独自面对百官的弹劾,他李孜省就算他能说动皇帝,何德何能可以顶得住百官攻势?”方唐镜反问道。 “可皇帝并不愿意撤销东厂,加之李孜省又并非是自己一个人,朝里如此多传奉官同时造势,也是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汪芷不同意。 从成化皇帝的角度看,他当然不愿意撤了东厂,这相当于皇权极大地被削弱,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愿意看到。 但此时可谓天下皆反,也由不得皇帝不同意,所以若是李孜省一方力主反对裁撤,皇帝便有了借口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李孜省需要时间串联组织人手来抗衡清流,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因此若换了你是他,会如何做?” 汪芷蹙眉,若是换了自己的话……过了一会,汪芷不肯定地道: “你是说,李孜省会劝皇帝不上朝,给自己一些时间?” 方唐镜点头道:“这是目前反派能做到最好的办法,他们需要时间来组织力量,不需要太多时间,一天就足够了。” 这个……皇帝会答应吗? 会的,皇帝放大臣们的鸽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多一次也不算多。 可是,你方唐镜的决定不正是给了李孜省足够的时间吗? “这岂不是资敌?”汪芷又糊涂了,既然明知给了李孜省时间他会组织起庞大的力量,为何? “因为我们也需要时间,不多,一天就完全足够了!”方唐镜已经构筑了完整的方案,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道: “东厂是必须要除掉的,可除掉东厂就先得除掉李孜省!但李孜省此人不可轻动,现在既然不得不动,那就要将他一锤子锤死,永不超生!” 汪芷一呆,你不是最不喜欢见血的么?不确定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从肉体上消灭敌人?解决不了麻烦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噗”,方唐镜忍俊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汪芷说出话的时候,就觉得似是不妙,早有防备,眼急手快拿起方唐镜案上的文章一挡,险之又险地挡了下来。 “我说的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意思是彻底的结束他的政治生命,你想的都歪倒天际了好不好?”方唐镜摇头,太没有默契了。 汪芷脸一红,本公子能想得通早就将你先那啥再那啥了,忍你很久了! 眼见汪芷的小拳头又握紧了起来,方唐镜解释道: “他李孜省不是以方术得到圣上宠信的么,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待其身败名裂,嘿嘿……” 方唐镜此时的样子实在十分奸诈,让人很有一种痛扁一顿的冲动。 但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让人更加想暴击他一顿! 生生把这厮打醒! 人家是道士,玩方术出身的,你一个臭书生,凭什么在人家最擅长的领域跟人家争锋? 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身败名裂”? 是不是整晚没睡,已经在做梦了? 方唐镜得意洋洋地道: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小生乃是天生道君转世,精通‘五雷正法’‘意念(隔空)取物’‘沸油洗澡’‘驭鬼驱邪’……太多了,一时也数之不尽,姑且先说这几桩?” 汪芷和丽娘简直是目瞪狗呆,方唐镜是什么样的人,她们能不知道,此时突然胡言乱语,莫非是压力太大,得了他自己常说的什么臆想症还是精神分裂症? 汪芷忍不住有些自责,为了自己的事,这小贼也算呕心沥血了,现在成了这样,自己有很大责任,要不要养他一辈子? “不信?没关系,这是可以证明的。现在你们只需要帮本道君配齐一些物品,本道君便可施展诸多神通……” 方唐镜一边说,一边提笔疾书,不一会,满满数页的物资清单便罗列了出来。 “当然,本道君这套仙法,你们也可以学,最重要的是,通知王越,从都察院里寻一个不怕死的楞头青御史。” 汪芷和丽娘默默接过清单,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 早朝时,怀恩公公突然宣布,皇帝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今日早朝作罢。 早朝作罢,有什么大事自是需要延后再议。 大臣们憋足了“倒东厂”的那股劲,便如一记重拳击在了棉花上。 空落落的无处着力。 果然,成化皇帝又放了大臣们一次鸽子。 不过大臣们虽然不虞,却并没有表现出来,都在内心里冷笑。 这等小把戏,有用么? 拖得越久,酝酿的风暴只会越猛烈! 第545章 你走歪了 十二个时辰很快就消逝而过,新一天的早朝来临。 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在深呼吸,是非成败,便看今日的龙争虎斗了。 倒东厂一派自然是以都察院王越和兵部侍郎马文升为首。 一众清流现在都聚集在两人身边,神情凝重,大家都知道了李孜省欲保东厂之事。 但清流们是不惧的,为了取缔东厂,大家可并不仅仅是准备集体发声,充分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这么简单。 而且为了达成这个宏伟的目标,清流们不惜放下身段,采取了与浊流们合流的策略。 浊流自然是以万安万首辅为首,因为万首辅被东厂痛殴的缘故,这个场子不能不找回来。 否则堂堂首辅难道就被白打了么?今后还如何号令百官,丢不起这个人。 因而浊流清流两派人也不象往日一般泾渭分明,反倒是也颇有一些交流。 保东厂一派天然便是以李孜省为首。 这一派人中,主力自然是比较得圣眷的“传奉官”们。 当然,他们也并不是孤家寡人,也是有深厚的群众基础的。 首先是太监集团,此处指司礼监,就是是持支持李孜省态度的。 尚铭和东厂对他们来说,自然有兔死狐悲之感,更重要的是他们乃是皇家一边,天然与皇帝一条心,皇权被削弱,最直接就是他们的权力被削弱,此不可退也! 而武官系与太监系的关系就不必多说了,监军与武官的关系若是不和,被贬的大多是武官,因而勋贵集团自然要在政治上与太监集团保持一致。 如此一来,李孜省身后的势力就完全不弱于文官集团。 与以往午门时的喧嚣不同,今日百官来到午门,十分自觉地站好队,攻防两派人物与自己集团中志同道合的人抱团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很快,卯时到。 三声鞭响过后,群臣朝拜万岁,然后便进入了议事环节。 所有人都看向了王越。 “臣有本奏。”王越不负众望,稳稳地站了出来。 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来了!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李孜省一圈的人自然是打了鸡血一般,早就制定了种种对付王越这些清流的办法,只要他开始奏请裁撤东厂,便会面临铺天盖地的唇枪舌箭。 而清流们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有着种种预案,谁都知道,今天的朝堂就是一个战场! 双方都是势在必得,气势汹汹,山雨欲来风满楼。 即便是成化皇帝本人也是有些忐忑的,一方面东厂已成毒瘤,他岂能不知,但东厂乃是皇权象征,即便是要裁撤,也应由他本人主动而不是被百官逼宫。 现在这个样子,几乎就成了“清君侧”,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两个不同的性质。 凡是读过两本史书的,都知道,但凡有“清君侧”发生,那就表示着天下大乱,必是皇权衰落到了极点,再不就是君王昏庸到了极点。 成化皇帝瞥了一眼李孜省,发现李孜省的状态很好,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放下心来。 “爱卿有何本奏?”成化皇帝做出一副亲贤臣远小人的态度。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王越大礼参拜,言辞恳切。 这是清君侧前的节奏,礼数必须做足,接下来就是图穷匕首现了,大家都理解。 “何喜之有?”成化皇帝脸色微沉。 这些无耻文人,往往把持正义,明明是不忠不孝之举,偏偏还要装饰得大义凛然! “臣都察院里有一御史,名为司马北,昨日睡梦之中,忽有神仙入梦,授其天书一部,一梦醒来,竟然精通种种神术,玄妙莫测,此乃陛下鸿福齐天,道法感天动地之故也。故而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没有人说话,大殿突然就静了下来。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怀疑人生! 什么玩意? 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或者走错了地方? 不是要开撕的么? 说好的裁撤东厂呢? 连成化皇帝都懵得一弊,面前这人还是王越么? 不会是李孜省作法与他调了包? 要知道,劝成化皇帝勿要沉溺于佛道的奏章里,就没少有王越此人的。 清流们集体震惊了,是触及灵魂的震惊,一个清流中的清流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堕落如此?值得深思和研究啊! 不但清流们人人对王总宪道路以目,便是奸臣如万安之流也是在心里嘀咕: 你王越要反出清流也用不着如此明目张胆的划清界线? 你这样身兼数能,让我们这些奸臣情何以堪? 李孜省之流的“传奉官”们更是风中凌乱,这尼玛纯粹是要跨界抢饭碗的节奏啊! 以往这什么“神术”“方术”“符咒”“丹丸”之类的,是咱们的专利好不好。 你这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君子,不是应该默默上书皇帝规劝的么? 现在居然做这么下三滥的事,你好意思么?你对得起谁?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么? 太监集团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看不懂啊看不懂! 不过没有提到东厂便是好事,只是这好事未免有些反常。 勋贵集团却是集体佩服起王越来,这老家伙又长本事了,连皇帝都忽悠得一楞一楞的,往后在他手下办事,还是要小心为妙。 不要忘了,王越还兼着京师十二营总督。 满殿的人都张大了嘴,眼珠下巴掉了一地。 好一会,还是怀恩公公最先反应过来,问道: “王大人,汝所言的司马北现在何处?请上殿一晤?” 对,对,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此时便侯在殿外,请吾皇召见。”王越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 真有这么个人?大家顿时来了兴致! 神仙之事耶,岂不比东厂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来得稀奇?!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会会神仙弟子要紧! 李孜省隐隐觉得不妥,一来是出于对清流的忌惮,本着凡是清流支持的,咱们佞幸都要反对,这是基本原则。 二来这什么见鬼的司马北,明显就是来抢饭碗的,不知给了王越多少好处,竟让王越没脸没皮地当着百官的面如此推崇。 “你走歪了!”李孜省很想对着王越大吼一声,阻止此事。 作为有名的直臣,不应该先议国家大事的么?不是应该先议了东厂之事再说其他的么? 可这个理由他完全说不出口。 天子崇道,天下皆知,不能说只许自己会方术而不许别人得到神仙眷顾? 很好!李孜省暗暗咬牙,既然这王越如此推崇此人,便让吾揭穿了这厮的骗局,看你之后有何脸面留在朝堂。 他当然知道什么方术都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至少他自己所会的就是骗人的。 “传。”成化皇帝的心情当然比任何人都急迫,他当然不相信王越会骗他,王越的节操他还是信得过的,既然连王越都认可并郑重其事推荐的人,应该就不会错了。 说实话,成化皇帝修道十多年,半点神通神术不会,什么内丹外丹一律没有,气感也没有发觉,便连任督二脉也未必打通,但他仍深深的自我催眠,深信终有一日可以修成大道。 反正都做到了皇帝,唯一能超越自我更进一步的就只能是做神仙了,闲着也是闲着嘛。 很快,一名气宇轩昂的年青人走上殿来。 此人颧骨微高,眉毛浓黑,两目烔烔,一脸正气。 虽说缺了一些仙风道骨,但大家都能理解,他的本职是御史嘛,本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臣司马北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北一丝不苟地大礼参拜了下去。 “司马爱卿免礼。”成化皇帝龙颜大悦。 第546章 梦中学道 “臣于梦中回到少年之时,臣家中贫寒,每日需步行八里到邻村私塾读书。 一日放学回家,半路忽遇一老狼欲扑食臣,臣年少力弱,唯有拾起一根木棍且挡且逃,不数刻,已遍体鳞伤矣。 鲜血淋漓,狼喈血,愈加兴奋,臣则慌不择路,被逼至绝境,为避狼吻,竟至坠入悬崖之下,只觉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臣本自忖必死无疑,然则醒来之时却发觉自己处于一山洞之中。 更奇的是,臣全身完好无损,不惟伤处不药自愈,便是衣裳也毫无破损痕迹,几欲疑是梦中。 便在这时,一老丐于洞中而出,目露三尺精光,看着臣好半晌才说‘不得了不得了,观汝骨胳清奇,道气天成,实乃百年难遇之修道奇才,本道有天书一本授汝,以后保卫大明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臣欣然受之,取出仅有的十文铜钱,从其手中换取了一本《天书》……” 面对成化皇帝的询问和百官好奇宝宝般的目光,司马北开始将自己离奇的梦中授道经过娓娓道来。 众人既羡且慕,真真是走了狗屎运,你司马北看起来还没有我长得玉树临风呢,这等天降好运的事为何不砸到我头上呢?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恨不能以身代之。 只是这个故事总给人一丝喜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家常听到,神仙竟然化身乞丐,这也不出奇,且很可能是八仙之中的铁拐李,传说中,这位神仙不就是以乞丐面目示人么? 然而,这十文铜板换取一本《天书》是个什么鬼,《天书》就这么廉价么? 神仙也爱财么? 可爱财也不至于十文钱就把天书卖了,除非他真是乞丐…… 若果真如此,给我来上一打,不,我包圆了。 司马北继续道:“臣得此《天书》便日夜苦练,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一百年风餐露宿,终于内丹有成,修炼成了种种神术……” 怎么听着象是在在听大街上的说书故事,若是面前有一壶茶,各色点心就完美了。 众人只当在听故事,但李孜省却是坐不住了,心里无限吐糟: 这故事怎么听着都太离谱了好不好? 可话说回来,神仙不就应当离谱的吗,不离谱还是神仙么? 最重要的是,人家司马北所说的,从起步就比他李孜省要高出了天际。 他李孜省的出身大家都是知道的,最早是个胥吏,犯事了逃亡外地,然后得遇异人,习得一身方术,就是这么平淡无华。 人家司马北完全不一样,太具备话题性和传染性了。 相比之下,人家是正宗的神仙弟子,他李孜省最多算是自学成材的励志小人物。 再从学问等级上来说,人家可是根正苗红的仙家弟子,学的是嫡传天书,不是他李孜省那种野路子三板斧。 最可恨的是,这厮居然说在梦里居然修行了一百年,连内丹都修炼了出来。 这至少是大真人级别的有道之士了。 可他李孜省呢?顶了天也就修行了二三十年,这有可比性吗? 如此一来,今后别人怎么看他李孜省?皇帝又如何看他李孜省? 那些势利眼的“传奉官”们今后会跟在谁的屁股后面,这用膝盖都想得出来了? 可以这么说,今天只要这司马北在朝廷立住了脚,就是他李孜省末日的开始。 这司马北对别人来说,顶多就是下一个皇帝的宠臣。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可对他李孜省来说,却已不仅仅是抢饭碗这么简单了。 乃是不折不扣的煞星啊! 须得立刻马上阻止这厮的势头,再给他忽悠下去,指不定会把自己说成是星宿下凡,神仙转世。 深吸了一口气,李孜省李通政喝道:“且住,汝自言学会种种神通,可否让我等见识一番?” 面对李通政的气急败坏,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你李孜省不是会方术么,大可做过一场让大家开开眼界嘛。 所有人均是会心一笑,没错,实在太好奇了有木有。 “回道友的话,小道不敢说会神通……”司马北神色平静地答道。 司马北不称李孜省通政大人,反以道友自居,当然是带着浓浓的挑战意味。 但众人却是一阵失望,神仙弟子若不会神通,就跟窑子里的姑娘卖艺不卖身一般,很没意思的。 李孜省已经在冷笑了,二皮货终究是二皮货,不论包装得多光鲜,一挤就破! 不过司马北下一句话,众人顿时就精神大涨,李孜省面色不善。 司马北继续道: “小道修行太浅,只会一些神术,尚达不到神通境界,贸然说出,徒然贻笑大方。小道最拿手的,其实是掌心正雷,乃是五雷正法之一,倒是听闻李道友五雷正法的神通了得,不如下场证道?” 众人几乎要喊出好来,李孜省以五雷正法闻名,这司马北直接挑战人家最强神通,这跟说“大家注意了,我要准备装弊打那家伙的脸了”没什么区别嘛! 李孜省顿时怔住,到了这时,他当然知道这司马北是有备而来,而自己却是在忙着东厂这等大事,算是“不务正业”,把老本行都丢到了一边,真要怼上了,搞不好自己要丢人现眼。 不过,你想证道就证道么?太幼稚了。 李孜省冷笑道: “东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而雷霆行天之中气,故曰五雷。行五雷正法,是何等庄重之事,岂能如此儿戏。你还是先证明自己是否会我道家神术,才有资格见识本座之正法!” 李孜省的话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李孜省成名十数载,岂是说挑战就挑战的,你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 再者说了,这里是天子与百官议事的太和殿,也不太适合电闪雷霆的,砸倒什么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当然,李孜省的真实意图其实是要趁这司马北“行法”之时,揭露出他的伎俩,如此一来,这司马北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 而如果司马北不敢当着他的面展现“神术”,也已经证明了这厮就是一个骗子,反正怎么着自己都不吃亏。 司马北似是没有看出李孜省的用心,欣然点头道: “前辈抬爱,小道自当现丑。” 司马北又想了一想道:“小道便先展示一手隔空取物。” 隔空取物,一听就很高端的样子,所有人都是好奇满满啊!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原本预定的东厂裁撤事已完全转变成了李孜省与司马北的道统之争。 子不语鬼力乱神,连孔老夫子都避而不谈的神鬼之事此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实在太令人好奇了。 第547章 见证神术 隔空取物? 李孜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放心了,冷笑连连。 江湖中有戏法,可以从空心的盒子里取出各种物品,比如金银,甚至飞鸟等活物,其实乃是一种盒中盒的视觉欺骗把戏,太小儿科了,随便就能折穿。 说话间,已有小太监抬出一面八仙桌大小的纯净琉璃。 琉璃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如此纯净,几如水晶的还真不多见。 人们可以从琉璃的这正面清楚地看到反面,纤毫毕现。 小太监在司马北的示意之下,抬着琉璃在文武两列官员们面前走过,任这些人揣摩把玩,以示其中并无机关。 甚至连梁芳也亲自下场用手指敲击琉璃,确定并无不妥。 展示完毕,琉璃便用木架摆放在大殿中心。 而木架的下面,则摆着一面银盘。 司马北微笑着看向李孜省道: “道友身上应有物件,可摆放在琉璃中心,待小道施法取之。” 这个……似乎跟剧本不同啊? 不是带夹层的暗盒,而是一面透明的琉璃,这就看不懂了。 李孜省眉头紧蹙,根本看不懂其中奥妙。 深吸了一口气,李孜省上前,先是细细揣摩了一番琉璃,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 这才不情不愿地解下腰间的玉佩,将之放置在琉璃之上。 但是做完这番动作之后,李孜省并没有退下,就站在琉璃桌面一旁,瞪大了眼珠。 他完全不相信,有什么戏法能逃得过他的双眼。 司马北微微一笑,迈步走向琉璃桌面,一边走一边还看向四周百官拱手致意。 路过一名勋贵身边的时候,司马北还停了下来,调侃道: “侯爷这玉手链倒也新奇得紧,应该是暹罗国所产之物?” 这名勋贵乃是临淮侯,手上戴着的正是镌刻有十八罗汉的玉手链,十八罗汉栩栩如生,十分威猛。 临淮侯眼一瞪道: “小道士倒也识货,不错,这是本侯刚从暹罗商人高价买进的佛珠,据说乃是高僧开过光的,怎么?小道士看不得别人戴佛珠么?” 司马北又是微微一笑道: “无量天尊,侯爷错怪小道了,佛本是道,小道岂会嫌弃。” 说完这话,司马北轻轻走了过去,来到桌旁。 所有人都盯着司马北的一举一动,生恐眨一下眼睛便错过了什么。 司马北撸起袖子,露出一双前臂,以示自己不会玩什么花活。 众人愈发地双目圆瞪,好戏要开场了。 就在所有人全神灌注之际,司马北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骈指如剑,朝着桌上的玉佩一指点去…… 然后…… 所有人双眼瞪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去啊! 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都没发生! 玉佩好端端的摆在桌上,一动不动。 再看司马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说好的隔空取物呢? 皇帝愕然,所有人愕然。 李孜省大喜,这才是真相该有的样子嘛,什么见鬼的隔空取物,根本就没有这种戏法。 “嘻嘻,哈哈,呵呵……” 李孜省一时之间笑出了猪叫声。 “小道友莫非是念错了咒语,要不,再来一次?嘻嘻,哈哈,呵呵……”李孜省其实很想严肃点,但内心的喜悦怎么止都止不住啊。 “然也,确是念错了咒语,搬错了东西。”司马北神情赫然,借坡下驴。 我看你是根本做不到?装神弄鬼也是要讲实力的。李孜省哈哈大笑道: “那赶紧的,再来啊,大家都等着呢。” 大家都等着看你再次出丑呢,可不能让你再换一个节目。 “呃,也好,不过小道先得把刚才错取了的东西还回去才能继续,请稍安勿躁。”司马北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 还装?继续装!李孜省正要再度出言踩踏,忽然便发现司马北猛地朝自己当胸刺来。 我命休矣! 李孜省吓得魂不附体,怎么也想不到这司马北演示道法是假,刺杀自己才是真,中计了! 他下意识地便要一个懒驴打滚,逃过这致命一击。 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加之年岁渐长,身手早已远远不如当初亡命天涯之时,脑子虽然反应了过来,身子却是迟了不止一点半点。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刺到了自己胸口处。 我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大人只觉得胸口剧痛,自分必死,整个人都长声惨叫着软倒在地,直到整个人完全瘫倒在地以后还在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嘶鸣。 猛然间被小太监用力摇晃,讽刺地道:“李大人在干嘛呢?还不快快起身。” 李大人的惨叫嘎然而止,却觉胸口并没有半点痛觉,更不像是被什么东西戳到的模样,甚至连衣服也是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李大人倒吸着冷气抬头一看,却见司马北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枚手镯款的佛珠,似乎很眼熟的样子? “不好意思,刚才念错了咒法,错将临淮侯爷的佛珠取到了李道友的身上,恕罪恕罪。” 什么? 这佛珠是临淮侯的那串佛珠? 所有人都看向了临淮侯。 当然,临淮侯也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果然,左手空空。 临淮侯难以置信地上前数步,抢过佛珠凑在眼前细看,双目越睁越大,口里喃喃说道: “神了,神了,太不可思议了!某家的佛珠竟然会搬取到李大人身上,果然是神术,神术啊!” 所有人都看向了狼狈不堪的李孜省,又看向“念错了咒语”的司马北,高下立判。 该死的,被这小子耍了!李大人一张老脸烫得几乎要冒烟,此时若是在上面烙饼也不成问题的。 “现在物归原主,小道可以继续了,不过呢,小道修行尚浅,若有不到之处,尚请各位大人海涵,尤其是李道友,还是不要一惊一乍的吓唬小道了。” 众人哈哈大笑,李孜省一脸憋屈,却也无法辩解,总不能说自己怕死也是对方用法术弄的? “李大人,请看好了。”司马北作势开始念咒语。 李孜省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趴在桌边死死地盯着玉佩。 只见司马北脚踩七星,骈指如剑,且行且念念有词。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说时迟那时快,司马北手一指,在众人目不转睛众目睽睽之下…… 那玉佩忽然动了! 玉佩一个摇晃,倏然间便从桌面上直穿而过,掉了下去! 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桌下的银盘上。 “叮”的一声脆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殿堂里清晰可闻! 这…… 不可能! 李孜省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眶,双手不停地抠抓着琉璃桌面,试图找到一星半点的破绽! 没理由的啊!完全没理由的! 哗! 喧哗四起。 满满的赞叹和惊异。 众人目瞪口呆,心里都在想着这颠覆认知的一幕,这都可以? 真真是见证了神术! 徒劳的付出当然是没有任何结果,李孜省如丧妣?,他根本分不出这是神术还是戏法。 虽然他更倾向是后者,但只要揭不穿,那就是神术,无可否认的神术。 在别人眼里,李孜省看到了对自己的鄙薄,但他却没法反鄙薄回去。 这本该是自己最擅长最权威的世界啊! 没有人知道,这是方唐镜借鉴了上一世某年春晚的魔术节目。 不要说在现在这个科学才刚刚萌芽的年代,就算是放在数百年后科学昌明的时代,这个节目一样把不明就里的观众忽悠得一楞楞的。 这才仅仅是开始! 第548章 进献天书 司马北念念有词,又一次对着李道友恶狠狠一掌打了过来。 这一次,李道友有了心理承受能力,直直地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司马北双手。 李道友坚信,所有的猫腻,就出在这双手里面。 司马北出手快如闪电,李道友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司马北在胸前摸了一把。 这……算不算侮辱?把自己当成了窑子里的姑娘了么? 没这么简单,就在李道友摸不着头脑之际,司马北手一扬,一叠纸牌成扇形出现在了司马北手里。 纸牌是新兴的玩意,据说是从南京传过来的,在后宫圈子里流行得很快,现在就连大臣们回家,也常与三妻四妾来上几把斗地主,输了的晚上受到什么侍寝的处罚或者罚跪洗衣板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大家欣喜地发现,自从家里流行纸牌以来,家庭和睦的指数直线上升,包括最难解决的婆媳关系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但是大家自己虽然玩得不亦乐乎,对于司马北从李孜省身上摸出纸牌,却是诸多鄙夷。 说好的有道之士,修行楷模呢? 很多人固有的印象是里,道人便跟和尚一样,是不娶妻生子的。 其实这是有诸多误会的,道家只有全真一脉才是真正终身不娶,潜心修道的。 而龙虎山一脉,不但能娶妻生子,龙虎山天师还是子孙嫡传的。 李孜省走的是野路子,号称方士,实际上也可以靠在龙虎山一脉上。 一边修行一边当官一边还不耽误娇妻美妾,实是人生赢家。 只不过,这副牌绝对不是自己带在身上的,对方分明又是“念错了咒语”,不知怎的将牌挪到了自己身上……可恶! 但李道友又哪里敢说出来,如若说了出来,岂不是说明自己道法比这小子差了数筹? 这还比什么比? “接下来就借李道友这副纸牌展示一下天眼识物罢。” 司马北说完,随手先了一把牌,然后将之交到李孜省手里道: “李道友,为免非议,还是请你也洗一遍牌,洗得越乱越好。” 李孜省接过牌,果然是连洗了五把,纵然是神童再世也绝不可能记得住每张牌的位置。 接下来司马北请李道友先抽了一张,只有他自己能看到是什么牌,然后用毛笔做出记号,并在一张纸上记下自己所抽之牌后再将牌放回牌堆。 再接下来,司马北又请了在场数名官员皆依此操作,最后请这几人将自己所抽之牌同样记在一张纸里。 司马北又随机请了一员官员上来洗牌,反复数次之后。 司马北请小太监取来一块黑布交给李孜省道: “请道友将小道双眼蒙上,务必不可让小道看到任何东西,连一丝光线都不可以。” 李孜省举起黑布,对着大殿的烛火看去,很好,并没有光线透过。 李孜省见这面黑布够大,眼珠子一转,三下两下将这黑布扎成一个布袋形状,毫不客气地将司马北的脑袋完全蒙上。 蒙着黑布袋子的司马北不慌不忙地来到牌堆前,作凝视状。 众人伸长脖子等待着结果,只见司马北从牌堆里拾起一张牌,向四周来回缓缓展示。 所有人都看清了上面做的记号,司马北开口道: “红桃八,此乃刘侍郎先前所拾之牌。” 礼部刘侍郎取出自己写下的那张纸展开,面朝众人,上面写的,正是“红桃八”! 我……去,果然是天眼神通,不但隔着黑布,还穿透了纸牌,太神奇了。 接下来几人的牌当然是一一被司马北指认了出来,即便是李道友的那张小鬼也被指了出来,再一次证明了神术的神奇非凡。 与众人的欢喜赞叹不同,李孜省一脸便秘,这一手,他不但不会,也看不出,更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这也不怪他,纸牌才刚刚流行没多久,还没有什么人琢磨出多少出千的门道,所以方唐镜很容易地便在纸牌的花纹上做了手脚,懂行的人一眼就能从背面看出别人拿的是什么牌,后来的什么黑布蒙眼,只不过更刻意地增加其真实性罢了。 当然,作为戏法的老手,李孜省也能隐约猜出是纸牌有问题,便如同戏法一般,总是需要道具的,离开了道具,便什么都玩不转了! 那么,只要换掉道具,也就是纸牌,便能揭穿这厮的把戏! 是时候釜底抽薪了! 深吸了一口气,李孜省便道: “小友道术果然神奇,敢不敢让老道到外面另买一副牌再重新做一次?” 李孜省说话的时候,死死直视着司马北的眼睛。 司马北无所谓地道:“道友有此雅兴,请便。” 虽是如此,李孜省仍是从司马北眼里看出了一丝惊慌,不由信心益坚,阴阴一笑道: “很好,小友稍待。” 说罢,李孜省向皇帝禀告了一番,得到允许之后便拔腿向着外狂奔而去。 这等小事原本可以让小太监代劳的,但李孜省此时不放心任何人,定要亲力亲为不可。 李孜省拔足飞奔,司马北则恭恭敬敬地对着成化皇帝三叩九拜,所有人的心情都莫名复杂,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却是别人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司马北叩拜完毕,从怀里取出一本绢册,双手举过头顶,人们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四个篆体大字:《神术详解》。 “臣所获天书,共有神术九十九道,今敬献吾皇,愿吾皇神明万里,龙兴大明!” 司马北一字一句,肃穆非常。 成化皇帝龙颜大悦,怀恩公公亲自下丹墀接过天书,恭恭敬敬地交到成化皇帝手里。 所有人的心情又莫名复杂起来了,成化皇帝本就崇道,现在有了这本天书,整天清修就够了,还用治理国家么? 当然,皇帝十多年来说是治理国家,其实也是做做样子的居多,每天上朝便如吉祥物一般,大家走走过场,然后该干嘛干嘛,大臣们已十多年没有和皇帝单独交心了,早就习惯了。 好,最多以后早朝翘课多了一些,也不会再造成更大的心理落差。 成化皇帝接过天书,笑容满面迫不及待地翻开。 图文并茂,果然十分详细。 再看看目录,第一道神术,便是大名鼎鼎的“斩鬼术”,好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是早朝时间,如要不是做皇帝的要庄重肃穆,如果不是三十多的人了…成化皇帝险些忍不住要高兴得飞起。 第二道神术更神,乃是传说中的“点石成金”之术,有了此术,朕还用担心没银子花么,大明中兴指日可待也! 第三道神术让成化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飞行术”!传说中上天入地,牛叉得不得了的好东西啊! 再往后看,什么“千里眼顺风耳”“五雷正法”“祈福超渡”“五鬼搬运”“五福临门”……简直是应有尽有,太神奇了。 所有人都在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不断地狂咽口水。 如此多的好东西,皇帝会不会赏赐一道神术下来,让大家爽一爽? 更有勋贵将军在想,要不要集体请皇帝赐一道“撒豆成兵”什么的,还怕个毛线的鞑靼! 当然也只是想想,道不可轻传,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大家只是想长长见识嘛! 看着成化皇帝乐开了花的脸,大家心里当真是百爪挠心,恨不能变成一只苍蝇嗡嗡地绕到那上面看上一眼。 其实这当然可以理解,谁不曾幻想过呼风唤雨,驰骋天际呢? 可惜,只能是在梦里,现在有了实现的可能,是个人都会笑得乐开了花? 咦,似乎不对,皇帝的脸色怎么突然就从温暖的春天变成了凌冽的寒冬,很难看的样子? 太吓人了,简直是想杀人的前奏,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神术的难度太高,惹得皇帝不高兴了么? 唉,伴君如伴虎呐! 便在这个时候,李孜省已经拿着五六副纸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第549章 掌心神雷 “道…道友,现在再试…试你的‘天眼’神术如何?” 李孜省喘着粗气,心情却是格外的兴奋。 “有何不可。”司马北洒脱地一笑,随手打开纸牌。 按照之前的套路,李孜省开始洗牌,然后请人切牌,把牌背面朝上摆在桌上。 又用打骰子的方式,随机请了数人上来抽牌,一一写在纸上,再放回牌堆里打乱。 就在司马北将要把头蒙上的时候,御座上传来成化皇帝的声音: “且慢,这一次的神术,便让朕来亲自施展!” 什么? 整个大殿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看向成化皇帝。 除了李孜省之外,大家都看到了司马北进献了天书给皇帝的,所以说大家对于皇帝早晚能习成神术毫不稀奇,可这也太快了?最多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 难道说圣天子有鬼神庇护,天生就对这些玩意不陌生,因而才会只看了一遍就能习会? 或者说天子乃是真龙转世,什么神术不过是唤醒他原本的记忆? 李孜省更是懵弊无比,好端端的,正准备教训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骗子,你堂堂天子添什么乱? 但他敢说不么? 太儿戏了?有些老臣比如毛弘毛大人便要劝阻皇帝,可理由呢? 毛大人们一时之间也是措手不及。 百官发怔间,成化皇帝已亲自下了丹墀,缓步走到牌桌前。 众人忙跪倒山呼:“吾皇圣明!” “起来!朕也不见得圣明,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也未必可知。”成化皇帝口气不咸不淡,让人捉摸不透。 “怀恩,帮朕把眼睛蒙上。”成化皇帝吩咐道。 怀恩公公连忙取了一条黑色的锦绒,小心翼翼地帮成化皇帝把眼睛蒙上。 成化皇帝两手一张张摸过牌面,不一会就抽出了一张牌,黑桃九。 成化皇帝举起牌,缓缓地道:“这是陆卿家所选的黑桃九?” 工部员外郎出列道:“吾皇明见万里,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成化皇帝脸上并无喜色,反有一种落寞的表情,又摸了一张道:“齐安伯所选的梅花尖。” 齐安伯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大声道: “吾皇真是天生的英明神武,过目便会,真真圣天子临世,万民之福也!” 这马屁拍的响亮,便是连成化皇帝也不得不苦笑了一声,朕真的圣明么? 接下来成化皇帝便如鬼神附体一般,不但一一选出了百官之前抽选的牌,还即兴抽出了四张炸,一对鬼,同花顺,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心里一万头那什么马呼啸而过……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学会了神术的皇帝如此厉害,想必后宫的娘娘们定是要日夜操劳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从今往后,要交待家里的婆娘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进宫跟娘娘们打牌时,赌注千万要弄小一些,否则一不留神就会破产的啊! 连皇帝这刚刚临阵磨枪的半桶水都能如此娴熟地掌握神术,那梦中修行了一百年的司马北是什么水平就不用说了? 当然,这种诡异的情形对于李道友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 皇帝怎么也掌握了这些“神术”? 那自己现在算什么?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明明自己已经更换了“道具”,怎么可能还会有如此效果?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不要说皇城这一片,就是整个北京城的扑克牌,都差不多被方唐镜和汪芷全部掉了包,现在外面卖的纸牌就只有这么一种,随你选那一家能买到的纸牌,全是作过弊的。 “司马卿家,你到殿外展示一下掌心雷,朕很想看看!”成化皇帝面对群臣的欢呼,脸色波澜不兴,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领旨。”司马北躬身退了出去。 “臣愿从旁协助。”李孜省忙自告奋勇。 “也好,卿家以精通五雷正法着称,正好看看司马卿家的掌心雷有何破绽。”成化皇帝神情淡淡地,似乎有些飘渺。 李孜省心里咯噔一下,他深得成化皇帝宠信,两人简直如同友人一般,可此时成化皇帝神情之冷淡,给人一种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感觉。 果然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生物,只见新人笑那管旧人哭! 李孜省默默地跟了出去,心里却是急不可耐地要把司马北打入十八层地狱! 得到命令的禁军早把人清场得远远的,留下一块空地! “远些,再离远些!本道认得你,掌心雷可认不得你,若是谁不小心被波及,死无全尸,可怨不得别人!”司马北对着禁军头领客客气气地说道,内容却是让人毛骨悚然。 禁军头领忙又带着人再退后了数十丈。 皇帝领着群臣站在大殿外观看,眼见准备完毕,成化皇帝吩咐道:“开始!” “开始!”小太监们一声声接力,片刻便传到了司马北这里。 司马北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衫,戏虐地看着李孜省道: “道友,可有兴趣来一场斗法,五雷正法对掌心雷,不要太好看哦?” “不必了,本道便在此旁观即可。”李孜省面无表情,老神在在。 老子又没傻,怎么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你玩命,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贱命一条,老子千金之子不立危墙,完全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这雷法不同于戏法,没有事先充足的准备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没有道具辅助,看本真人如何将你揭穿,让尔身败名裂,老子可是玩雷的祖宗! “哈哈哈哈,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雷来!” 此时天空中铅云低垂,北风凌冽着呼啸而过,生生将司马北头上的乌纱吹飞,一头长发飞扬,司马北纵声狂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卖相端的是狂放不羁。 随着他的一声“雷来!”狂喝出口,众人连忙抬头看天。 天空中电闪雷鸣——这种脑补出来的情形当然是没有出现的! 李孜省也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什么都没有,很正常。 但随即李孜省心下就是一紧,不好,这小子装疯卖傻,借机引开众人视线,他要装弊了! 当众人再次看向司马北的时候,地面上却是传来一声巨响…… “轰!” 爆炸冲天而起,泥石俱飞,硝烟滚滚,方圆数十丈内一片混沌,无法视物。 紧接着,便听到浓烟之中司马北又一声断喝:“雷行天下,妖邪辟易!” “轰轰轰轰……”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轰然而起,巨大的冲击力将广场上的众人掀得后退了不知多少丈。 实际上,光是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没有人能承受得了,纷纷抱头鼠窜,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 身处爆炸边缘的李孜省李道友此时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见鬼的雷声,因为仅仅是第一波爆炸已经将他震得耳里嗡嗡作响,完全没有别的声音。 当第二波爆炸传来的时候,李道友已经被掀飞了出去,整个人摔得七荤八素,衣衫褴褛,面目焦黑。 当然,他并没有感到难堪,因为他已经晕了过去。 如此威力! 远处大殿的君臣们看着李孜省小石子一般打着旋飞了出去,又看那惊天动地的雷声,无不骇然。 哪里还想得到爆炸声与雷声的区别,更何况,人家明明说是掌心雷的好不好,不一定非得跟天雷同款! 所有人都震惊得不要不要的,这掌心雷的威力当真是闻所未闻,君不见那善使五雷正法的李真人此时七窍流血,生死未卜么? 普通人挨上一记会怎么样?你敢想? 李真人还只是在边缘就成了这模样,若是正面被掌心雷轰上一记,怕不仅仅是死无全尸这么简单了,说是炸成碎片也不为过啊! 过了好一会,司马北施施然从硝烟中走了出来。 虽说有些灰头土脸,看在众人眼里却格外的高大。 尤其是在几乎不成人形的李孜省的衬托之下,神圣莫名。 来到大殿近前,司马北朝着成化皇帝跪了下去,拜道: “臣代吾皇行法,吾皇天威!” 看看,小伙子多会说话,不居功,不自傲,所有功劳都是皇上的,人才啊! 众人一下醒悟过来,纷纷拜倒山呼: “吾皇天威!” 第550章 天书真相 “司马爱卿,你到朕跟前说话,众人退下。” “陛下,不可……”怀恩吃了一惊,下意识便要阻止。 毕竟司马北表现出来的能力太过于恐怖。 万一又要试演什么法术,误伤了陛下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因而怀恩态度相当坚决。 “司马爱卿没有恶意,这掌心雷术,你也看看。”成化皇帝将天书翻到某一页,递到怀恩手里。 成化皇帝可以不信天下人,也可以不喜欢怀恩,却不会不信任怀恩。 怀恩双手捧起天书,打开看了起来,面色渐渐说不出的震惊。 “这……”怀恩公公看向皇帝。 “再看看别的。”成化皇帝道。 怀恩公公忙随机翻开一页看了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荒唐。 没错,一个人的表情很难用荒唐这个词来形容,但现在怀恩公公的神情却完全找不出别的语言可以形容。 又过了一会,怀恩公公合上天书,恭恭敬敬地交还给成化皇帝,苦笑着说道: “看此天书,臣比中了掌心雷还要震撼,吾皇圣明,臣请旁听。”怀恩公公这么说就是同意了,不过还是坚持守在皇帝身边,毕竟皇帝与陌生人交谈时有口吃的毛病,习惯了由内监代话。 “可。” 皇上开了金口玉言,众人退下,内心里无不是复杂无比。 要知道,成化皇帝登基以来,只有过一次单独召见大臣面谈,且最后那次面谈还让万安搅黄了。 因而在成化朝,能面见天颜且有幸独自君臣对答,这样的机会绝对可以视为一生的荣宠,大吹特吹。 此时司马北陡然获得如此待遇,别说普通百官,就是国公乃至阁老也一样嫉妒。 当然,也有人冷静的认为这纯粹是天子崇道,研讨天书而已。 但如毛弘老大人之流就不免开始捶胸顿足,以为这是皇上从此“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开始,皇上如此,今后难保国将不国,大明堪忧矣! 无论众人如何羡慕嫉妒恨,不管忠奸清浊,都远远地退了开去。 成化皇帝抬头看向浩荡天穹,良久方问道: “司马爱卿,你说这世间可有‘神仙’?” 司马北略一怔,回答道: “臣见识浅陋,实不知这世上是否有神仙,然微臣阅遍史书,未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有可以长生不死者。” 成化皇帝其实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没有失望,一笑道: “爱卿这天书如何而得,可否说说。” 既然是没有神仙,那也就没有什么“梦中学道”之事。 司马北跪伏道: “臣万死不敢欺君,此实是家祖游历武当山时,得一邋遢老道所授。老道曾言其学道两百余载,深恶无数不肖之人借传道之名行骗世人,故而将此书交予家祖揭露种种骗术。 然老道亦云,此书亦非全是骗术,有些事情后世或可真正实现,比如‘飞行术’‘点石成金’,后世聪明才智之士日日有所增益,必可有上天揽月,入海擒蛟,点石造物之能也。” 没错,所谓的天书,其实就是专门揭露所谓道法,神术,神通的骗术详解手册而已! 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神术了? 书里种种,几乎将世上流行的法术都一一翻了个底朝天,并且还生怕读此书的人不能上手,十分贴心地用图解的方式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个遍,生怕别人学不会。 比如开天眼,明明就是盲文或者特殊的记号。 比如掌心雷,明明就是简易版的空包炸药。 比如斩鬼术,明明就是化学反应。 比如五福临门,明明就是用黄鳝血吸引蝙蝠。 比如沸水洗身,明明就是利用纯净硼砂遇热会像开水一般翻滚却不烫手。 比如五雷正法,明明就是利用天气使用了金属引雷,但因为手法粗糙,引雷十次也才能有一两次成功。 这些东西都是方唐镜利用上一世的知识写出来的。 虽然方唐镜并不是魔术专业人士,但上一世拜春晚所赐,社会上很是掀起过一段时间的魔术热潮,各种短视频频频揭密爆光,使得好奇的普通人也能洞悉许多魔术的内幕。 许多网络大咖红人就是利用这些魔术知识红遍在大江南北的。 此时方唐镜信手拈来,不要太吓人。 凡此种种,莫不是利用了别人并未掌握的知识,一旦揭开,一文不值。 难怪成化皇帝只看了一遍,就迅速上手,这哪里是什么神术,根本就是骗术。 也难怪成化皇帝会深深失望,原来所谓的神术便是骗术! 这么说来,朕平日里崇信的那些“有道高人”“得道方士”都是骗子? 他们所会的,不正是天书里所概括的么? 成化皇帝一下子接受不了如此大的落差! 若仅是如此,那么方唐镜的目的达到了,却是不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一个人大半辈子的信仰崩塌,指不定会适得其反。 因此方唐镜在设计这个局时,还是留有希望给成化皇帝的。 就是要告诉成化皇帝,修道,不是这么修的,要修正道,大道,不是歪门邪道。 所以司马北在回奏天书来历时,才会特意点出了两个关键词。 邋遢老道,修行两百余年? 这两个关键词一下子就将原本对修道心灰意冷的成化皇帝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成化皇帝动容道:“莫非是‘通微显化真人’?” 这位“通微显化真人”,就是有“隐仙”“邋遢张”“活神仙”之称的张三丰! 张三丰本名张君宝,传说是张天师后裔,元朝还未定鼎中原之时就已出生,丰姿魁伟,不修边幅。 其足迹遍布天下,弟子亦遍布天下,明时的道教几乎都与其有关联,比如武当三丰派,宝鸡三丰派,蓬莱三丰派,王屋三丰派等等,成为大明最大的道派之一。 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可以死而复生,的“阳神出窍”神通,据说在宝鸡金台道观时就展现过此等神通,死后数日复生,且讲述了数日中其所游历之处之事,世人莫不信服。 三丰老道一年四季不管冷热,都是一件道袍加一顶草帽,饭量挺大,一餐饭能吃十多斤,也可以数天吃一顿,或者几个月一顿也是有的,居无定所,行踪莫测,却又能预知种种大事。 太祖和成祖皇帝都曾屡寻不遇,直到成化皇帝的老爸英宗时还有听说过老道的行踪,当然,也是遍寻不遇,英宗感叹,诏封老道为“通微显化真人”。 当然,之前历代皇帝就有对其的敕封。 如元惠宗封其为:“忠孝神仙” 明成祖封其为:“犹龙六祖隐仙寓化虚微普度天尊” 熹宗封其为:“飞龙显化宏仁济世真君” 由此也可见,老道是多么的能活,这才是修行者长生不死之士该有的待遇? 要知道,按年代来算的话,三丰老道从元太祖之前活到了英宗,这其间就已经有近三百年了,这不是活神仙是什么? 成化皇帝更愿意用他老爹封的名号来称呼三丰老道,显得比较亲近些嘛。 没错,这本书应该就是三丰老道所传的了 道理很简单,正版当然是排斥假货的! 而且除了老道自己,还有谁会有如此真知灼见和深厚的积累? 司马北对道:“家祖亦曾问之,老道大笑着唱了一首神仙歌。” 成化皇帝忙着追问道:“爱卿可记得此歌?” 司马北道:“此歌便写在天书最后一页,陛下一看便知。” 成化皇帝迫不及待地翻开天书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首诗: 《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冡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成化皇帝看着看着,苦笑一声,倒是真真的看透了红尘。 难道真的要做到“太上忘情”才能真的修成正果么? 功名,金银,姣妻,儿孙,这些对普通人来说,都是终身奋斗的目标,若是抛弃了,即便是修成了神仙,真的有意思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还有希望在,修道大业还是要负重前行的! 成化皇帝握紧了拳头,朕是不会放弃的! 只不过呢,那些什么假真人就不要再在朕面前碍眼了。 朕要学就学张真人! 因为张真人在天书的《好了歌》之下,还有数行字。 上面写道: “何谓修道?道者,天心也,天心即民心。得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民心所指,即大道所向。背者,乃逆天而行,其无败乎?故修道,无非上体天心,下应民意而已,得民心者,道不远矣!” 成化皇帝细看了数遍,掩卷肃容道: “怀恩,传旨,敕封张真人为‘韬光尚志真仙’!” 第551章 传奉之耻 “陛下,李大人该如何安置?”怀恩公公不失时机地问道。 俗话说有志者立长志,无志者常立志,成化皇帝属于典型的后者,此时一时感动,立下远大志向,可用不了多久,他就又会故态复萌,把曾经的誓言抛诸脑后。 因而深知成化皇帝的怀恩才会趁热打铁,快手快脚地来一个板上钉钉。 此时的成化皇帝仍处于正义感满满的状态,对于蛊惑自己修了“伪道”的李孜省当然觉得十分碍眼,脱口而出道: “欺君罔上,下狱严勘……” 怀恩公公怔了一怔,便道: “陛下,修行之事不宜深究,不如以此人道行不修为名,遣之于深山修行正道,重走韬光尚志真人所行之路,也可使之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怀恩公公这话一听就冠冕堂皇,既宽仁大度地赦免了李孜省的欺君之罪,又给了李孜省重新做人的机会,十分得体。 可也不免有人会认为这个处罚太轻。 事后汪芷就曾发牢骚说过这个问题,方唐镜却笑道: “这才是怀恩公公啊,老成谋国,深谋远虑! 试想一下,李孜省这厮平时出入宫禁与圣上坐而论道,便如寻常友人相处一般。 陛下当时激于一时愤慨将之下狱定罪,事后难免会有人替其求情,想尽方法让陛下记起这厮的好处。 陛下又是耳根子极软的,想起往日种种,很可能只略做薄罚便赦免了这厮。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虎归山?因而怀恩公公才会釜底抽薪,将这厮扔得远远的,远到皇帝看不到听不到,就算他的同党也鞭长莫及之处。 这等幸进小人,若失去了在皇上身边摇唇鼓舌招摇撞骗的机会,便会完全失去圣眷和钻营的机会,彻底地断了他的未来。 可见,怀恩公公这一提议才是真正的打蛇打七寸,制敌于死地。” 不得不说,怀恩公公这个打击十分精准,时机也拿捏得死死的,可谓多一字则过,少一字则欠。 李孜省是个什么东西? 李孜省当然不是东西,乃是公认的三大佞幸之一。 另两个不是东本的东西,就是太监梁芳和妖僧继晓。 三大佞幸里,梁芳有心利用皇帝的信任把手伸进朝堂,可惜汪直却比他更早一步,强势占位,且牢牢把持着没有一点分羹的觉悟,于是梁芳只能无奈的继续当御用狗腿和生活管家。 妖僧继晓政治上的抱负不小,也企图染指朝廷的,奈何文官集团对于僧人干政更是严防死守,完全没有半点机会。 相比于前两大佞幸,李孜省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且做到了小吏,虽然以方士身份幸进却是拼命挤进了朝廷。 去年成化天子顶着全体文官压力,无视正常铨选程序,直接授予李孜省右通政司右通政官位,成为了传奉官的地标性人物。 在大明,举荐、国子监、科举并称为“仕路三途”,乃是进入文官集团的正当途径。 从文官的观点来看,只要是非这三途当官的,都是非法的,哪怕是皇帝认命的也不行。 所以李孜省天然就是与梁芳继晓尚铭之辈合流同污的。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正常情况下要弄倒根深蒂固的李孜省并不容易,更何况还有皇帝的圣眷在? 此时怀恩一句话就判了这厮的政治死刑,实在非常高明。 “如此甚好!”成化皇帝其实也不愿意弄得血淋淋的,下了锦衣卫诏狱,不见血是不可能的,有背修行者上体天心之意。 同时怀恩让李孜省重走三丰老道的修行路,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实验用小白鼠。 至此,成化皇帝当然十分坚定地赞成了怀恩的意见。 怀恩领旨退了下去。 于是众人便见到几名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抬来一副担架,将仍然昏昏沉沉的李大人抬上担架,飞奔着出了皇宫。 所有人都以为这厮受神术波及,受伤不轻,需要马上救治。 哪里知道是怀恩公公唯恐夜长梦多横生枝节,直接就派人将李大人送出了北京城,押送到深山修道。 至于具体修行的地方嘛,参考三丰老道四海为家即可。 有多远就送多远,最重要的是这辈子都不能让他回到朝廷。 “司马卿家,朕闻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便委屈卿家为河南道掌道御史,日日上殿,体察朕之修行。” 朝廷设有十三道掌道御史,专为在朝堂上纠察百官,掌道御史其实还是御史,品级也仍是七品,但与普通御史相比,地位可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普通御史可以说仍是官途上蹒跚行步的,掌道御史却是已经上了高铁,高速前进——外放时可以直升五品。 而且掌道御史位列朝班,就能以七品芝麻官之身狂喷朝中各种大佬,而且还是法律授予的合法地位有理有节的狂喷,爽的不是一两点,不爽起来,连皇上也要喷上一喷的,当然,前提是能承受得住反噬的后果。 “谢吾皇天恩。”司马北叩谢。 处理完了天书之事,早朝还要继续。 众人看向王越。 不过王越貌似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垂眸不语。 兵部侍郎马文升出列道: “臣请罢撤东厂。” 成化皇帝下意识地看向朝班,那个信誓旦旦的李孜省此时已是位置空空…… 再看向左右,怀恩的位置也是空空荡荡,是领了自己的旨意去处置李孜省了。 成化皇帝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不好感觉。 没奈何,成化皇帝只能看向了梁芳。 东厂不仅是皇权意志的体现,更是成化皇帝内库进项的主要来源之一。 没办法,成化皇帝酷爱修道丹青收集古玩等等,乃是不折不扣的文青,但众所周知,修行和艺术这玩意,是相当烧钱的。 所以东厂再不肖,从经济的角度去看,也是裁不得的。 成化九年,管理内帑的太监林绣有本奏道: “内库自永乐年间收贮各项,金七十二万七千四百余两,银二千零七十六万四百余两。累因赏赐,金尽无余,惟余银二百四十万四千九百余两。” 看看,自成祖到英宗七十年积累之家底,成化皇帝九年时间几乎败去了九成不止,这还不算每年的进项。其挥霍和奢靡之程度,可谓触目惊心! 《明宪宗实录》有记载:宫中服用器物穷极,四方进奉,奇枝异物皆归之……甚至斋醮之滥费、宴乐之暴殄,靡有纪极……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想要让成化皇帝过回太祖皇帝那种严于律己,吃穿用度斤斤计较的苦日子,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梁芳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明白归明白,明明主力是李孜省,现在出师未捷身先晕,梁芳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李孜省也有副手作备胎的。 梁芳迅速看向下面,对着武官圈子里的一人打了一个手势。 此人会意,当即出列奏道: “陛下,东厂乃是国家镇摄宵小不可或缺之衙门。 尚公公忠心耿耿,在其带领下,东厂为我大明立下无数功劳。 当然,东厂负有督查百官之责,难免会得罪某些心中有鬼的官员,因而才会有人行此自断朝廷臂膀之事。 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行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啊! 若当真听信了谗言,以后谁还敢尽心为朝廷做事,这岂不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是谁如此无耻,如此歪理邪说还能振振有词?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臭名昭着,号称传奉之耻的章瑾还能有谁? 第552章 智商硬伤 章瑾此人,也是传奉官里大大有名之人物。 传奉官一开始时主要是授予那些有一技之长却读书不多的匠人,本来是一件好事。 但由于成化皇帝花钱如流水,加上梁芳等人不断的蛊惑种种奇技淫巧,钱很快就不够用了,于是便发展到用传奉官这个名目敛财的地步。 在梁芳等人的操弄之下,凡是交钱便可授官,成化一朝,传奉官竟达到惊人的四千余人,以至于朝廷许多部门出现了不识字的文官,不懂开弓射箭的武官这等奇事。 而章瑾此人便是大字不识两个,更不懂弯弓射箭的典型。 但此人却是个官迷,家中乃是作珠宝商人,除了有钱别的都没有,当然想要弄个官当当。 而且此人是个实用主义者,别人买个官当当主要是为了光宗耀祖,他不同,他想当个威风实惠的。 捐钱买官,太老土了,章瑾此人出手就是一大把罕见的西域宝石,什么猫儿眼、祖母绿、矢车菊、鸽血红的不要太多。 下了如此血本,所求自然甚大,章瑾所求者,便是“锦衣卫镇抚使”。 成化皇帝得到亮晶晶的宝石后,龙颜大悦,当即就允了。 不料,旨意传到司礼监后,被怀恩公公硬生生挡了回去,怀恩公公道: “镇抚掌管诏狱之事,如何可以以贿用工!” 寻常人若是被怀恩公公这当朝内相呵斥,定然是诚惶诚恐,夹起尾巴做人的。 但章瑾却是十分头铁,有一股子不当好官誓不罢休的执着。 既然“锦衣卫镇抚使”不成,那么换一个官位也是可以的。 于是章瑾再次进献了一批宝石,这次难度有所降低,谋的是“五城兵马司的副都指挥使”。 成化皇帝拿人的手软,自然又是允了。 并且为了不被司礼监否决,这一次直接绕过司礼监,走兵部吏部程序任命。 这又开了一个先例。 不要以为五城兵马司的正副指挥使是武官,实际上这个位子历来都是妥妥的文官把持。 这次为了不让兵部和吏部有理由驳回任命,特意增设一个武职的副指挥使。 这便使得兵部和吏部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道古怪的任命。 此时众文官眼见是这货,顿时便气不打一处出。 忍你很久了,非要跳出来撞刀口,那便不客气了! 毛弘毛大人与他的老搭档张宾对视了一眼,张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待得章瑾话音一落便施施然站了出来道: “皇上,臣有本奏,臣参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章瑾贪赃枉法,欺行霸市。 此贼利用职务之便,强定京城木炭银价,令得无数人不得不购买高价劣炭。 天可怜见,今年寒冷更甚往年,早早便开始落雪,多少贫苦人家大雪天无炭取暧,而此贼却从中牟利逾万。 敢有不从商户无不被其砸店赶出京师,有上告者则由东厂罗织罪名关入大狱…… 还有进京的漕粮,其也指挥军士设卡盘查,若不交上足够之治安费,辄百般刁难。 此贼还插手关外运进京城的骡马交易…… 除了贪财,此贼还时常强抢民女,凡此种种,京师被此贼联合东厂弄得乌烟瘴气,百姓敢怒不敢言,天怒人怨也!” “张大人,你休得血口喷人,本官保东厂,完全出于公心,何曾与之勾结,又何来所说种种罪行,本官九房美妾,用得着去抢?!你张大人为了阻止本官为国直言,不惜栽赃污蔑,太卑鄙了?”章瑾摆出一副无赖嘴脸。 章瑾并不怕这些弹劾,没错,就是他做的,并且是和东厂联手做的,但捞到的好处却是大头都进了皇宫,他有什么好怕的。 事实上,章大人确实是被官迷耽误的商界歪才,每每能想到许多刮油水的小妙招,便是东厂也不得不佩服得不要不要的,常年与之合作。 章大人之所以出了大本钱捐了这个“五城兵马副都指挥使”,为的不就是图这个职位可以假公济私,很便宜地控制商户么?有权不用,那是会过期作废的,不用白不用! 至于强抢民女什么的,老子九房美妾京师闻名,可家花哪有野花香,还不许人有点业余爱好么! 所以章大人干脆撒泼耍赖,拿出老二流子的架式,准备跟清流们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嘴炮。 谅那张宾老胳膊老腿耐力方面定然首先不支,如此一通胡搅蛮缠下来,裁撤东厂之事十有八九便泡汤了也。 张宾张大人却是并没有接招,眼见章大人撒泼,便微微一笑,退了回去。 章大人洋洋得意,以为老家伙怕了自己,不料这时,一个年轻的御史官员走了出来道: “陛下,张拾遗老大人所言,臣亦有所风闻,更有甚者,臣闻章大人专喜强抢民妇,且是专抢四十以上,五旬左右肥胖丑黑妇人居多,实是闻所未闻,癖好独特!” “噗!”即便是严肃的大殿,许多官员也是一口唾沫喷了出来,人人怪异地看向了章大人。 “你…老…本官从来都是抢美貌少妇,不可能抢老妇,胡说八道。”章大人当真是怒发冲冠,叔可忍婶不可忍,老子很正常的,没你说的如此重口味好不好? “哦……”这位河北掌道御史柳言之拉长了声音道: “下官误听人言,这里给大人陪不是了,原来大人专喜抢少妇,实是下官错怪大人。” 说完之后,柳御史便慢吞吞地退回了班位,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整个大殿的气氛却是莫名的诡异了起来,眼见所有人都像看傻叉一般的看着章大人。 章大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满脸胀红,咬牙怒视柳御史道:“你……你阴我?” 柳御史微笑道:“你自承其罪,满殿文武皆可作证,下官劝章大人还是此时出门左转直入大理寺自首,或可从轻。” 强抢民妇不同强抢民女,这罪名可大可小,最后十有八九是罚银降职了事,不过此时已完全够用了。 众清流皆是精神大振,无不频频目视王越,强将手下无弱兵,果然个顶个都是人才,对付无赖便是要比他更无赖才行啊! 不用章大人自己走,值班的大汉将军已经上前将他叉了出去,押送有司。 事实上,这绝不是王越有先见之明,而是当得知李孜省插手此事后,方唐镜已经命西厂将所有主要的传奉官资料收集齐全,罪证满车,即便是不在强抢民妇这件事上弄残章瑾,也还有别的事等着他。 言官可以风闻奏事,实是一把两刃剑,利用得好了,绝对是大杀器。 有人欢喜有人忧,众清流大喜,梁芳却是失望无比。 这些传奉官阿谀奉承虚溜拍马倒是一把好手,真玩起政治斗争来,智商就成了硬伤,完全不够用,被众文官一顿摩擦,顿时原型毕露,说到底,还是读书少,不学无术害人啊! 不过,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还有后手。 梁芳又对着勋贵圈子扫了一眼,悄悄做了一个手势。 这个时候,一个四十余岁的勋贵走了出来。 “万岁,臣不同意罢撤东厂!” 众清流一看,不禁眉头紧蹙。 怎么会是他? 此人便是左府都督同知,庆云伯周寿。 若是一般的伯爷也就罢了,可偏偏庆云伯周寿乃是周太后胞弟,当今国舅。 而周太后又是出了名的护短兼不讲规矩胡搅蛮缠,成化年间的第一次群臣集体伏阙请愿事件便是周太后弄出来的。 周寿此人可以说是贪婪界的天花板了,仗着有姐姐太后撑腰,恣意妄为,大肆侵占民田,有司无可奈何,其用种种手段巧取豪夺,竟得京师附近良田十二万亩,实是除皇庄外最大的地主。 不但如此,此贼还贪欲无度,无视朝廷法度,竟还把手向盐政,侵公利家,有司又不敢拿他如何,只能上奏皇帝。 但皇帝又是个孝顺孩子,史书记载“五日一朝,燕享必亲”,太后的要求从未有不从,唯恐太后不快。 因此皇帝哪会因“些许小事”惹得母亲不快,但凡涉及到周家之事,十有八九都是留中,有司甚厌苦之。 此人出面,免不了祭出其拿手之胡搅蛮缠,有得头痛的了! 第553章 嚣张皇亲 “万岁,东厂乃文皇帝所设,祖宗成法不可废也!” 周寿搬出祖宗大义,摆明了就是要先声夺人。 祖宗成法?众人心里无不鄙视,最先坏了祖宗成法的就是你周家。 当真合则用,不合则弃,把祖宗成法当成什么了? 大明第一次群臣集体伏阙请愿,为的便是周太后坏了祖宗规矩。 按祖制,只有嫡皇后才能与皇帝合葬。 且成化皇帝的老爸英宗在挂掉前还专门下诏,只愿与钱皇后合葬。 钱太后死后,周太后便打起了主意,要阻止钱太后与英宗皇帝合葬在裕陵。 这在群臣看来,当然是与礼不合的大事。 这便有了大明第一次的集体伏阙请愿,最后逼得成化皇帝不得不答应依礼而行。 但周太后虽然心愿未能达成,却也发挥了泼妇本色,明的不行便来暗的。 她于是便改变了陵墓设计,设计成了三穴同墓,便于自己死后合葬。 钱太后虽然与英宗同陵,但在周太后的安排下,却不在同一条墓道上。 并且最绝的是,周太后将钱太后墓穴与英宗玄堂之间的通道填满。 独留自己一侧的通道与英宗玄堂相通,虽然尽显小气,却也得偿了所愿。 且由此开了一个先例,自周太后之后,嗣君生母亦得以与皇帝合葬。 从种种事迹可见,老周家一旦认准了的事,就是撒泼打滚也是要办到的。 此时周寿搬出祖宗成法来,摆明就是说,大家注意了,俺要开始耍赖了。 这就十分头痛了! 大家可以不给传奉官们面子,却不能不看在周太后的面子上给周寿三分面子。 因为周太后虽然小农格局,小家子气严重,对国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此时的太子,便是由周太后亲自抚养成长。 大家普遍认为,若无周太后此举,太子恐怕早就死在万贵妃的雌威之下了。 这绝不是瞎说,以万贵妃的权势,就算万贵妃没有杀太子之心,但希图迎合上意的小人会少么?暗暗弄死太子邀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宫里唯一能与万贵妃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周太后了。 因而为了国本,群臣虽然腹诽周太后种种不是,却也是心存了三分敬意的。 连带的,对于周家的诸多恶行,大家的忍让度也大了三分。 还客气地说,现在的周家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诸多勋贵也要看其脸色,说出来的话,份量很是不轻的。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现在有风声传出来,说皇上有意废储,另立储君。 这绝非空穴来风,宸妃娘娘母子极得皇帝宠爱,这样的风声传出来已不止一天两天,但近期则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个时候,周家的态度就分外重要,尤其是周太后的态度。 在这个敏感时刻,清流官们也宁可忍让委屈也要团结好周家在自己一边。 庆云伯说完话,直直地盯着王越和马文升,倒要看看这两人会如何回他。 不过,两位大佬都没有出声,倒是对着他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是服软了么?庆云伯不大敢确定,反倒提起了三分警惕。 这个时候,刚刚才退下去的柳御史又站了出来,对着庆云伯拱了拱手道: “伯爷,下官在民间时常风闻伯爷家人欺男霸女,侵占良田,私营盐业,敢问伯爷可有此事?” 这一次柳御史所说的倒不是方唐镜准备的黑材料,而是这本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信手拈来便可。 不过这些罪名对章瑾有用,对周寿这等炙手可热的国戚却是毫无威慑力,周寿不以为然地斥责道: “捕风捉影的事就敢拿来弹劾我?就算属实,本伯爷最多严惩一番下人也就是了,很大惊小怪么?你这位什么御史大人未免也忒大嘴巴!” 柳御史又道:“伯爷纵容家奴为恶,虽说你贵为皇亲,圣上宽容。但是下官却听说,你连皇庄的田产也敢” 强占民田和侵占皇庄田产压根就不是同一性质的事件,若是无限上纲上线也不是不可以的,周寿连忙打断柳御史,喝叱道:“休得血口喷人,哪有此事?!” 柳御史含笑反问道:“下官只是风闻,伯爷难道想要与下官当庭一件件田产的分辩对质不成?” 周寿脸色数变,大明的皇亲国戚没人屁股是干净的,哪里敢与御史分辩? 更何况,身份相差太过悬殊,柳御史不过是区区七品官,光脚不怕穿鞋的,只要认真,自己就先输了。 不过,庆云伯并没有罢手退让之意,反而愈加的嚣张道: “本伯何需与你分辩对质,太子由太后抚养,本伯身为国舅,代太子管理一些皇庄田地也是应有之意,岂容你这外人插手天家家事!” 这理由很好很强大! 庆云伯自忖实力在自己这边,这御史威胁利诱,说到底还不是害怕我周家翻脸么? 满朝文武终究还是需要周家支持太子,不管你如何机关算尽,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不料,柳御史则更强硬地怼了回去道:“伯爷怕是颠倒了次序,天家无私事,国本之事便是天下事。如今不是我们需要你分辩,而是你需要给天下一个交待!” 周寿大笑道:“空话人人会喊,可你配么?你觉得我们周家需要给你们交待? 周寿这么说是有底气的,无论太子废立与否,无论将来哪位皇子登基,周太后照样是太皇太后,周家一样是最顶级的皇亲国戚,需要百官支持什么? 柳御史立即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驳道: “下官是无所谓的,大不了挂冠回乡下种田而已,为了天下人心道义,区区一个七品官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下官要看你脸色么,大错特错也!” 这话也就御史这样的言官可以说得出来,换了马文升,王越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佬,是万万说不出这话的,官路坎坷,伤不起啊! 可七品芝麻官的柳御史说出来,完全没有半点违和感,爱咋咋地,就算是皇帝也堵不了他的嘴! 这就是大明言官最犀利的地方,不但嘴炮了得,玩无赖也是一把好手,大家流氓遇无赖,若想讨得了好去,就得看谁更无下限一些! 很明显,怒怼皇亲国戚这种最容易刷声望的事,柳御史可谓是求之不得,顺杆子就上,玩得不亦乐乎! 周寿终于知道王越和马文升为何不下场,只让这位小御史与自己交锋了。 若不是当面领教,别人永远不知道面对无赖御史时的憋屈。 他此时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深吸了一口气,周寿决定不再与这小御史夹缠不清,立即转向王越,厉声喝问道:“王总宪!你教的好手下,本伯倒是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王越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本官还是觉得,伯爷乃是极尊贵之人,安享荣华富贵便好,不必掺和到朝廷之间的纷争中去。” 王越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庆云伯爷当你的闲散勋戚就好,不要胡乱伸手。 庆云伯愕然,原本以为自己手里拿着王炸,足以力压百官,没人敢拒绝自己,可现在…… 这些人难道不顾及国本了么?不顾及太后了么? 做官的,尤其是文官,难道不是应该看清形势见风使舵么?他们怎么敢拒绝自己? 对了,文官最是虚伪,一定是装的,一定是在强撑! 周寿犹不死心,拼命给自己打气。 怔了一会,周寿怒道:“我虽然是皇亲,却也知道忠义二字,祖制不可违那就是板上钉钉之事,一个字都改不得!” 王越叹了一口气道:“庆云伯慎言,你出此言,置太后于何地?” 周寿……呃…… 祖宗之法不可废这句话所有人都有资格说,唯独他老周家没资格说这话。 真要说这话,你庆云伯先把周太后种种违祖制之事说清楚先! 众人眼见庆云伯灰溜溜地退回班位,心里那个爽,简直如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接下来,宣布裁撤东厂便顺理成章了? 梁芳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 成化皇帝叹了一口气,众意难违啊! “臣觉得,是否裁撤东厂,当依法而断,不偏不倚,示天下以公!” 便在这时,一位谁也料不到的顶级大佬站了出来! 此人嘴里虽说要依法而断,好听得紧,一副天下为公的样子。 可偏偏这个时候站出来,便是瞎子也能看得他是要阻止此事的。 第554章 波折不断 波折不断 成化皇帝欣喜地发现,自己这位老师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贴心。 站出来的是次辅刘珝。 “陛下,臣认为东厂之所以声名狼藉,人人痛恨,实乃用人不当所致,尚铭此贼贪婪成性,瞒上欺下,背着陛下做下无数天怒人怨之事,实是不诛不足以平众怒也。 然东厂实乃祖宗所设,不可任意裁撤。 但若有过不罚,何以平天下悠悠之口? 故臣以为,厂卫亦如人也,有功当奖有过当罚,不可不查。 然如何考绩? 臣以为,我大明治下不可有不法之徒也,当依法而断。 东厂作为屡立功绩之衙门,为大明效力八十载,可以类比金书铁券之勋爵论功过。 此臣一愚之得,尚请陛下集思广义,多听听百官之议。” 这位一直一言不发,毫无存在感的刘次辅不发言则已,一发言就转移了矛盾。 而且刘次辅说话的时候,最后一句乃是对着万首辅说的。 他嘴里说的是让皇帝多听听百官的意见,实则指明了要皇帝逼万安表态。 不得不说,这就很有点解铃还需系铃人的味道,直指症结所在。 作为被东厂祸害的苦主之一,万首辅的表态相当重要。 而另外一位苦主刘大夏却排在殿外,根本就不得进大殿议事。 万安的诉求与众清流是完全不同的,万安被殴打,当然痛恨东厂。 最主要是作为百官之首,这个脸面不能不找回来。 但若是严惩了东厂的头子尚铭,也算交待得过去了。 成化皇帝看向万安道:“万爱卿,你怎么说?” 丢车保帅,先保住了东厂,尚铭该怎么处理都行,换个人也是不错的选择。 爱卿这个词成化皇帝很少用,今日连用两人,意思都很明显。 若是万安不能领悟,哪也不配作这个首辅了。 万安当然清楚皇帝的意思,他本就是靠阿谀皇帝坐稳这个位置,想着的自然是最好能保全自家脸面的情况下顺着皇帝,当下回道: “刘大人此乃老成谋国之言也,臣亦深以为言,便以太宗皇帝所颁金书铁劵为例可也。” 万安倒也光棍,立即就敲定了刘次辅的提议。 首辅乃百官之首,众清流一时想不出反驳之法,便被他快刀斩乱麻,板上钉钉了。 我……去,这两个奸贼! 万首辅与刘次辅素来不和,众人根本料不到这两人会在这件事上同心合力。 众清流倒吸了一口冷气,太宗皇帝颁授的金书铁书! 这东西大家都很清楚,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常刑免责、死罪可免死一次! 这还如何让东厂伏法? 大明勋爵家里都有金书铁券,作为皇家给打天下的老兄弟们酬功的恩荣和特权象征。 当然,金书铁券绝不是万能的护身符。 想当年,太祖皇帝发起飙来,手握金书铁券却被弄死的第一代功臣不要太多, 但这只是理想状态,要破去金书铁券的不坏金身,只有天子才做得到。 换作其他人谁都没这本事,白瞎。 东厂的恶行当然够得上死罪,所以众人才会奏请罢撤,也算是宣判了东厂的“死刑”! 但若是依照金书铁券的规定,有“免死一次”的特权,理论上众人所有的努力,换来的只是抵消东厂一次特权。 众清流面面相窥,只能放虎归山了么? 今日如此绝佳的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有了! 所有人都沮丧了起来,可纵然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成化皇帝脸上泛起了笑容。 梁芳连同所有的传奉官们都是脸上止不住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 就算东厂恶贯满盈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逃过了灭顶之灾! 毛弘,张宾等清流已经握紧了拳头,准备作最后的死谏,为了江山社稷,死家国可也! 王越、马文升等相互对视,却均是摇头无语。 便在这时,殿门侍立的一个小太监却是悄悄将一个沉甸甸的纸袋和一张纸条递给了靠近殿门的官员。 然后这纸袋经过层层转手,递到了王越的手里。 王越悄悄打开一看,眼里顿时止不住狂喜。 又看了看纸条,心里顿时底气十足。 此时成化皇帝眼见大殿里群臣无言以对,便想就此了结此事,示意梁芳。 梁芳问道:“若诸位大人无异议,东厂一事便依祖制,抵消金书铁劵……” “慢着,臣有本奏!”王越出列,朗声道: “若按两位阁老所言,东厂亦如人也,敢问两位阁老,东厂所罪是否属实?认不认罪?”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万首辅答道:“东厂所犯,皆有实证,不容抵赖。” 刘次辅也是答道:“此不容狡辩也,梁公公可问那尚铭,认不认罪?” 两人虽然保东厂,却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固宠,打压东厂却还是要做的,当然要让厂卫们知道,内阁永远高于厂卫。 众人看向梁芳,尚铭被禁足,便是交由他审讯看管。 梁芳原本准备了数套狡辩之词,但此时有金书铁劵护身,已经成了金钢不坏之身,哪里还怕什么认罪?加之内阁又明显偏向了自己一边,何惧之有! 当下便点头道:“尚铭确实已认罪,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实则他内心里已笑开了花,以为这不过是清流们为了面子的最后一搏而已。 既然如此,便给了清流们这个面子又如何,面子多少银子一斤,实在很无聊。 王越点头道:“既然认罪,那便可以伏法了。” 伏法?伏什么法?抵消一次免死之罪么?太便宜尚铭那厮和东厂了! 众清流不免有一种功败垂成的扼腕之痛。 王越又道:“凡公侯之家犯罪,初犯、再犯免罪附过,三犯准免死一次。” 见王越突然念起了条文,梁芳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问道:“王大人说的是什么?” 王越皮笑肉不笑地道: “此乃祖制,乃朝廷所颁的铁榜也!专门针对拥有金书铁券的勋贵之家,意思是初犯免罪记过,再犯记过,仍然免罪,三犯便要抵消掉其手中的金书铁券,此可一可二不可再之意也,三次便不得再行宽宥免过,需一并治罪!” 专心致志于侍候皇帝吃喝玩乐的梁大太监大惊失色,居然还有这种规定? 两边的文武也是涨了见识,这什么铁榜不要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所以根本就没人记得这些生僻的祖制,均料不到皇家还留有这一手。 梁芳不知王越说的是真是假,但想来王越也不敢在这金銮殿上胡编律令,忍不住说道:“前面已定下东厂的金书铁劵乃是比照太宗皇帝所颁!什么铁榜能随意抵消!” 王越冷笑道:“铁榜乃是太祖高皇帝所颁,特为钳制功臣胡作非为而作,两次免罪,仁至义尽,岂容再三再四!当年蓝玉、胡惟庸、郭英之辈比之东厂如何,皆曾记过伏法!” 这什么铁榜王越当然也是记不得的,可架不住方唐镜记得啊! 方唐镜就在殿外,那侍立的小太监就是他假扮的。 滋事体大,今日的朝会若不亲临,心里没底。于是汪芷把方唐镜安排在了大殿门口这个特殊的位置,两旁全是汪芷的人,有事便可立即应对。 果然,计划还是没有变化快,东厂不是这么容易铲除的。 梁芳目瞪狗呆,东厂所犯岂止三犯,说是三百犯也是轻的。 怎么办? 不过,他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 又是刘次辅出列发言道:“纵然如此,也得三犯,东厂诬陷兵部刘大夏,此其一,殴打当朝首辅,此其三,余者皆小事也,可抵常刑” “无理狡辩!”王越冷笑道:“既然刘阁老不肯死心,那本官就让汝等心服口服!” 说到这里,王越忽然掏出一本奏折道: “此乃都察院与大理寺及刑部会同兵部,在三司会审刘大夏一案后,追查出来的其背后之惊天大案,恳请圣裁。” 什么? 还有后手? 众人这才又想起那前几天的三司会审。 本来随着刘大夏的出现,这事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连环套。 案中案么? 众人看向王越,顿时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这一刻,梁芳忽然感到后背发凉,第一次感到东厂怕是保不住了。 东厂是他计划里相当重要的一环,不容有失,可现在…… 梁芳接过奏折,手一沉,只感觉如有千钧之重。 当然,实际上这本厚厚的奏折也比正常奏折重子许多。 成化皇帝接过奏折,也感觉这奏折沉得有些过份。 打开。 顿时双目圆睁,目泛精光! 如此沉重的奏折,果然是有道理的! 你王越是几个意思? 第555章 龙吟九天 成化皇帝双目圆瞪,想当朝赂贿朕躬么? 实在让人太不爽了,一翻开就是数十张银票显入眼帘,这让人情何以堪? 虽然很想视而不见,可成化皇帝还是忍不住数了一下,我去,足足十二万两面额。 这可能是成化皇帝见过的最“简单粗暴”的行贿手段了。 直接往奏折里塞银票,这还是大臣该做的事么? 成化皇帝很想直接把奏折甩在王越的脸上,朕难道是贪财之君么? 可为什么内心竟有一刹那的窃喜? 按理说,成化皇帝数千万银两的大场面也是见过的,不可能会被这种小场面惊到。 实际上成化皇帝也没有被惊到,但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惊喜”。 就如同一个土豪突然收到一个价值不菲的“红包”,虽然比他的家财差了许多,却也会意外地惊喜,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好,朕乃是宽宏大量之君,就不计较臣子们这点无礼了。 翻开这些银票,下面才是正文。 写的自然是水云间一案的始末,然后东厂又如何雪夜里杀人越货,这些银票便是明证。 事涉江湖恩怨,死了数百人的大案,还狗胆包天的利用亲王的船只运输,并且还劫持了船队,这已经够让成化皇帝够触目惊心的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东厂杀人越货,竟然把这些脏银据为已有。 这些事情成化皇帝倒也能理解,东厂毕竟是专做脏活的,有此恶行并不让人意外。 而且说不定这些银子最后会有相当大一部份上缴到宫中。 可最让成化皇帝不能忍的是,东厂并没有把银子上缴宫中,而是拿去行贿李孜省。 东厂并没有乞求皇帝,而企图通过李孜省脱罪,这就忍无可忍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旁人眼里,李孜省此人可以左右朝局,甚至是左右皇帝。 要知道,历代皇帝都十分忌讳内官结交大臣,就是为了防止皇权被架空。 尤其还是东厂这样一个负责监视大臣的部门! 并且结交的大臣竟然还是自己最信任,引以为友的人。 这让成化皇帝有一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 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隐私,当戏子耍么? 宫闱之事,历来亦是禁居雷池,却被家贼卖了个干净。 并且东厂的这次行动,尚铭已经被禁足,可东厂仍然能倾巢出动。 为此还不惜丧心病狂地烧毁了数十处民居,包括衙门,可见东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矣! 这样的大臣,这样的东厂,还能要么? 值得一提的是,东厂做的这件事,实际上是在截西厂的胡。 水云间事件,原本一直是西厂在盯,早就掌握了线索,只不过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将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并非是西厂没有能力。 然而东厂竟然不顾大局,为了眼前的一点点蝇头小利而破坏了西厂苦心经营的局面,致使最重要的线索中断,导致了乱党分子重要首脑得以逃过官府的天罗地网,后患无穷,实在很得不偿失! 提起西厂,成化皇帝还是很欣慰的,可以看出,西厂已经能够独立生存并且不但具备了东厂的职能,还多出了诸多的理财功能。 最重要的是,并没有给自己惹麻烦,朝堂之中有关西厂的不满之声近期越来越少。 除了一些关于西厂嚣张跋扈之外的小报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坏消息。 由此可见,西厂实际上已经越来越成熟,懂得了如何隐忍。 而且这封奏折乃是都察院所奏,连都察院都在奏折里隐隐对西厂予以肯定,说明西厂并非无所作为,而是已经潜移默化地渐渐取代了东厂的位置。 低调实用高效,这就是成化皇帝对西厂的印象。 东厂不断地遭到百官垢病和攻击,便是连天下百姓都在攻击东厂,这些本来倒也不算太大的罪过,因为东厂本就要分担百姓和百官对皇权的怨怼,但若是东厂连皇权都不放在眼里,那就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西厂已堪大用,那么,东厂这块扶上墙的烂泥,不要也罢。 成化皇帝的心思不知不觉间已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再往下翻,成化皇帝的双眼又鼓了起来…… 王越这是在作死吗? 又来! 接下来又是更加厚重的一叠银票,明显比开篇的厚了近一倍! 我……去啊! 连成化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登基以来,见过的最“贵重”的奏折了。 没有之一。 惊喜接连不断! 成化皇帝的嘴角不自觉地翘出了一个弯曲的弧度。 飞快地数了数,二十万,王越果然是一员能臣! 心情明显由阴转阳,阳光灿烂。 当然,接下来照例是解释这笔钱的来历。 也可以说是王越的请罪部份。 因为在追查东厂的过程中,发现东厂挖了一条密道,这些银子便是顺着密道找到最终的存银地点挖出来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密道直通到钱庄银库,而这个银库,就建在李孜省家后花园里。 王越所请之罪,便是在未请旨的情况下擅自查抄了这家钱庄的银库。 都察院查抄钱庄,只要罪证确凿,是有法可依的,并不算什么。 但若是查抄大臣的家产,那是非要先定了罪,然后再请旨而行的。 此时都察院是借着李孜省上朝,“事急从权”,先斩后奏决定的。 也就是说,这一切就发生在这个早朝期间。 王越也真真算得上是够大胆的,可话说回来,他也算是有钦命在手可以扯着鸡毛当令箭,倒也并不算十分越制。 可他这一手趁着李孜省上早朝的时间发动搜查,简直是与人不死不休的架式,不是谁都敢做这个决定的。 李孜省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右通政使,皇帝身边的红人,若非倒台,定与王越势不两立。 再想想王越的另一个正职,提督京师十二京营,成化皇帝越发地认定,王越就是个披着文官外皮,内里有一颗武官心脏的老二楞子。 不过这样的二楞子朕为什么觉得很喜欢的样子? 绝对不是因为这封奏折里的三十二万银子。 东厂上下交通大臣,真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 这个大臣还专门为东厂开了一间钱庄,在自己家的花园修了银库,可见彼此勾连之深,简直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了好? 这尼玛东厂到底是李孜省的还是朕的? 如果说之前成化皇帝还念着东厂过去的几分功劳苦劳,有几分不舍不忍,但此时却陡然发现,东厂似乎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很早就已经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奏折最后一段相当精辟: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东厂上下若是一体砍头,当然可能有冤枉,可若是隔一个砍一个,绝对会漏网一半以上。 成化皇帝深以为然! 罢撤一条别人的走狗,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这就跟打狗是一个道理。 别人打了自己的狗,自己当然是怒气冲冲地护短。 可若是自己打了别人的狗,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为民除害!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偷偷打量着成化皇帝,随着皇帝脸色的变化心情在跌宕起伏。 其中最淡定的莫过于王越,老神在在垂目低眸。 最忐忑的莫过于毛弘张宾这些清流官员,紧紧握拳,指甲掐破了掌心而不自知。 最慌张的莫过于梁芳,所有人里他最能读懂皇帝的表情,一颗心已深深地沉了下去。 深吸了一口气,成化皇帝抬起头来,是时候乾纲独断了。 “为社稷计,为百姓计,朕意已决,即日起,罢撤东厂!东厂上下人等,押付有司甄别!” 龙吟九天! 后世史书将这一日称之为“成化中兴之始”。 第556章 新的一年 “情满华诞,钜惠全城!” “江南士子恭祝全国人民春节快乐!” “热烈庆祝大明111年华诞!万寿无疆!” “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赴京士子恭祝国朝111年国庆,普天同庆,牢记先皇先辈功绩,中兴大明!” 成化十五年的春节,比以往时候都来得早一些。 大明111年的国庆,也比以往时候都来得早一些。 大明并没有国庆节一说,但这并不重要,方唐镜可以让他有啊! 没有节日也可以创造节日,君不见后世的节日名目繁多么,什么“光棍节”“剁手节”“三八节”“黄金周”,凡此种种,都是人造出来的嘛,只要能有利于商品流进千家万户,多造几个节有利无害。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时刻,当然是商家打折促销,商品大行其道的时刻。 江南商业街为此专门举办为期十天的让利大优惠活动。 各种摸奖,综艺,文艺演出,小品昆剧可谓是应有尽有。 满城贴出了喜庆的标语,无数小盆友领了糖果,四下里蹦蹦跳跳的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整个北京城里如同喝醉了一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从官员到百姓,人人脸上挂着喜气,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春节。 为害多年的东厂除掉了,无数东厂番子被抄家砍头,所得的不义之财全部用于兴办“求知学堂”,这是吾皇奋起,中兴之兆也! 与此同声呼应的是,大批传奉官被罢黜,罢黜得最多的就是方士僧道之流,而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得以保留,这就更证实了皇上已经重新振作,大明是真的要中兴了。 “强国必先强学,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整个北京城,一下子就多出了五百多座“求知学堂”。 且官府规定,凡十四岁以下孩童一律需要上学,学费由官府承担,每日有一顿中午餐。 凡适龄儿童有隐藏匿不报的家族,父母有一人要受罚一年劳役。 一时之间,北京城里的适龄儿童入学律达到了九成九。 只是这“求知学堂”的教材有点怪。 这些大内与礼部合办的“求知学堂”,所用的教材分为语数两种。 语指语文,除了普通的《三字经》《千字文》外,还多了一本图文版的《幼学琼林》。 这本《幼学琼林》可谓是百科全书,天文地理,家庭饮食,花鸟虫兽无所不包,且是以介绍常用词成语及掌故为主,很是有趣,语言朗朗上口,易学易记。 数指数学,这就有些离经叛道了,不过咱们的老祖宗自古就有九章,大衍,素问等等算经,并且算数也是很实用的谋生手段,若是读书不成,凭着算术功底找一份工作谋生倒也多了几分把握。 因为这两份多出来的教材,经过礼部和司礼监再三磋商,最终也是成了统一的标准教材。 据说这两份教材,很是有传奇故事在其中。 一开始并没有这本《幼学琼林》,只有另一本《小学数学》。 这本《小学数学》一出,据说便遭到了礼部的大力反对,认为是不务正业,使小孩子分心,反耽误了学业云云。 于是这部书的作者方唐镜不知怎的就说服了圣上,奉旨到礼部“论道”。 结果双方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当然,这个“大打出手”乃是指学术上的激烈冲突。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礼部从户部请来了三十位算术高手,与毛都没长齐的方唐镜一决高下。 对决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方唐镜一人面对礼部和户部的三十位算术高手,大家互相出题互难。 这一战,惊动了京城几乎所有的算学大家,翰林院更是倾巢出动,全程观战。 方唐镜的名声自不必说,十七岁的南直隶神童,最具含金量的解元。 而户部三十名算部高手个个成名少的十余载,多者三十余载,经验丰富,理论等身。 人人皆以为方唐镜会输得很惨,毕竟术业有专精,文章做得好不等于数学好。 就算对方唐镜再有信心的人,最乐观的估计也是四六开。 方唐镜占四成赢面,礼部户部占六成。 众人看着年轻得过份的方唐镜,心里都想着,只要方唐镜输得不那么难看便算是胜利! 过程却让人大跌眼镜。 方唐镜这位年仅十八的少年郎以一敌三十,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就轻松地打得所有人满地找牙。 没办法,众人出的题目他不假思索就得出了答案,而他出的题目,没有一人能答得上。 计算环节,三十个算术高手三十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震天响,看得人心驰神往目眩神摇。 然并卵,毫无用处。 方唐镜只用了一张纸一支笔,不到三十个弹指,就将一道“从一加到十万”的题目算了出来。 而与此相应的,那三十人足足算了两个时辰,每个人手都打到抽筋,口吐白沫。 这就是差距! 服不服? 不服么?来来来,再算一道“一加到一百万”的题目。 生恐自己暴毙而亡的算数高手们,只能无奈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不得不承认数学之意义重大,从小抓起实是很有必要。 方唐镜此举,很是让在京举子无语,大家拼死拼活刷名望,结果方解元棋高一着,随便编了一本《小学数学》,便名满京城,这让人情何以堪? 但是接下来方唐镜放出消息来,就让所有人都激动了。 邀请有真才实学之人共编语文开蒙教材,《幼学琼林》。 约稿三百篇,所有人均可写稿投书,优秀者可编入《幼学琼林》。 且会付给作者丰厚之稿酬。 不是那种一次性的,而是每印一版便会付给一笔稿资。 方唐镜自己先以图文形式作了”立雪程门”“孟母三迁”“围魏救赵”等等小故事作为示范,以免众人太过天马行空。 当然,方唐镜还是充分发挥了“指点江山,事后不管”的甩手掌柜作风。 拜访了李东阳之后,便将自己的创意合盘托出。 然后将此事和一万两经费交给李东阳便施施然走了。 李东阳作为翰林院里闲得蛋痛的老板凳,自然是乐得不要不要地接过了这个得名又得人望的美事。 很快,无数稿件便潮水般涌了过来,李东阳手下文友众多,人称京师文坛盟主,这些活计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便编出了这本《幼学琼林》。 有了翰林院的背书,这本教材毫无阻碍地通过了所有审查,成为语文指定教材。 而李东阳也因此事得到广泛的赞誉,再一次引起了圣上的注意。 为表彰其教化之功,于年前将之提了一级,当上了“东官侍讲学士”。 愕然之余的李东阳顿时内牛满面,苦熬十五年,养望了十五年,却敌不过一本蒙学教材。 要知道,李东阳可是成化元年的进士,在翰林院足足坐了十五年冷板凳,终于进入了储相的快车道。 当然,自此李东阳便内心里十分感激方唐镜。 这是一个胜利祥和的新年,成化皇帝有了大笔的现银,很是开心,加之下面文武百官人人狂拍马屁,一时之间,中兴之主,贤君明主等等荣誉称号接踵而至。 就是连百姓也是自发地在过年这天一批批到来到宫外跪拜,恭祝皇帝长命百岁,江山永固,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简直把成化当成了天下的神下凡,百求百灵的那种啊! 成化皇帝哪里享受过如此待遇,自然是乐得不要不要的,大派红包。 结果从初一到十五上元节,十五天时间就整整派发了六万红包。 头一次与民同乐,虽然很是有些肉痛,却也是典型的痛并快乐着。 上元节这天,汪芷与方唐镜两人便装走在热闹无比的街上。 “真正的盛世,便是如此?”汪芷拉着方唐镜的手,如一只快乐的小鸟。 方唐镜拉着汪芷的小手,心里有点毛毛的,忙微笑道:“这才刚刚开始!” 第557章 会试开始 逝者如斯夫,时光如流水,转眼来到了二月初一 这一天,也就是成化十五年已亥科会试的前八天。 朝廷任命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为已亥科会试主考官。 刚刚当红的翰林学士李东阳为副主考,与两位学士同时任命的还有其他十八房考官。 据说之所以如拖延到如此逼近了会试之期才作出最终决定,乃是皇帝开始奋发之意。 这次会试,皇帝为了避免各种请托钻营,因此听从了毛弘老大人的建议,最后关头才颁布人选,可见天子从善如流,虚心纳谏,大明中兴有望。 接到诏书的各位考官更是直接在锦衣卫的监督之下,立马放下手边的工作,进驻贡院。 然后由锦衣卫和西厂守护贡院内外,断绝内外一切联系,连一只苍蝇也不得进出。 单单从程序来说,当真是严苛到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众考生却是欢欣鼓舞,大家都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越是严苛便越是不惧,谁还没有点自信。 会试的考试于二月初九开考,因为是过了年,进入冰雪解冻的春季,故称之为春闱。 会试程序跟乡试雷同,也分三场进行,时间为二月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 会试开考当日,定于凌晨三更末开始点名入场,故而考生要提前于三更前赶到贡院外等候点名。 方唐镜于考前的前一日白天就停止了复习,很无聊地睡了一天,然后于当晚丑时出发。 因为有西厂人打前站一路接应,所以很快方唐镜就来到了贡院前。 此时贡院前已是人山人海,虽是黑夜之中,但沿途挂着一排排的灯笼,加上考生手里的灯笼,整条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星星点灯,如众星朝北斗,壮哉,我大明士子!”方唐镜心有所感,脱口而出。 四面八方星星点点的火光正朝着贡院汇聚而来,如同天上的繁星。 这情景与乡试何其相似。 不过细心品味的话,还是与乡试有许多不同的。 首先便是衣着,虽然号称春闱,但冰雪解冻期才是最冷的,大家都裹着厚厚的裘袄 其次是神态,乡试时大家都是秀才,说白了大多还是穷鬼,为了争夺千里挑一的举人身份,所有人都是一副全力冲刺的紧张模样。 但现在不同,大家都是举人老爷了,自有举人阶层的矜持模样,最明显的都是衣着光鲜,一副不差钱的神态。 贡院前呼朋唤友,高声笑谈者比比皆是,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沸水,若非这里遍地举人,还以为来到了大妈讨价还价的农贸批发市场。 大家都是举子,即便考不中进士,回到家乡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缙绅,所以考生很自然便把科场当成了交友的地方,天下群英荟萃,多难得的机会? 天南地北各种夹杂着浓重方言的官话汇入耳中,倒也让人忍俊不住。 当然,候考的举子们也大都按地域扎堆,同地域朋友圈自是凑在一起。 “公子请这边来!”带路的番子指着不远处,方唐镜顺着看了过去,果然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乡音,想来便是南直隶朋友圈了。 方唐镜很可能是南直隶有史以来最令人面生的解元——因为东厂尚公借种的缘故,方唐镜在才公榜的时候便被捉到了京城,彼此都无缘见面。 于是方唐镜便走了过去,一边走,伶俐的番子便一一为方唐镜介绍那边的众人。 乡试五经魁都在,第五名王元,第四名曾彦,第三名吴伯庸,王阳明他爹第二名王华,同府的钟其药和季子美也在。 其余的举子想必是往届举子了,番子也没介绍。 曾彦想必也是刚到,正高声向周围人打着招呼: “诸君来的早,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倒是来迟了!” 曾彦去年乡试时四十九,此次会试过了年,已是五旬的人物,几乎是所有考生里最老的那个,胡子都已经花白。 当官要趁早,众人都不太看好曾彦,即便是考官瞎了眼选中,他还能在官场中蹦跶几年? 熬资历下来,冲顶了是一个六品知府同知的命就要乞骸骨回乡了的。 于是众人多是爱搭不理,仍在自顾自讨论今科形势。 “听说没有,浙省解元林端木带领本省士子,一举拿下《幼学琼林》十八篇课文,来势汹汹啊。” “我还听说了江西解元冉中允独自一人便拿下五篇课文,江西省士子也拿下十篇之多,实是今科劲敌也!” “你们都以为福建学子只拿了十三篇课文便小看了他们,吾听说,那吕解元低调,乃是以笔名投稿,一个人就拿下了六篇课文,实是阴险之极!” 方唐镜听得真切,原来这些人乃是以《幼学琼林》中稿数的多少来衡量各省考生实力。 方唐镜自从将此事交与李东阳后,自己并没有太过关注,不过看众人脸带忧色,想必南直隶在这方面并不太如人意。 人群里只有王华回答曾彦道:“小弟住得近些,又急心,自是来得早些。” 只有方唐镜知道,曾彦乃是大明最老的状元,也就是说,在历史上他是这一科的状元。 不过曾彦虽然起步比众人高得多,不过最后确实是因年老,在翰林院里升到了侍讲学士之职时告老还乡。 不过此老倒是敢言会言之人,在翰林院时数次上书皇帝,均被采纳,官声也很好。 虽然说自己的乱入很可能带起蝴蝶效应,但曾彦再怎么也不会太差。 如此人物,也是值得一交的。 “曾兄倒也不算晚,小弟也是才到。”方唐镜大步走到近前抱拳行了一礼。 众人一怔,彼此打量了一下,又摇摇头,不认识。 “恕为兄眼浊,实在记不起贤弟,还请恕罪则个……”曾彦想了又想,老脸通红,连连作揖赔罪,若真是曾经相识本府举子当面,自己却完全没有印象,这也太失礼了。 “不敢不敢,说起来,在下侥幸中举,这还是第一次与诸位同年会晤,是小弟的不是,岂敢怪罪曾兄。”方唐镜笑着止住曾彦。 “你……你是…方…方解…元。”曾彦虽老,心思却是敏捷,成化十四年南直隶乡试,便只有一位方解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紧,连面都不曾让众人一见。 此时曾彦脑子灵光一闪,自然是一猜便中,激动之下,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方唐镜不仅在江南诺大的名头,到了京城后虽然低调,但《东厂十弊论》一出,众人便把他当作最有可能的作者,加之以一敌三十,横扫户部,出《小学数学》近期又征稿天下,定稿了《幼学琼林》,名声大噪,乃是本届状元的热门人选。 这等声名,自然是人人敬仰,江南人与有荣焉。 众人早知本届解元乃是一翩翩如玉的少年郎,但真见到本人时,还是觉得年轻得过份啊。 人群中陡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帅到没朋友”空档。 但仅仅只过了一个弹指,旧相识的钟其药和季子美就率先大喜着迎了上来。 “果然是方兄,这许多时日不见,风采愈加的逼人了!”季子美大叫。 片刻间,众人就热情洋溢地围了上来。 方唐镜十分感动,果然人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家乡的士子才能明白自己最帅在外表美啊。 方唐镜自然是热情应对,官场最重乡党,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天然助力啊! 方唐镜有问必答,将个人魅力发挥到最大同时又尽量不冷落了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把超强的记忆发挥到了极致,凡是报过一次的姓名,绝对不会忘记,之后的谈话中必会屡屡提到,让人有一种深受重视之感。 方唐镜的表现很快就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好感,很快身边就围了一个大圈。 当然,方唐镜知道,除了自己长得帅这个加成外,并不是自己的人格魅力爆棚。 从众人对待曾彦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大家都是很现实的。 事实是,南直隶解元就从来没有会试不过关的,最多两届也必然会考中,中进士当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且还多是较高名次,三鼎甲也不在少数,进翰林院占了三成。 最重要的是,本次解元也太年轻得过份了些,今年才十八。 与他一比,这里的都是老大之辈,正因为如此,这位方解元才是前途无量得紧啊。 试想一下,按最低的门槛六十五致仕,方解元也有四十七年的好官来做呢。 就算他什么也不做,熬上四十年资历也要熬成朝中大佬。 若是命稍好一点,内阁简直就是摆在那里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众人又怎能不巴结讨好。 此时大家还都是举子,同一起跑线,一旦会试过后,人家就是准官员了,到那时再讨好便有拍马的嫌疑,不如此时打好基础,起码混个脸熟,到时也好相处啊! 搞不好自己现在巴结的,就是以后大明未来最年轻的阁老呢! 有一句说得好啊:身体是阁命的本钱。 人家方解元才十八,这本钱,本朝也没谁了。 第558章 龙门大开 曾彦鬓角已生华发,岁月的痕迹深刻在额上,颇有些落泊沧桑。 方唐镜主动说笑道: “曾兄学问,厚积而薄发,大家都是相当佩服的!愚弟看曾兄印堂隐隐有辉光笼罩,可见今科蟾宫折桂自是必然!” 曾彦早已习惯了别人的白眼,此时面对方如日中天的唐镜的自然便有一种自愧不如之感,但方唐镜如此看好自己,曾彦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忙道: “吾已老朽也,不敢与诸位贤弟争光,倒是方贤弟如初升旭日,定然是进三鼎甲哪。” 众人见方唐镜连老迈的曾彦也不曾嫌弃,自然也跟着趣味哄笑起来。 “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科考讲究时也命也,咱们在南直隶这等天下首善之地折冲樽俎拼杀而出,本身便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天下舍我其谁,曾兄与众位兄弟切不可小看了自己。”方唐镜大灌迷魂汤。 “好,方解元说得好,我南直隶读书种子在此,舍我其谁!”众人哄然叫好。 大考在即,谁不想讨个好彩头,更何况人家方解元说得太有道理了。 南直隶那等死亡之组般的地狱级难度都考过来了,这会试又有何惧哉! 什么是四大科考强省中第一强省的底气,方唐镜便是他们的是底气! 别看其他三省在《幼学琼林》中压了南直隶一头,可不要忘记了,《幼学琼林》是谁倡议的! 更何况咱们这位方解元的三篇文章乃是在《幼学琼林》里占据头三篇的。 另外还有一人独霸了另一本教材《小学数学》的惊人战绩,实在不要太嚣张。 众人一扫萎靡之态,士气大涨。 方唐镜又对身边的王华等人打趣道: “比如说王华兄,王元兄,伯庸兄,皆头角峥嵘之辈,隐隐间与文曲魁星呼应,皆有与曾兄争夺三鼎甲之实力,势必有一场龙争虎斗之好戏也!” 方唐镜这话很有意思,把四魁首一网打尽,旁边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四人俱是笑得合不拢嘴,口里却是不住谦逊道: “借方贤弟吉言!吾等定当放手一搏,但实在不敢奢望太高,能登皇榜即是侥天之幸,焉敢贪图天下大魁?” 方唐镜又大笑着道: “愚弟自认看人极准,这次四位至少有三位进前十名的,不信,我与四们哥哥打赌,若我输了,便请当红的春十三娘作陪,在春丽胡同做东道,请咱们在场举子痛饮,可好?” “必须好!”众人大笑,却弄得四人面上红光满面,实在太占方唐镜便宜了。 方唐镜紧接着又道:“如果四位有三人前了进十,那便是愚弟赢了。愚弟可是要一注大的,到时候四位的令郎需得来拜我为师,四位可敢赌了?” 众人又是一阵叹服,只觉得方解元实在是志存高远,有教化天下之志。 方唐镜如此年轻就已是解元,学文自然不必说,又是必中的,这与其说是打赌,不如说是送上门来的好事。 曾彦王华四人皆是呆了呆,无论输赢都是好事,求之不得也。 四人只得拱手无奈地笑道:“方贤弟厚爱,若我等再不答应,也太不知好歹了,先谢过了!” 方唐镜心里爽得不得了,略施小计便把四人绑到了自己的战车,单单一个王阳明作自己的弟子,就赚翻了好不好。这等买一送一的好事还有木有? 方唐镜这里气氛热烈,便有三人挤到跟前问道: “方贤弟不妨替我三兄弟看看,今科可能上榜?” 这三人乃是合肥府的三位举子,神情殷切。 方唐镜故作神秘地看了看,伸出一根手指头。 众人一怔,这一根手指是什么意思? “方贤弟,此为何意?”三人又问。 方唐镜摇头道:“佛曰,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也。” 众人细细一想,又是大笑,方解元实在是太风趣了。 一根手指可以表示“只中一人”,也可表示“有一人不中”,还可表示“一个不中”。 反正不管出现了什么情况,方解元总是不错的。 怪不得人家是解元,这份才情,不服不行啊! 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忽听一通鼓声传来,便有往年落第举子提醒道: “大家做好准备,点名要开始了!” 众举子停了交谈,纷纷十分自觉地排成队。 会试的大幕徐徐拉开。 龙门大开,无数锦衣卫校官开始各就各位,众考生排成几列长队。 又是一声锣响,众考生鱼贯而入,开始接受搜检。 众人都是举人老爷,自然没有乡试时的急迫惶恐,一个个十分镇定地走了进去。 轮到方唐镜,他四下张望,发现其实会试搜检远不如乡试严格。 乡试搜检不但要脱鞋袜,衣衫要打开,不得里外两层,连头发都要打散,砚台厚了要敲开一角,毛笔须是镂空,食物要切成小段,差役的咸猪手将人摸了个遍,说是斯文扫地也不为过。 而会试虽说级别更高,但搜检只是仔细查看考篮这些身外之物,身上只象征性略搜一番便予以放行。 当然,这与举人乃是朝廷储备干部这个身份有关,总要给点面子的嘛。 方唐镜进入贡院考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号房。 不过北京的号房并不比南京的更好些,同样的窄仄局促,须得斜角才能平躺下一个人。 当然会试等级更高,每个号房门口都站立着一个军士监督,看上去一排的锦衣卫校官,还有穿着斗牛服,别着绣春刀的千户带着人来回巡视,倒也十分气象森严。 方唐镜将篮子放好,感觉自己十分平和,比乡试时还要淡定得多。 来到大明,自己没有一天停止过努力,此时自己的学问,纵然不靠前知,应该也不差于人,这才是自己镇静的资本? 当然,如果纯从考试本身来说,乡试录取率大概是百人里取一,而会试一般取三百人,接近十人取一,难度远低于乡试,这也是大多数考生胸有成竹的原因,能从百里挑一的残酷淘汰中脱颖而出的举子,又有几人会惧了这会试? 尤其是四大科考强省的考生们,心理素质都是无数次大考小考,千锤百炼出来的。 方唐镜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出一本书,书名就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不过,光明总是与黑暗相生相伴,永远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科举背后也难免有种种暗箱作业。 不然为何历届权贵家子弟录取率总比常人高出许多? 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应试资源的优势太明显,近水楼台先得月。 比如汪芷小手一挥便将翰林院一众考官的所有复习资料收入囊中。 另一个原因便是考官也是人,尤其在北京城里,头上大佬太多,利益纠葛也太多,又怎能不卖些面子? 有些大佬的无耻你永远想不到,比如后世的权相张居正,就硬生生让自己两个儿子中了状元和探花。 方唐镜虽然低调,却也不算没有背景,甚至名字也是颇为热名,宫内宫外皆有所闻。 该做的都做了,还真紧张不起来。 因为起得早,睡眠严重不足,方唐镜已不觉中抱着狐裘睡了过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门口的锦衣卫校官也好奇地打量着方唐镜,别的考生再怎么镇定,面对他们这些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也还是有些不安的。 只有这少年人简直当他不存在一般,优哉优哉了一会便若无其事地睡了过去,毫无心理负担,这样的人 丰富的阅历告诉这校官,此人必然是有个好爹的纨绔子! 第559章 惊世破题 不知睡了多久,天色已明。 三通鼓响惊醒了方唐镜,会试第一场考题开始发放了下来。 会试考三场,每场考三天,所以方唐镜也不是很急。 先是起身简单洗漱了一下,将笔墨纸砚等排好,这才正式开始了鱼跃龙门之旅。 打开试卷,已亥科会试题目出现在眼前。 科考重首场,首场重首题。 第一场考试便是会试最重要的一场考试,第一道题就是决定命运的一道题。 果然,因为蝴蝶效应的缘故,本次会试的题目与记忆里完全不同。 不过,此时的方唐镜,已经是地道大明本土士子,又坐拥后世数百年知识,夷然不惧。 不单单是他,所有的士子都抱着不破楼兰誓不还的雄心壮志而来的,谁没有七荡七决的决心,不想当状元的举子不是好举子。 信心满满打开,定睛一看上面的第一道题目。 饶是满腹经纶见多识广如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古之人牛何之”。 这竟然是一道“要你命三千断子绝孙绝情截搭题”。 截搭题不奇怪,大家也都有心理准备。 一般截搭题是按照“摘取经书中大道理、大制度,关系人伦治道者”为标准来进行截搭的,取经文中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的经义割裂而截成八股文题目。 说人话就是说一般都是从一整段话里选取两句截搭到一起,上下文意思还是相连贯的。 象这样把不同章节,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生僻话搭在一起的极其罕见。 这句话乍一看,意思似乎是“有个古人名字叫做牛何之”。 考生只要按这个古人的平生去写便可以了。 可实际上,并没有这个人,任你想到吐血得到的还是吐血。 事实上,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坑,且坑中有坑,连环坑也。 这是两句互不相干的话。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都出自《孟子》 后一句“牛何之”,出知《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全句是“……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 意思是“把牛牵到哪里去?” 可见“牛何之”并不什么人的名字。 结合上下文理解,牛何之指孟子借齐王放生而劝齐王治国行仁政的道理。 这不算很大的坑,对孟子熟悉的考生应该很容易就想到这篇文章。 但最坑的却是前一句,“古之人”竟然是有两个出处的。 第一个“古之人”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全句为: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这一个“古之人”是指古之士大夫为人处世的标准。 第二个“古之人”出自《孟子告子上》,全句为: “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这里的天爵指的是道德方面,即“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人爵指的是世俗地位,即“公卿大夫”。 这一个“古之人”指古人修身与功名的关系,古人先修身,地位随之而来,而现在的人则目的不纯,欺市盗名是为了世俗官位,得到了官位之后,便不再修身,最终却因不修身而亡身。 两处“古之人”,两个意思,在未注明出处的情况下,你让考生选那一个? 当然,未注明,任选一个考官也不会判错,但既然是有两个选项,哪么必定有主次之分,起码考官心里会有,这就跟赌博掷骰子没什么两样,让人欲哭无泪也。 果然,满场都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些趾高气昂的举子,终于挨了当头一棒,果然是天外有天,出题的正副主考也太变态了! 其实举子们如此想,确实是想对了。 这道题目是正副主考联手出的,徐溥出上半句,李东阳出下半句。 两人都是文坛宗师级的高手,出的题目自然不能没有新意,更不能随大流。 “这个,会不会太难了?” 看完徐溥李东阳两位正副主考出的题目,众同考官同时大吃一惊,有人忙问。 这个题目一出,用膝盖也可预见到,必是蛙声一片的。 “难乎?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也。今我大明形势渐喜,中兴有望,今上欲作有为之主,咱们做臣子的怎么也得严格把关,选出几个真正的人才。”徐溥得意地挼了挼小胡子,颇为满意。 “更何况,诸位可知,这批考生可是藏龙卧虎之辈多矣,那撼动朝野之《东厂十弊论》可是出自其中某人之手,这题目对于真正的国士来说,想必也不算什么。”李东阳微笑补充。 哦,原来如此,考生的素质高,考官若不相应地拔高考题难度,岂不是被考生耻笑! 众同考官恍然大悟,很好,大家这次可要严之又严,不可被人笑话。 这就是方唐镜那篇《东厂十弊论》引起的蝴蝶效应,坑苦了广大考生。 以至于后来的人谈论起历次科考,皆不约而同地认为,成化十五年这一场科考,应当是有史以来出题最刁钻,阅劵最严格的一次,同样的,所得出来的人才也是最具含金量的一科。 后世的“成化六君子”竟然有五位出自这一科之中,且全都进了内阁,撑起了大明中兴的半壁江山。 此是后话,此时一众考生都正在心里问候众考官祖宗十八代。 娘西皮,你们能不能按套路出牌,这人和人还能不能有一点点信任?! 看到如此变态的题目,方唐镜开始思索。 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最多看到了两处连环坑,方唐镜看到的却是三处连环坑中坑。 考官的意思绝对不是把这一句话当作两段话来处理,而是三个全部都要! 这才是真正最坑的地方,你以为连环坑就完了么?太天真了,连环中还有连环! 套路之深,堪称断子绝孙! 因此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两段话来处理,而是当成了三个章节来全盘考虑。 老师李秉传授考试兵法的时候说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城!” 考试就如攻城,面对这天下罕见的雄城,该如何克之? 徐溥李东阳,天下文坛之执牛耳者,堂堂宗师绝对不会以偏慨全,出一道两难的题目让人去赌骰子掷到哪边的。 那么,三道题目有什么共通之处? 三章三个意思。 仁政指为君之道,道德指为臣之道,功名则是指为士之道。 再结合当今时势,方唐镜心里霍然一震,三者合一,岂不就是指的是治国之道? 如此一想,方唐镜豁然开朗,明白了出题者的意思。 于是,方唐镜打开稿纸,研墨执笔,落笔写下: “有尧舜之君则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 方唐镜写的这两句话是破题,意思是: 贤明的君主必有贤臣辅佐,昏庸的君主必有奸臣乱政。 这句破题可谓是高度概括了三句话原文的意思,又把孟子民贵君的主张隐隐展露,端的是意味深长,令人深思无穷。 接下来便可以抒发自己的议论。 所谓画龙点睛,破题便是八股的“睛”。 因此一篇八股文章的好坏,只看他的破题便可知七八分。 试想一下,数千份试劵,阅劵官熬得老眼爬满血丝,昏昏欲睡的时候。 每多看一份心情就会烦躁一分,这见鬼的试卷有完没完了? 在这种时候,若是能让阅劵官眼前一亮的,十有八九便稳了。 若是能让阅劵官醍醐灌顶的,那铁铁的没跑了。 若是能让阅劵官如饮甘泉的,那定然是上上等。 方唐镜这两句话,绝对不止是让人如饮琼浆那么简单…… 如同一柄利刃顶住脑门! 绝对是可以惊得人全身悚然,满头冷汗,直呼“我……靠!” 如果把会考视为攻坚克难,那么,这两句话便很有一股一剑劈开城墙的威势! 太凌厉了有木有! 第560章 开门大吉 自古好的文章,往往开头两句就让人拍案而起。 比如《吕氏春秋察今》的开头: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其不可得而法! 比如苏洵的《六国论》开头: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比如李白的《古风秦王扫六合》开头:秦王扫六合,虎踞何雄哉! 方唐镜那两句“有尧舜之君则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实实在在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然后方唐镜接着往下写承题部分。 “择臣者,君也。择士者,臣也。贤愚各从其类而为,此君君臣臣之道也。 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为之奈何?” 方唐镜先说三纲五常的重要,然后画风一转,反问: 如果贤臣生于暴君之世,奸佞生于圣君之时,国家当如何? 如果说开头两句会让阅劵官冷汗淋漓,那么“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这两句,很可能会让阅劵官心脏病发作! 这又是一个很现实且禁忌的问题,每个士大夫都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人敢说出来,更没有形成探讨。但既然有人说了出来,那就很有讨论的必要。 其实这不是方唐镜胆大包天,而是因为读过两位正副主考的文章,加之西厂又专门收集过两人的生平,加上后世的评价,对两人颇为了解,才敢如此写作。 徐溥和李东阳后来都是做到了大明首辅的人物,对于治理国家很有一套自己的理念。 但现在他们还是翰林,并没有实践的机会,所有的理论也没有成形,一切都还在酝酿之中,理想主义的成份难免十分强烈。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棱角还没有被生活磨平,还是理想主义者。 这从他们出的这道题目就可以看出,两位主考是由衷地希望大明中兴的。 他们理想中的大明中兴是主明臣贤,如三皇五帝时的大同社会。 不得不说,思想还有不少幼稚的成份,血仍未冷,很容易上头。 那么,方唐镜便给他们想要的。 但是,这真的够么?自己能看出考官的心思,别人也未必不可! 能一路从童生试、乡试重围杀出的举人们,水准都不低。 众考生可以说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不但八股文根底扎实,见识也都不凡。 所以要想脱颖而出,仅顺着考官的意思实在是有些平庸,中试不成问题,却难得拔尖,不保险。 所以,还要激进一些,走在他们的前面。 因此方唐镜才抛出这个潜在的禁忌,却是每个为官之人不得不面对的话题! 文章重立意,从这一点上看,破题与承题呼应,一篇雄文已隐隐成形。 承题部分写完,方唐镜停下笔,沉思了起来。 若是接下来还是走议论的老路,未免有虎头蛇尾之感,流于俗套。 方唐镜想起后世的短视频,那些干巴巴的政论文经过大咖们的精心处理,每一篇都能吸引无数粉丝。 凭的是什么?一言以概括之……引发共鸣。 方唐镜又想起参加短视频学习班时导师的话: 引起共鸣最好的法子莫过于画面感和生动感,把话说到观众的心坎里去。 可惜,当时自己死活不理解,现在嘛…… 想到这里,方唐镜蓦地微微一笑,上辈子的遗憾这辈子补全! 提笔饱蘸浓墨,挥毫而下。 在八股文的中股和后股部分,方唐镜摒弃了议论的方式,采用描述小故事的方式,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对于“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这个问题,方唐镜直接引用本朝太祖杀胡惟庸故事。 方唐镜将胡惟庸当成桀纣之臣的反面教材。 先描述其种种嚣张跋扈,种种不臣之言行,又大书其狼子野心对国家的危害。 最后,在观众咬牙切齿的时候,太祖皇帝又如何明辩忠奸,最后将之连根拔起。 总之,将情势描写得十分危急,太祖仁至义尽后不得不挥泪斩马谡,十分煽情。 对于“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这个问题,其实历史上是有很多故事的,比如唐太宗时期的侯君集,唐玄宗时的李林甫,但都没有太祖皇帝来得杀伐果断,斩草除根利落。 并且从时间上看,本朝故事更能引人有代入感和共鸣感。 在“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这个问题上,方唐镜却弄死了许多脑细胞。 一开始是想引用《孟子》记载的“放太甲于桐宫”故事的,想了想太过于激进,便作罢。 接着又用霍光故事,可实在不是很对题,也作罢。 思来想去,终于让方唐镜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故事。 这便是春秋时“齐灵公”与名相“晏婴(晏子)”的故事。 史称齐灵公国事清明,称得上是明君,怎么是桀纣之君呢? 原来齐灵公当上国君时,可以说是一个缩水版的纣王。 在私生活方面,齐灵公十分骄奢霪逸,令宫女着男装随侍左右,招摇过市不算,还带之上朝,风气波及全国。 并且他的后宫之事也十分乱,什么夺嫡之争,母与臣私通,酒池肉林不一而足。 朝政方面,正直大臣纷纷被杀,小人当道,可谓是昏聩不明。 对外方面,灵公常年穷兵黩武,有吞并天下之心。 当时晋国为霸主,齐灵公很不爽,欲争霸天下,数次无故征伐周边小国,却并无建树,后来果然与晋国大打出手,却是眼高手低,大败亏输。 但这位荒唐君主最终却是名声不错,因为国家还有一股中流砥柱,这便是晏子父子,尤其是晏子为政五十余载,上劝君上,下救黎民,在灵公战败的时候也能惨淡经营,维持国家。 最后晏子竟然将灵公感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做一个活动的橡皮图章。 晏子实在是非常神奇的人物,便是连孔子也点赞道:灵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齐。 这两组故事让方唐镜讲得声情并茂,虽然文字仍是两股排比对偶,不过内容却已是跌宕起伏,让人欲罢不能了。 末了,方唐镜用圣人语气感慨道: “吁,夫天下事,难者,则为之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耳!” 此时天色转暗,方唐镜点起一根蜡烛,将最后一段话写完,停笔于砚。 又反复数遍检查自己写的这篇八股文,接着润色了数字,满意的给自己点了无数个赞。 要知道,以已度人,方唐镜自己就最讨厌满口道德文章,却提不出解决办法之人。 这样有血有肉,激扬向上,有观点,有立场,有解决之道,有可借鉴之人物,不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是一篇出类拔萃的文章,完全足以在芸芸众生中如黑夜的灯塔一般明亮耀眼了。 恰恰现在的主流就是满篇的圣人语录,全是大道理,却无一可行之策。 所谓主流,其实也可以理解为随大流。 因而方唐镜已经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文一出,大局定矣! 会试第一天,开门大吉! 第561章 夜半私语 第一篇精校完之后,暮色已深。 会试题目类型与乡试基本无二,第一场三篇四书题,四篇五经题,共七篇八股文。 拿下最重要首篇的方唐镜心情放松,停笔吃了些秀娘精心准备的食物。 点上蜡烛,又看了看第二篇的题目。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暏,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利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独也。” 语出于《中庸》,意思是:品德高尚的人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也是谨慎的;在没有人听见的地方也是有所畏惧的。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明显,越是细微的地方越是显着。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是谨慎的。 这是一道十分传统标准的题目,不知有多少教辅有其范例,方唐镜略略一回想就有不下十篇佳作,随便用拿来主义稍加修改就可以妥妥的高分。 不过还是那句话,做人可以中庸,却不可以随大流,泯然众人。 这道题其实很考考生的学问功底,便如同样的小菜同样的配料,做出来的味道好不好,端的是看个人的火候功底如何了。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方唐镜占了大便宜。 上一世身处知识爆炸的大时代,各种思潮彼此碰撞,激浊扬清,有许多真知灼见,也让人思路无比开阔。 方唐镜思考了片刻,决定逆向操作: “君子慎有所必为,君子独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慎独不是什么都不做。从这个角度切入“君子慎独”的含义,可谓是开前人所未有。 虽然没有前一篇的壮怀激烈,却也能让人眼前一亮,视野为之一宽。 单单从立意来看,就是一篇鹤立鸡群的佳作。 写完破题,方唐镜放下笔,今天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首篇上了,此时心神俱疲,不宜强作。 先写一个破题,然后休息,一边休息一边慢慢思索! 站在斗室里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在官士的监督下去解决了生活小问题,然后回到号房,裹着旋姐儿按他设计缝制出来的,暖和的狐裘睡袋,放松睡下。 很快,方唐镜就在构思出了一篇文章,然后歪着头斜着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黑夜之中,北风呼啸,方唐镜被冷醒了起来。 睡袋很温暖,但方唐镜睡眠的时候,有时会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爱踢被子。 尤其狐裘睡袋太过暖和,方唐镜出了一身的汗,不自觉地蹬开了睡袋,便被冷醒了。 夜色仍沉,外面北风正劲,现在大概也就子时末这样,方唐镜取出汗巾擦去身上的汗,便又继续睡了下去。 但是朦朦胧胧之中,却是听到一阵幽怨至极的哭泣之声,黑夜中如轻烟般传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 方唐镜整个人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 侧耳细听,是左侧号房里传出来的哭声。 唉,想必是哪个倒霉孩子,白日没有考好,悲从中来,故而夜间哭泣? 方唐镜才倾听了片刻,那边的哭声已是停止,方唐镜并没有在意,又埋头睡了下去。 但没过一会,却又听到那边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吾以兄事汝,汝竟然妒忌如此,视吾若仇寇,猪狗不如,竟将吾之笔薅秃,彼之娘之,非人哉! 悲哉,悲哉,所遇非人,不如去死……” 说完之后,又是哭声。 黑夜寂静,那考生虽然小声自怨自艾,却是清晰无比的传入到了方唐镜的耳中。 方唐镜心中一惊,想起上一世看明野史《涌幢小品》里记载的一桩惨事: 某年会试,两个平时交情甚好的考生,在会试前一夜同榻而眠,某甲等某乙睡熟之后,蹑手蹑脚打开某乙行李,取出其毛笔,将笔尖上的毛全部咬掉,然后仍旧套上笔帽。 第二天开考时,某乙用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有的笔全部是秃头,不禁大惊失色,问隔壁考房考生借笔,却遭到守棚军士喝止,考试期间,任何私自传递物品的行为都视为作弊。 某乙“恸哭竟日,至半夜,心丧若死,乃举火自焚!” “时值当夜大风,火大作,房舍飞灰,因监试御史重锁大门,竟至烧杀举人九十余人,余者执事差役之流数十……” 贡院所设的考棚主要是用木板和芦席搭建,此时为了照顾考生,每间考棚都设有火盆,而整个会试期间,考生都要在贡院里吃喝拉撒,因而在考棚周围还设置了烹茶热饭的炉灶,晚上还要用到蜡烛,这些都是极易燃之物,不发生火灾罢,一旦失火,势必如天火燎原,瞬间燃爆。 我……去! 举火自焚,这事大条了! 那本野史里记载的就是这一科的事情? 方唐镜大吃了一惊,睡意全无。 怎么办? 此时的号房(考棚)是上锁的,军士也是人,也要睡觉的,一般要到了五点之后才打开。 这个时候若是大声喧哗,或者做出什么让人误会为作弊的事,那铁铁是要被逐出考场的。 方唐镜自忖自己稳中的身份,当然不可能草率行事。 可若眼睁睁看着,说不定那货真的想不开,一把火烧了自己不要紧,连累了一两百人为他陪葬,这就惨了。 方唐镜使劲挠了挠头,扯下了几缕青丝,有了! 不就是毛笔被人薅秃,至于想不开到举火自焚吗! 动动脑,实在不行,动动头发也好啊! 王羲之《笔经》里记载:“先用人发杪数十茎,杂青羊毛并兔毳。”“人须做笔,甚佳。” 意思是先用人毛发数十根,然后夹杂羊毛,兔毛,三种毛发混合制成。 另外明人笔记《五杂组》里有记载:“钟繇,张芝,王右军皆喜用鼠须,欧阳通用狸毛为心,萧祭酒用胎发为柱,张华用鹿毛,岭南郡牧用人须,陶景行用羊须。” 可见,人的头发和胡须都是可以用来作为毛笔芯的。 方唐镜压低声音道:“笔尖实乃毛发也,用顶上青丝制笔即可!” 说完之后,方唐镜便不再作声,生恐被巡逻的军士听到异响,秀才遇到兵那就不妙了。 那边的哭声嘎然而止,想必是想通了。 方唐镜心身舒畅,助人果然是快乐之本,何况救下差不多两百人,实乃功德无量,如果上天有眼,这一科的会元非自己莫属也! 方唐镜甜甜地睡了下去。 便在这时,那边又传来低低的声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 方唐镜险些一头栽倒不起,正要破口大骂,那货另一侧号房内已有人愤然骂道: “蠢货,用胡须及他处之毛亦可!” 这句话一出,四周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北风呼呼,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又过了一会,方唐镜便听到轻微的悉悉索索声,仿佛是老鼠在啃东西,想必是那货已经想通,开始自制毛笔了? 方唐镜一觉到天亮,再也不曾听到什么哭声。 天蒙蒙亮,已有军士来开锁,方唐镜听到声音,也就起床洗漱了。 处理了个人卫生之后,方唐镜烧开水,冲了一大碗爱心芝麻糊。 这是秀娘精心制作,将炒香的芝麻,核桃,燕麦,糯米,粘米按一定比例磨成细粉末,开水一冲即成,香糯浓香滑自不必说,加入适量白糖,再泡入油炸好的面饼,实在是好吃量又足。 一碗下肚,浑身暖和,精神倍棒,剩下的开水再泡上半壶宫里专供的“吓煞人香”…… 一股清雅的气息随风散开,小小的号房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风流。 外面站岗的丘八目瞪狗呆,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啊,这货就是典型的二世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耍他那套“食不厌细,脍不厌精”的世家公子作派。 再看看那些眉头紧蹙的苦弊考生,两相一对比,果然是同人不同命,有个好爹真好啊! 当然,路边的考生则是心情莫名悲愤,都火烧屁股了,还有心情品茶? 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痴就是胸有成竹的天才,再看看自己,心中没底啊! 这算不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正副主考官徐溥和李东阳在一群考官簇拥下正联袂巡视考场。 这是惯例,每一天的清晨正副主考都要以身作则先巡视一遍考场。 这其中既有鼓励考生,也有震慑不法,严肃纪律之意。 当两位学士行至方唐镜考棚附近的时候,顿时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幽茶香。 好香的茶,两人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 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第562章 主考判语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这些都是表象,实际上,两位学士都闻出了这茶香味的不同凡响。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大内专供的“吓煞人香”了? 所谓的“吓煞人香”,其实是“碧螺春”里的一种极品。 传说只有洞庭东山碧螺峰上的茶树才能产出这类品种。 当然,若仅仅如此,也不足以显出其珍贵。 据说茶叶采摘出来之后,要处子将之裹入怀中闷熟,所得之茶才会异香扑鼻,风吹不散。 听说这“吓煞人香”每年只有不到三斤,珍贵无比。 便是宫里也只有皇上,万娘娘,周太后三人可以享用。 据说万首辅有一次得了皇帝赏赐“一两”,为此还专门请了亲朋好友办了一次“茶会”。 现在,怎的可能出现在贡院一个不起眼的考棚之中? 难道这里面的考生是哪位皇亲国戚? 不对,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大可能获赐如此稀少的茶叶。 可能是自己猜错了? 嗯,一定是猜错了,说不定是极品雀舌。 虽然“吓煞人香”和“雀舌”是两种不同香气,但此时,两人都十分明智地失忆了。 “这一科的读书人,果然有清俊之士,想当年老夫会考时,可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徐学士道,颇有些遥想当年雄姿英发的感慨。 李东阳笑道:“时用兄正当大展宏图之年,何言老乎,让吾辈汗颜矣。” 朝廷已有传言,此次春闱过后,徐溥将出任礼部右侍郎。 徐溥乃景泰帝五年“榜眼”,今年五十一岁,官居翰林学士,兼左庶子,虚衔太常寺卿。 下一步出任礼部右侍郎,是进入内阁前关键的两步,明显是把他当作内阁储干。 当然,前提是这次春闱要办得漂亮,不出任何差错。 便在这时,一名番子一言不发地来到两位主考面前,半跪于地,双手呈上一本册子。 两位主考脸一沉,心头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番子是朝廷安排在考场的坐探,专司刺探考生隐私及不法事。 以前一般是锦衣卫做这事,但这一科是由锦衣卫负责监管,坐探的活就交由西厂来办了。 徐溥接过小册子,一众同考官知趣地退开数步。 开什么玩笑,两位主考脸色如此之黑,还是不要触霉头的好。 千万别出什么事! 徐溥脸色有些发白,不出事是不可能的。 若是无事,番子不会当面递交册子给自己,而是会将册子交到堂上。 李东阳神情凝重地凑了过去,去年南京贡院出事,数位同僚受到牵连,至今如在眼前。 打开小册子,上面第一行便写着: 四更时分,乙乙,乙丙,乙丁,三房考生夜半私语。 两人脑子一胀,私通款曲么,好大的胆子! 考生夜半私语,除了私下讨论考题还能有什么别的?莫非会因为睡不着吟诗唱和不成! 虽说是小事,可也属于违规,三人的会试之旅也就到此了! 两人嘘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大事,还好。 想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茶香飘逸的地方,乙乙号考棚。 一名年轻得过份的士子正在奋笔疾书,看样子还不到十八? 清晨的阳光照在少年的脸上,朝气蓬勃,剑眉星眸,好一个俊俏的读书郎! 两人不禁无比惋惜! 好好的读书种子,是非只因多开口,祸从口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两人又看了一眼乙丙号考棚。 那里正坐着一名蓬头垢面的考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一行三流泪,边写边抹泪。 两人大奇,经过一晚上的私下密谈,应该很有把握才对?怎的会如此苦大仇深? 又看向乙丁号考棚。 那里面的考生哈欠连连,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写写停停,一副怎么也睡不够的样子。 可见这厮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好。 三人半夜密谈之事,只一眼便可证实,至少乙丙和乙丁两房的考生面相就说明了一切。 两人对视了一眼,继续看小册子,还有没有别的情况。 不过看着看着,两人顿时心头一惊,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原来这下面是西厂番子记录事件的详细经过。 乙丙号房的考生为何边写边抹泪也很清楚了,这货被自己的“好友”阴了。 可他心理素质太差,竟然企图自寻短见。 而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这货寻短见的方式,竟然准备以“举火自焚”了却自己性命。 番子很实诚,写的十分实事求是,当时他隐藏在考棚附近不假,却根本来不及阻止这货。 两位主考大惊,手心不自觉攥出了一把冷汗。 这货真真该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乙乙号的考生说了句,“笔尖实乃毛发也,用顶上青丝制笔即可!” 两人一拍大腿,绝了,平常时节毛笔都是狼毫兔毫羊毫之类,谁会想到人之毛发? 更难能可贵的是,要在一瞬间想出来,迟一丝便会酿成大祸! 就是这一句话,把乙丙号考生从烧成炭渣的边缘拉了回来。 等看到乙丙号考生说那句“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之后,两人不禁怒骂道:“蠢货,活该被骗!” 然后又看到乙丁号考生那句“蠢货,胡须及他处毛发亦可”的时候,两人不禁怔了一怔…… 然后,哈哈大笑。 然而笑过之后,该怎么处理? 从规章制度上来看,三人都违了规,但从道德和人命的角度来说,三人都有可恕之处。 叫人好不为难。 “此司马光砸缸也!”李东阳略一沉思,便定了性。 “大善!”徐溥哈哈一笑。 换了自己也会如此做的,只不过易地而处,有没有这份急智,就说不准了。 换了别人只会是两个极端: 要就是事不关已地做缩头乌龟,要就是不顾一切的暴力破门,难以如此两全其美。 徐溥提笔在册子上写下判语: 乙乙号考生一言而救贡院,非但无罪,实乃大功德也,若选中,当从优先名次。 乙丙号考生量小气短,险些酿成大祸,本该扫地出门,然念其情实可怜,免于处罚,着吏员送笔两支。 乙丁号考生颇具急智,救人一命,善莫大焉,若选中,亦可从优。 自古考场立功的就没听说过,所以怎么处署并无先例。 徐主考如此判处,实是费了好一番思量的。 当然,为了避免有人钻这个空子,徐主考在判语上加了一个“若选中”三个字前提。 学而优则仕,学问优秀被选中是合情的。 选中之后可以从一个人的品行中加分,这是合理的。 何况这个人又立了功,就算是从酬功的角度来说拔高名次,也是合法的。 徐主考所判,法,理,情三者兼具,传出去当然又是一番士林美谈。 实则徐主考和李副主考此时后背都是湿漉漉的,心里都是叫了一声侥幸。 差点贡院便成了祝融道场。 乌纱不保还是小事,若是烧死了人,两人的政治生命就彻底玩完。 两人感激地看了一眼乙乙号的考生,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简直就是自己的福星。 “此子便是南直隶解元,方唐镜!” 李东阳先前太过紧张,这时才看清,年青举子正是方唐镜,忙小声对徐溥说起。 好一个青年俊彦,国家之幸也! 徐溥微不可察地点头。 “传令下去,加派人手,严防失火!” 第563章 舍我其谁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暏,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利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独也。” 方唐镜的破题是: “君子之慎有所必为,君子之独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慎独不是什么都不做。 不得不说,这个立意在这个时代来看,完全就是让人猝不及防之势。 此时方唐镜集中精力,心无旁物,连正副主考就在附近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都说专注的男子是最帅的时刻,此时的方唐镜在两位主考的眼里,实在是帅得掉渣。 徐溥已经不记得今天是第几次感慨了,“此子不凡,吾等亦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李东阳点头道:“纵然此子是苏子瞻,兄亦欧阳文忠也,天下人谁不敬仰。” 徐溥大笑道:“还好还好,我可没有弟子此次会试,必不至于如文忠公一般为难也。” 徐溥之前的话是有出处的。 苏子瞻便是苏轼,欧阳文忠便是欧阳修,两人有过一段佳话。 说话苏轼赴考,主考官大人正是大文豪欧阳修。 阅劵时,欧阳修见到苏轼的文章洒脱豪迈,大为惊喜,对老友梅尧臣说:“阅此卷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这便是“出人头地”的由来。 可欧阳修阴差阳错之下,欧阳修最终也没有点这篇文章的主人为状元。 主要是欧阳修觉得文章的文风跟自己的得意弟子曾巩很相似,怕点了自己门生为状元会遭人非议,犹豫再三后还是点了这篇文章为“榜眼”。 结果开卷的时候发现是苏轼,欧阳修很是后悔。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事,两人故去之后,最终追赐的谥号都是“文忠”。 徐溥和李东阳三言两语之间,已内定了方唐镜为“会元”。 当然,前提是方唐镜的卷子能通过同考官“荐卷”,也就是选中。 不过两人却完全没有半点担心方唐镜会选不上。 开什么玩笑,南直隶解元,天下士林之望,怎么可能通不过? 感觉自己“为国求贤”,得了一栋梁之才的两人心情愉快地继续巡视。 目中所见,这一科的举子似乎精神很饱满,几近半数没有受到他俩出的那道高难度题目所影响,很是满意,可见这一届考生的素质确实不低。 如此一来,自己两人主持的这一届科考定然能选出一些日后的名臣。 事实是,这一届科考,成了两人日后最牛的资历。 方唐镜此时正滔滔不绝地顺着思路奋笔疾书,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很快,一篇佳作跃然纸上。 第二天,方唐镜一路势如破竹,于傍晚时分就结束了头场所有试题。 写完之后,吃了些东西,便早早入睡,一觉直到天亮。 第三天,方唐镜工工整整地把几篇文章抄好,检查了三遍,然后第一个交卷出门。 一出贡院,便有人早早就侯在那里,上了轿,一路睡着回到了住处。 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享受了秀娘特意做好的美味滋补药膳,又在旋姐儿的按摩中睡了过去。 隔了一夜,方唐镜满血复活,精神抖擞地迎接第二场考试。 会考三场,就数第二场最简单,主要是考官场应用文,属于走走过场的形式,毕竟举子们日后都是要当官的,提前熟悉一下官府公文也是应有之义嘛! 第二场,方唐镜又是第一个交卷,回家睡觉…… 第三场考的是策论。 前两场方唐镜自己很满意,尤其是第一场,自我感觉佳作纷呈。 第二场考的是官场应用文,对于一个曾经的师爷来说,送分不要太简单。 现在到了最后一场,方唐镜也决定有个完美的收宫。 虎头凤尾麒麟肚。 行百里路半九十,深吸了一口气,方唐镜打开试卷,第一道题呈现在眼前: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论富民之道。” 方唐镜一怔,题目很正常,乃是出自于《孟子藤文公》,意思是国家要以民为本,民有产业则安心听话,无产业就会无所顾忌,随意乱来。 这不又是送分题么? 不客气地说,关于富民强国的问题,在座各位都是渣渣! 飞快提笔,写下破题: “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方唐镜此时正挥毫泼墨,将自己思想中的所见所闻一边整理一边徐徐道来。 草稿纸上龙蛇起陆,文思如泉涌般喷薄而出。 “或云天下财富皆定数?此处增则彼处必薄之。 此言似真实伪之,误人甚深实谬矣。 周天子之民户八百万,其用穷乎?我大明之民户五千万,其用穷乎? 周天子时土地千万顷,今日之世土地增则不多,何能有限之地养十倍之民? 《天工开物》有载: 周时土地亩产一石整。汉时土地亩产一石二。唐时土地亩产一石半。宋时土地亩产一石七。元时土地亩产一石九。国朝土地亩产两石整。 此皆文明进步之力也。 周之时,刀耕火种,不知选种,不知肥力,不知铁犁,亦少畜力,惟望天时。 后世累积,牛耕马种,精拣种实,积蓄肥力,广用铁器,多用畜力,深挖水利。 世易时移,丁口之增多,教化之深入,不惟劳力多出十倍,术与技亦俱进十倍。 假以时日,技再进十倍,精耕细作,亩产十石亦可见也…… 写到这里,方唐镜主要是以农业为本,毕竟在封建社会,以农为本还是最深入人心的,欲兴工商,必先言农本。 接着方唐镜话风一转,开始说起工业的重要性: 当今天下,江南之富庶甲于天下,一省之力几占国用之三成,而人丁不足国之一成,何也如此? 或云此为地方官绅敲骨吸髓,不恤人力之故,江南百姓苦不堪言矣! 非也! 此皆工器之力也。 江南纺织,往往使用“水力大纺车”,一机之力,可抵百人日夜辛劳。 且其成本极低且不知疲倦,只需一人维护便可日夜运转…… 又有如“松江府格物所”专司提高研制提高劳作效率之工器,大力推广,益及百姓。 …… 说完工业的好处,又说到商业的好处,这就更是方唐镜的长处。 当真是下笔洋洋洒洒,数千文字一挥而就,越写越爽,最后竟然连草稿纸都差点不够,这才嘎然而止。 很好,方唐镜又从头开始精简,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嘛! 到了中午,第一遍修改稿已经改好,不过看了一遍,字数还是太多,仍需修改。 大明早期科考并不论字数,所以颇有些考生以字数取胜,成祖时曾有状元之作,字数竟至万言,成祖大悦。 此风迅速蔓延,后来发展到有一考生写长文,发下来的试纸都不够用的程度,于是这名考生索性将文章写到案桌上,交卷的时候连同桌子一并上交。 没有最长,只有更长。 考官当然是受不了啦,若是此风一长,大家都是滔滔不绝,怎么看得过来。 试想一下,若个个玩万言书,数千考生,岂不是数千万字的阅卷量,就算考官长了四只眼怕也是看不完啊! 于是从成祖十七年以后,字数逐渐压低,一开始不可超过三千字,后来觉得还是太多,又改为一千五百字,还是太多,到了景泰帝时规定不得超过一千字。成化时规定不得超过八百字。 当然,也有许多大臣反对,认为不能让考生畅所欲言,乃是阻塞言路。 因而有明一朝都没有形成明文规定,只是一个潜规则。 直到后世清朝时才定为七百字的硬性规定。 但没有谁会蠢到去违反这个潜规则。 你惹到考官一时不爽,考官便让你一辈子不爽。 就拿之前那位写长文的仁兄来说,考官便给他批了一个终身难忘: “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方唐镜深明其中厉害,三易其稿,终于精简出了一篇好文。 ……第三场,方唐镜又是第一个交卷。 人言名剑可化龙,惊虹出鞘,舍我其谁! 第564章 他不如我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成化十五年辛丑科会试至此落下帷幕,接下来的时间便等着放榜了! 按照惯例,大抵是会试后十五日内放榜,要给出足够时间给考官们阅卷。 大家也好养足精神应对会试之后的殿试,只有过了殿试才能算是科考的终点。 殿试由皇帝主持,按制一般在三月十五日举行。 过了殿试,才算鲤鱼跃过了龙门,获得聚万千荣耀于一身的进士名分,成为大明帝国统治阶层里的一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既然是由皇帝最终裁决,天下人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当然都是凭殿试定高下。 不过虽然名头最为高贵吓人,但实际上殿试却是最没压力的一关 因为殿试按惯例是不淘汰人的,中了会试都能通过殿试,殿试最大作用便是排定最终名次,突显皇帝重视人才的仪式感而已。 “总觉得怪怪的,按理说殿试既然是考试,没理由就不淘汰人了?为什么呢”汪芷问方唐镜。 此时已是会试结束的第二天,方唐镜与汪芷优哉游哉地在北京城里散步,心情无比放松。 护卫的番子远远护着两人,两人此时的情形倒似是后世的情人逛街。 汪芷一路上买这买那,方唐镜两手大包小包,一脸生无可恋。 “丽娘,你看这个,本公子这大包小包的,似乎很不合适?”方唐镜只好厚着脸皮看向蒙着面纱跟在两人身后的丽娘。 丽娘轻轻一笑,只当没听到,方唐镜唉声叹气只好继续。 好在汪芷越买越多,最后连丽娘也看不下去,招来一名番子接过方唐镜手上的小山般的东西,总算解脱了。 两人长相均极出众,倒也惹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羞羞答答地暗送秋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自然就会谈到科考上面来。 对于汪芷的问题,方唐镜并不奇怪,他当年研究明史的时候也曾十分好奇。 其中原因,除了上面那个官方明面上的解释之外,在民间流传着更多阴谋论的版本,其中一个最多人相信。 “据说与一个汗奸有关……”方唐镜把这个小故事道了出来。 说话唐朝和北宋早期,殿试时还是会淘汰人的,实行的是殿试末尾淘汰的录取制度。 不淘汰举子,这跟一位很着名的汉奸有关系。 这名举人姓张名元,曾多次参考,且每次都能考过会试,唯独就卡在殿试,每次都是最末那位,再三落第。 数次之后,这厮自然是满腹怨气,于是在不知第几次落榜之后,一怒之下,狂饮酒三坛。 本来喝点闷酒也不算什么大错,错就错在酒品不好,兼之心情郁闷,于是在大街上做了有伤风化之事,被当地县令逮个正着,一顿板子伺候打得他哭爹喊娘,不但对县令恨之入骨,连带着对整个大宋都恨之入骨了。 于是回到家乡之后,变卖家产,作反诗一首,《咏雪》: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上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写完便拉着一位同样是满腹牢骚的同乡举子投奔了西夏。 此人实是有些歪才的,到了西夏后四处涂鸦,整个西夏首都处处都有这两货的打油诗。 少数民族读书的人少,自然对这两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把两人的学问吹到了天上。 没多久两人的名声便直传到西夏之主李元昊耳中。 于是李元昊便派人将两人请入宫中。 双方自然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那种,李元昊大喜,拜张元为国师,为西夏出谋划策。 其人自此以灭宋为志,曾策划了数次大战,比如“好水川之役“定川寨之战”都曾大败宋军, 更让人难堪的是,此贼曾为元昊作檄文讨宋,内中便有“朕当亲临渭水,直据长安……”这等狂言,实是狠狠打了大宋君臣的脸。 好在当时镇守边关的是韩琦范仲淹两大名臣,这才钳制住西夏没有使其为祸更烈进一步恶化。 据说自此之后,宋朝就总结了教训,考过了会试这关的,本身就是万里挑一的精英,弃之不但可惜,还有害。 于是从此之后,殿试便不再淘汰任何人,以免再出现第二第三个张元。 这个传说是有相当可信度的。 据宋人王咏在《燕一诒谋录》所记,张元当年的“走夏州”,给宋朝以极大震撼和教训。 自宋嘉佑二年(1057年),北宋改革了当时科举进士中的殿试实行末尾淘汰的录取制度,而对凡是中了进士之后一律授以进士出身,不淘汰一人。 末了,方唐镜感叹道:“假使张元当时中了进士,历史说不定会改写。” “怪不得娘娘说过,男人都是官迷,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都是迷魂汤,当了官便有了银子,娘子,房子……”汪芷啦啦一大堆。 方唐镜没有反驳,士不可以不弘毅,当官是这个时代实现抱负的唯一途经,实在没有办法再苛求其他。 “你今后想当个什么样的官?”汪芷吐糟完之后又问道。 方唐镜一怔,自己想当什么样的官? 这是个问题,似乎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自然是想当一个能搂钱的官,不是贪官,是能让自己弄大钱的官。 可一路走来,若是只为自己,现在自己的钱完全可以够几辈子吃喝不愁的了。 最初的想法就没多少意义了。 那么…… 方唐镜微笑道:“当一个能改变历史的官如何?” 历史已经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只不过改到什么地方,还不明朗,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再重蹈覆辙,找到一条更光明的道路,这或许就是自己穿越的意义? “你……”汪芷忽然瞪大了双眼怒道:“你不会想当汉奸?” “你瞎说什么!”方唐镜脸一黑,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说什么改变历史的,先前那张元岂不是也改变了宋朝的历史么?”汪芷理直气壮。 “若是我灭了倭寇,灭了北虏呢?这算不算英雄?算不算改变历史?”方唐镜实在是服了汪芷的逻辑,难怪孔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 “呸,你还是省省,人呢,要看清楚自己!”汪芷忽然义正词严地道: “你最大的能耐就是弄钱,最好就是往户部这条路钻,然做个小主事,然后郎官,以后做到侍郎,尚书什么的,放心,有我罩着你,包你入阁,到时候你我里应外合,天下的钱就是我俩的啦。” 汪芷说到这里,已不自觉笑得眉眼弯弯,很有一股憧憬的幸福感。 这是在为自己规划未来么? 看着汪芷扳着手指头一条条数着户部的好处,方唐镜觉得有点暖,有点心塞,有点好笑。 “弄个伯侯什么的做做如何?”方唐镜笑问。 “你……”汪芷吓了一跳,忙问道:“你不会想做武官?” 勋贵都是武官,因此汪芷才会有此一问。 随即汪芷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太祖成祖年间,勋贵们自然是权势熏天,可自从土木堡之后,勋贵势力就大不如前,现在更是文官集团彻底占了上风,看这趋势,往后勋贵都要夹着尾巴做人,方唐镜如此选择,前途不要太灰暗。 “傻丫头,文官也是可封侯的,别的不说,本朝诚意伯便是先例。” 方唐镜有九成九肯定汪芷是女子,主要是汪芷买的东西,女子用品倒占了五成。 “又吹牛了,人家诚意伯随太祖一路征程杀出的富贵,你哪点及得上人家诚意伯了,也不怕脸红。”汪芷嗔道。 诚意伯便是传奇人物刘伯温,方唐镜当然比不上人家,没有可比性。 殊不料方唐镜脸皮极厚,反得意洋洋地吹嘘道: “不客气地说,他诚意伯千好万好,有一点却是远不如我。” 方唐镜如此一说,汪芷和丽娘俱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厮除了油头粉面,还有哪一点可取之处? 方唐镜鼻孔朝天,一副鄙视两人没学问的模样道: “哼哼,不懂了,说到建功立业,本人自是不如诚意伯,可若说别的,姑且不说长相帅不帅的问题,就说我面前两位仙子般的如花美眷,他诚意伯便不如我,就问你服不服?!” 汪芷…… 丽娘…… 第565章 陋室访友 闲话不提,却说会考完之后便是所有举子最为放荡形骸之时,反正中与不中,都没有了压力,于是京城里的烟花柳巷以及教坊司胡同生意遽然火爆。 方唐镜也没少接到宴请的邀约,大多是同乡考生,同时也有许多江南商人早早就备了厚礼预先恭喜的,老伍拿着半尺高的请柬来到了方唐镜跟前。 看着厚厚一叠请柬,方唐镜苦笑不已,正所谓分身乏术,商人们的还好说,众同年考生的就分外有讲究了,去赴谁的宴不赴谁的都不大好。 这倒是方唐镜记起与曾彦四人打赌的事,何不干脆自己一股脑请了,省得有人背后闲话厚此薄彼。 再一想,不如就在徐小公爷新开的秀娘连锁火锅店请客? 火锅店自己是有股份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还能打个广告,实是一举多得。 想到曾彦,方唐镜对这位老同年便留了心,便叫人打听到了曾彦的住处,亲自登门拜访。 曾彦为了备考,很早就到了京城,在城北贫民区租了一处小院。 方唐镜来到门外,发觉小院里的住宅竟是二层小楼,不过上面飘荡着枯黄的杂草,想必也是年久少修,房租应该很便宜。 门两侧贴着一副对联: “板凳要坐十年冷,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文章不写半句空,人间哪有空闲之光阴。” 想必是有感而发,正所谓文如其人,可见曾彦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其实最让方唐镜欣赏的,还是那一手风骨铮铮,斩钉截铁的柳公体。 “好联,好字,非大毅力者写不出此联,一手柳体已入骨矣!”方唐镜看着对联,脱口而出。 “方贤弟?贵客,里面请,里面请。”在方唐镜欣赏对联的时候,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唐镜回身,便看到了曾彦提着一大把青菜从外面走了回来。 因为天气寒冷,曾彦头上还戴着一顶裘皮帽,不过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 见到方唐镜,曾彦连忙放下手中的青菜,手忙脚乱地拱手行礼。 方唐镜笑着还礼道:“冒昧来访,曾兄可不许逐客哦。” “贤弟也不提前通知一声,也好叫为兄扫塌相迎。”曾彦看着一大把青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若是提前通知曾兄,岂不是吃不到美味的酿豆腐?”方唐镜笑着打趣道。 一大把青菜里还有两个荷叶包,一个包着豆腐,一个包着肉沫,显然曾彦是想犒劳一番自己。 “贤弟好眼神,不客气地说,为兄酿豆腐可是一绝,若贤弟不弃,你我小酌可好?”曾彦闻言,忍不住脱口相邀请,可话一出口,不禁有些脸红,青菜豆腐待客,也太简慢了些。 刚才方唐镜对他那副对联的评价恰好让曾彦听到,顿时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求之不得,看来愚弟今日口福不浅也。”方唐镜闻言一笑,没有推辞,看着曾彦,想起了上一辈子的自己,若非清贫过来的人,谁会把自己弄得一身厨艺。 “简慢了,只有些粗茶淡饭,贤弟勿怪。”曾彦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怎会,愚弟见了豆腐,可是连命都不要之人。”方唐镜大笑,幽了自己一默。 这是一个江南人尽皆知的笑话。 话说有一小气书生好不容易请了一次客,上了八道菜: 豆芽炒豆腐,小葱拌豆腐,干煸豆腐,红烧豆腐,萝卜炖豆腐,酸菜豆腐…… 总之八个素菜豆腐让他玩出了花。 为了预防客人不爽,书生先打了预防针道: “在下生平最爱豆腐,豆腐便是吾命也,一日不食便如丢了性命一般,来来来,不要客气,尝尝在下最珍贵之物。” 数日后,客人回请,客人记起书生豆腐便是吾命之语,便在每道大鱼大肉里都加了豆腐。 及至入席,书生筷筷夹肉,大快朵颐,一旁的豆腐却是动也不动。 客恐其有性命之忧,惊问生何不食豆腐,不是说豆腐便是吾命吗? 书生道:“吾见了大鱼大肉,便连性命亦可不要矣!” 现在方唐镜把这人故事反过来说,自然是表明自己绝不是介意清贫之人。 “贤弟旷达,请……”曾彦大笑,连忙把方唐镜让了进去。 曾彦的厨艺在读书人中可谓是出类拔萃,一堆青菜三下两下洗得干干净净,方唐镜打着下手,两人便如乡间农人一般,说说笑笑地生火煮饭。 还别说,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现在这样的生活反倒让方唐镜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饭菜很快弄好,曾彦所说的粗茶淡饭还真是实诚,一盘素炒青菜,一盘炒豆芽,一盘炒花生米,另外还有一盘什锦腌菜,腌萝卜,咸菜,大头菜黄花菜这些混杂在一起,红黄花绿,很有美感。 唯一的荤菜当然是酿豆腐,可能是曾彦想作两餐吃的,所以买的量也颇足,此时一锅烩了,满满一大海碗。 温了一壶米酒,散发着温暖的酒味。 看起来十分丰盛的样子。 当然,这是指农家,有这些菜算是小过年了。 可对于一个江南的举人老爷来说,实在是寒酸得不能再寒酸了,严重跟他的身份不配。 这就是江南举子的? “来,贤弟,哥哥敬你一杯。”曾彦热情地为方唐镜把酒满上,招呼道。 方唐镜一口将热好的米酒饮下,身上暖暖的。 “贤弟,酿豆腐须得趁热吃才最为鲜美,尝尝为兄的手艺。”曾彦帮方唐镜夹了一筷子,自己也捞了一筷子,很是满足的样子。 酿豆腐实在很美味,入口鲜甜嫩滑,曾彦的厨艺确实不错。 两人边饮边谈,诗词歌赋,家国天下无所不谈,渐渐都有了些酒意。 “士美兄,平时就吃这些吗?”曾彦字士美,两人此时关系拉得很近,因而方唐镜也不怕问些私事。 实际上方唐镜也是好奇得紧,要知道,金举人银进士,书生一旦中了举人,不需要做什么,就会有无数人自动投献土地,家里的生活条件自然大大改善,很少有曾彦这样清贫的举人。 “吾知足了,比以前好了太多。 中举之后,家里现在老少不愁温饱,族人多投寄土地,实在用度也不缺。 吾想着自己老朽,读书一途一直未必能回报乡梓,余日也未必能做些什么,故而有了私心。 将田产捐作族学公产,为那些莘莘学子尽一份力。 如此一来,虽不敢说流芳,亦对得起祖宗也。”曾彦笑着说道,他酒量不大,此时已是满脸红光。 方唐镜肃然起敬,这才是一个纯粹的士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正牌子士子。 方唐镜苦笑道:“士美兄说的是,只是你不为自己着想,家里老小如何生活?” 曾彦又笑道:“吾亦非迂腐之人,家里还留着三十亩薄田,种粮种菜养鸡养鸭,耕读传家尽有富余。若侥幸得中,亦可尽展生平抱负,为天下人做些事情。” 江南土地上好,三十亩产出确实也够一家人吃穿用度,不得不说,这也是长久之道。 方唐镜忍不住有几分感慨,读书人讲究修齐治平,曾彦如此做法,显然是料理好了修身齐家之事,若更进一步,是想在治平一道上有所作为。 可见曾彦年龄虽不小,内心却不服,颇有几分廉颇不老的味道。 “士美兄高风亮节,愚弟受益良多,他日若为官,必尽已所能,兼济天下也。”方唐镜正襟危坐拱手受教道。 “好,历经天下白眼,我本看淡世情,不意却得贤弟知我,懂我,当浮一大白。”曾彦酒意发作,听完方唐镜的话,便忍不住击案叫好道。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方唐镜哈哈大笑,与曾彦对了杯,一饮而下。 方唐镜此时亦意兴勃发,遂倾酒于砚,提笔写下: 《自嘲赠曾士美》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写毕,两人哈哈大笑,更尽一杯酒。 第566章 筹备盛典 请客之事跟曾彦一说,当场曾彦便拍着胸脯应了下来。 并且曾彦不愧是看透了世情的人物,马上提议请客的时间不妨安排在放榜之前一夜,办一个长席,直到放榜之日。 方唐镜拍手称妙,放榜之前,最后的狂欢,可以最大限度的醉生梦死。 中了能借酒助兴,不中也能借酒浇愁,这个主意大妙。 让曾彦去帮忙召集人办宴会,既是为了和同乡打好关系,也是拉曾彦一把。 若曾彦说是自己请客,别人未必有赏脸,可若是方唐镜请客,那情况就不同了。 以方唐镜此时在江南士子心中的地位,以他展现出来的潜力,别人没有机会还要创造机会亲近,谁会推辞? 而作为曾彦作为跑腿也不是坏事,起码表明了与方唐镜的关系不错,别人以后会给他几分面子。 加上他年纪老大,前途摆明不大,谁会提防一个老家伙,亲和力特别强。 所以这事办得格外顺利。 江南士子数百人,方唐镜准备请百人左右的规模,想着怎么也要花两三日才能通知到,没想到第二日傍晚,曾彦便来说一切准备就绪。 这效率让方唐镜大感意外,要知道这可是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 曾彦解释道:“这次咱们江南赶考的举子,有一大半倒是住在会馆,通知了一人便连带着请他通知有关系的人,发动朋友,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很快。” 曾彦又道:“只不过怕是到时与宴的人数不止百人,大家闻风而来,谁不想就近瞻仰新科中式举人的风采。” 中了会试但未参加殿试的考生,在大明称为中式举人或会士,过了殿士这关才叫进士。 当然,进士是笼统的叫法,官方是有区别的: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赐“进士及第”。 二甲,一般为七人,即与一甲一起共前十名,赐“进士出身”。 三甲,其余的中式举人赐“同进士出身”。 方唐镜请客的标准除了那些下请柬给自己的人之外,就是把南直隶有名的学子全都请了,不用说,新科中式举子也大多出自这次宴请的客人之中,谁不想早点目睹。 方唐镜很是满意,一边吃酒行乐,一边通宵达旦的等待放榜,若再请上一班美姬,这跟大年三十的春晚岂不有得一拼? 何况秀娘火锅店恰好位置就在棋盘街,距离礼部六七百米远处,再派人去守着榜文,只要一放榜,消息立刻就能第一时间传过来,谁人高中了,大家当场敬酒作诗,这才是士林盛事。 “好!我这边再请人出面组织一班梨园班子会演,办成一届盛会!”方唐镜想想,既然已经高调,便不如办成一个让全京城集体难忘的盛会。 想了想,方唐镜决定将之办成一个春晚和年终颁奖盛典的集合体,当然,这也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 说办就办,当下方唐镜精神一振,立即叫人去请汪芷、徐小公爷,夏小娘子。 三人很快就到来,方唐镜说明意思,大家都是年轻人,正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一听是要筹划一场将会蜚声内外的庆典盛世,均是大为兴奋,七嘴八舌地开始献言献策。 “既然是文坛盛世,少不了要请些礼部大佬,士林名宿,比如怀恩公公,礼部侍郎尚书什么的,你列一个名单,这事我来办。”汪芷小手一挥,把大佬嘉宾的事情包圆了。 众人吓了一跳,连怀恩公公都能请到,这面子都到天上去了。 “怎么,不信?咱们走着瞧!”汪芷得意地眨了眨大眼。 “算了,还是不要如此高调,请文坛名宿即可,不必掺合进官方性质,不然大伙放不开,那还玩个什么劲。”方唐镜忙否决了这个提议,开什么玩笑,这是要开文会,不是朝会。 请汪芷来主要是负责征集地方,此时扩大规模,单单一家连锁火锅店绝对是不够的,须得将附近的店铺全都租下,同时还要在大街上搭建舞台,大家一边在楼上饮酒一边欣赏精彩的文艺汇演,同时又能让万民同乐,岂不美哉? 当然,唱歌跳舞什么的文艺汇演,少不了还要请夏小娘子出面召集规划。 这方面自然是曾经的花魁娘子最在行,别的人都不行,所以还要请夏小娘子出面。 夏小娘子倒也并不推辞,短短几个月,她不但融入了方唐镜他们这个集体,同时也把自己的服装打出了名堂,成了诸多官员家眷的座上宾。 “不如这样,京官女眷大多没什么娱乐,如此盛会,能不能让这些女眷也见识一番,听说京城也流行榜下捉婿的……”她眼珠一转,又出了一个馊主意。 众人齐声叫好,若是开榜之日捉上几头女婿,倒也不失为锦上添花之佳话。 徐小公爷的任务自然是召集京城里的二世祖们助兴,同时维护治安,这些二世祖汇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安全保证虽然并不比出动锦衣卫和西厂有效,却可以造势,兼之完全没有锦衣卫这些人的负面效应,可以大大加强影响力。 最后大家商定,包下四座酒楼,一座是方唐镜请的举子代表,一座是各家女眷,一座是二世祖专用,另外一座专门为演艺人员专用。 方唐镜拿着笔写写画画,很快就拟出了一个章程和规划图。 大家凑着一看,乖乖,照他的规划,这次的热闹劲简直比状元夸街还要夸张,大明还从未有过。 如此一来,可以想见得到的,当日必然会是万人空巷的情形,这规模如此之大,少说也得花费七八千银子。 大家都知道方唐镜有钱,齐齐看向了他。 “看我干嘛?”方唐镜莫名其妙。 “当然是拿钱办事啊,没好处,谁跟你办事!”汪芷振振有词。 徐小公爷和夏小娘子也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可是想让大家一起筹备的,你们确定真的要拿钱办事,不一起出一份,跟你们说,这事大大的有赚头!”方唐镜反问。 “废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钱说什么都不好使。”汪芷先把话堵死,免得这小贼又从西厂帐上拔钱。 “咳,这个,贤弟啊,正所谓‘亲兄弟明算帐’,你看……”徐小公爷笑嘻嘻地搓了搓食指。 “没义气!”方唐镜瞪了这些家伙一些,问道:“一万银子够不够?” “够了,够了。”徐小公爷大喜,新店才开张,可不能赔本赚吆喝。 汪芷和夏小娘子笑嘻嘻,夏小娘子媚眼眨啊眨的道: “方郎勿怪,在商言商,这还是你教的呢。” 大家其实十分好奇,从来没见过方唐镜真金白银的掏现银,不论办什么事,这厮总有办法弄钱,实在太反常了,这次怎么看都正常点了?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对候在门外的老伍喊道:“把商会的诸位掌柜请进来。” 徐小公爷三人顿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似乎失手弄丢了一叠银票的感觉…… 第567章 名即是财 江南商会内部也分有分支的,松江商会,苏州商会,南京商会…… 松江商会的麻员外和裘员外当先而行,后面跟着十数人走了进来。 看到这些商会代表,徐小公爷和汪芷眼都直了。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些家伙吗? 众商人代表了江南商会,此时个个肥肠满脑,走起路来身上的肥肉一圈圈肥波荡漾,比十月怀胎的娘们还要显眼,实在不要太辣眼。 十几人进到屋里,一看到汪公和徐小公爷,原本笑眯眯的笑容顿时收敛住,连忙抢上前行礼。 “我……去,老麻,老裘,老邹,这才个多月不见,你们都他嬢的肥得跟野猪似的,本公子算是服了你们……”徐小公爷双目圆瞪,几乎不认识这些人了。 “呃,这个……那个,托诸位公子鸿福,生意上应酬太多,上顿陪下顿这都陪出了胃下垂,没办法啊。”麻员外扶了扶圆滚滚的肚子,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十足水桶。 “来来来,大家看看本公子这个商业企划,有什么考虑不周的,不妨多提提意见。”方唐镜和这些人都是极熟悉的,也不客气,直接便上干货。 十几人一听什么“商业企划”顿时“虎躯一震”,呼啦啦屁颠屁颠的滚了上来,直接就把徐小公爷三人忘到身后。 十七八人围着方唐镜墨迹未干的几页纸左看右看,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 “公子,这一片可以包给咱们松江府的同乡。”麻员外胖虽胖,脑子却是极好使的,手指一划,指定了一片街道。 “麻子,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一处乃是黄金地带,最好的地段,既靠近戏台又最近礼部,乃是商家必争之地,不能说要就要,总要有一个章程?”一名代表苏州府的胖商人表示不服。 也难怪,原本以苏州府的财力压制住松江府是没问题的,可这一年来,松江府便象是吃了春那个药一般的坚挺,生意通达四海,富户是鸡崽子一般一窝接一窝的冒了出来。 商人都是用实力说话的,松江府现在已经跟苏州府平起平坐了,看这势头,超过亦只是时间问题,因此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作为苏州商会的王员外就誓要“据理力争”了。 “当然,当然,大家乡里乡亲的,不可伤了和气,这样,我松江府出五千两包下这个路段,不知王兄出价几何?”裘员外笑嘻嘻地做着和事佬,实则是在拉偏架。 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他嬢的也太能作了,就一天一夜的活动,竟然拿出五千两银子,这还是人吗? 五千两银子包下那一截路段,纵然松江府在京的商户都挤到那一段,铁定是赚不回这五千两的,搞不好还要亏钱。 陪本赚吆喝,很爽么? 王大户嘴巴张了又张,终究还是没有还口。 不过王大户还没回过神来,南京城(应天府)的商会头头邹大善人不乐意了,这位瘦高商人道:“裘兄弟,我应天商户出六千两,你让这一段与我可好?” 这下不光其余府的商会头头摸不着头脑,便是徐小公爷和汪芷夏小娘子也摸不着头脑了,这两家莫不是钱多烧的? 麻员外嘿嘿一笑道:“不是咱们不给邹大善人面子,实是咱们根基太浅,非得如此才能在京城立住脚跟不可,咱们松江商户出七千两,这事没得商量。” 邹大善人正想再次加价,可是似是心有忌惮,看了看徐小公爷,徐小公爷莫名其妙,瞪了回去,你看老子干嘛,你该干嘛干嘛! “算了,裘兄弟既然不愿放手,咱们退而求其次,挨着戏台和四大酒楼的地段咱们南京商户六千两包了。”邹大善人顿时苦了脸放弃,选了一个次佳的地段。 徐小公爷和汪芷还有夏小娘子三人面面相窥,还可以这样玩的么? 这般玩法也就罢了,可明明只是一天一夜的活动,怎么可能出如此离谱之高价? 眼见无人反对,最好的两和路段便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段便是余下人出价,价格倒正常了不少,都是一千两千,这才是常态嘛。 不过纵然如此,方唐镜也瞬间收获了两万银子的现票。 这让汪芷三人目瞪狗呆,深深感慨方唐镜这厮果然从来就没从自己兜里拿出过钱! 只进不出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什么事到了他手里,都非得生出钱来不可。 可以肯定的是,若是这事由他们三人任一一人来操作,根本没人买账,该花多少钱还是得花多少钱,一文不少。 方唐镜迅速搞定众商人,末了叮嘱道: “大家这就筹备去,时间很紧,但不以马虎,奖励给各府中试士子的礼物一定要有足够份量,不能低于百两价值,还要有纪念价值,要有收藏价值,让人铭记终生,按我的意思呢,最好是做一面纯金奖牌或者奖杯,式样须得精美……” 我去,连送给新进贡士的礼物都要商人们出,太黑暗了! 看着明明是吃足了亏却还欢天喜地的众人喜滋滋的离去,徐小公爷三人心情之复杂,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明明有个赚快钱的机会摆在三人面前,三人不懂得珍惜……若是再给一次机会……结果还是一样的,因为大家实在看不懂。 “贤弟,那姓麻的和姓邹的莫非发了疯么,出六七千银子就为了这一天的买卖?” 徐小公爷实在忍不住,不吐不快,汪芷和夏小娘子也是小鸡啄米般点头。 “做生意不是只看眼前利益的。”方唐镜叹了一口气道。 “其实,若不是他们抢着出价,由我出价的话,至少是八千两起步的,心太软,还是算了,乡里乡亲的,让些利又何妨。下一届,下一届一定明码标价,没有一万起步是绝不让步的。”方唐镜晃了晃手中的银票,一脸遗憾。 三人无语,还有下次? 我……靠,这是越黑越爽,一直黑一直爽的节奏么? 可关键是人家黑是黑,偏偏那些商人就吃他这套,想不通啊! “你们一定以为我太黑了,是不是?”方唐镜又叹气道,明明是自己亏了好不好。 三人疯狂点头。 “帐不是这么算的。”方唐镜扯过一张白纸,一条条写给三人看。 “首先,这次必然是前所未有的盛典,说是前无古人也不为过?”方唐镜问道。 三人又是疯狂点头。 “那么,第一条,这赞助商的名头就值得这个价了。”方唐镜又指了指自己那份“商业企划”。 经方唐镜这么一提醒,三人圆瞪双眼,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找到了“名誉赞助商”这几个字。 “这名誉赞助商可不只是一天一夜这么简单,而是可以将这个名头一直用到下一届闱的,人无信不立,商家就更是如此,有了这个赞助天下士子和春闱的名头,会产生多大的效益?你们倒是说说,三年的名誉权只收六七千两,真的贵么?”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名头也是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的! 徐小公爷这才恍然,怪不得先前那邹姓商会头头拼了命地朝自己使眼色,小爷还以为这厮眼皮抽筋,原来是求支持的,靠,错过了一桩好事! “可其他人为何只出一两千?”夏小娘子追问道。 “物以稀为贵,总不能所有人都是赞助商?所以我在章程里把最好的两个地段与赞助商的冠名权绑定,也就是说,只有这两个地段的商家可以冠名为本届春闱的赞助商。 其他人就只能是正常的商业活动,一晚上能赚多少,能做出什么大动作,就全凭自己本事了,所以他们才会十分谨慎地出两千左右。 因为算来算去,一日一夜能赚到的利润不会太多,最多是他们出价的两倍,还要为此做许多事情,若不是为了名声着想,实在赚不了多少的。” 众人懂了,这就是方唐镜常说的饥饿营销。 “第二条,就是影响力了……” 方唐镜一条条细数过去,三人叹服,商业的东西学问一点不比带兵打仗少啊,可方唐镜明明出身还不如自己,怎么就能懂得如此之多?真真是见了鬼了! 十多日功夫转眼而过,时间来到了天下瞩目的放榜日——前夜。 第568章 发财消息 按照惯例,礼部将于二十七日凌晨子时放榜。 二十六日这天,整个棋盘街到礼部这一整条街道就变了一个样。 整条街道张灯结彩,彩旗,标语,广告,琳琅满目的商品,口沫横飞的商贩,卖力的推销员,算都算不过来的折扣,喷香的小吃,摩肩接踵的人流,把整条街挤得大有水泄不通之势。 人流蔓延,连带的,整个承天门一带的人流都比往日多出数倍。 锦衣卫老候带着人紧急出动维持秩序却是不够,没奈何,只能再调五城兵马司的人手协助,个个累得口吐长舌,这尼玛的比圣上出巡还要累多了。 最引人注目的当数街中心的大型舞台,一部接一部的大戏轮流上演,平时那些只听说过的名角名旦一一登台亮相,赢得无数喝彩。 整个街所有的酒楼全部爆满,若不是提前订下的,即便是加价也一座难求。 这是当然的,江南商会早就对各省商会发出通知,若想本省士子有个好去处,自然只有早早包下街边的酒楼。 过了午后,方唐镜便和曾彦来到了棋盘街魁星楼。 这里就是北京城秀娘火锅店总部,由徐小公爷带着一众南京纨绔在北京开设的第一个餐饮连锁。 徐小公爷早早就在店里等着方唐镜了,这次不仅是生意,更是事关连锁店打出名堂的头一枪。 “热烈欢迎成化十五年会试举子江南同学会在本店隆重举行。” “大风起兮云飞扬,热烈恭祝江南举子奋勇折桂,开创新的记录。” 数十道条幅从三层楼顶直垂到楼底,店门两旁摆满了花篮,大红地毯上站着整齐的迎宾俊俏后生,有心人一看就能看出这些后生都是女扮男装的美女,这些当然是徐小公爷以权谋私从教坊司里请来的。 三人站大门前有说有笑,看着蚂蚁一般热闹的人群,三人心情十分愉悦,这才刚刚开始就这般热闹,真到了晚上还不知会热闹到什么程度。 请柬上说好是晚宴,天黑之后才正式开场,但他们三必须从午时便在店门前迎宾。 本来众举子就在这附近等消息,总会有一些迫不及待的举子会提前到来的。 果然,三人才站了不久,便三三两两有客人到来。 “方贤弟,叨扰了,还请莫怪。”各位同学此时很不见外,不但自己来,还呼朋唤友一起来。 “百年修得同年渡,求之不得,快请……”方唐镜早有心理准备,笑脸相迎。 按照计划是邀请一百人,但方唐镜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情况考虑问题,所以让徐小公爷按照两百人的份量去准备宴席的。 但方唐镜还是被现实打脸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到了入晚时分,徐小公爷与方唐镜和曾彦站在魁星楼门口,大眼瞪小眼。 此时来的客人已经超过了两百人,照这个趋势下去,突破三百人将是时间问题。 魁星楼倒是够大,后面还有三个小园,挤挤倒也能将就,可你嬢的菜没预备这么多啊! 超出计划两倍有余。 “要不,往聚贤楼那边转些人?”徐小公爷说道。 聚贤楼是京城二世祖们订下的,人数当然不会太多,菜肴预备也是足够。 原本倒也不是不可,但最大的问题是,读书人跟二世祖是铁定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怕是没一会就会开撕,在这个喜庆的日子,任一一方出事都是给盛典抹黑。 方唐镜瞄了一眼大堂,苦笑道: “来都来了,请客哪有向外赶人的道理,亏得眼下人还没来齐,哥哥速去找聚贤楼店家借人借菜,若是人手不够也不必怕,咱们把要请的正主请到三楼伺候好便可,然后把一楼和二楼以及园子里的客人改为自助餐,如此一来,大家反倒能更放松些。” 说白了,能请到三楼的都是有望中式的学霸。 其余的就是成绩平平的普罗大众,待遇可以随意些,就请到一二楼好了。 至于请到花园的,基本是无望的学渣了。 徐小公爷问道:“何谓‘自助餐’?” 方唐镜解释道:“咱们只摆好火锅,汤底,吃食就摆放在专门的地方,任由客人自己取用,当然,吃多少自己拿多少,不得浪费。如此一来,什么吃食少了,咱们可以随时添加,很方便的。” 徐小公爷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拍掌道:“此招大妙。” 徐小公爷随即又压低声音道:“只是如此一来,原告预算的银子不太够了。” 方唐镜很坚决的答道:“这你自己想办法,最多可以抵消你的冠名费!” 小公爷等的就是这句话啊,愉快地应声而去。 方唐镜继续迎客,曾彦招呼着内里的客人。 客人陆续越来越多,方唐镜正准备吩咐上菜,忽然曾彦急步走了出来,低声道: “贤弟!园子里来了一名不认识的书生,谈吐非凡,你最好还是亲自进去看看!” 方唐镜一怔,问道:“高人?” 今天来的人太多,大多数方唐镜都不认识,好在曾彦这老举子认识的人多,但也不可能都认识,也许是某些高人低调而来也未可知。 曾彦摇头道:“惭愧,为兄看不出来,这人高谈阔论,为兄倒也听不出什么不对,只觉得似是十分不妥。” 连曾彦这样的学问都听不出没什么不对,却又直觉不妥,看来是个高人啊! “没事的,我去看看。”方唐镜最不惧的便是高人,走了进去。 什么人如此不开眼,选了今日来搞事,这不是欠抽么? 方唐镜进到魁星楼后花园,果然看到花园中间有位书生在高谈阔论,周围聚集了三四十书生在听详这人说些什么。 方唐镜慢慢走近,听这人谈些什么。 “东厂被裁撤了,大家都知道的?可大家知不知道其中内幕?”一个四十出头的白面书生啪地一收折扇,抛出时下最热门的话题。 关于这个问题,版本不下一百,神魔鬼怪,不一而足。 便是方唐镜这个幕后黑手也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书生有什么高见。 书生见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看了过来,轻摇折扇道:“其实在下也无甚内幕的消息……” 切,众人一片嘘声。 “且慢,虽然没有内幕,但大家可知,东厂倒台之后,原先东厂把持的盐铁矿产丝织这些生意会如何处理?” 咦,这就有意思了,坊间流传的无非是东厂为何为覆灭,这位的关注点显然不同,乃是说到了真正的实利上。 东厂把持的生意可不在少数,遍布全国上下,每年的盈利以数十上百万计,这可是非常庞大的产业。 说实在的,这些生意方唐镜汪芷也曾经想夺到手里,不过一想到转型在即,方唐镜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正正当当的做产业,好过接手这些声名狼藉的产业。 在方唐镜想来,这些产业自然是由司礼监收回,然后再从太监中选派合格人手去经营。 大内的许多产业也是如此运作的。 因而方唐镜在东厂的事情过后,并没有关心这些。 此时听这书生如此说法,倒是来了兴趣。 “大家都是乡里乡村的,就不怕跟你们说实话。户部侍郎何大人乃是在下堂叔爷,据他老人家透露,朝廷眼见江南商户成功之鉴,打算效仿江南一条街,在城南专门开设金玉一条街,专营东厂原先的所有产业,比如大宗盐铁金银铜矿产等等交易。” 什么?听到消息的众人险些跳了起来,这消息太震撼了! 盐铁乃是朝廷把持的专卖物资,乃是国之命脉同,东厂私下里截流了一部份,这是大内的份额,人所共知。 还有金银铜这些,主要就是大内派人分赴各地开采,虽说地方民怨极大,但确实是一笔相当大的收入。 “金银铜三者,对朝廷来说,既是紧缺之物,又是铸币之物,为何会拿出交易?”有人不解地问。 那何姓书生不紧不慢地道:“正因朝廷现钱紧缺,才要拿出来交易也!” 大家先是一怔,然后恍然,别地方的书生肯定一头雾水,但江南书生却没有不知道的。 明面上,朝廷这是鼓励民间开采这三种矿产,因此才放到世面交易的。 实则私底下是鼓励海商大宗贩运银两来大明。 要知道,现在大明尤其缺银,银子的进项不是靠国内的那几个小银矿,基本是靠海外私贩输入。 怪不得近期有传言要开海禁了。 而且这些时日朝廷整顿纲纪,将东厂裁撤了,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 众人看向这何姓书生,果然消息灵通,佩服啊佩服! 第569章 欲擒故纵 不论在哪里,消息灵通的人总能引人重视的。 尤其是能掌握如此重要先机的人,大家顿时郑重了起来。 这时有人插言道:“我记起来了,怪不得看你有些眼熟,原来那日到何老大人家里拜访,一直候在他身边的那人便是你啊!幸会幸会!” 这何姓书生对那人拱手道:“长者在堂,在下恭听耳提面命,不敢多言,只是想不到这位朋友记性如何之好,今科定然是榜上有名的。” 那人叹道: “在下合肥府朱志文,但愿借你吉言,只是这一科才子众多,高手如云,在下实在不敢侥幸! 对了,何贤弟,何老大人既然透露了要在城南设金玉一条街,你老弟想必有什么生财门路,可否指点一二,也好让在下不至于空手而归,羞于回乡。” 江南读书人与别处不同,江南经商蔚然成风,越是大家族生意做得越大,文人科考不成便转而经商为家族效力的事情不要太多,因而在聚会中谈生意基本没有什么压力。 因而这朱志文举子的话反而引起了众人的共鸣,毕竟考中了是意外,不中才是正常。 众人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何姓书生。 何姓书生沉吟了片刻,似是下了好大决心才道: “倒也是有一条生财之道,其实也很简单,咱们只需要在朝廷指定的地方先置下地,其后自然财源滚滚,比如现在的江南街,那些手里有房有地的,谁不富得流油?” 说到江南街,在座诸人没有不自豪满满的,咱们江南人在京城开疆拓土,名声不是一般的响亮,大大为江南人长了脸,而且今天这集会,虽说是方唐镜召集,可听说真正的主人还是咱江南商会啊! 尤其是江南商人在短短数月便把一个一穷二白的街区建设成了京城里繁花似锦一般的首善之地,听说光是卖地,就造就了诸多万两级,十万两级的富豪,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当然,不说江南街,只说那附近的地皮现在还在打着滚的往上翻跟斗啊! 现在朝廷要复刻江南街的成功,另外弄一个金玉街,这妥妥的大商机啊! 会造就多少万两级,十万两级的富豪? 富贵再三逼人啊这是! 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一个一本万利的好事就摆在所有人眼前。 一个一辈子未必能遇到第二次的造富神话就摆在所有人面前。 这位何侍郎的侄子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诸位,咱们乃是同乡,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人知道便罢了,可不敢再往外传,这等消息,若是别人抢了先机,咱们可就连汤水都没得喝了。” 众人疯狂点头,必须的。 不得不说,宫里传出皇帝有意中兴,朝廷的缺钱的经济现状,铲除东厂这些信号,加上何姓书生的身份,这消息可以说相当可靠,实锤了! 这等消息,若说不动心,那里不可能的。 试想一下,只要买到地,到时随便转手倒腾一下,按江南街现在的行情,一下子就是十倍乃至二十倍三十倍的利润,银子简直就跟白捡一般,不要太爽。 说实在话,十年寒窗无人知,一朝登科天下闻,这是在座所有人的梦想。 可虽然说会试比乡试难度小了一些,毕竟仍旧是要淘汰大多数人的。 也就是说,大多数人还是要灰溜溜地打道回府的。 赴京一趟不容易,现在有机会大赚一笔,无疑是个非常好的安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 更何况,若是运作得好,不但能狠赚一笔,且能泽被后人,子子孙孙无穷益也。 重要的是,这并不是什么违法的事,乃是响应朝廷号召,合理合法的发财啊! 朱志文又叹道:“何贤弟,你说的法子虽好,可不瞒你说,为兄进京赴考,身上带的银子已花得七七八八,哪来多余的银子购地,可有法子通融?” 朱姓书生的话正正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去,都是差不多这情况。 何姓书生道:“这有何难,诸位家中想必都有田产?户部里都可以查得到的,你老兄只需抵押一些田产便可贷到大笔钱款,随便收购两处宅院,一转手便十数倍的狂赚,担心什么银子!” 举人是一个小有资产的团体,大家再怎么不容易,名下挤挤总能挤出大笔田产来的。 要知道,一旦成了举人,投献良田的不要太多,少则两三百,多则五六百,甚至上千亩也是稀松平常。若是加上那些山地林地什么的,简直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大家或许现银没多少,可田产土地不要太多。 众人大喜! 可随即就又有人问道:“田产地契都不在身边,虽说户部黄册确有记录,可又有哪家钱庄敢单单凭着咱们画押就敢放贷出来?” 钱庄最是谨慎,讲究银货两讫,以物抵押,谁会在没有抵押的情况下放贷? 那何姓书生又道:“各位平日里埋头读书,难道不知城南五福钱庄得到这个消息,已经专门针对咱们这种情况进行放贷么,只要各位能从户部拿到黄册的回执,皆可到五福钱庄抵押贷款的。” 这下最后的障碍也一扫而空,所有人都红光满面,似乎已经发了大财一般。 这时又有二十七八的瘦弱书生挤到何姓书生面前,深深一揖道: “何兄,小弟扬州府蒋吉,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还请不揣冒昧,拉小弟一把,不敢忘记何兄大恩大德,事成之后,情愿让度两成利润作为中间费。” 说话间,这蒋吉掏出一个绣着仙鹤的精致荷包,打开,里面一叠面额百两的银票,怕不有两三千两的样子,就这么递了过去。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扬州佬都他嬢的土豪,情愿让两成的利,这可是交易后的利润,这两三千两银子若是按转手后十倍利润计算,这何姓书生只举手之劳便赚到了两三千两,实在是被银子从天而降砸到了一般。 然而,在所有人的艳羡之中,何姓书生却是脸一黑,折扇一推,抵住递过来的荷包,正色道: “吾只为造福诸位同乡,岂是贪财之人,汝说什么好处,把我何某当成什么人?谈也休谈!” 那蒋吉满脸通红,张口结舌道: “在下,在下只是想表达一下心意,何兄莫怪,莫怪……” 众人莫不为何姓书生之正气所折服。 不过转念一想,这何姓书生想必手头就屯积了不少地,自然是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的。 何姓书生被此事所辱,说完之后,面现不悦,竟是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窥,好一会,才想起这何姓书生只说了城南一个大概,具体的地方却并没有透露,不由大急,便要追将出去挽留。 然而这时,何姓书生已经出到了门外,转眼间便汇入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哪里还有他的踪迹? 大家谁不知道谁,这一届科考高手如云,在座各位都是扑街的命。 既然中试无望,还是稳赚上一笔,衣锦还乡才是正经! 所有人怒视蒋书生,这厮面红耳赤,恨不能有条地缝才好钻了进去。 不过这厮倒也颇有急智,眼珠一转便看向了朱志文道: “朱兄,你是去过何侍郎府邸的,应该知道这位何兄住处?” 这…… 朱志文顿时脸现踌躇,有些难看。 众人登时看出来了,这姓朱的应该是知道的,故意面露难色,莫非是想吃独食? “朱兄,你我兄弟一场,你总不忍心咱们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家罢?” “然也,朱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吾辈读圣贤书,所谓何事?不外乎兼济天下,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 众人大道理狂风暴雨般喷薄而下,朱姓书生很快就招架不住,举手投降,约定明日一起去拜访何举人。 …… 好一个欲擒故纵,方唐镜微微一笑。 第570章 文艺汇演 亲眼目睹如此一场好戏,方唐镜几乎要拍案叫绝。 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它只会掉下陷井。 这当然是一个局,一个十分高明的局。 这个局充分利用了朝廷的背景,将这些所有虚虚实实的消息全都坐实,编造出合理合情的理由,让人深信不疑。 最重要的是,江南街的成功制造出了许多一夜暴富的神话,且此时这些失意举子就身处这神话当中,自然是想有样学样,成为神话中的一员。 这个局就是牢牢地抓住了人心的贪婪。 先是何姓书生以何侍郎的子侄身份出现,有了这层官方背景,放出来的消息可信度就大大提升。 然后那朱姓书生再借用一件小事证明了何姓书生的身份,进一步加深了所有人的信任度。 到了关键处,那何姓书生又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蒋姓书生的巨款行贿,再次证明了自己的人品坚挺。 人品即信誉,到了现在,在座的众人已经对何姓书生所说的深信不疑。 何姓书生,朱姓书生,蒋姓书生,这三人虽然面貌与水云间三位书生并不相同,但方唐镜恐怖的记忆一一回忆起来,却是发现了一个共通之处,三人的身形与水云间那三位书生何其相似! 仅此一点,不管是不是千门,不管有没有专门针对自己,都十分值得严加关注了。 最最重要的是,三名书生当时可是往关外逃窜的,很可能这三人对于关外也十分熟悉,这对于一直心心念念有志于弄个侯伯来玩玩的方唐镜十二万分的有吸引力,更何况早就与汪芷分析过,这两三个月,爱新觉罗当代家主董山必反! 按历史轨迹,董山此贼将会于三月大举犯边。 若是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不算太强的话,这个时间不会变动太多。 那么,三个熟悉边情的书生,甚至可能与外族有交情的三个书生,作用就相当巨大了。 读书人所求何事,立功,立言,立德,得一便可不朽,现在似乎就有一个立功的机会摆在了自己面前。 很好,方唐镜趁着众人热议“如何一夜暴富”的时候,悄然溜出了花园。 出到外面,方唐镜立即就安排人混入了花园里的书生之中,随大流却不会打草惊蛇。 紧接着,方唐镜又去找汪芷,要好好谋划一番,人财两得。 然而奇怪的是,派了许多人去找,却都说没见过汪厂公。 方唐镜这才想起,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过汪芷。 于是派人找来王千户再三逼问,老王受逼不过,才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汪芷今日清晨时就已进宫,一直到了傍晚都没有出来。 汪芷在宫里有住处,可她从不在宫里过夜,在外面作威作福多好,何必在宫里受闷? 方唐镜又派人到夏小娘子主持的“灵秀楼”那里问了问,回答也说并没有见到汪芷,这就有些奇怪了,尤其如此热闹场合,她更不可能错过,到底她在搞什么? 不过,此时夜色渐深,方唐镜作为“魁星楼”的主人不能再花时间找汪芷了,于是吩咐开席。 大街上张灯结彩,各种彩灯高高悬挂,比元宵佳节还要热闹十倍。 宴席大开,满满一桌子生熟菜肴摆在一个可以转动的的活动圆桌上,中间中空,放着一个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大汤锅,香气从锅里散发出来,直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各人均是第一次见识如此新奇美味的“火锅”,自然是先试着尝了一尝,这一尝便再也回不去了,顿时筷子频频挥舞,大呼过瘾。 方唐镜在各府商会首脑的陪同下,挨个酒席敬酒,谈笑风生,好不欢畅。 当然,只是敬酒,回敬便只是沾沾唇,做做样子,实在推却不过的自然有亲随代饮。 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是热情高涨,大呼方贤弟实在是够意思,纵然是借了商会的东风,能有如此大手笔,实是所有人人生一笔至为美好的记忆。 酒楼外火树银花,大戏连绵,大街上人潮汹涌,两旁彩棚满是新奇货物,尤其是开席的时候,聚贤楼那些纨绔们又即兴大放烟花,更给人一种繁华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 有些多愁善感的文青举子都要哭出声来了,这怕就是圣人所说的盛世了! 曾彦甚至十分感慨地即席写下五个大字:当与梦时同。 这是唐玄宗所作的《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里最后一句。 全诗为“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所有人都有同感,玄宗当年所作,最后一句说的是今日才名副其实。 有生之年能参与如此盛事,实是不枉此生矣! 此时的灵秀楼则别有一番滋味,宴会亦是采用自助火锅的形式,吃喝随意。 看着楼外的大戏,品着精致的火锅,间或又说些家长里短,时不时还会有些新款的时装由秀女们穿着在贵妇之间走秀,又有特别设计的精巧首饰展出,引来贵妇们的阵阵惊呼。 而楼后的花园则布置有麻将,跳棋,纸牌,有兴致的可以入局玩两把。 夏小娘子和秀娘和旋姐儿周旋在诸多贵妇和千金小姐之间,落落大方,时而介绍服装,时而说些美食,时而又讨论些美容,尽是这些贵妇千金们闻所未闻的玩意。 大笔大笔的订单便落到了三人手中,粗粗一算,竟有万之巨。 三女相视一笑,公子说的“女人的钱最好赚”,这话果然是大有道理的。 便在这时,一位美貌的贵妇忽然拉着夏小娘子悄悄来到一旁,犹豫再三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夏小娘,方……公子,他还好吗?” 不论是作为秦淮河花魁,还是作为方唐镜的绯闻女友,夏小娘子身上都不可避免地贴上了方唐镜的标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而方唐镜这个状元最大的热门人选,此时已是不得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尤其在人们知道这位南直隶解元竟然是未婚青年时,所有有女儿的人家都动了心思。 这一次众官眷齐赴灵秀楼观戏固然是为了游玩,很重要一个原因也有榜下捉婿,考察未来女婿的因素。 大家已经非常直观地看到了帅得不要不要的方唐镜,满意度直接爆棚,多家贵妇已经安排好了突袭捉婿的。 不过夏小娘子毫不担心,经过南京“被捉事件”之后,对方唐镜的人身保护并不比汪芷的差,若是这样还能被人捉了,那只能说是“天定姻缘”,注定活该了。 但这位贵妇如此直白,直接地问人家私事,在大明的女子中间还真不多见。 “公子很好,这次会试具说也是志在必得的。”夏小娘子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忽然想起一事,这位看起来新婚燕尔的女子,莫非就是公子的前未婚妻,退婚的那位刘家千金么? 这位美貌新妇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楼外的大戏台忽然灯火全灭,没了声音,众人不免诧异,齐齐看去。 夏小娘子不知怎的,忽然不想与这位方唐镜的前未婚妻多说下去,便回到中间,拍着白皙玉手道: “来了,来了,大家莫要错过,这可是江南第一才子作曲作词的新曲呢。” 只见一束灯光出现在舞台上,光圈中,一名歌女俏生生矗立在数名舞者之间。 且歌且舞,先是唱了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 接着便是李太白的“蜀道难”。 两首歌都是方唐镜按照后世的流行歌曲重新谱写。 前者唱得悱恻绵缠,赚得无数柔肠百结。 后一首雄浑苍劲却由百灵般的歌女唱出,别有一番回肠荡气。 然后是一曲《春庭雪》: 庭中梨花谢……立清宵,月华洒空阶……梦醒泪染胭脂面……多情最是春庭雪,年年落满离人苑……上言若如初见…… 空灵的歌声荡漾,淡淡却深入骨髓,一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叹伤油然而生…… 整条街都静了下来,三首歌反复喝了三遍才渐渐消散。 这个时代的大明人,何曾听过如此演绎的歌声,顿时惊为天人。 这三首歌曲唱完许久,众人仍久久回味,余音绕梁。 直到舞台的灯光重新亮起,潮水般的掌声才陡然惊醒了一般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喷涌了出来。 “上言若如初见?这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方唐镜遍寻不见的汪芷,此时正蒙着轻纱,身着女装,撒娇地偎在一位同样蒙着轻纱的妇人身上。 大街上如这母女两人一般打扮的女子不在少数,两人毫不显眼。 妇人身边站着一短须威严男子,牵着妇人的手,一家三口正静静地听着歌声。 听到“上言若只如初见”的时候,妇人猛地想起什么。 第571章 金吾不禁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句话,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悟。 妇人忆起最初见到男子时的情形,男子亦忆起那段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岁月,四目相对,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一时无数柔情涌起,两人的手不由紧紧缠在了一起。 而恢复了少女装束的汪芷,则是想起了初见方唐镜时,小贼狼狈不堪的情形。 方唐镜披散着头发拼命逃跑,连鞋子都跑掉了的情形,那虽然惊慌却仍是死鸭子嘴硬的情形,不由掩着小嘴格格娇笑了起来。 “死丫头,没一点淑女样子。”汪芷笑得眉眼弯弯,冷不防被妇人在耳边嗔了一句。 “娘,这又不是宫里……你是不知道,女儿最初见那小贼的时候,太搞笑了……” 汪芷凑在妇人的耳边嘀嘀咕咕,很快,妇人也笑得合不拢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倒是个妙人儿,待会带来让娘看看,到底有多能耐,把我家娇娃迷得死去活来。”妇人打趣道。 “谁要娶他了!哼,还没想好呢,除非他赚到五百万银子,不然想都不要想……”汪芷霸气回应,咱可是靠实力单身的,可还没玩够。 “五,五百万!”这回连一家之主的男子都惊到了,这岂不是比自己还有钱?自己这个做老子的,一年还不到这个数好不好? “娘,你看爹爹,又小气啦的了。”汪芷扯着妇人的手不停摇晃。 “就是,你这个当爹的,什么都给不了女儿,人家自个赚点钱还不行了?”妇人狠狠掐了一把男子腰间。 男子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堆下笑脸服软道:“行行,都依芷儿。” 妇人这才松手,汪芷亲昵地在妇人脸上“唧”亲了一口,喜笑颜开。 想了想,又在吃干醋的老爹脸上也“唧”亲了一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本年力度最大的一次优惠大酬宾,千万不要错过。” “来了,来了,抽奖了,最高奖励一匹骏马,欲购从速啦!” “黄四娘家香喷喷的黑芝麻糊啦……” “白胖胖,圆滚滚的甜酒汤圆啦,五文钱一碗,好吃管饱。” “地道西域羊肉串啦,一文钱一串,不好吃不要钱……” 馋嘴的汪芷当然是买买买,东吃一点西吃一点,不亦乐乎。 男子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自己满满的双手还在不停增长,无奈地没话找话道: “话说,这小子赚钱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厉害,就今晚这排场,花了多少钱?” 男子看着这粲然炫目的大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比过年过元宵时热闹了起码十倍。 “他啊!不但一文没花,别人反倒屁颠屁颠的送上了两万多银子……”说到银子,汪芷大感遗憾,明明是有自己一份的,却让自己推了出去,有点小心痛。 “什么?不能?”在男子的想象里,搭建这样一条流光溢彩的街道,光是消耗灯油和材料就不是一个小数,加上其他的,没有万儿八千白银的绝对拿不下来。 “爹爹,你常住深宫,与社会脱节,也太老土了……”汪芷毫不客气地数落了起来,然后显摆起刚学会没多久的理论起来,“赞助商懂不懂,冠名权懂不懂,热点经济懂不懂……” 一套套名词甩出来,听得夫妇两人一楞一楞的,硬是无语可说,自认老土。 此时已近亥时,人流不减反增,喧哗有增无减,恰好又是一轮烟花升空,映照得夜空一片璀璨,人人欢呼。 “太爷爷,太爷爷,你怎么哭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三人循着声音看了过去,一小娃儿被一小老头扛在肩头,仿佛这样就能距离烟花更近些。 “太爷爷高兴,自从文皇帝建北京城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呢。” 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看样子至少有八九十岁,却是身体硬朗,声音洪亮,再活个十来年不是问题。 老人能从永乐活到了现在,见多识广,所说的自然不假。 男子自然大喜,十分滑头地将手里满满的各种吃食塞到了老头和小娃手上,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 老头连呼要不得,小娃已眉开眼笑地抓过一串油炸粿子往嘴里放。 “平平砰砰!”又是无数烟花拖着长长的尾焰在天空中炸开,火树银花争研,照亮了大半个北京城。 这一波烟花来得更是持久猛烈,原来是子时到了,按规矩,礼部要开榜了! “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祖宗有灵,国泰民安。”老人喃喃自语。 “吾皇天恩,今日会试张榜,特许金吾不禁,普天同庆!” 四周的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也凑趣地喊了一波,实则这道诰令早已张贴全城,但这时大家仍是大喊了出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提气,高兴。 刚吃过商家犒劳的宵夜,饱得紧了,不喊两嗓子消消食憋得难受。 “盛世永驻,大明万岁!”楼上不知是哪位举子激动之下忽然高声喊了一嗓子。 一时之间人人均有不吐不快之感,齐声喊了出来: “盛世永驻,大明万岁!” 声音直冲云天,似乎要把人们的心愿送达上天知晓一般。 气氛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大明的百姓,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简单地快乐着。 无数人翘首以待的放榜时刻终于到了。 礼部皇榜下,挤满了无数看榜之人,可若细心的人认真点看,便会发现,看榜的竟无一考生。 这又是为何? 会试不同乡试,来京城赴考的都是举人老爷,老爷自然有老爷的体统,不会跟平头百姓一般在万人拥挤的贡院亲自看榜。 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大家一般都是在各省的会馆里等着,等着报喜人上门祝贺。 这乃是科举的惯例了,从唐时就有的惯例,一直承袭了下来。 正常流程是这样的: 顺天贡院里的考官们拟出榜单,便会发至礼部盖上大印张贴。 在还未正式贴榜时,便有专业的报录队伍在贡院侯着了。 贡院这边的正榜开始填写名字,报录人那边就先迅速先填了那个人的名字,籍贯,住处 只要礼部出了一个名字,这边专业的报喜队立即便可行动。 报喜队骑着快马,吹打着唢呐,一路扔着鞭炮,朝士子所在地报喜。 如此一来,既不耽误礼部张榜,又不耽误报喜。 得中的举子接到喜报之后,自然是欣喜异常,打赏起来亦是慷慨大方。 不必担心举人老爷们没钱,咱大明的举人都是富得冒泡流油的死胖子! 更何况,中了会试的举人老爷们,自然就是官老爷了,那更是不差钱啊! 所以但凡中试举人都是出手阔气,若是报喜人命好再碰上个不差钱的金主,掷下来的喜钱能把人砸晕。 因此举人老爷们是绝对不会在贡院外跟个傻子一般苦苦等候的,半点显不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真意。 哪里有报喜人吹吹打打上门来得风光得意? 而方唐镜他们这一科就更是将这中式举人的风光荣耀发扬到了极致。 整个北京城的考生都由各家商会召集到了这条街上,沿街所有酒楼全被被各省商会包下,这次乃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集中报喜! 方唐镜的布置更是一绝。 报喜人会敲锣打鼓地来到这里,然后在大舞台上当众宣布中试者名讳。 然后由中试举子登台接受所有人的恭喜,成为万众瞩目中最亮的那个仔! 同时各省商户会为本省举子颁发纪念品,奖牌之类,以激励本省学子,激励天下读书人。 忐忑,激动,期盼,上头,兴奋,种种莫名情绪在众考生心中酝酿。 “呯呯蓬蓬!” 鞭炮响声,从礼部那边就开始传了出来。 来了! 谁会是所有人里最亮的那个仔? 第572章 今夜无眠 此时已是子夜,这一条象征着鱼跃龙门的长街却是愈发的人头攒动。 无数考生们纷纷涌了出来。 今晚,他们才是主角。 要说起来,今年会考质量之高,也是异数。 去年上半年,各地天灾频发,朝廷救灾弄得焦头烂额。 为了弥补灾害造成的经济下滑,稳定世道人心,更为了自己的年终考核拯救一笔,之后的乡试等文教事业诸地地方官就特别的下了一番功夫。 不料这却是用力过猛,宣传过度,弄得好似朝廷真有多求贤若渴似的。 如此一来,天下士子的心气便被鼓动了起来,入京赴考的人数足足比以往多了两成,那些屡试不第的高手低手们也重拾信心,杀奔京城。 这次天下举子齐集北京城会考,不但举子比历届都要多,且各府重点扶持的名士才子也是杀气腾腾地进京城应试,志在必得的。 因而这一届会试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此时开榜在即,大家都有心别一别苗头。 尤其是四大科举强省,谁也不服谁。 会试之后四大会馆的口水战就打得水花四溅,激情万丈。 浙江会馆放出风声必中多少人。 福建会馆便摞下豪言包揽前五。 南直隶会馆仗着最有钱,竟然开出盘口,赌自家的解元稳拿会元。 是可忍孰不可忍,以江西会馆为首的不甘未弱,纷纷下重注赌自家的解元勇夺会元。 当然,各省举子们虽然骨子里是巴不得本省会馆一言成谶的,但表面上则保持着谦让随和的君子风度。 不过方唐镜却是例外的一个,不是他本身不够低调,而是他在会试时三场都是第一个出场,太过于引人瞩目,其他省的考生十分自觉地联合在了一起。 因此便造成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考生呼朋唤友地聚集在一起,且三省会馆包下的酒楼就在“魁星楼”的正对面,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且三省人多势众,声势还要在南直隶这边之上。 此时得到礼部开始放榜的消息,天下考生齐齐欢呼 各家会馆的啦啦队朋友圈便开始卖力大喊: “预祝南直隶举人老爷们荣登皇榜,荣耀江南!” “预祝江西浙江福建举人老爷们京榜连捷,金銮殿面圣!” 虽然所有人都出了死力,喊得嗓子冒烟,但方唐镜他们这边明显不如街对面的响亮。 “很好,咱们人多声音大,首先就在气势上压倒了南直隶!”江西会馆李会长很是满意自己的组织才能,得意洋洋地对身旁的福建浙江两家商会会长吹嘘起来。 三人哈哈大笑,对着对街组织人力助威的裘员外麻员外两人指指点点。 “卑鄙,那三省会馆居然私下联合了起来,咱们竟处于下风……”裘员外大怒。 麻员外深吸了一口气,处事不惊,“不必惊慌,老子现在开始悬赏,就地雇上一千人大喊,每人五百大钱,不信……” 然而麻员外话音未落,突然有生力军加入到江南会馆这边。 “江南才子好样的,加油,加油!”声音又甜又脆又糯又柔。 众人顿时就醉了,这竟是灵秀楼里的女眷们开始为江南士子们加油喝彩起来了。 紧接着,聚贤楼那些二世祖们在徐小公爷的组织下,各人组织起家丁开始大声呐喊,一时之间,声音震耳欲聋。 麻裘两位员外倍觉有面,纵声狂笑。 众士子此时皆无心饮酒,都汇集在酒楼门口或者窗前,紧紧地盯着礼部方向。 去年这一届的精英大多都聚集在三楼,大家都挤在窗边。 面对沸反盈天的喧嚣声,王华不由苦笑着问方唐镜:“贤弟,今日是不是太高调了?” 方唐镜大笑道:“吾辈十年寒窗无人知,一朝成名自当天下知,这不但是咱们士子本身的大事,也是国家文教盛事,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读书有多重要!岂可默默无闻!” 众人看方唐镜这态度,都知他是胸有成竹的。 王元笑着道:“还是说说咱们自己?在下这次会试感觉发挥尚可,不知诸位如何?“ 曾彦不置可否道:“二场公文有一道题应对不太妥当,得失在两可之间。” 王华面上无忧无喜地道:“正常发挥。” 吴伯庸摇了摇头却是眉头紧蹙。 便有人说道:“五位魁首还是不要太低调了,你等若是低调,我等岂不心下惴惴,心慌得厉害。” 众人正说话间,但见数名锦衣公子骑着纯白大马来到对面会馆,身后跟着一二十名健仆,排场不小。 对面会馆会长见到这几位锦衣公子,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说话。 “这几位是谁?”方唐镜身边有人问道。 “前面三人便是三省解元冉中允,吕思成,林端木三人,都是大族子弟,书香世家。”曾彦开口道。 三人自有世家子的风度,相貌亦是百里挑一,顿时又引来众人一阵喝彩。 “怪不得有如此排场,这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有人说道。 “也不尽然,这三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听说进京之后只参加了一次文会便闭门读书,这是他们会试之后第一次露面呢。”有知道内情的人说道。 曾彦立即道:“咱们读书人,什么表面风光都是浮云,最重要是金榜题名,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众人称善,什么都是虚的,唯有金榜一较高低了。 “金榜题名”乃是按规定,会试榜是必须用带了金(铜)粉的“金墨”填写的。 “咚咚咚咚……”一通鼓声传出,满大街的人都静了下来,万众瞩目地盯着礼部方向。 “得得,得得”过了一会,远处传来了快马的声音,身后还有唢呐和鞭炮声紧随其后。 “来了,来了……”有人疾呼。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瞪大着眼睛看向马队。 谁是第一名幸运儿? 金榜是按由低到高的名次填写的,因此报喜的人也是从最末一名开始送喜报。 原本报喜队是分成十数个小队的,这一次不用如此奔波了,全都朝一个方向就对了。 会试录取名额也是经过多次变更的。 洪武初,并无定规,二百人有之,三百人亦有之 但后来出现南北举子闹事之后,便分了南北榜,取士大幅增加,最多者至四百二十二名的。 宣德,正统时还曾分为南,北,中三榜,取士最多时有至四百七十二名的。 直到成化初年,才开始定为三百人上下,不分南北榜。 一般是南人取十之六,北人取十之四。 本次会试钦定取士三百零六名。 虽然这第一名幸运儿是本届最后一名,但能在两京十三省芸芸众生中挣得一个名额,当然是光宗耀祖,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大喜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人们已经能看到报喜人在马上高高举起的喜帖。 报喜帖也称金花帖,乃是用上好纸张所制,上敷以金粉,绸缎为轴,贴以金花,喜气且富贵,只限于会试和殿试取士专用。 所有人的眼珠子随着金花帖起舞,恨不能金花贴上写着的名字是自己啊! 快马驰过人群,直奔街道中心的大舞台。 后面报喜人队伍唢呐锣鼓吹得震天响,鞭炮炸鸣,围观的百姓也是莫名喜感,齐声高喊道:“中了,中了……” 实则是谁中了,大家都还一无所知,甚至连是哪个省的举人中了也仍在未知之数。 报喜人来到舞台前,滚鞍下马,一溜小跑蹬上台阶,站到了舞台中心。 面对万众瞩目,这厮倒以为自己是主角一般,站在台上昂首挺胸,就是不开口。 直到后面的报喜人队伍齐集到台下,这才深深地运了一口气,大声报了出来道: “捷报广西象郡老爷,张讳璨,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三百零六名,金銮殿面圣!” 第573章 望眼欲穿 众举子们俱是望眼欲穿,但面上却是不显。 有的还在下棋,打牌,也有人一杯杯在灌酒,有的负手踱步。 总之,大家都要表现出一副视功名若等闲的模样。 但当马蹄声响起时,他们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却深深地出卖了他们。 等到报喜人登上戏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有些人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反正大局已定,就算是再如何也不会改变,该喝还是要喝的。” 一名考生恶狠狠地又灌了一杯给自己壮胆。 众人脸上肌肉扯了扯,却没说出什么。 “捷报广西象郡老爷,张讳璨,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三百零六名,金銮殿面圣!” 报喜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嗓门,那声音附近数条街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这要是放在后世刷个抖音什么的,妥妥的民间好声音里的大赢家。 众人嘘了一口气,不知是羡慕还是什么,有人说道:“是广西的人才啊,可喜可贺!” 此时广西会馆那边鞭炮炸响,鼓乐齐鸣,中式举人在会长的陪同之下来到舞台的中央,下面响起百姓的欢呼。 广西科举人才平平,其他省会倒也谁会将之当为对手,更无人妒忌,反倒因为其有人能中试而为之高兴,这等边远之地实在是太需要人才了。 这名广西举人张璨此时在台上,已是不能自已地掩面痛哭起来,哽咽道: “我中了,真的中了,爹娘,乡亲们,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那陪着他一起上台的会馆会长也是热泪盈眶,语带凝噎。 众人其实也理解,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广西之地文教不要说与四大科考强省相比,就是比之邻省的湖广和广东,那就是天地之别啊! 这个时候,呯呯之声响起,无数烟花飞上天空,又大又亮,灿烂无比。 一众文坛名宿登台恭喜新进中式举人,帮新进中式举人披红戴彩,胸前还挂上一枚圆形金牌。 金牌正面镌刻着“辛丑科会试连捷,金殿面君”。 背面则是镌刻着鲤鱼跃龙门的吉祥图。 紧接着是数名少女上前献花,舞台上空飘洒下无数花瓣,有歌者且歌且舞,台下百姓欢呼鼓舞,气氛再度登上一个台阶。 只有那一众报喜人却是眼巴巴地侯在一旁,喜钱呢?喜钱呢? 这些人该不会欢喜得忘了发喜钱? 要不要提醒一声呢? 便在这时,有主事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红包递了过来,报喜人接过,手上一沉,显然颇为不薄,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没口子的恭喜道谢。 主持人大笑,又拿出一大把红包朝着台下洒去,仿佛下起了红包雨,众人大声欢呼。 便在这时,礼部那边远远地又传来了唢呐和鞭炮声,又一拔报喜人来了…… 于是所有人又开始引颈相向,这第二位幸运儿是谁? 马蹄得得,就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尖上。 便是连绷着架子的举人们,都忍不住起身盯着快马的方向。 一幕幕悲喜剧在接连上演,拿着喜报的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呼啸而来,一个个名字喊出,一名名如饮醇酒的举子如踩在云里一般,高一脚低一脚地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 这个时候,所有的举子都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壮怀激情,我是大明士子,我自豪! 可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名次进入到两百名之内。 这个时候,大多数举子脸上开始写上了失落。 便是江南的五经魁首几人也不能免俗,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其他人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 方唐镜倒还沉得住气,自己事自己知道,他那几篇文章,尤其是首篇,考官要么是捏着鼻子低低取了,要么就是如获至宝地放到高位,绝不会位居中游,更断无不中之理,除非考官眼瞎。 但李东阳徐溥会是眼瞎之人么?绝对不可能的好不好! 又过了一会,一匹快马急驶而至,报喜人狂奔到了舞台正中,扯着喉咙大吼道: “捷报河南开封府老爷,崔讳省之,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一百九十三名,金殿面君!” 顿时鞭炮烟花震天响了起来,半边天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一名举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眼睛湿润了,“美如夏花,灿若星辰,若能为我而燃,此生无憾也。” 也有人叹道:“竟已到了一百九十余位……” 此言一出,众人心情顿时跌落,默默坐了下去。 偏偏又有人说道:“这崔省之乃是河南解元,非是无名之辈,便连他也只取了中下,可见本届会试之不易也!” 众人一阵无言以对,如何对,说是非战之罪么,这乌鸦嘴! 一阵马蹄声传来,顿时,之前还垂头丧气的举人们又打了鸡血般呼地一下涌到窗前。 报喜人今日接连爬上舞台,饶是身体精壮,也是大口喘气,不过此时放榜甚急,每耽误一刻便会被别队的报喜人抢了先机,此人哑着嗓子大吼道: “捷报南直隶松江老爷,沈讳师华,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一百八十五名,金殿面君!” “松江沈师华?”方唐镜想起了这位同乡,沈氏弟子,名副其实。 这次宴请江南同年,沈师华和钟其药在二楼,方唐镜忙和众人下到二楼一通恭喜。 但沈师华此时却是魔怔了一般,一动不动,双眼白多黑少,直勾勾地盯着舞台正中的报喜人。 “别动!他此时喜极攻心,陡然推动,恐会落下脑疾!”钟其药正要推醒沈师华,却被曾彦阻止。 见了这一幕,众人都是脸色雪白,这就是传说中的乐极生悲么? 不过曾彦却是十分淡定,他是落第达人,这等事情最有经验。 只见他端起桌上一壶冷酒顺着沈师华头顶就浇了下去道:“醍醐灌顶!” 大冷的天,满满一壶冷酒兜头淋下,沈师华顿时浑身哆嗦,片刻就回过了神来。 “没事了!”曾彦道:“若是再不济事,打破碗,用尖锐之碗角刺其尾椎,保准没事。” 众人大汗,这法子众人十有八九倒是都听说过。 只不过这法子乃是从青楼传出来的,专治脱阳之症的好不好。 放榜仍在继续。 接下来似乎是江西福建浙江三省的丰收时刻一般,竟然一连十七名都是三省举子。 顿时中心舞台上热闹无比,三大科考强省的中试举人们走马灯般地登台,鞭炮烟花不要钱般飞了上天,红包如雨而下,欢呼之声简直可以直传到大内。 只有魁星楼这边的举子们脸色极为铁青。 第574章 无人淡定 “捷报福建泉州老爷,吕讳思成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五十五名,金殿面君!” 又是对面街的,魁星楼的江南士子们面上一黑,心情都是焦躁起来。 而对面顿时就鞭炮震天价响了起来,鼓乐喧嚣直上云宵。 但作为当事人,四大科举强省之一的福建解元吕思成却是怔了一怔。 面对如潮的恭喜之声,他面上显现出复杂之情,有狂喜,有失落,有意外,有不甘…… 过了好一会,吕思成才拱手回礼,对着另两位解元冉中允和林端木道:“愧对两位兄长,小弟先了一步。” 作为会元最有力的争夺者之一,他的期望绝对不止是第五十五名,可从现实角度来看,能拿下这个名次,也还算差强人意。 另两位解元自然心里也充斥着患得患失,强自道:“恭喜贤弟了,你我三人情同手足,无论谁先谁后,又有何妨……” 吕思成自嘲道:“只怕要让对面的看笑话了,还是要靠两位兄长为咱们扛起大旗啊!” 冉中允道:“非战之罪,实乃是时也运也,贤弟不必放在心上。” 林端木苦笑了一声道:“但愿能如贤弟所言,不瞒贤弟,为兄现在心上空落落的。” 到了后面,报喜人来的频率开始减少,方唐镜看见王华,曾彦等人脸上越来越失落。 “白首为功名……”曾彦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长叹道: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后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曾彦自忖今科又是水中捞月,空欢喜一场了,饶是屡败屡战,华发丛生,还能再搏几年,今生难道要老死在科考的路上? 没别的,现在都到了五十多名了,再往上,他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不由脱口而出。 曾彦这几句出自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倒也与众人此时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极为贴切。 方唐镜眼见魁星楼一片哀鸿遍野,心想这可不是事。 别人不敢说,曾彦在历史上可是这一届的状元,会试时也是前十的。 王华,王元,吴伯庸都是当世才子,这些人亦是榜上有名的,绝不会落榜的。 反倒是自己这个乱入煽动了蝴蝶翅膀,不知会不会榜上有名,不过想来也不会落第的。 方唐镜大笑道: “曾兄怎可做小儿女状,我辈读书人,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我辈享受的是追求真理的过程,绝非结果,求真者,永远在路上! 诸君还记得会试时那道题目乎? ‘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愚弟正想高吟一曲‘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引用的是辛弃疾的《贺新郎》一词,辛弃疾的词,人称“词中之龙”,最是怆然中见豪迈,极富穿透性的感染力。 而且《贺新郎》对应《雨霖铃》,意境一者颓废一者慷慨,与此时的气氛不要太贴切。 此言一出,众皆复振,王华喝彩道: “好一个‘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贤弟已得稼轩先生真意也,为兄佩服!” 曾彦也为之感染,拱手道:“贤弟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我辈享受的是追求真理的过程,绝非结果,求真者,永远在路上!方贤弟说得太好了!”吴伯庸紧紧握拳 这句话不如说是为落第预作心理准备的自我安慰,因为这过程太难熬了有木有。 就在方唐镜大灌心灵鸡汤的时候,又一骑快马驶来。 所有人霍地一下涌到了窗边。 “捷报南直隶凤阳府老爷,吴讳伯庸,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三十七名,金殿面君!“ 吴伯庸闻言,整个人一跳三尺高,什么享受过程,最享受的是结果好不好! 方唐镜仍是向王元抱拳道:“伯庸兄,恭喜恭喜!“ 吴伯庸此刻自怨自艾一扫而空,嘴角弧度高高翘起,恢复了平静淡然模样,毕竟是江南王经魁首之一,须得讲究气度。 吴伯庸很淡定地向着道贺的众人道:“多谢诸位,同喜同喜,绝不放弃,风雨过后必是彩虹。“ 方唐镜不由吐糟,这厮变脸比翻书还快,倒也有模有样,是块当官的好材料! 吴伯庸面上淡淡内心狂喜且不提,其余人心中却更加不是滋味。 王华曾彦都是在恭喜过后默默来到窗边,不是真想看那璀璨耀眼的烟花,只想独自静静。 还有三十六名,不要说江南众举子,整条街的举子们都在作名落孙山的心理建设。 此时大家的心情就象是买彩票,明明知道会有人中大奖,但机率真的太低了,没有谁敢保证必中,不中才是正常的。 王华曾彦这些人固然才华横溢,也仍抱有信心,但心底也作好了九成九不中的准备。 “捷报南直隶淮安府老爷,姜讳宁明,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三十五名,金殿面君!“ “捷报山东济州府老爷,卢讳江平,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三十四名,金殿面君!” “捷报南直隶常州府老爷,武讳宗显,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三十三名,金殿面君!” “捷报……金殿面君!” “捷报……” 接连数匹快马前后飞驰而来,众条街都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众人只觉得楼层都在晃动,不过大家耳里听到的只有南直隶又中了两人。 常州府的武宗显名声不显,方唐镜没听过,但听到二楼突然爆炸一般的喧嚣,想必武宗显是在二楼了。 不过姜宁明就在三楼,此时人人都在恭喜,此人年纪也不小了,四十出头,属于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闷葫芦,一整晚也没人交流过几句话。 曾彦知道这人底细,对方唐镜道:“这位姜宁明,二十岁前就中了乡试,有神童之称,却接连考了三科落第,而后闭门在家发奋读书,十年磨一剑,果然出鞘便不空回。” 曾彦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是感慨无限的,没办法,这姜宁明是这里除他之外年纪最大的,看着人家中榜,他这个老菜帮子又岂能不感慨。 方唐镜道:“是啊,姜兄有今日乃是天道酬勤,有一分的付出便有一分的收获,但曾兄你之用功也不比他少,据我所知,你也从未懈怠过,此次必有收获,相信我!” 曾彦听了不由苦笑道:“贤弟这是比我对我还有信心啊。” 方唐镜笑道:“当然,我认真起来,自己都怕!” 这话说的,连郁郁的王华也展颜一笑。 一匹又一匹快马驰过,很快就进入了前十名见分晓的时候。 即将图穷匕首现! 到了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举子反而懈了,前十名啊,还是不要想太多了,癞蛤蟆终究是吃不到天鹅肉的,人,贵有自知之明。 但那些自视甚高的高手们却是咬紧了牙,摒住了呼吸。 前十名的意义与其余都是不同的。 前面中的那些人都是赐同进士出身。 前十名不同就不同在这里了。 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乃是一甲进士及第出身,直接授翰林院实职。 第四到第十名,乃是二甲进士出身,入翰林庶吉士。 非翰林不入阁,这个身份的贵重不用多说了。 更何况,官场是以功名定高下的圈子,名次越高,大家聚在一起吹牛的本钱也越厚。 比如说,某某起居八面的一方诸侯官乃是同进士出身,到了进士圈子就会自动矮了一级。 没办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功名就是最硬的大道理。 正如三鼎甲可以俯瞰同年一般,三甲被二甲鄙视也是天生正义的。 高学位碾压低学位更是为士林所扞卫推崇,舆论支持的,谁都无话可说。 即便官再大,人际交往中也不能不遵循这个硬道理。 君不见,历代的首辅,很少有二甲之外出身的。 所以前十名实实在在是官场起步高低的一个分水岭,地平线标志。 今后在官场是吃糠咽菜还是吃香喝辣,便在这一哆嗦了。 即便淡定如方唐镜,一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上。 第575章 礼部尚书 此时已是寅时,也就是凌晨三时之后,放在往常,正是一天之中睡得最香的时候。 但今天,所有人都精神奕奕,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如果说三百中试士子是帝国的新一代精英,那么这最后十名则是未来的希望。 众所周知,帝国的运转是在内阁和六部领导下运行的。 这十人有很大概率有人会进内阁,再不济六部堂官也少不了的。 虽说会试不是殿试,还不是最后排名,但一般会试前十最后排名都不会差。 三鼎甲多数情况下也会在这里面产生,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十人的位置调换一下而已。 最后十名,水落石出在即,大家都卯足了劲。 迄今为止,二百九十六名中试举人出炉,各省都有收获。 有好事者还专门按省份排列,在大舞台中心挂出了榜单。 目前为止,四大科考强省一骑绝尘,远远把其余诸省甩在了身后。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排名第一的竟然不是南直隶,而是万年的老二浙江省。 今科开榜,到目前为止,浙江省中试举子高达二十九人。 南直隶紧紧咬在身后,中试举子亦高达了二十八人。 福建省排第三,中试举子多达二十七人。 江西省虽是竟陪末座,中试举子也有二十七人,不过总体名次不如福建,暂列最后。 这简直就是不相上下之势,只要最后多出一两名前十的举子,立马就能改变整体排名。 四家商会都摆出了最强阵容造势,南直隶以一敌三,人数和声势都明显处于下风。 好在有纨绔团和贵妇团助威,倒也勉强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但谁都知道,只要十大排名一出,这平衡就立马被打破。 所有人都看向了礼部方向,翘首以望。 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来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珠,摒住呼吸,生怕错过了来人的每一个字。 “哒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声如同踏在众人心尖上,从没有如此牵动人心。 哗! 整条街的人一下子激动起来了,是时候揭晓今天最大的谜底了。 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马蹄声居然在万众瞩目的情形下忽然消失了…… 怎么回事?不会是马腿瘸了? 大舞台主持人立刻打发了数个腿快的小厮快跑过去探听消息。 没过多久,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禀报道: “报,是五城兵马司紧急加派的一队人手路过。” “切……!”众人闻言,没好气地骂道: “真是的,好端端的这个时候策马路过,真是不懂挑时候,活该一辈子做丘八。” 才过一会,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众人顾不得刚才的小插曲,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最后十名啊,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可不能错过了。 更有内幕消息说,灵秀楼里暗藏着一支百人的精壮家丁队伍,就专为最后十名中试举子而设,若是有那些贵妇千金们相中的士子在这最后十名之内的,哼哼…… 那可是要大开杀戒,直接抢了去立时生米煮成熟饭,成就东床快婿的! 不得不说,北京城里抢亲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可比南京城来得干脆利落得多。 当然,世间百态,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人都有,也有人是见不得别人好的。 此时在高升酒楼,就有一名身材矮胖,还有些斗鸡眼的举子,听到蹄声,下意识地一个哆嗦,伸着一张大饼脸可着劲地朝外看,似乎那蹄声就是专为他报喜似的。 可跟上一次一样,蹄声虽然急促,响到了一半便又没了声息,想必又是五城兵马司的另一队人马调防。 “特玛的,都只剩下十名了,还没到我的名字。”大饼脸恶狠狠地骂道,毫无斯文形象。 “呵呵,尤大饼,别人激动也就罢了,你激动个什么劲啊,哥哥我在国子监排名比你强多了,也都不敢多想了,你就省省。” 这是一群国子监的考生,所谓物以类聚,这些人都是二代,同伴亦都是一群损友。 “黄兄说的是,老尤,就你这水平哪用操这门子心,咸吃萝卜淡操心,想都别想了。” “呵呵,都最后十名了,你就死心。上天在打肿你的脸的同时,还会夹扁你的脑。科举这条路你还是算了,安心的跟着哥几个去炒地皮,听说没有,朝廷可是要在南城开发出一整条金玉街来。” “就是,与其想什么会试前十这些没用的,还不如狠狠地赚上一笔,照样衣锦还乡,下半辈子吃香喝辣,多养几个有姿色的小丫头实在些。” 大饼脸监生不为所动,自我感觉良好地道:“再等等,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机会的。” “好好,我等舍命陪君子,来来来,干了这一杯,先预祝老尤金榜高中,苟富贵毋相忘!” 几人大笑着极尽奚落之能事,对大饼脸讥讽嘲笑,大口大口灌酒。 殊不料本日里脾气暴躁的大饼脸毫不以为意,老神在在一副必中之态。 这些狐朋狗友自然是不知道,这大饼脸考前特意花了三百两银子找一名方士为他行法,乃是秘传的考试必过之术。 临别时,方士还专门给了他一条供奉了百年的……底裤。 这底裤是有大来头的,套在神像身上,饱受香火,十分灵验。 据说可以把人中举的成算从一成提高到必中。 虽说这底裤十分怪异,如同一条粗糙的麻绳。 方术悄悄告诉他,这便是失传了数百年的一腚裤(一定过)也。 果然,自从穿了这条一腚裤之后,三场会试皆是下笔如有神,文思泉涌也。 然而这一等,却是极为漫长…… 直到几人都醉倒在了桌子底下,仍是没等来那期盼的,春风般的马蹄声。 不但是这几位监生,整条街的人都在大眼瞪小眼,满是不解疑惑。 怎么回事? 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眼见得已是寅时末,仍是不见动静,莫非出了什么幺蛾子? 实际上,跟所有人想的一样,确实是出事了! 礼部大堂上。 此时的礼部尚书周洪谟恶狠狠地将一卷手抄本摔在地上,大怒着道: “小小年纪便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质疑圣道,如此人物,岂能取之,为天下笑乎?” 会试完毕,各考生文案便要发往礼部存档,当然,也是供人核查之用。 因此心系国家抡才大典的周尚书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会试前十的文章。 而他摔在地上的文卷,露在上面的文字赫然是: “有尧舜之君则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 周围一干官员胥吏都是脸色煞白,从没见泥塑的老尚书发过如此大火。 更加令人惊骇莫名的是,从未有过礼部尚书扣下会试前十的名单不发的,听都没听说过。 周尚书打算推翻本次会试最重要的成果。 不要忘记了,何为礼部? 掌管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 也就是说,国家录取人材的标准乃是由礼部说了算的。 从这个方面来说,似乎礼部尚书质疑会试所取士子也并非不可。 但事实上,这可是前无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搞不好整个礼部都要吃挂落。 “吾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无非‘忠君爱国’四字而已!”周尚书几乎是咆哮着道: “此文大逆不道,不当人子,岂可取之!更焉论高取会元,徐溥李东阳二人,实是丧权辱国,岂有此理,吾当面圣,面折之!” 此时正是早朝时间,很好! 是时候消除世俗偏见,让世人见识老夫的铮铮风骨了! 老尚书拿出手帕包住自己手掌,不情不愿地拾起自己摔在地上的文卷,仿佛沾到手上 便会玷污了自己纯洁高尚的心灵一般的。 深吸了一口气,老尚书吩咐道: “上朝!” 第576章 耽搁不得 周尚书是怀揣着熊熊怒火上朝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可只有周尚书内心里知道,自己简直是要仰天长笑,天助我也! 外间讥刺六部尚书毫无作为,尸位素餐,还起了个好听的外号——“泥塑的六尚书”。 这完全是误解。 猛兽匍匐在草丛,无声无息,并不是无为,而是为了维护领地及捕食猎物积蓄力量。 而现在,这个猎物出现了。 当然,任谁被评为什么泥塑尚书,心情都不会太好的,此时正是一举正名的时候了!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大家可能都忘记了,他周洪谟是如何一步步做到礼部尚书的。 周尚书当年还是南京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就激烈上言,天下士风轻浮,当恢复洪武时的学规,并且当时的崇信伯费淮应该到国子监学习礼法,偏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被周祭酒逮了个正着,弹劾得不要不要的,一时朝野交口称赞,谓之不畏权贵,连成化皇帝也称其风骨。 周祭酒众望所归,迅速就任礼部侍郎,第二年,礼部尚书告老,周侍郎顺利接替尚书之位。 现在皇帝有振作之意,朝野对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三阁老非议颇多,有风声传出,说朝中有意增选人入内阁,周尚书觉得是时候正本清源,让人们再度回想起自己的铮铮铁骨了。 不过,似乎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 现在,这个契机出现了,简直就是瞌睡正正遇到了枕头。 周尚书没有准备弹章,不仅仅是因为时间太过仓促,而是内心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作为正统十年的进士及第出身,高中殿试榜眼的大文宗,国子监大学校长(祭酒),周尚书相信自己只要发挥出正常的战斗力,就能将一切牛鬼蛇神横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来到午门的时候,大多数小官员们都到了,各部大佬和内阁诸大佬却并没有到,这也很正常,大人物通常总是踩着点最后到场的。 因而众多官员见到周尚书的时候也是愕然了一会的。 按惯例,周尚书也属于最后踩着点早朝的那一拔人,这次怎的转性了? 当然,周尚书此时铁青着脸,吓退了许多想上去拍马溜须的小人。 很快,当三阁老六部堂到达午门的时候,三通鼓响,宫门开启。 大家排着队过了金水桥,进了太和殿。 周尚书朝翰林院众人看了看,如同自己预料的那样,并没有看到徐溥和李东阳。 周尚书不由微微冷笑,心中成算更高。 按惯例,会试结束后,正副主考官要面君陈述,算是总结和交待国家抡材大典的得失。 此时两位正副主考都没有回来复命,说明贡院此时的事情仍未处置完毕。 这当然是周尚书的算计,为的就是要打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是,徐溥和李东阳此时确实是措手不及,正气喘吁吁地往太和殿赶着。 不过很明显,他们是赶不上早朝的了,也就是说,先机尽失了。 他们直到之前一刻此时才从举子代表那里得知道,礼部至今仍未张榜公布会试前十的名单。 他们也很奇怪,派人前往礼部一问,才知道被周尚书扣下了会试前十 从礼部属官那里得知事情经过后,两人大惊失色! 倒不是他俩怕了周尚书,自己公平取士,何惧之有! 即便是当面与周尚书对质互相辩驳也无不可。 可要命的是,此时周尚书已经去早朝面君了! 要知道,同样一件事,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最怕就是让人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 大事不好! 深吸了一口气,两人骑上快马就直往午门急驶而去。 晚了! 周尚书踏进宫门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成功了六成。 现在只要等到皇帝临朝,自己抛出这篇大逆不道的文章,占据住了大义名份,徐李二人势必身败名裂,没有第二个下场! 民贵君轻还是君贵民轻? 这个问题自有皇权就争论到现在,没有绝对的答案。 私下里怎么议论都可以,甚至做的时候也可以民贵君轻。 但当着皇帝的面,无论如何都是君排第一,天地君亲师,君者,天子也,万民之父母! 因此周尚书这是稳赚不赔的,稳赢的! 很快内官们出现在太和殿各处,这是皇帝驾临之前的礼制。 接着,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公公出现。 虽说以往多数都是怀恩公公伴驾,但覃公公伴驾也不在少数,很正常。 他们的作用,当然就是宣布那句人尽皆知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见到覃公公,说明皇帝马上就要出现了,众人做好朝拜的准备。 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决心朝拜完毕后,立即第一个开炮,正本清源,大开杀戒! 要让所有大小官员都看到自己的铮铮风骨! 内阁成员的产生有两种方法,其一是公推,其二是由皇帝直接任命。 现在的内阁三阁老,全都是皇帝直接任命,已经十多年没有过公推什么事了。 所以周尚书其实要的是皇帝的看法。 至于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来了…… 覃公公走到太和殿前,大声道: “奉皇上口谕:朕今日微恙,略觉不适,故今日不早朝,诸卿家退朝,各安其位。” 什么? 覃公公宣布皇帝放臣子鸽子的时候,早朝的一众官员一阵愕然,这是今年第一次放鸽子?说好的事必亲躬,大明中兴呢? 不过谁没有个头痛脑热的,大家也能理解,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大事,皇帝休息就休息,大家也好趁机放松一下。 与众人愕然之后转眼就恢复了正常不同,周尚书简直要抓狂! 一拳打到了棉花里! 有没有搞错? 皇上你竟然不早朝? 身体早不微恙晚不微恙,竟然在这关键时刻微恙,你是故意的? 不行,我得面圣,就算身体有恙也不行! 周尚书大步上前,一把扯住覃公公问道: “公公,吾皇因何龙体违和?” “周大人,太医看过了,皇爷乃偶感风寒,无甚大碍,略进些汤药发发汗便可痊愈。”覃公公很耐心地答道,并没有很担心的样子。 “可否,可否……”周尚书很想让覃公公转达自己要面圣的心情,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今上登基十来年,面见大臣的次数少之又上,连内阁三阁老都见不到皇帝,他就更不行了。 “周尚书有急事?”覃公公看了出来。 周尚书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事关重大,非得请皇上亲裁不可。” “军国大事?”覃公公追问? “抡才大典!”周尚书回道。 “可是有弊案?”覃公公紧张起来。 “这……不是弊案,胜过弊案!事关国家之根本!”周尚书义正词严。 “如此严重?”覃公公大惊失色。 “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因此本官实有不情之请,欲面君陈情也。”周尚书说道。 “这个……”覃公公犹豫了一会道:“此事你可有奏章?不如让咱家先把奏章递交皇爷,看皇爷意思如何?” 靠,哪有时间写什么奏章! 周尚书摇头道:“事发仓促,不及写奏章也。” 覃公公又道:“既如此,周大人不妨现在写一密折,由咱们递交皇爷可好?” 这简直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 官僚主义害死人啊!周尚书突然深深地痛恨起自己平时最喜欢的这一套调调起来! 好! 周尚书也知道,这已经是覃公公能做的极限了! “既如此,公公稍待!” 周尚书关键时刻,也是雷厉风行的人。 当下有内待取来纸笔,周尚书提起笔,文不加点,长话短说,数十字一挥而就。 吹了吹墨迹,打了个折,周尚书将之交到覃公公手上,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公公,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啊!” 第577章 好事多磨 “公公,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啊!” “周公放心,咱家还分得出轻重!”覃公公沉声应了下来。 覃公公接过密折揣入怀中,转身就走。 国家抡才大典出事,刻不容缓。 周尚书长舒了一口气,虽说出现了意外情况,不过还好,自己机智地搞定了,真真是宰相之才也,内阁现在缺的就是我这种人才啊! 看着覃公公快步离去的背影距离宫门越来越近,周尚书满意地眯起了眼睛闭目养神! 现在,只需要等待即可! “覃公公,咳咳……你往哪里去!” 便在这时,周尚书被一句破锣般的嗓音惊得打了一个冷战! 猛地睁眼,便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踉踉跄跄地斜次里杀出,不偏不倚,正正挡在宫门之前。 老者不是别人,乃是号称“有事要管,没事亦要管,帝甚厌苦之”的老给事中毛弘老大人是也。 覃公公猛地刹住脚步,只差了一点点便要撞到毛老大人身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撞死大臣可不是搞笑的,尤其是撞死了这位声名赫赫的毛老大人后果真真不敢想象。 毛老大人风烛残年,黄土都埋到了鼻子底下,当真是一碰就挂的那种。 “老大人,咱家有要事,无暇与您见礼了。”覃公公心中暗道倒霉,转个弯就要绕过去。 “咳,咳,咳……”毛弘毛大人咳得撕心裂肺,似乎只要一个手指头戳过去便要一命归西。 但他却是一伸手挡住了覃公公去路,过了好一会才停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覃公公,太祖有制曰,内官不得结交大臣,你俩当着满朝文武私相授受,当天下人都是瞎的么?” 覃公公顿时停步,这锅咱家是绝对不背的。 覃公公正色道:“毛大人,咱家确有要事禀告皇爷,还请多加包容。” 毛大人拍了拍胸,不屑地道:“周尚书堂堂国家大臣,何事不可对人言,偏要暗通款曲?” 这话的意思就是有事何不当众说出来,偏要背后打小报告,这不是堂堂正正的大臣行为。 并且还影射周尚书投靠宦官,谄媚事君! 这几句话没有半个字是在说覃公公的,却让覃公公半个字也辩解不得,实在太艺术了。 辩解就是承认,不辩解就是心虚,怎么做都是错! 周尚书此时也快步来到了附近,恰好听到这话,只气得浑身哆嗦。 老家伙对内阁和六部尚书诸多成见,此时简直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完全不问青红皂白。 偏偏这货是都给事中,虽然只是五品官,可朝廷中事没有他不敢管的。 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威逼利诱之类,在这老搅屎棍面前,全都不好使。 这十多年来,毛弘老大人屡次因言被谪,这都已经是第三次重新起复为都给事中了。 毛老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不要说内阁阁老,六部堂官,就算是皇帝,也没少怼过。 此时毛大人撸起袖子,露出枯枝般的手臂环抱在胸前,一副我是文氓(文官流氓)我怕谁的样子,当真让人头痛无比啊! 有心一把将之推开,却又怕这老家伙就势一头栽倒在地,那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不过周尚书气归气,却是理智得紧,知道徒然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尤其是毛弘这种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家伙,非得拿出令其信服的大道理不可。 “毛大人,本官乃是实心办事,贡院出了大事,因圣上抱恙,故而不得不请覃公公代为呈上奏折,还请让覃公公尽快入宫。”周尚书义正词严。 “贡院能出什么事?本官怎的没听说?”毛大人此时也不咳了,神态睥睨,身子虽不高,却是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向周尚书。 正所谓敌人的麻烦就是我之胜利,我老头子偏就要跟你泥塑六尚书过不去! “你……本官行事还要向你汇报不成!”周尚书没来由地被毛大人看人犯的眼神激怒了。 毛老大人毫不含糊地怼了回来: “本官只知道本次科考由皇上亲点翰林院学士任正副主考,都察院监督,锦衣卫监内院,西厂守外院,监察之严,前所未有,难道这几家竟然沆瀣一气,有事瞒而不报,反倒让你探得了消息不成?” 果然是老刺头,这句话若是周尚书一个回答不慎,至少会得罪四个强力部门。 此时还没走的朝臣也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别人只是保持在安全距离竖着耳朵偷听,可六科给事中们自然是一个不拉地来到了近前。 这些七品芝麻官就站在毛老大人身后,堵住了宫门,全都不怀好意地盯着周尚书,只要周尚书答错了一个字,哼哼…… 太祖设官便有一条奇葩——以小制大。 别人奉承某人官运亨通,习惯性地会说一句“连升三级”。 此时这人九成九是爽得不要不要的,可若是这句话对六科给事中说,定会被人喷一脸。 官场上有一句话形容六科给事中——“官升七级”。 给事中升官,不是如普通官一级一级地升,而是直接从正七品跳到从四品,从三品,连升四五级,便是一口气连升七级也不算稀奇。 这些给事中做梦都想着逮住一条大鱼往死里喷,然后便可一战成名了。 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若是抓住一个错处,实在是不要太欢乐。 此时这些人看向周尚书,眼珠子都红了——你倒是快说啊! “嘿嘿!事涉国家抡才大典,岂是尔等小小七品官可以置喙的,纠察御史何在?都给我闪开!”周尚书哪可能上这恶当,摆出官威。 原本还想让事态进一步扩大,假装没看见没听见的值日纠察御史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有了值日的纠察御史登记在案,周尚书送奏折就是走正式程序了。 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自然是有密折奏事之权,由司礼监转呈皇帝亦是正常的流程。 毛弘毛大人呵呵一笑道:“国家自有制度,周大人早如此多好,何需生出诸多误会。” 误会你个头,这老流氓,搞得好象真是自己的过错一般。 深吸了一口气,周尚书不怒反笑道:“之前事急从权,幸得毛大人提醒,法不可废也,毛大人守正不阿,本官实是佩服得紧。” “好说好说。”毛老大人轻飘飘地笑纳了周尚书这句话。 到了毛老大人这个年纪,这把子老骨头,他已经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可以很任性了。 反正离去见列祖列宗的日子不远,日常消遣就专跟奸佞小人扛上了,你能咋的? 周尚书面对这油盐不进的滚刀肉还能咋的,只能忍! 万幸的是,好事虽多磨,总算是搞定了。 周尚书不免心头又是鄙视地一笑,人和人是不同的,这就是老夫为何即将要入阁成为大学士,而你老毛弘名声虽大却一辈子只能在五六品官来回转圈子的原因。 覃公公十分尴尬地在众人中间站了半天,眼见事情终于解决,便急忙抽身向宫里跑去。 “且住,覃公公,下官有本要直呈皇上!” 就在覃公公一只脚踏进宫门的同时,突然有人大声喝止。 众人抬眼望去,便见两名官员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里兀自大呼小叫,“公公且慢……” 周尚书一看两人,顿时面色大变,催促道:“公公,事态紧急,还不快些面呈吾皇!” 覃公公闻言刚要拔腿,毛大人也看清了来人,脸色顿时一变,怒喝道: “谁敢堵塞言路,架空君上!今日我拼着这条老命不要,定要与他辩个明白!” 覃公公顿时一条腿定在空中,进退不得! 覃公公大叫晦气,个个都他嬢的是难缠的主! 第578章 最终裁决 周大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来者不善。 来的正是今科春闱的正副主考,徐溥徐大人和李东阳李大人。 只用膝盖想便能想明白,这两人是来与周尚书打擂台的。 “大宗伯让我等好找!”徐溥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拱了拱手问道: “若是我等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大宗伯尽可付诸有司,何须如此?” 你一声不吭地背后打黑枪这是几个意思? “周大人,国家抡才大典,你扣着前十不张榜,天下士子翘首以盼,是何道理?又是何居心?”李东阳可就没有徐溥这么客气了,怒气冲冲! 姓周的,你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是想一闷棍将人打死么?泥人也还有三分火性,鱼死网破是?我跟你拼了! 原本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一下子就惊得呆住了。 什么? 听错了? 不可能的? 面对这个劲到飞起的消息,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便是见多识广如毛老大人,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周尚书,这还是那个泥塑尚书吗? 连覃公公都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没想到事情会大条到这个地步! 在没有弊病的情况下,不要说礼部不能扣着中式举子名单,便是内阁和司礼监也不敢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除非是皇上金口玉言。 这周尚书怎会突然如此狗胆包天起来,嫌活得不耐烦了么? 面对众人震惊的目光,周尚书突然肃容整了整衣冠,淡淡地道: “君君臣臣,社稷之本,本官忝为礼部尚书,正本清源,铲除奸邪,乃份内事也。本官为皇上负责,为朝廷负责,上不愧天,俯不愧地,何须向汝等负责!” 我……去,好一番浩然正气! “正本清源,铲除奸邪”这两个词一出,周大人形象顿时高大无比,似有一层淡淡光辉。 所有人都为周大人的气势所摄,不自觉地看向了徐溥和李东阳两人。 此时的徐溥李东阳二人实在是狼狈非常,浑身臭汗,披头散发,胡子拉碴,一身官服皱皱巴巴,两眼充满了血丝,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大家心想: 莫非这次会试贡院中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恰好又被周尚书逮了个正着,故此周尚书才争吼吼地要面呈皇上? 正直如毛老大人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狗虽然改不了吃翔,可人是会变的,这泥塑尚书莫非转了性子,天良重现? 徐溥和李东阳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周尚书说的,这厮如此义正词严,说得好象咱们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两人气急攻心,一时之间竟是气得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一刻,乱哄哄的午门静得落针可闻。 “咳,咳……这个,三位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当面说出来。”还是值日御史反应及时,如同闻到了腥的狐狸,十分上道地引诱道。 “公道自在人心,三位大人有什么误会不妨当面说开,同殿为臣,以和为贵嘛!” 诸位六科给事中如梦初醒,这可是天大的机遇,运作得好了不难一步青云,连连诱供。 这话简直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对,对,还是不要打哑谜了,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大家看向徐溥李东阳二人,怎么看这两人都象是罪魁祸首,事情因贡院前十而起,怎么都不可脱得了干系? “各位不用这般看我们,我俩跟大家一样,到了现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俩就是来问周大人为何不公布最后十名中举名单,不将之张榜天下的!”李东阳说道。 “就算是下官有什么越轨之事,大宗伯还请当众明示。”徐溥不愧君子之称,到了现在,仍是语带恭敬。 面对众人充满了怀疑的目光,两人同样是懵得一弊,他俩接到的消息就是周尚书大发了一通雷霆,然后便匆匆上朝面圣,于是两人便追了过来。 当然,事情必然跟这十名中举名单相关,这一点大家都听出来了。 众人又看向了周尚书。 周尚书却是看也不看众人,盯着覃公公道:“公公,是谁妄图阻塞言路,此时不言自明也,你只管将老夫的密折进呈给吾皇,是是非非自有圣上乾纲独断!” 说到这里,周尚书扫了一眼众人,冷声道:“本官倒要看看,有谁敢违制欺君!” 密折!众人心头一万匹那什么马呼啸而过! 此时密折尚未形成制度,乃是皇帝私下里与大臣的通信,但也具有保密性和唯一性,可不经任何机构,人员,直达御前。任何人私自拆开便是欺君。 欺君大罪,谁吃得消?! 徐溥李东阳急得额头汗如浆出,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周尚书高明就高明在根本不接招,完全不理会旁人,扣住这个密折,谁敢阻拦! 覃公公见场面被周尚书控制,长吁了一口气,抬腿就走,唯恐走得慢了又被人叫住。 覃公公行动之敏捷,如同被人在腚上捅了一刀,心里打定主意,他嬢的谁再喊慢着都不好使,咱家很忙的,哪有空陪你们这些文官磨嘴皮子! 不过,想来也没有谁敢再喊且慢了?咱家可是去送密折的! 心想事成——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的覃公公便如同撞邪了一般,刚走得两步,便又听人喊道: “且慢!回来!” 覃公公大怒,是谁?不但喊了“且慢”,竟敢还喊咱家“回来”! 好歹咱家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位比阁老的,是谁! 这世道,能不能按套路出牌! 周尚书更是怒不可遏,老夫刚刚放出话来,便有人顶风作案,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人同时大怒,循着声音看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痛斥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众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还是有人敢出头的!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然后所有人都在心里哦了一声,这一声“且慢,回来”完全没毛病,人家就有这个资格! 来人从午门外一步步走来,一脸疲惫,双眼满是红丝,仿佛彻夜未眠一般,颇有些憔悴! 但这些都丝毫不掩其高大威严的形象。 覃公公低眉顺眼地跑到来人跟前,双手恭恭敬敬地将密折递了过去,谄媚一笑道:“您回来啦?” “嗯,发生了何事?”来人问道。 覃公公忙不迭小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而此时,众人也正一一对着来人行礼。 便是周尚书也是先行了礼,没说什么。 能有如此气场之人,当然是怀恩公公。 怀恩公公接过密折,淡淡地对着周尚书道:“陛下龙体欠安,稍后我自会将密折呈上,至于最后的十名榜单,劳烦周大人先将之公之天下!” 呃…… 这个!这个! 这个消息对于周尚书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这怎么可以! 这份密折是有时效性的,可不敢耽搁,再拖下去的后果,万一士子鼓噪起来,后果难以预料。 “可是,可是,这需得皇上立时裁断的啊……”周尚书大急,取出那份文卷,指着上面的画了红圈的话据理力争道: “公公请看,这岂是人臣该有的话?!” 那画着重重红圈的“有尧舜之君则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为之奈何?” 历历在目,颇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不等周尚书再说下去,怀恩公公又面无表情地说道: “陛下乃是中兴之主,有包容四海之胸怀,几句真话有什么听不得的?!” 怀恩这话便是最终判决,一锤定音了。 周尚书听了这话,脚下一个踉跄,心中顿时内牛满面。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倒是其次,皇帝什么时候喜欢听“逆耳忠言”过? 爱好不会变得这么快? 说变就变,真真是伴君如伴虎也,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地拍马屁了? 实则怀恩公公作为唯一全程见证了成化皇帝第一次微服出宫的人,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难道本公公会告诉你其实皇帝本人早就看过这篇文章了么? 皇帝终于走出深宫,见识了“民间疾苦”,这一点很是值得肯定。 可这篇文章的通过,是皇帝在两个女人的“威逼利诱”之下苦着脸答应的,这到底算不算中兴之主?难说得紧啊! “嗒”一声,周尚书手上的文卷掉到了地上! 第579章 沉疴得愈 “咳,咳,咳……”毛大人剧烈咳嗽着,让人不禁担心下一个瞬间会不会将肺咳了出来。 但毛大人咳归咳,却并不影响他敏捷的行动,一个前抢,竟然就将周尚书掉在地上的文卷夺到了手上。 到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是出在这卷方案上,而其中十有八九就有大逆不道之语。 靠……这姓周的竟然想重开“文字狱”,真真乃士林之败类也! 读书人何苦为难读书人?! 所有人都是怒了,此风若涨,必至人人自危之境也! 文字狱自古有之,皆为丧心病狂之辈故意从某些文章中断章取义,摘取字句而罗织成罪。 其每一次之兴起,都会对文教产生严重的影响,引发文明之倒退,至于因之惨死的学者宗师数不胜数,株连无辜者更是难以计数,为祸之烈,往往连绵数代。 最着名的当然就是始皇帝的“焚书坑儒”。 最惨的是西汉杨恽,因写《报孙会宗书》中的文字涉嫌影响皇帝,被汉宣帝以大逆不道入罪,怒而腰斩。 据说杨恽行刑后一时不曾便死,痛楚难耐,连写七个惨字方才咽气。 文字狱历朝历代几乎都有,作《广陵散》的嵇康,写史的崔浩,胡铨等等不绝于史。 最有名的名人是苏轼苏大学士,因“乌台诗案”被贬,险些判了政治生命的死刑。 最令人记忆犹新的当然是本朝成祖杀方孝孺之事,不但诛了方孝孺十族,还下令“藏方孝孺诗文者,罪至死”,株连之广,令人不寒而栗。 既然是“文字狱”,针对的当然是读书人,自然地,也深为天下读书人痛恨! 不得不说,这属于过度解读,周尚书没这么大的心思,他只是想借这个事情吸引成化皇帝注意,积累入阁资本。 可架不住别人不是这么想的啊! 毛弘毛大人怒哼了一声,打定主意,不论这些文章写出什么,反正老夫一律说好,非要丢一丢这奸佞小人的脸。 打开文章,影入眼帘的就是那一行行画了圈圈的文字。没办法,谁让周尚书这么认真地寻章摘句,把自己认为犯禁的话分别用粗笔,细笔分门别类地圈了出来。 “有尧舜之君则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 毛大人顿觉如同被人重重一拳击中面门,眼前一阵阵金星飞舞…… 不是,这也太敢说了,似乎便是自己也没这个胆子? 这简直是把自己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跃然纸上,昭告天下也,好胆! 连毛大人尚且如此,别人就更不用说,毛大人身后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围着毛大身边的一圈六科给事中顿时都哑了火,集体沉默,心里都在想着,换了自己是会试举子,敢不敢说这句话? 想了想,不由人人摇头,扪心自问,不但会试时不敢,现在也不敢! 深吸了一口气毛大人接着往下看: “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为之奈何?” 这…… 毛大人只觉有一把刀子将自己切开,将心肝脾肺都剖了出来现于世人面前。 词锋之锋利尚在其次,问题在于这话直抵灵魂之考问,问心还是诛心,只在一念之间! 毛大人习惯性地抚了抚胸,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猛烈咳嗽。 可抚了好一会,毛大人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咳不出来,似是有一大团淤积缠绕在胸腹间。 毛大人这咳嗽的老毛病乃是早年挨冻受饿留下的病根,一到冬天便会如约而至,从不迟到爽约,现在怎么可能咳不出来? 难受之至! 不过,还是阅此奇文要紧,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再往下看,突又发现,这文章竟似不是只讲大道理,而是开始寓理于事之中,这种行文形式,倒也新奇无比。 文章引用的事例是太祖杀胡惟庸案。 方唐镜如此用意,自然是将太祖比喻为尧舜,而将胡惟庸当成桀纣之臣的反面典型。 聪明!高明! 毛大人险些失态地拍起大腿来! 若单单看前面的词锋,这个考生确实有诽谤朝廷之嫌疑,可若结合太祖杀胡惟庸案,上下文一起看,不但不是诽谤朝廷,简直就是在用反讽来为大明歌功颂德嘛! 试想一下,尧舜之君类比太祖,若如此还不是歌功颂德,还有什么是歌功颂德?别人岂不要羞愧而死? 当然,故事之精彩也为这篇文章加分不少。 其先描述胡惟庸种种居功自傲以至于嚣张跋扈,深入地展现了什么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退变过程。引得读者一阵阵叹息和切齿之恨。 最后,在情势描万分危急的时候,太祖皇帝明辩忠奸,将之连根拔起,写得十分煽情。 竟给人一种治顽疾需用猛药的感觉,只觉太祖处理事情的方式实是仁至义尽,理所当然。 这与一直以来,大家私下里谈论时总觉得太祖过于严苛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自然而然就给人一种“这才是好皇帝打开的正确方式!”这种念头! 毛大人只觉如饮淳酒,有些上头。 毛大人深吸了一口气,有多久没读过这种欲罢不能的文章了? 十年还是十五年,太久了,久到自己都记不得了! 再接下来,文章引用“晏子治齐”的故事也与主题严丝合缝,堪称绝配。 强大的齐国在国君的肆意挥霍下几近崩溃,是晏子用高超的政治智慧和手段将之拉回正轨,这岂不是恰恰证明了“尧舜之臣”亦能在“桀纣之世”中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力挽狂澜么! 文章条理分明,所列例证皆是史实,故事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实是让人不忍掩卷。 到了最后,文章写道:“吁,夫天下事,难者,则为之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耳!” 好! 毛大人实在忍不住握起了拳头用力一拳砸下,只觉得胸中一股守正而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猛然喷薄而出! “噗”的一声,毛大人只感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然后猛地喷出了一口黑血!整个人往后便倒! “毛大人晕倒了,快掐人中!” “毛大人吐血了,快,叫太医!” “毛大人不行了,快叫人通知家人。” “毛大人七窍流血,大家快做最坏准备!” “可怜啊,毛大人为官清廉,至今仍居于三间破屋,每日里吃糠咽菜皮,现在如此匆忙就走了,怕是连棺椁钱都没有啊!” 有人更是怒骂道: “这什么狗屁文章,别人的文章最多要钱,这篇文章竟然是要命!” 周尚书冷笑道:“书生笔如刀,杀人不见血,这下见识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驳斥道:“胡说八道,此乃文章国华是也,凭你也配点评此文!” 周尚书大怒,举目四顾,却没发现是谁,愈发怒道: “是谁?藏头露尾之辈,汝莫非眼瞎,未曾看到毛大人因此文就死在眼前乎!” “呸,奸贼,汝才是眼瞎,汝全家俱眼瞎,老夫好好在你眼前,竟然斯文扫地,口出泼妇之语,亏得你还是礼部尚书!” 周尚书顺着声音看去,不由目瞪狗呆…… 说话之人,正是众人以为必死的毛弘毛大人! “毛大人,你……”众人惊问。 “真真绝世好文,吾读此文,热血激荡,浩然之气直冲而出,胸中积年沉疴一朝尽去矣!此时自觉身轻体爽,仿佛年轻了十年,此文,当为会元也!” 毛大人缓缓站起,瘦小的身形挺拔如标枪,显得如此英伟! 毛大人的老搭档张宾今日一直沉默不语,实际上是心怀忧郁,他早就看出毛大人命不久矣,去留只怕就在这数日,因而心情十分沉重。 但此时他眼里的毛弘毛大人,简直就跟记忆里十年前那个英挺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不禁双眼都湿润了。 一篇好文竟是令得毛大人的沉疴不药而愈,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张大人默默地来到瞠目结舌的徐溥和李东阳身前深深施了一礼。 徐溥李东阳连忙还礼,连声道无功不受禄,不敢当此大礼。 张宾张大人整了整衣冠,正色道: “必须当得,二位为国家得此砥柱之才,实乃毛大人之幸,天下百姓之幸也!” 第580章 一家三口 此时此刻,方唐镜这个砥柱之才却是一脸的尴尬,手足无措,实在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了进去。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这小模样,简直跟画本里的潘安宋玉这些小生一模一样,怪不得女儿都不愿回宫,啧啧。 心细还体贴,小嘴倍甜,一见面就说什么自己比女儿长得漂亮,就跟姐妹似的,啧啧。 难得的是有孝心,一见面就是价值万两的衣物,首饰,化妆品,生活用品什么的流水价奉上,眼都不带眨一下,女儿跟了这样的人,天天不重样的享福,啧啧。 小小年纪就是读书人里的翘楚,前途无量,又是家里的独苗,女儿过去就是真真正正的女主,将来生上一群小宝宝,一个百世其昌的高门大阀横空出世,不要太美哦,啧啧。 更难得的是女儿和他是自然而然地相对了眼的,又共过患难,乃是真心相爱,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年少,貌美,多金,会元,前途,独苗这些关键要素没有一样不是满分的,这样的女婿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极品好不好。 女儿交给这样的人,放心。 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 这小子也太油头粉面了,比起朕来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太轻浮了,差评! 油嘴滑舌,花花肠子太多,也不知女儿怎的就看上了这种靠不住的渣男,差评! 不就有两臭钱么?显摆个啥,虽然拿出来的东西内库里没见过,可内库里的好东西你也没见过,嘚瑟个啥?差评! 虽然有点半瓶子醋的学问,可身子骨是不是太弱了一点,什么三妻四妾的应该严厉禁止,差评! 还有啊,出身寒门,没有人脉,背景,助力,只能靠自己,这靠得住么?差评! 最让人不能忍的是这小子居然还是在最穷的时候勾走了女儿的芳心,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万一你仕途不顺,做生意又不行,岂不是误了我宝贝女儿终身? 莫非一开始就起了当小白脸吃软饭的心思?这就是传说中的一遇软饭误终生么?差评中的差评! 如此多缺点,这样的渣渣,怎能放心女儿跟他过一辈子! 万贵妃此时不是贵妃,成化皇帝朱见深此时也不是皇帝,汪芷更不是西厂大统领,三人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两老带着女儿相亲来的。 原本这只是朱见深自己的好奇,外加万贵妃和汪芷唆使撺掇的一次临时起意的微服私访。 哪知一玩就上瘾,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原来朕的治下是如此多姿多彩,原来朕的子民对朕是如此爱戴,原来朕的江山是如此的太平盛世,徜徉在盛世的海洋中,成化皇帝有些飘。 好在成化皇帝天天看奏折,脑子还没有退化到何不吃肉糜的地步,仍旧保持着几分清醒的,这次的盛会集中了几乎整个帝国的精华,如此繁花着锦也是份属应当。 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可成化皇帝没有列祖列宗的魄力,除了深宫,他几乎哪里都没去过,实在是一个很悲催的宅男。 更悲剧的是这个时代没有网络,传播信息除了奏折就是邸报,枯燥且乏味,使得皇帝对自己统治的帝国根本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这也是为何但凡开国皇帝往往能治定出切合国情的国策,而越往后,他的子孙们明明也有很多非常勤奋努力的,却总能将祖宗的基业败得精光的一大原因。 这次方唐镜别出心裁,几乎将整个江南的商户都组织了起来,这些商户为了扩大影响,不余遗力地营造出了极具江南特色的盛景。 而其余各省商会不甘示弱,纷纷拿出自家的拿手绝活与江南商会抗衡。 一时之间,这条长街简直就成了全国特色大展出,加上与全国举子会试开榜相绑定,顿时就轰动了全城,万人空巷。 成化皇帝在这里几乎可以逛遍全国的特色,这里走走,那里问问,边看边听,三十多的人了,还如好奇宝宝一般,每一样都新奇得不得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有人觉得,皇帝微服私访应该让他看最水深火热的一面,这话很有道理。 可是,能够让皇帝看到最繁华的一面,其实也并不坏,至少能让他知道努力的方向,努力以后能达到的效果。 以后但凡是看到关于贫困的奏章,皇帝会不自觉地想,为什么别的地方就不能治理得如同自己曾经看到过的繁华呢?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 象这样的繁华只是过眼云烟么?能不能成为常态,天天如此? 人有了实实在在的方向有了目标,行动的过程就不会迷茫,就不会迷路,就不会被别人拐到歧路上去。 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条长街展示在成化皇帝眼前的,就是一个盛世模版。 “陛下,快到早朝时间了,该回去准备了。”粘着假须,打扮成管家模样的怀恩公公在三更的时候来到皇帝身边提醒。 他是今晚唯一参与的宫内人物,本来在汪芷的提议下,全程由她安排护卫,内官一个不带,不过在出宫的时候被忠心耿耿的怀恩公公发现,非要跟着来,这才不得不带上他。 “这里没有陛下,要称呼朕为龙先生。”成化皇帝兴致勃勃,打断了怀恩的话道: “你通知一下,今日朕……啊,不,本龙先生不早朝,让大家该干嘛干嘛去。” 怀恩犹豫道:“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本龙先生与民同甘苦,不深入民间,焉知民之苦乐!”成化皇帝理所当然地说道: “更何况,会试放榜还没结束,本先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士子们呢,皇明祖训告诫,士大夫乃是与皇帝共治天下之人,择人必慎,此时正是考察士子们心性的最佳时机,正所谓看人须看最低时。” 怀恩苦笑,他是知道皇帝的,心情不佳的时候,说上两个字都能结结巴巴,今日如此长篇大论,实是少有,显然心情奇佳。 “对了,怀恩,为何最后十名的会试名单礼部如此之久没有张榜,你先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成化皇帝也跟普通人一样,对这次最后的十位名额大为好奇。 他们在游玩的时候,经过一处众家商会联合开办的“福利彩票点”,主要是押注前十的名额,汪芷就唆使她娘各买了五百两银子的筹码,成化皇帝作为一家之主,豪掷了一千两,权当陪娘子好玩,博美人一笑。 原本子时张榜,二更的时候应该可以公榜张贴完毕,可现在,最后十名足足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仍未有动静,万娘娘抱怨了几次,弄得成化皇帝也是跟着有些着急了起来。 这个问题对于怀恩公公来说很简单,找到负责治安的锦衣卫千户老侯,直接甩出令牌命令他立刻打探消息回报。 老候见到怀恩公公亲临,眼都瞪得直了,抓起令牌撒腿飞奔。 锦衣卫本就监守着贡院内院,送文档到礼部也是有人坐堂监督的,对于发生的事情很快就弄得一清二楚,连同名单和抄录的前十文卷都带了一份,火速回报。 一来一回仅仅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倒是让怀恩公公对老侯很是刮目相看,满意地对老侯道:“锦衣卫现在办事的效率挺高啊!” “为公公效命,敢不出死力!”老侯这些时日跟着方唐镜和徐小公爷,很是学会了一些拍马溜须。 怀恩公公很满意这个汉子,拍了拍老侯的肩膀道:“好好干,咱家看好你!” 老侯顿时全身骨头轻了数分,果然还是方公子说得对,学习不会辜负人,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啊! 当怀恩公公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的时候,成化皇帝顿时对这篇能让泥塑尚书大光其火的文章充满了好奇。 第581章 中了彩票 成化皇帝和怀恩关心的当然为何这篇文章能让周尚书大发雷霆。 但万娘娘和汪芷关心的则完全就是谁是会元这个问题,什么文章好坏压根就没有概念。 她们急切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娘俩可是各买了五百两彩票的。 当下成化皇帝就把名单交给万氏,自己则和怀恩拿着文卷开始欣赏起来。 徐溥和李东阳两人的才学他们当然是放心的,能让他们选中的会元岂会太差,不存在的! 徐溥可是景泰五年的榜眼,那一年,他才二十六岁。 李东阳更是着名神童,八岁入国子监,天顺八年考取二甲进士第一,也就是总榜第四名,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这两人的学问自然是不容置疑,且这两人都是少时便有盛誉的谦谦君子,道德品行自然也是令人放心的,更不会出现什么私相授受的情弊。 不管怎么说,成化皇帝都更倾向于徐李二人而不是周尚书。 可当成化皇帝打开文卷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两句格外刺眼的: “有尧舜之君则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也。” “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为之奈何?” 尧舜之君?桀纣之君? 这个…… 这是在影射朕么? 不能怪成化皇帝这么想,尧舜之君,成化皇帝自觉还差得远,当然不可能是指自己。 剩下的就只有桀纣之君了! 那么,接下的那句“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为之奈何?”就极有意思了。 换了自己会怎样? 第一个反应当然是“行霍光伊尹故事”,也就是学习两位霍光伊尹名相的例子,废立国君,另立明主啊! 第二个反应呢?自然是扯旗造反啊!周武王不就是这样干翻了纣王的吗? 第三个反应呢?实在没办法,只能弃官保命,亡命天涯了,也有很多人是这样做的。 然而不论那个选择,对于当时的君上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大胆狂徒,丧心病狂之极,欺朕之剑不利乎? 成化皇帝整个人都不好了,拿着文卷的手不停地打着摆子……朕,朕,要,要,大,大,开,开,杀,杀,戒,戒!! 别人是皇帝之怒,血流飘橹,成化皇帝是一怒便短路,口吃到说不出话来。 怀恩公公更是浑身汗毛炸起,倒吸了一口冷气,是谁,是嫌脑子长得多余了? 不过眼看皇帝急成如此,怀恩公公生怕出事,连忙宽慰道: “陛下毋急,想那徐溥李东阳皆不是辜负圣恩之辈,岂能容得下如此狂悖之徒,且往下看,必有柳暗花明处。” 若是可以,成化皇帝此时已经把文卷撕成了碎片,可他此时已气得动弹不得,随时可能血冲脑了。 便在这时,那边传来汪芷欣喜的叫声:“娘,娘,你看,我就说押那小贼没错的?咱们中了,咱们中了耶!” “乖女,娘看看,唉呀,真的是方小哥,中了,真的中了耶!” 母女俩举手拍掌,搂在一起又跳又叫,欢呼雀跃,浑然不觉成化皇帝此时已经要吃人。 方唐镜的赔率是一赔三,也就是说押了一两庄家便要赔三两,母女两各买了五百两,这一下子就各赚了一千两,当然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爹爹,你中了三千两,三千两,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汪芷眼里都是小钱钱,摇着他爹的手晃个不停。 “当家的,说好的,中了你可得帮我买下庆云斋的桃花泥胭脂,不许耍赖!” “爹爹,人家也要,人家也要!”汪芷晃得更急。 庆云斋的桃花泥胭脂乃是近期最流行的奢侈品。 据说乃是“江南格物所”根据上古秘方改进而成,有美颜怯斑,提升肤色光洁度的效果,涂抹一段时间,整个人至少年青十岁,号称能把黄脸婆改造成颜如玉的秘密武器。 功效如此神奇,价格自然不菲,一小盒便要价百两,这还是商家搞活动,优惠后的价格。 前面万娘娘便想着要买的,可出宫时并没有备多少钱,又一时兴起买了彩票,剩下的银子便不足买了,因此成化皇帝也只能安慰万娘娘中奖后再买。 不得不说,家人的关爱十分重要,尤其是成化皇帝之于万娘娘,简直是异数里的异数,在方唐镜上一世的时空里,万娘娘故去后,成化皇帝思念成疾,曾对人说:“朕思贞儿,欲随之而去。” 没过多久,成化皇帝便一病不起,就此离世。 “就是,当家的,说话不算数,你还算不算男人!”万娘娘搂着成化皇帝的另一只手,同样晃个不停,神态跟个小女孩似的。 万娘娘搂着自家夫君的手臂这么一摇晃,成化皇帝满腔的怒火顿时化成了绕指柔,身子也神奇地随意动弹了起来,说话流畅无比。 “好好好,买买买!” 经过这么一折腾,成化皇帝心态平和了下来,接着往下看,立即便发觉了这篇文章的妙处来,寓理于教,寓教于事,情理交融,论证清晰,且给出的答案把先前的两句话解释得明明白白,连带着还帮太祖他老人家刷了一把声望,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绝佳好文章。 靠……成化皇帝简直要破口大骂,前面有多愤怒,后面便有多拍案叫绝,这先扬后抑的手法让这小子用得差点要命! “好了,怀恩,现在事情闹大了,你先回朝处理此事,本先生还要急着领奖呢!” 成化皇帝虽然气消,心中仍是大为不忿的。 会试揭晓,会元便是自家女儿心心念念的方唐镜! 这小子何德何能,竟把自家宝贝的心都偷了去? 不行,本先生得亲自把把关,给点颜色给他瞧瞧! 于是,朱老爷便和万氏押着半推半就的找到了方唐镜。 这便是相亲前的来龙去脉了。 …… 当然,虽然朱见深和万氏把自己一家三口当成了普通人家,相亲也是有硬性条件的。 人品什么的确定不是家长的第一考量。 家长最先看的通常都是物质条件,这一点没得说,就算是最苛刻的朱见深也不得不承认,方唐镜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善财童子下凡,弄钱的手段他听都没听说过。 家财代表了现在,接下来当然是看小伙子的未来,也就是官运前程。 这一点也没得说,会元在手,不能说稳拿三鼎甲,也起码不能掉到二甲之外。 这小子如此年轻,都还未满十八,就算是混吃等死熬资历也能熬死大多数对手,稳稳地六部堂官甚至内阁也不是不可能。 朱见深就算是要昧着良心说不,也要有人信才行啊。 至于说什么人脉背景,西厂算不算? 只要女儿成了他的人,西厂岂不就是嫁妆? 这样的助力你敢说整个朝廷上下还有多少敌手? 就算有些人心里有些什么不良企图,也得掂量掂量。 何况朱见深早就看出,西厂这些家伙对方唐镜恭恭敬敬的态度,不比对汪芷的态度差。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朱见深只能长叹一声,老生常谈一句“女大不中留”。 不过还是有点安慰的,女儿还是很有本事的,不是赔钱货。 不是女儿下嫁,而是女儿娶丈夫。 倒插门,自己还是赚了。 女婿本事再大,赚得再多,到头来还不是为我老朱家做了嫁衣? 一番心理建设后,止损成功,朱见深终于自我感觉得了一丝平衡。 看向方唐镜的眼神也觉得有了一丝丝顺眼。 此时再看方唐镜相貌,嗯,倒也算周正,马马虎虎。 虽然还是比本先生差了太多,不过也算是碾压了绝大多数人。 遗憾啊,本先生作为大明第一帅男,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第582章 无心之错 面对两老截然不同的两道目光,方唐镜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压力山大。 事出突然,猝不及防啊! “这是我爹娘。”汪芷说话扭扭捏捏,若不是方唐镜耳力好,几乎听不清。 方唐镜一脸懵弊,汪芷怎么突然就冒出了父母来? 不过方唐镜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顿时就想起汪芷乃是被万娘娘当作儿子养这个传言。 这位贵妇莫非就是传说中大明最有权势的“万贵妃万娘娘”? 方唐镜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这位母亲大人若是万娘娘,这位父亲大人是谁就不用说了? 咳……这个,似乎有些大条了。 汪芷只说会搬来大人物,比如怀恩公公助阵之类,没想到会搬出这对雌雄双煞来,距离预期实在是有点大。 不得不说,女人疯起来实在太不靠谱了,怪不得孔老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如此大事你好歹也跟我商量一下,给我有点心里准备好? 方唐镜心思电转,既然一家三口都作平民打扮,如此不按套路出牌,那么自己最好还是不按套路出牌为好。 既然汪芷说话小声,外面又是鞭炮喧天,那么…… “什么?姐姐,姐夫?”方唐镜笑容满面,一副拣到钱般惊喜交加的样子,长揖道: “啊,姐姐姐夫都好年轻,好漂亮啊,姐姐好,姐夫好。” 朱见深,万氏,汪芷都同时一怔。 这个时候,外面又是一阵烟花飞舞,喧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杂声。 哦,听错了,一家三口同时为方唐镜找了一个借口。 朱见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本来就嘈杂,说话听不清很正常。 汪芷虽然知道小贼的五感灵敏,可外面实在太喧哗了,自己似乎也说得太小声了,别人听不清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万氏一怔之后顿时就开心得不要不要的,她虽然保养得好,外表依旧年轻,但内心里实在是对老这个概念忌惮得不行,此时这个年纪还不到十八的小家伙喊自己姐姐,说明自己不论从哪里看,都还很年轻嘛。 “好,好,好,快起来,不必多礼。”万氏顿时就觉得这小伙子相当不错,女儿着实有眼光,有模有样的,光颜值就秒杀了所有举子。 不得不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尤其对于女性这种感性动物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方唐镜这个“无心之错”,实在妙不可言。 汪芷跺脚,声音大了几分,再次道:“这是我爹娘!” 方唐镜双目圆睁,大张着嘴,一副不要开玩笑好不好的样子。 汪芷忍不住上前恶狠狠地拧了方唐镜腰间一把,顿时把万氏看得眉开眼笑,自己的独门绝技被女儿用得青出于蓝,自己就放心了。 朱见深顿时心情就不太好,这小子有哪点好了,傻不拉几的。 方唐镜吃痛,猛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重新行礼:“小子无状,叔叔好,阿姨好。” 朱见深大怒,老子天下第一,怎么就成了叔叔,平白比你父亲小了一截,岂有此理! 朱见深正要呵斥,不料腰间一痛,便见万氏妩媚地看了过来,朱见深没好气地道: “不知不罪,免礼!” 搞定了万娘娘,接下来就是要搞定成化皇帝。 对于这位皇帝,方唐镜了解到的都是史书上的评论,不过在史书上,他的存在感似乎并不比万娘娘要多,但方唐镜知道,老朱家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优点——视钱如命。 能用钱搞定的事,那都不叫事! 接下来当然是摆上最高规格的宴席接风洗尘,三人逛了半个晚上,也饿了。 在中华文化里,酒桌上最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所以当然不能尬聊。 就当是席间搞活气氛的小插曲,方唐镜十分明智地直接上干货。 方唐镜大手一挥,顿时就是各种各样的孝敬…… 先就是一整套江南格物院最新研制的化妆品,什么粉底,面膜,面霜,保湿,防晒,去角质的深海磨砂泥,压箱底的是能提拉紧致,消除年龄痕迹的“玫瑰精油”…… 面对这些产品,先前万娘娘看中的“桃花泥”简直是弱爆了。 紧接着就是保健品,什么“回春丸”(鱼肝油),“玉肤丸”(柠檬维西丸),“辟谷丹”(螺旋藻蜜丸)……这对于醉心炼丹修道的成化皇帝来说,完全就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汪芷最得意的成衣产业自然是不可能拉下,十数位模特迈着猫步,穿着各种新颖的服装数圈走秀下来,朱见深和万氏已订了三十多套服装。 当然,升级版的“高品质生活套餐”是必不可少的,除了最常用的四件套之外,多出了创新的产品——“香水系列”。 有了这个香水系列,不但女子的个人魅力直接上了数个档次,闺房之乐亦更增情趣也。 这些东西有的是已经推广开来的,有的还是刚研发出来正准备推广的,此时被方唐镜献宝般一件件拿了出来,自然是看得朱见深和万氏眼珠子都瞪到险些抽筋。 即便是汪芷也是看得眼都直了,“松江格物院”扩大人手,网罗了许多能工巧匠之后升级为“江南格物院”她是知道的。 可实在想不到,江南格物院竟然能在短短时间里推出如此丰富的产品,当真让人惊掉了下巴,怪不得小贼总是说“创新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最后送上来的就不值什么钱了,都是各地的名吃,却也大有特色,南方的龙眼干,鲜柑桔,马蹄,柚子,山楂饼,山里的小鱼干,海边的鱼子酱,太湖的蟹黄膏,西域的葡萄干,边城的松子,大食的坚果,西洋的面包……林林总总,也让人大开眼界。 正所谓送礼一时爽,一直送一直爽,此时的朱见深一家三口,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即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朱见深此时看方唐镜,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招婿当招方唐镜。 汪芷悄悄计算了一番,这些东西加起来,在市面上能值两万多银子,即便是成本价,也要小一万上下,加上运输和人工之类,没有一万两拿不下来。 计算到这里,汪芷也不禁有些肉痛的,明着是方唐镜送礼,可这日后都是自己的好不好。 “不知叔叔阿姨有没有兴趣办一些产业,赚些零花钱?”方唐镜问道。 “零花钱?是多少?”凡是关于银子的事业,朱见深都是感兴趣的。 不过对于小钱,他老人家是大鸡不吃小米,看不上眼的,万儿八千的就不要提了,最起码要十万打底,若是真有好的项目,自己投上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朱见深决定给这小子一点震撼,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富有四海,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在皇亲国戚面前出丑露乖就不好了,北京城的水是很深的。 朱见深品了一点深红色的葡萄酒,味道不错,不过这高脚杯倒是与这红酒挺配,颇有点葡萄美酒夜光杯,纸醉金迷的感觉。由此也可以看出,年轻人华而不实,净玩些虚头巴脑的奇技霪巧,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方唐镜沉吟了一下,斟酌道: “这个……年收一百万叔叔觉得如何?” 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 一家三口都瞪向了方唐镜。 汪芷自然是痛心疾首,好啊,有好事先不紧着我,你紧着我爹干嘛?你以后跟谁过日子? 万浈儿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女婿不会是专业吹牛的,一百万还只是零花钱? 朱见深是一口酒堵在喉咙,进退不得,小家伙好大口气,竟把老子也惊到了,你家大人到底有没有教过你算数,零花钱是拿百万作为计量衡(单位)的么? 方唐镜顿觉不妙,连忙补救道:“要不,再加点,一百五十万怎么样?” 方唐镜是很有诚意的。 第583章 羊毛衣衫 有钱任性? 非也。 大明富国强兵的希望在哪里? 科技等级摆在这里,现在全国的土地利用几乎已经到了极致。 没有化肥,没有水稻杂交技术,一昧地强调发展农业是不现实的。 这从范仲淹王安石乃至后来的张居正这些牛人的革新失败中不难得出结论。 何况随着小冰时期的到来,也已经没有了时间去发展农业。 发展海外贸易呢?这是一条好路子,也能迅速地累积财富,却是治标不治本。 说白了就是得利的只是一小撮人,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那么剩下的自然是走大规模的工业化,技术化道路才能惠及全民。 利用海贸累积资金投入工业化的普及,然后再通过工业化的普及反哺农业的全面升级,这在后世是已经证明过的道路。 如此一来,整个经济盘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循环发展下去,富国强兵便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要推动这个战略就必须找准切入点。 自下而上是不行的,没有别的原因,整个社会基础不允许。 君子喻以义,小人才喻之利,士大夫阶层不会允话,数千年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底层阶级也很难改变,他们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模式,没有人会离开土地投入到工业之中。 因此方唐镜只能从自上而下这条路子去想办法。 如果说整个大明有谁最能接受国家工业化这条道路,那么绝对不是饱读圣贤书的朝廷衮衮诸公,也不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而是最无所顾忌,最没有负担,最胆大妄为,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皇帝老子。 皇帝自然是推行工业化最合造的人选。 老朱家的优良传统就是搂钱,为此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千夫所指横征暴敛,派出无数太监插手各行各业,纺织,矿产,盐铁,海运,怎么来钱怎么弄。 而且皇家产业有一个特点,朝廷上虽是抱怨连连,真实态度却是听之任之 朝中正人君子开心不开心的时候,想刷一刷声望的时候,就会上奏章狂喷一阵,等到名动朝野之后,大家该干嘛干嘛。 皇家得了实惠,大臣们得了名,于是大家又会消停一段时间。 没有实质性的干扰,说明可以高速地野蛮生长,等到如野火一般开遍全国的时候,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力量,再想反对,不用方唐镜出面,自然就有大批既得利益者出面维护。 这就是方唐镜精心为大明开出的方子。 此时能不能搞定朱见深,就成了成败的关键。 当然,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方唐镜确实是很小心的,打算先搞一两家工厂试点,故此就用了零花钱这个词汇。 此时眼见朱见深不语,方唐镜以为朱见深看不上这点小钱呢? 也难怪,能把祖宗几十年积蓄十几年败得精光的大败家子,年入百万或许真的不太看得上。 “叔叔,要不,一百八十万?”方唐镜咬了咬牙,价格再次拔高。 朱见深还是不言不语。 万娘娘直接傻了,这女婿莫非发烧说胡话了? “爹爹,你快答应了啊!”汪芷急了,搂着老爹的手狂晃。 这小贼败起家来眼都不带眨的,再任他说下句,三百万五百万都敢说出来! 她太了解方唐镜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眼见朱见深眨了眨眼,还是没有点头答应,汪芷大急道:“娘……” 万娘娘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拉着朱见深的另一只手狂摇。 “呼!”朱见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的一口酒终于咽了下去。 “算了,看在芷儿的份上,你说说要怎么做。”朱见深强压下心头的狂喜,淡淡道。 “叔叔你看,是这样的,南方的诸多物品运到咱们北方,需要消耗的时间,人力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有时能占到价格的一半。 可其实很多东西是可以在咱们北方大规模生产的,有些则是南方没有,咱们北方独有的。 别的不说,就说这布料,南方的松江布,主要以棉,麻,丝绸为主要原料,这些东西咱们北方没有,但是棉花其实在北方高寒地区种植产量会更高,质量也会更好。 另外,咱们北方不产丝绸和麻,但咱们本地有大量的羊毛,更别说还可以从关外诸族那里大量收购,有了羊毛,咱们可以生产出质量更好,档次更高的毛料……” 方唐镜首先找准的突破点便是建立纺织业,民生四大事,衣食住行嘛! “叔叔可能有所不知,这纺织就目前来说,至少有四大好处,一是创造出新的经济增长点,等于是本白做出一张大饼来同,不占用朝廷原本的资源,如此一来,朝廷就没有不支持的理由。 二是拉动经济,这很好理解,比如说专门收购羊毛的商人,生产织机的作坊,配套部件的作坊这些都会相应的增加,而作坊增加了,雇请的人多了,这些人要消费,要吃喝住行,收入多了,消费也就跟着涨了上去,朝廷的税收也就跟着多了。 三是带动大量就业,目前虽然有大量纺车,但是对于人力的需求量也是相当大的,初期规划,先招一万人。再往后,视销量招人,初步估计,每年来京的流民只要不超过十万的,都可以接纳。 四是将大量废弃资源变废为宝,羊毛这东西没人意识到它的好处,咱们收上来也花不了多少成本,不过后期需求量大了以后,需得到关外大量收购,成本肯定会增加不少,不过到那个时候,咱们的成本肯定已经收了回来,来多少都不惧,多多益善。” 方唐镜深深地知道,在历史上,西方国家的第一桶金是通过抢劫完成了原始积累,真正意义上的工业化第一桶金则是通过纺织业的普及,英法德意美,概莫能外。 现实地说,纺织业对于北京城的民众来说,就业的门槛不高,经过简单的培训便可上岗。 一些技术对学历有硬性要求的,也能在京城这个读书人比例相对较高的人群中招到。 最重要的是,成本够低,利润够高,市场够大,又是垄断,真真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也! 这样的好事,傻子才不做! 朱见深当然不是傻子,但他却是满肚子疑窦,列祖列宗一向交待,反常必妖啊! 这便宜女婿这脑子是怎么想的,这都能让他想到,满朝的饱学大儒读了这么多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上面呢?不可能? “羊毛那玩意,真有这么神奇?”朱见深问。 “爹爹,你看看你,何不吃肉糜了?!”汪芷强势插话。 纺织啊,成衣啊什么的,这可是自己的强项。 不过汪芷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长篇大论的说教,百闻不如一见,直接上干货。 汪芷对丽娘交待了两句,丽娘快步出去,很快就带了十数个奇装异服的美女进来。 这十几名美女一进场,见惯了美女,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朱见深硬是眼珠子一下子就突了出来。 我……去,白的黑的黄的花的,简直是百花盛开好不好。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美女身上穿的,那叫一个标新立异。 最前面一个,纯黑,紧身,高领,上半身的曲线完美贴合男人审美喈好,下半身一条简洁的裙子,亭亭玉立,如一只骄傲的黑天鹅。 第二个,纯白,紧身,宽领,白皙的脖子如白天鹅般引人遐思。 第三个更绝啊,全身一套酒红色紧身服,如一朵怒放的玫瑰矗立寒风之中,令人无由地产生出千怜百爱的念头。 第四个……沉浸在视觉盛宴中的成化皇帝朱见深只觉得腰间一痛,万娘娘递过一条手帕,怒嗔道:“擦擦你的口水……” “叔叔觉得这些羊毛线所织衣衫的料子如何?”方唐镜及时解围,缓解了朱见深的尴尬。 “啊,哦,这个,不错不错,挺好,很好,这些都是羊毛所制?” 朱见深实际上压根就没注意到什么见鬼的面料,美女当前,是个男人该注意的都不是表面的布料好不好,不是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么? 第584章 书生之爱 虽说朱见深没有细看面料,但是刚才的效果已经足够惊艳。 羊毛果然是个好东西,能赚大钱的好东西。 实际上,他已经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诸多好处起来。 羊毛这玩意居然还能有如此大用,实在是想不到啊想不到! 这时候的主要肉食来源是羊肉不是猪肉。 因为阉猪和集群养猪的技术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此时的猪主要是靠露天散养,林间地头狂奔,泥里来水里去,吃得特别多,长得特别慢。 妥妥的瘦肉型,到了发情期的时候还特别的暴躁,约束特难。 肉的泥腥味还特别的重,加之又脏拉嘅的,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谁都不带见这货。 既然是以羊肉为主食,羊毛什么的每年浪费的就不要太多,羊皮袄什么的都是低档的放羊倌才穿的,膻得不行,羊毛当然就白白浪费掉了。 咱们大明每年白白浪费的羊毛是多少? 每一天都是一个海量的数字啊,真真让人捶胸顿足,满朝文武都一群废物,败家玩意! 一天能赚多少来着,想必是不会少的,这便宜女婿不是说了吗,先招一万人,以后上了正轨,每年逃难的流民全部包圆,还要去草原薅羊毛,这生意得多大? 女婿说得不错,现在一年百万的收入简直就是零花钱,真正的大头是要把羊毛薅到草原的时候,到了那时,什么见鬼的鞑靼人,统统抓来养羊,不服吗?用钱都能把他们砸晕过去! 这边的成化皇帝在畅想未来,嘴角不自禁地翘得老高。 另一边的万娘娘怒瞪了女儿一眼道: “把这些狐狸精都撤了,然后每样衣服给你娘来十套。” “早准备好了,娘亲穿上定然迷人十倍百倍。”汪芷搂着万娘娘狂拍马屁。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万娘娘进了后台试衣间,里面崭新的木制模特身上穿着一套套妙态毕现的样衣,都是专门为了北方地区开发的新面料新产品,万娘娘一进到里面,摸摸这件,摸摸那件,哪件都恨不得试一遍,流连忘返啊! 娘俩乐不可支地开始试衣,嘀嘀咕咕,直接就把外间的两个男子晾到了一边。 老朱家的成化皇帝可能是当今大明最具商业意识的人了,确认了这是一个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生意,又问道: “前期需得投入多少银子?” “本大利才大,若是按小子的设想,最初的启动资金怎么着也要三百万两这样。” 方唐镜毫不犹豫地狮子大开口,想要一个人重视某样东西,非得让其投入心血,视为珍宝不可。 “三百万?”富有四海的成化皇帝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两年祖上的积蓄让他败得七七八八,一下子拿出三百万现银简直是要了老命。 “叔叔不用着急,建立如此大的产业,是需要相当多土地和资源的,小子听说叔叔有大量庄园,不如您出土地和建筑的人工,折算成三成股份,资金由小子来募集,可好?” 方唐镜这些天没少做功课,帮成化皇帝算过他的内库,清楚成化皇帝的内库比成化皇帝本人还要清楚一些,就知道会是这样,适时抛出另一套方案。 三成股份就是百万银子,也很是不少了,不过由于是田庄和人工,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 果然,听到不用自己花一个铜板的现钱,成化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这个可以有! 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又涌上心头,问道:“贤侄从何处去筹集如此巨款?” 不知不觉间,成化皇帝已经把方唐镜当作了自己人。 这很正常,成化皇帝对于有真本事的人,其实一直是很欣赏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传奉官,传奉官最开始的时候可不是给人买官用的,而是成化皇帝专门奖励那些有真本事的匠人而设的。 只能说成化皇帝初心是好的,可惜没有坚持下去,在梁芳这些人的蛊惑下,让传奉官这个很好的上升制度成了旁门左道。 “此事易耳,小侄可以用未来的收益折算成股份,向勋贵们和皇亲国戚们募集。”方唐镜打蛇随棍上,坐实了“小侄”这个称号先。 “为何是勋贵而不是商人?”成化皇帝奇道,在他的印象里,有利可图的事,商人投资不要太积极。 方唐镜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坦诚地道: “我大明虽是盛世,然则隐忧不远矣。 勋贵和皇亲国戚们手握着太多闲钱,整日里想着的就是如何置地生财。其田产日丰,则小民田产日减,此消彼长,长此以往,民无立锥之地,宁不揭竿而起乎?实令人忧心也! 故而小侄觉得,与其让他们拿这些钱去祸害百姓,不如做些有益于国家,同时也是有益于自已的事。 小侄还想着,将那些勋贵子弟招入产业中,安置些位置给他们做事,有了股份,便也是在经营自家的事业,好过整日跑马赌狗逛窑子。” 这话虽然说的是勋贵和皇亲国戚,其实也把成化皇帝扫了进去,皇庄这玩意就是他首创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生钱的路子实在太窄,最稳的就是置地了,大家手里有闲钱的,谁不在置地,这可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好事。 可现在听方唐镜一说,成化皇帝才陡然惊觉,天下的田地都是有定数的,官进一分,民便要退一分,一开始时不以为然,到得觉察之后已经尾大不掉,历朝革命莫不是官逼民反,最后革了官的命。 可民为何要反?不就是因为没有了可种之地么,但凡有一丝活路,又岂会做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之事? 回想起太祖早年,天下土地均在鞑虏和劣绅手中,老朱家没有尺寸之地,太祖兄弟就饿死了几个,自己也数次就差点饿死,被逼当了和尚才勉强活了下来。 太祖创业之艰难,实是远逾历代开国之君。 子孙不肖啊!想到这里,朱见深竟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 土地兼并的危害历代的明君又怎能不明白? 故而但凡明君,莫不千方百计打击和削弱豪强。 有人说太祖打击沈万三是因为这厮劳军触怒了太祖,其实是太祖看到了他“资产巨万,田产逾吴下”,最后这五个字才是太祖打击他的真正原因。 但道理明白归明白,土地兼并就如同一个最恶毒的诅咒,谁也没法避免地走上这条老路。 任你再强的明君终有力竭之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 现在这便宜女婿似乎找到了一条破除诅咒的路子? 不管怎么说,有曙光总比没有曙光强,作为把天下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老朱家掌门人,当然愿意世世代代无穷尽地统治这个帝国。 朱见深看着这张年轻俊秀的脸庞,平静中隐隐透露出锋芒,果然就是能写出“尧舜之君必有尧舜之臣,桀纣之君必有桀纣之臣”这种话的刺头啊! 或许,现在这小子做的,才是真正的“若尧舜之臣生于桀纣之世,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为之奈何?”这个问题他自己认为最正确的答案? 嗯,可以一试,反正自己怎么着都不亏,不试白不试! 便在这个时候,外面一骑快马疾驶而来,手里挥舞着一张榜单,高声唱名道: “捷报……,王讳元,高中……第十名……” “捷报……,林讳端木,高中……第九名……” “捷报……,冉讳中允,高中……第八名……” …… “捷报……,曾讳彦,高中……第三名……” “捷报……,王讳华,高中……第二名……” “捷报南直隶松江府老爷,方讳唐镜,高中辛丑科会试第一名,会元!” …… 接下来当然是新科中试举子一一上台亮相,接受万众瞩目的崇拜。 今天,他们是整个大明最靓的仔。 “方会元,方会元……” 呼声山呼海啸般传来,成化皇帝看着年轻的方唐镜不由笑道: “去,接受你该得的!” 方唐镜刚刚起身,汪芷拉着她娘旋风般跑了出来,拉着方唐镜道: “你欠我一首诗,今晚,把它做全了可好?” 她说的是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 万娘娘顿时不依道:“乖女,这可是写给你爹和我的,小方啊,不是阿姨说你,可不许偏心……” 汪芷不依,恶狠狠地盯着方唐镜。 成化皇帝也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方唐镜大汗,这都哪跟哪…… 偏偏两方都得罪不得,上门女婿这活,是人做的吗? …… “会元郎,做一首诗!” “会元郎,写一首……” “会元郎,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怎么看?” 万众瞩目之下,方唐镜站在台上,缓缓开口: 《沉默书生之爱》 你见,或者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来,或者不来,我的手就放在你的手里。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 啊,好美,书生的爱情,不就是书么! 会元郎真是太会玩了,把枯燥的读书当成如此浪漫之事,难怪人家会中会元啊。 所有人都震撼了! 以至于大家都没有想过,这是什么词牌? 所有人眼珠都瞪得滚圆了。 大姑娘小媳妇们觉得自己不要不要了。 汪芷捂住了心口,靠在她娘身上,爱了爱了。 成化皇帝心头一酸,这个女儿看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 这首《沉默》被后世史家认为是新文化运动的开端。 第585章 拜见座师 放榜之后,照例是要去拜访座师房师。 官场便是一个关系网,所谓大树之下好乘凉,这两位座师日后都是做到了大明首辅的人物,方唐镜自然是不会简慢,第二天一早就准备好大包小包准备去拜访座师。 不过还在洗漱期间,曾彦,王元,王华,吴伯庸,钟其药这五人已经联袂开访,说是一同去拜谢座师。 王华还开玩笑地说道:“贤弟现在可是士林之望,天下士子第一,文曲星再世,咱们几人附骥尾翼,也可沾沾贤弟的光彩。” 方唐镜连连摆手苦笑道:“王兄休要说笑,什么天下第一,文曲星再世,这些都是状元身上的说词,我只是侥幸捡了个会元而已。” 曾彦笑道:“贤弟轻取会元,当然要再接再厉,把状元夺到手里,再现商相公当年盛举。” 商相公就是大明唯一的大三元及第的读书人,官至首辅,前几年才退了下去的,他的事迹不知激励了多少士子。 钟其药却是认真地说道:“在我等举子心里,状元未必就比会元更高了,毕竟殿试不糊名,乃是凭着人情定下的!会元才是最公正的第一!” 方唐镜无语了片刻方道:“钟兄,岂不闻‘人情炼达皆文章’,太认真你就输了!” 这实是肺腑之言,不是好朋友不会说的,过刚易折。 众人咀嚼着这句“人情炼达皆文章”,实在太精辟了,又是一阵叹服。 众人说说笑笑出门,骑马沿着大路缓缓而行,一路指点江山,说着些治国理想,尽显准进士锐气。 但是六人走着走着,心情便有些低落下来,大街上多了许多流民,去年灾害频发,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朝廷虽有赈灾,却多有落实不力的。 许多难民便携老扶幼地逃进京城,毕竟这里乃是整个大明的首善之地,若是连北京城都没有了活路,天下还有何处可以容身? 好在京城里有许多人家搭棚开始施粥,这些灾民倒也还能活得下去。 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徐溥府邸,徐府虽是官宦之家,府邸却是平常,谈不上气派,不过却简单中显得十分正中平和,人如其名,与其名声相附。 “这真是应了那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徐府门前此时黑压压一片,怕不有百余人,方唐镜大呼失算。 “听说徐师此次会试之后便要升任侍郎,为日后入阁攒资历,大家都抢着来拜座师,顺便混个脸熟。”吴伯庸消息灵通。 “算了,咱们还是先投了名刺,趁早去拜访李师,回头再拜访徐师,如此便可两全。”王华算了算,按现在这情况分批接见,怎么也得到下午才轮得到自己等人,便提议先去李东阳府邸。 “善!”方唐镜等人一想,也只能如此了。 这一次,为防类似事情发生在李东阳身上,大家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李东阳府邸。 还好,李东阳府外只有二十余中试举子正等着拜见,方唐镜他们来到近前时,这些人便纷纷向方唐镜几人拱手致意。 经过方唐镜昨日大张旗鼓的活动,三百多士子一一上台致辞,他们这一行又几乎全是万众瞩目的前十,鲜有人不认识他们几人的士子。 不巧的是,这等待的人里,恰好就有浙江解元林端木和福建解元吕恩成和江西解元冉中允三人,这三人恰好也联袂来拜访座师。 这三人看向方唐镜,虽然也拱手行礼,神情却是淡淡的。 说实在,这三人是有些看方唐镜不爽的,很是有心别别苗头。 “中允兄,房闲兄,省之兄,经世兄……幸会幸会……”方唐镜这时的超强记忆力此时就发挥出了作用,略一回想就把众人的名字一一叫了出来。 能叫出一二人的名字不奇怪,方唐镜连着把二十几人的名字全部叫了出来,并且这些人从名次最高的冉中允(会试第八)到名次最低的陆经世(会试第二百六十三),方唐镜没一人叫错,随口叫来,这等记忆,只能让人目瞪狗呆了。 也不知是谁,长长地叹了一句: “会元郎仅仅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就简直让人无可奈何,会元之才实至名归也。” 也有人不忿道:“不过是两脚书库罢了。” “唉,为何不是我!”有人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两脚书库。 来到李府门前,方唐镜六人将门生刺和拜礼递交门子,便侯在门口等候通传。 众举子见方唐镜他们拉了一整车的礼物,莫不大眼瞪小眼,这也太张扬了? 不过等到门房将礼物卸下,众人又是一阵叹服,原来还可以这样送礼。 方唐镜送的礼物并不是什么贵重物资,都是一些生活必须品,比如升级版的生活四件套整箱整箱地往里搬,这些都是常用的消耗品,十分实在。 又比如一些新刊印的书籍,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胜在新颖和量大,大家好奇地围上去看了几眼,却发现这些都是听都没听说过的西洋书,比如《几何原理》《阿拉伯数学》《希腊史》《西洋诸国详说》…… 等了不久,门房便请方唐镜几人进府,因为方唐镜他们来得后面反而先进,方唐镜还对着众人一一拱手致歉,在一个老管事的带领下,方唐镜六人进了李府。 很快,来到李府会客的前厅,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李东阳。 李东阳此时年方三十三,正是人生中最黄金的年龄,眉清目朗,相貌十分儒雅,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 “门人方唐镜,(王华、曾彦、吴伯庸、王元、钟其药)拜见恩师。” 方唐镜六人以门生拜见座师之礼跪下,齐声说着拜见恩师。 当然,李东阳年纪此时也就和王华相当,比曾彦吴伯庸两人还要年轻,但士林达者为师,这没有什么不对。 众人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张全折门生帖。 “毋须多礼,你们都是士林之荣耀,国家未来的栋梁,快快请起。” 李东阳祖籍湖广,但家中却是行伍出身,随成祖入京,属金吾左卫籍贯。 李东阳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方唐镜等人身前,伸手虚扶。 “多谢恩师。” 六人起身站好。 “都别站着,坐下说话。”李东阳和蔼地挥手让方唐镜等人入座。 “多谢恩师。” “都是读书人,把我这里当作自己家里便好,不必拘谨,想当年老夫也是如你们一般过来的,都别紧张,为师也不是吃古不化的老学究。” 李东阳作为京师中的文坛领袖,家中常年高朋满座,交游广阔,为人很是随和,没有半点架子,随口几句就与众举子拉近了距离。 李东阳此时是侍讲学士,主要工作是经筵侍班,同时兼撰写讲章。放在后世就是大内顾问身份。 李东阳主要问了些在京城住得是不是习惯,生活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勉励六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争取在殿试取得好成绩,一副谆谆长者的感觉。 李东阳的折节下交自然使得众人感激莫明。 方唐镜感叹,李东阳在历史上名声极好,行事从容,爱护人才,又能在大局上委屈调剂,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尔等皆一时之俊杰……”谈了好一会,李东阳便端茶准备送客,毕竟外面还有学子等着,即便是再欣赏方唐镜他们,也不能占用太多时间。 “……老夫犹记汝之文章,年轻人能有如此见识气度,可称大善矣,但为师仍要送你一句,‘人皆可以为尧舜’。” 临别前,李东阳一一勉励众人,不过呢,对于众人的文章他老人家就没可能一一记得了,所以都是一些长者对后辈的殷勤之语,唯独对方唐镜,他格外地多说了一句。 “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句话出自孟子,说的是人都有思贤向上的心,都是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贤人的。 这也是对方唐镜那篇会试文章的应和,方唐镜的文章里锋芒太露,李东阳才特意用这句话来委婉地告诫方唐镜行事要中正平和,不要太激进。 “多谢恩师,弟子定当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李东阳送六人直到堂下,六人一一拜别。 就在六人转身的时候,那带六人进来的老管家匆匆走了进来,愁眉苦脸地对李东阳说道: “大人,粥棚那边又闹事了,怎么分都不满意……” 六人的脚步一顿,竖起了耳朵,似乎有点小麻烦,咱们可以帮得上忙的啊! 第586章 一件小事 “恩师有事,弟子愿服其劳?”方唐镜问道。 既然遇到了,做弟子的就没有理由视而不见。 “这……”李东阳想了想才说道: “也好,为师便说说这事,汝等一起参详参详……” 事情其实很简单,前些时日一直大风雪,不但城内压垮了许多房屋,外面也来了许多逃难的流民,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朝廷也指定了户部在城外赈灾。 与此同时,城里有善心的人家纷纷在城外搭起了粥棚救济灾民。 李东阳李东阳等一些家里小有资产的也在其中。 但有一个一直很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分配不均常引起争执,有时甚至会引起打架斗殴,引发流血事件,这就与大家赈灾济民的初衷不符,但各家都尝试了许多方法,这个问题都得不到完美的解决,这不,又吵起来了,还打伤了两人。 这算什么问题,也太简单了? 六人一怔,就这?只要咱们随便谁出马,没有搞不定的。 李东阳也曾为这个问题头痛,此时试过两种方法,已有了较好的解决方案,不过他看六人跃跃欲试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样,把外面的学生也叫进来,大家一起集思广义,也省得耽搁大家时间。” 这就体现了李东阳面面俱到之处,若只是和六人寒暄,时间太久会寒了外面士子之心。 很快,老管家又将外面两批十四五名士子领了进来,林端木三人也在其中。 小院顿时济济一堂。 李东阳和那些学生见礼之后,又将先前的问题说了一遍,然后道: “事虽小,却也关乎民生,当谋而后定,为师认为不如大家各人想一个法子,大家一起评评如何?” 这是要现场教学的节奏啊! 大家都兴奋了起来,李师身份清要,在京师中极得人望,即便不说他未来是注定要入阁的人物,就算是现在,若得到李师在士林中提携两句,声望升得不要太快。 更何况,此时就算不能得了头彩,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林端木三人对视一眼,很好,事虽小,也能展现自己的急智,三人年纪比方唐镜长上一截,见识自然高上许多,此时正可扫一扫会元郎的脸。 说做就做,徐老师还给每人发了一张纸,点上一柱香,限时答题。 此事无甚难度,众人自然是一挥而就,虽然有些人想长篇大论,不过又不是比文采,字数再多亦是无用,众人都是简明扼要,不一会就纷纷交卷。 李东阳将众人的卷子收上来,边看边微笑,然后将类同的答案都归纳到一叠,不一会,便将众人的卷子分成了五叠排列在案上,也就是说,有五个大体一致的方法。 不过大家都看得清楚,最后有一张卷子是单独摆成一份的。 这是哪位仁兄如此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众人心下暗笑,做事可不同于写文章,不讲究什么出类拔萃,大家都认可的才是好办法。 李东阳缓缓道:“吾观众人所言,有五种意见,咱们就逐一辩之,看何法施行之时最能服众。” “其一,认为分粥应该设专人负责。阿福,你说说此法可行否?” 阿福就是老管家,由他负责粥棚事宜,当然是最有发言权的。 老管家摇头道:“大人,不行的,一开始老朽也是这样想的,指定了饥民中的人分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厮总是分给自己最多最干的份,争执便是因此而起。” 有人道:“此人私心太重,换人。” 老管家又摇头道:“没用的,换人开始时还好,过不了一两顿就又会想出种种法子私下截留给自己最多,换了几次都是这样。” 有人便道:“人皆有私欲,故而便导致自己饱了,其他人饿肚子,此法不通。” 于是下面举子里便有人面色赫然,想必便是写了这个法子的人。 李东阳道:“此集思广益之好处也,理不辩不明嘛,咱们一一细辩,便可去芜存菁也。” 众人皆道:“谢恩师教诲。” 李东阳点头,又道:“其二,不少人都认为应该由饥民自己轮流主持分粥,阿福,你说说此法如何?” 老管家苦笑道:“这法子看起来是公平了,可每个人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分给自己最多,他倒是肚子滚圆了且有剩余,可其他人却是只能吃到半肚,众人有样学样,轮到自己分粥的时候当然也是如此。” 有士子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余人变本加厉,事情只会越来越坏。此法实为恶法也。” 众士子沉思,表面上看起来的公平,很可能危害却是最大。 李东阳点头道:“可见道理终究是道理,需得在实践中检验方得出真知,汝等他日为官,切不可高高在上,想当然耳。” 又有人低下了头,这些人当然就是提出轮流分粥的士子。 李东阳拿起第三份卷子道:“其三,选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分粥,此法可行否?” 老管家想了想道: “此法邻近的刘家倒也是用过,开始时分粥之人还能一碗水端平,可过得数日,他就开始为自己和奉承他的人多分起来,且因为有人跟他一起多分,抱团欺压他人,闹得最凶。” 众人面面相窥,选择这个方法的人最多,毕竟官府赈灾,总是逐级分派,最后分到里正,总甲,然后是耆老,族老这些族里德高望重的人分派,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做的,也不行么? 见没有人说话,李东阳叹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大道也,岂是凡人可持之,故国家设律法,乃为此故也。” 众人叹服受教。 这话放在后世就是“人心经不起考验。如果道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 毕竟人不是神,面对诱惑,很少有人是不会变的,所以才要以法律为准绳约束。 李东阳又接着说道:“其四,推举一个分粥小组和监察小组,形成制约。此法可行乎?” 老管家挠挠头,又挠挠头,嘴巴张了又张,总算说道:“都察院王总宪家就是这么做的,倒也公平,无人闹事。” 总算把问题公平解决了,下面就有士子击掌相庆。 众人一看,原来是浙江解元林端木、福建解元吕恩成和江西解元冉中允三人。 众人不得不服气,这三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名次不如方唐镜,实是非战之罪。 此法就相当于朝廷用言官为钳制百官行事,一经发现不妥便可及时纠错,同时也相当于有法可依,与之前李东阳所说的国家设法律简直不谋而合。 到了这时,众士子都知道李东阳是借这件小事在教导大家为官处事之道。 当然,也是在观察众人,这一次,三解元算是入了李大宗师的法眼,前途不可限量。 更何况,此时才是会试结束,后面还有殿试,最终名次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已有人不自觉地靠近了三人,众人也都笑着对三人颔首致意。 三人睥睨地看了方唐镜一眼,文章做得好是一回事,做官又是一回事。 做文章靠的是学问,做官,靠的是实力! 不过,方唐镜似乎并没有发觉三人寻衅的目光,正跟曾彦淡淡地说着什么。 这让三人简直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爽感顿时大减。 便在这时,老管家又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过王总宪家的粥棚人也最少,因为两伙人一个总是提出许多分粥方法,另一伙人总是反对,待得大伙都同意后开始分粥,虽然是公平了,可粥也快结成冰了。” “靠,人多屁股乱!”有一士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当然,他是压低声音的。 为了公平而放弃了效率,到底值不值? 第587章 别样一课 为了公平而放弃了效率,到底值不值? 众人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便是三解元也收敛了笑容认真地想了起来。 这其实就是朝廷的现状,诸多事情往往吵成一团,久拖不决,可你要说这样不好,似乎也不对。 公平和效率的取舍,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说到底,有争论就说明并不完美。 李东阳评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此事古难全也。此法虽不是最好,可也不至于最坏。诸贤可有更好之法?” 确如李东阳所说,虽不是最好,却也不至于最坏,似乎,好象是目前最能接受的方法了。 可为何众人总有些心有不甘的感觉。 三解元重拾了信心,再次斜视了方唐镜一眼,还是太年轻了,没什么社会经验,最好先坐十年八年冷板凳才考虑做官好了。 可看李师的样子,似乎还能有更好的? 众人又歪着脑子想了许久,可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最后那一张孤零零的卷子,莫非真有更好之法? 李东阳拿起最后那张卷子,念道:“轮流分粥亦可,任选一人分粥亦可……” 听到这里,众人一阵失望,如果不是要在李师面前表现出最好一面,众人都要嘘声一片了,这简直就是所有选择里的最差选项。 可等到李东阳接着往下念,所有人都沉默了。 “唯一要求,负责分粥之人须等到众人选取完成后,最后一个取粥。” 呃! 这个方法也太简单了? 可又好象很有道理的样子,让我挼挼…… 若是分粥之人给他人分得多了,自己势必就少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 可若分给自己多了,先不说他人势必不依,因是最后别人取粥完成之后他才可以取走,旁人自然就会把多的那份换走。 如此一来,分粥者想方设法留下的最大一份,岂不作了他人嫁衣? 那么,最利已的作法反倒是尽量公平公正,只有人人一样多,自己的利益才不至受损。 如此一来,这看似简单随意的法子,反倒是既最公平又是最高效的法子。 妙! 大善! 事虽小,却见大,想出此法之人有大智也!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李东阳,想知道是谁想出如此妙法! 李东阳放下卷子,看向方唐镜道: “还有一个问题,若饥民里混入了吃白食之无赖子,可有法使其自行离去。” 这同样是一个很现实且令人头秃的问题,京城里的泼皮无赖不在少数,每年都会趁着施粥的时候假装灾民,挤占真正灾民的资源。 若你认为他们单单只是占点小便宜,大家捏着鼻子忍忍也就算了,那你就太天真了。 这些人还会煽动灾民哄抢粮食,造成富户的恐慌,长此以往,让敢再接济灾民? 但对这些人又不好分辨,即使是分辩了出来也难以强行驱离,他咬死了就说自己受了灾,你真能咬他食咩? 众人看李师的样子,自然知道这最后一个法子就是方唐镜想出来的,来不及佩服便又被李师的问题吸收,不由得心念急转起来,若换了自己,要如何解决? 三解元此时脸涨得通红,原以为自己可以力压方唐镜一头,却不料人家压根就已经胸有成竹,与之一比,自己自认完美的方案简直不忍直视。 好在所有人都再次被李师的问题所吸引,没有注意到三人的窘境。 三人深吸了一口气,知耻而后勇,准备在李师的这个问题上再扳回一局。 然而,就在所有人刚刚进入苦思冥想模式的时候,方会元就已经开口道: “巧了,恩师有所不知,适才曾彦兄长就在与学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阅历丰富,见闻广博,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什么,早就有人想到这个问题的解决法子? 而且还是——曾彦? 众人看向须发有些灰白的老举人,一时无语。 这是咱们年轻人的世界,你就不要出来凑热闹了可好? 李东阳也十分意外,曾彦这名举子实在很难让人忘记,乃是所有举子里年纪最老的一个。 虽说中了会试第三,可五十二岁了才中试,还能有什么前途? 如果不是会试糊名制,选了就没法改,说实话,自己会不会取他当真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李东阳本身是神童,对同时神童的方唐镜十分欣赏,对于年轻的举子们普遍十分欣赏。 “当官要趁早”,年轻代表了朝气,年老代表了迟暮。这是此时的常识。 但他这时忽然觉得,老似乎也有好的一面,不可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所有人都十分意外。 曾彦比所有都更加意外! 刚才两人确实是在谈论这个问题,可事实却不是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方唐镜告诉了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现在方唐镜把这个在李师面前出彩的机会让给他,他再迟钝,也知道方唐镜是在帮他。 “方贤弟……”曾彦才说出三个字便被方唐镜打断道: “曾兄不可妄自菲薄,人生在世,当一展所长,有所必为,庶几方不负已身也。” 曾彦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李东阳拱手道: “恩师,此事易耳,在粥中掺入砂子即可。” 众人一怔,继而大哗! 这什么见鬼的馊主意! 灾民本来已经够苦够难的了,给你来这么一出,岂不是连粥都没得喝? 这是要救人还是要弄死人? 这还有没有一点仁义道德? 你是何居心? 李东阳盯着曾彦道:“道理何在?” 曾彦声音清正地回答: “灾民为了活命,树皮草根甚至是观音土都能下咽,岂会在乎掺入其中之些许沙子?然无赖子则不同,彼辈好逸恶劳却贪图享受,对掺入沙子之食,必不能咽也。” 喧哗的众人一下子停了下来,这…… 实在太有道理了! 困扰众人的两个问题一下子全都就得到了解决。 众人看向方唐镜和曾彦,这一老一少顿时显得高大起来。 三解元只觉得脸烧得慌,他们不但比不上方唐镜,连他们最看不起的老家伙也比不上,丢人啊! 这些即将面临做官的这些士子们,得到了极大收获。 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而表面上看起来不符道义之事也未必就不是利国利民之举。 要知道,殿试之后,大家都会分到各部门“观政”,说白了就是学习治国,相当于后世的实习,观政结束后会根据各人表现分配工作。 今日这一件小事便给了许多人上了生动的一课。 对他们以后“观政”和官途行事,大有裨益! 第588章 使者入京 拜访完两位座师和房师之后,方唐镜回到住处已经是傍晚时分。 进到院里,便见到老熟人常风侯在了那里。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卑下在江南日日为公子祈福,天见可怜,终于赶得上来给公子请安……”常风一见面便滔滔不绝,马屁狂涌。 “你怎的回来了?江南诸事可好?”方唐镜对那些马屁一概忽略,直入正题。 “回公子,因小人对于关外诸事比较熟悉,厂公急令小人回来协助公子,江南诸事交给何副千户打理,又有周府尊帮衬,进取不足,守成还是不成问题的,再说了,还有诸多卫所和南京警备的兄弟力挺,除了不长眼的倭寇,谁敢挼咱们的虎须!”常风忍不住得意洋洋一顿自夸。 “很好,以后你就专司负责关外情报及行动事宜,余事不必理会,此为当前重中之重,我会跟你们厂公说,专门成立关外情报司由你负责。”方唐镜点头。 常风这货头脑灵活,路子颇野,办事能力不错,忠心不成问题,业务娴熟,倒是块做情报刺探的好料子。 “公子真是小人再生父母……”常风大喜,跪倒拜谢,果然跟对了人。 “起来,起来,你也是老人了,知道我最烦别人动不动跪拜,礼多误事,今后这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方唐镜叫起常风。 常风喜滋滋地爬了起来,顺势从怀里取出一叠情报道: “公子,那女真董山部,已经派使节入京求封,带了大批珍贵的老山参,听说都是三十年份以上的,便是百年的老山参也有三株,那可是女真人自己都当宝贝一般供奉的宝物。这些人现住在鸿胪馆内。” 方唐镜精神一振,爱新觉罗董山,来了么? 常风又道:“另外,公子派人打入三位书生内部,也传来了消息,今日正午时,那位何姓书生带他们去钱庄洽谈,但另外两位书生却是到了郊外,与董山使节的一位从人会晤,正如公子所料,这三人与建州女真素有勾结。” 汪芷派人去打听过,户部的何侍郎确实是上了一道奏折,主张学习江南街,在城南办一个盐铁等贵金属的专卖一条街,增加朝廷收入。 只不过呢,从朝廷现在的舆情来看,有极大概率是通不过的。 要知道,现在成化皇帝被满朝文武忽悠为中兴之主,似乎不做点成绩出来便对不起这个称号似的。 最能体现一个帝王雄图霸业的,当然是赫赫的武功,从这方面来说,成化皇帝怎么可能放任盐铁这两个硬核手段将之推向市场呢? 而且大明对于周边的经济优势亦完全体现在盐铁,尤其是铁的控制上,这是国策,不大可能为了多赚点就放弃。 但户部何尚书为何会在此时上书呢? 联系到董山带了大批珍贵的老山参来北京进贡,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关外缺铁,这大大限制了董山野心的扩张,因而这一次,除了以讨封迷惑朝廷为自己扩张争取时间外,最大的图谋便是采购精铁! 精铁在这个时候是不折不扣的战略物资,对关外限制非常严格。 别看蒙古人女真人牛羊成群,骏马奔弛,实则每家每户最贵重的财产就是铁锅外,其次才是刀剑这些粗铁打造的利刃,并且也少得可怜,他们最拿手的箭矢是没有铁簇的,最好的就是狼牙箭。 因而部落间相互吞并,往往是装备优良的吞并装备低劣的,妥妥的装备制胜论典型案例。 后人研究女真战术,多认为努尔哈赤师从李成梁,临兵斗战之时将最勇猛善战之士形成箭头,一点突破后便形成以点带面,全面开花的战术。 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女真人的阵而后战实际上是建立在人员素质均衡的情况下,将装备最精良的士兵集中使用,形成强力突破的战术。 两者似是而非,表面相同实则内里完全不同。 明军的优势在于装备和火器。 但到了后期,朝廷财政破产,生产出来的装备如同纸糊,装备上的优势反成了劣势。 却完全没有学会集中优势兵力的战法。 两军相争,当女真人箭头部队的装备完全碾压明军,士兵素质和战斗意志又全面压制明军的情况下,明军如何是对手? 更何况后来耿精忠投敌,将火器火炮之术带到了女真人一边,大明仅剩的那点优势也消失殆尽,便只能龟缩防守,久守必失,城池一个个失守便是这个道理,最后连守边的精锐都降了敌国,大明焉得不败!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方唐镜既然来到这个时空,那么便要把这个“以后”一举扼杀掉。 基于铁器的重要性,若是朝廷开放铁器买卖,这些家伙是有多少要多少,再贵也不会吝惜的。 何侍郎的上书,虽然胜算不大,但不排除一个可能,那就是暂时性的开放互市,这是有成例的,每隔个一两年,朝廷便会允许互市,主要是朝廷也需要关外的马匹。 所以这次董山若是能说动朝廷暂时性开启互市,拿到急需的铁器,便算是大大的成功! 想明白了这些,也就想清楚了该如何应对。 方唐镜拿起纸笔写写画画,很快,一个计划的雏形便出现在纸上。 “去请你们厂公过来,有要事相商。”方唐镜吩咐常风道。 “是。”常风二话不说,拔腿就小跑着出去,边跑边心里咂舌,方公子这架子,现在都随意请厂公来去了,仿佛他才天生是正主一般。 虽然方公子前途无量,可毕竟还不是官啊,就算当了官,距离厂公这个级别也还有十万八千里,怎么就敢反客为主了呢? 偏偏厂公对方公子肚量特别大,几乎是百依百顺,啧啧。 想不通啊! 常风不敢多想,照做就对了,大人物的私事,多想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很快,汪芷就微服来到了方唐镜住处。 不知怎的,经过那日一家三口会审方唐镜之后,汪芷总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怕了这小贼”! 这实在太不正常了,这小贼手无缚鸡之力,自己三拳两脚便可将之打翻在床! 啊,不是,是打翻在地…… 可打翻之后呢? 这个,还是有些怯怯的。 临到推门而入的时候,汪芷竟然是犹豫了一会,该不该先敲门? 往常都是推门就进,可现在,敲门是不是显得比较淑女一些? 汪芷的小手停在半空,这是一个问题。 好在方唐镜不用看,仅听脚步就知道是汪芷来了,出声道:“进来,我都等不及了,待会还有事!” 汪芷心下一跳,这小贼什么意思,什么等不及?不会有什么不良企图? 汪芷脸一红,拉了一把丽娘,确定这个最强武力就在自己身边,谅那小贼也不敢做出什么无礼举动,这才轻嘘了一口气,挽着丽娘的手走了进去。 揣着呯呯的心跳进到屋里,才发现方唐镜根本没抬头,正盯着桌上的舆图双眉紧蹙,汪芷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听到两人进来的声音,方唐镜不禁抱怨道: “这什么见鬼的舆图,我让你派人重新勘查的地图呢?做好了没有?” 汪芷一怔,才想起两个月前和方唐镜商定的事情,虽然派了人出去,可这些时日自己都是“想入非非”的状态,颠三倒四,哪里还记得这许多。 正待说些什么掩饰过去,不料丽娘小手一抓,似是平空一般将一个卷得严实无比的羊皮卷塞在了她手上。 汪芷低头一看,可不正是一份采用新式测绘法绘制出来的地图么? “怎的在你这里?”汪芷悄悄咬着丽娘耳朵问道。 “两天前就有人送来了,都不知你想些什么,这些天总是有些傻傻的,我就替你收着了。”丽娘也小声回道。 汪芷大窘,嗔道:“你才有些傻傻的好不好?” 丽娘又说道:“我娘说过,若是一个姑娘心里有了心上人,总会比平时傻上许多的。” 汪芷狠狠在丽娘脸上掐了一把,不再理会她,然后没好气地把地图递给方唐镜。 方唐镜打开地图,挑剔地看了好一会,这才满意地点头道: “不错不错,这才叫地图嘛,山川河流,大小远近一目了然。” 方唐镜抬起头,对着两女一笑,忽然快步走到门边朝外面看了看。 不用这么神秘? 两女都觉得方唐镜有些小题大做了。 方唐镜见外面没人,转身关起了门。 孤男寡女,不,一男两女的,为什么忽然关门? 汪芷只觉心忽然呯呯地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方唐镜又将门上了栓。 汪芷的只觉一颗心简直已经要跳出了胸腔.她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拉了拉丽娘,猛然发现丽娘也喘得厉害,似乎全身都在发软。 方唐镜这时已转过身,微笑道:“现在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人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 第589章 寂静欢喜 这小贼笑得好……色! 汪芷烧红了脸,吃吃道:“我们要干嘛?” 方唐镜道:“当然是做一些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事!” 汪芷瞪着眼道:“你疯了?三个人?” 方唐镜奇道:“当然主要是我们两人,丽娘也想一起么?算了,随她。” 汪芷紧张道:“你,你不要乱来啊,我,我……还没准备好。” “什么乱来?”方唐镜愕然道,忽然间,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他终了想到汪芷心里在想的是什么了。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唐镜一头的黑线,瞪了汪芷一眼,忽然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汪芷。 “只能在这里看,看完之后烧毁,只能咱们三人知道里面的内容。” “原来是为了保密。”汪芷总算明白,接过小册子,长松了口气。 方唐镜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汪芷飞快地打断方唐镜的话,大声道:“谁让你鬼鬼祟祟地引人误会?” 她的脸简直像是熟透了的苹果,恨恨的瞪着方唐镜道:“你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方唐镜摇摇头,没说话,示意她快看,看完了好接着讨论完善。 这是一个复杂的设计,不但涉及到朝政,还涉及到军事,方案十分激进,方唐镜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干脆将自己规划出来的设计书给她看。 方唐镜知道汪芷在军事上的天赋,相信不会让自己失望。 果然,汪芷才看了一个开头,就“啊”的惊叫了一声。 然后整个人便像是切换了一个模式一般,神情陡然清冷了起来,整个人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宝刀一般,似有一种凌厉的气势在空气中翻腾。 汪芷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竟是越看眉头蹙得越深。 良久,汪芷才放下册子,却并没有说话。 她走到地图旁,拿起旁边一副围棋棋子,如同一人分下两边般开始在地图上落子。 顷刻间数十上百枚黑白棋子形成两条复杂的大龙,在地图上忽进忽退,纵横捭阖。 反反复复间,大龙或散或聚或如犬牙交错…… 推演的复杂程度,简直可以比拟后世的电脑模拟了。 便是方唐镜也看得头晕眼花,不得不放弃了要学习这门本事的想法。 这是属于汪芷的独门天赋,任何人想学也是学不来的。 最后,汪芷停了下来,蹙眉说道: “全是剑走偏锋,只要错了一环就万劫不复,这个计划我不赞同!” 方唐镜微笑道:“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天生对兵事的敏感,因而才为我俩量身制定了这个计划,有什么地方不完善的,咱们可以一起补上。” 汪芷道:“我们,你想干什么?当将军带兵打仗?” 带兵打仗,方唐镜倒也是想的,只是自己事自己知,还差了一些火候。 方唐镜干笑道:“当将军是不成的,当个参赞,狗头军师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 方唐镜提出的这个计划,自然是以汪芷为主将带一支大兵的,否则军国大事也轮不到方唐镜咸吃萝卜淡操心。 既然汪芷是主帅,那么方唐镜随军参赞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汪芷忽然心里一暖,有他陪着,走一趟塞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这次可以指挥的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更是自己未来立身之本,搏一搏也是值得的。 “你这狗头军师到时可不要被女真蛮子捉了去当压寨夫人才好!”汪芷白了方唐镜一眼。 “绝对不会,你放心,真有什么不开眼的女真人敢惹到本公子,定教他有来无回。”方唐镜郑重承诺,对于一个武力值不到五的渣滓,他自然会自己小命设下重重保险。 “好,便依你,不过,先得解决好这些问题……” 汪芷和方唐镜开始讨论起各项细节,外面下起了小雪,秀娘端来两大盆无烟煤炭火,将屋里熏得温暖如春。 “首先便是这军费问题,若按照你的计划,这次完全没有边军什么事,全部动用咱们自己的人手,还要全部都武装到牙齿,这笔钱从哪里来,千万不要指望兵部和户部,更不要指望咱们自己这点家底,为了一个董山耗进去咱们的努力,太不值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是老生常谈,却是兵家至理。 “这个自然,咱们当然是要用董山的钱来和董山打这一仗,亏本的事咱们是不可能做的!” 方唐镜对这个问题胸有成竹,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计划悄声说了一遍,直听得汪芷美眸异彩连连,几乎就要仰天长啸,真真是玩死人不填命也。 夜色来临,秀娘和旋姐儿张罗起火锅,大冷天的,还是火锅暖心。 两人停了讨论,不一会,四个女子一个男子就围在火炉前打起了小火锅,很随意的,暖心又温馨。 接过秀娘递给自己的碗筷,汪芷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似乎秀娘和旋姐已经自动默认了她就是女主人一般。 只有方唐镜浑然不觉,边吃着饭边盯着地图,似是要看出花来一般。 专注的男子总是格外耐看些,那怕吃饭时差点把菜送到鼻子也不例外。 这小贼近来似乎长高了些,脸上的线条也硬了些,很有些英气勃勃的感觉。 怪异的是他有时明明盯着地图,嘴上还会陪着大家说上几句。 大家都知道这是他一心二用的本事,却仍是忍俊不住。 秀娘不停地给方唐镜夹菜,方唐镜似乎都不用动手,只管张口就好,眼睛仍是盯着地图,不时会停下来想上一会。 汪芷却并不觉得妒忌,他知道呆会讨论完这些事情后,方唐镜还要温书,若没有秀娘和旋姐的照顾,都不知他会邋遢成什么样,身体也绝对不会如现在这般好法。 大家都以为会试考完之后殿试不过是走走过场,方唐镜都已经是会元了,再怎么着殿试的名次都不会低,却没有人知道方唐镜对于读书从不将就。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哪有什么岁月静好,都是人们看不见的后面,自己在默默加倍地负重前行罢了。 方唐镜虽是会一心两用,但他付出的却不止两倍的努力,一路走来,汪芷可都是看在眼里,这样刻苦自律的男子不能拿到三鼎甲也没谁了。 便拿现在的情形来说,汪芷自然知道方唐镜是正在心里一遍遍地推理一条最佳的奇袭线路,默默地计算着地理山川气候变化,那怕能增加一分胜算的地方也必须反复地计算,务必不能错漏。 这时秀娘又从厨房里拿来几抽屉小笼包子。 雪白,圆鼓鼓的胖小笼包,水晶的皮,能看到里面的虾仁和汤汁。 秀娘放了一笼在汪芷面前道:“公子尝尝,虾仁羊肉汁的,特别鲜,公子辛苦了,要多吃一点。” 汪芷对于美食是没抵抗力的。 这种特制的虾仁鲜肉小笼包,选用清水大河虾去壳,将肉剁成丁,然后加上香葱,姜米,然后加上羊肉汁做成的肉冻,稍微一拌做成的馅。 这种馅,鲜而不腻,充满了肉汁的香气,却又带着一点香葱和姜味,一口咬下去,软中带韧的包子皮就不必说了,里头的鲜得冒泡的肉馅儿一下就弥漫了整个口腔,简直就是人间极品美味! 仿佛都能将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去。 “劈里啪啦”似乎是好事连连,灯花忽然发出一阵灿烂的响声,惹得屋里人相视一笑。 这样的生活,温馨而和美,无由地,汪芷竟想到了那首《沉默》。 蓦地又觉得有些晕。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似乎便是现在这种暖暖感觉呢! 第590章 建国之梦 俗话说屁股后面吊暖壶,有一定(腚)水平。 话糙理不糙,说的就是董山这样一个有谋略有野心的人。 董山他老爹自然是建州左卫之主,猛哥贴木儿。 猛哥帖木儿虽然名字比较猛,但武功并没有人他的名字一样猛。 某一年,到外面抢野人地盘的时候,不幸惹到野人里的猛人,中伏战死。 女真人并不一定是世代继承制,这一次是兄终弟及,由猛哥的弟弟凡察继承了大位。 就这样,董山只分到了家族里的一个中等部落,得了一个指挥使的名头。 但董山少有大志,绝不肯甘心人下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工资虽然只有一千五,却一直想着包女明星那类人,并且这哥们并不仅仅是想,一生都在奋斗努力,很励志。 当时女真人自以为抱上了大明的大腿,从此便是文明世界的一员了。 为显高人一等,于是便把建州地面所有非女真人统称为“非开化之野人”,简称野人。 从此,女真人开始了孜孜不倦地“教化野人”。 女真人大肆扩张,侵略野人地盘,抓野人强行划为包衣奴才。 董山数次打着报仇的旗号攻打野人,次次均因寡不敌众败回,有一次还险些被对方抓到洗了蒸来吃。 几次挫折下来,让董山深深地明白了地盘和人口的重要性。 同时也学会了正面硬扛不行就要玩阴的这条真理。 野人是暂时打不过了,董山便把主意打到了叔叔凡察的头上。 他叔叔的地位得到了朝廷承认,当然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建州之主。 但是董山不要你觉得,他要我觉得。 正面是打不过的,为了和叔叔争夺建州左卫之主,董山便使了阴招: 买通叔叔身边人,偷走了建州左卫大印。 因为丢失了大印,凡察号令无法通行,只得向朝廷申报重新补发大印。 而董山则趁着大印在手这段时间,拉拢边远部落,大肆封官。 朝廷的办事效率低下,加之董山又派人入京行贿,诸多小动作拖延。 等到朝廷重新补发大印到叔叔手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而这段时间,董山已收拢了诸多边远部落到自己麾下。 朝廷使节前脚刚走,董山后脚就反了叔叔。 他向各部出示大印,表明自己才是正统,叔叔的大印乃是伪造。 大伙都不读书,自然没办法分辨真假,懵弊得不得了。 但旧印是代代相传一直在用的,接受程度自然更高。 如此一来,正统的叔叔一方反倒成了弱势。 叔叔自然是不忿,于是双方开始摆事实讲道理。 关外蛮族讲道理当然是看谁的拳头大谁便最有道理。 一场大理论下来,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便把难题甩给了大明朝廷。 朝廷习惯性地和稀泥,把建州左卫一分为二。 叔叔一股继承了正统,仍称建州左卫。 董山分得了建州右卫。 这便是建州右卫的由来。 玩阴的尝到了甜头之后,董山自然再接再厉。 日常最常用的就是假扮蒙元鞑子劫掠大明边境,令大明十分头痛。 不过这种小打小闹久了也没甚意思,于是这厮又把目光盯到了朝鲜国,玩一把大的。 他暗地里向朝鲜国假意臣服,献上了贡表。 朝鲜国正为这家伙天天犯边头痛,见这厮主动投降,也乐得借坡下驴,封他一个枢密使了事。 朝鲜国本意是给一个官让他息事宁人,却正中这厮下怀。 有了朝鲜国的官职之后,这厮便扯虎皮撑大旗,大量招募朝鲜边境流民。 短时间里,势力便如同吹气一般胀了起来。 不过,由于声势太大,反倒让大明朝廷收到了风声。 大明遣使诘问朝鲜和董山,朝鲜谢罪,收回官职。 但自以为羽翼已丰的董山已有自立之意。 他表面认罪迷惑朝廷,等天使走后的第五天,便立即在夜间偷袭朝鲜义州,掳掠大量牛马人口。 物资充足,势力急剧膨胀的董山认为自己有了坐大的资本,于是联系上建州女真最强悍的李满柱部,同时进攻大明。 两部合流,先攻下大明门户鸦骰关,杀指挥使邓佐,然后长驱直入连山关,取之。 两部分兵掠开原和抚顺,然后兵锋直指铁岭、宁远和广宁一带。 从这里不难看出董山的企图,欲一举拿下宁铁岭三地。 雄关一下,便可坐拥有大片沃土和人口,俨然一国气象。 不得不说,董山的规划还是想当理想的。 他的后世子孙努尔哈赤就是按他这个规划一步步建立后金的。 不过明庭并没有惯着他,女真犯边,朝廷震怒,成化三年,成化皇帝命名将赵辅率兵讨伐,同时严令朝鲜出兵夹击。 明朝虽经“土木堡之变”实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又是名将带兵,野路子的董山和李满柱终究敌不过明军精锐,大败亏输,李满柱和董山双双战败被擒。 这一战,史称“成化犁庭”。 赵辅战胜,按惯例将两贼酋和俘虏“献俘阙下”。 不料两贼狡猾,于途中逃脱,李满柱及其儿子被明军追上当场斩杀。 董山则十分狡猾,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明军必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杀了来救自己的部下,将自己的衣服给死者穿上,并一把火烧了藏身的茅屋,将尸体烧得面目难辩,伪装成夜里饮酒过度失火身亡的模样。 据说董山为了躲避明军追杀,就躲藏在放火焚尸处不远的雪谷里,不吃不喝生生躲了三天三夜,以灯下黑的法子躲过了多疑的明军搜索。 最后赵辅也只能以董山已死了结。 董山经此大挫后终于见识了明军真正的实力。 但他的建国梦是不会放弃的。 猛兽潜伏在部族中十余年,暗暗积蓄力量。 此次重出的董山,更加成熟狡诈。 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他不但重新整合了建州右卫,还吞并了左卫大量的部落。 此时的董山女真,不但积蓄了大批军事物资,军势更是十分强大。 并且为了掩人耳目,此贼还推出了另一部落的首领伏当加为傀儡,迷惑明庭。 因伏当加只是一名中小部落的首领,因而明庭并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女真内哄重演。 若不是方唐镜熟悉这段历史,也是要被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瞒过。 这一次以伏当加的名义来朝廷请封,一来是为了迷惑朝廷,另一个重要任务当然是采购精铁。 人手充足还要准备精良才成,这是他上次战败的一大心得。 明军在装备上的优势实在给了他太多的心里阴影。 至于明庭会不会卖精铁,他是有把握的,朝廷缺钱是其一,朝廷中当政的人上至皇帝内阁,下至各部胥吏,贪钱的人不要太多是其二,只要行贿得当,还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为了志在必得,他派出了自己的心腹郎秀作为使节首领,带上了部族里这十年来积蓄的东珠,老山参和黄金,总有一款适合那些狗官的。 郎秀并不是普通的女真人,早年随父进京,曾入读过国子监,乃是女真人中少有的“文学之士”,尤其一本《三国演义》,更是倒背如流,是部族中传播文化的主力,在族中素有智者之称,正所谓“遇事不决问郎秀”是也。 郎秀熟读明史,深深佩服太祖高皇帝,回到部族后辅佐董山,他给董山提出的建国理念便是“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 此时经过十二年的蛰伏,两人觉得累积也够了,是时候建立女真人自己的国家了,连国号都想好了,为了和大明分庭抗礼,定国号为“后金”。 表达的意思便是,咱们也是有传承的,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野路子。 为了这一天,郎秀也是早有布局,没有人知道,千门三大门主(三秀才)其实就是他郎秀的得意弟子,这些年千门没少给部族提供大量的情报和粮食资金。 此时明庭皇帝昏庸,纸糊三阁老当政,泥塑六尚书窃据要冲,百官腐败,民不聊生,这都是三书生得出的情报结论,正是建国之天赐良机也! 第591章 城管逞威 “民不事生产而重奇技霪巧;士不思报国而贪慕虚荣;官不行正道而以横征暴敛为能。此亡国之兆也!” 郎秀站在繁华无比的江南街,看着摩肩擦踵的人流,满意地点头道。 “老师说的是,弟子也觉得这个腐朽的帝国此时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也。”千门三门主之一的合肥府朱举人陪着郎秀漫步在街道上,出声附合。 “呸!”郎秀身边另一位年轻的汉子重重地啐了一口浓痰,怒骂道:“早晚有一天要把这花花世界夺到手里……” “贝勒爷小声些……”朱举人大惊,忙小声道:“锦衣卫无孔不入,小心说话。” “呸,我会怕那群狗一样的东西,惹毛了我,打折他们的狗腿!”这位少主嘴上虽然不怕,声调却是小了大半。 这位少主名为爱新觉罗觉昌安,乃是董山嫡孙,一直被董山当接班人培养,这一次让他跟着郎秀进京,主要是为了增长见识,同时有意让他独挡一面 年轻人嘛,总是比较冲动,看到如此繁华景象,再对比自己所处的苦寒之地,不由习惯性地骂了出来。 觉昌安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但他的孙子却是赫赫有名的努尔哈赤。 “走,我们四处走走看看。”郎秀他们并不单单来逛街这么简单,而是要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这位客人指定要在江南街的某处会面,几人提前来大名鼎鼎的江南街先逛逛,也好熟悉一下民风地理。 “呔,前面几位站住!”便在这时,身后一声厉喝传了出来。 众人一楞,不会这么背,才说锦衣卫锦衣卫就到了? 年轻的觉昌安沉不住气,摸向了腰间佩刀。 郎秀忙按住觉昌安道:“不可妄动,先看看再说。” 说话间,众人便见到一胖一瘦两个穿着皂袍红帽的胥吏贼笑着赶了过来。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大明校官,似乎并非锦衣卫。 两人走得近了,众人看其腰牌,上面写着“城管”二字,听都没听说过。 “欢迎诸位贵人光临江南街购物,预祝您有一个愉快的购物体验。”为首的胖子先行了一个拱手礼,开口说了一句。 众人懵弊,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向导?这小小街道,用得着么? 瘦子接着说另一句: “但是,你们严重违反了步行街文明礼貌公约,按规定,随地吐痰是要从重处罚的,现有两种处罚,可任选其一……” 胖子马上接过话道: “其一,接受批评再教育,背诵步行街文明礼貌公约,背完之后罚做义工三个时辰。” 瘦子奸笑道:“其二,直接交罚金了事,第一次随地吐痰属于无心之失,需要缴纳罚金十文!第二次便属于故意顶风作案,需要缴纳一两。” 其实随地吐痰,第一次是批评教育或者罚款一到十文,屡教不改顶风作案者罚款百文到一两不等,瘦子直接就按最重的处罚,显然有欺负这几个“乡下土财主”的嫌疑。 胖子贼贼地搓了搓手指道: “各位都是贵人,定然是选后者的了。一两银子,承惠,诸位谁结帐?” 听到这里,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吐痰也是要钱的,大明这得有多缺钱? 居然要收吐痰税,果然苛政猛如虎,太黑暗了! 觉昌安顿时愕然道: “你二人知道我们是谁?莫非想钱想到发疯了?” 倒不是一两银子出不起,而是面子问题,出来混,重要的是面子。 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作为使者,他下馆子付不付帐也是要看心情的。 朝廷对这些边塞蛮子实现羁縻之策,对于他们的生活小节一般来说只要不太出格,通常是能忍则忍的。 当年董山之所以反,有一个很嚣张的理由便是他来北京城述职的时候,北京方面给的赏赐不够多! “小人自然不知几位大人是谁,小人只知道,便是咱们厂公大人违反了文明公约,也是主动缴纳了罚金的,莫非几位贵人还能贵得过咱们厂公大人?” 胖子得意洋洋,当初汪芷可是交了罚金还赏了他俩的,但凡遇到达官贵人胆敢无礼的,只要两人说出这件荣耀无比的往事,对方顿时哑火,乖乖交钱了事。 果然,胖子一说完,对方就安静了下来。 瘦子娴熟无比地从怀里摸出纸笔,舔了舔笔尖,麻溜地开出了罚款单。 看着嚣张地递到了觉昌安下巴的罚款单,众人双目圆睁。 这“城管”到底是什么强力部门,连西厂督公也要乖乖受罚? 虽然听都没听说过,可权力也太大了? 不过觉昌安是什么人,乃是尊贵的女真贝勒,此时又是使节,属于享受治外特权的人物,是绝对不可能接受什么罚款的。 更何况,这仅仅是街头小事,即便闹将起来,难道大明朝廷会为了吐一口痰的事情处罚使节么?显然不存在的…… “罚你娘的款!”觉昌安一个巴掌就扇在了瘦子的脸上。 这货贴得如此之近,口臭当真是中人欲呕,觉昌安早已不耐得紧! “啪”的一声闷响,瘦子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不得不说,年轻的觉昌安随手一击便势大力沉,瘦子毫无还手之力。 瘦子摔在地上,半晌都没能爬得起来,狼狈无比。 “呸!”觉昌安又是一口浓痰吐出,施施然转身便要扬长而去。 郎秀他们此时也看出这个所谓的“城管”,无非就是管理一下街道治安卫生之类的小衙署,什么厂公罚款之类的不外乎扯大旗当虎皮吓唬人罢了。 众人轻蔑地一笑,看也不再多看两人一眼,转身便走。 “且慢!”众人一怔,胖子已敏捷地跳到众人面前,拦住众人去路,道: “尔等不但屡教不改,竟然还公然袭击执法人员,罚款加倍,外加汤药费,一共十两,承惠,谁付帐?!” 众人又是一怔,这两货当真是为了要钱,连命都不要了? “草……还没完了是?”觉昌安气极反笑,一记飞腿便将胖子踢飞了两个跟斗。 “唧!”胖子飞到了瘦子身边,难兄难弟摔在一起,哼哼唧唧,爬都爬不起来。 “对付贪官污吏,还是用拳头讲道理比较有用啊。”众人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啾啾……”然而他们才走出两步,身后便响起了凄厉的哨声。 片刻之间,整条街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利的哨声。 并且听得出,那些哨声正急速地朝着这时逼近。 众人一惊,回头看去。 便看到躺在地上的胖瘦二人组正嘴里含着铜哨,鼓着腮帮子拼了命的吹着。 看到三人望了过来,那胖子萎缩一笑道: “不给钱?门都没有,窗都没有!” 觉昌安听了这话,顿时嗤之以鼻道: “死汉狗,不要说爷爷欺负你们,便等你叫齐了人来一并收拾!” 郎秀三人外加随从也有七八人,个个孔武有力,乃是族里的勇士,自忖对付这些弱鸡不说一个打十个,便是一人打十七八个也是没问题的,夷然不惧。 不是人多就可怕的,草原上的羊再多,能是狼的对手么,蠢货! 众人并不觉得打上一架有什么不对,关外比较流行用拳头说话,大家习以为常。 还是那句话,大明朝廷不可能因为他们吐了一口痰就拿他们怎样! 最多是双方斗殴,没什么大不了的。 随着哨声的临近,毫不在乎的郎秀几人却是猛地双目圆睁,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些人手执一种见都没见过叉叉,长达两三丈,随随便便便可把人叉到近身不得。 众人都是久经点阵的一眼看出,除非有弓箭,否则决不可能对这些叉手造成一星半点的伤害! 可又不是打仗,谁他嬢的会带弓箭! 几人大惊,好汉不吃眼前亏,顾不得什么一个打十个,转身便觅地而逃。 但此时四面八方的道路已被堵死,如林的长叉越逼越近! “慢着,误会,误会啊,我们认罚,认罚,这是十两,不够?一百两……” 还是千门之主有急智,事情因罚款而起,我们认罚这总行了? 便在这时,死狗般的胖瘦二人组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嘿嘿贼笑道: “晚了,这么多人出动,你觉得一百两能打发得了?天真!” “蠢货!”对面一条公牛般的壮汉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怒骂道: “尔等之所为已经不归文明礼貌公约管辖,触犯到刑事层面!给老子上,拿下这群蛮子!” 第592章 文明公约 公牛般的壮汉自然是蛮牛,他自己最忌讳别人叫他蛮牛,却又最喜骂人蛮子。 这厮前段时间因为方唐镜全力备考,反正也用不着他在身边侍候,便给他放了假回家完婚,今日才刚刚回来上班,方唐镜便安排了这个活给他,自然是卖力非常。 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城管拿着“低配版狼筅”直直叉了过去。 众女真勇士纵然有百人莫敌之勇武,使不出也是白搭。 郎秀的得意弟子朱志文大叫:“我们是建州使节,你们不可以这样,我们要见鸿胪寺长官,我们要面君,要告御状……” 觉昌安怒道:“有本事单挑,以众欺少,算什么好汉!” “还敢嘴硬!”话音未落,觉昌安早被蛮牛一叉子捅到肚子,唉呀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屁股刚一落地,十数根叉叉齐上,将觉昌安牢牢叉在地上动弹不得。 “带走!”蛮牛大手一挥,狼狈不堪的女真使节团便被五花大绑地押回了“城管衙门”。 说是衙门,其实就是两套民居打通了改造而成,十分简陋,从规格上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不入流的部门。 果然,升堂主事的也仅仅是一个军户总旗。 这厮穿着总旗校服,倒也威风凛凛,却明显是个半文盲,听胖瘦二人组啰嗦了半天,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听到女真人竟敢拒罚打人,这总旗官不由大怒,怒喝道:“大胆蛮子,尔可认罪?!” 朱志文辩道:“我等乃女真使节,依律是不受审的,有事需得移交到鸿胪寺处理。” 这总旗不耐烦地说道:“谁耐烦跟你说什么律法,尔等明明违反的是地方村规民约,再敢狡辩,先判你个咆哮公堂,藐视上官之罪。” 你一人小小总旗竟然大言不惭地自称上官? 不可说是在这在达官多如狗的北京城,即便是边远山区,也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好不好? 还有啊,村规民约什么时候已经可以凌驾到大明律法之上了的? 可这小总旗满脸认真的样子,明显不知道村规民约的不是法律,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绝对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的! 郎秀等人面面相窥,这简直就是虎落平阳受犬欺,秃毛凤凰不如鸡。 郎秀和朱举人对视一眼,均觉得跟这厮胡搅蛮缠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趁早脱身是正经。 再加上事情经过本就简单明了,无数看热闹的人亲眼目睹,也没什么好抵赖的,最重要的是这简直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再纠缠下去,丢脸的还是自己。 于是朱举人便道:“小民认罪,愿受罚。” 花点钱也就认了。 那总旗官面容稍霁,安排人写下供状,让郎秀等人签字画押。 并且这厮十分认真,生怕诸人反悔,不但签字画押,还把各人的指纹掌纹都按了一个遍。 等众人画押之后,总旗官宣判决下: “罚银五十两,外加汤药费五十两……” 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使节团毫不意外。 吐一口痰挨罚一百两银子,这个教训除了告诉了我们大明物价腾贵之外,还告诉了我们,吐痰一定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其二,强制参加文明礼貌学习班,何时结业何时放走,伙食费自付。” 什么? 什么见鬼的学习班? 不会是变相的监禁? “大人,这个什么‘文明礼貌学习班’是个什么规矩?可不可以用银子抵赎?”朱举人大急,自己一行人还有要事的。 “不用担心,学习班的正常流程一般是罚抄‘文明礼貌公约’十遍,并同时需强制背诵之,很容易的,不过千余字而已。” 提到学习班,总旗得意洋洋,这可是咱们城管令贼人闻风丧胆的利器。 此言一出,郎秀和朱举人还能保持镇定,可觉昌安和一众女真勇士顿时如丧?妣,眼睛都直了…… 抄书? 这简直就是要了老命好不好? 背书更是简直比死还要难受的酷刑啊! 觉昌安在他老爹和祖父的棍棒之下倒是簸箕大的字识得一箩筐,也勉强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可那是花了二十多年才锤炼出的成果啊,现在要抄一千多字十遍,还要能背得下来,这…… 小爷能有如此才情,早就来大明朝廷考举人做官了,哪里还用在苦寒之地整天提刀砍人? 只能说觉昌安还是太嫩,他以为识得背得千余字就可以在大明做举人做官,真真是天真到让人不齿。 “押下去,退堂!”那总旗大手一挥,八人便被押了下去。 八人被带到“学习班”,这里面已经有数名愁眉苦脸的家伙在埋头苦背。 那声音,简直比死了爹娘还要伤心难过,闻者流泪啊。 八人被关到八间独立的房间,每人都领到了一本‘文明礼貌公约’和一份纸笔,外加一罐子水润喉,然后便“呯”的一声将栅栏门关上。 众人大眼瞪小眼,怎么办? 此时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不入流的狗官根本不知道他扣押的人是多么的有来头,简直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现在有两条路可选。”郎秀想了很久,终于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一条便是老老实实地抄书背书。”郎秀深吸了一口气道: “另一条嘛,便是一头撞死在这里!” …… 而另一面,蛮牛拿着供状交到方唐镜手里,顺嘴问道: “公子,私扣使者,赵老二不会有事?” “一口痰的小事,哪里谈得上什么私扣使者。赵老二不过是请他们去学习班深造,合情合理,他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最多也不过是撸掉总旗官,调他到南京当个百户愿不愿意?” 蛮牛佩服得五体投地。 咱们大明乃是礼仪之邦,你们这些蛮子在咱们中华地面上犯了事,咱们不打不骂,只是教化于你,岂不正是以德报怨,胸怀阔大之极的表现? 不过,公子如此费心这件事,恐怕不是仅仅玩玩这么简单? 公子可是很忙的,殿试在即还特意抽出时间来来关照这些蛮子,怎么看似乎都不简单。 便在这时,老侯来了,“公子,幸不辱命,您要的人找到了。” “技术如何?”方唐镜追问。 “三代家传的手艺,绝不会让公子失望。”侯明拍着胸脯打包票。 “很好,老侯辛苦了。”方唐镜十分满意。 “不敢,公子为国为民,我老候能追随公子,实在是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大德。” “老候,你现在这做官的水平越来越见长进了,不错不错,哈哈……”方唐镜大笑。 “我老候说的可都是心里话……” 两人大笑着走到了一间密室。 在这里,一名老脸皱得如同枯树的老者已经恭恭敬敬地侯在了一旁。 见到方唐镜进来,老者连忙躬身行礼,方唐镜伸手拦住道: “大师不必不多礼,从现在起,你老就是西厂的供奉,直属于厂内特殊部门,月例比照实职百户,若是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咱们尽力解决。” 老者犹豫片刻便说道:“老朽蹲了十年大狱,家破人亡,本也不想多活,但家里还有一个孙儿放心不下,公子能不能安排他进学堂读书?不求能做官,只要他以后识得几个字,有一碗饭糊口即可。” 方唐镜道:“此事是应当的,老先生毋忧,不但你那孙儿要安排读书,便是他以后的职业也可安排,咱们为国家卖命,自家人的子弟,总不能让他们生活无依,这个问题您老尽管放心。” 老者得了方唐镜的承诺,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要给方唐镜跪下,方唐镜连忙扶住,他可生受不起老人大礼。 方唐镜又拿出女真使节团的供状递了过去,问道:“老先生请看,这些能不能仿造得出来?” 方唐镜指的自然是签字画押和指纹和掌印。 老者接过供状,没有急着看,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副放大镜凑在供状上仔细看了半晌,然后放下放大镜,浑浊的老眼里精芒闪动,“公子,此事易耳。” 很好!方唐镜点头相信,他没有因为老者年纪大了就一定老眼晕花而不信他。 这人可是十年前最有名的赝品字画高手,一手技法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不知多少人着了他的道。 后来因骗了一位皇亲,被那位皇亲家里高手看破,因而事发被关入锦衣卫诏狱。 这一关就是十年,直到方唐镜向侯明素要这方面的特殊人才,侯明这才想起诏狱里的这位。 郎秀他们自然是不可能撞头而死的,否则日后传将出去,因为吐了一口痰被处罚,想不开自杀,这名声便是死了也会被笑话到从坟里活过来!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就只能乖乖接受处罚,自叹倒霉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绝不是倒霉的问题,而是有人处心积虑地要收集他们的字迹笔迹,乃至书写习惯和指纹掌纹…… 第593章 虚虚实实 “公子,您可回来了,这是上个月银行的流水,您请过目。” 方唐镜回到住处的时候,惠民银行的汪大掌柜已经急的团团转。 汪大掌柜大家应该都不陌生,就是秀娘他爹,汪老秀才。 汪老秀才科考是不行的了,做生意也是拉垮得紧,所以方唐镜安排他在松江府里做个书办,方便他老人家混吃等死。 殊不料,汪老秀才竟然展现出了过人的理财天赋,先后在户房和钱师爷手底下办差,把钱粮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当时基金会紧缺人才,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他调到了南京基金会做一个小掌柜。 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这汪老秀才便如同开了挂一般的将方方面面打理得优秀无比,实是大器晚成的典型。 如此一来,自己人不用白不用,方唐镜索性将北京银行交由他打理,反正有自己在旁指点,出不了什么差错。 汪大掌柜此时很急,是相当有道理的。 这已经是两个月内第二次加息了,活期储蓄的利率已经达到了年百分之五的高点。 主要是因为大量的贷款支出,准备金越来越少,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不得不通过加息吸收现银。 江南街发展得太快了,商户们跟疯了一样的扩张,而相应的,周边的地皮和房价也跟疯了一般的上涨。 这样的循环就造成了贷款的急剧增加,吸储完全跟不上来。 好在现在银行使用的都是银票,真正动用的现银并不多。 并且由于江南商会的成功,惠民银行银票的流通功不可没,且方便,宜携带,安全,加之惠民银行旗下拥有江南街半数的房产,包括货物源产地供货的各家大作坊都有惠民银行的股份,因而惠民银行一时之间就成了财大气粗的代名词。 名地的商帮商会也都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存入惠民银行之中。 原因也很简单,做买卖的谁也不喜欢带着几百上千两银子出门,重不重?也太费劲了而且江南商圈里面早就流通银票,不论是储蓄还是贷款,大家交易都是使用惠民银行的银票,方便啊。 最重要的是,银子放在银行里是有利息的,这跟放在钱庄不同,钱庄是存钱要付利息,现在惠民推出这一招,每天便有大量的银子存入到行中,这才是方唐镜敢答应成化皇帝的底气。 海量的银子流入,这就使得惠民银行的准备金和业务如同吹皮球般膨胀了起来,而充足的资金又带来了新一轮的疯狂扩建模式。 虽然营造江南街商业区造就了一大波富户,可这当然属于过热现象,因而方唐镜才决定尽快落实和成化皇帝达成的协议,开启新一轮的去虚向实的产业投资。 商业若是没有实业支撑,那就是镜中花水中月,迟早泡沫会破的。 可现在那个城南金玉街的传言,似乎又开启了第二波的造富神话。 因为有了惠民的例子,现在北京城里的许多钱庄已经开始瞄准了这个机会,提前放贷。 有了钱庄的兜底,想发财的人们胆子也大了起来。 与第一波造富浪潮里的弄潮儿都是方唐镜选出来的商贾不同,这一波浪潮里,士农工商,什么人都有。 大家都像发了疯一般,朝着城南这个新兴的商业区涌去,以至于朝廷还没作出决定,民间的舆论已经铺天盖地,大有民情绑架朝廷之势。 资本的嗅觉最为灵敏,由于行情的上涨,全城钱庄都开始了加紧吸储,也都开始放下身段使用惠民银行的招数,给予存款利息。 如此一来,惠民银行的优势不再是独家优势,现银就不可避免地减少了下去。 这便是汪先生心惊肉跳的主要原因,因为银票的发行量已经超过了实际存银的两倍。 万一哪天发生挤兑,没有足够的银子,银行分分钟破产。 汪先生心虚不已啊,这玩的太大了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玩的,银子跟流水一般。 要知道,现在惠民银行的存银,已经足足有三百万两,这就够惊人的了。 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更惊人,超过了六百万这个数目。 幸好大家现在还对银票深信不疑,可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出现挤兑的话,那就全部完蛋。 银票这玩意就如同朝廷发行的宝钞,刚开始时坚挺得不得了,可到了现在……不能说一文不值,还是值过一两成的。 宝钞现在还能通行,这没毛病,因是朝廷强逼的,大伙就是捏着鼻子也要意思意思。 若是宝钞敢如钱庄一般自由兑换,早破产无数次了。 方唐镜接过帐簿翻看,汪先生只觉得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汪先生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虽说贷款业务增长了十多倍,可咱们惠民银行的准备金是不是该准备多点?若是发生了挤兑,可就全完了。” 方唐镜颔首道: “眼下形势还是很好的,贷款还是要放,准备金的事你不必担心,先从江南发一批银子过来,当然……吸储还是重点,得想办法,将银行的业务推广至官员之中,若是能将宫中的银子或者官员的俸禄全部由咱们代管就好办了!” 汪先生眼珠子差点都要暴了出来,公子当真是敢想啊! 咽了咽唾沫,汪先生又小心道:“小人担心宫里和朝廷未必肯将银子储入咱们银行,毕竟咱们乃是民间的私人资本……” 方唐镜摇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咱们可以把惠民银行拆分出来,单独成立一个国有和民营合股的银业,这样一来,他们没理由不储蓄的,毕竟有利息嘛,再说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提高储蓄利息就是了。反正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存入银行里生息,还能多一笔额外的收入,必要的时候,咱们还可以给朝廷贷款办事,双赢的事,何乐不为?” 汪先生想想也是这个理,不过,对于方唐镜能否说动宫里和朝廷并不抱多大希望。 当然,这些都是下一步的事,还是要先解决目前的困局要紧,汪先生又说道: “公子,按你说的,规划书做好了,就在下面那一相。可筹备京师纺织产业集群的事,又需要一大笔银子,保守预算也得四百万两现银,这笔钱如何筹措?” 这才是最要命的,惠民银行若是顺利拿下这个产业集群,便将成为独霸整个京城的金融巨兽,可若是蛇吞象,那就要生生噎死。 方唐镜没有说话,先拿起规划书看了起来,看完之后,便慢慢踱步,过了好一会,方唐镜才道: “计划做得还算严谨,不过,有些保守了,胆子再放大些,一期工程要扩大三成。 最重要是要占住先机,咱们一旦前期投入成功,后期跟风之人就会一哄而上。 后面就很难形成规模效应,无端地推高成本,还会形成无序竟争,因而一定要尽早形成规模,牢牢占据住资源和人力的优势,设置牢固的护城河,让后来者想进来也有心无力!” 还要推高三成? 汪先生只觉得脑子一阵嗡嗡作响。 这都已经是按最大限度的想象来做的规划书了,就这样,银根的风险之高也已经前所未有,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汪先生敢保证,方唐镜和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如果说之前是在走钢丝,现在就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方唐镜笑道: “不必担心银子的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出两道消息,其一就是把新的规划书内容放出去,向勋贵们募股,这事交给徐小公爷去办;其二就是向外放风,就说咱们银行的准备金不够了,为了筹备纺织集群产业,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别人恶意挤兑,需要紧急吸储,利息提高到百分之八。” 啊! 这是什么见鬼的操作。 第一个消息可以理解,造势嘛,制造一个市场热点,这样一来,大家投钱进来不要太快。 可这第一个消息一旦配合第二个消息就是一招臭得不能再臭的臭棋了。 若是外间得到这个消息,怕不会连夜挤兑,连银行门槛都要挤破? 汪大掌柜简直以为方唐镜疯了,这是担心死得不够快的节奏么?! “公子,你……”曾经很穷很落魄的汪大掌柜已经无语凝噎。 方唐镜微笑道:“做金融的都是骗子,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就是要看看……” 看看,有什么好看?穷鬼很好看么? 第594章 他乡故知 天空灰蒙蒙的,北风冷得刺骨,看样子又要下大雪了。 “我呸!咳咳……这该死的学习班,一辈子都不会再进第二次!” 觉昌安恶狠狠地正要怒啐一口,猛地想起“文明礼貌公约”,硬生生将嘴里的痰吞了回去,骂骂咧咧。 此时郎秀一行人从学习班里被放了出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没办法,谁让那几个随从大字不识几个,想要抄背千多字的《文明礼貌公约》,难度堪比徒手翻越乌拉尔大雪山,最后有两人被逼不过,竟是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 这城管衙门也不想弄出人命,马马虎虎让他们交了双倍“取保金”之后这才放人。 郎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淡淡地说道: “走,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少主多识了数百汉字,以后可以读些汉人书籍了。” 一行人又乏又累,灰头土脸地朝着鸿胪寺方向行去。 拐过数条街道,行经一处名为庐陵酒家的时候,一名仆役打扮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弯腰行礼道:“郎先生,我家主人有请入内一叙。” 郎秀停了下来,打量了一下这名仆役半晌,方问道:“你家主人是?” 仆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原先跟先生约好昨日见面的,不料中间横生波澜,故而我家主人特意在此相侯。” 觉昌安一听是昨天约他们出来见面的人,顿时大怒,若不是这个什么狗屁会面,自己会被人玩得这么惨? 一千两百一十七个汉字一天之内全部背写下来啊,这岂是一个惨无人道就可以说得过去的?这还是人做的事么?! 觉昌安顿时手就摸向了腰间。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顿时就记起进入到“学习班”前,乃是将众人所有随身的物品都“代管”了的,自己一行出来得匆忙,草草拿回自己的东西,也没怎么清点就走了,竟是忘了自己随身的弯刀。 有心想要回去取回弯刀,不过一来心中有了阴影,实在不堪回首。二来那柄小刀虽是在部落里算是十分珍贵之物,可现在自己身处大明京师,花些钱再买一柄质量更好的贴身武器更加划算。 “嬢的,若不是你家主人相约,老子们会如此狼狈?前头带路,本少主倒要会会是哪个丧门星!”觉昌安怒道。 “不可无礼,自己人!”郎秀按住怒火中烧的觉昌安。 “自己人?”觉昌安一怔。 “没错,你看这人的样子,他是朵颜三卫后裔。”郎秀淡淡地说道。 觉昌安定睛一看,没错,这家伙虽然身着汉服,不注意看是绝对就是一个过路打酱油的家伙,可仔细一看,深鼻高目,跟汉人人长相完全不同,也跟女真人长相不同,倒是哪那些朵颜三卫的家伙们有七八分相像。 朵颜三卫跟他们女真人一样,名义上是大明藩篱,实则时降时反,都是一些表面臣服,肚子里包藏祸心的家伙。 “原来是朵颜的好兄弟,失礼失礼,还请前头带路。”觉昌安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乃是家传。 实际上,在董山的大战略里,朵颜三卫也是他们起事时要拉拢的重要对象。 一行人跟着仆役来到酒家二楼,一名儒生已经侯在了那里,微笑着迎了上来拱手致意。 初一看,儒生形容憔悴,背亦有些佝偻,似是一老者。 可行至近处才发现,儒生并不算老,看面相应该四十不到,不过鬓角间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眉心处一个明显的川字纹。 郎秀明显一怔,半晌才愕然出声道:“你是,若虚贤弟?” “靖远兄,一别十二载,无恙乎?”儒生感慨不已。 郎秀早年曾在南京国子监就读,取字靖远。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郎秀又惊又喜,遥想十二年前,两人还算年轻,也曾意气相投,煮酒论天下,终因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万万想不到十二年后竟能在此重聚。 最难得的倒不是巧遇,而是两人都有一颗志同道合之心——改天换代。 没错,这位若虚贤弟正是宁王最倚重的智囊,内定的军师——李士实。 这就怪不得他手下是朵颜族的人了,朵颜三卫原本就是老宁王麾下家将。 宁王有改天换日之志,董山也有创立国家的雄心,两人作为双方最重要的谋主,自然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为兄惭愧啊,原本是与贤弟约好昨日相晤,不料……”郎秀有些自嘲地说道。 “靖远兄高明,以此瞒天过海之策鱼目混珠,想必再也无人会对你等抱有戒心,愚弟佩服。”李士实抢上前去拉着郎秀,两人把臂入席。 “为兄这点小心思,还是瞒不过贤弟的眼睛,十二年不见,贤弟眼光愈发的狠辣了。”郎秀大笑。 以郎秀的为人,当时不可能不制止觉昌安,但郎秀偏偏就任由事态不断恶化,正是要借机给明庭一个他们这些关外蛮子脑子里只长肌肉,不足为虑的印象,借此麻痹可能在暗中针对的势力。 双方知根知底,又是老交情,说话自然是不用顾忌,当下郎秀先是介绍了觉昌安和自己的学生朱举人,四人入席,几个随从在楼下另开一席,正好作为警戒之用。 “少指挥雄姿英发……”李士实先是拍了觉昌安几句,接着又对郎秀道: “兄长,恭喜你收了一个好徒弟啊,尽得汝之真传,雏凤清于老凤声,我们都老了,数风流人物,当看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郎秀摇手道:“贤弟谬赞了,不成器的弟子,今次科考名落孙山,还需锤炼啊。” 李士实微笑,突然转向朱举人问道: “贤侄觉得,金玉街之事有几成把握?” “什么金玉街之事?师叔此言,恕小侄不明所指。”朱举人一惊,手一抖,不过他也是内心强大之人,强自镇定下来,顺势拿起酒壶为各人斟酒。 “控制钱庄源源不断地筹集资源,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贤侄心思之妙,青出于蓝矣。” 所谓筹集资源,自然是指为战争准备钱粮物资,而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当然就是指用大明的资源支撑对大明的战争,只是李士实没有明说而已,但谁又听不出来? 朱举人大惊,拿酒壶的手一抖,洒了出来。 他一直十分安静,不显山露水,实则对这位李大人,他心里很不以为然的。 去岁科举,南京贡院之事传遍天下,他自然也是听说了的。 不过具体内情如何并没有人清楚,传说的版本倒是有无数种,可没一种是靠谱的。 再加上后来突然又冒出了贡银大劫案,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劫案上,科举一案的兴趣便淡了几分,等劫案结束,回过头来的时候,贡院一事已不了了之。 只知道朝廷对当时贡院里的那批官员全都贬斥了,尤其是这位李主考,更是召回京城待勘,这其实就是一脚踢出官场,自生自灭之意。 如此人物,你让年轻有为的朱举人如何看得上。 实际上,当他得知昨日是李大人约见自己的时候,心里还以为这位李大人是想改换门庭,投靠他们一方呢! 心里不免对李大人又低看了三分。 此时这位李大人突然有此一问,问题直指他内心最隐秘之事。 他自忖自己三人这次行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他是怎么知道的?! 除非此人有鬼神之能?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朱举人内心既惊且惧! 第595章 撬棍理论 “贤侄这一手相当精妙,老夫敢说,当今天下能看透的不会超过三人。” 李士实微笑挼须,十分赞赏这位年轻人的样子。 但不论是郎秀还是朱举人都是心中起了惊涛骇浪,这岂不是说,还有另外两人看破了自己一方所布之局? 这一次金玉街项目意义非凡,事关立国大业成败,也事关自家身家性命,两人脸色剧变。 觉昌安眼中杀气一凌,有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而郎秀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盯着李士实,其实是默认了觉昌安的想法。 女真人行事,一贯信奉解决不了麻烦就解决掉有可能制造麻烦的人。 就在觉昌安伸手摸向郎秀腰刀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四位老爷,可要听一段小曲?” 声音苍老凄苦,似是风中残烛,很让人怀疑说话的人下一个字就会接不上气,一命呜呼。 但三人却是陡然僵直,半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生怕引发杀身之祸!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明明这人已经说话,三人却看不到这人究竟在那里,甚至连方位都判断不出来。 三人只觉似有一条毒蛇蜿蜒在后背,吐着腥红的毒信,獠牙随时可能吻上自己的脖子。 “老柳,安静点,喝你的酒,没人想听你那半死不活的破曲子。”李士实淡淡地道。 “唉,高山无处觅流水,弦断有谁听……”随着一声长叹,众人终于看清,临街一面的桌子旁,临窗之处坐着一位老者,桌上摆着一张陈旧的二胡,抖动着手摸到桌上的酒壶,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 最令众人震撼的是,这老者竟然双眼全白,是个瞎子。 就是这样一个瞎子,硬是让三人不敢生出别样心思。 朱举人到底算是江湖中人,见多识广,想了想,不由失声道:“前辈是蝠王柳三更?”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江湖上据说从未失手的柳三更? “这世上只有老瞎子,没有什么三更五更。”声音落寞无比。 “老柳一生只失手了一次,而令他失手那人,就是我刚才说的,能看出贤侄动作的三个人之一。”李士实给自己斟了一杯,不动声色地饮了下去。 “哦,此人何人,能当得起贤弟如此看中,为何却是寂寂无闻?”郎秀恢复了平常,淡淡地问道,如果这人能力敌柳三更,江湖之中名声不要传得太快。 “此人哪里是寂寂无闻,只不过大家看不透其另外一面耳。”李士实一笑。 “是谁?”郎秀当然要评估此人是否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搞不好人家是不问世事的隐士呢? “当今状元最大的热门人选,本届会试会元,兄长不会没听说过?” “是他?这怎么可能?!”朱举人讶然道。 朱举人可是近距离接触过方唐镜的,此子怎么看都是标准的文弱书生一枚,不可能的! “哼,不可能么?老夫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差点就被这厮一剑送去见了阎王爷,天下事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蝠王转过脸来看向三人,三人立时发现,他脸上从颧骨到太阳穴有一道剑伤,殷红如血,看得出来,若是这一剑再深入一分,蝠王此时坟头上的草怕已有人高了。 “嘶……”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从这一剑上就可以看到当时的凶险。 蝠王当日刺杀方唐镜,被丽娘埋伏,可惜没能一剑结果了老贼,但也震慑住了他,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如果单单凭着方唐镜是会元这个事实就断定他能看穿朱举人他们的伎俩,也未免太牵强了。 “江南街便是他所创,他的惠民银行便是江南街背后的金主,更别说松江府现在的种种革新,流行全国的生活四件套,最近京城里流行的无烟煤,全都出自他手。玩银子游戏,他才是祖宗。”李士实淡定地说出一个个事实。 李士实每说一件事,朱举人脸色就白了数分,尤其当听到惠民银行竟然就是方唐镜产业的时候,朱举人便明白,李士实说的没有错,这样的人物,看不出自己的居心才是不正常。 事实上,朱举人他们三人设下的这个局,参照的便是惠民银行推动江南街的模式。 这样一个人,威胁实在太大了,不论他是不是看了出来,必须要先下手为强将之扼杀! “如此说来,贤弟是想与我等合力除之?”郎秀盯着李士实。 “然也!”李士实重重点头道: “不过此子似是隐隐买通了锦衣卫和西厂,这两个机构在他面前都是言听计从,故而武力除之并非上策。 幸好,杀人未必一定要动刀子的! 纵观此子发迹,最开始便是从惠民银行的前身——救灾扶贫基金会开始的…… 因而欲将之除去,必先毁掉惠民银行,这是他一切事业的源头,只要银行一毁,此子为千夫所指,不死也无用矣!” “好,斩首为下,诛心为上,贤弟有何良策,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郎秀点头道。 “但凡开钱庄的,最怕的是什么?”李士实问朱举人。 朱举人乃是城南五福钱庄的实际东主,自然知道这一行最怕的是什么,“挤兑!” 不过朱举人又随即补充道: “此法对付一般的钱庄有效,对付惠民银行怕是无效。先不说别的,小侄了解过,江南街所有商户每日营业的现银,都会定期存入到银行之中,单单江南街一条街的流水,每日就不下十数万两银子,就算要弄,没有一两百万的提取量,是不可能弄垮他的。” “贤侄所虑极是,若是平常时节,老夫也寻不出他的破绽来,小贼实在是天生就是弄钱的行家,不过嘛,据老夫观察,他在松江府,南京城和京师同时发力,扩张也太快了,尤其是流通的都是银票,故而老夫派人专门统计过,他发行出来的银票必定与手里所有的现银不符,至少差了一倍以上。本来这也很难击垮小贼,不过,现在小贼突然要投资兴办一个纺织集群,公开募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李士实拿出一纸募股书,这是今天才收到的惠民银行的募股书,公开向社会名流达官贵人募集五百万银子股份的募股书。 这份募股书只发给少量勋贵人家,且是由徐小公爷代发的,故而社会上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也并没有引起热议。 朱举人大为心惊,这惠民银行也太大手笔了,若是这五百万两现银当真筹措成功,那么惠民银行将成为京城金融界不可撼动的巨兽,要吞了他们这些小钱庄只不过易若反掌之事。 纵然是不太明白财经的郎秀也看得目瞪口呆,五百万两,这手笔,他们全女真族不吃不喝十年也弄不到这个数啊! 觉昌安不要说听,平时连吹牛也不敢往这个数字上靠,想都不敢想。 便凡喝醉之前多吃两颗花生米,也不会上头成这样啊! 众人莫不生出一种贫穷限制了自己想象力的无力感。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三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我顶,这还怎么玩? 自己凭什么跟人家玩! “贤侄可看出了机会?”李士实问道。 “还望师叔指点。” 朱举人实则懂得的那一套只有传统钱庄的运作,对于怎么与一个体量十倍百倍于自己的庞然巨兽作对,他哪里有什么经验,没被吓死已经是十分坚强了,更遑论能从中看出了什么门道? 李士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了郎秀,双手举杯敬道: “兄长,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请满饮此杯。” “你我两家同甘共苦,同进共退,若有违,天厌之,地弃之!”郎秀这是表示同意结盟了。 郎秀双手举杯,两人郑重一碰,大口灌了下去,然后倒杯相视,滴酒未剩。 李士实这时才看向朱举人道:“是不是感觉有心无力,对方太过强大了?” “正是正是,师叔请赐教。”朱举人此时已是心服口服,不愧是做下贡院大案还能全身而退的人物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跟方唐镜那样的人物过招了? 朱举人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贡院的案子绝对是面前这位和蔼的笑面儒生所为。 “贤侄,可知道支点?”李士实问道。 “这个……不曾。”朱举人莫名其妙,支点是个什么玩意? 李士实拿起一未开封的酒坛放在桌上,又取了筷子和酒杯。 只见他用酒杯支起筷子顶着酒坛,轻轻一撬,酒坛便挪动了开来。 李士实感慨地舞动着筷子道: “小可以博大,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撬棍和支点,故而曾有人云,给吾一个支点,吾可撬翻整个天下…现在,撬棍有了,支点也出现了…” 第596章 自取其辱 寒流愈发的凌冽起来,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而下,酒楼里添上了两盆红彤彤的无烟煤炭火,觥筹交错间,空气也变得热烈起来。 “首先,要把业务在短时间里迅速扩大起来,怎么扩大呢,不妨大手笔一些,将城南的土地全部能收购的全部收购起来,不能收购的,也想办法与之签订代购的契约,将整个城南地皮房产买卖尽数捏在手里,如此方有一战之资。” 将整个城南的地皮和房屋全部收购? 这个想法你嬢的绝对够大胆,大到让人以为自己听错。 “师叔,你……”朱举人不确定地看了看李师叔眼前的酒壶,还有半壶的样子,李师叔的酒量不会这么浅,三杯下肚就上头了么? 李士实微微一笑道: “不必吃惊,你没有听错,吾亦没有说错,就是将整个城南全都囊括于手中,当然,这是理想状态,意思就是尽量收购,能收多少便放开了收,完全不必顾忌。 另一个是钱的问题,这是一笔海量的数字,谁也拿不出这个钱来。 不过呢,咱们可以跟房主签订远期支付,现在先付一小笔定金,若是一个月内不能拿出足够的钱作交易,定金可以由房主没收,如此一来,没人会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 据我调查得知,方唐镜那小贼最初收购江南街房产的时候便是如此套路到半条街房产的。 有此前车之鉴,贤侄只管开足马力行事便可。” 哦,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个花小钱办大事的好法子,怪不得人家的银行能风生水起,短时间就膨胀得不象话起来! 朱举人只觉得李士实在他眼前推开了一个全新的大门,里面的风景前所未有! “其二,你现在针对的对象只是举人,这不好,要放开,全盘放开,不管什么人,来者通吃。其三,本金不够没关系,只需如此这般……” 李士实侃侃而谈,朱举人频频点头,一副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样子,原来,银子还可以这样玩,自己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 郎秀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经济知识,顿时有一种山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自己实在太落伍了。 郎秀叹服道:“贤弟这些年学问日精,愚兄不如多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说来惭愧,愚弟这些知识并非自己所创,实乃揣摩方唐镜所作所为方有所得,此子乃是天生经济之道之奇才,用寻常法子难伤其皮毛,只有以子之矛攻彼之盾方可破之也!”李士实苦笑道。 他在松江府的时候就领教过方唐镜的厉害,后来细细调查此人,方知此子之不凡,遭遇了贡院和贡银的事情后,李士实被踢回京城,反而有更多的时间潜下心来细细地研究对手。 郎秀肃然起敬,胜败是兵家常事,一时之成败不算什么,但能师敌之长以制敌,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贤弟如此处心积虑,此事定能成功!”郎秀敬了李士实一杯。 李士实一口饮尽,点头道:“敌明我暗,吾估算过,咱们成功的成算达到了八成,就算他到时发觉,也是晚了!” 又过了良久,朱举人才渐渐回过味来,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师叔,这一切的前提非得朝廷认可这个提议不可,可盐铁银矿一直是朝廷与皇家牢牢把持着,不大可能会将之下放到民间。” 这是事实,何侍郎这个奏折到现在水泡都没见到一个,十有八九是皇帝留中不发了。 历年来这样的奏折和传闻不要太多,只不过这一次不同,被他们几个大加炒作,利用了起来而已。 可朱举人自己也知道,他们千门的三人,也并没有奢望过这个提议真的会实现。 “贤侄不必担心,你可知何谓咱们大明的政治?那便是化神奇为腐朽,只要策略得当,在沙漠上建一座桥这种事平常得紧。” 不知怎的,朱举人对于这位李师叔有一种莫明的信心,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这位李师叔想做的事,是一定会成功的。 “小侄敬师叔一杯……”朱举人这杯酒敬得是发自内心。 …… 时间无聊地走过了四天,这四天里,朱举人操纵五福钱庄发动了对城南地皮和房屋的收购。 一时之间,大家都是咂舌,以为五福钱庄疯了。 朝廷政令根本没有下来,连风声现在也渐渐地弱了,这五福钱庄这是赌命的架式啊! 没有人看好五福钱庄,都觉得这厮是疯了。 当然,对于五福钱庄推出的分期购房,绝大数人还是趋之若鹜的,没别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舆情里五福钱庄简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必谈的开胃菜。 这年头,如此傻叉已经不多了,大家要好好珍惜,多多呵护。 这一日,事态急转直下,提议开放盐铁贵金属买卖的何侍郎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庆云伯周寿上奏折猛烈弹劾户部侍郎何文成。 奏折之中大骂何侍郎意欲改变祖宗成法,擅自欲将盐铁银子等推向市场交易,实属大逆不道,国之利器岂可易于人手? 并且强烈建议恢复东厂打量盐铁和银矿等事宜,毕竟以前这些都是东厂直接操作,有经验有门路。 群臣顿时就炸了锅。 本来何文成促成成立金玉街的奏折递上去后一直没有下文,就是为了给群臣更多的时间考量和观看,毕竟江南街的成功摆在那里,这个金玉街若是成立,会不会又是朝廷的一大财源是项,这些都需要时间考察。 原本百官就众说纷纭,归纳起来,还是反对者居多,故而迟迟没有庭议此事。 但经过庆云伯这一捅,事情顿时就正式摆上了台面。 最令众官员想不通的是,这庆云伯莫非是吃错了药不成? 好好的皇亲国戚,混吃等死多好?非要出来搅合朝政,这不是吃多了欠抽么? 或许是庆云伯吃喝玩乐腻歪之后,想换一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新玩法——朝政?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货竟然提议恢复东厂,这简直是让人忍无可忍! 虽然大家都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皇帝的授意。 但是,恢复东厂是绝对不可以的接受的,大家一定要与之抗争到底。 成化皇帝也是懵得一弊,自己这位国舅爷什么时候如此关心体贴起朕来了? 实际上,成化皇帝对于盐铁银矿这些事宜,实在也是舍不得放手的,能搂多久就搂多久。 因此自己的舅舅出面喊这一嗓子,倒也不算太坏。 被点名弹劾的何侍郎自然是第一个跳出来为自己辩白,不过何大人面带微笑,怡然自得,完全没有被弹劾的觉悟,微笑着问道: “敢问庆云伯,这盐铁之政,下官违反的是哪一条祖制?” 众人一听,莫不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这何侍郎也太坏了! 皇明祖训啊! 今日早朝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说他从头到尾看完过且还能记得住的? 站出来,我给你满分! 众人神色怪异地看向庆云伯。 庆云伯一怔,顿时勃然大怒,老子和你讲政治,你竟然和老子掉书包!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是个人就知道这份奏折绝对不是庆云伯自己写的,他哪里懂什么国家大政? 而且何侍郎料定,即便是帮庆云伯写奏折的枪手告诉过他,盐铁之政记载在皇明祖训里的哪一章哪一页,这货也绝对是记不住的。 因而何侍郎随口一句便将庆云伯难住。 庆云伯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御前失礼,当真是进退不得。 如同挨了当头一棒,庆云伯这才意识到这些文官是多么的难缠。 吭哧吭哧了半天,庆云伯倒也灵光一闪,忿然道: “何大人休要转移话题,反正这些都是从太祖高他老人家那时就开始惯行的,现在突然改变,难道不是违反了祖制?” 庆云伯甚至有些得意,千变万化,我只抓住你与祖制不同这一点便可一力降十会,任你再狡辩也是无用。 第597章 门庭若市 何大人微微一笑,又问:“庆云伯此言,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我……去,这是什么意思?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庆云伯此时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姓何的莫非有病? 驴唇不对马嘴,老子说东你答西? 老子这时候能说是出于私心么? 庆云伯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出于公心。” “很好!”何侍郎拱了拱手道: “如此,便请伯爷先交出城里的三家盐铺,两间铁器作坊,一间钱庄,交割完之后再跟本官讨论祖制之事可好?” “你……你……”庆云伯那里知道何侍郎挖了一个如此巨坑,顿时噗通一声摔得鼻青脸肿,说话已经完全不知所谓。 庆云伯数挠盐法,插手官营盐铁牟利,几乎是全京城都知道的秘密,此时何侍郎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将之敲得满地找牙。 “胡说八道,哪有此事。”庆云侯此时又气又急,到了这个时候,只能凭声音大抵赖了。 但他如此窘态,是个人都知道这货被人戳到了痛点! 自取其辱! 所有人都象是看小丑一般看着庆云伯,太不经打了,就这,还想染指朝政? 就连成化皇帝也是以手抚额,这败家玩意,真的是自己的舅舅吗?太丢人现眼了! “陛下,臣之所以有此提议,实则便是因为盐铁本国家专营,然则天下蝇营苟且之辈何其多也,侵占公器为一已私用,肥已害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周侍郎慷慨陈词,唾沫星子溅了庆云伯一脸。 深吸了一口气,周侍郎继续狂喷道:“既然公器为私人把持,何不将之还之于民,公平公开市之于众,得利者,天下百姓也,受损者,蠹虫也……臣请开放盐铁银矿……” 庆云伯一脸唾沫,擦都擦不完,他哪里会想得到情势急转直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原以为自己急皇帝之所急,凭借背后的天威,完全足以力压何侍郎,捞取到足够的政治声望。 谁知道事情完全不按剧本进行,从过程到结果都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现在连怎么输的都一头雾水! 他实在想不通,像何侍郎这样的人,难道看不清自己背后有皇帝撑腰?凭什么就敢打自己的脸? 庆云伯忽然感觉,自己与政治人物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事实上,庆云伯虽然是土包子,但也不是一昧地混吃等死,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尤其是年近六旬的太后姐姐还能替周家撑场子多久,万一哪天那啥了呢? 更何况又“恰好”听到府里清客说了一通大道理,分析这金玉街的利弊,点明了皇帝是绝对不乐意看到盐铁之利易手的,东厂一失,皇帝每年的损失少说也在百万左右。 庆云伯联系到成化皇帝一直以来的表现,深深地叹服这位客人言之有理,总之,周伯爷是想趁这个机会帮皇帝分忧的,同时也捞一点政治资本。 于是便信心满满地请人写了这本奏折 只要摆平了皇帝的烦心事,自己就算在庙堂上竖起了自己的旗号,自然有人哭着喊着过来投效。 比如传奉官一党,此时正惶惶不可终日,自己的大旗竖立起来,这些人还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来投效?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太过骨感,周伯爷不仅“王霸之气”没法子侧漏出来,还被人摁住了脸狂扇,这简直就是人间悲剧,为自不量力者戒也。 周寿周伯爷毫无疑问是奸佞小人。 相应的,奸佞小人反对的清流都要支持!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于是,开放盐铁银矿买卖就成了百官共识。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逆了百官的共识,只好点头同意。 不过怀恩公公终是老成谋国,只答应先行在直隶省内试点,见到成效后才可向全国推广。 群臣自然是全票通过,大家拍手相庆,清流又一次战胜了奸佞,咱们绝对不是想着要抢先收购城南那些地皮。 这等与民争利的心思,绝对没有。 之后的早朝大家都出奇的沉默,竟然无事可奏。 既然无事,成化皇帝自然宣布散朝。 散朝才一宣布,官员们迫不及待地一哄而出,与平时闲散的样子判若两人。 以至于,蔡御史的鞋子都被人踩掉了。 不过,蔡御史已经来不及计较这些了。 这些该死的家伙,肯定是利用消息差,抢着去买地皮了。 等到蔡御史跌跌撞撞地来到五福钱庄,在他前面已经排了好长一溜人。 当然,这些人一看服饰就是官员们的家仆,但象他这样家境不怎么样的官员亲自上阵的也不是没有,当然,官员都将官帽揣了起来,遮遮掩掩。 没办法啊,差不多整个城南的地皮和房屋都被五福钱庄抢先占了。 就在昨天,这五福钱庄还是北京城里的笑话,放出来的房屋交易是门可罗雀,谁买谁傻叉。 可现在,人人捶胸顿足,当时只要随便交一点定金,就能拿下大片房产啊,人们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错过了几个百万! 只能说人家五福钱庄太有眼光魄力,一把就赌对了。 不过大家还有机会,从五福钱庄这里买下地皮也是一条发财捷径,毕竟五福钱庄也只是付了定金给房主,他还没有如此海量的资金将整个城南买下来,他就必须卖出相当大部份的房产套现,不可能涨得太离谱,当然,涨上一两倍是免不了的,大家也都有这个心理准备。 现在天色还没有放亮,但排队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还有些更过份的,叠了几块砖头,就这么坐在那里占住了位置。 蔡御史忙排了上去,位置不太靠前,心里正在焦虑,可过了一会,在他身后就又排起了一大串人,过了一会再看,自己的位置竟然算是前中,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起来。 又等了一会,又有更多的人赶了过来。 消息如同瘟疫,迅速蔓延到北京城各个角落。 这一批来的是京里的大户巨商,人数目测少说有百。 这些人消息比官员们慢些,但反应却相当迅速,虽说看起来有些狼狈不堪,可着实非常迅速。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难免推推搡搡,有些人趁机插队,后来人有样学样,呼朋唤友的插队,被插队的人顿时就急红了眼睛,你推我挤,队形混乱无比。 朱举人三人是趴在钱庄的围墙上朝处面看的,纵然他们三人早就得到了通报要他们做好准备,也早就调集了百人的卫队守在钱庄里面,可看到这远超想象的场面,也是吓得咋舌。 李师叔……真神人也! 自己三人骗遍了大江南北,现在才知道,自己那点玩钱的本事跟玩金融的高手比起来,简直就是呀呀学语的稚儿好不好。 从没见过哭着喊着自己送上门来的韭菜,这他嬢的算什么事! 朱举人硬着头皮大呼:“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一个个来,都是读圣贤书的人,要守礼……” 语音未落,便有人叫骂: “该死的五福钱庄,还不快快开门,咱是定远侯家的,信不信咱拆了你的五福钱庄!” “狗一样的东西,卖房,卖地,赶紧的,耽误了咱们公爷家的好事,哼哼……” “再不开门,咱家代表刘公公一把火烧了你个鸟钱庄……” “咱是刘学士家的,你算什么东西,有两个臭钱了不起么,今天你不买地就等着收尸……” 众人当然不忿,你五福钱庄何德何能,敢霸占城南,老子们就是要打抱不平,咋的,有种你今天敢让老子不满意试试? 猪狗不如的东西,咱们没有强抢,已经是仁慈得不得了好不好。 朱举人顿时哑了火,又让李师叔说中了,幸好早有准备。 “老二,都准备好了,开始!”何姓书生对朱举人说道。 老三扬州蒋吉也握拳对他鼓劲,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好大场面。 千门三位门主此时神情严肃,这是他们平生玩得最大条的一次,当然,若是玩得好了,自此也可洗白上岸,名正言顺地从事银行业了。 深吸了一口气,朱举人道:“开门营业!” 第598章 富贵天降 最先交割了第一笔地皮生意的人,给的是现在京城里最流行的惠民银行银票。 这很好理解,大家不可能带着累赘的大笔银子来交易。 因此最好的法子就是将银子送去惠民银行换成银票,非常容易携带。 反正这些银票随时可以到惠民银行兑换真金白银。 说真话,银票使用起来,方便得紧,在大宗交易的时候尤其是如此。 “大家都互相谅解一下,您赶紧签字画押,咱这里地契已经准备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办事处里的人员嘴里说着互相谅解,实则极不耐烦。 “我…草…大爷可是寿宁伯家里的管家,你……”这位四十多岁的富态管家很不甘心: “宅子在什么地段,你总得安排我去看看,白口红牙的,东四巷柒十玖号在什么见鬼的地方?这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总要确认一下。” “噢,那您老先出门左转,那有一个茶铺,先叫点东西吃……下一位。”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寿宁伯管家双目圆睁,我这暴脾气快忍不住了。 “前面的,你他嬢的快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不买拉倒。” 寿宁伯管家大怒回头,便看到十数张愤怒的脸,有人怒骂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耽误了咱临淮侯府的好事,你担待得起吗?” 寿宁伯管家顿时无语凝噎,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位管家老爷?不是咱们安排不周,你看现在这情形,怎么安排看房看地?”朱举人在一旁给了他一个台阶道: “你也看到了,后头这么多人,我们若是一个个带着去看,会被打死的,您多担待,若是不买就请让给后面的人。” “可是……这不合规矩?”寿宁伯管家还是心有不甘,据理力争。 “诺,你自己到一去看,下一个!” 办事的秀才极不耐烦地塞了一份舆图到寿宁伯管家手上。 寿宁伯管家瞪大着双眼相当努力的搜寻,然而,诺大一份舆图,他连东南西北都拿反了。 在后面嫌弃的骂声中,他脑子几乎是空白的,根本没可能找得到那沙粒般的柒十玖号。 我尽力了!寿宁伯管家不得不说服自己,乖乖地交出了银票。 后面那临淮侯府的管事趾高气昂地来到办事书生面前,一叠银票甩在桌上,“给我来十亩。” 办事书生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银票,很礼貌地回道:“对不起,您这些银子,只够买五亩偏远地段。” “什么!”那管事跳了起来,指着挂在不远处的明码标价骂道:“你不识数么?” 办事书生仍然相当礼貌地回道:“对不起,之前忘记换牌子了,这是昨天的价。” 这简直是打死狗讲价,岂有此理!临淮侯府管事正要破口大骂,冷不防身后有人道: “你不要我要,给我给我……” 临淮侯府管事回头一看,是个肥头大耳的商贾,不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商贾舔着脸笑道: “老兄,你就偷着乐,我敢打包票,不出一个时辰,绝对会涨上一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临淮侯府管事一凛,是这个道理啊,顿时凶焰立敛,不耐烦地喝道:“五亩就五亩,赶紧的!” ……轮到蔡御史的时候,不论是房产还是地价都涨了两倍。 蔡御史咬着牙买了一小块空地,这已经是他倾其所有了。 银票交出去的时候,他的心在滴血,身家性命啊! 签字画押的时候,这位连内阁三阁老都曾怒怼过的御史大人,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心里惨然:“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也为有五斗米折腰的时候!” 现实和理想,哪一个更重要? 捏着地契,晕乎乎地出了钱庄,蔡御史却发现,自己引来了无数人羡慕的目光。 蔡御史感觉面上赫然,自己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的会突然起了逐利的心思? 自己变了么? 人心不古啊! 什么时候,银子的力量如此巨大了? 想不明白,似乎是自从江南街繁华了京城之后引起的效应? 可这是合理合法的,不偷不抢,似乎也符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自己没必要为此自责? 蔡御史这边在圣人教诲和是不是君子爱财之间天人交战。 朱举人那边已经乐得拿不拢嘴了,太失态了。 朱举人不得不跑进银库里关上门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通。 面对着堆积如山的银票,朱举人笑得泪眼滂沱,止都止不住。 实在是数钱数在手抽筋,没成为第一个笑死自己的人已经是自持力很强大了。 到目前为止,自己已经收到了银票五十三万两之巨,这才仅仅是一个上午而已啊! 早知如此,还当什么骗子,不客气地说,现在这新型的钱庄才是天下间最大的骗子。 而且被骗的人明明被骗了,还会帮着数钱,不是一次,还会有下次,下下次,真真跟韭菜似的,春风吹不尽,镰刀挥又生,一个字,爽,两个字,爽得不要不要的! 惠民银行流通在市面上的银票正潮水一般地向着五福钱庄汇聚而来。 而当大多数买房买地的人拿着大把的现银冲向惠民银行换成银票的时候,惠民银行的准备金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层层地往上涨。 汪大掌柜此时已经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现银啊,惠民银行最缺的就是这玩意了,现在有这这源源不断的银子进项,什么见鬼的挤兑,完全不用担心。 一天下来,银行就多出了百万两现银,这让汪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来钱的速度,堪比抢劫了一个中小国家的国库好不好。 想不到一个利好的政策就能让自己躺赢,这简直就是富贵从天而降。 怪不得公子常说,当风起的时候,站在风口上,母猪都能一飞冲天,果然太有道理了。 当晚上汪大掌柜拿着报表喜滋滋地出现在方唐镜面前的时候,方唐镜微微一笑道: “既然咱们的银票如此供不应求,那就尽快加印一批出来,还是按一两现银二两银票的规矩,尽快落实。” “这个自然。”汪大掌柜应得爽快,加印一倍就是又多了一百万的进项,这膨胀的速度,也没谁了! 没有人知道,这时候的惠民银行已经富可敌省,并正在向富可敌国这个境界加速迈进。 无独有偶,同一时间里,朱举人也正拿着帐目表来到李士实面前。 李士实认真地看了一遍帐目,相当满意地与郎秀对视了一眼道: “据老夫估算,那惠民银行应该是以一两银子的本金发现二两银票的,照这个速度,咱们可以在十天里掌握它大部份的银票,到时候,嘿嘿……” 郎秀哈哈大笑道:“贤弟神机妙算,三言两语便撩拨得那庆云侯周寿上书,撬动朝廷局势,实有诸葛管仲之才也,你那撬棍理念,为兄现在才真正见识其威力,佩服佩服。” 李士实微笑道:“此顺势而为也,庆云侯不过是一个小小支点,此人自不量力,正好用之引发众人心中的贪欲,何足道哉!” 朱举人恭恭敬敬地问道:“师叔,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李士实用指头点了点帐簿道:“明日开门,继续加价,且加到三成。” 朱举人不解道:“师叔,此时已是原价的两倍有余,购地之人都是怨声载道,若再加价,会不会怕吓退了购买之人。” 李士实大笑道:“捧高踩低乃人天生之劣性,若不加价,谁会相信这些土地潜力无限?越是加价越是证明了物超所值也!越是会让人热烈追捧!” 第599章 东厂余孽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李士实的正确性。 五福钱庄把当日地价标出的时候,顿时惹来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大骂。 不过骂归骂,并不影响众人购房购地的热情。 人们一边大骂着一边痛并极快地拍出银票交割地契。 甚至有豪门嚣张无比地威胁道:“老子明天若看不到地价上涨,砸了你这破钱庄。” 面对如此无理的要求,朱举人唯有点头哈腰地应承道: “您放心,明日,不,待会就涨,定不会让诸位失望。唉,您走好,小心门槛……” 那人得意洋洋地出门,而他身后听到这番对话的人,交割得更加痛快。 而到了中午的时候,朱举人果然又加了两成的地价,这一次,排在后面的人几乎是人人摩拳擦掌,准备痛殴这头奸商了。 “你嬢的,这还是人么,狗一样的东西,说好的信用呢?” “他你你的,这是不把银子当银子是,老子待会就拿银票砸死这狗东西。” 当然,也有不和协的声音,就在队伍的附近,不少人齐声大喊道: “真好吔,涨了,涨了,老子昨天第一波买的地,现在涨了五成,发达了……” 愤怒的人群一听,顿时就了脾气,虽说现在房价地皮是比昨天贵了不少,可一转眼就涨了上去,自己花出去的钱两三天就能赚一倍,这简直就是躺在床上等着天下掉钱的好事,贵就贵一点! 他们的想法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到了下午的时候,又来了一大批挥舞着银票的巨商达官们。 从他们的口音里人们听了出来,都是天津通州地界的土豪,这些土财主也闻风而动了。 这是必然的,京里许多士子和当官的都已经修书回去索要钱财,朝廷如此大动静,消息早如瘟疫般传播了开来。 凡是有点能力的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这简直就是一场财富的狂欢盛宴。 有人欢喜有人愁,最不爽的自然是成化皇帝朱见深。 全天下人都在买房买地,所有人都知道城南要建金玉街,专营大宗的盐铁金银等贵金属交易,天下的财富迅速向着这里聚集。 可偏偏别人可以买卖土地房屋,偏偏就他不行。 不是什么与民争利的问题,而是成化皇帝突然发觉,就算自己想买也没人操作啊! 以往这些搂钱的事都是由东厂具体经办,此时东厂一失,顿时就有一种抓瞎的感觉。 有心把这事交给西厂去办,可汪芷早就通过万贵妃传了话来,东厂的业务西厂一律不沾边,西厂正处于洗白最关键的阶段。 好,这事只能交给锦衣卫去办了,成化皇帝火速召见锦衣卫指挥使袁彬。 “陛下,召老臣何事?咳咳,我锦衣卫就是皇上手里最锋利的刀,陛下指东,咱们就砍他一个窟窿,咳咳咳……老臣一餐还能吃两碗饭,比廉颇还小两岁,绝不拉稀。咳咳咳咳……老臣还能开强弓,想当年,老臣陪着先皇北狩的时候……” 袁彬跪下行礼,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喋喋不休…… 见到袁彬一步三喘要死不活的样子,成化皇帝就忍不住叹气,事情交给这黄土都已经埋到鼻尖的老家伙去办,也太不靠谱了! “没事了,今日风和日丽,突然想见爱卿,你老无恙,朕也就放心了,下去……”成化皇帝叹气挥手。 要不,把事情交给便宜女婿去办? 想必他会办得漂漂亮亮,这一点,成化皇帝深信不疑。 可成化皇帝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么可以让未来女婿笑话自己无能呢? 更何况,方唐镜还要准备殿试,也未必会全心全意帮他办事。 交给怀恩如何?这个念头一出,成化皇帝马上就否决了。 怀恩这货有点一根筋,若是得知这事不但不会办,还会唠唠叨叨地劝个不停,烦也烦死了。 想来想去,成化皇帝决定把事情交给梁芳去办。 梁芳这厮弄钱还是一把好手的,之所以成化皇帝一开始并没有想到用他,原因也很简单,这厮名声太臭了,成化皇帝还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此时实在无人可用,那就用这家伙! 事实证明,术业有专精,梁公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梁公公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也十分有效。 当晚上五福钱庄停止营业的时候,梁公公直接就找上门去,把朱举人堵了个正着。 梁公公也不废话,直接就甩出百万两的银票,指着舆图道: “听说这条街的地契全部在你手里,咱家跟你结个善缘,出高价买下他,没意见?” 朱举人一看,梁公公手指的地方,正是城南最中心的一条街,乃是黄金地段,这在自己的规划中乃是作为最后的压轴地段出售的。 这条街放在以前,没有三百万是万不可能拿得下的,何况现在的地价都已经涨到了三倍。 这块地段,至少要等上涨到十倍的价格才会考虑出售。 此时出售,显然亏的不是一点两点,朱举人心都在滴血。 但是现在形势比人强,梁公公一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的架式,朱举人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敢说半个不字,梁公公绝不会介意给上一课什么叫做霸王硬上弓。 不过朱举人也并没有立即屈服,这种情况也是有过预案的。 “实不敢瞒公公,学生只是一个前台的掌柜,实际东主另有其人,公公好意,学生怎敢不从,奈何滋事体大,学生做不了主,还请公公谅解。公公毋急,据学生所知,鄙东主对公公十分仰慕,容学生请东主过来与公公接洽并割事宜,可好?” 梁芳当然摸过朱举人的底子,他也不相信区区一介举人在这权贵多如狗的北京城里就敢做出如此大事情! 果然,自己一吓唬,这家伙就软了,很好,咱家倒是想见识一下,到底是谁在幕后做下如此惊天大事。 “也好,快去快回,咱家给你半个时辰时间。”梁公公反客为主,下令道。 朱举人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上了一匹快马,狂奔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朱举人带着一人回来。 那人一见梁芳,顿时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涕泪横流,匍匐着爬到梁芳身前,抱着梁芳的大腿嚎丧道: “干爷啊,我小海子天天给你烧香磕头,天见可怜,终于让俺见到您了,呜呜呜呜……” 这尼玛谁啊,吃饱了撑的还乱认亲戚?该死! 梁芳公公第一反应就是一脚踹飞这乱认亲戚的家伙,太尼玛恶心了,鼻涕眼泪糊了咱家一腿。 不对,似乎有点眼熟的样子,好象以前在哪见过? 还有啊,这货明显也是个太监,而且叫自己干爷,也就是说他干爹跟自己是兄弟关系? 可咱家在宫里哪里有什么干兄弟,干儿子干孙子倒是不要太多,唯一一个臭味相投点的尚铭现在也被打发到了南京洗马桶…… 记起来了,这货自己曾经在尚铭身边见过,小什么鬼子来着,嗯,小海子。 尚铭?东厂?尚铭的干儿子小海子?原来如此! 梁公公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猛然大悟。 这就对了,尚铭完蛋,东厂垮台,但东厂这些余孽如何处置还是一个相当棘手的大问题。 原本皇上的意思是将这些家伙并到锦衣卫和西厂里去的,虽然这辈子都不要想着出头了,可好歹命还在,皇上没有清算这些家伙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但锦衣卫和西厂却异口同声地拒收这些人,说是不想影响了自己的名声。 我……去,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们锦衣卫和西厂的名声很好么? 可这两家摆明了要借机洗白,同时也因为东厂实在是民愤极大,两大特务机构都不敢引火烧身,这事便一直拖了下去。 可皇上这边可以拖,朝廷百官那边却是磨刀霍霍向猪羊,虎视眈眈地寻找时机反攻倒算。 用膝盖也可以想像得出,一旦有人带头,这些东厂的余孽能有好果子吃?十成里能剩下三成就算是走狗运了。 这些东厂余孽的能量也是相当不小的,能搞出这么一出,显然是兔子急了咬人,明显自救的节奏。 现在,这些家伙能巴结上自己,岂不是他们天大的福分? 对于要不要把这些东厂余孽收拢到自己麾下,梁公公只考虑了一个弹指就下定了决心。 开什么玩笑,如此大一笔财源掌握在这些东厂余孽手里,不要白不要啊! 第600章 双重绞索 对于以小海子为代表的东厂余孽来说,如何保命是第一要务。 因此李士实很容易地就将这些人收归自己麾下。 他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只要搞定小海子这个名义上的领头人,以及东厂十二房里最阴险的第五房姜龙这两人便可以了。 自从尚铭倒台之后,东厂十二房就惶惶不可终日,若不是这两人维持,早就一哄而散了。 而这十二房维持在一起,也不过是寒冬之中的抱团取暧,为自己多延两天命罢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大伙各自散去,更容易被人所乘,到时死相不要太难看。 大家明面上还奉着小海子为主子,主要是因为这厮在宫中还有些人脉,说不定能搭上某个贵人救大伙一命。 实际上东厂十二房的骨干们一直在按照姜毒龙的布置在拼命地准备后路。 后路有两条,一条就是跑到海外做倭寇,另一条是就是跑到关外做鞑子。 总之大明地面是混不下去了,只能跑路,越远越好。 可这两条路,说实在话,都不咋的,大家都心里不情不愿。 并不是有多爱国忠君,那些都是瞎扯。 最主要的是享受惯了大明京师的奢侈生活,一下子要跑到国外去过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活,大家都是舍不得的。 东厂好歹也是情报机构,深深地知道,大明之外的天下是何等的贫苦,比如关外的那些大汗台吉,倭国的那些大名领主什么的,名头倒是叫得震天响,可单单从享受的角度来说,连国内的一个土财主都比不上。 这样的地方,你就算再作威作福,能有什么搞头? 所以众人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若非实在混不下去,没有谁会抛弃在京师打拼下的基业轻易离开,好歹破船还有三斤钉,横行了六十年的东厂还是有些家底可以苟延残喘的。 便在这时,李士实出现了,他带给了这些人第三条路。 这第三条路自然是跟着他李士实干,他可以保证他们的身家性命和目前的锦衣玉食,当然还有日后的荣华富贵。 这对于快要溺水而死的人来说不吝是一根救命稻草,哪里有不从之理。 因此李士实便做了这样一个安排,让这些东厂余孽顺利地搭上了梁芳这个冤大头。 梁芳作为成化皇帝的生活管家,主要职责便是照顾好成化皇帝的吃喝玩乐。 皇帝的吃喝玩乐自然是顶级奢华才能匹配,并且也是相当费钱的。 若非如此,梁芳也不可能变着花样地帮成化皇帝在短短十几年内将前面几个皇帝积攒的两千多万银两的家底花得海干河落。 梁芳本身也是一把弄钱的好手,但他再多的鬼主意也要能变现才行,单单凭御马监那几个歪瓜裂枣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在以往,他的大多数主观意愿要变成实实在在的银子,都得经过尚铭控制的东厂才能变现。 现在尚铭倒台,东厂解散,梁公公的财路一下子就少了大多,很多事情也不得不亲力亲为了,这对于需要时刻跟在皇帝身边固宠的奸佞来说,实在是两难,分身乏术。 此时东厂余孽好恰不恰地主动送上门来,还带着如此大笔的巨额财富,当然是把梁芳喜得不要不要的。 何况,尚铭本就是他在宫中的好兄弟,此时好兄弟倒了,自己接收他的政治遗产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 想到这里,梁公公面现悲色,虚扶了一把小海子道: “小海子,起来起来,快快起来。唉,咱家对你干爹的事也是沉痛至极啊,实话实说,咱家也是尽力了,奈何百官势大,不依不饶,皇爷也是没办法,你们好好的安生过活,不可对皇爷生出怨怼之心。” 梁公公这话倒有九分是真的,他也确实是尽了力的,皇帝也是真的被逼不过的,这些事情小海子也是亲身经历的,不由他不信。 小海子重重磕头道: “咱入宫的时候还小,不懂事,是干爹教导咱,干爹说过,皇上就是咱们的天,雨露雷霆皆是天恩,绝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心思。 事实上,这些天我们这些人闲来无事,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真相。 咱们东厂被废,干爹被贬,并不是咱们做错了什么,而是碍了西厂汪直的路!” 咦,有看点!梁公公本来一直漫不经心,此时陡然精神了起来,“详细说说。” 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怀疑有人背后推动这一切,但算来算去,却并没能确定谁才是幕后黑手,此时听小海子这么一说,尤其事涉汪直,由不得梁公公不重视。 在梁公公看来,怀恩已经七老八十,没几年好活了,自己要想更进一步,取代怀恩的位置,最大的对手就是汪直。 不过以往汪直表现出来的都是仗着万娘娘的宠幸,走的是直来直去,大开大阖的招数,倒也不会太过令人担心,但若是这次的东厂事件是由汪直在背后推动的话,那汪直的危险指数就陡然上升了,若是不能尽早除之,搞不好自己就是下一个尚铭。 小海子深吸了一口气,把李士实教他的话道了出来: “汪直以前只是骄横,可他从江南回来后,一切就变了,据说此人得了一个名叫方唐镜的谋主,真真是如虎添翼,一飞冲天。 现在的汪直,不但学会了阴险狡诈,背后捅刀,还学会了联络朝臣,利用清流力量,尤其可怕的是,汪直现在手头上能控制的钱财极多。 因而他一旦发动,不要说是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就算是正面平推,东厂也不是他的对手,太可怕了……” 小海子一番话说出来,连梁芳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为自己考虑。也更加坚定了将东厂余孽收归麾下的念头。 梁芳道:“这样,你等现在便如同孤魂野鬼,这总不是个事。从今天起,你入职御马监做个首领太监,以前的你们那些老人你看着拣一些精干的保留下来。你就专司联系外事,打探民间舆情,顺便做回你们的老行当,也算是我对故人之后的一个交待,你可愿意?” 怎么可能不愿意!小海子磕头呯呯直响,没口子地赌咒发誓道: “干爷便是我小海子和全体东厂同仁的再生父母,小海子在这里发誓,刀山火海,只要干爷意之所指,咱刀山敢闯火海敢趟,绝无二话,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在这关键时刻,小海子当然是大表决心,怎么肉麻怎么来,滔滔不绝。 当然,梁公公和小海子谁也没拿这话真当一回事。 梁公公想的是皇爷信任咱家,这些家伙现在又是过街老鼠,全天下除了自己还有谁护得住他们周全?因此谅这些家伙也不敢有二心。 小海子想的是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论真假,这个姿态是要充分地表现出来,以后事情就好办了。 便在小海子大拍马屁,唾沫横飞之际,冷不防“轰隆!”一声巨响,如同在头上响起了一个炸雷,将两人震得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 不会这么灵?才说天打雷劈便有天雷降临,这是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么? 好半晌,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面面相窥,这就有些尴尬了! 小海子期期艾艾地道:“干爷,这绝对是巧合,咱对您的心意天地可鉴,就算是天打雷劈也改变不了……”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一道闪电瞬间划亮天空,震得梁公公险些要钻到桌子底下,太可怕了,简直就象是直接劈到了自己面前一般。 紧接着狂风遽起,黑云压顶,一场罕见的暴风雨眼见就要倾泻而下。 小海子欲哭无泪,这是老天也跟自己过不去么,复活东厂就这么天怒人怨么? 我太难了! 小海子当然不会轻易放弃,继续道:“干爷,你一定要相信……” 梁芳连忙摆手制止,再说下去,说不定真会被雷劈的,东厂可不是什么好货色,雷劈了也就劈了,可别连累到咱家。 梁芳看着外面陡然金蛇狂舞的天空,感叹道: “春雷起,春闱开,就快要殿试了,你说的那人咱家也听说过,他就是本届的会元?” 小海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答道: “没错,正是此人,此子包藏祸心,平时与西厂保持着距离,没有人知道他就是西厂谋主,但小的暗中盯梢,却数次发现汪直便服进出此人住处。不过兄弟们也没能进入到那里,此子身边的防备极严,不比朝廷大员少。” “而且据说,惠民银行便是西厂的产业,由此子一手把控……”小海子又补了一句。 梁芳霍然回头,现在的汪直已经够可怕的了,若是再有银行在手,这要对付的难度就高到了天际,成化皇帝的爱财程度不是一般的高,汪直有银行做后盾,岂非永远都不会倒! 不过小海子当然不会只报忧不报喜,赶忙又将李士实教他如何对付方唐镜的话娓娓道了出来…… 听了这个计划,梁芳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才阴阴一笑道: “还不够!须得双重绞索才能让人放心,比如,若是殿试中发现会元郎作弊,你说会不会开一个大明先例?” 第601章 逛逛书街 傍晚的大明门,人流比之白日更加热闹。 盖因宗人府,礼部,户部,翰林院都在大明门右侧这一条街上,官员办事,上下班等出入频繁,故而大明门附近便成了京城里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殿试还有两天,方唐镜温习完功课之后,发现已无可阅之书,恰好汪芷上门相邀,两人便略略化了妆,出门前往瀚海大书坊一行。 化妆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方会元也算是名人,大街上被人认出难免诸多麻烦,认得汪芷的人也不少,认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在京城的读书人,鲜有不到瀚海大书坊寻书的。 瀚海大书坊就位于拱宸门西礼部衙门斜对面的一条颇为宽大的胡同内,整条数里长的胡同都是瀚海大书坊的经营之所,内里足有数百家,足够爱书之人流连不返。 其实更类似于后世的超大市场,瀚海大书坊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里面还是由各家店铺经营,只不过由于有统一的管理,显得十分雅致有序。 一方面瀚海书坊经营的书籍堪称海量,另一方面地理位置也是绝佳。 举子上京考春闱,大凡到礼部投帖登记之后,往往都会到对面的瀚海书坊寻一寻最新的时文揣摩,爱书之人还会寻找一些珍本藏本。 也不知是商家有意还是无意,经常能听说有人在瀚海书坊里花小钱淘到一些价值不菲的前朝珍本,古人的墨宝之类。 如此风雅事,更令读书人趋之若鹜,自然而然,瀚海书坊就成了京里最大的书坊了。 方唐镜不论是上一辈子还是这一辈子,都是个爱书之人,平日没事最爱的事情就是买书看书,当然,现在殿试临近,方唐镜想的还是多看看一些本朝名家的文章。 方唐镜和汪芷来到瀚海大书坊,令老伍大牛等人远远跟着,两人慢慢地逛了起来。 逛书坊的乐趣并不在于一定要购书,而是那种徜徉在书海里的感觉,自己随手拿起一本书,里面的墨香便扑面而来 书肆里随处可见有学子在或坐或立翻着一本本书,这些人不少是穷书生,明显有蹭书的嫌疑,不过商家也并不撵人,只注意不让人把书弄脏,显出了颇高的素质。 方唐镜两人一路慢慢闲逛,这个书肆看看,那个书肆走走,倒也十分放松,他主要是找时文类教科书,这当然是热卖的书籍,只不过这些书籍大多收录的是翰林院里的文章。 这类文章现在方唐镜不要太多,甚至他还可以倒卖给商家,不是他想找的各地名家范文。 又走过两间书肆,来到一个颇具规模的大书肆。 这间书肆布置也颇具心思,前面第一排不是通常的时文,而是各种诗词,古今皆列。 都说唐宋之后诗词没落,方唐镜一时兴起,便想看看咱们大明有什么好诗是被埋没的。 汪芷主要是找一些话本小说,什么情情爱爱仙剑鬼怪的不要太喜欢。 两人各取所需,分开行动。 方唐镜刚拿起一本诗集翻看,便听身边一名读书人对另一人道: “本朝哪里有什么诗词大家,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全是狗屁不如!“ 他身边另一个读书人忙拍马道: “文山兄大才,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当然是比不了的,不知是谁,竟然敢出诗集惹天下人笑话?” 那人甩了甩手中的诗集道: “你看这《当代佳句集钞》,居然没有方解元的诗词,真真是有眼如盲啊!“ 方唐镜料不不到这里竟有自己的拥趸,不由心里有点窃喜。 另一人又狂拍道: “此言大是有理,就拿咱们国子监先生作比较,若是祭酒他老人家能拿月俸百两,文山兄至少能拿五十,方解元虽有些才名,想必也能拿十两的,至于那些先生们,能拿一两就是看在他们没有功老也有苦老的份上了。” 那位文山兄谦虚道:“哪里哪里,为兄拿四十九两九钱罢了,当不得十足五十两的。” 自己才值十两?这货够可以的啊! 方唐镜斜眼一看,那位文山兄手里拿的是《怀麓堂诗钞》,不禁脸皮抽了抽,这货还真是狂得可以啊。 方唐镜忍不住抽出一本诗集,上前道:“两位兄台,在下这里请了。“ 这两位读书人,见方唐镜十七八的小年轻,便有几分轻慢,当下问道: “小兄弟有高见吗?“ 方唐镜道:“小弟颇喜诗词,方才无意听两位高贤论道,不由想请兄台指点一二,这本《燕对录》乃是李西涯公所作,小弟才疏学浅,看不出其中奥妙,尚请两位指点迷津。” 李西涯就是李东阳,李东阳少年时便名满京师,三岁能文,五岁起便数次面君,七岁便由景泰帝指定入国子监读书,十七岁考中二甲第一,此时执京师文坛牛耳二十年矣,素来被人称为茶陵诗派大宗师。 那文山兄甩掉手上的书,接过《燕对录》,才翻了两页,便啧啧赞叹道: “看看,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家诗词,西涯公不愧海内之望,真真好诗……” 方唐镜又拾起这位文山兄扔下的诗集,看了看,顿时讶然道: “呀,这本《怀麓堂诗钞》,不正是西涯公近期所出之诗集么?何以他近期出的诗集反不如少年时所作,照两位高贤所说,李西涯公莫非学问越学越回去了么?” 什么,那本被自己批为狗屁不如的《怀麓堂诗钞》竟然也是李东阳所作? 文山兄忙抢了过来再看,封面上面竟然没有写明作者,要到作者序的最后,落款上面才写着“李宾之”三个字。 这时才想起来,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 二人看了,顿时满脸胀红,拿书的手僵在半空。 另一人强自抢白道: “李,西涯公的诗集……我们当然知道的高下的,要你说来捧臭脚!你才读了几本书?懂什么天高地厚?考上了秀才没有?就敢大言炙炙?我难道会告诉你,我二人堂堂监生会不知道吗?” 方唐镜笑了笑,觉得这厮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放弃,倒也颇为有趣。 这时书肆里不少书生也闻风而来,听了这么一出,不由相视笑出声来,那两人实在无话可说,掩面而走。 书铺的掌柜这时也被惊动,见状便迎了上来。 掌柜看方唐镜虽然十分年轻,服饰也算低调,但却是最新的奢侈布料,并且这年轻人看似随意,气度都是相当不凡,远远的又有孔武有力的随从跟着,便以为是某公侯府的贵公子微服。 掌柜便殷勤地道:“不知公子要买什么类型的书籍?本店有最新的翰林院正宗范文,历代会试殿试文府大全,主考点评集。另外本店笔墨纸砚俱是精品,龙江的砚台,福建的竹纸,徽州的松香墨,湖州的狼毫笔,必不会让客官失望。” 掌柜如此热情,方唐镜便笑道:“我也是准备赴考,看看有没有各地名家的时文?” 掌柜听说是要参加殿试的考生,不由肃然起敬,忙应道: “有的,有的,公子请稍坐,我让伙计给您找找,就算咱们家没有,也能从别的店里调来的,不浪费公子时间。” “也好。”方唐镜当下随掌柜的来到了会客处。 坐下后,掌柜上了茶水糕点,打发了两名伙计去找书。 如此年轻的考生,实在是前途无量,只不过掌柜有些狐疑,不记得今科中了会试的除了解元郎之外,还有这么一位年轻的考生。 两人闲聊了一会,掌柜便不动声色地打探方唐镜来历。 方唐镜随口说自己蒙荫得入了国子监,侥幸今科中了二百八十多名的会试,现在正为准备殿试作最后的冲刺。 掌柜听说方唐镜是蒙荫出身,两只小眼珠都笑到看不见,谁不知蒙荫的都是败家仔,于是顺着杆子狂拍道:“小人一看公子面相,就知贵不可言,必有出将入相之日。” 面对方唐镜这样潜在的大主顾,掌柜又加派了两名伙计,卖力地给方唐镜抬来许多书籍。 掌柜拿起一本大本头,殷勤地介绍道: “公子请看,《大明百年时文录》此书乃杭州府三十五名举人联袂编撰,集本朝时文名家之大成,书分二十三卷,收录了自太祖至今日的五十多位制艺名家文章,甚至还有新科会试前十名的文章。实乃当今科场宝典,不读这些文章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啊!” 听说连今科前十的文章都有收录,方唐镜不由想看看自己的文章处于什么江湖地位,便翻开目录细看,然而直看到了末尾,也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不由问道: “掌柜的,怎的没有方会元的文章?” 第602章 狐仙故事 “掌柜的,怎的没有方会元文章?” 掌柜顿时满脸尴尬地解释道: “也不知怎的,方会元乡试时的文章和会试时的文章都被礼部存档保密,别人纵然花大价钱也是拿不到的。” “官府就不怕惹人非议,这明显有违规制?”方唐镜问道,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两次大考文章的命运。 “可怪就怪在这里了,听说也有许多举子嚷嚷着不服的,后来还有人到礼部闹事,可后来礼部让那些闹事举子推举了头领又签下什么保密令,便允许那些头领入内查看,后来那些头领出来后,个个心服口服,没有敢再有二话。” 掌柜说得绘声绘色,仿佛是自己看过方解元的文章一般。 “这么神秘?”方唐镜对于成化皇帝的处置方式哭笑不得,不过似乎反响也不错,江湖上处处有哥的传说。 “其实这里面其他人的文章也很不错的,比如这位曾彦的文章,大器晚成,字字精雕细琢,写评语的考官都说了,自己要读到第三遍才能体会出此文的妙处来,实乃深山老玉也。” 掌柜极力推销,方唐镜点了点头,将书本放到一边,算是看上了,又问道: “有没有方会元别的文集?” 掌柜笑道:“可巧了,今日才赶制出来的《文心集》,里面就收录有方会元大部份作品。” 掌柜亲自去库房里取了一本大本头来。 方唐镜打开一看,是一本收录着名才子诗词歌赋的文集,每个才子都单独列为一卷,翻到自己的时候,却是分列为两卷,倒是方方面面将自己在江南的文章大部份都有收录。 即便是劝学诗这类都有收录,并且每一个诗词后面都附有一个小故事,全都是方唐镜如何勤奋好学头悬梁锥刺股,堪比程门立雪,凿壁偷光的励志故事。 上面的大部份都是没影的事,便是方唐镜看了也觉得脸红。 “这也太夸张了?”方唐镜忍不住吐糟。 “不夸张不夸张,您想想啊,方会元一介寒门书生,若是没有过人之毅力,出众之天赋,坚定之信仰,又哪里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之人?”掌柜的连连辩解。 “上面的故事还能理解,可这什么文曲星遇狐精就太扯了?”方唐镜指着一段文字,脸颊有些抽搐。 “某日,方生借书归,天晚欲雨,生抄近路,行至密林处,狂风遽起,大雨骤下。 生于一残庙中避雨,顷刻间电闪雷鸣,狂雷如注。 生自思大雨不得行,遂于庙中吟读,书声朗朗,天威亦不能夺也。 又顷刻,忽见一白衣少女为雷霆所击,踉跄抢入,口呼‘星主救我’。 女绝色,然其身后现三尾,此必狐精渡劫遭天雷所击也。 生怜之曰‘修行不易,若汝日后能行善一方,吾亦可救你一救。’ 少女哭而应之。生将其护于身后,天雷暴怒,顷刻千击,然皆不敢近生身前三尺。 柱香之后,雷霆退散,暴雨消歇,少女亦获救矣。 女感激方生,且羡生伟容,欲自荐枕席,为生婉拒,女不舍,雨停,生不顾而去。 此后方生家乡时常闻有狐仙资助书生故事,皆源于此矣。” 掌柜的哈哈大笑道: “客官有所不知,但凡非凡之人皆有非凡际遇,这等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未必可信,可发生在方会元身上,却是可信的,更何况,客官请看,提供这段故事的还是方会元县学的齐教喻,知徒莫若师,有谁更比他了解真相?” 方唐镜下巴都差点惊掉,齐老夫子,这位古板的老夫子会做这事? 方唐镜又再三翻看,这才发现,齐老夫子竟然是这本书的编辑之一。 我去啊,为了让书本更好卖一些,老夫子也是拼了。 方唐镜不由抚额长叹,说好的读书人风骨呢? 老夫子啊老夫子,你怎么能晚节不保呢! 掌柜问道:“这本书客官是否要买下?” 想到齐老夫子当日点拔之恩,方唐镜果断道:“买十本,亲朋好友一人一本。” 这掌柜虽是作惯生意的,但方唐镜这等‘豪客’却是少见,不免以为方唐镜乃是方会元的狂热脑残粉,可惜店里已没有方会元更多作品,实是遗憾之至。 掌柜很会趁热打铁,便又殷勤问道: “店里还有名家字画,古今墨宝,珍本孤本,不是我吹,在京城各大书斋里,我这里也是排得上名的,客官可要看看?” 这个可以有,方唐镜点点头道:“来都来了,不妨一看。” 掌柜大喜,忙伸手道:“就在二楼之中,客官这边请。” 方唐镜跟着掌柜走上了二楼。 二楼中字画琳琅满目,不过一眼看过去,真真假假倒是难以分辨,规模比之方唐镜当年在“快哉风“上看到的格局又大了整整三四倍。 不过这些字画都是明码标价,价格不高,但是否真品店家概不负责,就看自己的眼光如何了,很有些淘宝的味道。 这里面已经有十数名书生在翻翻拣拣,看起来是这里面的常客。 方唐镜上来的时候,正有三名书生正在为一幅挂在窗边的字画争论不休。 “此应为《元佑党籍碑》拓本无疑,吾倾向于蔡元长所书之版本。” “非也,此乃徽宗所书,你看这笔锋,实与瘦金体无异。” “然而不然,吾以为此必无名氏所书也。” 方唐镜心中一动,便走了上去,细细看了一遍,便道: “三位兄台,据小弟所考,此为蔡元长所作。” 三人正自相持不下,不防有人横插一脚,不悦道:“何以见得?” 方唐镜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首先,从书法本身而论,这手书法挥洒自如而不放纵,左顾右盼而前后呼应,气韵生动有神,直追二王,平心而论,这蔡京虽是千古奸相,人品卑劣,但这书法却是天下一等一的书法,苏黄米蔡,古人诚不我欺。 其次,从历史渊源而论,《元佑党籍碑》乃徽宗皇帝听信蔡京之言,将神宗时期反对王安石新法之数百人列为‘元佑奸党’,刻石为碑,颁布全国,其中就有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等忠贞之士,实乃骇人听闻之文字狱,仁人志士莫不切齿,故而后期一朝平反,所有碑文皆被销毁,不复存也。 故后人只从史书中得知此事,未能暏其真容,据在下所知,天下间也有些地方此碑仍未销毁的,惟存处有二。 一者在广西桂林龙隐岩石壁,字极大,乃是无名氏所书,从形状上亦可看出,自然不可能是此帖。 另一则是‘党籍’中所列之沈千之家所藏之此碑拓文,此藏者为蔡京所书之碑,从形状上看亦是相符,故而小弟认定此拓本便是蔡京所作。” 有理有据,听得三位书生和掌柜的都是一楞一楞的。 “受教了!”三位书生拱手致谢,便另外淘宝去了,看也不再多看这幅字一眼。 这…… 按说北宋四大家的字画,即便是拓本,也是价值不菲的,这些人的态度就让人不解了。 不过略一想也就不难理解的,蔡京恶名传天下,人皆耻之,谁也不愿意收藏他的作品,何况还是拓本,价值并不高。 掌柜的苦笑道:“相公高才,这幅字摆在这里已很久了,其出处莫衷一是,想不到公子一眼便认了出来,可这真相……唉,这幅字怕是再卖不出去了。” 方唐镜叹道:“越佶蔡京书法,皆为一代绝顶,以书法故,此碑自未可以人以事全废也。” 掌柜唉声叹气道:“别人未必如公子一般豁达啊!”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就算是一张厕纸也有其本身用处,端的看如何运用了。”方唐镜莫测一笑道:“既如此,掌柜帮我将此字包好,要了。” 第603章 偶遇太子 逛了片刻,方唐镜挑挑拣拣,又找到一幅元人《丛菊图》。 虽是佚名所作,却是传神得紧,方唐镜一见便爱了。 不过好运似乎到这里就已经用尽,此后再没什么看得上的字画。 掌柜自然是变着法子让方唐镜这方会元的脑残粉消费,又道: “公子可否喜欢今人的手迹字画?如当朝怀恩公公,商阁老,万阁老,李侍读,周尚书,徐学士的,当然,当今方会元和诸位状元热门举子的书法,本店也是备有的。” “会有此事?”方唐镜不由惊问道,“方会元文章流传倒也罢了,却不曾听说其书法也有不凡处?” 掌柜见方唐镜果然大感兴趣,于是笑着道: “那是当然,现在街坊都说方会元乃是天上文曲星转世,他的书法又怎么会差了,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得不得了,因而鄙店才紧急推出这项业务。不过实话实说,方会元此时仅仅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书法作价不高,正是入手的最佳时机!” 方唐镜总算是有些明白了,这不就是大明的粉丝经济吗? 方唐镜仍有疑问道:“若是方会元殿试失手,上不得三鼎甲,买他的字岂不是亏了?” 掌柜狡黠一笑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方会元如此年轻,就算没有状及第的名头,日后就算是熬资历,将来也能出将入相,至少也是部堂级的要员,又怎会亏了?” 方唐镜恍然道:“掌柜的果然很有眼光,拿来看看。” 方唐镜是真好奇,自己在京城中甚少与人应酬,更没有参加文会,流传到外面的书法想必是少之又少的,所以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真迹”。 掌柜很快就拿出了好几幅方唐镜的‘手迹’给方唐镜过目。 方唐镜眼睛都直了。 这些“真迹”包装颇为讲究,都用粉红色的盒子包着,目测如定情物一般,果然是专为少男少女定制之物啊! 打开盒子,看了看所谓的“真迹”,方唐镜问道:“你确定这真是方会元所作?” 掌柜赌咒发誓道:“假一赔十啊,不信,你看这下角的提跋,‘明月小筑’,这可是方会元的私印啊!天下间没有第二枚的。若再不信,小人可以发毒誓。” “明月小筑”是个什么鬼,方唐镜心里无限吐糟,小爷听都没听说过这名字啊! “发毒誓什么的就不必了,这些,没一个字是真的!”方唐镜叹道。 这时汪芷捧着一叠鬼怪话本找了上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肚子都笑弯了。 笑过之后,汪芷不理会面红耳赤的掌柜,喜滋滋地说道: “看!你天天劝我多读书,现在这些够不够?” 方唐镜看着一大堆怪力乱神,心头一万只乌鸦飞过,勉强笑道: “好,你赢了。” 汪芷自觉有些心虚,又道:“不如你帮我选几本?” “也好!”方唐镜觉得还是要因势利导,引人向上才能脱离低纸趣味,于是便在汪芷的拉拉扯扯下出了书肆。 两人漫无目的的走着,手拉着手,倒也颇引来一些狐疑的眼光。 不过明时虽有龙阳之风,但自古书生表达感情深厚手拉手并不算什么,就算是同塌抵足而眠也不过是标配,你管得着吗? 行过拐角,进入一间不大的书肆。 这间书肆虽只是中等,装修却是古香古色,气韵十足,摆在面上的书籍也多是古香古色,装订精美,而让人意外的是,这里面摆放着不少西洋书籍,看起来走的是高端路线。 不过方唐镜注意到的却是书肆一角的三个人。 摆放西洋书籍的一角,站着两个大人一个小孩,两个大人身着蓝袍,小孩着布衣。 虽然是布衣,但作为松江府出身的方唐镜却是一眼便看出,这乃是宫中的贡品。 成化皇帝喜用松江府所造大红细布所制衣物,每年要征派上千匹布。 名为布衣,实际却是用细绒织成,工艺复杂,成本极高,所以方唐镜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两名蓝袍男面阴无须,正目光警惕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 方唐镜跟西厂里的一些太监接触久了,也是一眼便看出两人乃是太监。 那穿着布衣的是个孩子,年龄不过十岁上下,身形偏瘦,正拿着一本《算经》,歪着脑袋看着,小脸清秀,此时却是拧成一团,明显看不懂却拼命想弄明白的样子。 这是哪家皇亲国戚家的世子?在大明,只有皇亲国戚才会由宗人府指定太监伺候。 方唐镜正要问汪芷,却见汪芷已经放开了自己的手,大步走了过去。 那两名太监见有人快步而来,明显是大吃了一惊,忙要阻拦,可看清是汪芷后,两人便忙不迭地躬身退出到了书肆外。 方唐镜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汪芷已走到那小世子身后,一把揪住他耳边,喝道:“你又偷偷跑出来,看我不告诉祖母!” 那小世子大惊,他偷溜出家,最怕被人识破,何况还是被抓了现形? 可一看是汪芷,小世子就嘘了一口气,嘶嘶吸气,小声道:“姐,痛,痛,快放手。” 方唐镜大吃一惊,这小世子竟然知道汪芷的真实身份,他是什么人? 要知道,汪芷是女子之身这事是极极极隐密之事,寻常皇亲国戚知道了,保不齐也会被万娘娘灭口的。 方唐镜不由盯着小孩多看了几眼,突地发现,这小孩竟和成化皇帝有五六分相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 汪芷放过小孩耳朵,手指却又点到了小孩的额头上道: “三弟,这里离家虽然不过数百丈,可外面终不比家里安全,你还是赶快回家,也到饭点了,别让祖母担心。” 三弟?方唐镜心里一震,实锤了,这孩子就是大明未来的国君,弘治皇帝朱佑樘。 朱佑樘乃成化六年纪淑妃所生,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哥哥都已夭折,所以严格来说,朱佑樘此时便是皇长子。 朱佑樘身世颇这曲折。 成化皇帝某日心血来潮在临幸了一名纪姓宫女,纪氏肚皮很争气,一夜而孕。 但此事被万贵妃知道后,便派人为纪氏强行堕胎,所幸派来的宫女心有不忍,回报万贵妃时谎称纪氏并非怀孕而是肚子里生了瘤子,万贵妃仍不放心,将纪氏打入冷宫。 朱佑樘便是在冷宫中生下来的孩子。 万贵妃得知之后便命宫人张敏溺死新生皇子,不过正所谓圣天子自有鬼神护佑,张敏心存忠义,冒死帮着纪氏将孩子藏了起来,每日用米粉喂养,同时另一位冷宫里的废后吴氏也帮着抚养婴儿,这才逃过了毒手。 孩子就这样一直长到了六岁。 一日,张敏为成化皇帝梳头,成化皇帝发现自己头上有了数根白发,不由叹息道:“朕眼看就老了,还没有儿子。” 张敏连忙跪伏道:“奴婢罪该万死,皇爷已有子六岁矣。” 成化皇帝大吃一鲸,忙追问究竟,张敏于是说出事情真相。 成化皇帝大喜,立即命人去接自己的儿子。 当时的朱佑樘长期生活在不敢见光的地方,胎发都还没有剪掉,拖到了地面,并且长期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如同豆芽。 成化皇帝不由凄然泪下,痛惜万分,抱着儿子痛苦。 于是接下来便召集群臣说出真相,于次日昭告天下,立为皇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 但这并不是好日子的来临,而是噩耗。 数日后,纪淑妃暴病而亡,张敏吞金自尽,显然,这事跟万贵妃脱不了干系。 太后周氏担心万贵妃会对太子下手,亲自将孙子抱养在仁寿宫,直至今日。 此时汪芷已经亲昵的搂着这个弟弟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都在哈哈地笑。 方唐镜大奇。 朱佑樘与万贵妃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可看现在的情形,身为万贵妃女儿的汪芷与朱佑樘之间的关系却是非比寻常。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604章 创造职位 方唐镜看着朱佑樘手里的《算经》,心中一动,走上前去。 方唐镜走到太子身前两米时停下脚步,长揖一礼道:“朱公子,学生有礼了。” 小太子有些怕生,微微往姐姐身后靠了靠。 “别怕,他是你的臣子呢。”汪芷身量颇高,小太子只到他肩膀,她溺爱地摸了摸小太子脑袋道:“这书呆子可有学问啦,你不是看不懂这本书吗,让他跟你说说,一准就能明白。” “真的?”小太子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方唐镜。 “学生不敢说有学问,但能难得住学生的算术题确实不多。”方唐镜先自买自夸,给小太子一个不明觉厉的先入为主,然后微笑着鼓励道: “公子有何疑难?不妨让学生一观。” “真这么厉害?那我先问你一题先生教过的,李白买醉。”好奇心战胜了陌生感,小太子在姐姐的鼓励下勇敢地开启了第一次与陌生人接触之旅。 小太子定了定神,想到了一道题,道: “李白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见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原有多少酒?” 李白壶中原本就有一些酒,每次遇到酒店就使壶中酒加倍,每次遇到花就饮酒作诗,喝去一斗,这样经过三次,最后把壶里的酒全喝光,求李白酒壶中原有多少酒? 小太子有些得意地看着这个挺能吹的书生,自己找到这道题问老师时,老师也是算了老半天呢。 嗯,有点意思,原来宫里的数学启蒙也不算枯燥嘛,懂得寓教于学。方唐镜一边想着,一边问道:“公子您确定这道题目说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酒桶?” 小太子确定道:“当然是酒仙李太白。” 方唐镜点头,随口回答道:“李太白肚子有点大哦,他原来的酒壶本就有酒八升七合五,后面总共加到了五斗三合五之量,竟都喝得精光,也不见肚皮撑破,实在是佩服得紧。” 答案用阿拉伯数字表示就是7\/8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 若是加上后来三次的加倍,7\/8+175+15+1=5035,李白总共喝去五斗多的酒,这简直是实实在在的酒桶,要知道,一斗乃是十二点五斤,李白足足喝去了六十多斤酒么? “扑哧”汪芷笑出了声,任谁想到潇洒若仙的李太白若是个巨腹便便的酒鬼,这画面不要太反智,是人都会笑出声来的。 这…… 小太子有点蒙圈。 这不仅是回答出了原先酒壶里的数量,连李白最后总共喝了多少都先答了出来。 这也太快了? 这怎么可能? “你,以前做过这道题目?”小太子问,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学生没有从未做过,第一次听到。”方唐镜微笑。 “我不信,还有一道。”小太子当然是不信的,比老师还利害?面前这书生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啊,老师可是一大把胡子的。 带着深深的怀疑,小太子又出了一题道: “有人牵羊一头,问羊贩‘汝所售之羊有一百只乎?’羊贩曰‘若群羊加一倍,再加原群羊一半,又加上原群羊之四分之一,连你牵来这只一并算进去,才能凑足一百只。’问羊贩原有羊多少只?” 小太子心想,这道题是先生昨日才想出来的,你总不可能事先做过? 方唐镜漫不经心地答道:“羊贩原有羊三十六只。” 小太子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简直风中凌乱,这还是人吗? “公子,是不是觉得学生回答得太快了?”方唐镜微笑着问道。 “正是,正是。”小太子正想着这个问题呢。 “其实,你也可以的,当然,前提是掌握好基础数学。”方唐镜谆谆善诱。 “基础数学?是什么?”小太子茫然了。 “乃是现在全国学堂都在推行的标准教材!以后咱们大明的孩子从开蒙起便要学习,长大后人人便是数学神童,如刚才这般的题目,自然是心头过一遍就能得出答案的。”方唐镜回答道。 “全国学堂都在推行?本公子怎么没听说过?”小太子更加茫然了。 “公子稍等。”方唐镜走出门,召来老伍,让他火速发动寻来今年推行的小学新教材。 方唐镜夸大了,其实现在只在京城内推行。 刚才方唐镜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诺大的瀚海大书坊,竟然没有一间书肆卖这套教材,看来新式蒙学的推行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好在现在遇到了小太子,都说教育从娃娃抓起,小太子才九岁多,正是最好的榜样,若是太子都必须学习的教材,天下焉有不推行的道理? 回到店里,方唐镜顺便拿起小太子手里的算经作为教材,给他普及起基础的数学知识。 朱佑樘是个很好学的孩子,脑子也足够聪慧,尤其是能够虚心学习,十分专注,许多问题一点就透,不愧是日后有名的明君。 这边说得起劲,老伍也喘着粗气找来了一套《幼学琼林》《小学数学》。 《幼这琼林》里图文兼备,故事性十足,文字通俗易懂,实是相当好的启蒙教材。 而《小学数学》则是由浅入深,内容也是方唐镜精挑细选的,自然很容易上手和理解,小太子很快就爱不释手了。 方唐镜又拿来纸笔,翻到代数一章,结合刚才的问题列出式子,用未知数代入,这两道题目简直不要太简单。 即便是初初接触数学的小太子也能很快想明白其中奥妙,不由雀跃不已。 “公子真是天生聪慧,假以时日,在下也要甘拜下风呢!”方唐镜感慨。 “真的能如先生一般么?”小太子眼睛忽闪忽闪。 小太子此时不知不觉已经把方唐镜当成了先生。 “不能!”方唐镜否定,眼看着小太子脸色垮了下来,方唐镜又补充道:“公子注定是要青出于蓝的,怎么能与在下这般呢。” 小太子闻言又喜笑颜开了出来,小孩子还真是容易哄啊! “好了好好,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拿回家看,再不回家,要挨骂了。”汪芷语气有些焦虑,周老太太发起飙来,也不是耍子的。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店家挂起了灯笼。 “我能请先生做我的老师吗?”分别在即,小太子突然感觉到一阵不舍,这位大哥哥给了自己一种亲人般的感觉。 “好啊!”方唐镜一口答应了下来道:“别的不敢说,数学还是可以胜任的,做个数学教授什么的倒也不错,得英才而育之,君子之乐也。” 这其实也是方唐镜的私心。 大明惯例,非翰林不能入内阁。 方唐镜自忖,自己就算不能进三鼎甲,入进翰林院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按惯例,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二甲前七,大多是庶吉士,也就是见习翰林。 其他二甲进士要想进翰林院,只有馆选,考庶吉士这条路子。 当然,见习翰林不一定真正留在翰林院,需得学习三年后方可经过“毕业考试”,合格者方能‘转正’,授予翰林院内官职,称为留馆。 不合格出翰林院入六部选官,称为散馆。 不过散馆者也能从科道官,六部郎中起步,前程不会差多少,但入阁就基本无望了。 至于三甲进士,想都不要想,老老实实进入各部或且入地方当亲民官。 所以,入翰林院是入内阁的必经之路,故而翰林又称为储相——宰相预备役。 但储相终究是储相,要想潜力股真正成为实力股,有一道门槛是必不可少的。 这道门槛就是入职东宫。 只有入职东宫,才算是真正走上了通往内阁这条康庄大道。 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此时东官的职位已满,方唐镜也不够资历,完全没可能现在就钻进这条路上,少说也得熬上好几年才够资历,然后看运气和钻营的本事,换了一般人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也只能望而却步。 可没有机会便创造机会乃是方唐镜的强项,此时见到小太子朱佑樘,方唐镜灵机一动,便创造出了一个数学教授的职位来。 这两本教材本来就是方唐镜出了大力编纂出来的,尤其是《小学数学》,更是力战户部工部诸位算术高人,实打实打出来的权威,由他出任东宫数学教授,试问,有谁不服,又试问,有谁比他更合适? 至于具体是什么品阶,完全不放在方唐镜心上,只要进了东宫,其他的很重要么? 第605章 致命筹码 “师叔,至今日止,已收到银票四百二十七万,是不是该行动了?” 朱举人问李士实。 按照李士实之前的估计,惠民银行本金与发行银票的比例是一比二。 那么可以算出,惠民银行从这一波买地风潮中吸收到的现银应该是二百一十三万两。 加上之前的存量约为两百万,惠民银行的银行准备金最多在四百一十万上下。 现在五福钱庄有了这笔四百二十万的银票,完全用挤兑的方式挤爆惠发银行。 李士实摇头道: “还不够,这小贼手腕通天,背后能拉来很多人帮他站台,关键时候少不得会拉他一把,所以我们只有一击之机,不击则已,一击便要让他永不翻身,要让想帮他的人既惧且痛,不敢染指。” 朱举人有些为难道: “可是现在京城附近的有钱人差不多都消费了一遍,该出手的差不多都出手了,想要等下一波抢购潮,起码得等到半个月后风声传到江南一带,那些江南世家出手才行。 可到了那时,惠民银行募集纺织集群的事情已经办好,又平白多出两三百万两现银,咱们就很难扳倒它了。” 李士实微微一笑道:“其实制造抢购潮并不难,有两个套路立即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朱举人精神大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简直无解。 可在李师叔这里不但轻飘飘就解决了,而且还是两个套路,狐狸是果然越老越奸滑啊! 朱举人现在对李士实已经佩服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狂拍马屁道: “师叔简直是造富之神,陶朱公拍马不及,财神亦要让位也。” 李士实挼了挼胡须,心中甚是受用,面上却是淡淡地道: “有一点你是说对了,咱们第一个套路,便是造神,塑造一个通过炒房一夜暴富的神话,且让这个神话广为流传…… 这第二个套路嘛,便是釜底抽薪,你明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朱举人听说李士实的话,眼珠子越来越暴突,简直要瞪出眼眶! 我……顶你个肺啊!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自己好歹也曾经是骗及大江南北的千门之主,算得上良心让狗叼走的那一拔人,可现在与人家李师叔相比,自己简直纯洁得如同白莲花,给人提鞋都不配啊! 这世道实力为尊,朱举人恭恭敬敬地用心听着李师叔说的每一个字,便是连语速都要仔细揣摩,唯恐漏了一星半点。 “是不是觉得师叔的手段很不光彩?”李士实拿起茶盅泯了一小口,平静地问道。 “没有,没有,小侄绝不敢有此想法,在小侄心里,您老学究天人,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解苍生于倒悬,救万民于桀纣之政……”朱举人马屁张口就来,不带重样。 “错!”李士实放下茶盅,严厉地看着他说道: “你还不明白,这是一场战争,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只不过双方交战的不是士兵而是金钱罢了! 兵者,诡道也,不论多卑鄙无耻的手段,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服务。 所以一定要收起妇人之仁,记住,历史乃是胜利者书写的,成王败寇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而是无数的尸体铸就。 此战若败,不单你们的宏图大业从此不必再想,便是老夫这里多年之心血也只能付之一炬。无数人用生命汗水付出的努力随之而亡,宁无惧乎?!” 朱举人冷汗涔涔而下,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前所未有的金融之战。 …… 华灯初上,城南一片欢腾,城南地面所在的十三家高档酒家鞭炮齐鸣,张灯结彩,无数宾客上门,欢声笑语感染了整个城南街区。 “哎哟,李老爷,您老也来了,快请快请,里面请。” “赵员外,你老可是稀客,快请快请。” “何大掌柜光临,不胜荣幸,楼上雅间给您留着位呢,快请。” 整个城南区大大小小有头有胜的人物几乎都在今晚聚集在各家酒楼。 原因也很简单,顺天府丞石大人家三小姐订婚,因为这位石大人就住在城南章台街,家有喜事,便宴请了阖城南所有的官绅。 “石大人家的三小姐可是花容月貌,不是听说非状元榜眼探花这等年轻俊杰不嫁的么?我怎么听说这位订亲的男方只是个外地进京赶考的举人,还是个会试没考上的,是不是有点太掉价了?” “你那都是去年的老黄历了,现如今,有钱才是正道,人家准新郎现在是科场失意,钱场得意,富得那叫一个流油冒泡啊,啧啧,听说会试之后,人家就投入到炒房大业中去了,这不,短短几天,人家就捞取了大笔财富,完成了人生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你凭良心说,给一个进士也不换!” “石家三小姐订个婚而已,又不是出嫁,有必要这么排场吗?” “这位兄弟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啊,原本石大人并不想这么张扬的,奈何他那个女婿这些天炒楼,银子多得没处花,自己又是外地人,非要显摆一把,这不,整个城南的酒楼都被他家包了下来。” “再怎么说也个暴发户,就算他把整个北京城的人都请了,我还是看不起他,不就两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 “胡老六,你就拉倒啊,别在这酸了,还是想想怎么把你家的房子卖出去,趁着行情好,狠赚上一笔是正经。” “对了,你说他一个外地人,咋就炒房成了巨富了呢?还抱得美人归,这等美事为何不轮到我头上?” “去去去,别闹,就你那歪瓜裂枣的样,让家小姐能看得上?” “别啊,好歹我家也有两进院子,卖出去也能值个几千两的,赶明儿咱就抖起来了,不怕小娇娘不上门。”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你可知道,其实大家去赴宴,不单单是给府丞大人面子,主要还是想打听打听那姓蒋的书生是怎么样快速致富的,我可是听说了,人家最初的时候可是用老家的地契抵押,贷款买了一套房子,然后转手,这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人家怎么着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这诀窍得学学。” 基本上来赴宴的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思。 当然,准新郎也不是傻子,肯定不可能将自己的秘诀倾囊相授的! 可是人就有弱点,架不住一波波的奉承和吹捧,还有不间断的敬酒,渐渐的,准新郎越喝越多,话也多了起来。 “不客气的说,炒房这行当,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我可以一个打十个,不,一个打五十个,呃……”准新郎打了一个酒嗝,推开扶着他的下人。 所有人都停下了杯,没有在意他的狂妄,人家狂有狂的底气啊! 大伙都竖起了耳朵听着每一个字,这是酒后吐真言的前兆啊! 果然,准新郎蒋举人甩了甩头,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跟你们说啊,呃……怎么样从一套房到一百套房?我只用了短短七天,七天,知道吗,七者,《易经》有云,亨,出入无疾,往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众人大惊,难道这书生参透了天机,妙悟了《易经》六十四卦,掐指给自己算上一卦,便可马到功成么? 若这书生是用《易经》算卦而炒房成功,咱们岂不是没戏? 诸多人捶胸顿足,怪只怪小时候爹娘没逼自己多读书! 好在准新郎的下一句,便让所有人笑逐颜开起来。 准新郎大着舌头说道: “吾抵押家中田产购房,购得一套之后,并未立即出手,而是转而将房子拿到惠民银行抵押,得到一笔银子之后继续购房。 但这一次,吾并非全款购房,而是与五福钱庄约定,先付三成定金,余下银子五天内筹齐,当然,这是要由官府认可订立契约,然后便可拿到临时房契。 如此一来,吾便得到了三套现房。 接着又再次以这三套现房进行抵押。 因房价疯涨,吾所抵押之房所值早已是原来的三倍,再次抵押后得到的银子自然也是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不但得回了三套购房之款,还多出了三倍有余; 吾便又用这笔钱再次购入了九套房屋,还是先付三成定金,然后再次抵押…… 前前后后,吾一共抵押了七次,最后一次抵押已达百套房屋,哈哈哈哈……” 众人又惊又喜,原来如此,什么见鬼的神奇算卦统统一边去! 这里面的关键便在于五福钱庄宽松的购房措施,以及惠民银行放贷的管制也极为宽松。 一边无限放水,一边无限接盘,如此一来,只要能跟上节奏的,想不富都难啊! 穷书生炒房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迅速如狂风般刮遍了整个北京城。 尤其他的连环借贷炒房法更是风靡了整个炒房界,一股新的炒房浪潮迅速形成。 第606章 财源滚滚 财源滚滚。 短短一天时间,惠民银行就接到了一千七百多套房屋的抵押。 第二天更夸张,连夜就有人在银行门外打着地铺排队。 天还没亮,拿着房契的人们就在银行门外排起了长龙。 惠民银行所有工作人员都是压力山大。 大清早,汪大掌柜就亲自带着人坐镇,可这能压得过来么? 纵然已经开了十几个接待间,仍是压不住贷款心切的人们。 不多一会,连汪大掌柜也不得不加入到了帮忙的行列。 人太多了,又多是达官显贵的管家主事清客心腹,谁都想优先,一不如意便大呼小叫,骂骂咧咧。 面对如此情况,汪大掌柜只好紧急请了徐小公爷带人帮着维持秩序,这才勉勉强强稳住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 “那谁谁谁,你他嬢的排好队,再敢插队,信不信小爷抽死你!”徐小公爷哑着嗓子,连续三四个时辰的维持秩序,嗓子快着火了。 “小公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给这点颜色这些恶奴看看,不然他们还以为咱们是摆设。”济宁侯家的顾老三气喘吁吁地说道。 南京来的哥们十几个今天全都带着豪奴来撑场子,可架不住人太多了,按下葫芦起了瓢,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压都压不过来。 “你他嬢的蠢啊!这些可都是咱们发财的祖宗,你把人打跑了,咱们跟谁要钱去?”徐小公爷没好气地说道。 依着他的爆脾气,换了平时,早把这些不懂规矩的混蛋抽得哭爹喊娘,可现在不行,终于知道什么叫和气生财了。 北京惠民银行成立的时候,方唐镜经不起小公爷的软磨硬泡,加上资金缺口确实不小,便给他们这些纨绔花钱买了不少惠民银行股份。 当然,徐小公爷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南京惠民银行没投资差点把肠子悔青了的缘故。 此时徐小公爷一眼看过去那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心情舒畅得不得了,凡事跟着方贤弟就对了,费什么脑玩什么别的投资,这下多好,躺赚了? 小公爷当时可是把自己能动用的所有财物都投了进去的,弄得这些天天天到叔伯们的府上蹭吃蹭喝,别人虽然没看出来,可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现在看来,这简直是自己这辈子最明智的投资,我太有眼光了,真真是个天才! “哥哥说得对,我怎么没想起这茬呢,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这些家伙不是人,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我忍!”顾老三恍然大悟,怪不得老大今儿看着脾气这么好呢! “哥,哥,是我啊!”两人说话间,一名公子哥快步朝着两人奔了过来。 徐小公爷一见,脸都绿了,低语道: “我……去,武定侯郭家的,又一个爷爷的老伙计,小顾,你上,赶紧帮他办了。” “又是我?”顾老三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今早都跑了五趟了,看汪叔那脸色,我都不好意思了都。” “嬢的,爷还跑了六趟呢,你五趟算个啥,快去……” 这些都是京城纨绔界的朋友,人家找你办点事可不是走后门,那叫亲近,可不能把人往外推。 顾老三低声道:“要不,请汪公派些人来镇场子?” 徐小公爷气得笑了,一脚踢在这厮屁股上,骂道;“你当是打架呢,还叫厂卫的人助阵,快去。” 顾老三不得已,挤出疲惫的笑容迎了上去道:“郭小侯爷怎么亲自来了,叫人通知一声不就完事了吗?” 那郭小侯爷笑容满面地道:“听说哥哥们都在这里助阵,又怎么能少得了小弟呢。来来来,哥哥先喝一碗小弟专门带来的蜜汁枇杷露,顺便帮小弟把这房产贷款的事办了……” 徐小公爷长叹,若是方贤弟在这里不知会如何应付? 不过想归想,他可不敢现在去打搅方唐镜,明天就是殿试了,方唐镜正闭门读书,谁也不见。 正这般想着,门外已有人直直来到身前,定睛一看,正是方唐镜贴身护卫老伍。 老伍对着徐小公爷行礼道:“小公爷辛苦了,咱们公子得知小公爷操劳,特地让小的带一封信来,说也许可以缓解一下银行的秩序。” 说完,老伍就递了一封手书过去,徐小公爷过匆匆看了一会,顿时眉飞色舞,用力拍了拍老伍肩膀道:“可算解了燃眉之急,早该这么做了!” 方法有三: 其一是将该由客户填写的资料全都派发下去,让他们自己填写,这就为工作人员节省了大量时间。 其二是领号,给每个来排队的人一个号码,领到号的就不必排队了,只需要等银行方面叫到自己号码的时候进去办理便可。 其三是建立贵宾通道,凡是各家大人物亲自来办理的,一律走贵宾通道办理,好茶好点心伺候,即不得罪人又给了人面子,同时办理贵宾卡,方便建立长期业务往来。 这三条放在后世完全是常规,可在现在这个时候,那就是优质管理优质服务的表现,一下子就把银行和钱庄的档次拉开,高下立判。 徐小公爷叫来小哥们和汪大掌柜,大家呼啦啦一阵布置,很快就把事情办妥,虽然只是一个架子,可也解放了大部份人,那些排队的也不必眼巴巴地远远盯着前面,大家都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与此相对应的,五福钱庄那边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惠民银行这边有多少人,最终都会拿着银票冲到五福钱庄购房购地。 五福钱庄的压力一点不比惠民银行小。 纵然李士实也预估了可能的人流,可现实的火爆仍然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所有人都忙得头顶冒烟,浑身大汗。 并且他们这里并没有徐小公爷这样的强力人物坐镇,那些平时作肆威作福惯了的恶奴会跟你客气么,呼来喝去都是小事,发起火来大耳光狂扇的也不算什么。 便是明面上的大掌柜朱举人都吃了一脚,险些就踢到了命根子上。 “看什么看,没见过咱们庆云伯家的做事风格吗?再看,信不信我踢折你最小那条腿!” “不敢,小人只觉得大管事英武不凡,看看而已,看看而已。”朱举人实在太委屈了,庆云伯就是太后的兄弟,当今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之一,谁敢得罪,打了也就白打。 朱举人并不知道,这位庆云伯家的管事在惠民银行完全没法子施展威风,只能把气撒在五福钱庄身上了。 就算他们有东厂余孽作为暗手,可暗手就是暗手,完全见不得光的,因此便只能委委屈屈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 最后实在顶不住,不得不请梁芳派了御马监的一些小太监来帮忙维持,这才能运行下去。 好在银票还是实打实的狂涌进来,只能自我安慰痛并快乐着了。 昨天又收进了百万银票,照今天这个趋势,一百五十万两不成问题。 大事可定矣! 一想到这里,朱举人便打了鸡血般浑身是劲,满血复活。 库房里,扮着老帐房的李士实看着堆积如山的银票,估算了一下数值,默默地笑了。 他是一个很善于自省的人,这些天在京城闭门思过,他终于想通了所有细节,原来,自己的失手,还是源于小看了那不起眼的书生,这一次,一定再让历史重演了。 而在徐小公爷预计中闭门苦读的方唐镜,此时正悠闲地享受着午茶时光,边喝着温暖的小酒边赏着雪景,旁边还有汪芷陪着,两人说说笑笑,似乎完全没有考前的紧张感。 “这可不像你,考前不看看书?”汪芷也喝了些小酒,小脸红扑扑的。 “看是要看的,不过不是现在。”方唐镜懒懒地回答,小酒有些上头,想睡,不过还是回答道:“该看的都看过了,该紧张的都紧张过了,最后结果如何,还得看……圣上。” 汪芷当然听得出方唐镜说的是成化皇帝微服见面的事,不由脸一红,现在两人的事算是有了父母之命了,不过还是很有些麻烦在后头,比如身份的事就让她头痛不已。 “对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方唐镜握住汪芷的小手。 汪芷嗔了方唐镜一眼,抽回小手道: “说是要说的,不过,不是现在。” 第607章 体察上意 今天,三月十五,是个大日子——殿试的日子。 殿试,由天子亲自主考,科举考试的最终关口。 过了殿试的举人,才算是正式有了聚举国荣耀于一身的进士出身,成为大明帝国统治阶级的人上人。 并且由于是天子亲试,所以进士才有另一个更荣耀的称呼:天子门生。 虽然说殿试不刷人,可大家还是压力山大的。 道理很简单,不但主考官是皇帝,其余的读卷官也是最高规格的。 由于是天子主考,入选读卷官的条件自然不能低,约定俗成的就是非执政大臣不可入选 也就是说,只能是内阁宰辅,外加六部、都察院、翰林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这些顶级部门的部堂上官才有这个资格。 如此阵容! 考生面对帝国金字塔最顶端的俯瞰,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殿试比起会试来,众准进士要从容得多,不必如之前那般子夜便侯在贡院门外排队。 天色微现曙光,三百名新进中式举子便聚齐到了长安左门。 清点人数后,礼部官员开始唱名,将众准进士们按照会试的名次高低排成两列。 会元方唐镜自然是排在第一列首位,第二名王华排另一列首位,落后方唐镜半个身位。 方唐镜看着额头冒汗的王华,知道他有些紧张,便微笑着道: “德辉兄,你我弟兄两度联袂,何其之幸也,待会殿试,愚弟可不会相让,加把劲哦。” 乡试时方唐镜第一,王华第二;此次会试,方唐镜第一,王华第二。一时被人引为佳话。 同时,外面放出的盘口,王华的赔率也是和方唐镜齐平的,被视为反超方唐镜,夺取状元最大的热门。 王华一怔,不由失笑道:“贤弟大才,愚兄附骥尾翼,心愿足矣。” 两人这般一说,身后众人紧张之色便消散了许多。 这一幕看在礼部官员眼里,不由暗暗称奇,心里赞了一句: “此子不但镇静非常,且大局观极强,这种时候还能顾及竟争对手,绝非池中之物也!” 当红日喷薄而出的时候,礼部官员整肃衣冠,引导着准进士们沿着御街缓缓而行。 经承天门入皇城,穿过端门和午门,进入大内。 大家都是第一次入皇宫,金色的阳光照射在壮丽的宫阙上,给人无比巍峨雄浑的感觉。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云?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晌,春光融融……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许多人心里甚至生出了《阿房宫赋》中的句子,极尽想象。 不得不说,贫穷限制了这些书虫们的想象力,此时面对如此皇家威严气象,便让许多人十分紧张,喘气都放松了许多。 唯有方唐镜兴致勃勃的左顾右盼,这才是原汁原味的皇宫啊,比之后世被战火拆分得七零八落的故宫,现在不知要威严富丽了多少倍。 心里感慨着沧海桑田,遇到不明白的还会向领路的礼部官员求教几句,颇引来众人恻目。 过了午门,远远便望见奉天门,穿过奉天门,里面便是整个皇宫最核心所在地。 队伍在金水桥南又重新整理了一番队形和衣冠,然后便过桥,穿过东角门,来到华美富丽的奉天殿外广场。 奉天殿为“奉天,华盖,谨身”皇宫三大殿之首,“宽达三十丈,深十五丈,面阔九间”,矗立在全部用汉白玉包筑的三层石台上。每层四周均雕刻着精美无比的壁画, 石台高达近三丈,占地两万五千平,人在其下,抬头仰望,莫不感觉到一股恢弘天威笼罩四方。 奉天殿作为主殿,也就是俗称的金銮殿,只有大礼仪才可以使用。 比如皇上登基,大婚,册立东官,祭天等。 当然,殿试作为国家抡才大典最重的一环,也属其中之一。 此时成化皇帝已经在金銮殿御座中坐下,文武百官也已经向天子参拜完毕。 赞礼官宣诸中式举子上前参拜。 众考生是不进殿的,上了丹陛,以方唐镜为首的众考生,随着赞礼官的唱赞礼,恭恭敬敬大礼参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浴在帝国神圣的荣光之中,许多考生已是忍不住热泪滚滚、涕泪交如,是荣耀,是感慨,是感恩,是憧憬…… 众人礼拜完毕,成化皇帝便向着身边的怀恩点头。 作为主考官,题目自然是皇帝亲笔所书。 怀恩领命,将写好的题卷双手捧好,走下殿交给本次本次殿试的捧题官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接到试题后,高举过头,向皇帝行礼退下。 鸿胪寺卿退下,将试题放在了由内阁成员和六部堂官组成的读题官等人面前桌案上,在众人注视下打开试题。 之后,便是三通鼓乐齐鸣。 殿试,正式开始。 殿试是在殿内进行,桌案分列成两排摆好,上面贴着每位考生的名字。 三百考生各就其位,执事宦官便抱来试卷一一分发了下去。 方唐镜拿到试卷,乃是精裱的竹浆雪白宣纸,徐徐展开,有淡淡墨香混着丝丝竹节清香沁入心脾,定睛看向上面的题目,方唐镜大惊!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皇帝出的题目么? 不会是毛弘之类的清流玩什么偷梁换柱的手段偷偷篡改了? 老丈人这是吃错了什么药?玩出了如此高难度? 不惊不行啊,方唐镜只觉血涌上头,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题目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好不好? 看起来,老丈人也着着实实想做一回唐太宗一般的人物,博一个“中兴之主”的名头呢! 试卷上面用标准的馆阁体写着考题: “皇帝制曰:朕御极以来,承祖宗基业之重,无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北虏南倭猖獗,万民不安。天灾频频,粮少物减,饿殍及于野,朕夙夜忧叹也。 当此之际,国家钱粮阙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 民为国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 但欲恤民,又欲瞻军平贼,何道可能两全? 朕虽非尧舜之主,亦思管齐唐宗之治,诸子皆明理晓时,博古资今之士者,朕渴贤久矣。 汝等尽可直陈胸臆,书之于卷,朕亲览之,勿惮勿隐,朝有诤臣,国之幸也。” 这道题目的意思是说,国家军事上的负担太重,百姓负担也重,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大家有什么良策,尽管说出来,朕胸怀很宽大的,必然采纳。 这是试题呢还是罪已诏? 便是连方唐镜这样思想比较前卫的人看了,都是出了一头冷汗。 可以想象得出,这道题目一出,必将天下震动,无数人涕泪横流,感慨苍天开眼,皇帝终于振作,大明中兴有望。 方唐镜震撼过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道题目,真的是皇帝本意还是什么别的? 按史书记载的成化皇帝性格,决计不会出这样的题目。 但有一点不得不提的是,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引起的蝴蝶效应已隐隐有些改变的倾向。别的且先不说,此次殿试的题目就已经与自己印象中的题目完全不同了。 其实会试题目就已经不同了,只不过并没有给方唐镜多大感觉,但这次殿试不一样,题目是成化皇帝自己出的,文为心声,很可能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呢? 都说屁股决定脑袋,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此时成化皇帝所处的环境已经与史书里截然不同了。 汪直不是原来那个汪直,东厂也被弄倒了,江南工商业渐兴,湖广崛起也提前了许多,北京城内新气象慢慢蔓延,自己又弄出了振兴纺织业的计划,加上近来的炒房大热…… 这一切,都给人一种风云际会,蓬勃向上的气势。 加上近来清流对皇帝大加吹捧的中兴气象,老丈人不会头脑一热就玩起了这一出? 想想还是很可能的,做皇帝的,谁不想超宗迈祖,一代更胜一代,代代无穷传之万代? 方唐镜抬眼看去,又看到怀恩公公神采奕奕地来回巡视,心中猛地一动,怀恩公公如此神态,此定然是成化皇帝心声无疑! 方唐镜再不迟疑,提笔写下: “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 臣观史,唐玄宗,隋炀帝岂是亡国之君乎?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亡国之因也。” 第607章 体察上意 今天,三月十五,是个大日子——殿试的日子。 殿试,由天子亲自主考,科举考试的最终关口。 过了殿试的举人,才算是正式有了聚举国荣耀于一身的进士出身,成为大明帝国统治阶级的人上人。 并且由于是天子亲试,所以进士才有另一个更荣耀的称呼:天子门生。 虽然说殿试不刷人,可大家还是压力山大的。 道理很简单,不但主考官是皇帝,其余的读卷官也是最高规格的。 由于是天子主考,入选读卷官的条件自然不能低,约定俗成的就是非执政大臣不可入选 也就是说,只能是内阁宰辅,外加六部、都察院、翰林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这些顶级部门的部堂上官才有这个资格。 如此阵容! 考生面对帝国金字塔最顶端的俯瞰,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殿试比起会试来,众准进士要从容得多,不必如之前那般子夜便侯在贡院门外排队。 天色微现曙光,三百名新进中式举子便聚齐到了长安左门。 清点人数后,礼部官员开始唱名,将众准进士们按照会试的名次高低排成两列。 会元方唐镜自然是排在第一列首位,第二名王华排另一列首位,落后方唐镜半个身位。 方唐镜看着额头冒汗的王华,知道他有些紧张,便微笑着道: “德辉兄,你我弟兄两度联袂,何其之幸也,待会殿试,愚弟可不会相让,加把劲哦。” 乡试时方唐镜第一,王华第二;此次会试,方唐镜第一,王华第二。一时被人引为佳话。 同时,外面放出的盘口,王华的赔率也是和方唐镜齐平的,被视为反超方唐镜,夺取状元最大的热门。 王华一怔,不由失笑道:“贤弟大才,愚兄附骥尾翼,心愿足矣。” 两人这般一说,身后众人紧张之色便消散了许多。 这一幕看在礼部官员眼里,不由暗暗称奇,心里赞了一句: “此子不但镇静非常,且大局观极强,这种时候还能顾及竟争对手,绝非池中之物也!” 当红日喷薄而出的时候,礼部官员整肃衣冠,引导着准进士们沿着御街缓缓而行。 经承天门入皇城,穿过端门和午门,进入大内。 大家都是第一次入皇宫,金色的阳光照射在壮丽的宫阙上,给人无比巍峨雄浑的感觉。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云?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晌,春光融融……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许多人心里甚至生出了《阿房宫赋》中的句子,极尽想象。 不得不说,贫穷限制了这些书虫们的想象力,此时面对如此皇家威严气象,便让许多人十分紧张,喘气都放松了许多。 唯有方唐镜兴致勃勃的左顾右盼,这才是原汁原味的皇宫啊,比之后世被战火拆分得七零八落的故宫,现在不知要威严富丽了多少倍。 心里感慨着沧海桑田,遇到不明白的还会向领路的礼部官员求教几句,颇引来众人恻目。 过了午门,远远便望见奉天门,穿过奉天门,里面便是整个皇宫最核心所在地。 队伍在金水桥南又重新整理了一番队形和衣冠,然后便过桥,穿过东角门,来到华美富丽的奉天殿外广场。 奉天殿为“奉天,华盖,谨身”皇宫三大殿之首,“宽达三十丈,深十五丈,面阔九间”,矗立在全部用汉白玉包筑的三层石台上。每层四周均雕刻着精美无比的壁画, 石台高达近三丈,占地两万五千平,人在其下,抬头仰望,莫不感觉到一股恢弘天威笼罩四方。 奉天殿作为主殿,也就是俗称的金銮殿,只有大礼仪才可以使用。 比如皇上登基,大婚,册立东官,祭天等。 当然,殿试作为国家抡才大典最重的一环,也属其中之一。 此时成化皇帝已经在金銮殿御座中坐下,文武百官也已经向天子参拜完毕。 赞礼官宣诸中式举子上前参拜。 众考生是不进殿的,上了丹陛,以方唐镜为首的众考生,随着赞礼官的唱赞礼,恭恭敬敬大礼参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浴在帝国神圣的荣光之中,许多考生已是忍不住热泪滚滚、涕泪交如,是荣耀,是感慨,是感恩,是憧憬…… 众人礼拜完毕,成化皇帝便向着身边的怀恩点头。 作为主考官,题目自然是皇帝亲笔所书。 怀恩领命,将写好的题卷双手捧好,走下殿交给本次本次殿试的捧题官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接到试题后,高举过头,向皇帝行礼退下。 鸿胪寺卿退下,将试题放在了由内阁成员和六部堂官组成的读题官等人面前桌案上,在众人注视下打开试题。 之后,便是三通鼓乐齐鸣。 殿试,正式开始。 殿试是在殿内进行,桌案分列成两排摆好,上面贴着每位考生的名字。 三百考生各就其位,执事宦官便抱来试卷一一分发了下去。 方唐镜拿到试卷,乃是精裱的竹浆雪白宣纸,徐徐展开,有淡淡墨香混着丝丝竹节清香沁入心脾,定睛看向上面的题目,方唐镜大惊!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皇帝出的题目么? 不会是毛弘之类的清流玩什么偷梁换柱的手段偷偷篡改了? 老丈人这是吃错了什么药?玩出了如此高难度? 不惊不行啊,方唐镜只觉血涌上头,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题目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好不好? 看起来,老丈人也着着实实想做一回唐太宗一般的人物,博一个“中兴之主”的名头呢! 试卷上面用标准的馆阁体写着考题: “皇帝制曰:朕御极以来,承祖宗基业之重,无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北虏南倭猖獗,万民不安。天灾频频,粮少物减,饿殍及于野,朕夙夜忧叹也。 当此之际,国家钱粮阙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 民为国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 但欲恤民,又欲瞻军平贼,何道可能两全? 朕虽非尧舜之主,亦思管齐唐宗之治,诸子皆明理晓时,博古资今之士者,朕渴贤久矣。 汝等尽可直陈胸臆,书之于卷,朕亲览之,勿惮勿隐,朝有诤臣,国之幸也。” 这道题目的意思是说,国家军事上的负担太重,百姓负担也重,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大家有什么良策,尽管说出来,朕胸怀很宽大的,必然采纳。 这是试题呢还是罪已诏? 便是连方唐镜这样思想比较前卫的人看了,都是出了一头冷汗。 可以想象得出,这道题目一出,必将天下震动,无数人涕泪横流,感慨苍天开眼,皇帝终于振作,大明中兴有望。 方唐镜震撼过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道题目,真的是皇帝本意还是什么别的? 按史书记载的成化皇帝性格,决计不会出这样的题目。 但有一点不得不提的是,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引起的蝴蝶效应已隐隐有些改变的倾向。别的且先不说,此次殿试的题目就已经与自己印象中的题目完全不同了。 其实会试题目就已经不同了,只不过并没有给方唐镜多大感觉,但这次殿试不一样,题目是成化皇帝自己出的,文为心声,很可能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呢? 都说屁股决定脑袋,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此时成化皇帝所处的环境已经与史书里截然不同了。 汪直不是原来那个汪直,东厂也被弄倒了,江南工商业渐兴,湖广崛起也提前了许多,北京城内新气象慢慢蔓延,自己又弄出了振兴纺织业的计划,加上近来的炒房大热…… 这一切,都给人一种风云际会,蓬勃向上的气势。 加上近来清流对皇帝大加吹捧的中兴气象,老丈人不会头脑一热就玩起了这一出? 想想还是很可能的,做皇帝的,谁不想超宗迈祖,一代更胜一代,代代无穷传之万代? 方唐镜抬眼看去,又看到怀恩公公神采奕奕地来回巡视,心中猛地一动,怀恩公公如此神态,此定然是成化皇帝心声无疑! 方唐镜再不迟疑,提笔写下: “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 臣观史,唐玄宗,隋炀帝岂是亡国之君乎?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亡国之因也。” 第608章 领导英明 成化皇帝这算不算是求捶得捶? 方唐镜正要往下奋笔疾书,猛地又停住了笔。 此时各位考生都看完了试题,果然如方唐镜所想的那样,严肃的考场顿时传来种种倒吸冷气的声音,接着就是阵阵喧哗。 惊诧过后的考生们第一反应就是兴奋、激动,甚至有的眼泪都出来了 中兴之主,中兴之主,吾皇果然是中举之啊! 自古以来,皇帝能自省的有几人,更遑论如此情真意切,谆谆叮嘱上着杆子主动纳谏的? 这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和唐宗李世民了? 所有人都认为成化皇帝这是要励精图治,奋发中兴了。 这篇策论文,重点就是向成化皇帝提出治国良方! 治国、安民,军事,天灾,经济等等,凡有一管之长都可以任意发挥。 应该说,成化皇帝这道题目正正挠到了所有人的痒处。 书生们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治国经验,所想的自然理想化,挥斥方遒张口就来,正是书生们最所擅长的啊! 这样似乎专为嘴炮而生的题目,对于众书生来说,简直就是老鼠一跤摔进了米缸。 众人自然是激动得不要不要的! 吾皇胸怀天下,主动纳谏,实有千古明君之风! 吾皇欲做三皇五帝,咱们做臣子的当然要做比干魏征这样的贤臣! 众人自诩自己实乃经天纬地之才,胸有万言,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了,胸中的激动哪里还忍得住,提起笔便开始奋笔疾书。 “肃静,肃静,考场之内不得喧哗,违者逐出!” 监考官员及时发出喝斥,总算制止住几乎要仰天壮怀的考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但平静之下却是波涛澎湃的内心。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听说了,方会元在会试时就因为写了一篇壮怀激烈的文章,甚得圣上赏识,这才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夺得桂冠的,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也! 顺着这条思路,不少考生越想越觉得思路开阔,真真是文思涌泉。 虽然大家没有实际的治国经验,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尤其平时生活里的所见所闻,又读了万卷书,对某一领域还是有些独到见解的。 于是,各种完美的见解就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简直如火山喷发,止都止不住的那种! 只有方唐镜痛苦了…… 这便宜老丈人怎么看都不象是要找虐的样子啊! 他虽然随和宽容却极为傲娇,这一点从汪芷传回来的信息就可以知道。 成化皇帝竟然对万娘娘说:“咱家女儿找的这小子,长相实在不怎么样,比朕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以后外孙但愿接芷儿的长相还好一点。” 方唐镜表示不服的,论颜值,成化皇帝自然可以自称是皇帝里最靓的那个仔,可与自己比嘛,呵呵…… 方唐镜当时听了汪芷的转述自是一笑了之,情人间的玩笑话却透露出了一个巨大的信息: 成化皇帝很傲娇,很要面子,很有点即当又立的那啥…… 这样一想,一个念头便宛如闪电般撕裂了笼罩在眼前的重重迷雾! 即当又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丈人狡猾狡猾的……! 成化皇帝承认自己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是可以的,这叫自谦,是一种高贵的品德。 可别人当真那就万万不行了。 这就好比年终开总结会的时候自我批评,领导说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实在惭愧。 下属们要自发地维护领导的权威,帮领导找出现由,比如领导说自己丢三拉四,下属就要说这是领导日理万机,些许小事实在是秘书不称职。 若有哪位脑袋是榆木疙瘩,非要指着领导鼻子大骂你这货做事七不搭八,一点不靠谱,干脆让贤,那么等待他的结果除了小鞋就是辞退了。 所以一切所这道题目看成是成化皇帝要自虐的,通通是自寻死路。 再看自己先前写的那两句,未免太凌厉了一些,方唐镜提笔,另起一行,写下一个词:燕雀处堂! 于是文章的开头便成了: “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方可言治也。 臣观史常自问,唐玄宗,隋炀帝,亡国之君乎?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也。 百姓之惨烈,言之者多,心忧者少,人情弊于其所不见,燕雀处堂,亡国之因种也。” 这段话的重点在于“燕雀处堂”。 “燕雀处堂”指燕雀居住在人住的房屋里,因生活安逸而丧失了警惕性。比喻大祸临头而不自知。 唐玄宗,乃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明君,惜乎先明后暗,最后导致了“安史之乱”,生灵涂炭,盛极一时的大唐自此日薄西山,直至消亡。 后世史学家有言“唐实亡于玄宗也”。 隋炀帝,开大运河,功在千秋,三征高丽,灭国无数,若非穷兵黩武,穷奢极侈,也算是一代英主,最后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之哀之。 方唐镜笔锋一转,追究起亡国的责任,用了“燕雀处堂”这个词呼应上一句的“君非甚暗”,就是明确了亡国的责任,并不在于皇帝,而是在于臣子啊! 方唐镜微微一笑,一篇文章的主旨确立。纲举目张,接下来就简单了。 此时考场里的考生们兴奋而又激动的运笔狂舞,将胸中的学识抱负真知灼见化为一篇篇治国安邦的金玉良策,十年寒窗无人知,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陛下!我来了! 一笔三流泪,语不惊人死不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下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下笔如有神,简直是在起飞,根本停不下来! 方唐镜看了看四周,无语地摇头,怎么看都像是大型翻车现场。 他已经可以想见到成化皇帝见到这些文章后的大致心情: 你什么意思,给我写这么多意见是几个意思? 难道你是想说我朱佑樘不如你啰? 朕长得这么帅,虽然是上天之子还这么自谦,我有膨胀了么? 没有嘛!这样比肩三皇五帝的好皇帝,你确定不如你一个读死书的死龙套?! 呵呵,这么优秀的皇帝你看不到,喷出来的口水多过茶,你是想上天还是怎的?! 方唐镜接下来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讨论清楚了亡国之道再来看怎么治国就简单了,最起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嘛? 而且方唐镜拎出来作为反面教材的唐明皇和隋炀帝都不是一般皇帝,乃是公认的雄才大略之辈,将之与成化皇帝比肩,成化皇帝说不定会心中窃喜。 实话实说,这两位皇帝若不是先明后暗,在后世史书中也是大帝一般的存在。 意思是成化皇帝若不是犯他们一样的错误,一个中兴之主稳稳落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也就是说,不要犯“燕雀处堂”的低级错误,成化皇帝就是咱们大明皇帝里最耀眼的那颗帝星。 当然,里面也要有干货才成,比如自己的“把蛋糕做大”的理论就恰到好处地解决了经济民生的问题。 经济发展起来,至少有如下的好处: 首先,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做事便有足够底气。 比如用兵,打的就是后勤,一次输了不要紧,接着打就是。 咱们可以输得起无数次,可对手呢,只要输一次便会万劫不复。 鞑靼如此,女真如此,倭寇亦如此,原因无他,咱们玩得起,他们玩不起! 其次,历朝国内民乱,基本上都是民无果腹之食,不得不反,经济做大,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饱饭,谁会吃撑了去造反?就算有这样的疯子,别人会跟随么? 咱们本朝太祖便是最好的例子,若不是当了和尚都差点饿死,又何至于反? 其三……凡此种种,方唐镜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这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好处了,根据后世的经验,方唐镜甚至可以一步步倒推出从这个理论所衍生出来的行业,如何实施,如何发展,要注意什么,避免什么,总之,一切问题都可以从发展的角度去解决。 最后,方唐镜当然是狂拍了一番成化皇帝这种主动求谏,居安思危的明君胸怀。 这是天下百姓的福气,再一次证明了老朱家的优秀基因乃是上天赐予全天下人的宝贝。 我辈读书人务必深刻领会皇帝的治国方略,贯彻好皇上的思想,落实皇帝的理念,天下自然大治,再现三皇五帝时的大同世界。 凡此种种,洋洋洒洒四五千字,嗯,差不多了,可以收尾了。 “噫,吾皇宵衣肝食,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必期天下大同之日乎?” 留给人一点意犹未尽的遐思,很好! 第608章 领导英明 成化皇帝这算不算是求捶得捶? 方唐镜正要往下奋笔疾书,猛地又停住了笔。 此时各位考生都看完了试题,果然如方唐镜所想的那样,严肃的考场顿时传来种种倒吸冷气的声音,接着就是阵阵喧哗。 惊诧过后的考生们第一反应就是兴奋、激动,甚至有的眼泪都出来了 中兴之主,中兴之主,吾皇果然是中举之啊! 自古以来,皇帝能自省的有几人,更遑论如此情真意切,谆谆叮嘱上着杆子主动纳谏的? 这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和唐宗李世民了? 所有人都认为成化皇帝这是要励精图治,奋发中兴了。 这篇策论文,重点就是向成化皇帝提出治国良方! 治国、安民,军事,天灾,经济等等,凡有一管之长都可以任意发挥。 应该说,成化皇帝这道题目正正挠到了所有人的痒处。 书生们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治国经验,所想的自然理想化,挥斥方遒张口就来,正是书生们最所擅长的啊! 这样似乎专为嘴炮而生的题目,对于众书生来说,简直就是老鼠一跤摔进了米缸。 众人自然是激动得不要不要的! 吾皇胸怀天下,主动纳谏,实有千古明君之风! 吾皇欲做三皇五帝,咱们做臣子的当然要做比干魏征这样的贤臣! 众人自诩自己实乃经天纬地之才,胸有万言,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了,胸中的激动哪里还忍得住,提起笔便开始奋笔疾书。 “肃静,肃静,考场之内不得喧哗,违者逐出!” 监考官员及时发出喝斥,总算制止住几乎要仰天壮怀的考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但平静之下却是波涛澎湃的内心。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听说了,方会元在会试时就因为写了一篇壮怀激烈的文章,甚得圣上赏识,这才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夺得桂冠的,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也! 顺着这条思路,不少考生越想越觉得思路开阔,真真是文思涌泉。 虽然大家没有实际的治国经验,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尤其平时生活里的所见所闻,又读了万卷书,对某一领域还是有些独到见解的。 于是,各种完美的见解就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简直如火山喷发,止都止不住的那种! 只有方唐镜痛苦了…… 这便宜老丈人怎么看都不象是要找虐的样子啊! 他虽然随和宽容却极为傲娇,这一点从汪芷传回来的信息就可以知道。 成化皇帝竟然对万娘娘说:“咱家女儿找的这小子,长相实在不怎么样,比朕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以后外孙但愿接芷儿的长相还好一点。” 方唐镜表示不服的,论颜值,成化皇帝自然可以自称是皇帝里最靓的那个仔,可与自己比嘛,呵呵…… 方唐镜当时听了汪芷的转述自是一笑了之,情人间的玩笑话却透露出了一个巨大的信息: 成化皇帝很傲娇,很要面子,很有点即当又立的那啥…… 这样一想,一个念头便宛如闪电般撕裂了笼罩在眼前的重重迷雾! 即当又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丈人狡猾狡猾的……! 成化皇帝承认自己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是可以的,这叫自谦,是一种高贵的品德。 可别人当真那就万万不行了。 这就好比年终开总结会的时候自我批评,领导说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实在惭愧。 下属们要自发地维护领导的权威,帮领导找出现由,比如领导说自己丢三拉四,下属就要说这是领导日理万机,些许小事实在是秘书不称职。 若有哪位脑袋是榆木疙瘩,非要指着领导鼻子大骂你这货做事七不搭八,一点不靠谱,干脆让贤,那么等待他的结果除了小鞋就是辞退了。 所以一切所这道题目看成是成化皇帝要自虐的,通通是自寻死路。 再看自己先前写的那两句,未免太凌厉了一些,方唐镜提笔,另起一行,写下一个词:燕雀处堂! 于是文章的开头便成了: “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方可言治也。 臣观史常自问,唐玄宗,隋炀帝,亡国之君乎?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也。 百姓之惨烈,言之者多,心忧者少,人情弊于其所不见,燕雀处堂,亡国之因种也。” 这段话的重点在于“燕雀处堂”。 “燕雀处堂”指燕雀居住在人住的房屋里,因生活安逸而丧失了警惕性。比喻大祸临头而不自知。 唐玄宗,乃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明君,惜乎先明后暗,最后导致了“安史之乱”,生灵涂炭,盛极一时的大唐自此日薄西山,直至消亡。 后世史学家有言“唐实亡于玄宗也”。 隋炀帝,开大运河,功在千秋,三征高丽,灭国无数,若非穷兵黩武,穷奢极侈,也算是一代英主,最后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之哀之。 方唐镜笔锋一转,追究起亡国的责任,用了“燕雀处堂”这个词呼应上一句的“君非甚暗”,就是明确了亡国的责任,并不在于皇帝,而是在于臣子啊! 方唐镜微微一笑,一篇文章的主旨确立。纲举目张,接下来就简单了。 此时考场里的考生们兴奋而又激动的运笔狂舞,将胸中的学识抱负真知灼见化为一篇篇治国安邦的金玉良策,十年寒窗无人知,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陛下!我来了! 一笔三流泪,语不惊人死不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下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下笔如有神,简直是在起飞,根本停不下来! 方唐镜看了看四周,无语地摇头,怎么看都像是大型翻车现场。 他已经可以想见到成化皇帝见到这些文章后的大致心情: 你什么意思,给我写这么多意见是几个意思? 难道你是想说我朱佑樘不如你啰? 朕长得这么帅,虽然是上天之子还这么自谦,我有膨胀了么? 没有嘛!这样比肩三皇五帝的好皇帝,你确定不如你一个读死书的死龙套?! 呵呵,这么优秀的皇帝你看不到,喷出来的口水多过茶,你是想上天还是怎的?! 方唐镜接下来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讨论清楚了亡国之道再来看怎么治国就简单了,最起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嘛? 而且方唐镜拎出来作为反面教材的唐明皇和隋炀帝都不是一般皇帝,乃是公认的雄才大略之辈,将之与成化皇帝比肩,成化皇帝说不定会心中窃喜。 实话实说,这两位皇帝若不是先明后暗,在后世史书中也是大帝一般的存在。 意思是成化皇帝若不是犯他们一样的错误,一个中兴之主稳稳落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也就是说,不要犯“燕雀处堂”的低级错误,成化皇帝就是咱们大明皇帝里最耀眼的那颗帝星。 当然,里面也要有干货才成,比如自己的“把蛋糕做大”的理论就恰到好处地解决了经济民生的问题。 经济发展起来,至少有如下的好处: 首先,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做事便有足够底气。 比如用兵,打的就是后勤,一次输了不要紧,接着打就是。 咱们可以输得起无数次,可对手呢,只要输一次便会万劫不复。 鞑靼如此,女真如此,倭寇亦如此,原因无他,咱们玩得起,他们玩不起! 其次,历朝国内民乱,基本上都是民无果腹之食,不得不反,经济做大,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饱饭,谁会吃撑了去造反?就算有这样的疯子,别人会跟随么? 咱们本朝太祖便是最好的例子,若不是当了和尚都差点饿死,又何至于反? 其三……凡此种种,方唐镜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这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好处了,根据后世的经验,方唐镜甚至可以一步步倒推出从这个理论所衍生出来的行业,如何实施,如何发展,要注意什么,避免什么,总之,一切问题都可以从发展的角度去解决。 最后,方唐镜当然是狂拍了一番成化皇帝这种主动求谏,居安思危的明君胸怀。 这是天下百姓的福气,再一次证明了老朱家的优秀基因乃是上天赐予全天下人的宝贝。 我辈读书人务必深刻领会皇帝的治国方略,贯彻好皇上的思想,落实皇帝的理念,天下自然大治,再现三皇五帝时的大同世界。 凡此种种,洋洋洒洒四五千字,嗯,差不多了,可以收尾了。 “噫,吾皇宵衣肝食,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必期天下大同之日乎?” 留给人一点意犹未尽的遐思,很好! 第609章 引爆全城 三月十五,是个大日子。 汪大掌起得都早一些,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 这两天房屋抵押的业务太火爆了,他必须提早安排好工作,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而且从小厮昨晚来报告就可以得知,昨晚在银行前排队打地铺的人比前日多出一倍,可以预见的是,今天势必又是一大波人潮。 汪大掌柜在姨娘的服侍下迅速洗漱,匆匆吃了些早餐,便坐了轿子朝着银行方向而去。 坐在轿子上,汪大掌柜闭目养神,一会到了银行就需要陀螺般全力运转,不攒足精神是应付不来的。 汪大掌柜现在住在方唐镜左近,乃是临时租下的院子。 现在生活好了,不但收了两个姨娘照顾生活,购房置地也提上了日程。 不过方唐镜另有打算,统一安排,建设一个专门的小区,因此大家还都是在租房住,包括方唐镜本人也是如此,这没什么,再挺几个月就有新房住了。 并且大家都是看过西厂里的花园别墅的,那样的居住条件才真是让人期待啊! 轿子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汪大掌柜蹙着眉睁开眼,发现四周的景物似乎不大对。 “刘三,这是往哪里去?”汪大掌柜问道。 刘三是家里的远亲,从松江府一直跟来的长随。 “老爷,前面堵路,咱们绕道过去。” 汪大掌柜猛地一怔,这声音不是刘三,很陌生! “你是谁!”汪大掌柜心知不妙,掀开轿帘,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 这人看着汪大掌柜,狰狞一笑道:“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 人们一觉醒来,街头巷尾突然流传出一个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 惠民银行的大掌柜,汪大掌柜,卷款跑路了! 惠民银行门前…… 消息最先传到的地方。 排队的人一下子就炸了锅。 这,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假消息! 没有人相信这条消息,绝对是假消息! 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散布出来的假消息,目的就是要打击惠民银行的声誉。 一定是这样的,惠民银行这些天的业务太火爆了,想不招人眼红都难啊! 一定是那些没捞到肉吃的钱庄故意散播出来的假消息,企图让别人到他们那里办理业务。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现在的人,越来越没节操了,人心不古啊…… 所有人都在自我安慰。 毕竟,惠民银行生意之好之火爆有目共睹,简直是坐二踢脚般直线上升,不可能发生这种卷款的事情。 但流言越传越快,很快又有新的猛料爆了出来。 “你们可能不知道?那汪大掌柜之所以要卷款潜逃,原因就是因为生意太好,惠民银行现在库里的银子不够了。” “这位朋友,你莫非是在说胡话?生意好怎么会银子不够?” “这你们就不懂了?其实这惠民银行发现的银票不是按着自己有多少银子发行的,他们是按着一两银子二两银票的暴利来发行的。 这些天提银子的人多了,现银就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要露馅了,那大掌柜还不得赶紧跑路? 听说他不仅带着剩余的现银跑路了,还把所有抵押的地契房契都卷了一个空。 可怜那些手里握着银票的人啊,现在手里握着的就是一张废纸!” “你,你放屁,汪大掌柜多实在的人,他会作这事?我不信!”有人怒斥道。 “别动气,我也不信的,可你看看,现在都开门半个时辰了,汪大掌柜咋还没出现呢?” “你就不兴别人在路上耽搁了,呸,小人!” “嘿,我好心好意的说出真相,给大家提个醒,怎么就小人了,今天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就在两帮人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击碎了所有人的侥幸心理: 五福钱庄宣布,由于未知风险,停止接受惠民银行的银票。 紧随其后的,其余钱庄开始陆续发表声明,停止接受惠民银行银票兑换业务。 轰! 暴雷! 惠民银行暴雷的消息瘟疫般传播开来,几乎是瞬间就引爆了全城。 接下来,那些在银行门口排队的人群,见证了潮水一般涌来的人群。 大明史上最疯狂的一次挤兑,开始了。 人们挥舞着银票,疯狂地朝着惠民银行涌去,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骂着,就一件事:兑换! 换回自己的银子! 惠民银行,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万丈高楼在此刻,竟是摇摇欲坠,行将轰然崩塌。 几乎所有的银票,都成了灼手的火炭,人们只想尽快脱手,兑换成真金白银,什么见鬼的利息,远远不如藏在自己家地窖里来得安心啊。 这突如其来的挤兑,让那些反应稍慢的人悲伤逆流成河。 无数大大小小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周围数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厂,顺天府衙的人全部紧急出动惮压,这才勉强维持住秩序,安排好激动的人物排好队一个个兑现。 当然,也有银行的高层出面试图安抚人心,可才说了两句,就被人打成了猪头,这还是来镇场子的徐小公爷他们抢救得快,不然非打成肉酱不可! “汪叔呢,还是找不到人么?”徐小公爷急得团团转,见到手下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忙问道。 手下人摇头。 我……靠,这背后有阴谋! 徐小公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汪大掌柜的失踪,绝对不可能是卷款,一定是人祸。 “厂公呢?联系上了么?”最让徐小公爷窝火的是,这时候连汪直也联系不上,方唐镜在殿试,汪直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可偏偏这不靠谱的败家玩意也无影无踪,这简直急死个人。 “没,没有!” “老王,你给我个准信,厂公在哪?!”徐小公爷快步走到王千户面前,劈手就揪住这厮衣领,恶狠狠地逼问道。 “小公爷,你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厂公的行踪啊,他老人家一大早就带着阿大阿二他们出去狩猎了,我也正派人联系他老人家啊!”王千户苦笑道,他的心情何尝不急。 西厂所有人的资产都放在惠民银行里,一旦惠民银行有失,西厂便一朝回到半年前那要死不活的时节。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才过了几个月好日子,谁知……想想都可怕。 徐小公爷仰天长叹,都什么时候了,汪直这厮还有心情打猎,我去啊! 徐小公爷颓然放开老王,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老侯。 “老侯,你们锦衣卫鬼点子多,有没有办法先拖住这些挤兑的家伙,拖到方贤弟殿试出来就好办了!” 徐小公爷此时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方唐镜身上了,在他的心里,方唐镜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现在的场面想必也能搞定……? 老侯哪里是什么若有所思,他其实是被黑压压的人群吓到了…… 我顶啊!惠民银行得放了多少银票出去?没个几百万能招来这么多人?这场面,简直堪比一场大型会战了! 徐小公爷连着问了两遍老侯才醒过神来,苦笑道:“小公爷,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节骨眼上,咱们不论出什么招数,暴躁的人群怕不会撕了咱们?” 徐小公爷无语,一个二个包括自己在内,没一个是靠谱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 “排好队,不许乱,不准插队,不准……唉呀,谁他嬢的背后扔东西……” 锦衣卫和西厂的人此时莫不是焦头烂额,顾头不顾腚,许多人身上全是臭鸡蛋烂菜叶。 徐小公爷叹了口气,看着汹涌的人潮,听天由命! 第609章 引爆全城 三月十五,是个大日子。 汪大掌起得都早一些,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 这两天房屋抵押的业务太火爆了,他必须提早安排好工作,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而且从小厮昨晚来报告就可以得知,昨晚在银行前排队打地铺的人比前日多出一倍,可以预见的是,今天势必又是一大波人潮。 汪大掌柜在姨娘的服侍下迅速洗漱,匆匆吃了些早餐,便坐了轿子朝着银行方向而去。 坐在轿子上,汪大掌柜闭目养神,一会到了银行就需要陀螺般全力运转,不攒足精神是应付不来的。 汪大掌柜现在住在方唐镜左近,乃是临时租下的院子。 现在生活好了,不但收了两个姨娘照顾生活,购房置地也提上了日程。 不过方唐镜另有打算,统一安排,建设一个专门的小区,因此大家还都是在租房住,包括方唐镜本人也是如此,这没什么,再挺几个月就有新房住了。 并且大家都是看过西厂里的花园别墅的,那样的居住条件才真是让人期待啊! 轿子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汪大掌柜蹙着眉睁开眼,发现四周的景物似乎不大对。 “刘三,这是往哪里去?”汪大掌柜问道。 刘三是家里的远亲,从松江府一直跟来的长随。 “老爷,前面堵路,咱们绕道过去。” 汪大掌柜猛地一怔,这声音不是刘三,很陌生! “你是谁!”汪大掌柜心知不妙,掀开轿帘,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 这人看着汪大掌柜,狰狞一笑道:“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 人们一觉醒来,街头巷尾突然流传出一个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 惠民银行的大掌柜,汪大掌柜,卷款跑路了! 惠民银行门前…… 消息最先传到的地方。 排队的人一下子就炸了锅。 这,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假消息! 没有人相信这条消息,绝对是假消息! 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散布出来的假消息,目的就是要打击惠民银行的声誉。 一定是这样的,惠民银行这些天的业务太火爆了,想不招人眼红都难啊! 一定是那些没捞到肉吃的钱庄故意散播出来的假消息,企图让别人到他们那里办理业务。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现在的人,越来越没节操了,人心不古啊…… 所有人都在自我安慰。 毕竟,惠民银行生意之好之火爆有目共睹,简直是坐二踢脚般直线上升,不可能发生这种卷款的事情。 但流言越传越快,很快又有新的猛料爆了出来。 “你们可能不知道?那汪大掌柜之所以要卷款潜逃,原因就是因为生意太好,惠民银行现在库里的银子不够了。” “这位朋友,你莫非是在说胡话?生意好怎么会银子不够?” “这你们就不懂了?其实这惠民银行发现的银票不是按着自己有多少银子发行的,他们是按着一两银子二两银票的暴利来发行的。 这些天提银子的人多了,现银就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要露馅了,那大掌柜还不得赶紧跑路? 听说他不仅带着剩余的现银跑路了,还把所有抵押的地契房契都卷了一个空。 可怜那些手里握着银票的人啊,现在手里握着的就是一张废纸!” “你,你放屁,汪大掌柜多实在的人,他会作这事?我不信!”有人怒斥道。 “别动气,我也不信的,可你看看,现在都开门半个时辰了,汪大掌柜咋还没出现呢?” “你就不兴别人在路上耽搁了,呸,小人!” “嘿,我好心好意的说出真相,给大家提个醒,怎么就小人了,今天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就在两帮人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击碎了所有人的侥幸心理: 五福钱庄宣布,由于未知风险,停止接受惠民银行的银票。 紧随其后的,其余钱庄开始陆续发表声明,停止接受惠民银行银票兑换业务。 轰! 暴雷! 惠民银行暴雷的消息瘟疫般传播开来,几乎是瞬间就引爆了全城。 接下来,那些在银行门口排队的人群,见证了潮水一般涌来的人群。 大明史上最疯狂的一次挤兑,开始了。 人们挥舞着银票,疯狂地朝着惠民银行涌去,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骂着,就一件事:兑换! 换回自己的银子! 惠民银行,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万丈高楼在此刻,竟是摇摇欲坠,行将轰然崩塌。 几乎所有的银票,都成了灼手的火炭,人们只想尽快脱手,兑换成真金白银,什么见鬼的利息,远远不如藏在自己家地窖里来得安心啊。 这突如其来的挤兑,让那些反应稍慢的人悲伤逆流成河。 无数大大小小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周围数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厂,顺天府衙的人全部紧急出动惮压,这才勉强维持住秩序,安排好激动的人物排好队一个个兑现。 当然,也有银行的高层出面试图安抚人心,可才说了两句,就被人打成了猪头,这还是来镇场子的徐小公爷他们抢救得快,不然非打成肉酱不可! “汪叔呢,还是找不到人么?”徐小公爷急得团团转,见到手下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忙问道。 手下人摇头。 我……靠,这背后有阴谋! 徐小公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汪大掌柜的失踪,绝对不可能是卷款,一定是人祸。 “厂公呢?联系上了么?”最让徐小公爷窝火的是,这时候连汪直也联系不上,方唐镜在殿试,汪直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可偏偏这不靠谱的败家玩意也无影无踪,这简直急死个人。 “没,没有!” “老王,你给我个准信,厂公在哪?!”徐小公爷快步走到王千户面前,劈手就揪住这厮衣领,恶狠狠地逼问道。 “小公爷,你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厂公的行踪啊,他老人家一大早就带着阿大阿二他们出去狩猎了,我也正派人联系他老人家啊!”王千户苦笑道,他的心情何尝不急。 西厂所有人的资产都放在惠民银行里,一旦惠民银行有失,西厂便一朝回到半年前那要死不活的时节。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才过了几个月好日子,谁知……想想都可怕。 徐小公爷仰天长叹,都什么时候了,汪直这厮还有心情打猎,我去啊! 徐小公爷颓然放开老王,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老侯。 “老侯,你们锦衣卫鬼点子多,有没有办法先拖住这些挤兑的家伙,拖到方贤弟殿试出来就好办了!” 徐小公爷此时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方唐镜身上了,在他的心里,方唐镜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现在的场面想必也能搞定……? 老侯哪里是什么若有所思,他其实是被黑压压的人群吓到了…… 我顶啊!惠民银行得放了多少银票出去?没个几百万能招来这么多人?这场面,简直堪比一场大型会战了! 徐小公爷连着问了两遍老侯才醒过神来,苦笑道:“小公爷,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节骨眼上,咱们不论出什么招数,暴躁的人群怕不会撕了咱们?” 徐小公爷无语,一个二个包括自己在内,没一个是靠谱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 “排好队,不许乱,不准插队,不准……唉呀,谁他嬢的背后扔东西……” 锦衣卫和西厂的人此时莫不是焦头烂额,顾头不顾腚,许多人身上全是臭鸡蛋烂菜叶。 徐小公爷叹了口气,看着汹涌的人潮,听天由命! 第610章 一字要命 殿试仍在进行,一股淡淡的纸墨混合的香气弥漫了全场。 考生们在笔走龙蛇,成化皇帝已经先撤了,留下监考官们足够了。 成化皇帝很忙的,要绘画,要赏花,要蹴鞠,要下棋,还要欣赏宫女们新排的歌舞。 总之各种有趣有益的活动在等着他,就不奉陪了,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内待通报。 作为成化皇帝的生活大管家,梁芳梁公公今天居然罕见地没有陪在皇帝身边,而是自告奋勇地留在了奉天殿,一来作为监考,二来作为传声筒。 前后仅用一个时辰,方唐镜便在草稿将这篇策论草稿写好。 可即便是草稿,按制也是要存档的,因此方唐镜绝不马虎,尽力做到效果完美。 草稿整洁,每一个字都如活过来一般,而从整体看上去,便有一股潜渊龙腾的气势几欲挣脱纸面腾然而起,在这次的殿试中,方唐镜的书法经过厚积薄发,又有了进步。 单单以书法而言,此时在座诸生能与之比肩者不出一掌之数! 方唐镜快,别人也不慢,此时在座的考生也都基本写好了稿子。 众监考官看着这批考生,发觉这届考生颇与往届不同。 往届殿试,这个时辰考生大都还在苦思冥想,写写停停。 这届倒好,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下笔如有神,完全停不下来的节奏。 考官们偶尔会巡视一下考场,顺便看看这些考生都写了些什么,如此兴奋? 巡视了一遍之后,大家对这次考生们答题的内容心里都是有了一些底。 梁公公随大流的偶尔巡视一番,路过方唐镜身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朝着草稿看了几眼,将开头的几个句子印脑里,然后又走到另一边四处看看,很尽职,实则也很悠闲。 怀恩公公同样也巡视了数遍,他最上心的还是方唐镜,他对这个年轻人相当好奇。 方唐镜做的那些事,他都派人查过,尤其是乡试和会试的文章他更是看了又看,可越是了解得深入,怀恩公公就越发地发现,自己越不了解这个年轻人。 越是如此就越是好奇,怀恩公公就更想看看这小子殿试会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章来。 “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方可言治也。 臣观史常自问,唐玄宗,隋炀帝,亡国之君乎?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也。 百姓之惨烈,言之者多,心忧者少,人情弊于其所不见,燕雀处堂,亡国之因种也……” 怀恩公公当然不能在一个考生面前停留太久,所以也只能记住一个开头。 可即便如此,这个开头也让怀恩公公震撼。 他在意的是开头两句: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 这个观念可谓是振聋发聩,前所未有。 虽说大家都知道“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但如此清晰明白地把治国和亡国统一起来论述的,还是第一次。 怀恩公公感慨,这年轻人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总能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看问题? 梁芳公公此时也在感慨,他在意的是“燕雀处堂”这个词,呵呵,很好很好,年轻就是好啊! 千万不要以为梁公公不学无术,梁公公当年可是内书房里的学霸。 只因他这些年来把精力都放在挖空心思伺候皇帝吃喝玩乐上面去了,效果显着,以至于人们产生了这厮是个不学无术的佞幸的错觉罢了。 实则梁公公非常善于发现文字中的错误。 现在的年轻人敢想敢写,根本不记得老朱家的传统,一个字便可杀人的。 据野史载,洪武年间,有官员卢熊考绩优秀,太祖下诏委任其到山东“兖州”当知府。 卢熊得到太祖的赏识,当然是高高兴兴赴任,准备大干一场以报天恩的。 到了兖州之后,这位卢知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发文告示向军民等治下百姓宣布自己的存在。 可取出官印的时候,卢熊顿时傻眼,原来,这官印上刻的是“衮州知府”。 官印是根据皇帝的诏书刻的,很显然,太祖把“衮”字当成了“兖”字。 这当然可以理解,太祖没有上过学,现在的学问都是靠自学成才,这已经很很很勤奋刻苦了,试问自古那些没读过书的皇帝有谁能比太祖更文采出众? 太祖可是会写诗的,还写出了不少天下文人称颂的绝妙佳句,可谓是自学成才里的大宗师级别人物。 因此有些别字也很正常,瑕不掩瑜嘛。 可卢熊这人实际很一根筋,又错误地认为太祖是那种“闻过则喜”的明君,于是…… 他上了一份奏章,指出了皇帝的错误,标明了“衮”念“滚”,“兖”念“严”。并诚恳地要求皇帝改正。 上书本来也没什么,可你没有私下通过密折表达,而是以奏章的形式逐级递交,这就大错特错了。 正常奏章的流程是这样的:奏折经本省布政使司,然后是通政司,内阁(当时是真的秘书处),然后是丞相(当时还有丞相),层层批阅后才呈到太祖案头。 这一套流程走完,无数人看过其中内容,岂不等于向天下昭告: 皇帝是个半文盲,别字先生。 这简直是当众打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太祖大骂: “卢熊好大胆子,竟敢把文人的臭毛病咬文嚼字那一套用在朕的头上,朕还不知道山东有个‘兖州‘么,朕授他‘衮州知府’就是‘兖州知府’。 这‘兖’‘衮’本就是同一个字,便如同‘茴’字有三十多种写法一样,皆是文人多事玩出多种花样罢了。 卢熊自己学问不精,竟敢将之念为‘滚州’,这岂不是诅咒朕‘滚蛋’? 混账东西,锦衣卫听旨,给朕将卢熊这厮斩了!” 可怜卢熊为了一个字较真,竟断送了小命。 类似的例子在野史中数不胜数,比如说太祖因做过和尚,当过红巾军(当时被定为贼),最忌讳人说“光”“秃”“贼”这一类字眼,谐音也不行。 因此在野史中记载无数人因此而受诛。 比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宦官写《谢增俸表》,因文中有“作则垂宪”,里面有“则”字,这个字谐音便是“贼”,因而被杀。 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按察使写《正旦贺表》,因文中有“建中作则”一字被杀。 凡此种种不绝于野史,虽说没有见诸于正史,可无风不起浪,太祖当年也未必没有做过这些事。 文字狱自此便成了老朱家的传统,成祖灭方孝孺十族的故事了解了一下。 此后的英宗正统十四年,都御史张楷于除夕作诗“斯民何苦际斯时。”“四山烽火照人红”“乱离何处览屠苏”,以诽谤朝廷,坐罪免职交有司处理。 到了成化皇帝也继承了这个传统的。 成化二年,无锡处士陈公懋因为删改朱子四书集注被人告发,上命毁之,交有司严惩。 可见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字更不能乱写的。 第610章 一字要命 殿试仍在进行,一股淡淡的纸墨混合的香气弥漫了全场。 考生们在笔走龙蛇,成化皇帝已经先撤了,留下监考官们足够了。 成化皇帝很忙的,要绘画,要赏花,要蹴鞠,要下棋,还要欣赏宫女们新排的歌舞。 总之各种有趣有益的活动在等着他,就不奉陪了,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内待通报。 作为成化皇帝的生活大管家,梁芳梁公公今天居然罕见地没有陪在皇帝身边,而是自告奋勇地留在了奉天殿,一来作为监考,二来作为传声筒。 前后仅用一个时辰,方唐镜便在草稿将这篇策论草稿写好。 可即便是草稿,按制也是要存档的,因此方唐镜绝不马虎,尽力做到效果完美。 草稿整洁,每一个字都如活过来一般,而从整体看上去,便有一股潜渊龙腾的气势几欲挣脱纸面腾然而起,在这次的殿试中,方唐镜的书法经过厚积薄发,又有了进步。 单单以书法而言,此时在座诸生能与之比肩者不出一掌之数! 方唐镜快,别人也不慢,此时在座的考生也都基本写好了稿子。 众监考官看着这批考生,发觉这届考生颇与往届不同。 往届殿试,这个时辰考生大都还在苦思冥想,写写停停。 这届倒好,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下笔如有神,完全停不下来的节奏。 考官们偶尔会巡视一下考场,顺便看看这些考生都写了些什么,如此兴奋? 巡视了一遍之后,大家对这次考生们答题的内容心里都是有了一些底。 梁公公随大流的偶尔巡视一番,路过方唐镜身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朝着草稿看了几眼,将开头的几个句子印脑里,然后又走到另一边四处看看,很尽职,实则也很悠闲。 怀恩公公同样也巡视了数遍,他最上心的还是方唐镜,他对这个年轻人相当好奇。 方唐镜做的那些事,他都派人查过,尤其是乡试和会试的文章他更是看了又看,可越是了解得深入,怀恩公公就越发地发现,自己越不了解这个年轻人。 越是如此就越是好奇,怀恩公公就更想看看这小子殿试会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章来。 “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方可言治也。 臣观史常自问,唐玄宗,隋炀帝,亡国之君乎?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也。 百姓之惨烈,言之者多,心忧者少,人情弊于其所不见,燕雀处堂,亡国之因种也……” 怀恩公公当然不能在一个考生面前停留太久,所以也只能记住一个开头。 可即便如此,这个开头也让怀恩公公震撼。 他在意的是开头两句:欲求治国之道,必先明亡国之道! 这个观念可谓是振聋发聩,前所未有。 虽说大家都知道“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但如此清晰明白地把治国和亡国统一起来论述的,还是第一次。 怀恩公公感慨,这年轻人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总能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看问题? 梁芳公公此时也在感慨,他在意的是“燕雀处堂”这个词,呵呵,很好很好,年轻就是好啊! 千万不要以为梁公公不学无术,梁公公当年可是内书房里的学霸。 只因他这些年来把精力都放在挖空心思伺候皇帝吃喝玩乐上面去了,效果显着,以至于人们产生了这厮是个不学无术的佞幸的错觉罢了。 实则梁公公非常善于发现文字中的错误。 现在的年轻人敢想敢写,根本不记得老朱家的传统,一个字便可杀人的。 据野史载,洪武年间,有官员卢熊考绩优秀,太祖下诏委任其到山东“兖州”当知府。 卢熊得到太祖的赏识,当然是高高兴兴赴任,准备大干一场以报天恩的。 到了兖州之后,这位卢知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发文告示向军民等治下百姓宣布自己的存在。 可取出官印的时候,卢熊顿时傻眼,原来,这官印上刻的是“衮州知府”。 官印是根据皇帝的诏书刻的,很显然,太祖把“衮”字当成了“兖”字。 这当然可以理解,太祖没有上过学,现在的学问都是靠自学成才,这已经很很很勤奋刻苦了,试问自古那些没读过书的皇帝有谁能比太祖更文采出众? 太祖可是会写诗的,还写出了不少天下文人称颂的绝妙佳句,可谓是自学成才里的大宗师级别人物。 因此有些别字也很正常,瑕不掩瑜嘛。 可卢熊这人实际很一根筋,又错误地认为太祖是那种“闻过则喜”的明君,于是…… 他上了一份奏章,指出了皇帝的错误,标明了“衮”念“滚”,“兖”念“严”。并诚恳地要求皇帝改正。 上书本来也没什么,可你没有私下通过密折表达,而是以奏章的形式逐级递交,这就大错特错了。 正常奏章的流程是这样的:奏折经本省布政使司,然后是通政司,内阁(当时是真的秘书处),然后是丞相(当时还有丞相),层层批阅后才呈到太祖案头。 这一套流程走完,无数人看过其中内容,岂不等于向天下昭告: 皇帝是个半文盲,别字先生。 这简直是当众打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太祖大骂: “卢熊好大胆子,竟敢把文人的臭毛病咬文嚼字那一套用在朕的头上,朕还不知道山东有个‘兖州‘么,朕授他‘衮州知府’就是‘兖州知府’。 这‘兖’‘衮’本就是同一个字,便如同‘茴’字有三十多种写法一样,皆是文人多事玩出多种花样罢了。 卢熊自己学问不精,竟敢将之念为‘滚州’,这岂不是诅咒朕‘滚蛋’? 混账东西,锦衣卫听旨,给朕将卢熊这厮斩了!” 可怜卢熊为了一个字较真,竟断送了小命。 类似的例子在野史中数不胜数,比如说太祖因做过和尚,当过红巾军(当时被定为贼),最忌讳人说“光”“秃”“贼”这一类字眼,谐音也不行。 因此在野史中记载无数人因此而受诛。 比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宦官写《谢增俸表》,因文中有“作则垂宪”,里面有“则”字,这个字谐音便是“贼”,因而被杀。 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按察使写《正旦贺表》,因文中有“建中作则”一字被杀。 凡此种种不绝于野史,虽说没有见诸于正史,可无风不起浪,太祖当年也未必没有做过这些事。 文字狱自此便成了老朱家的传统,成祖灭方孝孺十族的故事了解了一下。 此后的英宗正统十四年,都御史张楷于除夕作诗“斯民何苦际斯时。”“四山烽火照人红”“乱离何处览屠苏”,以诽谤朝廷,坐罪免职交有司处理。 到了成化皇帝也继承了这个传统的。 成化二年,无锡处士陈公懋因为删改朱子四书集注被人告发,上命毁之,交有司严惩。 可见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字更不能乱写的。 第611章 猎物入口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吃点教训也是好的!可以在日后的人生道路上少走许多弯路。 梁公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便在这时,宫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小宦官。 梁公公“恰好”踱步到了宫门附近,见状脸一沉,斥道:“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这小宦官原本是要去找怀恩公公的,突然被梁公公一喝,顿时大惊,忙跪下去禀报道: “禀公公,出大事了。” “何事?”梁芳沉着脸问道。 “据说惠民银行的大掌柜卷款潜逃,现在半个北京城的人都发了疯一般涌到惠民银行挤兑,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厂的人全都已经上街惮压,看样子要出民变。顺天府的人向内阁请示却没看到人,因此打发奴婢特来向司礼监和各位阁老请示。” 半个北京城的人都涌过去了?梁芳暗暗咂舌,这惠民银行到底放出了多少银票? “混账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抡才大典岂容打搅,若因为区区一家钱庄的小事耽误了国家大事,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梁芳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小宦官浑身冷汗,瑟瑟发抖。 看看骂得够了,梁芳才又呵斥道:“既然现在已有五城兵马司等惮压,且先等等,看看事态发展再作打算,回去再探!滚!” 小宦官连滚带爬地扭头跑了出去。 “站住,回来!”小宦官刚跑出两步,又被梁芳叫住,忙又转圈跑了回来。 “汪厂公呢?他是怎么表示的?”梁芳问道。 “没看到,据说一早就出城打猎去了,现在都没联系上他老人家。”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就对了嘛,这事该属西厂管辖,人家汪厂公都没当回事,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滚!”梁芳心情大好,一脚踢翻小宦官,拍拍屁股走了。 此时怀恩公公和内阁诸公以及六部堂官都在监考,谁也没有多注意这边一下,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御马监掌印太监,太监界的第二(和汪直并列)号实权人物,跟一个小太监交谈两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太监欲哭无泪,听梁公公那意思,似乎自己是没事找抽似的,下次打死也不往里面传这什么消息了。 小太监一走,如此重要的消息,内阁,司礼监,六部堂官竟都一无所知。 而小太监出去后将梁芳的意思一说,顺天府派来的人一听,倒也颇有些道理,反正现在局势是勉强控制住了,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就算出了什么事,这不是有西厂的人顶着吗。 加之这些话都是梁芳梁公公说出来的,谁都知道梁公公乃是皇上身边须臾不可或离的红人,他说的话差不多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顺天府的人于是十分踏实地骑着快马回去复命了。 深吸了一口气,梁芳简直压不住心头呯呯急跳的心跳,整个人喜得要跳了起来,汪直居然不在城里,这厮爱玩,这次玩死了自己? 他最担心的就是汪直不管不顾地动用京营弹压,不要忘记了,汪直还有一个身份是京师十二营的监军。 可现在,真真是天助我也,在这关键时候,汪直居然不在,大事成矣! 梁芳直到现在,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士实暗中授意,还以为是自己一手泡制出来的大事件,他只知道,这惠民很行是方唐镜一手弄出来的玩意,其中西厂和锦衣卫说不定都有份子,尤其是西厂,据说财政皆源于这个惠民银行。 因此当小海子这些东厂余孽向他说出这个挤兑翻惠民银行的计划的时候,他敏锐地看出这是一个重创汪直的机会。 只要把惠民银行弄垮,京城里就只剩下五福钱庄一家独大。 也就是说,只有自己控制下的五福钱庄一家独大了,钱财还不如海水一般倒灌着进来? 惠民银行那发银票的本事可比发宝钞要高明得多了,想想这一切都要成为五福钱庄的战利品…… 光是想想……就爽得不行啊!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这种打击对手的手段相当隐秘,然而一旦发起,便如山崩海啸般狂卷而去,任谁都无法阻挡!对手面对如此凶残的攻击,几乎就没有还手之力! 实在是不要太爽! 以后自己又多了一个打击对手的强力手段,啧啧,我得意地笑! 是的,半个北京城的人,即便是皇帝也不敢逆势而为! 这回,方唐镜死定了! 汪直即便不死也要脱掉一层皮,没有了银行这个后盾,汪直他凭什么跟自己在皇爷面前争宠?! 梁芳自己事先也绝没有想到这挤兑的效果是如此惊人,看来收留东厂余孽这件事自己是做对了,不愧是老牌的恐怖机构,玩起坏事来一套一套的,让人防不胜防啊。 同时也可看出,之前汪直他们是何等的残暴,聚敛的财富简直堪称海量,若再给汪直一段时间稳固根基,自己再想动他就成了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选在现在这个时间发动,真正的主事人方唐镜不能在,能压得住场子的汪芷也不在,岂不正是天要灭之! 时机刚刚好,恰到好处,妙到毫巅。 梁公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诸葛之亮,刘伯之温,天下智者,无出吾之掌股也! 梁公公又看了一眼大殿里奋笔疾书的众考生,看看其中的方唐镜,一抹不屑浮现在脸上。 哼哼,文章写得再好,有用么?这小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巢已经被我犁庭扫穴了? 当然,梁公公内定好的方法还是要用在这小子身上用上的。 心肠要狠,手段要辣,做事要稳,绝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这是梁公公能站到太监界巅峰的两大秘诀之一。另外一个秘诀,当然就是奋不顾身地谄媚皇上啊! 与此同时,朱举人和李士实,郎秀,觉昌安等人正在五福钱庄库房里喝着小酒,听着外面人流水价的回报,根据事情的进展精准地把握着进攻的节奏。 “老二,现在惠民银行已经送来了第五批藏银,总共兑换了一百五十多万的现银,大约给了两成的人兑换。” 千门三门主的老大此时亲自传递情报,一趟趟地来回观察统计,老三则在现场实时监控。 “师叔,您看?”朱举人恭恭敬敬地请教道。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以说每一步都在李士实的掌握之中,每一步都和他设想的大致相当,如果说有什么瑕疵,就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超乎了他们想象中最好的一面,完美到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还早,不急,让那些人先闹一会,据我计算惠民银行的财产,应该是能支撑到四百万的,若是加上临时的拆借,很可能可以支撑到六百万,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进场,不但要一举压垮惠民银行,我还要,将之据为已有!” 李士实胸有成竹,他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压垮惠民银行这么简单,他还要一举吞下惠民。 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但现在这个梦想的实现已越来越近。 惠民银行面对如此变故,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两条路: 一是继续兑现银票,但这条路是一条死路,因为银票发行远远多于现银,他们是兑现不完的,所以么做就只能最后所有银子枯竭,然后信用破产,倒闭。 另一条路就是变卖股权,找到肯接盘的金主买下惠民的股权,投入巨额资金保住惠民,这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惠民手里还有许多的优质资产,只是此时信用破产,一时变不了现而已,一旦挺过了这波挤兑潮,前途依然光明得不要不要的。 但纵观现在的京城,有能力有财力可以拼盘惠民的,除了已经赚翻了的五福,还能有谁? 不客气地说,其他的钱庄纵然联合起来,也未必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五福银行当然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可五福银行有惠民的银票啊! 当惠民把所有的银子都兑换给散户的时候,他还能拿出什么来支付五福手里掌握的数百万银票? 到了那个时候,就由不得惠民银行不答应了。 毁灭还是生存,只要是人都会知道怎么选择的? 不论是梁公公还是李士实,都已经把惠民当成了自己到嘴的猎物。 方唐镜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正聚精会神地誊写正文。 一笔一画,务求做到完美,这是人生唯一一次殿试,是作为读书人的最高荣耀。 他不想留下任何一点点的遗憾。 第611章 猎物入口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吃点教训也是好的!可以在日后的人生道路上少走许多弯路。 梁公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便在这时,宫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小宦官。 梁公公“恰好”踱步到了宫门附近,见状脸一沉,斥道:“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这小宦官原本是要去找怀恩公公的,突然被梁公公一喝,顿时大惊,忙跪下去禀报道: “禀公公,出大事了。” “何事?”梁芳沉着脸问道。 “据说惠民银行的大掌柜卷款潜逃,现在半个北京城的人都发了疯一般涌到惠民银行挤兑,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厂的人全都已经上街惮压,看样子要出民变。顺天府的人向内阁请示却没看到人,因此打发奴婢特来向司礼监和各位阁老请示。” 半个北京城的人都涌过去了?梁芳暗暗咂舌,这惠民银行到底放出了多少银票? “混账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抡才大典岂容打搅,若因为区区一家钱庄的小事耽误了国家大事,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梁芳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小宦官浑身冷汗,瑟瑟发抖。 看看骂得够了,梁芳才又呵斥道:“既然现在已有五城兵马司等惮压,且先等等,看看事态发展再作打算,回去再探!滚!” 小宦官连滚带爬地扭头跑了出去。 “站住,回来!”小宦官刚跑出两步,又被梁芳叫住,忙又转圈跑了回来。 “汪厂公呢?他是怎么表示的?”梁芳问道。 “没看到,据说一早就出城打猎去了,现在都没联系上他老人家。”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就对了嘛,这事该属西厂管辖,人家汪厂公都没当回事,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滚!”梁芳心情大好,一脚踢翻小宦官,拍拍屁股走了。 此时怀恩公公和内阁诸公以及六部堂官都在监考,谁也没有多注意这边一下,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御马监掌印太监,太监界的第二(和汪直并列)号实权人物,跟一个小太监交谈两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太监欲哭无泪,听梁公公那意思,似乎自己是没事找抽似的,下次打死也不往里面传这什么消息了。 小太监一走,如此重要的消息,内阁,司礼监,六部堂官竟都一无所知。 而小太监出去后将梁芳的意思一说,顺天府派来的人一听,倒也颇有些道理,反正现在局势是勉强控制住了,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就算出了什么事,这不是有西厂的人顶着吗。 加之这些话都是梁芳梁公公说出来的,谁都知道梁公公乃是皇上身边须臾不可或离的红人,他说的话差不多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顺天府的人于是十分踏实地骑着快马回去复命了。 深吸了一口气,梁芳简直压不住心头呯呯急跳的心跳,整个人喜得要跳了起来,汪直居然不在城里,这厮爱玩,这次玩死了自己? 他最担心的就是汪直不管不顾地动用京营弹压,不要忘记了,汪直还有一个身份是京师十二营的监军。 可现在,真真是天助我也,在这关键时候,汪直居然不在,大事成矣! 梁芳直到现在,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士实暗中授意,还以为是自己一手泡制出来的大事件,他只知道,这惠民很行是方唐镜一手弄出来的玩意,其中西厂和锦衣卫说不定都有份子,尤其是西厂,据说财政皆源于这个惠民银行。 因此当小海子这些东厂余孽向他说出这个挤兑翻惠民银行的计划的时候,他敏锐地看出这是一个重创汪直的机会。 只要把惠民银行弄垮,京城里就只剩下五福钱庄一家独大。 也就是说,只有自己控制下的五福钱庄一家独大了,钱财还不如海水一般倒灌着进来? 惠民银行那发银票的本事可比发宝钞要高明得多了,想想这一切都要成为五福钱庄的战利品…… 光是想想……就爽得不行啊!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这种打击对手的手段相当隐秘,然而一旦发起,便如山崩海啸般狂卷而去,任谁都无法阻挡!对手面对如此凶残的攻击,几乎就没有还手之力! 实在是不要太爽! 以后自己又多了一个打击对手的强力手段,啧啧,我得意地笑! 是的,半个北京城的人,即便是皇帝也不敢逆势而为! 这回,方唐镜死定了! 汪直即便不死也要脱掉一层皮,没有了银行这个后盾,汪直他凭什么跟自己在皇爷面前争宠?! 梁芳自己事先也绝没有想到这挤兑的效果是如此惊人,看来收留东厂余孽这件事自己是做对了,不愧是老牌的恐怖机构,玩起坏事来一套一套的,让人防不胜防啊。 同时也可看出,之前汪直他们是何等的残暴,聚敛的财富简直堪称海量,若再给汪直一段时间稳固根基,自己再想动他就成了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选在现在这个时间发动,真正的主事人方唐镜不能在,能压得住场子的汪芷也不在,岂不正是天要灭之! 时机刚刚好,恰到好处,妙到毫巅。 梁公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诸葛之亮,刘伯之温,天下智者,无出吾之掌股也! 梁公公又看了一眼大殿里奋笔疾书的众考生,看看其中的方唐镜,一抹不屑浮现在脸上。 哼哼,文章写得再好,有用么?这小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巢已经被我犁庭扫穴了? 当然,梁公公内定好的方法还是要用在这小子身上用上的。 心肠要狠,手段要辣,做事要稳,绝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这是梁公公能站到太监界巅峰的两大秘诀之一。另外一个秘诀,当然就是奋不顾身地谄媚皇上啊! 与此同时,朱举人和李士实,郎秀,觉昌安等人正在五福钱庄库房里喝着小酒,听着外面人流水价的回报,根据事情的进展精准地把握着进攻的节奏。 “老二,现在惠民银行已经送来了第五批藏银,总共兑换了一百五十多万的现银,大约给了两成的人兑换。” 千门三门主的老大此时亲自传递情报,一趟趟地来回观察统计,老三则在现场实时监控。 “师叔,您看?”朱举人恭恭敬敬地请教道。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以说每一步都在李士实的掌握之中,每一步都和他设想的大致相当,如果说有什么瑕疵,就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超乎了他们想象中最好的一面,完美到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还早,不急,让那些人先闹一会,据我计算惠民银行的财产,应该是能支撑到四百万的,若是加上临时的拆借,很可能可以支撑到六百万,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进场,不但要一举压垮惠民银行,我还要,将之据为已有!” 李士实胸有成竹,他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压垮惠民银行这么简单,他还要一举吞下惠民。 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但现在这个梦想的实现已越来越近。 惠民银行面对如此变故,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两条路: 一是继续兑现银票,但这条路是一条死路,因为银票发行远远多于现银,他们是兑现不完的,所以么做就只能最后所有银子枯竭,然后信用破产,倒闭。 另一条路就是变卖股权,找到肯接盘的金主买下惠民的股权,投入巨额资金保住惠民,这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惠民手里还有许多的优质资产,只是此时信用破产,一时变不了现而已,一旦挺过了这波挤兑潮,前途依然光明得不要不要的。 但纵观现在的京城,有能力有财力可以拼盘惠民的,除了已经赚翻了的五福,还能有谁? 不客气地说,其他的钱庄纵然联合起来,也未必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五福银行当然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可五福银行有惠民的银票啊! 当惠民把所有的银子都兑换给散户的时候,他还能拿出什么来支付五福手里掌握的数百万银票? 到了那个时候,就由不得惠民银行不答应了。 毁灭还是生存,只要是人都会知道怎么选择的? 不论是梁公公还是李士实,都已经把惠民当成了自己到嘴的猎物。 方唐镜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正聚精会神地誊写正文。 一笔一画,务求做到完美,这是人生唯一一次殿试,是作为读书人的最高荣耀。 他不想留下任何一点点的遗憾。 第612章 双标对待 “手快有,手慢无,这惠民银行倒闭是毫无悬念的事,唯一的悬念就是它什么时候玩完而已!” 这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事实上,不仅仅是半个北京城,而是整个北京城都已人心惶惶。 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准确地说,是整个北京城的勋贵和富商们,与普通百姓关系不大。 越是有钱的公侯伯勋贵和富商,越是欲哭无泪,在这波炒房潮里,他们可是妥妥的主力。 一开始只是想着快进快去,狠狠赚上一笔就收手的,可自从得到了那个该死的连环抵押炒房法之后,大家越投越多,已是陷入到巨大的贪婪之中,难以自拔。 当然,也有些聪明人看出了如此炒房不过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迟早是会爆的,可这些聪明人自认自己眼光过人,能先一步逃离,因而也就更疯狂地下注,想在这游戏玩爆之前狠赚一笔。 毕竟若是在森林里遭遇猛兽,你不必比猛兽跑得快,只需要比同伴跑是快就是安全的。 谁也想不到,这雷说爆就爆啊!仅仅三天,三天而已啊!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而且来势之凶,那里是什么猛兽可比,简直是洪水滔天。 遭遇猛兽还可以用跑得比别人快来避险,遭遇洪水,所有人都要被淹,不论跑得快慢。 这些人手里都捂着大把的惠民银行银票,此时都有成为废纸的危险。 虽然银行一再出面保证,一定足额兑换大家手里的银票,可没有人相信,人人都是焦虑不安,大家都清楚,银行肯定是要玩完了。 当然,现在还没完,前面还有人兑换了足额的银票从银行里狂喜地奔了出来,总算是没砸在手上,庆幸不已,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人止都止不住地痛哭失声。 手里拿着银票的是一大波人,几乎点了一半,拿着储蓄证的又占了另一半。 银票和储蓄是有区别的,银票可以当等量的银子流通,不过是没有利息的。 储蓄证则是不能流通,但是有利息。 惠民银行首创存钱发利息的做法,也吸收到了相当多的储户,此时这些人比拿着流通银票的人并不少。 虽然储蓄是有利息的,但提前支取的话,利息会按约定取消的,这相当于也是损失了一笔,可现在这火都烧到裤裆了,哪里还计较这一点点利息,能不能取回本金还是一个未知。 储户们甚至比银票户们还要焦灼。 可再焦灼也没用,谁都得排队兑换。 惠民银行由锦衣卫和西厂的人严防死守着,按顺序排队兑换,谁插队都不好使,管你什么皇亲国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抽,打完之后还要枷号示众。 不能怪锦衣卫和西厂太粗暴,乱世用重典,若这个时候不够强硬,不要说维持秩序,会不会被愤怒的人群撕了都难说。 这种一视同仁的做法当然是让贵人们极度不满,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这也罢了,最让人不能忍的就是这惠民银行当真是丧心病狂,视礼法如无物。 名义上是把那些排队的勋贵达官们请到贵宾房里兑换,可磨磨唧唧的,又是签字又是填表又是官府审核,种种手续烦不胜烦,好不容易半天过去,才勉勉强强地兑付一家,而另一边的平民通道早已兑换了数十人。 这下瞎子都看了出来,惠民银行居然是优先给那些平头百姓泥腿子们兑换! 当即就有不忿的勋贵们提出质疑,可惠民银行的人居然振振有词地说道: “众怒难犯,若是优先给勋贵巨富们兑换,本就要死要活的百姓们一怒之下反了怎么办?” 这是很有道理的,百姓们炒房储蓄的,那点银子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全部身家。 若是身家都没了,也就是几十年的积蓄通通打了水漂,很可能就没了营生粮食,这跟要了他们的命没什么区别。 命都快没有了,难保有人不会想不通铤而走险。 可勋贵富豪们就不同了,失去了这笔银子终究还有别的产业,不可能饿肚子,最起码不会死人,他们家大业大,敢反么? 摆明就是欺负勋贵国戚,这什么世道? 道理大家都懂,可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好不容易前面的信国公家刚刚兑换完,轮到周彧的时候,银行主事便过为宣布: “请各位贵人多多担待,行里银子已兑换完毕,第六批藏银很快就到,大家稍等片刻” 周彧乃是庆云伯周寿之弟,当今太后亲亲二弟,本就等得极不耐烦,此时听到主事的话,顿时大怒,指着另一边仍在源源不断兑换的平头百姓们问道: “那些泥腿子为何仍有钱兑换?” 主事人恭敬地答道: “贵人容禀,那些小民储蓄在手里的银票不多,不过几两几十两数目,鄙行特意保留了一万两现银供这些人兑换,足以赶得上下一批银子押运过来。” “为何不是多留些下来优先给我们?反优待那些泥腿子?是何道理?”周彧反问道,他憋了一肚子火,是打算大闹一场的。 主事又无辜地答道: “留有啊,留了两万多两,不过先前信国公一家就全取走了,不信你问信国公府办事人。” “确有此事,大伙莫急,就快了,快了。”信国公府带队客卿满面微笑。 反正自己是上岸了,并不介意帮银行说两句好话。 毕竟现在谁都知道银行后面站着的是汪直,本朝最嚣张跋扈,最肆无忌惮的家伙,虽说看样子是要倒了,可临死前的野兽最是凶残,何必得罪呢。 众人一脸生无可恋,这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前面嚷嚷得最凶的似乎不是他汤家似的。 周彧面对如此回答,便如一拳打到了棉花里,顿时再心有不甘也无话可说。 还能怎的,等呗! 银行奉上茶点,倒也还算精致,服务无可挑剔,显示出了颇高的素质。 可现在,谁有心情吃什么茶点,再好的茶点也味同嚼蜡啊! 坐人或座或踱,长吁短叹,心焦不已。 这个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地钻进了这个勋贵巨富的圈子里。 此人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人。 虽说穿着十分华丽,可这样的人总给人一种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感觉啊! 这人瞅了一个空子,溜到了周彧的身边,谄媚地一笑道:“周贵人,你好啊。” 周彧没好气地道:“你是何人?” “小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人听到一则惠民银行内部的消息,不知贵人想不想听?” 那人一屁股坐在周彧对面,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哦,说来听听。”周彧顿时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不会是没银子兑换了?这倒霉催的! “我听说惠民银行的藏银快要见底了。”那人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 “这……这么快!”怕什么来什么,周彧握紧了拳头,手里全是汗,不过,似乎也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毕竟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多少还是有些希望的? “另外,我听说惠民银行高层为了避免激起民变,决定所有的存银只兑换给平民……”那人声音更小了,可却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地传进了周彧的耳里。 “什……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不想活了吗?”周彧手一颤,话都说不囫囵了,这简直如同睛空霹雳啊! 他们怎么就敢如此赤果果地双标?这可是全北京城的勋贵啊! “瞧您说的,得罪了平民一旦民变,他们立马就是个死,可得罪了咱们,您知道的,他们后面是什么人,未必会死啊!”那人叹息道,一口黄板牙闪闪发光。 第612章 双标对待 “手快有,手慢无,这惠民银行倒闭是毫无悬念的事,唯一的悬念就是它什么时候玩完而已!” 这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事实上,不仅仅是半个北京城,而是整个北京城都已人心惶惶。 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准确地说,是整个北京城的勋贵和富商们,与普通百姓关系不大。 越是有钱的公侯伯勋贵和富商,越是欲哭无泪,在这波炒房潮里,他们可是妥妥的主力。 一开始只是想着快进快去,狠狠赚上一笔就收手的,可自从得到了那个该死的连环抵押炒房法之后,大家越投越多,已是陷入到巨大的贪婪之中,难以自拔。 当然,也有些聪明人看出了如此炒房不过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迟早是会爆的,可这些聪明人自认自己眼光过人,能先一步逃离,因而也就更疯狂地下注,想在这游戏玩爆之前狠赚一笔。 毕竟若是在森林里遭遇猛兽,你不必比猛兽跑得快,只需要比同伴跑是快就是安全的。 谁也想不到,这雷说爆就爆啊!仅仅三天,三天而已啊!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而且来势之凶,那里是什么猛兽可比,简直是洪水滔天。 遭遇猛兽还可以用跑得比别人快来避险,遭遇洪水,所有人都要被淹,不论跑得快慢。 这些人手里都捂着大把的惠民银行银票,此时都有成为废纸的危险。 虽然银行一再出面保证,一定足额兑换大家手里的银票,可没有人相信,人人都是焦虑不安,大家都清楚,银行肯定是要玩完了。 当然,现在还没完,前面还有人兑换了足额的银票从银行里狂喜地奔了出来,总算是没砸在手上,庆幸不已,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人止都止不住地痛哭失声。 手里拿着银票的是一大波人,几乎点了一半,拿着储蓄证的又占了另一半。 银票和储蓄是有区别的,银票可以当等量的银子流通,不过是没有利息的。 储蓄证则是不能流通,但是有利息。 惠民银行首创存钱发利息的做法,也吸收到了相当多的储户,此时这些人比拿着流通银票的人并不少。 虽然储蓄是有利息的,但提前支取的话,利息会按约定取消的,这相当于也是损失了一笔,可现在这火都烧到裤裆了,哪里还计较这一点点利息,能不能取回本金还是一个未知。 储户们甚至比银票户们还要焦灼。 可再焦灼也没用,谁都得排队兑换。 惠民银行由锦衣卫和西厂的人严防死守着,按顺序排队兑换,谁插队都不好使,管你什么皇亲国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抽,打完之后还要枷号示众。 不能怪锦衣卫和西厂太粗暴,乱世用重典,若这个时候不够强硬,不要说维持秩序,会不会被愤怒的人群撕了都难说。 这种一视同仁的做法当然是让贵人们极度不满,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这也罢了,最让人不能忍的就是这惠民银行当真是丧心病狂,视礼法如无物。 名义上是把那些排队的勋贵达官们请到贵宾房里兑换,可磨磨唧唧的,又是签字又是填表又是官府审核,种种手续烦不胜烦,好不容易半天过去,才勉勉强强地兑付一家,而另一边的平民通道早已兑换了数十人。 这下瞎子都看了出来,惠民银行居然是优先给那些平头百姓泥腿子们兑换! 当即就有不忿的勋贵们提出质疑,可惠民银行的人居然振振有词地说道: “众怒难犯,若是优先给勋贵巨富们兑换,本就要死要活的百姓们一怒之下反了怎么办?” 这是很有道理的,百姓们炒房储蓄的,那点银子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全部身家。 若是身家都没了,也就是几十年的积蓄通通打了水漂,很可能就没了营生粮食,这跟要了他们的命没什么区别。 命都快没有了,难保有人不会想不通铤而走险。 可勋贵富豪们就不同了,失去了这笔银子终究还有别的产业,不可能饿肚子,最起码不会死人,他们家大业大,敢反么? 摆明就是欺负勋贵国戚,这什么世道? 道理大家都懂,可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好不容易前面的信国公家刚刚兑换完,轮到周彧的时候,银行主事便过为宣布: “请各位贵人多多担待,行里银子已兑换完毕,第六批藏银很快就到,大家稍等片刻” 周彧乃是庆云伯周寿之弟,当今太后亲亲二弟,本就等得极不耐烦,此时听到主事的话,顿时大怒,指着另一边仍在源源不断兑换的平头百姓们问道: “那些泥腿子为何仍有钱兑换?” 主事人恭敬地答道: “贵人容禀,那些小民储蓄在手里的银票不多,不过几两几十两数目,鄙行特意保留了一万两现银供这些人兑换,足以赶得上下一批银子押运过来。” “为何不是多留些下来优先给我们?反优待那些泥腿子?是何道理?”周彧反问道,他憋了一肚子火,是打算大闹一场的。 主事又无辜地答道: “留有啊,留了两万多两,不过先前信国公一家就全取走了,不信你问信国公府办事人。” “确有此事,大伙莫急,就快了,快了。”信国公府带队客卿满面微笑。 反正自己是上岸了,并不介意帮银行说两句好话。 毕竟现在谁都知道银行后面站着的是汪直,本朝最嚣张跋扈,最肆无忌惮的家伙,虽说看样子是要倒了,可临死前的野兽最是凶残,何必得罪呢。 众人一脸生无可恋,这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前面嚷嚷得最凶的似乎不是他汤家似的。 周彧面对如此回答,便如一拳打到了棉花里,顿时再心有不甘也无话可说。 还能怎的,等呗! 银行奉上茶点,倒也还算精致,服务无可挑剔,显示出了颇高的素质。 可现在,谁有心情吃什么茶点,再好的茶点也味同嚼蜡啊! 坐人或座或踱,长吁短叹,心焦不已。 这个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地钻进了这个勋贵巨富的圈子里。 此人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人。 虽说穿着十分华丽,可这样的人总给人一种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感觉啊! 这人瞅了一个空子,溜到了周彧的身边,谄媚地一笑道:“周贵人,你好啊。” 周彧没好气地道:“你是何人?” “小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人听到一则惠民银行内部的消息,不知贵人想不想听?” 那人一屁股坐在周彧对面,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哦,说来听听。”周彧顿时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不会是没银子兑换了?这倒霉催的! “我听说惠民银行的藏银快要见底了。”那人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 “这……这么快!”怕什么来什么,周彧握紧了拳头,手里全是汗,不过,似乎也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毕竟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多少还是有些希望的? “另外,我听说惠民银行高层为了避免激起民变,决定所有的存银只兑换给平民……”那人声音更小了,可却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地传进了周彧的耳里。 “什……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不想活了吗?”周彧手一颤,话都说不囫囵了,这简直如同睛空霹雳啊! 他们怎么就敢如此赤果果地双标?这可是全北京城的勋贵啊! “瞧您说的,得罪了平民一旦民变,他们立马就是个死,可得罪了咱们,您知道的,他们后面是什么人,未必会死啊!”那人叹息道,一口黄板牙闪闪发光。 第613章 断尾求生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周彧无语凝噎! 周彧是真的想哭了,从来只有他欺男霸女,下馆子不付帐,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了他便如同孙子一般,御史们见了他也要绕道走,何曾被人欺负得如此凄惨,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不行,我跟他们玩命,不给钱,我就死给他们看!”周彧是彻底的怒了,既然不给钱,就不要怪我把事情闹大了,打御状也是不怕的! “您可小声些,您不怕咱们还怕呢!,您知不知道,现在在里面坐镇的是什么人?”那人后怕地四下张望,发现大家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略略放心。 “什么人!就算是汪直当面,俺占着理俺怕谁!”周彧是真的打算豁出去了。 “若是汪厂公还好说些,毕竟他多多少少还能讲点理,可现在他老人家不在啊!坐镇的是锦衣卫同知万通!”那人几乎是咬着周彧的耳朵说了出来。 万通! 这个名字周彧当然不陌生,还熟悉得紧,万贵妃的弟弟。 作为同是大明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的弟弟,周彧并不惧万通,而且两人还诸多交集,当然,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两人为了争地,争产业没少大打出手,甚至有司都头痛不已,数次告到御前。 问题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老朽,锦衣卫几乎就是万通手上的私物,这里又是万通的主场,这个时候周彧若要闹事,眼前亏是吃定了。 “那就这么白白算了?”周彧不忿,他也还是有底气的,毕竟这里一堆的勋贵国戚,还怕了万通不成? “还能怎样,再说了,惠民银行也没说不让咱们兑换,不过呢,他们不是用现银兑换,而是把咱们抵押的地契退还,这下,咱们更无话可说啊!”那人苦着脸长叹道。 “这,这怎么可以!”周彧简直象是心头被人捅了一刀,痛彻心扉。 任谁都知道,这一波房价之所以能炒到三倍甚至五倍的天价,就是因为惠民银行在无节制的放水。 现在惠民银行一倒,这些地契马上要打回原形。自己抵押的时候是两倍甚至是三倍的价格套现的,若是银行用地契收回抵押时放出的银票,手上拿着地契的人立马就要亏上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明明立有契约,白纸黑字的,怎么可以出尔反尔,绝对不能答应!”周彧眼珠子都红了,真真有一种抄刀子拼命的觉悟了。 “契约有个屁的用处!你没看最后一行小字么,上面写着‘本契约解释权归本银行所有’。什么叫解释权,就是凡事他们说了算呗,他们说了白的是黑的,你还能咬他不成?”那人苦着脸,一副认命的样子。 “什么见鬼的‘本契约解释权归银行所有’?在哪?在哪?”周彧大惊,拿出契约仔细寻找,找了半天硬是没发现这行字在哪! “在这里!”那人指着夹缝处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叹息着说道。 “我……顶,他,个肺!”周彧咬着牙一字一句。 若不是自己眼力好,根本看不到这行字,这惠民银行居心叵测,早早就埋了一个坑,没事便罢,有事便可依据这行字任意歪曲事实,简直其心可诛…… 说是这么说,愤怒归愤怒,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以已度人,换了是自己有这种占便宜的事,绝对是要死死抓住不放的。 周彧只感觉整个人如同一脚踏空,摔进了无底冰窟之中。 “不行,我现在就要进宫,我要见太后,我要面圣!我不信大明没有说理的地方!”堂堂国戚被人逼到这份上,周彧只想找个地方哭诉,失魂落魄。 他手里可是有八万多两的银票,全都是抵押得来的,这惠民银行若真要这么做,很可能惠民银行得救了,自己这些人可就万劫不复了。 “我的周大贵人哟,你还是省省,你进宫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请到了圣旨又能怎么样?到了那个时候,银行的银子早兑换一空,您就是请来十二道圣旨,能得到一个铜板么?” 话糙理不糙,周彧终于知道自己掉粪坑里了,现在惠民银行玩的就是这么个套路,不然为何会拖延着他们这些大客户?明显就是早有预谋。 这惠民银行好恶毒的心肠,竟然想得出这一招釜底抽薪的绝户计——把损失转嫁了他们这些大客户身上。 虽说会把他们这些人得罪到死,可眼前的难关说不定真能渡过。 对于汪直这种手眼通天,手段强硬的人来说,只要银行能存活下来,后面就有太多可能,总能想办法摆平他们这些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可如何是好?”周彧急得团团乱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最大的依仗就就是周太后,是成化皇帝,现在这两大靠山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一下子就失去了主意。 “也不是没有法子。”那人又道。 “什么法子?快说!”周彧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断尾求生!” “怎么个断尾法?”若不是有求于人,周彧能一巴掌糊这货脸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拽文!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德瑞钱庄的掌柜,钱得勒,愿以基础市价的一倍,收购诸位手里的地契。”这獐头鼠目的家伙整了整衣衫,很郑重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委琐。 “什么钱庄?什么得勒?”周彧一怔。 “德瑞钱庄,钱得勒。”钱掌柜又重复了一遍。 “没听说过。”周彧疑惑更重。 “当然,鄙行今天刚刚成立,周贵人您自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若是过了今天,鄙人可以保证,德瑞钱庄的名号将响彻整个北京城!”钱掌柜底气十足,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委琐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断尾求生?绝对不行!”周彧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开什么玩笑,基础市价的一倍,也就是说按最初的价格翻上一倍。 听起来倒是不低,可现在的地价明明已经普遍涨到了三倍多近四倍,好点的地段已经涨到了五六倍。 而且这周彧他们这波炒作的进价,都是用地契三倍价抵押得来的,这若是卖了出去,岂不是要亏一半? “唉,苦海无边,佛也只能渡有缘人,那些冥顽不灵的就只能迷失了,既然周贵人听不进咱的金玉良言,在下只能告辞了!”钱掌柜遗憾地起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快走快走,也不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人的便宜都敢占,我呸!”依着周彧的狗脾气,本是要大骂一句的,可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人打了回去。 “唉唉唉,这位钱掌柜,钱先生,咱们刚刚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再谈谈,再谈谈。” 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员外正左顾右盼,发现钱掌柜,顿时两眼放光,匆匆过来拉住钱掌柜,似是生怕这委琐货跑了似的。 这人周彧认识,乃是武安侯郑家的大管家,郑家在京师有四十多处产业全都由其分配打理,乃是是一把管经济的好手。 眼见两人颇有一见如故,相见甚欢的样子,周彧心里咯噔一下,不应该呀,这郑大管家不会是要交割自己抵押的地契?那可是血亏啊! 两人已经走到了贵宾大厅的一角嘀嘀咕咕起来。 想想武安侯家这些年的兴旺发达,再想想这位大管家的风评…… 周彧越想越是不自信,悄悄跟了过去。 第613章 断尾求生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周彧无语凝噎! 周彧是真的想哭了,从来只有他欺男霸女,下馆子不付帐,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了他便如同孙子一般,御史们见了他也要绕道走,何曾被人欺负得如此凄惨,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不行,我跟他们玩命,不给钱,我就死给他们看!”周彧是彻底的怒了,既然不给钱,就不要怪我把事情闹大了,打御状也是不怕的! “您可小声些,您不怕咱们还怕呢!,您知不知道,现在在里面坐镇的是什么人?”那人后怕地四下张望,发现大家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略略放心。 “什么人!就算是汪直当面,俺占着理俺怕谁!”周彧是真的打算豁出去了。 “若是汪厂公还好说些,毕竟他多多少少还能讲点理,可现在他老人家不在啊!坐镇的是锦衣卫同知万通!”那人几乎是咬着周彧的耳朵说了出来。 万通! 这个名字周彧当然不陌生,还熟悉得紧,万贵妃的弟弟。 作为同是大明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的弟弟,周彧并不惧万通,而且两人还诸多交集,当然,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两人为了争地,争产业没少大打出手,甚至有司都头痛不已,数次告到御前。 问题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老朽,锦衣卫几乎就是万通手上的私物,这里又是万通的主场,这个时候周彧若要闹事,眼前亏是吃定了。 “那就这么白白算了?”周彧不忿,他也还是有底气的,毕竟这里一堆的勋贵国戚,还怕了万通不成? “还能怎样,再说了,惠民银行也没说不让咱们兑换,不过呢,他们不是用现银兑换,而是把咱们抵押的地契退还,这下,咱们更无话可说啊!”那人苦着脸长叹道。 “这,这怎么可以!”周彧简直象是心头被人捅了一刀,痛彻心扉。 任谁都知道,这一波房价之所以能炒到三倍甚至五倍的天价,就是因为惠民银行在无节制的放水。 现在惠民银行一倒,这些地契马上要打回原形。自己抵押的时候是两倍甚至是三倍的价格套现的,若是银行用地契收回抵押时放出的银票,手上拿着地契的人立马就要亏上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明明立有契约,白纸黑字的,怎么可以出尔反尔,绝对不能答应!”周彧眼珠子都红了,真真有一种抄刀子拼命的觉悟了。 “契约有个屁的用处!你没看最后一行小字么,上面写着‘本契约解释权归本银行所有’。什么叫解释权,就是凡事他们说了算呗,他们说了白的是黑的,你还能咬他不成?”那人苦着脸,一副认命的样子。 “什么见鬼的‘本契约解释权归银行所有’?在哪?在哪?”周彧大惊,拿出契约仔细寻找,找了半天硬是没发现这行字在哪! “在这里!”那人指着夹缝处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叹息着说道。 “我……顶,他,个肺!”周彧咬着牙一字一句。 若不是自己眼力好,根本看不到这行字,这惠民银行居心叵测,早早就埋了一个坑,没事便罢,有事便可依据这行字任意歪曲事实,简直其心可诛…… 说是这么说,愤怒归愤怒,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以已度人,换了是自己有这种占便宜的事,绝对是要死死抓住不放的。 周彧只感觉整个人如同一脚踏空,摔进了无底冰窟之中。 “不行,我现在就要进宫,我要见太后,我要面圣!我不信大明没有说理的地方!”堂堂国戚被人逼到这份上,周彧只想找个地方哭诉,失魂落魄。 他手里可是有八万多两的银票,全都是抵押得来的,这惠民银行若真要这么做,很可能惠民银行得救了,自己这些人可就万劫不复了。 “我的周大贵人哟,你还是省省,你进宫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请到了圣旨又能怎么样?到了那个时候,银行的银子早兑换一空,您就是请来十二道圣旨,能得到一个铜板么?” 话糙理不糙,周彧终于知道自己掉粪坑里了,现在惠民银行玩的就是这么个套路,不然为何会拖延着他们这些大客户?明显就是早有预谋。 这惠民银行好恶毒的心肠,竟然想得出这一招釜底抽薪的绝户计——把损失转嫁了他们这些大客户身上。 虽说会把他们这些人得罪到死,可眼前的难关说不定真能渡过。 对于汪直这种手眼通天,手段强硬的人来说,只要银行能存活下来,后面就有太多可能,总能想办法摆平他们这些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可如何是好?”周彧急得团团乱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最大的依仗就就是周太后,是成化皇帝,现在这两大靠山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一下子就失去了主意。 “也不是没有法子。”那人又道。 “什么法子?快说!”周彧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断尾求生!” “怎么个断尾法?”若不是有求于人,周彧能一巴掌糊这货脸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拽文!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德瑞钱庄的掌柜,钱得勒,愿以基础市价的一倍,收购诸位手里的地契。”这獐头鼠目的家伙整了整衣衫,很郑重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委琐。 “什么钱庄?什么得勒?”周彧一怔。 “德瑞钱庄,钱得勒。”钱掌柜又重复了一遍。 “没听说过。”周彧疑惑更重。 “当然,鄙行今天刚刚成立,周贵人您自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若是过了今天,鄙人可以保证,德瑞钱庄的名号将响彻整个北京城!”钱掌柜底气十足,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委琐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断尾求生?绝对不行!”周彧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开什么玩笑,基础市价的一倍,也就是说按最初的价格翻上一倍。 听起来倒是不低,可现在的地价明明已经普遍涨到了三倍多近四倍,好点的地段已经涨到了五六倍。 而且这周彧他们这波炒作的进价,都是用地契三倍价抵押得来的,这若是卖了出去,岂不是要亏一半? “唉,苦海无边,佛也只能渡有缘人,那些冥顽不灵的就只能迷失了,既然周贵人听不进咱的金玉良言,在下只能告辞了!”钱掌柜遗憾地起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快走快走,也不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人的便宜都敢占,我呸!”依着周彧的狗脾气,本是要大骂一句的,可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人打了回去。 “唉唉唉,这位钱掌柜,钱先生,咱们刚刚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再谈谈,再谈谈。” 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员外正左顾右盼,发现钱掌柜,顿时两眼放光,匆匆过来拉住钱掌柜,似是生怕这委琐货跑了似的。 这人周彧认识,乃是武安侯郑家的大管家,郑家在京师有四十多处产业全都由其分配打理,乃是是一把管经济的好手。 眼见两人颇有一见如故,相见甚欢的样子,周彧心里咯噔一下,不应该呀,这郑大管家不会是要交割自己抵押的地契?那可是血亏啊! 两人已经走到了贵宾大厅的一角嘀嘀咕咕起来。 想想武安侯家这些年的兴旺发达,再想想这位大管家的风评…… 周彧越想越是不自信,悄悄跟了过去。 第614章 开创历史 到了近前,那两人正讨价激烈,浑没精力注意四周,谈话被周彧听了个正着。 “郑大管家,不是我不给你老面子,不瞒您说,我就是刚从五福钱庄那边过来的,现在那边的地契挂出来的牌子也就最初原价的一倍,现在还没人愿买,您也是做生意的好手,应当能看得出来,五福钱庄很快就会再降价的。” 周彧大惊,若是五福钱庄那边也只能开出这低价,看起来这边的惠民银行十有八九是要用地契兑银票的了,换了自己也是一样的操作啊。 周彧将心比心,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小钱啊,我也不怕托大,叫你一声小钱,这地皮的生意乃是细水长流,不能只看一朝一夕的得失,这些地摆明以后绝对会升值的,升到五倍十倍都不成问题,这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呢,做人眼光要长远,适当的加点,加到两倍如何?两倍,我们郑家就把名下的十亩地全卖给你!” “您老这可叫我为难了,话是在理,不然我也不会这个时候逆市操作,可您也知道,烧冷灶也是个技术活,这不是小数,几十上百万的真金白银扔出去,不知道何年何月地价才会升得起来,这就是个赌啊!,赢了身价百倍,输了在下可就只有自挂东南枝一条路了!” 周彧理解,这姓钱的不过是哪位大佬推到前台的货色,若真是操作失误,确实只有上吊的份。 周彧甚至有点好奇,这钱掌柜背后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量敢做接盘侠的? 不过也只能想想,这些人是打死也不会说的,逼急了说不得就会得罪他背后的哪位大人物,北京城的水可是很深的。 自己虽然有太后罩着,可姐姐也是六十的人了,不能一辈子总罩着自己,所以一般情况下还是不要随意结仇为好。 便在这个时候,有一人匆匆经过两人身前,不动声色地对着郑大管家做了一个拇指朝下的动作,又匆匆走开,似乎是无意路过。 但这个动作却被一旁心弦绷得紧紧的周彧注意到。心中一凛,莫非又有什么变故。 便在这时,郑大管家又象征性地和这姓钱的掌柜讨价还价了两句,两人竟然就这样达成了一致,很快就签下了契约。 当然,郑大管家也说了,若是银行方面还是足额兑换银票的话,契约作废,那姓钱的家伙笑着应了下来。 便在这时候,外面一阵阵喧哗,是又有一批银子押了进来,这已经是第六批了? 每一次拉了银子进来,都会引起一阵哗然,这是当然的,数十车白花花的银子拉进来,多少人不辈子没见过如此阵仗,不喧哗才是怪事了。 除着一车车银子拉了进来,外面的人群先是喧哗,接着就是安静,情绪渐渐平复,没有了最早先的躁动。 最重要的是惠民银行表现出来的实力让人震惊,一车车白花花的银锭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每次一百万一百万的银子就这样大明大放地拉进来兑换出去,人家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可见财大气粗。 没看见押运的番子看周围人都摆出一副大财主看乡巴佬的样子么,说明人家有钱,嘚瑟! 没错,一锭锭白得刺眼的十足白银,而且这惠民银行并不是按官府制式铸成元宝的样式,而是铸成一根根长方形的矩形,一根十两,上面刻着惠民银行四外字,分外的耀眼。 银子很快就押运进了库房,外面的推挤也少了许多,虽然仍是排着长长的长龙,但人们都安定了不少,起码不再哭爹喊娘,你推我挤了。 但仍有一些人心中一个咯噔,暗叫不好。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已经有一些老手看出了一些不好的迹象。 这些人看的不是那堆得满满的银条,而是车辙,相比想前五前,这一次的车辙似乎浅了一些。 前五次每次是一百万两银子,那么,这次虽然看上去与前五次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有经验的人通过车辙印,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这一次至多只有前面的八成,也就是说只有八十万两上下。 这说明惠民银行的库存,真的要见底了,很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批。 千门的三门主立即亲自将这个情况带回五福钱庄。 这个情况跟李士实判断的完全符合,他早就预估,六百万就是惠民银行的极限了。 “师叔,还等什么?行动!”朱举人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李士实正在房间里踱步,闻言停了下来,问道: “汪直那边有消息了吗?”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截断了所有可能的报信线路,同时,我们的人寻到了木兰猎场,那里已经整个被西厂的人封锁,谁也进不去,探子只能爬到另一座最近的山峰上用千里镜寻找,确实发现了不少驻扎的帐篷,还有,也发现了汪直正带着一批手下在围猎一头被惊醒的熊瞎子。” “此是天要亡他汪直,谁也救他不得!”觉昌安狠狠一拍大腿! 上次江南街事后他们才知道所谓的“城管”,其实就是西厂的外围机构,不入流的机构。 被那些下三滥的小吏所辱,觉昌安自然是觉得是生平奇耻大辱,对汪直没半点好印象。 同时,这位权势滔天的权阉还掌管着京师十二营团,很可能日后就是他们的对手,此时能把汪直赖以作威作福的银行打下去,汪直的实力起码少了大半。 “宫里有何反应?”李士实再问。 “梁公公已控制住了局势,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宫里,内阁和六部也并不知晓,其实也已经过了挤兑高峰,现在看起来局势已趋于平稳,内阁和六部就算知晓,也只会持观望态度,毕竟若是动用京营惮压的话,性质就变了,反倒会激起民愤。”千门老大何举人答道。 京城里能动用的力量,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厂,这些都已全力出动,再无可用之力。 当然,这是在维持秩序,并非是镇压暴动,若是出动京营,那就是要定性为暴动了。 “方唐镜呢?”李士实还是对这看不透的年轻人戒心颇重,即便明知他正在殿试,也是要再三确定。 “梁公公传来消息,方唐镜一切正常,正全力赴考,据说文章也是写得花团簇锦,只不过他并不知道,他的下场会很惨就是了。”何举人说着说着,不由恶狠狠地笑了起来。 何举人只是举人段位,天然对会元进士这些比自己高段的读书人相当不爽,虽然说举人也能作官,可正印官大多是轮不到的,只能做些杂牌官,前途也就那样了,走在大街上,总不如人家进士来得挺胸抬头鼻孔朝天。 此时幸灾乐祸正好发泄一番自己心头的羡慕妒忌恨。 “徐小公爷那一伙人何在?”李士实没有理会何举人的话,再问。 李士实行事一向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绝不允许有脱离自己掌控之外的情况出现。 蒋老三回道: “这些纨绔啊,他们倒是急得不得了,四处求奶奶告爷爷,可这波炒房的实在太凶,几乎所有勋贵都参与了进来,这些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能力帮他们,有财力帮的也没人敢掺和进来,就算他们能借到二三十万银子,在这滔天洪水之下,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他负责现场,徐小公爷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汪掌柜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开口?”李士实问道。 “回先生,这老家伙倒是死硬,并不配合,按您的吩咐,咱们也没动粗,就这么先关着,由黑虎看着,出不了事。”这次是小海子回答。 小海子不出声的时候,几乎就如一个透明人,毫无存在感,但他手里掌握的可是东厂余孽,谁也不敢轻视他的作用。 “这就对了,咱们把惠民收入囊中的时候,汪掌柜还有大用,毕竟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惠民的业务。对他这样的人,还是要以笼络为主。”李士实点头。 “先生,现在是不是……”朱举人又问。 他已经心潮澎湃了,五福若是吞下惠民,规模就是以千万计的了,简直就成了史无前例的金钱巨兽,抵得上整个大明的三成多财政了? 不要以为三成不多,实则这是纯资金。 整个大明朝廷财政捉襟见肘,真正能动用的流动资金比这还少。 有了如此雄浑的财力支持,何愁大业不成? 这简直开创了新的历史。 今天,在座的都是历史的缔造者! 真正领导历史的,却是这个人——所有人都看向了李士实。 李士实轻轻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节奏虽轻,却如战鼓轰鸣敲在每个人心上。 第614章 开创历史 到了近前,那两人正讨价激烈,浑没精力注意四周,谈话被周彧听了个正着。 “郑大管家,不是我不给你老面子,不瞒您说,我就是刚从五福钱庄那边过来的,现在那边的地契挂出来的牌子也就最初原价的一倍,现在还没人愿买,您也是做生意的好手,应当能看得出来,五福钱庄很快就会再降价的。” 周彧大惊,若是五福钱庄那边也只能开出这低价,看起来这边的惠民银行十有八九是要用地契兑银票的了,换了自己也是一样的操作啊。 周彧将心比心,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小钱啊,我也不怕托大,叫你一声小钱,这地皮的生意乃是细水长流,不能只看一朝一夕的得失,这些地摆明以后绝对会升值的,升到五倍十倍都不成问题,这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呢,做人眼光要长远,适当的加点,加到两倍如何?两倍,我们郑家就把名下的十亩地全卖给你!” “您老这可叫我为难了,话是在理,不然我也不会这个时候逆市操作,可您也知道,烧冷灶也是个技术活,这不是小数,几十上百万的真金白银扔出去,不知道何年何月地价才会升得起来,这就是个赌啊!,赢了身价百倍,输了在下可就只有自挂东南枝一条路了!” 周彧理解,这姓钱的不过是哪位大佬推到前台的货色,若真是操作失误,确实只有上吊的份。 周彧甚至有点好奇,这钱掌柜背后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量敢做接盘侠的? 不过也只能想想,这些人是打死也不会说的,逼急了说不得就会得罪他背后的哪位大人物,北京城的水可是很深的。 自己虽然有太后罩着,可姐姐也是六十的人了,不能一辈子总罩着自己,所以一般情况下还是不要随意结仇为好。 便在这个时候,有一人匆匆经过两人身前,不动声色地对着郑大管家做了一个拇指朝下的动作,又匆匆走开,似乎是无意路过。 但这个动作却被一旁心弦绷得紧紧的周彧注意到。心中一凛,莫非又有什么变故。 便在这时,郑大管家又象征性地和这姓钱的掌柜讨价还价了两句,两人竟然就这样达成了一致,很快就签下了契约。 当然,郑大管家也说了,若是银行方面还是足额兑换银票的话,契约作废,那姓钱的家伙笑着应了下来。 便在这时候,外面一阵阵喧哗,是又有一批银子押了进来,这已经是第六批了? 每一次拉了银子进来,都会引起一阵哗然,这是当然的,数十车白花花的银子拉进来,多少人不辈子没见过如此阵仗,不喧哗才是怪事了。 除着一车车银子拉了进来,外面的人群先是喧哗,接着就是安静,情绪渐渐平复,没有了最早先的躁动。 最重要的是惠民银行表现出来的实力让人震惊,一车车白花花的银锭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每次一百万一百万的银子就这样大明大放地拉进来兑换出去,人家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可见财大气粗。 没看见押运的番子看周围人都摆出一副大财主看乡巴佬的样子么,说明人家有钱,嘚瑟! 没错,一锭锭白得刺眼的十足白银,而且这惠民银行并不是按官府制式铸成元宝的样式,而是铸成一根根长方形的矩形,一根十两,上面刻着惠民银行四外字,分外的耀眼。 银子很快就押运进了库房,外面的推挤也少了许多,虽然仍是排着长长的长龙,但人们都安定了不少,起码不再哭爹喊娘,你推我挤了。 但仍有一些人心中一个咯噔,暗叫不好。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已经有一些老手看出了一些不好的迹象。 这些人看的不是那堆得满满的银条,而是车辙,相比想前五前,这一次的车辙似乎浅了一些。 前五次每次是一百万两银子,那么,这次虽然看上去与前五次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有经验的人通过车辙印,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这一次至多只有前面的八成,也就是说只有八十万两上下。 这说明惠民银行的库存,真的要见底了,很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批。 千门的三门主立即亲自将这个情况带回五福钱庄。 这个情况跟李士实判断的完全符合,他早就预估,六百万就是惠民银行的极限了。 “师叔,还等什么?行动!”朱举人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李士实正在房间里踱步,闻言停了下来,问道: “汪直那边有消息了吗?”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截断了所有可能的报信线路,同时,我们的人寻到了木兰猎场,那里已经整个被西厂的人封锁,谁也进不去,探子只能爬到另一座最近的山峰上用千里镜寻找,确实发现了不少驻扎的帐篷,还有,也发现了汪直正带着一批手下在围猎一头被惊醒的熊瞎子。” “此是天要亡他汪直,谁也救他不得!”觉昌安狠狠一拍大腿! 上次江南街事后他们才知道所谓的“城管”,其实就是西厂的外围机构,不入流的机构。 被那些下三滥的小吏所辱,觉昌安自然是觉得是生平奇耻大辱,对汪直没半点好印象。 同时,这位权势滔天的权阉还掌管着京师十二营团,很可能日后就是他们的对手,此时能把汪直赖以作威作福的银行打下去,汪直的实力起码少了大半。 “宫里有何反应?”李士实再问。 “梁公公已控制住了局势,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宫里,内阁和六部也并不知晓,其实也已经过了挤兑高峰,现在看起来局势已趋于平稳,内阁和六部就算知晓,也只会持观望态度,毕竟若是动用京营惮压的话,性质就变了,反倒会激起民愤。”千门老大何举人答道。 京城里能动用的力量,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厂,这些都已全力出动,再无可用之力。 当然,这是在维持秩序,并非是镇压暴动,若是出动京营,那就是要定性为暴动了。 “方唐镜呢?”李士实还是对这看不透的年轻人戒心颇重,即便明知他正在殿试,也是要再三确定。 “梁公公传来消息,方唐镜一切正常,正全力赴考,据说文章也是写得花团簇锦,只不过他并不知道,他的下场会很惨就是了。”何举人说着说着,不由恶狠狠地笑了起来。 何举人只是举人段位,天然对会元进士这些比自己高段的读书人相当不爽,虽然说举人也能作官,可正印官大多是轮不到的,只能做些杂牌官,前途也就那样了,走在大街上,总不如人家进士来得挺胸抬头鼻孔朝天。 此时幸灾乐祸正好发泄一番自己心头的羡慕妒忌恨。 “徐小公爷那一伙人何在?”李士实没有理会何举人的话,再问。 李士实行事一向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绝不允许有脱离自己掌控之外的情况出现。 蒋老三回道: “这些纨绔啊,他们倒是急得不得了,四处求奶奶告爷爷,可这波炒房的实在太凶,几乎所有勋贵都参与了进来,这些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能力帮他们,有财力帮的也没人敢掺和进来,就算他们能借到二三十万银子,在这滔天洪水之下,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他负责现场,徐小公爷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汪掌柜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开口?”李士实问道。 “回先生,这老家伙倒是死硬,并不配合,按您的吩咐,咱们也没动粗,就这么先关着,由黑虎看着,出不了事。”这次是小海子回答。 小海子不出声的时候,几乎就如一个透明人,毫无存在感,但他手里掌握的可是东厂余孽,谁也不敢轻视他的作用。 “这就对了,咱们把惠民收入囊中的时候,汪掌柜还有大用,毕竟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惠民的业务。对他这样的人,还是要以笼络为主。”李士实点头。 “先生,现在是不是……”朱举人又问。 他已经心潮澎湃了,五福若是吞下惠民,规模就是以千万计的了,简直就成了史无前例的金钱巨兽,抵得上整个大明的三成多财政了? 不要以为三成不多,实则这是纯资金。 整个大明朝廷财政捉襟见肘,真正能动用的流动资金比这还少。 有了如此雄浑的财力支持,何愁大业不成? 这简直开创了新的历史。 今天,在座的都是历史的缔造者! 真正领导历史的,却是这个人——所有人都看向了李士实。 李士实轻轻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节奏虽轻,却如战鼓轰鸣敲在每个人心上。 第615章 横插一杠 得意忘形。 方唐镜此时沉浸在书道之中,厚积薄发,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竟然会在殿试的时候书法突飞猛进,迈过了小成的门槛,进入到中成的境地。 但凡书法循序渐进,先求其形,再求其神,接着便是形神兼备,再到离形神似便算是有所小成;而再往后,便是“得意忘形”,进入到了中成境界;再往后就是自然而然,顺乎神理,这个境界就是无止境的大成境了。 此时方唐镜笔端下流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淡淡的“韵”,有一种自然天成,刚柔畅达的天然美,加之朝气蓬勃,又给人一种凝视清晨初升旭日之美。 此时方唐镜的字形字神已脱出了《鲍参军舞鹤赋》的范畴,开始向着俊逸潇洒的个人风格迈进,笔法也越来越变化多端,布局越来越疏朗有致,取势越来越纵横自如。 每多写一个字,便多一分感悟在心头,方唐镜不觉间沉入到其间,不知外间岁月风雨。 当然,这里的每一个考生都卯足了劲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阅卷的可是六部堂官,内阁阁老和皇上的啊! 正所谓文如其人,第一印象非常重要,随便那个阅卷官看中了自己的文章,不敢说以后前途无量,起码让领导能记住你,这就是一个非常大的优势了。 虽说儒家不提倡“用人惟亲”,讲究一个“用人惟贤”,但若是领导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你是贤愚还是不肖?何来用之一说? 每个人都在笔走龙蛇,用心地写着一笔一划,大殿之中安静无比,甚至能听到毛笔在纸张上疾驰的声音。 时间来到了寅时,方唐镜已将正稿抄好,正在复查,几乎一半考生也都写得七七八八,都在作最后的检查,只有三四成人仍在奋笔疾书。 而惠民银行这边,兑换给普通百姓的银两也超过了一半人,大街上少了这一半人,气氛显得平稳了许多,那些维持秩序的官兵们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从嗓子眼回到了肚皮里。 真是险过剃头啊! 而惠民银行贵宾大厅里,惠民银行不出意外地抛出了房产赎回银票的措施。 这一下当然是炸了锅,贵宾大厅几乎被怒骂声掀飞了房顶。 众人群情激愤,破口大骂! “我……去!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玩店大欺客是?老子不活了,先杀了你们狗曰的银行!” “你嬢的,叫汪直出来说话,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靠,也不打听打听,敢欺负到我颍国公府头上,咱们御前见过真章!” “信不信咱们拆了你这破银行!” “各位各位,咱们联合起来跟他们拼了!各家准备好家丁给老子上,打不死这些吸血鬼!” 太欺负人了!各家勋贵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大家有志一心,坚决抵制银行的无耻行径! 周彧此时正和郑大管家、钱先生站在一起看着这火山般的激愤人群,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心情紧张无比。 过了一会,银行方面终于有人出面回应了,“各位静一静,请听我说!” 众人暂停下来,不过仍然是撸衣捋袖的,大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架式。 那出面的主事在锦衣卫的陪同下,懒洋洋地说道: “各位,各位的心情我们银行是很理解的,但是呢,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咱们做事讲究了一个依法依规,一口唾沫一个钉,契约上面是怎么写的咱们就怎么做,各位请看……” 这位主事挥舞着一份空白契约,指着夹缝里一行极小的字大声说道: “大家认真看,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本契约解释权归银行所有’,什么叫解释权呢,就是说,银行在突发紧急情况下可以做出回收本币退还抵押物……” 众人连忙照着这厮指出的地方在契约上努力寻找,终于找到那一行见鬼的“本契约解释权归银行所有”! 靠……所有人都怒了,这是把咱们当傻叉耍是! 从来只有咱们作威作福,哪曾想过会有被作威作福的一天。 积蓄到了顶点的愤怒终于是爆发了,有人大喝道:“老子先打死你个杂碎再来谈什么见鬼的‘解释权’!” 正所谓一夫揭竿,千夫响应,所有人都等着有人打出第一拳,然后大家一哄而上,拆了这破银行以解心头之恨! 形势一点就着,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火星。 那位主事冷笑一声道: “诸位若是不讲道理,要打烂架。实话告诉你们,没说的,咱们奉陪到底!” 随着这货的话音落下,他身后传出沉重的脚步声,三头凶神恶煞的铁塔大汉从里间走了出来。 这三不但全副武装,而且手里提着可怕的狼牙棒,西瓜粗的那种,当真是沾着便死,挨着便亡。 阿大阿二和蛮牛三人恶狠狠地俯瞰着众人,那眼神,就跟巨兽盯着小白兔没什么两样。 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孤身在战斗,在他们身后,源源不断地涌出手持奇形兵器的士兵,虽然服装怪异了点,可大家对这些人都不陌生,正是西厂外围的“城管快速反应支队”。 这些可都是职业打手,凭着厅上这些乌合之众,上去就是妥妥的送人头,更何况,只要不打出人命,挨了打也是白挨! 众人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太尼玛无耻了! “你们惠民银行想干什么?打就打,难道咱们还怕了你不成,不要以为人多就了不起!咱们每家调集七八十老兵过来,一样把你们捏碎!”众人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眼前亏是绝对不能吃的,于是改为威胁。 实际也不算威胁,各家都有这个能力,真要汇集起来干上一架,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个世界还是看实力说话的,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这话在理,便是连台上那位主事也是不得不点头承认,若真如此,惠民银行是打不过的! 不过他并不惧勋贵们的威胁,这厮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道: “那就恭候各位调兵遣将好啦,只是在下想奉劝各位一句,等你们的家兵调来,咱们银行里的银子早分发干净,你们一样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嘿嘿,嘿嘿!” 我……去,这狗一样的东西,说出来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众人一下便大眼瞪小眼,进退两难! “钱先生,咱们还是签了契约,没什么好说的了……”郑大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银行方面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竖是要把勋贵得罪到死的,怕个鸟! 郑大管家当机立断,迅速交割了自己抵押的地契和抵押书,拿着领现银的条子匆匆出门。 实际上算起来,郑家在这波炒房炒地的热潮中,前面可是狠狠地赚了一大笔,现在折算下来,也不过是把赚到的吐出来而已,算不得亏。 郑家这种情况,在勋贵是十分普遍,周彧知道,时不再来,自己也该决断了。 “钱先生,来来来,轮到咱们交易了。”周彧笑容满面,他也想通了,就当玩了一把心跳,他嬢的惠民银行! 有了这个开头,很快地,在银行绝不妥协的态度下,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与钱掌柜接触、洽谈、成交,大批大批的银票和契约转移到了这个新开的德瑞钱庄之中。 这种突发的情况,当然没有逃出五福钱庄的耳目,很快就有人飞快地将这个情况汇报到了朱举人和李士实案前。 眼看着肥美的果实就在眼前伸手可摘,竟然有人跳出来横插一杠,是谁如此狗胆包天? 第615章 横插一杠 得意忘形。 方唐镜此时沉浸在书道之中,厚积薄发,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竟然会在殿试的时候书法突飞猛进,迈过了小成的门槛,进入到中成的境地。 但凡书法循序渐进,先求其形,再求其神,接着便是形神兼备,再到离形神似便算是有所小成;而再往后,便是“得意忘形”,进入到了中成境界;再往后就是自然而然,顺乎神理,这个境界就是无止境的大成境了。 此时方唐镜笔端下流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淡淡的“韵”,有一种自然天成,刚柔畅达的天然美,加之朝气蓬勃,又给人一种凝视清晨初升旭日之美。 此时方唐镜的字形字神已脱出了《鲍参军舞鹤赋》的范畴,开始向着俊逸潇洒的个人风格迈进,笔法也越来越变化多端,布局越来越疏朗有致,取势越来越纵横自如。 每多写一个字,便多一分感悟在心头,方唐镜不觉间沉入到其间,不知外间岁月风雨。 当然,这里的每一个考生都卯足了劲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阅卷的可是六部堂官,内阁阁老和皇上的啊! 正所谓文如其人,第一印象非常重要,随便那个阅卷官看中了自己的文章,不敢说以后前途无量,起码让领导能记住你,这就是一个非常大的优势了。 虽说儒家不提倡“用人惟亲”,讲究一个“用人惟贤”,但若是领导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你是贤愚还是不肖?何来用之一说? 每个人都在笔走龙蛇,用心地写着一笔一划,大殿之中安静无比,甚至能听到毛笔在纸张上疾驰的声音。 时间来到了寅时,方唐镜已将正稿抄好,正在复查,几乎一半考生也都写得七七八八,都在作最后的检查,只有三四成人仍在奋笔疾书。 而惠民银行这边,兑换给普通百姓的银两也超过了一半人,大街上少了这一半人,气氛显得平稳了许多,那些维持秩序的官兵们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从嗓子眼回到了肚皮里。 真是险过剃头啊! 而惠民银行贵宾大厅里,惠民银行不出意外地抛出了房产赎回银票的措施。 这一下当然是炸了锅,贵宾大厅几乎被怒骂声掀飞了房顶。 众人群情激愤,破口大骂! “我……去!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玩店大欺客是?老子不活了,先杀了你们狗曰的银行!” “你嬢的,叫汪直出来说话,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靠,也不打听打听,敢欺负到我颍国公府头上,咱们御前见过真章!” “信不信咱们拆了你这破银行!” “各位各位,咱们联合起来跟他们拼了!各家准备好家丁给老子上,打不死这些吸血鬼!” 太欺负人了!各家勋贵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大家有志一心,坚决抵制银行的无耻行径! 周彧此时正和郑大管家、钱先生站在一起看着这火山般的激愤人群,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心情紧张无比。 过了一会,银行方面终于有人出面回应了,“各位静一静,请听我说!” 众人暂停下来,不过仍然是撸衣捋袖的,大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架式。 那出面的主事在锦衣卫的陪同下,懒洋洋地说道: “各位,各位的心情我们银行是很理解的,但是呢,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咱们做事讲究了一个依法依规,一口唾沫一个钉,契约上面是怎么写的咱们就怎么做,各位请看……” 这位主事挥舞着一份空白契约,指着夹缝里一行极小的字大声说道: “大家认真看,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本契约解释权归银行所有’,什么叫解释权呢,就是说,银行在突发紧急情况下可以做出回收本币退还抵押物……” 众人连忙照着这厮指出的地方在契约上努力寻找,终于找到那一行见鬼的“本契约解释权归银行所有”! 靠……所有人都怒了,这是把咱们当傻叉耍是! 从来只有咱们作威作福,哪曾想过会有被作威作福的一天。 积蓄到了顶点的愤怒终于是爆发了,有人大喝道:“老子先打死你个杂碎再来谈什么见鬼的‘解释权’!” 正所谓一夫揭竿,千夫响应,所有人都等着有人打出第一拳,然后大家一哄而上,拆了这破银行以解心头之恨! 形势一点就着,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火星。 那位主事冷笑一声道: “诸位若是不讲道理,要打烂架。实话告诉你们,没说的,咱们奉陪到底!” 随着这货的话音落下,他身后传出沉重的脚步声,三头凶神恶煞的铁塔大汉从里间走了出来。 这三不但全副武装,而且手里提着可怕的狼牙棒,西瓜粗的那种,当真是沾着便死,挨着便亡。 阿大阿二和蛮牛三人恶狠狠地俯瞰着众人,那眼神,就跟巨兽盯着小白兔没什么两样。 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孤身在战斗,在他们身后,源源不断地涌出手持奇形兵器的士兵,虽然服装怪异了点,可大家对这些人都不陌生,正是西厂外围的“城管快速反应支队”。 这些可都是职业打手,凭着厅上这些乌合之众,上去就是妥妥的送人头,更何况,只要不打出人命,挨了打也是白挨! 众人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太尼玛无耻了! “你们惠民银行想干什么?打就打,难道咱们还怕了你不成,不要以为人多就了不起!咱们每家调集七八十老兵过来,一样把你们捏碎!”众人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眼前亏是绝对不能吃的,于是改为威胁。 实际也不算威胁,各家都有这个能力,真要汇集起来干上一架,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个世界还是看实力说话的,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这话在理,便是连台上那位主事也是不得不点头承认,若真如此,惠民银行是打不过的! 不过他并不惧勋贵们的威胁,这厮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道: “那就恭候各位调兵遣将好啦,只是在下想奉劝各位一句,等你们的家兵调来,咱们银行里的银子早分发干净,你们一样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嘿嘿,嘿嘿!” 我……去,这狗一样的东西,说出来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众人一下便大眼瞪小眼,进退两难! “钱先生,咱们还是签了契约,没什么好说的了……”郑大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银行方面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竖是要把勋贵得罪到死的,怕个鸟! 郑大管家当机立断,迅速交割了自己抵押的地契和抵押书,拿着领现银的条子匆匆出门。 实际上算起来,郑家在这波炒房炒地的热潮中,前面可是狠狠地赚了一大笔,现在折算下来,也不过是把赚到的吐出来而已,算不得亏。 郑家这种情况,在勋贵是十分普遍,周彧知道,时不再来,自己也该决断了。 “钱先生,来来来,轮到咱们交易了。”周彧笑容满面,他也想通了,就当玩了一把心跳,他嬢的惠民银行! 有了这个开头,很快地,在银行绝不妥协的态度下,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与钱掌柜接触、洽谈、成交,大批大批的银票和契约转移到了这个新开的德瑞钱庄之中。 这种突发的情况,当然没有逃出五福钱庄的耳目,很快就有人飞快地将这个情况汇报到了朱举人和李士实案前。 眼看着肥美的果实就在眼前伸手可摘,竟然有人跳出来横插一杠,是谁如此狗胆包天? 第616章 锦囊妙计 “师叔,现在……” 突如其来的情况将整装待发的众人打断,朱举人看向李士实。 谁也料不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有如此实力?他想干嘛? 所有人都有些懵弊,太出乎意料了! 李士实没有出声,绕着房间开始踱步,渐渐地,他脸上出现了冷笑。 “挂牌,将房价再压低一成!”李士实稍一计算便迅速下令。 “这……”朱举人一下子就懵弊了。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加价将那些抵押地产的勋贵吸引到自己这里来么? 怎么反倒要压价,这岂不是便宜了那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德瑞钱庄”? 更何况,之所以想要吞并惠民银行,为的不就是里面大量抵押的地产么,一旦被人大量收购,惠民的价值就大大缩水,即便到手也不过是一具无用的躯壳罢了。 李士实看众人不解,不由冷哼道: “哼哼,这不过是惠民银行最后的挣扎,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壮士断腕之策。 看似是突然有人横插一杠,可实则是惠民银行玩的左手转右手之策。 临时设立一钱庄,将那些有价值的地契房产通过这种方式转移走开。 即便是惠民倒了,他们也还能凭借着这些优质的资产东山再起,可谓是煞费苦心。” 我……去,不是老子太愚蠢,是敌人太狡猾!众人恍然大悟。 这些玩资产的套路那是一环接一环,让人目不暇接,稍不留神就要中招。 “只是,师叔是如何看出来的,那惠民银行又哪里来的款项?”朱举人等人仍是一头雾水。 “烂船还有三斤钉,不要小看每一个人,前面我不是问过你们,徐小公爷他们的动向么?你们信誓旦旦的说这些纨绔翻不起什么浪花,你们还是太小看百年世家的底蕴了。”李士实已经将事情推导了七七八八,仿如亲见一般说道: “徐家一门二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又多是搜刮有术的武官一系,不知有多少人仰仗他徐家,加上那些二代纨绔围绕在他周围,急切之间放下身段求助,连蒙带拐,七八十万两应该是能凑得出来的。若是再狠心些,肯借高利贷的话,一百七八十万是可以借得到手的。” “哦……”众人拜服,这关头,也确实只有这些人还能刮到钱,不过也确实是最后的挣扎了。 “师叔你降价的举动又是为何?”朱举人再问,李士实行事实在太高瞻远瞩了,好比一个围棋国手,能看到后面十几步的步骤,而他们却只能看到眼前。 “有三个因素。 其一就是打击他们的资产,试想一想,你刚刚收到手的房产还没捂热,就贬值了半成,心情会不会拔凉拔凉的,再往后会不会降得更多?这样一来,谁还敢再跟着他们往里砸钱?所以,稍一降价就能止住他们的信心。 其二就是防止惠民银行狗急跳墙,若是我们这边提价,惠民银行急了眼的话,说不定会将手里抵押的地产房契反倒到咱们这里兑换现银,如此一来,很可能就会渡过难关,这一条咱们不得不防! 其三就很简单了,尽快地消耗掉他们多出来的这一笔现银,现在惠民的每一笔银子都要认真算计,他们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 众人又是拜服不已,真正明白了一个真理: 玩金融才是真正的骗子祖宗,玩千术的在他们面前,简直是狗肉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千门三位门主,曾经骗遍大江南北,自以为玩弄人心如无物,此时才明白真正的一山还有一山高,学无止境的至理,不由更加的佩服。 所有人里只有郎秀表面高兴内里实是对这个李贤弟越来越是忌惮,好在双方现在的目的是相同的,否则定要不惜代价铲除之,此人日后必是大敌,不过现在不急,让大明自己窝里斗,李贤弟的本事越大,大明就越是头痛,很好! 觉昌安就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了,眼见所有的难题都被李士实一个个轻易化解,心里琢磨着要不将这货绑了回去献与父帅? 李士实推算的半点不错,这所谓的德瑞钱庄正是徐小公爷弄出来救市的花招。 半日之内筹措到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徐小公爷和他的小伙伴们算是使出了吃奶的洪荒之力了。 此时人人债台高筑,愁眉苦脸。 “老大,五福钱庄那边又降价了!”手下跑腿的小伙伴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奶奶的,也太黑了,这才多点时候?”众人脸都黑了。 尼玛这才收到手的地契还没捂热,财产就少了一成,怎么看都是前途无亮好不好? 这些借来的钱可不是一般的钱,大部份都是印子钱,按日算息的! 想想那高额的利息,再想想会不会被老爹打死,没人高兴得起来。 这房产地契什么的,收得越多亏得越多,这钱怎么还? 流年不利也犯不着一条道走到黑,给惠民陪葬? “不要怕,山人自有锦囊妙计。”徐小公爷强笑着,打开了一个荷包,果真从里面取出一个锦囊 “噗”的一声,诸多正在喝茶的小伙伴直接就喷了,说说而已嘛,你还真的拿出了锦囊? 莫非是哪位花魁小娘子的情信?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这个,也是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了。 众人只觉得无力吐糟,又不是演戏,玩什么锦囊妙计,你以为真有诸葛亮再世么? 众人以手抚额,深深地为这个不靠谱的老大智商默哀,该把脑子里的水放些出来了! 徐小公爷其实也不信什么锦囊妙计这些话本的,不过事情都到这个不可挽回的时候了,就信一信又何妨! 打开方唐镜留下的锦囊,徐小公爷双目渐渐暴突! 我……去啊!还可以这么玩的? 反复看到第五遍,徐小公爷总算吃透了里面的意思,不由哈哈大笑,原来小爷才是这场万众瞩目的危机里最靓的那个仔,最牛叉的主角! 一把火将纸条烧了,小公爷意气风发,大喝道:“弟兄们,出发,兵发五福钱庄!” 小伙伴莫名其妙,真有什么绝世良策? 不可能的,现在拼的就是谁的银子多,现在自己一方坑蒙拐骗,连高利贷都已经借了个遍,还能有什么高招? 莫非还有人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不成? “老大,去五福钱庄干嘛?投降么?”宁川伯家的小子问道。 “切…老子的字典里就没有投降两个字…瞧你那点出息!”徐小公爷一脚就踢在这货的腚上,睥睨地道: “咱们去堵住五福钱庄,他有多少地皮咱们就收多少,看看是他地多还是小爷钱多!” 所有人都惊得呆了,这是作死送上门的节奏么? 现在总共就还剩下三十万两银子,眼看就要海干河落,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挥霍? 不过小公爷可不管这么多,脾气上来了,已吆五喝六地喊人准备起来了。 一众纨绔无奈起身,老大就是老大,哪怕他再不靠谱,义气二字也不能丢啊。 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老大要跳火坑,咱也只能陪着……这叫什么事!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大拿出横行南京的招牌伎俩: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强买! 而且是事后把地皮卖出去再付帐的那种! 很好!我喜欢! 小伙伴们强打起精神,呼唤亲兵,整理行装,好一副唬人行头。 众人前呼后拥地来到五福钱庄,大次次地将铺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小公爷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脚就踹开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斜着眼看向里面办事的秀才道: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你们这里还有多少地皮房产?有多少都算上,爷全都包围了!” 此言一出,五福钱庄的人目瞪狗呆。 便是跟着徐小公爷的一众纨绔们也是一阵阵眩晕。 当真是城墙上画相,好大的脸皮! 第616章 锦囊妙计 “师叔,现在……” 突如其来的情况将整装待发的众人打断,朱举人看向李士实。 谁也料不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有如此实力?他想干嘛? 所有人都有些懵弊,太出乎意料了! 李士实没有出声,绕着房间开始踱步,渐渐地,他脸上出现了冷笑。 “挂牌,将房价再压低一成!”李士实稍一计算便迅速下令。 “这……”朱举人一下子就懵弊了。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加价将那些抵押地产的勋贵吸引到自己这里来么? 怎么反倒要压价,这岂不是便宜了那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德瑞钱庄”? 更何况,之所以想要吞并惠民银行,为的不就是里面大量抵押的地产么,一旦被人大量收购,惠民的价值就大大缩水,即便到手也不过是一具无用的躯壳罢了。 李士实看众人不解,不由冷哼道: “哼哼,这不过是惠民银行最后的挣扎,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壮士断腕之策。 看似是突然有人横插一杠,可实则是惠民银行玩的左手转右手之策。 临时设立一钱庄,将那些有价值的地契房产通过这种方式转移走开。 即便是惠民倒了,他们也还能凭借着这些优质的资产东山再起,可谓是煞费苦心。” 我……去,不是老子太愚蠢,是敌人太狡猾!众人恍然大悟。 这些玩资产的套路那是一环接一环,让人目不暇接,稍不留神就要中招。 “只是,师叔是如何看出来的,那惠民银行又哪里来的款项?”朱举人等人仍是一头雾水。 “烂船还有三斤钉,不要小看每一个人,前面我不是问过你们,徐小公爷他们的动向么?你们信誓旦旦的说这些纨绔翻不起什么浪花,你们还是太小看百年世家的底蕴了。”李士实已经将事情推导了七七八八,仿如亲见一般说道: “徐家一门二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又多是搜刮有术的武官一系,不知有多少人仰仗他徐家,加上那些二代纨绔围绕在他周围,急切之间放下身段求助,连蒙带拐,七八十万两应该是能凑得出来的。若是再狠心些,肯借高利贷的话,一百七八十万是可以借得到手的。” “哦……”众人拜服,这关头,也确实只有这些人还能刮到钱,不过也确实是最后的挣扎了。 “师叔你降价的举动又是为何?”朱举人再问,李士实行事实在太高瞻远瞩了,好比一个围棋国手,能看到后面十几步的步骤,而他们却只能看到眼前。 “有三个因素。 其一就是打击他们的资产,试想一想,你刚刚收到手的房产还没捂热,就贬值了半成,心情会不会拔凉拔凉的,再往后会不会降得更多?这样一来,谁还敢再跟着他们往里砸钱?所以,稍一降价就能止住他们的信心。 其二就是防止惠民银行狗急跳墙,若是我们这边提价,惠民银行急了眼的话,说不定会将手里抵押的地产房契反倒到咱们这里兑换现银,如此一来,很可能就会渡过难关,这一条咱们不得不防! 其三就很简单了,尽快地消耗掉他们多出来的这一笔现银,现在惠民的每一笔银子都要认真算计,他们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 众人又是拜服不已,真正明白了一个真理: 玩金融才是真正的骗子祖宗,玩千术的在他们面前,简直是狗肉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千门三位门主,曾经骗遍大江南北,自以为玩弄人心如无物,此时才明白真正的一山还有一山高,学无止境的至理,不由更加的佩服。 所有人里只有郎秀表面高兴内里实是对这个李贤弟越来越是忌惮,好在双方现在的目的是相同的,否则定要不惜代价铲除之,此人日后必是大敌,不过现在不急,让大明自己窝里斗,李贤弟的本事越大,大明就越是头痛,很好! 觉昌安就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了,眼见所有的难题都被李士实一个个轻易化解,心里琢磨着要不将这货绑了回去献与父帅? 李士实推算的半点不错,这所谓的德瑞钱庄正是徐小公爷弄出来救市的花招。 半日之内筹措到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徐小公爷和他的小伙伴们算是使出了吃奶的洪荒之力了。 此时人人债台高筑,愁眉苦脸。 “老大,五福钱庄那边又降价了!”手下跑腿的小伙伴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奶奶的,也太黑了,这才多点时候?”众人脸都黑了。 尼玛这才收到手的地契还没捂热,财产就少了一成,怎么看都是前途无亮好不好? 这些借来的钱可不是一般的钱,大部份都是印子钱,按日算息的! 想想那高额的利息,再想想会不会被老爹打死,没人高兴得起来。 这房产地契什么的,收得越多亏得越多,这钱怎么还? 流年不利也犯不着一条道走到黑,给惠民陪葬? “不要怕,山人自有锦囊妙计。”徐小公爷强笑着,打开了一个荷包,果真从里面取出一个锦囊 “噗”的一声,诸多正在喝茶的小伙伴直接就喷了,说说而已嘛,你还真的拿出了锦囊? 莫非是哪位花魁小娘子的情信?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这个,也是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了。 众人只觉得无力吐糟,又不是演戏,玩什么锦囊妙计,你以为真有诸葛亮再世么? 众人以手抚额,深深地为这个不靠谱的老大智商默哀,该把脑子里的水放些出来了! 徐小公爷其实也不信什么锦囊妙计这些话本的,不过事情都到这个不可挽回的时候了,就信一信又何妨! 打开方唐镜留下的锦囊,徐小公爷双目渐渐暴突! 我……去啊!还可以这么玩的? 反复看到第五遍,徐小公爷总算吃透了里面的意思,不由哈哈大笑,原来小爷才是这场万众瞩目的危机里最靓的那个仔,最牛叉的主角! 一把火将纸条烧了,小公爷意气风发,大喝道:“弟兄们,出发,兵发五福钱庄!” 小伙伴莫名其妙,真有什么绝世良策? 不可能的,现在拼的就是谁的银子多,现在自己一方坑蒙拐骗,连高利贷都已经借了个遍,还能有什么高招? 莫非还有人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不成? “老大,去五福钱庄干嘛?投降么?”宁川伯家的小子问道。 “切…老子的字典里就没有投降两个字…瞧你那点出息!”徐小公爷一脚就踢在这货的腚上,睥睨地道: “咱们去堵住五福钱庄,他有多少地皮咱们就收多少,看看是他地多还是小爷钱多!” 所有人都惊得呆了,这是作死送上门的节奏么? 现在总共就还剩下三十万两银子,眼看就要海干河落,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挥霍? 不过小公爷可不管这么多,脾气上来了,已吆五喝六地喊人准备起来了。 一众纨绔无奈起身,老大就是老大,哪怕他再不靠谱,义气二字也不能丢啊。 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老大要跳火坑,咱也只能陪着……这叫什么事!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大拿出横行南京的招牌伎俩: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强买! 而且是事后把地皮卖出去再付帐的那种! 很好!我喜欢! 小伙伴们强打起精神,呼唤亲兵,整理行装,好一副唬人行头。 众人前呼后拥地来到五福钱庄,大次次地将铺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小公爷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脚就踹开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斜着眼看向里面办事的秀才道: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你们这里还有多少地皮房产?有多少都算上,爷全都包围了!” 此言一出,五福钱庄的人目瞪狗呆。 便是跟着徐小公爷的一众纨绔们也是一阵阵眩晕。 当真是城墙上画相,好大的脸皮! 第617章 杀上门去 “小……小公爷,您好啊!” 现在北京城里不认识的徐小公爷的人真的不多,店里的人连忙行礼。 小公爷顺手扯过一张椅子斜坐在上面,撬起二郎腿说道: “好个毛线!没听到爷刚才说的话么?还有多少地,赶紧给爷写契约,爷全部都要了。” 办事秀才忙道:“学生不敢做主,还得请示大掌柜。” 小公爷大怒道:“还楞着干什么,把掌柜的叫出来。” 办事秀才连忙抱头鼠窜而去,小公爷发怒,把人腿打折可就糟糕了。 库房里面,朱举人李士实等人一听,均是一脸愕然,这货居然找上门来了? 是嫌输得不够快么? “师叔……”朱举人看向李士实。 “虚张声势,他那点银子还翻不起什么大浪,他现在最多剩下不到五十万两银子,卖给他,现银交易,直到他没钱付帐为止。最重要的是尽快将之打发走!”李士实冷笑。 李士实在南京呆过,专门花了些心思了解过徐小公爷其人其事,知道这小子颇有一些小聪明,不过却没什么大智慧,不足为患! 他前面已经计算过,徐小公爷一众纨绔手里最多能筹措到一百八十万两银子,除去他们在惠民银行里套到的地契花费之外,最多能剩五十万两现银。 五十万两现银就算是按现在的市价,也不过能买走五福钱庄现在持有的一成地产,何惧之有! 李士实已经将整个北京城能动用的大致银两全都做了一个大概的统计,心中有数。 其实李士实对徐小公爷如此行径也很理解,不外乎两种解释: 一种是想把所有的土地拿到手里,然后就地起价,这一招倒也能起到围魏救赵的作为,立马提升土地的价值,诱惑一些人此时现银购进土地,套取一些现银,说不定还能救下惠民。 但这很不现实,不为别的,最主要就是徐小公爷手里的现银太少,就算全砸进来也救不了市,除非他强抢,但这更不现实,东厂余孽可不是吃素的。 另一种就是纨绔脾气发作,他们前脚收地,你五福钱庄就在后面压低地价,这简直就是专门拆台,打脸啪啪,以这批纨绔子弟的性了,堵到店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注定了是要被现实狠狠抽脸的。 一群被家里宠坏的无良子弟,让社会狠狠地抽一抽他的脸也是好的,起码能长长记性。 “若是这些坏小子强买强卖怎么办?”朱举人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徐小公爷可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围绕着一堆二世祖。 “怕什么,小海子,你跟着去,明跟他们说,这是梁公公的产业,他还敢跟梁公公耍横?”李士实冷笑,这时候梁公公的名头就非常实用了。 “是。”小海子低眉顺眼地跟在朱举人身后。 两人并没有从正门出现,而是从小门往外走,然后绕了一圈从外面进入。 不为别的,而是专门观察小公爷一行的车队,这纨绔子弟口气如此之大,为了知已知彼,两人还是要眼见为实的。 这一趟走过来,朱举人便放心了,小公爷一行队伍虽然声势颇大,但真正押运银子的马车也就两辆而已,顶了天五十万两,看车辙的深浅,似乎连五十万两都不到哪! 两人步入到钱庄之中,很快就见到了一众反客为主的纨绔。 这些人横七竖八地没把铺子当外人的,全都没一个正形。 “不知小公爷驾临小店,朱某未能远迎,还请恕罪。”朱举人快走两步,深揖一礼。 “免了!那谁谁谁已经把我的意思跟你说了?怎么样?卖不卖地?” “小公爷说笑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哪能生意上门不做的道理。 只不过呢,在商言商,小公爷想得到多少,是取决于你将要付出的多少,本钱庄土地之丰富,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小公爷您能拿得出多少诚意看看,小的才好准备多少地契嘛,您也知道,现在银票不通行了,咱们可得用实打实的诚意说话了,您说是不是这理?”朱举人恭敬一笑。 话虽恭敬,却是透着坚持,先验银子再交易,现银交易,银票免谈。 徐小公爷眉毛一挑道:“怎么,怕我付不出钱?” 朱举人陪笑道:“岂敢岂敢,在商言商而已,小的只是东家请的一个小掌柜,不敢坏了规矩。” 话虽客气,却是寸步不让。 徐小公爷深深地看了朱掌柜一眼道:“既然如此,朱掌柜敢不敢跟我立约为证,我徐某能拿出多少现银,朱掌柜就按现价卖给我多少地产?” 朱举人想起那两车银子,忍住笑。 还真是纨绔性子不改,死要面子! 都快要当裤子了还在装大尾巴狼! 朱举人只想尽快将这搅屎棍打发,不阴不阳地说道: “别的不敢说,四五百万的交易在下还是做得主的,立字为据,再好没有了!” 你那两车最多不过五十万,我便用十倍之数压制,看谁气势更强些! 当然,字据不能白立,朱举人又道: “光是立字据,没有彩头也对不起您的身份,这样,若是我不能卖地给您又或是您的银子多到我的地不够,我五福钱庄赔偿你十万两银子的信誉金如何?敢不敢赌?” 朱举人千门高手,深深地懂得赌博心理,你跟注了,很好,我再大你三百万,问你惊未? 徐小公爷明显犹豫了起来,看向他的小伙伴们。 小伙伴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徐小公爷,老大千万不要发疯啊,现在咱们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这么银子陪你发疯啊! 唯有刚从门外进来的镇远侯家顾老五听不真切,只听到一个“十万两银子”和一个“敢不敢赌”,顿时大怒,这厮把咱们这些二代都当死人么,十万两银子就敢问“敢不敢”!! “老大,不必犹豫,干死这货!”顾老五怒发冲冠,虽说现在手头拮据,但十万银子再怎么着哥们弟兄十几个还是能凑出来的,怕他个鸟! 众纨绔一听,几乎要背过气去,徐小公爷更是脸上精彩得紧,不知说什么好,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明知是输也是要上的,正所谓输人不输架! 深吸了一口气,徐小公爷口气强硬地道: “很好,若是不买空你五福钱庄,本少爷赔偿你十万白花银,立字为据!” 朱举人面上微笑,心下冷笑,上杆子送钱没有不要的道理。 手上不停刷刷就写好了两份对赌契约。 然后两人便签字画押。 接下来徐小公爷也不废话,手一挥道: “好,讲究,爷就让你先验验货!来啊,把箱子抬进来,给朱掌柜掌掌眼!” 早有亲兵从车上抬下一箱箱银子进了店里。 每六个人抬着一个大箱子,十分沉重。 总共三十个箱子,每箱都装了七分满的样子,一点数,一万整一箱。 一共三十万两银子。 若是在半个月前,朱举人一次见到三十万两银子,定然会惊掉下巴。 但这半个月来,每天光卖地的进项就不止这个数目,早已不放在眼里。 朱举人看着这些绝对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的银子,心里想着又让李师叔算对了,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很让人失望啊,小公爷,只怕你也会失望了,这些银子只够买你所要求的土地半成。” “你个狗一样的东西,敢这么跟咱们世子说话!” 随着小公爷一起来的小伙伴顿时勃然变色,横眉怒对地看了过去,有人甚至不怀好意地摔碎了茶杯,大有一副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的架式。 来了,果然是想来搞事的! 小海子不动声色地站了出来道: “各位小爷还请息怒,咱家奉梁公公之命在这里打理小店,这位朱掌柜乃是刚请到的掌柜先生,若是有得罪的地方,咱家先在这里赔罪了,还请息怒息怒。” “梁公公?哪个梁公公?”小伙伴顿时一惊,气焰已收敛了三四分,有些心虚地问道。 第617章 杀上门去 “小……小公爷,您好啊!” 现在北京城里不认识的徐小公爷的人真的不多,店里的人连忙行礼。 小公爷顺手扯过一张椅子斜坐在上面,撬起二郎腿说道: “好个毛线!没听到爷刚才说的话么?还有多少地,赶紧给爷写契约,爷全部都要了。” 办事秀才忙道:“学生不敢做主,还得请示大掌柜。” 小公爷大怒道:“还楞着干什么,把掌柜的叫出来。” 办事秀才连忙抱头鼠窜而去,小公爷发怒,把人腿打折可就糟糕了。 库房里面,朱举人李士实等人一听,均是一脸愕然,这货居然找上门来了? 是嫌输得不够快么? “师叔……”朱举人看向李士实。 “虚张声势,他那点银子还翻不起什么大浪,他现在最多剩下不到五十万两银子,卖给他,现银交易,直到他没钱付帐为止。最重要的是尽快将之打发走!”李士实冷笑。 李士实在南京呆过,专门花了些心思了解过徐小公爷其人其事,知道这小子颇有一些小聪明,不过却没什么大智慧,不足为患! 他前面已经计算过,徐小公爷一众纨绔手里最多能筹措到一百八十万两银子,除去他们在惠民银行里套到的地契花费之外,最多能剩五十万两现银。 五十万两现银就算是按现在的市价,也不过能买走五福钱庄现在持有的一成地产,何惧之有! 李士实已经将整个北京城能动用的大致银两全都做了一个大概的统计,心中有数。 其实李士实对徐小公爷如此行径也很理解,不外乎两种解释: 一种是想把所有的土地拿到手里,然后就地起价,这一招倒也能起到围魏救赵的作为,立马提升土地的价值,诱惑一些人此时现银购进土地,套取一些现银,说不定还能救下惠民。 但这很不现实,不为别的,最主要就是徐小公爷手里的现银太少,就算全砸进来也救不了市,除非他强抢,但这更不现实,东厂余孽可不是吃素的。 另一种就是纨绔脾气发作,他们前脚收地,你五福钱庄就在后面压低地价,这简直就是专门拆台,打脸啪啪,以这批纨绔子弟的性了,堵到店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注定了是要被现实狠狠抽脸的。 一群被家里宠坏的无良子弟,让社会狠狠地抽一抽他的脸也是好的,起码能长长记性。 “若是这些坏小子强买强卖怎么办?”朱举人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徐小公爷可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围绕着一堆二世祖。 “怕什么,小海子,你跟着去,明跟他们说,这是梁公公的产业,他还敢跟梁公公耍横?”李士实冷笑,这时候梁公公的名头就非常实用了。 “是。”小海子低眉顺眼地跟在朱举人身后。 两人并没有从正门出现,而是从小门往外走,然后绕了一圈从外面进入。 不为别的,而是专门观察小公爷一行的车队,这纨绔子弟口气如此之大,为了知已知彼,两人还是要眼见为实的。 这一趟走过来,朱举人便放心了,小公爷一行队伍虽然声势颇大,但真正押运银子的马车也就两辆而已,顶了天五十万两,看车辙的深浅,似乎连五十万两都不到哪! 两人步入到钱庄之中,很快就见到了一众反客为主的纨绔。 这些人横七竖八地没把铺子当外人的,全都没一个正形。 “不知小公爷驾临小店,朱某未能远迎,还请恕罪。”朱举人快走两步,深揖一礼。 “免了!那谁谁谁已经把我的意思跟你说了?怎么样?卖不卖地?” “小公爷说笑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哪能生意上门不做的道理。 只不过呢,在商言商,小公爷想得到多少,是取决于你将要付出的多少,本钱庄土地之丰富,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小公爷您能拿得出多少诚意看看,小的才好准备多少地契嘛,您也知道,现在银票不通行了,咱们可得用实打实的诚意说话了,您说是不是这理?”朱举人恭敬一笑。 话虽恭敬,却是透着坚持,先验银子再交易,现银交易,银票免谈。 徐小公爷眉毛一挑道:“怎么,怕我付不出钱?” 朱举人陪笑道:“岂敢岂敢,在商言商而已,小的只是东家请的一个小掌柜,不敢坏了规矩。” 话虽客气,却是寸步不让。 徐小公爷深深地看了朱掌柜一眼道:“既然如此,朱掌柜敢不敢跟我立约为证,我徐某能拿出多少现银,朱掌柜就按现价卖给我多少地产?” 朱举人想起那两车银子,忍住笑。 还真是纨绔性子不改,死要面子! 都快要当裤子了还在装大尾巴狼! 朱举人只想尽快将这搅屎棍打发,不阴不阳地说道: “别的不敢说,四五百万的交易在下还是做得主的,立字为据,再好没有了!” 你那两车最多不过五十万,我便用十倍之数压制,看谁气势更强些! 当然,字据不能白立,朱举人又道: “光是立字据,没有彩头也对不起您的身份,这样,若是我不能卖地给您又或是您的银子多到我的地不够,我五福钱庄赔偿你十万两银子的信誉金如何?敢不敢赌?” 朱举人千门高手,深深地懂得赌博心理,你跟注了,很好,我再大你三百万,问你惊未? 徐小公爷明显犹豫了起来,看向他的小伙伴们。 小伙伴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徐小公爷,老大千万不要发疯啊,现在咱们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这么银子陪你发疯啊! 唯有刚从门外进来的镇远侯家顾老五听不真切,只听到一个“十万两银子”和一个“敢不敢赌”,顿时大怒,这厮把咱们这些二代都当死人么,十万两银子就敢问“敢不敢”!! “老大,不必犹豫,干死这货!”顾老五怒发冲冠,虽说现在手头拮据,但十万银子再怎么着哥们弟兄十几个还是能凑出来的,怕他个鸟! 众纨绔一听,几乎要背过气去,徐小公爷更是脸上精彩得紧,不知说什么好,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明知是输也是要上的,正所谓输人不输架! 深吸了一口气,徐小公爷口气强硬地道: “很好,若是不买空你五福钱庄,本少爷赔偿你十万白花银,立字为据!” 朱举人面上微笑,心下冷笑,上杆子送钱没有不要的道理。 手上不停刷刷就写好了两份对赌契约。 然后两人便签字画押。 接下来徐小公爷也不废话,手一挥道: “好,讲究,爷就让你先验验货!来啊,把箱子抬进来,给朱掌柜掌掌眼!” 早有亲兵从车上抬下一箱箱银子进了店里。 每六个人抬着一个大箱子,十分沉重。 总共三十个箱子,每箱都装了七分满的样子,一点数,一万整一箱。 一共三十万两银子。 若是在半个月前,朱举人一次见到三十万两银子,定然会惊掉下巴。 但这半个月来,每天光卖地的进项就不止这个数目,早已不放在眼里。 朱举人看着这些绝对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的银子,心里想着又让李师叔算对了,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很让人失望啊,小公爷,只怕你也会失望了,这些银子只够买你所要求的土地半成。” “你个狗一样的东西,敢这么跟咱们世子说话!” 随着小公爷一起来的小伙伴顿时勃然变色,横眉怒对地看了过去,有人甚至不怀好意地摔碎了茶杯,大有一副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的架式。 来了,果然是想来搞事的! 小海子不动声色地站了出来道: “各位小爷还请息怒,咱家奉梁公公之命在这里打理小店,这位朱掌柜乃是刚请到的掌柜先生,若是有得罪的地方,咱家先在这里赔罪了,还请息怒息怒。” “梁公公?哪个梁公公?”小伙伴顿时一惊,气焰已收敛了三四分,有些心虚地问道。 第618章 两难境地 “御马监掌印梁公公。”小海子低眉顺眼地说道。 于是众人不说话,徐小公爷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梁芳公公,这个面子得给,这样,你先办理这三十万的手续,后续银两来多少你就办多少,如何?” 朱举人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 反正还有对赌契约为保证,自己无论如何是不会亏的。 接下来当然是开始交割土地,不过徐小公爷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会要看地一会指责文书不规范,又要请顺天府的人盖印,凡此种种,麻烦挺多。 朱举人始终十分耐心地周旋着,反正时间在自己一边,不急。 而且他也看了出来,这些纨绔子弟本来就是想来闹事的,现在被梁公公的名头压制住,十分不爽,总想挑点毛病出来找回些面子,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并没有过多久,三十万两银子的土地交割完毕。 朱举人看向徐小公爷道: “小公爷,这头一批手续已经办完,您看,第二批是不是现在开始办理?” 他的意思很明显,有钱就继续,没钱就滚!对了,先赔付十万赌注! 徐小公爷没出声,继续喝茶,小伙伴们却是手上的拳头握得起了青筋,我……靠,什么时候一个掌柜的也敢如此跟咱们说话了! 不过看着一旁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众人又发作不出,憋得难受至极! 不过众人也是奇怪,家当都玩完了,老大怎的还不走,真要在这里耍无赖么? 朱举人失笑道:“小公爷,时候不早了,要不,就在这里用一顿便饭?” 你不会是想蹭饭?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小公爷再想装淡定也是装不下了,呯的一声放下茶盅。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禀报道: “禀少爷,路上人多,押运的弟兄们耽搁了一会,现已解送到门外!” 徐小公爷一脚踢了这货一个跟斗,骂道: “你他嬢的迟一会不要紧,不会先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玛的,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还以为老子是蹭饭的,我曰你娘!” “是,是,小的不是个东西……”那亲兵抱头鼠窜而去。 这边朱举人知道徐小公爷骂的是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仍是在心中暗骂道: 妈的,拖延了这么久,最后一点家当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嘚瑟多久! 很快又有亲兵抬着箱子进来,这次是二十五个箱子。 果然,一次比一次少,强弩之末了,就这点能耐也敢来撒野! 然而,当箱子打开的时候,朱举人便淡定不起来了,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箱子满满当当,里面的存银比上一个箱子多得多了,应该是两万一箱。 这败家玩意到了现在还能凑到五十万两银子,实力倒也不可小觑。 虽然徐小公爷能凑到五十万两银子出乎了他的意料,不可这意外仍在可控范围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点滴流失,就在五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差不多交割完毕的时候,又有一名亲兵跑了进来,禀报道:“少爷,第二批现银押到了。” 徐小公爷大笑道:“很好,来得及时,抬进来!” 这一次没有再抬箱子进来,而是直接就打着马车将银子拉了进来。 箱子太多,一箱箱抬太费时费事,直接用车拉。 五辆大马车开进院子里,掀开车蓬,朱举人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目测了一下,居然有六十个箱子之多。 这…… 岂不是说有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之多? 朱举人眼珠一下就凸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搞不好只有边上的几箱是真金白银,其他的都是外表镀了银的铅铁之类! 想忽悠我? 门都没有! 窗都没有! 朱举人很快镇定下来。 难道我会跟你说,老子才是真正的大忽悠,行遍大江南北从未失手的千门门主?! 这点小伎俩就不要班门弄斧了好不好! 可为什么心里总会有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感觉? 朱举人只觉得一阵阵心悸袭来,心跳忽快忽慢,呼吸不畅。 “朱掌柜验验货!”徐小公爷得意洋洋地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话气说道。 “不,不用,我还信不过小公爷么?”朱举人吞了一口唾沫,挥了挥手,手下伙计纷纷上去开箱验货。 徐小公爷也不急,敲了敲桌子,亲兵忙上前换茶,徐小公爷从不喝外面的茶。 小伙伴们当然是震惊得嘴里能塞进一头牛。 我去啊!老大这锦囊妙计当真是灵得不要不要的! 老大是怎么做到的,不会是哪位点石成金的高人下场了? 简直神了! 消息传到李士实,朗秀,觉昌安处,三人一脸不信加一副被狗强上了的表情。 这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的! 全北京城的银子都在李士实的计算当中,除了皇宫内库和户部太仓这两个地方现在还能拿得出这笔现银外,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筹集出如此巨额财物。 但皇宫内库乃是掌握在梁芳公公的手里,若是动用不可能不支会这边一声。 太仓银库也有自己人渗透其中,若是动用断然不会没有动静传来。 这就见了鬼了,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给我查,立刻,马上反向追查这支车队的行踪,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查出这笔银子的源头!”李士实阴沉着脸,超出掌控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正如俗话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便在这时,惠民银行那边又传来不好的消息: 第八批银子预计一百八十万两,又运进了惠民。 迄今为止,已经分发了七成的民众,只有三成的民众还没有领到现银。 预计这一百八十万两分发下去差不多够这三成民众所需了。即便不足缺额也不会太大。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传来,将人擂得不轻。 五福钱庄除了已经抛出去的银票之外,现在手里还握着三百万的惠民银行银票,要不要这个时候全数压上? 惠民银行到底还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实力没有暴露出来? 这三百万两银子压上去能不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在徐小公爷来之前,李士实已经打算全军压上,一举击垮惠民。 但徐小公爷的行动,显然打乱了他的步骤。 这是五福钱庄最大的依仗,若不能一击毙命,即便是得到三百万两现银,却并没有达成目的,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召至更凌厉的反击。 金融战,打的就是谁的银子多,路子野,来钱快。 所以只有确定了惠民银行的真实资金状况后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现在自己连惠民银行的资金来源都没搞清楚,又谈何进攻! 屈指算来,惠民银行已经发出了近千万的现银,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弄清楚当真是寝室难安。 这时,朱举人那边已点验完银子,全部是十足纹银,没有掺假,一两假银都没有。 “点完啦?赶紧办事!不会没地了?”徐小公爷趾高气昂地敲着桌子。 “不,不会,哪能,哪能呢……”朱举人顿时双腿一紧,觉得膀胱憋胀得紧! 此时朱举人脑子一片空白,哪里想得出什么好主意,只得匆匆派人请示李士实,还卖不卖地? 李士实陷入到两难境地。 以目前的价格卖地,无疑是大亏特亏。 要知道,五福钱庄最初的本钱不过十多万两,并没有买下整个城南的财力。 因而走了一条快速膨胀的捷径——与城南住民签订了房产地产的代卖契约。 约定好房地价格也是随行就市,五福钱庄从中抽取高额佣金从而达到快速敛财的目的。 此时的房价已跌落回原房价的一倍,但他们为了打压房价,又下调了两成的房价。 也就是说,这下调的房价是需要他们自己出的,每卖出一处房产地产,都要亏上两成。 原本以为可以快速地打发掉徐小公爷,但谁也料不到徐小公爷竟然一下子拿出了一百二十万的巨款,加上之前的八十万,这就是两百万的天量数字。 若是成交,五福钱庄一下子就要巨亏四十万两。 若就此打住,八十万的两成是十六万,还要加上十万两的对赌协议,仍然要亏二十六万! 这…… 第618章 两难境地 “御马监掌印梁公公。”小海子低眉顺眼地说道。 于是众人不说话,徐小公爷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梁芳公公,这个面子得给,这样,你先办理这三十万的手续,后续银两来多少你就办多少,如何?” 朱举人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 反正还有对赌契约为保证,自己无论如何是不会亏的。 接下来当然是开始交割土地,不过徐小公爷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会要看地一会指责文书不规范,又要请顺天府的人盖印,凡此种种,麻烦挺多。 朱举人始终十分耐心地周旋着,反正时间在自己一边,不急。 而且他也看了出来,这些纨绔子弟本来就是想来闹事的,现在被梁公公的名头压制住,十分不爽,总想挑点毛病出来找回些面子,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并没有过多久,三十万两银子的土地交割完毕。 朱举人看向徐小公爷道: “小公爷,这头一批手续已经办完,您看,第二批是不是现在开始办理?” 他的意思很明显,有钱就继续,没钱就滚!对了,先赔付十万赌注! 徐小公爷没出声,继续喝茶,小伙伴们却是手上的拳头握得起了青筋,我……靠,什么时候一个掌柜的也敢如此跟咱们说话了! 不过看着一旁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众人又发作不出,憋得难受至极! 不过众人也是奇怪,家当都玩完了,老大怎的还不走,真要在这里耍无赖么? 朱举人失笑道:“小公爷,时候不早了,要不,就在这里用一顿便饭?” 你不会是想蹭饭?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小公爷再想装淡定也是装不下了,呯的一声放下茶盅。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禀报道: “禀少爷,路上人多,押运的弟兄们耽搁了一会,现已解送到门外!” 徐小公爷一脚踢了这货一个跟斗,骂道: “你他嬢的迟一会不要紧,不会先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玛的,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还以为老子是蹭饭的,我曰你娘!” “是,是,小的不是个东西……”那亲兵抱头鼠窜而去。 这边朱举人知道徐小公爷骂的是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仍是在心中暗骂道: 妈的,拖延了这么久,最后一点家当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嘚瑟多久! 很快又有亲兵抬着箱子进来,这次是二十五个箱子。 果然,一次比一次少,强弩之末了,就这点能耐也敢来撒野! 然而,当箱子打开的时候,朱举人便淡定不起来了,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箱子满满当当,里面的存银比上一个箱子多得多了,应该是两万一箱。 这败家玩意到了现在还能凑到五十万两银子,实力倒也不可小觑。 虽然徐小公爷能凑到五十万两银子出乎了他的意料,不可这意外仍在可控范围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点滴流失,就在五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差不多交割完毕的时候,又有一名亲兵跑了进来,禀报道:“少爷,第二批现银押到了。” 徐小公爷大笑道:“很好,来得及时,抬进来!” 这一次没有再抬箱子进来,而是直接就打着马车将银子拉了进来。 箱子太多,一箱箱抬太费时费事,直接用车拉。 五辆大马车开进院子里,掀开车蓬,朱举人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目测了一下,居然有六十个箱子之多。 这…… 岂不是说有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之多? 朱举人眼珠一下就凸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搞不好只有边上的几箱是真金白银,其他的都是外表镀了银的铅铁之类! 想忽悠我? 门都没有! 窗都没有! 朱举人很快镇定下来。 难道我会跟你说,老子才是真正的大忽悠,行遍大江南北从未失手的千门门主?! 这点小伎俩就不要班门弄斧了好不好! 可为什么心里总会有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感觉? 朱举人只觉得一阵阵心悸袭来,心跳忽快忽慢,呼吸不畅。 “朱掌柜验验货!”徐小公爷得意洋洋地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话气说道。 “不,不用,我还信不过小公爷么?”朱举人吞了一口唾沫,挥了挥手,手下伙计纷纷上去开箱验货。 徐小公爷也不急,敲了敲桌子,亲兵忙上前换茶,徐小公爷从不喝外面的茶。 小伙伴们当然是震惊得嘴里能塞进一头牛。 我去啊!老大这锦囊妙计当真是灵得不要不要的! 老大是怎么做到的,不会是哪位点石成金的高人下场了? 简直神了! 消息传到李士实,朗秀,觉昌安处,三人一脸不信加一副被狗强上了的表情。 这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的! 全北京城的银子都在李士实的计算当中,除了皇宫内库和户部太仓这两个地方现在还能拿得出这笔现银外,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筹集出如此巨额财物。 但皇宫内库乃是掌握在梁芳公公的手里,若是动用不可能不支会这边一声。 太仓银库也有自己人渗透其中,若是动用断然不会没有动静传来。 这就见了鬼了,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给我查,立刻,马上反向追查这支车队的行踪,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查出这笔银子的源头!”李士实阴沉着脸,超出掌控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正如俗话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便在这时,惠民银行那边又传来不好的消息: 第八批银子预计一百八十万两,又运进了惠民。 迄今为止,已经分发了七成的民众,只有三成的民众还没有领到现银。 预计这一百八十万两分发下去差不多够这三成民众所需了。即便不足缺额也不会太大。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传来,将人擂得不轻。 五福钱庄除了已经抛出去的银票之外,现在手里还握着三百万的惠民银行银票,要不要这个时候全数压上? 惠民银行到底还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实力没有暴露出来? 这三百万两银子压上去能不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在徐小公爷来之前,李士实已经打算全军压上,一举击垮惠民。 但徐小公爷的行动,显然打乱了他的步骤。 这是五福钱庄最大的依仗,若不能一击毙命,即便是得到三百万两现银,却并没有达成目的,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召至更凌厉的反击。 金融战,打的就是谁的银子多,路子野,来钱快。 所以只有确定了惠民银行的真实资金状况后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现在自己连惠民银行的资金来源都没搞清楚,又谈何进攻! 屈指算来,惠民银行已经发出了近千万的现银,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弄清楚当真是寝室难安。 这时,朱举人那边已点验完银子,全部是十足纹银,没有掺假,一两假银都没有。 “点完啦?赶紧办事!不会没地了?”徐小公爷趾高气昂地敲着桌子。 “不,不会,哪能,哪能呢……”朱举人顿时双腿一紧,觉得膀胱憋胀得紧! 此时朱举人脑子一片空白,哪里想得出什么好主意,只得匆匆派人请示李士实,还卖不卖地? 李士实陷入到两难境地。 以目前的价格卖地,无疑是大亏特亏。 要知道,五福钱庄最初的本钱不过十多万两,并没有买下整个城南的财力。 因而走了一条快速膨胀的捷径——与城南住民签订了房产地产的代卖契约。 约定好房地价格也是随行就市,五福钱庄从中抽取高额佣金从而达到快速敛财的目的。 此时的房价已跌落回原房价的一倍,但他们为了打压房价,又下调了两成的房价。 也就是说,这下调的房价是需要他们自己出的,每卖出一处房产地产,都要亏上两成。 原本以为可以快速地打发掉徐小公爷,但谁也料不到徐小公爷竟然一下子拿出了一百二十万的巨款,加上之前的八十万,这就是两百万的天量数字。 若是成交,五福钱庄一下子就要巨亏四十万两。 若就此打住,八十万的两成是十六万,还要加上十万两的对赌协议,仍然要亏二十六万!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