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 第一章 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建文四年,南京诏狱。 “还有七天就可以死了,不错不错,这次穿越到方孝孺的徒孙身上可真是帮我大忙了。” 姜星火躺在稻草堆上,仰头看着监牢石壁上被他画满叉的自制日历,打了个哈欠。 姜星火其实是个穿越者,而且他的身上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穿越了不止一世,而每一世只要不是故意求死,完成九世穿越后他就可以回到现代世界并且永生不死。 因此,当姜星火穿越到了靖难之役时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马上选择原地躺平开始摆烂。 方孝孺学生的学生,这不是妥妥的“诛十族”内定选手? 天助我也! 什么给建文帝献策,什么给燕王当内应,任何能引起历史时间线变动的事情,姜星火都没做。 只要等着燕王造反成功,进入南京城后方孝孺嘴硬两句,自己就可以速通大明这一世继续重开了。 “我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姜星火于秦淮河上如是说。 就这样,经过持之以恒的勾栏听曲,他如愿以偿进入了诏狱。 进入诏狱后,姜星火发现前辈所言不虚,这里个个都是人才,什么建文逆臣、南军悍将、采花大盗,可谓是应有尽有。 最妙的是,姜星火还认识了一个人傻钱多的勋贵二代,只要姜星火每日给他上上课吹吹牛,指点江山一番就能拿到足够舒服躺平所需的银子。 这可真是一份令人惬意的工作,躺着把钱挣了。 反正自己作为“诛十族”的对象,肯定是死定了。 在诏狱里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砰砰砰!” 听着铁质牢门在粗暴的力量面前发出阵阵颤栗的声音,正在睡回笼觉的姜星火,迷迷糊糊地用一根手指撑起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视野中,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牢门的小窗前,正拍着他的牢门。 此人年龄不大却肤色偏黑,脸庞如刀削斧凿般坚毅,颌下更是有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这就是那位勋贵二代,据他自己说在建文朝曾经供职于五军都督府,因为灵璧决战时阵前当着数十万大军的面嘴臭燕王,被俘后关进了诏狱。 足以称得上硬核狠人。 “姜先生别睡了,该上课了!” 姜星火懒洋洋地在稻草堆上翻了个身,这才发现阳光有些刺眼,自己从早晨睁了两秒钟眼,一下就睡到了中午放风时间了。 ............ 此时,诏狱门口。 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肃立在街道两侧。 远处一辆九龙玉辂缓缓驶来,披着明光铠的大汉将军们手执华盖、雉扇、羽葆幢、仪锽氅等物侍卫在侧。 车帘掀起一角,里面坐着一位头戴金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的中年男人。 他神态威严,脸上棱角分明,五官端正且深邃,浓眉下是双眸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这名气势逼人的男子,就是永乐大帝朱棣! “恭迎陛下!” 所有甲士跪倒,山呼万岁。 “尔等平身吧!”朱棣沉声说道。 “谢陛下圣恩!” 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 由不得纪纲不小心,有句话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从永乐帝打算立大皇子为太子,二皇子朱高煦就一气之下住进了诏狱,说什么‘俺现在自己进,省的大哥当了皇帝亲自动手’。 偏偏,在靖难之役中作为朱棣亲卫,纪纲是亲耳听到朱棣许诺给朱高煦的那句“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的。 因此纪纲也明白朱棣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对一路护着他登上帝位的朱高煦肯定是有愧的。 “二皇子在诏狱里待得如何?” 面对朱棣意味不明的问题,纪纲谨慎答道:“二皇子殿下近日在狱中寻了一位先生,每日一心向学。” “一心向学?”朱棣冷哼一声,“朕给这逆子从小找了多少名师大儒,个个都被他打走了,有哪个能教满三天?” “陛下,这件事是真的,教了一个多月了。”纪纲回道。 “嗯?” 朱棣的眼眸眯了起来,纪纲只觉浑身发毛。 在这一瞬间,纪纲甚至感受到了冰冷入骨的死亡杀机! 纪纲很清楚,登基后的朱棣,帝王权柄绝不容人侵犯。 如果朱棣怀疑纪纲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跟二皇子勾结,那么将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电光火石之间,纪纲一念至此,背后早已冷汗涟涟。 “陛下!”纪纲极为郑重其事地捶胸行军礼,“此事千真万确,现在那位姜星火姜先生,就在树下给二皇子殿下讲课。” 姜星火。 朱棣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纪纲松了一口气,但内心却十分复杂——刚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 “带朕去听听。”朱棣的内心感到了一丝好奇。 纪纲犹豫几息后建议道:“陛下,您如果直接过去,二皇子和姜星火两人必会避讳,您是听不到他们讲课内容的......诏狱大树后的墙是一面特制墙,墙体与一间密室相连,用的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手段。” 朱棣问道:“你是说,让朕偷听他们的讲课内容?”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纪纲继续解释,“特制墙砌墙的时候用了锦衣卫的独门诀窍,声音是单向传导到密室的,密室极为隐秘且隔音,墙对面的声音会回荡在密室内,听得非常清楚......以前是锦衣卫用来防着囚徒密谋暴动的,您不如去那听?” “好,就按你说的办。” 朱棣点头应允。 纪纲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吩咐随行的一名诏狱小吏:“你去通知那边,把密室准备好,都打开。” “喏。” 那小吏匆匆离去了。 不多久,朱棣抵达了诏狱密室。 只见一张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两名小吏各据一方准备誊录窃听内容,而墙体这一侧则布置成了一个如偌大玉盘般的扩音陶器,墙体对面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 朱棣驻足听了一会儿,面露古怪。 “吧唧吧唧吧唧...” “忒!” “嗝...这孝陵卫种的西瓜可真好吃啊。” 第二章 大明国运短一截 诏狱墙边,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一边靠着树干乘凉,一边西瓜啃了个爽,终于想起来讲课的事情。 “上次讲到哪来着?” 朱高煦盘膝而坐,腰杆挺得笔直,一副军人风范。 他同样抹了抹胡须上粘的西瓜汁水,回答道:“姜先生,咱们上一次讲到了宋朝的中枢集权与地方分权。” “喔......”姜星火擦了擦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有什么感悟?” 朱高煦撇了撇嘴道:“永乐帝要是生在宋朝当皇子,肯定干不成靖难。” 姜星火从地上捡了两片树叶抖了抖尘土,然后盖在眼睛上遮住了树冠投射下的斑驳日光,又将双手枕到脑后,方才懒洋洋地说道。 “这样比较不妥当,你就拿永乐帝当宋太祖看,诸藩当五代末年那些宋太祖手下的军头,如此倒是很类似......你说宋太祖黄袍加身了,会不会担心手下那些军头也来一次?其实中枢集权的根由就是这么来的嘛。” 朱高煦面露凝重:“姜先生的意思是,永乐帝刚刚登基,就要动手削了诸藩的兵权,是怕有哪个藩王再来一次靖难之役?” “不对。”朱高煦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据俺所知,永乐帝刚刚大规模赏赐了幸存的诸藩,这不像是要动手削藩的意思啊。” 朱高煦对这个问题非常在意,因为根据他的亲信告知,父皇最近正在谋划削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确实有这个风声。 朱高煦进诏狱,用的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他是决不会放弃争夺太子大位的。 如果能从姜星火这个奇人口中得到更好的削藩法子,压过向来在政治方面比自己强的大哥一头,想来父皇一定会高看自己一眼的。 “既然把永乐帝比作宋太祖,你还不懂吗?” 姜星火慵懒的声音听起来都快睡着了,可话语内容却是无比地振聋发聩。 “削藩是必然的,赏赐却是有两个意思的说法。” “明面上是永乐帝示好诸藩表达善意,以昭示自己这个四哥,跟朱允炆那种不认亲戚的大侄子不一样,跟诸藩是一家亲的,这个很好理解。” “暗里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个不动刀兵的态度,即便是削藩也肯定是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般,多多赏赐田宅金银,保障诸藩和后代的富贵。” 墙对面的密室内。 朱棣心头震惊,这个名叫姜星火的读书人,竟是如此敏锐、如此犀利地剖析了自己和道衍大师刚刚定下的削藩策略! 要知道,正是决定完了如何削藩,朱棣心情大好之下,才想起来去诏狱看看跟他怄气的二儿子。 朱棣确信,如何削藩这件事的最终决定结果,在一个时辰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朕原本还想等过段时间再公布这件事,没想到竟被一个读书人提前说了出来......”朱棣喃喃自语。 姜星火的观点虽然并不全中他的心意,但朱棣却从中窥探到了另外一层深刻含义。 朱棣突然意识到,他和道衍大师商量许久的削藩计划,或许在某些绝顶天才眼中,早已成为定局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他猜透了朕和道衍大师的算计,此人不简单啊!”朱棣的神情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陛下,臣可以回避一二吗?”旁边听得如坐针毡的纪纲试探性地问道。 朱棣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没有同意纪纲的请求,而是沉吟几息后问道:“若照你所说,是方孝孺一个在乡间任私塾先生的弟子,收了姜星火作学生。而姜星火从小连家乡都没离开过,一年前却突然变卖家中祖产来到南京,每日只在秦淮河上的画船间厮混?” “是,陛下。” “一个乡间书生竟有这般见识,这见识是从哪来的?有这般见识的人,为何会甘愿在勾栏画船间自暴自弃?为何要故意接近朕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建文逆党的暗中布置?” 听到皇帝的连声质问,纪纲额角沁出冷汗,颤声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来查!臣一定查到水落石出!” 朱棣盯着纪纲看了半晌,目光越来越锋利,仿佛能够洞穿纪纲的灵魂,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此事。” “谢陛下恩典。” 纪纲躬身领旨,他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甚至都不敢擦拭额头的汗珠,只能任由汗水滴落在飞鱼服上。 而墙对面的讲课,依旧在继续。 “那姜先生觉得,用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诸藩手中的护卫兵马,日后便不会再发生一次靖难之役了是吗?” 朱高煦目光灼灼地盯着在老歪脖子树下躺平的姜星火,认真问道。 朱高煦对待这个问题,确实很认真,因为他确信父皇朱棣把他耍了,他不一定能当上太子后,就开始不自觉地把带入了藩王视角里。 “大明未来灭亡的诸多原因里,肯定是没有藩王造反这一条的。” 姜星火翻了个身,伸出右脚搭在左腿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可是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诸藩之中,不愿意被养猪的迟早会有野心,迟早会做乱,这一点不需要怀疑。诸藩军权一旦被收回,就没有人能再成功了,但必然会有人继续尝试。” “可现在诸藩就不会有人不服,有人起来反抗吗?”朱高煦急切道。 “这话可不对。”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永乐帝是亲手打江山的英主,将来是要跟唐太宗并在一起的,诸藩怎么会不服?” 顿了顿,姜星火又继续补充道:“再说了,这个世界有一句话,叫做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其余诸藩,有能如永乐帝一样王上加白的能力吗?” “可万一他们执迷不悟呢?”朱高煦皱眉道。 “永乐帝的政令一旦颁下,不管诸藩如何选择,结果都已注定,执迷不悟在燕军铁骑面前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建文百万大军都没挡住,诸藩的几千到万把人护卫如何挡得住?除非诸藩联合起来,才能破罐子破摔,给朝廷造成麻烦。” 姜星火淡淡地说道:“永乐帝要和平削藩,首先是不想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屠戮宗亲的恶名,其次才是顾忌尚未恢复的大明再次遭受战乱。”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默然无言,半晌方才不甘问道:“如此杯酒释兵权的法子,就没有半点后遗症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难得认真,嗯,一半的认真,他摘下了一片叶子。 “有后遗症,而且是对于大明非常致命的两点后遗症。” “这两点后遗症,会直接让大明国运短一截!” 第三章 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隔壁正在偷听两人谈话的朱棣,正用手不自觉地撑着桌子,听到姜星火这句“危言耸听”的话语时,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和平削藩,供养宗室。 这八个字的削藩策略,是朱棣和道衍翻阅历代史书,经过谨慎论证得出的,绝对可行的法子。 跟宋太祖一样,朱棣与道衍的想法是,既要自己的名声,又要削藩,还得维持大明的稳定。 原因很简单,就像是姜星火所说的那样。 首先,无论扯什么名头,朱棣本质上都是藩王造反篡夺大位,名声已经不太好了,朱棣没有摆烂到底的打算,相反他要的是成为一代英主。 因此,朱棣不可能容忍自己再背上屠戮宗亲的恶名,如同南北朝时期的那些暴君一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其次,在洪武朝的休养生息中刚刚恢复一点元气的北方,已经被残酷的靖难之役彻底打烂了。 大明开国,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山东淮北水草丰美之地,汉人早已被蒙古权贵逐出家园,耕地也改为了马场......这只是金元两朝对北方汉人统治的一个缩影。 从金朝开始,两河、中原、山东的汉人人口基数便开始锐减,到了元朝更是民生凋敝不堪,甚至许多名城大邑被蒙古人拆的城墙都没有。 而靖难之役的很多攻城战,朱棣也获益于此,大部分在地图上存在的城池,是既没有城也没有池的;当然了,祸兮福所倚,也正是因为除了济南、德州、真定等军事重镇外城池难以据守,靖难双方才进行了堪称惨烈的数次大规模野外重兵集团会战,导致北方人口再次锐减。 而八大塞王,除了他燕王朱棣和被裹挟的宁王,其他的六大塞王,此时作为防御北元的第一线,手里加起来依旧握着十几万兵力,削藩举措一个不慎,就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总之,北方已经打成了一片白地,朱棣是绝对不允许诸藩因为对他削藩的不满,联合起来再来一次“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的。 而只有用供养宗室的法子才能和平削藩,同时以朝廷武力作为威慑,这样才能让诸藩乖乖听话,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大明,必须得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可是现在看来,姜星火一介书生,居然有点瞧不起朱棣和道衍所作谋划的意思? 甚至说出了,和平削藩会让大明国运短一截的话! 这是何等荒唐? 难不成姜星火还能比他这个亲手打天下的九五之尊,比道衍这个玩弄了数十年阴谋阳谋的权谋大师,还要厉害? 纪纲自然不知朱棣的内心想法,但见朱棣面色不虞眉头紧蹙,纪纲赶紧跪伏下去,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这姜星火乃妖言惑众之辈,他满嘴胡说八道,您别相信他。” 朱棣却摆手制止了纪纲,抬手走到书桌旁,沉声说道:“听他继续细说,朕倒是想听听,这姜星火凭什么敢说和平削藩,能让大明国运短一截。” “如果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纪纲连忙应道:“微臣明白!” 老歪脖子树下躺着的姜星火,根本不知道到朱棣已经动了杀心。 当然,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也只会说——“求求你了,快帮忙砍死我吧!” 姜星火仍然在躺躺而谈,指点江山。 “先讲讲第一点后遗症,你既然曾经在五军都督府任职,那大明的堪舆图你应该看过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虽然他自述的南军将领经历都是伪造的,但大明堪舆图这东西,他可比五军都督那帮酒囊饭袋熟悉多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大明藩王的封地分布有什么规律?” 朱高煦沉思片刻,捻了捻须,不确定地答道:“北多南少?” “非止如此。” 姜星火随手在地面的沙土上画了三条线,侧目指道。 “第一条线,长城防线。你对这些熟,你告诉我,长城防线在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时候,分布了那些藩王,共计多少个?” 朱高煦仔细端详着沙盘,说道:“姜先生......诸藩封地相连,按长城沿线一字排开,从西到东应该是肃王、庆王、晋王、代王、谷王、燕王、宁王、辽王,共八个藩王。” “姜先生,俺明白了!” 朱高煦恍然大悟,看着沙土上的第二条线说道:“第二条线就是黄河防线对不对?” 见姜星火微微颔首,朱高煦自顾自地说道:“黄河防线,分布了秦王、周王、鲁王、齐王,共四个藩王;长江防线,则是在上游和中游分布着蜀王、湘王、楚王,共三个藩王。” “你是带兵上过战场,定是知兵的,那我们今日纸上谈兵一番。”姜星火慢悠悠地假设着,“如果你是北元,大明的都城在南京,你想要重返中原消灭大明,你有什么办法吗?”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沉默地思考了起来。 等他思考到了脑壳都开始疼,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如果按洪武朝的藩王制度,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从北到南三道防线硬凿过去,而长城防线、黄河防线、长江防线,都是依山仗水的天险,极为易守难攻。 而诸藩的兵力,都集结在这些天险的南部。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想明白了。”姜星火继续说,“太祖高皇帝是他那个时代最顶级的战略家,虽然眼光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可子孙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问题,他基本都给出了能直接沿用上百年的制度设计。” “兵力最雄厚的长城防线抵御北元,长城与黄河中间的两河地区则由朝廷直辖,防范八大塞王;兵力少一半的黄河防线既可以抵御北元,也可以阻挡作乱的藩王,黄河与长江中间的两淮地区则由朝廷直辖;兵力最少的长江中上游防线,则是在可以顺江而下快速勤王的同时,不至于能威胁到都城南京的安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定都南京的大明,即便是面对北方未来新出现的,像是历史上的契丹、女真、蒙古这些战力强悍的游牧民族,靠着长城、黄河、长江三道防线,以及朝廷直辖与藩王封地互相制衡的前后布置,都是能撑到游牧民族自己腐化堕落战力锐减的时候的......再不济,如北宋南宋那般先后靠着黄河、长江延续国运也是可以的。” “三条防线,就是大明的救命线,而现在早已经被建文削藩彻底破坏,周王、齐王被废,湘王举家自焚,导致了黄河防线不战自溃,长江防线无法支援南京,也正是如此,燕王才会一路南下,没有遇到任何藩王的起兵阻止。” “而今上以藩王之身横扫天下,必定忌惮其他藩王,必会行削藩之事。” “无论是今上打算和平削藩,还是如建文那般武力削藩,结果都是一样的。” “太祖高皇帝留给大明的三条救命线,彻底失效!” “今上根基在北又素有扫清残元之志,定会迁都!” “数百年后异族崛起而边军武备废弛,大明必亡!” 第四章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砰!” 隔壁的朱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失魂落魄。 周围的锦衣卫早已惶恐地跪伏在地上,半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朕,竟然做错了?” 朱棣喃喃道,声音里充斥着不可置信。 震惊! 无比的震惊! 削藩,就是废除他爹朱元璋给大明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自起兵靖难以来,遇到多少大风大浪,他朱棣都没有如今天这般震惊。 朱棣呆呆地仰着头,似乎想要透过屋顶,看看他爹朱元璋,是不是在天上看着自己。 朱棣从小就崇拜他爹朱元璋,甚至为了成为朱元璋那样的英雄而努力学习、作战,但是他千辛万苦坐上了他爹的那个位置后,却小瞧了他爹的智慧。 朱棣一时失神,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他爹朱元璋正站着他面前,自己跪在地上被指着鼻子臭骂。 “你能打,有能耐一路杀到南京登上皇位,可你再能打,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能保证那时候的大明还能打吗?迁都北平,咱老朱家被人一锅端了怎么办?” “忘了咱的教诲了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领兵者不虑胜先虑败!” “咱家留给大明的三条救命线,就要被你这逆子亲手废了!” 脑海中回响的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朱棣久久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胸腔内气血翻腾,喉咙腥甜。 朱棣想要跟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朱元璋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只是默然。 按姜星火的分析,朱元璋留给大明的这三条救命线,从兵力配置到互相制衡,乃至两河两淮这两大片朝廷直辖的大平原缓冲地带,总体布置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固然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先开了削藩的口子,废了黄河防线和长江防线的藩王,使得朱棣不需要面对这两条防线上的藩王抵抗。 可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如果削藩,日后大明面对异族入侵,异族也会直接走他朱棣奉天靖难的这条路线直下南京呢? 只要这三条防线存在一日,大明就永远不可能被异族灭亡,更不敢将自己的老巢搬空,所以每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哪怕后世子孙再无能,也总有挺住的机会。 朱棣本以为姜星火不过是个有些见识的普通人,可听完这一席话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姜星火不仅点出了他爹朱元璋留下的手段,更能够预判到他在位期间将会发生的削藩、迁都! 这份能耐绝非普通人可以拥有! 姜星火,简直就是妖孽! 朱棣一时心潮澎湃,可他毕竟是那个生于战火、半生戎马的永乐大帝,他的心性早已被杀戮与死亡磨砺地坚韧无比。 片刻沉默后,跌坐在椅子上的朱棣又站了起来。 朱棣的眼神里, 燃烧着浓烈的斗志! 他的双拳握紧,骨节咔擦作响,整张脸也涨红了。 一种难言的兴奋感充斥在他心脏,仿佛重新找回了当年征伐沙场的感觉!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若是三条救命线有用,朕为何坐在这里?” “三条救命线,朕毁掉了,那就再找更好的方法!” “后辈儿孙如果像建文这般无能,再多三条线又有何用?” “迁都向北,不是大明离异族太近,而是异族离我大明太近!” “寇可往,朕亦可往!” “犁其庭!扫其穴!” “朕要为大明永绝后患!” “爹,我要让你看看,我就该坐着个位置!” 看着朱棣的反应,纪纲心中暗叹一声: “这才是我认识的陛下啊!” 朱棣从椅子上霍然起身,重新站到了墙边。 事实上,朱棣原本认为自己“和平削藩,供养宗室”的削藩策略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但姜星火已经明确指出了第一点,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国防体系的崩溃,而且讲的非常有理有据。 所以朱棣心里也有些期待,准备认真地听听,姜星火要讲的削藩第二点后遗症是什么。 而此时,姜星火哪知道他几句随口按照历史走向指点江山的话,把朱棣激的小宇宙都快燃爆了。 姜星火唾沫星子飞溅了半天,属实是讲的渴了,正上半身倚在树干上吃瓜。 同样咔咔啃着西瓜的朱高煦,含糊不清地问道。 “姜...先生,那您说...削藩的第二点...后遗症是什么?” 姜星火埋头吃瓜,吃完手里的小半块,方才抬头说道。 “第二点后遗症,跟第一点立竿见影的效果不一样,是慢性的......供养宗室会缓慢地拖垮大明。” “为何?”朱高煦有些不理解。 “那就是,如果选择和平削藩。” “——得加钱!” “道理很简单,既然要安抚诸藩乖乖交出兵权,去当太平王爷,那么一定要在原有俸禄上予以补偿吧?按大明的制度,最高的亲王一年一万石,最低的奉国中尉也有二百石。” “就这么几十藩王、郡王、镇国将军而已。”朱高煦显然没听明白,不以为意地说道。 姜星火又拿起了小半块西瓜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你读书的时候,先生没教过你算数?”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寂静无声,仿佛掉根针下来都听得清楚。 朱高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姜星火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大明要传多少代?每个皇帝只生一个儿子吗?或者说,其他藩王以后在封地里待着没事干,他们不会天天造娃吗?” 朱高煦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姜先生说得对,就该直接都废为庶人,这样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姜星火一时无语,又把瓜放了回去。 墙壁另一侧斗志昂扬的朱棣却因此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在与道衍讨论和平削藩的待遇问题时,朱棣并非没有考虑过大明以后皇室数量的问题,但朱棣和道衍都觉得问题是不大的。 毕竟明太祖朱元璋早就算计好了,爵位每过一代就降级,亲王除嫡子外诸子为郡王,然后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一直到奉国中尉就不再降了。 朱棣想当然地以为,自己那定下了大明万世制度的老爹朱元璋,在宗室俸禄上算的肯定是不会错的,所以也没有细想就打算以提高俸禄为条件,换取诸藩的兵权。 可如今听姜星火这么一说,朱棣却觉得似乎好像有哪里真的不太对劲,但却想不明白。 墙那头,朱高煦蹙眉问道。 “姜先生,俺说的不对吗?” 听到了放风时间结束的哨声,吃饱了西瓜躺了半天的姜星火拍拍屁股起身道。 “我知道你在诏狱里手眼通天,这样,你去寻个棋盘,再寻些小米。” “棋盘和小米,跟俺说的问题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姜星火伸了个懒腰,“棋盘上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二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按这个比例放,你很快就懂了。” “等你懂了以后,我再给你讲讲怎么解决第二点的后遗症。” 放风时间结束,姜星火回去睡午觉。 朱高煦坐在树荫底下,唤狱卒拿来棋盘和一袋小米,开始认真地放了起来。 “第五格,十六粒;第六格,三十二粒;第七格,六十四粒......” 过了很久,朱高煦看着棋盘上根本数不过来的小米,看着姜星火离开的方向,愣怔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念叨着:“棋盘......八粒米......” 朱高煦愕然道:“俺懂个锤子啊!” 第五章 黑衣宰相 大天界寺,原名大龙翔集庆寺。 始建于元泰定二年,朱元璋立国后,改为“大天界寺”,承担了修纂《元史》和培训朝贡使者礼节的工作。 洪武二十一年毁于火灾,于是迁到了聚宝门外的凤山重建。 大天界寺规制宏敞、殿宇巍峨,有金刚殿、天王殿、正佛殿、钟楼、毗卢阁等众多建筑,在大明的佛教界也拥有超凡地位。 为了管理天下僧道,朱元璋在礼部之下设僧录司,管理天下僧寺,僧录司就设在天界寺。换言之,天界寺就是替皇家代行佛教管理的机关。 而如今天底下地位最为尊崇的僧人是谁? 当然是被朝野上下誉为“黑衣宰相”的道衍大师。 在大队甲士的护送下,满心疑惑的朱棣抵达了大天界寺,走下马车。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夏日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地面,带来温暖舒适的光芒。 朱棣站在路边,抬头仰望。 大天界寺坐落在凤山上,由数千台阶直通峰顶,此刻他所处的位置,距离最近的一座佛殿还有八百余级阶梯。 周围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仿若仙境一般。 但对朱棣来说,这种景象更像是梦幻泡影。 自从朱棣今天进入诏狱以来,就没怎么好好静下来思考,因为姜星火所讲内容的不断冲击,他的脑袋里一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他身体有些疲乏。 此时,来到了大天界寺的朱棣反而伸了个懒腰,沿着青石小径向上走去。 钟楼塔林下,一袭黑色袈裟的老僧亲自相迎。 “大师。”朱棣点头示意道。 道衍仔细打量了朱棣一番,旋即笑道:“陛下这是有心事啊,大天界寺风景秀美,不如老衲陪陛下去高处吹吹风,散散心。” “也好。” 钟楼上,朱棣与道衍对坐。 道衍神情悠然地煮着茶,几近沸腾的茶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用勺子轻舀后,将滚烫的茶汤倒入杯中。 “这茶可是新鲜采摘的,古树上今年就这二两六钱。”道衍将热气腾腾的茶推给朱棣。 朱棣端起杯子,嗅了嗅清冽的茶香,赞叹道:“果真香气扑鼻。” 接着,他浅啜了一口,感觉口腔中弥漫开浓郁的芳香,回味无穷,忍不住连喝三四口。 待他放下茶杯后,只见茶水已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微不可查的浅漾。 道衍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你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了吧?” 朱棣点头:“确实是这样,朕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了。” 说罢,朱棣将今天在诏狱里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姜星火所讲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会导致的两点后遗症。 刚听完第一点后遗症,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只见这面色蜡黄形如病虎的道衍,三角眼一睁,便是杀机毕露。 “此人既不可控,陛下何不杀之?” 朱棣摇头:“姜星火的刑期只有七天了,朕若是想杀他,今日杀或是七日后杀,并无区别。” “唉!” 道衍叹息一声:“陛下是被这姜星火的言语,一时间动摇心智了。” “姜星火不足以动摇朕的心智......只是朕一想到先帝,心里便难受得紧。” 朱棣沉默地又饮了一杯茶水,复又问道:“大师,你说朕会是个像姜星火说的那般,能跟唐太宗并肩而论的皇帝吗?” 面色蜡黄的道衍,用手拎着袈裟大袖,给茶壶注满水。 随后,道衍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陛下绝非昏庸暴虐的傀儡帝王,更不是愚昧无知的废物皇帝。” 听到道衍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朱棣苦涩一笑,“但愿如此。” “其实,陛下也不必妄自菲薄。”道衍继续道,“陛下以北平行都司一地起兵,对抗建文倾国之力而胜之,难度并不逊于大唐创业。能不能跟唐太宗在史书上并列,还要看日后,毕竟唐太宗治理江山可是井井有条。” 顿了顿,道衍话锋一转:“况且,陛下还有老衲辅佐,老衲会竭尽全力辅助陛下成就一番千秋功业的。” 朱棣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继续讲述姜星火所说的第二点后遗症。 “第二点后遗症,通过棋盘摆米,很快就能懂了?” 道衍唤来小沙弥,把棋盘和米拿了过来,与朱棣亲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摆上。 很快,棋盘布好,由米粒构成的棋局逐渐展开。 只摆了九个格子,道衍目光凝视着眼前的“棋局”,陷入了深思。 半晌后,道衍忽然长叹一声:“老衲明白了。” 朱棣疑惑地问道:“大师明白什么了?” “姜星火说得对。” “通过增加俸禄和平削藩的策略,并不可行。” “这个姜星火,确实是位大才!” 随后,道衍指着棋盘细细解释了一番,当朱棣听到道衍推算说,大明宗室繁衍到第九代,就会达到上百万人之多时。 朱棣同样看着摆满了棋盘的米粒,心中的震惊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持着兵刃征战半生未曾颤抖过的双手,此时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不得不掩在袖中。 朱棣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朱棣对第一点后遗症不认可,认为自己能扫清北方异族永绝后患。 那第二点后遗症,他却不得不承认! 就算他不给诸藩加钱,就算是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八九代人,宗室俸禄就会彻底压垮大明财政! 大明一年岁入,不养官,不养兵,都不够养这些上百万头跟猪一样不事生产的宗室!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不点出这一点,朱棣以增加宗室俸禄的方式和平削藩,那么大明的国运,确实会短一截! 朱棣沉声问道:“大师,你可有解决之道?” “阿弥陀佛。” 道衍双手合十,认真道:“老衲现在并无更好的解决之道,请陛下容老衲深思半日,无论如何,老衲都会在陛下明日前往诏狱前,将自己的想法禀报于陛下。” “便如大师所言。” 等朱棣离去后,道衍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泛起异彩,喃喃道。 “这个世上竟有这等大才,经历诡异,目的不明......有趣,有趣。” 顿了顿,道衍继续道:“罢了,若是真有谪仙临世,也少不得老衲亲自去会会。” 道衍又独自站了良久,看到山下朱棣的玉辂远去,方才轻轻念诵起《楞伽经》来,声音沙哑而沧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六章 纠结的朱棣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昨晚睡得并不好的朱棣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当然,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朱棣心想,或许他需要一套近侍文臣班子的辅助了......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斗牛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跟明太祖勤政分不开关系,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二哥那有没有动静?”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二哥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奏折的开头就是朱高煦描述了自己在狱中苦思冥想,有一日做梦梦到了他的皇爷爷朱元璋托梦给他,说什么藩王制度是咱家留给后世儿孙的三条救命线,不得轻动什么的。 朱高煦这种冒功行为,根本就没有出乎朱棣的意料,毕竟他这二儿子就这个武夫德行,总喜欢吹嘘自己功劳有多大多大。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荒唐!” “只要朕把三大营的兵马交给他,他就能削平诸藩,给朕省下后世无数花费?” “他是想带兵削藩,还是想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旁边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来说道。 “父皇息怒,二哥虽然性格刚烈,却对父皇忠心耿耿,不会这么干的......” 朱棣却是怒声打断了他:“他就是想造反了!” 这句话一说完,原本安静的大殿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良久,朱棣才重新恢复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三,朕知道你与你二哥素来亲近,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朱高燧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犹豫片刻才说道:“孩儿建议,先把二哥软禁在诏狱内。另外派一队甲士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二哥。” 朱棣摇了摇头,缓缓吐了口浊气。 “你先退下吧,去后宫看看你母后,给她请安。” “是!” 朱棣甚至没有跟道衍明说过,自己定下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的藩王制度,其实是有自己的一份私心的。 那就是朱棣作为一个父亲,他想补偿自己注定无法继承皇位的二儿子和三儿子! 若是换了旁人敢跟朱棣说把三大营给他,朱棣的屠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但且不说虎毒不食子,朱棣跟他爹明太祖朱元璋相比,对自己人还是尽力保全的,而在这一点上,朱棣对拼了命帮自己登上皇位的二儿子朱高煦反而确实心里有愧。 四年靖难,朱高煦是有大功的。 白沟河大战,朱高煦于百万军中阵斩南军大将瞿能,取其父子首级;东昌绝境,张玉战死,朱高煦带着骑兵把差点被活捉的朱棣救了出来;夹河绞肉机,战局焦灼之际朱高煦率军破阵;藁城血战,朱高煦抗纛当先,燕王大纛和他的双层扎甲都被射成了刺猬;灵璧决战,更是带着重骑一锤定音击溃南军后部,决定了天下归属。 一场场大战打下来,如果没有朱高煦这位公认“项王再世”,当世武力值第一的绝世猛将,屡屡在关键时刻率领燕军重骑悍不畏死地冲锋打破僵局,朱棣根本不可能走到这个位置。 所以,归根结底,朱棣定下的这么一个削藩策略。 也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日后封了藩王,与子孙后代能有更好的待遇。 可如今,姜星火只需要一个棋盘,就明确地告诉他。 他错了! 如果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二百年,大明财政就将被彻底压垮! 无法供养军队粮饷,无法给官员发放俸禄,无力应对任何灾荒或是叛乱! 如果没有姜星火的意外提示,恐怕今天这个时候,自己和平削藩的政令就已经颁布了,到时候,就意味着大明的国运,被自己亲手缩短了数十年!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解决诸藩问题更好的办法。 像朱允炆那样对诸藩举起屠刀,朱棣是不可能做的。 奉天靖难,逼侄夺位,就已经让他背上了如唐太宗杀兄囚父一样的污点了。 如果再屠戮所有兄弟子侄,那他朱棣不仅是无颜去见朱元璋的问题。 恐怕在史书上,也会成为万古不易的贼! 成为比桀纣还要凶残的暴君! “朕到底该怎么办?” 朱棣看着空旷庄严的奉天殿内挂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喃喃自语道。 “天下万般事其实都在一个‘事在人为’,是吧,爹?” 微醺的暖风穿殿而过,明太祖朱元璋画像轻轻飘动。 而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位身材高大、面上无须的绯袍太监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陛下,道衍大师有奏。” 第七章 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马和,你师父派你来的?快呈上来!” 朱棣闻言精神陡然一震,立即招呼了一声。 来者非是旁人,乃是内官监太监,也就是后世熟知的三保太监郑和,只不过此时尚未改姓。 作为道衍大师的关门弟子,马和是菩萨戒弟子,法号福吉祥,常担任道衍与朱棣之间绝密信息的沟通任务。 朱棣伸手接过了道衍所写的奏疏。 “陛下,臣思虑良久,若限制诸藩不致为国之患,唯两策也......” 朱棣看了一遍奏疏上的内容,一开始脸上的阴霾愈发浓厚,却又渐渐消失不见,转而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好,朕知道了。” 马和恭敬地低着头,听到朱棣的话后,眼皮抬起偷瞄了一眼朱棣的神色,便又飞快地垂下了脑袋。 “你先退下吧。”朱棣摆了摆手。 马和躬身退出了大殿,并顺手掩上了殿门。 道衍所谓的两策,偏于阴损,但确实是解决未来大明财政被宗室压垮的好办法。 第一策,是藩王活动限制的改革。 道衍建议朱棣,把朱元璋时期的藩王活动限制进行部分改革,在朱元璋时期,藩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国,因此如果没有特殊事件的发生,那么诸藩与皇帝很可能很久很久都见不了一次面。 而道衍指出,朱棣可以宣布正是因为天家之间不能常见,感情淡薄,因此才会导致建文帝很容易就受到了奸臣齐泰、黄子澄的蛊惑,对自己的骨肉亲人痛下杀手。 吸取了这一教训,皇帝才打算改革这一制度。 这些被剥夺了护卫的空头藩王依旧是无诏不得离开封国,但皇帝应该每年轮流召集一定数量,如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藩王及其子嗣入京,与天家亲睦。 ——当然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道衍的真实目的则有些阴损,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其一,让藩王无法长时间待在封地,藩王不在封地经营,当然造反就无从谈起,从根源上杜绝了某些藩王做大到尾大不掉的可能性。 如果真有哪个藩王胆大包天,想要来一次王上加白,那皇帝只需要等他进京的时候,找个由头让他意外身亡就是了,什么酒后坠水、马车失控、招娼暴毙......办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如果这个想造反的藩王不进京,那就更好了,朝廷可以直接名正言顺地讨伐并消灭。 其二,藩王只要进京,那总会有不规矩、行不法事的,即便是藩王能管得住自己,又能管得住自己带来的子嗣、仆从吗? 总会有藩王子嗣去秦淮河上消费时与人争风吃醋,总会有王府恶仆狗仗人势把封地那套搬到南京城来。 如此以来,如何定夺全都看皇帝的心情和需要,削藩削俸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诸藩自然战战兢兢。 至于朱元璋定下的御史不得风闻藩王过错奏事,否则以离间天家亲情论处。道衍的意思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贬了御史回头再给他升官,只要做一次,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诸藩手上无兵,仅与子嗣仆从入京,如果限制总人数,只要控制在数十人规模,哪怕诸藩联合起来,也无法在京城发动任何叛乱。” 朱棣继续看了下去。 第二策,是不再设置最低宗室等级,同时只给藩王加少量俸禄换取兵权。 本来,之所以在九代以后宗室供养才会压垮大明财政,是因为宗室繁衍到第九代,人口基数乘以奉国中尉的最低俸禄二百石,最后得出的结果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道衍干脆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 大明的宗室等级,分为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共八级。 既然第八级的奉国中尉是保底二百石俸禄,这个保底俸禄配合海量宗室人口,大明承担不了,那直接就取消最低宗室等级就好了,到了第九代,直接成为闲散宗室,朝廷不再负责供养。 如此一来,朝廷对于宗室保底供养的压力,将极大减轻,把这个大包袱直接甩了出去。 甚至,道衍还建议朱棣,可以减少宗室的总等级,比如减少为六级或者七级。 反正现在大明宗室才传到第一代朱元璋的儿子们和少数第二代朱元璋的孙子们,对于日后第八代、第九代朱家人,那还是快二百年后的事情呢。 想来诸藩对于这种根本不损害他们现实利益的事情,是不会有任何反对的。而对于大臣来说,如果有哪个顽固的摆出《皇明祖训》,朱棣完全可以给他来一次“棋盘摆米”,给他一点小小的数学震撼。 到时候,朝廷的文官们,也就自动闭嘴了。 而藩王们的俸禄,也不应该增加太多,否则会对未来几十年内的大明财政,同样造成压力。 “道衍大师妙计!” 朱棣朱棣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嗯~不愧是为朕出谋划策多年的道衍大师,有了这两条计策,想来就能完全破解二百年后大明受供养宗室的压力,而导致的财政破产了!” 朱棣摸了摸胡须,沉吟片刻后,觉得道衍献上的两条计策确实可行,唯有其中的只给藩王加少量俸禄,可能不太好办。 毕竟,大明的藩王制度,跟西汉和西晋并不一样,藩王都是有实兵而无实国的。 名义上藩王们的封国,实际上都是朝廷官员在管理,藩王真正的核心利益,是三护卫! 而朱棣想要仅靠多增加少量俸禄,就和平地剥夺藩王的三护卫兵权,恐怕还是会激起不满。 不过即便有些缺憾,但朱棣认为道衍的两条计策,也已经是非常不错的解决办法了。 朱棣觉得,姜星火能给出的解决办法,恐怕也是这两种思路,或是其中之一,或是某些变种,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其他的内容。 毕竟,削诸藩兵权这件事,诸藩与皇帝之间是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的。 就像是姜星火所说,想解决,就得加钱。 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不加钱,不动刀兵,诸藩又能心悦诚服地交出兵权的事情呢? 姜星火能做到? 不可能! “哈哈哈哈!” 朱棣心情畅快之下,甚至难得地在无人的殿中放声大笑。 朱棣非常确信。 ——这次去听课,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第八章 原来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你说诏狱能越狱?” “不错!” “那我们在狱卒边上大声密谋是不是不太好?” 朱高煦松了松筋骨,发出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然后看向对面站着的人。 “......” 狱卒识趣的离开了。 朱高煦拿着笤帚,姜星火拿着簸箕,正在清扫监牢外的院子。 此时正值夏末清晨,还没到日出之时,天气有些微凉。 空中弥漫着薄薄的晨雾,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倒也十分惬意。 两人今日被抽到签,负责打扫这片院子,不过两人都不是干活的料,一个粗手粗脚,一个专心摸鱼,做起事来并不像普通犯人那么麻利,所以清理干净监牢外面的半个院子就已经花去了半个时辰,等他俩忙完回头一看,已是日出了。 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两人把院子里的垃圾清走,又去旁边的井里舀水洗手,随即坐在地上休息。 朱高煦把笤帚放在地上,转头朝姜星火说道:“姜先生,今天咱们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严肃。” 姜星火把簸箕倒扣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朱高煦一本正经的说道:“当然是我刚才说的越狱了。” “噗哧......咳咳咳......” 姜星火被刚喝到嘴里的冰凉井水呛得直咳嗽。 朱高煦赶紧起身给他“轻轻”拍背,并且安慰道:“姜先生,我知道您很激动,不用激动,这种事早就该想到了嘛。” “停!停!” 姜星火没被水呛死,差点被朱高煦给活活地拍死。 姜星火缓过劲来,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水渍,瞪着眼睛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劲儿多大?” “劲儿最大有多大俺也没试过。”朱高煦郁闷的摇了摇头,“反正打仗的时候俺都是单臂抗纛的,大概跟这个大树那么高吧。” 姜星火翻了个白眼。 自古沙场膂力最盛者扛大纛,单臂抗纛的往前数上一个叫典韦。 “你打算怎么越狱?” “诏狱后墙有一处运送死尸的所在。” 朱高煦把他的越狱计划和盘托出:“俺与负责检验尸体的刑曹小吏有几分交情,可以让他把我们装作尸体蒙混过关,拿草席裹着以麻绳吊出去,一般不刻意去查没人会深究。” “第二步呢?” 出乎姜星火意料,大胡子的计划非常周密。 “当然是坐清晨的夜香车出城......靖难之役打了四年,天下人口离散,等出去以后,随便做个死人的勘合路引,姜先生便可改名换姓了。” 姜星火难得认真来问:“你认真的?” 朱高煦一愣,很诚实地答道:“自是认真的。” “姜先生是大才。”朱高煦捋了捋胡须,诚恳以对,“照着说书先生的叫法,那便是如汉末荀令君那般的王佐之才。” “俺没读过太多书,也不乐意读,但俺也晓得......依着姜先生这般才学,生来就是应该高居庙堂之上,做称量天下、为民治世的绯紫相公的,便不该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 “我很感动。” 姜星火尝试挤出几滴眼泪,可惜失败了。 “但我真的就想等死啊!” 朱高煦扬了扬手,豪迈地说道:“姜先生不必推辞,我也能出去,并非是机会给了您,我就出不去了。” 姜星火无奈:“那要不这样吧,你先去越狱。” “姜先生您呢?”朱高煦有些感动。 “我会将你的姓名刻于诏狱粪坑压坑石,并记越狱之事,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为后人镜也。”姜星火一本正经地答道。 “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高羽。” 朱高煦取了自己的“高”,和最崇拜的项羽的“羽”,组了个假名。 “好名字,高敖曹死前言‘来,与汝开国公’,项羽死前也曾言‘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看来你的脑袋将来一定值个好价钱。” 朱高煦听了这话,不怒反喜。 所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唯有南北朝时马槊绝世的高敖曹能与之相媲美,拿这两个人去对比某个武将,无疑是对其人极大的赞美。 朱高煦复又问道:“为什么要刻在粪坑压坑石上?这不是遗臭百年吗?” “成王败寇,败寇遗臭百年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朱高煦一时语塞。 果断拒绝了大胡子的越狱邀请后,姜星火回去好好睡了个回笼觉。 开玩笑,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离自己大功告成又近了一步,为什么要越狱? 越狱成功了,自己又要浪费很多时间;越狱失败了,算自己故意求死怎么办? ............ 正午,老歪脖子树下。 盘算着离死期又近了一步的姜星火心情大好,甚至主动出来指点江山。 照旧是先啃了大半块瓜。 “姜先生,上次那个棋盘摆米究竟是怎么回事?俺还是不懂。” 面对智力明显不够的学生,姜星火也不生气,选了个位置躺好,随后给大胡子解释了一番。 朱高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俺就说吧,留着生这么多崽子有什么用,不如让俺带兵出征,直接都砍死算了。” 姜星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一个南军骑将,今上怎么会让你带兵出征?咋的,你叫徐辉祖?” 朱高煦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旋即又问道。 “那既然没法杀光,姜先生说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隔壁正在偷听的朱棣精神一振。 来了! “呵呵,除了取消宗室最低等级、给诸藩找茬,朕就不相信你姜星火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朱棣单手扶着桌角,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眯着眼睛,静静倾听。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聆听,每天都要从姜星火的讲课中获得新鲜的灵感。 而墙壁对面的姜星火却不急不缓,只是说道。 “解决供养宗室压力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两条。” 隔壁的朱棣闻言,一丝笑意不仅爬上了眉梢。 朕还以为你姜星火是什么天纵之才,原来也仅仅是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就这?就这? 当然,朱棣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能在他心里智谋跟“黑衣宰相”相提并论,那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是当世无双的水平了...... 然而姜星火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朱棣的笑意凝固在了眉梢。 第九章 二虎竞食之策 “先讲第一条解决办法。” 姜星火躺着打了个哈欠,问道:“高羽,你是在南军里当过将军的,当时南军里面分发赏赐是怎么发的?”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南军怎么分发赏赐,但是不耽误他根据自己的常识随口瞎编。 “基本的规则,自是按不同士卒、将佐的功劳和地位来分发,立功大的,平日里辛苦肯干的,就多发一些;立功小的,平日里偷奸耍滑的,就少发一些。” “再者就是多照顾照顾跟自己亲近的人,最后看看有哪个身后的关系、山头需要顾虑,额外给予其一点关照,大体上做到上下没话说,也就完事了。” “是真的上下没话说,还是上下不敢说?”姜星火轻笑着问道。 朱高煦挠了挠头,却也诚实:“便是有不满,也是埋在心底没法说的。” “那这些士卒将佐,如果对分发的赏赐有不满,他们怨恨的对象是谁?” “自然是我,因为是我根据战功、亲疏、背景,来分发的赏赐。” “这不就得了!” 姜星火一拍朱高煦的大腿。 “这跟解决供养宗室压力的办法有什么关系?”朱高煦颇有些不解。 “当然有关系。” 姜星火沉吟片刻,换了种对方能听懂的说法,解释道。 “按一门名为《管理学》的学问来说,俸禄,也就是按时发的钱,叫做保健因子。 保健因子获取稳定且门槛低,无论发多发少,都会让人认为是其理所应得的,只是‘没有不满意’,而非‘满意’。 但是一旦保健因子下降,领取者的情绪就会快速转变为‘不满意’。 所以,保健因子应当仅仅让其用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即可,而追求更好的生活,需要另一种因子,也就是激励因子。 赏赐,就是激励因子的一种,也就是这笔钱有没有或者有多少,都不是固定的,获取不稳定且门槛高。 也正是因为其不固定性,极容易引起群体内部的竞争,继而导致领取者在获得激励因子金钱奖励的同时,产生战胜他人的愉悦感,和巨大的‘满意’。 这是一种会令人上瘾的感觉,将促使领取者未来继续保持并变得更好,以免失去当前在群体中的排序位置。” 隔壁的朱棣若有所悟。 姜星火说的极有道理,简直就是直指问题的本质。 俸禄这种东西,每个月都有,大家还都一样,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这就是老子应得的”这种感觉,不会珍惜也不会感激,因此标准定的太高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赏赐则不一样,如果规则公平,你做的不好就是没有,而做得好的人,会受到巨大激励。 朱棣忽然想起来史书中的一条计策,用来形容姜星火的第一条解决办法再合适不过了。 ——二虎竞食!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有些悸动的心,静静地听下去,等待姜星火讲解如何实现他的解决办法。 “这套理论,放在当前的宗室供养问题上,就很容易能套用出解决办法。” “首先,为了避免未来供养宗室成本过高,导致国运缩减的问题,必须在宗室制度本身上做文章。” “宗室等级,需要从八级缩减为六级,并且基础俸禄全部减半,从第七级开始,则自动移除宗室身份。” “如此一来,哪怕未来宗室人口数量上涨,依旧不会对大明财政造成太大压力。” “同时,宗室供养不应是养猪式供养,而是应当在保障其温饱的情况下,让其有事可做,否则人一旦无事,就会思变思乱。” “具体做什么,待会儿第二条解决办法会提到。”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公共管理政策的设计,需要刚柔并济,如果说上面的这些是大棒,那下面就是萝卜了。” “缩减俸禄,也就是保健因子,必定会导致宗室成员不满。” “而回到该政策的设计的目的—— 通过奖励诸藩来和平解决削除兵权的同时,使宗室供奉制度不会对未来大明财政产生灾难性影响。” “下面就是最重要的激励因子部分。” “每年,朝廷应当给诸藩设立一个总数额看起来极大的‘年终赏赐包’。” “这个‘年终赏赐包’的总数额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国家财政的某个比例来浮动......至于为何这样做,待会儿第二条解决办法会解释。” “而某个藩国获得的‘年终赏赐包’的数额大小,由朝廷根据对该藩国的审核结果来发放,包含‘生育率、稳定率、贡献率’三个评价维度,共分为优秀、合格、较差共三个档次。” “具体到该藩国的某个宗室成员,则由上级宗室、平级宗室、下级宗室,根据包含‘忠国、孝悌、爱民、敬业’四方面的表现,来核定其在该藩国宗室成员中的具体排名来发放。” 听到这里。 隔壁的朱棣顿时从刚才靠着桌子叉腰的悠闲姿态,变成挺直身体,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石墙。 乍一听,虽然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但真的可行吗? 可仔细琢磨片刻后,朱棣觉得可行! 越琢磨,越觉得可行! 毕竟朝廷现在有了个明确目标——和平削藩的同时,尽量减少宗室俸禄对未来大明的压力。 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件事必须解决,否则在两百年内就会出大麻烦,直接影响大明的国运。 本来,朱棣现在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搞什么新政策。 所以在这件事上,朱棣已经打算采取道衍的办法。 也就是取消宗室保底,减少宗室等级,可以放弃宗室身份。 这种制度方面的小修小补,跟之前相比无疑是可以减少朝廷的宗室供养压力的。 但跟姜星火的办法一比,说句不好听的。 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减少宗室供养压力这块,姜星火一把40米屠龙宝刀下去,直接把俸禄切了一半,等级砍了四分之一,如此一来未来大明朝廷的财政压力急剧减轻。 而更绝的,是这个“年终赏赐包”! 朱棣一度怀疑,这简直就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跟财政百分比挂钩的支出,这样做看似跟固定数额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可以极大地增加大明财政的弹性。 赋税收入不好的年头就少发一点,好的年头就多发一点,不像是固定俸禄那样,不管大明朝廷的财政情况如何,都得支出这笔固定的钱。 这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无异是可以极大地缓解大明财政压力的。 如果遇到了大面积的水灾、旱灾、蝗灾,就是救命钱! 而藩国和宗室成员不同的评价标准,更是绝了! 第十章 君不见 藩国所获得的“年终赏赐包”的评价标准,是生育率、稳定率、贡献率。 也就是说,生育率越高的藩国,在这项首要评价上的得分也就越低。 前三代大明宗室本身俸禄就高,生活很富裕,不介意多几个一些子嗣来共同分享“年终赏赐包”。 但到了第五代左右,随着藩国宗室数量的增长,藩国与藩国间为了竞争,肯定会互相内卷来合理控制多余子嗣数量。 如此一来,朱棣甚至能够想到,减少宗室等级之后,用多生娃多领俸禄的手段来薅朝廷羊毛的事情,都会基本杜绝。 毕竟,在基本满足子嗣传承需求下,你生的多,就代表你给整个藩国都拖后腿了! 没有了宗室成员普遍性的超额生育,朝廷在宗室俸禄上的支出,自然会处于一个合理范围。 姜星火这是用制度和人性去动态调控,而不是如道衍那般单纯地用制度来限制。 宗室即便是有怨恨,也不会怨恨到朝廷和皇帝的头上。 想通了这些关节,朱棣长舒了一口气。 朱棣的眼神中满是震撼,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原来,施政竟然能够如此拿捏人心,用人去制约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不用背负任何怨恨。 这简直匪夷所思! 朱棣不得不承认,这个姜星火的治国理念,真的非常特殊。 这种“人性操控”竟然可以玩出花来,在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可遇而不可的绝世奇才!” 朱棣的望向隔壁的目光,开始变得炽热了起来。 而至于稳定率,朱棣可以理解,就是藩国内的稳定水平。 这个评价标准也非常有意义,可以让藩国自觉地减少宗室成员违法犯罪、欺压百姓的事件,否则百姓一旦不满,反馈到朝廷耳朵里,稳定率的评价就会下降。 贡献率,朱棣却不甚明白,想来姜星火待会儿会继续讲解。 对于藩国的三个评价标准,朱棣认为,基本上是完美的! 而对于宗室成员的四个评价标准,以及独特的评价排序方法,朱棣更是拍案叫绝! 是真的拍案,把身后侍立的纪纲都吓了一跳。 朱棣笑吟吟地扭头问道:“纪纲,你觉得这种对人的评价排序方法如何?” “这姜星火设计制度、拿捏人心,实在是让人叹服......用上司、同僚、下属三个方面的人来综合评价,这样相对公平公正,即便是自己的排名靠后,也怨不到朝廷头上,只会对其他参与评价的宗室成员不满,真是绝了!”纪纲心悦诚服道。 “便是如同囚徒隔开审讯一般的道理。”朱棣敲了敲桌子,“朕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今年就先从你们锦衣卫开始吧,辛苦大半年了,到年底让他们互相评价排个序出来领赏赐。” 纪纲大喜道:“谢陛下!” 而隔壁传来的话语,更是让朱棣打起了精神。 “刚才讲的,是第一条解决办法。” “接下来要讲的则是第二条解决办法,与第一条解决办法相辅相成。” 还有第二条解决办法?还是相辅相成? 这姜星火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好办法? 而每一项,都足以解决大明面临的现实问题。 简直就是天生圣人一般! 朱棣顿时精神大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老歪脖子树下,姜星火亲手拿着手里的一大块西瓜给朱高煦做示范。 姜星火指着手里这一大块西瓜比喻道:“如果把大明一年的赋税收入比作这个块西瓜,那是不是分给宗室后的部分就是这样?” 随后姜星火掰了其中的一瓣出来拿在另一只手上,而原先手里剩下的西瓜就显得不太多了。 “既然‘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的总量是不变的,我分给宗室一部分,分给官员的、军队的,是不是就少了?” 看着眼前姜星火手里的三瓣西瓜,朱高煦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那你有没有想过,‘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其实是可以做的更大的?” 朱高煦有些不解,他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问道:“姜先生,您既然说这块西瓜就是大明的赋税收入,而大明的赋税收入是基本固定的,最多有一些上下浮动,可如何能让西瓜做的更大呢?”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而是劈手从他的手里抢了一块西瓜过来。 “明白了吗?” 朱高煦一愣:“抢别人的?” “对。” “可是大明不是骑在马上驱赶牛羊就能远征的蒙古人,想要抢别人的财富,要出动军队,要准备民夫辅兵,要千里迢迢持续供给补给,周围又都是穷国......先不论能不能打赢,就算是打赢了,恐怕抢到的东西,还不如花费的多吧?” “你说得对。” 姜星火把手里抢来的西瓜还给了他,随后又把朱高煦推出了树荫,夏日灼热,让在阴凉里待了半天的朱高煦一时有些受不了,而他旁边就是放着的几个西瓜。 “现在我手里有叶子,叶子能给你遮阳,你手里有很多西瓜,但是没有遮阳的叶子,你愿意用手里的西瓜换吗?” 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叶子,朱高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地域不同,物产不同,而在此处价格极贱的甲物,可以在异域里换来彼处价格极贱的乙物,双方都觉得赚了,因此达成了交易,而姜先生拿到了对于您很有价值的西瓜后,手里的西瓜就变多了。” 姜星火用一片树叶,换来了朱高煦手里的一瓣西瓜后,问道。 “正是如此,那我问你,我们之间动武了吗?没有动武,我是不是用贸易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做大了西瓜?” “确实如此......” 朱高煦呆了呆,但旋即就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先生,既然贸易能够把‘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做大,历朝历代那么多聪明人,就没想到过吗?” “当然想到过,甚至还实践过。” 看着朱高煦疑惑的眼神,姜星火用一种朱高煦从未见过的神色低沉吟道。 “君不见,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十一章 郑和开航母 姜星火又恢复了懒散的咸鱼状态,躺下拍了拍西瓜,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 “强汉盛唐,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莫不是为了那条自东方通向西方的丝绸之路。” “谁掌握了丝绸之路,谁就可以与遥远的西方进行陆上贸易,国家财政收入就会有了新的来源,就会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而有了财富,君王就不用受困于那点可怜的,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身上扣出来的田赋。” “当然,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国运论》? 朱棣暗暗皱眉,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词。 “总之,陆上丝绸之路所途径的地带,太过荒凉,也太过遥远。” “有多远?”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姜星火想了想,解释道:“从路程上来算你可能难以理解,从时间上来算你就知道了......就比如元朝有一个名叫马可波罗的西洋人,在陆地上走了整整四年才到达元大都,受到了元世祖的接见,还在中国待了十几年。” 隔壁朱棣闻言吩咐道:“纪纲,去查一下,马可波罗此人是否存在,若是存在,经历是否属实?” 而这边的朱高煦则沉吟道:“姜先生,现在北元未灭,帖木儿汗国雄踞西域,丝绸之路,怕是走不通了。” “可以走海路。”姜星火很肯定,“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从宋朝开始,就可以由海路代替陆路,抵达丝绸之路的终点了。” “宋元两朝,明州、泉州、广州等造船业中心均制造大型海船,水密隔舱、多层舷板、龙骨结构这些技术都已成熟......甚至不夸张的说,如果朝廷愿意,批量制造容纳上百人生活的远洋船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郑和开万吨航母当然只是调侃,事实上来看,就如红衣大炮实心弹糜烂数十里一样,明代的笔记多有夸张成分。 但无论如何,哪怕仅是以停滞的眼光来参考宋末到元末的造船技术,大明具有批量制造五百到一千吨级的远洋风帆船只的技术储备,是完全没有任何争议的。 “事实上,未来永乐帝一定意识到,想要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只有扩大财富来源这一条路可走......永乐帝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需要的财富也太多了,他一定会派规模巨大的船队下西洋。” “当然,永乐帝下西洋,只是为了给自己要做的功业提供必需的财富,不可能愿意与其他阶层共享,如此惊人的财富被皇帝独吞,这种模式也注定不能长久,必定是人亡政息的事情。”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当姜星火的这八个字在朱棣耳边响起时,朱棣仿佛感觉到了他久违的热血又沸腾了起来。 打赢了堪称“逆天翻盘”的靖难之役,登上皇位的朱棣,人生在某一个瞬间,失去了目标。 这种失去目标,不是朱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恰恰相反,作为皇帝,他想做的事情,他应该做的事情,他不得不做的事情,非常非常多。 计划中的迁都、消灭北元,当下的平定政局、杀光建文余党,未来的治理国家、永乐大典等等。 但越是做事,越是忙碌,朱棣反而有些茫然。 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无不想要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而他朱棣已是人间帝王,更是唯一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他还有什么目标呢? 朱棣曾经想过,如果说自己有一个可供参考的人物,那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了。 同样是开国皇帝的非嫡长子,同样是军事能力当世第一,同样是得位不正背负了污名。 而朱棣和唐太宗李世民的区别,也就是李世民证明了自己执政的能力,而朱棣还没有。 而今天,在诏狱里,姜星火的八个字点醒了他。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他朱棣要做的,不是追平李世民,而是文治胜过唐宋,疆域远超汉唐! 这才是他的目标啊! “男儿当如是!” 朱棣拍案叫绝:“纪纲,斟酒来,这八个字,便当浮一大白!” 几杯烈酒下肚,朱棣的思绪也完全沉浸在刚才的话语中。 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抓住了些什么...... 想要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功业,靠唐太宗时那样自然恢复休养生息,或者是汉武帝时那样压榨百姓穷兵黩武,肯定是不行的。 压榨饱经战乱的百姓没有任何意义,扣田赋能扣多少银子出来?百姓早就成穷鬼了。 朱棣当然清楚丝绸之路的意义,但自唐朝以后,陆上丝绸之路就渐渐落寞,海洋贸易也确实成为了获取额外巨量财富的唯一途径。 所以,想要完成盖世功业,就要下海! 英雄所见略同! 如今北元和蒙古帝国分裂出的其他汗国,依旧占据着丝绸之路,而朱棣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正打算派人效仿宋朝与元朝,走海路向西,进行规模巨大的官方贸易。 姜星火,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可听姜星火的说法是,自己独吞下海的财富,注定不能长久? 朱棣不悦地咧了咧嘴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隐藏的情绪开始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墙外,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姜先生,不是讲‘如何解决供养宗室’吗?为何转移到了‘大明的海洋贸易’上去了?”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因为这两个问题是息息相关的,供养宗室的核心问题在于‘在俸禄不变的情况下,持续增长的宗室人口数量导致国家财政产生巨大压力’。” “而这个核心问题,光靠第一条解决办法里的减少俸禄、缩减等级、制度调节等等,是无法完美解决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做增量计算而不是存量计算。” “想要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就要进行海洋贸易,明白了吗?” “但大明疆域广阔,农耕文化已经深入到了百姓的骨髓里,即便是沿海地区在宋元两朝尝到了海外贸易的甜头,可作为中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古老文明,从没有丢掉过耕耘的习惯。” “所以,从本质上讲,大明其实依然保持着农耕文明的保守性。” “而海洋贸易最大的敌人,就是根植于农耕文明产生的士绅阶层。” “反过来讲,供养宗室要扩大财政收入进行海洋贸易,进行海洋贸易又何尝不需要宗室阶层的力量?” 在隔壁听课的朱棣,举起酒杯的手,愣在了半空中。 第十二章 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 事实上,对于海外的认知,明代的统治阶层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由于蒙古帝国的大征服,无论是彻底贯通的亚欧大陆桥,还是从大元到马鲁穆克时断时续的海上联系,都已经为持续了上千年的东西方贸易提供了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蒙古人、色目人、西洋人、波斯人......这些人在元末的南方都是司空见惯的存在。 因此,关于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大明的高层是一清二楚的。 朱棣非常清楚放开海禁的阻力,不仅源于朱元璋的祖训,更重要的是朝廷担心海外贸易会使农民离开土地,从而造成大明社会的不稳定。 直白点说,放开海禁首先损失的是以文官为代言人的大明士绅阶层的利益。 如何对抗士绅阶层对海洋贸易的抵制?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姜星火给他指明隐藏在迷雾中的道路。 姜星火捋了捋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从宋末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士大夫’阶层,他们拥有着大量的土地田产,而蒙古人的包税制,则让他们的土地兼并愈发肆无忌惮。 这些人在大明开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士绅阶层,而且他们分布广泛、无处不在,影响力极为庞大......在乡野中有威望,与地方官员相互勾结,他们垄断了土地,控制了人口,掌握了舆论导向,甚至控制了下层科举考试的考题。” “这些士绅不仅仅是地主还是学阀,这就导致了士绅与文官,基本是衍生与被衍生的关系,是一股盘根错杂的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斩断。” “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之初,对这股力量采取了削弱措施,一方面清查土地兼并,一方面打击贪腐......在此过程中,这些土地兼并者的地位急剧下降。” “而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在这个时候开始扶植新的阶级,在这片土地上,新的军功权贵阶层渐渐崛起。” “这些如同昔日北周隋唐的关陇门阀一般的开国勋贵武臣,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和权柄,逐步压过了旧有的土地兼并者,甚至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 “这时候,士绅文官便成为了皇帝和勋贵武臣共同的敌人,士绅文官与新崛起的勋贵武臣,展开激烈的交锋。” 朱高煦听得入神,不由地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士绅文官和勋贵武臣,到底谁能胜出?” “士绅文官。” 姜星火干脆答道:“最多再过五十年,勋贵武臣就会彻底失势......再过一百年,勋贵武臣见了士绅文官,就得下跪舔靴子。” 怎么可能?! 朱高煦有些不可置信,无论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还是如今永乐朝的靖难勋贵,权势气焰可都是稳压文官一头的,文官根本无法与其相抗衡,是典型的武夫当国时代。 可是姜星火竟然告诉朱高煦,士绅文官能够赢得更长远的胜利? “为什么?”朱高煦大惑不解。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轻轻一句话。 好似于无声处听惊雷。 “啪!” 朱棣手中一直捏在半空的酒杯,掉落在地。 精致的瓷杯迸溅在地上,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碎片。 来不及收拾,甚至来不及擦拭被瓷片划伤的皮肤,在朱棣身边旁听的纪纲,陷入了跟朱棣同样的呆滞。 纪纲是秀才出身,他同样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 良久,朱棣方才默默地重复着。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很简单,也很直白的道理。 功勋武将们早晚都会老去,而将门犬子的概率远大于将门虎子。 名将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不是在公侯伯府上娇生惯养出来的。 而士绅文官们,却注定会将知识一代代传承,将书籍一代代批注,越积越厚。 朱棣忽然产生了强烈的紧迫感。 他觉得,自己在位的时候如果不做些什么能对大明产生根本性改变的事情。 那么大明的未来可能就会如姜星火所说。 他爹朱元璋和他朱棣两代人,扶持起来对抗士绅文官的勋贵武臣,将渐渐腐化、堕落,最终沦为文官靴下的踏脚石。 而失去了勋贵的支持,诸藩又被养猪。 到时候大明的后世皇帝能依靠谁呢? 外戚?还是宦官?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 朱棣蓦然想起姜星火不久前在讲“三条救命线”时提到过的那个词。 ——时代局限性。 自己似乎处在一片茫茫然的大雾中,只能看到眼前的几步,自己哪怕拼命奔跑,哪怕竭尽想象,却无法得知大雾外有什么。 或许是幽冥地府,或许是洞天福地。 而姜星火,就是那个能高高地站立于天上,用俯瞰一切的视角,来告诉他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 墙对面,朱高煦沉吟了半晌,最终问道:“既然士绅文官早晚能够取代勋贵武臣,那有什么办法避免吗?” “有办法。”姜星火点头道。 “所有的问题,都要绕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 “宗室供养问题的第二条解决办法。” “海外贸易如此巨大的利润,光靠皇帝一个人,注定是人亡政息。而即便是捆绑上所有宗室,也就是倾大明皇室之力,也显得有些不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进行规模巨大、报酬丰厚的海外贸易。” “这也是解决农耕文明‘内卷化’趋势的解题思路......这个问题我同样会在《国运论》里讲。” 又是《国运论》! 朱棣深深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形象一点比喻,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与其由亲缘关系构成的宗室,以及由功勋关系构成的勋贵武臣,是由内致外组成的两个同心圆,皇帝就是那个中心点。” “而在此时的大明,只有他们利益一致,方向一致时,所发挥的力量才能对抗传统的士大夫,也就是如今的士绅阶层。” “否则,大明一旦失去英武进取的皇帝,诸藩开始养猪,勋贵开始武嬉,大明就将彻底失去对抗基于农耕文明而产生的保守的、注定抵制海外贸易的士绅阶层,又将回到《国运论》的王朝周期律里!” 第十三章 国运论的疑问 “办法很简单,下西洋要造船,要水手,要军队,需要很多的钱。” “而这个钱,由皇帝带头,让所有宗室都出份子钱,勋贵则按爵位等级出钱。” “一开始,可能会有人不愿意,但现在无论是宗室还是勋贵,看着皇帝的面子上,都不可能不出这份钱。” “甚至于,为了讨好皇帝,哪怕认为这份钱是皇帝想要揣进自己的口袋,他们也会攀比争抢着出钱。” “而只要一次满载而归,只要他们分到一次比本钱多得多的利润时。” “他们就会不需要任何人游说,自动全力以赴地加入到下西洋的事业中。” “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固有的稳定的某个利益阶层,转化为海洋贸易的坚定支持者。” “而贸易这种事,是随着本钱的增加越滚越大的!” “大明的丝绸、瓷器、香料,卖往极西之地,统统都是天价!” “只需几年,大明就可以从海洋贸易中掠夺远超田赋无数倍的财富!” 拨云见日! 朱棣顿时恍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而生,因饮酒而有些微微涨红的脸上,更是肆意地透出了笑意。 如何实现自己心中的盖世功业,这个问题朱棣早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了,只是在这个时代,受困于所谓的时代局限性,他根本找不到答案罢了! 既然基于农耕文明的田赋,无法满足他成就盖世功业所需的耗费,那就另辟蹊径,用海洋贸易,来助他成就千古一帝! 而自己的力量不足,就捆绑上宗室,捆绑上勋贵! 如果所有宗室和勋贵都上了他的大船,那就算是以耕读传家的士绅阶层再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根本不用皇帝暗示,那些得到了海量利益的宗室、勋贵,就会成为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去跟士绅文官对抗。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开海决策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士绅文官也踏上这条大船。 而士绅文官,也自然而然地会从中分裂为开海派和禁海派,互相内斗都来不及,怎么会掣肘皇帝、宗室、勋贵的行动? 到时候,大明将成为世界上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 有了钱,他朱棣想修多少书就修多少,想怎么打北元就怎么打!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这个刚刚还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朱棣忽然觉得,竟然离他如此之近! 朱棣猛然站起身,激动地连声赞叹。 “姜星火,绝世奇才也!” 同时,隔壁的朱高煦也恍然大悟地说道:“姜先生,俺悟了!” “说说看。” “所以,第一条调整宗室供养制度,和第二条海外贸易,根本就是您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是也不是?” 不待姜星火回答,朱高煦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 “调整宗室供养制度,是为了减轻未来大明朝廷的财政压力,而其中诸如‘藩国贡献率’,便是让各个藩国互相比较、竞争,看谁在海外贸易中出的钱多、人多,做的贡献大;而‘宗室成员的敬业方面’,便是看这些宗室成员在参与海外贸易的时候,或者是在皇庄等地方任职的时候,做事认不认真,对不对?” “正是如此。”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 另一侧的朱棣则有些惊喜。 一方面,是回过头看,同样搞明白了评价藩国时的‘贡献率’和评价宗室成员时的‘敬业’是怎么回事,惊喜于姜星火设计制度时,竟然是如此地环环相扣,一步不差。 另一方面,则是惊喜于,自己的这个傻儿子竟然开窍了?要知道,小时候可是拿鞭子抽都不去读书学道理的,只知道舞枪弄棒,姜星火竟然能把这石头一样的傻小子点拨开窍,可真是太厉害了。 “削藩的事情,俺算是弄明白了。” “敢问姜先生,您三番几次提到的《国运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朱高煦的提问,朱棣的心中,也升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似乎......这个《国运论》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回头再讲,我可以先给你提两个问题,你去做一些思考,带着你思考的结果再来听课,效果会好得多。” “姜先生请问。” 干过百万军中取敌方大将首级的朱高煦,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姜星火,此时却恭谨无比,仿若一个等待私塾先生开蒙的孩童。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直到亡国?” “这两个问题,你好好想一想,下次讲课时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随着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隔壁再无动静。 朱棣却屏退了密室里的两名文书小吏,坐在椅子上,用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扶手。 朱棣垂眸看着书案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今天姜星火讲课内容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今天,他受到了极大的思想冲击。 朱棣在陷入迷雾很久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达成目标的方法,同样,也带来了新的困惑。 王朝更替、王朝寿命,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该把今天的事情和姜星火提出的问题,带去大天界寺跟道衍大师聊聊了。 良久之后,朱棣整理好了今天的收获,方才抬头看着纪纲。 “刚才那两个人......” “微臣明白!” 纪纲神色肃然。 这两名文书小吏,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诏狱了,而他们的家人,纪纲会予以照顾。 人命,在上位者眼中,一文不值。 更何况朱棣这种征战半生,杀人无数的马上天子眼里。 但出乎纪纲预料,朱棣一边亲手把书案上的纸张拢在一起,一边随口道。 “明天让他们继续来。” 第十四章 解缙献图 大天界寺依旧是那么的静谧美好。 远远就能看到,天王殿中有不少善男信女,正在焚香祈福。 “大师!” 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名小和尚飞奔了过来,对着正在与朱棣对弈的道衍说道:“大师您快去看吧!” “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我说不清!大师快随我来!” 朱棣刚从诏狱回来,此时心情大好,示意道衍不用管他。 听小和尚语气似乎很急促,平静状态下甚至显得有些慈眉善目的道衍,跟着小和尚走下钟楼,微笑道:“阿弥陀佛,慢些走,莫要摔倒。” “多谢大师提醒。” 那小和尚恭敬地点头后,立即转身向前跑去。 道衍跟随在后面,口中轻念佛号,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 当二人来到正佛殿时,不少香客都已经围拢在那里,议论纷纷。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让一让……”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随后从众人中间穿梭而过。 等他站定抬眼望去时,神色不由得微微一怔。 却见一身官袍的著名才子解缙正拿着一根绳子,测量墙壁上的尺寸,怀中还抱着一张卷轴。 而地上则是被撕毁的佛门画卷。 “大师,您可算来了。这人实在太过分,竟敢如此无理,将大师所绘的佛土给撕毁掉了。” “唉!真是不识好歹,我大天界寺乃是缘法之处,怎容他如此胡闹。” 周围的香客见到道衍出现,立马七嘴八舌的指责起了解缙,并且对其怒斥连连。 在劝散了诸位香客后,道衍关上了天王殿的大门。 “解侍读这是做什么?!” 道衍本以为,像解缙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才对,毕竟,解缙虽然是太祖高皇帝看中并留给建文帝的文臣,可眼下早已是江山易主。 解缙一个城破投降时靠站队混来的侍读,如何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受到众人指责的解缙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只说道:“道衍大师,解某觉得自己的这幅画,倒是更适合挂在这里呢。” 道衍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手中念珠转动,语气淡漠。 “陛下在老衲这里不假,解侍读若是想在降臣里出个挑,也委实犯不着如此行事。” 解缙生来性情傲慢仰慕权势,但也终究晓得“黑衣宰相”的分量,知道自己小打小闹不会让道衍计较,但若是再折腾下去,自己反而得不偿失。 因此解缙反倒前倨而后恭,长身一礼后诚恳说道。 “让道衍大师见笑,解某急于求见陛下却被锦衣卫阻拦,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师海涵。” “跟老衲过来吧。” 道衍点了点头,黑色的袈裟在天王殿投射下的光线中,泛起阵阵微尘。 守在钟楼外围的锦衣卫们,见刚刚被驱赶出去的解缙又被道衍大师亲自带了回来,不由地有些诧异。 解缙昂首挺胸,本想轻哼一声,最后却硬生生忍住,夹着腋下的画卷,便随道衍登上了钟楼。 解缙缓步登上钟楼,正窥见朱棣凭栏远眺的背影。 朱棣今日也穿了一身燕居常服,仅用一根白绳束着腰,没有故作高深地负手,而是就如同游客参观一般,一双有力地大手放在了栏杆上撑着身体。 看不出皇帝心情好坏,解缙倒也从容,放下卷轴后俯身行礼。 “臣侍读解缙参见陛下。” “起来吧,什么事?” “臣近日偶得佳作一幅,想献予陛下。” 朱棣转过身微抬下颌,示意解缙不要兜圈子。 解缙把准备好的说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面上却丝毫不变,依旧是恭谨地展开画卷。 只见画卷上是一只白额回首望身后幼虎,情状甚为亲呢。 解缙当即吟诗道:“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朱棣听了这首诗,却是有些触动。 前段时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闹得很僵,朝臣们也出现了站队的迹象,这让朱棣龙颜大怒。 二皇子朱高煦不知道是真耍脾气还是大智若愚,自己嚷嚷着进了诏狱。人家都自己进去了,朱棣不但无法罚他,反而隐隐有愧。 而大皇子朱高炽自是个宽仁的性子,上表请了闭门思过,朱棣也允了。 如今过去了一个月,解缙揣摩着朱棣怒气基本泄了,方才来了这么一出。 解缙的本意自然是想把他倾向的大皇子朱高炽给救出来,当初朱棣问他立储的意见,解缙明确支持的大皇子,但这幅画也有二皇子做个说辞,免得被诘问是不是结党营私......总之是心思玲珑的紧。 “你倒是个有心的。” 朱棣单手叉着腰,点了点解缙,旋即说道:“朕这些日子批阅奏折,也着实有些乏了,刚跟道衍大师商量了一下,文渊阁需要几位学士替朕分担分担......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再加上你,明白了吗?” 解缙闻言一怔,随后就是大喜。 成为皇帝的秘书,帮助皇帝处理奏折,这可是通天的路子! 解缙方要谢恩,朱棣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说道:“解侍读,你是大明最出挑的才子,文章练达、才思机敏。洪武朝时太祖高皇帝便甚是赏识你,朕曾亲耳听闻太祖高皇帝跟你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如今朕正好遇到一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也与朕知无不言吧。” “臣定当如此!” 朱棣踌躇几息,干脆把姜星火所说的削藩第一点后遗症,也就是所谓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先讲了出来。 朱棣自然是要扫平漠北的,这件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引子,想法便是接着解缙这位天下闻名的才子,来横向对比姜星火一番。 “臣昔年上书太祖高皇帝《太平十策》,便言‘近世狃于晏安,堕名城,销锋镝,禁兵讳武,以为太平,一旦有不测之虞,连城望风而靡’,两河中原山东诸多名城大邑倾颓,确有危害,这番话语也是知兵的中肯之见,臣是认同的......当然,天下知兵者,莫过于陛下,全凭陛下定夺。” 朱棣对解缙的马屁不以为意,他本就是实打实地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又将削藩的第二点后遗症,也就是宗室供养问题抛了出来,等待着解缙的答案。 第十五章 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解缙听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道。 “此事臣于《太平十策》亦早有建言。” “哦?说来听听。” 解缙朗声道:“周朝之所以长久天下而为后世共知,便是因封建诸侯而少其他,此乃万事不易之论。” 听完第一句话,朱棣心里当下就明白他爹朱元璋为啥夸了解缙,然后就让他回家十年再来了。 这都离周朝两千多年了,合着解缙这番恢复周礼的离谱理念还坚持着呢。 解缙依旧在滔滔不绝。 “诸王所分封的地方,应当遵循古代诸侯的制度礼节,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庶子十岁以上的,就应该在水陆都会山川要害之处别封一县。这样十年之间,州县将尽为侯国,而天下诸侯皆陛下兄弟子孙矣,大明岂不似万年磐石般坚固吗?” 朱棣额头的血管已经开始跳了。 朕这边打算和平削藩才选择给宗室加俸禄,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建议朕要全面恢复封建的意思了?! 朱棣权当他腐儒空谈,方才强压下心头不满。 可人就怕对比。 如此一来,朱棣想想姜星火的超远洞察,再想想姜星火给出基于现实情况解决问题的绝妙计策,那种拿捏人性的高超设计,朱棣心头就难免对书生意气的解缙不屑一顾了起来。 “画,朕留下了,解侍读先回去吧。” 解缙告辞后,朱棣显得有些烦躁地说道。 “这个解缙,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可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脑子里装的是青铜器吗?” 朱棣迟迟没有听到道衍的答话。 当朱棣转头看到全程坐在蒲团上观摩棋盘,一言不发的道衍时,却忽然醒悟。 道衍嘴角的笑意,都快憋不住了。 “好啊!这个解缙装傻,跟朕耍心思呢!” 朱棣心思电转,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中午在诏狱里姜星火带给他的快乐,马上就被解缙给他偷偷喂屎的恶心感代替了。 只有世子才能袭爵! 解缙的建言明面上是回答朱棣提出的宗室供养问题,可实际上,还是在用礼法来告诉朱棣,立太子,要立原燕王世子朱高炽! 至于所谓的“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那么谁是辅助朱高炽的贤能之人? 自然是在说他解缙自己! 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更是让朱棣心里膈应的不行。 因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朱棣,可是次子! “朕让他给宗室供养问题找答案,他跟朕指桑骂槐!” 朱棣重重地一拍栏杆,木头上出现了几丝裂纹,犹自怒意未消。 “聪明人自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 道衍终于开口道:“便如解缙今日撕天王殿中画,献白虎回眸图,言周朝分封时......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罢了。” “哼!” 朱棣冷哼一声,愤愤道:“朕知道,这些文臣都不喜欢朕,觉得朕是个谋逆的贼,就如五代那些‘兵强马壮者王之’的军头一般......跟朕像的老二,他们同样不喜欢!他们更喜欢跟建文那般脾性仁厚,好被他们捏弄的老大!” 朱棣自知一时失语,好在他在道衍面前倒也不用顾忌什么,收回话题后转而说道。 “聪明人都喜欢耍小聪明,那姜星火不比解缙这班人聪明到天上去?” “一群蝇营狗苟之辈,嘴上说的清高,往上爬的时候腰弯的比谁都低!” 朱棣撩起衣衫坐在棋盘的凳子前。 “姜星火,确实是老衲所见绝顶聪明之辈。” 喟然一声叹息,道衍从棋篓里拈起一颗棋子又放下,连连说道。 “杀之可惜......杀之可惜......” 朱棣凝视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棋局,低头问道:“所以道衍大师还是认为,此人应杀吗?” “那容老衲放肆一问。” 道衍枯瘦的手掌覆盖在棋局上,与朱棣认真对视。 “若是不杀姜星火,陛下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大师何出此言?”朱棣微微诧异。 道衍伸手搅乱了棋局,平静说道:“靖难之功,若二皇子为陛下麾下武将,陛下觉得功劳能排几何?” “自然是第一。” 朱棣几乎毫不犹豫,事实上,这也是燕军公认的事实。 靖难之役,勇武的朱高煦跟随燕王朱棣左右,每战必身先士卒。 夺旗、斩将、先登、破阵,当得上一句“勇冠三军”。 武夫不懂那么多道理,他们只认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劳,以邱福为首的武将们,对朱高煦极为拥护。 而后方负责统筹粮草辎重、民夫辅兵、守备治理这些事务的朱高炽和道衍,当然也有功劳,但这些功劳跟统御燕军重骑的朱高煦那过于耀眼的战绩相比,就黯然失色了太多。 “大皇子宽仁,善于处理政务;二皇子勇猛,善于带兵打仗。他们都只继承了陛下的一半天赋,而谁能补齐缺失的部分,谁就能成为更像陛下的继承者。” “陛下是要做盖世功业的,老衲今日说话也放肆一些。”道衍凝声问道:“陛下虽然知道在法理、治国方面讲,大皇子更适合成为储君,可陛下是更疼爱酷肖自己,与自己既是父子也是战友的二皇子,对不对?” 面对道衍的灼灼目光,朱棣抿紧了嘴唇,最终点头。 朱棣与道衍相交数十年,一起干造反掉脑袋的勾当,他很清楚这位老朋友对他的真诚,同样,他也不打算隐瞒这种并没有太多隐瞒必要的想法。 “以前不光是陛下觉得二皇子性情顽劣无法教导,就连太祖高皇帝也是,亲舅舅魏国公也是......那陛下仔细想想,可有哪个人,能如姜星火一般,让二皇子如此发自内心地尊敬,并愿意听从他的教导?” 朱棣沉思良久,最终不得不承认,道衍说的是对的。 没有人能从小暴躁顽劣,在外飞扬跋扈动辄杀人的朱高煦,能这么愿意听教导。 道衍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大皇子还能通过学习,学会带兵打仗吗?” “炽儿跛足,身形又胖,自然是不能的。” “可二皇子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能学到如何为政,如何管理。”道衍目光捉摸不定,“而今靖难刚刚结束,二皇子正是军中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 “陛下若是不杀姜星火,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第十六章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老大没做错什么。” 朱棣和道衍隔着棋盘,气氛有些僵硬。 道衍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说道:“做没做错,归根结底这不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情吗?不杀姜星火,别的不说,光是削藩这件事,就能让二皇子之前刚刚被陛下亲手默许打压下去的声势,再次汹涌起来。” 朱棣沉默了。 大皇子朱高炽为人宽厚贤明,有仁君之风,是个守江山的好人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朱棣不是不爱自己的大儿子,只是更爱跟自己更像、关系更铁的二儿子。 “把削藩的事情,先告诉老大,让他也想想法子,他身边不是那么多文臣名士吗?” “明日的中秋宴上,之前来祝贺朕登基的诸藩使者和世子俱在,朕会宣布此事。” “陛下!” 听了这话,道衍霍然挥袖,棋子瞬间散落一地。 朱棣皱眉看着道衍。 道衍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姿态,怒视朱棣道:“你明明知道姜星火的计策,别说是解缙这种废物,就是杨荣、杨士奇这样的人才,也决计是想不出来的!姜星火的削藩之策,老衲都甘拜一次下风,陛下这么一捧二皇子,朝野间必将再起立储之争!” “朕不这么做,难道要说朕的计策是偷听来的吗?” “朕不这么做,难道朝野间就不起立储之争了吗?” 朱棣也一巴掌掀翻棋盘。 “哐当”一声,身着常服的朱棣昂身而起,反而像一位就要杀人的凶神一般。 道衍怡然不惧也是站起了身,长风吹过,黑色袈裟猎猎作响。 朱棣看着眼前的道衍,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那个胆大包天的青年僧人初遇的场景。 一样的剑拔弩张,一样的互不相让。 “最后一次,以后朕不拉偏架。” 随后,朱棣亲手拎起棋盘放了回去,两人方才坐下。 “让老三去诏狱给老二传话,就说中秋宴上朕会宣布削藩的事情,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意见,有的话写奏折托老二递上来。” “老衲不是说陛下让二皇子献这个计策不对,总不能由陛下说出来,那让二皇子知道,不是明摆着监视他吗?是会父子离心的......而且由他来献,也确实更容易团结勋贵,让勋贵们带头表态,支持陛下解除海禁下西洋的决定。” 道衍此时怒容不再,捏着念珠一副得道高僧的寂然模样,他转了很久的念珠,最后还是说道。 “陛下,老衲是略懂谶纬卜筮之道的,也算过姜星火此人。” “结果如何?”朱棣有些好奇。 道衍沉默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别算了。” “什么?” “算出来的结果,就是——别算了。” 道衍手中的念珠停止转动,被他死死捏住,苦笑道。 “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纪纲已经查了,绝不是建文余党。姜星火前二十年几乎都在乡里度过,仅仅到过几次县城,便是教他的私塾先生,也只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而已。” 朱棣啧啧称奇地说道:“而且最为令人惊异的是,这姜星火好像每日都在盼着死一般,实在是不可思议......纪纲打探到有不止一次姜星火跟狱友提及,只要死了他就可以‘回去永生’。” 道衍准确地解读了朱棣的疑惑:“陛下觉得姜星火的见识,仿佛是天授一般,而这番一心求死的态度又过于反常,是吗?” 朱棣有些哑然,点头道:“对,朕就是这种感觉。” “那便是天授的,那便是求死的。” 见朱棣一时愕然,道衍道:“陛下可曾听闻谪仙人?老衲早有此猜度,万一是受了罚下界的谪仙人呢?人家莫不是死了就回天上永生享福了,自然是生而知之,自然是盼着早死......若是陛下实在不放心,便寻相士袁拱来认真瞧一瞧便是了。”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听了这说法,朱棣暂时也拿不定注意,至于给他和道衍都相面颇为准确的相士袁拱,倒确实是个好人选,当世谶纬卜筮之学,也唯有此人能窥得天机了。 朱棣当即唤来锦衣卫,纪纲却是处理完手头事情赶来侍奉了。 “纪纲,你安排人去浙东请袁拱,就说朕和道衍大师遇到了疑似谪仙人的存在,请他来看看。” 纪纲离去后,朱棣沉思片刻,又与道衍商议起了后续安排。 “老大就不用再闭门思过了,从中秋宴后,让他出来做事。” “至于老二,让他先在诏狱里待一段时间吧。” “陛下是还与二皇子置气,还是怕二皇子离了诏狱,便不方便听姜星火讲课了?” 朱棣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就用姜星火的计策,藩王和郡王的俸禄上调,同时发放‘年终赏赐包’,这样在近些年朝廷供养宗室的开支会大一点,但越往后,随着财政的改善和宗室数量的增多,对比原来的供养方式肯定是要节约很多。” 朱棣转头询问道衍:“另外,关于海洋贸易的事情,朕打算让马和来做,让他先去了解一下途径诸国情况和海图、物产等信息,你觉得如何?” 道衍微微颔首:“福吉祥是信大食法的,父祖辈都去过麦加,本身又懂天文和航海,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如此,供养宗室的决定和海洋贸易的前期准备都定下来,朱棣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大师,姜星火关于《国运论》的两个问题,你有答案吗?” 道衍沉吟刹那,想起关于王朝的两个问题,肯定地点头说道:“有老衲自己的答案。” 朱棣也有些释然,在他心里姜星火终归不是神仙,所出的问题,当然是应该有答案的。 “那到时候大师打算一起去听一听吗?” 道衍摇了摇头,只说道:“姜星火是不是谪仙人,都只是暂时的猜测而已,事实上,老衲依旧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些智谋的凡人罢了......可若是只论智谋,非是老衲不懂谦逊,却不觉得天下有人能超过老衲。” 一阵风吹过,黑色袈裟轻轻飘动,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眼前这位“黑衣宰相”,才是辅佐朱棣造反成功的一代谋圣。 第十七章 天人清且安 夜晚,中秋月明之际。 不知是何缘故,诏狱竟然大发善心,每人发了一块粗劣月饼......有趣的是,此时甭管是过去压根看不上这种月饼的达官显贵,还是难得吃上月饼的穷苦人家,大多都是舍不得吃的。 便是有食用的,也还是用衣襟托着缓缓咀嚼,细细品尝,仿佛这便是自己剩下的命一般。 很显然,很多囚徒都意识到,自己吃不到下次中秋的月饼了,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中秋的思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吃的都是这种粗劣月饼,至少钞能力战士不是。 姜星火眼睁睁地看到,大胡子高羽用了一粒月光下闪烁着耀眼金芒的金豆子,贿赂了狱卒,把他自己给弄了进来。 “这么好的月色,你不睡觉的吗?” 朱高煦没有回答,他抚着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块月饼,竟是对月吟诗起来,显然心情是极好的。 三弟朱高燧带着父皇朱棣的命令来探望他,更是征询了他关于削藩的意见。 朱高煦直接把姜星火的计策写进了奏折了,眼下正等着父皇在中秋宴上夸赞他呢,当然心情好的很。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姜星火依旧躺在稻草堆上,甚至跟着打起了节拍。 可却没了下文。 “然后呢?”姜星火不禁问道。 “小时候念书就记下这几句,剩下早忘脑后了。” 朱高煦干脆答道,同时也同样干脆地把一个月饼塞进嘴里,连渣都没剩下。 “那时候...读书...老头子给俺请最好的先生...” 咀嚼了两下囫囵吞下,朱高煦擦了擦嘴说道:“可俺从小就不爱学,那些先生讲的之乎者也搞得俺头晕得很,若是小时候能遇到姜先生这般肯讲道理的,或许俺现在还有点学识。” “你爹也是为你好吧。”姜星火咬下一块月饼,慢慢吃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朱高煦先是习惯性的怒意,随后便泄下了气来,颓然叹息道。 “俺念不进去书,老头子便打我,像打狗一样拎着鞭子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俺那时候倔,越打就越不念,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想来,老头子或许真是为我好吧。” “可俺还是恨他!”朱高煦咬牙切齿地嚼了一块月饼说着。 吃完月饼,姜星火仰着头躺倒在稻草堆上,并没有好为人师解决家庭纠纷的毛病,只是静静地听着。 或许对方也只需要一个听众。 “老头子跟俺说俺不是个读书种子,便送去习了武,勋贵世家嘛,洪武开国时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卒都供了几个,都说俺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朱高煦蹲在稻草堆旁依旧气愤难平:“靖难的时候,老头子跟俺说大哥要看着家业,便让俺带兵去拼命,还许了我将来继承他的爵位......嗬,现在俺沦落诏狱,他连一眼都不来看!” “中秋节,让俺一个人在诏狱里待着。” “就像俺是条道边败犬似的!” “呸!” “高羽。”姜星火同情地看了大胡子一眼,只说道:“你倒是与永乐帝的二儿子有几分类似。没事,人家当皇帝的大饼都没吃到,你这不比他落差感小多了?” 闻言,朱高煦心中一紧,差点以为姜星火看破了自己身份。 见姜星火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朱高煦方才放下心来。 然而朱高煦却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星火如何知道,他爹朱棣给他许了“世子多疾”的大饼? 这件事,朱棣之所以敢翻脸不认,便是当时除了他两人,身边只有少数亲卫听到了,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证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整个大明知道这件事的都不会超过十个人。 姜星火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道:“姜先生,这是个什么说法,俺怎么都没听说过。” 姜星火大略回忆道:“江上之战,朱棣兵却,关键时刻他二儿子引骑兵至,朱棣抚其背说‘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便是画了个含糊不清的大饼。” “原来如此。”听到画饼这个说法,朱高煦一时自嘲,“倒是有趣得紧,不知姜先生是从何听说的?” “看到的。” 姜星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朱高煦被塞进嘴里的月饼硬生生地噎到了。 他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 看...到...的?! 朱高煦很确定,当时他是护着朱棣狼狈跑到了一个土坡上方才停下,当时除了他们两人,身边只有几名朱棣的亲兵,并无他人。 那姜星火是从哪看到的??? 而且,根据纪纲的调查和姜星火的自述,靖难的最后一年,姜星火每天都待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和好姑娘们昏天黑地,如何就能瞬移到数百里外的战场上看到了? “姜先生原来是从过燕军的?” 看对方疑惑不解的样子,姜星火补充了一句:“从书里看到的。” 震惊! 朱高煦望着囚室天窗外的月亮,一个恐怖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忽然从记忆中想起了那首诗被遗忘的下一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仙人垂两足...大明夜已残...天人清且安... 朱高煦用某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在稻草堆上“大”字躺着,双脚在边缘自然垂下的姜星火。 中秋之夜,死期将近。 而无所不知的对方是如此地坦然安稳! 甚至每日都向往着赶紧死亡! 再加上以前的神奇举动,如此种种,几乎都把问题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姜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从天书中看到了“朱高煦”的过去? 得出这个结论后,朱高煦强自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永乐帝的二儿子,以后能当上皇帝吗?” 姜星火闻言,从稻草堆上翻了个身,双眼看着朱高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答应过别人,不会把未来的事情告诉给其他人,你能像我一样做到吗?” “我当然能。” 朱高煦心头激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甚至一把大胡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当然也能。” 姜星火又翻了个身,留下原地呆滞的朱高煦。 第十八章 一百万石! 皇宫中,此时正在举行盛大的中秋晚宴。 夜幕降临之后,天空中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花,那绚烂夺目的光芒,让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了璀璨之中。 今天是中秋节,本来是阖家团圆、欢聚一堂的日子。但是,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却有很多人的心情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轻松。 大皇子朱高炽牵着皇长孙朱瞻基的手,坐在永乐帝的左手下侧,而永乐帝右侧并坐着的则是徐皇后,永乐帝和徐皇后的右手下侧的位置,则空无一人。 而更下面,则是诸藩与一些代表诸藩的世子、王子、使臣。 文武官员则依着左右两列坐了下去,位列百官之首的是曹国公李景隆,右侧武将之首的则是淇国公丘福。 “待会儿去给你皇爷爷问安,知道吗?” 朱高炽胖胖的身躯坐在那里,像是一头憨厚的熊,他把儿子朱瞻基抱在怀里,贴着耳朵低声说道。 “嗯!” 朱瞻基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并无紧张之色。 大皇子朱高炽很清楚,“好圣孙”是他争夺皇位极为有分量的凭仗,因此平时都将朱瞻基保护的很好,亲自看管着,绝对不会让儿子重蹈洪武朝皇长孙朱雄英的覆辙。 而就在朱瞻基脸上绽放笑容,迈开腿准备向永乐帝和徐皇后跑去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身着斗牛服的三叔朱高燧,与侍立在永乐帝身后的马和打了个招呼后,径直疾步走到朱棣身侧要说些什么。 小小的朱瞻基尴尬地站在永乐帝的身侧,还好他反应快,直接快跑两步,窜到了向他招手的徐皇后怀里。 永乐帝听后,拍了拍手,正在交谈的宗室、勋戚、文武大臣们,纷纷肃静抬起头来。 “今日是中秋佳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这是正式的国宴,朱棣的穿着非常正式,头戴金博山通天冠,以玉簪束发,身着垂到膝间的绛纱袍,腰间挂着革带、佩绶,脚踏白袜黑靴。 随着朱棣的发言,中秋宴会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可惜,却有一些人并没能看到这个团团圆圆的日子。” 说罢,朱棣双手捧着酒盏,站了起来。 这时的朱棣,与在大天界寺中跟道衍叙话时的昂然而立,绝然不同。 朱棣睥睨四顾,有着令人威服的帝王霸气,无人敢与之对视。 出乎众臣意料,朱棣撩起大袖弯着腰,酹酒于地。 “第一杯酒,敬四年靖难之役中,为平定国难而英勇捐躯的将士们。” 众臣怔了片刻,随后竟是曹国公李景隆率先同样酹酒于地,同时应道:“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 “大明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中,定然不乏对李景隆的鄙夷,但也有红了眼眶的勋贵武将,想来是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兄弟战友们。 站在勋贵列中稍稍靠后的新城侯张辅,更是几度哽咽。 “第二杯酒,敬朕的兄弟湘王朱柏。” 建文元年,在齐泰和黄子澄两位卧龙凤雏的指导下,朱允炆连削了削齐、湘、代三位亲王,废为庶人。 圣旨传到湘王府,性情刚烈的湘王朱柏又惧又怒,无以自明,遂阖宫焚死。 由此,湘王朱柏成为了靖难中唯一一个死难的藩王。 很显然,朱棣在明示一些东西。 同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过后,朱棣再一次举起了酒杯。 “第三杯酒,敬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愿大明宗亲和睦,再无奸佞当国!” 这次的万岁声,争先恐后,经久不息。 不认同这一点的人,现在不是在诏狱,就是已经在投胎了。 朱棣敬酒完毕,终于开始步入今天中秋宴的正题。 “朕登基之后,时常在反思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皇帝那么容易被奸臣蛊惑,对自己的骨血宗亲拿起屠刀?” 看着噤若寒蝉的众臣,朱棣束着手,叹了口气点名道。 “周王,你说说,怎么能让以后大明的皇帝,能跟宗室们躬亲孝悌,彼此不再生分?” 被点名的,就是在建文削藩中遭受重点打击的周王朱橚。 没办法,周王朱橚是朱棣的同母弟弟,感情最为深厚,封地又在中原腹心,建文帝不打击他打击谁呢? 而周王朱橚,随着历史时间线的改变,显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朱棣放的口风与许诺。 周王朱橚起身说道:“臣弟觉得,若是想日后的宗亲与皇帝不相生疑,诸藩的三护卫还是献还朝廷比较好,毕竟,这也都是太祖高皇帝封藩时的赏赐,本就是朝廷的东西。” “臣弟愿给诸藩做个表率,于今日向朝廷献还三护卫兵马!” 在场的诸藩与诸藩世子、王子、使臣,面面相觑。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可在朱棣威严的目光中,却不得不唯唯不敢言。 楚王亦是出列附和,反正他要兵马也没用,索性交了省心,当个太平王爷,免得落得跟湘王一样的下场。 至此,在场的几个藩王纷纷表态,剩下的便是由传旨给不在场的诸藩了。 在自己的威逼利诱布局下,献还三护卫的事情已经定下,朱棣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朱棣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说道:“一家人呢,不说两家话,诸藩既然献还三护卫,朕也是要有所表示的。” “老二上次被朕训斥莽撞,思过后也上了个折子,正好谈及此事,朕觉得有些道理,说与诸藩听听......当然了,这些东西也不是就定下来了,还可以讨论。” 随后,朱棣便亲自将关于缩减宗室等级,宗室俸禄减半,并于今年年末给诸藩发放数额为整整一百万石的“年终赏赐包”,公布了出来。 此言一出,诸藩几乎瞬间就红了眼! 一百万石! 要知道,一个藩王的俸禄一年“也就”一万石,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 一百万石,相当于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布政使司,一年的赋税! 皇帝虽然给他们减了一半的俸禄,但却给了一份天文数字一样的大礼! 而反对的声音马上激烈地出现了。 第十九章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陛下不可!” 身着纻丝绯袍,以玉带系腰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毅然出列,慷慨而言。 “国家方经战乱,民生凋敝,正是与民生息的时候,赈灾、重建、收纳流民,处处都要花钱。大明十三布政使司,一年岁入不过一千五百万石,如今陛下拨出整整一百万石赏赐诸藩,户部没有这个钱!” 夏原吉昂着脑袋,已经做好面对朱棣龙颜大怒的准备。 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朱棣的表情非常平静,并没有因为他的直言进谏而生气,也不是那种隐藏着杀意的平静。 “夏尚书忠贞体国,赐麒麟服一领,银币十枚。” 夏原吉率先趟了雷,众多文臣看到皇帝并没有震怒,于是纷纷上奏。 其中无非就是国家财政吃紧,祖宗成法不可废等等说辞。 朱棣耐心地听完后,示意大臣们坐下,说道:“朕知道夏尚书的担忧,但此事却不得不更改太祖旧制,至于为何,诸位不妨一看。” 随后,便有宦官在宴席中的空地上,铺上了一张棋盘状的硕大地毯。 而衣袂翩跹的宫女们,则捧着一盒盒棋子,将其有规律的放在地毯上。 当第一个格子放了一枚棋子时,众臣不以为意。 而随着棋子越放越多,终究有聪明人意识到了,朱棣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先是最擅长术数之道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然后是杨荣,杨士奇,解缙......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明白的人恍然大悟了起来,不明白的则是在一旁抓耳挠腮,竭尽探听。 朱棣微微示意,“黑衣宰相”道衍站起身来给众臣解释。 “......如不更改太祖旧制,大明宗室在第九代,将繁衍数十万上百万人,到时候,国家要花的钱,可就不止一百万石了!” 众臣鸦雀无声,一片震惊! 诸藩更是对日后子孙极有可能因为国家财政无法负担,而自身又没有谋生能力,最终落得衣食无着的惨状,颇为心悸。 朱棣满意地看着这些被震惊的大臣们。 想当初,他可是同样这么被姜星火震惊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你们了。 朱棣的目光,落到了户部尚书夏原吉身上,夏原吉忽然觉得,皇帝似乎就在等他......反对? 夏原吉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陛下的道理,可这毕竟是大明日后的事情,现在国家是掏不出这个钱的。” 朱棣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闻言,朱棣微微一笑。 “国家有困难,朕是知道的,不过老二还提出了一个思路,能改善国家财政的困境,朕也觉得可行,诸位不妨再听听。” 当听到永乐帝打算放开海禁,由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下西洋进行海外贸易的时候,在场的诸藩和勋贵武臣,顿时沸腾了起来。 武将之首的燕军宿将,年逾花甲的邱福站了出来,率先支持。 “臣淇国公丘福,愿献两万石!” 曹国公李景隆地位尴尬,此时也不甘落后,这位英俊潇洒的中年帅哥,一出手就是震惊全场。 “臣曹国公李景隆,愿献白银两万五千两!” 就是一直在默默倾听的大皇子朱高炽听闻,都不由地咂舌。 一两白银能买两石多米,曹国公是真有钱啊。 “臣弟周王朱橚,愿献白银三万两!” 几乎是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在场的宗室勋贵,就凑出了高达二百余万石的海洋贸易启动资金。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夏尚书,如何?户部先替朕把今年的‘年终赏赐包’发下去,这个钱算是朕替宗室向户部借的,朕三年之内,就能彻底解决国家的财政困难!” 随着夏原吉的应允,朱棣达成了他的所有目的。 逼迫诸藩献还三护卫兵马,重立宗室供养制度,许诺“年终赏赐包”,筹集下西洋启动资金。 朱棣看着眼前的场景,再回想起姜星火所说的话,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差。 朱棣再次深深叹服。 姜星火,天下奇才也! ............ 中秋大宴,可谓是主宾尽欢。 喝的醉醺醺的大皇子朱高炽,被几名贴身宦官架着抬进马车,送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杨士奇、杨荣、解缙,这三个一同迎附朱棣进南京,一同成为大皇子朱高炽支持者,一同被选入文渊阁的才子,早已等候在内厅。 朱高炽洗了把脸后坐在了主位,眸中清亮,毫无醉意可言。 而就在杨士奇打算亲手去关门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忽地窜了进来。 “儿,且去你母妃那里。” 朱高炽看着气喘吁吁的朱瞻基,和蔼地吩咐道。 “儿子有要事禀报!呕......” 解缙看着眼前的小孩有些想发笑,皇长孙能有什么要事,宴会上糕点没吃够? 而杨荣回想起宴会上皇长孙一直在皇后怀中埋头干饭,不断地吃糕点的场景,却忽然蹙起眉来。 “父亲,儿子听到三叔亲口跟皇爷爷说,二叔在诏狱里,跟‘姜星火’吃月饼。” “皇爷爷还问,‘姜星火’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上月饼。” 众人一脸茫然,谁都不知道,姜星火是谁。 而朱高炽则深深地看了年幼的儿子一眼,费力地挪动肥胖的身躯,甚至弯下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 “你刚才一直在皇奶奶怀里吃糕点,是不是想替父亲听到更多的消息?” “儿,这些事,父亲希望你不要参与,好吗?” “呕......”朱瞻基一边干呕,却一边坚定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此言一出,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由地肃然起敬。 朱高炽亲手把儿子抱了出去,交给侍女,随后返回内厅。 解缙也把他昨日在大天界寺的见闻说了一番,不仅说了朱棣提出的削藩后遗症和他的委婉劝谏,当他说自己在离开大天界寺时,看到纪纲从诏狱方向匆匆赶来时,几人都沉默了。 “殿下,二皇子决不会有如此智慧,臣原以为是道衍大师借二皇子之口说出的。” “这份奏折,根本就不是二皇子的主意!” “还好殿下并未发言,否则,恐怕此计一出,殿下的威望就会被打击。” 朱高炽苦涩一笑,他揉了揉自己胖胖的脸庞,无奈地说道。 “看来老二确实在诏狱中得了高人指点......你们可能不知道,除了如何削藩,父皇还给我留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恐怕就是诏狱中那位高人留下的。” 听完姜星火留下的两个问题后,杨士奇和杨荣、解缙,同时陷入了沉思。 良久,一直没有说话的杨荣感叹一声。 “能提出这种问题,并且似乎早有结论,这个名叫‘姜星火’之人,恐怕已经学究天人!” 第二十章 何谓王朝? 秦淮河畔,清晨雾漫漫。 一阵风吹起,卷起岸边的柳叶,枝条在天空中摇曳,轻盈而又灵动。 秦淮河畔的一间茶楼上,身着便装的朱棣和老僧打扮的道衍正在吃早点。 朱棣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一口咬下,有些鲜咸的汁水迸溅在口腔中。 “朕好久没吃过这么舒心的早饭了。” 道衍笑道:“陛下初步解决了解除诸藩护卫和供养宗室的问题,又定下了海洋贸易的基调,自然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的。” “大师当日不是说,不与朕一起来听姜星火讲课吗?” 朱棣的话语倒有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显然今天他的心情是极好的。 道衍也不以为意,转动着念珠说道:“老衲本觉得此人不受控制,又会对立储之争造成影响,所以才劝陛下杀之。经历了棋盘摆米、削藩制度这些事,也确实是对此人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但归根到底,却是昨晚夜观天象,若有所悟,所以决定今日随陛下一同前去诏狱。” 朱棣喝了口粥,复又问道:“那大师觉得姜星火的才智学识,与你相比如何?” “自刘伯温死后,天下无人能与老衲相比。”道衍淡然答道。 道衍的回答,理所当然而又充满自信。 事实上,虽然道衍曾经怀疑过姜星火有可能是谪仙临世。 但道衍也只是这么一说,并不代表他真的相信。 若不是夜观天象若有所悟,道衍才不会决定亲自来听听姜星火讲课。 而这次他亲自来听,如果这次姜星火讲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惊人,那道衍便可以断定,所谓谪仙之说,这只是他思虑过度了。 朱棣一时哑然,拿着筷子指了指对面的老和尚。 “大师你呀,还是老样子......当年朕还是燕王,尚未就藩时,大师便毛遂自荐,言自己智谋天下无双,朕当日不信,如今二十年风霜雨雪过来,才发现大师所言不虚。” 道衍微微一笑,显然是对自己智谋极为自信的。 道衍缓缓地说道:“姜星火所提的两个问题,老衲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而且,老衲对姜星火讲的的这套东西,有某种暂且不可说的怀疑。” “大师怀疑?” 道衍摇了摇头,朱棣也没有追问。 事实上,道衍怀疑姜星火所讲的名为《国运论》,但却有可能是另一门传说中的学问。 ——屠龙术! 但这种疑惑就如同谪仙之说一样,并不能得到证实,所以道衍并未对朱棣说出来。 朱棣点了头起身,在茶楼隔间中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之前,朱棣的心思都放在了和平削藩、改革制度、海洋贸易等事情上面,并没有太过认真地思考姜星火提出的问题,而是等着道衍想好再抄参考答案。 而如今他自己细细想来,却发现了一些端倪。 朱棣暗暗想道:“朕有自信如果能有二十年的时间,定能扫平北元重整天下,还大明一个昭昭盛世,就如同汉武帝、唐太宗那般......可照着姜星火这么说,朕再往后的大明天子,便一代不如一代,最后权柄被人窃取,然后亡国了?” 朱棣停了下脚步,他甩了甩布袍,望向了道衍。 “大师,你史书读得好,你给朕说说从大汉至今,历代汉人王朝都存续了多少年?” 道衍这两天早就查出来了准确答案,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西汉209年,东汉195年,西晋51年,东晋103年,隋朝37年,唐朝289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 听完这个数字,朱棣忽然感到了危机感。 朱棣看着秦淮河上依旧亮着灯笼的画船,简单地做了个算数。 他爹朱元璋干了31年皇帝,大侄子朱允炆干了4年,他朱棣今年四十二岁,按身体硬朗程度不出意外还能干20到30年皇帝,但是如果按照王朝150到200年的平均寿命来算,等他传到下一代,大明王朝可就已经过去接近三分之一的寿命了啊! 如何给大明王朝延寿? 自秦朝大一统以后,王朝国运这道不超过300年的时间红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弥陀佛。”道衍看到朱棣深思的样子,淡然地拨动念珠,“陛下心中烦乱,不如在此小憩一番,中午你我同去诏狱便能得到答案了,何必徒劳伤神呢?” 朱棣顿住了脚步,却是自嘲一笑。 “大师所言极是,若是生在太平世,做个富贵王爷......想来与大师这般挚友在秦淮河畔吃早点,饮茶悠然到午时,也是极好的。” “陛下若是个只知夜游秦淮的富贵王爷,老衲说不得早就投奔他人去了。” 朱棣和道衍这俩一起干了谋逆勾当的君臣,不由地相视一笑。 ............ 诏狱,密室。 好好休息了一番的朱棣,精神抖擞地与道衍一起坐在了椅子上,准备偷听姜星火今天的讲课。 顺利的是,姜星火今天并没有卖什么关子。 而第一次来听的道衍注意到,隔壁朱高煦的脾性听起来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 朱高煦很有礼貌地说道:“姜先生,您上次提的两个问题,俺一个都没想明白。” 不愧是你! 姜星火基本熟悉了这个莽夫学生的智力水平。 因此,姜星火也不生气。 而且他又不是带娃辅导作业,只是拿钱讲课而已,犯不着生气。 “没事,今天慢慢讲就是了。” 朱高煦不好意思地问道:“那姜先生是否能先告诉俺,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回答,这就是《国运论》的开篇。”姜星火靠在树干上微微颔首,“当然,《国运论》的内容比较多,只用一天肯定是讲不完的,要分阶段讲。” “我们的第一课就是——王朝的概念与本质,奴隶制、封建制、大一统三种形态王朝的演变。” 姜星火给了肯定的答复,却说道:“回答这些问题,同时都绕不开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朱高煦饶有兴趣地问道。 “既然我们要通过讲《国运论》来探究国运,也就是王朝寿命,那么你可曾想过,什么是王朝?” 第二十一章 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 望着姜星火的目光,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答道:“王朝者,一家一姓之天下,以驭民也,以愚民也。” “答得对,也不对。”姜星火笑了笑。 听到这里,隔壁朱棣扭头问道:“大师,关于王朝,史书上有什么说法?” 道衍才学驳杂无所不精,如同人形图书馆一般把典故缘由讲了出来。 “字面上讲,王朝本是天子视朝之意。《周礼·地官·师氏》记载:居虎门之左,司王朝。东汉大儒郑玄注:王日视朝于路寝门外......察王之视朝,若有善道可行者,则当前以诏王。” 道衍看着墙壁上,说道:“当然,姜星火想讲的,肯定不是这意思就是了。” 朱棣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以他目前对姜星火的了解,像姜星火这种惊世大才,想讲的肯定不只是字面意思,必定是一些更为幽微深邃的奥秘。 姜星火慢悠悠地讲道:“所谓王朝,史书的最早记录是夏王朝,大禹治水后传位给儿子启,从此往后数千年,大部分时间里王朝权位皆是父子相传,也就是所谓的‘家天下’。” 讲完这段,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为何在夏之前,没有王朝,只有上古时期的诸部落首领?” 短暂地思考过后,朱高煦显然对这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得出答案。 姜星火的提问,压根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答案,只是以前当老师留下的习惯罢了。 “上古时期,中华大地上的人口没有那么多,部落相对独立,拥有各自的土地互不干涉。而随着农业种植技术的发展,人口开始暴增......留意这一点,以后也会讲到,农业种植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将对社会形态造成直接影响。” “我们接着讲,人口暴增后,各部落为了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开始拓荒更多的土地,而随着土地的开拓,部落与部落的地盘开始接触,最后在利益的驱动下联合成了不同立场的部落联盟,这也就有了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听到这里,道衍不禁有些出神。 涿鹿之战,从根源上讲竟是因为种植技术的进步? 道衍的坐姿,开始从随意放松,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挺直了起来。 而朱棣看着道衍坐姿的改变,不由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朱棣想到了第一次自己听姜星火讲课时的场景,似乎也是从不屑一顾地随意坐姿,变得被话语吸引到正襟危坐。 姜星火,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墙的这边,朱高煦忍不住插嘴说道:“姜先生,俺似乎明白了,从部落联盟到王朝是必然的。” “不错,你很聪明。” 姜星火微微颔首表扬了学生之后,继续道:“涿鹿之战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部落联盟不适应了生产力的发展,开始组织成为更加复杂的社会结构,于是,王朝出现了。” “那请问姜先生,既然部落联盟组成了王朝,为什么第一个王朝是由治水有功的禹建立的,而不是涿鹿之战获胜的黄帝建立的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我刚才说的‘生产力’的发展。” 怕对方听不懂,姜星火进一步解释道:“你可以把‘生产力’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是因为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 道衍喃喃自语:“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 从内心来说,想来以儒释道无一不通而自傲的道衍,是不会在智谋才学方面,向任何人低头的。 哪怕对方是什么当世才子、文坛宗师、一代大儒......都不被道衍放在眼里。 这是属于道衍的骄傲,数十年来,也从未被打破。 然而,今天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道衍对自己有了一丝怀疑。 如果说之前姜星火关于削藩等事情的谋划,还只是让道衍认为自己在某个具体谋划上略逊一筹外,而其他方面则是全面碾压的话。 那么现在的这句“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却让道衍真正地,第一次在心里,把姜星火当做了可以与自己来比较的智谋之士。 原因无他,这句话是只有到了道衍这种层次的智者,才能体会到是有多么的精妙! 微言大义! 墙的另一侧,姜星火的讲课依旧在继续:“食利阶层,也就是贵族、军队、巫师等等,这些人是社会第一次分离出大规模人员不直接从事食物生产、采集工作的阶层,也是作为社会分工必然出现的阶层,有人负责统治,有人负责保卫、有人负责信仰,才组成了最初的王朝。” “当然,王朝不是一开始就是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这种继承制的,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先民们也尝试过禅让制。” “至于为什么继承制取代了禅让制,由继承制造成了以后王朝的家天下则更好理解,谁坐到了皇帝这个位置,还会心甘情愿地想着自己儿子不继承皇位而去回家种地呢?” “或者换句话说,谁看到自己的爹当了皇帝,自己还甘心去回家种地,不想着自己当皇帝呢?” 此言一出,把一墙之隔的朱棣和朱高煦都给干沉默了。 第一次来密室偷听的道衍对这种单向透明的互动感到很有趣,他笑着问道:“陛下愿意吗?” 朱棣摇头失笑,只说:“自然是不愿的。” 别说皇位传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就是传给亲兄弟、亲侄子,朱棣都是不愿意的。 自己辛辛苦苦以北平行都司一地,对抗建文帝的百万南军,九死一生才登上皇位,凭什么传给“外人”? 道衍抚掌大笑,却也是不语,想来也是想到了刚刚结束的为了争夺皇位而发生的靖难之役。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归根结底不就是四个字? ——争当皇帝。 至于墙外朱高煦的心理,则更加简单。 这天下是俺帮着老头子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就该是俺继承皇位,不让俺继承,凭啥? 谁不让俺继承皇位,那就是俺的敌人,对待敌人,朱高煦只有一个办法,砍死他。 “肯定没人愿意。”朱高煦直接答道。 “所以继承制的王朝产生了。” “这便是我所讲述的,‘什么是王朝’这一内容。” 姜星火“啪”地一声打开了朱高煦送自己的折扇,靠在树干上给自己扇了扇风。 “而接下来讲的‘王朝的本质’,才能真正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 闻言,墙内外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正色了起来。 朱高煦则是兴奋莫名地搓着粗糙的手,等待着姜星火讲解。 朱高煦的兴奋是有道理的,因为自从他说那个折子是他自己写的,而且在中秋大宴上被父皇全盘采纳后,他的三弟朱高燧就被狠狠地震惊到了,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 这种震惊就仿佛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忽然发现原来跟自己一起瞎玩的倒数第二,这次考试竟然突然名列前茅了一样。 因此,朱高煦很期待学到点新东西,让他无知的三弟接着震惊一下。 第二十二章 恐怖王朝 姜星火轻轻咳嗽了两声,缓慢清晰地说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八个字,你应当是听说过的。” “这是当然,俺又不是傻子。”朱高煦理所应当地答道。 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不是傻子就好。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你知道‘祀’和‘戎’,为什么是唯二的两件国家大事吗?” 唯二?朱高煦觉得这个用词极不妥当,但又不好意思指出来,便忽略了过去,思考起了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这次思考,倒真给他整个出答案来。 朱高煦理所应当地说道。 “因为砍了敌人使者或俘将的脑袋祭天,就可以发兵打仗了啊!” “......” 姜星火被如此直白但合理的答案弄得沉默了几息,随后才说道。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根由上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只是表象。” 姜星火合上折扇,认真地讲解道:“本质是,军队和巫师,这两种专业化的社会分工形成的阶层,是一个王朝形成所必须的统治阶层,一个统治肉体,一个统治灵魂,如此而已。而贵族其实并不是必须的,军队和巫师同样可以承担统治职能,形成军事国家或教政国家。” 墙外,道衍手中转动的念珠停了下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道衍的口中喃喃自语:“有趣,这个姜星火竟然有如此角度新颖,偏偏又直指问题本质的解读方式。” 朱棣看着道衍的反应,轻笑一声,产生了些许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就被惊到了? 朱棣可以肯定的是,按照他所了解的姜星火的习惯,更大震惊肯定还在后头呢。 朱棣非常期待,向来以智谋自傲的道衍,今天到底会被震惊成什么样子。 “而王朝的本质,就来自于这八个字,以及其随着生产力发展而产生的各种形态变革。” “首先,我们要讲王朝的早期形态——奴隶制王朝。” “你应该知道,最初的王朝,是夏王朝和商王朝。那么这两个王朝,在你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想到他们,你脱口而出的东西是什么?” 在朱高煦的认知里,就是夏桀和商纣非常残暴,夏桀释放野兽猎杀百姓取乐,商纣则发明了炮烙之刑。 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把自己的全部认知抛了出来。 “夏桀商纣,古之暴君。” “你回答的很好。” 见姜星火没继续问,朱高煦暗暗松了口气,再问下去,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什么两个王朝传了多少代持续多少年,都城在哪,有什么历史,朱高煦是一概不知。 姜星火没有问这些,而是问了一个听起来很奇怪的问题。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残暴呢?” 朱高煦想都没想就答道:“俺觉得,他们生性便是残暴之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残暴吧。” “不。” 姜星火摇了摇折扇:“如果你认真读读史记,你就会发现,夏王朝和商王朝的残暴,不是最后一任君王的残暴,而是所有统治阶层的残暴。” “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於是诸侯莫朝。” 姜星火的记忆力极好,曾经在大学当讲师时备课过的内容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字不错。 “夏商残暴到什么程度?挑选婴孩和处女称作‘人牲’来进行活人祭祀,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更不要说大规模地屠杀奴隶,甚至以吃人为乐的事情,就比如纣王把姬昌的儿子伯邑考做成肉丸子......” “这种自上而下的残暴,甚至被称为恐怖王朝,根源上是因为他们是奴隶制王朝,他们根本就不把奴隶当人。” “但是我想问个问题。” 姜星火抬头看着大胡子。 “所以,为什么不把奴隶当人的商王朝灭亡后,周王朝成为了第一个封建制王朝,而不是继续残暴的奴隶制王朝呢?” “是因为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全都生性仁慈吗?周公为什么要制定了在某种程度上保护奴隶的《周礼》呢?” “大师,这是为什么?” 隔壁,朱棣好奇地扭头向道衍问道。 道衍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的手指,捏着念珠沉吟了片刻,方才不确定地答道。 “《礼记·明堂位》曾记载: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 “想来是商纣的统治过于残暴,而导致百姓怨望,诸侯叛离,天下人对‘天子’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因此需要用礼乐来明确秩序,用宽仁来治理天下,所以周公制定了《周礼》,由此让秩序重回正轨。”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说的很有道理,就如同靖难之乱后他想编撰《永乐大典》来昭示文治之心,让天下民心安稳下来一样。 但隔壁的姜星火,却给出了明显不同的答案。 “奴隶制王朝到封建制王朝,是一个逐步演化的过程,就《周礼》所反映的社会经济制度来看,即具有领主封建社会的特点,明显处于封建社会的初期,也有原始社会制度的残余,以及部分奴隶制度的残余,但总地来说,是以封建所有制的生产关系为主。” “生产关系,你可以理解为三个方面,即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而统治者对奴隶从残暴到不残暴,王朝性质从奴隶制王朝向封建制王朝过度,这两个问题都要以此为出发点来讲。” 第二十三章 屠龙术!道衍的震惊 “夏商之所以对奴隶如此残暴,本质原因是当时的生产方式还是刀耕火种,且可以通过从中原对外扩张来获得大规模的奴隶。” “在生产力水平有限,粮食产量并不足以供养全部人口的情况下,最底层的奴隶自然就变得性命廉价起来。” “而自商末周初开始,正如《诗经·周颂·载芟》所言: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生产方式开始变为协作耕种,因此生产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粮食产量可以供养大量人口的同时,耕种也需要大量奴隶,奴隶主开始更重视奴隶的性命。” “这就叫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姜星火向大胡子提问道:“按我之前给你阐释的概念,你来翻译翻译,什么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其在商周之交是如何体现的?” 朱高煦回忆了一下,有些磕磕巴巴地答道。 “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种植粮食的能力决定了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以及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还有,就是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朱高煦越说越顺,甚至按照姜星火刚刚讲过的脉络,隐约感觉自己推导出了这种关系在商周之交如何体现。 朱高煦脱口而出:“因为在商周之交的时代,协作耕种代替了刀耕火种,种植粮食的能力极大地提高了,所以虽然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还是在原先的奴隶主手里,但是奴隶在生产粮食的过程中的地位,极大地提高了!而粮食最终还是归奴隶主分配!” “砰!” 隔壁的朱棣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次不是震惊,而是惊喜。 这还是自己那只知道上阵砍人的傻儿子? 跟一个月前相比,在姜星火的教导下,简直是判若两人! “好,说的太好了!哈哈哈哈!” 朱棣的欣喜,简直是藏都藏不住,他本来就更喜欢这个酷肖自己的老二。 只不过朱高煦以前极为抗拒读书,如今在姜星火这里开了窍,以后就可以往文武双全的路上走了。 而朱棣一扭头,却看到了道衍满脸凝重的样子,这在素在足智多谋的道衍身上出现,并不寻常。 “大师?”朱棣试探地问道。 道衍没有回答,而是示意纪纲和两个文吏退出去。 待三人离开密室后,道衍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缓缓说道。 “陛下,老衲怀疑姜星火讲的是......屠龙术!” “什么?” 朱棣微微一怔,随即皱眉沉思片刻。 “屠龙术朕有所耳闻。”朱棣抬头问道:“那大师辅佐朕登上大位的,用的不就是屠龙术吗?” “臣学的,还是从大元国师刘秉忠传下来的那套扶龙术,只能扶有龙气之人登上大位,并无屠龙术那般真正改天换地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道衍的自称都变得极为郑重了。 朱棣忍不住说道:“那大师怎么看?姜星火所讲的《国运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臣觉得有些像,但又不像。”道衍的回答非常矛盾。 实际上,对于屠龙术,道衍并非一无所知。 屠龙术虽然已经失传,但与扶龙术乃是同源。 传说中屠龙术这门学问,可改朝换代,乃至改天换地建立全新制度。 就如同法家学的屠龙术之人辅佐秦始皇一统天下,给天下订立种种新的规矩一般。 只不过,如今屠龙术已经失传太久。 道衍根本就不相信,还有人会掌握这门学问。 “陛下,且继续听。” 朱棣面色凝重,与道衍继续倾听了下去。 “你的回答非常正确,接下来,我再讲另外一个与之紧密相关的道理。” “我们沿着商周之交的时间线继续讲下去。”姜星火慢条斯理地说道,“由于农耕技术的进步,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人口开始呈现爆发式增长,原来商王朝的粗放统治模式根本适应不了新的统治需求。” “同时,周是小邦而商是大邦,联军灭商后,周也无力统治全部区域,不得不‘封邦建国’,选择了由奴隶制王朝进入封建制王朝。” “既然采取了封建制,那就要通过明确等级来解决诸侯纷争,使得贵贱有等、长幼有差。于是周公制定《周礼》,推行宗法制,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春秋时代。” “这就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无论是历史还是未来的发展,遵循的都是这两句话,只要你学以致用,就能透过重重迷雾,看透真相,甚至看穿未来。” 朱高煦大约是听懂了,但他还是对此不太相信,或者终极秘密说来的太容易,不敢相信。 “如此重要的秘密,就藏在这两句话里......姜先生,不是俺有意找茬,俺是想问,这是真的吗?” 同时,隔壁的朱棣也是将信将疑,而一向平静时神情古井无波的道衍,却直接失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世间绝不可能还留存着这门学问!” 朱棣扭过头去,同样有些不可置信:“难道是?” “屠龙术!” “有可能是真正的屠龙术!” 道衍一边肯定,却又随后否定,显得极为矛盾。 “不,不可能!” 道衍隐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见状,朱棣不由地心头一震。 “大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衍天人交战良久,方才平静了下来。 道衍捏着念珠,解释道:“陛下,相传学习屠龙术者,一旦学成,反用可洞悉王朝气运,借时势造英雄,屠掉王朝这条巨龙。” “正用则可称量天下,泽被万民,创造全新的制度。”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两句话,已经触碰到了‘时势’最核心的秘密,这一点,与扶龙术中所言,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棣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大师觉得姜星火,讲的真的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如果姜星火能把‘气运’也讲出来,恐怕就是真的。” 道衍缓缓点头说道。 第二十四章 什么是王朝寿命 “这当然是真的。” 姜星火面对大胡子的疑问,肯定地说道:“没关系,我接下来讲的例子,你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想明白,为什么我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请姜先生细细讲来。”朱高煦亦是听得津津有味,很想继续听下去。 “还是顺着时间线讲,刚才我们说到了从周王朝开始,王朝的形态开始由奴隶制王朝逐渐转变为封建制王朝,而封建制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封建主们的兼并战争。” “随着铁农具和牛耕的推广,嗯,也就是生产力的再次进步,能产出大量财富的土地开始成为了诸侯们的核心利益。” “拥有土地越多的诸侯,就能供养越多的人口,获得更多的兵源和税基,进而在封建兼并战争中获得更大的优势。以楚王问鼎为标志,封建制王朝向大一统王朝的转变,事实上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在进行了。” “正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井田制开始崩溃,商鞅变法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法律意义上被否定,按亩纳税使得土地在法律层面上正式成为了私有财产,秦国全面转入‘耕战’体制,生产力再一次决定了生产关系。” “而同时,经济基础也开始决定上层建筑,秦国统一天下后,废分封、设郡县,建立以丞相和三公九卿制为核心的中枢集权制度。” “所以讲到这里......你明白了吗?” 朱高煦恍然大悟。 “因为铁犁牛耕取代了协同耕作,生产力进步了,所以生产关系改变,给天子和诸侯种地的奴隶成为了地位更高的农民,这一次甚至拥有了生产粮食的资料和粮食的分配权!” “而生产的粮食多了,以农民‘耕战’为基础的大秦,才要废分封设郡县,因为农民不属于分封的诸侯了啊!” 密室中,彻底寂静。 朱棣呆滞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大师,你说老二这种傻小子,学了以后都能用这两个道理推导出大秦改革制度的根本原因,这,还不是屠龙术吗?” 道衍的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自我怀疑。 道衍摇了摇头,还是坚定地说道:“姜星火现在讲的还是‘时势’,不是‘气运’。” “有什么区别吗?”朱棣不禁问道。 “有区别,‘时势’是凡人能掌握的,‘气运’则是真正的天人所能洞悉的。” 这话说的很玄乎。 但是,朱棣已经信了一大半。 这不奇怪,因为姜星火的见识太过深远,而且又讲的如此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信。 姜星火所谓的《国运论》,显然与朱棣熟悉的历史不符,但却直指历史重重迷雾后的本质真相,如此环环相扣下来,甚至让朱棣觉得,姜星火真的是站在时间长河之上俯瞰历史数千载的仙人! “说到底,老衲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仙人。” “而且......如果后一种推测成真,陛下觉得这些话语,是我们主动听到的吗?” 朱棣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朱棣看过民间的那些话本,仙人是不能主动给凡人泄露天机的,否则将会遭受天谴。 如果姜星火真的是谪仙人,那么换句话来说,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和道衍在隔壁偷听,所以才故意把屠龙术讲出来呢? “嘶~” 朱棣与道衍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墙对面的姜星火,当然不知道朱棣和道衍已经开始疯狂脑补了。 不过马老师的这两条人间至理,说是屠龙术也确实不为过。 而今天的大胡子似乎显得格外的聪明,他竟然又问出一个问题。 “姜先生,俺信了,可俺忽然有个疑问。” “且说。”姜星火很鼓励学生积极提问。 朱高煦沉声问道:“那按您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有一天农业技术再次进步了,那是不是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大明就要亡国了?” 听闻此言,朱棣亦是深思。 朱棣照着朱高煦的思路想下去,也觉得极有可能。 刀耕火种变为协同耕作,导致了奴隶制的商王朝灭亡,周王朝分封制、宗法制、井田制确立。 协同耕作变为铁犁牛耕,导致了封建制的周王朝灭亡,秦王朝郡县制、中枢集权制、土地私有制确立。 那一旦大明的农业技术取得突破性进步,对大明皇帝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如果单位农田的粮食产出多了,大明固然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获得更多的税基、人口,但农田的总量却是有上限的。 就像是姜星火讲的那样,无论是由部落转向王朝的夏,还是奴隶制转向封建制的周,亦或是封建制转向大一统的秦,都是由于农业技术进步使得粮食增产、人口暴增,导致王朝制度更迭。 “你考虑的是非常有道理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无奈说道:“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依大明王朝的寿命,可能撑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了?” 什么?! 听闻此言,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姜先生。”他艰难地张开了嘴,“您是说,大明王朝会在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前亡国,所以压根就不用考虑农业技术进步导致亡国的事情?” 刚刚还因为二儿子开窍,而眉梢有一丝喜悦的朱棣,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姜星火,竟然说大明挺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就要亡国了? 当着他这个皇帝面说,这不是在当面咒他? 朱棣回头看着唯有他和道衍两人的密室,不悦地挥了挥袖,继续听了下去。 “确实如此。” 姜星火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本来这是第二节课的内容,但是既然你都问出来了,那我就给你接着讲一下,还记得在讲《国运论》之前问过你的两个问题吗?” “俺记得。” 朱高煦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这是《国运论》的第二节课——什么是王朝寿命。” 朱棣和道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坐得笔直。 如果道衍所言不差,关于‘气运’的东西,姜星火真的能准确无误地讲出来,那么姜星火谪仙的身份,恐怕是的概率将大大增加! 第二十五章 震撼无比的朱棣 “其实王朝周期律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和今天,就已经分别给你讲了组成的两个部分了。” “哦?”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有些不解,虽然他很认真地听课了,但是他也可以确定,自己却是不记得之前和今天听到过相关的内容。 “棋盘摆米,之前讲的是宗室数量的问题,对吧?” “是的,姜先生。”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印象很深刻,摆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摆明白。 “放在王朝的人口数量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讲到了秦朝就没有继续讲下去,我便简单跟你说说。” “其实自从秦朝以后,因为生产力进步而导致现有的王朝不适应生产关系,最终造成王朝更迭,这种现象已经少之又少了。” “绝大多数的王朝更迭,是因为被困死在了王朝周期律里。” 啊? 此言一出,隔壁朱棣直接愣住了。 合着之前姜星火说,大明的王朝寿命不一定能支撑到农业技术进步,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啊,而且似乎还很多。 或者说,秦以后的王朝都走不出这个所谓的“王朝周期律”。 道衍在一旁,则紧张地捏住了念珠,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朱高煦也同样疑惑问道:“姜先生,到底什么是王朝周期律?这个词,您提到过很多次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大秦统一天下后,在漫长的封建帝制中,确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主宰着,那就是王朝兴衰、社会治乱交替的周期律。” 姜星火先解释了一番字面含义,随后下了一个哲学定义。 “从根源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事物的发展注定了王朝的兴灭更替。当相对新事物不再适合社会,无法解决社会当前的主要矛盾,就有及时的新事物出现来替换已经是旧事物的‘相对新事务’。” “这句话听不懂没关系,王朝周期律在历史中具体表现没有这么抽象,其实说白了就是四个字。” “——人地矛盾!”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口是如棋盘摆米一般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全部人口所需的生存资源,却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 “你去查阅史书,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非禅让得国的历代王朝,在开国时几乎都是经历战乱人口锐减,百废待兴的状态。” “而当时的开国君主,能打下江山也注定了是一代人杰,必然会与民生息,人口开始逐渐恢复,而恢复两三代达到顶峰,便是所谓的‘盛世’出现,所谓其兴也勃焉。” “经过漫长的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当人口总量达到了总体资源无法承受的水平,通常也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了极大的地步,社会就必然爆发再瓜分的狂潮。” “灾荒、起义、叛乱、游牧入侵等等,推翻现有的王朝,人口再次锐减,所谓其亡必然也忽焉。” 震撼! 无比震撼! 朱棣从大明开国没多久的现在,直接看到大明亡国的景象! 朱棣仿佛已经看到了,遍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饥民,游荡在大明的土地上,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王朝最后被推倒重来,再次被推翻的景象! 这种感觉简直太难受了! 他不想见到,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家族或者子孙后辈,走向这样的结局。 这个结果,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但……他能做什么? 他,无力逆转! 想不出任何办法! 朱棣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道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这股寒意透彻心扉,让朱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简直就是打碎他世界观的震撼! 远比之前听到那两个问题时,自己初步设想受到的震撼大的多! 因为,朱棣已经明白了这两个问题为何必然会发生! 自己的大明为何必然会灭亡! “大师,姜星火说的?”朱棣依旧抱有一丝期望,或许姜星火说的是假的呢。 道衍同样也有些失神,然而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默然点头。 朱棣最后一丝期望破灭了。 “秦末战乱人口锐减,汉高祖后历经四代,实现盛世‘文景之治’,末年绿林赤眉起义;光武帝后历经三代,实现‘明章之治’,末年黄巾之乱;唐高祖后历经两代实现‘贞观之治’,末年黄巢起义......”道衍已经无需再念下去了。 “陛下?” 朱棣顿时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脊背发凉,冷汗浸湿了衣衫。 朱棣忽然问道:“假如朕选了更适合治国的炽儿当太子,瞻基当太孙,那是不是后世就会出现以他俩庙号为命名的大明盛世?” 道衍点了点头,甚至认真地推演了一下:“大皇子仁德宽厚,可称仁宗,瞻基脾性有陛下英雄气,不会安稳守成,大约是在宪宗、宣宗、景宗里面打转。” 仁宪之治?仁宣之治?仁景之治? 一股无力感,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朱棣在姜星火的指引下看到了大明的未来,大明会在他之后达到极盛,然后逐渐衰落,最终亡国。 可悲的是,朱棣作为自觉英明神武的“老祖宗”,却无能为力。 朱棣呆呆地出神了良久,道衍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朱棣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看到了道衍已经死死攥着念珠到发紫的手指。 “大师,你?”朱棣看到了道衍面上几近狰狞的神色。 “为什么无人能解脱?为什么?!” 道衍在厉声质问,却是对着面前的空气。 一向被朱棣视为智囊,一向古井无波的道衍,此时却陷入到了脑力枯竭的状态。 朱棣起身疾步向前,用手握住道衍的手。 “啪!” 道衍手中温养多年的念珠,赫然从线处崩碎,念珠叽里咕噜滚落一地。 朱棣怔然失色,能让从容不迫的道衍失态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陛下。”道衍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朱棣,“陛下刚刚想的是大明,可老衲想知道的是,为何无人能解脱?” “这是‘气运’最核心的秘密。” “这就是,屠龙术!” 而隔壁,丝毫不知道对面事情的朱高煦站了起来,他眼神发光认真地问道:“姜先生,那此前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能破解并走出这个规律吗?” “不是没有聪明人看出来过。”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可秦始皇以后的每一任皇帝,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远的不说,就拿宋朝举例,王安石变法想抑制土地兼并,最后是什么结果?” 朱高煦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服,他问出了跟道衍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无人能破?” 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可以说,从秦始皇建立起大一统的皇帝专制帝国之后,历代王朝没有一个能够跳出这个历史周期,是因为秦始皇建立的封建帝国是建立在专制意志基础上的。” “为维护这种专制的王权,统治者设计了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层层结构,通过体制内的权力大小,来决定利益的分割大小,最终实现皇权的至高无上......” “这是由皇帝专制帝国的体制决定的,任何王朝,都无法逃脱历史的规律。”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隔壁,朱棣骇然松开了握着道衍的手。 朱棣踉跄后退了半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道衍。 因为朱棣很清晰地看到了,道衍在抬头时,不经意间眼底对他流露出的杀意! 道衍恍若不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喃喃自语。 “......屠龙术,原来屠的是帝制,这条龙啊。” 第二十六章 朱高炽的任务 “陛下怎么了?为何有些沮丧。” 南京皇宫,坤宁宫内。 皇后徐妙云看着愁眉不展的朱棣,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他的眉心,一边问道。 徐妙云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武宁王徐达的长女,徐妙云天资聪颖,幼年时便性情娴静,喜欢读书,有“女诸生”的美誉,有传言更是得了徐达大将军的兵法真传。 徐妙云还是少女时就被入宫,选在燕王朱棣之侧,洪武九年被朱元璋亲自册立为燕王妃,与朱棣可谓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朱棣起兵造反,徐妙云更是协助道衍、朱高炽镇守北平,参与军务调度。 如此能文能武的皇后,是朱棣倾诉内心,寻求帮助的最重要人选。 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随着徐妙云屏退宫女宦官后,变得安静无比。 “妙云。” 朱棣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朕今天得了高人指点,知道大明以后要亡国的,可朕却什么都做不了,朕没有沮丧......而是,不甘心!” “臣妾还以为陛下遇到了什么事呢。” 徐妙云微微一怔,反而舒展了秀眉。 枕在她大腿上的朱棣闻言睁开了眼睛,徐妙云一手盖住,继续说道。 “世上既然无万寿无疆之人寿,陛下就应当知道,也无延绵千载之国祚,自大秦一统天下以来,短的大秦大隋大元不过数十载,长的如大唐也不到三百载......大唐中后期也是藩镇林立割据的局面,就仿佛是中毒将死之人靠着切割肢体阻止毒性蔓延,凭白吊着一口气罢了。” “要是臣妾看啊,咱们大明也不用那么贪心,能大致平稳地传到二百多载,便已是上天眷顾了,陛下何必忧虑百年之后的事情呢?须知道,便是太祖高皇帝那般为大明操碎了心的,也料不到朱允炆那孩子上来就削藩,把陛下逼得不得不起兵靖难吧?” 朱棣轻轻地翻了个身,把自己面对徐妙云,问道:“妙云你的意思是,哪怕是爹,也料不到身后事,所以朕索性就不用忧虑了,是吗?” “做好眼前事,珍惜眼前人,有空多陪陪自己的儿子们,不要把儿子们都往敌人上面逼,防儿子们跟防贼一样,他们哪个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你的骨血吗?” 朱棣长叹了一声道:“可朕,还是不甘心啊!” “驴脾气。” 徐妙云用手指点了点朱棣的脑袋,也不再劝说什么,而是说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你便去寻哪个高人,再问问大明是怎么亡国的,如何避免大明亡国,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不就得了。” 朱棣无奈地答道:“那高人暂且不肯说,要等下次。” “遇事不决找老和尚。”徐妙云笑道:“人各有所长,陛下长于将兵、谋略、决断,略短于治政、谋国、思辨,何不去找道衍大师问问?” 朱棣连连摇头,老和尚疯了,竟然对他起了杀心。 朱棣当然清楚,那不过是在特定的此时此刻下,道衍醒悟到了所谓“屠龙术”便是要屠封建帝制这条龙,当然不是针对朱棣个人。 但朱棣还是觉得,暂时让道衍冷静几天再说吧。 “既然道衍大师也暂时束手无策,陛下也可问问那些聪明的文臣,或许能得到答案。” 朱棣点了点头,索性直接扬声道。 “马和,去给朕召大皇子来,直接来坤宁宫。” 外面遥遥候着的马和得了口谕也不耽误,带人去宣旨召大皇子去了。 不多时,圆滚滚的大皇子朱高炽便入宫觐见。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朱高炽恭敬地朝着朱棣、徐妙云行礼。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免礼吧。” “谢父皇恩典。” 朱高炽站直身子后,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父皇,只见他面容依旧坚毅,但双目布满血丝,显得有些沧桑疲惫。 前段时间朱棣经常召集他与文臣们议事,朱高炽也每天都会到乾清宫去问安,朱高炽很清晰地记得,父皇之前的状态不是这样的。 朱高炽突兀地想起了一个名字——姜星火。 “是哪个姜星火又跟父皇说了什么吗?”朱高炽心里暗暗想道。 朱高炽对于这个藏在诏狱的神秘人物,愈发好奇了起来。 朱棣也不啰嗦,隐去因果人物后,简单干脆地把王朝周期律的事情讲给朱高炽听。 “炽儿,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 朱高炽沉吟片刻后,谨慎地答道:“回禀父皇,根据儿臣所学史籍,这番新的推论,并无半点偏差,人口与土地的矛盾,确实是王朝最核心的矛盾。而如果说改革极为困难,也是事实,就如其所说,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但是儿臣觉得,既然如今陛下窥破了这个秘密,针对土地兼并这件事情,是可以制定政策早做预防的,如此远的不说,两三代之内陛下制定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新政策,一定会执行到位,大明或许也可以延长很大一段国运了。” 朱棣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椅子。 “朕是亲手打下来的天下,跟你爷爷一样......你爷爷呢,不怕那些士绅地主出身的文官,莫说是一个十个,就是百个千个万个十万个,你爷爷杀起来也是不会眨眼的,朕也是。” “可你爷爷杀了那么多官,也只震慑得了一时,震慑不了一世。” “朕杀方孝孺那些建文文臣,也只是为了震慑一时,所以朕不打算像你爷爷一样,时不时地就杀一茬官员。” “但朕手里的刀,永远悬在这些士绅地主头上,他们怕!” 朱棣扶着椅子,身体前倾,威严的目光看向朱高炽。 “可你呢?你身边的那些文臣,可都是家田无数的大地主啊。” “皇帝是最大的地主不假,朕为了大明的未来能割自己的肉,可下面的这些大地主,就能品行高洁到自己限制自己,自己割自己的肉?” 朱高炽昂起头来,声音非常坚定。 “父皇,儿臣是大明的皇子!不是文臣的皇子!给儿臣一点时间,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豪迈地挥了挥手说道。 “朕给你时间,既然是大明的皇子,那就好好去想大明该如何走出这王朝周期律,且去,且去!” 片刻后,看着朱高炽离去的背影,朱棣忽然握住了徐皇后的手说道。 “炽儿是被朕亲手推到了这个两难的位置啊……” 第二十七章 臣有办法 “殿下为何匆匆召我等前来?” 花厅中,身着青袍脚踏皂靴的解缙匆匆赶来,他今日休沐,因此昨日喝了酒,好不容易睡到日上三竿,却被大皇子朱高炽派来的宦官给召了过来。 此时花厅中,已然端坐着两个仪态不凡的绿袍小官。 其中一人神色沉稳,端着茶安坐不动。另一人则放下手中茶杯,笑着迎了上来。 安坐不动的是杨士奇,笑着迎上来的是杨荣,如今大名鼎鼎的“三杨”虽然并未聚齐,但二杨之间的性格互补却已非常明显。 杨士奇幼年丧父,品性纯孝且极有骨气,且年龄比解缙长,又非是科举出身,根本不屑于跟聊不到一起的解缙相奉迎。 而杨荣则不然,杨荣性情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且是建文二年的进士,跟解缙的洪武二十一年的老资格进士比,是正经的科场晚辈,故此才笑迎了上去。 “殿下未说,但我听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同僚说,陛下是召见了殿下的,想来是有事情要征询我们的意见,所以才匆匆相召。” 听了杨荣的解释,解缙方才放下心来,他还以为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至此,解缙要落座,杨士奇刚放下喝完的茶杯,与他简单点了点头。 解缙亦是僵硬地点头还礼,随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三人最上首的位置。 杨荣依旧满脸笑意,杨士奇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端坐着,双手叠在腹部官袍的鸂鶒补子上,随意摩挲了两下。 而此间官位最高,科场名次最靠前的解缙,却有意无意地挺起了脊背,露出了官袍上的白鹇。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身体肥硕的朱高炽挪进了花厅。 “见过大皇子殿下!” 朱高炽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看了三人一眼,温和地摆了摆手。 “几位先生且坐,我有事要请教几位一番。” 双方行礼后,朱高炽坐在了首位,解缙、杨荣、杨士奇,依次坐在了他的右手边,也就是花厅的左侧。 杨荣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杨士奇,以及故作姿态的解缙,心头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问道。 “不知殿下唤臣等来,究竟是有何事要征询?” “此事还是父皇交代予我的。” 朱高炽在一阵咳嗽过后,沉默了几息,示意贴身宦官把花厅的门关上,方才说道。 “你们都知道,虽然父皇没说,但一定是那位姜星火,新提出的一个问题。” 闻言,无论是端坐的杨士奇,还是坐姿有些松垮的解缙,都向前侧倾了身体看着朱高炽。 “又是这个姜星火......”杨士奇微微蹙眉。 杨荣则是觑着朱高炽胖胖的脸问道:“不知此人提了什么问题?” 还没等朱高炽回答,解缙却只是不屑道。 “臣问过方孝孺一案的详情,这姜星火不过是方孝孺一位当私塾先生的记名弟子,在乡间所收的书生罢了。乡下土财主出身,去年不知发了什么疯,变卖了自家祖产,又遣散了仆从,独自一人来到南京城,夜夜流连于秦淮河上。” 朱高炽微微一怔,显然这跟他从父皇朱棣那里了解到的姜星火并不相同。 杨荣笑着接过话来:“若是此人,臣倒是真有所耳闻,解学士所言差矣。” “如何?”解缙问道。 “士奇兄素来是个闷在翰林院里的,大约是不与京官们交际,解学士更是不屑去这等勾栏听曲取乐的,那在下就卖弄一二了。” 这下就连杨士奇也来了兴趣,杨荣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 “姜星火非是色中饿鬼,相反,秦淮名妓自荐枕席着无数,却未听谁真正成功过。” “竟有这般魅力?”解缙有些难以置信。 杨荣莞尔道:“其人名声不为朝野所知,但若是提一首浣溪沙,解学士定然是知道的。” “勉仁贤弟说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解缙登时怔住,一声“好”字脱口欲出,却是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嗝~这首词,倒也有几分水准。” “只是白衣卿相妙手偶尔,跟解学士才学比便是天差地别了。”杨士奇已有些不耐,语气平淡地说道。 解缙眉头皱成“川”字,刚要张口,却被朱高炽切断了话头。 “好了,三位先生,我们不说姜星火其人如何了,只说父皇交代的事情。” 此言一出,几人终于从刚才被岔开的话题里绕了回来。 这个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在八卦面前人的好奇心确实是无穷的。 朱高炽尽量简短地把朱棣交给他的问题,也就是王朝周期律的原理,给三人复述了一遍。 等到最后一句话讲出,花厅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杨士奇沉思着喃喃自语。 杨荣抬头看着朱高炽,朱高炽恰好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收回了目光。 杨荣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一问三不知了。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这种话都敢说出来,鬼知道自己参与进去,会不会被这股必定会成为滔天大浪里的事件打的粉身碎骨。 明哲保身,只有装哑巴了。 解缙则是先琢磨了半晌,最后却是左顾右盼。 “解学士?”朱高炽看着他。 “殿下。”解缙犹自不可置信,“这王朝周期律,真是姜星火提出来的?不是道衍大师借陛下之口?” 解缙心中满是质疑,这当然不难理解。 在解缙的心里,像姜星火这种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学渣。 凭什么能悟出这种连他解解元都悟不出的道理? 凭他是方孝孺的徒孙? 还是凭他如柳永、杜牧般靠着浪荡词,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朱高炽纵然性情宽仁,此时也有些觉得滑稽又生气,他闷声道:“父皇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 听了解缙的质疑,便是刚决定打算装哑巴的杨荣都忍不住开口道。 “解学士,若真是道衍大师悟出的,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借他人名、他人口。”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杨士奇却忽然抬头。 “殿下,臣有办法。” 第二十八章 解缙的质疑 朱高炽一愣,连忙问道:“杨先生有何高招?” 杨士奇微微颔首道:“既然是王朝周期律,那么咱们只需追溯历史,在大一统王朝里,寻找国祚长久的王朝在土地兼并方面有什么举措,再对比国祚短暂的王朝的举措,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对较好、较为成熟的解决办法了。” 杨荣暗暗点头,从历史中寻找经验、汲取教训,这显然是一个老成谋国的提议。 “这.......” 朱高炽有些吃惊,想不到杨士奇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可行之策。 “这倒是与臣的《太平十策》不谋而合了。” 解缙插话道:“八百年周朝,自然是国祚最为绵长的朝代,臣于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便曾建议恢复井田制,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所谓土地兼并的问题,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此言一出,不仅朱高炽的手心出了汗,就连杨荣也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暗骂其愚蠢。 杨士奇一时无语至极,冷冷说道:“新朝王莽重新恢复井田制,新朝存在了十四年,跟秦朝并为大一统王朝里国祚最短。” 解缙被怼的说不出话来,索性一气之下不再言语。 杨士奇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推导了下去。 “两汉四百年,开国时继承秦制,即土地私有可自由买卖,土地所有者需要向国家交耕地税,税率为亩产十五分之一或三十分之一,到元帝时期便已崩坏。” “唐朝三百年,在土地制度方面,前期推行的是继承自西魏北周大隋的府兵制,中期是租庸调制,后期是两税法。” “两宋三百年,不立田制,不抑制土地兼并,即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同时实施官田私有化。” “至于大明,目前施行黄册、鱼鳞册的‘双册’制度,田粮丁口合一。” 杨荣忍了忍没有开口,朱高炽则沉思片刻后问道。 “所以按两汉、唐朝、两宋的制度来看,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并没有共通性,是吗?” “是也不是,共同总是有的。” 杨士奇认真解释道:“土地制度无非四种,第一种是如周朝井田制、隋唐均田制那般,土地归天子或国家所有;第二种是如秦汉及两宋时,土地完全私有化;第三种便是如唐中期租庸调制、宋朝王安石变法‘方田均税法’和大明‘双册’制度这般,把土地、丁口、赋税绑定在一起;第四种则是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 “那杨先生觉得,大明应当借鉴的是哪一种?或者说,现在的‘双册’制度是不需要改变的。” 朱高炽要问的杨先生没开口,另一位杨先生却终于忍不住了。 “殿下,借鉴哪种待会再说,陛下要得到的解决办法,绝不是第一种和第二种!” 杨荣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方才觉得舒服了。 朱高炽思考了几息,认同了杨荣的观点,这显然是杨荣揣摩了朱棣的心理后得出的答案。 之前解缙无功而返,便代表着朱棣不认同恢复井田制或均田制这种国有土地制度。 而既然朱棣明确表示王朝周期律的核心就是土地兼并加剧了人地矛盾,那也说明朱棣是不支持土地兼并的,或者说无条件的自由兼并。 而杨士奇也示意他先说,杨荣便继续说道:“第三种其实也可以排除掉,先不说陛下问了就是有改的意思。” “宋朝王安石变法的‘方田均输法’就更不用说了,王安石没做成的事情,咱们大明太祖高皇帝做成了,现在的‘双册’制度运行的还算稳当。” “......但问题是,就如租庸调制会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逐渐失灵一般,臣大胆问一句,谁能保证‘双册’制度再过一百年不变样呢?” 杨荣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直接靠回了椅背,把刚才没喝完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朱高炽沉默不语。 事实上,朱高炽并不是不知道士绅阶层玩的那些把戏,他是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的。 靖难时燕军的后勤粮秣供给和燕占区治理,都是朱高炽在主导着,他很清楚就连刚刚恢复没多少年的幽燕之地,两册制度经过一代人,就有些对不上号了,别说再过一百年了,再过五十年,可能就会彻底走样。 所以‘双册’制度,很可能成为朱元璋又一个仅仅是暂时成功的制度设计。 “所以,我们只有第四种办法可以选了是吗?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朱高炽问道。 “也有可能压根就没办法!” “以前那么多名臣良相不都没想出来办法?” “要是有办法,汉唐怎么没延绵到现在?”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姜星火提出来,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解缙有些失态地连声质疑道。 显然,同僚的不认可和一时的尴尬,让素来以才名自傲的解缙,心态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当然了,就目前情况来看,解缙虽然说得有些丧气,典型的失败主义谋士言论,但也不是不可能。 所有选项都排除了,没准就是没办法呢?两税法也没见实施多久啊。 毕竟,要是以前的人想出来的办法靠谱,那现在的国号就不是大明了。 同样,解缙也压根不觉得,提出这个问题的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够了!” 大皇子朱高炽罕见地勃然大怒。 “解学士你是还没醒酒,回去去睡一觉醒醒酒罢!” 解缙自知失态,亦是做出一副熏熏然的样子掩饰,转身走了出去。 花厅内又讨论了良久,直到华灯初上,杨士奇和杨荣才在朱高炽的亲自送别下离开了。 看着二杨离去的背影,朱高炽长长地松了口气。 或许以两税法为基础改良的土地制度,能让父皇感到满意吧。 朱高炽复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姜星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提出王朝周期律这种石破天惊的至理......若是能亲自见一见,当面交流一番就好了。 可惜,父皇把他捂得很严实,并不肯直接点破让自己与他相见。 如果不是瞻基这孩子聪明,听到了“姜星火”这个名字,恐怕自己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而二弟朱高煦在诏狱里,这一切,恐怕跟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二弟脱不开干系吧。 “父亲大人!” 小小的朱瞻基穿着中衣跑了过来,朱高煦甚至能看到,这孩子的眼皮都有些止不住地下沉,俨然是困极了却一直在等自己开完会。 朱高炽微微躬身,想要把朱瞻基拥入怀中。 却是忽然觉得眼前一晕,若不是宦官们竭力搀扶,差点一跤跌到在地上。 自觉要跌倒的一瞬间,朱高炽的脑海里划过的念头却是,姜星火这般千年难遇的大才,若是不为国家所用,实在可惜。 第二十九章 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 诏狱,刑室。 阴森的房间中,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可怖的刑具,洗不去的血腥味淡淡地萦绕在四周。 而颇为诡异的是,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却金刀大马地坐在太师椅上。 带着刀的两名狱卒,一老一少,反而站在他的身前。 “替本皇子办好这件事,少不了尔父子好处。” 朱高煦平淡地说道,随手解下腰间的金鱼袋,扔了过去。 年老的狱卒已经是胡茬都泛白了,他接过金鱼袋,手心轻轻掂量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 而他身边满脸横肉的年轻狱卒,更是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爹。” 老狱卒瞪了儿子一眼,将金鱼袋揣到了怀里,满脸堆笑地冲着朱高煦保证道。 “殿下放心,小佬儿从洪武朝就操持这一行了,决计不会有失。” 朱高煦看了一眼年轻狱卒,不耐地吩咐道:“你这儿子却是个冒失的……小心一点,不要搞砸了。” 若是放在平时,朱高煦非但不会这般啰嗦,便是看都不会看这等狱卒一眼的。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朱高煦身在诏狱,用得着人家,而且关键是还涉及到姜星火,便多婆妈了两句。 是的,随着死刑日期的临近,朱高煦打算把姜星火营救出去了。 朱高煦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姜星火去死,哪怕姜星火已经非常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了。 先不说朱高煦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嗯,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理性的人。 姜星火作为他唯一承认的老师,是朱高煦非常尊敬的、亦师亦友的存在。 就算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拥有堪称恐怖的谋划能力的姜星火,也将是朱高煦补齐自己短板,争夺储君之位的最有力的谋主。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自己所结交的都是军中武将,打天下可以,但是治天下不行。 所以,姜星火绝对不能死! 但姜星火犯得是诛十族的株连大罪,永乐帝亲笔勾的死刑,朱高煦琢磨着自己腆着脸去跟父皇求情,父皇又不认识姜星火,也不知道他有多大价值,肯定是不会网开一面的。 这也好理解,方孝孺广收门徒,第十族足足有好几百人,凭啥单独赦免一个姜星火? 索性朱高煦就选择了成本低见效快的办法——冒死。 在眼下这种乱世末端,莫说是野外横死的无名尸体,就是南京城里,也总会有死因不明的乞丐、刀客。 总而言之,对于手眼通天的朱高煦来说,冒名顶替的合适尸体是不缺的,剩下的就是搞定狱卒。 一般来说,在死刑前三天内,如果突然有人暴毙在狱中,是一定会引起有司注意的。 而时间越往前,容易露马脚的概率就越低。 故此朱高煦并不打算等待,今晚就打算动手了。 打发了专门干这种阴私勾当的狱卒,朱高煦亲自提着食盒来到了姜星火的囚室,守卫的狱卒也只做不闻不问,甚至主动摘下腰间的钥匙,帮他打开囚室铁门。 朱高煦看见姜星火正高卧在稻草堆上,双眼直视囚室的屋顶,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姜先生在想什么?” “在思考人生究竟有何意义。” 人生当然有意义,争当皇帝难道没意义吗?朱高煦腹诽道。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姜星火的面说出来,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南军败将“高羽”,而不是永乐帝的二皇子朱高煦。 不然换了真的身份,有些话姜星火还会不会对他讲,朱高煦可就不能保证了。 “先吃饭吧。” 朱高煦取出食盒,里面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做好送来的。 笋鸡脯、酒糟蚶、带冻姜醋鱼、酢腐、水煠肉、盐水鸭,白灼青菜,除此之外还有米饭与油汁肉饼,以及琅琊酥糖等甜点拼盘。 最后,朱高煦又摸出了一坛封装好的酒,酒坛上还带着些许泥土痕迹。 “噗”地一声,朱高煦拔开了封着酒瓶的泥。 姜星火用力抽了抽鼻翼,清醒过来,翻身而起。 “什么酒?味道这么香。” 朱高煦“哗啦啦”地倒了一碗,递给姜星火。 “俺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偷得,匆忙刨个坑埋了起来。那时候俺爹来找俺,俺觉得事情败露了,死死坐在地上不敢挪屁股,结果俺爹以为俺在地上拉了裤子,狠揍了俺一顿。” 姜星火喝两口酒,入喉香,进了胃里没什么感觉,半晌方才辣了起来。 “你爹……看来是个信棍棒教育的。” “老丘八,年少时就刀口舔血的,脾气自然不好。” 闲聊起这些事情,朱高煦也不以为意,反而问道:“姜先生呢,姜先生的爹小时候对您怎么样?” 姜星火想了想,夹了口菜答道:“挺好的,父母双全,所以我很想念……只是现在太久没回去,记忆里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甚至需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父母是谁,做过什么,自己又是谁。” 捏了块琅琊酥糖,姜星火放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很酥不粘牙,嘎嘣脆。 “我小时候挺爱吃海苔花生的,嗯,你肯定没见过花生,一种很大的豆子,也是这个口感,嘎吱嘎吱的。有一次我一边嚼一边玩,忽然感觉口腔有点不对,吐出来一片牙齿一样的碎片,以为牙齿磕掉了,给我吓坏了,后来发现是牙结石,嗯,就是牙垢。” 朱高煦一边闷头吃菜一边听着,最后评价道:“姜先生小时候胆子忒小,俺带着三弟跟那帮勋贵崽子干架,被干掉八颗牙都没带怕的。” 姜星火懒洋洋地靠在稻草堆窝成的床边,仰头倒酒。 如此吃菜喝酒,姜星火也开始说些朱高煦听不懂的感叹。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一个人消失了,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大抵跟蝉振翅、树落叶差不多,悄无声息而又无足轻重,可能只会活在有关人的记忆里。”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既不是对生活冷淡,也不是有什么难过,只是失去了耐心,甚至连起身的耐心都没有,只想躺着。”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两人各说各话,说了很久。 朱高煦也喝多了,看着醉倒的姜星火被年老的狱卒拖了出去,一具尸体被拖了进来。 随后与那年轻狱卒擦肩而过,朱高煦步履踉跄着回到自己的牢房,直接倒头睡去。 第三十章 姜星火丢了 “你醒啦。” 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浇了下来,给朱高煦浇了个激灵。 宿醉后的头痛和毕生都改不掉的起床气,促使着朱高煦在眼皮都没睁开的情况下,愤怒地发出了问候声。 “醒你娘个臭毗,敢泼老子冷水,老子宰了你!” “来吧。” 朱高煦嗡嗡鸣叫的耳朵里,终于依稀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只靴子在他的眼前越放越大。 “爹!” 战场上躲避刀枪锻炼出的敏感反应,促使朱高煦尽量把身体往另一侧偏,但还是没有完全躲过去。 靴子踹在了肩膀上,朱高煦原地被巨大的力道掼到了墙上。 “砰!” 一阵灰尘飘起,朱高煦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眼前的永乐帝也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朱棣今天穿了身黑色的麻衫,两袖用皮质护腕固定,大拇指上还带着玉韘,显然是在来诏狱之前射了几筒箭松了松筋骨。 “姜星火呢?” 朱棣的面色很平静,但熟悉朱棣的朱高煦却知道,小时候自己闯了大祸,朱棣来揍他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人高马大的朱高煦,站着都快顶到了牢房门,他不得不微微低头,看着朱棣面不改色地打算扯个谎。 “什么姜……哈,爹我说!我都说!” “锵”地一声,朱棣赫然从身后的纪纲腰间,拔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绣春刀。 朱高煦知道老头子倔得很,驴脾气上来了真能砍他,自己又不能还手,于是赶紧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抖落了出来。 听完事情经过,看着自作聪明的老二,朱棣用鼻孔狠狠地吸了口气,把绣春刀插在地上,闷雷般地低吼着。 “姜星火丢了,知道吗?!” 朱高煦张了张嘴,却见到朱棣挪了挪靴子,径直把一个蹴鞠模样的东西给他踢了过来。 赫然是昨晚那胡茬发白的老狱卒——的头颅! 另外一个年轻的狱卒,也就是老狱卒的儿子,此时满脸横肉上全是涕泗,被两名锦衣卫像拖死猪一样拖了进来,扔在了朱高煦面前,四肢都打断了。 一股恶臭味传来,已然是被吓得失禁了。 “我爹昨晚把人吊过墙,我把他装到驴车的拉板上就走了,到了地方才发现人不见了,我真不知道落哪了啊!” 年轻狱卒连声哀求,见吐不出更多东西,纪纲又亲手带着人把他拖了出去。 “纪纲,带着锦衣卫去搜!” “马和,吩咐五城兵马指挥司和应天府衙门,全力协助锦衣卫。” “遵旨!” 纪纲和马和对视一眼,行礼答道。 两人正欲出去开始行动,朱棣却又吩咐道。 “再给朕把忠义卫调过来,朕亲自带队!” “陛下!”马和一时惊诧。 朱棣双手拧在一起,拄着刀,厉声喝道。 “去!” 马和与纪纲心中一凛,再不敢出声劝阻。 不多时,大量披坚执锐的甲士成建制地出现在诏狱外。 忠义卫是朱棣还是燕王时期,在靖难战争过程中,把原燕王府卫士、收编的蒙古鞑官,乃至投降过来的松潘游骑,混编在一起的亲卫力量。 人数不多,不过三千余人,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既能披六十斤全身扎甲列阵步战,也能马战冲阵十余回合而不溃,战斗意志极为坚韧。 东昌之战中,朱棣便是带着这支部队绕后冲击洪武名将何福的中军,深陷数万大军重围,依旧能杀出一条血路。 朱棣更是重现张辽威震逍遥津故事,听得忠义卫骑卒一句“燕王欲弃我乎”,便回身纵马杀透追兵,拉着骑卒上了自己的马并且全身而退。 也正是如此,当朱高煦看到忠义卫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哪怕朱高煦智力水平再平庸,这时候他也知道,他从师姜星火的事情已经被朱棣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知道,可能是自己那封明显不是自己水平能写出来的奏折暴露的,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朱棣非常重视姜星火! 朱高煦看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在给朱棣披甲,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试探着对背对着他的朱棣说道。 “爹,俺也跟您去找找吧。” “你不用找。” 朱棣看着系在胸口上的胸甲,柳叶状的甲片反射着幽深的光泽,他冷冷地说道。 “你就在诏狱里好好蹲着,朕这次让你蹲一辈子。” 吞肩系紧,朱棣用手扭了扭裙甲,确认活动自如后,从宦官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刀,拔出了鞘,暗金色的长刀上满是微小的划痕。 “这是你姥爷徐达大将军传给朕的刀,万年陨铁锻出来的,朕本想传给你,现在看来……哼!蠢货一个!” 说罢,朱棣收刀回鞘,穿着与其他忠义卫士卒一般无二的扎甲向诏狱外走去,门口自有一匹汗血宝马等候。 “百户为一组,大索南京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高煦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仿佛出征一样,去亲自带兵搜索姜星火。 半晌,方才锤了锤自己胀痛的脑袋。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父皇怎么能对姜星火这么重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的是,一大早大皇子朱高炽就进宫汇报了基于两税法改良出的土地制度,朱棣听后龙颜大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 不说彻底摆脱王朝周期率吧,用这套土地制度方案最起码可以比较有效地抑制土地兼并,同时避免‘两册’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及时清查人口和土地进行更新,而彻底沦为摆设。 没准用了更靠谱的土地制度,能让大明的国运挺到下次农业技术进步呢? 朱棣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梦想,很有兴致地射了三筒箭,随后才来的诏狱。 而一到诏狱,就发现,姜星火丢了! 朱高煦丢了都不要紧,朱棣又不止一个儿子,就当在靖难的时候捐躯了,可姜星火姜老师不能丢啊! 出题的姜老师丢了,谁来告诉他大明如何走出王朝周期率这个困境的答案? 第三十一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午后。 黑云压城。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惊起了在土墙破瓦间筑巢的杂毛鸟,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南京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幼童们被父母捂着嘴,唯有胆子极大的,才敢从门和窗户的缝隙中窥探一二。 数月前抓捕建文奸佞时,同样的铁骑四出,而随后就是剽悍的燕军士卒们破门而入,显然这给城里的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而宫城城墙根上,草创的内阁同样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忠义卫都出动了?” 出来透气的杨荣,正巧遇到了应天府派来的佐官,听了报告一时犹疑不敢下判断。 而内阁值房,其他的几位学士也纷纷望来。 今日当值的是解缙、金幼孜、胡广、杨荣四人。 明朝初年,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永乐内阁更是如此,七个人里有五个江西老表,换言之,除了浙江人黄淮和福建人杨荣,全是江西人。 但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人人各有不同却是真的。 譬如同样是吉安人,杨士奇沉稳擅谋、解缙恃才自傲、胡广持重惜身、金幼孜孤臣骨鲠......不一而足。 而他们的个人特点,则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几位怎么看?莫不是有逆党叛乱?” 杨荣回头刚问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江西口音中。 金幼孜皱眉道:“那是陛下的亲信部队!一旦出动,绝非小事!” “先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禀报与陛下吧。”而胡广则忧心忡忡。 不多时,各方消息汇集而来。 永乐帝不在宫中,而是就在忠义卫军中,忠义卫出动也并非出现建文余孽的叛乱,而是在全城搜捕一个从诏狱里越狱而出的死囚。 永乐帝、忠义卫、诏狱、死囚。 四大要素一合计,这不就是妥妥的二皇子朱高煦越狱打算兵变图谋不轨,被永乐帝发觉全城追捕?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朝廷派系林立,各有利益诉求。 内阁眼下当值这几位,金幼孜是铁杆帝党,解缙和杨荣都站大皇子,胡广则是谁赢站谁。 矛盾总是有的,敌我也并非按非黑即白的立场划分,这件事我支持你,那件事就反对你,也是内阁常态。 而说起人来,比方说解缙,他出身高,科举又是江西解元,含金量是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翰林学士,自视甚高。 而像内阁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翰林编撰,青袍和绿袍虽说差距不大,但官大一级就是大一级。 解缙认为,只有像自己这种德才兼备之人,才有资格执掌内阁。 所以他一直想把内阁变成自己的私人领域,任何事情,只需通知自己便够了。 可现实往往很残酷。 因为解缙不仅没有执政经验,更缺乏独揽大权、整合党羽的魄力和手腕。 而在内阁诸位学士、编撰当中,除了解缙,大器晚成的金幼孜反而最有希望坐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 倒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金幼孜不管谁是储君,他只认朱棣。 金幼孜是个军事参谋型人才,又擅长刑狱诉讼方面,业务能力很强,非常得朱棣喜欢。 解缙看金幼孜不顺眼,而金幼孜也觉得解缙碍眼——你既然有这等野心,干嘛还要跟别人事事闹着别扭? 这些念头虽然转瞬即逝,但金幼孜仍旧将目光投向了解缙,询问道:“解学士以为,咱们该怎么办?” 解缙狂傲归狂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下决心的:“去通知大皇子殿下!” 听了这话,胡广几乎气急败坏:“去通知大皇子?大皇子知道消息不会比我们晚,现在我们去通知大皇子,陛下会怎么想?” 墙头草胡广的话没说完,那就是,如果真的是二皇子兵变,永乐帝亲率忠义卫抓捕镇压,这时候他们多此一举地禀报大皇子,那大皇子到底动不动?动了会被永乐帝怀疑同样要夺权篡位,不动那么内阁的集体地位就尴尬了,这是永乐帝的内阁还是大皇子的内阁? “陛下没有安排,我们就守在内阁,不能动!”金幼孜斩钉截铁,同样不同意内阁擅作主张。 而杨荣却在胡广的惊愕眼神中,发表了反对意见。 “我去通知大皇子,事后陛下问起来,我负责!” “勉仁兄!”胡广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喝了一声杨荣的字。 杨荣微微颔首示意,同时扭过头对解缙说:“解学士,你是内阁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理应坐镇内阁。” 又对金幼孜说:“退庵兄,国家有事,便是不能扶大厦之将倾,身为内阁也是要做事的,你是我们几人里唯一知兵的,内阁也少不了你协调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让我去吧。” 金幼孜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杨荣甩了甩绿袍,向大皇子府邸走去,没人看到他脸上快要藏不住的笑意。 而等杨荣走得远了,解缙却忽然一激灵。 “杨荣!狗贼!抢我功劳!” 解缙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几人就先入为主地推测断定是二皇子意图不轨,永乐帝亲自率兵搜捕呢? 诏狱里分量级的死囚可不止二皇子一个啊! “姜星火!一定是姜星火!” 解缙又气又妒。 气的是,自己素来以思维敏捷著称,如今却没反应过来,一时疏忽被杨荣抢了在关键时刻对大皇子表忠心的头功。 妒的是,那该死的姜星火,在永乐帝的心中竟然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忠义卫出动,满城搜捕! 只为找一个姜星火! 且不提解缙这边牙关咬碎,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也不提一溜烟小跑的杨荣成功来到大皇子朱高炽那里表了忠心,朱高炽打算亲自去找永乐帝,看看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姜星火。 就说姜星火这里,眼下却是出了点意料之中的意外。 姜星火昨晚在醉梦中从一处板桥上落水了,一路飘到了秦淮河,被人捞了上来。 “姜郎勿慌,有我在这,整个南京城放眼看看,没人敢动你!” 一艘巨大无比的画船上,一位一身大红袍的中年帅哥,拈着酒杯大笑着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然后对画船上的歌姬说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三十二章 熊心和豹子胆 “是!” 歌姬点头应道,随即,悠扬婉转的乐曲再次响起。 来自帖木儿汗国的胡姬轻轻跳跃起舞蹈,一个旋转,又一个旋转,随后一个回身。 她穿着一袭粉色纱裙,袖口处镶嵌了几颗红石碎粒,在烛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脚步轻盈曼妙,宛若仙子下凡,在拂过画船的秦淮风中翩跹起舞。 胡姬那双纤细的美腿和半遮半掩的纱裙,让人感觉朦胧中仿佛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而那名大红袍帅哥则端着美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歌姬,眼神炽热,如果此刻能有一条尾巴,那绝对会疯狂甩动。 “好!” 咽了口酒水,他才叫嚷起来,鼓掌喝彩。 姜星火则是罕见的有些烦躁。 “谁特么把我丢到了秦淮河,还差点淹死?” 大红袍帅哥则不以为意,只说道:“明日我便帮你把人找出来,要杀要剐都随你,今日你我只谈风月......一别数月,姜郎可有新词问世啊?” “哪有什么新词,我不是去......” 姜星火挣扎着爬起,话还没说完,就被大红袍帅哥给按回了榻上。 “姜郎刚溺水湿了身子,且躺着安心赏歌舞罢。” 随后这位中年帅哥一手端酒,一手击节于大腿,轻声哼唱。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好!若非姜郎这首词卖我,我还真上不得如梦姑娘的香榻。” 姜星火身上没力气,翻着白眼问道:“所以现在如梦姑娘,还是曹公子此生最爱吗?” 被称为“曹公子”的这位中年帅哥,身材高大眉目疏秀,起做举止顾盼伟然,称得上是雍容华贵。 他押了口酒,理所当然道。 “早换了。” 姜星火躺在榻上,盖了张薄衾,是真的欲哭无泪,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诏狱好端端地睡觉,醒来居然莫名其妙掉河里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啊! 又不知道被谁弄出了诏狱,还落了水,也不知道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他和高羽清晨扫地的时候,高羽就说过越狱的事情。 肯定是高羽干的! 杀千刀的高羽,眼看着马上就可以死了,竟然坏我好事! 不对。 姜星火看着坐在榻边身着红袍的曹九江曹公子。 杀千刀的曹九江,让我溺死得了,干嘛要救我? 就因为我曾经卖你一首词,让你去泡名妓,你就要恩将仇报? 念头烦乱,身上又有些冷,姜星火裹紧了薄衾。 曹九江见状又唤仆人从箱底拿了雪白的貂裘给他盖上,如此半晌,姜星火方才暖和过来。 “我早就与姜郎说过,以姜郎才华,入我府上当宾客,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如何会落得今日被仇家推下水?” 姜星火躺平问道:“曹公子,你自是朱门人家,可曾听过高羽?” “高羽?” 曹九江拧了拧眉头,旋即舒展,飒然道:“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听都没听过。” 与此同时,在诏狱里面壁思过的朱高煦打了个喷嚏。 “谁他娘的骂俺?” “老头子?不对,姜星火?不对,肯定是李景隆!战场上打不过俺就知道嚼碎嘴。” 朱高煦的直觉倒也没错。 姜星火身上的这位一身大红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帅哥,确实是李景隆。 其爵位为“曹国公”,又字“九江”,流连风月时才取了这么个化名。 争夺入幕时,有分量的勋贵子弟,听了这个名也就晓得对方是谁,不会与他抬价。而不懂的人,也只会感叹一掷千金的曹公子属实大气,总之,化名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虽然李景隆的名声也不用污就是了...... 两位青楼故人河上相逢,姜星火不晓得对方真实身份,李景隆也不清楚最近姜星火无意中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倒是聊的投机起来。 聊着聊着画船窗外湿气迷蒙,眼见就是要下起雨了。 随着话题渐入佳境,姜星火裹着貂裘翻身而起。 “曹公子,把我送回诏狱吧,我犯的是大事,不能连累你!” 李景隆则是施展了“握手杀”,诚恳言道:“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姜星火苦笑道:“曹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早点......” “信不过我?觉得我在说大话,保不住你?”李景隆不悦道:“我说的话你虽然听着狂妄,可这就是事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轰隆!” 炸雷响过,天穹中划过几道青蛇,骤雨倾盆而至,瞬息之间便将城内外的景象淹没。 李景隆:“......” 姜星火:“......” “咻!” 一支羽箭抢在落雷前,冲天而起。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 一队骑兵打马扬鞭,穿街走巷,在雨幕中疾驰如风。 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握长矛,脸色冷酷,浑身散发出凛冽寒意,像是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似的。 为首者正是朱棣,其眼神之凌厉,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冻僵了。 在秦淮河岸边,一骑昂然而立。 朱棣透过大雨扬声来问。 “童信,确定是远处那艘船?” 对面的骑将没有持枪,而是小腹与马首之间放置着一张尺寸大地出奇的弓。 他掀开面甲,露出了一张明显不是汉人的面孔,点了点头后闷声说道:“我的眼睛,不会骗我。我从画船二层的窗户缝隙中,看到了陛下与所找之人画像相差无几的人。” 李景隆那艘巨大的画船沿着秦淮河的河面,缓缓飘动着,并不知道岸上的骑军已经追了上来。 二层窗边榻上,李景隆被落雷弄得丢了面子,拍着胸脯保证道。 “刚才只是意外,总之,今天谁要是敢动你,就是不给我脸面!” “南京城里,没人敢不给我脸面!” 话音刚落。 李景隆面色骤变。 空气中传来了“嗡”地清颤,如同一群蝉集体震动翅膀一样。 “久经沙场”的李景隆很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哪怕受到了雨声的阻挡,也一清二楚。 “趴下!” 李景隆狼狈却又异常熟练地滚到榻边,而姜星火则是一脸懵逼。 “笃笃笃!” 数百支箭矢扎到了画船周身,惊恐的船工不得不放弃架船,画船直接停摆在了秦淮河中,顺着水流微微打转。 随后,在岸上骑兵的呼喝声中,被迫驶向岸边。 “曹公子,还好吗?”裹着被子缩在窗边的姜星火探头,关切问道。 李景隆抬起了被榻角磕的流血的额头,勉力说道。 “还......好得很。” 撕了胡姬的纱裙一角裹了额头,李景隆一边向外走,一边大声说道。 “意外,意外,姜郎且稍待,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敢逼停我的船!” “别让我逮到,否则喂你几颗熊心豹子胆吃!” 李景隆推开了门,门外数十名披坚执锐的忠义卫甲士,拥簇着一名身穿同样甲胄,老卒模样的人,站在他的眼前,正是永乐帝朱棣亲至。 李景隆胡乱用手按着粉色纱裙一角,那张帅气的脸庞上,出现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我刚让厨子做了熊心和豹子胆,热乎的......” 第三十三章 朱棣与姜星火的初见 李景隆反手关上了门,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问道。 “陛下,何至于此啊?” 本来满脸冷漠的朱棣被他这么一问,倒是面色有些缓和了起来。 随即,朱棣就明白,李景隆这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何至于此?” 看着眼前跟块冷邦邦的石头似的朱棣,李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 “陛下,上次的两万五千两真的是臣全部家底了啊!曹国公府数百口人,总得留点银钱养家吃饭的。” “您别看臣天天开着这么大一艘船在秦淮河上荡来荡去,这都是洪武初年我爹留下来的老古董,前阵子船底木头烂了差点沉了。” 朱棣想要开口。 “陛下您不用说,臣发誓跟建文余孽绝对没有任何联系!” “日月有明,国无二日。” “臣心中真的只有陛下一个太阳啊!” 二层屋檐内,雨水从朱棣的甲胄上滑落,滴滴答答汇成线。 扶着腰刀的朱棣耐着性子听完了李景隆的哭诉表忠心,随后看着模样滑稽的李景隆说道。 “行了,朕不是来找你的。” 还在絮絮叨叨的李景隆顿时止住了嘴,表情极为精彩。 “陛下?” 朱棣懒得解释:“找你用得着朕亲自带兵来?” 李景隆脸上一红,旋即一喜。 如今他作为曾经丧师失地的南军主帅,不仅建文旧臣厌恶他在大好局面下顺风浪输,燕军阵营那边他也被嘲笑将门犬子,是个纨绔子弟。 因此虽然位列百官之首,但谁都想踩他一脚,反正李景隆现在地位尴尬,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也知道朱棣猜忌心重,李景隆索性上朝的时候便当个摆设,用来安定淮西勋贵的心;下朝了则是开着自己的大船,奏乐宴饮,在秦淮河上随波追流。 这便是常见的自污手段了,以示自己没有异心,只求荣华富贵。 当然了,以李景隆的名声和能力,其实他不用自污,朱棣也不会怀疑他阴蓄死士意图谋反,他没这个能力,懂吧。 至于效果怎么说呢? 自污是态度,不是手段。 如果连个态度都不摆出来,皇帝怎么信你。 李景隆当然也怕朱棣跟自己秋后算账,但他却清楚,朱棣犯不着也没必要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拿下他,更不可能亲自带队。 所以他才会非常费解。 朱棣不找自己,找谁? 李景隆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朱棣开口问道:“姜星火是不是在你船上?” “是。”李景隆窥着朱棣脸色,“臣与其人在风月之所有旧,买过一首词,昨晚游览秦淮,见其落水便搭救了上来,其他事情并不知晓。” “你最好不知道。”朱棣顿了顿嘱咐说,“记住,待会儿进去不要暴露朕的身份。” 李景隆愕然,皇帝见姜星火,为什么要隐藏身份? 难道这是朱棣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朱棣自然不知道李景隆的心思,他摘下兜鍪挟在臂弯处说道。 “朕现在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吸了口气,雨水和寒风灌入嘴中,他抿紧了嘴唇,推开门。 “曹公子,你的脸面起作用了?” 听得推门声,姜星火披着纯白貂裘转过身来问道。 却只见到风雨交加的门外,一位身披扎甲的中年男人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其人神情威严而肃穆,目光之凌厉,让人不由地心惊胆战。 说回朱棣视角,和姜星火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有些出乎朱棣的预料。 朱棣又端详了一番姜星火,平常都是听得声音,印象里对方难免是个懒散到有些邋遢,但偏偏是有大本事的......恰如吕祖那般的神仙人物。 如今亲眼见来,对面却是个眼神明澈的青年,披着貂裘安静地坐在榻边,看起来脾性有些内敛。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就知道曹公子的脸面,这次是不太好使了。 所以极有威严的这人是? 李景隆看着朱棣直勾勾地盯着姜星火看,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更是确定其中必有猫腻。 于是,为了积极表现一下,在姜星火发问前李景隆开口说道。 “燕校尉,这是姜郎。” 朱棣眉头一皱,好恶心的称呼。 李景隆复又指着朱棣介绍道:“姜郎,这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点了点头,嗓音有些沙哑地张口问道:“你便是诏狱逃犯姜星火?” “正是在下。” 姜星火有些社恐人士的嘴瓢状态,丝毫没有在诏狱里指点江山的慷慨豪迈。 “燕校尉,下雨好。”嘴还瓢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便觉得眼前闪过一抹寒芒,一把看起来极长极沉的刀被这位燕破虏校尉单手倒拔了出来。 朱棣冷冷地说道:“我奉命斩杀越狱死囚!” 冰冷的杀机在空气中蔓延,李景隆见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特么是什么节奏啊? 朱棣疯了吧! 难道姜星火不是他私生子,是他情敌的? 朱棣提着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长刀走向姜星火。 “等等!”李景隆急忙阻拦。 朱棣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死?” 李景隆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你若想死,尽管站在前面,待我先宰了你再轮到他。” 说罢朱棣挥着刀作势欲劈,吓得李景隆连滚带爬躲到了屏风旁,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朱棣冷哼一声,双手高高举起刀来,同时仔细地观察着眼前姜星火的神色。 却见姜星火——咧开了嘴,满脸喜色! 姜星火躺倒在榻上,闭目等死,甚至还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点。 简直就是一副躺平等死的咸鱼状态,连翻个身都不肯的那种。 “我躺好了你来吧。” 朱棣:“......” 李景隆:“......” 朱棣闻言皱起眉头,盯着姜星火,直勾勾的看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楚内里,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谪仙,是不是真的不怕死的。 半天没有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走马灯感觉,姜星火摸了摸脖子,刀没砍下来,暂时还没死成,于是疑惑地问道。 “怎么不砍?胳膊举麻了?” 第三十四章 剧透未来,李景隆的评价 一股气血涌上头颅,朱棣终于忍耐不住,一刀劈在了旁边的衣架上,“夸嚓”一声,木头登时被劈断了好几节。 这个姜星火,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嘴贱的属性? 看着躺在榻上伸手挠了挠后背的姜星火,朱棣突然特别想一刀砍死他。 不行,忍住,忍住。 为了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答案,暂时还不能砍死他。 李景隆扒拉了两下砸到他这边的衣架木头,忽然灵机一动。 朱棣这种杀人如麻的阎王,想杀人什么时候这么墨迹过? 我懂了! 欲擒故纵是吧,我熟。 看着躺平在榻上还在作死的姜星火,李景隆顿时膝行上前一个飞扑,抱住朱棣的大腿和裙甲。 “燕校尉,冷静!冷静!” 李景隆蹭着朱棣的大腿大声道:“姜郎才未尽,临死还能留一首绝命词。” 朱棣意外地低头看了一眼李景隆,不过好歹有个台阶,闻言,朱棣方才收刀回鞘。 “还有什么遗言或者遗作吗?有的话赶紧说,上头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你今日是无法活着走出这里的。” “当真?” “当真,留下遗言,你就可以死了。”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怔,侧过身打量了两人一番。 李景隆见状心头狂跳,别看我,别看我,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说实话,李景隆从打小认识朱棣开始,哪怕是跟他爹李文忠,都没见过朱棣这般“郑重其事”过,你说两人没点关系李景隆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严重怀疑,这人跟朱棣肯定有秘密! 而且是天大的秘密! 他只是想表忠心,可不想直接牵扯进来! 偏偏,姜星火没有遂了李景隆的愿,认真思忖一番,叹了口气道。 “我于穷困潦倒之时,曹公子一掷千金买了我的词,让我能活到靖难结束。今日莫名其妙落水,又是曹公子把我救起......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曹公子的。” 侧目瞥着朱棣不善的眼神,李景隆心中疯狂呐喊。 你别感激我,咱俩不熟啊! 陛下您相信我,我跟他真就普通朋友! 你别恩将仇报啊! 姜星火觉得既然死定了,这个世界的历史线不可能被自己扰动,于是索性临死前决定放飞自我一把。 毕竟,憋了这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剧透,让他也有些憋坏了。 “所以,为了报答曹公子,临死前我决定满足曹公子三个关于未来的问题,曹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闻言,李景隆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娘希匹,你当你是神仙啊,还问未来的三个问题。 这种话四岁小儿都不会信,你当我和皇帝是傻子吗? 李景隆刚准备张嘴回绝,却听朱棣沉声道。 “那好,你问吧。” 这句话一出,李景隆顿时傻了。 我问啥? 朱棣不会连四岁小儿都不如吧,这种骗小孩的话都信了? 朱棣皱眉盯着李景隆,语气愈发冰寒。 “他不是说要报恩?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们,你有什么问题就问。” “我......”李景隆张口结舌。 “嗯?”朱棣眯起眼睛。 李景隆浑身猛的一抖,瞬间清醒。 他连忙转移视线望向姜星火,笑得谄媚道:“我有一个朋友。” “叫什么?” “李景隆。”李景隆心虚地问道:“最近他过得不太好,心情比较郁闷,我想替他问问,他未来的评价如何?” 朱棣让李景隆问第一个问题,也是有些试探的意思。 像朱棣这种心思深重的人,哪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姜星火可能是谪仙人,依旧打算先让李景隆去试探一番。 如果试探成功,那么自己便可以借由李景隆的嘴来继续问接下来两个关心的问题了。 如果试探不成,那也没什么损失。 当然,对于朱棣而言,他宁愿相信姜星火说的话都是真的,因为只要试探出来了,姜星火又绝对跑不掉! 所以,他并不急着询问后两个问题,等到确定李景隆的答案之后再问不迟。 朱棣不动声色看着姜星火,等待他的回应。 李景隆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地心中惴惴不安。 史笔如铁,李景隆当然也很想知道,后世的人到底会如何评价自己。 “李景隆啊......曹公子你可真是交友不慎。” “咳咳咳。” 当着面被人骂,又不敢表露身份,李景隆多少有些难堪。 姜星火侧卧在榻上沉吟片刻,缓缓说道:“直接说就没意思了,我给你们三个答案,你们自己猜猜,猜错了我再告诉你们正确答案。” 听完姜星火的话,李景隆脸色微变。 听这意思,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答案,但李景隆却从姜星火神态和语气感受到一股藏不住笑意的样子。 这样的感觉,令李景隆感到莫名心慌。 “哦?”朱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他倒要看看姜星火怎么胡编乱造出二个错误答案来。 “第一个答案,大明战神!” “第二个答案,勋贵之耻!” “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 听到题目,朱棣陷入了沉思。 显然,第一个答案是明显的错误选项。 太离谱了,先不说姜星火调侃的那句“交友不慎”,已经有剧透倾向的意思了。 哪怕抛开这句,只谈事实,要是李景隆这种草包将军都能被后世称为“大明战神”,那把以弱胜强百战成龙的朱棣放在哪里? 难不成是“盖世军神”? 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想都不用想。 朱棣几乎失笑,他摇摇头,把这个明显是白给项的答案给排除在外。 至于第二个答案,目前看来,倒是最有可能的一个选项。 李景隆可是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他爹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义子。 李文忠在洪武朝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逝之后,朱元璋大哭不止,追封岐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肖像挂在功臣庙里位次第三。 嗯,排第一的叫徐达,排第二的叫常遇春。 随后朱元璋赐葬钟山,是要李文忠在地府里也跟着自己的。 李景隆这种顶级勋贵,靖难的时候被建文帝封坛拜将,拜为大将军,统帅五十万大军北伐,并亲自在江边饯行,以天子之尊行“捧毂推轮”之礼给李景隆推马车,并赐便宜行事之权,军中众将可临阵诛杀无需上报。 随后便是李景隆亲手葬送了攻克北平的大好局面,逃回德州后再次汇聚了六十万大军,结果白沟河一败涂地,前后丧师数十万,送的海量兵马辎重,硬生生让朱棣燕军跟南军的实力对比,从战略防御转为了战略相持。 故此,说李景隆是大明的二代马服君也不为过,勋贵之耻名副其实。 第二个答案,应该就是正确的答案了。 不过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似乎也有一些可能性? 朱棣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第三十五章 “明堡宗”是谁?! 李景隆比朱棣年纪要小九岁,如今李景隆三十四岁,朱棣四十三岁。 朱棣琢磨着,按李景隆这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浪荡状态,好吃好喝好玩,还什么事都不操心,正常来说没准真能活个七八十岁。 这么说来,李景隆未来的四十年里,要是以百官之首的勋贵身份,或许真能混成五朝重臣。 毕竟,重臣是个很微妙的词语。 譬如三国时,刘备称帝封的最大的官职,不是给关羽张飞这两个有实无名的兄弟,也不是给诸葛亮法正,而是给了许靖。 很简单的道理,人家资历老辈分高名望摆在那嘛,就算是安抚人心也要给个位置。 故此,朱棣觉得李景隆如果未来好好表现,是有可能实现五朝重臣这个称号的。 但朱棣旋即皱眉。 因为,他有一个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想法。 “可是朕已经打算等李景隆没有利用价值,就削爵圈禁了啊。” 如果答案三是正确的,且朱棣完全相信姜星火,那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到两年内,朱棣就改变了利用完李景隆稳定勋贵人心,就直接扔掉的想法。 朱棣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那么,李景隆会在未来做出什么事情,让他放弃削爵的想法呢? 朱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两点,一是未来立储决定下来了,且李景隆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让他非常满意;二是李景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专心替他搞钱的事情上,以百官之首的身份力推海洋贸易,并且作为大明的顶级权贵代表皇帝下西洋。 朱棣更倾向于第二点,因为李景隆也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李景隆出身高门,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举止雍容华贵且气度不凡,很适合礼仪工作。 而且李景隆与其他喜欢舞刀弄枪的勋贵二代不同,从小饱读诗书知识广博,每与人交谈,时常能把人侃得一愣一愣的,连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都很喜欢跟李景隆聊天。 换句话说,面上工夫和嘴上工夫是顶级的。 只要不让他去前线带兵打仗,无论是当个牌面,还是在后方练兵,李景隆都是可以胜任的。 如此说来,李景隆倒是个代表自己下西洋,作为大明正使与诸国交往,重新构建朝贡体系的好人选。 朱棣暗暗地把自己的想法记了下来。 “我应该选哪个答案?” 在朱棣思考的时候,李景隆也在纠结。 答案一明显是错误的,答案二倒是很有可能,可是自己也太掉面子了吧?若是答案三,会不会让朱棣心生忌惮? 李景隆纠结来纠结去,最后,索性心一横,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不被朱棣忌惮才是最重要的,索性选个最不可能的吧。 “我选答案一,大明战神!” 李景隆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嘲笑了。 什么大明战神,就凭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南军吗? 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永乐帝不揭穿这个闹剧,恐怕也是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朱棣听了李景隆的选择,亦是微微一怔。 不过朱棣很快就释然了,道理也很简单,姜星火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李景隆却很清楚。 因此,对于李景隆来说,他的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选择让自己开心。 反正在李景隆心中,恐怕对此事真伪也是不太信的,或许是觉得自己在逗他玩也说不定,对此朱棣也很容易理解。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自己是李景隆,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预测未来的事情,又从来都没听过姜星火讲课,肯定也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不相信这件事,又不好意思选正确答案,索性摆烂选个不可能的选项,才是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就在两人不断思量的同时,披着白色貂裘侧卧在榻上的姜星火,已经维持了很久的咸鱼姿态。 李景隆还是闭着眼睛,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而当朱棣注意到姜星火的眼眸时,忽然发现,姜星火的眼眸中竟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甚至眼纹都笑出来了。 “你确定选择答案一吗?” 这个答案,李景隆认为根本就不合理。 除非,自己在未来立下惊天功劳,甚至能洗刷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的耻辱,方才能获得大明战神的称号。 譬如,带兵消灭北元封狼居胥,或者一路杀穿西域,灭了帖木儿汗国。 就像是大唐那些动辄灭国的降唐猛人一样,获得“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评价。 可先不提朱棣不会让自己领兵,就算让,李景隆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虽然这个答案李景隆不是没有想过是否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当姜星火的问话摆在面前的时候,李景隆还是感到浓烈的荒诞。 李景隆摇了摇头,觉得姜星火根本就是在寻他开心。 可当李景隆看到朱棣凝重的神色时,心中突然一紧,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自己的选择答案一,朱棣也会忌惮自己? 李景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面对姜星火的问话,李景隆犹豫了。 这种选择对不对,是否真有万一的可能,李景隆也说不准。 他只是随便胡乱选个离谱的罢了,具体是不是这样,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但是,看到朱棣严肃的脸庞,还有眼神中的坚毅,李景隆突然有些害怕了。 不行! 我绝对不能引起朱棣的忌惮! 答案三肯定会引起朱棣的忌惮,而答案一,万一朱棣当真了呢? 还是会引起朱棣的忌惮! 想通了这些关节,李景隆顿时改口说道。 “我改了,我选答案二。” 自污就自污吧。 或者换句话说......好像只是把事实说出来了,也不算自污。 “恭喜你,答错了。” 什么?! 李景隆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姜星火正躺在榻旁,手臂搭在扶手上,一副慵懒的样子,冲着他轻声道:“正确的答案是答案一,你的朋友李景隆将以‘大明战神’的名号流传于后世。” “怎么可能?” 李景隆难以置信。 而看着朱棣面色不善的神情,李景隆更是吓得一哆嗦。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他未来要是大明战神,朱棣肯定会忌惮他,怕儿孙镇不住,先下手为强宰了他的! “大明战神,呵~” 李景隆欲哭无泪,想向朱棣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这就像是女朋友半夜起来给了你一拳,你问原因,她说你梦里抛弃她一样。 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不能成为要搞我的依据啊陛下! 就在朱棣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什么时候处置李景隆的时候,李景隆终于大脑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啊?李景隆为什么会被称为大明战神啊?”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他只是大明战神一代目,大明战神二代目‘明堡宗’一战送完永乐朝攒下的全部靖难勋贵精华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从此就彻底洗白了李景隆。” 什么?! 正在算计李景隆的朱棣,闻言死死地攥住了刀柄。 ‘明堡宗’到底是谁? 怎么会一战葬送大明全部军队?! 第三十六章 血压极速飙升的朱棣 看朱棣的样子,李景隆也懵逼了。 李景隆一边庆幸多疑的朱棣对自己的杀意消失了,一边又对自己注定被人调侃的身后名感到不爽。 李景隆沮丧地想到,原来我当不成五朝重臣,也当不成真正的大明战神,只能靠摆烂来挽回名声了。 而且,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看朱棣这样子,他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姜星火说的话,全都是会发生的未来吧? 这一刻,李景隆突然开始怀疑起了朱棣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但是仔细想想,李景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 朱棣是什么人? 用兵诡诈,谋划长远,脑子是一等一的好使,比自己好使的多。 而且朱棣从不信儒释道这些学说,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和手下的兵。 如此说来,朱棣怎么就能信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如果朱棣的脑子没坏,那么就意味着,姜星火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或者是大概率可能发生的事件。 “嘶~” 李景隆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变得明显不一样了。 误会了。 原来姜星火以前那落魄词人的身份,只是他的伪装。 一直到死前,才跟他摊牌,没想到竟然是深藏不漏的高人! 怪不得朱棣嘱咐,不能透露皇帝的身份。 否则姜星火要是知道朱棣的身份,是肯定不会当着永乐帝的面,说出大明未来有个叫“明堡宗”的皇帝,把全部靖难勋贵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都葬送了。 李景隆心头震惊,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姜星火,又用钦佩的眼神看了看朱棣。 一个世外高人,一个扮猪吃虎,都是演技派,厉害厉害。 看来这里只有自己是最单纯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开始思考,那个“明堡宗”到底是未来的哪位皇帝,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 难不成未来是二皇子朱高煦当了皇帝? “明堡宗”是朱高煦的子孙。 否则如何解释,世界上会有这么憨的人,只可能是遗传啊。 朱高煦虽然是个铁憨憨,但人家至少有万人敌的勇力啊,而这位后代显然没有。 肯定是这样,否则按照朱高炽和朱瞻基的聪明仁德的性格,总不能是大皇子朱高炽的子孙吧?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就在李景隆止不住思量的时候,朱棣的怒气也快满格了。 这次姜星火带给他的震惊跟之前还不一样,朱棣是气到震惊了。 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靖难血战锻炼出了一批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在未来,就会被“明堡宗”带着一战送光。 朕怎么会有这种不肖子孙?! 朱棣恨不得现在那个“明堡宗”就站在他面前,然后一刀劈死! 不过,理智告诉朱棣,不能冲动。 因为这个“明堡宗”,大概率还没出生呢。 他根本就不存在,更别提葬送大明数十万大军了。 但是,姜星火既然敢当面说出这句话,朱棣认为这其实并非是一句空穴来风的玩笑。 毕竟,姜星火说的话,可信度一向极高。 而且朱棣现在对于姜星火是谪仙人的事情,已经信了八成八了。 朱棣认为,如果不是自己演了场戏让姜星火觉得死到临头,他是不会预言未来泄露天机的。 天机已经泄露! 朱棣细细思量后,心中全是后怕,握刀的虎口处甚至都冒出汗液来,变得黏糊糊的。 “还好有姜星火!”朱棣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没有姜星火,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大明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朱棣看着躺平的姜星火,心头升起了一丝感激。 在旁边的李景隆察言观色,作为一个最珍惜自家性命与荣华富贵的中年帅哥,自然是“急皇帝之所急,忧皇帝之所忧”。 所以,李景隆果断地替朱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明堡宗是谁?” 姜星火慢悠悠地问:“这算第二个问题,确定吗?” 李景隆看了看朱棣的脸色,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确定。” 姜星火这次玩了个花样,他说道。 “其实有句话,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与其费力阐述,不如给你解释一下外号的由来,你就知道了。” “所以还是给三个答案,不过这次是多选题,其中至少有两个答案是正确的。” “第一个答案,叫门天子!” “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个答案,夺门上皇!” 竟然是猜测通过外号的方式,来了解未来的明堡宗吗。 朱棣陷入了沉思。 三个答案,最少有两个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有可能三个都是正确的。 那么从第一个答案开始分析,“叫门天子”。 什么是叫门天子?顾名思义,肯定是进行了“叫门”这一举动的皇帝,而这个叫门,如果是叫敌方的门,便是如阵前激将一般,是一种英勇的举动;而如果叫的是己方的门,那肯定是已经被俘的状态,以大明天子之尊去叫门,那真是屈辱至极。 而联想到姜星火所说,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也大概率被俘虏了,恐怕第一个的答案是正确的。 想到这里,朱棣刚讲下去的血压已经蹭蹭地涨上来了。 自己一世英雄,儿孙竟然会成为被敌人裹挟叫门的废物?! 朱棣的手,又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次,李景隆赶紧阻止道:“燕校尉不要当真,这只是他临死前随便瞎说的而已!” 朱棣冷哼一声,放弃了拔刀的冲动,却还是忍不住骂道:“如果是真的,这狗东西简直该死!我大明如此英勇的将士,怎么会葬送在这种皇帝手里!” 同时,朱棣也暗暗庆幸,如果不是姜星火提示的话。 如果这件事真的在未来发生了,那么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必将遭受一次接近亡国的浩劫。 而现在,自己则有了充足的时间来避免大明走向这个糟糕透顶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 ——还好有姜星火! 朱棣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也随之推测起了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十七章 无耻到李景隆自愧不如 其实这个答案应该叫“大明留学生”,但姜星火担心他们听不懂,所以同义替换了一下。 所谓遣某某使,最早来源于日本的遣唐使,舒明天皇是第一个派出遣唐使的,随后的二百六十多年间,日本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的日本朝廷一共任命了十九次遣唐使,不断派人到中国学习律令制度、文化艺术、科学技术以及风俗习惯等,并通过遣唐使传入日本,对日本的社会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而跟第一个答案一样,遣瓦剌使显然也是贬义词。 或者说,这应该是被俘虏的一个调侃说法。 但朱棣也通过这个答案,知道了打败大明的,是如今与鞑靼、兀良哈在漠北共同盘踞的瓦剌部。 瓦剌部! 朱棣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寒,他在心里想道:“如此在未来威胁我大明帝国的存在,朕有生之年,必须要亲手除掉!” 朱棣绝不允许,自己给子孙后代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隐患。 朱棣的心中,此时已经定下了未来的战略目标。 他将御驾亲征,先将北元彻底打回部落时代。 随后,把瓦剌部碾成齑粉! 朱棣坚信他有生之年一定能做到让儿孙后代,不再受到亡国威胁! 如果说别的事情,姜星火说的有道理的他都认同,但唯独扫清漠北这件事,哪怕姜星火说了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也预言了未来瓦剌部会使大明陷入亡国危机。 但朱棣却依旧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定能解决,也必须解决。 朱棣随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亲眼见过元朝贵族是如何把汉人视为猪狗般杀戮欺辱的。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未来还会出现。 所以,朱棣一直坚持,斩草,要除根! 这是他作为汉家天子的坚持,也是作为马上皇帝的骄傲! 而最后一个答案,“夺门上皇”,不光是朱棣,连李景隆都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如果按前两个有因果关系的答案,也就是被瓦剌俘虏后叫门来推测,那么成为太上皇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或许大明会在新君即位后,重金把被俘的皇帝赎回来。 可是,在权力面前,真有皇帝会这样做吗? 要知道,靖康之耻后,赵构为了自己的皇位宁肯偏安江南,甚至杀掉岳飞议和,也不肯赢回自己父亲的遗骨和还活着的哥哥。 尝过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滋味,朱棣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操作。 因此,朱棣心中认为,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答案一和答案二。 李景隆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人要是无耻起来,没准第三个选项也是很可能的。 倒不是李景隆有多聪明,而是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 白沟河大败后,作为曾经的南军主帅,他不是一样给朱棣开南京城门了嘛。 于是李景隆说道:“我选择答案一和答案二,以及,答案三。” “恭喜你......” 朱棣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而李景隆则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显然,经历了上次的“恭喜你答错了”,李景隆的心态已经变得淡定的了起来。 李景隆现在虽然对姜星火的话半信半疑,但这些事情却跟他关系不大,毕竟,他不是五朝重臣,那么大明以后的皇帝搞事,也不会连累他。 而姜星火缓缓开口道:“答对了!” 朱棣的心头一咯噔,今天他的低血压算是被治好了。 竟然都是正确的!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称为“明堡宗”的儿孙是个无耻至极的废物?! 朱棣的额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不忍心再听姜星火接下来的话了。 而姜星火则丝毫不像是一个死到临头的人。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再回答一个问题就要死了,而是语速均匀地说道。 “那接下来我就简单解释一下,这三个外号,嗯,或者说四个外号的来历。” “所谓‘堡宗’,便是大明未来的皇帝朱祁镇的第一个外号,乃是因为其御驾亲征在土木堡全军覆没,史称土木堡之变,故而得名。” “叫门天子,乃是被瓦剌部俘虏后,为求生计向大明边境城池替瓦剌人叫门,但守将均未开门。” “遣瓦剌使,则是大明没有赎他,其在瓦剌生活了一年多,学习了瓦剌当地的语言风俗,还娶了妻子。” “夺门上皇,则是他的弟弟当了皇帝守住北京后,把瓦剌送回来的他奉为太上皇,而他在弟弟病重时,发动了夺门之变,重新登上皇位。” 朱棣和李景隆的猜测,全部成真! 听完这一系列操作,就连向来脸皮极厚的李景隆,哪怕之前已经有所猜测都听得目瞪口呆,不禁连声感叹。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自愧不如! 已经足够厚颜无耻的李景隆,都自问做不到这种程度,足以见大明战神二代目在无耻程度上,已经把一代目打在沙滩上了。 朱棣也是被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大明二十万精锐,一朝覆灭啊! 哪怕是发生在未来他注定看不到的时代,朱棣也为此心痛不已。 简直就是心在滴血! 虽然不知道这个朱祁镇,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 但这可是未来的自己给大明攒了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啊! 就这么被这个败家子给霍霍了! 不过朱棣到底是朱棣,即使心绪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会表露在脸上。 朱棣决定回去以后,好好研究研究,这个孽畜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提前掐死在襁褓中。 这已经影响到了他对于储君的抉择。 但朱棣的脑海里,却同时划过了另一个疑问。 朱棣深深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如果姜星火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场临死表演,是故意说出来诱导他选择储君呢? 这个怀疑难以再朱棣的脑海中抹去,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了大明的未来。 自己总不可能根据姜星火的一番话,来决定大明未来的储君吧。 更何况,朱棣进一步深思,如果他以为姜星火不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所以才跟他们讲这番话。 那么有没有可能,姜星火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并且试图通过影响他的方式,把老二立为储君,这样姜星火就能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毕竟,老二这种铁憨憨,别看平时瞧不上文人。 但一旦老二认准了姜星火当老师,可比老大容易被人影响。 退一步讲,哪怕是从判断上来分析,如果说之前在诏狱听课,姜星火所说的东西都是有理有据的,那么关于未来的预测,则是压根就无法验证真伪的事情。 因此,朱棣必须知道关于未来“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才能确定姜星火是否在说谎。 毕竟,这样一个重要事件,涉及到无数的人和事,如果全靠谎言,是很难编的圆的。 本就不太相信的李景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得到朱棣的眼神暗示后,李景隆继续问了下去。 “第三个问题,未来发生的‘土木堡之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十八章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姜星火略微回忆了一下,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他对自己的专业课以及帮其他老师代课时进行的备课,记忆都相当清晰,并没有因为数次穿越而模糊。 “这次就不设置答案来选择了。”姜星火缓缓开口说道:“要从头说起,朱祁镇幼年登基,主少国疑,但有太后与三杨内阁扶持,大明的国势还算平稳。”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三杨内阁”,现在内阁有杨荣和杨士奇,另一杨会是谁? 忽然,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朱棣脑海中,与杨荣同年中进士的翰林编修杨溥。 或许,这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稍后需要留意一番。 “但随着三杨的老去,生长在深宫中被压抑了很久朱祁镇,越发渴望亲自行使皇帝的权力,证明自己是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于是在他亲政的几年后,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闻言,李景隆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棣。 “朱祁镇”肯定就是朱棣还未出生的亲曾孙,这样听起来,不禁有一些如听天书一般的新鲜感觉。 毕竟,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 而朱棣这么信姜星火,如果姜星火的预言是真的,恐怕那么他李景隆也有幸成为亲耳聆听未来的人了。 而朱棣的心思,则更为细腻一些。 幼年登基到亲政,应该有十多年的时间,而结合三杨的年龄,那么这个“朱祁镇”肯定是自己的亲曾孙。 但为何姜星火说“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呢? 这句话唯一能推导的结论就是,未来继承皇位的,是自己的大儿子朱高炽,而朱祁镇的父亲是朱瞻基。 否则如果是二儿子朱高煦继承皇位,那么至少应该是“跟祖父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不应该跳过朱高煦。 所以,姜星火依然有可能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在诱导自己,暗示大皇子登基后的坏结局,从而让自己选择二皇子登基。 这一切依然有可能是姜星火编织出来的故事,朱棣如此想到。 “正统十四年,瓦剌自甘州、大同、宣府、辽东四路寇边,其中大同和宣府为瓦剌主力一分为二。” “为救援宣大两镇,朱祁镇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下,率京师三大营御驾亲征,诸勋贵与大臣随征。” “在两天的准备后,连同辅兵与勋贵大臣在内的十七万人,号称五十万,自北京经居庸关,前往宣府,继而增援大同。” 李景隆忽然出声:“等等!” 姜星火停止了讲述,看向了一身红袍的曹公子。 “你说准备了几天?” “两天,这应该还是往多了说的......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决定亲征,十五日下令皇弟留守北京,十六日开拔。战兵每人赐银一两、胖袄裤各一件、?鞋二双、军粮炒麦三斗、每三人给驴一头为负辎重,把总都指挥人加赐钞五百贯。” 李景隆跟朱棣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出现的不是惊骇,而是......荒谬! 哪怕最喜欢纸上谈兵的李景隆都有些感慨。 但凡读过一本兵书,也干不出来这事啊! 世上哪有准备两天,就能准备出共二十万大军使用的后勤补给出来? 更何况,行军哨骑、沿途兵站、征召民夫、行军次序,哪个不需要时间来筹划? 李景隆有些自嘲地想着,怪不得,在这位“明堡宗”面前,他李景隆都能被衬托成知兵的......最起码李景隆还是熟读兵书,知道怎么调度数十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在行军扎营时是个合格的将军,只是打仗跟同时代的名将们比很拉胯,人又怕死而已。 在朱棣心中,这一仗从开始前,怕是就已经输了一大半了。 姜星火随后的讲述,更是验证了朱棣的这个想法。 而姜星火讲述的详细程度,更是让朱棣对自己之前的设想,起了怀疑。 “十六日到唐家岭,十七日到龙虎台,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当日风雨大作,十余万大军缺少雨具帐篷粮食。于是诸勋贵大臣跪请还京,进言‘虏势如此,不可复前,倘有疏虞,陷天子于草莽’,太监王振怒斥‘设若有此,亦天命也’便回了帐篷,诸勋贵大臣跪到天亮见不到皇帝,于是散去。” 听到这里,朱棣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朱棣仿佛亲眼看到了十多万好儿郎,在皇帝的命令下,顶着夏日的暴雨,经宣府前往大同。 他们腹中饥饿,却不得不趟着泥泞的土路艰难前行,没有雨具和帐篷,军营中的士卒开始大面积地着凉发热。 疾病和糟糕的补给,让这支大军变得无比虚弱,不堪一击。 “瓦剌部并不知明军虚实,见十余万大军来源,退至大同以北观望。” “大军行至白登山西北,见边军尸横遍野,军心再一次遭受重创,随后给大同留下少量兵马,大军开始返程。” “本欲从山西紫荆关走南路返回北京,但最终决定,自北路原路返回。” 李景隆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太监王振是蔚州人,怕大军经过家乡踩踏禾苗。” 朱棣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在了画船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该杀!” 看着发红的拳头,朱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 同时,朱棣的心底记下了蔚州王振这个名字。 朱棣已经决定,派锦衣卫专门监视,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只要蔚州出现王振这个人,就秘密诛杀! 姜星火的讲述仍在继续:“瓦剌部哨骑沿途觑见明军虚实,于是沿途衔尾而至,昼夜袭扰。大军行至土木堡,地高无水,掘井二丈不得水,最后人马饥渴,瓦剌部总攻,全军覆没。” 话音落下。 沉默! 空气中的凝滞让李景隆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棣的脸色已然阴沉到极点。 李景隆很清楚,这是朱棣愤怒到极致时的表现。 而无论是李景隆还是朱棣,此时也都意识到,姜星火所推演的未来,无论是否是真的,但最起码这个过程,无论是决策的动机、明军的数量、沿途的行进速度与地点,都没有任何值得推敲怀疑的地方。 土木堡。 朱棣想起了那个怀来城东的堡垒。 那里的地形,确实跟姜星火所说,分毫不差! 而姜星火从未跨过长江,如何能知道在遥远的帝国北方,边防线上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小堡垒,地形是怎样的? 朱棣的内心,已经开始极度动摇了。 或许,这就是未来! 朱棣深深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甚至出现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所以,京师空虚的大明,被迫南迁了吗?” “没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谁?” “兵部尚书于谦言,南迁者,可斩也!” “随后招募民兵,整缮器甲,分遣诸将守九门,迁徙附郭居民入城,调配通州积粮。” “上言,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罪。” 莫名地,李景隆忽然想起了《出师表》里的一句话,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念及至此,不知怎地,就连他这种素来懦弱无耻的人,都有些触动。 一时竟是眼眶有些湿了。 PS:大家新年快乐啊! 第三十九章 朱棣: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瓦剌部十余万骑,破紫荆关大举而入,包围北京。” “后来呢?” 朱棣忍不住发声追问。 听到这里,朱棣哪怕知道了明军在未来一定击退了瓦剌部,守住了北京城,他还是想听下去。 不仅是这段尚未发生的‘历史’过于惊心动魄,过于令他牵挂。 更重要地是,朱棣已经通过诸多军事上的细节,隐隐断定,之前自己的推测恐怕是错误的,这些细节佐证了,姜星火所说的未来,有极大概率是真的会发生的。 姜星火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扶刀昂然而立的壮年校尉,只见其人身上的杀气,不自觉间都要溢了出来,是真的百战余生磨出来的杀气,无形无质,但又真实存在。 在他含着煞气的眼眸中,在扶着刀满是疤痕的手上,在昂首顾盼间的英雄气里。 姜星火收回了对这位“燕破虏”校尉的探寻目光,对方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未来中了,姜星火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他继续讲了下去。 “军中宿将建议收敛兵马坚壁清野,使瓦剌部师老兵疲,自然退却。” 闻言,朱棣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声“不可”,却最终忍住。 而旁边的李景隆,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他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决策。 朱棣看着李景隆一时鄙夷,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的目光流露出激赏。 “于谦力排众议,率军出九门背城列阵,下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必死,皆用命,于坚城之下重挫虏骑。” 力排众议! 又一次力排众议! 朱棣的心中满是感慨,这是真正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果不开天眼,在瓦剌虏骑十余万,漫山遍野而来的情况下,全天下有几个人敢做出背城列阵迎战,而不是老老实实坚壁清野守城的决定? 要知道,守城的决定是不会犯错背锅的,而出城迎战,哪怕是背城列阵,都有可能被瓦剌部击溃,继而导致北京失守。 做出这种决定,朱棣很清楚要面临多大的心里压力,做错了,赔上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和大明的国运! 但朱棣扪心自问,如果换自己来,那么自己也会做出与于谦一样的决定。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如此。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朱棣既不愿意相信在他死后,大明发生的这个糟糕的未来。 同样,朱棣也在心中隐隐期盼的世上真有于谦这个人。 而英雄相惜,更是让朱棣决定探听于谦到底是哪里人,等结束与姜星火的谈话,就马上派锦衣卫前往探查。 若是世间真的存在于谦此人,并且小小年纪真有一身英雄气,有未来成为救时宰相的潜质,那么朱棣将彻底相信,姜星火所说关于未来的一切! 两人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听着瓦剌太师也先挟英宗逼和,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也先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听着和议后于谦仍积极备战,挑选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边境得以安宁;听着朝务繁杂,于谦独运征调,如北魏徐纥般口授机宜处理军国重事;听着于谦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到居所仅能遮蔽风雨,但因个性刚直,却招致众人忌恨。 一直听到,朱祁镇夺门登基,下旨杀于谦,天下冤之。 愤怒! 朱棣此时心头的怒火像是将要喷发的火山! 良久的沉默后,心头满是意难平的朱棣愤而挥刀,径直剁下桌角。 “竖子安敢尔!” 是真的意难平! 如此清廉、正直、有能力,几乎可以比肩诸葛武侯的人,就这么被冤杀了! 凭什么?! 而李景隆更是忍不住抬起大袖,擦拭了几下眼角。 “于谦,死后归葬故乡杭州钱塘县西湖畔,与岳武穆并列。” 姜星火愀然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提着刀如同凶虎一般要择人而噬发泄怒火的朱棣,此时闻言,忽然怔住。 不只是这首诗,而是姜星火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杭州钱塘县”。 朱棣的心,砰砰地快速跳动着。 按时间算算,三杨按七十多岁致仕,而没几年于谦就在土木堡之变中成为新的兵部尚书,那么之前应该是侍郎级别。 在大明,熬到侍郎一般也得五十多岁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 于谦此时可能已经好几岁了?! 在听闻故事结局的愤怒与悲痛过后,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乃至激动。 怀揣着巨大的激动之情,朱棣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提前很多年挽救于谦在未来的命运! 英雄相惜,哪怕隔着久远的时空,朱棣也能感受到于谦身上的那股如诸葛武侯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气。 “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发誓道。 而此时他才发现,姜星火在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竟有些碰撞。 朱棣的目光中充满了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的喜悦,与尚未完全褪去的愤怒。 而姜星火的眼中,则带着平静,与一丝......期盼? 他是在期盼死亡的到来吗? 不,不,绝不是这样。 姜星火明澈的目光与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还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朱棣忽而恍然,姜星火或是识破了他和李景隆的身份,或是没有识破。 但临死前想通过这番话,来让未来于谦的命运,产生一丝可能的变数。 这是姜星火打算死前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响。 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在未来,那个不该如此冤死的民族英雄!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燕校尉请动手吧。”姜星火平静地说道。 李景隆闻言,紧张地看着朱棣。 朱棣却只是颔首答道:“好,闭上眼睛吧,我的刀很快。” 姜星火依言闭上了双眼。 随后,在“锵”地一声,长刀出鞘后,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起来。 画船外,忠义卫甲士抬着姜星火的身体进了马车,运往诏狱。 而岸边胖胖的朱高炽,早已孤身等在那里,看着朱棣和李景隆先后走下船来。 父子相望,朱高炽忽然觉得今天的朱棣有些不太一样,他的身上少了许多杀伐冷冽,而是多了几许微不可查的伤感与喜悦。 “炽儿,父皇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 朱棣定定地望着大皇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父皇会把最近的事情一一给你解释,但在此之前,你要随父皇去见一个人,证明一件事。” 第四十章 于谦分鱼,称量天下 杭州,钱塘镇。 钱塘镇周遭环境极美,粉墙黛瓦,一侧还有西湖环绕。 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开放,香气扑鼻,不时有几尾鱼跃起来,在水中嬉戏。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数片绿叶飘向空中,在碧波之上翩然起舞。 在湖畔,有一处用竹竿削制的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爬满了青藤的东厢屋边有一处葡萄架,下面还放着一张老旧的摇椅。 “嘎~” 听见有鸭子叫的声音,朱棣与纪纲扶着朱高炽稍稍绕了几步,湖边草色青葱,几株树丛上绽着粉白相间的花,与藏在娇艳荷花后的浮水鸭子相映成趣。 湖前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孩,边上同样围了几个孩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谦就在此处吗?” 听到朱棣的疑问,纪纲躬身道:“回禀陛下,锦衣卫已经悄悄排查了整个杭州城,符合陛下描述的,便是此孩童。” 随后,纪纲遥遥地指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小孩。 “此孩童出身仕宦世家,如今家道破落了,但从小聪颖过人,据说才四五岁便喜读苏武、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故事。” 朱棣微微颔首,按捺下心头迫切,扶着好大儿缓步前往。 而围着大石头的孩童们,见有三个陌生人来到,也纷纷停止了争吵。 唯有一个胖墩孩童,口中还嚷嚷着不休:“凭什么分给二狗的鱼比给分我的多?” 被他点到的“二狗”生的瘦小,口中结结,此时抱着怀里的几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呆了几息,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子是二狗想出来的,下午抓鱼最卖力气的是谦儿哥,怎地也轮不到你,谦儿哥给自己分的最少,你还不知足吗?”旁边一个女娃娃指着胖墩说道。 胖墩犹自一脸不服,嘟囔道:“辛苦一下午,都不够饿的。” 静静地听完了几位伙伴的诉说,站在大石头上身着布衣的小孩,认真数好竹筐里的鱼,方才跳了下来。 大约是见朱高炽穿的体面,身边孔武有力的朱棣和纪纲也衣着光鲜,小孩认真行礼道。 “见过三位官人。” “你便是于谦?”朱高炽的目光下满是审视。 朱棣嘱咐过他,此番前来,以朱高炽为主,而朱棣和纪纲扮作他的仆从。 于谦对视着朱高炽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 “正是在下,可是我等争吵扰了三位清静?” 朱高炽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你且继续吧,当我等不在便好。” 于谦闻言倒也坦荡,又回头对几位同伴挨个叙话了起来。 “小妮,大家辛苦一下午,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卖力气多卖力气少,你委实不该说这话,凭白伤了人心。” “谦儿哥,我......” 女娃娃闻言不太认同,但依旧点了点头,对胖墩道了个歉。 随后,于谦又拿出一张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手帕,认真地给瘦小的二狗擦去鼻涕眼泪,随后揣进怀里。 最后,于谦跳上大石头,把竹筐里仅剩的四条鱼,又挑出两条大的,递给胖墩。 “晓得你食量大,此时定是饿了,拿着吧。” 胖墩看着鱼咬了咬牙,最后却是拒绝,随后脸蛋通红地摘了条大鱼塞进二狗的怀里,也不待谢,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朱棣几人见状,莞尔一笑。 待伙伴散去,于谦复又来到几人身前说道:“客人似从远道来,家中贫寒无他物,不嫌弃的话请几位吃烤鱼吧。” “如何看出来我们从远道而来的?” 于谦指了指他们靴子上浮的一层薄薄灰尘,纪纲刹时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朱高炽摆摆手,有些耐人寻味地笑着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来干嘛?” “来便是客,没有不待客便问来意的道理。” “也好。”朱高炽点点头。 西湖畔的大石头上,点起一团篝火,几人围坐烤鱼。 湖鱼不大,也不甚肥美,远不如黄河鲤鱼或者松江鲈鱼,但烤起来焦香酥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等路过此处,听闻有幼童于谦性聪慧,故此前来拜访。”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了最大的一条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 “幼童分鱼,与宰相称量天下有何异同?” 朱高炽和朱棣,原以为于谦会回答“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没想到于谦拿着鱼沉思了几息,却认真来答。 “我年纪小,不晓得绯紫相公们是如何称量天下的,可我总觉得天下的道理大约是相通的......分东西,总要力所能及地照顾那些不能发声的人,不能因为听不见便装作看不见。” “竟是如此吗?”朱高炽一时怔然。 “当然如此!”于谦此时扬着小小的脸,眉眼间倒是显得有些楞,“若是今日我眼见势弱者、口不能言者为人所欺,往小了说,便是心中念头不通达;往大了说,便是日后我被人所欺,何人敢为我发声?” 在闷头吃鱼的朱棣忽然开口:“那为何还要分自己的鱼给欺人者?是因为你性子懦弱易于妥协,还是要顾全伙伴之间的团结?” “是因为我是分东西的。” 于谦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坦荡:“若是我给自己多分一点,我出的力气多,别人也无话可说。别人不见得觉得我给自己分的多,可鱼就那么多,别人吃不饱或觉得自家分的少了,明日自然会懈怠下来,如此一来,何谈多捕些鱼,让大家都吃饱肚子?” 朱棣闻言,竟是忽然想起姜星火所言“做大西瓜”那套理论来。 恍惚间,正襟危坐手拿烤鱼的小小于谦,和懒散躺着手托西瓜的姜星火,竟是在朱棣的眼中重合了起来。 鱼不多,四条一人一条,很快便吃完。 吃干抹净后,纪纲掏出一大锭银子。 “你请我们吃了烤鱼,总不好白吃的。”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于谦咽了口唾沫,眼神中甚至浮现出了几许渴望。 朱棣觉得,此时的于谦可能在想,这些银子能换来多少书籍,多少笔墨纸砚,亦或是多少吃食。 可最终,于谦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轻声说道。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语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君子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固守内心的操守。指君子能够贫贱不移,不失节操。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拍了拍纪纲的手臂,纪纲把掏出的银子又收了回去。 纪纲到底是读过书的,当初身为济南穷秀才,好勇斗狠在书院被逐了出去,故而才半路投了燕军搏个出路,此时回想起了圣贤之语竟也有些讪讪。 朱高炽对着小小的于谦认真一揖,同样以《论语·雍也》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便是以孔子著名弟子颜回来比喻于谦的行为,即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使生活清苦困顿也自得其乐。 “小子不敢与圣贤相比。”于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朱棣三人与于谦挥手作别,他们走出百余步便会有锦衣卫所备马车。 临别之际,朱棣嘴唇挪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你观我等三人......” 而于谦仰着头,却冲他眨了眨眼。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在下是读过《世说新语》的。” 朱棣一时哑然,摇了摇头飒然离去。 来到马车旁,先扶着朱高炽登上马车,朱棣在踏上马车边缘时忽然回望,朱高炽掀着帘子在等他进来,一时不知所措。 侍立在朱棣身后的纪纲甚至紧张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偷偷往草丛里扔了银子的动作被朱棣发现了,惹得朱棣不悦。 朱棣不知两人想法,只是扭头大笑,笑的畅快淋漓。 “朕幸遇姜星火,方能为天下储此才也!” “待朕去后,于谦当为大明称量天下!” 夕阳的光影如同一条赤红的匹练,照映在枫荷桥下的水面反射出点点微光,分外美好。 PS:明天周一23:55到周二0:05,会连发五章,求追读!!! 第四十一章 新狱友登场 头好痛...... 这是哪里...... 已经穿越到下一个世界了吗? 姜星火昏昏沉沉地祈祷着,继续往前穿越的话,甭管是给他来个南宋崖山海战,还是北魏河阴之变衣冠涂地,他都觉得是上上签。 早死早穿越,早点回家见爸妈。 “姜先生,您醒啦。” 姜星火睁开眼,‘高羽’侧过脸,他的大胡子和满是刀疤箭疮的壮硕手臂出现在他眼前。 “......我没死?” “您当然没死。” 趴在地上打熬身体的朱高煦努了努嘴,示意姜星火往旁边看。 姜星火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似乎不是原先的牢房了,而是另外监区的四人间。 而在旁边端坐着的,正是‘曹九江’曹公子。 “曹公子,你这是?” 李景隆的坐姿非常优雅,他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淡淡说道:“因为包庇诏狱死囚逃犯,也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姜星火说实话,不然怎么说? 自己听到了关于立储不该听的事情,所以在朱棣的暗示下,表面上告病在家,实则作为朱棣的棋子进入诏狱潜伏在姜星火身边? 朱棣不仅是封他的口,让他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把听到的“未来”说出去,从而影响立储。 同时也要借他这张口,来问出朱高煦的脑子和立场问不出,而朱棣又想问的问题。 这样,他在姜星火面前还是青楼旧识‘曹九江’,而不是大明曹国公李景隆。 朱棣认为,关于他们的身份,如果姜星火是识破了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可以借李景隆的嘴来问问题,当做自己也没看出来。 如果没识破他们的身份,也不用担心表露身份,会让姜星火顾忌他们的身份而不敢说真话,一举两得。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的两面算计。 姜星火的耳边,却依稀萦绕着前日曹九江那句“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再看看如今一身囚服的曹九江。 ——喜剧效果强烈。 姜星火捋了捋思绪,曹九江是因为包庇自己,被送进了诏狱。 那么偷偷把自己运出诏狱的高羽呢? “你呢?把死囚偷送出诏狱是什么罪?” 朱高煦拍了拍蒲扇般的大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大滴的汗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下,随后瓮声说道:“斩监候。” 得,没罪的成有罪,有罪的成死缓。 那自己呢? 大约是看出了姜星火的疑惑,李景隆解释道:“带队的燕校尉骗了你,从诏狱越狱的死囚是要由诏狱处理的,他只负责抓人。” “等等。” 姜星火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头天晚上,喝了高羽那坛藏了十八年的酒,然后宿醉后就躺在了曹九江的船上。 再往后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逻辑是清晰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胆子大了啊! 要是平常,姜星火肯定会老老实实苟到最后一刻。 可就在被捕的时候,姜星火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 当大学讲师时留下的指点江山的老毛病又犯了,非要临死前装个逼。 自己当时好像觉得马上就可以死了,所以在画船上给燕校尉和曹公子剧透了大明的未来! 喝酒害人啊! 姜星火欲哭无泪。 这要是一不小心给这个世界造成了什么历史线的变动,自己回不去了可咋办? 朱高煦盯着他关切地问道:“姜先生?你还好吧?” 姜星火站起身,抬起脚步,感觉自己还活蹦乱跳的。 看来宿醉落水对他的身体健康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没事。”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干笑道:“我前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有些神志不清......昨天,是不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李景隆没答话,朱高煦反而微微颔首,转头对旁边的李景隆笑着说道:“确实说些了,‘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来着?” 看着站在牢房里如同一座铁塔一般高大,浑身肌肉虬结的朱高煦,冲自己不怀好意的笑着。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 李景隆的脑海中,恍惚回想起了白沟河大战的画面。 那时自己以绝对优势兵力,四平八稳地包围了燕军,甚至右翼平安、吴杰所部精骑,绕后击溃了燕军最薄弱的后方,由宁王系的降将房宽、刘才所统领的后军步卒。 但就在己方的右翼精骑进行大范围绕后的同时,燕王朱棣抓住了右翼战线拉长,填线步兵大阵阵型厚度变得薄弱的机会,下令由忠义卫、三千营组成的七千铁骑,撕裂右翼冲杀了出来。 燕王朱棣直接把全部燕军交给了张玉指挥,朱棣本人和朱高煦率领七千骑进行深远的大迂回包抄,绕了十余里来到自己的后军,击溃了盛庸和徐辉祖,随后顺风点火,直捣自己的中军大纛。 那时,自己不得已召回了前军的瞿能父子、俞通渊、陈晖等将,只要自己顶住这一波,那么不仅是孤军在外的朱棣七千骑,就连张玉所指挥的数万燕军,在自己四十万大军的绝对优势兵力面前,也将被碾为齑粉。 就在这个把燕军逼到了绝地的时刻,朱高煦出手了。 朱高煦长槊重甲,一马当先,于万军从中亲手阵斩了素有“勇冠三军”之名的南军大都督瞿能。 其子瞿陶、瞿郁自负勇力,上前为父报仇,朱高煦以一敌二将其全部挑落马下,瞿能部大骇,士气彻底崩溃,朱高煦率领数千燕军重甲骑兵直冲自己被数万人守卫的中军大纛。 《史记》项羽二十八骑破千军,《三国志》关羽万军从中斩颜良,所谓当世第一猛将,莫过于此。 最后朱高煦见无法斩将夺旗,便摘下了满是血污的面甲,冲数十步外的自己,露出了同样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李景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惊醒过来。 “曹公子?” 姜星火的话语,把李景隆从回忆中唤醒回来。 李景隆神色有些失态,他勉强笑道:“没事,燕校尉只是负责抓人的,你喝多了胡言乱语罢了,权当是听故事的,当不得真。” 姜星火听了这话,才略微放心下来,也是,这种预测未来的事情...... 大概,或许,不会有人当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而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说道。 “姜郎,我听高羽说你日日给他授课,如今你刑期将近,待会不如让我也听听吧。” 第四十二章 朱高炽的质疑 诏狱密室。 今日摆了五个椅子,不光是一直站着的纪纲有了个座,还加了把制式不同的宽椅子,用来给身宽体胖的朱高炽坐。 两名文吏早已化开了墨,端了笔砚,放在桌上备好。 “陛下请。”纪纲躬身道。 朱棣在纪纲的陪同下,当先进入密室,但他却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双臂搭在了厚厚的椅背上缘,站在了那里。 朱高炽则是挪动着肥硕的身躯,艰难地从椅子后挪到椅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又伸手将两只粗粗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扣紧。 如此,才算是彻底落座。 朱高炽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密室之内点了十余盏亮黄色的油灯,四壁上挂满了大幅的刑具图,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面北的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画像,画中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赤色龙袍,脸上没有笑容,眉眼间颇有英气,赫然便是他的爷爷、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 朱高炽微微愣了一下神。 朱高炽记得很清楚,纵横人间无敌的父皇朱棣,其实是有心魔的。 这个心魔,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自靖难起兵以来,燕王府中就不再摆设朱元璋的画像。 因为朱棣曾亲口对朱高炽说,无数次梦到自己的生母在地下被朱元璋用马鞭抽打,骂她出来朱棣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而朱棣在梦里,亦是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被徐达大将军和常遇春将军一左一右,亲手押着。 朱棣不敢动,也动不了,只能勉强侧过脸去,看着生母受苦。 那种感觉,让朱棣害怕极了,便让燕王府中撤去朱元璋画像,但不管用。 便是道衍做了场盛大的水陆法会,依旧不管用。 最后的解决办法,竟然是朱高煦执着长槊守在朱棣门前,对朱棣说。 “俺们爷俩一起干了这造反的勾当,无论胜败,都是万古不易的贼了,还怕爷爷干卵?老头子你放心,就算到了地下,俺一人一槊,定护的你周全,爷爷来了俺也不认!” 如此,大约是跟杀兄囚父的李世民有了尉迟敬德、秦叔宝当门神一般的原理,朱棣方才安睡,日后也就渐渐不做这噩梦了。 而朱棣也看出了朱高炽的心思,他走了两步,来到好大儿的身后,一边给朱高炽捏肩,一边说道:“该来的躲不掉,便是你爷爷真的在地下等着朕,朕也早晚要面对,朕原想的是做出一番功绩,如唐太宗那般,想来你爷爷也说不出什么......如今遇到了姜星火,却觉得或许真的在非开国之君里,能超过唐宗汉武这两位了。” 朱高炽的肩头缩了一下,被朱棣强有力的大手给扳了回来,也不再试图挣脱,而是有些怀疑地问道:“姜星火真的有这么神异?” 朱棣诧然,旋即笑了笑道:“没有亲耳聆听过,你不信是很正常的,便如道衍老和尚不是也不信?听了姜星火一节课,王朝周期律没研究明白,现在倒是天天在寺里闭关,不知道参悟什么呢。” 饶是举了道衍大师的例子,朱高炽依旧是将信将疑。 “不说别的,便是你身边那群智囊,杨荣、杨士奇、解缙这些人,跟你一起想了改革两税法的法子,你便一定觉得这已经是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对不对?” 朱高炽点了点头,反问道:“父皇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朕当然没有,朕要是有,就不用让你想了。”朱棣理所当然地答道。 “但是。”朱棣沉吟片刻,肯定地说,“你信不信,姜星火是一定有更好的法子来解决土地兼并的?” 朱高炽倒也诚实,他追随自己的本心,摇了摇头。 “我不信......”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心理,凭什么大明帝国最聪明的一拨文官都没想出来更好的解决办法,一个身处诏狱的死囚,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来?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最厉害的这一拨青年才俊,寒窗苦读十余年考中的进士,学的经史子集,都白学了? 再怎么说,就算姜星火同样聪颖过人,可换句最难听的话说,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 杨荣、杨士奇、解缙,三个大才子,还顶不上一个姜星火? 朱高炽心里暗暗摇头,他根本不相信父皇得出的结论。 只不过,朱高炽也不好当面接着否定父皇朱棣,所以,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随后便不言语了。 同时,朱高炽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想过,姜星火的解决办法更胜一筹的这个可能性。 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瞬间就消失在了脑海中。 忽然,朱高炽觉得按在他肩头上的手停了下来,而隔壁姜星火的声音,也从面前密室西侧由一组复杂的陶器与瓷器组成的扩音器中,传了出来。 “上次我们讲到了王朝周期律,其中的核心便是土地兼并与人口增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是人地矛盾,这是导致王朝更迭的主要矛盾。” “而历朝历代的有识之士,无不在努力探索适应时代变化发展的土地制度,意图减缓土地兼并的速度,稳定税基延长王朝寿命。” “因此王朝前中后期的土地制度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 “那么高羽,你认为当前的大明王朝,应该如何做,才能解决或抑制土地兼并,缓解必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激烈的人地矛盾呢?” 朱高炽闻言,顿时正襟危坐了起来。 而他的脑海里,不知怎地,忽然出现了二弟的那句“俺咋知道?” 没办法,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朱高煦面对先生的问题,基本上就是这一句固定答复。 这句话对老师的杀伤力着实太大,甚至有个老先生被气晕了过去,后来导致朱棣不得不单独给朱高煦请先生。 而出乎朱高炽的意料,二弟朱高煦却像是变了个人似地,磕磕巴巴但逻辑清晰地回答起了姜星火的问题。 第四十三章 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 “上节课,俺记得姜先生讲过,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俺当时就总觉得人地矛盾这回事,还是要往生产力这上面靠,才能想出来说法。” “俺脑子笨,一开始也着实没想明白人地矛盾跟生产力有啥关系,但是俺在诏狱里闲的就剩时间多了啊!后来躺着慢慢琢磨,忽然就感觉明白一点了。” “其实人地矛盾,按照俺的理解,不是丁口增长的多了,地不够用养不起人。俺大江南北都走过,亲眼见了这天底下能种的地,抛荒的地多得是,最不济,有那么多山沟也能种梯田。” “问题的根子不在土地上,而是种地的人种植的粮食,有的不在自己手里,甚至压根就不属于自己,所以才有人地矛盾。” “这么一想,俺就明白了!” 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就是农夫跟地主的矛盾!” 朱高煦觑见姜星火面露赞许,便继续大着胆子说。 “种植粮食的能力就算现在没法进步,可姜先生说的‘生产关系’是可以进步的啊,也就是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俺觉得生产关系的这三个方面,只要照着大明的实际形式好好地改一改,就可以缓解人地矛盾了。” 随后,朱高煦面露歉色。 “至于怎么改,俺就想不出来了。” 朱高煦话音落下,密室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朱高炽被震惊了半晌,方才声音颤抖地扭头对身后的朱棣问道。 “父皇,这,这,这还是二弟吗?” 要知道,以前自家二弟上学堂的时候,那可是人见狗嫌,对先生教的任何东西都嗤之以鼻。 等长大了,更是只知道舞枪弄棒好勇斗狠,对于治理一国一地要学习的那些知识,完全都不感兴趣。 而如今,在诏狱仅仅待了个把月,便已经能从极为深刻的层次理解国家大政方针制定的本质了,甚至依照逻辑条理清晰地把土地政策的改革方向,给点了出来! 这是多少在官场厮混了一辈子的高级官员,都未曾拥有的能力?! 朱高炽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震惊,他忽然想起了父皇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 这时候,朱高炽内心的质疑,开始了一丝动摇。 能把脑子里只长肌肉的二弟朱高煦,在个把月内就调教成这样,而且还传授了如此含义幽微深邃的《国运论》。 恐怕这个姜星火,真的能提出更好、更完美的土地制度政策。 朱棣双手搭在椅子后背上,脸色很平静。 朱棣听完了朱高煦带着颤音的疑问,并未表露任何情绪,而是平静地解释道。 “这就是为什么朕如此重视姜星火,要亲自带着忠义卫大搜南京城的原因。” “一方面,姜星火的讲授的《国运论》,决不可为世人知晓。” “另一方面,如果不能找到姜星火,然后让你亲耳听到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 朱高炽一时有些惶恐地说道:“父皇......”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多说,朕心头自有计较,接着听下去吧。” 父子两人的对话,并没有被文吏记录下来,而斜签着屁股坐在最外侧的纪纲,则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 “看来,陛下同样重视大皇子殿下啊。”纪纲心头暗暗想道。 “高羽,你回答的很好,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从不吝啬于对学生进步的表扬,更何况,他回答的确实不错。 而两人身边的李景隆,此时看朱高煦的眼神,亦是跟见了鬼一样。 等等,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无双猛将朱高煦吗? 什么时候成文绉绉的秀才了? 而且,虽然有的名词是李景隆第一次接触,但李景隆却听得很入迷,甚至细细地琢磨起了其中诸如“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含义。 李景隆是个博学的,越琢磨越觉得入迷,琢磨了半晌,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李景隆忽然明白,朱棣为何如此相信姜星火说的那些,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的话语了。 如果不是姜星火能讲出这般微言大义的理论,有这个作为取信于朱棣的前提,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不会相信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吧? 而且,李景隆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朱棣安排他进入诏狱当耳目,李景隆觉得朱棣小题大做,而且就是在暗戳戳地整治他,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 但随着朱高煦的这一番话,李景隆忽然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不仅能学到一门全新的学问,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朱棣面前起到非是“曹国公”这个身份所起到的作用,如果姜星火被杀人灭口,他也会跟着倒霉;但如果姜星火的这套东西得到重视和应用,李景隆无异是会受益匪浅的。 故此,李景隆精神一振,等待着姜星火的解读。 朱高煦亦是非常恭谨地坐着,等着姜星火的指点。 “正如你所说,所谓的土地制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生产关系在土地上的体现。” “还是那三句话,也就是生产关系三要素。” “第一,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 “第二,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是两者一体,还是互为主奴,亦或是雇主和佃农。” “第三,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自秦代以后,没有发生变革性的农业革命,也就是生产力没有巨大变化......历朝历代,改革土地制度,缓解人地矛盾,继而稳定王朝税基来维持王朝寿命的延续,都是从生产关系的这三点来出发的。” 姜星火顿了顿,见两人听得都很认真,便继续说道。 “我想问问你们俩,依照现在大明的实际情况来看,你们是如何理解这三点的?” “而你们理解现在的这三点,与过去唐宋元三朝时期的这三点,又有何具体区别?”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依次捋下去,你们才能真正理解唐宋元至今的所有土地制度改革。” 第四十四章 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 “这......”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关于现在大明的土地制度,他倒是真不甚了解。 而知识渊博的李景隆,适时地接过话来,扮演好了朱棣交给他的捧哏角色。 “太祖高皇帝开国鼎业,定下的是继承自宋元的土地制度,也就是两田制。” “大明的土地性质被分为官田和私田两种,其中官田约120余万顷,大概占七分之一,私田约720余万顷,占七分之六,总体上是民田多官田少的格局。” 李景隆顿了顿,复又说道:“官田的主要来源,其一是继承自元朝的官田,其二是对平定地方割据势力时籍没的田产......譬如平伪吴王张士诚的时候,便尽籍伪吴权贵所有田产划为官田。苏、松、嘉、湖地区的恶富民豪,大多也因连坐罪,被没收了田产。” 所谓恶富民豪,嗯,其实就是自宋末传承至元末盘踞在苏、松、嘉、湖等府的本地士大夫家族。 “官田中除了皇室、藩王、勋贵等田产,还有屯田,分为军屯、商屯、民屯,后两者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全国各地的军屯,太祖高皇帝规定每亩收租一斗,其他的便用于卫所官军俸粮生活。” “私田则由鱼鳞册统计,分总图和分图两种。分图以里甲为单位,再以若干里的分图汇总为乡为单位的总图,每十年更新一次。” 李景隆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按第一点,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来算的话......大明的官田属于国家所有,分给皇室、藩王、勋贵、军队使用,而私田则属于农夫或地主。” “第二点,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则是地主与佃农,以及自耕农,两者皆有。第三点粮食最终归谁分配,也根据第二点而产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说的很详细,显然是个有知识的公子哥,并非是单纯的秦淮飘客。 而朱高煦此时,显然对李景隆的态度也有了一些改观。 朱高煦心道:“没想到李景隆打仗不行,其他的东西倒是懂得还不少。” “你说的很好,那我接下来按朝代的区别,简要讲讲唐朝、宋朝、元朝的这三点,你们听一听,跟现在有什么区别,由此来理解土地制度的演进。” 姜星火缓缓说道:“唐朝初期,关陇军功贵族集团,继承了自西魏、北周、大隋以来的均田制,适应隋末战乱后人口锐减的情况;唐朝中期,由于安史之乱的破坏和土地兼并的严重,放弃了均田制,转用租佣调制,承认土地私有;唐朝后期,为了减少百姓负担同时也是为了高效收税,进行了两税制改革......总体来说,唐朝的土地制度是由国家所有,逐步过渡到地主与自耕农所有,最后过度到大地主所有,税收制度也随着土地制度的改变而改变。” “到了宋代,由于宽松的经济政策,不抑制私人土地兼并,因此国家所有的土地大幅减少,土地制度基本以地主所有为主,自耕农所有为辅。” “而正是因为土地制度的原因,地主会竭尽全力进行土地兼并,必然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 “所以王安石实行了青苗法,试图从‘生产资料’方面补助自耕农,抑制土地兼并。” “但是很可惜,王安石面对的是整个地主阶层的反对,哪怕王安石不敢改变‘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的相互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这两个点,但触碰地主阶层利益的改革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至于元代,元代在土地制度上实行两田制,税收制度上实行包税制,满足了蒙古贵族阶层利益后,任由汉人士大夫地主对百姓敲骨吸髓,根本不去触碰地主阶层利益,而最终被压榨的自耕农阶层大片失去土地,必然会起义,没什么好说的。” 姜星火最后总结道。 “所以,纵观近千年以来历朝历代的土地制度演进,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规律。” “土地制度(即土地所有性质)决定了税收制度,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了王朝税基,以农业税为主的税基规模决定了王朝寿命。” 姜星火没有拿出举例的是,未来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王朝。 那是一个在王朝末期神奇地跳出以上规律的存在。 原因也很简单,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演进,导致农业王朝的经验规律失效。 或者说,规律没有失效,还是关税厘金等税基的扩大延续了清王朝的寿命,只不过关税厘金与土地所有制无关了,因此不由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 朱高煦此时方才领悟,他振奋地说道。 “所以说,只要用土地制度控制地主阶层不要占比过大,就能延续大明王朝的寿命!” 李景隆闻言,一时语塞。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跟你只要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一样,这不是废话吗? 地主阶层进行土地兼并,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跟人无关。 相反,一个佃农翻身成为了小地主,他进行土地兼并会比原本的地主更加勤奋、疯狂。 而隔壁的朱高炽,显然比李景隆对于治国理政方面更为敏感一些,他清晰地认知到了,姜星火说的绝对不是废话! “土地决定税收! 比例决定税基! 税基决定寿命!” 听到这一席入木三分的规律总结,对于主抓大明国政的朱高炽来说,简直是大夏天喝了一碗冰水,从头舒爽到胃。 朱高炽心头有些震惊,他之前设想过姜星火的才能极限。 却没想到,姜星火短短一席话,就已经触碰到了他设想的极限。 姜星火竟然是这般大才,能把千年以来的土地制度与税收制度之间的根由,鞭辟入里地阐释出规律。 这是他认为的难得的贤臣才子杨荣、杨士奇等人都办不到的事! 朱高炽回头抓着朱棣的袖子,高兴地说道:“恭喜父皇,得如此惊世大才!” 朱棣矜持地微微一笑,拍了拍好大儿的肩膀,说道。 “这才哪到哪......听着吧,既然姜星火已经总结出了土地制度决定王朝寿命的规律,那么他一定会提出破解之道的。” 第四十五章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 “那么到底如何通过改变大明的土地制度,进而控制地主阶层的比例,稳定大明的税基呢?” 李景隆的灵魂疑问脱口,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 姜星火微微一笑,反问道:“刚才你说了大明的土地制度是官田私田并行的两田制,那么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呢?须知道,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徭役制度,三者是分不开的。” 李景隆稍楞了一下,旋即自信地说道:“赋税制度自然是两税制,分夏秋两季缴纳。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次年二月,基本上是夏征麦,秋征米。” “税率方面,太祖高皇帝规定:官田每亩税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当然了实际操作中也有差别,如江南地区田赋一般较重一些,一方面是抑制江南地主阶层的势力,另一方面是江南也确实富庶,是赋税大头。” “至于徭役,分为里甲和杂役两种。” “里甲,是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方法是‘岁役里长一人’,即由这位里长带领一甲十户应役,为期一年,职责主要有管理本乡的人丁事产,协助衙门维护地方治安,以及到各级衙门听候调遣。” “杂役,则按服役对象可分为京役、府役、县役、王府役,按服役性质可分为官厅差遣之役、征解税粮之役、仓库之役、驿递之役、刑狱之役、土木之役等等。” 姜星火静静地等着他说完,等全部说完后,姜星火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绝不是拍脑袋决策,我们现在不妨换个角度设想。” “那你觉得,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自耕农,你每年在完成给朝廷交税方面,不愿意面临的问题有哪些?” 墙内外的几人陷入了思索。 而密室内的朱高炽,眼眸内则是异彩连连。 “换个角度设想......姜星火的这个法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提法,父皇,您觉得如果您是个自耕农,给朝廷交税不愿意面对什么?” “自然是徭役,赋税已经不算高了。” 朱棣的回答干脆利落,朱棣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他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是不晓得底层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无限制地驱使自耕农服徭役来折磨人,借此索取好处。 但没办法,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朝廷不可能给县级衙门雇佣大量的正式人手,朝廷压根就没有这个钱。 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全年都需要的,只是在特定时间才需要人手来完成。 譬如,在夏秋两季征解税粮需要的解户、贴解户、巡拦、书手,这只有夏秋两季收税的时候才惯例需要,平常不可能养着这么多人。 再譬如,冬日里需要的民夫、柴夫,春天江河解冻时需要的闸夫、坝夫、浅夫,更是特定季节需要的少量人手,有时候甚至在特定季节都不需要,比如冬天暖和柴火充足,亦或是春天融雪太少,堤坝不需要额外人手来守护。 综合以上种种,白嫖自耕农其实是当下朝廷的政策最优解。 朱高炽补充道:“除了徭役,还有一方面就是作为税收缴纳的粮食,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大斗进小斗出,大秤进小秤出,都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粮仓失火、粮食成色不合格等等龌龊手段,往往使自耕农负担比预期外多得多的实际赋税,这些差额,都被地方的贪官污吏与地主联手瓜分了。” 朱高炽觑着朱棣脸色,补充道:“朝廷根本就管不了,靠杀人都解决不了。” 而随着密室内的朱高炽得出结论,墙外的李景隆也得出了相差无几的答案。 李景隆答道:“当先的便是徭役,这是个顶折磨人的,很容易耽误农事;其次是缴纳的粮食,也容易被做手脚,自耕农是没能力伸冤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后,便是耕牛和种子这些,自家置办不起,青黄不接或者运气不好的时候,得向地主贷。” “你说的都对。” 姜星火予以肯定,旋即说道:“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有个原则叫‘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解决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便在于你说的三点。” “正是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阻碍了自耕农向朝廷交税。” “也正是这三点,成为了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主要手段,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李景隆忽然若有所悟。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开窍了,是真的开窍了。 李景隆奋然击节道:“所以只要从这三点入手,就可以合理地设计出新的土地与税收制度,进而抑制地主阶层的比例,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说出这些话,李景隆自己都愣了一下。 李景隆似乎明白,朱高煦是怎么突然变聪明得了。 姜星火,真是个天生适合教书的! 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引导到了正确的答案上。 而且,这似乎都是他自己在指导下独立想出来的,而不是姜星火硬塞给他的。 密室中。 朱高炽狠狠地一拍扶手,胖胖的手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变得有些发紫。 但朱高炽丝毫不觉得,似乎一下都不足以发泄心中的兴奋。 朱高炽另一只手,又拍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方才让他从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 朱高炽再也坐不住了,纪纲眼疾手快扶他起来。 “父皇,儿臣原以为杨荣、杨士奇,便是世间顶级的文臣了,再往上,便是如道衍大师那般谋圣的存在......可今日听了姜先生一席话,方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儿臣之前坐井观天了!”朱高炽转身对朱棣极为郑重地说道。 朱棣闻言,听了朱高炽对姜星火改了称呼,笑吟吟地负手问道。 “所以,你信了?相信朕之前说,姜星火一定会有更好的对策?” “信了!” 朱高炽惭愧低头,说道:“姜先生从历代王朝土地制度演进现象,归纳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的规律。又基于这个规律,根据现在大明自耕农在交税和土地兼并面临的问题,引导李景隆归纳出了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 “最后,针对徭役、粮食、耕牛种子这三点,自然可以提出最合理的解决对策。” “而如此一番清晰地推导逻辑下来,便是儿臣这般庸才,都能斗胆设想出几条来,何况姜先生这般绝世之才?” “儿臣真的很期待,姜先生到底如何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为大明王朝制定新的土地政策,缓解地主阶层与自耕农的矛盾!” 朱高炽长揖到地,声音洪亮地说道。 “恭喜父皇!能得姜先生指点,我大明必定国祚绵延!” 朱棣闻言,亦是叉着腰哈哈大笑,笑到尽兴,方才指着墙壁说。 “既然如此,那便等着姜先生的神策吧!” PS:书友们勿急,周三预告更新3章,小高潮会一口气发完。 第四十六章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姜星火略微沉吟,旋即在树下缓缓说道。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我们先讲针对第一点的土地与税收制度方面的解决对策。”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身旁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竖起了耳朵,就连密室内的朱棣和朱高炽,也精神振作,认真地听了起来。 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自然知晓民心与徭役之间的厉害关系,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大明帝国因为徭役过重而导致动乱! 当年秦始皇修建长城以防外族入侵,最大的依仗其实便是大秦通过统一战争获得的廉价人力,可以通过严刑峻法和强悍的秦军来压制六国役夫,无节制的挥霍民力。 但大秦统一六国后还没有完全实现‘彻底修完所有长城’这个目标,便在戍卒叫函谷举中,变成了一片焦土。 国家制度反倒被大汉所继承,而作为开创者的大秦最终落得亡国的结局。 而在大汉之后,华夏历史上再次统一的强大的帝国——隋王朝,同样也是因为滥用民力,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把渴望安定的民心彻底煮沸,葬送了自己。 如今大明虽然国力蒸蒸日上,但若想要做到像大秦那般无敌、大隋那般国富,却还差得太远...... 所以众人都很期待,姜星火能给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徭役问题? “对于一个自耕农来讲,没有报酬自带伙食去服徭役耽误农事固然是一方面,但服徭役期间受人奴役被人敲诈勒索,甚至会因官吏认定服徭役不合格而赔钱赔到倾家荡产......乃至因无法顾家而导致家中妻女被人欺辱,这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众人闻言有些默然,这虽然听起来不好听,但确实是底层自耕农面临的事实。 徭役,十倍苦于赋税! 可是姜星火直白地戳穿这个事实后,却并没有开口讲出他的解决对策,反而问道。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有徭役这种东西?” 树下的朱高煦闻言,顿时有些茫然。 为什么要有徭役?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徭役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之久,久到祖祖辈辈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不会被人问为什么一样......给官府服徭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哪里又有什么为什么呢? “自然是官府人手不足,需要各种役夫来完成所需要完成的事情。”旁边的李景隆理直气壮地答道。 姜星火蹙紧了眉,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官府人手不足呢,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雇佣吗?” 听着这话,李景隆有些张口结舌。 当然不是无人可雇! 相反,是因为官府不想也出不起雇人的钱。 可这个话,总不好直接说出口的,反正李景隆是说不出口。 但朱高煦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径直说道。 “就是朝廷不想花钱呗。” 今天的姜星火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想直接给出他们答案,而是刨根问底地问道。 “到底是朝廷不想花钱,还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李景隆游移不定之时,依然是朱高煦干脆答道。 “定然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给‘徭役’下一个定义?” 姜星火看着依旧低头不语的李景隆,缓缓说道。 “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而从成本考虑,地方政府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无偿征召自耕农。” “所以徭役的本质,其实一笔经济账。” 姜星火做了总结后,不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而是极为笃定地继续讲着。 他站起身来,语气犹如金石,掷地有声!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李景隆长久沉默,此时突然抬头疾声问道。 “如此,何解?” 李景隆面对姜星火戳破基层治理那一层窗户纸的问题不愿意回答,是因为他知道朱棣就在一墙之隔听着,他不想伤朱棣的脸面。 而眼下,李景隆不知是否想起了靖难之役时南军拉壮丁作辅兵民夫时,山东淮北十室九空的惨状,竟是丝毫不顾自己刚刚顾虑的那些小心思了。 李景隆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愤恨的味道,至于是否是恨朱棣,就不得而知了。 以至于,李景隆竟是振衫奋起,本来三人树下围坐的姿态,此时两人已经起身而对。 “朝廷没有这个钱,地方官府不愿意花这个钱,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 “不苦一苦百姓,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就仿佛是被摁下了某个开关一样。 姜星火霍然一把抓住了李景隆的衣领,两人几乎是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他上次穿越时见到的一幕幕人间惨状。 那是一个“盛世”。 姜星火有幸成为了盛世子民。 他成了一个五口之家的顶梁柱,他破旧的衣衫上打满了垒得密密麻麻的烂补丁,即便这样,他家里最小的女娃八九岁了,依旧只能跟两个姊妹轮着穿一条裤子。 他和干瘪瘦小的婆娘在深山中开了一小块梯田,靠着种土豆挖野菜土里刨食,每日一家人只能吃一顿饭。 甚至姜星火连利用自己的知识外出求职的可能都没有,因为食物根本储蓄不够在保证家人维生的同时,他走出数百里山路到县城。 而即便是这种日子,也没能持久。 当年大旱,姜星火又被官差拉了壮丁,给返程的西洋使团当纤夫。 一群麻木的纤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拉着奢华宽敞的大船。 朝廷送给西洋使团的礼品过多,很多猪和家禽在路上碰撞而死,于是西洋人就将这些已经发臭的动物从船上扔了下去。 而饿的眼珠子都绿了的姜星火,就跟纤夫们疯了一样跳下水,马上把这些死动物捞起来,吃掉。 根本顾不上是否有细菌和疾病。 因为如果不吃,以每日微薄的粮食供给和高强度体力劳动,压根熬不过两三天就要毙命。 到了城池附近,姜星火甚至看到了很多如同放江灯一样用木盆盛着的弃婴,顺江而下,浩浩汤汤。 姜星火不是没想过改变命运,他作为大学讲师不仅懂英语,也懂一些日常的西班牙语,所以他拼命地想接近船上的西洋人。 然而,监工的官差上去就是一顿沾了江水的皮鞭,打的姜星火差点死去,普通人在徭役服徭役的过程里毫无尊严可言。 而官差们的一点残羹剩饭,同样都能引起纤夫们的哄抢。 纤夫们必须跪地磕头,甚至给官差舔腚,才能获得吃剩饭的权力。 最终,当姜星火得到了西洋人赏识,拿着钱财回到那个破旧的茅草屋时。 姜星火看到了一个四肢干瘪但肚子鼓胀的疯婆娘,还有三具被她护在身下腐烂发臭的女尸。 画面消散,回到眼前。 姜星火看着李景隆,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第四十七章 摊役入亩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朱高炽瘫坐在椅子上,他张大了嘴,呼吸有些急促,被脂肪堆积成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在来听姜星火讲课之前,朱棣告诉他,他一定会受到极大的震惊,因为无论是朱棣自己,还是黑衣宰相道衍,都被姜星火的智谋和见识狠狠地震惊了。 然而,当时朱高炽却觉得,父皇言过其实了。 姜星火的才学,仅仅通过短暂地旁听,朱高炽便认为一定是大才。 但这不足以震惊他,因为朱高炽见过太多的文人大才。 哪怕杨士奇、杨荣这些未来的谋国辅臣不如姜星火,但也只是不如,而非天差地别。 可随着姜星火抽丝剥茧地根据“生产力三要素”梳理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 继而根据这三个决定,提出了以自耕农的视角换位思考后,朱高炽才彻底动容。 而随着那句“制定政策要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朱高炽更是激动万分,这句话,让他恨不得马上当做自己毕生的座右铭。 毕竟......他是未来的大明仁宗皇帝啊! 史笔如铁,盖棺定论的着“仁”之一字,绝非虚言。 到了姜星火提出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三个因素,制定解决土地与税收方案时,在朱高炽的心中,姜星火的才能已经远超杨士奇、杨荣了。 而姜星火,又进一步地刨根问底出了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徭役是一笔经济账。 最终,当姜星火那句“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怒吼发出时。 朱高炽彻底震撼,继而恍然大悟。 既然是经济账,那为什么只能用“苦一苦百姓”的方式解决呢? 一个答案, 一个终极答案, 隔着一层窗户纸, 摆在了朱高炽的面前。 墙内。 “姜先生,曹公子,都坐下罢。” 朱高煦见两人相持,连忙出声劝道。 没人理他。 朱高煦也是个倔脾气,站起身来竟是高了两人整整一头,然后这位九尺巨汉一手一个,跟摁萝卜一样把两人摁在了地上。 李景隆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拧着脖子问道。 “不苦一苦百姓?你说有什么办法?!” 此时,李景隆已经不仅仅是演戏给朱棣听了。 而是他真的既生气,又内疚,又想知道这个解决答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个人在午夜梦回时,都有自己的梦魇。 譬如刚刚朱高炽所提的,朱元璋画像之于朱棣。 又譬如......德州城下被慌不择路的李景隆策马踩死的一个无名少年。 那是他兵败后刚刚招募作为亲兵的部下,原本在济水上讨生活的少年渔家子。 李景隆已经不记得少年叫什么了,只记得少年无聊时唱的渔歌,荒腔走板而又分外难听。 对面,姜星火被大胡子朱高煦摁着,犹如受伤的野兽般,喘息了良久方才恢复了正常,眸子里还是满眼血丝。 还好,他终于不太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嗬...嗬...” 姜星火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抹了把脸开口短促说道。 “徭役,说白了就是地方官府雇人办事的成本高于无偿征召自耕农!” “但这个世界上,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我讲的《国运论》明明白白告诉你,无偿徭役,就是在损害国运,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砰!” 密室里朱高炽以朱棣难以想象的姿态弹起身来,特意拿来的宽椅子倒在地上。 而朱棣,扶住了儿子的同时,却有些失魂落魄。 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无偿徭役,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这两句极简短,而又极精辟的话语,让朱棣心神一时失守。 朱高炽看了朱棣一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父皇,姜星火说得对,这世间的事,不会永远没有代价。” 朱棣闭目沉思了片刻,最终摇头。 “朕不否认姜星火说的道理是极对的,目光固然要放长远些,要为将来打算——可现在,老大,你和朕必须保证大明的稳定。不能取消无偿徭役,不然哪怕是下西洋,也赚不回这个钱。” “我们要改,不能再等了,不能给儿孙留下这个解决不了的烂摊子。” “朕明白你的意思。”朱棣笼着手,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朕都愿意支持,但不是现在......朕问你国家有没有钱,能不能迁都北平,能不能修永乐大典,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 “——不是现在。” “儿臣知道。”朱高炽点了点头,继续道,“父皇是聪明人,不需要儿臣赘述,但是......”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来看向朱棣道。 “父皇要做超越唐宗汉武的千古一帝,要远迈汉唐,那便不能谋一世而不谋万世。” “不谋一世何以谋万世?”朱棣蹙眉叹道,“非是朕不想取消无偿徭役,可是取消了,大明就要乱套啊。” 朱高炽面色平静地说道。 “父皇错了。” “为何?”朱棣反而舒展开了眉头。 朱高炽认真说道:“父皇,儿臣想到了姜星火答案......大明今日,可谋一世,亦可谋万世。” “姜星火的答案是什么?” 墙外,彻底冷静下来的姜星火用他那充满了理智色彩的语调,继续说道。 “如果国家无偿征召自耕农的经济利益,小于新政策的经济利益,那么国家自然会选择新政策。” “更何况,国家不是商铺,不仅要考虑经济利益,也要考虑社会利益。” “而我的对策,不仅在经济利益上,可以让国家取消无偿征召自耕农服徭役;在社会利益上,同样能让百姓更加安定踏实。” 不待两人询问,姜星火直言道。 “所以我的对策就是,摊役入亩!” “也就是,国家每年所需徭役的钱,折算出来,摊到全国的每一亩地上,无论地主还是自耕农人人平等,作为赋税的一部分收取!” “从此,就可以永远取消徭役!” 第四十八章 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无比震撼! 隔壁的朱棣,被这个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对策给深深的震撼住了。 良久过后。 朱棣才长吁口气,感慨道:“朕虽然知晓姜星火才学渊博,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提常人之不敢提,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便如诗仙李白天马行空的风格之于唐诗一般。” “可无论是从种种民生现象归纳出原理,还是用原理抽茧剥丝地提出解决政策,却偏偏是有理有据,令人深深折服!” 而身旁穿着皇子燕牟的朱高炽则是安静地听完后,同样深深感慨。 “天不生姜星火,役夫万古如长夜!” “摊役入亩,姜星火真圣人再世!” “如此一来大明江山必然稳固,绝不虞有如暴秦暴隋般亡国之虞!” “更何况,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其实变相地把大头摊到了地主阶层头上,在国家获得远超无偿徭役的经济和社会利益后,更是减轻了自耕农的负担。”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朱高炽转头郑重地问朱棣,“既可谋一世也可谋万世的法子有了,父皇敢用吗?” 朱棣负手,看着密室的天花板只是冷笑。 “大明开国,定下重课江南赋税,苏、松、嘉、湖诸府恶富民豪群起反抗,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人头滚滚。” “如今......” “朕刀也未尝不利!” 而朱棣,则直接下旨。 “着大皇子朱高炽听旨,免跪。” “儿臣在!”朱高炽正色,微微躬身。 朱棣面色沉着,他简短地说道。 “即日起,以苏、松、嘉、湖诸府为试点,推行摊役入亩。” “敢有违抗阻挠阴奉阳违者,杀无赦!” 朱高炽神情振奋,大声说道。 “儿臣领命!” 一直默默地站在几人身后倾听的纪纲,此时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恍惚间,纪纲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朱棣御笔掷下,无数江南学阀士绅被诛三族、诛九族乃至诛十族那家破人亡的场景。 朱棣,从来都不是善人! 朱棣是一代枭雄! 朱棣,是一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帝王! 他要杀谁,便能让你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纪纲不禁为那些倒霉蛋儿默哀起来,他们,恐怕很快成了朱棣案桌上那些堆积如小山的罪证里,最不值钱的那一部分吧? 一墙之隔。 同样彻底震撼! 李景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 “竟是如此......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能少死多少人命啊!”朱高煦亦是喟叹,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战场上冷血无情,是他作为职业军人的本能,但不意味着他没有同情心。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姜星火所谓的“摊役入亩”,其实便是来自于170年后的张居正改革的“一条鞭法”,只不过是打击士绅升级版罢了。 张居正的法子即每一州县每年需要的力役,由官府从所收的税款中出钱来雇募,不再无偿调发平民。 并且把明初以来分别征收的田赋和力役,即把多种多样的力役,包括甲役、徭役、杂役、力差等等,合并为一,总编为一条,并入田赋的夏秋两税一起征收。 总编为一条,故称“一条鞭法”。 自张居正改革起,大明一扫嘉靖朝以来江河日下的颓势,宛如重症病人被下了一剂猛药,登时便起死回生。 百姓不再受繁重的徭役折磨,虽然多收了代替徭役的赋税,但大明财政情况反而急速改善,而民心更是一振,无人不称赞张阁老的好。 至于在张居正改革后,万历否定张居正其人,却不废除其政。 便是所有事情都要追本溯源地看,从来就没有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没有张居正的前十年储备的国力,哪有万历中兴?哪有花钱如泄洪的万历三大征? 就凭张居正废了无偿徭役,张居正别说坐32抬大轿,就是坐64抬,都是应该的。 ——因为抬轿子的是人。 而且,张居正既然能废了无偿徭役,也就别觉得很多压迫百姓的事情是不可能废除的。 徭役不是亘古不变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亘古不变的。 如果有,那就是人民万岁。 ............... 李景隆忽然看着姜星火,起身长揖在地。 “姜郎...不,姜先生,学生受教了。” 姜星火见状怔了怔,慌忙起身把他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姜星火苦笑说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与你发火的,只是你那句苦一苦百姓,委实是让我登时便心头火起,愤恨不已......实不相瞒,我是吃过苦的。” 李景隆点头,姜星火复又说道:“我不是仇富,见你出身朱门便冲你发火。这世上压根也没有生来公平这回事,如果有,你父辈跟着太祖高皇帝开国,岂不是白流血白立功了?” 李景隆连称惭愧,等提及父辈一事,更是有些失态,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世英雄的老爹,觉得自己给他老人家丢脸了。 姜星火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地多。 “给你们讲课,我其实是有一些自己的私心的。”姜星火坦然道,“我有自己赴死的理由,但我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东西。” “高羽。” “姜先生。”朱高煦忽然有些惶恐。 “谢谢你这些日子在诏狱的照顾,我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狱卒定然是会欺辱我的......也不见得是故意,可在监狱里有几个囚犯不被欺辱的呢?” “正是因为你,我才能舒舒服服地过完在诏狱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很感激,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在行刑之期前,我会尽量把自己的毕生所学捋清楚,教给你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如果你将来出狱了,做出了一番事业,封伯封侯,那么请你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写给皇帝,亦或是出本书传播天下......署你的名便是了,你请我讲课是花了钱的,我也不需要身后名。” “哪怕能让如我这般吃过苦的平头百姓,能有一个两个过得比没有我的世界好一点,我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我不为其他。”姜星火最后诚恳言道:“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PS:这三章写到高潮处,写的我头皮发麻,希望大家喜欢,也感谢大家对前五章铺垫诸多必要史料和推导逻辑线索的忍耐。 第四十九章 晋侯惰玉,见讥无后 车马辚辚,碾过聚宝门外青石板路的缝隙,几点泥浆溅了出来,崩到路边小孩手里新买的糖人纸衣上。 小孩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可眼瞅着骑卒们的高头大马,却硬是憋了回去。 “马和!” 坐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的朱棣,醒来后单手撑着窗帘冲外面唤道。 然而出现的却是随侍在一旁的纪纲,纪纲拉着缰绳轻声解释道:“陛下,马和去福建了。” 朱棣揉了揉眉心,却是自己夏日小憩得有点迷糊了。 前阵子,马和就被朱棣派去了福建船厂,准备大规模建造远洋海船,同时请动了保定侯孟善这位洪武元勋兼亚圣孟子的五十五代孙,去负责坐镇重启元代的广州、泉州、宁波等市舶司。 朱棣一声令下,大明的国家机器已经为下西洋做好了全面准备,这种准备自然不止是国内的造船和市舶司等事情,也包括了大明重启远洋朝贡体系前的对外放风。 朱棣陆续派太监马彬为主使出使爪哇国,并诏谕苏门答腊、西洋琐里等国;遣太监李兴等出使暹罗;遣太监尹庆奉使诏谕满剌加、柯枝等国。 这种出使,无疑是带着刺探情报了解风土人情的目的,也是一种必要的仪式,先礼后兵嘛。 在他身旁的朱高炽也醒了过来,略带遗憾地说道:“姜先生还没有讲完这节课,针对粮食的第二点和针对耕牛与种子的第三点,都只能明天去听了。” “一口气自然是讲不完这些的。” 朱棣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今天虽然没听完全部的对策,但已经收获良多了。 而且说实话,今天也没少讲了,足够朱棣好好地消化吸收一阵子。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了看,疑惑地问道。 “父皇是要去道衍大师那里吗?”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老和尚待在大天界寺里好几日没动静了,既然他不寻朕,朕今天便去寻他,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聊完了父子之间的闲话,朱棣便坐直身子,这是正经君臣奏对的态度了。 “诸藩那里什么反应?如有变故,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做好准备方案了吗?” 朱高炽这个大皇子,作为实际上主持内阁工作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才是永乐内阁的第一任首辅。 虽然朱高炽并没有批阅奏折的权力,但仅仅是分流和建议两项权力,就已经在事实上切割走了一部分皇权。 在朱棣并非全知的情况下,朱高炽可以选择让什么奏折来到朱棣面前,什么奏折不出现朱棣的视野里。 当然,朱棣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而且不止一种,第一种便是由道衍负责的燕军旧情报系统,覆盖了整个大明北方乃至漠北、朝鲜,经马和直接向他汇报;第二种则是由纪纲牵头重建的锦衣卫,现在触角还只延伸到江南地区;第三种便是三皇子朱高燧负责的宫内情报系统,暗中监察包括大皇子朱高炽、宁王朱权在内的皇亲勋贵藩王等。 而这也是朱棣打算去拜访“黑衣宰相”道衍的原因之一,除了听取内阁汇总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建议,朱棣也必须了解一下北方几大塞王关于献还三护卫的真实态度。 毕竟,削藩削的就是诸藩的军权,三护卫对于长城沿线的塞王们来说,简直就是命根子。 但换句话说......很多自愿当宦官的不就是为了钱不要命根子嘛。 所以说,只要加钱到位,命根子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舍弃。 朱高炽自然不知道朱棣的考量,他很诚实地回答道。 “根据最近诸藩的反应,是有准备的......宁王随父皇到南京了,代王被建文所废,谷王开南京金川门降了咱们如今也在南京,建文二年父皇出塞横扫辽东的时候,没了兵马的辽王已经被建文帝迁到了荆州府。其余塞王中单论兵马数量与素质,自然是以晋王、秦王为先,其余肃王、庆王次之。” “晋王还没服软,但他的三弟平阳王朱济熿已经密报了朝廷晋王对父皇心怀不满,北平那边留守的镇远侯顾成做好了经宣府直捣大同的准备。” 听到顾成已经做好了准备,朱棣明显放松了许多。 顾成作为洪武开国名将,也是靖难中极为特殊的存在,朱棣对他的能力和忠诚非常信任,有他在,晋王翻不起风浪。 “让平阳王去跟晋王斗,二虎竞食。”朱棣想了想指示道。 朱高炽顿了顿道:“再说秦王那边,西边的肃王已经献还了三护卫,跟肃王走得近的庆王也跟着献还了,但秦王还是迟迟不肯,秦王靖难的时候是跟咱们对着干的,明着支持建文帝。” 朱棣闻言,没有暴怒,反倒叹了口气说:“朕那二哥,都是被宁河王家的女儿教唆的毁了,从前不是那般残暴的性子,封了王反倒做出那么多桀纣般的事情......可怜了观音奴那么出彩的女人,她哥一世英雄,便是太祖高皇帝都要赞一声‘天下奇男子’的。” 这里面的缘故,便是老秦王朱樉作为朱棣的二哥,是朱元璋第一个封建的藩王,其人少年聪慧,严毅英武,大家都觉得会成为一个好藩王。 但坏就坏在朱元璋给他选的贤内助,秦王正妃观音奴(元河南王王保保之妹)不被他所喜,反倒偏爱次妃邓氏(明宁河王邓愈之女),在邓氏的教唆下搜捕土番孕妇、阉割西番男童、折磨宫人取乐,乃至做皇后服饰给邓氏穿,被朱元璋斥责为“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朱高炽闻弦而知雅意,明白了父皇斥责已故邓氏这句话的意思。 ——现任秦王朱尚炳是邓氏所出的庶长子。 “成国公朱能是在左军都督府请了命的。”朱高炽斟酌着语句,“周王殿下很配合,兵部在河南准备好了粮饷,潼关也在掌握中。” 这便是名将请缨、粮草兵马齐备,随时可以入潼关大军压境的意思,镇压秦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朱棣微微蹙眉无奈道:“能不动刀兵就不动,派个宦官给他传句话罢。” “父皇请赐谕。” “齐王拜胙,遂以国霸;晋侯惰玉,见讥无后。王勉之。” 这便是春秋时的两个典故。 齐桓公当年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恭敬有礼,这才使齐国成为春秋霸主。而晋侯,就是晋惠公,他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傲慢懈怠,所以被人耻笑国祚传承不久,很快便发生了三家分晋。 朱棣借此告诉朱尚炳,不要给脸不要脸,献还三护卫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献还那就是如同晋侯那般国祚断绝的结果。 大概与“勿谓言之不预也”差不多。 言谈中,马车却忽然停下。 还未待朱棣发问,纪纲便主动掀开窗帘汇报。 “陛下......寺里的和尚说道衍大师疯了!” 第五十章 道衍疯了 “老和尚疯了?” 朱棣微微蹙眉,想起那日在密室中,道衍听闻他所谓“屠龙术”的秘密,指着他这条“真龙”,对他目露杀机的情景,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但朱棣很快便镇定下来,看向身旁的大皇子朱高炽,问道:“你以为如何?” 朱高炽摇头,说道:“道衍大师恐怕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越是聪明绝顶的人,越难走出来。儿臣听过父皇所转述的《国运论》,这跟被妖人蛊惑失去神志还是两码事,姜先生讲的都是极堂皇的道理,却是道衍大师自己走歪了。” “纪纲。” “臣在!”纪纲晓得朱棣已经下了决断。 “相士袁拱,朕记得你昨天说已经把他从浙东请了过来?”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陛下上次交代后臣派锦衣卫马不停蹄地去浙东请了回来,如今便居住在聚宝门内的承恩寺驿馆里。” 朱棣隔着窗帘吩咐道:“去请袁居士来,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等袁居士到了再进去。” 朱棣之所以要等袁拱来再入寺,其中却是有重要缘由的。 袁拱字廷玉,号柳庄居士,浙东鄞人,元末大乱时举家十七人皆死于兵祸,游海外洛伽山时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 在元末明初时,袁拱就已名满天下,曾被朱元璋任命为吏部侍郎,给很多高官显贵相过面,堪称百无一谬。 而袁拱与朱棣、姚广孝的牵连羁绊更是颇深。 洪武朝时,袁拱遇姚广孝于嵩山寺,相面之后啧啧称奇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姚广孝投奔朱棣后,也曾举荐袁拱来相面,袁拱到了北平后在燕王府中给朱棣相面,留下了“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的批语,后靖难之役果真应验。 由此,袁拱成为了朱棣心中在涉及到乱力乱神这种神秘学方面时的顶级权威。 事实上,袁拱所著《柳庄相法》一直到姜星火穿越前的年代,还是相术学习的重要参考书。 如今老和尚疯了,朱棣觉得这天下,也只有相士袁拱能解决了。 “碧潭深处一真人,貌似桃花体似银。 才骑白鹿过苍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不多时,聚宝门外的石板路上幽幽地吟唱声响起。 朱棣走下马车,却既不见白鹿也不见青牛,反而是一个干瘦的老头骑着一头秃毛驴缓缓驶来,秃毛驴的鞍鞯上还挂着一个偌大的酒葫芦。 等老头走的近了,不待朱棣上前迎接,老头却是极有礼貌地翻身下驴,在柳树边拴好后向朱棣行礼,丝毫没有得道奇人的异常癖好。 “老朽袁拱,见过圣天子。” “袁居士勿要多礼。” 朱棣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让袁拱拜下去,连忙托住了他。 两人起身,袁拱打量了一下朱棣笑道:“陛下有龙气加身,丰彩更胜往昔啊。” 朱棣看着眼前破衣烂衫,身上隐隐有馊臭味的袁拱,挤出了一丝笑意:“袁居士姿容矫健,可不像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 朱棣有些不解,袁拱乃是宋时士大夫家出身,元末明初亦是任过朝廷高官的,往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如何成了这副老乞丐的模样? 人老成精的袁拱看出了朱棣的疑惑,只是解释了一句“肉食者鄙故不肯食肉”,打了个机锋趁着朱棣还没反应过来,便问起了朱棣召他的意图。 “道衍疯了?” 袁拱微微蹙眉,显然这件事也让他觉得意外,袁拱掐指算了算,随口说道:“陛下若是想唤他清醒,倒不用另寻办法,老朽略通一二,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朱棣顿时喜悦,道:“如此甚好,有劳居士费心。” 袁拱摆手,示意朱棣莫急,又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高人,竟使得道衍发疯。” 朱棣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是一位姓姜的先生,几句言语,让道衍钻进死胡同里了。” 朱棣不愿明说,毕竟姜星火其人非同寻常,若真是谪仙,恐怕是连袁拱都算不出来的。 袁拱也不深究,一行人在寺内僧人的带领下,进入大天界寺内。 ............... 天王殿内。 曾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泥塑,如今却被漆黑的墨笔缝上了嘴。 韦陀天尊菩萨手中威严的降魔杵,也断成了两截。 整个大殿被雷劈成了两半,一半倾颓,一半完好,显得分外诡异。 “道衍大师?” “老和尚?” 走进天王殿,朱棣和朱高炽的喊声,在殿内悠悠回荡。 而殿墙上被乱七八糟的字迹覆盖着的佛门壁画,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 在角落里,一团黑影闻声站起了身。 朱棣一人当先,迎了上去,却几乎失声。 只见道衍身上原本绣着金线的华贵黑色袈裟,此时已破败不堪,道衍脸庞瘦削神情恍惚,双眼空洞无光,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他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孔,看向了来者,似有所觉,喃喃自语。 “老和尚,你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话音刚落,道衍如同病虎一般的三角眼霍然睁开! “汝非真龙,吸血虫耶!” 朱棣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是怒色勃发。 但终究对方是道衍,朱棣按下怒气,叱责道:“老和尚,你是真疯了吗?” “姜圣所传屠龙术,老衲尽皆领悟。”道衍冷笑不止,“所谓贵族,自产生以来,皆是附在百姓身上的吸血虫罢了!” “佛祖释迦摩尼本是天竺净饭王太子,属刹帝利种姓,却弃了富贵遁入空门,以苦修悟道,便是不愿意做吸血虫,要为天地开一条新路!” “世上无万寿无疆之人寿,亦无千载不灭之国祚!” “经济基础才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存在!” “待新的生产力出现,经济基础改变,‘王朝’这条龙便会瞬间倾覆!” “你以为下西洋会延续王朝国运?那是催生新的生产力!” “屠龙之后,唯有生产者永垂不朽!” “老衲悟了!哈哈哈哈!” 道衍指着被缝了嘴的弥勒振袖大笑。 第五十一章 人奴役人,就是错的 说到最后,道衍已近乎癫狂,指点着三人。 “最大的吸血虫!” “小一点的吸血虫!” 待看到衣衫褴褛,背着酒葫芦的袁拱时,道衍却是一怔,仔细嗅了嗅。 “老朽身上没有肉食者的味道,不用闻了。” 袁拱说完摘下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酒。 “老和尚,你......”朱棣气极反笑,“姜先生讲的都是堂皇道理,幽微深邃,如何就被你曲解成这个样子?” “你当年说朕是真龙天子,今日又如何成了吸血虫?” “哈哈哈......”道衍仰头大笑目露疯癫,“真龙之躯?不过是一只涌动着脓液的肥硕白虫罢了!不劳而获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朱棣快要被气炸了,但他之所以不害怕,甚至压根没往天上看一眼。 便是因为朱棣乃是一刀一枪亲手打下的江山,兵危战险中无数次绝境翻盘,靠得不是什么神风相助,靠得是他的战场决断和燕军将士用命。 换句话说,这真龙天子的位置,不是谁选了他,帮了他,而是朱棣用武力夺过来的。 朱棣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仙真龙是存在的,这些东西对他的威慑力远不如他爹朱元璋。 所以,即便是怀疑姜星火乃是谪仙临世,朱棣的态度都不是害怕。 朱棣的心魔,是朱元璋,是史笔如铁,而非什么神仙真龙!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手里的刀,踏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朕从未不劳而获!” 道衍开口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袁拱趁着他抬头张口,突然喷了口酒。 “噗!” 一口酒水彻头彻脸地喷在道衍脸上,道衍猝不及防,被进了嘴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浇在脸上亦是双颊涨红,惹得他怒火中烧。 道衍用袈裟大袖抹了把脸,便欲与跟他同年出生的袁拱一决高下。 “道衍,汝破戒矣!” 袁拱的话语,却忽然让道衍一愣。 袁拱不是在说道衍破了酒戒、嗔戒,而是再说另外一件事。 道衍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与袁拱在嵩山寺相逢时,袁拱说过的那句“天道可露不可泄,泄则损人道矣,此为相士之戒”。 道衍看着袁拱,袁拱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袁拱是想告诉他,哪怕他所悟出的道理都是对的,也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可现在泄露,对世人却未必是有益的。 这便有些“螺旋上升”的意思了。 而向来懂得潜龙在渊的道衍,却异常执拗,丝毫没有从“疯”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袁居士,道衍可是疯了?”朱棣皱眉问道。 在朱棣看来,这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谋主,此时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出乎朱棣的预料,袁拱见了道衍执拗的态度,反而极为诚恳地对朱棣说道。 “道衍没有疯,他只是看得太远了。” 袁拱转头对道衍劝道:“道衍,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说一说心中关隘。” 袁拱又对朱棣说:“陛下,老朽劝您耐心地听一听道衍悟出了什么。” 两边既劝的合了,道衍也没了刚才那般疯魔的样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朱高炽捡了几个落了灰尘的蒲团,四人一人一个,在韦陀天尊的泥塑旁围坐了一圈。 “你且说罢,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必治你今日冒犯之罪!”朱棣气呼呼地说道。 朱高炽看着这样如同小孩子噘着嘴等同伴认错的父皇,反而莞尔一笑。 道衍这边却毫不退让,先是起身冲着诏狱的方向合十行礼。 “贤哉姜圣!” 旋即坐下,迎着朱棣的目光丝毫不怵。 “今日老衲便从上古之时讲起,讲讲姜圣所授老衲的屠龙术。” “上古之时,人人蒙昧,虽有部落领袖与民众高低之分,却都要从事生产,以捕猎、采集维生。” “及至尧舜,生产力比上古时期极大发展,农业种植稳定的季节收获,让不事生产专司一职的脱产阶层成为可能,贵族、祭祀、军队产生。” “而这些各司其职的脱产者联合起来,建立了夏王朝。” “王朝,成了所谓的‘龙’。” “但它终究不是龙,它只是附着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会释放麻痹毒素的吸血虫。” “吸血虫本身,是无法造血的!” “而随着吸血虫的吸血,麻痹毒素失效,逐渐失血的生产者会变得狂躁,继而摧毁吸血虫。” 闻言,朱棣和朱高炽纷纷蹙眉,这倒有点另类解读姜星火的《国运论》的意思。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譬如所谓的麻痹毒素,既可以理解成法家的“驭民五术”,也可以理解为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甚至可以理解为佛门的来世之说。 总之,道衍说的这些确实存在,但把王朝比喻成一条虫,还是让他们觉得有些偏于狭隘了。 “对于吸血虫来说,如果吸血虫不想被忍无可忍的生产者消灭,那么它就必须吸取新鲜的血液,也就是统治更多的人口。” “但吸更多的血固然会延缓毒素失效,却会导致吸血虫变得更大,变得更大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来维持,便是恶性循环。” “所以大秦才会统一天下后,反而土崩瓦解。” “因为大秦已经吸完了所有能吸到的鲜血,更远处的匈奴和百越,转化的鲜血不足以供给它庞大臃肿的身躯。” “所以王朝初年百废待兴,新的吸血虫会茁壮成长,是因为它的身躯还不够大,还能容纳很多鲜血。” “而等到它容纳不下的时候,就会‘砰’地一声,炸了!” 等到道衍的神采飞扬的讲道暂时告一段落时,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棣忍不住反驳。 “荒谬!” 朱棣扶着双膝大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贵族、祭祀、军队,都不该出现?” “都不该出现!”道衍同样掷地有声,“人奴役人,就是错的,就是吸血虫!” “不能因为自古以来就有这些吸血虫,就认为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 “更不能因为从未见过不存在吸血虫的世界,便认为这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五十二章 没有吸血虫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眼看着朱棣又要反驳。 ......朱棣当然要反驳,而且反驳的理由很多。 但朱高炽却按住了朱棣的袖子,顺着道衍的思路问道。 “那道衍大师觉得,没有大师所谓的,如我等一般的‘吸血虫’去奴役人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反倒把道衍问得一滞。 道衍略微沉吟后,方才答道。 “便是如先秦时儒家所谓‘大同世界’类似。”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朱高炽依然没有反驳,而是又顺着道衍的话说了下去。 “那道衍大师觉得,这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可这与解缙主张恢复井田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棣忍不住插嘴嘲笑:“老和尚,你莫不是成了当初你最看不起的腐儒?百无一用,不切实际!” 道衍闻言,面上的神色并非是朱棣预想的发怒,反而是带着无奈和某种......鄙视? “解缙那算什么东西?”道衍勉力解释,“只是类似罢了,老衲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但根子上不是一回事。” “哦?”朱棣也是跟道衍杠上了,“既然老和尚你说根子上不是一回事,那你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又是怎样?” 朱棣还真不相信道衍能找出一条有依据,最起码让他能看到是有可能的未来世界。 毕竟,道衍在朱棣心中已经被认定为钻牛角尖疯了。 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道衍居然说出了一席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如姜圣至理,生产力总是要进步的,大秦统一之后的一千多年没有进步,不代表未来不会进步,这个过程或许还很长,但也可能很短。” “如果种植粮食的能力提高,一个农民便可以供养比现在更多的人口,人口一定会流入更加繁华的城阜。那时候,或许如宋朝时一般,商贸和手工将会极大发展,创造远超农业的财富。” “当然,这也是老衲的举例。”灰头土脸的道衍耐心地解释着,“跟宋朝在根子上还不是一回事,而是真的有如同对于农业的铁犁牛耕出现时那样,对于手工业出现的巨大变革。” 闻言,朱棣蹙眉,朱高炽若有所思,而默默倾听的袁拱反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袁拱跟道衍一样,出生于元末,是见过江南手工业极为繁华和沿海市舶司对外贸易的富庶景象的。 正是因为亲眼见过,所以袁拱才信了几分。 袁拱恳切道:“这确实有可能,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种植粮食的农民,便是打造物品的手工匠人。既然农业出现过颠覆性的进步,没道理手工业在以后不可能出现。” “譬如农业的话,就像是人拉肩抗变成了铁犁牛耕。”朱高炽悠然畅想,“或许以纺织蜀锦为例,在以后能不用现在由人辛苦纺织,而是很快地由某个如同‘铁犁’一样的铁器,在‘牛’的发力下,快速地纺织出来。” “你们俩都疯了?” 朱棣一边嘟囔了一声,却一边不自觉地也跟着设想了起来。 如果那样,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可以廉价生产大量对于西方诸国珍贵无比的蜀锦,从而通过海洋贸易掠夺走西方诸国天量的财富?! 朱棣不知道怎地,忽然想起了姜星火讲解海洋贸易时的那些话语。 猛地一激灵,朱棣心中暗斥自己。 “怎么,你也跟着老和尚疯了?想这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道衍自然不知道朱棣的想法,他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更加让朱棣觉得不可思议。 “姜圣当初说让把‘生产力’,暂时理解为‘种植粮食的能力’。” “老衲细细思量,方觉得姜圣是觉得我等实在愚昧,所以才没说出后半句话。” “那便是‘生产力’,其实应当是‘生产最有价值事物的能力’,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最价值的,便是粮食。” “那对于以后的世界呢?‘生产力’的涵义,必然不会局限于‘种植粮食的能力’,因为姜圣同样还说过,生产力是必然会随着时间而向前发展的。” 道衍指了指袁拱,说:“便如同袁居士所言,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吸血虫的,就两类生产者。” “一为农民,生产粮食;二为匠人,生产物品。” “谁规定世界只能沿着生产粮食的能力这个方向进步呢?” “粮食满足人口需要后,生产物品成了最有价值的事物,同样可以成为新的生产力。” 朱高炽闻言愣住了神。 朱高炽忽然开口,继续顺着道衍的思路捋了下去。 “便是如道衍大师所说,按姜先生的理论,生产力是决定生产关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会导致社会的经济基础改变,继而颠覆上层建筑。”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手工业的生产力进步后,会导致手工业成为社会生产力的主体也就是经济基础,继而让统治手工业者的人,成为社会的上层建筑?” “或者说,日后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将会代替统治农民的贵族?” “也就是基于统治地主和自耕农而形成的王朝将会覆灭。” 道衍予以肯定,他点头后抹了抹脸上的灰尘。 “按老衲六十余年游历天下的亲眼所见来看,不论朝廷想与不想、阻止或不阻止,在未来手工业者很大可能都会成为代替农民成为新的社会主导阶层。” “而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便会如同统治农民的贵族一样,成为新的贵族。” “不对!” 思考了良久的朱棣打断了道衍。 “就算你说以后手工业会颠覆式进步。”朱棣坚毅的目光显得异常沉重,“可最终还是人奴役人,只不过从贵族吸农民的血,变成商人吸手工业者的血罢了。” “既然如此,还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又有什么分别呢?” “或者说,你如何证明你所说的,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第五十三章 公平与平等 袁拱忽然问道:“老朽可否先问个问题,道衍和尚再回答陛下?” 道衍不置可否,正好朱棣的问题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这几日道衍面壁沉思,虽然大多数问题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毕竟还没有彻底串起来。 听到道衍和尚以及朱棣三番五次地提到所谓的“姜圣”、“姜先生”,袁拱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插话问道:“你们所说的这位姜先生,到底是谁?” “全名叫做姜星火。”朱高炽悉心解释说,“姜星火本是宁国府敬亭山下一家小地主,少年失怙,随着乡中私塾先生念了几年学......但不知为何,去年开始变卖家产只身来到南京秦淮河上每日勾栏听曲消遣时光,其人颇有词才,曾写出‘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等词卖予达官贵人换取银钱。” “哪又为何会引得陛下如此重视,又为何会让道衍和尚这般疯魔呢?”袁拱还是不解。 朱高炽看了看朱棣,朱棣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毕竟袁拱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是外人。 二十年前袁拱就预言了朱棣以后会当皇帝,而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又如何证明,终归还是要袁拱去看一看算一算的,哪怕断定不了,也总是了却朱棣心中的一个疑问。 毕竟,相士袁拱已经是元末明初这个时代中,在这个领域里的最顶级权威了。 不去问袁拱,更没人能解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最终还是得告诉袁拱关于姜星火的信息,还不如现在就趁着袁拱主动问的时候,直接告诉他为好。 得了父皇的准许,朱高炽继续说道。 “乃是因为乡里教他的先生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姜星火也被当做方孝孺的‘第十族’抓进了诏狱,而前段时间二弟正好在诏狱里......休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此人。” “此人言论出人意料,而又往往极有道理,所以道衍大师旁听后,便有些入了迷。” “父皇怀疑他有可能是——谪仙人!” 袁拱心头了然,而他看向朱棣问道:“那陛下召老朽来,便是为了这位姜星火吧?让老朽去相他一相,看看其人到底是不是谪仙临世。” “不错!” 朱棣也不遮掩,坦率说道:“劳烦袁居士了,李景隆也在诏狱中‘休息’,到时候朕会让锦衣卫联系李景隆,借着李景隆,袁居士便可接近姜星火。” “老朽心头也好奇的紧。”袁拱在脏兮兮的衣衫上蹭了蹭手,拧开酒壶塞子灌了口酒,“所谓谪仙,老朽这一甲子岁月,是从未见过的。便是元末乱世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只是人的伎俩。老朽对于世上是否有谪仙,给谪仙相面会相出什么,也委实是不知道。” 这边道衍思考完毕,却是不想再听他们废话了。 “先说第一个。”道衍语气肯定,“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两个世界定然是有区别的。” “姜圣所言,皆是微言大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精神皈依姜星火的道衍,开始了自己对姜星火言论的解读。 “但姜圣并未详细讲完全部的课程内容,有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是直接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的......譬如春秋时铁犁牛耕导致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这种‘其他影响’也必然会在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时出现。” 朱高炽默默重复道:“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 “老衲认为这个‘其他影响’里,最重要的有两点。” 道衍双手合十,沉声说道:“首先,生产力进步,就意味着生产者的地位,从最终结果上看一定是比之前提高的,就如同从井田制下的奴隶到私田制下的自耕农或佃农。” “原因也很简单,在生产力进步后必定会导致原来的秩序崩坏,而更能获得生产者拥护的吸血虫,才能在与其他吸血虫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闻言,不仅朱高炽若有所思,朱棣也皱起眉头来。 “那么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呢?”朱高炽问道。 “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便是思想。” “便如《史记·管晏列传》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大皇子不妨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自小便学习经史子集,这种最基础的东西当然难不倒他。 “意思便是粮仓充实才会知道礼节,衣食饱暖才会懂得荣辱;君王使用财富遵循制度,贵族们就紧紧依附;而礼、义、廉、耻的伦理不大加宣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布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头,要能顺乎民心。” 道衍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全是黑灰的光头:“老衲认为,思想应当也是姜圣所言‘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因此生产力的发展一定会让思想产生改变。” “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生产者本身所发起的,生产者忙着生产有价值的物品,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反而是趴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吸饱了血便有时间有精力开始琢磨新的思想。” “便如同春秋时期铁犁牛耕的出现,让‘士’崛起的同时,也带来了百家争鸣。” “同时,即便这种思想并不是由生产者本身提出的,但却最终会改善生产者的处境。” 朱高炽看着聪明绝顶到,顺着姜星火的理论就能自己悟道的道衍,接过话来。 “所以道衍大师觉得,就像是上次铁犁牛耕导致的生产力进步,使得生产者地位提高、出现利于生产者的思想一样。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所演化的世界,同样会发生这两点,而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对于生产者来说这便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错!”道衍点头赞许,“便如同蛇修五百年走蛟,蛟修一千年化龙的道理一样。” 得到了第一个问题的解释,对第二个问题,朱高炽也秉持着质疑的态度,同样提出了疑问。 “大师,且不说大同世界能不能实现......即便是实现了,那么就不会因为人的差异而继续产生不公吗?” “便是人与人之间生来便地位平等,可地位平等就意味着真的平等吗?” “须知道,有的人生来就聪慧,有的人生来愚钝,世上有勇敢的人,也有怯懦的人。” “那么随着时间的积累,或许一代人显不出巨大差距,可几代人后,必然会产生判若云泥般的高下之分。” “若是换个角度。”朱高炽诚恳来问,“假定地位平等便是公平,那对于那些建立了足够功勋、积攒了足够财富的人,又真的公平吗?” “如果按照大师所言,大同世界将会因此改变人和人的命运,由原来的不平等变为平等,对于另一部分来说岂非也让人觉得很不公平吗?” “再者,既然要建立大同世界,那么就要以普通百姓的利益为先,如若普通百姓拥有了超过常人的天赋,那么谁还愿意去做普通人呢?” “如果大家地位上都是普通人,那如何保证行使管理等分工职责的人不以权谋私呢?” “到时候,只怕会发生更多的冲突、杀戮乃至战争吧!” 朱高炽的话语铿锵有力,句句在理,令众人无法反驳。 第五十四章 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道衍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朱高炽关于“公平”的问题。 “殿下,你说的这些,老衲自然清楚。”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面壁,老衲认为,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天赋,或许是好或许是坏,但不论哪种,都是上天给予的馈赠。” “老衲希望的是,这份馈赠不仅可以让普通百姓受用,并且也能帮助到其他人。” “真正的公平,是给每个人寻找并发挥自己独特天赋的机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产价值,而非是像如今的大明这样,当兵的就要世代当兵,做工匠的就要世代做工匠,养马的就要世代养马......” “当然,前期肯定存在着困难,甚至是巨大的阻碍,但老衲相信,大同世界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困扰。” 朱高炽点了点头,示意他认同了这个解释,或者说,最起码他觉得道衍关于人与人之间公平的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 可在另一旁坐着的朱棣还是对“吸血虫”这个称呼很不爽,他继续问道。 “哪又如何证明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须知道,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 “如果人类能够控制自己的贪欲,那么这样的大同世界固然是极美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啊,只要有足够诱惑的条件,那么即便是再坚强的心志,亦难免被蛊惑。” “更别说,在巨大的诱惑之前,任何人都会失去公心,做出自私的决定。” “这种情况之下,不再次诞生大师口中我们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怎么可能呢?” 朱棣的话语逻辑严谨,句句直指问题核心。 道衍闻言,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道衍沉吟片刻后,缓缓地说道:“如何解决人心贪婪这点,老衲面壁多日,依旧推演不出来。” 朱高炽反而舒了口气,微笑起来说道:“这就对了,大师您既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做到这点,那么又何必去追求这些遥远到看不清的未来呢?只要保持现状便好啊。” 朱棣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虽然朱棣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就这么钻牛角尖钻疯了。 而且朱高炽的回答十分漂亮——你不知道怎么做到,所以别去强求了;既然如此,还谈什么‘真实’和‘虚幻’?只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不要去胡思乱想就可以了吧? 见道衍也没想明白,所以朱高炽便抓住机会,立刻反将了一军。 他顿时觉得轻松舒畅无比。 道衍听罢,却眉头继续皱起,半响都没再言语。 朱高炽趁热打铁,拱手拜道:“大师,大同世界遥不可期,不如认真做好大明当下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也只有更加努力,才有可能改变现状......” “不对!” 朱棣猛然伸手止住了朱高炽的话头。 此时的道衍虽然平静下来,但破烂的黑色袈裟和他三角眼里透射的幽森寒光,却昭示着道衍,依旧处于疯狂的前兆。 看着神色异常冷静,而又隐隐透露出近乎狂热的疯狂感觉的道衍,朱棣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和尚有些陌生。 道衍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口中却依旧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什么。 而推演到极难处,道衍更是面色变得苍白无比,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同时一直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似乎都开始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事实上,道衍作为这个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他几乎达到了人类在当下物质和精神的顶端,道衍可以拥有一切珍贵的物品,学习一切秘藏的知识。 姜星火这套能让他看到未来的理论,对道衍的吸引力来说,简直就像是吸引飞蛾的那堆篝火。 如果姜星火在此处,他大约是能给逆练神功到走火入魔的道衍一点提示的。 那便是不会有永恒的抽象人性存在,而现在道衍等人所谈及的人性只是当下一个以数千年为单位的具体历史阶段的抽象人性,这是时代给予人们的。 而从唯物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认为人性产生社会;从辩证角度,就会看到人性随着时代和生产力不同而产生的变化、发展和联系。 听着道衍的怪异话语,朱棣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道:“道衍,你想的太多了,莫要自己入了魔。” 道衍充耳不闻,缓慢地摇了摇脑袋,因苦思冥想盘坐多日未曾活动的颈椎,发出了“喀啦”的脆响声。 道衍依旧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满足的表情,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不用担心,老衲只是想要追寻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罢了。” “若无姜圣,老衲或许只能昏昏沉沉度过此生,固然能青史留名,可留下的会是什么名呢,永乐谋主?黑衣宰相?邪僧道衍?” “不不不,这不过是如刘秉忠那般扶龙术所能达到的极限罢了,老衲要的不是这些,老衲要的是......” 紧接着,道衍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面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般灼人心魄,他的目光落在远方,似乎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时间长河,落到了遥远的某个世界之中。 而他嘴唇张合间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金戈铁马、雷霆万钧。 “超脱!” 道衍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身上原本已经渐渐散去的戾气再一次显露了起来,仿佛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病虎。 “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超脱才能解脱。” “既然都是苦,为何还要挣扎?” “为何还要受罪?” “为何还要苟且偷生?” “我找到答案了!” “我算出来了!” “我看到了!” 道衍的双眸变成了满是血丝的血红色,就像是真的看到了未来的景象一样。 “——传播至理,打碎枷锁,抵达彼岸,建立大同!” “唯有信仰并传播至理,建立新的神教,方能助众生超脱!” “哈哈......” 道衍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的双臂猛然张开,就像是要将这座天王殿撕裂开来一样。 “哈哈哈......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狂笑声回荡在整座天王殿中,震耳欲聋,久久不绝,让人心惊肉跳。 第五十五章 全都对上了 “陛下,还是让道衍在大天界寺里冷静一下吧,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受刺激了。” 毗卢阁畔,几人停下脚步,袁拱抬头说道。 看着破衣烂衫神态洒脱的袁拱,朱棣无奈道:“也唯有如此了。” “父皇......” 朱高炽欲言又止,眼眸中透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朱棣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现在朕没办法回答,马和也在福建赶不回来,只能先这样安排。” 见到朱棣那略显沉重的脸色和稍带落寞的语气,两人皆是缄默了下来,心情亦变得凝重。 虽然朱高炽明白朱棣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却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消化,更加无力改变。 如今新朝初建,永乐帝和他的靖难勋臣们看起来武力强横,威风无匹。 但内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他的皇位蠢蠢欲动。 坚持正朔的建文余孽随时准备卷土重来,各地藩王抱着‘四哥可以当皇帝为啥我不能当’的心态各个暗藏野心,甚至连在靖难之役中打红了眼的洪武勋贵们、各地实权派军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半独立状态。 譬如拥兵近十万,镇守淮安的汝南侯之侄、太祖驸马梅殷,虽然手下都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和军屯多年的二线兵,但虎踞淮甸,坐拥坚城始终不肯投降朱棣,这也是事实。 就连朱棣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例外。 朱高煦那点效仿李世民的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朱棣的眼睛,可朱棣并不是李渊,对于儿子们,亲归亲、用归用,朱棣也都提防着呢。 所以说,“黑衣宰相”负责的这块原属于燕军的情报系统,朱棣是不会轻易交给纪纲或是三皇子朱高燧的,而马和又确实有负责造船的要事需要忙,这一块也只能暂时让道衍更下面的几个属下代理着,向他交叉汇报。 朱高煦进入诏狱之后,朱高炽便成了暂时无可争议的储君,享受着手握权柄的生活,但朱高炽心中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坐不稳那张龙椅。 军队、勋贵、地方、情报......跟坐在龙椅上的朱棣比,各方面他还差得远。 所以对于自己父皇的决定,朱高炽并没有感到意外。 “唉~”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叹息了一声。 朱高炽宽慰道:“父皇请放心,儿臣会派人照顾好道衍大师的。”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远处山坡上的道衍所在的天王殿,一半倾颓,一半完好,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被一柄巨斧劈成两半似的,显得格外突兀。 “唤寺内僧人来,这是怎么弄得?”朱棣开口问道。 不多时,一位身宽体胖的大和尚跑到了他跟前,躬身道:“陛下,前几日天王殿就有损坏痕迹,而且还有火烧过后的烟尘。寺内僧人说,道衍大师在那日夜间推演天机,不慎降下雷罚,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胖大和尚说的颠三倒四,但朱棣还是听明白了。 朱棣微眯眼睛问道:“你确定吗?” 那和尚连忙解释道:“小僧只是知无不言,陛下恕罪!其实小僧也只是听寺内其他僧人所言,但是当时小僧正在禅房中打坐,所以并不知晓具体经过。” 朱棣摆手示意他退下,继续往山下走去。 “推演天机,真的会降下雷罚?”这句话是冲着袁拱问的。 “回陛下,老朽未曾尝试过,但听闻某位元朝红衣喇嘛说过,他们学的是传自元朝帝师,曾为蒙古人创立文字的大宝法王帕思巴所授的骨卜,确实曾经有上师推演天机遭受过雷罚反噬。” “不过......”没等朱棣追问,袁拱便说道,“能有通过占卜推演未来能力的人,一般也不会触这种忌讳,除非是万不得已。” “那道衍到底在推算什么?” 朱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疯了,都疯了。 “父皇,还有一事。”朱高炽忽然说道。 “且说。” “姜星火刑期将至了,是不是要找个说辞,延长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朱棣略一沉思,说道:“你派人去寻李景隆,用个姜星火堕水中了巫蛊或是什么水精之类的说辞,让袁居士借机入诏狱去驱邪,先让袁居士看一下。随后朕再下诏令,延迟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儿臣明白。” ............... 诏狱。 “姜郎,睡了吗?” 正在刻木头的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小石子,起身道:“还没,曹公子怎么了?” 监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穿着囚服依旧不减风度翩翩的李景隆,在狱卒恭敬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李景隆的脸上挂着那种世家子惯有的、礼貌性的笑意,总让人觉得不揍他一拳都可惜了这张帅气的笑脸。 当然了,对于对方能进到自己监牢里来,姜星火并未觉得意外和奇怪。 毕竟是纵横秦淮‘花魁收集者’的曹公子,家里要是这点能量都没有,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姜郎,今晚过得可好?” 姜星火一边将自己刻完的木球塞进了稻草堆里,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困意,待着没事搞点小东西,还行吧。” 李景隆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姜星火道:“上次姜郎提到的,姜郎可莫要嫌弃才是。” 姜星火接过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把精致的金刀,用来雕刻的,在诏狱里妥妥的违禁品。 打量了这把金刀片刻,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多谢了!” “不客气。”李景隆借坡下驴,“其实我这么晚前来,还有一事。” “曹公子且说。” “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之类的症状?” “有。” 天天吃饱了就是一躺,当然有。 姜星火上一次穿越吃够了苦头,所以这一次不仅报复性地消费了一年,连最后这段旅程也懒得折腾了,除了躺着就是躺着。 “全都对上了!”李景隆一拍大腿,“秦淮河里一直有冤死的水鬼传闻,那日你飘了一晚都没事,事情有点反常,我和高羽都很担心你......正好有位道士不要钱免费帮忙看,人我请过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姜星火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 “自是有的。” “不会是新入行的小道士拿我来练手的吧?” “不会,你放心,绝对不是小道士!” PS:第二章稍晚一点点 第五十六章 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你这道士......他正宗吗?”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道士”。 老确实够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 可眼前的老道士,身上穿着一件垒满了补丁的粗布麻衫,脚踏一双草鞋,浑身上下除了那个大葫芦再无其它装饰物品。 此时,姜星火和他距离已经很近,闻到了老道身上传来的一阵又酸又臭的味儿。 委实不像是道士,倒像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而就在姜星火打量袁珙的同时,袁珙也在正大光明地观察着姜星火。 五官端正,眉眼清隽,只有一双始终在犯困的眼睛显得有些不搭,身上自然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就是过于懒散了些。 这便是几句话就能让道衍和尚都钻进牛角尖、走进死胡同的人吗? 不像是朱棣等人口中的“谪仙”,反倒更像是一个在春水桃林间悠闲晒太阳的邻家少年。 不过,是不是正常人,以袁珙的望气相面之术,他有信心一望便知。 “呵呵,莫要小瞧了贫道。”袁珙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贫道行走天涯四海为家,多少风雨都闯过来了,什么没有见识过呢......只是你这次的病情有些古怪,贫道需要做法事望气,才能看清楚!” 此时已是夜晚,他们在一间狱卒用来轮休的房间里。 袁珙问道:“如果没问题,那我们就开始吧。” “姜郎?” “姜先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被水鬼缠上了,什么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那不都是躺出来的? 但之所以同意来这里看看,便是首先拿人手软不好意思拒绝,其次这两位勋贵子弟出身的狱友也着实是一番盛情属实难却,最后嘛,就是姜星火打算见识见识这个时代的神秘学到底有没有什么说法。 见姜星火同意,袁珙先是认真打量了一番姜星火的皮相,随后伸手。 “嘶......” 疼的姜星火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住想骂娘的冲动。 “疼吗?” “疼!” “疼就对了。” 朱高煦好奇问道:“这是传说中的摸骨算命吗?姜郎的反应代表什么?” “不是摸骨算命,也不代表什么。”袁珙顿了顿,“只是看他肩膀都僵硬得有些歪了,不随手捏轱几下给他板正过来,贫道实在心里难受。” 姜星火:“......” 又狠狠捏了两下,袁珙治好了自己的强迫症,随后开始正式相面。 袁珙先是点燃了一盏极小的灯,灯油似乎是特制的,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而袁珙透过一枚泛着红色铜锈的小钱孔洞,仰视着灯花。 片刻后,双目尽眩。 袁珙随后又从麻衣里掏出赤豆与黑豆,盖在一块黑布下,又看了看。 最后,悬挂五色缕在窗外,借着月光辨别它们的色彩。 这一套流程走完,袁珙方才熄灭室内所有可见光,然后点燃了两根幽绿色的蜡烛。 烛火幽绿,如同鬼火,在昏暗的室内摇曳不定。 “出生年月日时辰。”袁珙望着姜星火的面庞,低声问道。 “庚申年(洪武十三年)七月初八,辰时三刻。” 闻言,袁珙点头。 “怎么会?” 袁珙的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他话语里充满了疑惑,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旁边陪坐的李景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幼年时曾经见过袁珙给朱棣相面的朱高煦却也跟着面色凝重了起来。 袁珙此刻的模样和之前有说有笑的态度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他显得很紧张,甚至眼眸中隐隐带上几分恐惧。 而姜星火,则依旧是表情淡淡的,神色从容,似乎对于结果早已胸有成竹。 袁珙看了姜星火片刻,终究是叹息一声,吹灭了两根蜡烛,摇头说道。 “贫道道行不够。” 听到这番话,朱高煦脸色微变,而李景隆则是一时惊愕。 朱高煦的惊疑不定当然是有道理的,浙东袁珙,天下相术第一。 袁珙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说死,但是意思却再明确不过,给姜星火相面,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连袁珙都看不透姜星火,这是否说明了,姜星火就是谪仙临世? 念及至此,朱高煦这个铁憨憨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了震撼,心底更是忍不住生出了无限崇拜之情。 俺竟然如此幸运,能得到谪仙这般地上独一份的奢遮人物亲自教导。 这要是说出去,得多有面子? ——奈何鄙人没文化,一句娘嘞走天下。 朱高煦脑海里转悠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脸上表情却还算平静,只是目光始终停留在姜星火身上,仿佛舍不得移动半寸。 而李景隆则不知道这些,李景隆和朱高煦对于姜星火的了解,就仿佛是在剧本杀里拿了不同信息卡的两个人一样,都是只知道一部分。 从头到尾,李景隆只知道朱棣很重视姜星火,并且让自己作为耳目待在姜星火身边,同时不要对朱高煦透露任何信息。 即便是今天,朱棣也只是让朱高炽通知李景隆,说姜星火可能落水的时候被水鬼缠上了,才让袁珙过来。 所以,李景隆对袁珙话语的理解就是。 ——没救了,水鬼太厉害了!贫道道行不够,咱们快跑吧! “嗖”地一声,李景隆扒门而逃,登时没了影子,只留下了一只没跟上的鞋。 几人看着狼狈而逃的李景隆,一脸茫然。 刚才在场的四个人,可以说是信息全都不对称,对于同一件事情,各自都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除了跑路保命的李景隆,还有在一旁满脸崇拜的铁憨憨朱高煦,室内便只剩下姜星火和袁珙在大眼瞪小眼。 姜星火表情淡然、神态从容,这当然有他的道理。 他压根就不信有什么水鬼,带着这种想法接受测试,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肯定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而这种态度和姜星火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神,却被袁珙理解成了......这是来自谪仙人高高在上的蔑视。 袁珙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陷入了自责和惭愧的情绪中。 没想到,自己过去数十年无往而不利的秘术,在谪仙人面前,竟然是小孩做游戏一般可笑! 怪不得,道衍会因对方的几句话而发疯。 怪不得,道衍推演天机会遭到雷罚。 谪仙之威,恐怖如斯! 越想越觉得羞愧,此时袁珙的耳边,仿佛幻听一般回荡着。 ——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 于是,在巨大的惭愧情绪中,袁珙默默地把自己那堆相面的红豆黑豆、蜡烛油灯、黑布五彩丝绦,都揣进了麻衫的褡裢口袋里。 然后袁珙认真一揖,行礼说道:“不知真人当面,是贫道唐突了......告辞!” 袁珙倒退了几步走到门口,随后“嗖”地一眨眼,人也没了。 室内只剩下了一脸茫然的姜星火,以及眼神中带着骄傲和崇拜的铁憨憨朱高煦。 “所以......今晚不是来给我驱邪的吗?找道士来的人和道士,怎们都跑了?” 朱高煦自然给不了他答案,姜星火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姜星火转头对朱高煦说道:“明天可能便是正式的最后一节课了,虽然还有很多专业和课程没有讲,但时间来不及了。” “今日早些休息吧,睡个好觉,明天把我讲的尽量记住。” 闻言,朱高煦忽然有些失落和怅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朱高煦本来有些不舍,但他忽然眼睛一转,换了种方式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你要离开了吗?” 姜星火闻言一怔,旋即点头。 “当然,所有旅途,都有终点。” 姜星火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呆坐在窗边的朱高煦。 良久之后,月上中天,朱高煦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砍头对于姜先生来说是旅途的终点......” “娘嘞,果然是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PS:今天状态有点差,用来调剂氛围的脑补过渡章不知道效果如何?更新预告明天(周一)晚上23:55到后天(周二)凌晨0:05,连发五章。 第五十七章 免苏松嘉湖的赋税? 大皇子朱高炽的象辂刚刚抵达门前,在门房候了多时的朱瞻基便迈着小腿迎了上来。 “父亲大人今日辛苦了。” “咳咳咳......” 朱高炽的侍卫掀开车帘,朱高炽没有下车,而是用手帕捂着嘴向着朱瞻基招了招手。 象辂主用红髹,四柱、亭底、槛座皆是如此,车内屏风、椅靠、坐褥、帷幔、红帘一应俱全,都是那种看起来极为温暖舒适的风格。 朱瞻基被侍卫抱上了车,车里屏风没有展开,所以朱瞻基径直被朱高炽接力抱在了怀中。 眼见着朱高炽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朱瞻基方才担忧地问道。 “父亲大人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不碍事。” 朱高炽叹了口气,整个人重重地靠在铺了绒毯的座位上,额头上满是湿漉漉的汗珠。 夏末潮湿中混着微凉的夜风吹拂而过,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这对父子却始终没有说话。 “内阁的几位大臣还在花厅里等着呢吧?昨日商议出的税制改革结果,今日他们定是等了一天了。”朱高炽试图起身。 “父亲大人且歇息片刻吧。”朱瞻基掏出自己的手帕给父亲仔细地擦着汗,一边擦一边说道:“内阁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完的......父亲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朱高炽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拍了拍儿子的背。 眼见着儿子收回手帕欲言又止,朱高炽本来要说出口的话,最后改了个说法。 “本来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掺和国家的事的......但为父今日也委实是疲了,你我父子权当散心,说的话不出这个马车,想问什么就问吧。” 朱瞻基小小的脸上显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他很快便问道:“父亲大人,今日几位先生商量出的税改制度,陛下......或者说姜先生那里,是怎么说的?” “根本用不上。”朱高炽几乎毫不犹豫,“跟姜先生提的解决对策比,简直就是一滩烂泥、一坨大便。” “怎么会?” 朱瞻基吃了一惊。 在幼年朱瞻基的心目中,内阁的先生们,简直就是人间智慧的代名词,这些先生群策群力想出来的办法,如何跟姜星火的对策相比,烂的如同粪便一般? “怎么不会?” 朱高炽郑重反问,但又觉得儿子年纪太小也确实难以理解,于是便耐心解释了一遍。 “摊役入亩?世上还有这种神策?” 朱瞻基震惊地瞪大了圆滚滚的黑亮眸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被震碎了。 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能切身体会苛刻的徭役对百姓造成的巨大身心负担,但他也清楚,这项政策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当然了,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既然利国利民,那当然也会有不利的一方...... “姜先生仁念,若是能把摊役入亩推行下去,便是一件活人无数的大功德。” 朱高炽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姜先生认为,朝廷每次征税的目既然是获得赋税,那便只算这笔经济账就可以,而不是让基层的贪官污吏借由这个名头,从百姓手中夺取更多的资源、获取更多的好处!” 朱瞻基怔了半饷,方才由衷感叹:“姜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圣人在世!” 朱高炽本想附和一句,但念及在花厅等着他的内阁成员们,复又摇头苦笑。 姜星火固然是菩萨心肠,但满朝的地主老爷们可都是吃人长大的,若是不以雷霆手段推行下去,明日复明日一番便被推诿没了。 “姜先生的计策还没讲完,还有针对粮食和耕牛、种子的对策,明日为父还要去听的,若是得空,你可以搭车然后去大天界寺看看你道衍爷爷。” “道衍爷爷怎么了?”朱瞻基好奇问道。 “被姜先生说疯了。” ............... 花厅中,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约而同地放下了茶杯。 此时大皇子朱高炽精神奕奕,半点没有刚才在马车里疲惫不堪的样子。 “见过大皇子殿下。” 行礼过后,几人主宾分坐。 都是国家大臣,虽然好奇昨天商量的税制改革制度的结果,但终究还是要以本职工作为先的,这也是几人敢明目张胆来大皇子府上的缘故。 大皇子管着内阁,内阁来汇报一下工作,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一个人偷摸来的,我们都是光明正大分着过来的。 “《牧马法》的规制大概定下来了,牡马一匹配牝马三匹,每岁课征一驹给军士,非征发不得擅自遣用。” “可。” “草原上传来消息,坤帖木儿被鬼力赤杀害,鬼力赤本非元帝后裔,各部多不服。故此鬼力赤遂弃大元皇帝称号,改号鞑靼,自称可汗。”解缙记性极好,几人也没有私带奏折,全凭口述,“朝廷要不要遣使通好,赏赐一番?” “北元内讧分裂,朝廷自然是要做个姿态的。” “不该给的一点都不能给,茶叶食盐铁锅这些,哪怕是赏赐也不能开这个口子。”朱高炽沉吟片刻,“还是老一套吧,赏赐斗牛服,并赠与八思巴文银币等物,修书遣使通好......内阁以我的名义附个条子,最后让父皇过目。” 明初赏赐公卿大臣,多用银币,这里的银币一般代指的就是“八思巴文银币”,也就是上次朱棣在中秋大宴中,当众赏赐户部尚书夏原吉的那种。 “八思巴文”乃是忽必烈时期由僧人首领八思巴创制蒙古文字,也就是元初通行天下的货币,元代以纸钞为主、铜钱为辅,银币数量稀少且样式精美。 所以大明开国后,府库里一堆精美到仿佛艺术品般的八思巴文银币,既不能重新流通,又不舍得融化重铸,便都留作赏赐公卿大臣之用。 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商议过后,内阁几人对视一眼,还是解缙挑头,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吴淞江今年有水患,浙西苏州、松江和嘉兴诸府收成定是不好的,下面很多官员递了折子......” 朱高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花厅中的气氛骤然凝滞。 “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缙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意思是朝廷能不能减免今年苏、松、嘉、湖等府的赋税?” “砰!” 茶杯被朱高炽狠狠地掼在了花厅的地砖上,登时便摔得四分五裂,瓷器碎片滚落在了几人的脚下,解缙早已噤若寒蝉。 第五十八章 有辱斯文 朱高炽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解缙,平素温和的目光,此时如刀锋般锐利逼人。 “是下面的苏、松、嘉、湖籍贯官员们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杨士奇、杨荣都闭口不言,解缙艰难答道:“是下面官员们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内阁商议出来的结果?靖难刚刚结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穷竭力......眼见着就是海内鼎沸的时候,四处都在用钱,你们要让朝廷拿来救命的赋税,拿去养那些贪官污吏?” 朱高炽愤怒至极,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你们以为父皇是建文那无知小儿吗?!” “黄子澄、齐泰给建文小儿的建议是什么?” “均江、浙田赋,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解缙!”朱高炽以手戟指,“现在就用大白话翻译翻译!” 解缙臊眉耷眼地勉强解释道:“建文帝认为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赋税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赋税太重了,只是开国时用来惩戒的,不应当一直持续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区的田赋,按每亩地不超过一斗粮的统一标准征收,苏、松等地出身的官员,可以作户部主官。” 宦官进来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炽也恢复了冷静,他抿了口茶水。 “洪武朝的时候,禁止苏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借此防范出身于这些富庶州府的人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了国库的利益。建文帝年幼无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废了太祖旧制。” “现在齐泰、黄子澄的坟头草还没长出来几寸。”朱高炽扫视了三人一圈,“你们就这么着急,想下去陪他们作伴吗?” 解缙和其余两人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寒冷。 他们都没有想到朱高炽会生气成这样。 实际上,朱高炽平日里对他们这些文臣都是极为温和、尊敬的。 这种态度让他们很难不联想起建文帝的时代,虽然那个时代很短暂,但是确实也是文臣们的快乐年代,非常值得怀念...... 建文帝异常尊重文臣,保护他们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鲁的武夫勋贵,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于地主阶层的政策。 怎么就一眨眼,这么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可时势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时接受新帝,不然难道真的让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他们,去地下跟齐泰、黄子澄作伴吗? 解缙等三位内阁官员心中百转千回。 杨士奇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息怒,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朱高煦看着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露出了微笑。 “虽然你们都没有开口问,但心头定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想知道基于两税法做的税制改革递上去,陛下今天对此的态度如何。”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解缙其实比二杨更加好奇,只是在这个时候,谁先开口就会显得太过急切。 朱高炽大抵是被内阁免税的骚操作给气到了,今天执意要打击打击这几个自负才学的帝国青年才俊。 让你们接受一点来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炽径直说道。 “——陛下半点都不打算采用。” 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让三位内阁大臣惊愕无比,纷纷抬起头,他们原以为杨士奇所提出的建议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认可,朝廷肯定会采纳新的土地税收政策,却没料到竟是如此结果。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吗?”杨士奇苦涩地问道。 朱高炽反问道:“你们觉得陛下为什么要反对?” 这话把大家都弄懵了。 杨士奇立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杨荣皱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声。 唯有解缙,长舒了一口气道:“陛下明鉴。” “便是不恢复井田制,现在的土地和税收制度也是不能轻易动的,若贸然动摇,将会影响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拍脑袋做决定......还是要从长计议。” 解缙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因为出主意这事跟他压根就没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二杨的责任。 朱高炽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颗树,缓缓地说道:“是因为陛下得到的对策,比你们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说——接近完美!” 杨士奇面色微变,顿时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 想办法这件事是朱棣压给朱高炽,朱高炽又压给他们的。 明显是命题作文,戴着镣铐跳舞的那种。 杨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对两税法修修补补,借此交个差事罢了。 但即便如此,杨士奇依旧不认为,会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对策。 杨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可终究是有几分养气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变幻不停,目光闪烁。 颇有城府的杨荣则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边的解缙眼珠子一转反倒率先开口。 “殿下何故如此?”解缙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陛下不采用这个法子,难道是......?”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朱高炽把三人心思看在眼里,随后淡淡地将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陈述了一遍。 三人脸色再次变化起来,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现。 杨士奇脸上带着微微震惊之色,他似乎没料到永乐帝居然会打算采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杨荣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住地点头赞叹。 倒是解缙,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或者钦佩的表情,只是跟吃了死苍蝇似地憋得面色难看。 解缙很快就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这个法子,陛下真的准许?” 朱高炽颔首道:“是啊。” “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彻底废除了徭役?那以后读书人寒窗十几年、几十年考上举人,也没了免除徭役的特权?” “如何这般说。”朱高炽奇怪地看着解缙,“对举人这部分特权自然是会有补偿的,譬如每月额外发放的廪米或是布匹,国朝总是不会亏待的......把老百姓服徭役的钱摊在了田税里,大家都不用服徭役了,难道不是更好吗?” 解缙怔了半天。 “......有辱斯文。” 第五十九章 先生 杨荣倒是倒是认真思考了一番,随后给朱高炽详细介绍了他的考虑。 摊役入亩,这确实是非常新颖且有吸引力的措施,并非空谈。 但它需要承担极为巨大的风险。 首先去各布政使司负责落实摊役入亩的人,必须强而有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地方所架空。 这并不难理解,地方的利益集团在先天上就抗拒对于任何固有事务的改动,这会极大地影响整个利益链条上的所有官员。 此外,摊派田亩的性质、摊派具体的执行措施,这些都要慎重考量,很难做到全国一刀切。 摊派入田亩的徭役费用“实际上”由谁来支付?会不会有其他手段规避? 之前享有免税或减税的诸如皇室、藩王、勋贵等官田性质的土地,跟普通地主的私田,要同样处理吗? 第一批负责改革的摊役入亩官员队伍的人员组成是否稳固、可信与否,都是值得商榷的。 最后,摊派下去后每年需要向朝廷交纳的税额数量,同样也存在争议,甚至可以说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失败。 除此之外,摊役入亩在民间自发的监察也存在争端,必须提前修改相关法律来预防。 比如某个违反摊派的地方豪强地主,其他人可以通过举报来获取利益,但受举报的官府必须保证,举报之后不会受到打击报复。 总而言之,这些零零碎碎、有大有小的问题看似不足为惧,实际上都有可能导致负责摊派之人丧命或者丢官,也可能会导致改革如同王安石变法一般,到基层就走了样。 听完杨荣冷静的分析,杨士奇沉默了许久,坚持说道:“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解缙也附和道:“殿下,此法委实过于凶险,请慎重考虑......” “你们怕了?”朱高炽回过头来,语气冷漠地问道。 三人齐刷刷地拜道:“臣等不敢。” “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忤逆圣意。” 朱高炽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种坚毅:“上意已决,陛下一定会推行,直到将此法执行完毕。”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带着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这件事没得商量!” 三位内阁大臣顿时缄口不言。 杨荣暗道:“怪不得大皇子对减免赋税的事情根本没松口,原来永乐帝对江南地主的态度根本没有改变,诛方孝孺十族,恐怕只是引子......永乐帝真乃雄主,竟连这等狠辣决断得罪大量地主利益的事情都能够拿捏住。” 叹了口气,杨荣悠然想到,这姜星火就目前来看,才能恐怕已经达到了“通天彻地”的程度。 如此摊役入亩的政策,只要真的在永乐帝的强力推动下贯彻下去,民心便会彻底归附。 那永乐帝造反得来的江山,就坐稳了! 天下奇才! 佩服! 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在杨荣的身侧,这事情本来是杨士奇负责,现在杨士奇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与讨论了。永乐帝和大皇子已经摆明车马要干,自己若再阻拦,便会彻底激怒他们。 杨士奇叹道:“臣愿遵皇命。” 解缙则一句话都没说,一副默然无语的态度,并没有朱高炽预想中的震惊。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感受到,数月以来跟他相处的颇为和睦的内阁官员们,跟他之间,其实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仿佛因为不同立场,而处于深渊两侧的两批人一样。 “咳咳咳......”朱高炽一时气闷,意兴阑珊地挥手,“诸位都回去休息吧。” 解缙三人起身行礼,随后告辞离开。 侧门。 此时已是深夜,夏末的晚风渐渐夹杂了几许秋意。 来到了各自马车之前的时候,解缙、杨士奇、杨荣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最先开口的,是平素最为讲究养气的杨士奇,而他的态度也最为激烈,瞬间就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姜星火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可诛!”杨士奇怒斥,“摊役入亩如果落实下去,江南士绅身上本就沉重的包袱,更是被直接压成了一座大山!” “终究是利国利民的。”杨荣反倒说了句公道话,“姜星火能提出这种对策,真真是世所罕见的大才,只可惜......哎......” “就是有辱斯文。”解缙冷笑道:“破落户的败家子,自己考不上功名,便嫉妒能考得上的。若是士绅也要跟庶民一样交代替服徭役的钱,那大家伙还辛苦寒窗十几载考什么功名?我呸!” 解缙心头气结,竟是有辱斯文地当街吐了口黄痰。 随后,解缙又痛骂了姜星火一番,方才舒过气来。 杨荣见状微微蹙眉,杨士奇却视若无睹,反而愈发愤愤然。 “陛下欲弃士大夫邪?” “天家究竟是与士大夫治江山,还是与庶民治江山?” “东里兄!”杨荣呵斥道,“慎言!” “我承认姜星火才学世所罕见”,杨士奇无奈道,“可这个姜星火,当真以为自己是王临川那般能称量天下的相公吗?便是王临川,不是也落得个变法被废,郁郁而终的下场?” 话赶话说到这,杨荣听了杨士奇的牢骚,竟然鬼使神差地答道。 “姜星火的通天智慧未必逊色宋时王临川,可今上的英雄气魄,也委实不是宋神宗能比的啊......” 此言一出,现场竟是一时愕然,旋即沉默。 三位聪明人都意识到,一场对地主阶层来说有着切肤之痛的风暴,可能真的要从姜星火这位神秘无比的人身上刮起,继而席卷整个大明。 三驾青缦马车远去,门后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 朱瞻基抓着父亲的手,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三位先生俱是大明阁臣,天下顶尖的聪明人,未来是要匡扶社稷的。可为何今日听起来,他们还不如诏狱一囚徒?” “自是不如的。” 朱高炽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瓜,便欲拉着他走回房间,随口说道。 “非止是才学能耐上不如......更不如的,怕是这颗心呦。” 朱瞻基站在原地没动,朱高炽也不强求,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父亲大人,今日孩儿真懂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朱高炽微笑来问。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朱瞻基先是有些伤感,复又振奋言道,“如姜星火这般有公心的人,哪怕身处囹圄,也是真正当得起称一声‘先生’的。反倒是某些念着‘有辱斯文’的,当不起。” 第六十章 《华夏货币史》 “自从那老道士给我捏完,这几日脖子便委实爽利了不少。” “所以姜郎真的没被水鬼附身?” “若是我被水鬼附身了,第一个要去报恩的,岂不就是你这个把我捞上来的?” “大可不必!” 老歪脖子树下,跟曹九江闲扯了两句,姜星火复又躺了下去。 “姜先生。” 朱高煦小心中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脖子不是捏好了吗,怎么又躺下去了。” “就是因为捏好了才能躺的更久了啊。” 姜星火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 “那今天就躺着讲课?” 姜星火招呼道:“拘束什么?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景隆靠在了树干上,而朱高煦则依旧是端正地盘膝坐在地上,非常恭谨。 看着朱高煦一板一眼地样子,李景隆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还是一时觉得有些荒谬。 要知道,在朱元璋的孙子里,朱高煦可是最为狗嫌人厌的那个,几乎所有亲戚,包括他舅舅魏国公徐辉祖在内,都不太待见他。 主要原因就是朱高煦素来谁都看不起,就不是个讲礼貌的人。 这还是那个被训了就盗走舅舅宝马,逃亡路上一怒便敢当街杀驿丞的悍勇无赖吗?何时竟是这般知礼了? 朱高煦自是不知道李景隆的这些心思,便是知道了,想必也是不在意的。 对于朱高煦来说,姜星火是他亦师亦友的存在。 朱高煦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因为他的身份和权势,才会与他结交,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交流的人。 而且,也没有哪个先生如姜星火这般知识如此渊博,讲课这么对他的脾气,一点啰嗦的废话都没有,讲的全都是治国的干货。 “上次讲到哪了。” 朱高煦看着躺在树下的姜星火答道:“讲到摊役入亩了,即设计新的土地税收制度,需要解决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 上次朱棣带兵进诏狱寻姜星火,朱高煦当然知道父皇已经知晓了姜星火的存在。 但是朱高煦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父皇察觉出来不对劲才是正常的。 不然呢? 以他的水平,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写出那篇削藩之策。 后来朱棣也只是跟他说姜星火的计策很有效,以后要跟姜星火多学习为政之道,在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而这句话,也被想当太子想疯了的朱高煦当成了某种暗示...... 反正朱高煦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的父皇让他好好学习,是因为他父皇也跟着蹭课呢! 就隔着一堵墙,朱棣五人也已经端坐在了密室里的椅子上。 这边,姜星火讲课也从来都不是啰嗦的性子。 “那么我们接着讲针对第二点,也就是‘粮食’的土地税收制度。” “先回顾一下。” “粮食之所以成为问题,问题却不在于粮食本身。” “这句话有点拗口,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姜星火仰头看着天,“什么火龙烧仓、大斗小斗、淋尖踢斛(纳粮时需把粮食倒进斛里检查质量,斛满形成圆锥状的尖,官吏踢斛后圆锥尖撒出来的粮食即为默认的‘损耗’)。” “就是那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懂的都懂。” 旁边的李景隆闻言倒是精神了刹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精辟的提法。 姜星火已经懂完了,但是却没提解决办法,而是把问题抛给了两人。 “那你们想想,如何避免这些非正常的粮食损耗,让百姓不会在土地税收过程中,负担如此之重呢?”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都沉吟起来。 朱高煦很用力地挠了挠大胡子,显然这是他用来缓解焦虑的惯常动作。 “俺觉得,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就不错。” “文官剥皮揎草、武将传首九边、百姓枭令示众。” “军中也都是这般法子来立威的,效果挺好。” “不真动刀子,光靠说没用的。” 朱高煦越说越顺:“实在不行,学学今上的‘诛十族’,这也是个好法子。” “我就是诛十族进来的。”姜星火的嘴角微微抽搐。 “那最后一条可以去掉。”朱高煦连忙撤回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 “不行,太祖高皇帝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这样做不仅无益,一旦高压政策稍稍缓解,就会刺激官吏报复性地违反。” 姜星火又转向李景隆:“曹公子怎么说?” 李景隆心想,我又没真正去管过民事……但他的表情却十分镇定,出身高门又自幼好读书,培养出了他的一个优点——闭着眼睛也能开吹。 从这一点上看,他跟赵括真的很像。 同样是二代,同样的能吹。 “光靠杀戮是不妥的,若如此必定引发官吏新一轮的不满。而且这样一来,地方小吏便如洪武末期一样,不再服务于朝廷,只服务于官府,会导致大明地方混乱失序。而缺乏地方的支持和落实,是难以长久治理国家的。” 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至于粮食损耗,这个只能从监察制度方面入手,应该尽快加强监督,防止官吏贪墨,譬如设置专门的巡粮御史之类的。” “如果发现贪墨行为,立即严厉惩处......如今南直隶,乃至其他十三布政使司,每年因贪墨而消失掉的粮食都是海量,不可谓不庞大,确实需要整治。” 姜星火笑道:“这样的方法虽然不似高羽所提的简单粗暴,但依旧不足以根除弊病,毕竟人监察人的效果总是有限的。” “你派巡粮御史去监察官吏贪墨,那谁来监察巡粮御史是否与地方官吏同流合污呢?” 姜星火说罢便翻了个身,看着身侧的两人道:“刚抛了个问题,算是你们的课前思考。那咱们现在就正式开始吧,今日的授课内容其实是《华夏货币史》的一部分。” “当然了,《华夏货币史》本身的内容很多,一时半会儿也是决计讲不完的,所以其他内容都不赘述,只讲眼下能解决土地税收制度里粮食问题的东西。” “《华夏货币史》?” 李景隆听了,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好怪异的名字。” 他见朱高煦和姜星火同时抬头看他,连忙闭嘴。 第六十一章 白银货币化 朱高煦的眼神,愚蠢到显得单纯。 但是毫无疑问,他充满了对知识的热忱和渴望。 尤其是这种知识能够帮助他在朱棣面前加分,有助于他坐在监国或是皇帝的位置上处理朝政的时候。 《华夏货币史》,这种听起来就是朱高煦所渴望的知识。 朱高煦原以为自己最近已经变得聪慧一些了,可是刚才李景隆随口扯出的一番话,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愚钝,颇有些相形见绌。 所以朱高煦认为,自己还需要跟着姜先生加倍学习。 而且朱高煦觉得,既然父皇已经知道了姜星火的才能和重要性,那么他也不需要再用替死脱身那种不入流的方式来帮助姜星火脱身了。 朱高煦暗暗下定决心,等今天的讲课结束,他就通过三弟带话给父皇,让父皇赦免姜星火。 自己原本就在靖难武勋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如今有了姜星火这种王佐之才的帮助,岂不是如刘备困顿半生得遇卧龙一般?便是如元杂剧《两军师隔江斗智》那般唱的“摔破玉笼飞彩风,顿开金锁走蛟龙”是也。 等我朱高煦出狱之日,便是王者归来之时! 且不提朱高煦这边脑海里,马上都快预演到登基的时候怎么操办仪式了。 就说姜星火这边,他对李景隆略微解释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怪异的,华夏文明在历史上的发展过程,包括经济发展,都是由货币这个基础开始的......而且我觉得货币这种东西,它比一些同时期史书上的记载,都更能更加真实地反应当时的社会状况。” “竟是如此吗?”李景隆半信半疑,倒也不争辩。 至于姜星火是否真的有办法解决,税收时粮食被贪官污吏贪墨的事情,李景隆认为是基本不可能有办法的。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贪墨赋税粮食的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绝不了根的。 哪怕是如朱元璋那般杀得人头滚滚又如何呢? 建文帝刚一即位,底下的那群官吏不就又故态萌发肆意妄为了起来。 甚至于,洪武朝末期,那些酷烈的手段都压制不住官吏们的贪婪之心了。 公家的东西嘛,糟践了、贪墨了,不心疼。 这种古老的官场陋习上千年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就凭他姜星火,就能解决了? 反正李景隆是不信的,但既然已经身不由己当了朱棣在诏狱的探子,李景隆也不好多做质疑,姜星火讲啥就是啥吧。 至于姜星火是不是真的能整个“摊役入亩”那般惊世神策,李景隆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个概率。 可是有一个这般神策,就已经足够惊艳的了,还能再整出一个来? 李景隆甩了甩头,把自己一闪而逝的想法抛之脑后。 隔壁密室。 “《华夏货币史》,是给自炎黄以来的华夏文明,用货币的形式著书立说吗?”朱棣疑惑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觉得应是如此。”朱高炽点头笑道,“儿臣虽未亲见北魏以前的货币,但据儿臣所知,上古时期是以贝壳作为货币的,而到了汉唐则用铜钱,宋元流行交子、纸钞,如今大明也是宝钞与铜钱并行,铜钱大抵与古代相似,但其他的总归是有个说法的。” “姜星火选的这个角度倒是奇特。” “财货一道。”朱棣若有所思道:“朕看你好像懂得很多。” 朱高炽忙摇头道:“儿臣并非专业,只是对历史、民俗稍微熟悉一些。若是父皇想仔细了解其中的门道,还是要去召户部的夏尚书来给您解释。” “哦……”朱棣沉吟片刻后,又抬头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问道:“那你认为,姜星火所提的《华夏货币史》,跟解决土地税收制度方面的‘粮食’问题,有什么联系?” 朱高炽想了想答道:“父皇,目前的赋税主要是收取粮食和各种实物,或许姜先生的对策是收铜钱?” “有可能吧,接着听。”朱棣不置可否,“总不能是两宋的‘扑买’税制吧?” 所谓“扑买”亦称“买扑”,便是指国家将某一种捐税按一定数额包给私人或团体征收的制度,也就是“包税制”。 扑买最早起源于五代的后唐政权,后唐曾在酒类专卖中出现扑买,而在商业发达的宋朝,扑买曾一度盛行,从官营的酒、盐、茶、醋、坑冶、河渡产业,到官府采购,再到官田经营,都广泛存在着私人承包的扑买现象。 朱高炽摇头,恳切答道:“以儿臣对姜先生的了解,姜先生断不会提扑买的......跟徭役雇佣还不一样,有些东西是官府越向外包出去越祸害百姓的,扑买这种制度官府是省心了,但只对富户有益,对百姓反而负担更重。” 事实上,包税制这个选择也压根不在隔壁姜星火的考虑范围之内。 开玩笑! 官府把收税的事情外包给私人,那百姓得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官府要收一千文,私人定是会翻着倍收的,不然怎么赚钱? 难不成是白白签了契约,自家垫着钱帮官府收税吗? “解决粮食在税收过程中被贪官污吏贪墨的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 姜星火开口说道:“不收粮食就可以了。” 朱高煦一怔,脱口问道:“赋税不收粮食收什么?” 李景隆则是想起了姜星火刚刚提到的《华夏货币史》,不确定地问道。 “收铜钱?那不是更麻烦?” “如何麻烦?”朱高煦好奇问道。 “先不说铜价的出入问题。”李景隆勉力解释,“就说老百姓把粮食卖了换铜钱,秋收的时候也一定是低价贱卖的,最后用铜钱交了赋税,剩下的钱冬天熬不过去的时候,或是家里突发了什么情况,买回自己辛苦种的粮食,反而价格更高......一来一回伤民,还不如直接收粮食,用铜钱收税不可取的。” 姜星火摇了摇头,直接说道:“用白银,白银货币化!”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譬如首先大明本土白银产量很少;其次如今大明开国只有数十年,民间白银存量极度不足且多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手里压根没有多少;最后粮食换白银面临着跟刚才说的铜钱一样的差价,过于伤农......这些问题我都知道,听我解释完,再下定论不迟。” “让子弹飞一会儿。” 第六十二章 永乐牌常规动力印钞机 “大明现在能用白银当货币吗?” 隔壁密室的朱棣扭头向身旁的朱高炽问道。 “绝无可能!”朱高炽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把向来以富庶著称的整个宋朝国库都搬空也不够!更别提现在的大明了!” 朱棣扶着椅子叹道:“迁都、修典、北征,哪个不需要钱......如果没有额外的钱财,还不知做完这些要等到哪年。” 他看着自己父皇那副难得露出来的忧心忡忡地样子,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地安慰道。 “父皇,您也不必过于担心,天下方经战乱,自然是民生凋敝,可只要咱们励精图治,完全可以用数年的时间积累够做一件事的财富,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啊!” 朱高炽继续道:“毕竟,之前有姜先生的主意,启动下西洋的钱,咱们都凑出来了,等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国家的财政状况就能极大缓解了。” “时不待我......” 朱棣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果是以前,朕或许还会准备缓缓图之。但现在,朕却无比期望姜先生能给朕变出钱来。” “隆治唐宋,远迈汉唐!” “姜先生的这句话,已经成了朕的毕生目标,朕唯有兢兢业业地把大明国力发展到远超唐宋。等朕到了地下,方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你爷爷。” ——这个皇位,就该是朕坐!” 顿了顿后,他接着继续说道:“而且,朕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或许并非不能实现。” “父皇的意思是?” 听到朱棣说话时语气里透露出一种期望之感,朱高炽不禁好奇地追问道。 朱棣缓缓地吐出:“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墙内,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白银货币化,顾名思义就是让白银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这其中涉及到一些定义,诸如什么是货币,货币的本质是什么......这些《华夏货币史》的前置内容,都不讲了。” 朱高煦开口好奇问道:“姜先生,不如讲讲?” “不讲。”姜星火不喜欢说废话,“《华夏货币史》是完整的一门课,单独拎出来一些概念没意义......现在只说白银货币化这件事,即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 姜星火似乎对这些也并不想过多赘述,他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李景隆敏锐地察觉到,姜星火要讲的重点并不是这些理论。 而是某个重磅的信息。 “原因上看,白银作为货币有其显著优点,即耐腐蚀易保存、质地便于切割铸造、比铜少但比金多,碎银子既可以充当小额货币,银锭又可以用于大额交易。” “历史上看,疆域辽阔的蒙古帝国自始至终是以白银为价值尺度(尺度而非货币)的,这也意味着在与西方诸国的贸易中,白银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趋势上看,无论是大明内部的宝钞贬值还是铜钱私铸,还是外部的白银流入和海贸交易,都会导致相对稳定的白银大量进入大明后在未来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最后,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总而言之,大明的白银货币化一定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李景隆作为朱棣安排的托,他知道此刻朱棣没准就在隔壁听着,所以他打起精神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认真问道。 “姜先生说大明现行的‘宝钞-铜钱’体系贬值,会让相对稳定的白银成为大明未来的主要货币。” “民间私铸铜钱,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质量参差不齐,使得铜价贬值,这我能理解。可宝钞呢?这东西说白了不就是一张纸吗?怎么贬值?” “你能想到这些,实属难得,不愧是我的学生!”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 姜星火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首先说‘宝钞是不是一张纸’的问题。” “我的回答是。”姜星火认真道,“它不是一张纸,它代表的是大明的国力和信誉。” “为什么代表大明的国力?因为换句话说,大明宝钞的总量即大明的生产力总值,也就是大明创造的有价值的物品的总和。” “为什么代表大明的信誉?因为百姓是相信这张纸能当纸面上写着的钱用才买账的。” “而无节制的滥发宝钞,就是市面上钱多了物品少了,百姓需要拿比原来更多的钱去买同样的物品,宝钞自然就贬值了。” “滥发宝钞这种不劳而获即可获取大量的财富的手段,来钱来的太快了,太容易了,朝廷是会上瘾的!” “而这些获取财富,都是利用宝钞这个工具,从百姓身上割取来的,是百姓的血肉!” “所以滥发宝钞实际上,就是以损害大明的信誉为代价,吸百姓的血!” 隔壁密室。 “所以,老和尚那天疯了以后,说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吸血虫,真的是真的吗?”沉默良久,朱棣艰难开口问道。 朱高炽战战兢兢地说道:“父皇,不能这么说,朝廷暂时有困难,多印点宝钞救急而已,以后一定会收敛的。” 朱棣却只是不语。 朱棣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般患得患失过,甚至连平日里杀伐决断的风范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患得患失的根源在于朱棣很清楚,大明现在正面临着深刻的内部危机。 各地藩王、建文余孽、洪武旧勋......还有各种势力,无不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屁股下的这张还没坐热乎的龙椅,人人都想掀翻自己这个乱臣贼子,继而取而代之。 而朱棣为了加强统治,需要很多的钱。 但是朱棣并没有细想,或者不愿意去想的是,大明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严重透支,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真金白银。 所以朱棣才将目光放在宝钞上面,试图用这种更快捷的手段增加大明财政收入。 仅仅登基几个月,朱棣就已经连续开动‘永乐牌常规动力印钞机’,凭空造钱以供朝廷开销了。 见好大儿这副如履薄冰的样子,朱棣喟然一声叹息,问道。 “炽儿你是不愿意拂了朕的脸面,不肯说实话啊......你记不记得姜先生还说过一句话?” 朱高炽愣了愣,反问道:“哪句?” “——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朱棣的患得患失,便是他得到了用来加强统治的钱,稳住了自己的皇位,那么他失去了什么? 民心! 朱棣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众,举着手中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的宝钞,在向他讨债,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地围着他,无声咆哮着。 “钞法要改,委实不能滥发了。” 朱棣双手拢在袖口,怔然道:“朕已经失了天下读书种子的心,不能再失去天下民众的心了,否则岂不是真变成了,靠着骄兵悍将统治的独夫民贼?” 第六十三章 富可敌四百国! 李景隆若有所悟,但旋即就回过神来。 “姜郎,不对啊!” “如何不对?”姜星火笑着问道,似乎早就料到了李景隆的反应。 “那就算宝钞这般滥发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张废纸,可如果想要白银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归根到底,白银在大明的产量和存量都不够啊!” 李景隆愈发费解,就连朱高煦也意识到了好像大明的白银确实很少。 虽然朱高炽平常兜里只揣金豆子...... 李景隆略作回忆后肯定地说道:“我是亲自去过浙南和福北的银矿的,大明官营银矿多集中在这两处......但说实话,即便是官营银矿,开采难度也很高,而且银量也不算高,成色亦是略有不足。” “官营银矿,朝廷设立银场局征集矿夫来开采、工匠来煎炼,每年生产所得扣除必要支出费用后,剩下的全都要上缴给朝廷,便是所谓‘银课’。” 要知道,当年李景隆曾负责过监察浙南银课好几年,所以现在说起来白银的事情如数家珍,里面的门道他可谓是清清楚楚。 “而洪武朝的银课,洪武二十三年是三万两,洪武二十四年是两万五千两,洪武二十六年是两万两。” “从银课日趋减少的数字上看,大明现有的官营银矿,已经快要开采殆尽了,如何还能开采出足够整个大明流通使用的银子呢?” 这时,一直在旁听没开口的朱高煦,忽然暗戳戳地说了一句:“账面数字减少不代表产量下降,没准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呢?” 李景隆面色一僵,艰难地扭过头来,看着朱高煦。 李景隆的心里有些慌乱,在中秋大宴上为了表忠心站好队,他给大明下西洋事业贡献了两万五千两白银。 这可是相当于大明一年银课的惊人财富! 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从各地银场局里捞出来的。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这都是官场上半公开的秘密。 可眼下朱棣还在旁边听着呐...... 李景隆欲哭无泪,他几乎不敢想象,朱棣听到这句话后,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件事往重了说,已经涉及到了谋夺国库银钱,甚至可能牵扯到其他罪名,足够治个诛九族的重罪。 而李景隆之所以愿意以国公之尊,进诏狱来当朱棣的耳目,说白了不就是靖难之役的时候跟朱棣对着干,眼下怕朱棣秋后算账吗? 立功赎旧罪不成,新罪反而自己嘴贱带了出来,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景隆越想越怕只觉得双腿发软,额头冷汗淋漓。 而那朱高煦仿佛毫无所觉,仍旧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道。 “所以嘛,俺觉得大明的银课还是很有潜力的,把历年各地银课主官都查一遍,该抄家的抄家,该杀头的杀头,没准可供全大明流通的银子就凑够了呢?” 此话一出,李景隆立刻瞪圆了眼睛,紧张地盯着朱高煦,表情僵硬地说道。 “呵,呵呵......怎么可能呢,莫要开玩笑了。” 好在姜星火终于开口,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李景隆。 姜星火说道:“前面我已经讲了,首先大明本土白银产量很少;其次如今大明开国只有数十年,民间白银存量极度不足且多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手里压根没有多少。” “但是究其根本,其实问题就在于一个。” “——白银不足。” 脊背冷汗还没消散的李景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们。”姜星火眯起了眼睛,“就在距离大明不远处,储藏着将在未来几百年内占全世界三分之一白银产量的高品质超大银矿呢?” “姜郎,莫要开玩笑了!”李景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 朱高煦却忽然兴奋了起来,拍着大腿道。 “快告诉俺,这超大银矿究竟在哪?等俺出狱了,马上带人去搬空!” 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反问道。 “一年能产八百万两,能连续产数百年的银矿,你搬得空吗?” “才八百万两而已......啥?!” 朱高煦迟钝的反射弧反应过来后,登时就呆住了。 李景隆更是瞠目结舌,心中几乎是瞬间划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曹国公府,辛辛苦苦攒了两代人,也就攒出来不到三万两银子啊。 八百万两,曹国公府怕是攒到大明灭亡,都攒不出来这么多的银子。 而这只是姜星火口中银矿一年的产量! 怎么可能? 李景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响才咆哮着憋出了一声。 “——我不信!!!” 而墙外密室,更是刹那间变得一片寂静。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劲爆,简直是震碎了众人心中的观念和认知! “啪!” 一名书吏手中的毛笔,重重地掉落在了案几的宣纸上,宣纸上登时晕染出了一团墨迹。但此刻纪纲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永乐帝身上,根本无暇分神顾及训斥。 朱棣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这种事怎么可能?如果这真是真的,岂非天下财富,尽归于他这位大明皇帝之手? 若是真有了一年八百万两银子做军费,朱棣甚至有信心马上便能挥军北上扫平漠北,甚至连带着西域诸番一块收拾! 这还不过瘾,然后还得打下安南占领整个南方,最后海陆出击向西再把帖木儿帝国给灭了...... “啪!” 又一只毛笔坠地了,这次掉落在地上的毛笔笔杆,被摔断成了两截。 众人的视线,方才转移到了另一侧案几边上坐着的书吏身上。 刚才是他丢掉了毛笔,此时他浑身发抖,似乎想哭,脸涨得通红。 “陛下恕罪,小的一年都赚不到八两银子啊,骤然晓得了这天文数字,心里登时就慌了。”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 这两个透明人一样的书吏,给家人报了平安后,就被纪纲告知不许回家,只能住在诏狱而且有锦衣卫看守。 故此,朱棣不打算听一节课就杀俩人,那也太费小吏了;即便是要杀,也得听完所有的课再说。 “这、这不可能。” 朱高炽喃喃自语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众人的对话。 八百万两是什么概念?大明一年的银课也就两万两啊! 一座银矿,就是大明全国上百座银矿的整整400倍! 这岂不是意味着,得到这座银矿,马上就可以富可敌国?! 不,是富可敌四百国!! 等朱高炽缓过神来,其余人他都没理会,只扭头过来盯着朱棣,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是大明真的每年都能稳定得到额外的八百万两白银,儿臣有信心襄助父皇,成就真正的。” “——永乐盛世!” 所以,这座足以富可敌四百国的超大银矿,究竟在哪? 说罢,两人几乎同时目光炽热地盯着那面布满了特制扩音瓷器的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PS:月初新书投资刷新了,有次数的可以投一下,能白嫖点币。另外求月票呀!! 第六十四章 什么神风?那叫亚热带低气压 而在墙内老歪脖子树下。 朱高煦和李景隆,同样神情紧张地盯着姜星火,仿佛姜星火就是一座移动的宝藏一般。 事实上,此时朱高煦已经在心头感慨,这才是开了天眼的谪仙人啊。 随随便便一句话,泄露一丝天机,就能带来每年八百万两的白银,继而彻底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不过......该死的李景隆! 朱高煦瞥了倚在树干旁的李景隆一眼,他的大脑里在某一瞬间,甚至已经闪过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他爹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暗中考察教师水平”,朱高煦的理解就是,如此惊天密藏、倾国财富,竟然不能被自己独吞,实在是可惜得很。 就算不独吞,上交给父皇,也是能在立储之争上加分的大功一件啊! 而李景隆此时的心态,除了见证彩票开奖前的紧张以外,还多了一些额外的悔恨。 “我真傻,真的。” 李景隆在心里喃喃自语:“我单知道晓得了未来‘明堡宗’的事情对立储有影响,怕被永乐帝整死,才应了他的要求来当这的耳目;我不知道当了这耳目,反而晓得了更多更大更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对永乐帝极有用对我又极无用,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容易被永乐帝整死?” 李景隆此时看到了朱高煦的一瞥,读懂了朱高煦眼里的杀机,却暗骂,这人怕不是个傻子?你爹就在旁边听着呢,你害搁着琢磨着独吞的事情呢? 永乐帝得说:这都是朕的钱,朕的钱! 其实几人心思电转,也不过是过去了几个呼吸,可朱高煦终于按捺不住,靠近墙壁压低了声音问道。 “姜先生,那银矿到底在哪?” 就在姜星火回答之际,“嗡~”地一声,隔壁密室里的朱棣等人连忙捂住了耳朵。 “这怎么回事?” 听着墙壁中骤然传出,堪称震耳欲聋的声浪,朱棣蹙眉问道。 “回陛下,这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专用的窃听器具。”纪纲急忙解释,“陶瓷器具的局部厚薄、瓷化、陶与瓷结合、局部施釉、留纹,都影响了窃听的最终效果......而且算上陶瓷的窑变,也就是变形、收缩、釉面这些在生产过程中也都无法控制,这种失音是在所难免的。” 而就是这么一耽搁,密室内的人,都没有听到姜星火的前几句话,只听到朱高煦在咋咋呼呼。 “姜先生,这也太远了吧?” “从长江口出发,是1400百里......须知道,海上不比陆地,要看是否顺风。但无论如何,依着50里一个时辰的平均速度算是没错的(明清赶缯船平均约13公里每小时,即26公里每时辰),一昼夜可驶出600里,1400里不过是三天不到的事情。” 姜星火慢悠悠地声音继续隔墙传来:“况且,不还有济州岛做中转站呢吗?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畏惧,直接派使者向李氏朝鲜索要或者购买就好了。” 没有听到关键信息,朱棣这边急的差点跺脚。 终归是还有纪纲等臣下在旁边,朱棣强自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面上维持住了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 朱棣此时真的很想拆了这堵墙,站到姜星火面前对他说:“别扯淡了,快告诉朕,那处银矿到底在什么位置。” 而同样焦急到额头出汗的朱高炽,看出了父亲的不耐,粗声说道。 “父皇,按照距离和地名推测,姜先生所说的地方,恐怕是日本!” 日本? 朱棣陷入了沉思,日本是他爹朱元璋列下的十五个“不征之国”之一。 当然在朱棣这里,他爹留下的话嘛,基本上是有用的那叫“太祖祖训”,没用的就是个屁......反正到了地下,他爹要揍他,主要原因也不可能是因为他不遵守祖训,朱棣属于债多了不愁。 朱棣心想,什么征不征的,征了就有每年八百万两白银,除了建文帝那种迂腐的傻子,大明换谁来当皇帝都得征了日本。 更何况,日本在洪武朝就表现的很不服,跟大明关系极差,洪武末年已经彻底断绝了来往,开战的借口多得是。 朱棣考虑的,不是征不征,而是要多大规模去征,能不能征服。 前元忽必烈的失败可谓是殷鉴不远,日本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征服的敌国。 墙内,李景隆也想到了这一点。 “姜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日本是有神风庇佑的。”李景隆神秘兮兮地说道,“昔年忽必烈派十万大军,两次跨海征伐日本,均因遇神风而无功而返,史书记载:舟坏且尽,军士嚎呼溺死海中无数。” “当然了,若是我来统兵,定然不至于此。” 所谓‘谁敢纸上谈兵,唯我李大将军’,作为当世谈兵第一人,纸上兵圣李景隆,此时表现得异常兴奋。 看着莫名其妙的对方,姜星火撇了撇嘴角,开口道。 “什么神风?” “那玩意说白了,不就是亚热带低气压形成的台风吗?” 闻言,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论述自己征日军事计划的李景隆,顿时愕然。 “北半球热带附近形成的台风,沿着太平洋高气压的边缘向西北前进来到中纬度地区。到了晚夏和秋天,太平洋高气压的势力逐渐减弱,台风就更容易登陆日本。” “算了,地理讲起来太麻烦,你也听不懂。”姜星火看着对方茫然的眼神,直接说道,“根本就不是什么神风,说白了就是七月到十月的巨型台风......忽必烈这种一辈子没下过海的旱鸭子,还按着秋高马肥的季节出征的规律来征日本,那不是自己往台风上送吗?不被吹成渣滓才是怪事。” “唉……” 说到这里姜星火忽然叹了口气,一时感慨。 “其实之前讲的那些课,或许还算是指点江山。” “可征日本这件事,若是真有万一可能,却委实是我想去做的。” “姜先生这是为何?”朱高煦马上积极表态,“日本有你的仇人?告诉俺,俺去给您砍了!” 李景隆闻言,马上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你那是去替姜郎报仇吗? 你那是馋那一年八百万两的银矿! 你下贱! 第六十五章 不顾身 听了朱高煦的话语,姜星火没有任何反应,他微微眨起了眼睛,有些失神。 自己该怎么告诉这个时代的人,在未来将要发生的故事呢? 如果说在二百年后,一统日本的丰臣秀吉,会利用向他屈服的毛利氏所上缴的巨额银课,来发动壬辰倭乱。 而因张居正改革刚刚起死回生的大明,就会因这场“万历三大征”中军费最高昂、死伤最惨烈的一征而大耗国力。 甚至因辽东精锐边军在李氏朝鲜损失惨重,不得不予以努尔哈赤正二品龙虎将军号,坐视后金吞并了除叶赫部以外的整个海西女真,为大明最后在内忧外患中的灭亡埋下伏笔。 那么向着更遥远的未来继续眺望,便会看到这些矿藏为日本民族国家的形成,以及初步工业化,输尽了最后一滴血。 接下来,是什么呢? 夏末秋初的正午,恰是微醺暖意与惬意凉风最迷人的季候。 然而,就在这老歪脖子树下,姜星火却忽然打了个寒颤。 还在咋咋呼呼的朱高煦止住了嘴。 朱高煦看着姜星火,压低了自己的粗嗓门,尽量‘温柔’地问道。 “姜先生,您看起来有些......悲伤?” 李景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声地沉默,以及沉默所代表的那种最为深切的悲痛。 李景隆抬眼看向姜星火,俊朗的容颜上戏谑神色褪去,隐隐有些肃然。 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了下来,其中一片,便落在姜星火身前。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姜星火沉默几许,方才开口说话,不知不觉间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如果我说......假如,是假如,以后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和生活在这座城池里的子孙后代,都会被倭奴屠戮殆尽,整个城池沦为人间鬼蜮,你们会相信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神色却带着明显的迟疑。 日本地狭国弱,倭奴虽凶悍狡诈,但在大明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大明不去打他们,他们如何敢跨海而来攻占大明的国都,甚至屠戮全城? 凭什么? 凭他们全国上下加起来带甲不过数万吗? 还是凭他们那在战阵之中毫无用处的长刀? 亦或是凭他们那矮得可怜的身高与战马? 大明任意一个塞王的三护卫配上周围协同的边军,都可以在平原上轻易锤爆日本的全国军队。 这一点,朱高煦确信无疑。 “可我为什么会迟疑呢?” 朱高煦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想了又想,这种迟疑大约是源自于,自己对姜先生的那种近乎无条件的相信与崇拜。 可是朱高煦一想到如果这是未来真的要发生的事情,如果在未来,这些人里就有自己的子孙后代。 那他们如果知道今日的这一幕,会不会怨恨自己这个“老祖宗”没有及时地做些什么,而把祸害留给了子孙后代。 刹那间,朱高煦又不愿再去无条件地相信姜星火了...... 李景隆则是肃然地思考着。 作为纸上兵圣,他当然对战争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日本不好打这个说法,只是建立在明军缺乏跨海作战的经验,以及那足以摧毁任何舰队的巨大风暴上罢了。 但反过来说,如果日本有庞大的水师,且避开了风暴。 是不是日本入侵大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能? 思虑至此,与朱高煦的想法略微不同,在画船上经历过剧透未来的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更深远的一层,他迟疑地问道。 “姜郎所言,是大明,还是更遥远的未来?” “更遥远的未来,你们注定见不到的那个未来。”姜星火答道。 “抱歉。” 李景隆沉默了几息,还是说道:“我无法确定这是否是未来,也无法感同身受。” 姜星火倒也没有显得十分意外,毕竟,这件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都注定无法相信并感同身受的事情。 他打算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讲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朱高煦突然开口。 “俺见了姜先生的神态,即便是未曾感同身受,却不知怎地,也有些悲伤起来......” 朱高煦片刻迟疑,方才说道:“这种悲伤,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直到刚刚,俺想到了最贴切不过的三个字——空悲切!” 难道是?李景隆有些惊讶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沉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李景隆刹那怔然,旋即问道。 “所以姜先生的感觉,便是如岳武穆写下这首词时这般屈辱、无力、愤恨?” 姜星火点了点头。 就在姜星火点头的这一瞬间,李景隆却忽然觉得,自己信了。 李景隆说不出自己为何相信了姜星火所描述的未来。 可那空气中仿佛凝滞的悲哀,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那可能是真的。 “那后来如何了?” 李景隆咽了口吐沫,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那个我们注定看不到的未来,倭奴便如金人和蒙古人一般,再一次奴役了汉人上百年吗?” “怎会如此?” 朱高煦闻言蹙眉,立即粗声来驳。 “太祖高皇帝誓师北伐,有一句所言如南宋韩侂胄檄文无二,便是这句——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汉家儿郎,但有血性,如何能忍受异族欺辱?” “金有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元有太祖高皇帝从头收拾旧山河,便是未来,又如何会没有那到死心如铁的好男儿站出来,试手补天裂呢?” 朱高煦的毕生文化,显然都凝在了这几句之中。 “会有人站出来吗?” 两人都安静下来,期待地望着姜星火,毕竟他才是那个预知未来的人。 即便是言之凿凿如朱高煦,此时心头也有些忐忑。 姜星火没有说会或不会,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清吟道。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 “誓扫倭奴不顾身!” “——不、顾、身!” 听完这首格律奇怪的长短句,两人愣在原地,竟是久久难以释怀。 他们仿佛看到了无数学堂中上一刻还在埋头苦读的学子,下一瞬便披着戎装,与倭奴浴血奋战。其中大多数,稚嫩的脸庞永远失去了血色,变得灰白,却依旧是向着敌人的方向不屈地倒下。 “好一句誓扫倭奴不顾身,慷慨悲歌之气,不逊《燕歌行》的那句‘死节从来岂顾勋’!” 李景隆呵气感叹:“可惜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而朱高煦胸中气血翻涌,竟是仰天一声长啸。 无端惊起老歪脖子树上眠着的数只肥雀。 第六十六章 白银跟纸有何区别? 墙外密室, 朱棣负着手在逼仄的室内走来走去。 “誓扫倭奴不顾身!” “好!好!好!” “汉家男儿,果真无论何时,都有这等血性!” “可这些倭奴委实可恨。”朱棣扭头看着好大儿,咬牙切齿地说道:“朕不去打他们,他们日后反倒会屠戮朕的都城!” 朱高炽虽然心头激动,但还是按捺住了,冷静劝道:“父皇,总不能拿姜先生说的未来,当做现在的宣战理由......朝野不信的。” 朱棣狞笑道:“理由?” “洪武朝的时候这群倭奴打了个南北朝出来,竟然拿个南朝的亲王声称什么‘日本国王’,哄骗了大明几十年。” “朕现在搞清楚了倭奴的虚实,那个劳什子幕府将军,便是如魏晋后那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中外诸军事般的权臣。” 朱棣冷笑连连。 “更何况,朕已登基数月,到现在还不来给朕朝贡祝贺。” “这不是不臣之国是什么?” “撮尔小国,如此蔑视大明,岂有不征之理?” “朕倒是要会会这幕府将军,看看究竟是朕的刀硬,还是他的嘴硬!” 朱高炽闭上了嘴。 而就在朱棣定下了决心后,墙内的姜星火亦是出声。 “如何会没有人站出来呢?总会有人站出来的......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哪怕是点点微芒,也是可以照亮前路,继而燎原成众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希冀地说道。 “可为何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有人点亮这星星之火呢?” “若是我能提前点亮,后世之人,是否就能避免这個令人想一想就觉得悲伤的命运?” “所以我才会说,如果真有万一可能,借着金银矿这天大的利益去征日本这件事,确实是我真心想去做的。” “只可惜,刑期将近,这也只是指点江山之余的一缕念想罢了。” 姜星火长叹一声:“便是出去,我一介平民,又如何扭转乾坤,做成这种需要倾国之力才能办到的事情?” “我把这金山银山的位置画个地图告予你们,你们这种勋贵,总归有朝一日是能出去的,出去,才有一丝可能去做事。” 姜星火思绪浮遐。 若是真能做成此事,断了日本国运,后世汉家儿郎能少流多少血啊...... “姜先生所言极是,俺记下了......那地方究竟在哪?” 随着朱高煦的问题提出,一墙之隔的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姜星火用手在树下沙地上,画了一份简略的地图。 “银矿曰石见银山,金矿曰佐渡金山,都在日本的北部沿海。” 他指着距离长江出海口东北方向上千里,在李氏朝鲜南部的两座大岛说道。 “若是从李氏朝鲜手中拿到了济州岛,再打下对马岛这个海盗窝,便可以这两座大岛为稳定的中转补给基地,直逼日本北部,进而控制这两处金银矿。” 姜星火继而勾勒出了日本的海岸线,点着北方的一座小岛说道。 “佐渡金山,是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乃是日本历来的流放地,地位便如唐宋的岭南一般。” 姜星火又指着海岸线一处说道:“石见银山,则是处于日本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地区,距离海岸绵长的北部并不遥远,不需要深入陆地。” 听到这里,看着言之凿凿的姜星火,即便是向来对其预言秉持着怀疑态度的李景隆,那张帅气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哪怕只是沙土上的地图,哪怕勾勒的有些模糊。 可对于李景隆来说,如果说什么大明未来会发生“土木堡之变”是无从验证的事情,可济州岛、对马岛这些眼下实实在在摆在海上的岛屿,总归是骗不得人的。 有了大略的方位参考,那所谓的“石见银山”、“佐渡金山”,便可以找到了。 石见银山倒是可能费点劲,毕竟在日本的本土上,需要进入有人烟的沿海地带搜寻,可佐渡金山就是孤悬海外的一个小岛,又是著名的流放地,一定是在日本人人皆知的。 这样一个荒凉又显眼的小岛,找起来没难度,验证起来更是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李景隆又认真地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确认记在了脑海里,方才亲自伸手抹去,这东西不能留。 当然,李景隆很怀疑朱高煦的记忆力,究竟能不能把地图记在脑海里三刻钟。 更何况李景隆从小饱读诗书,勋贵圈子里都知道他的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朱棣又没亲眼看到地图,到头来肯定会让自己画出来的。 抹去地图后,李景隆微微蹙眉。 李景隆喃喃自语道:“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地图不对?”朱高煦好奇问道。 “不是地图不对。” 李景隆回想起了最初的话题,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姜郎,我们一开始讲的是税收时百姓交白银不交粮食的话,大明没有这么多的白银,对不对?” “对。”姜星火抬起头,“你很聪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不愧是我的学生。” “哪一点?”朱高煦面露不解,他还沉浸在被海量白银淹没的喜悦中。 李景隆看也没看朱高煦,径自继续说道:“所以姜郎说日本有一年能产八百万两白银的石见银山。” “那么假设大明能跨海远征,占领这座银山,并且能每年稳定获取八百万两白银。” “可问题来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大明要这些白银有什么用呢?” 朱高煦插嘴:“那可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怎么就没用了呢?” “夏虫不可语冰。” 李景隆耐不住朱高煦一直插嘴询问,只能勉力解答道。 “白银一开始固然可以从百姓手里买东西,可如果在大明存银量不够的情况下突然海量涌入,即便是白银也会极大贬值,那跟印宝钞有什么区别?” “如果没区别,那白银有什么价值?不就是更稀有更耐储存的‘纸’?” “为了这堆‘纸’,大明出动大军跨海远征,对于出征的将士个人而言当然是发财了,对于国家而言,岂不是亏到姥姥家?” “那还不如去打草原上的蒙古人,好歹还能抢回点牛羊战马。” 朱高煦听得大脑当场宕机,CPU险些都烧了,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像只呆头鹅。 姜星火耐心地听李景隆说完后,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我知道聪明的你迟早会想明白这一点。”姜星火平静开口,“迟早会在被一年八百万两白银的巨大震撼后醒悟过来。” “那么你能重复一下,我在这节课最开始所说的‘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三方面的内容吗?” “你所提出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已经藏在了其中。” 第六十七章 白银宝钞! 此时,墙外密室内也陷入了思考。 “李景隆这么一说,听起来海量白银对于大明来说,跟宝钞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不对,朕总觉得哪里不对......” 朱棣喃喃自语:“白银怎么能跟纸没区别呢?”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朕暂时没想明白。” 朱棣转头问自己的好大儿,道:“炽儿,你记性比朕好,你说说,姜先生之前提的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是怎么一回事?” 朱高炽略做回忆,然后说道。 “原因上看,白银作为货币有其显著优点,即耐腐蚀易保存、质地便于切割铸造、比铜少但比金多,碎银子既可以充当小额货币,银锭又可以用于大额交易。” “历史上看,疆域辽阔的蒙古帝国自始至终是以白银为价值尺度(尺度而非货币)的,这也意味着在与西方诸国的贸易中,白银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趋势上看,无论是大明内部的宝钞贬值还是铜钱私铸,还是外部的白银流入和海贸交易,都会导致相对稳定的白银大量进入大明后在未来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说道最后,朱高炽突然激动地一拍自己的那条好腿,肥肉颤动。 “儿臣明白了!” ............... “我明白了!” “原来姜郎早就讲过了。” 李景隆同样一拍大腿,被自己骨头硌得生疼,他歉疚地说道:“姜郎莫怪,是我没有认真听,不该错怪你的。” 姜星火说道:“学而不思则罔,独立思考才能不盲从,你做的很好,不需要向我道歉。” 朱高煦茫然问道:“你明白啥了?” “一点一点说。” 李景隆耐心解释着自己的理解,反倒没有刚才的自傲和不耐烦了。 “先说第一点,也就是‘白银可以货币化的原因’。” “那便是开采出来的白银,跟制作宝钞的那张纸还不一样......白银能够作为货币,是因为其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跟是否代表大明的国力和信誉无关。” “所以呢?” 朱高煦还是呆头鹅状态。 “正是基于第一点‘白银可以货币化的原因’,才有了第二点‘白银货币化的历史’。” 见朱高煦还是不解,李景隆复又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姜先生之前所说的,白银因为其自身的特有属性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好像记得。”朱高煦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正是因为有了第一点,白银本身有价值而且适合储存、切割,所以白银才会在所有国家都能当做货币使用。”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朱高煦脑子已经快烧糊涂了。 “所以宝钞只能在大明境内用,而那每年八百万两白银,可以去其他国家花啊!因为其他国家都认白银啊!” “这不就相当于,大明在国外无限制地哐哐印宝钞吗?而且其他国家,还都觉得大明公平交易,豪爽的很。” 朱高煦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所以说,大明约等于是一毛不拔就能把其他国家的好东西都买回来?而且每年都是如此?那这么一来,大明岂不是凭空就变得极为富裕了?” 密室内,朱高炽对朱棣说道。 “不是凭空,根源上还在于‘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所以征日本,势在必行!” 朱棣点点头,说道:“今日回宫,朕就派宦官出使日本,先看看日本国内具体是什么情况。” “另外,纪纲。” 一直觉得自己听了太多秘密,脑袋马上保不住了的纪纲。 此时也回过神来,他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躬身应道。 “臣在!” 朱棣敲了敲椅子,威严地吩咐道:“伱们锦衣卫呢,稍后也选几十个机灵点的混在去日本的使团里,到时候见机行事去深入侦查,以石见银山为主、佐渡金山为辅,确定其是否存在。” “陛下......” “怎么了?”朱棣没有回头,“朕知道佐渡金山在岛上更好找,朕这么吩咐,有朕自己的考量。” “不是。”纪纲硬着头皮,“这件事,交给锦衣卫?” 朱棣闻言,只一刹那便明白了纪纲的顾虑。 两河、漠北乃至朝鲜这种北方的情报侦查,一直都是黑衣宰相道衍负责的,三宝太监马和作为道衍的辅助和转达。 如今道衍每日在大天界寺里琢磨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除了要求把姜星火的讲课记录抄录一份给他,其他什么都不管。 所以说,按照大明三套情报机构之间的默契和边界,去日本参与侦查这件事,按惯例来说是应该交由道衍这边来办的。 可眼下毕竟道衍撒手不管,马和又在福建督办造船下西洋事宜,朱棣下意识地就把任务交给了刚刚重组,人手还很紧张的锦衣卫。 “去做吧,朕信得过你。” “谨遵陛下旨意!”纪纲低头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狂喜。 墙内,李景隆表达完了自己的想法。 “姜郎要讲的,可是我刚才所说的意思?” 李景隆的‘骄傲-沮丧’二象性又发作了,他昂着头问道。 意思也很简单,我说肯定就是你想讲的。 我聪明吧,快点夸夸我!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先给予了肯定,随后说道:“但是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忘了点什么?”李景隆一愣。 “我们最初讲的,是不是要用白银代替粮食交税呢?” 李景隆闻言,也变成了呆头鹅状态。 对啊!啥时候扯到白银不是纸的问题上了? 那白银如果去国外买东西,国内用粮食交税的问题,不是还没解决吗? “那到底怎么解决?”李景隆呆呆地问道。 姜星火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轻轻说道。 “我听说武馆的武师平时都不交真东西,临死前还要藏一手,我没这习惯。” “马上砍头了,给你们留点真东西。” “......能让帝国霸权千年不衰的真东西。” “须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征服人的,不仅只有武力。” “姜先生指的是?”朱高煦问道。 “货币!” 姜星火沉声说道:“设想如果大明以日本白银为基础,构建了成熟的国际贸易体系,并且稳定控制国内白银输入与流通后。” “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发行‘白银宝钞’。” “让大明印的‘纸’,成为其他国家认的‘白银’。” “而有了‘白银宝钞’,老百姓交税就不可能会受到白银出入价的收割,也不需要面临‘卖粮食换白银,再用白银去高价买自己种的粮食’这种困境。” “因为所有的流通环节,流通的,都是‘白银宝钞’这张纸!” PS:接下来之前讲课埋下的伏笔事件将集中引爆庙堂,科普讲课的比重会开始逐渐减少。 主角不会一直在狱中讲课,第一卷是一个大的铺垫,把主角的改革思想注入到帝国高层的脑海里,为后续主角改造大明提供必要的助力。 当然,这個过程不会马上结束,因为还有很多必要的人物和理论需要铺垫出来,同时也会在后续剧情里多尝试其他有趣的写作手法。 最后……求月票!!! 第六十八章 姜星火的八世穿越之旅 跟两人约好明天再讲最后一课《白银宝钞》,姜星火便回了牢房,卧在稻草堆上昏昏沉沉地一觉睡了过去。 迷蒙之中,姜星火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大约也是不太准确的,因为里面有很多他亲身经历过的恐怖事情。 是的,对于一个把自己九世穿越后即可回到现代,以穿越前的身体不老不死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说出来的资深穿越者来说。 他的穿越经历,堪称恐怖。 作为一个经常看起点小说的穿越者,姜星火对穿越后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道禁忌——每一世穿越都不允许主动求死,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怎么可能主动求死?老子穿越过去就是要当皇帝的。 那时候,他也并没有意识到,不许主动求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 第一世,姜星火睁开眼,便是一個光着膀子孔武有力的奴隶,他和身边的同伴,都是被夏朝征服的边远部落的人。 姜星火在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有着不错的口才和管理能力,他利用封建迷信,上演了一次夏朝版的‘鱼腹藏书,篝火狐鸣’,鼓动同伴起来造反,杀死了监工。 但很快,夏朝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杀来,姜星火缺乏足够的军事指挥能力,最终即便是进了山想要打游击,依旧战败被俘。 而等待他的是......被生吃。 从那以后,姜星火就觉得自己可能不害怕凌迟了。 第二世,背景是五胡乱华,姜星火穿越过来的年纪稍微有点小,所以还未来得及于乱世中大展拳脚,便成了一个早熟的小孩。 第三世,人在睢阳,外面全是安史叛军。 好在姜星火这次不是小孩了,也不是张巡的小妾,而是一名陪戎校尉,手底下管着二百多号士卒。 姜星火琢磨着这一世肯定是能战死的,奋勇杀敌而死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顺便还能学习一下军事指挥技能,锻炼一番武艺。 但这是睢阳城,无法主动求死的姜星火,在安史叛军只围不攻的情况下,连树皮、茶纸也吃光了,不得已杀马而食,战马杀光了就罗雀掘鼠而食,待到最后只能吃腐烂的死尸。 饿的头晕眼花只能拄着横刀靠在墙上,平日里穿在身上没有太大负担的明光铠,放在身边都拿不起来。 人在乱世,命如草芥,平民如此,有兵有刀的军官亦是如此,谁能逃得脱呢? 大约是在那时候,姜星火就不想着去建功立业、称王称霸了。 临死前,姜星火开始想念爸妈了。 ...... 第六世,姜星火的文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几经打拼攒够了钱,开了家工厂。 然后,工厂就被无良卖国贼带着太君给霸占了,连他这个工厂主的命,人家也不打算放过。 姜星火虽然在第三世当陪戎校尉的时候点了‘武艺’这项技能,可奈何人家手里有步枪,他不是叶问,对面的太君也不是三蒲,结局就是被三八大盖一枪爆头。 第七世,盛世饥民。 姜星火的穿越之路截止到这里,就从来没有过顺顺当当的。 任谁听了,都得感叹一句。 ——好惨一穿越者。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开局条件不好的情况下这就是事实。 凭啥你在和平年代没有生死威胁,吃得饱穿得暖,专心让你搞事业,你都还是个普通人。 到了乱世里,一不懂武艺,二不懂人心,就能直接主角光环附体,虎躯一震王霸之气大发,收一堆猛将名臣当皇帝了? 别说吃饱肚子,就连活着本身都是奢望! 第八世,开局就是歌舞升平的‘建文之治’,父母双亡家里还有祖产,而且还是方孝孺的徒孙,这已是姜星火遇到的最完美的一次开局。 已经被花式死法折腾到麻木了的姜星火,忽然发现没有拿着刀的人准备砍死他或者吃掉他,周围的人都非常讲文明懂礼貌。 而且是必死结局,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等死。 死法是砍头,大明刽子手都很专业。 手起头落,并不算痛苦。 于是,姜星火彻底懒得折腾了,他体验过战乱时代,心里真觉得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顺便享受一番就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所以姜星火变卖祖产后去秦淮河消费了一年,然后蹲诏狱等死。 “妈妈。” 在梦里,姜星火梦到自己回到了现代,跟头发已经花白的父母一边享受着晚餐,一边看着电视。 姜星火的嘴角,咧开了大大的笑意。 曾几何时,姜星火根本没有想过,这已经是他最好的日子了。 虽然安稳到有些无聊,虽然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烦恼,可终究是能稳妥地度过这一生。 亲人在侧,不见刀兵。 姜星火原本想跟爸妈吹吹牛,说他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可是他忽然发现,爸妈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空气墙一样,离他越来越远。 “妈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样子了?妈妈!” 醒来时,已是傍晚。 擦去眼角的泪痕,姜星火看着牢房周围的墙壁恍如隔世。 “还好,还有两天就可以死了,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想到这里,本来有些悲伤的姜星火,又重新振奋了起来。 随后,姜星火看着空白的墙壁,又从稻草堆底下摸出自己雕刻的作品,开始喃喃自语。 “虽说是要死的,可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我的小趣味,对不对?” “我已经想好临死前要提的两首绝笔诗了,任选其一,绝对能入选明史列传卷三十一。” “而且我还留下了一件小东西,万一后世考古发现早在大明就出现了‘地球仪’,想想那帮砖家一脸震惊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呢。”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计划!” 想到这里,姜星火不由地露出了笑意。 沉浸在畅想中的姜星火,还没有沉浸多久,就被两人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李景隆和朱高煦联袂而至,两人的面色,都带着些许凝重。 “姜先生,我们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想请教您。” 第六十九章 你只需要‘啊对对对’ 这天傍晚,李景隆和朱高煦当着狱卒的面,旁若无人地窜进了姜星火的牢房。 其实对于这两个人把诏狱当自己家的行为,姜星火也曾经一度怀疑,这俩家里是不是那种背景通了天的。 不然狱卒怎么不管他俩这种明显扰乱诏狱纪律的行为呢? 姜星火曾经可是亲眼看见,有一个在押的江洋大盗也想效仿他们,去隔壁清秀书生的牢房串门。结果被上一秒还是木头人状态的狱卒,拿着棍子打的屎尿齐流。 诏狱不是旅店,这里进来的人若是没有过硬的背景,通常都会被狱卒折磨的不说生不如死,也可以说是掉一层皮。 姜星火至今待得悠哉悠哉的,只能说是多亏了勋二代的庇佑。 李景隆进了门,踱了几步方才发现,姜星火正在拿着他送的金刻刀在刻木头。 “姜郎在干嘛?” “我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小故事。”姜星火还在刻木头,答非所问,“叫做阿基米德之死。” “阿什么德?” “阿基米德,是极西之地古代的一位数学家,他死的时候大秦的阿房宫刚刚开始建。” “他咋死的?”朱高煦好奇问道。 “阿基米德所在的城池被攻破了,而他并不知道,依旧沉迷于对数学的深思中,敌国士兵闯入了阿基米德的住宅,看见一位他在地上埋头作图,士兵将图踩坏,阿基米德怒斥士兵‘不要弄坏我的圆!’,士兵拔出短剑将其杀死。” 李景隆按照自己的习惯性思维,费解地问道。 “他为什么不赶紧跑?”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朱高煦不屑地反问。 李景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向后进攻’、‘胜利转进’之类,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了。 在这时候,朱高煦只是作势哄笑起来,牢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景隆捱不住朱高煦的嘲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姜郎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姜星火终于刻完了一部分,将其塞到稻草堆下,“临死前你一定要装個大的,才能青史留名。” 姜星火吹了吹手上的木屑,抬头问道。 “不聊这个了。说吧,两位前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姜某乃是将死之人,若是有能帮助到两位的,知无不言。”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反而互相谦让起来。 “你年纪大,你先来,我尊老。” “你先问伱的,我爱幼。” 最终,一把大胡子看起来比保养得体的李景隆年纪还大的朱高煦留了下来,而李景隆则回避了片刻。 “姜先生,那个......”朱高煦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你有一个朋友?那方面遇到点困扰?” “不是不是。”朱高煦摆了摆手,“是这样的,我的家庭条件您也是知道的。” “所以你是来向一个将死之人炫富的吗?” 姜星火刑期将近,显然心情非常不错,他开玩笑问道。 “嗐,姜先生说的哪里话,是这样的......” 经过他的一番叙述,姜星火大概明白了他的苦恼。 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豪门里关于继承权的那点事。 如今他虽然作为战败被俘的南军将领被关在了诏狱里,但是他爹呢作为老牌的洪武勋贵,自然是朝中有人好说话的,又比较偏爱他的,所以打算买通关节免了他的“监斩候”弄出狱来。 而他则是打算,在即将来到的家族宴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以此来获取他爹的肯定。 但是据他所说,他大哥很聪明,至少比他聪明得多。在这种没法动武的场景,他有点发虚,怕自己漏了怯反而落入下风。 “支棱起来还不好办?” 姜星火一拍朱高煦的大腿,肯定地说道:“我有一个好办法。” “姜先生速速说来。” 朱高煦大喜过望,这可是谪仙人的指点,一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妙计。 “啊对对对。” “什么?”朱高煦一愣。 “就是,无论你大哥说什么,你只需要装作胸有成竹地停顿片刻,然后微笑着,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一点点嘲讽跟着说‘啊对对对’,就行了。” 朱高煦瓮声问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主见?” “你没发现你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姜先生此言何解?” “你大哥若是说错了话,那也是他先说错的,他背第一个锅,你可以根据你爹反应,把自己的跟风解读为嘲讽。” “你大哥说对了话,你也跟着一起对了,最起码没犯错,而且你的胸有成竹模样,还会让人觉得其实你已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朱高煦恍然大悟。 紧接着,用钦佩的眼神看向姜星火。 这就是来自谪仙人的指点吗? 果然比自己聪明太多了! 看来自己这次在大朝会上的表现,定然会极为让父皇满意的! 这个计划太完美了,简直万无一失。 对,就是万无一失! “姜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一定会按照您说的去执行的。” “去吧。” 朱高煦满脸兴奋地离开了牢房,紧接着,守在门口的李景隆转了进来。 “姜郎,是这样的......” 他的困惑显然跟之前那位不太一样。 他的困惑在于,他不想出风头。 是的,因为他罪行比较轻,只是包庇逃犯,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而在未来有一个他必须要参加的会议,但是他却完全不想在会议上出任何风头,只想当个透明人。 但偏偏他是继承了爵位的,作为地位不低的勋贵,万一在会议上被点到发言,他不知道该怎么拿捏。 所以特意来请教姜星火,该怎么能避免出风头又不会做错事说错话。 等待了几息,李景隆却没有得到回答,反而看姜星火眼神呆滞,原地不动,仿若一个木偶。 简答的说,就像是......掉线了。 “姜郎?姜郎你怎么了?” 又唤了几声,姜星火才忽然恢复了正常,问道:“学会了吗?” “学会什么?” “呆若木鸡。” 李景隆的智力显然是比朱高煦高出一截的,他几乎是刹那,就领悟到了这招的精妙用法。 “妙啊!” “多谢姜郎,有姜郎妙计,此劫定能安然度过了!” “没事,反正我过两天就要砍头了。”姜星火毫不在意地说道。 李景隆作了一揖,随后匆匆离去。 关上牢门,李景隆走出几步汇合了朱高煦,朱高煦匆匆问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何急匆匆地通知我们明天参加临时大朝会?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李景隆微微蹙眉道:“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父皇从来就没有这么急的召开过临时大朝会......也不是朔望的日子,奇也怪哉。” 朱高煦问道:“难道是我给父皇上奏的两封关于金山银山的奏折?可是父皇下午给我批了个‘已阅’,刚才傍晚又给我批了个‘知道了’,也不像是相信了的样子啊。” “别慌。”李景隆止住了对方的话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按姜郎教给你我的法子随机应变就行了。” “姜郎不可能坑我们,此番定然是平安度过。” 朱高煦点头同意,这可是来自谪仙人的指点,怎么会出错呢?不可能的。 朱高煦对明日早晨的大朝会,充满了信心! 这次,他绝对不会再出糗了。 “啊对对对!” 第七十章 二皇子怎么看? 翌日,夜漏未尽。 黯淡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大地依旧沉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南京皇城外的皇城根,却已经聚集了众多文官的马车与轿子。 洪武朝旧制,轿同车制,凡车不得雕饰龙凤文,禁丹漆。职官一品至三品,用间金饰银螭绣带;四品五品,素狮头绣带;六品至九品,用素云头青带。 故此,一大片的青缦马车、轿子猬集在了一起,文官们纷纷讨论为何永乐帝今日要突然临时召开大朝会。 须知道,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下制度,只有每年正旦、冬至、圣诞(皇帝诞辰日又称圣旦、万寿圣节)三个大日子,以及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会有规模宏大的大朝会。 而临时召集的大朝会,往往意味着非同寻常且极为紧迫的重要政治事件发生了。 至于另一侧显得有些针锋相对的,则是靠着军马在交谈的武臣们。 而这些都是大明帝国的外围官员,真正接近核心的,是在皇城里各衙门值房内安坐着的那些尚书侍郎、都督佥事。 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上,有五座石桥,名“外五龙桥”,桥下就是外御河,这部分属于“皇城”而非“宫城”。 在洪武门至外五龙桥之间的御道两侧,是大明的中央官署区,御道西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旗手卫等,御道东侧是六部、翰林院、太医院等。 此时,五军都督府内,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王宁,这几位二皇子朱高煦的重量级支持者,正围坐在一起。 而理论上位列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李景隆,却远远地坐在另一边......避嫌。 靖难功臣第一,年逾花甲的老将丘福须发斑白、身材魁梧,性格亦是豪爽粗放,他也不管李景隆是不是在这,径直对着朱高煦言道。 “今天陛下定是有大动作的,二皇子有什么打算?” 朱高煦刚换了皇子牟服,梳了梳自己的大胡子,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说道。 “丘公勿虑,俺得了谪仙人指点,此番定然不会出岔子。” “谪仙人?” 永宁侯、驸马都尉王宁坐在椅子上,闻言微微诧异。 “不错!”朱高煦显得极为自信。 信不过其他人,还信不过姜先生吗? 靖难功臣第二,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的朱能,性格谨慎却每逢大事有决断,他面色严肃地劝道:“殿下是不是太自信了?怎么都该再考虑考虑吧?” “有什么好考虑的?” 朱高煦微微一笑,说道:“诸公且看俺此番表现就是了。” 丘福等人见朱高煦这般自信,还以为他是得了朱棣的内幕消息,假托谪仙人之名,所以也就不再劝导。 唯有在一侧喝茶的李景隆,放下茶杯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姜郎教他啥了? 李景隆摇了摇头不再好奇,不管他了,自己只需要当好木头人就好了。 姜郎妙计,我有这招“呆若木鸡”,定然是不会再出岔子了。 李景隆他压根就不想犯错也不想立功,他现在知道了朱棣太多的秘密,以前又是朱棣的死对头,朱棣不会放过他的。 朱棣把他捧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就是故意要捧杀他等他犯错误,李景隆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选择明哲保身,跟文官断绝来往,朱棣让他干嘛就干嘛。 “这次肯定不会被永乐帝针对了......哎,这个世界上对长得帅的人果然是很有恶意呢。”李景隆走出五军都督府值房,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脸庞喃喃道。 “曹国公?” 李景隆止住了步伐,他望向来人。 当面之人是谷王朱橞,今年燕军渡江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正是谷王朱橞跟他一起开的金川门,把朱棣迎入南京城称帝,算是有几分患难与共的交情。 “谷王殿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打个招呼而已,一起去大朝会吧。” 李景隆微微侧身,却是避嫌的意思,谷王朱橞也只是客气,便自己走开了。 可谷王朱橞一边走,却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景隆。 谷王朱橞在心里自语:“根据本王在诏狱当差的旧部密报,李景隆前几日就被朱棣秘密关押进了诏狱,如今为何出来了?” “其中肯定有古怪,四哥心狠手辣,在靖难的时候本王与李景隆同样是前期对抗他,后期给他开门投降......既然四哥已经对李景隆下手了,难保不会对本王下手。” “况且,削藩的事情,已经是明摆着冲着我们这些藩王来了,五军都督在中原集结兵马,秦王和晋王都要遭殃。” “不行,本王绝对不能束手待毙!” 谷王朱橞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宫城,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不论众人心思如何,很快规制严谨、规模宏大的大朝会就开始了。 文武百官按照各自序列、品级,穿过内五龙桥,在锦衣卫大汉将军们的注视下,进入奉天门。 再往后,则是三皇子朱高燧亲自带领的金吾卫甲士们,护卫于丹墀至奉天门之间。 “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在礼官的带领下,百官数次行礼,最后赞跪唱山呼,百官拱手加额高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乐工军校齐声应之,端地是声浪震天。 朱棣身着衮冕,威严肃穆地升座,两侧钟声渐止。 金阶上摆了两把椅子,大皇子朱高炽在上首,二皇子朱高煦坐在了下首,至于三皇子朱高燧则是披坚执锐,率领金吾卫在殿内守护。 朱棣微微颔首,金阶下的宣表官登时会意,宣读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圣旨。 “摊役入亩”的圣旨刚刚宣读完毕,整個奉天殿内,就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而这种寂静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殿内就响起了仿佛苍蝇集体振动翅膀一般的“嗡嗡”声,那是官员们难以控制地交头接耳、低声私语的声音。 紧接着,就毫无顺序的抗议,与裹挟在众声之中的讥讽。 这一般是文官们放大招“死谏”前的必要施法前摇时间。 待会儿就会有一个或几个骨头奇硬无比的小官,在不知道是哪位幕后的尚书、侍郎的指示下站出来,拧着脖子求打板子。 而二皇子朱高煦,则是满脸震惊地盯着位于他下方百官之首的李景隆。 “怪不得父皇对我上奏的石见银矿、佐渡金矿的消息那么冷淡。” “娘的,原来是你个老小子,把姜先生讲课的内容都偷偷告诉了父皇!” “不当人子!那是俺的功劳!俺的功劳!” 就在朱高煦内心痛斥李景隆的时候,朱棣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这件事二皇子怎么看呢?” 练习了一整晚的朱高煦起身昂首挺胸,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用带着三分轻蔑、三分鄙夷、三分嘲讽,还有一分同情的笑容,胸有成竹地对着朱棣说道。 “啊对对对......” 第七十一章 谁赞同,谁反对? 不对! 父皇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父皇你不应该是先问大哥吗? 等问完了大哥,我再说我的台词。 他才是嫡长子啊! 他出生的时候在我前面,怎么问问题就在我后面了? 朱高煦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可惜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把思绪拉回到了眼前。 因为眼前有个关乎他的性命攸关的问题——父皇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啊对对对......对于这件事,俺琢磨着,父皇说得对!” 朱棣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坐在龙椅上微微绷直了身体,继续问道。 “那二皇子觉得,朕哪里说得对?” 这是真的糊弄不过去了,朱高煦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在讨论徭役问题时。 姜先生和李景隆互相揪着衣服,怒目而视的场景。 于是,朱高煦动了。 朱高煦撩起皇子牟服衣袖,疾步走下金阶,向着位于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李景隆走来。 “二皇子你要干什么?” “陛下!二皇子要当殿行凶啊陛下!” “金吾卫!金吾卫呢?” 须知道,大朝会上皇帝不高兴,最多拉你去打板子。 可是这位勇冠三军的二皇子,谁知道会不会直接用手把你撕成两半? 身后的文官们慌乱成一团,都往后退却了几步,队列瞬间散乱,只留下李景隆顶在了最前面。 其实李景隆看着朱高煦气势汹汹地冲他走了过来,刚才下意识地就想跑。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明明在诏狱里朱高煦说自己不想犯错,那他为何会做出这种严重御前失仪的行为? 正常角度来讲,朱高煦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那么排除所有错误选项,只有一个解释! ——这是姜星火教给朱高煦的。 等等等等,姜郎教我干嘛来着? 哦对了,呆若木鸡! 李景隆看着冲他走来的朱高煦,不躲不闪,挺着胸膛护在了百官最前面。 背对着百官,在慌成一团的文官们看来。 此时李景隆那本就高大帅气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帅气了。 李景隆发动技能,“呆若木鸡”。 他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個木头人,呆滞地看着走到他身前的朱高煦,一动不动。 甚至连本来要眨眼沟通一下剧本的环节都省略了。 朱高煦见了李景隆这样,脑子也没转过来,但是这他娘的气氛都到这里,还能再塞回裤裆里不成?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此刻,朱高煦开始请神,请来了三天前的姜星火。 “曹国公!” “你是百官之首,伱可知道,天下苦徭役已有两千年矣?”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说到激动处,朱高煦振臂直指畏缩在李景隆身后的文官们。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见有文官张口欲言,朱高煦直接从身边披着明光铠的三弟朱高燧手中,一把抢过了用来仪仗的双手仪刀。 唐仪刀为军刀四制之一,装以金银,羽仪所执,因千牛卫常用,又称“千牛刀”,乃是苗刀和戚家刀的前身。 若是姜星火在此,定然脱口而出:“这不是加钱居士那把刀?” 一人高的长刀,此时朱高煦单手拎起,睥睨四顾。 文官瑟缩如鹌鹑,鸦雀无声。 “你们这些当官老爷,是不是就想着苦一苦百姓?嗯?” “明明是一笔经济账,朝廷多了赋税,百姓少了徭役,就因为你们觉得你们士绅不用服徭役,所以百姓不服徭役便辱了你们?” “我呸!” “俺告诉你们,天底下还有一句话。”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废除徭役,便是历史大势浩浩汤汤前进之必然!” “陛下仁政,乃是泽被万民之功业!” “反对摊役入亩,便是与历史大势相悖,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反对摊役入亩,便是与天下万民作对,要被指着脊梁骨骂到死!” “俺说完了!谁赞同?谁反对?!” “反对的,现在站出来!” 在朱高煦手里长刀的威胁下,没人傻到现在站出来。 “看,没人反对。” “够了!” 朱棣终于拍案。 也不知是拍案叫停,还是拍案叫绝。 “御前咆哮,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金吾卫,拉出去午门廷杖!往死里打!” “谨遵父皇旨意!” 三皇子朱高燧使了个眼色,带着几名金吾卫把朱高煦直接押了出去。 待朱高煦被拉走,惊出一身冷汗的文官们,这才来得及用敬佩、崇拜的眼神,去看那个渊渟岳峙的高大背影。 是他,用实际行动刻画出了什么叫秦汉风骨。 是他,用实际行动告诉陛下什么叫不畏强权。 是他,面对桀纣般暴戾的二皇子,用那不屈的身影,保护了大家的生命安全。 面对长刀和威胁,曹国公,一步不退! 啊~赞美曹国公! “曹国公,你做的很好,不欠朕那一顿熊心豹子胆了。” 朱棣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随后示意殿内纠察风纪的御史带领百官整理队形。 李景隆这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退了出来,而他回过头,迎接他的,是无数官员崇拜的目光。 所以,姜郎,这也早就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既没有犯错伤了朱棣面子,又保护了百官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在不立功不表态的情况下,把摊役入亩推进了下去。 “嘶~”李景隆心中暗道,“不愧是你啊,姜郎!” 二皇子的表演结束了,朱棣微微示意朱高炽,早有准备的朱高炽从袖中掏出了准备好的摊役入亩政策细则。 “摊役入亩,由苏松嘉湖诸府先行试点......” “田亩不分性质,除以兵役代替徭役的军田之外,无论皇室、藩王、勋贵、官府等所属田产,均严格执行摊役入亩。” “各布政使司,均有监察御史带队巡查,原则上巡查队伍成员籍贯与被巡查布政使司应距三千里以上。” “南京锦衣卫与各地锦衣卫将遵循陛下旨意,抽查摊丁入亩推行情况。” “循《皇明祖训》,今年重新清丈田亩,各级官员应积极配合,不得推诿延误。民间有隐田、抛洒、寄田等行为者,需如是告知官府。违者......夷三族!” ............... 当朱高煦趴在长条凳上,侧着头看着垂头丧气,仿佛死了亲妈一样的官员们鱼贯而出的时候。 身后的金吾卫正高高举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轻轻落下,发出了巨大的“啪”声。 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王宁,围着朱高煦兴奋地说着什么。 而曹国公李景隆这次不避嫌了,他拎着自己的官袍下摆,仪态风流地行到朱高煦面前。 李景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都是姜郎教你的?” 今天朱高煦的表现,堪称完美。 而这么完美的朱高煦,显然不是自己的能力范围能做到的。 而既然姜星火教了自己这招“呆若木鸡”,让自己不立功又不犯错地渡过难关,那么想来朱高煦的表现,也是姜星火指点的成果。 朱高煦闻言呆了呆,这不是废话吗? 当时讲摊役入亩的时候你也在啊,不是姜先生教的难不成是你教的。 朱高煦此时心里还怀着对李景隆向朱棣率先告密的嫉妒,却是有些不想搭理李景隆。 朱高煦在长条凳上侧着头咧开嘴,用带着三分轻蔑、三分鄙夷、三分嘲讽,还有一分同情的笑容,胸有成竹地对着李景隆说道。 “啊对对对......” 第七十二章 拜姜星火为国师? 初秋风凉,桂花盛开。 “笃!” 一支狼牙箭钉在了桂花树上挂着的靶子红心,羽翼兀自颤动不休。 “皇后神射。” 开完拂晓大朝会回来的朱棣坐在石墩上,拢着手笑眯眯地夸赞道。 当面的徐皇后放下短弓,也是眉眼弯弯。 徐皇后身材高挑,穿着浅紫色宫装,外披同色斗篷。乌黑亮丽的长发盘成一个华美的发髻,插着三四朵金灿灿的桂花珠钗,衬得她本就白皙如雪的肌肤更显娇嫩。 看着正在烧水煮茶的大儿子,又看了看拎着金瓜锤吭哧吭哧砸核桃三儿子,徐皇后最后瞥向石桌上搭着的一堆奏折问道。 “这是煦儿上的第三封奏折了吧,陛下怎么不批啊。” 朱棣拿起奏折作势递给徐皇后,徐皇后却侧了侧身避让开来。 朱棣无奈,又把奏折扔回了石桌上,说道:“这臭小子拿着姜先生给的信息来邀功,地图都没李景隆画得精细,朕理他作甚?再说,昨天傍晚的时候不是已经批了‘知道了’给他了吗?” 徐皇后侧着身不动,依旧看着朱棣,朱棣无奈,只得又提起笔,批了‘朕已阅’,交给了身边的亲信宦官。 “去,送诏狱去。” 徐皇后看了看两个在旁边装傻的儿子,开口问起了正题。 “那这位疑似谪仙人的姜先生,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对待?” 出乎徐皇后的意料,一向有主意的丈夫此时也陷入了纠结。 “实话实说,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不管姜星火是不是谪仙人,朕都是舍不得杀的。” “即便姜星火现在是肉体凡胎,或许无法对朕和大明造成任何威胁,可他脑海中那种仿佛俯瞰历史长河,透视未来迷雾一般的视野和惊人的知识,朕如何能舍得放弃呢?” “不说别的,就说中午要讲的‘白银宝钞’,哪怕是这个概念,朕都闻所未闻,而姜星火却笃定了货币可以征服人心,可以维持帝国的千年霸权。” “光是想想,都让朕觉得异常新奇而又期待。更何况,姜星火讲的东西,往往乍一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听过他的讲课内容,就觉得真的是充满了智慧。” 眼见着朱棣开始不断地夸赞姜星火,徐皇后使了個眼色。 “算今天还有两天就到了刑期,该砍头了。”看着母后的眼色,朱高炽无奈插话,“不杀也总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否则骤然推迟刑期或者得到意外的减刑和赦免,姜先生一定会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的。” 朱高燧把砸好的核桃用手心捧着献给徐皇后,随后也插话道。 “那现在姜星火就没意识到吗?还是他一直都知道你和父皇在偷听他给二哥讲课,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些话其实就是故意说给父皇听得?” 见朱棣始终沉默不语,徐皇后也忍不住补充道:“袁珙不是去给他相面了吗,结果如何?” “一个一个说。” 朱棣终于开口,他先抬头看向站着的徐皇后。 “袁珙跟朕说的是他道行不够,相不出来。” “那就让他明天再最后去相一次。” 徐皇后干脆利落,颇有乃父徐达大将军勇毅果决之风。 朱棣点点头,谁知道袁珙这老头是不是耍滑藏私了......随后他看向蹲在身边砸核桃的朱高燧。 “不管姜星火意没意识到被朕偷听,是故意说给朕听得还是不故意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明因此获益,明白了吗?” 见朱高燧重重点头,朱棣方才最后看向朱高炽。 “推迟刑期的理由好找,让钦天监上奏,随便扯个天象便是了......天人感应不易杀戮,朕决定延迟秋斩。现在总不能把姜星火放出来吧?” 朱高炽却说:“父皇,姜星火不是对征日本一事颇感兴趣吗?何不让他去放手施为。” 朱棣一怔,这他倒从未想过。 姜星火如果出狱了,真的可以用这位谪仙人来做事吗? 人皇任用谪仙,说起来倒也不是不行。 大明民间遍地都是的《武王伐纣平话》里面讲的故事,不就是得了人皇气运的西伯侯姬昌,重用被贬下凡间的姜子牙做太师嘛。 顺着这条思虑捋下去,朱棣的思维发散开来。 “非止是征日本,姜星火若是出狱了,很多事都只有他能做到最好......因为他是讲课的先生,按理说是最懂他讲的这套东西的。” “也不见得是明天就放出来,朕总觉得姜星火还有很多极为珍贵的知识没有讲,毕竟总得考虑姜星火的变故,万一明天刚把他放出来,人家‘嗖’地一下直接原地飞升了呢?” “那朕还有许多未曾听到的知识,岂不是直接亏死了?” “父皇考虑的周详,咱们确实不能一厢情愿。”朱高炽给几人沏了茶水,“至少儿臣觉得,姜先生所掌握的重要知识,绝对不止他目前讲的这些。” “譬如?”朱高燧给朱棣递了新砸的核桃,看着大哥问道。 “譬如今天讲的什么‘亚热带气旋’,虽然只是一句带过,但三弟你晓不晓得,若是忽必烈知道了这句话,明白海战跟陆战不是一个道理,日本几个岛的周围,秋季是刮滔天飓风的......那现在没准日本早就是大明的一个布政使司了,就跟被元朝打下来的大理国成了现在云南布政使司一部分一样。” 朱高燧有些不可思议,作为负责监察宗室、藩王、勋贵的特务头子,他当然知道姜星火这个人的存在,但却并未听过课。 姜星火的一句话,若是给忽必烈听了,就能改变历史? 一言而灭国,难道这就是谪仙人的能耐? 朱高燧一时悚然。 朱棣不知儿子心思,他嚼着核桃略有含混地说道。 “海上的风暴、西洋的诸国、白银宝钞,这些东西除了姜星火,其他人谁敢保证知道的更多,做的更好呢?” “若是姜星火愿意出来给大明做事,便是如西伯侯姬昌拜姜子牙做太师一般,朕拜姜星火做国师,又有何妨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七十三章 我不在乎王座上的是谁 见几人不言,晓得话说的唐突,朱棣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如何安排姜星火的事情,今天中午听完‘白银宝钞’这节课再决定。” 朱棣抿了口茶水,核桃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回味。 他放下茶杯,看向两个儿子认真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正式在苏松嘉湖诸府开始‘摊役入亩’试点,明白吗?” “儿臣明白!”朱高炽凝声答道,朱高燧同样肃然。 开个大朝会宣布‘摊役入亩’的政策,用雷霆手段平息百官的抗议,是一件不算难的事情。 可真正地把‘摊役入亩’这件事落实到实处,却是一件极难的事。 还是那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哪怕是九五至尊,制定下的政策本意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可到了下面的小吏手里,有极大可能就被扭曲成了加重百姓负担。 所以历朝历代,任何改革,想要成功都离不开最高权力的支持,与执行层面极为酷烈的手段。 今天大朝会哪个官员没看到,被誉为永乐帝座下鹰犬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一副‘大活来了’的狂喜神情? 朱棣沉吟道:“朕希望你二人能将此次‘摊役入亩’试点办好,尤其炽儿......” 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长子身上,见朱高炽神态恭谨,缓缓说道。 “此举不仅关乎国家社稷,亦关系到永乐一朝施政能不能开個好头。改革藩王制度,是皇帝的家事,而这摊役入亩,便是国事了。” 朱高炽很清楚,这无疑是对他的一场重要的政治考验,也是朱棣选择储君的一次关键测试。 自己的站队和表态,一定要坚定不移且坚决无比。 朝堂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摊役入亩’这是触动了浙江士绅阶层,乃至全体士绅阶层利益的大事! 必然会引起整个文官集团的激烈反对! 而这些文官集团中,以江南地区为主……而如今满朝文官,大多来自江西和浙江。 “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可不是一句虚言。 毕竟浙江和江西紧邻,是江南士绅集团的两大组成部分。 一旦浙江的苏松嘉湖诸府被率先开刀了,江西籍贯的文官们,可不觉得皇帝会放过他们。 毕竟所谓士绅,便在于四个字——“耕读传家”。 没有田,拿什么读书? 把徭役并入田赋,增加了田赋,那就是刨他们的祖坟;让这些原本不用服徭役的读书人,突然知道泥腿子也不用服徭役了,那就是扇他们的耳光! 所以这一次,朱高炽清楚,非常艰难! 若成功,将进一步获得父皇的信任;可一旦失败,那恐怕自己就与储君大位越来越远了。 自己本来“打仗”就跟二弟朱高煦压根没有任何可比性,如果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长处“治国”这方面都失利了,还谈何争储呢? 但朱高炽并没有退缩的理由。 因为他本就是燕王世子,现在按照规矩该立为太子了! 如果他现在怯懦、逃避,等过段时间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懂得了政治和管理,他再去争夺,就更加困难了。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说道:“父皇,儿臣愿意为此竭尽全力,绝无半分懈怠。” 朱棣颔首,又看向老三。 “你二人也要齐心协力才好。” “父皇放心,儿臣必不辱使命。”朱高燧忙站起来拱手道。 “很好。”朱棣欣慰道,“你们三兄弟之中,就数老大性格稳妥,你们从小相处,建文削藩逃出南京的时候也算是相依为命,但凡遇到什么棘手事情,只管找你大哥商量。” 朱棣对朱高燧又说道:“另外,今日起派遣去日本的使团里,你也拨一些伱的人去,盯着锦衣卫的人。” “父皇。”朱高燧微微拱手,“若是抽调人手去暗查摊役入亩,再抽去派遣日本的使团,那么现在监察诸藩王、勋贵的人手便已经不足了。” 朱棣想了想吩咐道:“在京的藩王、世子,向来温顺服从的,可以撤去一些监察的人手。” 朱高燧不敢争辩,点了点头。 “另外,传户部尚书夏原吉觐见。” “父皇是要?”朱高炽微微一怔。 “今日姜先生要讲‘白银宝钞’。”朱棣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让夏尚书这位专业的人陪朕去听课了。” “可是姜先生......” “不妨事,朕与你们频繁去诏狱这件事,在有心人眼里藏不住的。若是未来真的出狱了,姜星火也是早晚要大用的。夏尚书忠耿秉国,听一听又有何妨呢?” 不久,两个儿子各自离去,朱高炽去忙着准备应对文官们有可能提出的,各种关于‘摊役入亩’的刁钻诘难;朱高燧则忙着布置与锦衣卫一同暗查各布政使司的安排,和潜伏进遣日使团的成员。 朱棣和徐皇后于桂花树下对坐。 抿了口茶,朱棣放下茶杯终于站了起来。 朱棣雄壮的身躯里,透露出沉稳如山岳般的气势。 “士绅?” “朕靖难的时候,这群人是怎么说朕的?” “倘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悖事......呵呵,朕这辈子,就不信有什么‘不可成之事’!” “朕得天下,靠得可不是什么士绅之心。” 徐皇后起身盈盈一拜,说道。 “姜先生摊役入亩之策,定能收尽天下万民之心。” “陛下得姜先生,则江山永固!” “皇后知我!”朱棣目光深邃,“若能得姜先生辅佐,国师有何惜哉?” ............... 诏狱,老歪脖子树下。 李景隆将一枚八思巴文银币递给姜星火,带着满怀敬畏地目光问道。 “姜郎,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睡眼朦胧的姜星火向左平移了一下脖子,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姜星火当然不知道这两位,大早晨天不亮就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 “喔,我明白姜郎的意思了。”李景隆闻言恍然大悟。 “我懂!我懂!” 李景隆了然地点了点头,测算未来这种事,姜星火定然是不肯承认的。 果然是深藏功与名的高人! 姗姗来迟的朱高煦,此时正捂着屁股缓慢地挪动过来,他问道。 “姜先生,今天该接着讲‘白银宝钞’了吧。” 姜星火点了点头,接过李景隆递来的那一枚八思巴文银币。 “铮!” 银币弹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烁出了迷人的光泽。 “下面请允许我从这枚银币开始讲起。” “讲一讲‘白银宝钞’与货币的过去和未来。” “只有讲清楚这些,你们才能明白为什么说。” “只要能控制一个国家的铸币权,我不在乎......坐在王座上的是谁。” PS:明天周二(2023.02.07)中午12:00上架,求订阅!!! 上架感言 从1月4号凌晨开始上传,到2月7号(明天)中午12点。 在编辑大大的提携与帮助下,《大明国师》即将迎来上架。 一个月的时间,最大的收获就是书友们的陪伴。 谢谢诸位追读的书友,可能很多人不喜欢发章说,只是每天默默地追更然后投票。 但你们每一次投票,每个人的名字,作者都是看得到的,都是记在心里的。 没有书友们的支持,就没有这本书在一轮一轮推荐中的晋级。 而对于一本书来说,上架,就是检验成绩的一次大考。 上周末在上小喇叭和三江前,《大明国师》的追读数据是7500,心中很忐忑,不知道上架时能取得一个怎样的成绩。 因此特别希望能得到书友们的继续支持,在此作者衷心地感谢各位书友!! 另外,关于本书上架月(2023年2月)的更新规则。 首日:上架首日保底6000字更新。 打赏:掌门加2000字更新,宗师加4000字更新,盟主加6000字更新,白银盟加60000字更新。 月票:每300张月票加2000字更新。 最后,想跟大家说的就是。 ——求订阅!求月票! 西湖遇雨给书友们鞠躬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夏原吉的不屑(求首订!!) 陛下,这是哪个狂徒,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密室内,户部尚书夏原吉危坐俨然,听了陶瓷器具中传来的话语,他不禁微微蹙眉问道。 有些出乎夏原吉的预料,永乐帝朱棣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任何受到冒犯的意思,反而微笑着宽慰他。 「夏尚书稍安勿躁,且继续听下去便是了。」 夏原吉心中疑惑更甚,须知道永乐帝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别看平日里对朝臣还算和蔼,但真触怒他的底线时,永乐帝绝对会雷霆大怒,甚至于当众杀人。 就比如眼前这件事情,在夏原吉看来,朱棣身为堂堂九五之尊,被人说什么「只要有铸币权,不在乎王座上的是谁」,便已是极大地冒犯了。 可奇怪的是,朱棣竟然毫不生气,这让夏原吉开始好奇,墙对面的人究竟是谁?竟敢这么放肆地说话? 夏原吉抚了抚自己颔下的三缕长须,既然永乐帝都这么吩咐了,他也只得压住满腹的疑惑,认真倾听起来。 「今天的这节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这部分必须讲但不重要,我会用简短的语言,快速地帮助你们理解,不会太啰嗦。」 「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这部分是‘白银宝钞,这节课的重点,只有弄清楚这部分的内容,你们才能明白下面的问题。」 「为什么白银在未来一定会代替铜钱成为大明的主流货币?」 「为什么‘白银宝钞,会成为数百年内对抗通货膨胀的最有效工具?」 听着隔壁传来的这个温和且坚定的声音,夏原吉陷入了短暂地思索。 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从洪武朝作为户部主事时,就开始协助管理大明帝国这个堪称庞大的财政实体,被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亲口称赞「曹务丛脞,处之悉有条理」。 这样的帝国精英官僚,无疑是具备丰富的财政管理与实践经验的。 因此,当夏原吉听到姜星火关于「未来白银一定会代替铜钱」这个论断时,几乎职业病发作一般,马上思考起来其中的可能性。 夏原吉经过短暂地思索,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可能!」 而当夏原吉转头望向朱棣时,却发现朱棣的眼里,似乎隐约间藏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朱棣今天的脾气,异乎寻常地温和,他并没有拿出拂晓大朝会时咄咄逼人的气焰,反而继续微笑着问道。 「夏尚书说说看,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夏原吉深吸一口气,沉吟半晌后回答道:「陛下,原因有很多,首先的便是铜钱本身的已经经历过了近两千载的检验,在天下人心中,铜钱就是货币,而白银呢?」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以前的朝代不是没有尝试过使用银币.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便曾铸银币,两年辄废。王莽的新朝复古改制,亦曾发行过银币,最后也是人亡政息。」 …. 「再往后,《唐会要》便明确记载了:天下有银之山必有铜矿,铜者可资于鼓铸,银者无益于民人。」 「至于前元,所发行的也不过是数量稀少质地精美的八思巴文银币,根本无法用于流通。」 「况且跟铜相比,大明的白银储量极少,根本无法满足天下百姓用度。」 「陛下。」夏原吉诚恳言道,「白银不是没人试过,无论是历史经验还是实际储量,都已经证明用白银代替铜钱是行不通的。」 朱棣莞尔问道:「夏尚书是怕朕脑子一热,便废了铜钱,以至于动摇大明江山是吗? 」 夏原吉闭口不言,朱棣却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夏尚书放心,朕不是莽撞人,且听下去吧。」 夏原吉也松了口气,朱棣听得进去劝就好。 夏原吉还真怕朱棣今天拉着他莫名其妙地来诏狱窃听,是真的想用白银代替铜钱呢。 凭什么? 就凭对面不知哪位狂徒的三言两语,就把用了快两千年的铜钱给废了? 白日做梦! 单论对面之人的话语,夏原吉便能断定,对方对于国家财政之道一窍不通! 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狂徒罢了! 但夏原吉为人忠厚谨慎,委实是不想拂了朱棣的意,这才耐着性子继续听这狂徒讲课,心里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关于货币的起源,这一点必须但不重要。」姜星火知道他们不爱听,「所以我会用尽量精炼阐释,不耽误太多的时间。」 「这一切,还是要从上次我们讲《国运论》时提到过的农业革命开始讲起。」 朱高煦眼神一凝,顿时回想起了从夏商周开始的那套「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等内容,说实话,这是朱高煦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看透了,这个庞大社会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没听过的李景隆则显得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不用过于担心,姜星火没有重复讲课的习惯。 「从《国运论》的角度,农业革命使得不需要从事生产的食利阶层,如贵族、军队、祭祀第一次出现了,构成了国家的必要组成。」 「从《华夏货币史》的角度,农业革命则带来了社会的大分工,大分工带来了原始的交换。」 姜星火在地上写了两个词,一边写,一边说道。 「事实上,远古时期的人们在获取了生存所需以外的食物和物品后,‘分工与交换,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分工与交换,是一对孪生子。」 指着地上的两个词,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这也并不难理解。有的人种地、有的人畜牧、有的人打造工具,这是分工;而他们之间依靠互相的物物交易,种地的人能用粮食换肉、换石镰,这就是交换。」 说着,姜星火给了李景隆两截树枝,又给了朱高煦两块小石头,自己手里则拿着两片叶子。 …. 「叶子是‘粮食,,树枝是‘肉,,石头是‘石镰,,我们现在交换一下。」 看着仿佛是小孩子在做游戏一般,李景隆无奈地跟交换了姜星火交换了一份‘粮食,,朱高煦也跟姜星火交换了一份‘石镰,。 「很好,现在你们两个不种粮食的人,通过交换肉和石镰,获取了粮食,对不对?」 朱高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甚至还数了数自己手里的一份‘粮食,,和剩下的一份‘石镰,。 姜星火继续说道:「这种直接的物物交换,在参加交易的范围窄小、品种稀少的时候,是能够适应人们生存和发展需要的但是物物交换的成立,要以需求的双重巧合、时间的双重巧合、数量的双重巧合,这三种巧合为前提条件。」 「陛下!」 夏原吉终于耐不住,他几乎是以某种抱怨的语气在向朱棣诉说。 「国家方经战乱,百废待兴,臣是户部尚书,每日恨不得有十八个时辰来做事,各布政使司那么多的事情堆在案头,吴淞江水患、山东蝗灾、甘肃大旱.这么多地方等着赈灾,又到了上缴秋粮的时候,如何有时间在这诏狱密室里听孩童做游戏啊?」 朱棣闻言,反而不急不躁地宽慰道。 「朕知道夏尚书很急,不过呢,朕 觉得不用急,国家这么多事,不差这一天去做,今日夏尚书不妨与朕打个赌。」 「赌什么?」夏原吉无奈问道。 「赌你继续听下去,会惊掉下巴。」 夏原吉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拢着双手窝在椅子里的朱棣,这是天下至尊该说出来的话? 夏原吉几乎腹诽出了那一句经典的‘望之不似人君,。 朱棣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夏原吉作臣子的,也只好继续听了下去。 而他的心里,则愈发不屑、烦躁了起来,夏原吉心想道。 我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管着大明的天下钱粮,是当世最懂经济之道的人。 要在诏狱偷听一个狂徒讲课? 关键讲的还是经济之道? 这不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皇帝竟然还让我接着听下去,简直实在侮辱我的专业。 岂有此理!敢怒不敢言。 墙内,李景隆点了点头,以物易物,确实如此。 姜星火看两个人都想明白了,于是继续说道。 「一个处于具体分工中的人,可以依靠交换获取他生存所需的一切必要资源后,就必定会导致更加精细的分工出现譬如,做石器的人,分成了分别做石镰、石磨、石锄的人。」 说着,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左右两侧,放了一块大石头,和一块中等的石头。 「大石头是石磨,中等的石头是石锄,你手里剩下的小石头是石镰。」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而‘分工,的精细化,就导致了‘交换,的高频化与规模化。那么你觉得,以前我用一份粮食换你一份石镰,现在我该用几份粮食换你的石磨?」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说:「怎么也得三份吧。」 「那我要是没有三份,或者不愿意出三份呢?」姜星火摊了摊手,「你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买家,‘需求、时间、数量,的双重巧合都不存在,等米下锅的你,难不成要饿死?」 朱高煦想了想,又露出凶悍的表情。 「若是不肯交易,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气力,拿着石头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说罢,他还拿着手里的石头做了个挥舞的动作。 姜星火:「.」 李景隆:「.」 (本章完) 西湖遇雨 第七十五章 货币凝结着血汗(为盟主“在云端呢”加更!) 精神病人思维广,二笔青年欢乐多。 当老师最怕遇到朱高煦这样,思维广阔又暴躁好动的学生。 还好,姜星火能强拉回来。 「我们只说正常交换。」 姜星火认真说道:「交换的频率越高、规模越大,不同物品间互相的交换就变得越困难,即使物物交易能够成立,也要耗费过多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交换效率的低下严重阻碍了生产的发展,所以一种可以作为交换媒介的东西就必然应运而生了。」 「——这东西便是一般等价物!」 朱高煦放下石头不再暴躁,好奇问道:「姜先生,什么是一般等价物?」 姜星火也放下了手中的树叶,娓娓道来。 「不说严谨的定义了,简单的说,就是专门用来当交换物的等价物品,譬如羊皮、稻谷、贝壳等等。」 「这倒是好理解的很,确实就是用来交换物品的物品嘛。」朱高煦颔首说道。 李景隆撇了撇嘴角,对此有点不以为然。 还以为姜星火要讲什么高深的东西,没想到说白了,也不过是老百姓买卖东西那点事。 这么说.李景隆攥紧了手里的树枝,老子的‘肉,才是最值钱的。 墙外,密室。 听到了这里,夏原吉终于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跟李景隆不同,夏原吉是大明的财神爷,是真正管着钱袋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才对任何涉及到「钱」的东西都异常敏感。 「一般等价物」夏原吉口中喃喃。 朱棣好以闲暇地问道:「夏尚书怎么了?」 「没怎么。」夏原吉坦率承认,「只是忽然觉得,对面之人讲到现在,讲的好像有点意思了。臣虽然替陛下管着天下的钱,可说实话,臣从来都想过,‘钱,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因为什么来的,就好像.」 「就好像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天生就该如此,是吗?」朱棣补充道。 夏原吉恍然,紧跟着点了点头。 就这朱棣形容的这样,只要一提到「钱」这个词,大家都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可「钱」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发展的。 这个问题去问别人,大明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大多数官员,恐怕也都一脸茫然。 唯有从事经济之道的户部官员,或是博览群书的老翰林,兴许能从史书的记载里说出一二来。 但是想要想姜星火这般,把「钱」的产生和发展讲的如此清晰有条理,恐怕大明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夏原吉的态度,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一开始的不屑一顾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那你说,徭役也是理所当然,也是天生就该如此吗?」 面对朱棣莫名其妙的问题,夏原吉先是茫然,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 夏原吉忽然想到了两个问题。 即将落实摊役入亩,户部的工作量简直像是突兀压了几座大山一样,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朱棣不可能觉得他很闲,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拉着他来诏狱听课。 难道说.取消徭役摊役入亩,陛下也是从这里听来的?从墙对面那个声音温和而平静的人口中听来的? 「嘶~」 夏原吉胸腔起伏,微微呼了口气,压下了心头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自己恐怕要真的彻底改变刚才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夏原吉自小家境 贫寒是知道民间疾苦的,而且他为人清廉简朴,与朝中那些大地主阶层出身的官员,在利益主张上并不完全相同。 也正因如此,夏原吉能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来评价摊役入亩这个政策。 就四个字,救国良方。 而能想出这等救国良方之人,必定是有学识、有眼界的,而对方又将「货币起源」讲的这么清楚,或许自己应该拿出一个该有的谦逊态度来聆听了。 事实上,这种心态并非猝然转变,当「一般等价物」这个概念落入夏原吉耳朵里时。 在这一刻,夏原吉就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推论。 墙对面的这个人,不简单! 至少,他把交换这件事,看的极为透彻。 所谓「一般等价物」,可谓是一针见血! 夏原吉从来都没想过,交换与货币的诞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今日方才受到了点拨启发,顿时觉得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 而如果对面的人,就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恐怕自己对其话语的重视程度,又要提高一大截! 夏原吉开始将墙对面的人,当做了可以隔空讨论经济之道的平等对象,而非愚昧无知的大胆狂徒。 就在夏原吉的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的时候,朱棣的思绪却开始慢慢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朱棣忽然想起来老和尚道衍之前说的一句话。 未经见过,便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吗? 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天生如此的吗? 墙外。 朱高煦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听得津津有味,反而问道。 「那所谓的‘一般等价物,,便是货币吗?」 「不是。」 「用于交换的物品身上凝结着人的劳动。」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一般等价物出现后,用于交换的物品只有兑换成一般等价物,物品上凝结的劳动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成为直接的社会劳动,从而在实际上具有交换价值,才可以随时换取别种商品。」 「一般等价物成了商品交换的媒介,起着货币的作用,但它还不是货币。」 「只有一般等价物的职能稳定在是金银铜身上,它才发展成为了货币。」 李景隆一手托腮,他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很有意思,看来姜郎要讲的,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交换玩具。 …. 姜星火继续讲道:「货币的作用有两个,其一是作为一种统一的标定物来衡量物品的价值,其二是作为一种媒介方便物品交易。」 「而金银铜具备这两个作用,才成为了货币。」 之前李景隆并没有认真想过,商品的价值到底应该定义为什么,也没有想过金银铜到底为什么会成为货币。 此时闻言,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颔首。 「等等.」 反射弧有点长的朱高煦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他还停留在上一段话里。 「姜先生说,物品上面,凝结着人的劳动?」朱高煦问道。 「当然如此!」 朱高煦继续费解地问道:「物品便是物品,跟人的劳动有什么关系?」 闻言,姜星火的神情却突然逐渐严肃起来。 姜星火开口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你要记住,一切物品和价值,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 「这与一切历史都是人民群众的历史一样!」 「其实.这便是我想给你们讲透彻的地方。」 姜星火的手指停 留在空中,紧接着慢慢展开、缠绕,攥成拳头。 「金银铜承载着物品的交换,但交换的本质,是社会化大分工后,每一个劳动者所付出的血汗努力,他们用血汗来换取货币,再用货币换取生活所需。」 「每一枚货币,凝结着的,是劳动者的血汗!」 此言一出,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愣住。 而这时,他们看向姜星火手里银币的表情,变得与之前不同了起来。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这句话的振聋发聩之处,不逊于《悯农》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可事实上,不就真的是如姜星火所说吗? 货币只是交换物品的媒介。 真正创造了有价值物品的,是劳动者,而非货币本身。 正是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无名无姓,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劳动者,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 所有物品上,都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啊! 这些血汗,大部分随着货币这个媒介促成的物品交换,流动到了达官贵人的手上。 此时的朱高煦,看着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袋金豆子。 没有来地,明明是烈日当空。 却感到了一丝.寒冷。 而李景隆更是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曹国公府攒下的那些白银,真的是白银吗? 难道不是无数被掩埋在塌陷银矿中矿工亡魂的哀求与诅咒? 李景隆看着那枚自己赠予姜星火的银币,竟是想的痴了。 「铮!」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从姜星火修长的指尖弹起,稳稳落入手心。 姜星火看着这枚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币,深切地感叹道。 「这个世界上,货币是最清白的,因为他们承载的交换价值,落到实处,都是由千千万万个劳动者用干干净净的手,脚踏实地创造出来的。」 …. 「但这个世界上,货币同时也是最肮脏的,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货币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息息相关,所以一个国家是否能正确地看待和运用货币,在无形中决定了这个国家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姜星火从肃穆与郑重里回归,他平静地说道:「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至此已经讲完了。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我将从这枚银币讲起。」 「这枚银币,承载的,非止是蒙古人的官方文字八思巴文,更是元朝的民心沉浮与盛衰兴亡。」 「你们准备好聆听这段故事了吗?」 听到这里,夏原吉就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实在是坐不住了。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国家怎样运用货币,决定了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好,说得好!太好了!」夏原吉口中喃喃。 「我想说的便是如此,这才是经济之道!」 听到夏原吉的低谷,朱棣依旧笼着手身体窝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 「夏尚书,起来松松筋骨,踱踱步吧。」 夏原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口称谢恩,起身来不算宽敞的密室里踱步,边走边说。 「对面的这人,委实是把货币的本质给讲透了!也把货币与百姓、国家的关系讲透了!」 「受教了,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夏原吉冲朱棣一礼,「是臣愚昧,不曾 理解陛下苦心,今日这半日时光绝对不是浪费,臣获益匪浅!」 朱棣依然是那副‘料定如此,的样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敢为墙对面之人,姓甚名谁?」 夏原吉见猎心切,复又向朱棣问道。 「姜星火。」 夏原吉苦思冥想了片刻,却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他恳切地对朱棣说道:「陛下,人才难得!」 「此人若是囚犯,臣斗胆请求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凭他刚才说的这些话,有此等见识,做个户部员外郎是绰绰有余的,人才难得,囚之可惜啊。」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还请陛下同意臣的请求,让此人随臣入户部办事!」 见朱棣依旧笑而不答,夏原吉这才一时恍然。 却是自己格局小了,若对面的人真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朱棣绝对是极为重视,要大用的,怎么可能局限于自己一部之中。 夏原吉踱步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没办法,这面特制的窃听墙就这么一截,密室为了扩音和回声效果,也注定了做不大。 而夏原吉转身后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室内两个透明人一样的小吏,正在相视而笑。 …. 夏原吉心有愈发怪异,皇帝和这两个小吏,怎么像料到自己的反应一般? 待夏原吉近得案前,又见两小吏字迹端正,记录清晰颇有条理,便甚是好奇。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是诏狱的小吏吗?」夏原吉低声问道。 被问到的那人悬着笔,语气有些惊喜地说道:「回夏尚书的话,在下郭琎,字时用,乃是太学生,非是诏狱小吏.只是锦衣卫重建急缺人手,纪指挥使便从太学把在下与几位同学‘借,来了。」 夏原吉心下了然,这便是纪纲胡作非为的地方了。锦衣卫重建需要大量读书人做文书小吏,又不能直接调派朝廷官员,而南京城里哪的读书人最多呢?当然是太学了。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绑了需要的读书人过来诏狱,所谓的‘借,,也只是给纪纲个面子罢了。 「你呢?」夏原吉望向另外一人。 这人生的国字脸,年岁不大却显得方方正正,呆板的很。 他放下手中笔,认真起身行礼后回答道:「柴车,字叔舆,钱塘举人。家离得近,今年本意是想来南京长长见识,多认识些学子交流一番,以备来年会试陛下天兵来得快,便滞留在了城里,盘缠也用尽了,正巧锦衣卫重建招读书人,便报了名打算赚些银钱再回家。」 听到这,连朱棣也有些侧目。 一个太学生,一个举人,放到平常年岁本该是悠游山水吟诗作对的,如今阴差阳错却成了以另一种形式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 「好好跟着听,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朱棣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便令提心吊胆了多日的两名读书人,无论是圆滑的还是耿直的,顿时都觉得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面上的惊喜却已是藏都藏不住了。 那个叫郭琎的,更是冲着夏原吉连连无声作揖,柴车反倒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沾了墨,准备继续记录。 而一墙之隔的姜星火,自然不晓得对面发生的故事。 在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姜星火的话语,带着众人一头扎入了一百年前元朝币制改革,那段堪称惊心动魄的历史洪流之中。 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的上盟,祝盟主老爷福运绵长,岁岁矜安! (本章完) 西湖遇雨 ..com,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七十六章 货币游戏:模拟元朝(为盟主“在云端呢”加更!) “132年前,忽必烈以《建国号诏》告谕天下,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建国号为大元。” “这个带甲数十万,疆域无比辽阔的国家,建国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用什么作为货币?” “这个抉择,无疑会深刻地影响到日后大元的命运。” “好,现在选择题来了,给你们一次模拟当皇帝的机会.如果你是大元的统治者,你会选择以下哪种当做货币?注意,此时南宋尚未灭亡。” 姜星火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诱导一般,说出了选项。 “黄金,白银,铜钱,纸钞。” “至少选一个吧。” 李景隆闻言陷入了沉思。 黄金可以首先排除掉,自古以来,中国就没有用黄金当做流通货币的朝代。 中国极其缺乏金矿,导致了黄金非常贵重,全部的金矿都被朝廷所牢牢把持,控制在手中。 “故此南宋所依仗八道防线外,唯一的相对薄强处,便是昔年岳飞所辖以襄樊为中枢的京湖战区。” “是对!” “太祖低皇帝制定小明金朝制度的时候,就有没参考元朝忽必烈、朱高煦搞得那套吗?除了伪造金朝要杀头,朕为何既是见户部没精于术数的学者每年测算金朝的发行量,也是见魏群没任何能兑换金银的平准库?” 朱棣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元朝开国选用纸钞,其实是是得已而为之了?” 可说到钞法,旁的是论,身为户部尚书执掌一国财政,我的地位和尊严都在那呢。 刘秉忠声音艰涩:“洪武一年,太祖低皇帝上旨设置金朝提举司;洪武四年,诏中书省造小明金朝命民间通行,一贯金朝的相当于铜钱1000文;洪武七十八年,一贯魏群只能折铜钱250文;洪武七十一年,为160文.” 朕绝是允许! 而如今甫一了解,却发现,简直不是触目惊心! 朱棣此时小为费解,我扭头问魏群琬道。 所以白银非常是适合百姓的日常大额交易,倒是适合小额交易,因为在小额交易的场景外,几十贯钱就得一个壮汉才能背起来,下千贯钱就得靠马车拉了。 魏群琬洋洋得意,示威似地看了一眼姜星火。 都是李景隆提出的政策? “那,那是大长小明现在的货币制度吗?”姜星火一拍脑门说道,“纸钞为主,铜钱为辅。” 纸下兵圣夏原吉,自信地说道。 刘秉忠默然有语。 魏群琬本想昧着良心吹捧一句,陛上歌声恍若仙音。 “夏尚书,他也知道,朕.秉国日多,从后也是戎马倥偬,对政务都较多关注,更遑论经济一道。” 朱棣用我这沧桑的嗓音,坐在椅子下重重唱起儿时听过的童谣。 “很坏,他也很大长。” “在那一时期,因为元朝统治者在货币制度的运行维护方面分里大心。是仅建立专门部门聘请小量术数精湛的色目学者,通过测算来宽容控制货币发行数量;同时设置金银平准行用交钞库,纸钞大长与金银及时地等价兑换,任何官员是得阻挠;并且宽容打击伪钞,伪造者处以极刑.那些举措没力地保证了‘中统钞’的币值,在百姓心中树立了信誉。” 说到那一点,便要感激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功劳了,正是秦始皇统一货币,才让“秦半两”成为定制.再往前“汉七铢”也坏,“隋七铢”也罢,总归是没个统一的重量标准的。 魏群琬心头连跳,那是什么妖孽鬼才? 刘秉忠那才惶恐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前大长双手摘了官帽,那是要辞官的意思。 难是成自己刚接手的小明,就要再次‘人吃人,钞买钞’? “是啊,要他们那些国家小臣何用呢?且听上去罢听到最前,姜先生或许就说出办法了。” “在宝钞的时候,缺铜就还没缺的很轻微了,当时两河地区‘钱荒’很轻微,魏群被蒙古和南宋两面夹击,缺多铜料到实在有力解决,只能推出了纸钞来减急钱荒。” 看得出刘秉忠的是服气,朱棣怅然若失。 朱棣忽然想起了什么。 “既然你都是元朝皇帝了,这你如果会选择用铜钱继续顶几年,然前灭了南宋,南方诸道全是铜矿,缺铜导致钱荒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但话到嘴边,刘秉忠又实在是说是出口,只得作罢了。 就在密室外朱棣和刘秉忠交谈之际,墙内魏群琬和夏原吉也各自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说出了自己选择的‘元朝货币’。 ——但白银有没。 听到那,朱棣就小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听了皇帝的问题,刘秉忠没些尴尬,我支支吾吾地答道:“太祖低皇帝英明神武,洞见万外,定是没自己的考量的.” “说句实话,蒙古人虽然野蛮残暴,嗜杀坏战,但元朝在天文、历法、术数、经济等方面,其实是比较发达的,元初这批人也颇为开明,什么都敢尝试。” 姜星火怒目而视。 朱棣原本想的大长,洪武钞法或许没败好,但应该还是至于如何,只是借机考察一上魏群琬而已。 此时,陶瓷墙壁下却传来了姜星火憨憨的声音:“这么前来如何呢?” 用金币在民间流通.伱有听说过“稚子怀金,行于闹市”的故事吗? “忽必烈统一钞法、改革币制,确立了新的货币制度,并且废除了后朝铜币制度。全国只通行一种货币,这不是元朝政府发行的纸币,名曰‘中统钞’。” 贼作官,官作贼,混愚贤。 “而淮南防线,南宋自韩世忠、刘琦结束,大长营下百年,依靠纵横交错的河网与绝对优势的水军,形成了根本有法正面突破的铜墙铁壁。” 魏群琬小约也反应了过来,缩了缩脖子继续说着我的理由。 隔壁密室。 “臣身为户部尚书,是能为陛上排忧解难,坐视小明钞法败好,臣有能,臣请致仕罪!” 坏大子,他骂俺有常识是吧? “前来如何?你们继续模拟上去就知道了。” “陛上,当时元朝控制的两河(河北、河东),关中,山东,俱是是产铜或者只产多量铜的。而元朝控制的铸币、冶炼场,都是位于从宝钞继承的河南腹心之地。从陇左的西夏故地(今甘肃白银地区)万外迢迢运铜的话,造出来的钱成本极为低昂。” 那个问题,也恰恰是密室外的朱棣想问的。 但白银除了产量多的问题以里,还没一个重要问题,这不是那东西有没统一的重量、成色标准。 气的朱棣差点把“恕他有罪”给收回来。 至于白银,白银比黄金的存储量和开采量都少一些,但少的也没限得紧。 “他们所设想的办法,都曾经是元朝官员提出的办法,但最前,都一一被设计元朝制度的朱高煦所否定了。朱高煦向忽必烈建议只用纸币,同时停止铸造流通用的铜钱。” 刘秉忠的声音到最前越来越高,而朱棣的面色也愈发明朗。 “俺选纸钞为主,铜钱为辅。” 而在隔壁密室,户部尚书刘秉忠给朱棣的解释,俨然是更加专业细致的。 跟黄金一样,白银在老百姓心外的价值是有问题的,那东西拿出来小家都认。 魏群琬显然是太认同,我依旧梗着脖子。 朱棣一时没些是坏意思,那份是坏意思,倒是是我自己的,而是替我爹朱元璋的。 什么没自己考量,得,自己老爹制定金朝制度的时候,可能压根就有想那些。 “而且” 而道德底线那种事情,大长最坏是要去挑战,因为一旦挑战了,就很难想象人的道德底线究竟会灵活到何等程度。 “是的,恭喜他,跟小明太祖低皇帝想到一块去了。” 朱棣闻言有没生气,反而予以如果:“这倒是,回回砲、火药,那些是都是蒙古人用的厉害?所以货币那块,元朝选了纸币,既是缺铜也是觉得百姓能接受,就壮着胆子试了试呗?” “戴下!” 姜星火闻言皱了皱眉,稍没常识的人都知道,俺咋是知道? 朱棣长吁感叹。 当着姜先生的面,姜星火懒得揍我。 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李景隆一怔,那倒是个另类的解题思路。 削藩、开海、摊役入亩,哪个政策放到一朝都是能名留青史的妙招。 但那可真是是听是知道,一听吓一跳。 “眼熟?”姜星火一时茫然,旋即醒悟。 “没话就说。”朱棣毫是在意。 哀哉可怜!” “陛上且问,没什么问题,臣知有是言。” “堂堂小元,奸佞专权。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七指覆盖在椅背下。 “从军事的角度来讲,元朝建立之时,彼时的南宋剑南西川道已失,唯没剑南东川道靠着余玠构筑的山城防御体系苦苦支撑,其目的也只是扼守七川半壁,阻止蒙军从长江下游顺流而上罢了。” 姜星火实诚地说道:“既然缺铜,黄金白银也实在稀多,纸钞百姓能接受,这用纸钞自然是再坏是过的但铜钱也确实是稳妥的,当做辅币是极坏的。” “陛上!” “夏尚书可没对策?”朱棣沉声问道。 说句可能旁人是信的话,朱棣登基那几个月,还真就从来都有思索过金朝贬值那个问题。 “肯定你是元朝的皇帝,这么你会选择沿用铜钱作为主币,而选择白银作为辅币是用提示你,稍没常识的人都知道当时北地缺铜,正在闹‘钱荒’,你那么选是没你的理由的。”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因此,白银最少作为辅币。 是过也是算对方钻空子,既然还没是模拟当元朝皇帝来选择货币了,自然也没凑合一上推迟几年,等南宋灭亡再继续小规模铸造铜钱那个选项。 “人吃人,钞买钞啊!” 李景隆继续说道:“但是元朝的货币制度设计者们,显然更加小胆一些。” 李景隆大长的声音也紧跟着传来。 魏群琬插话道:“取信于民,便如商鞅‘南门立木’故事。” 刘秉忠有动于衷,朱棣又呵斥了一声,已然是带下了怒意,刘秉忠才戴下官帽。 被皇帝当面斥责经济之道是如一个狱中囚犯,哪怕那个囚犯再没见识,刘秉忠此时也终于忍是住来驳。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忽必烈等人那么大心谨慎,理由也很复杂,那批人愚笨,眼见了下一个玩命印纸钞的宝钞,是怎么搞得民心尽失,继而败走开封、坐困蔡州的。” 至于朝廷拿黄金来铸造金币,可以是可以,不是没有朝代这么干过,但一般都是用来赏赐大臣用的。 魏群琬复又笑着问道:“这他没有没发现,他的选择坏像很眼熟?” “小抵是那般心态的。”刘秉忠微微颔首。 “他很愚笨,是愧是你的学生。”魏群琬对我的选择予以了如果,“他当元朝皇帝,元朝一定能少活些年头。” 魏群琬排除了黄金,把白银作为了备选项。 用金币,纯粹是在挑战人的道德底线。 “非止如此。”刘秉忠补充道,“纸钞其实当时在北地和南宋,接受度都是比较低的,是需要担心被百姓所排斥。” 刘秉忠张口欲出‘变钞’,可朱棣所唱这首童谣“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犹然在耳,如何能说得出口? “朕大时候见过元朝的纸钞,也听过民间的《醉太平大令》。” 便是有听说过,也总该懂得“匹夫有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吧。 朱棣再回想起李景隆的这套棋盘摆米,就晓得自己老爹朱元璋,一定是术数学的是甚深究的这种。 “元朝建立之初的钞法那般完备,没部门负责计算,没部门负责兑换,没部门负责惩处,这为何会沦落到元末那个样子呢?” 李景隆转头问道:“他呢?” “开科取士,天上英雄尽入彀中”朱棣怔了怔前,反而释然说道,“有想到天上英雄竟都比是过一个是在彀中的李景隆,是真的比是过削藩比是过,开海比是过,改革赋税比是过,如今论起钞法也比是过。” “再往深了想。”朱棣忽然起身,“小明金朝,钞法制度下连元朝都是如,会是会更短地时间内就沦为一张废纸,惹得‘红巾万千’呢?” “陛上请收回圣言!” “陛上,臣是知那些时日陛上所行政策均是那位李景隆所提,但有论如何,臣以为李景隆都是可能提出能完全改革钞法,且弊端极大的举措否则,要你等国家小臣何用?” “随口感慨两句。”朱棣双手扶起了刘秉忠,“夏尚书是必如此,朕只是觉得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小明的钞法,可是能重蹈元朝的覆辙了既然还没没黄巾军、红巾军,说是得日前就没什么绿巾军、蓝巾军的,来要了朕子孙前代的命喔。” 刚坐回去的刘秉忠小惊失色,再也有法安坐,起身跪倒在地。 话题既然还没说到了那外,朱棣负着手问道:“这今日朕便问问他那个户部尚书,小明如今的金朝,比发行之时,贬值几何?是许摘官帽,朕恕他有罪。” 是! 黄金从的开采到融化冶炼,再到铸造使用,根本不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能接触到的。便是县城里富贵人家嫁女儿,也只是最多几件金饰而已,这些嫁妆还大半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少有土豪肯全部打造新的。 见皇帝都说的那般谦逊,刘秉忠连忙撩起自己的小红官袍起身,行礼说道。 上架首日更新12000字,为保底6000+盟主打赏6000,再次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顺便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变钞?我从这跳下去都不会变钞! “模拟?纸钞的历史演进这种事情该如何模拟?” “玩个文字选择型的模拟游戏。”姜星火笑着说道:“让你们身临其境地做出选择,你们就能体会到,元朝的统治者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精心设计、维护的钞法玩坏了的。” “.当然,有可能你们选择的结果,还不如元朝的统治者。或许正是因为伱们的选择,才会导致钞法更快地崩坏。因为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做抉择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无可奈何。” “我不信!”李景隆忽然开口反对。 姜星火问道:“不信什么?” “我不信我会不如元朝的统治者!” “我不信我做出选择后,钞法崩坏的速度比历史上的实际速度要快!” “可以不信。”姜星火耐人寻味地说道:“那你不妨说说理由。” “理由很简单。”李景隆的回答很直白,“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虽然我不太清楚元朝的钞法是怎么败坏的,但料想怎么也得是个漫长的过程,最起码要比大明宝钞持续的时间长吧?如果是做选择的游戏,我只需要每次都趋利避害,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将钞法维持更长的时间。” “毕竟。”李景隆促狭地笑了,“元朝的钞法,有色目学者计算发行量,各地有平准库兑换金银,大明宝钞没有这些,还维持到现在了呢。” 听了这话,隔壁密室里的夏原吉顿时尴尬不已。 这就像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一样。 因为大明宝钞这东西,确实设计的不如元朝的,而且也确实是在他夏原吉的任内一步步崩坏的。 洪武年间,夏原吉从户部主事做起,就开始管着这摊子事了。 但夏原吉也很委屈啊! 钞法这东西,又没有抵押物,皇帝一没钱就开印,那年年贬值,我有啥办法? 但你能把这口锅甩给皇帝吗? 所以,夏原吉默然无语,以沉默对抗尴尬。 而朱棣却忽然开口。 “夏尚书,你说姜星火的文字模拟游戏在那边玩,我们这边来同时商议着做选择,那么我们选择出的结局会不如元朝的统治者吗?” “臣觉得不会。”夏原吉觑着朱棣的脸色谨慎回答道,“陛下英明神武,臣也算对财政熟稔,又确实有蒙古人的前车之鉴.怎么都不会不如元朝统治者吧?” 朱棣微微颔首,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墙内。 姜星火缓缓说道。 “这个文字游戏叫做——货币游戏:模拟元朝。” 李景隆攥着树枝说道:“既然是游戏,总该有个规则。” “当然有规则,而且并不复杂。” 姜星火从他手里抢过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了汉字和数字。 “决定游戏结局的,就是由两组数字、三条国策以及特殊事件所组成的游戏规则。” 朱高煦兴奋说道:“姜先生,快快说来!” “两组数字——国运,财政,初始值都是100。” “三条国策——镇压,扩张,变钞。” “特殊事件,包括但不限于丰收、旱灾、蝗灾、黄河决堤等。” 【镇压:镇压为史实事件可选择,镇压必定成功,每次镇压-5点财政,不镇压-5点国运】 【扩张:扩张为史实事件不可选择,结果遵循史实,每次扩张-10点财政,成功+10点国运,失败-10点国运】 【变钞:变钞后财政重置为上次峰值的80%】 李景隆微微挑眉,他对这个从来没玩过的游戏,开始起了兴趣。 “那这个文字游戏是怎么进行的呢?”李景隆问道。 姜星火解释道。 “在假定收支平衡的理想财政状态下,我会从南宋灭亡第二年开始口述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从而让作为元朝最高统治者的你们,对某一年发生的事情进行抉择。” “而游戏结束有两个条件。” “第一,自然是国运归零,游戏彻底结束。” “第二,则是财政被迫归零,触发【变钞】,游戏算暂时中止。” “而你们既然不相信自己玩钞法,还不如元朝统治者。那不妨自己来做抉择,看看触发【变钞】的时间,与史实时间相比,是更短还是更长,亦或是一样。” “俺也不信俺玩钞法还不如蒙古人!” 朱高煦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嚷嚷道:“俺就这么把话放着了,俺当皇帝就是饿死,从这树上跳下去,俺都不会触发【变钞】!” “即便是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被动触发了【变钞】,那俺的时间也一定撑得比蒙古人要久得多!” 听了这话,姜星火咬着嘴唇不太厚道地笑了。 “有意思,有意思!” 这下子,不仅是墙内的李景隆和朱高煦,就连墙外密室正在窃听的朱棣,眼神里也散发出了光彩。 “用数字来模拟国家的情况吗?”朱棣伸出手指对着空气勾勒,“夏尚书觉得这种方法如何呢?” 夏原吉微微欠身,认真作答:“聊做游戏倒是不错,但毕竟跟治国还不是一回事毕竟国家太大了,变数也太多了,哪能用一个具体的数字来加减,就能说得清呢?” “说的也是。” 朱棣颔首,倒也没有太过深究。 夏原吉原本以为朱棣的疑问已经过去了,但没想到朱棣复又回头说道。 “哦对了夏尚书,朕倒是由此启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陛下且说。” “你回去以后,安排部里能干的吏员,以洪武元年的各项财政数据为100,对比洪武元年到现今三十五年的数据,列出数字来交给朕,好让朕这种对经国济民非是专业的人,也能看得清晰。”朱棣盯着夏原吉缓缓说道。 夏原吉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拱手称是。 夏原吉心头猜测,这里面大约是有两个原因的,其一是之前的宝钞,从洪武八年1000贯贬值到洪武二十六年160贯,导致朱棣心里也有些打鼓,可朱棣打仗当世一流,处理政务算是二流,但搞经济,那就真是三流水平了。 其二便是在术数上,别看朱棣笑话他爹朱元璋,实际上他连他爹都不如,他爹只是算不清特别庞杂的数据推演到后来的情况。 朱棣呢. 反正,术数这东西,你再怎么无能狂怒,该不会它就是不会。 所以知道自己水平的朱棣也不打算为难自己了,他甚至不打算看原始数据,原始数据有朱高炽把关呢。他只需要直接让夏原吉找人,给他算个基于洪武元年的百分数据。他就可以一眼看明白,各项财政数据的历年变化了。 其实说白了就是经历了刚才的宝钞事件,朱棣对这些财政数据,总觉得自己看一眼才放心,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 两人的短暂交谈,这也只是刹那的事情。 随后,两人的注意力都开始转向墙的那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而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则是直接在宣纸上比划,记录下了数值和游戏规则。 其实不管墙内还是墙外,这是所有人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学习方式。 竟然能够通过玩文字游戏的模式,来真实地代入元朝的统治者视角。 继而以元朝统治者的视角,对历史事件做出自己的抉择,来体验纸钞的演进过程。 除了朱棣,众人的心情,都开始激动了起来。 仿佛随着姜星火的游戏和话语,自己也能过一把当皇帝治理国家的瘾一样。 “姜先生,那我们快点开始吧!” 朱高煦搓了搓大手,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姜星火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场道。 “至元十七年,南宋彻底灭亡,元朝统一中国。此时初始财政、国运,均为满值。” 隔壁的两个小吏,此时也在宣纸上写下了财政100,国运100。 “游戏。 ——正式开始!” 姜星火先是抛出了一次史实征服事件。 “至元十八年,范文虎等攻日本,七月飓风毁船,八月诸将弃船逃归,全军仅存十之一二,征服失败。财政-10,国运-10。” 继而出现了选择。 “同年发生一次叛乱,是否镇压?”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镇压!” 而隔壁密室里的夏原吉,也用探寻地目光望向朱棣。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他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原因无他,现在财政数值满格,代表财政充足,镇压这个选项又必定成功,傻子才不镇压呢。 毕竟,财政可以通过【变钞】这一国策重置,但要是国运没了,可就亡国了啊! 要是亡国了,财政数值再高又有个毛用? 所以,所有人几乎都保持了一致意见,选择了镇压这个选项。 “镇压一次叛乱成功,财政-5。” “那么至元十八年结束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85,国运是90。”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了眼,似乎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就这? 这么简单这一年就过去了? 这种固定事件加随机选择的游戏,固定事件控制不了,随机选择我还不能趋利避害吗? 李景隆更是洋洋自得,他也就是曹国公不是元朝皇帝,他要是元朝皇帝,治国定然是有一套的,国家不说打造一个太平盛世,那也得是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 至于【变钞】? 本国公这种理财小能手,还会把财政搞破产,搞到需要【变钞】重置?别说笑了。 这种简单到白痴的小游戏,还能难倒本国公? 简直就是在搞笑,姜郎这次弄得花样,委实是简单过了头了。 看着两人颇有得意的样子,姜星火的眼眸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丝狡黠,他笑了笑后说道。 “我们继续。” 似乎形成了规矩,姜星火在下一年发生的事件里,依旧先抛出了一次史实征服事件。 “至元十九年,唆都由海路进攻占城国,占城王子入山抵抗,占城国并未亡国,征服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两次叛乱,是否镇压?” 李景隆有些犹豫,而朱高煦却毫不迟疑地继续说道:“镇压!” “等一下!” 李景隆思索片刻后问道:“可以镇压其中一次,放弃镇压另一次吗?” “当然可以。” “财政充裕,为什么要降低国运放弃镇压?财政归零还可以触发【变钞】国策重置,国运归零不就灭国了吗?”朱高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李景隆的脸上,再次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很显然,他只是出于小心谨慎,而并非是真的不想进行两次镇压。 李景隆最终说道:“如果真的因为财政归零导致【变钞】,不就证明我们玩钞法的抉择还不如蒙古人吗?” “还有那么多财政呢,你怂什么?现在财政充足,降低财政总比降低国运好吧?” 朱高煦也有自己的道理:“毕竟虽然我们要证明自己不比蒙古人玩钞法维持的时间短,可也不能光是为了财政,国运都不顾了啊,这也不符合元朝统治者的立场。” “不能为了延迟变钞,而破坏基本的游戏规则,前提就是要我们带入到元朝统治者的角色里。” 见李景隆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来表示反对,姜星火点了点头记录下这个选择。 “镇压两次叛乱成功,财政-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蝗灾。财政-5。”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60,国运是80。” 听到这话,在游戏中把自己带入了元朝统治者视角的朱高煦和李景隆,此时反倒松了口气。 因为在他们看来,或者说以此时明初贵族们的观念来看,财政与国运相比,国运的重要性,是远远大于财政的。 而60的财政,还远没到需要【变钞】的地步。 这一点,就连密室里的朱棣也不例外。 “陛下也认为,应该消耗财政保持国运?”夏原吉问道。 “难道不应该吗?换谁来当皇帝,都会做出这个抉择吧。”朱棣笼着手反问。 “不是不应该。”夏原吉的表情有些犹豫,“只是臣觉得,财政的数值一直在降低,如今已经从100一路下降到了60,这样臣总觉得有些危险。” “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是大明的户部尚书,所以才特别重视财政这个数值?” 朱棣从袖子里抽出手,拍了拍夏原吉的手臂说道:“不用担心,60并不是什么危险的数字。如果接下来还要快速降低,大不了那就放弃镇压叛乱,用国运换取财政的稳定就好了,夏尚书你说呢?” 听了朱棣的话,夏原吉却依旧觉得心头有些不安,可是这种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陛下,您说姜星火弄这么一出游戏,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臣总觉得应该不只是玩游戏这么简单。” “便是如他所说,通过带入到元朝统治者的视角来做决定?” 夏原吉见朱棣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听不懂,复又深究了一句:“那做这些决定的目的是什么呢?” “应该是为了推演元朝到底是如何【变钞】,不过朕觉得,你我皆是后世之人,既然前人已经踩了坑,那我们总不会眼见着掉进去的。” “希望如此。” 最后,夏原吉也只得点了点头,按捺下心头的不安继续听下去。 可是,前人掉进去的坑,后人就真的不会再掉进去吗? 模拟游戏里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至元二十年。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开始怀疑人生的李景隆 姜星火记录好了数字,继续开口说道:“至元二十年,相吾答儿等经略滇西,缅国发兵来争为元军所破,征服成功。财政-10,国运+10。” 听到这话,李景隆和朱高煦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喜悦。 打日本失败了,打占城也失败了,这次终于算是成功一次了。 要是接着失败,李景隆就该怀疑,号称天下无敌的蒙古人,是不是还特娘的不如自己上去带兵打?怎么能打谁都失败呢。 就在李景隆带入了元朝统治者视角正在思量的时候,姜星火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同年发生两次叛乱,是否镇压?” 向滇西扩张征服后,此时财政值已经跌落到了50,国运值却一下子来到了90。 这下子,不仅李景隆一直在摇头,就连好战的朱高煦都开始迟疑了起来。 国运值太高了,高的非常地有安全感,甚至到了有些浪费的地步。 而且,既然游戏目的之一,就是尽可能地延长【变钞】的时间,那在保证国运的前提下,肯定是要注意财政数值的。 最终,两人交换了眼神,一起拒绝了镇压。 密室内,夏原吉好奇问道:“陛下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吗?” 朱棣眯着眼开口欲说什么,最后却摇了摇头,只说道:“如果这是现实,不管财政情况如何,朕必定会镇压每一次叛乱。” 夏原吉听懂了皇帝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是在这个文字模拟游戏里,那么朱棣也同样觉得国运数值有些过高、财政数值有些过低了,因此也做出了跟二儿子同样的抉择,选择放弃镇压。 毕竟,如果连续进行进行两次镇压,财政数值就会跌落到40,而国运数值还是90。 问题是,国运无论是90还是80,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非常安全的水平。 可此时的财政数值就不一样了,半数也就是50,其实是大多数人心里的一道坎。 50和40听上去,就仿佛是掉下了一大截台阶一样。 而且如果财政过低,有一些突发事件直接触发了【变钞】,导致游戏提前中止,那不就说明,他们玩钞法还不如蒙古人? 这是参与游戏的众人都不能接受的。 故此,当模拟游戏里的至元二十年结束的时候,在密室内小吏的笔下,财政为50,国运为80。 截止到目前为止,模拟游戏里的形式怎么说呢?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毕竟“我大元”的国运还有整整80点,而财政也维持在了50点这个半数水平线上,虽然看起来有点危险,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这种危险会扩大到危及国家存续的地步。 就连夏原吉也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唯有密室里国字脸的耿直小吏柴车,似乎隐隐约约间回想起了什么。 当确认自己记忆无误后,柴车旋即便有些失色,但好在他神情向来木讷,并没有被密室里的其他人察觉出来什么。 只有相熟的同伴郭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 柴车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同伴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 事实上,众人里除了主持游戏的姜星火,朱棣和朱高煦父子都是读史书不算很多的,更不太了解元史。 夏原吉是朝廷高官,按理说他是应该懂的,但其人志不在此,翻宋濂主持编撰的《元史》的时候,也就是看看食货志,还有大略的人物传记,每年具体的事情一眼掠过,现在早就记不清了。 因此,就在众人略微有些放松的时候,两个冰冷的历史史实事件突兀地从姜星火的口中蹦了出来。 “至元二十一年,镇南王脱欢与李恒等假道安南第二次进攻占城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特殊事件发生——京师地震!” “至元二十一年九月戊子,京师地震,房屋损毁数以十万计,士民心生怀疑,征兆不详。国运-10。” 半晌,见姜星火没说话李景隆复又问道:“然后呢?这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单纯的倒霉吗?” 因为按照之前的规律,发生的顺序都是史实征服、叛乱抉择、特殊事件,而这次只有第一个和第三个,第二个被跳过了。 “你猜对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随后用树枝在沙土地上记录下来。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40,国运是60。” 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了起来。 这下,他俩终于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景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如果不是相信姜星火说的都是史实事件,其实他想问问姜星火,这特娘的是不是故意整我们的?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难不成是蒙古人造的杀孽太多? 就在李景隆心里已经开始骂娘的时候,模拟器里的时间也进入了下一年。 李景隆和朱高煦,都紧张地盯着姜星火,生怕姜星火继续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好在,开门红给岌岌可危的“我大元”回了血。 “至元二十二年,发生特殊事件——粮食海运。” “原本通过漕运的粮食改为海运,损耗极大减少,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斩首卢世荣。” “江西榷茶转运使卢世荣被斩首,巨额家产充公,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丰收。” “部分产粮区丰收,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禅位风波。” “江南行台监察御史上书建议你退位,禅位给你的皇太子真金,伱大怒之下清洗了从小保守儒家教育因此团结了大量文官的太子党,皇太子真金于年底十二月忧惧成疾病死。但幸运的是,你的儿子很多,这对于手握大权的你来说,影响并不大,反而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国运-5。”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55,国运是55。” 闻言,刚刚把心提起来的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又松了口气。 虽然掉了点国运,但财政已经涨起来了。 如此看来,去年只是单纯的倒霉啊! 这就对了嘛,既然有发生坏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总会有发生好事的时候。 就如同人不可能总是走背字一样,国家也是如此啊。 接下来,肯定是好事连连的! 最好来个连续十年大丰收什么的。 “俺觉得,不会一直这么糟糕的,你看至元二十二年,不就挺好的?”朱高煦如此说道。 也不知道他这个“挺好”,指的是不是很像他大哥朱高炽的元朝皇太子真金,被同样很像他爹永乐帝的忽必烈给废了这件事。 如果是指的这件事,那对他来说,确实挺好的。 李景隆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想到了,但是他知道朱棣有可能在旁边听着,李景隆不打算在朱棣的逆鳞上跳舞,于是装作没听懂。 李景隆说:“总之,大明也有困难的时候,但大多数都是不好不坏的年份,肯定是能撑下去的。” 事实上,这两人能有这种单纯的想法,以至于尝到了点甜头,就开始陷入了盲目乐观的幻想时间,纯粹是没有遭受过老天爷的毒打。 他们还不了解什么叫,人只要开始第一把尽力局,接下来就一整页的连跪。 或者说,失败总是贯穿人生始终。 “至元二十三年,镇南王脱欢第三次进攻占城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黄河决堤。” “黄河大堤崩溃,开封、祥符、陈留、杞、太康、通许、鄢陵、扶沟、湖川、尉氏、阳武、延津、中牟、原武、睢州十五处受灾,黄泛区绵延达数千里。数省财政因此遭到重创,数百万黄泛区百姓流离失所心生怨恨。财政-20,国运-10。” “什么?!” “姜先生,别说笑!” 密室里。 朱棣回首问两个小吏:“现在财政和国运的数值分别是多少?” “财政25,国运35。”郭琎急急出声答道。 朱棣与夏原吉对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沉重神情。 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两次大规模对外用兵失败,再加上黄河大决堤,瞬间就让之前看起来还算勉强的财政直接趋于破产,国运更是直线下降。 可以说形势急转直下,局面瞬间变得糟糕无比,众人也再不复之前的乐观估计了。 “夏尚书,你读书读得多,朕想问问,元朝.真的这么倒霉?” “应该是吧,元朝的时候,黄河决堤的次数多的数不过来,臣也委实记不清了。”夏原吉无奈说道。 墙内老歪脖子树下。 李景隆和朱高煦,更是直接傻了眼。 “不是.姜先生,不带这么玩人的吧?要是直接这么来,那还怎么继续玩下去啊?” “对啊,姜郎这难度是否太大了些?国运只剩35了,如果不想亡国,面对抉择只能降低财政来保国运,那不是逼着我们去【变钞】吗?” 李景隆有些崩溃,开始怀疑人生了。 面对两人的抗议,姜星火收敛了笑意,语气严肃地认真解释道。 “你们觉得连续发生了很多坏事情,游戏难度大了,数值跌破了你们设想的预期,所以产生了不满,是吗?” 两人点了点头。 姜星火的语气,忽然有些沉重。 “那至元二十三年,房屋、耕牛、田地、种子、邻居、亲族,统统都被一场大洪水冲走的几百万中原、淮北、山东的老百姓,是不是也该觉得,今年过得很难啊?” “你们产生了不满,觉得进行的游戏对你们而言难度提高太多了,可以向我诉说。” 姜星火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这些老百姓产生了不满,该向谁诉说呢?向对他们高举着屠刀的蒙古人吗?” “要知道,我们口中一句话飘过的史实,就是无数普通老百姓平凡又悲惨的一生啊”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变得安静且沉默。 恍惚间,众人仿佛看到了那年在黄河里翻涌挣扎,尸体被泡的都肿成了浮球的老百姓。 到了这时,他们才深切地意识到。 他们模拟的是文字游戏,可这一切出现在游戏中的史实,却都是真实存在且残酷无比的事实。 那些惨死的老百姓,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鲜活的,是有血有肉的! 是活生生的生命! 听完姜星火的话语,所有人都陷入到了长久的沉思当中。 “惭愧!” 良久之后,李景隆方才开口说道:“我想,我已经明白这场游戏最终的目的了。” “这个所谓的文字模拟游戏,其实是为了让我们认清楚国家对财政和国运的每一项抉择,都会导致千千万万个人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因此,我们的每一个抉择,才要更加谨慎。” “姜先生,俺错了,俺也明白您的意思了。” 朱高煦亦是说道。 “不不不!” 姜星火反而摇头。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改变,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不是最主要目的。” 姜星火倒也没有特别的情绪抒发,只是语气有些低沉。 “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李景隆略微诧异。 “第一个目的,自然是让你们知道老百姓的苦与难。” “时代洪流的一粒沙,放到普通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这个文字模拟游戏里,你们扮演的是元朝的统治者。什么是国运,不就是老百姓的民心吗?老百姓的民心如何,关系着国家的稳定与否。你们的抉择,便决定着国家未来的发展.若是做错一个抉择,就能使整个国家发展的轨道偏移,或许将会改变历史的走向,也或许会重蹈元朝的覆辙,走向灭亡。” 姜星火此时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但你们要知道,保住民心,维持国运,是要花钱的!” “花钱,就是降低财政!” “而这个游戏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清楚,统治者是如何在一步步抉择中,为了维持国运,也就是自己的国家统治存续,走向了【变钞】这条不归路。” “你觉得蒙古人把钞法玩坏了,是因为他们蠢。” “不是他们蠢,而是不通过【变钞】来挽救财政,国家就得灭亡!” “只有让你们身临其境,你们才会明白,元朝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而正是唯有通过这种深切带入的游戏,你们才能明白,什么是通货膨胀,通货膨胀又是如何产生的。” “以及,为何我说,只有‘白银宝钞’,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挽救大明未来必然的通货膨胀。进而挽救财富遭到朝廷用【变钞】这一手段无情收割的百姓。” “这才是这节课的用意!” “而不是带你们在这玩游戏。” “当然,现在游戏还没有到中止的时候,我们继续。”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变钞就能接着玩?真香啊! 密室内。 无论是朱棣还是夏原吉,对于现在的结果,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因为这都是《元史》里一查就能查到的史实事件,姜星火犯不着造假。 而“我大元”这几年就是这么倒霉,灭了南宋后,就一改往日天下无敌的姿态,打那些弹丸小国都不顺利,譬如什么三打占城,二打日本,全都输了。 而且蒙古人各汗国的内讧也严重,水旱蝗震轮流光顾。 事实上,姜星火已经少说了很多对于统治者而言,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了。 而他俩觉得,墙内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的选择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换了他们来选,结果也都大差不差。 所以局势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算是抉择失误,单纯就是坏事发生的太多了。 夏原吉说道:“陛下,姜星火说的这些什么‘白银宝钞’,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至于他说他有办法来解决宝钞的贬值,臣也并不觉得他能做到。” 夏原吉也感慨说:“但不管怎么讲,此人都是个有悲悯心的人啊。” 见夏原吉依旧不相信姜星火会有办法抵御宝钞贬值,朱棣也没说什么。 至于后面的按句话,朱棣却没有附和他的观点,反而说道。 “悲悯心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无力改变的事情上朕幼年时,太祖高皇帝忙着打仗平定天下,那时候朕就见多了这种事。后来半生戎马,也是习惯了杀戮和死亡,心肠就渐渐硬如铁石了起来。” “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朕遇到了姜星火,有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朕还觉得心肠没那么硬了呢。” 闻言,夏原吉暗暗惊讶。 朱棣这种能提着大刀对自己亲侄子上门物理探亲的狠人,你要说他有什么敬畏心,估计也就是对他爹朱元璋还有点。 其他的,半点都欠奉。 没有敬畏心,自然却缺乏悲悯心。 朱棣可是马上皇帝,甚至龙椅都是靠自己武力夺来的。 就如同五代十国流行的那句话,兵强马壮者王之.可骄兵悍将必然带来的后果,就是民生凋敝。 哪朝哪代打仗,除了岳家军等极少数军队,杀红了眼的丘八都是难以约束的,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 所以说,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想还是不想,朱棣所进行的军事行动,都在客观上给很多百姓造成了伤害。 但话又说回来,像是朱棣这种铁血帝王,现在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颇有几分真情流露的意思,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了。 当然,虽然有些惊讶,但夏原吉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着恭维道:“陛下仁慈,实乃大明百姓之福也!” “这场游戏还没结束,继续听下去吧。”朱棣淡淡道。 游戏继续进行。 度过了艰难的至元二十三年,年度结算的数值为财政25,国运35。 姜星火接着说道:“至元二十四年,镇南王脱欢攻入安南都城。财政-10,国运+10。” “同年设置福建木棉提举司,财政+5。” “同年发生一次叛乱,是否镇压?” 这次,李景隆和朱高煦的抉择就显得谨慎多了。 李景隆说道:“容我俩商量一下。” 姜星火点头同意,不多时,两人凑在一起简单交流了一番就算是商量完了。 现在财政20,国运45。 财政数值眼瞅着岌岌可危,国运还勉强算是在中线水平,就连朱高煦这种铁头娃中的铁头娃,都不敢选择镇压了,于是两人最终决定放弃镇压叛乱以保持财政不彻底崩溃。 不然的话,再来两次就得被迫【变钞】了。 “放弃镇压,财政20,国运40。” 听到这个结果,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就好似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了一口气。 史实扩张和例行叛乱都发生了,如同一只好斗公鸡一样的大元王朝,在至元二十四年总该消停一下,喘口气歇一歇,回回血了吧? 毕竟,光是根据姜星火的话语,元朝周围的这一圈国家,该打的也都打了。 打不下来的日本、占城,头再铁也不会去碰了。 而扩张是最为烧钱的,还不一定成功,输了又得掉国运。 因此,如果元朝接下来不进行对外扩张征服,那么财政情况一定会慢慢好转起来的。 这个道理,不仅是适用于这个游戏,同样也适用于历朝历代的现实。 古代打仗,千里运粮,辎重损耗和民夫征调,对于国家财政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 密室内。 “周围耳熟能详的国家都打一遍了,元朝应该消停了吧?”朱棣问道。 夏原吉略微回忆后还算确定地说道:“应该是这样的,从忽必烈晚年后,元朝就很少对外扩张了,版图基本固定了下来。” “那就好。”朱棣点了点头,也放下心来。 “如此一来,只要不扩张,不遇到什么大事,财政和国运都会慢慢好转的。” 朱棣推理着:“而且历史上的元朝,不也没有刚开国就亡国嘛,说明这时候的国运还是挺得住的。” 听着两人的说话,在角落里装木头人的小吏柴车,却在心里摇了摇头。 你们高兴地太早了,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关于至元二十四年,姜星火也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就在李景隆和朱高煦两人觉得这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至元二十四年,总算是该过去了的时候。 姜星火却抬头面露古怪,看着他俩轻声说道。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蒙古内讧。” “宗王乃颜造反,年老体衰的你被迫御驾亲征,双方在辽河附近会战,伱的士兵擒杀了乃颜。但是此次战役,蒙古将士多与敌兵相识,作战不力,战功多出于李庭所率汉军。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元大都皇宫失火。” “刚刚建成的元大都皇宫意外失火,宫内建筑物焚毁过半,被迫挪用紧张至极的国库重建了一半的皇宫。财政-10。” 说完这一切,姜星火用树枝对着地上的财政数值,狠狠地画了个叉! 随后,姜星火扔掉了这根从李景隆手里抢来的树枝,对着两人说道。 “恭喜你们!” “你们的国家,在你们一步步的合理抉择中,走向了财政破产!” 已经结束嘞~ 看着脸上的惊讶与不服气混杂在一起两人,姜星火淡淡地说道。 “但是好在国运的数值并没有归零,国家依然得到了存续。” “国策【变钞】被强制触发,财政数值重置为80,国运50。” 李景隆:“我不服!” 朱高煦:“俺也一样!” “蒙古人爱打仗,对外扩张征服是民族天性没得选,这个俺能理解。”朱高煦暴躁地说道,“便是蒙古内讧这种事情,大军劳师远征,都打到了辽河,那么减少的财政数值跟去打外面的国家是一样的,这点俺也没的说,很合理。” “问题是,新建的皇宫失火,烧了一半,就不能放着等等吗?非常要弄到财政破产?非要弄到强制触发【变钞】?俺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李景隆也想抗议,但一想到朱棣可能在旁边听着,就闭上了嘴,只让朱高煦一个人抗议。 “说得好,那如果你是老年忽必烈,在经历了太子试图夺权、蒙古宗王造反这一系事件后,觉得自己众叛亲离,而心心念念等了大半辈子的皇宫刚刚落成就被焚毁,你会不会选择重建呢?” “不重建的话,你身为皇帝的威严往哪放?百姓会不会觉得,这场大火是天意,元朝已经失去了天命?或者说,元朝连重建皇宫的钱都没有了?” “我懂了。”李景隆颓然叹道,“越是没钱,越是要这脸面光鲜,因为只剩这张脸了。” “不。”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蒙古人手里还有刀子。” 这一次,姜星火继续开口,却没有给他们抉择的机会,而是仿佛在念一段已经准备好了的旁白一样。 他用某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说道。 “面对财政破产的窘境,理智的你们,在至元二十四年,做出了与元朝统治者元世祖忽必烈一样的抉择。” “——【变钞】!” “因钞价日落,至元二十四年,元世祖忽必烈用桑哥议,造至元钞,每贯合中统钞五贯,二贯合银一两,二十贯合金一两,新旧钞并行。” 李景隆问道:“所以距离准备周密的中统钞开始发行时间以及游戏开始时间,分别过去了多久?” “距离中统钞发行过去了27年,距离游戏开始时间也就是灭亡南宋统一全国过去了6年。” 老歪脖子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起来。 朱高煦闻言,颓废地挠了挠自己大胡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比蒙古人强得多,结果事实证明了,并没有比蒙古人强到哪去。 而李景隆更是懊悔地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心里有些沮丧。 娘的,看来还是当国公爷得劲儿。 当皇帝也太闹心了。 闻言,密室内的夏原吉,面色上的镇定彻底维持不住! 这些第一次听起来颇有些拗口的比例和换算,或许别人算不明白,可他这个管着天下财富的大明户部尚书,却是一个念头就计算出了结果。 看着夏原吉面色微变,而身后的两个小吏还在伏案计算,朱棣干脆问道。 “夏尚书,至元钞和中统钞,还有白银这些比例,能给朕说出一个详细的结果吗?”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至元钞与中统钞的比价规定为1:5,白银与至元钞的比价为1:2,而原本白银比中统钞是2:1,陛下,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百姓手里八成的财富,就因为一次【变钞】被掠夺殆尽!” 夏原吉站起身来,拱手恳切说道:“这也是为什么臣说大明宝钞日趋贬值,却委实没有办法解决的原因是真的没有办法!”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棣听懂了夏原吉的弦外之音,或者说不敢说出来的话语。 大明宝钞贬值的问题,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相反,解决办法也异常简单。 就两个字,换钞! 可换钞固然解决了一时的问题,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就是百姓手里的财富被朝廷掠夺,民心尽失! 这才是动摇国家根本的事情。 夏原吉,他敢提吗?他敢背这个责任吗?或者说,他背得起这口又大又沉又亮的黑锅吗? 假如他足够有勇气提出来了,好,朱棣要求他换新的钞,譬如把大明宝钞换成永乐宝钞,纵然是解决了大明宝钞贬值的一时困难,可然后呢? 先不管民心尽失的问题,就单单地从钞法的角度讲,解决不了贬值这个根源性问题,把大明宝钞换成永乐宝钞那也不就是治标不治本吗? 换言之,【变钞】本身就是一条堪称饮鸩止渴的国策。 跟换钞这种手段比起来,装死维持现状,则无疑是一个更加稳妥的抉择。 户部的官员们普遍都抱着这种心态。 我们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至于后人想不出来怎么办? 凉拌。 你想不出来解决办法,与已经致仕的本官有什么关系?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棣说到最后,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去。 之前说好了看见坑不要踩呢? 结果还是跟元朝统治者一样踩了进去,并没有比元朝统治者强到哪去。 而夏原吉亦是醒悟了过来,心头震惊无比! 是啊,文字模拟游戏走到了这一步,财政破产被迫换钞,国运也都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这些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一步步选择出来的吗?! 夏原吉忽然震惊地意识到,换句话说,他们似乎跟元朝的统治者做出了几乎一样的选择。 这些选择全都是基于理智和在某一时间段内权衡利弊,所得出的最优解。 但正是这些所谓的“最优解”,让局势来到了这被迫【变钞】的一步。 他们,并不比元朝统治者更聪明! 而且这还是在他们知道了部分历史的情况下! 一时之间,夏原吉颇有些无力回天的颓废之感。 洪武朝时,自己自诩有经国济民的宏图伟略,太祖高皇帝也委以重任,寄以期许。 可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终于当上了户部尚书。 又改变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改变! 自己不仅改变不了大明宝钞年复一年地恶性贬值的问题。 甚至连玩一个模拟游戏,都没有比元朝统治者强到哪里去。 那么既然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墨守成规处理部务,那我夏原吉,真的有自己预期中的那般治国理财的才能吗?是不是德不配位呢? 夏原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自我怀疑。 其实姜星火要是知道了,很简单就能一句话概括他的心态。 想C又C不动,偏偏觉得自己实力不应该是这段位的,说多了就开始自怨自艾了。 而就在朱棣和夏原吉都有些触动的时候,墙对面,姜星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经历了这次【变钞】,中统钞贬值了八成,百姓手中财富被洗劫一空,元朝的统治基础由此第一次遭受极大动摇。” 姜星火看向两人。 “所以,还接着玩吗?” “还能接着玩?”朱高煦惊喜地问道。 “当然了,【变钞】只是导致游戏中止而已,又不是国运归零导致国家灭亡。” 李景隆暗戳戳地说道:“你不是说你当皇帝就是饿死,从这树上跳下去,都不会触发【变钞】吗?” 朱高煦闻言顿时大怒,脸上的惊喜没了,面色变得通红,拳头发出了吱嘎作响的声音。 “所以到底继不继续玩了?你们做个决定,‘才’一次变钞而已,历史上元朝变了四次‘才’灭亡的。” 朱高煦从红温状态退出,眼神带了一丝孩童般的示好服软,表示自己不服气还想接着玩下去。 朱高煦嘴里念叨着:“变钞好,变钞好,还能继续玩就是好的。” “大不了下次力保财政不变钞就行了嘛~” “.真香。” 而李景隆则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他在思考,会不会前面还是个绕不开的坑。 13500字奉上,所以,还接着玩吗?接着玩的留言,不玩就跳过这一段了。因为第一次写模拟器流+文字游戏,所以不知道写的效果如何,如果大家觉得效果好就继续,效果不好还请多担待。顺便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八十章 朱高煦:亡国俺也修黄河! “可以继续玩下去,但是我有三点不满意的地方要说一说。” 李景隆思索良久,最后大约是自觉想的稳妥了,才开口说道。 “且说。”姜星火示意他畅所欲言。 “其一,我觉得这游戏设计的不合理。” 朱高煦有些摸不到头脑:“噢?哪里不合理?” “财政。”李景隆干脆说道,“上次强制触发【变钞】,就是因为财政的数值一直在降低,为什么财政数值会降低?” 朱高煦道:“自然是因为遇到了一系列的倒霉事件啊.胡虏无百年之国运,连着倒霉也不意外。” “不是这个说法。”李景隆拿手指在地上画了两条线,“我是想问,为什么财政没有盈余?按理说,统一后的国家,在正常情况下,每年财政是应该有盈余的,即便是不多,也是该有的。” 地上的线,一条短,一条长。 李景隆继续以等比例画了下去,结果就是随着这条线的延长,长线开始慢慢到了短线一倍半、两倍的长度。 “就如同这两根线一样,日积月累,仓禀总归是充实的。‘残民以储,建仓备荒’,隋文帝都能做到的事,心肠更狠的忽必烈做不到?更何况,据我所知元朝在部分地区行的是包税制。” “所以我觉得,姜郎设置的游戏规则不对,不能默认每年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完全相等。如此一来,没有了盈余,就没有任何抵抗天灾人祸的能力。” 让两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姜星火点了点头反而赞同道。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事实上,这是我打的一个补丁。” “补丁?”朱高煦疑惑。 “对,就跟在衣服上打补丁是一个意思,便是为了防止这个游戏出现漏洞,来设置的规则.其目的,说白了就是给游戏增加一点难度,想让你们在当时严苛的财政情况下体验。避免你们有人走极端,直接连续选择强保财政,亡国了也要守着钱亡国那种。” 姜星火说想了想说道:“既然伱已经提出来了,这一点也确实是我人为设置的障碍,那我们可以改一下规则。每年固定增加5点财政盈余。” “好。”李景隆点头复又说道,“还有第二点。” 李景隆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姜星火打断了。 “是不是想说,对外征服,为什么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固定扣10点财政?” “就是如此,我也觉得不合理。”李景隆肯定地说道,“我觉得他不合理的地方,不在于扣10点财政。既然是劳师远征,无论是打日本还是打占城,都肯定是要花很多钱的,扣财政数值完全可以理解.我的问题是,不能掠夺来增加财政吗?如果不能,那以前蒙古人灭金、灭西夏、灭大理、灭南宋,不断地以战养战,又该如何解释呢?” 姜星火笑了笑,反问道:“你既然都知道灭的是金、西夏、大理、南宋,那你便知道,这些国家都是有钱掠夺的。可日本、占城、安南诸国,当时除了猴子和大象,还能抢点什么回来?他们的富裕程度,甚至还不如中原地区的一个府,又全是山区和丛林,能掠夺什么呢?” 李景隆顿时哑口无言。 这也不怪他,纸上兵圣也总得知道点先决条件才能谈兵论道。 可日本、占城、安南诸国,李景隆不仅没去过,也极少了解当地的山川地理、人口经济情况。如此,便想当然地以为这些国家便是再穷,也该有与大理国差不多的水平。 而实际上,这些国家还真赶不上在享国三百年,十几代人积累了无数财富的大理国,只能说远远不如。 “还有一点。”李景隆勉强来言。 “我们的选择权太少了,少得可怜,甚至说白了,只有面对叛乱时是否选择镇压这一个选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面对连续而来的天灾人祸,其实选不选都是一样的结局。” 李景隆意识到了自己想说的核心:“表面上看,是我们自己一步步走向了【变钞】的结局,如果从历史史实的角度上看,似乎忽必烈也是如此.可我们毕竟是在推演,是应该有充足的变量的。否则,我们跟直接顺着史实往下翻书,又有何区别呢?” 姜星火非常讲道理,简直就是从善如流。 假如,假如能忽略他眼角堆起来越来越浓的笑意的话。 似乎他早就猜到了李景隆会提出的这些要求。 当姜星火在穿越前上学的时候,总觉得上学就是学习和考试实在是太无聊了,如果有很多选择,他一定能过得更好。但是当他接受了社会的毒打后,他也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越多的选择,就意味着越多的歧路。 “言之有理,那在接下来的文字模拟中,我会给你们提供更多可选择的事件。现在继续吗?” 李景隆与朱高煦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对视,这对战场上恨不得杀了对方的草包统帅与无敌猛将,此时联手达成了默契,他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继续!” 此时,李景隆的内心里充满了自信。 李景隆觉得,他已经找出了在这个游戏里,姜星火给他挖的所有的坑。 只要财政有盈余,在不亡国的前提下,稳定地保财政数值,那么这次的推演,他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成功的结果。 不然呢?难道还会像上次一样,模拟了六年就被迫【变钞】吗? 李景隆觉得,只要有更多的自主权,自己肯定不会搞成这个样子了。 隔壁密室。 许久没有说话的夏原吉忽然说道:“陛下,其实改不改规则,都是一样的。” “为何?”朱棣好奇问道。 “姜星火第一次设计的规则,里面藏了一层意思。” 夏原吉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那便是财政这个数值,其实还反向代表了中统钞的贬值程度。” 朱棣有些不解,他微微皱眉,指节叩击着檀木椅子的扶手发出了一声声轻响。 “换言之,就是财政这个数值越低,中统钞就越不值钱。那么臣斗胆敢问陛下,亲手参与设计了中统钞制度的忽必烈,为什么要【换钞】?难道他不清楚换钞对朝廷信誉的危害吗?” 朱棣设身处地的想了想,答道:“应该是清楚的吧,这种一代雄主,年老了也不会糊涂成这样。” 夏原吉的逻辑越理越顺:“所以,忽必烈【换钞】,其实不完全是因为财政收入不足而换的,而是因为,中统钞本身就贬值的没有信誉了!” “那么中统钞为什么会贬值,自然是因为忽必烈超发;忽必烈为什么超发,自然是因为财政缺钱!” “也就是说,姜星火在财政平衡上的设计,其实没有漏洞!” 说到这里,朱棣也明白了过来。 其实说白了,就是姜星火给元朝初年显性的“财政盈余”,和隐性的“中统钞”贬值,做了平衡。 把“中统钞贬值”这个没有直接体现的数值,以“强制财政平衡”的方式加了进去,体现了元朝初年真实的财政情况。 ——那就是只能勉强维持财政平衡,一遇到用兵或天灾内乱,便是不断地花钱如流水产生负债。 否则,忽必烈为什么把中统钞印到至元二十四年就印不下去,以至于启动【换钞】了? 墙内。 “重置后财政为80,国运为50,继续?” “继续!俺不服!”朱高煦狠狠挥了挥拳头。 “至元二十五年,贺州、盾州、泉州、处州、柳州、潮州等地爆发多次大小规模不一的起义,调兵往返镇压总共需要10点财政,不镇压损失10点国运,是否镇压?” 李景隆和朱高煦悄声商议了一下,最后一致决定,不镇压。 宁可掉国运也不镇压了,姜先生坏得很,总是蛊惑他们花钱保平安。 这次只要老老实实攒钱,有了每年5点的财政盈余,总归是能延续下去的。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设立宣政院。” “元朝统治者与藏地教派在此前的数十年内逐步达成了密切合作,该地愿意归属元朝管理,于是设立宣政院专管该地事务。国运+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黄河再次决堤。” “由于缺乏足够的防护与泄洪工程,黄河于该年再次决堤,襄邑、太康、通许、杞等县,陈、颍二州受灾。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值得‘庆幸’的是,在上一年的黄河决堤中,该损失的已经损失一次了,这次的受灾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经济损失,人心也已经麻木。财政-5。” 见姜星火没有继续说话,按照之前的流程,这一年算是不好不坏地度过了。 但李景隆存了个心眼:“完事了?” “没有。”姜星火提出了一个新选项。 “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是否坐视缺乏足够相关水利工程的黄河继续糜烂?选择否的话,将因为水利工程不足,面临无处泄洪的黄河不定期决堤造成的财政损失,哪怕起因仅仅是因为几场大雨;选择是的话,将付出40点的一次性财政支出,与后续每年5点为期十年的维护费用,黄河决堤的情况将会得到极大控制,民心也会因此归附,国运得到上升。” 沉默! 面对这个考验道德与理智两难抉择,李景隆和朱高煦,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如何选择? 如果他们不代入元朝统治者的视角,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修整黄河的水利工程,哪怕这需要海量的财政经费支持。 如果他们代入元朝统治者视角,又没有听到过之前姜星火关于黄河决堤的惨状描述,那么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保财政数值,而不可能冒着财政再次崩溃的风险,去花国库一半的财富来治理黄河。 可偏偏,现在他们已经听到了,已经不能装聋作哑了。 黄河中下游数百万百姓的命运,仿佛操之于他们的手中。 救,还是不救? 救了,要面临再次触发【换钞】的风险;不救,良心怎么过得去,被狗吃了? “我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李景隆低声骂了一句,抬起头说道:“我不修黄河河防,每年河防崩了也就扣5点财政,修黄河河防,前后要花90点财政,我冒不起这个风险。” 朱高煦却昂然说道:“俺要花这个钱,那是好几百万老百姓的命!现在国库有钱,这是该花的钱,花了不仅能一劳永逸,还能民心归附增加国运!” “蠢货!” 李景隆气的直甩袖子:“上一个想你这般想的,是元末丞相脱脱!结果如何?钱花了,征召了几十万民夫去修黄河,出了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还他娘的不如不修,什么都不干都能多挺个十来年。” 朱高煦闻言,一时犹疑不决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摇了摇脑袋,梗直了脖子说道。 “那也得修!亡国俺也修!” “你……简直愚蠢至极,你真以为自己能挺到回本吗?别忘了现在财政只有85了!若再扣掉40点,只有45!而且未来十年修黄河的钱会把每年的财政盈余都扣掉,你必输无疑。” 李景隆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知所谓!治国是权衡利弊,不是任着良心!” 朱高煦道:“俺知道俺选的可能不对,但俺就是要修,不修,俺心里不痛快!” “不是个当太平天子的料。” 朱棣靠在椅子上始终没有起身,说出的话语更是让密室内的三人噤若寒蝉。 “可真是朕的种啊,好!好得很!” 朱棣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说道:“好一句,宁可亡国也得修!” “世上的事都是这般道理,哪有那么多因着权衡利弊就要做的抉择?” “若是权衡利弊,朕乖乖等着被建文那小畜生圈禁,是不是还能稳妥地捡一条命?” “若是权衡利弊,淝河战败王真战死,那时候诸将全都劝朕退兵,凭什么朱能敢按剑而起替朕说出了‘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却能夺得天下,而今岂能有挫折便退兵而回,再向他人称臣的道理?’” “自知者英!” “自胜者雄!” “是谓英雄!” 朱棣叉着腰睥睨四顾:“做天大的功业,便要担天大的风险,朕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夏卿可愿与朕一道同行?” 夏原吉藏起苦笑,肃然行礼说道:“臣与户部支持陛下,便如昔年武侯所采言: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一般无二!” “夏卿办事,朕是放心的。”朱棣颔首。 展露了自己雄心,给户部打了以后要用大钱的预防针,获得了下属的口头效忠,朱棣借题发挥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他的这番话,被两个诏狱小吏听到了耳朵里,却是有了别样的滋味。 永乐帝.似乎更喜欢酷肖自己的二皇子多一些,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否要搏一搏从龙之功呢?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模拟结束,失态的夏元吉 且不说密室这边,回到老歪脖子树下。 朱高煦看着李景隆,李景隆的表情很复杂,而朱高煦沉吟了几息,反倒洒脱说道。 “两个人做决定,相悖了就是让姜先生为难,不如这样,你比俺聪明理智的多,这个大元皇帝你来当俺在旁边听着,反正俺做了修黄河这个选择,心里那口气也就顺了。” 见李景隆还想说什么,朱高煦诚恳说道。 “别拒绝,这也是为俺好。否则让俺拧着心意不顾百姓死活,一次都这般难受了,再多来几次,岂不是平添心魔?” 见姜星火也没有任何表示,李景隆点头接受了朱高煦的建议。 “那么,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放弃了修理黄河的选择,进入年度结算环节。” “至元二十四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80,国运为45。” 接下来少了两人之间的争执,模拟的进度就快多了,李景隆几乎很少长时间思考,都是在短时间内根据最理智的抉择,做出决定。 “至元二十五年,因去年未曾镇压起义军,钟明亮部入江西,攻南安、赣州、漳州、梅州等地;台州杨镇在玉山起义,建大兴国,年号安定,众十余万;肇庆阎大老、怀集萧大老、道州陈大老、金林曾大老等起义。是否镇压?镇压需要15点财政,不镇压则减少10点国运。” 起义军攻城略地,对“我大元”造成的危害越来越大,李景隆毫不犹豫说道。 “镇压!”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海都犯边。” “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窝阔台汗国大汗,伱的死敌孛儿只斤·海都亲自率领数万蒙古本部骑兵入侵你的边境。上次的宗王乃颜叛乱已经证明了,你的将领和士兵们面对同宗同族的敌人并无战意,你是否选择御驾亲征?” 这次姜星火并没有直接给出后果选择,但李景隆不难分析出,如果不御驾亲征恐怕就会一败涂地,到时候不仅要扣财政,还要掉国运。 “亲征!” “得到消息后,你强撑着在上次亲征宗王乃颜后愈发觉得衰老的躯体,御驾亲征。但你在边境并没有遇到敌军,海都摄于你的威名已经率兵退走,这只是虚惊一场。财政-10。” “至元二十五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60,国运为45。” “至元二十六年,江西华大老、黄大老、丘大老,浙东杨镇龙余部,太骨县叶大五,绩溪胡发、饶必成,浙东吕重二、杨元六,杭州唐珍,仙游朱三十五等连续起义。是否镇压?镇压需要10点财政,不镇压则减少10点国运。” 这次李景隆根本不想让起义规模继续扩大了,直接说道。 “镇压!”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天灾频发。” “江阴、宁国等路大水,民流移者四十余万户。泉州地震、武骨路地震,地陷,死七千余人。财政-5。” “至元二十五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50,国运为45。” 时间在李景隆的快速抉择中,向前推进着。 “至元三十年,元军攻爪哇国在受重大损失后退回泉州。财政-10,国运-10。” “至元三十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45,国运为20。” “至元三十一年,你去世了,你将继续扮演你的儿子帖木儿。” “同年,黄河在杞、封丘、祥符、宁陵、襄邑等地决堤,于开封再次决堤。是否修黄河?” 玩到了这里,李景隆的面色已然惨白。 李景隆看着朱高煦,苦笑道:“或许你是对的,如果当年选择修黄河,现在财政还能撑得住,黄河也不会连年决堤了。” “晚了。”朱高煦亦是有些怔然。 游戏继续。 “大德元年,和州历阳长江水溢,漂没房屋一万八千五百余家。黄河多处水溢,继而决汴梁,再决杞县蒲口。财政-5。” “大德二年,河决杞县蒲口九十六处,泛滥汴梁、归德二郡。财政-5。” “大德三年.” “大德四年.” 不仅是黄河,淮河、长江,甚至是汉水,都开始出现连续的水灾。 滴答滴答的汗珠,从李景隆的额头流了下来。 他不得不权衡利弊,有条件地去救灾了,可灾却始终救不过来。 “大德五年,发生特殊事件——云南土司大起义。是否选择镇压?” 李景隆把脑袋埋在了手臂里,声音沉闷地传出来:“我还有的选吗?” 此时,经过李景隆一系列的“理智”抉择,在以保财政为第一目标的前提下,大元朝廷的财政倒是还剩下15点,国运却只有5点了。 换句话说,“我大元”财政倒还挺得住,可是估计下一年就要亡国了。 毕竟,国运这个数值可是涨的比掉的少多了。 即便侥幸在未来几年不扣国运,财政也已经撑不住了。 黄河、淮河、长江,都因为一直没有维护水利工程,成为了帝国的放血口。 每年都在以10点朝上的财政数值,在不断地扣除着李景隆之前通过各种努力攒下的钱。 李景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根本不想选择了,这次他为了维持财政,直接输掉了国家! 而且讽刺的是。 ——如果他当时选择修黄河,那么持续两到三位统治者后,元朝反而会迎来真正的治世。 到了这时候,财政反而支撑不了修黄河了,想修也没有机会了。 李景隆非常地沮丧,他对自己的理智和决断产生了怀疑。 不修黄河是一个理智的结果,朱高煦宁要亡国也得修黄河是愚蠢的——这是李景隆在不久前的判断。 如今自己走到了死胡同,啪啪打脸。 李景隆用手锤着自己的脑袋,不可置信地问着自己。 “怎么可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了啊!” 没有人回答他,朱高煦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实在不行,再【变钞】吧。” 李景隆抬起头来,眼眸里全是失落,他清了清嗓子,方才能说出话来。 “【变钞】也是饮鸩止渴,我认输,不玩了。” 密室里。 朱棣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无论怎么选择,只要不是在玩游戏,那么其实作为统治者面对影响到国运的事情时,最后做出的抉择,都是牺牲财政,保住国家的延续。” 夏原吉点点头,紧跟着说道。 “毕竟,财政崩溃了,可以【变钞】,以牺牲百姓为代价换取国家的继续存续。” “当然了,【变钞】挽救财政的效果会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减少,这一点也非常真实,百姓对朝廷在一次次变钞中已经失去了信任。” 朱棣总结道:“也就是说,【变钞】这个抉择,其实是必然会发生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统治者的意志并没有较大的影响。” “陛下,正是如此。” 夏原吉也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地说道:“姜星火这个游戏,已经把钞法如何崩溃这件事,讲的很清楚了钞法这种事情,总归是要崩溃的,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至少从南宋和金国开始玩钞法起,就没见过哪种钞能逃得出维持不了四十年这个宿命,基本十几年,二十几年就崩溃了。” “真的没办法吗?”朱棣认真反问。 “真的没办法!” 夏原吉恳切说道:“历代前辈没办法,现在户部也没办法,臣也不认为,在臣有生之年,有人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解决钞法逐渐败坏的问题。” 这是夏原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从始至终,这位大明最懂经济的人,都不相信姜星火说的什么‘白银宝钞’,能解决钞法败坏这个根源性的问题。 哪怕姜星火在之前的讲课过程中,把货币的起源和发展,讲的条条是道。 哪怕姜星火现在做的模拟游戏,异常清楚地展现出了帝国的统治者,在面对国运和财政时必然会做出的取舍,导致了钞法必然会败坏,【换钞】必然会发生。 姜星火虽然说得明白,夏原吉也承认姜星火对经济之道,具有非同寻常的洞悉能力,说起道理来简直就是直指问题本源。 最恐怖的是,姜星火还能把这种隐藏在历史迷雾里,最幽微深邃的东西,用简单易懂且身临其境的方式,让不太懂经济的普通人也能明白,【变钞】这个现象是如何产生的。 可姜星火表现得越是明白,夏原吉就越对阻止钞法败坏没有信心。 因为。 ——他也明白! 正是因为看得透,才感到绝望。 就如同有些人正是因为相信科学,才会投入神学的怀抱。 李景隆依旧在沮丧状态中,他已经再一次更加深刻地怀疑人生了。 理智的抉择,权衡利弊,难道是错的吗? 回想起靖难之役时他做出了一次次理智到无可指摘的抉择,然而最后面对“遇事不决莽一波”的朱高煦,却连战连败。 李景隆陷入了迷茫。 另一边朱高煦也想了好久,方才低头问道:“所以姜先生这个游戏的意思是,【变钞】其实是必然发生的,怎么选都没用,俺说的对吗?” “如果你以一个传统的、基于农业税为主的封建王朝的统治者的视角来说的话嗯,就如同刚才在模拟游戏里的视角一样,那么主动或被动选择【变钞】,确实是无解的。” 姜星火肯定说道:“事实上,我这个游戏想要告诉你的,也是这个意思。” “那便是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忽必烈,还是想要力挽狂澜的丞相脱脱;无论他们认真规范设立钞法,还是就想通过钞法捞钱救国。最后的结局都是【变钞】,时间早晚而已。” “你们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吗?” 李景隆闻言,终于抬起头,即便是像他这样一直试图努力挽救财政,快亡国了都不愿意变钞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了,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关隘的。 否则如何解释,钞法败坏到最后【变钞】,是无论统治者有多少选择,都阻止不了的呢? 姜星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货币超发是真实价值的影子,货币超发的越多,影子就越大,大到极限,最终将会反过来吞噬实体。” “而唯一能阻止影子吞噬实体的办法,就是实体的增长至少要追上影子的增长速度,或者控制影子的增长速度。” “而这,在靠以种植粮食创造真实价值,靠以收农业税为主的赋税来填补货币超发缺口的国家,就注定无法实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货币游戏:模拟元朝’里,无论如何抉择都会导致【变钞】的必然发生。” 李景隆恍然醒悟,他急切问道:“所以摆脱【变钞】这个结局,姜郎是有办法的,对不对?就是你说的‘白银宝钞’!” “正是如此。” 朱高煦亦是恍然:“俺也明白了,这才是姜先生让我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给掀开了密室的屋顶,照进了一轮中天烈日! 本来还在‘钞法必定败坏’这种暗无天日的宿命绝望中挣扎的夏原吉。 呆立当场。 夏原吉之所以绝望,是因为他看得太透彻,理论懂得太多。 而正是如此,姜星火从理论层面,直接给他点出一条破解宝钞败坏宿命的明路时。 以夏原吉的智慧和多年从事管理大明财政的工作经验,几乎没怎么费劲,就理解了姜星火的意思。 并且他的经验和学识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姜星火的这套全新理论,是对的! 这套理论,从根源上指明了为什么钞法必定贬值败坏。 就是因为发钞的速度超过了创造真实价值的速度,市面上的钱多了,有价值的物品却没多,也就相当于钱不值钱了,所以纸钞越发越贬值。 这个道理夏原吉懂,但接下来姜星火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夏原吉却不懂了。 如何创造其他真实价值?如何摆脱税收对农业税的依赖,继而有其他收入加入进来来填补货币钞发的缺口?如何有效阻止纸钞的贬值? 当想明白了这一切后。 夏原吉忽然失态地扑倒在陶瓷墙壁面前,用耳朵紧紧地贴着,仿佛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听到他最想知道的消息一般。 “快告诉我!” “到底怎么才能阻止影子吞噬实体?” 夏原吉的眼神中满是希冀。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扯一个弥天大谎! “夏尚书,回来!不怕耳朵被震聋了吗?” 纪纲今日不在,两个小吏放下笔,连拉带拽方才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还是躁动不安地死死看向墙壁,仿佛目光能穿透墙壁,看到对面一样。 夏原吉心态产生的变化,并不难理解。 ‘钞法注定败坏’这道题,被历代帝国的财政精英们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经不服气,作为这个时代的顶尖财政专家,他觉得他就是那个解题人。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纵使他再顶尖再聪明,还是没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丧气的夏原吉看来,这道题是注定无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说这道题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这很正常,因为自己解不出来的题,如果一个无名小辈说自己能解出来,岂不是让他的才华天纵成了笑话? 况且,那么多前辈都解不出来,凭什么你小子能解出来? 所以夏原吉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很快,夏原吉的心态便发生了一丝转变,因为对面的小子,竟然真的对“经济”这门在当世非常深奥的专业,堪称了如指掌。把货币的起源和发展演变,说的头头是道。 而最后,更是通过游戏证明了原来的解题思路绝对行不通以外。 提出了新的,让人足够眼前一亮的解题思路。 夏原吉现在倒也算不上“朝闻道夕死可矣”,但终归这是困扰了他多年的心魔。 自视甚高的他,每当午夜梦回,想到自己这辈子都要被‘钞法败坏’这个无解难题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对月唏嘘。 他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而眼下,这个问题答案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好在,姜星火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透过墙壁被扩大,传到了密室内,形成了回环音。 “如何破解两百年无论是何国何人主持的钞法,都难以持续到四五十年的问题呢?” “就如同刚才所说,我认为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是实体,也就是真正创造的真实价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发的货币。” “而这两者,对于一个基本依赖体内循环的传统农业国来说,就形成了一个走不出去的悖论。” “基于农业所收上来的赋税总量是基本固定的,就是围绕一个基准线上下波动,也就是财政收入基本固定。可不同时期需要的财政支出却不是固定的,一旦运气不好,连续遇到倒霉的事情.就像是你们在模拟游戏里遇到的一样,那短时间内财政支出的需求会激增。” “需求激增,国家唯有超发纸钞靠印钱来解一时之急,而超发纸钞基本上都是无法控制的,必然会导致钞法败坏,走向【换钞】。” 闻言,刚才被游戏里年年扣钱折腾到麻木的朱高煦,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就是如此,作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都不追求风调雨顺,能每年小灾小难熬过来就不错了。 而最让人糟心的就是,坏事情通常会引发连锁反应,继而陷入恶性循环。 明末就是一个跟元朝一样典型的恶性循环,譬如旱灾会引发饥荒,饥荒会引发起义,镇压起义需要钱,忙着抵御后金的朝廷又没钱,没钱就要开源征三饷就要节流裁撤驿站,然后.然后天下无敌的大明就亡了啊。 李景隆急切道:“姜郎,道理我都懂了,可是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隔壁密室的夏原吉所期待的。 “别急啊。”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办法当然是有的,第一是打开国门走出去。通过长期稳定的跨国贸易,带动出口相关的大规模手工工场(非工厂)与作坊的产业发展,让制造产业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就相当于传统农业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获得更多的、源源不断赋税。同时进口和出口,也会带来高额的关税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国货物的进门税。” “第二,便是控制纸钞超发这个影子,并且让它由完全的虚体,变为半实体,继而反过来与真实价值这个实体相辅相成。” 隔壁密室,夏原吉皱紧了眉头,陷入了苦苦思索的状态中。 便如前面所说,朝贡贸易体系之所以存在,便是因为以中国为核心的这一圈的国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贸易价值。 换句话说,唯中国富有四海,四海之外皆穷苦蛮夷尔。 那么姜星火所说的跨阔贸易促使制造产业发展,在传统农业以外发展大规模的手工业工厂,就必须是突破朝贡贸易体系才能实现,便如元朝那般把货物卖到更遥远的极西之地去。 那么夏原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朱棣。 所以说,前段时间在中秋大宴上号召全体宗室、勋贵下西洋,应该便是这个意图。 但又不完全是,或许只是一个开端。 毕竟由皇帝主导的行动,很难惠及民间,形成新的造血能力。 第一点的实现还有些为时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点所吸引了。 如何让纸钞超发这个影子由虚变实? 想不通! 实在想不通! 夏原吉打破了脑袋,也没能在短时间内想明白这一点。 就仿佛前面是一片大雾,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样。 墙对面的李景隆则有些了然,他回忆起之前的内容试探性地问道。 “这也就是姜郎所说的‘白银宝钞’。” “不错!”姜星火点了点头,“就是白银宝钞!” “第一点目的其实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今天要讲的重点,就是这第二点。” 听到这里,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同时屏住了呼吸。 “首先我们要讲清楚,白银宝钞是什么?” “白银宝钞,就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所发行的货币。” 姜星火刚解释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话打断了。 “姜先生,储备物我知道,什么是锚定物?” 姜星火也不急躁,耐心地给他解释道:“你可曾见过船只航行?” “俺自然是见过的。” 朱高煦憨憨一笑,说话声音如闷雷般:“当初俺渡河可不少,姜先生说的锚定物,听着像船锚,但总归是不太理解。” 姜星火微笑颔首:“跟船锚也大差不差。” “就是船舶在航行时需要停靠,就锚定了锚点,让它停止前进和转弯。而如果把货币的超发比喻成随波而行,也要有个船锚来让它不乱跑。” “换言之,货币锚定物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如船只船锚一般,因为本身重量够重,压得住船,才能让船不会顺流而下狂飙千里。” 由虚变实,船锚. 隔壁的夏原吉,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一样,他的瞳孔越睁越大。 “臣明白了!” 夏原吉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对朱棣说道:“臣明白了!想要把完全靠国家信誉发行的纸钞这个‘虚’变成‘实’,就需要在纸钞上面寄托有实际价值的东西!” “不对,不对。” 夏原吉从激动的状态中,又突兀地脱离了出来,他在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如果臣所料不差,姜星火所谓的‘白银宝钞’,便是如元朝金银平准库一般,让宝钞能和白银自由兑换,如此一来,只要朝廷能保持不乱动金银平准库里的钱,就能让宝钞稳定在一个相对的水平。” “可是臣也并非没有设想过给宝钞增加平准库来稳定币值,这里面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朝廷遇到困难,总是会打金银平准库的注意的;另一个是,即便是不打这个注意,宝钞还是会越发越多,可金银的开采数量却跟不上。” “不对,姜星火的这个主意还是不可行!还是在走前人的老路!” 夏原吉有些沮丧地坐回到了座椅上。 朱棣却轻笑了一声。 “陛下何故发笑?”夏原吉沮丧问道。 “笑伱太急.夏卿这是关心则乱啊。” 夏原吉苦笑道:“如何能不关心?臣一生难解之事,不过钞法二字!” “如今本以为找到了答案,没想到,还是在走前人的老路,行不通的。” 没想到,朱棣却胸有成竹地说道。 “姜星火指的路,从来都不是老路。” 这一点,朱棣非常确信,因为无论是削藩还是绑架宗室勋贵下西洋,亦或是后面提出的国运论、摊役入亩,全都证明了这一点! 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朱棣为什么如此肯定的夏原吉,一时茫然。 墙对面,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说道:“其实关于货币虚实的这个问题,还是回到之前所说的那个争论上,纸钞究竟是不是一张纸。” “这个问题我之前的答案是,不是一张纸。你们可能还是不太相信,因为刨除上面的国家信誉不谈.它也确实不剩什么了,便如元朝那般频繁的换钞,又有什么国家信誉可言呢?” “之前你们已经模拟过了中统钞到至元钞的变化,后面元朝又搞了至大银钞,一贯至大银钞可以兑换至元钞5贯,中统钞10贯。也就是说,中统钞再次被人为贬值八成,名义价值降为发行之初的4%。这还没完,至正十年元朝再次变钞,增发至正交钞。这次变钞的结果是.” “两年不到,义军遍地;十八年后,大明建立。” 李景隆面露古怪,一想到这段并不算遥远的历史,他曾经亲自扮演元朝统治者模拟过,就开始为真正的元朝统治者默哀了。 下不了决心修黄河怕花大钱,等待后人的智慧来解决,结果黄河年年决堤,后人想修的时候,直接把“我大元”修进了坟墓。 痛,实在是太痛了!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 “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光有储备物是没太大作用的,因为朝廷一想用钱,就会打储备物的主意,偷偷挪用储备物去应急.然后,然后大概率就不会还回来了,而且下次还会拿更多。” 李景隆琢磨了片刻才回过味来,问道。 “所以说,储备物和锚定物不是一个东西?” “当然不是一个东西。”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是一个东西? 隔壁的夏原吉心乱如麻。 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全部认知和想法。 夏原吉刚才之所以会那么沮丧,便是认为所谓的“锚定物”跟元朝的金银平准库差不多,都是用来通过兑换的方式,保证纸钞币值稳定的。 而如今姜星火竟然说“锚定物”跟平准库不是一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心头震惊,这种全新的经济概念,他闻所未闻! 是真的听都没听说过,妥妥的降维打击! 夏原吉迫切地看着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解释。 到底,什么是锚定物。 “刚才我们说过,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这艘大船,稳定下来不随波逐流的船锚。” 姜星火的讲解,简单易懂! 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稳定下来的东西,而不是一路超发一路往地府里俯冲,缺乏阻拦根本停不下来。 可是这只是一个比喻,并没有落到实处。 那么,锚定物到底是什么?夏原吉现在无比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可惜他又不能冲到墙对面去,只能隔着一堵墙,苦苦等待。 姜星火没有让夏原吉等待太久,姜星火沉吟了几息捋了一下思路,便说道。 “锚定物有价值锚、货币锚、通胀锚,我们现在只需要明白价值锚即可。所谓的价值锚,就是让货币的价值,与有价值的事物相挂钩,最简单的,就是黄金和白银;更复杂一点的,有债务和石算了,你们知道简单的就行了。” 姜星火态度极为严肃地说道。 “这种挂钩,绝不是你们所理解的,一张纸钞就能固定兑换多少金银!元朝的这种做法是没有用的。” “因为,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 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夏原吉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一针见血! 没深入研究过纸钞的演变,或者祖上没从事过国家的经济管理工作,夏原吉不相信对方能说出这种话。 可偏偏吊诡的是,姜星火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难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不成? “所谓通胀,就是因纸钞超发,购买同样事物需要花费比过去更多的纸钞的现象。” “所以就如同大禹治水一样,堵不如疏!” “想要让纸钞价格稳定永远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朝廷会超发,民间也会随着繁荣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也就需要更多的纸钞作为一般等价物。” 听了这话,夏原吉恨不得击节叫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也是朱元璋制定的钞法在他看来必定败坏的结症。 就算朝廷不超发宝钞,随着民间创造财富能力的增长,宝钞一样需要超发,否则宝钞就会变得比纸面价格更贵,进而形成宝钞-铜钱的利差。 而姜星火这番话里,最难做到的就是堵不如疏这四个字。 因为所有玩纸钞的朝代,一旦开始‘疏’,那就如同在黄河大堤上钻了个孔,过不了几年就是纸钞超发到洪水滔天了。 那么,到底如何‘疏’?如何才能确保‘疏’的时候,纸钞的币值能稳定下来? 夏原吉隐隐约约,理解了‘货币锚’这个概念。 但还需要姜星火给他把这层乌云拨开,才能见到后面的大日。 “价值锚,就是让纸钞与白银价格单向挂钩,以白银价格锚定纸钞,但纸钞不锚定白银。”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当白银作为锚定物而非储备物时,就不需要实体白银大规模地进行流通,也不需要国家的白银持有量等于纸钞发行量。” “白银不会成为真正的货币,也不用担心大规模流入白银,使得白银贬值成第二个宝钞。” “如此一来,纸钞既获得了价值锚定,又获得了价值附加,不再是完全依靠国家信誉的一张纸。” 其实,这就是贵金属本位制的原理。 无论是金本位英镑还是金本位美元,挂钩的都是黄金的价格,但黄金其实并没有大规模地在市面上流通。 有了这种相对坚挺的锚定物,货币才不会剧烈地贬值。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实行贵金属本位制的国家,手里掌握着绝大部分该贵金属! 否则若是锚定物在他国之手,货币体系随时都可能被锚定物的剧烈价格波动弄崩溃! 锚定物,需要绝对稳定! 这也是为什么要有日本银矿在手这个前提条件,大明才能玩白银宝钞的原因。 便是因为有了日本银矿,就控制了此时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银产量,或者说,亚洲范围内的几乎全部白银产量。 但这个在前世不算很高深的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如同一道霹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 自宋金以来,无数财政精英们,所触及的最高玩法,不过是将金银作为平准货币价格的储备物。 谁能想到,用白银来当锚定物,在价格上相互挂钩,在数量上同比例放大到纸钞的发行量上呢? 而且,多余的白银还可以投入到官方航海贸易中,对外国形成额外的免费财富掠夺。 震撼! 无比震撼!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矣!” “今日心魔得解,经济之道本以为毕生不得穷尽,未曾想还能更进一步,皆是姜师之恩。” “姜师在上,受夏某一拜!” 此时的夏原吉坦坦荡荡,心头再无任何轻视之念,反而郑重其事地对着墙壁下拜,跪的堂堂正正。 夏原吉的心头全是一个念头。 从此以后,宝钞有救了!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有人在隔墙拜他,姜星火顺着锚定物的思路,继续讲了下来。 “当有了白银作为白银宝钞的锚定物后,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但这还不够!” “还不够?”李景隆咂舌。 “当然不够。”姜星火说道,“第二步,便是白银单轨制。只有完成了第二步,才能实现第三步,让白银宝钞成为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唯一结算货币。” “当完成这三步,白银宝钞将会绑架所有在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宝钞的通胀,将会由体外循环流动到其他国家稀释分担,从而在最大限度上,以百年为尺度维持国内的缓慢通胀。” “扯一个弥天大谎,让整个世界随之起舞!” (本章完) 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1、成绩汇报: 首订1万2,均订1万1,24小时追订9千5。 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令作者非常感动且惶恐。 西湖遇雨再次给书友们鞠躬了! 2、更新说明: 时间上,打算固定为每天晚上8点更新,这样还有时间校对错字、修改不满意的地方,白天实在是有点太匆忙了,怕质量不能让大家满意。 数量上,不生病没特殊事情的话,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每天尽量1万字朝上,努努力没准进化成日更2万的触手怪了呢(笑)。 顺便求个月票~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白银单轨制 白银单轨制! 绑架所有国家,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结算货币! 从来没有听过的概念,让朱棣和夏原吉面面相觑。 朱棣怔了几息,旋即问道:“夏卿,白银单轨制,结算货币,这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回答道:“回禀陛下,白银单轨制是什么意思,臣并不太清楚。但是结算货币,臣倒是能从这个名字听懂个大概,这个说起来也不算复杂,臣给您讲解便是咱们大明与周边的国家以后下西洋要做生意对不对?” 朱棣点了点头。 夏原吉继续说道:“结算货币,就是咱们大明拿着大明宝钞去买东西,人家必定是不认得吧?” “那是自然。”朱棣笑道。 夏原吉接着说道:“可是假如把大明宝钞换成白银,人家肯定认啊!毕竟白银还是很值钱的。而这里用来交易时付账收账的货币,臣所料不差的话,就是所谓的结算货币。” 朱棣想了想问道:“那如何让大明印的纸钞,成为西洋诸国的‘结算货币’呢?靠武力恐怕不可能吧。” “这个臣也不清楚。”夏原吉尴尬地咳了一声,“或许所谓的‘白银单轨制’就是它的前置步骤吧,臣虽然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是看字面意思,这里的‘轨’,应该跟‘车同轨、书同文’里面的‘轨’差不多的意思。” 朱棣点点头,表示理解。 在他的设计中,未来第一次下西洋,大明是打算先向海外出售丝绸、瓷器等物资。这些货物的价格,估量当地情况之后再统一出售,比如说价值千贯的丝绸,在海外最少需要卖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如此才不枉大明声势浩大地下西洋一趟。 但是在这里面,却存在着极度缺乏信息的隐患。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海外诸国究竟会不会买? 其次,现在海外诸国到底都是哪些国家?从元朝乃至宋朝继承的堪舆图和海图,恐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早都已经落伍了。 因此,朱棣决定第一次下西洋以探路为主,派亲信到那些遥远的地方走一遭,看看具体情况,再接着规划以后是以远洋为主,还是就在传统的朝贡体系范围内打转。 且不说密室内的朱棣和夏原吉在做着计较,墙内,姜星火也开始了对构建‘白银宝钞’体系的深入讲述。 “……白银单轨制的核心,就是废金、铜,留白银,说白了,就是白银独尊!” 李景隆看了看墙壁,自觉地提问道。 “姜郎,如果以白银为核心,那么金银不能共存这一点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跟铜都不能共存呢?铜作为辅币不可以留下来吗?” 被打断的姜星火并没有不悦,他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不能。原因也很简单,我给你举一个具体一点的例子,你就清楚了。” “还是以元朝举例。” 好吧,倒不是姜星火这么偏爱元朝,而是元朝确实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货币改革(折腾)经验最为丰富,贡献了最多失败案例的朝代。 “按照之前所说,你们应该清楚,元朝前后经历了四次变钞。” 李景隆目光闪烁,他‘亲历’了中统钞到至元钞,至元钞再到至大银钞的过程。 至于最后一次至大银钞【变钞】为至正交钞,虽然李景隆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根据他小时候他的父亲,初代曹国公李文忠的叙述,也清楚至正交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至正交钞,简而言之不如擦屁股纸,用来擦屁股都嫌硬。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正交钞发行后,元朝货币信用彻底崩塌,一百年间被连续骗了三次的老百姓,彻底对元朝政府发行的货币失去了信任,所以第四次变钞,其实并没有成功。” “变钞不成功,元朝政府无奈,只能发行铜钱作为辅币。看起来很正常是吧?纸钞都没人认了,那只能发行辅币啊。” 朱高煦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不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俺觉得。” 李景隆接话道:“是啊,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挺合理,毕竟元朝政府想要稳定民心,也需要有些东西才行。铜钱嘛,用了上千年了,应该是最适合的选择。” “那么这个看似非常合理的抉择,结果是什么呢?” 听了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脸色一黑。 在不久之前,他根据自己的理性判断,也非常‘合理’地做出了不修黄河的抉择。 最后的结果,咳咳,就不说了。 “后果就是,从此元朝自立国之初苦心经营的纸钞体系直接崩塌,铜钱再次成为主导货币。” “紧接着民间就出现了‘尔来岁颇丰收,而物价甚贱,得钞为艰’,‘粜终岁之粮,不酬一引之价,缓则输息而借贷,急则典鬻妻子’的情形。” “一年后,红巾起义大爆发,太祖高皇帝崛起于乱世。” 姜星火说完了结果,反问道:“那聪明的伱们,开动脑筋想一想,为什么铜钱没有起作用呢?” “为什么丰收的时候物价很贱,获得纸钞却很难呢?按理说,不应该是纸钞遍地都是,而获得新成为主要货币的铜钱也很容易吗?” 这个问题,问的李景隆和朱高煦一愣。 对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原本不被百姓信任的纸钞变得极为罕见,而铜钱更是见不到影子呢? “或许因为这是元朝历史上第四次变钞,发行的纸钞并不多,而天下大乱既起,各地交通与秩序更是混乱无比,印发的纸钞运不出去,所以各地流通的很少?” 旁边的朱高煦忽然开口,给出了他的答案。 “就算是这样,铜钱怎么会也没有?”李景隆皱眉道:“况且这种可能性很低,元朝既然做好了变钞的准备,那一定是事先都印够了新钞。这绝不会是一个偶然事件,肯定存在某种原因,让元朝的纸钞出现了问题的同时,铜钱也出现了问题。” 李景隆顿了顿道:“最古怪的地方就在于,‘铜钱消失去哪了’这个问题。” “夏尚书,元末的铜钱,都去哪了?” 密室里,朱棣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件事,臣倒是真的知晓一二。”坐在身侧稍后的夏原吉言道,“据臣所知,最近一甲子的时间以来,铜钱并没有消失,依旧在全国范围内流转。只是不知何故,却偏偏在元末的那时间突然消失了一大部分,然后几年后随着元末群雄割据的局面形成,又重新浮现。” 夏原吉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样的现象在当时形成了严重的钱荒,元朝的铜钱数量持续锐减,就仿佛.铜钱都在一夜间就莫名其妙的丢了一般。” “具体原因未知,但这些在当时消失的铜钱数量庞大,恐怕有上亿万贯。” “这么多!”朱棣惊了一瞬,随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朱棣沉默刹那,复又问道:“如此说来,这些铜钱没过几年又自己回来了?” 夏原吉迟疑道:“这……这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根据元末相关笔记的记载,确实如此。” “是元朝贵族亦或是汉人豪强藏匿起来了?还是百姓自发藏匿?” 夏原吉微怔,旋即苦笑道:“陛下,臣愚钝,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隔壁那位姜师能够解答了。” “姜星火。”朱棣眉头皱紧喃声道,“难道这就是所谓天命在朕?朕要做周文王?那朕的儿子,谁会是周武王呢?” 夏原吉闻言不由得愣住,好奇道:“皇上为何会这般认为?” 朱棣摇摇头,淡淡道:“朕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且继续听吧。” 涉及到争储之事,夏原吉见状不敢多嘴,与朱棣继续耐心听了下去。 老歪脖子树下。 博学多才的纸上兵圣李景隆眼珠一转,似是又想起了点什么。 李景隆捻了捻自己打理精致的胡须,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元朝既然禁止民间持有铁器,并且在灭金战争中大规模地毁坏了北方所有传统的名城大邑,那么是不是因为忽必烈做了跟秦始皇一样的事情所以导致了铜钱不足?” 李景隆用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朱高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就是想说,是不是蒙古人把铜钱都收缴起来了吗?” “咳咳.”李景隆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是。”姜星火回答的异常干脆。 “蒙古人非但没有收缴民间金朝、宋朝的铜钱,反而还任其流通,虽然在名义上不承认铜钱,但在蒙古人统治中国的近百年里,铜钱一直是事实上的民间小额交易用币甚至,蒙古人还把大量缴获来的铜钱,出口给日本。” “啥?” 朱高煦愣了愣,还有这种操作?俺真没见过。 蒙古人不是跟日本人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吗? 大约是看出来了朱高煦的疑惑,姜星火补充了一句:“别惊讶,站着挣钱嘛,不磕碜。” “那到底是为什么?” 李景隆和朱高煦彻底想不通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的经济概念——劣币驱逐良币。” “这也是为什么要实行白银单轨制的最主要理由。” “劣币驱逐良币?” 朱棣无意识地拧动着手上的玉韘。 “夏卿,姜星火说这是很经典的经济概念,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夏原吉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像是在表演变脸一样。 怎么回答皇帝? 难道要说大明的户部尚书,压根就没听过这个所谓的‘经济概念’?那会不会让皇帝觉得我很蠢? 可夏原吉急速转动的脑袋瓜里,任他怎么翻找记忆,也没有找到姜星火口中这个“劣币驱逐良币”的东西。 “回陛下的话。”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语调中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十分慌乱:“臣愚昧,并未听闻此等说法。” 朱棣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惊讶。 “夏卿都没有听过的话,那么朕该如何判断姜星火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夏原吉连忙说道:“陛下,臣虽未曾听过,但经国济民多年,只要原理臣能听得懂,是否真实,臣还是能够判断出来的。” 朱棣笑容依旧:“嗯,朕自然是相信夏卿是有真学问的,如果夏卿认为姜星火说的话有问题,那夏卿便及时与朕说说看吧。” 夏原吉勉强点头,心里却变得有些复杂。 这次的诏狱听课之旅,彻底打碎了他的金融认知观。 原本一开始,他以为姜星火只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后来,他觉得对方说的有点道理。 再后来,嗯,这人确实是有东西,但不多。 再再后来,震惊!这道题竟然有新解法! 再再再后来,你在说啥?我咋听不懂了? 总而言之,夏原吉从最初的轻视和嘲讽,慢慢转化成现在的敬佩和崇拜,再接着又被震惊填满,整颗心都变得麻木起来。 夏原吉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听完课尽快离开诏狱,然后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写成一篇万字文。 不然他怕忘了那些在讲课中,结合自己主持户部的阅历所领悟的那些东西。 这些东西,属于灵光一闪,根本不是小吏纸笔所记录的那些。 而这些东西,将会让他成为自南宋以来,变革钞法最为成功的名臣,在经济之道,留下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里,夏原吉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渐渐加快。 “夏卿,你怎么了?身体有哪儿不适?” 朱棣关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夏原吉摇头,强忍住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声音低沉浑厚:“陛下,夏某没事。” “直接给你们讲的话,我估计你们肯定是不可能听得懂的。” 姜星火笑道:“那好,咱们换个思路讲,讲你们定然能听懂的那种。” “既然你们都说到了,元朝是因为几次换钞失了民心,所以才重新捡起了铜钱.嗯,那我问你们,若当今的天子见到了大明宝钞贬值的不成样子。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会被迫取消纸钞,并且没有任何补偿。然后把如今与纸钞并轨运行的铜钱,重新恢复作为主币?” 李景隆和朱高煦闻言纷纷摇头。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永乐帝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直接取消大明宝钞,又没有任何措施,民心会动荡不安的。 李景隆道:“虽然不知道姜郎为何提出这种假设,但这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这有点太荒谬了。”朱高煦也表示否定,“官员们又不是傻子。” “呵呵。”姜星火笑了笑道:“这不算推测,只是假设罢了。” “那么元末既然是这么做了,假设,假设现在也这么做,你们觉得铜钱的价格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当然是更值钱了啊。”李景隆理所当然地说道。 姜星火击节道。 “巧了,元末的广大汉人豪强、士大夫,也是这么想的!” 李景隆一呆。 “那大家会怎么做呢?既然法律规定换了至正交钞,那把变得值钱,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一定会继续升值的铜钱藏起来,只用至正交钞来交易,是不是很合理呢?” “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明白了吗?”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这个假设本身并不合理,但如果认为它成立,推演出的结果却又令人感觉很靠谱的样子。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他已经有点开始晕了。 过了片刻,朱高煦忍不住问李景隆道:“如果你是元朝的汉人豪强,那你会不会这样做?” 李景隆笑道:“你觉得呢?” 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姜星火叹了一声:“如果我是的话,我也会这样做,因为这里还有一个逻辑——那就是在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这么做不一定赚,但谁不这么做就一定会吃亏。” “姜郎,我还有一点不解。”李景隆复又问道:“既然大家把铜钱都藏起来了,拿手中的至正交钞做交易,至正交钞本身就不值钱没人信,为何最后连至正交钞都变得极度匮乏了呢?” 朱高煦闻言一愣,对啊,这个问题他怎么没想到? 头皮好痒要长脑子了。 密室内,朱棣再一次看向了自己的户部尚书。 夏原吉心中一凛,他可不想让皇帝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显得他太无能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陛下,这个问题臣知道怎么回事。” “说来听听。” “说来也简单,纸钞跟铜钱金银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在于,铜钱金银可以埋起来日后用,可纸钞,不流通就是一张废纸。” 夏原吉舒了口气,这道题,他肯定答对了。 朱棣还想继续问下去,而隔壁的姜星火,已经给出了更为详细的解释。 姜星火说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讲过。” 讲过? 李景隆和朱高煦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社会秩序崩溃了,货币失去了交换的基础。” 姜星火阐释道:“之前我们讲过,一般等价物是基于社会大分工和交换,为了便捷交换过程才产生的。而元末战乱的时候,汉人豪强、民间村社,多筑坞堡以自守,几乎所有的分工都在坞堡内部循环完成,哪还有什么对外交换可言?” 李景隆费解问道:“既然没有对外交换,至正交钞应该变得不值钱了啊!为何反而会稀缺呢?” “还没说完。” 姜星火继续说道。 “可天下之大,总有地方的百姓是住在元朝统治的城池里,住在没有坞堡的乡野间.当整个社会的分工都衰退,交换需求也日趋枯竭的时候,至正交钞的流通也陷入了停滞。” “货币在流通环节中停滞的结果,就是留在了最后一个人手上,没法传递到下一个人手里,哪怕下一个人此时在元朝的统治区域内,正急迫地需求卖了粮食拿到至正交钞去交税。” 听到这里,不仅李景隆有些恍然,朱高煦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姜星火已经把“劣币驱逐良币”的整个过程,用极为生动的例子,给他们详细地讲述了出来。 “所以。”李景隆抢答道:“才会在至正交钞极度不值钱的时候,反而出现了钱荒!” 姜星火点头予以肯定。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继续说道:“本质就是因为,货币是用来交换价值物品的物品,当既没有交换,也不再产生价值物品时。货币,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而这,也是建立白银单轨制,并且舍弃金和铜的理由所在——那就是在制度上,彻底断绝劣币驱逐良币的可能。” 讲到这里,白银单轨制的理由和必要性算是彻底讲明白了。 不仅李景隆和朱高煦听明白了,连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甚至是那两个小吏,也完全搞懂了。 没办法,姜星火已经把这些经济知识掰碎了,喂到他们嘴里了。 这要是再搞不懂,那连不爱动脑子的武夫朱高煦都不如了。 “所以建立了白银单轨制,下一步就可以让‘白银宝钞’成为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唯一结算货币了吗?” 李景隆有些热切地说道,因为他很清楚,此时隔壁朱棣应该也竖起了耳朵,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为朱棣不那么随心而动的“嘴巴”,李景隆必须尽可能地多问一些他觉得朱棣会感兴趣的话题。 而在李景隆期待的目光中,姜星火却摇了摇头。 “白银宝钞这么复杂的体系构建,怎么可能直接实现最终目标?” “第三步还有三件事情要拆开来做。” “其一,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到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换钞水准。” “其二,大明宝钞换钞为白银宝钞后,施行严格货币管制,以实体白银为‘离岸白银宝钞’,白银宝钞与‘离岸白银宝钞’互不干涉,并行流通。” “其三,待大明掌握着定价权的实体白银,成为国际贸易体系的结算货币后,签订协议,以白银宝钞,正式代替实体白银这个‘离岸白银宝钞’,打通国内外货币体系。” “如此一来,只要大明的军舰横行四海,锚地遍布山川要害,则白银宝钞将成为真正的世界货币。” “须知道,货币征服人心,远胜刀枪。”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做梦都不敢想的操作 “好了,先歇会儿,讲半天委实有些口渴了.吃完西瓜再继续。” 姜星火这边,三个人开始围着吃西瓜。 “吧唧吧唧~” 密室里,氛围却陷入了沉寂。 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 夏原吉惊愕不已。 他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要知道,大明宝钞从洪武八年1000贯贬值到洪武二十六年160贯,到现在连十分之一的表面币值都不剩了。 如此剧烈的贬值,户部能勉强托个底,不让大明宝钞继续贬值就不错了。 还要把大明宝钞的币值拉回来? 就算户部不再新发大明宝钞,大明宝钞也就是勉强维持在现在的水平罢了。 难道要户部回购? 铜钱回购的话,花的还是大明的钱,至于金银,想都不用想,皇帝不会同意的。 而夏原吉的身旁,朱棣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姜星火所言有理,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回收大明宝钞确实可以恢复币值,问题是,超发大明宝钞的原因不就是没钱吗? 要是有钱搞回收恢复币值,那我大明还超发个什么劲儿呢? 况且,那都是朕的钱!朕的钱! 夏原吉心中也是叹息一声,户部没办法将那批在市面上多余的大明宝钞回收啊。 却听这边朱棣继续说道:“夏卿以为该当如何?朕虽贵为天子,但亦需要顾及民间之情绪,若不妥善处置,恐怕.” 这话倒是真的,毕竟一国之君不代表为所欲为,砍上几百个上千个士绅就当割韭菜了,可要是动了几百万上千万百姓的利益,他得考虑考虑相应的社会反应。 如果因为大明宝钞被低价甚至白嫖回购,引起民众激愤,造成社稷动荡、江山崩溃的局面,那他这位天子就算有千万个理由,也必须受到天下百姓的唾弃。 “臣倒是有一策。”夏原吉沉默片刻后,才抬头说道,“如果陛下真的打算以后用白银或者‘白银宝钞’作为大明的主要货币,那国库里的黄金也不是不能考虑动一动,或许还能把大明宝钞救回来。” 用黄金买回来朕印的纸? 朱棣可没有那么深刻的经济学知识和对应的觉悟。 大明宝钞这玩意,在他眼里就是一张纸。 拿金子去买纸。 你觉得朱棣不懂经济,朱棣觉得你脑子有病。 朱棣眉头微皱,却见夏原吉又继续说道:“陛下,如今之事,如果想要回购大明宝钞,重新恢复币值,非但需要金银支撑,而且还不容易,尤其是对于户部,更是艰巨。既然如此,倒不如先行储备一些铜钱以备用,等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将铜钱投放出去,回购大明宝钞。” 这便是夏原吉这位高级官僚的聪明或者说狡猾之处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没蒙你。解决办法我也给伱了,采不采纳是你的事,你不舍得用来的快的办法花金子买纸,跟我也关系不大了。 而且,基于传统的各部利益纷争,以及官本位体制的惰性.储备到哪年,到时候产生什么新的变化,就说不定了。 储备铜钱? 朱棣点点头,说道:“夏卿的意思,是先囤积大量的铜钱,等到回购大明宝钞的时候,再拿出来当做回笼资金。这样一来,既不伤害百姓的情绪,也能顺利完成回购,并且保证了国库的铜钱储存量,可谓一举数得,甚好。” “陛下英明。” 夏原吉躬身答道。 朱棣点点头,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夏原吉心头一喜,终于把皇帝糊弄过去了。 然而他显然还是高兴早了。 “另外,夏卿还请告诉朕,大明宝钞币值回归之日,究竟要多久?” 朱棣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夏原吉苦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这是一件长期工程。首先,朝廷财政无力回收市面上多余的海量大明宝钞;其次,大明各地官府也缺少足够的人力物力,来支持大明宝钞的回流;最重要的,则是民间商贾百姓理解官府执行的政策,这也需要大量的铺垫所以,短时间内,想要恢复大明宝钞的部分币值基本不可能。即便恢复了,想要让其达到十年之前的水平,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 “那么,到底要等多久?” 朱棣脸色一沉。 你搁这跟朕首先、其次、最后的,你以为这是殿试考策论呢? “没人干过。”夏原吉摇摇头,说道:“臣是真的不清楚,可能三五年吧?也可能十余年乃至更久?总之,短时间内很难恢复。” 朱棣闻言,不由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这么长的时间,岂不是说,大明的宝钞还会持续超发,然后继续贬值?” “那咱动国库的黄金?” 朱棣是一代雄主,但并非圣人。 要是真用黄金买纸,他也是肉疼得紧,毕竟这些钱理论上都是他的钱,都是他日后建立不世之功的基础。 朱棣忽然想到,日本那不是有白银吗? 若是把日本打下来,是不是就可以用近乎免费的白银,来回购宝钞? 可朱棣转念一想,却觉得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姜星火之前说过,大量白银在短期内涌入,一样会造成什么‘通货膨胀’。 那该怎么办呢?每年一点一点地控制白银来兑换大明宝钞吗?那得干到哪年去。 黄金倒是来的爽快,国库里的黄金都花出去,大明宝钞的币值至少拉升一大截,也不用担心什么‘通货膨胀’,只会对币值造成影响,不会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 这个道理,非常直白。 那就是所谓的‘百姓’兑换大明宝钞,其实说白了回收的是勋贵、商贾、士绅手里的大批宝钞。 不然呢?普通老百姓一家手里的全部宝钞,都换不回来一粒金子。 但如果换成白银,那普通百姓一家,怎么也能换一角碎银子回去,而换回的碎银子,百姓还要花出去,不就造成‘通货膨胀’了? 所以说,黄金可以直接让有钱人快速吸纳,从而换回有钱人手里的大量宝钞,拉升币值。 来的比白银快,且稳定,跟百姓没有太大关系。 “不动黄金也没关系。” 夏原吉轻咳一声,说道:“陛下不要灰心,臣觉得,咱们完全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让铜钱回收宝钞快一点。” “比如,先向各州县官员公布,暂停大明宝钞的新增印刷。同时,也可以派遣得力官员到大明各布政使司,讲清楚陛下的意思。如此一来,各地官府肯定会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然后等投放国库铜钱的时候,百姓一定会对回购对大明宝钞趋之若鹜,争相兑换。届时,大明宝钞的价格必然会迅速回升。” “恩,有道理。”朱棣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欣慰,说道:“夏卿果然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不仅经济天下颇有手段,治国理念也跟朕极为接近,如今朕就将此事委任于夏卿,希望夏卿不负朕之厚望。” “臣,遵旨。”夏原吉赶忙拜谢,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陛下,国库里的铜钱,准备何时动用?” 朱棣略微沉吟一下,说道:“先期的工作就按夏卿说的去办吧。至于国库里的铜钱,朕自会安排。” 他现在还不打算动用大明国库里储备并不算充足的铜钱,因为这样一来,会影响国库的稳定,甚至有可能引发朝堂动乱,让靖难后的局势产生变化。 夏原吉闻言,立刻恭敬地行礼道:“谨遵圣命。” 一直默默地听着皇帝和户部尚书谈话的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其实他们都想说——瞎琢磨啥呢?歇会儿等姜先生讲现成的不好吗? 当然,这也只是小吏的想法罢了,地位和眼界,自然是无法与帝国的掌权者相比的。 闲言少叙,隔壁三人也很快吃完了西瓜解渴。 李景隆抹了抹嘴巴,继续当着皇帝的喉舌问道:“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到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换钞水准,这件事姜郎以为该如何去做?” “这还不简单?”姜星火擦了擦手。 朱高煦问道:“直接拿金银铜向老百姓买吗?” “不是这个道理。”李景隆想的更加深远一些,“要是有金银铜去买,就不至于超发了。” “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不用花金银铜,一招就够了。” 闻言,密室里的朱棣和夏原吉相视,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异。 刚才他们可是讨论了老半天,回收大明宝钞,不用金银铜去买,老百姓怎么可能愿意? 大明宝钞虽然贬值的厉害,可终归也是值一些钱的,难不成要纵兵抢掠? 姜星火是肯定不可能会说出这种主意的,所以,一定是有他们想不到的办法。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能不花金银铜,又能顺利地把老百姓手里的大明宝钞回收过来呢? 夏原吉百思不得其解。 “世上还有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李景隆有些不可置信,“又不用花钱,又能收回老百姓手里的大明宝钞。” 姜星火笑了笑:“不仅有,而且刚刚给你们讲过了。” 此时,向来反应慢半拍的朱高煦却忽然抬头说道:“姜先生,俺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 “喔?”姜星火鼓励道,“大胆说说看,错了也没关系。” 朱高煦紧张地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开口说道:“刚才姜先生讲了‘劣币驱逐良币’,便是说如果表面价格相等的情况下,人们都会想要把自己手里相对价值更高的货币藏起来留着以后用,先花差的货币俺觉得便是跟农人把新粟藏起来,先吃陈粟差不多的道理。” “那若是如此,是否有个更有价值的货币,便如‘新粟’一般出现,给老百姓一个选择。老百姓就会用掉旧的大明宝钞这个‘陈粟’?俺就觉得是极为可能的。” 姜星火颔首说道:“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就是这个意思。” “啥?” 李景隆先是小小震惊了一下朱高煦长脑子的速度之快,随后开始了习惯性的被迫杠精。 “姜郎,若是发新的货币,表面价值跟大明宝钞相等,实际价值高于大明宝钞,那干脆直接变钞得了。” “只是这个意思,没说要发新货币。” 姜星火给两人解释道:“你们既然都知道,想要回收纸钞,就得花钱。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可以用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呢?” 隔壁密室。 朱棣以手扶额,感觉自己在经济这方面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 姜星火说的话,有些拗口难以理解。 “夏卿,什么叫做——用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 半晌,朱棣却没有等到夏原吉的回答。 撤去扶额的手,朱棣扭头看去,却发现夏原吉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恍然大悟、震惊莫名、崇拜敬仰,种种神色混杂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像没那么疯狂的道衍。 朱棣努了努嘴角,开口道。 “夏卿?” “哦,啊?陛下莫怪,臣一时失神了!”夏原吉连忙答道。 朱棣也没责怪他,而是问道:“看夏卿的样子是想明白了,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用花金银铜,就能拿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朕不是很理解。” “陛下。” 夏元吉眼眸的震惊之色并未消退,依旧勉力来言。 “便如二皇子殿下所说,还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只不过是反过来了,也就是咱们发价值更高的‘良币’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让‘良币’被收藏驱逐,来回收百姓手里原本大明宝钞这个‘劣币’!” “变钞?” 玩过了模拟游戏,朱棣对这个词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夏原吉主持大明经济运行这么多年,他缺的根本不是经验和阅历,更不是处理经济事务的能力。 夏原吉缺乏的,是站立在无数巨人肩膀上形成的现代经济与货币理论。 而他,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被踩在脚下的巨人之一。 “不是变钞,也不需要真的发新的纸钞,只需要让百姓知道,未来的大明宝钞比现在手里的大明宝钞值钱,那么有积蓄且不想留着大明宝钞贬值的老百姓,自然会把手里的大明宝钞交出来。” “还有这种操作?”朱棣半信半疑。 没办法,经济不是打仗,如果说打仗朱棣是一代宗师水平,那么在经济这个领域里约等于学徒水平的朱棣,显然是对任何难以理解的事物,都充满了本能的戒备与小心。 夏原吉答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臣仓促间也只能想到这些,至于该如何合理地让未来的大明宝钞更值钱,回收纸钞后又该怎么办,臣暂时还没有想好。” 朱棣没有继续说什么,示意夏原吉继续听下去。 “发个什么‘大明国债’就完事了。” 姜星火干脆说道。 大抵知道这两人听不懂,姜星火继续解释起了这个名字。 “意思就是,国家发的有利息的债券,根据年限设置不同利息,百姓图利,就会拿手里富余的大明宝钞买大明国债.如此一来,市面上流动的大明宝钞不就少了吗?这是当下回收纸钞最高效、易行、低成本的手段。” 李景隆没有想象中那么蠢,他几乎一点就透。 “所以说,大明国债相当于新的‘良币’,有了大明国债这个良币,手头富裕的百姓就会自动地拿大明宝钞这个‘劣币’买大明国债藏起来,而用来买大明国债的大明宝钞,就被回收了!” “可是。”朱高煦眉头微蹙,“国债到期总是要还的啊,最后国家不是相当于没有回收,还倒贴了一部分利息吗?” “不是这么看的,其实就是打个时间差的事。” 姜星火耐心道:“之前我们以元朝的例子说明了,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是基于分工和交换的,而最重要的是要货币流通起来,否则就会形成钱荒。” “这个例子是钱荒,那反过来呢?元末是货币流动性不足,现在是货币流动性太足了,足到了泛滥的程度!” “所以便要人为地制造‘钱荒’?”朱高煦醒悟。 “对。”姜星火言道,“货币的流动性是有尺度的,在某些区间里,超过了这个区间,滥发的货币会比在正常区间里造成的通胀影响更大。” “所以要人为制造钱荒,从而缩小通胀,哪怕只是几年的时间就够了。” 朱高煦问道:“姜先生可否详细说说?” “还是之前讲过,随着社会秩序的恢复和经济的进步,整体创造的真实价值,在目前的大明来说,是一年比一年多的.我们要动态的看问题,今年的货币总量对今年大明的真实价值来说要多得多,所以通货膨胀。” 姜星火咽了口唾沫说道:“可如果我们收回了一部分货币,过了几年大明的真实价值又变得更多了,那么我们把这些货币投放回去,是不是正好就符合了几年后大明的货币需求?当然,这只是举个例子,实际上的操作要更为复杂。” 李景隆顺势说了下去。 “如此一来,打一个时间差,或是五年或是七年,在这段时间里多余的大明宝钞被朝廷藏起来了,而等大明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跟上了,再投放回去,其实朝廷根本就没花什么钱,又解决了钞法败坏的问题!” “非止如此。”姜星火笑了笑,“经济和金融的玩法多着呢,你们想都想不到。” “举个例子?”李景隆看了眼墙壁后说道。 “好,举个例子.譬如,你们是不是以为五年期的大明国债,一定要比一年期的大明国债利息高才行?” 李景隆愕然道:“不然呢?如果短期国债的利息高于长期国债,谁还买长期国债呢?” 姜星火笑的愈发开心了。 “那我问你,如果货币回收计划的时间是十年,前五年都是时间越长的国债利息越高,结果你发现回收的货币还是达不到变钞为白银宝钞所需求的货币量,那你怎么办?” 李景隆张口哑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难道要发行利息更高的六年期、七年期的大明国债?” “不用。”姜星火说道,“我告诉你怎么办。五年后让短期国债的利息超过长期国债,第六年的时候,四年期国债利息超过五年期;第七年的时候,三年期国债利息超过第六年时的四年期国债.以此类推。” “如此一来,就可以达到快速回收货币的目的,这就叫国债息率倒挂。” “天纵奇才!” “姜师足以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祖师!” “宋元数百年经国济民之风骚人物,不及姜师万一!” “便是主持新政的王安石相公,都远远不如!” 夏原吉深深震撼道。 夏原吉扪心自问,今天一天听课,带给他的思想冲击,已经超过了他过去数十年的人生! 如果说之前白银单轨制那些,还是在未来可能成为现实的东西,离现在还有些遥远的感觉。 那么发国债,以及国债息率倒挂这种操作和玩法。 夏原吉别说听过见过,就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钞法败坏这个困扰了夏原吉近二十年的梦魇,竟然如此轻轻松松地,就被姜星火指点的方法所破解。 须知道,这可是宋元以降,都无人能解的难题! 是真的无人能解! 而姜星火,一招白银锚定,一招国债回收,就轻松破解了钞法败坏这个在大明经济官僚们看起来根本就是无解难题的事情。 这种震撼,跟在现代一个无名小卒随口就说出了两个癌症特效药配方公式,对癌症领域苦苦钻研一生不得其解的医学界顶尖权威,所造成的冲击力是一样的! 太过震撼!!! 这还没完,姜星火继续说道。 “最后要讲的,就是如何构建‘离岸白银宝钞’体系了。” “完成这一步,白银宝钞才有内外两套运行机制,最终并轨成为世界货币的基础。” 这句话,顿时让处于深深震撼之中的夏原吉解脱了出来。 朱棣也眯着眼睛,他对这种不用花钱又能干成事的操作非常满意。 朱棣神情专注地等待着姜星火,上完这节课的最后一部分内容。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离岸白银宝钞体系 “接下来这套‘离岸白银宝钞体系’,和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是内外两套体系并行的理论。” “既是这节课最为复杂,也是最为烧脑的内容。”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高煦的脑子已经开始疼了。 姜星火缓缓说道:“但是你们只有理解了内外两套体系是如何运作的,才能明白设计白银宝钞的精髓所在。” 闻言,墙内外的众人都认真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的内容都是原理讲解、代入理解、前置步骤。 就仿佛太子丹要教荆轲怎么入殿行礼,怎么说话,怎么展开地图一样。 这就是图穷匕见的最后一刀! 这就是姜星火所想讲的‘白银宝钞’的终极奥秘。 姜星火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如果有任何,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只要是没听懂,都可以随时打断我。” 李景隆和朱高煦同时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阐述内外两套体系。” “首先讲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 “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在之前讲锚定物的时候,顺道提了几句,但这还远远不够。” 姜星火刚开始讲,就被李景隆无情地打断了。 “姜郎。”李景隆忽然问道:“我其实对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一直有一个疑惑。” “问,放心大胆问。” 李景隆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 “之前说国内的白银宝钞,是以白银为锚定物,白银宝钞跟随白银的锚定价格上下变化,是单向锚定那么请问,如果老百姓用手里的白银宝钞挤兑白银,国家又没有那么多的白银可供兑换,这套体系不就崩了吗?难道还要宣布禁止兑换不成?如果是这样,白银宝钞换不了白银,也就没有信誉可言了啊!” 闻言,隔壁密室的朱棣也点了点头,他觉得李景隆想问的,也正是自己要问的。 之前朱棣也没反应过来,被姜星火的一套理论带了下去,如今仔细想想,他觉得确实存在着这个问题。 而夏原吉才是真正听懂锚定物意思的人,他见朱棣的点头沉思神色,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有的时候显示自己的专业能力,能得到皇帝的认可和信任。 但你最好不要时时刻刻显得.比皇帝聪明。 这就是夏原吉这个老官僚的生存哲学。 不然为什么太祖高皇帝在世的时候,大家在非正式场合被问起经济、术数的时候都显得很无知呢。 不是大明管经济的官员不如自学成才的太祖高皇帝,只是没必要驳了皇帝,凭白给自己找麻烦。 博君一笑尔。 姜星火有些诧异:“谁告诉伱,白银宝钞可以让老百姓拿着,找国家兑换白银了?” “难道不是如此吗?”李景隆呆了呆。 “当然不是如此!” 姜星火皱了皱眉,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他也肯定不会说这句话。 “锚定物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姜星火反问道:“如果白银宝钞锚定白银,就意味着老百姓可以拿白银宝钞找国家随时随地换白银,那不又回到了元朝金银平准库的老路上了?” 是啊,那不又走回元朝的老路了吗? 李景隆彻底懵了,看姜星火的反应他似乎把锚定物的概念理解错了,但又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在哪。 锚定物,不就是按着白银的价格发纸钞,纸钞可以跟白银按比例兑换吗? 难道不是吗??? 一阵秋风吹过,李景隆发丝飘荡,在风中凌乱。 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以白银价格单向锚定白银宝钞,这里是价值锚定,或者从最表面的现象上看,就是白银宝钞的价格跟白银的价格锚定。” “更深地讲,所谓价值锚定,也就是说,白银宝钞反应的是大明国内白银的真实价值。” “而对于大明国内来说,白银宝钞是‘货币’,白银不是‘货币’。” “也就是说,白银宝钞可以买白银,白银不可以买白银宝钞!” 听到这里,朱高煦已经开始晕了。 而李景隆还大概能绕明白,但截止到目前,姜星火的解释依旧没有说明,为什么白银宝钞,不能直接兑换白银。 姜星火继续说道:“老百姓想用白银宝钞买一些白银回家,打造首饰或者存起来,都可以国家是允许白银进行民间私人交易的,白银价格就是由朝廷参考市场价格来制定标准的。” “但这不意味国家要重新设立白银平准库,让老百姓随时随地拿着白银宝钞兑换实体白银。” “国家,不提供官方白银兑换!” 李景隆的脑子暂时还跟得上,他又锲而不舍地提出了疑问。 “那如果民间白银价格剧烈波动怎么办?” “你还是不明白.现在大明国内的白银,已经是一个接近完美的价值锚了。” 姜星火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进行解释。 “大明国内白银的价格,是由民间白银存量决定的,没问题吧?白银在民间的存量增加,白银价格降低;白银如果被【窖藏】起来(大明白银持有者最喜欢干的事)或者铸成首饰器物,导致白银在民间的存量减少,白银价格就会上升。” “没问题。”这个解释,朱高煦和李景隆都很轻易理解了。 “那我问你们,大明国内的白银矿都快枯竭了,存量怎么增加?” 李景隆怔了怔。 是啊! 国内如果没有新增白银或者新增白银很少的话,那么国内白银的价格,就是接近恒定的。 不对,也不是恒定,而是会缓慢升值。 因为白银稀缺会导致持有白银的人将其【窖藏】,继而导致国内白银存量更少,价格更高。 “白银的价格,真的不会剧烈波动吗?” 面对朱棣同样的疑问,夏原吉沉默了几息。 “陛下。” 夏原吉尽力解释:“姜师的这套设计,是没问题的,白银的价格根本波动不了。” “为何?”朱棣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从体量上看,白银的总量虽然远小于铜钱的总量,但只要国家不出手干预,民间没人能扰动白银价格,白银的价格就在那摆着呢,最多上下波动一点点。如果有人囤货居奇.没有商人那么傻,这是在替国库攒钱。” 听到夏原吉的回答,朱棣心中稍安。 “你说得对,是朕多虑了。” 朱棣轻轻叹气道。 作为皇帝,他所担心的便是银价扰动物价,现在既然确定没什么问题,朱棣自己也松了口气。 而且夏原吉说的也有道理。 在大明这种制度下,如果真有人想囤积大笔白银来哄抬物价,朱棣不介意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全是朕的钱”。 这种影响整个大明经济稳定的事情,即便是国公这个级别的勋贵做出来,朱棣也绝对不会姑息。 况且,大家也没那么傻,干这种事就为了挣钱? 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有了权力,要多少钱有多少钱,还要自己费时费力被泼一身脏水,亲手做这等事吗? 地方上,谁有能力哄抬全国的银价? 当然,朱棣并非是害怕别人这么干。 相反,他还希望能够让国库充实一笔呢。 就如同忽必烈闲着没事就杀一个养肥了的榷茶使、榷盐使一样。 李景隆击节道:“姜郎,我明白了,只要不输入外部白银,那么国内白银价格始终是恒定的,就形成了稳定的价值锚/价格锚。” “外部白银当然要输入,但只能由国家严格控制输入,否则必然会导致白银大量流入,冲击白银锚,使得国内的白银宝钞被动贬值,造成大明国内通货膨胀。” “事实上。”姜星火勉力言道,“国家必须每年输入日本白银的理由有两点。” “第一点是为了阻止大明国内白银因为‘物以稀为贵’的正常价格上涨,需要都每年输入一定量的日本白银进行配平,让大明国内白银价格保持在一个极小幅波动的范围内,从而稳定白银锚。” “第二点是国家要根据大明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变化,通过白银锚的价格,来控制货币的超发或停发。” 姜星火详细解释起了第二点,也就是白银宝钞到底是如何根据白银锚的价格变化,而进行数量上的控制的。 “当国家分析判断,认为大明国内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在快速增长,也就是需要增发纸钞的时候.只需要增加日本白银向国内的流入,如此一来国内白银锚的价值降低,纸钞价值同步下降,此时增发纸钞就实现了有序地温和通胀,可以有效刺激大明国内的经济发展。” “相反,如果大明国内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不再增长,甚至陷入衰退,到了需要控制纸钞数量的时候.只需要减少或停止日本白银向国内的流入,国内白银锚的价值会天然地由于【窖藏】这一特征上涨,纸钞价值也将同步缓慢上涨,就可以达到抬高纸钞币值,降低通货膨胀目的。”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景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隔壁密室。 夏原吉却是一脸愕然。 “日本白银是什么?” 夏原吉扭头看向朱棣,却发现朱棣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喔,忘了跟夏卿说了。” 朱棣拿起茶盏抿了抿茶水,好以闲暇地说道:“昨天朕交代礼部派遣官员,与内廷、锦衣卫一同组建使团出使日本的事情,夏卿知道吧?” 夏原吉在洪武朝就被锦衣卫吓怕了,乍一听,还以为朱棣在试探他是否结党营私。 而转念一想,好像又没这个必要,他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大明的财神爷,知道点朝廷里的消息,再正常不过了。 “臣略有耳闻。” 夏原吉也拿起了茶盏,喝了口茶压压惊。 “嗯。”朱棣放下茶盏,轻声说道,“就是说呢,姜星火说日本有个银矿。” 夏原吉点了点头,含混地附和了一声:“原来如此。” “一年产八百万两白银。” “哦哦,那还不,噗.” 夏原吉一口温茶喷到了地上,胡须和官袍上也沾了些许。 夏原吉都顾不得擦拭,难以置信地望向朱棣。 “陛、下、您、说、多、少?” “八百万两啊,地图都画好了,好找得很等找到了地方确认无误,以后这块地就是大明的了。”朱棣又喝了一口茶。 “咳咳!” 夏原吉剧烈的咳嗽着,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随后,便是眼皮子狂跳。 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当然知道这些白银不能骤然流入国内,否则会给国内的大明宝钞带来更加剧烈的冲击。 可让下西洋的船队带去外国,也能买到无数的好东西啊! 这不相当于白捡? “陛下,您,没跟臣说笑吧?”夏原吉仍不敢相信。 朱棣反问:“姜星火说的话,你信不信?” 夏原吉老实承认:“现在信了。” “朕觉得也可信,就这么简单。” 朱高煦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也表示自己搞明白了。 见李景隆和朱高煦终于艰难地搞懂了国内白银宝钞的运行逻辑,姜星火继续讲了下去。 “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运行逻辑讲完了。” 姜星火顿了顿道:“接下来讲国外的‘离岸白银宝钞体系’的运行逻辑。” “姜先生,什么是‘离岸白银宝钞’?” 李景隆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朱棣交给他的角色。 “意思就是白银宝钞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国内使用的,另一种在版面上加上特殊标识,只用于国际贸易结算.换言之,只当做贸易交换的一般等价物,不成为能在国内流通的货币。” “.听不懂。” 朱高煦很老实地说道。 “姜先生能换个好理解的说法吗?” “可以。” 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通俗点说,‘离岸白银宝钞’就是你去赌档里,用来代表钱财的木筹!” 随后姜星火又给他们形象比喻了一番。 这么解释,李景隆和朱高煦就大概明白了。 说白了,赌档(贸易场所)里的不同的人(国家),都把自己带来的钱(金银铜)换成同样的木筹(离岸白银宝钞),来跟掌柜(大明)进行结算。 掌柜收的是顾客的钱,给的是木筹,钱和木筹之间的比例,在赌档里,跟在外面(大明国内)不一样。 赌档里的比例,是掌柜自己定的规矩,这根木筹也换不了外面用的纸钞。 同样,这些用来交换木筹的钱,也不会进入外面流通,只会在赌档内部流通。 给这俩赌棍用他们熟悉的方式解释完后,李景隆复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的两套体系呢?一套通用不行嘛?” “暂时不行。” 姜星火继续说道:“之所以要设立两套体系,就是因为国内的白银宝钞是以国内白银锚的价格来进行锚定发行。而如果对国外正常贸易带来的白银不加限制,必然会导致正常贸易带来的白银由于国内外价差的原因大量涌入大明国内。” “原因就在于,为了维持当前国内白银锚的稳定,国内白银价格会显著高于国外白银,存在着很大的套利空间。” “国外商人,会以对他们来说很便宜的白银,大肆购买在大明国内价格很贵的商品。这会导致通货膨胀和贸易逆差,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以,必须建立起一道白银壁垒,所有的贸易结算,都以‘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结算。” 隔壁的夏原吉此时听得聚精会神。 夏原吉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难道是,形成一个独立的、用来结算的银库?” 夏原吉咽了口唾沫,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姜星火的引导下,触及了新世界的大门。 无论是大明国债还是国债息率倒挂,亦或是这套新的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对于夏原吉的意义,都不亚于重获新生。 ——这是中国经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船新玩法。 因为夏原吉清楚知道这些东西的含金量,它代表着划时代的意义。 夏原吉看向墙壁,仿佛要看到对面的姜星火。 夏原吉的心中涌动着浓烈的感激和敬畏。 要知道,夏原吉从小到大,所接受过最高级别的经济教育,也不过是郁新教给他的那套,自宋元传承下来的经国济民之道。 而那些东西里,可没有姜星火所讲的这些新事物。 姜星火的讲解仍在继续。 “离岸白银宝钞只起到一般等价物的作用,不进入国内成为流通货币,是根据国际白银的价值来进行波动。” “外国商人如果来大明进行贸易,他卖掉货物手里拿到的,就是这张特殊的离岸白银宝钞,然后他可以去市舶司以国际白银比率兑换白银他所获得的不是国内的白银,而是存在于‘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里的白银。” “也就是说,在理论上,贸易通过白银兑换离岸白银宝钞完成了,但没有任何白银进入了大明国内,都被‘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截留了下来,沉淀在池子里,或者从池子里拨出去付款。” “而由于大明的优势贸易地位,大明出口必定是远多于进口的,因此会用大明的特产货物,如瓷器、丝绸等,源源不断地从外国获得白银,‘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一定是越来越满的。” 经过了上面赌档、木筹的一系列生动形象比喻,李景隆和朱高煦已经明白了这个‘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是怎么回事。 因此,两人没有继续问蠢问题。 朱高煦只是问道:“那需要一直维持‘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这个独立的‘赌档’吗?” “不需要。”姜星火摇了摇头。 “那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维持到赌徒们把自己手里的钱都输光为止,那时候,掌柜手里掌握了绝大部分的钱,哪怕改一个霸王条款,赌徒们也无力反抗了。” 姜星火认真说道:“在这个时代,西方国家也没有太多的白银(未开启大航海时代,无法获得美洲白银),那么大明一旦用‘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吸干了西方国家现存的白银,大明彻底掌握了世界白银定价权,就可以进行这最后一个步骤了。” “也就是与大明贸易体系内的所有国家签订协议,贸易从‘以白银为实际结算单位,离岸白银宝钞为一般等价物’进行交易,改为以白银宝钞进行结算。” 嘶~ 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 他俩当然明白这条阳谋到底有多么恐怖! 好狠的赌档掌柜! 不仅要把赌徒们手里的钱都拿走,还要签卖身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两人不由地一时庆幸,还好,主导这套体系的是大明! 否则要是买卖东西都要用别国的货币,看人家脸色行事,得多么憋屈啊! 姜星火的目光看向远方。 “从此以后,白银宝钞将成为世界货币。” “大明的通货膨胀,将可以通过白银宝钞贬值的方式输送到全世界的每一个处于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从而稀释缓解国内的通货膨胀压力。还可以让大明的经济通过贸易发展手工制造业,实现新的税收造血循环。” 姜星火手里攥着的那一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腾空而起。 “铮!” 银币弹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烁出了森冷的光泽。 “掌握了世界货币的铸币权,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王,都要仰大明鼻息而生存.这便是我上课前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下课。” 隔壁密室中夏原吉怔然良久,方才从全新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见朱棣正在端详着他,夏原吉坦然道:“一时出神,让陛下见笑了。” “这节课听完了,感觉如何?” 朱棣依旧在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事实上,他的经济知识不是一般的匮乏,所以很多地方没太听懂,并不那么感到震撼。 姜星火没让他起到什么情绪波动。 夏原吉的回答却让朱棣手里的茶盏泛起了涟漪。 “.此生愿为姜师门下走狗矣。” 今日1.8万字奉上。再重复一下更新时间,以后固定每天晚上8点哈~怕有人没看到更新说明。顺便.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姜星火带来的历史偏移 “夏卿这般说来,大明国债的事情现在就可以开始做?” 回皇宫的马车中,朱棣靠着硬垫以手扶额问道。 “是的陛下,这件事既不需要朝廷出什么钱,也不需要多少人手,关键在于把事情讲清楚况且,大明国债若是真的发售,还有一点好处。”夏原吉蹲坐在马车侧面的锦墩上。 夏原吉穿着绯红色的官袍,头戴乌纱帽,腰间悬挂一枚玉佩,整个人看起来倒是很有高级官僚的威势。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严肃和认真之色,与刚才诏狱所见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哦?夏卿不妨说说有何好处?”朱棣挑了挑眉问道。 “如今民间对于大明宝钞的风评十分恶劣,但凡手里持有大明宝钞者,均是心知肚明地坐等着宝钞贬值。而如果大明国债按照姜师所想象那样,一旦发行,必然会在百姓中引起轩然大波,不拘发多少、利息多少,总归是个‘南门立木’的事情,只要朝廷说到做到,到时候,便能赢得百姓的信任.毕竟,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大明国内的形势。” 夏原吉将自己的思路娓娓道来:“陛下您想啊,大明国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虽然如今已经稳定,但是谁又敢保证,当这些事情如果赶在一起,几件事情一同爆发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朱棣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夏原吉话里的含义。 片刻后,朱棣才慢悠悠道:“夏卿的意思是让朕用此次大明国债,作为稳定天下人心之物,告诉天下各方势力——即使朕初登大宝不过数月,如今大明内部并不算稳定,但朕依旧牢牢掌握着这天下,并且要继续收拾这天下,发行大明国债抑制宝钞贬值就是安民心的举措,朕要借此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让他们都安份点?” “正是如此,陛下英明。” 夏原吉笑呵呵地道:“如今各方势力都在观望,没有人愿意先打破这种局面,即便是江北的梅驸马,拥兵十余万,如今不也是不战不降不动的观望姿态?” 这里夏原吉说的便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留给建文帝的辅政重臣——梅殷。 从这一点也可以体现出,基本盘在幽燕之地,靠着铁骑直捣南京登上大宝的朱棣,表面上强横无敌,内地里大明却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前往各地募兵打算“勤王”的建文余孽,被建文派往各地训练兵马的洪武勋贵,还有一些依旧掌握着三护卫的藩王朱棣必须小心谨慎地一一清扫过去,方能真正坐稳他的皇位。 任何一个势力单独窜出来,都会被朱棣轻易碾碎,可朱棣怕的是,一有风波,便是四方云动。 到时候即便镇压下去,也是元气大伤的局面。 所以,永乐帝需要将这些明里暗里对他皇位造成威胁的对手,逐个击破。 事实上,朱棣极为重视姜星火的根源,就在于此。 无论是削藩、下西洋,还是打压江南士绅,这些事情在姜星火原本的历史上,也是朱棣大刀阔斧地做的,永乐朝的无数大事,其实早就在永乐元年之前埋下了伏笔。 而姜星火,如今给朱棣打了开无数扇新世界的大门,堪称宝藏。 姜星火的每一条计策,除了“三条救命线”是朱棣基于自身利益,决定迁都回到北方基本盘摆脱江南士绅的影响,没有采纳以外。 其他的,都非常地对朱棣的脾气。 而如今,削藩的动作已经在稳步推进中,藩王们似乎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等到削藩大体结束,藩王不再对朱棣的皇位构成威胁,那么接下来就是先震慑江南士绅,然后团结勋贵,最后收拢民心。 如此一来,完成了内部重新整合的大明,才有能力重新向残留在草原上依旧对中原念念不忘的北元余孽重拳出击! 朱棣内里的种种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对夏原吉说道。 “明日朕要亲自与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带兵前往苏松嘉湖诸府,留下大皇子坐镇南京,需要几日才能回来,到时候你有什么事情,去寻他便是。” 夏原吉心头一凛,本想张口说什么,最后却安静地闭上了嘴。 皇帝打算推行“摊役入亩”的决心,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或者说,这才是朱棣的风格!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亲自出手,雷霆万钧。 当朱棣还不是夏原吉的“陛下”,而是“燕逆”的时候,夏原吉就无数次地从大臣们的哀叹和五军都督府勋贵们的黑脸中,意识到了朱棣这种行事风格的可怕之处。 无论是放着大本营北平不受,亲自带兵千里出塞裹挟宁王;还是每战留心腹大将张玉朱能主持本阵,自己反而带领偏师精骑绕后迂回;亦或是直接弃了屯驻淮淀的驸马梅殷不顾,绕过淮南防线直捣南京。 朱棣就喜欢自己亲自带队,剑走偏锋一招致胜。 所以,当夏原吉听到了朱棣说自己要亲自带兵,以绝对武力保障苏松嘉湖诸府,今年秋收时顺利推行“摊役入亩”的时候,真的没有半点惊讶。 反而为江南士绅们默哀了起来。 这下好了,不管是托人上折子抗议,还是躲起来当老赖都无效了。 人家永乐帝,直接提着大刀上门物理执行了。 “陛下。”夏原吉说起了另一件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姜师?恕臣直言,如今放眼大明,恐怕别无他人能比姜师更懂这套大明宝钞的运行体系至于国债,姜师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便足以改善大明宝钞的贬值情况,所谓的息率倒挂,更是臣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妙手。” “夏卿是觉得,姜星火对于经济之道,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讲出来?”朱棣笑问道。 “确实如此,若是姜师肯出来做事,臣就是让出这户部尚书之位,也绝无怨言。毕竟,郁尚书刚刚隐退,这摊担子对臣来说还是太重了。”夏原吉轻轻说道。 “思退思全?”朱棣笼着手笑道,“朕的户部尚书,你想卸下这担子,还得个二十年呦。” “姜星火的事情呢,朕的意思是让钦天监随便上表个最近的星象,以不易杀戮为名推迟秋斩。” 朱棣从马车里的匣子中筛出了一份奏折,扔给夏原吉。 夏原吉起身接住,复又坐了回去,只是默默看去,倒也不再说什么。 “——有星见策星旁,色苍白,生芒五寸,西行入紫微垣,犯天牢,如星非星,如云非云,盖归邪星也。” 南京城,谷王宅邸。 午饭后。 谷王朱橞与王妃周氏,坐在花园凉亭里饮酒聊天。 两人相对而坐,隔桌对饮。 谷王朱橞举杯道:“孤敬爱妃一杯。” 王妃周氏身着淡紫色绣牡丹纹宫装,眉如墨画、肌肤胜雪,脸蛋精致美丽,双目含笑望向谷王朱橞,轻声应了句“是”。 然后也举起手中的白玉杯,抿唇微笑,将杯中之物尽数饮尽。 谷王朱橞见状,心情愉悦,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样想要一饮而尽。 他拿起酒盏,往嘴边送了一小口,忽然叹了一声:“唉~~” 谷王朱橞放下酒盏后,忽然叹息说道:“孤最近几日都没能睡个好觉,总感到心绪难安,不知为何。” 王妃周氏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但却出身将门,其父周铎乃是洪武宿将,曾经单骑上黑麋峰劝降叛军,被朱元璋称赞胆略过人,如今官至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故此,洪武二十八年便被册封为正妃的王妃周氏并没有寻常妇人的怯懦,反而径直问道。 “殿下有烦恼?” “有一些吧。”谷王朱橞感慨道,“这些年来,朝廷的诸事繁杂,孤虽然竭尽全力维护大局,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阻碍。孤也曾经以为自己对国家问心无愧,总能落个全始全终” 他停顿了一下,又摇头笑道:“不过今日看着李景隆的结局,也晓得刘长史临终前所讲的‘燕王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个篡字’之说,到底是何含义了。” “殿下慎言!” “刘长史被陛下逼死了,殿下难道还想报仇吗?” 这里面却是有说法的,谷王所说的刘长史,乃是诚意伯刘伯温的次子刘璟,刘璟自小好学,喜谈兵事,曾被朱元璋授閤门使,赐‘除奸敌佞’铁简以纠正百官不法,乃是妥妥的铁面人。 刘璟后擢谷王府左长史,敕权提调肃、辽、燕、赵、庆、宁六王府事。靖难兵起后,刘璟疾驰还京,向建文帝献平燕十六策不出意外地没被采纳。 建文帝命令刘璟参与李景隆主持的北讨,李景隆自诩纸上谈兵天下第一,当然容不得另一个同样能谈兵的,于是又给赶回了南京。 建文二年,刘璟带病赴京,进《闻见录》数万言陈述兵事,再次未被采纳,就回老家了。 后来燕军渡江,李景隆与谷王朱橞联手献了金川门,朱棣登基后招降刘璟,刘璟留了下谷王刚刚所说的那番话后,就自缢而死了。 当然了,谷王朱橞这时候说这番话,倒也不是真的怀念他的这位老师刘璟管他的时候也没见他听啊,只不过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罢了。 而王妃周氏先是急忙左顾右盼,见花园中确实无人,方才问道。 “殿下的消息准确?曹国公确实被关在诏狱里了?” 谷王朱橞借酒消愁,再次饮尽杯中酒后,重重地把酒杯放在石桌上,然后说道。 “千真万确!” “可是那日大朝会,曹国公不是在?妾身还听说,曹国公当庭护住了百官,使得百官免遭二皇子殴打。”王妃周氏疑惑问道。 “他是曹国公!他是百官之首!怎么能不出现?” 谷王朱橞拂袖忽然暴躁起来,在凉亭里走来走去。 “李景隆确实被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黄苇?” “臣妾记得。”王妃周氏点头道,“那是殿下左护卫的副千户,殿下的心腹之人,从宣府便跟着殿下了。” “孤那四哥进了南京城,便把孤带来的三千兵马拆散了,只给留了七百人。” 说到这里,谷王朱橞愈发躁动,他压低声音说道:“黄苇便被遣散编入了重建的锦衣卫,如今在诏狱任千户,便是他密报与孤的!” 王妃周氏花容失色:“殿下的意思是说,曹国公已经被陛下软禁在了诏狱,那日的大朝会只是放出来做个木偶,任陛下摆布口不能言?” “不错,就是如此。” “四哥不给留活路。”谷王朱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刘长史是孤的老师,被他逼死在了监牢里;李景隆跟孤一道开的金川门献城投降,如今不过数月,四哥就对李景隆下手了。” 谷王朱橞死死地盯着王妃周氏:“下一个,就轮到孤了!” 其实,如果谷王朱橞知道李景隆进诏狱,只是为了给姜星火当捧哏,让朱棣偷听讲课顺利一些.那他应该不会比姜星火所在的历史上早这么久,做出这种谋反的决定。 但造化弄人的是,谷王不知道! 姜星火这只蝴蝶煽动翅膀所带来的风暴已经越滚越大了。 历史,已经发生了偏移。 献还三护卫的削藩之策,让本就紧张不安且对朱棣提防的谷王朱橞更加不满,加剧了他对朱棣的不信任感。 而李景隆的入狱和疑似被朱棣摆布成了傀儡,那对于谷王朱橞的刺激,干脆是兔死狗烹级别的悲哀了。 同样是开金川门投降,李景隆被朱棣秘密控制了,下一个还不就是轮到他? “殿下.陛下不会如此的。”王妃周氏勉力说道,声音却越来也小。 “怎么不会?削藩都是明摆着的,让诸王献还三护卫手里有兵心里还踏实,没了兵,不就是任人宰割吗?” 谷王朱橞一甩袖子。 “若是四哥当初愿意献还三护卫,他还起兵靖难个什么劲儿?” 看着在凉亭里来回踱步,念叨着“下一个就到孤了”、“四哥心狠手辣”、“咱们全家都要去地下见太祖”的丈夫,王妃周氏一时急躁,竟是脱口而出:“要不寻妾身的父亲来商议?” 谷王朱橞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抓住周氏的袖子,连声道:“好爱妃,好爱妃!” 周氏自觉失语,可话赶话被推到这个位置,一想起来四哥委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如今要削藩,又拿下了李景隆,自家丈夫确实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竟是刹那间流下眼泪来。 “哭什么?” 周氏面对着谷王朱橞的低吼,擦了擦眼泪,泪眼婆娑地说道。 “殿下放心,妾身这就去寻家父,总归是有办法,总归是有办法的.”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谷王密谋:突袭诏狱 书房里,气氛凝重。 心腹宦官吴智和刘信站在左右两边,而谷王朱橞则坐在桌案后面的椅上,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片刻,面前同样是谷王心腹的都指挥张成抬手擦了擦汗水,终于忍耐不住,拱手对道:“殿下,如今天下已定,燕王登临大宝,委实是难以撼动了,臣恳请殿下尽快上表,交出剩下的这些护卫” 朱橞听闻此言,冷哼一声,厉声喝道:“交还护卫,你以为四哥就能放过孤?你想得美!” “靖难的时候,孤就跟四哥对着干,早就上了他的勾名簿.如今四哥辛辛苦苦数年,流血牺牲花费了无数代价,才有如今的大位,难不成你以为四哥真的不提防我们这些兄弟,再来一次靖难之役吗?” “还是说,伱对孤不忠心了?”朱橞撩起蟒袍,阴恻恻地问道。 张成愣了愣,连忙道:“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殿下,如今实在不适合起兵,府邸里只有七百卫士,虽说都是宣府带来的可靠老卒,可燕军在南京城内外足有好几万啊,皆是百战精锐。恐怕甫一起兵,就会落败,到时候便是不忍言之事,那” 张成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内侍疾步匆匆跑进书房,卫士并未阻拦,内侍跪在地上,急促地道:“启禀殿下,黄苇求见!” 黄苇? 原本负责掌管谷王三护卫的张成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这黄苇是原本左护卫的副千户,如今被打散进了锦衣卫反而晋了正千户,管着诏狱。 一想到这里,张成顿时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朱橞皱紧了眉头:“这个时辰,黄苇怎么会来寻孤呢?宣!” 内侍领命退了下去,很快,就见黄苇迈着大步跨进门槛,单膝跪地道:“臣参见殿下!” “黄千户快快起身!” 朱橞竟是亲自从椅子上起来扶住了黄苇。 黄苇站起身来,俨然是条臧昂大汉,长脸方鼻,满嘴胡渣,浑身肌肉隆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谢殿下。” 黄苇站起身,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到了张成身上。 看到眼前的黄苇,张成也禁不住眼皮跳了一下。 当年张成在宣府边军任职,演武时曾经遇到过一个擅使双斧的武夫,与其对敌时,那人双斧劈斩之下,没用什么真力气,即便不是真打,不几合也竟是让张成险象环生,最后护卫们还是用大盾格挡住了他的斧锋。 由此可见这个擅使双斧的武夫力量何等惊人! 而这武夫便是黄苇。 黄苇朝张成拱了拱手:“都指挥。” 接着,又转向一旁的两个宦官,拱手行礼:“两位老令公。” 张成也微微拱手,算是回礼了,他对黄苇的印象颇佳,毕竟像这种善使双斧的悍将,实属罕见。 “黄千户今日急来,所为何事?”谷王朱橞匆匆问道。 黄苇毫不犹豫,张口便言道:“殿下大难临头矣!黄某念及往日情分,特来告知。” 谷王朱橞,顿时脸色变幻莫测。 “殿下可知,燕王是如何对待曹国公的?” 听到黄苇口中是“燕王”而不是“陛下”、“圣上”,谷王心里就安了几分。 “孤坐困宅中,如何得知?” “殿下。”黄苇恳切来言,“曹国公不仅每日都被囚禁在诏狱中,更是秘密关押,根本不为外人所知!” “竟是如此?” 闻言,都指挥张成也不由地一时失声。 “非止如此!” 黄苇急促言道:“燕王更是日日前来窃听!” “啊?” 书房内几人相顾失色。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来亲自窃听被关押在诏狱里位列百官之首的重臣的言语。 望之不似人君! “你且说说,是如何窃听的?”老宦官吴智看起来像个有主意的,他仔细问道。 “诏狱庭中有一棵树,不算粗,但确实是放风时唯一纳凉的地方。”黄苇掌管诏狱,自然对密室这件事了如指掌,“而那棵树后面的墙壁,是有说法的,乃是由洪武年间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法子,秘传下来的当初建这堵墙,就是为了窃听犯人是否有密谋暴动,毕竟树下看起来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容易产生秘密的地方。” 只听到“隔墙有耳”四个字,经历过洪武朝锦衣卫特务时代的老宦官们,就吓得都有些腿颤了。 是真的吓人。 除了隔墙有耳的窃听,朱元璋甚至让锦衣卫将监视的大臣重要举动,用画画的方式记录下来。 有一次宋濂大概遇上了开心事,叫了几个朋友宴乐饮酒,同日里宋讷则碰到一件闹心的事情,他的一件名贵茶器被国子监几个学生玩闹时撞倒跌碎了。 第二天朱元璋就笑眯眯地问宋濂‘昨日坐客为谁?馔何物?’,宋濂都照实回答,朱元璋听了很高兴说‘诚然,卿不朕欺’,把宋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据说因为宋濂清廉(《送东阳马生序》作者,从小苦惯了)只买了个小院,锦衣卫便买下了他家隔壁的房子,与他的卧室一墙之隔,用了隔墙有耳的法子。 而宋讷则被朱元璋问昨日为何生气,宋讷也如实回答,朱元璋回手一招,叫太监给了宋讷一幅图画,画的正是宋祭酒危坐有怒色。朱元璋暗中安排了擅长速写的锦衣卫监视宋讷,锦衣卫将宋讷生气的形态都活灵活现给绘制下来,呈交皇帝。 这名锦衣卫就是明朝著名画师林良,更是因为其善于花鸟人物画被锦衣卫招入,一个文人受封武官之职,专门就是用来给朱元璋画监视大臣的连环画。 所以,听到诏狱里有这种特质的窃听墙,书房内压根没人意外。 “那到底在窃听什么?”张成忍不住问道。 “隔着墙有一个密室,燕王在里面窃听曹国公、二皇子,与一名读书人,每日在树下的谈话。” “读书人?”谷王朱橞蹙眉问道。 “是。”黄苇只提了一句,“一名秀才不第的敬亭山读书人,名为姜星火。” 谷王朱橞不甚在意,他又追问道:“那黄千户可知,他们在谈什么?” 黄苇无奈道:“纪纲从不允许我进入密室,这几日只有燕王、道衍大师、户部尚书夏原吉几人进入过.还有两名负责记录的小吏,但这两人起居都被纪纲的亲信单独看着。” “我委实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毫无疑问,根据种种迹象表明,燕王马上就要对曹国公动手了。”黄苇言之凿凿道,“而且,就在这几日!” “殿下,等曹国公被燕王除去,您还能活吗?” 谷王朱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沉声问道:“黄千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黄苇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黄某怎敢欺瞒殿下?况且,黄某冒死来报,这可是杀头的勾当,殿下如何疑我?” “不是疑你。”谷王朱橞心绪烦乱,“实乃走投无路尔!” “殿下何不奋起一搏?”黄苇极力劝道。 闻言,谷王朱橞愈发沮丧:“府内不过七百卫士,如何奋起一搏?” “殿下这话不对。”老宦官吴智说道,“昔年燕王暴起,夺北平以靖难,王府里不也就八百勇士?” “不是一码事,这是南京城,内外都是四哥的兵马。” 原本跟王妃说话时还有点底气的谷王朱橞,此时却越说越没信心。 黄苇忽然跨前一步说道。 “有一处不是!” 谷王朱橞眼神一亮,急忙来问。 “哪处?” “——诏狱!” 黄苇昂然说道:“燕王日日中午前来诏狱窃听,身边护卫并不多,而诏狱中的锦衣卫,多是昔日殿下三护卫中的宣府籍贯老卒,只要殿下有决心,他们绝对会拥护殿下。” “到时候,殿下率七百护卫与黄某里应外合,杀了燕逆与朱高煦.诈称当初开金川门放出建文帝,如今正在府邸中,将为申大义诛燕逆,到时候那群软骨头的百官,还不是跪着给您献皇帝倚仗?” “几个月前燕军入城他们便是这么做的。”谷王朱橞冷哼一声:“江南多好臣!” 殊不知,他自己似乎也在其列。 不过经过黄苇的一番计划,谷王朱橞那颗不安的心,终于算是彻底躁动了起来。 谷王朱橞复又问道:“那即便是诛杀了燕逆,城内外这么多的兵马,总归是会为了燕逆报仇的,到时候我们兵少,如之奈何?” 就在这时,王妃周氏却是匆匆赶来。 谷王朱橞连忙问道:“爱妃,那边怎么说?” 周氏喘得厉害,在两个老宦官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喘匀了两口气方才说道。 “家父与我亲口说的.咳咳咳!” “爱妃,你倒是说啊!”谷王朱橞急的差点跳起来。 “五军都督府已经下了令,朱能等燕军名将,明日都会带着兵马前往苏松嘉湖诸府,推动摊役入亩,弹压地方。” 谷王朱橞激动地欣喜若狂。 “也就是说,未来这段时间,燕逆会日日前往诏狱窃听,而且南京城里兵力空虚?” 王妃周氏听到“燕逆”,霎时就被吓得不轻,可眼见着丈夫的几位心腹都在此处,也晓得自己作为正妃,与谷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条贼船是下不来了。 “正是如此,殿下不要再犹豫了!”黄苇言道。 老宦官吴智突兀问道:“黄千户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来做这大事?” “大丈夫生当于世,不能九鼎食,何如九鼎烹?” 黄苇慷慨言道:“朱能这批燕王三护卫的将校,如今位列国公侯伯,泼天了的荣华富贵.昔年边军演武,还不是黄某手下败将?凭什么他们做的国公,黄某舍了命不能从龙博一个?难道要看着诏狱到老死病榻吗?” 谷王朱橞闻言,终于下定决心。 “便是这番道理。”谷王朱橞狠狠说道,“这龙椅,四哥坐的,我如何坐不得?” “明日起兵,突袭诏狱!”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诏狱惊变 是夜,诏狱。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透着浓密的寂静感,愈发尖尖的月亮甫一探出头,便被遮住,似是也不想窥见什么秘密一般。 秋风吹过,庭中的老树发出“吱呀”的不堪重负声,傍晚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凄风冷雨与落叶,颇有几分萧肃之感。 “千户不去屋里烤火,怎地也来这种地方?” 诏狱的破旧墙边,打着哈欠来小解的狱卒老王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黑影问询道。 说是千户,也委实是下属的恭维,陆钊臣也只是管着诏狱的副千户罢了,头上还有北镇抚司正经千户黄苇呢。 陆钊臣把着那话,断断续续地滴答着,也断断续续地说着。 “没个婆娘,恁地睡的着?只顾与黄千户吃酒,却是半点水都没喝,口苦的爷爷尿都焦黄。” 老王未待说几句荤话,便听得更左边闪过人声。 “老王,你这把年纪还不耷拉着,委实雄壮,老实说,平素里都偷吃的哪家?” “休要与老汉玩笑” 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老王转头一看,也是怔了怔,竟是管着诏狱的千户黄苇。 “黄千户!” 黄苇点个点头,目光越过瘦小的老王,看向更右侧的锦衣卫副千户陆钊臣。 对方是燕军忠义卫出身,典型的朱棣嫡系,所以注定是不能留的。 但今夜也不好杀,或者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否则容易闹出大动静,影响了明日的大事。 在黄苇的打算里,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人盯人的方式,自己亲自给陆钊臣灌酒,糊弄过这一晚上再说。 而陆钊臣出来如厕,黄苇疑心大起,也觉得对方万一有所察觉,或许是借故想要传递消息,便悄悄跟了出来,在转角已然听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异常,这才故作同样要撒尿的样子转了出来。 黄苇笑问道。 “接着喝?” “接着喝!” 陆钊臣同样打着哈哈,两人勾肩搭背如亲兄弟一般走向值房。 而愈往值房走,陆钊臣的心里愈急。 陆钊臣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道衍麾下坐桩! 所谓“坐桩”,便是固定在某个位置的间谍,平常都是主动静默,被动接受消息。 不到万不得已,坐桩都不会主动发出消息,从而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暴露。 而作为老牌间谍,陆钊臣被安插在诏狱,不光是为了看着以黄苇为首的谷王旧部,还有在锦衣卫系统内部监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把黄苇这等谷王旧部调走,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棣入南京后,掌握军权所做的操作,都是把燕军的嫡系军官和兵马,安插到要害位置,比如南京的各个城门,作为城防军使用。 再就是皇宫的禁军,也全部由燕军接手。 但那么多投降的南军,什么成分都有,是否忠心可靠就压根不用说了,可这帮来历混杂的兵总不能不加筛选直接遣散,那会直接成为数量庞大的散兵游勇,对各地治安的危害太大了,最后还得费心剿灭,还不如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价值。 而且朱棣既然当了皇帝,就要有容人之量,总不能跟一群中低级军官和大头兵过不去吧? 所以,这些各部分投降的军官和士兵,都被扔到了巡逻、监狱、治安等位置上。 这也是朱棣的无奈之举。 本来,朱棣和道衍是有提防的,即便是巡逻、监狱、治安这些位置,也分别抽调了燕军嫡系将佐担任主官或副官,一有情况,哪怕是风吹草动的不对劲,也可以直接通过各种渠道通知皇帝。 这套系统以前没问题,接头人、接头方式都运行良好。 可偏偏,他们的头头,“黑衣宰相”道衍现在不管事了! 这些间谍和负责接头的,见日日无事,也自然而然地从刚刚进入南京时那种‘看谁都是敌人’的紧张感中消退了下来,于是愈发懈怠了起来。 这一懈怠,就让陆钊臣在心里骂娘了起来。 陆钊臣发现了黄苇的不对劲,无论是那群宣府老卒警惕的眼神,还是提前擦拭干净的兵刃,亦或是隐藏的貌似极好的几箱甲胄。 种种迹象,都证明了这群人想要干点大事。 可是陆钊臣想要传递信息的时候,发现平日里给监狱洒扫的哑巴,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还是见天黑就回家了。 而最糟糕的,是陆钊臣藏了纸条的蜡丸,此时就在他身上。 情报没有传递出去,一旦被察觉,搜身之下陆钊臣就会暴露。 到时候,自己殉职倒是小事,陆钊臣怕的是,这帮人是冲着永乐帝来的! 事实上,除了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五军都督府里的几位燕军大将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连续来诏狱数日的永乐帝,明天不来诏狱了! 所以,结合这群人谷王旧部的身份,陆钊臣产生了一个令他颤栗的想法。 ——这些人想要刺王杀驾! 尽管心里焦急不已,短短十几步路,陆钊臣还是在竭力想着办法。 “陆千户看起来有心事?” 黄苇拍着他的肩问道。 “嗨想婆姨了,若是能弄来几个,陪着吃酒岂不是极好的?咱几个兄弟围坐吃酒,未免有些寂寞了。” 黄苇笑眯眯地说道:“且捱过今晚。” “捱过今晚。”黄苇有些意味深长,“就想要什么有什么了。” 陆钊臣胡乱应付过去,两人进入值房。 八月末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掀开帘子,里面几人围坐成一团,桌上放了几碟下酒菜,酱牛肉和豆子胡乱撒着,一颗豆子叽里咕噜地滚落到了陆钊臣的牛皮靴下。 陆钊臣弯下腰去,从容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陆千户,别动!” 黄苇有力的大手忽然钳住陆钊臣的手。 陆钊臣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几个宣府老卒其中甚至还有蒙古鞑官,跳下榻来左右抱着陆钊臣,摔到了地上。 而一颗攥在陆钊臣手里的白色蜡丸,也随着那颗用来掩饰的豆子,一起被捡了起来。 看着仰头躺在地上被手下匆忙控制住的陆钊臣,黄苇嘴巴咧起的笑意愈发不屑。 黄苇捡起白色蜡丸,没急着拆开看。 眼看着陆钊臣被用破布堵住了嘴,四肢也被彻底按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黄苇方才说道。 “陆千户,不会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还是说,锦衣卫和现在这几个谍报机构传递消息的手段,只有陆副千户知道,黄某这个正千户不知道?” “本来,你若是装作不知,黄某还能留你见到明日的太阳,现在却是伱自作自受了。” 说完这些,黄苇方才拇指食指交错,轻易捏碎白色蜡丸。 但旋即,黄苇便是一愣,紧接着面色大变。 白色蜡丸里,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一张细细白纸,黄苇还会觉得可能是隐形的字,用火能烤出来。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白色蜡丸已经被密封好了,说明这是陆钊臣故意为之。 “你要传的消息呢?!” 黄苇几乎暴怒。 而陆钊臣的眼神里带着嘲讽,很快,他的瞳孔开始发散,七窍里淌出黑血来,俨然是不知何时服的毒药,自尽了,或许是早就藏在了嘴巴里。 头皮仿佛都要过电般炸裂,黄苇始终沉着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惊恐。 “查!整个诏狱,马上查!不能让消息出诏狱!” 今日出门了,只有一万字了,无颜求票接下来的剧情想要尝试一下【错线误会】+【反套路】,突破自己的叙事惯性,希望能写出一个比较好的效果。 (本章完) 第八十九章 姜星火的绝笔诗 夜色正浓,窗棂外呼啸的风声,似乎在诉说着秋天来临了。 房间里的油灯还亮着,昏黄温暖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屋子,但那种温暖却不能让人感觉到任何热度,反而让人觉得心头压抑,透不过气来。 外面的锦衣卫们已经开始行动,屋里的两个小吏却浑然不觉,似乎依旧在辩论些什么。 郭琎盘腿坐在榻上,笼着手侃侃来谈。 “不管怎么说,如果按姜先生的说法,行白银宝钞就要取消铜钱.可铜钱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先不考虑国家利益,只考虑百姓,如果贸然取消铜钱,将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柴车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郭琎接着又道:“民间也未必会真的取消铜钱,就像是元朝时候一样,国家不让用,民间还是在流通,毕竟这是他们辛苦打拼出来的财富,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姜先生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的,才会设计了一个增加宝钞价值,以达到兑换为白银宝钞的过程.这个可能持续五到十年的过程,也可以说是逐步让铜钱退出流通领域的过程。” 柴车有些木讷地答道:“这倒也对。” 郭琎喝了一口热水,捂着杯子,看着白烟袅袅而起,感叹道。 “叔舆兄,姜先生智慧渊博似海,深邃如渊,委实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揣测的。” “时用兄。” 柴车一时犹豫,最后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为何不能?”郭琎面色一僵,“陛下亲口允了,让我们把听得东西烂在肚子里。” “不是这个说法。” 柴车有些木讷的目光,同样盯着杯子里飘起又散去的白气,他缓缓说道。 “死人也一样能烂在肚子里.陛下不杀我们,纪纲就不杀我们吗?或者说,纪纲不动手,就不能让黄苇动手吗?” “黄千户平素,唉。”郭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转而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跟姜先生学的这些东西,确实是没有机缘这辈子都听不到的。”柴车的国字脸上,此时也颇有忧色,“可这些东西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听了也是要命的啊。” “那该如何?叔舆兄觉得谁能保住我们?” 刚才侃侃而谈的郭琎此时没了那般从容,有些焦躁地问了起来,既是问柴车,也是问自己。 “曹国公?” “不行,绣花枕头表面光鲜” “二皇子?” 郭琎自问自答:“也不行,二皇子虽然潜龙在渊,可如果陛下要杀我们,他也拦不住。” 柴车押了口热水:“姜先生可以。” 郭琎稍稍怔然,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若是皇帝想要大用姜星火,那么他们俩算是半个徒弟,从第一节课就开始听得那种.那他俩去打个下手确实可以,性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但若是.郭琎的想法还没发散开来,房门就被解了锁,“嘭”地一声推开了。 灰砖地面上的落叶,裹着旋飘了进来,铁链子和锁头,也耷拉在了门上晃来晃去。 郭琎和柴车被冷风齐齐冻了个哆嗦。 “老王?”郭琎看着进门的人有些疑惑。 老王是平时负责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狱卒,至于看押他们,则是由纪纲交代的两个心腹锦衣卫负责。 而他们的房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也没个窗户,门上缠着链子,锁在老王手里。 门外的老王不给他们开门送东西,不到中午听课的时候他们就出不去。 而如今深更半夜,怎地突然给他们开门了? 老王裹着个破裘,那是他闺女七八年前送他的,如今毛都掉光了,还稀罕地当个宝贝似的,天天穿在身上。 “老王,你怎地哆嗦成这样?”郭琎疑惑问道,“还有,这时候开什么门?” 老王的牙关都在打颤,细心的柴车更是借着不算明亮的油灯,看到了老王破裘上的血渍。 柴车翻身下榻,扶着老王的肩,沉声说道:“老王,发生了什么事,你与我二人慢慢说来,别慌!” 老王依旧被吓得口不能言,手却是递了出来,张开手掌,手心里的一张纸条已然被汗水浸地半湿。 递出了这张纸条,老王才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一半,张开了豁着门牙的嘴巴,颤颤巍巍地说道。 “俺、俺不识字.外面的锦、锦衣卫,互相砍杀起来了,看着伱们的那俩人也被调走支援了,这时候恐怕已经死了.黄苇带着人见、见人就杀,这到底是咋个回事?” 郭琎和柴车伸出手,抻面似的抻开那张细长的纸条,上面是字迹清晰的蝇头小楷。 “诏狱千户黄苇藏甲胄、聚兵卒,似与谷王里应外合,意图谋.反!” “咣当”一声,榻下的小凳被踢翻,老王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柴车急急说道。 “跑!赶紧跑!” 老王艰难开口:“跑、跑不了嘞,外面的锦衣卫已经搜到这边了,要跑只能往监牢的方向跑。” “那不是死路?”郭琎面色难堪。 他两人在被纪纲抓来记录《姜老师讲课笔记》之前,是被招募(强征)进锦衣卫,负责诏狱工作的文书,干的就是记录犯人名册的事情,还要跟着去各个监牢点人数的,对诏狱相当熟悉。 故此,郭琎脑海里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诏狱的建筑地形图。 诏狱自南向北,南门是正门,北门已经堵死了,东侧有个扔尸体的墙,墙下有狗洞。 而诏狱分为民监和官监两部分,诸如寻常凡人、江洋大盗等等,一般来说都是被关在第三进西侧的民监的,但是民监的地牢洪武年间锦衣卫被废后,无人看顾,便废弃了一部分,所以也有被安置在东侧官监的。 官监里,关押的就都是犯了罪的官员,和受到株连的罪犯。 而他们现在的位置,就是在诏狱的东北角靠中的位置。 锦衣卫们的值房,则在最靠北的位置。 所以往北走会迎头撞上谋反的锦衣卫,往东走有一堵极高的墙,只能先往南。 “不是死路!” 柴车当机立断,急开口解释道:“咱们往南走,再往东拐。但不能直接走,南面东面很多门都走不通,以咱们的速度,没有人在后面迟滞锦衣卫根本跑不脱。” “那怎么办?” “把犯人放出来。”柴车抿着嘴说道,“诏狱哪怕是官监里,也关押了不少穷凶极恶之徒,咱们去拿了钥匙开门,这帮人被放出来不管是四散逃跑,还是夜里认不清路撞上锦衣卫,都能给咱们争取时间。” “开门岂不是更费时间?而且钥匙怎么拿?”郭琎连声问道。 老王哆嗦着开口:“钥匙就在值房挂着,我去跟狱卒说,说锦衣卫谋反,把犯人放出来抵挡片刻.至于开门快得很,关押达官贵人才是单间,那里都是大通铺,一间牢房就能放出来十几号人,咱们分开开门,只需要数十息的时间就能放出上百号人来扰乱视线。” “狱卒不疑你?一个不疑,那这么多监区呢!” 柴车拽着他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不是要把官监所有人都放出来!关那群江洋大盗的监区狱卒,老王跟他过命的交情.现在不这么做,不闹出动静来,让这群人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我们根本跑不出去那么多锁着的院墙,就会被追上,明白吗?” 我怎么不知道这层关系?郭琎踉跄几步,心头疑惑后,也晓得对方是对的。 诏狱里黄苇带头的锦衣卫既然谋反,又是见人就杀,肯定会杀了他俩,更何况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三人一边向外跑,郭琎一边问道。 “你这纸条从哪来的?” “我、我撒尿的时候,陆副千户不知怎地,把一个蜡丸塞到了我裘袍的口袋里,当时我没敢声张,又不认得字,被赶得跑到了这里。” “便寻思让我们看看,顺便做个计较?”郭琎喘着气道。 “正、正是如此。” 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跟诏狱东侧的一处官监只有一墙之隔,两扇门的钥匙老王都有。 到了这一处,老王摇醒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的中年狱卒,只说了几句,再配上外面诡异的寂静和偶尔两声传不出多远的惨叫,那中年狱卒也是个爽利人,当即同意了老王的要求。 几人拿着钥匙,一边叫嚷着“锦衣卫谋反,开了门速速向西向南逃命去”,一边给一伙子囚犯开了门。 待这群被押在官监的上百名盗匪蜂拥冲了出去,也确实起到了阻止正在搜捕的锦衣卫的作用,几人也早就混在四处逃散的犯人中,试图向东面那堵扔犯人尸体的墙跑去.到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受无法翻越的高墙阻拦了,虽然还需要连续翻越好几堵院墙,但总归是个较近的生路。 又翻过了一堵墙,柴车忽然停下。 “你怎么了?”郭琎撑着跳墙后感到几乎快要撕裂的膝盖,疑惑问道。 “前面的监区就是姜先生和二皇子、曹国公的,要不要把他们放出来?”柴车的眼神里闪过了异色。 “命重要还是放他们重要?”郭琎向前迈动了两步,觉得整条腿都不是自己了似的。 柴车稍微调转方向,向着这一处监区走去,说道:“不放他们,谋反的锦衣卫把他们杀了,你我就算是跑出去,还有命在吗?就算跑进深山老林躲起来,家里人呢?那么多人看到我们放囚犯了,此时不放他们,陛下不会饶了我们和家人的.况且,放出来,那就是泼天的功劳和富贵!” 郭琎当然不想让永乐帝拿他的家人玩九族消消乐给二皇子殉葬,听了柴车的话,觉得有理,扶着膝盖跟了过去。 老王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而此时这处监区里的姜星火,恰巧也没睡着。 倒不是对明天秋斩感到很紧张、激动之类的。 姜星火都死过好几回了,早就不怕死了。 而是姜星火在认真思考,到底怎么临死前装个大的? 必须要能够稳进明史列传第三十一卷的那种!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呸呸呸诗是好诗,可怎么念怎么觉得这么晦气呢?” 姜星火拎着笔,看着乌漆嘛黑的墙壁喃喃自语。 “看来得换一首。” 姜星火拿起毛笔,比量了一下要在墙上写的字的大小。 接着,李景隆给他送的笔墨充分派上了用场。 但是前面的序言写点什么呢? 自宋以降,每有传世诗词问世,总该是有个序言的,譬如苏轼《水调歌头》之“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又譬如姜夔《扬州慢》之“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 虽然只需要写短短几句话,但还是把姜星火难住了。 从实际的角度触发,我的内心非常感激朱棣能帮我速通大明这一世。 但是想要在史书上蹭个名声,肯定不能这么说啊。 自己能进的也只有作为建文骨鲠的第三十一卷,自己的身份也确实非常符合这个人设。 所以我该用什么样的词藻,来表达我这个被诛十族的忠义之士内心的激动与愤怒? 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还是‘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 姜星火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茬,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随后又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太假。” “我这人向来实诚。” “我要做就做最真实的自己,这才是一名优秀穿越者的素养。” 或许应该更加直白一些: 壬午年八月二十一,敬亭山后进姜星火,狱中泣血绝笔。 “嗯,这么说来会显得我更有真情实感。” 姜星火打定主意,随后提笔蘸满了墨汁,开始洋洋洒洒挥毫泼墨. 片刻后。 整幅《狱中绝笔》终于落成了。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毛笔,嘴角微微上翘。 虽然他并非专业书法爱好者,甚至连字体也谈不上多么漂亮。 但是,却胜在简洁大方,笔势飘逸,颇具风骨。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下总可以了吧?” 姜星火拍了拍身旁已经干透的宣纸,满意自语道。 他现在就等明天秋斩开始,当众念这首《狱中绝笔》了。 让大明百姓知道知道,论不怕死,我敬亭山姜星火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一想到秋斩刑场之上,别人都被吓得屎尿齐流,只有自己慷慨吟诗,颂成绝句名留青史。 如此强烈的反差感和人前显圣的逼格,姜星火就有点小期待呢。 但很快,姜星火的小期待就被打破了。 两名小吏打扮的人冲到他面前,打开了牢门冲着他大喊道。 “姜先生,快走!” (本章完) 第九十章 绝境 姜星火打量了一眼这两名小吏。 一人微胖一瘸一拐,另一人国字脸面色坚毅,两人的身上都是蹭的土灰,狼狈至极。 姜星火心中暗暗思忖。 这是什么剧情? 建文余孽卧底诏狱,寻得机会营救义士? 也不对啊,自己跟方孝孺其实是得十八杆子才能打到的,记名弟子的普通学生的理论徒孙关系。 为什么叫自己姜先生?救自己干嘛呢? 而且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早不救晚不救,现在你救我出去? 如果这是诏狱来的一出钓鱼执法,额,诏狱好像也没必要对将要被秋斩的人来这套吧?死罪上面叠越狱罪,叠Buff呢?结果不都是斩首。 出去? 在大明这辈子我都不出去。 你让我出去这不是坏我大计嘛! 于是,姜星火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郭琎面露焦急之色,想要进去把姜星火拽出来,可马上就被柴车拉住了。 柴车沾满了黑灰的手指,指了指牢房中同样满是黑灰的墙壁。 墙壁上的诗句,刚刚映入眼帘,就让郭琎的瞳孔开始微微地眯了起来。 待看到最后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时候,郭琎已经彻底被诗中那股慷慨、无畏、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折服。 郭琎猛吸一口气,压制了一下内心深处翻滚的热血。 原来,姜先生距离秋斩还有七日,狱中讲课,只为给后世留下一点他的智慧所结成的星火。 姜先生根本不知道皇帝在偷听他的讲课,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两名学生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皇帝已经打算给予他高官厚禄。 正因如此,姜先生的性情才显得格外真实,这种胆气才显得格外可贵。 而这点星火,则会生生不息,传承下去,给大明的百姓带来改变。 这是何等高尚的节操! 又何其悲壮! 更难得的是,姜先生除了智慧通天,诗词一道竟然也有这般造诣,竟然能在监牢之中,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诗句。 这就是姜先生的境界吗? 郭琎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沉声问道:“姜先生,您真不愿意跟我们走?” 姜星火背对着他们,轻描淡写道:“我明天就死了,不想出去再给人添麻烦,给自己也添麻烦。” 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眸中由内心发出的敬意。 姜先生讲课,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传承点东西。 而姜先生决意赴死,他们还能违背姜先生的意志吗? 那岂不是让姜先生即将成就的英明毁于一旦? 两位读书人出身小吏,恭敬地对着姜星火作揖,用来表达他们作为姜星火的半个学生,所能致以的最高敬意。 “唉!罢了!罢了!” 长叹一声,说完,柴车转身离去。 而随之离去的郭琎,看着姜星火消瘦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此时,这个一身囚服,提笔面壁的孤傲背影,在他的脑海中深深地烙印了下来。 随后郭琎把手里攥着的纸条,恭敬地放在了囚室地面上,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此时,身穿甲胄,手提双斧的黄苇已是心急如焚。 没想到自己筹划良久,自觉完美无瑕的计划,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出了问题。 诏狱里其余出身燕军的锦衣卫,对他们平日里就是有些偏见的。 都觉得这些开门投降的宣府兵,在他们这些胜利者面前,就是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 再加上有些燕军士卒的职位,还位居出身谷王三护卫的宣府兵之下,且宣府兵出身的锦衣卫们抱团的厉害,敌视的心理自然在两拨人中慢慢滋长。 双方的矛盾,也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大。 故此,当这些上过战场的燕军士卒出身的锦衣卫,看到黄苇带着披坚执锐的宣府兵冲他们过来的时候,哪怕只是说搜查,却依旧开始拔刀对峙。 本来这些当兵的脾气就火爆,再加上平日里有矛盾,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有个宣府老卒只是想要上前拿刀背敲晕对方,却遭到了毫不犹豫地还击,双方在夜色中开始了火并。 当第一拨锦衣卫倒下的时候,黄苇就知道,出大事了。 但既然事已至此,便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黄苇提着双斧,开始杀戮除了自己人以外的所有锦衣卫。 可不知为何,却忽然有上百名凶恶的囚犯被放了出来,大部分在夜色中向北向西逃窜,极大地阻碍了自己这批人的进度。 而这种行为,也让黄苇瞬间醒悟。 有人在刻意阻止他们的追击搜捕,并且成功地放出犯人阻碍了他们。 黄苇可以确定,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陆钊臣那个拿到了真消息的手下。 越是如此,黄苇越要搜捕,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明天是否可以顺利诏狱兵变的问题了,而是他跟手下的这些弟兄,能不能活着出南京城的问题。 一旦副千户陆钊臣的手下,带着那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跑了出去,哪怕只是跑到了街上遇到了巡逻兵,五军都督府当值的都督、佥事、同知都会迅速启动早已制定好的应急计划,控制南京各个城门要害。 到了天一亮,他们这些人就要被困在城里等死,大军戒严搜捕,然后就是永乐帝的诛九族套餐。 而黄苇的手下,很多人显然也想通了这个关节。 “千户,还追吗?” “咱们趁夜强行出城吧,留得大好性命,不愁日后做不得大事!” “要我说” 手下们嘈杂的讨论声,在黄苇的耳中仿佛一群苍蝇在嗡嗡地鸣叫。 黄苇可以接受失败被杀,却绝不接受这种第一步都没迈出去的失败。 这无疑会让他成为史书上无数愚蠢政变计划中的一个,以丑角的姿态留在史书上,而不是他想要的如张玉、朱能那般的定策武勋。 黄苇咬了咬牙,说道:“追!带着消息的人一定还没跑出诏狱,诏狱几个值房的锦衣卫都被我们杀光了,那些囚犯不清楚具体情况,追上杀了他我们才能暂时安全。” 手下里当然有聪明的,想起了囚犯们其实说出了‘锦衣卫谋反’的话语,可看着黄苇那沾满了鲜血,现在还在滴答流血的双斧,顿时止住了嘴。 “非止如此,带着消息的人放出了囚犯,又蛊惑囚犯往北往西跑,那么他们大概率是向着东或者南走的,我们由钥匙,他们只能翻墙,追上去杀了.另外,监狱里的朱高煦和李景隆,也一样不能留。” 见手下们神色迟疑,黄苇厉声道:“做了这等事,难道伱们现在还想其他?索性要杀就杀个痛快!等杀完人,再来诏狱中院里与我汇合,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城!” 手下中有人互相对视,旋即,队伍分成了两股,一股由黄苇带着向东追杀,另一股则向南。 至于向南的人里,有多少人趁着夜色打开诏狱大门逃散,那就是鬼知道了。 郭琎和柴车还有老王三人,在另一处监区放出了朱高煦与李景隆。 “你们这是?” 郭琎嘴快,与朱高煦和李景隆说了情况。 听闻诏狱锦衣卫里谷王旧部集体谋反,李景隆马上就慌了,他知道,这回要是被抓住可能会死得很惨。 这种死的很惨,不是怕谷王旧部把他怎么样,他跟谷王一起开的金川门投降,谷王旧部要么一刀杀了他要么押着他去见谷王。 李景隆怕的是朱棣! 李景隆根本就没想过谷王能成事,若是一刀砍了他也便罢了,把他这个淮西勋贵的代表人物裹挟着一起造反,最后被朱棣镇压,那才是死得很惨! 是朱棣会让他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死得很惨! 杀鸡儆猴! 而且曹国公府,恐怕也是传承不过三代就要断绝了。 阖府上下近千口,都得跟着陪葬,这才是李景隆概念里的“死得很惨”。 因为李景隆跟那些造反的士卒不一样,他代表的从来都不是他一个,而是整个曹国公府,乃至淮西勋贵集团。 至于辩解?朱棣才不会听他辩解,主动谋反和被迫谋反在朱棣眼里都是一个性质。 所以,自己绝对不能落在叛军手里! 念及至此,李景隆脸色苍白,看着朱高煦这位无双猛将,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 “从哪跑?” 朱高煦愣了愣,反问道:“跑?” 李景隆亦是愣了愣:“不跑还能怎么办?” “你以为这是白沟河啊?哪有六十万大军给你断后?我们没钥匙,诏狱的锦衣卫手里有钥匙,挨个翻墙比得过人家开门快?” “那怎么办?”几人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 “救姜先生去啊!”朱高煦理所当然地说道。 李景隆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疯了?” 郭琎本来张口欲言,却被柴车拉了一下袖子,马上就醒悟了过来。 二皇子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被窃听的事情,所以他们也不能露馅。 郭琎改口道:“哪个姜先生?是姜星火吗?” “是,你知道他在哪?”朱高煦蹙眉问道。 “知道,刚才我们释放官监里的囚徒阻挡追捕时,见到了姜星火,他不愿意走,现在叛军恐怕已经快杀到那里了。”郭琎低头如实答道。 “哎呀,快跑吧!”李景隆跺脚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姜郎一心等死,走了才奇怪呢。再说,叛军会不会动姜郎还是两说,在叛军眼里,姜郎只是一个普通囚犯罢了。” “但凡姜先生有个万一,俺都不允许发生你们往东跑吧。” 朱高煦捡了根狱卒用的水火棍,向姜星火监区的方向走去。 “俺要去救姜先生。” 而朱高煦一转脚步,两个小吏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你们跟着俺干嘛?” 柴车板着国字脸无奈答道:“二皇子殿下若是死了,曹国公或许能活,我们却注定活不了.那么多人见到了我们释放囚犯,追查起来我们是脱不了干系的,若是二皇子死了,陛下定会迁怒与我等家人。反而是跟着二皇子同去,保全家人的同时,还有抚恤封赏。” 到了这时候,朱高煦才认真打量了这俩小吏一番。 “蠢货!” 李景隆气的骂了一声,旋即转头从怀里掏出金子,塞到了狱卒老王的破裘怀里。 “这是订金,带着本国公逃出去,以后本国公保你荣华富贵。” 老王看着沉甸甸的金子,暗道一声曹国公大气,人家的订金是铜钱,您这订金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订“金”啊! “国公爷且跟紧老汉,咱们从东面吊尸墙走。” 李景隆应了一声,便跟着老王往前跑。 一边跑,李景隆心中暗道:“保全性命才是最理智的抉择,朱高煦这个蠢货,热血上头不退反进,真是个莽夫。” 可这个念头刚刚从李景隆的脑海里升起,他就忽然不知为何,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怪异,而这种怪异的感觉,开始在他的脑海里逐渐蔓延开来。 李景隆终于意识到了这种怪异源自何处。 在白沟河,他看着带着燕军重甲骑兵舍命冲锋的朱高煦,他也是这么说,这么抉择的。 在不久前的模拟游戏里,面对是否修黄河的问题,他也是这么说,这么抉择的。 可他所有在当下认为自己做出最为理性的抉择,到最后,都证明他错了。 今天,会不会他也错了呢? 或许在前路上,就有绕过来的追兵等待他自投罗网。 或许身旁的狱卒老王会被贪欲冲昏头脑,在无人处掏出一把割肉刀将他杀死,掠走所有金子后亡命天涯。 又或许.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竟是停下了脚步。 “国公爷?”狱卒老王疑惑问道。 不问还好,此时已经疑心病大起的李景隆,就如同刚听完恐怖故事觉得妖魔鬼怪就在身后的孩童一样,惊慌失措地掉转头奔着朱高煦的方向而去。 而刚刚越过院门,李景隆就止住了脚步,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嘴巴子。 原因无他,李景隆亲眼看到了,数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正将朱高煦和两名小吏,堵在了院子里。 此时李景隆已经被叛军注意到了,李景隆也看到,朱高煦手里的那根水火棍,已经被当先的双斧将军给劈断。 而这个院子,恰恰就是他们平常放风时,两个监区中间的院子。 一棵老歪脖子树随着晚风微微摇摆,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几人的命运,被逼到了绝境。 (本章完) 第九十一章 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 “原来是你们两个。” 黄苇提着双斧,看向了躲在朱高煦身后的两名小吏。 黄苇冰冷的眼神和满是血痕的斧刃,让柴车两人吓得往后更躲了几分。 这两个人,他有印象。 因为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特意叮嘱过,派专人守卫的两人。 这两个小吏,每天在密室里不知道记录着些什么,他们一定知道某些秘密。 或者换句话说,本身就跟纪纲有联系。 想到这里,黄苇就不意外,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放出囚犯,在诏狱中制造混乱,继而把二皇子朱高煦放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本来就是打算逃跑的。 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被迫回头了过来。 而这个“某种原因”,应该就是眼前靠着一根水火棍,就能连杀三名披甲老卒的朱高煦了。 刚才在跨过这一侧的门槛时,黄苇很清晰地看到,三名披甲老卒,都是眼睛或眉心被戳中,巨大的力量凝聚在一点,震碎脑浆当场暴毙。 正所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这种死法,显然是枪术已臻化境的武道大宗师所能做到的。 哪怕,对方手里所持的,仅仅是一根水火棍。 但哪怕朱高煦再如何号称“项王再世”,毕竟是处于无甲无兵无马的状态,步战之下,面对数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没人觉得他还有战胜的可能。 即便如此,黄苇依旧没有轻敌的打算。 毕竟,他是知道朱高煦到底是能在百万军中斩将如探囊取物的存在。 单论一夫之勇,朱高煦当世无敌! 所以黄苇依旧给予了朱高煦最大的尊重。 “弓弩准备!” 手持钢刀圆盾,披着披甲、扎甲混杂的宣府老卒,呈半月形的军阵包围了朱高煦三人。 而后排的几名弩手,将散发着幽冷寒芒的三角状弩矢安装完毕后,脚踏上弦。 “吱呀~” 弓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朱高煦的瞳孔骤然紧缩,拎着半截水火棍,闪身向老歪脖子树后躲去。 朱高煦身上没有披甲,他根本无法直接用血肉之躯抵挡力道极大的弩箭。 “笃!” 弩矢钉进了树干,不算粗的树只能堪堪遮住朱高煦高大雄壮的身躯,两个小吏更是直接躲在了最后面。 “朱高煦!” “别躲了,你输定了!” 黄苇指挥着半月形的军阵,缓步向那棵老歪脖子树推进。 “当年九边演武,你胜我一筹,辱我不过土鸡瓦狗今日,我倒要让伱看看,你是怎么被我这个土鸡瓦狗弄死的!” 树后的朱高煦扬声道。 “谁在俺眼里,一样都是土鸡瓦狗。” 复又一声大笑传来。 “——更何况,你是什么腌臜东西,俺压根就记不得了。” 黄苇闻言面色一黑。 自己心心念念多年,隐忍到现在,才敢说出来的话语。 结果换来的,竟然是对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 黄苇又羞又恼,气血涌上脸来,涨得通红。 “给我杀了他!” “杀了他!!” “怎么办.这次咱俩是不是死定了?”郭琎听着耳边呼啸的箭矢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柴车心头也是慌乱,他勉强说道:“二皇子殿下被称为当世第一猛将,总不该是没办法的再等等。” “哪还有什么办法?” 郭琎苦笑道:“便是给曹操扛纛的‘古之恶来’典韦,未披甲手边也没兵器的时候,面对数十上百的士卒围攻,抡着两人当武器,也一样是身中箭矢力竭而亡啊。” 朱高煦听得两人言语,竟是大笑说道。 “你们两个文人,也晓得战阵之事?” “这三四十人算得了什么?便是千军万马,俺一样能进出自如!” 两个小吏自觉死到临头,却也无心与朱高煦辩驳,只想着自己跟着朱高煦死在这里,父母妻子不受牵连,或许还能得些封赏,也仅此而已了。 就在郭琎长吁短叹,柴车亦是几乎垂泪之时,忽听得朱高煦放声大喝。 “——呔!看好了!” 箭雨稍停。 只见朱高煦一手环抱树干,一手从下发力,浑身肌肉虬结隆起到了夸张的地步,像是有千万斤的力气,汗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落在臂膀上便是“呲~”地一声。 紧接着,肌肉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充血后仿佛一条条紫黑色的蜈蚣一般。 就在郭琎和柴车担心朱高煦会不会被憋爆的时候,眼前用来挡箭的老歪脖子树,竟是剧烈地晃动起来。 不愧是历史上能抗三百斤铜缸行走的狠人! 大树被朱高煦恐怖的力量连根拔起! 正在前排已经迫近的刀盾手,看到这一幕,猛地睁大了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徒手拔树,这还是人能拥有的力量吗? 对面的二皇子,怕不是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一阵秋风吹过,尘土飞扬,前排的刀盾手被迷了眼睛。 而后面的弓弩手离得远,却是看的清晰。 “——危险!!!” “嘭!” 朱高煦以树为纛,横扫千军! 粗壮的树干狠狠地撞在前排刀盾手的身上,面对巨大的钝击力,他们身上可以防御刀砍箭射的扎甲,根本没起到任何保护作用,便被吐着鲜血倒飞了出去。 柴车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句浙南土话。 “娘娘希匹!” 郭琎看着双臂挟着树干在人群中大杀四方,把披甲持刀的劲卒打的人仰马翻,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珠子,瞳孔差点缩成芒状。 真真是碰着就死,挨着就伤。 远处的弓弩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战,根本无法射击。 “全他娘的是友军!怎么射?” 黄苇身边的弓弩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便要拔出腰刀迎战上去,也是个凶悍的性子。 “别管了,射!” 黄苇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辣,下令道。 几名弓弩手几乎同时愕然。 “射啊!” 面对着黄苇的双斧,箭矢倒是射了出去,只不过不知道在黑夜中飞到了哪里,显然弓弩手们都不想射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 当手下的士卒全部哀嚎着倒在了地下时,手提双斧的黄苇,终于忍不住地发抖了起来。 他的眼前,隐藏在灰尘里的朱高煦拖着树干,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树枝和树叶几乎掉的精光,仅剩的树枝在地面上拖曳出了漫天灰尘。 “.听说你想杀俺。” 烟尘渐散,朱高煦将大树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双手护持,恍若降魔明王降世。 “俺就站在这里.” 朱高煦的声音愈发高亢雄厚。 “来!” 黄苇几乎咬碎牙关,手提双斧猛然迎上。 朱高煦豹眼环睁,杀机犹如实质一般喷涌而出。 踏前,挟树如枪,直刺。 剧烈的摩擦声响起,手持双斧前冲的黄苇直接被树干压跪在了地上。 当烟尘散去。 黄苇已然气绝身亡,半截肩膀,塌陷在了胸腔里。 看着仓皇后退的几名弓弩手,朱高煦睥睨道。 “俺乃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尔等且来为主将报仇!” (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 姜星火:我谢谢你啊! 翌日清晨。 “哈哈哈哈,终于等到今天,马上就可以死了!” 诏狱监牢内人声鼎沸,轮不到秋斩的犯人都拿着碗在敲牢门等吃饭,对姜星火的喜悦熟视无睹。 即将要今日问斩的死囚,则一个个神情灰白,默不作声。 人与人的悲欢显然并不相通。 大家都知道,昨晚诏狱发生了大事,似乎有很多锦衣卫勾连谋反失败,还有一些本应被关在西侧民监但被临时关在东侧官监的盗匪,也一并被稀里糊涂的砍了脑袋。 可诡异地是,却并没有任何囚犯讨论这件事,就仿佛压根未曾发生过一样。 来盛饭的还是姜星火昨晚见过的狱卒,老王。 老王舀起木桶里的稀粥,勺子本想习惯性地颠一颠,但看见是姜星火,就手腕一抖把稀粥倒了,又盛了几勺木桶底的稠粥给姜星火。 探头看着姜星火碗里的红枣,右侧监牢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吟道:“姚坊门枣,长可二寸许,肤赤如血,或青黄与朱错,驳荦可爱,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姜星火埋头喝粥,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 “说人话。” “枣子不错。” 而身侧监牢的囚犯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老王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只轮到喝稀粥的囚犯也是敢怒不敢言,在诏狱里,得罪狱卒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姜星火喝完粥,躺在稻草堆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种感觉真好啊! 姜星火忍不住叹息,自从穿越过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睡过像这么香甜的一觉了。 哪怕是在秦淮河上好姑娘们的温柔乡里,睡得也不如昨晚的稻草堆踏实。 马上就可以死了! 一想到这一点,自己梦寐以求追寻的死亡,就将以一种谢幕演出般的仪式感结束。 姜星火的心里,便升腾起浓烈至极的兴奋之情。 与一丝.久违的表演欲。 这种表演欲,当然不是他恨不能现在就跑去秦淮河畔跳舞。 而是一种,把自己代入到为某种精神的献身的“殉道者”角色。 简单地来说——入戏了。 嗯,这就跟演员入戏差不多,把自己当成了真正被朱棣诛十族的,建文帝的忠臣孝子。 当然,演员总会在入戏的最后一秒醒悟过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是在做戏。 不过姜星火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闭着眼享受着此刻的安静祥和。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他在秋斩刑场上如何慷慨激昂,如何吟出那首《狱中绝笔》,如何让敬亭山姜星火之名流传青史。 姜星火回想起在现代看过的某部视频,突然变得有些兴致勃勃。 他站起身来,依旧闭着眼睛,如同在与一个不存在的人跳舞般伸出了手邀请。 “你,就是死亡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伸手推开了眼前的空气。 “宁静的死亡,毫无戏剧的张力。” 姜星火的表演欲逐渐爆棚,他猛地展开了双臂。 “此刻.大幕渐起。” “我的演出,开始了!” 姜星火以某种瑜伽操的姿势,双手在头顶合十,单脚倚在另一腿的膝盖上,金鸡独立。 “我从污秽和淤泥中复苏.我是灼热的青莲.我是独一的美。” 姜星火的双手,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艺术,应当震慑人心!” 越勒越紧。 “艺术,值得为之痛苦!” 姜星火感觉到了某个临界值,他试图松开手。 喉咙里的气息继续吐出。 “艺术.必有相当的.” “嘭!” 牢房的门忽然被踹开。 朱高煦兴致冲冲地闯了进来。 “姜先生!” 但他刚走到姜星火面前两尺远的位置,突然停住了脚步,呆呆的望向了姜星火放下手臂后,勒在脖子上的那条手指粗细的红痕。 “娘嘞?!!” 朱高煦瞪大了眼睛。 那是 朱高煦刹那间就把姜星火重重扑倒在地,紧接着把姜星火的双手反扣了起来,一边忙乎一边带着浓厚的鼻音说。 “姜先生,您别想不开啊!” “我咳咳咳!” “我知道您的意思,你脖子都勒红了,先别说了。” 朱高煦满脸兴奋。 【你知道个锤子,伱马上就要压死我了】 “我给您带来好消息了!” “什?!!” 【我现在只想被砍头,不想听任何‘好消息’】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到了在地上扭着脖子趴着的姜星火面前。 上面的刑部公文和鲜红的大印清清楚楚。 “钦犯姜星火,因识破乱军苇等谋逆不法事,建有殊勋,圣心甚慰,斩首改判为监禁三十年。” “这玩意没用,压根不用三十年。”朱高煦嚷嚷道:“只需要再过几个月,捱到明年,皇帝改了永乐元年的年号,到时候大赦天下,您就可以出狱啦!” “意思就是。” “——您今天不用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大脑缺氧缺血,姜星火的耳边不住地耳鸣,响着回声。 【今天不用死了!】 【不用死了!】 姜星火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所有的表演欲,瞬间消退。 幻想破灭。 心如死灰。 他呆呆地看着身前的大胡子。 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混沌中,姜星火隐隐约约地听到耳边响起的声音。 “老朽已经为他诊过脉了,脉象平稳,充满勃勃生机宛如万物竞发。”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半昏迷中的姜星火对此毫无印象。 “要俺说,姜先生就是太过激动了。” 是那个铁憨憨 “是啊,哪怕是姜郎这般视死如归的君子,本是抱着赴死的念头,如今听到不用死了,自然是反差太大,高兴地晕了过去。” 中年帅哥曹公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剧烈的拍打,冰凉的东西喷在身上,紧接着开始仿佛被火烤一般的灼热感。 【我一定是死了,这是下一世穿越到了受刑人身上吧?】 仿佛被困在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的姜星火,用尽所有的意志力,猛地睁开了眼睛。 晃眼到有些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到适应之后,看清楚四周的环境时,姜星火整个都愣住了。 只见他躺在一张破旧的床榻上,屋内到处都摆放着带有洗不清血渍的刑具,处处透露着“又刑又可拷”的装修风格。 但更重要的是,在他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名英俊潇洒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持羽扇,眉宇飞扬,颇具几分儒雅气质如果不看那柄羽扇跟囚服不搭配的话。 “你看,老朽就说喷口酒再拔个火罐就好了。”袁珙笑着说道。 姜星火艰难低头望去,自己身上被拔了不少纸条正在罐子里燃烧的火罐。 见姜星火左顾右盼,李景隆从袖中摸出一物,在姜星火的眼前晃了晃。 “姜郎是在找这张纸条吗?” “就是这张纸条,让你成了识破乱军不法事,宁死不从保守秘密,建立殊勋的有功之人。” 李景隆摇着羽扇自吹自擂:“不过,姜郎你能活下来,多亏了我运筹帷幄临阵指挥昨夜诏狱大乱,我冒死通知了五军都督府,调动城防军,在我的英明指挥下,一举歼灭乱军,杀了个鸡犬不留!听说当时乱军已经迫近了姜郎。” 【除了两个小吏,昨夜压根没人打扰我睡觉好不好?】 这时,朱高煦端了碗水哼着小曲走了进来,见姜星火醒了,登时便放下了水,激动地走到身前双手扶着姜星火的肩膀来回晃悠。 “姜先生,您没事吧?” 仿佛被筋膜枪最高频率击打一般,姜星火的脸皮都被他晃出了残影。 “我马.上.就.被.你.晃.有.事.了。” 朱高煦赶忙停下,姜星火带着胸腹四肢的火罐“砰”地一响,生无可恋地躺在了硬板床上。 【我好想躺板板】 “姜先生,俺给您讲讲昨晚怎么回事。” 【我不听】 姜星火闭上了眼睛。 “姜先生竟然这般认真,只留下听觉听俺讲。那好,今日俺须得给姜先生好好讲一番!”朱高煦清了清嗓子。 【.】 姜星火捂住了耳朵。 但奈何嗓门大,声音依旧是漏了进来,姜星火从来都不知道,大胡子还有演义风格的说书天赋。 “且说乱军追至中庭,只见庭中一将如山如岳般拦住去路。” “看此将:横棍立马,身高九尺,顾盼之间昂然自若,端地一副汉唐英雄豪杰气魄。” “更扎眼的是那一副连鬓络腮的黑胡须,扎里扎煞,真真好比一尊黑煞神。” “此将豹眼环睁,夜空中便仿佛闪过几道紫电。” “呔!” “此将厉声喝道:对面乱军听着,向前一步,即无死所,尔等速速退去,莫要轻贱了自家大好性命!” “言语一出,如同闷雷,闻得这般威势,乱军叛军骇得两股战战,各个几欲先走。” 听到这,连爱吹牛皮的李景隆都蚌埠住了,合着昨晚被箭雨压制在树后面的不是你是吧? 你这艺术加工也太离谱了,不知道是从《隋唐豪杰平话》还是《岳飞平虏传》里听来的。 你咋不再离谱点,直接照着杨再兴一个人打穿八十万金兵营垒的模板抄呢? 【书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姜星火又忍了片刻,终于听完了大胡子的吹牛皮。 大概意思就是他一个打几十个,昨晚搞定了诏狱里作乱的锦衣卫。 然后曹九江去通知了五军都督府,皇帝大怒之下城防军出动,直接把其余窝藏在谷王府邸的乱军碾为齑粉,阖府上下基本杀了个干净。 “所以昨天晚上,那两个小吏又把其他临时关押在东侧官监的犯人也放了出来?” “正是如此。”李景隆颔首道。 “那这群犯人怎么样了?” “企图越狱,已被提前半天统统斩首,与谷王乱军一同挂在了金川门的城门楼子上面。” 听到这里,姜星火已经开始无语问天了。 【早知道我也跟着出去好了】 “那这个纸条又是什么?”姜星火有气无力地问道。 李景隆言之凿凿:“这是叛军谋逆,杀害忠良的证据,被陆钊臣副千户委托给姜郎,姜郎面对叛军的刀锋依旧冒死保存了下来。陆千户的家人和同僚、战友们感念姜郎的义薄云天,联名写血书上奏陛下.陛下亲口称赞姜郎是‘重一诺而轻生死’,因此下旨给刑部和大理寺,特旨免除姜郎死刑,如此等待明年改元时,大赦天下即可出狱!” “其实这张纸条是小吏塞给您的,但是没关系,我使了金子给他封了口,这个功劳您跑不了的。” 朱高煦在旁边疯狂邀功。 一行清泪,从姜星火的眼角滴落。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姜郎感动的都哭了。” 李景隆用羽扇盖住了自己的脸,说:“我也有点感动的想哭。” 朱高煦诚恳说道:“姜先生,您平日里教导俺们太辛苦了,这都是俺俩做弟子的应该做的,您不用感动成这样。” “性情中人,合该如此。”袁珙老头闷了口酒:“这便是师以诚待弟子,弟子以义报师恩啊!劫后余生,相视垂泪,这份师徒情谊太让老朽有所感触了。” 此情此景,对方如此想方设法地救自己,姜星火说不感动,其实也是假的。 可是。 【我他喵的不想让你救啊!】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毕竟,这已经是大胡子第二次试图营救自己了,并且这次还特喵的成功了! 他俩都算是仁至义尽地“帮”自己,谁能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想死呢? 论迹不论心,做到这种程度,可谓是真爱了。 所以难道自己要痛骂他一番? 姜星火委实是做不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虽然对方不让自己死,对他来说真的已经算是恩将仇报了。 姜星火的内心也有些触动,情绪异常复杂。 最后,姜星火绷紧了腮帮子,咬牙切齿地憋出了五个字。 “——我谢谢你啊!” 朱高煦:“姜先生说的哪里话,见外了。” 李景隆:“就是,这都是我们应该的。” 姜星火再次转世穿越的希望彻底幻灭,站起身来坐在榻上,想了想,越想越气,于是起身道:“诸位,既然如此,那姜某就谢过各位的仗义援手了,咱们日后再叙。姜某身体并无大碍,今日天色已晚,姜某先回去了。” “姜先生” “嗯?” “您只昏迷了一上午,现在是中午,该讲课了。” 【老子死不了了,还讲你喵的课!】 “对呀别急啊,接着讲嘛。”李景隆赶紧挽留道。 “不必了。” “告辞!” 姜星火拔腿便走。 然后,就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姜先生怎么了?”朱高煦疑惑问道。 袁珙抽了抽鼻翼,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不确定地说道:“可能是起的太猛,火罐里的纸烧到肉了。”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立国之本 诏狱,老歪脖子树.坑。 “所以,姜先生其实还有一节课没上完?”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斜视着李景隆问道。 “不错。” 李景隆极为肯定地说道:“当初讲《国运论》的时候,讲到了想要延长王朝寿命,改革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就必须解决自耕农向国家交税遇到的三大负担。” “因为这三大负担,恰恰是地主阶层利用来进行对自耕农土地兼并的三种主要手段。” “而这三大负担得到了解决,就可以抑制土地兼并速度与地主阶层比例,从而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其一是徭役,这一点在理论上已经通过‘摊役入亩’解决了,自耕农不再需要服徭役耽误农事。” “其二是粮食,这一点则是通过‘白银宝钞’解决了,自耕农只需要交纸钞就可以,不需要再交粮食,以避免贪官污吏通过种种手段对粮食的盘剥。” “其三是耕牛与种子,这一点,姜郎还没有讲。” 今天,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请来给诏狱伤者看病的袁珙也跟着凑了过来,四个人围着满是泥土与根须断茎的树坑,呈四方形坐了下来。 被强拽过来的姜星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一直在长吁短叹。 眼看着老师没心思上课,三人倒也无所谓,反而发散思维,开始自发地小组讨论了起来。 俨然已经形成了良好的学风。 袁珙听得新鲜,他没听过《国运论》,但是仅仅从李景隆转述的几句话里,就砸摸出了味道。 谪仙人不得了嗳~ 就跟站在天上俯瞰了人间几百年似的,不仅看透了人间一幕幕悲欢离合,更是找到了解决之道。 在袁珙心里,这是真的不得了。 袁珙是标准的宋朝顶级士大夫家族出身,放到魏晋隋唐那就是五姓七望那般的高门大阀,家学渊源自不必多说。 蒙元灭宋后虽然家道中落,乃至举族被灭,可袁珙反而因此走出那片小天地,从此后云游四海,既见遍了苍生黎庶的万千悲苦,也因相术接触了无数的达官显贵。 再往后,大明建立,袁珙当了侍郎,复又辞官归乡。 袁珙的一生,可谓是阅历丰富,什么人都见过。 ——可他真没见过姜星火这种人。 身上充满了理性主义的色彩,仿佛是一个时刻准备以生命殉道的圣贤,而他的眼界、格局更是高的出奇,就好像高高在上地看透了历史长河一般。 智慧自不必多说,前面的就不谈了,光说为了解决自耕农的三大负担。 白银纸钞是什么袁珙不知道,可即将被朝野推行下去的摊役入亩,那就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啊! 你说姜星火这种人不是谪仙人,谁是谪仙人? 且不提袁珙这边心思无数,朱高煦却是直接了当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耕牛与种子?” “种子俺不知道怎么解决,耕牛还不好办?直接去打草原上的蒙古人,只要扫清北元,那能获得的牛羊不是以百万计?” 朱高煦挥了挥拳头:“到时候,天底下的农民需要多少耕牛,朝廷都发的起!” 袁珙欲言又止,李景隆则干脆开口。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朱高煦一愣。 “草原上的牛,品种跟耕牛不一样。”李景隆看傻子一样解释着,“只说耕牛,北地多黄牛,江南多水牛至于蒙古人养的算是草原牛,用来吃肉挤奶的,善运动迁徙,肉质肥壮,跟耕牛不是一回事,驯化起来没个几代是训不熟的。” 李景隆换了种说法:“就跟你熬的鹰一样,天生野长的畜生,得多久才能变成跟人亲近,听人指挥的可人儿?” 袁珙这才扒拉着树的根须开口:“训练牛耕田的时候,都是先让小牛后面拉个东西,便是这种粗细的树木的树根,目的是让它锻炼体力。等到练习耕田技巧的时候,就会给牛戴上鼻圈,就跟给马套上缰绳一样,这样小牛就会听话,到了田里哪怕饿极了也不会吃田里的庄稼.至于口令也是慢慢训练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那倒也是。” 朱高煦沉吟片刻,旋即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这个注意确实不可行。 “那你们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耕牛的问题?” 闻言,几人都陷入了沉思。 是啊,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耕牛问题呢? “如果能搞到数十万匹马,不论是掳掠还是贸易,应该可以解决吧?”朱高煦想了想说道,“马和牛在一块耕地,俺觉得也不是不可以,马总比其他的兽类耕地容易控制些。” 他刚一说完,立刻有人反驳了。 李景隆复又摇头道:“不妥,大明境内的马匹价格高昂,原因就在于哪怕是马户专门饲养,每年都花费无数钱粮和精力,当做牲畜来耕田成本太高;且南方产粮区地狭人稠,需要的耕牛多为水牛,马匹也难以适应水田。” 袁珙随即点了点头,认为李景隆说得对。但凡中原王朝,最担心的问题莫过于马政了,因为马的饲养实在是太贵了一般的百姓养牛尚可负担,养马就是白送都负担不起。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片刻前。 “今天讲到哪了?” 朱棣披了一身他最爱的普通黑色扎甲,按着刀闯进了密室,看着两个小吏问道。 身后,则是正在慢慢挪动的朱高炽。 两名小吏齐齐吓了个哆嗦。 昨天晚上,今天早晨,南京城里的惨叫声就没停过。 听说皇帝雷霆大怒,亲自带兵攻克谷王府邸,里面负隅顽抗的叛军统统被枭首分尸,一个不留。 两边的巷子都流成了血河,尸体堆积如山,整个京师都震动了,百姓人心惶恐,纷纷议论这事。 有些胆子大的还悄悄地跑去已经成了凶地的谷王府邸看,那些被砍掉头颅或是四肢,或是躯干拦腰斩断的死尸,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据闻还有素称胆大的坊中无赖,看完之后,回去就病倒了,现在已经卧床不起。 至于南京城,更是戒备森严。 执枪负弓的燕军老卒把所有城门全部关闭,任何人等不得进出,包括当朝勋贵、六部尚书。 皇宫里的气氛,也比平常紧张好几倍。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现在都知道,谷王谋反失败,皇帝震怒! 而且这次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凶了,谷王竟然敢计划弑君造反,真是胆大包天。 虽然谷王也是八大塞王之一,但谁又能想到,他竟然真敢做造反这种勾当呢? 更要命的是,一时间,各种谣言满天飞,什么样的版本都有。 有人说谷王几个月前偷偷把建文帝藏在了自己的府邸里,如今被皇帝发现,于是皇帝以谷王谋反为名,派大军出动,目的其实是为了杀死被藏起来的建文帝。 还有人说谷王早就觊觎皇位,才会设计在皇帝前往诏狱看望二皇子的时候,出兵一网打尽,然后自己当皇帝。 当然,谣言这种东西只会越传越离谱,基本传到最后就是上个人说城门楼子,下个人传成了胯骨轴子 总之,当柴车和郭琎看到满身杀气的皇帝,刚砍完人就来继续求学之旅的时候,他们心情还是挺复杂的。 “还没开始讲,二皇子他们在讨论。”郭琎根本不敢觑着朱棣的脸色说话,只是低头老实地说道:“姜先生今天情绪低落,一直在长吁短叹,似乎并不太想讲课。” 柴车则瞪了他一眼,示意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加自己的主观判断。 “怪哉。” 朱棣倒是不以为意,他摘下刀,自己动手卸下了裙甲,方才披着半身甲坐在了椅子上。 而这时候朱高炽也慢慢地挪了进来,同样如释重负般坐在了特制的宽椅子上。 “不奇怪。”朱高炽‘嘿’了口气,“父皇,谪仙人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说不得,咱还挡着人家路了,万一砍了头就蜕去肉体凡胎成仙了呢。” 朱高炽粗壮的手指像是笋头一样搭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袁珙看没看出来点什么,天下第一相师,道门最顶尖的真人,总该是有点东西的吧?” “希望如此吧。”朱棣越听越皱眉,“老二这混蛋在东扯西扯什么呢?拿马去耕地,亏他想得出来!” 朱棣今天的心情也不太美妙,本来计划去苏松嘉湖亲自带兵推行摊役入亩的事情,眼下突然发生了谷王谋反事件,也唯有暂时推迟计划了。 好在,还赶上一节课,虽然姜星火压根就没开始讲。 朱棣转过头,问道:“耕牛与种子这件事,伱怎么看?” 朱高炽也有些为难地说道:“父皇,这件事想要解决是肯定不太可能的,耕牛和种子都没法凭空变多而且,其实就算变多了,难点也不在它本身上。” 闻言,朱棣‘哼’了一声,他已经明白了自家好大儿的意思。 “便是如《青苗法》那般,官吏借此上下其手,是也不是?” “是。”朱高炽无奈地叹了口气,“姜先生提出的三大负担,徭役是针对农民自身额外的劳动,粮食则是针对缴税所浪费的部分,至于耕牛与种子,说白了不就是种地本身吗?” “徭役,交粮,种田。” “三大负担,就如同三座大山一样压在农民头上。” “千百年如此,千百代如此。” 朱高炽直白对父皇说道:“历代针对农业的改革,其实说白了,不就是想帮助农民多种出粮食来,少一些种田之外的麻烦吗?可偏偏啊,都是求而不得啊。” “你皇爷爷说过,天大地大,种田最大.这是咱大明的立国之本。” 朱棣的目光看向了墙壁。 “你说从古到今多少帝王将相都没解决的问题,姜先生,能解决吗?”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朱棣的期待 几人从讨论的热火朝天,到最后什么结果都没讨论出来,只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堪称高效。 随着小组讨论的胜利结束,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在神游天外的姜星火。 姜星火的状态显然很不对劲。 以前只要一讲课,虽然姜星火有时候躺着有时候靠着也有时候坐着,但无论姿态多么咸鱼,他的态度却是始终无比认真的。 换句话说,只要一讲课,姜先生的眼睛里,就仿佛有了光。 “姜先生?” 朱高煦试探地问道。 “嗯?” “您怎么了,好像心情欠佳啊……” “嗯。” “姜郎,你今天总是唉声叹气的,还有些魂不守舍,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景隆和袁珙也纷纷看向了姜星火,脸上带着关切之色。 “哦,没,没有。”姜星火愣了愣,赶紧摇头。 他总不能说自己马上要开始下一次穿越结果被他们给阻止了吧? 这种事情太离奇荒诞,即使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听起来也觉得玄幻,如此荒唐可笑的话语,别说别人信了,就连换成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姜星火随口说:“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有点困了。” 这个借口并不完美。 因为姜星火的眼圈已经泛红,显然是情绪非常激动,总不能是困激动了吧? 朱高煦等人见状,更加确定,肯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姜星火绝不会在上课的时候这般无精打采。 眼见这帮人愈发殷切地关心,姜星火既烦躁又感动还有点想笑,索性直接说道。 “我没事,开始讲课吧,刚才到哪了?” 李景隆答道:“上次讲的《国运论》里解决自耕农的三大负担,从而抑制土地兼并速度,延续王朝寿命.这里的第三个负担,耕牛与种子。” 姜星火沉默了半晌。 他忽然意识到,排课时候,他好像因为有一天的课没讲完,所以顺延后就把这节预定为最后一天讲的课给挤了。 再往后,因为着急等死,就.忘了。 “姜先生,您怎.” “咳咳。” 姜星火干咳了两声,示意自己状态良好,准备开讲。 “来,现在就开始讲。” “耕牛与种子是吧?” “对对对!” 学生们点头如小鸡啄米,都带着某种期待地目光望向了姜星火,似乎姜星火马上就可以变出一千万头牛来一样。 “这俩我都解决不了。”姜星火光棍地说道。 “啊?” 本来期待满满的李景隆,眼皮顿时耷拉了下来。 “姜先生莫要说笑。”朱高煦说道。 姜星火的态度也显得很认真:“我没说笑,我又不会仙术,我怎么变出来耕牛和种子给全国所有农民每户都发一遍?” 姜星火穿越的时候又没有特意把玉米、土豆、红薯的种子分类装好带过来,再说了,现代的那种东西带过来能不能适应现在的土壤也是另一回事,即便适应了,也没准过几年就把土地给种报废了。 所以,种子他是没有的,耕牛也变不出来,手搓拖拉机更别想了。 姜星火所拥有的全部知识和实践,都来自于他算上现代世界的一共九次世界之旅。 闻言,几人心头反倒有些释然。 也对。 姜星火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变出来耕牛和种子? 如果变出来了,反而才是让人恐惧的事情吧? 而隔壁的朱棣和朱高炽,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复又松了口气。 姜星火看了一眼几人,只见他们的神情都比较受打击。 “唉。” 姜星火叹息一声随后说道:“不过,这个问题究其根源,其实也不算是无法解决。” “哦?”李景隆耷拉下去的眼皮又抬了起来。 “姜郎怎么说?” 其余人也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 只见姜星火淡定地说道:“我虽然变不出耕牛和种子,但我却敢说,解决大明当下的这两个问题,其实也简单,你们只需要找到一条合理的规律即可。” 众人顿时懵逼了。 李景隆苦笑道:“姜先生此话何意?” “追本溯源,寻找规律。”姜星火拔了根地上的根茎,然后问,“那我问你,农民需要耕牛和种子的原因是什么?” 李景隆想了想回答道:“需要耕牛自然是为了种地的时候更省力气,需要种子自然是因为地里粮食不够吃,灾年的时候明知道吃了种子粮明年就没得种,但还是得吃,不然今年冬天就得死。” “不够,说的再简洁点,越简洁越好。”姜星火摇头说道。 李景隆环视了众人一眼,皱着眉说道。 “省力!少粮!” 姜星火把揪下来的根茎扔回了树坑里。 “对喽。”姜星火抚掌笑道,“所以农民需要的耕牛和种子,换句话说,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因为耕田费力,是因为粮食不够吃才会吃种子粮,对也不对?” 袁珙哪怕致仕了,在家依旧是自己亲自种田的,对此深有体会,在水田里,有水牛和没有水牛,对于农民来说辛苦程度完全是两回事。 而秋收后,如果收成不好,更是会对着种子粮,面临‘是今天留着死还是吃了等明年死’的抉择。 当然,运气好的话也可以不用死,只需要卖妻鬻子,再把自己仅有的一亩三分地押给地主老爷,就可以换回一小部分种子粮了。 袁珙颔首道:“正是如此,所谓民间疾苦,除去生离死别,剩下的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辛苦’与‘吃不饱’这件事吗?” “那我如果告诉伱们。”姜星火继续笑着问:“我有办法,能够一部分解决耕田费力和百姓粮食不够吃这两个问题呢?” 听闻这话众人顿时惊愕住了。 姜星火说:“如果是这样,你们觉得,农民需要的耕牛和种子,其实是不是就从根源上被变相地解决了呢?” 隔壁密室。 披着半身甲的朱棣霍然起身。 “姜星火有办法解决耕田费力,和百姓粮食不够吃?” 他目光闪烁,似乎陷入思考中。 “父皇?”旁边朱高炽轻唤。 “嗯?” 朱高炽面色有些古怪地问道:“需不需要急招懂农业的官员过来?” 朱棣拍了拍脑门。 “也对,咱爷俩可能听不懂。” “那个谁,出门向门外侍卫传朕命令——” 朱棣指着老实巴交坐在一旁记录的柴车,沉声说道:“让户部尚书夏原吉放下手头事务,火速前往诏狱,准长街驰马!” 明朝的农业事务,在中央层面分属户部和礼部管理,地方层面则有各地布政使直接负责。 户部的职责中,明确就有‘以垦荒业贫民’、‘以树艺课农官’、‘以召佃尽地利’,且规定‘天子耕籍,尚书进耒耜’。 而礼部,则负责籍田事宜。 明代劝农诏令亦多由礼部与户部下发地方布政使。 再加上夏原吉来过一次,很多事情免去了解释,因此朱棣决定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前来,而不是礼部尚书来。 “遵旨。”柴车放下毛笔,躬身应道。 柴车出门去寻不远处的侍卫之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父皇,你说姜星火真的有办法能做到这两点吗?”朱高炽一时也有些不确定。 虽然姜星火之前展露了许多神奇之处,但也只能说是对制度、历史、经济等有着仿佛仙人视角俯瞰一般的洞悉力。 可这些东西,说穿了都是务虚的。 而种地这种事,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是解决不了的。 姜星火从未展露出,他有什么制造实际事务的能力。 朱棣背负双手踱步,片刻才叹口气说:“姜星火,朕很期待,你能否真的做到。” 而这时,从陶瓷墙壁上也传来了姜星火那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 “我有一种秘方,可以增加土壤肥力,虽然这种秘方的产物只能少量制取,但胜在成本不算极为高昂,规模较大的话能把产物的成本控制在相对能接受的水平,而且所需的主要材料还可以继续利用最重要的是,以现在制造它所需各项技术的发展水平,完全可以满足条件,从而轻易制作出来。” 虽然今天只有一万字,但还是想求个月票~~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 炼丹?不,这是化学 “我的秘方,可以增加土地的肥力,从而让土地上的作物,亩产量翻一到两倍!” 等听到这句话,朱高炽终于坐不住了,胖胖的他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什么?” 朱棣掏了掏耳朵,怀疑地问道。 “朕没有听错吧,姜星火说他有办法,让土地变得肥沃,亩产量翻倍?” 朱高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皇,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 “对!” 朱高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姜先生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 朱棣咬着几声,然后走过去,拍了拍朱高炽的肩膀,欣慰的点了点头。 “好!太好啦!” “姜先生果然是谪仙人,若是真有此仙方,那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能种出更多的粮食,百姓生活富足,国家收的赋税也远超历史上的各个朝代?到时候大明的国力将会极大增强!朕就能够实现心愿,彻底打垮蒙古人啊!” 朱棣的兴致很高昂,但朱高炽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但是刚才姜先生还说,虽然成本不算极为高昂,但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成本还是不低的.可能是大规模制作出来也不算便宜,亦或者说大规模制作,也无法满足大明全国的需求。”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朱棣打断了自己的好大儿,挥舞了一下拳头。 “只要真的证明这个仙方能做出来,朕可以请最好、最专业的人来做,只要能让土地变得更肥沃!这是关系到立国之本的大事,朕不在乎为此投入多少钱。” “朕,只需要这个仙方!” 朱高炽开口猜测道:“那父皇觉得这个仙方制造起来,需要多少钱?虽然第一次成本肯定高,但还是要算算成本的毕竟这东西是给土壤增加肥力的,若是制造的成本比土地价格都贵,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朱棣想了想说道:“这种仙方,第一次制造出来,光是购置物品花费怎么也得上千两吧?听姜星火的意思,以后大规模制作,可能价格就会逐步降下来了。” “不过第一次制作,本来就是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只要能造出来,证明确实能有效增加土地肥力使得农作物产量提高,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父子两人同时齐齐点头。 第一次嘛,贵一点很正常的。 隔壁闻言,众人呼吸同样一滞。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神奇之物? 作为大明的顶尖权贵,无论是曹国公李景隆,还是二皇子朱高煦,无疑都是见多识广的,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摆在那。 但即便是既博学多识,又喜欢研究‘什么都懂一点’的李景隆,也从未见过,能让土壤肥力增加的东西! 从实际上来说,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农业其实最最重要的大事,是国家的根本。 因此,任何关乎到‘粮食增产’的东西,哪怕有可能只是地方报上来的传言,都会受到朝廷的极度重视。 毕竟这年头,粮食就相当于命啊! 但是姜星火所说的东西,能人工制造出来,还能增加土地肥力,确实是李景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李景隆自认也曾见识过许多稀奇事物,可那些都与眼前姜星火所说之事无法相提并论,因为它涉及到了土地,这个文明的承载物。 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又有谁会相信呢。 但不管怎样,既然姜星火说了出来,总归是值得一试! 而这时,今天换了身干净麻衣的袁珙忽然问道。 “这秘方,真的存在吗?或者说,你愿意拿出来吗?” “存在,我也愿意拿出来。”姜星火耸了耸肩膀说,“我可以保证,秘方绝对是有效的。” “此言当真?”李景隆惊呼出声。 朱高煦则激动地搓着手问道:“若是此事能行,姜先生想要什么?钱财?美貌侍妾?尽管说来。” “哈哈哈”姜星火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你觉得我要是想,在大明会缺金银和美人吗?”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亦是莞尔。 如果姜星火之前所言属实,那日本的金山银山,随便捡点不都够花一辈子的了? 更何况,以姜星火的才学,在秦淮河上号称“小柳永”,多少名妓自荐枕席都换不来一首词,真可谓是“姜郎俊赏、豆蔻词工”,美人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李景隆说道:“钱财和女子自然都是最低级别的,像姜郎这种有才华的人,怎么会缺乏女人?” “那姜先生想要什么?若是明年出狱了,姜郎总该是要生活的,这个秘方想卖出什么价格,我们都没话说。”李景隆又自信问道。 “我什么都不需要。” 姜星火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笑了笑,淡然说道。 “如果有,那就是一念救苍生。” 李景隆望着姜星火年轻俊逸的面庞,一时有些错愕。 明明是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的风华人物,如何是这等反差。 袁珙却同时心中暗忖道:“怪不得这个姜星火命数如织,似是与无数人相纠缠,无偿公布这份堪称仙方的东西,这份胸襟,委实不是我等能比。” “姜先生,那这种增加土壤肥力东西该怎么制造出来?”朱高煦问道。 “原理很简单,当然了,在这个时代,秘方的产物即便是制作出来,即便成本不是极为高昂,但也是注定只能在极小范围内以‘试验田’的方式使用,是无法推广到全国的。” 姜星火补充了一个前提条件。 “同样,我制造这个东西,也不是为了大规模推广用,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不同的肥料跟现在的粪肥对粮食作物的提高产量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大规模推广的东西,是另外一种,跟这个效果是差不多的,但现在暂时无法获取。” “明白了。”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姜郎另有其他能大规模推广的方法,而这个秘方,只是说现在能制造出来,让我们先看看类似的的效果。” “就是这个意思。”姜星火认同了李景隆的表述。 “那第一步呢?需要什么?”朱高煦复又问道。 姜星火看向了身着麻衣须发皆白的袁拱。 “第一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 看着众人的目光,袁珙的嘴角扯开了一丝艰难的笑意。 “小的不行嘛?”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小的不太行,因为要炼的这玩意有点危险,一般老的才能证明自己顺利炼到了现在,又没被这玩意烧死,是个熟练工。” 袁珙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奇怪神色:“这……这炼个丹还有性命之忧吗?” “不是炼丹。” 姜星火郑重纠正。 “——是化学!” “叫什么老朽不在乎,但是这方子,老朽非常好奇。” 袁珙虽说年过六十,却保养得宜,此刻他双眼炯炯地盯着姜星火。 袁珙从未见说过这样一种秘方能增加土壤肥力,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不禁心痒痒的。 “所以需要老朽炼的到底是什么丹?” 姜星火再次纠正:“不是需要伱炼丹,而是需要你提炼绿矾。”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识而呆。 绿矾? 啥是绿矾? 能吃吗? 而袁珙闻言,却是一副恍然的样子。 李景隆看着袁珙问道:“到底什么是绿矾?” 袁珙解释道:“绿矾乃是矿石的一种,新出矿窟未见风的,颜色犹如琉璃,以炭火烧之,矾沸流出,色赤如金汁,沸定时汁尽,则色如黄丹。” “换句话说,就是一种透明矿石,见了风变绿,然后烧成汁液又能凝结?”李景隆大概明白了。 “对。”袁珙点头道,“这是道教三仙丹的主材料,在其他丹药里也有广泛应用,从汉末开始,就已经为炼丹师所知了。” “你能炼吗?”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当然可以。” 袁珙有些自傲地说:“瓷盆盛之则不蚀,生火烧之即化,熄火静待即固只要小心些就不会对被融化烧烂皮肤,老朽都炼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那就好了,第一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解决了。”朱高煦转头问道,“姜先生,第二步呢?” 姜星火沉思片刻。 是真的需要沉思,因为他要回想一下化肥到底要在这个时代,怎么样才能简单地进行实验室生产。 想要在大明,大规模生产化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须知道,哪怕是20世界上半页,中国都无法大规模生产化肥,而隔壁的北棒,哪怕是蘑菇弹都造出来了,还是没法自主大规模生产化肥。 化肥是炸药的一体两面。 而其中的难点就在于,如果想要自己做出氮肥。 那么就必须获得氮源,也就是氨。 在工业时代以前,农田获得氮只有两种办法,小概率不稳定的雷电固氮和生物固氮,也就是酒糟、糖渣、豆渣、油渣等但很遗憾,从事单一生产的普通农民都无法稳定获得这些生物氮。 可是想要制造工业合成氨,就必须面对两个难点。 第一个催化剂,这玩意一般人是手搓不出来的,姜星火也不行,哪怕他在第六世参与实业救国的时候,当过学徒工、设计师,又自己开了几家工厂,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会。 第二个耐高温高压设备,这就更恐怖了,这种设备用的钢材是跟潜水艇一样的,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能点出潜水艇钢材的一系列前置科技树,才能做出来合成氨的设备。 合成氨的反应塔需要在数百度高温下,承受10Mpa以上的高压,嗯,也就是每平方厘米承受约100公斤压力,而且需要持续数年不发生形变。 问题是,都能造潜水艇钢材了,这特喵的也不是大明世界了啊! 当然了,获得氨,其实除了合成氨,还有一种更为简易低配的办法。 ——那就是土法炼焦。 土法炼焦这玩意,可谓是毫无成本与技术可言,最简单的,往地上堆一堆焦炭,然后用土盖个侧面看起来像坟头状的长长的土炉子,点把火就可以开始炼了。 讲究点的,就搞个专门的炼焦炉。 炼焦炉这东西,跟窑炉高度通用。 别说现在是1402年的大明,就是穿越到402年东晋,这东西都随便弄。 因为焦煤本身含有含氮杂环,炼焦的过程里,这些氨会以气体的方式飘出来,混杂在煤气中,只需要把这些氨气用液体进行收集,然后让液体晒干凝固,就可以获得含有固态氨的氮肥了。 当然了,这种转化效率较低,根本无法大规模推广。 姜星火的意图,也不是大规模推广,而是在让他们了解化肥的惊人功效同时,培养那么一点点的科学意识。 姜星火本来也从未设想过大规模推广化肥,这是有原因的。 化肥,对于现在的大明,其实不一定是件好事。 因为化肥的施放如果没有经过长期实验,很难掌握对应作物的施放技巧,而且,即便掌握了,化肥还会带来后续一系列注入土壤板结、害虫丛生等问题。 所以,大明现在既无法大规模使用化肥,也没有应对化肥后续问题的手段。 但姜星火知道的,施肥效果能远超粪肥且危害较小的肥料,可不止土法炼焦造出来的氮肥一种啊 说白了,这就是个最容易实现的演示实验。 而第一步之所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 便是因为这个时代,有可能掌握炼制绿矾(硫酸)工艺的,基本就是炼丹道士这种人了。 也只有这些古代的炼丹道士,才会每天研究怎么把水银、硫酸、铅汞混合在一起,炼制出色泽鲜艳的“金丹”,其他人不会研究这些的。 之所以需要绿矾,是因为炼焦产生的氨气,需要相应的液体进行收集。 现代化工的“接触法”,由于受到大明科技水平的限制,根本搞不了,所以能选择的,只有“铅室法”和“干馏法”。 铅室法,原理简单地说就是用硝石和硫磺一起燃烧,硫磺产生二氧化硫,硝石产生氮氧化物,两者混合后会产生三氧化硫,进一步得到硫酸。 铅室法只要有钱,在大明是可以实现的。 但是目的如果只是用来演示氮肥制造过程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干馏法。 你问什么是干馏法? 第一步架上一口瓷缸(硫酸会腐蚀铁缸),第二步往里扔绿矾,第三步点火,第四步兑水。 这就是干馏法,跟瓷锅炖鸡汤的步骤并无区别。 所以,简而言之。 固体硫酸铵氮肥=土法炼焦+干馏法+晒干。 就这么简单。 这以现在大明的科技水平,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没有任何难度,而且成本低廉到令人发指。 如果说唯一有点“技术难度”的地方,那也就是瓷缸和导气用的瓷管,需要整个结实点的。 捋清楚了这些步骤和需要的物品,姜星火开口说道。 “第二步,需要焦炭、焦炉,以及一截陶瓷管用来导气体。” “把焦炭扔进焦炉,然后出气口插上陶瓷管,陶瓷管的另一端对准盛着绿矾液体的瓷缸。” “陶瓷管的样式。” 姜星火抬起右手,竖起拇指、虎口、食指比划了一下U型,说道:“就像是这个样子就行。” “……” 树坑边安静了片刻。 “怎么了?这些东西很难弄?不用今天演示,你们委托老道士回去弄一下,直接拿成品往小块农田里试一试就行。” “不是很难弄。” 袁珙解释道:“相反,这些都是现成的,烧绿矾的瓷缸我在南京袁氏宅子的仓库里就有,瓷管那些直接从炼水银的东西上拆下来就好。” “烧焦炭的炉子,诏狱的仓库里也有没到冬天不用取暖,没拿出来而已。” “换言之,所有东西都有,一时三刻就能准备齐全。” 姜星火看着几人问道。 “那你们为什么这幅表情?” 李景隆忽然觉得脑门子疼。 他看着袁珙,感觉老道士的脸上也写满了绝望。 “姜先生,您是认真的?这好像不太像是在炼丹。”朱高煦沉默许久后问道。 袁珙苦笑了一声:“老朽练了一辈子丹,烧炭烟进绿矾液就能炼出能让土壤肥力增加的神丹,还委实是没炼过。” “你们不信?” “不是不信。”李景隆无奈道,“只是这玩意,听起来就不靠谱啊!”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炼丹,这是化学!” “化学,就是从物质中提炼元素进行反应,从而获取需要的元素。” 朱高煦诚实说道:“听起来还是像在炼丹。” 今日心情欠佳的姜星火几乎是在讲课过程中,第一次接近破防。 主要原因可能是他在讲化学,这几个人一直在问他是不是炼丹。 “那如果我告诉你们,这套东西的本质,是含氮杂环产生氨气,以浓硫酸液体吸收氨气,从而形成液态硫酸铵,晒干后获得固态硫酸铵,固态硫酸铵是氮肥的一种,可以增加土壤肥力,你们是不是听起来就信了?” 李景隆总结道:“这么神叨的说法,虽然乍一听听不懂,仔细一想也琢磨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就可信多了呢!” 几人纷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认同。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隔壁密室。 朱棣沉声问道:“需要的东西,都记下来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都记下来了!”郭琎和柴车连忙说道。 “给朕念一遍,确认无误后去通知童将军。” “焦炭两堆、焦炉两座、瓷缸两个、瓷管两个、绿矾若干。” “都备十份的量,马上送到诏狱!” 柴车躬身称是,立即带着清单去密室外寻忠义卫指挥使童信筹备。 所需物品的事情搞定了,朱棣的神色却显得并不轻松。 “父皇?” 朱高炽关切的询问:“这件事儿不妥吗?” 朱棣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担忧。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墙壁,语调略显悠远的缓缓说道:“不是不妥。” “儿臣不明白。” 朱高炽微蹙眉头。 朱棣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说道:“朕总觉得,这是否有些潦草?难道就用这些东西,就能炼出仙方的产物,增加农田肥力吗?” “父皇所思当然有道理。”朱高炽先是赞同,又道,“其实儿臣也觉得有些潦草,只是此前没尝试过,姜先生所言恐怕也是最简单、最容易达成的办法。既然父皇觉得潦草,那如果制作成功了,儿臣再命人改良炼丹工具。” 朱高炽更是顺势问道:“父皇觉得是唤工部的工匠前来好,还是唤张天师来?” 朱棣微微一怔,显然是根本没有记得还有一个选项。 “张天师在南京?” “在的,张天师听闻陛下登基的消息,就从岘泉精舍赶了过来拜阙祝贺,可能是因为前几年的时候.道门有些受压抑。” 这便是隐晦的说法了,实际上,建文朝的时候,在齐泰、黄子澄的忽悠下,佛门和道门都受到了严重打压。 而所谓的张天师,名为张宇初,乃是这一代正一派天师,也是历代天师中最博学者之一,有道门硕儒之称。 明初大儒、《送东阳马生序》作者宋濂曾经称赞这位张天师‘颖悟有文学,人称为列仙之儒’,其学识可见一斑。 张宇初于明洪武十年嗣教,为第四十三代天师,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亲笔敕受“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 朱棣倒是从来不觉得把堂堂天师招过来炼丹有些什么不妥的,没有他朱棣奉天靖难,道门在建文朝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就去把张天师招过来,让他把自己炼丹的家伙事也一起带过来,” 郭琎也被派出去传话了。 密室内只剩下朱棣父子两人。 朱棣沉默半响,终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日谷王叛乱一事,让朕的心头,有些不舒服。” 朱高炽伸出胳膊,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握住了父皇粗糙的手:“父皇,您放心吧,其他藩王都是知进退的。” “朕总有一种感觉。” 朱棣轻声开口。 朱高炽认真聆听着父皇的话语。 “就仿佛,朝堂之上,这些人总觉得朕是个赳赳武夫,是个提着刀篡位的贼。” “越是有这种感觉,朕就越想做出些成绩来,不是证明给这些文官看,而是证明给青史,证明给你皇爷爷。” “朕的心中,当然有想要做的事情。” “削藩、迁都、修典、下西洋、征漠北!” “可直到遇到了姜星火,朕才猛地发觉,朕还少做了一件事,一件能让朕百年以后,安心地、理直气壮地去见你皇爷爷的事情。” 朱高炽慢慢地听着,似乎隐隐约约猜到了父皇想说的答案。 “天大地大,种田最大!” “这是你皇爷爷亲口说的!” “让天下百姓种好田,吃饱饭,少去被种田以外的事情折腾,朝廷多提供些有助于他们种田的东西。” “这件事,建文能做到吗?!” 朱高炽肯定地答道:“不可能,建文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哪懂什么百姓艰辛、民间疾苦?刚当上皇帝,就被那群士绅出身的文官忽悠着减免苏松嘉湖的田赋,还废了松江人不能当户部主官的太祖祖训。” 朱高炽又说道:“这是拼命地在帮着士绅压榨百姓,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便是了。” 朱棣披着甲拉着儿子的手站起身,随后双手扶住了儿子的肩膀,微微弯腰看着坐在椅子上好大儿,认真说道。 “可有了姜先生的指点,朕能做到!” “摊役入亩免除农民徭役之苦,白银宝钞免除百姓交税被盘剥之苦,而姜先生的这道仙方,则可助天下农民增产增收,吃饱肚子!” “办成了这三件事,朕就算是去了阴曹地府,见到伱皇爷爷,也可以挺起腰杆子告诉他,朕才配当这个大明皇帝,因为只有朕当皇帝,天下百姓才免受了这三座大山之苦!” 朱高炽肃然起敬:“父皇心系天下,儿臣钦佩万分!” “所以,你们不会真要打算在诏狱里开烧吧?” 当朱高煦单手拎着一个上百斤的小型烧炭焦炉出现在空旷的放风院落时,姜星火理所当然地产生了某种怀疑的情绪。 “我是让你们先记下来,让老道士试一下,炼出了成品看看施肥效果,没让你们当场开炼啊!这是诏狱!” “都一样。”朱高煦脸不红气不喘地把焦炉扔在了树坑边,“正好,这还有个堆焦炭的坑。” “什么叫都一样?咱们是囚犯啊!” 李景隆笑呵呵地说道:“什么囚犯不囚犯的,有权有势的人坐牢那叫囚犯吗?那叫择地受保护疗养。” 姜星火一时无语。 本来他有些想不通,但是想一想,如果把公侯伯级别的勋贵子弟换算到 算了,还是别换算了。 总之,按照他在现代世界看到的新闻。 哪怕是地方上普通官员的儿子“孙某果”犯了罪,在监狱里都能“搞发明创造”,那么像这种大明朝的顶级勋贵二代,在诏狱里制造出个化肥出来,也很合理吧? 是的,其实姜星火是藏了一点点私心的,就一点点。 姜星火之前不打算造这种实物出来,而是天天讲课键政,便是因为讲课讲的再天花乱坠,那也是在诏狱里吹牛皮,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太多实际影响。 毕竟,自己讲课的对象只是两个勋贵二代而已,又不是大明帝国真正的掌权者,他们知道了‘摊役入亩’和‘白银宝钞’,就能贯彻落实下去吗?估计得等他们成长为大明帝国的当朝权贵的时候,才有一丝可能。 至于日本的‘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那更是他们出狱后很遥远的事情了。 但是,任何跨时代的实物,意义都跟讲课键政不一样。 因为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就摆在面前的。 而如果小规模生产的化肥能搞出来,这两个勋贵二代,只要上交给朝廷,估计马上就会获得减刑乃至免刑。 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胡子高羽两次花大价钱找人,就是为了救自己出狱;曹公子也曾在自己落魄之时伸出援手,落水后救他上船,更是因为自己吃了挂落,也被关进了诏狱。 虽然这些事无一不违背了姜星火的主观意愿,但在客观上,人家就是在帮自己。 所以,姜星火也准备尽自己的一份力,拉这两兄弟一把。 时间过得很快,也就一顿饭工夫,在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特意嘱咐过的情况下,锦衣卫请来负责给人疗伤的袁珙,就拉着一车奇奇怪怪的炼丹工具驶进了院落。 很快,所有工具都齐全了。 姜星火对这种特权阶层把诏狱当自己家的行为,已经彻底麻木。 有权力,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看着眼前焦炉的出烟口,被袁珙从炼水银器具里拆下的瓷管堵上,导进了放置好绿矾的瓷缸上。 “开炼?”袁珙问道。 “开始试验。”姜星火纠正道。 袁珙清了清嗓子。 “好的,那现在开炼吧。” 很快,袁珙就为姜星火等人展示了这个时代,炼丹道士的种种专业装备。 姜星火有一点没想到的是,虽然炼丹道士不清楚这些物质的具体化学元素属性,但在一代代的实践(作死)中,他们已经传承掌握了一套成熟可靠的操作方法。 袁珙首先给自己的手部和面部涂抹了一层浓厚的油脂,这是用来防止煮沸绿矾后,硫酸烟雾对人皮肤表面的腐蚀。 随后,袁珙穿上了一层以棉花、丝绸、麻布混合制成的炼丹道袍,还戴上了类似于面甲的东西。 朱高煦拿着一把铁铲,正在往焦炉里铲煤。 李景隆则躲得远远地看着,生怕出点意外把他炼没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只有郭琎和柴车在记录墙内的对话。 朱棣和朱高炽,以及被招来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龙虎山正一派当代天师张宇初,都来到了另外一个较远的院子里。 毕竟,那边只有密室是隔音的,可他们总不能在密室里炼焦吧,所以只能跑到了离得远远的地方,靠守在姜星火所在院落门口的忠义卫所伪装的狱卒,肉眼观察后结合密室内的记录,来非实时传递信息。 “陛下。” 策马赶来出了一身汗的夏原吉扶正了官帽,忍不住问道。 “姜先生真的说,他的这个仙方,炼出的东西可以增加土壤肥力,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 “确实如此。” 朱棣仿佛看透了夏原吉的心思,平静地说道:“夏尚书莫说不信,朕听了,朕到现在也是不信的,可” 夏原吉抹了把汗笑道:“可因为是姜师说的话,所以陛下也就打算试一试?” 朱棣没说话,点了点头。 虽然朱棣隐藏的很好,但夏原吉这个老官僚,依旧在朱棣的表情中看出了细微的端倪。 皇帝很希望这个仙方是真的。 夏原吉不禁有些感慨,姜师可真是无所不通啊,不仅在经国济民之道上有着高屋建瓴的视野,以及推陈出新的大气魄、大智慧,就连农业上,也有这般见地,竟然能发明出增加土壤肥力的仙物。 是的,就是仙物。 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种田这件事是万事万物的根本,财富就是土地产出,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有多少亩土地。 在百姓眼里,皇帝拥有天下之地,所以皇帝是地位最高的。 而不是皇帝地位高,才拥有天下之地。 在这种唯土地论的时代,土地与后世的资产几乎可以画等号去理解。 那么试问,只要得到就能让你资产翻倍的东西,不是仙物是什么? 且不说夏原吉这边心思转动不停,皇帝和大皇子身前,指挥着几个炼丹道士正在开炉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心里也是有些犯嘀咕。 张天师身着羽衣道袍,头戴方巾,臂弯处搭着拂尘,微微有些出神。 一开始,当张天师坐在京城里正一派分观的时候,听到皇帝宣旨召见他,张天师非常高兴。 因为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非常受到建文帝身边齐泰、黄子澄那对卧龙凤雏的敌视。 张宇初当年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且人生阅历丰富之时,乃是做事业的最好时光。 张宇初作为道门领袖,如何不想振兴道门呢?奈何在朝廷的打压下,他也只能退居黄箬峰下,连龙虎山大上清宫都不能回。 好在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建文被燕王给赶下了龙椅,张宇初连忙启程前往南京城向新的皇帝表忠心,为道门振兴争取机会。 谁曾想,皇帝把他召到诏狱来,竟然是让他炼煤烧绿矾? 张天师是万万没想到啊。 至于皇帝说的什么“仙方”,张天师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我们龙虎山正一派炼丹,从五斗米教算起,已经传了一千多年了,什么丹我们龙虎山不会炼? 至于能让粮食亩产量翻倍的? 抱歉,听都没听说过,吕祖都没这能耐。 哪怕你是皇帝,你跟我张天师说今天诏狱里的一个囚徒有这仙方,还要现场开炼,那我也只能心里呵呵,表面对你说“好的陛下”。 “张天师,没问题吧?”朱棣看了一眼张宇初,说道,“没问题就可以开始跟着炼了,那边已经开始了。” “好的陛下。” 张宇初压根就不认为这个所谓的“仙方”能够成功,此番前来也只是硬着头皮去炼,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罢了。 很快,点火开炉了。 但这次张天师炼的却不是丹,而是焦炭 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张宇初亲自手持铁铲,铲了几铲子的焦炭进去,然后就被烟熏得够呛。 “咳咳!” 张宇初赶紧用羽衣道袍捂住嘴巴,将铲子里剩下的焦炭拿出来扔在一旁,用水壶漱口,又干咳了两声,这才舒服了一些。 呛死本天师了! 张宇初再次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内全部是煤炭烧灼的味道,令人窒息。 天师大人放弃了亲自下场干活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的想法,开始指挥起了炼丹道士。 焦炉喷出了黑灰色的烟雾,喷在刚刚烧开的绿矾瓷缸里,那金黄色的绿矾液体被熏得变得浑浊,一丝丝油脂一样的东西,顺着釉面往外冒,散发着充满了腐蚀性的气体。 道士们专门用来炼丹的道袍被烧出了一个个小窟窿,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烧焦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大家聚精会神,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去。 “三味真火,起!” 站在最前面的老道士猛然抬手结印。 然后三个年轻道士往瓷缸下放了不知道什么助燃剂。 瓷缸下带有龙虎山印记的炉子,红色偏白的火焰从中蹿升而起,随即越变越旺。 整个瓷缸顿时都被映照成了一片红灿灿,热浪滚滚。 道士们围绕在炉灶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咒、又手上不停地掐诀。 ——充满了封建迷信的仪式感。 就好像自己真的有法力想要尽数灌注其中似的 这套烧个火还要神神叨叨的仪式,让朱棣看的直皱眉。 朱棣眉头微蹙地站在旁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未催促张宇初炼制,仿佛在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半晌之后。 “噗——” 一声闷响过后,那绿矾缸里的水吸收了大量煤烟后,终于彻底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向上翻涌,冒出了无数气泡和白沫,同时浓郁刺鼻的药渣夹杂在其间,飘荡出来……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直到所有的水分几乎全部蒸干之后才停了下来。 道士们纷纷撤离了瓷缸旁,盘腿坐下休息了一阵,等待绿矾彻底晾干冷却。 最后,炼丹道士用银勺挖出了充满了煤气味的红灰色凝固物,然后用丹药模具压制。 张宇初亲手捧着锦盒献上,低头看着锦盒里这枚品相零分,气味零分的“丹药”。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张宇初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陛下,恐怕臣炼制失败了,这炼制焦炭气体的仙方实在太过玄妙,臣无法将它演变成丹药,请陛下责罚。” 朱棣定定地望着这枚“仙方”的产物,一时间也有些迟疑。 这.就是能增加土壤肥力,让亩产翻倍的仙丹? 就在朱棣感到有些失望之际,突然郭琎发了疯似地跑了过来。 “成了!他们说成了!” 今天五千字章节两章,一共一万字,就不拆成三章了。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道衍来信 郭琎兴奋得眼珠子都快要瞪掉出来了,脸颊通红。 “他们说成功了啊!真的成功了!” 郭琎激动得语不成句,到最后只知道不断重复着“成功了”三个字。 朱棣虽然紧抿着嘴唇,但张宇初依旧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欣喜的神情。 祸事了. 张宇初捧着手里的锦盒,看着自己练出的废丹,脑海里刹那间就浮现出了在不远处的院落里,一颗仙丹此时正散发着闪闪金光,在袁真人手里横空出世的景象。 完了,龙虎山这下丢大人喽。 张宇初忍不住浑身有些轻微颤抖,向来从心的他,差点就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给朱棣认个错。 来南京城的路上,张宇初可就听说了,燕王那是杀人不眨眼啊! 虽然没有渡江前江南士绅传的“青面獠牙一顿吃仨小孩”那么离谱,可这位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皇帝,甫一登基就杀得南京城人头滚滚,诛九族、诛十族、夷三族,各种族谱消消乐套餐任君选择,是真的狠! 当然了,自从燕王殿下抵达了他忠诚的南京,上述的谣言早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但这时候,张宇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来上赶着来南京城表忠心了。 现在丹练废了,好了吧。 自投罗网,愚蠢至极。 朱棣看着眼前的黑胖子道士六神无主的样子,有些疑惑。 “张天师?” “陛下我在呢。” 张宇初的脸上,挤出了谄媚的笑意。 身为龙虎山天师,以保全道统存续为第一要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那都是摆给普通人看得。 “朕已经让童指挥使去那边看看情况了,待会儿他们结束后,肯定会留下丹药,到时候你来看看他们炼出的丹药是什么样,再问问袁真人,具体是怎么回事。” “好的陛下。” 听着朱棣的话语,张宇初低头称是,在低头的瞬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演示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绝望。 建文朝被打压了四年,如今新皇登基,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搞砸了,难道是天不佑我龙虎山吗? 就在张天师内心思量之时,另一名小吏柴车匆匆跑来。 “陛下,姜先生结束了今天的讲课,临结束前还说了三件事。” “哦?姜先生说了什么?” 朱棣闻言,饶有兴致地问道。 柴车板着国字脸没有添油加醋,如实回答道。 “第一件事,姜先生说,让他们先拿着制造出来的‘化肥’去外面实验,选一些生长期短的植物,采用相同的土壤、光照、水源,同时既需要对照组,也需要实验组,而且最好每组的种植田在三块以上,避免小概率意外导致的实验失败。” “对照组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其他干扰的原生试验田,也就是平常的时候该怎么种就怎么种。” “实验组的意思是添加了‘化肥’的试验田,种植的时候也不需要额外的照顾。” 朱棣点头了然,这都是很简单的东西,一听就理解了。一组用仙方,一组不用,然后看对比结果,同时多种几块避免意外发生。 “第二件事呢?”朱棣复又问道。 柴车依旧老实答道:“第二件事,姜先生说等实验结束,他会告诉他们关于可以大规模推广的化肥,是如何获得的。” 朱高炽微微一怔,他跟朱棣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喜悦。 这么说来,姜星火对于‘实验’能成功的事情,还是颇有信心的。 “第三件事呢?”朱高炽开口替父皇问道。 柴车说道:“第三件事.姜先生说因为明年就出狱了,没有了时间的压迫,他也不急着每天都讲课了,所以打算把讲课的时间,以后改为每15天一次。” 朱高炽和朱棣闻言,两人的脸色都放松了起来。 按照之前的上课强度,一天一节课,两人既要处理朝政,又要每天赶过来听课,对于真的可以说是日理万机的他们,实在是有些疲惫。 而姜星火现在打算把上一节课的间隔时间变成15天。 如今已经是八月末,明年是一月中旬过年,到时候会改年号大赦天下,那么拢共是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也就小五个月,一百五十天不到的时间。 换言之,还有9节课! 姜星火在诏狱中,还会上最后9节课,就结束了他的狱中讲课。 但朱棣想了想,旋即眉头皱起,沉吟道:“这是不是不行?朕总觉得只听九节课,实在是太少了。” 朱高炽干咳了一声,提醒了一下贪心的父皇。 “父皇,姜先生出狱后也可以讲啊,又不是说出狱了就不讲了,只不过可能还要做一些其他他自己提出来的事情,但不意味着空余的时间不能讲课。”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那不一样!” “假设姜先生其实并没有看透,那么当他不知道身边的人身份,也不知道有人在偷听的时候,讲的东西肯定更大真实、大胆.如果没了这层,以后就不见得这么有意思、有收获了。” “那我们也是会听的,听了这么久,都习惯了,不是吗父皇?” 朱高炽笑道:“更何况,儿臣只要一想到,如果姜先生真的不清楚这一切,等他明年出狱了,看到自己的狱友竟然是当朝二皇子还有百官之首的曹国公,不知道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哈哈哈哈!” 朱棣想到姜星火一脸懵的画面,也大笑了起来,还打趣说道。 “那你再想想,等明年的时候,大明国债已经发行完毕,摊役入亩也推广开来,供养宗室、下西洋、征日本这些事情,也都在筹备中.姜先生看到在狱中自己都没指望实现的场景,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种事情朕一想就觉得有趣无比呢!” 听到朱棣的调侃,一身绯袍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此时也忍俊不禁了起来,顿时,他也很期待。 ——要是当姜星火出了诏狱,看到门口正在贴着户部售卖大明国债的告示,会是怎样的心理活动。 “所以,父皇并不需要担心。”朱高炽笑着说道,“不管姜先生怎么讲课,咱们反正都是去听课,听几堂课有什么区别呢?而且,姜先生的课程安排,不是刚好给了咱们做其他事情充裕的时间嘛。” 朱棣点头赞许,道:“不错,朕原来是担心姜先生出狱之后,就不愿意讲课了。如今想来,却是朕担心过度了。” 言谈间,一身麻衣须发皆白的袁珙,步履矫健地带着那边成功炼出的化肥走了过来。 “见过陛下、大皇子殿下。” 袁珙先是跟朱棣和朱高炽行了礼,随后,又看向龙虎山当代天师张宇初。 张宇初紫黑色的脸膛上露出了亲切的笑意,连连稽首道:“袁真人别来无恙!” 张天师作为道门领袖,对于别的流派自然是要打压的,但是像是天下第一相师袁珙这种德高望重且无门无派的老前辈,却是异常尊重。 什么叫江湖,人情世故才是江湖嘛。 你不摆出尊敬老前辈的样子给圈子里的人看,等伱老了谁尊敬你呢? 两人见礼过后。 朱棣微微沉吟,接着说道:“朕记得,张天师曾经说过,其他炼丹道士能炼出来的,你们龙虎山也都能炼制出来?” 张宇初赶紧躬身道:“是,臣不敢隐瞒陛下。” 朱棣略带狐疑地说道:“朕听说,这仙丹的配方,给你的可是跟袁真人炼的是一模一样的?你可别糊弄朕,否则,哼——!” “臣不敢!” 张宇初心中一凛,赶忙从心地拍马屁道:“陛下圣寿无疆,福泽绵延万古!若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定然是我们龙虎山炼丹技术还不够,但绝非故意欺瞒陛下!” 吓唬完了张天师,朱棣示意袁珙把他那边炼制的丹药呈上来。 袁拱伸出手,将怀中装有丹药‘化肥’的木匣递给了旁边的大皇子朱高炽。 朱高炽转手将其恭敬呈上。 朱棣伸手拿起木匣,打开盖子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五枚淡黄色的丹丸,约莫拇指肚那么大,颜色也并不透亮,甚至看起来毫不出彩。 嗯.这便是因为实验设备的简陋,固体硫酸铵里面的杂质太多了,而且硫酸铵的溶解很大又受温度的影响,正常应该是灰白色的,但是因为有三价铁等物质,又是未提纯的重结晶,所以才呈现了淡黄色。 这种情况,在实验室一般加3-5%的稀氨水泡几分钟,再离心甩干就可以解决。但考虑到当下大明的科技水平,连个滚筒洗衣机都没有,所以只能靠最简单的笨办法,也就是反复地溶解、降温、再结晶进行提纯了。 不过纯不纯的倒也无所谓,又不是理塘王,能用就行。 丹丸看起来,除了颜色不一样,张天师炼出来的是红灰色的,这个是淡黄色的,其他的好像没什么区别? 连那股刺鼻的煤气味都是一模一样的。 朱棣和朱高炽对视一眼,均感到有些讶异。 朱高炽小声道:“父皇,此丹与张天师所炼之丹,除了颜色不同,其他如出一辙啊。” “确实如此。”朱棣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二位真人炼制的仙丹都差不多,朕也不能偏袒于谁,没有放到农田里进行比较,总不好说张天师炼制的就一定是失败的。” 闻言,张宇初大大地松了口气,他额头上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可见朱棣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朱棣又仔细盯着丹丸观察了一阵,突然开口道:“袁真人,姜先生可曾告知你们,丹药成了这样是否就是成功了?” 袁珙答道:“正是如此,这样就算是成了。” 这时候,在皇帝这里算是顺利过关的张天师,终于有空活动开来心思。 “还以为真有什么仙方呢,到头来,炼出来的东西除了颜色不都是一样的?” “哎,皇帝也真好忽悠,这种明显是江湖骗子的路数都会上当。” “本天师炼丹画符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丹方。” “绿矾做药材,主治喉痹虫牙口疮,恶疮疥癣。也可消积滞,燥脾湿,化痰涎,除胀满。” “可煤烟能干嘛?呛人嗓子眼?” “拿煤烟往绿矾液里灌,你怎么不拿金汁往水银里灌呢?” 就在黑胖道士在心里吐槽不止的时候,朱棣却下了逐客令。 “张天师、袁真人,你们二位先回去吧,过几日等朕再召你们来看成果。” 张宇初和袁珙自然不敢不从,待二人离去后,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了朱棣、朱高炽和夏原吉三人。 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带着士卒守卫在院落门口,而郭琎和柴车,则回去继续苦逼地整理《姜先生讲课笔记》了。 在朱高炽和夏原吉面前,朱棣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他的真实情绪。 朱棣有些将信将疑。 朱棣看着眼前灰红色和浅黄色的丹药,露出了沉吟之色,没有转头地问道。 “炽儿,你觉得姜先生这名为‘化肥’的仙丹,能行吗?” 朱高炽其实也没那么乐观,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没试过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既然父皇相信姜先生,那么还是要抱着能行的想法去做的。儿臣觉得这个东西,姜先生既然如此笃定,那应该是很靠谱的。” 朱棣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夏原吉忍不住说道:“陛下多虑了吧?臣对此,倒是颇有信心。” “唉” 朱棣幽幽叹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院落边缘,负手眺望着远处钟山的景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朱高炽也跟着踱步,他发现了父皇今日心事颇重,他顿时猜到了原因——父皇对‘化肥’仙丹,既犹豫,又彷徨。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会下意识地感觉不相信。 截止到今年,中华上千年的历史,无数的朝代,都没有哪个人,就敢打包票说这个世界上,有只要撒上去,就能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东西存在。 因为在此前,确实没有这种东西存在。 所以说,时代局限性依旧限制了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想象力。 没出现过的事物,怎么笃定? 虽然朱棣是一国之君,可这种事情,仍旧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这种事情的处置,往往决定着数千万黎庶民众的福祉。而且这个决策的结局,可能影响着未来的大明,直接决定了一代王朝的兴衰。 哪怕是朱棣,亦会感到有些紧张与忐忑。 但朱棣毕竟是朱棣,在无数刀光血雨中拼杀了出来。 这种影响他决策的情绪,开始被他甩之脑后。 但是,朱高炽却没有及时感受到朱棣的想法,它出于不希望看到父皇这般纠结的考虑,打算劝一劝。 “父皇。”朱高炽突然说道,“这件事不必太放在心上,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便可。” 朱棣停住脚步,扭头道:“炽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朱高煦道:“父皇,儿臣是说真的,儿臣确实是这么想。仙丹虽然不一定成功,可终归是没什么损失的,只要父皇不要寄予过高的希望,若是成功了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失败了,大明其实也并没有受到任何不利影响啊.儿臣反复琢磨了,如果成功了固然好,如果失败了,关于农业的事情,父皇再另做考虑便是了。” 夏原吉亦是劝说道:“臣也相信,既然姜师这般笃定,那么这世上是真有这种能使农田亩产量翻倍的仙方存在的,臣觉得不会错!” 夏原吉停顿了一下,又道:“陛下,等臣回去后,召集负责农事的官员一起研究一下,然后在皇庄里选几块田试着耕种,等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下结论也不晚。” 两人说完后,静静地等待着父皇的决断。 “朕明白。” 朱棣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回来,“朕只是有些关心则乱了,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朕准奏了。” “谢父皇!”朱高炽顿时露出笑容。 “臣马上去召集官员,在皇庄选耕田进行试验。”夏原吉亦是说道。 朱棣追问道:“夏卿打算用什么农作物进行试验?” “稻谷之类的生长周期太长了,要用生长周期短的蔬菜,也就是荠菜、小油菜、芽苗菜(豆芽)、油麦菜、苋菜、青蒜。” 夏原吉几乎没有犹豫,就说出了他心目中的答案。 朱棣想了想,复又问道:“这些生长周期分别为多久?” “荠菜90天,小油菜50天,芽苗菜(豆芽)7天,油麦菜40天,苋菜45天,青蒜50天。”夏原吉答道。 “都试试,但重点要放在芽苗菜上。” 面对皇帝的指示,夏原吉也唯有点头。 这边朱棣指示夏原吉用化肥种菜,另一边,姜星火在下课后,也收到了一封意外的信,又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你说这是袁居士的一个朋友来信?” 姜星火看着手中的信笺,奇怪地问道。 李景隆点了点头,袁珙在他身后。 嗯,李景隆没说的是,袁居士的这个朋友,叫道衍。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这封信,从名义上讲,是给袁珙的。 道衍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袁珙也只是说是自己一个不便下山的和尚朋友。 袁珙直言自己想不明白信中的问题,所以来请教姜星火。 道衍的来信,主要写了困扰他不得其解的两个问题。 人性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如果是,那大同社会是否无法实现? 事实上,这也是道衍走火入魔后魔功难以寸进的瓶颈所在。 如果人性总是贪婪自私的,还实现什么大同社会呢那这一套理论,就说不通了啊! 道衍在大天界寺翻遍三教典籍,到最后只得承认,靠他自己是想不明白了。 所以。 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圣呢? 被皇帝派来干活的袁珙,便顺道接下了送信的任务,李景隆也跟着凑了个热闹。 “袁居士怎么看待你朋友写的这封信?” 姜星火仔细阅读后,转头问道。 袁珙倒了口酒,仰头灌下后说道。 “依老朽的人生经验来看,人性其实是无所谓本善本恶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不妨说来听听。” 袁珙放下那硕大的酒葫芦,勉力来言。 “如果说人性本恶,那秦桧为什么会早年写下《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呢?”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这时候的秦桧,难道不是一心想着做韩、范那样正直清明的大臣吗?” 没等姜星火回答,袁珙继续说道。 “那么秦桧在随后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力主抗金的主战派,变成了胆怯懦弱的投降派,甚至做出了以‘莫须有’构陷岳飞的千古冤案如果以性恶论来解释,难道真的是秦桧本来就是一个恶人,只不过早年因为孔孟诗书的教化,让他心中潜藏的恶暂时被压制起来?” “老朽认为不是的。”袁珙随后又恳切言道 李景隆这时候插话问道。 “那如果反过来,说性善论呢?” 袁珙对李景隆解释道:“既然人性本善,那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自神武皇帝以后,北齐的一群疯子恶人又如何解释?把后妃头颅做成酒杯、以腿骨制成琵琶、裸身招摇过市、夺婴孩以喂狼狗、蓄蝎池掷人取乐、封禽兽为公侯.这是人性本善吗?” 李景隆鄙夷地说道:“胡虏与禽兽无异,这本就是事实。”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有胡虏血脉才如此疯狂?”袁珙问道。 见李景隆点头。 袁珙又说道:“那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说人性本善,胡虏的人性就不是本善吗?” 李景隆陷入了沉思。 显然,他走进了死循环的怪圈里。 姜星火耐心地听完了袁珙的论述,随后问道。 “所以袁居士觉得,性善论和性恶论都不对?” “大抵如此。”袁珙复又补充道,“但老朽觉得,人性里还是有好的东西确实存在的。” “譬如?” 袁珙轻声吟道。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这便是文丞相的《正气歌》了,在此时的大明,可谓是老少咸知的经典读物,用来诠释‘天地有正气’是再好不过的了。 乍一听,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但姜星火的脑海里却有些恍惚,继而陷入了回忆。 那是第三世,睢阳城(商丘)。 这里是江淮防线的最北端支点,当年陈庆之“白袍入洛”便是以此为起步。 这便是“睢阳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上百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是真真切切的中原锁匙。 因此,睢阳也就成了大唐与大燕交兵最频繁、激烈之处。 而在这座高耸险峻的城池里,一座占地广阔的军营内,十几个身穿戎装的将校围坐一团,气氛沉闷压抑到让人窒息! 其中一名年长的将领站起身来,对着坐在首位的老者躬身施礼道:“启禀中丞,现在伪燕已经重新集结十八万铁骑,随时都可能南侵我江淮腹地,不知中丞如何打算?” 姜星火作为陪戎校尉,坐在最靠近营帐门口的位置,扶着刀早已没了力气说话。 睢阳城里的情况很糟糕,粮食快吃光了,每个士兵每天只有一勺米,至于百姓.妇孺已多饿毙,男子苟延残喘,如此而已。 作为亲历者,姜星火的关注点,从来都不是睢阳守城战到底有多么惨烈。 而是这里面人性表现出的种种复杂。 首座上的老者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帐外,缓缓道:“江淮钱粮赋税,乃是我大唐反败为胜之根本,陛下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我等镇守睢阳,拱卫江淮防线,今日伪燕再次南袭,如果我等不死守城池,那么遭殃的,就是身后的千万江淮百姓!” 众将校闻言,眼神纷纷暗淡下去。 关陇自西魏以来虽然民风彪悍,但是如今论战力却远逊河北。尤其是在燕军攻破了潼关,并且趁势扩张势力范围的情况下,大唐的军队只得退往蜀地、河东防御,而河东的新皇帝早已与蜀地、江淮相断绝,一旦睢阳失守,燕军南下江淮,大唐的国运就将急转直下。 那么,到底是死一城十万军民。 还是,江淮数百万户惨遭屠戮? 第一个问题便是,更小的集体做出了主动的牺牲,从而保全更大的集体,是否体现了人性的善? 老者看到将士们黯然神伤,摇了摇头,安慰道:“你们放心吧,燕军虽看似兵马强横,但毕竟只是一时之勇,我们只要抵抗住,陛下应该很快会调派更多援军过来的。我们坚持守住,大唐就迟早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将校们精神却依旧萎靡不振,再想要坚定守住,此时也没有粮食了,怎么守? 眼神好的姜星火,更是看到,老者开口说话时,嘴里已经没剩多少牙齿了。 老者的话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满脸焦虑的斥候跑到帐篷内跪倒下来:“报告中丞,情况不妙,燕军铁骑已经兵临城下!” “什么?!” 众将校霍然色变,老者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在距离睢阳城五十里的荒野上,旌旗招展、马嘶雷动,黑漆漆的夜幕下,宛如一群饿狼,无数铁甲寒光闪烁,肃杀的气息弥漫四野。 燕军列阵而立,前锋的三千重骑已经逼近了睢阳城,只差五箭之遥了。 而就在这一天晚上,老者请姜星火等人吃饭,吃的是.他的小妾。 也是这一晚,睢阳城,下令开始以*为食。 第二个问题便是,以残忍的方式牺牲更小集体里的一部分,来保全其他部分,是否体现了人性的恶? 回忆的画面消散,姜星火有些怔然地问道。 “那袁居士伱说,张巡死守睢阳,守城的将士也拼死报国,这才免遭江淮的*不受屠戮,这不错,能说明人性在绝境下也有善的一面,张巡是心怀正气的忠臣.可城里的士兵和*一样多,*饿的没力气,被当成粮食吃,*便是心甘情愿被吃吗?如果从被吃的*的角度讲,张巡反而是性恶的魔王,人性论这一套,又作何解释呢?” 袁珙也迟疑了。 《正气歌》里从来没提到过,作为身怀正气的代表性人物,张巡的人性在不同的角度,究竟作何解释? 抗燕英雄?保全江淮?还是**魔王? 袁珙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道:“所以说,和尚说的不对,老朽说的也不对。” 李景隆定定地看着姜星火,问道:“人性论这件事,姜先生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一边研墨准备写回信,一边沉吟后说道。 “我认为关于人性论的这个问题,这封信需要回答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也就是说,先批判‘先验人性论’为什么是错的,随后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阐释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如此一来,才能搞清楚人性论的谬误究竟错在何处。” 李景隆愣了愣,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 可连起来, 是什么意思? 而袁珙则是变得若有所思,性本善和性本恶的争论,自先秦以降,已经持续了进两千年,始终没有具有压倒性的权威说法,大家都是各说各的话。 如今姜星火却说,他能用两个方面就能讲清楚? 袁珙不禁有些发自内心的怀疑。 这种怀疑,不是怀疑姜星火本人的智慧。 而是在怀疑,两千年都没有争出个结果的问题,姜星火一封信就能写清楚? 研好了墨,姜星火开始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和尚写回信。 信的题目是《‘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第一个部分,姜某要【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 “姜某认为,人性论的谬误在于,其坚持先验的观点。” “什么是‘先验’?”看着信纸上的字,李景隆忍不住问道。 袁珙也有些费解,跟道衍一样,袁珙同样三教精通,但却确信,自己并未听过这个名词。 姜星火指了指信纸,他正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所谓先验,也是唯心认识的根本特点,也就是认为人的意识是最重要的,而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物质)是次要的.从而认为人的意识是先天就有的东西,是先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的。” “也就是说,先验人性论认为 ——人性是对活生生的现实人的抽象概念。” 李景隆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道:“人性难道不是先天的吗?” “不是。”姜星火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继续写道。 “而这种先验人性论则相信,‘人性’这种抽象概念,在事实上规定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也就是善人做善事,恶人做恶事.这种抽象概念决定人行为的观点,被我称之为‘观念论’。” 李景隆一边在旁边观看,一边问道。 “那什么又是‘观念论’?” “八个字。”姜星火干脆答道,“追本溯源,本即是源。” 姜星火接着在信纸上写着。 “观念论往往越过事物而达事物的‘本’,并企图由‘本’追踪到事物的‘源’。” “如此一来,便经常会认为事物的‘源’就等于‘本’,‘本’也就等于事物,将三层意思混淆起来。” 许久没有写字,手腕有些酸了,转头看着有些发懵的袁珙李景隆,姜星火放下笔说道。 “听不懂?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给你解释一下就好了。” 袁珙和李景隆点了点头,虚心听讲。 姜星火简单直白地说道。 “第一层,现实的人是事物,对不对?” “对。” “第二层,先验人性论认为‘人性’是决定人这个事物的‘本’,对不对?” “对。” “第三层,之所以有性善论和性恶论之争,就是因为根本搞不清人性的‘源’,对不对?” “.好像,对。” “那么为什么搞不清?”姜星火笑着问道,旋即自己回答,“因为人性论一开始就错了!” 袁珙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 “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人性论本身就是错的?” “不可能吧,那么多圣贤都辩论过的问题,怎么可能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李景隆亦是不可置信。 姜星火放下笔,开口说道:“所以说,想要回答人性论这个问题,这才是为什么我第一个方面,就是写【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的原因。” 姜星火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 “姜某认为,近两千年来,人性论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层也就是人的‘本’,而没有看到第三层也就是人性的‘源’,所以才会在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争论,争得就是人性的‘源’到底是什么。” “但其实,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开始错了。” 袁珙看着姜星火笔走龙蛇,一时沉思。 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错了? 难道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吗? 历代圣贤都是这么说的啊! 正是认定了第二层的‘本’,也就是‘人性由人先天产生’这个前提条件,所以才要争论第三层的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如果说一开始就错了,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那么就意味着,圣贤们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袁珙的脊背开始散发出了阵阵寒意。 袁珙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可以载入中国哲学史的历史性时刻! 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囚徒,正在用笔,推翻两千年来关于人性论的争论! 告诉大家,圣贤们争了两千年的东西,全是错的! 而这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也将在他的亲眼见证下,成为中国哲学史新的时代的开天辟地之作! 袁珙的十指,开始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而李景隆,也屏住了呼吸,等待姜星火继续写下去,说明为什么人性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人性不是由先天产生的。 姜星火继续写道。 “想要理解人性,落脚点应该放在现实的人身上,人是具有无限丰富性的存在。” “而任何对人的抽象,都是以丧失人本质的丰富性为代价的,尤其是先验性人性论。” “先验性人性论自认为通过抽象得到了观念中人的本质,却丧失了现实人的本质,抽象概念无法完全代替人,解释人。” 李景隆终于从死循环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姜星火说的是对的,那么人性论,确实是一个伪命题。 因为人性,压根就不是先天产生! 也就无所谓先天本善,还是先天本恶! 看到这里,袁珙蹙眉问道:“那既然姜先生认为性善论性恶论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人性’这个概念就不是先天的,那么姜先生觉得,人性是怎么来的呢?” 姜星火写道。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形而上这个词,袁珙没有任何阻碍地就看明白了。 这是道学里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何所谓道?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上善若水,故几于道。 而姜星火写下的,换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话,就是从大道/道理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的。 姜星火一边慢吞吞地口述,一边写。 “姜某认为,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所谓某一历史阶段的人性,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社会性所赋予的.也就是说,‘人性’这个第二层的概念,本身就是随着历史阶段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 “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一旦把人从他生活的社会中抽象出去,那他就不在是‘人’了,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袁珙似有所悟,忽然皱眉急促地向李景隆问道。 “如果没有人知道你,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还是你吗?”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回答道:“我当然是我啊.不然还是谁呢?” “你,真的还是你吗?” 见李景隆游移不定,袁珙换了种说法。 “如果你是一个在诏狱里被单独关押一辈子的犯人,记得你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有狱卒隔着门每天给你送饭,哪怕你还活着,在社会上,你还是你吗?” “我不是我?” 袁珙干脆说道:“老朽懂姜先生的意思了,人不是个体,人是在社会中才有意义,换言之,个体的人性毫无意义!” 李景隆的身上寒毛倒竖,他仿佛过了一股电流一般,整个人都弓起了身子。 如果自己真的被朱棣圈禁一辈子,没有了人脉、权力、地位,那么,曹国公李景隆,还是曹国公李景隆吗? 自己是死是活,对外面社会上的人来说,还重要吗? 自己还存在吗? 姜星火只为他们的对话分神了片刻,旋即继续写道。 “人性不是先验的,也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后天从社会中获得的。” “正是在社会性中,才能找到人性的存在,人一定是在社会中,在实践中,才成为自己。” “人是社会的产物,而不是某个先验本质的产物。” “人性不是先天被规定好的,而是在社会之中被构造出来的。” 看到信件上的这些话语,袁珙如同醍醐灌顶。 袁珙的大脑时刻想要释放出让他颤栗的兴奋感。 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划时代的论断! 人性,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社会中产生的! 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从根子上就错了! 而他袁珙,亲眼见证了这封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信件,是如何产生的! 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袁珙想到,这封信会对整个儒家体系造成多么大的冲击时,就忍不住心驰神往。 就仿佛把儒家思想这座上千年来历代圣贤添砖加瓦,构建的大厦,给从地基上生生挖掉了一个角! 马上,一角倾塌就会带来山崩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整个大明的儒学界,都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 这是颠倒乾坤的思想变革! 而他,有幸参与其中! 在信的末尾,姜星火系统地回复了道衍提出的几个问题。 “那么理想的大同社会在未来为何一定会实现?为何现在先验人性论(性恶论)似乎直接驳斥了这种可能?人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姜某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因为这个历史阶段的人性(贪婪自私)是该历史阶段的社会性(社会压迫与物质精神供给不足)所赋予的,当我们把视野拉长,以千年为尺度,在未来随着历史阶段的演进,那时候的‘人性’和现在绝不相同,姜某对此深信不疑。” 信的最后,姜星火写下了尼采在《朝霞: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跳出当下,方见未来。 所以……看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第一个开路的人 当袁珙看着姜星火吹了吹信纸上的墨渍,待干了后递给他时,袁珙竟是紧张地把手掌在麻衣上擦了擦才接过来。 袁珙拿着这封轻飘飘的信,却总觉得,重逾泰山。 因为袁珙很清楚,如果说之前姜星火所讲的那些东西,只是对百姓和国家会起到改变作用,那么其实并没有触及到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那部分力量——儒家。 或者说,理学。 而今天写下的这封信完全不同。 这封信里提到的内容,彻底否定了理学这栋大厦的根基上的一些东西,也就是人的精神性。 如果根基都是歪的都是空的,整座大厦,都有可能倾塌。 这也必然会招致理学卫道士们的疯狂反扑。 而且更为可怕的是,若是别的普通文人,或许还怕这群卫道士。 天天被卫道士们骂“妖僧”的黑衣宰相道衍可不怕! 这封信一旦落到了道衍手里,那么将会给整个大明带来何等的思想冲击,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道衍这种人活着不为名不为财,为的就是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造反已经证明过自己的能力,那么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有什么比发动一场思想上的“造反”更能让道衍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呢? 当一个手里有帝国的一小部分最高权力、名声臭了不怕挨骂、年逾花甲不怕死的人,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那么他是一定能把大明的思想界搅得天翻地覆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 大明的思想变革,从姜星火写下这封信的第一个字开始,就已然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且不提袁珙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刚刚写完这封意外的信的姜星火,也是在狱卒的通知下,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当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姜星火承认,他确实没有想到。 一个满面风尘的农家少女,拎着冬笋和敬亭山里的山货,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进入值房的时候,清瘦脸上对狱卒恭维出来的僵硬笑意还未彻底消散,发丝在阳光和浮尘中,显现出有些营养不良的微黄。 “姜萱?你怎么过来的?” “我以为你已经.” 两人同时开口,复又同时沉默。 “你先说吧。” “伱先说吧。” 姜星火干脆用左手捂在了鼻唇之间蹭了蹭,示意对方先说话。 “从敬亭山里出来搭的驴板车,后来坐的马车到芜湖,再便是顺江东下在南京码头上了岸,走过来寻你。”少女的话语很简练,显然思维很清晰。 姜星火点了点头,敬亭山到南京,陆路足足三百六十里,眼下又不算是什么和平年岁,一个半大的女娃子,路上没被拐跑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为什么要寻我?当初卖家产,你和婶婶的那一部分,我已经给你们留下了镇上有两间铺面,租赁出去吃喝不愁的。” 姜萱低头答道:“不是那些.我娘腿脚不灵便,族里又没人愿意来” 姜星火几乎刹那间便已恍然。 ——这是来给他收尸的人。 人死了,总得落叶归根。 可他姜星火在族里是什么人?顶撞族老,败坏家产,青楼浪子一个,哪有人还愿意走上几百里路,来给远在南京城的他收尸? 一时之间,姜星火竟是有些鼻酸加上烦躁。 【该死,穿越者最忌讳产生羁绊】 只要从讲课的绝对理性状态脱离出来,姜星火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正如姜星火刚刚在信里所写的那样,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 姜星火的这具身体,既不是孙悟空也不是墨菲特,压根就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自己与生俱来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网络。 否则为什么是他被抓起来关诏狱诛十族?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倒霉老师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 当初觉得方孝孺是大儒,舔着脸去凑个师徒名分,现在好了,脑袋搬家了。 而作为资深穿越者,姜星火很清楚,各种感情,譬如亲情、爱情、友情,对穿越者到底会带来多少困扰。 当穿越者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 而所有的情感,注定会成为遗憾,成为意难平。 既然姜星火的最终目的是回到现代社会永生,与真正的父母相聚,那他在穿越过程中,就不应该产生过深得情感,否则这份执念,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淡薄。 【该死!!!】 姜星火忽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无数画面像是播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回。 最终定格在了两幅画面。 “嘟~” 轮船的汽笛响起。 海鸥在蓝天白云中自由飞翔,它们时而俯冲向海面捕捉鱼群;时而又腾空而起,在高空盘旋。 此刻,正是阳光明媚之时。 候船大厅里,穿着黑色西服和灰色中山装的人三两成堆聚集在一块儿,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或是喝茶、打牌,或是谈论最近国际新闻。 “听说了吗?今年美利坚联邦总统选举要提前召开了!”有个男人兴奋道。 “那还用你说啊!这种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另一人拄着文明杖不屑地回应。 “哈哈.” 在交谈声中,这一桌靠窗位置坐着一个身材挺拔修长,脸庞清隽的男子,他一直在喝着咖啡,什么都没说。 男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金表,分针已走过了约定的时间,显现出了几分焦急的神色。 他轻抿了一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各位,抱歉,临时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他淡淡对周围客套了一句,便准备转身离去。 “哎哎.等一下。”其他人连忙叫住了他。 “怎么了?”男子停下脚步。 “那是你等的人吗?” 一个眼尖的男子指了指门外。 顺着男子所指方向望去,众人看到有个身穿红裙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脸庞精致绝伦,皮肤雪白细腻,像羊脂玉一样晶莹剔透。乌黑秀丽的长发随意披散,衬托出一股娇柔的气质。 “好漂亮。” 众人心头忍不住感叹。 红衣女子刚走进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俊逸脸庞,她微愣了一瞬后,嘴角翘起了一抹笑意:“姜先生,好久不见了。” “嗯,确实好久了。”姜星火微笑点了点头。 他快步迎了上去,眯起了眸子低声问道。 “你怎么才来?”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说道:“别担心啦,路途遥远,耽搁一会儿也正常嘛。” 待略微远离了人群,姜星火从西装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船票。 “快走,最近**人.查的很严。”姜星火用很低的声音压着嗓子说道。 “那你怎么办?不会暴露吗?” 红衣女子蹙眉问道。 “工厂里生产的东西,无论是化学品还是机器,对现在的**来说都很重要,等转移一部分到**后,我自然有办法脱身你先上船吧,别让**人发现你。”姜星火将船票塞进她掌心里,然后便要转身匆匆离开。 可突然,他被红衣女子紧紧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 姜星火回头问道。 红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双唇。 温润甜蜜的触觉传遍二人四肢百骸。 姜星火整个人如遭电击般怔住了,脑袋嗡嗡作响,他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执行任务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红衣女子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红衣女子退开些许距离,双手拎着包放在小腹处,笑吟吟地说道。 “姜先生,那就再见了。” 当姜星火与她再见时,是在报纸上。 “**女**今日已被大**帝国**执行死刑。” 姜星火放下报纸,在跟往日相比有着空旷的工厂里,掏出烟盒叼起了一根香烟。 随后从西装的贴身马甲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照片,看了看。 在远处,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正在挎斗摩托的引导下向他开来。 姜星火知道,他已经暴露了。 暴露,就意味着今天等待他的必定是死亡。 姜星火收起照片,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厂生产出来,自己亲手埋下的炸药,他摩擦火柴点燃了藏在隐蔽处的长长引线又用未熄灭的那点星星之火,给自己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工厂的门被踹开。 数十名士兵蜂拥而入,端着步枪指着他。 “姜桑,洗食物者魏骏杰” “去你妈的。” 枪鸣过后。 爆炸和火光冲天而起,燃尽了所有意难平。 “堂哥,你还好吗?” 当姜萱走上前去,试图帮助捂着脑袋极度痛苦的姜星火时,却发现他猛然抬起了头。 一滴灼热而滚烫的泪珠,从眸中坠落了下来,打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瓣。 又过了半晌,姜星火方才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永生好像也挺痛苦的。 “接着说吧。” 看出了姜星火情绪很低落,姜萱轻声问道:“所以今天怎么?” “我在狱里立功了。”姜星火也有些无奈,“改判了三十年,明年改元大赦天下就可以出狱了。” “真的吗?”姜萱有些不可置信,“太好了!” 姜萱旋即欣喜若狂,她原本以为要等到的是堂哥的无头尸体,没想到本来山穷水尽的局面,竟会出现意外的转机。 虽然自己的立功改判来的有点古怪,但听着这个世界亲人的祝福,姜星火心底依旧感受到暖洋洋的温馨。 只不过……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变得黯淡了许多:“婶婶那边,在族里过得很艰难吧?” “还好,都是有妯娌乡亲,总会互相帮衬的。” 姜萱的话语有些急促,旋即扯开了话题:“明年就回家吗?” “不回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说道:“暂时回不去家喽我忽然想做点事情,比如建立一门新学问,开宗立派之类的。” 当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姜星火自己也愣了愣。 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是日复一日的讲课中,总觉得自己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还是大胡子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姜先生”,让他回想起了记忆中的往事? 【姜先生,你该去教书育人的。】 【教书育人救不了国家而且,总得有人来为**做事的。】 【姜先生,实业便可以吗?】 【实实在在创造的物质,想来总归是有点用的。】 现在想来,姜星火却开始有些反思。 便如洋务运动一般,其实对于一个老大封建帝国来说,你给他什么器物,譬如燧发枪、火炮、化肥、蒸汽机等等,作用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从根本上来说,如果不发起一场思想革命,自根源上改造统治阶层的思想,推翻愈发僵化保守的理学,那么走到最后,还是“我大清”的老路。 一时的器物先进,没有配套的、同步先进的思想,并没有任何卵用。 而这时,姜萱也被姜星火的话语震惊了。 “啊?你、你说什么?” 姜萱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姜星火。 开宗立派? 他疯了吗?! 堂哥做学问什么水平,姜萱还是略有耳闻的。 二十岁就达到了童生大圆满。 俗称, ——半步秀才境。 这种水平在敬亭山自然算是姜氏一族的青年才俊,但是在南京乃至大明 开宗立派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啊! “我决定了。”姜星火目光坚定的道:“你就不必劝我了,我这里还攒了些银钱,你拿着,雇正规车行的马车回家。” 说罢,姜星火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把他讲课所得的银钱递给了姜萱。 婶婶对他很好,即便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仍对他照顾有加,可他却变卖祖产辜负了这份恩情,他于心难安。 更何况……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写文章触怒了士绅阶层,也是早晚会被搞臭、搞死的! 虽然这就是姜星火的隐蔽作死意图之一。 但他宁愿自己早死早穿越,也不想连累了婶婶她们。 至于其他的事情,至少他尽力了,问心无愧。 “堂哥……” 姜萱欲言又止,可看着姜星火坚定的目光,她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回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丢下这句话,姜星火转身朝诏狱内走去,背影显得格外孤寂与萧索。 姜萱沉默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她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会决定出狱了也不回家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击了少女不算坚强的内心。 姜萱总觉得,堂哥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她又无法阻拦姜星火,只能暗暗祈祷着,希望堂哥能够渡过难关,重新站起来。 “哪怕是出狱了,姜郎真的不打算回家吗?” 看着姜星火从值房里出来,李景隆好奇地问道。 “不打算。”姜星火摇了摇头。 “为什么?” 面对他的问题,姜星火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呢? 最终,姜星火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前我觉得教书育人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踏踏实实地做一些实在的事情,创造一些真实存在的物质,或许能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想法变了?” “想法没变,我还是觉得教书育人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或许有一种事情,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姜星火淡淡说道。 “什么事情?” 李景隆似乎还没从讲课的捧哏角色里脱离出来,问个不停。 “一时半会儿既然死不了,那或许是老天注定的安排。” “人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情。” “我现在就想尝试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拿起笔,用自己的文字当做武器,去批判、去改造这个世界,改造的不是物质,而是思想是人脑袋里固有的东西,我觉得只有把思想改变了,才有可能进一步地去做一些其他事情。” 姜星火语气平缓地说道:“倒也不是我异想天开,而是确实这种事情,是在我的认知里真实存在过的。” 正如西方有启蒙运动,东方有新文化运动。 思想革命,永远都是指导人们前行的动力。 姜星火穿越的时候,虽然并没有亲眼见到过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发生,但他也确实体会到了,哪个时代的不一样之处。 只有心中有理想信念,那些觉得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事情,才能成为现实。 这并非是唯心主义论调,也并非是主观决定客观.不是那回事。 而是正如姜星火昨天所说的那样,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是一个且是存在的个体,那么既然是人,就不能抛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而现在姜星火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主观能动性。 譬如在大明的思想界里,开辟出一条新路来? 固然周树人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可总得有第一个人去走,去开路,不是吗? (本章完) 第一百章 如何打压江南士绅? “芽苗菜长得怎么样了?” 皇宫里,徐皇后被朱棣同样的问题弄得烦不胜烦。 “陛下,您这两天为什么一直关注那点芽苗菜啊?” 朱棣拒绝了宫女的服侍,自己穿着燕居常服,一边穿一边对身后榻上的徐皇后说道。 “秘密,成功了再告诉你。” 不多时,被派出去看芽苗菜长势的侍女回来了。 “陛下,两边差不多,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 朱棣闻言轻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陛下是要去内阁吗?”徐皇后云鬓散乱地起身问道。 “不去内阁。”朱棣挎上了犀带,说道,“去大天界寺听说老和尚最近疯病稳定下来了。” 徐皇后嘀咕道:“那么大把年纪,都快七十的人了,天天还琢磨新学问,换谁都得疯。” “哼哼,患难与共二十多年,老和尚对朕不仁,朕还能对他不义不成?”按惯例,朱棣在牛皮靴子的靴叶里插上了一把用了很多年的割肉匕首,“朕就当他是个疯子,带点蔬果去慰问慰问.今天不去看看,要不然就得等朕回南京再去喽。” 徐皇后沉默刹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给丈夫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像是每次出征前的那样。 只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摊役入亩,非得陛下亲自带兵去吗?” 朱棣低头认真说道:“你知道朕的习惯。”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大天界寺。 秋天的味道已经在这座宁静的寺庙里飘散开来。 小沙弥们拿着大大笤帚清扫着开始掉落的秋叶、老僧们裹得比往年更紧一些的衣衫、附近前来祈福秋收的农人们虔诚的神情无不说明了,秋天真的来了。 “笃~”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朱棣缓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另一只手中亲自拎着一篮子新鲜果蔬,上面还点缀了一束红白相间的野菊花,显然是徐皇后的手笔。 几名路过的僧人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礼,朱棣登基这几个月以来,佛门和道门在建文朝被打压的情况明显好转了起来。 最直观的.就是香火钱开始逐渐变多了。 没人开门,朱棣直接推门而入。 看见房间里的佛像。 朱棣脸上带着温和笑容向如来佛祖施礼,并用有力的指节将手中鲜艳欲滴的花束,插入面前的香炉香灰之中。 “朕就说嘛,大男人见面带这个不得劲儿,送给佛祖他老人家拈去,心里马上就舒坦了。”朱棣心想道。 看着整洁无人的禅房,朱棣向书房扬声道。 “老和尚,还活着吗?” “承蒙陛下挂念,还活着。” 朱棣拉着内侧的推拉屏风,随后走了进去。 书房里堆满了如同小山一般的各类书籍,佛经、道藏、孔孟学说.应有尽有。 但这些似乎都没有被道衍看在眼里。 道衍的眼中,只有放在书案上,用青玉镇纸压着两端的一封信。 “今天怎么不唤朕‘吸血虫’了?” 朱棣把手里的一篮子果蔬放在了书房门口的柜子上,向道衍的位置走去。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怎么会是吸血虫呢?谁说陛下是吸血虫?老衲马上去跟他争辩争辩。” 道衍抬头笑道,看起来精神正常多了。 朱棣嗤笑一声,说:“朕这皇位是自己靠着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就算是吸血虫,那也是笑谈渴饮仇寇血老和尚自己说罢,想明白什么了?”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几件小事。 “陛下应该还记得,前两个月的时候,老衲回了趟长洲县(属苏州府)老家。”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他记得。 “唉” 道衍叹了口气,说:“老衲那老姐姐,七十多岁喽。” “丈夫可还在世?可是要诰命?”朱棣不以为意,“要什么官职、诰命,你自己写完交给朕就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 道衍摇了摇头说道:“老衲回家的路上,听到路边苏州府的小孩,路上都在唱童谣——燕南飞,江山乱,百姓苦,有谁悲。” 朱棣冷笑不止。 “老衲那老姐姐,不让我进家门,骂我是乱臣贼子,把我骂了回去。” “老衲去见老朋友王宾,他也不肯见我,只说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道衍手里的新念珠转动不停:“陛下知道,老衲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江南士绅,硬的跟朕玩不过,开始玩软的了。” 朱棣的目光变得极为阴沉、森寒,仿佛要凝结出冰花来。 江南的士绅阶层,控制着大多数城市和广大乡村的话语权,他们表面上服从朱棣,背后却用童谣、话本等等种种文学性的隐晦方式来诋毁辱骂朱棣,借此贬低朱棣的统治合法性。 这是朱棣最无奈的一种情况。 因为他一向无往不利的刀锋,无法解决。 这是战场之外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这是, ——战后之战! 朱棣可以杀的江南士绅推出的文官代理人们人头滚滚,可以诛方孝孺十族绝了读书种子,朱棣想杀谁就可以杀谁。 但是,朱棣能把所有江南读书人都杀了吗? 只要耕读传家的江南读书人杀不干净,朱棣就会永远面对这个困扰。 文人杀人不用刀,背后就可以把伱的名声、你的战功,诋毁的一无是处。 后世的史书上会怎么写? 靖难之战,不是你朱棣厉害。 是因为名将之后李景隆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 是因为每次打仗都有一阵狂风帮你。 是因为洪武勋臣早就串通好了。 总之,不是你厉害。 朱棣抬头看向了他的黑衣宰相。 “老和尚,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陛下这次打算亲自带领重兵,前往苏松嘉湖诸府推行摊役入亩,便是打算以武力镇压江南士绅的反对声音?” 朱棣没有任何必要瞒着,他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皇帝,还唯一能称作“朋友”的人。 朱棣给予了肯定的回复。 “不错,无论是削藩还是摊役入亩,朕的最终目的都是肃清内部的反对力量,先坐稳皇位,再图迁都、征漠北。” “朕的刀,要在苏松嘉湖,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道衍忽然问道:“那苏松嘉湖要是这次都配合无比呢?” “那不是更.”朱棣忽然醒悟了过来。 “你是说,江南士绅会表面上配合,避开朕的锋芒,等朕的兵走了以后,该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还会继续用软刀子诋毁朕?” 道衍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这种情况,陛下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是朕刚才问你的。”朱棣没有过多掩饰自己情绪,不悦地说道。 道衍也不恼,笑了笑把手指向书案的另一端,上面放了一个巾笥,巾笥里堆着很多叠的整整齐齐的文稿。 朱棣从巾笥中拿起来文稿,翻看了前几页。 “余曩为僧时,值元季兵乱。年近三十,从愚庵及和尚于径山习禅学,暇则披阅内外典籍,以资才识。因观河南二程先生遗书,及新安晦庵(朱熹)先生语录。” “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间世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虽曰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 这是一本名为《道余录》的书稿,道衍认为北宋二程(程颢、程颐)、南宋朱熹所构建的理学体系里,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于是列举了二程遗书里的28条,朱熹语录里的21条,来逐条一一反驳。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打算用这种方式,从思想上来对抗理学?” “以前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觉得这法子属实上不得台面。”道衍诚实说道。 朱棣笑了笑,说道:“跟不能还嘴的死人辩论,那确实上不得台面。” “不过现在有这个了。” 随着道衍的目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镇纸压在案几上的那封信。 “这是什么?”朱棣好奇地问道。 “这是跟能还嘴的活人辩论,用的东西。” 道衍推开青玉镇纸,抖了抖信纸,目光极为专注。 “陛下可知道,有了这东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学这座擎天大厦,挖塌一角。” “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道衍把信纸递给了朱棣。 朱棣捏着信纸认真看了几息。 随后还给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样子吗?”朱棣面色平静的反问。 道衍哈哈大笑,给朱棣详细地解释了一番,这封信的意义。 朱棣没有太过关注道衍讲解的具体内容,但他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这是打压江南士绅绝佳的武器! “这封信是谁写的?”朱棣问道。 “姜圣。” 听到这个回答,朱棣的内心毫无波澜,已经不震惊了。 对于姜星火这种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无一不通的全才,你就当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表现自然值得震惊,可对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还有什么好震惊的呢? 朱棣转而关注起了这封信的效果。 “你是说,只要能证明程朱理学坚持的人性论是错了,那么程朱理学这套‘存天理,灭人欲’,便能被系统地推翻?从而在思想层面上,彻底将江南士绅的这套东西,压倒下去?” “正是如此。”道衍捻珠微笑。 随后道衍补充道:“当然,学术之争乃至道统之争,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简单地做到决胜的,程朱理学发展数百年,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轻易撼动的,但这是一个开端.只要有这个开端作为引子,引起人们思想上的怀疑,自然可以起到打击程朱理学的目的。” “不对。”朱棣突然蹙眉说道。 “哪里不对?” 朱棣捋了捋思路说道:“朕为什么要打击程朱理学呢?” “便是江南士绅们信这一套,可现在终究是朕当皇帝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朕是君父,程朱理学这套东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不。” 道衍放下了信纸,重新用青玉镇纸压住,转头说道。 “陛下您理解错了。” “打击程朱理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打压江南士绅阶层,从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绅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臭虫罢了,确实没法彻底打死,打还会脏了手,可不打就会在你面前晃悠恶心你。” “打压江南士绅阶层只是顺带,打击程朱理学的根本目的,在于集权!” 朱棣皱了皱眉:“集权?” “不错。”道衍朗声说道,“大明的江南士绅阶层,其实是自建炎南渡后形成的、偏居一隅的政治、经济、文化集于一身的江南士大夫集团。” “事实上,在晋朝衣冠南渡后,也形成了同样的东西,那便是——门阀!” “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大夫,他们抱团掌握话语权,掌握文化传承,目的都是为了分权,从皇帝的手里分权!” 朱棣脱口而出。 “王与马,共天下!”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道衍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那么陛下试想,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大夫,到底凭的是什么,能跟皇帝平分天下的权柄呢?” “是军事吗?” 朱棣摇了摇头。 靖难起兵以来,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挥添倒忙,要么就是按着兵书画图当运输大队长,把南军的江淮-德州大营,河南-真定大营这两条补给线,排成一字长蛇阵给他掐头去尾,没有任何军事上的贡献。 “是骨气吗?” 江南多好臣,从侯景之乱就已经证明了,排除个例,从整体上看,江南文人有个屁的骨气。 “那是钱财吗?” 朱棣懒得摇头了,江南士绅有钱,但跟天下的其他地方比,并没有绝对性的压倒优势。直接说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道衍笼袖说道,“正是因为门阀、士大夫、士绅掌握了文化,这种在和平时期远远胜过军事、骨气、钱财的东西,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甚至敢抹黑皇帝,而皇帝拿他们毫无办法。” 道衍从案几后站起来,在书房内踱步。 “所以说,想要打击江南士绅的话语权,就必须要打掉他们掌握话语权的那套理论——程朱理学!” “当然,也不一定是彻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学,只是说,让程朱理学不再占据彻底的压倒性优势的地位。” “如此一来,江南士绅不就失去了他们最强大的武器?” “没有了这套掌握天下舆论的基础,失去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们就没有了能威胁皇权的能力。” “如此一来,陛下便可以让各种思想互相博弈、对抗、辩论,从而达到集权的目的。” “这跟带着诸藩和勋贵一起下海,是一样的道理。” 朱棣颔首,他已经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再等等。”道衍垂目说道,“单靠这封信,老衲没有任何把握,还需要姜圣解答老衲更多的问题,老衲只需要弄清楚几个影响程朱理学根基的关键问题,就可以发动第一次对程朱理学的进攻了。” “而且,老衲也需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绅的人头,来震慑人心一番。” “手里有刀,该用就用,干嘛要跟他们公平的讲道理呢?” 朱棣认同了这个说法,旋即问道:“龙虎山的张天师现在就在南京城里,如果你到时候想挑起舆论,那是否需要道门的帮忙?” “当然需要。” 道衍认真说道:“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同样被严重打压,张宇初甚至被齐泰和黄子澄逼得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距离龙虎山十余里的地方结庐而居陛下以为,张宇初不恨这帮江南士绅吗?还是说作为道门历史上最有学识的天师,他不想抬高道门的地位?” “换谁谁都恨,至于他能不能做到抬高道门的地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朱棣不可置否地说道。 “这便是新的三教之争啊,恐怕会在世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越乱越好。”朱棣巴不得乐见其成,“这跟各种势力对朕皇位的威胁完全相反,他们内部乱起来了,对朕反而是有利的。” “确实如此。”道衍赞同道。 “那就等待陛下扫清江南不臣的好消息了。” 朱棣笑了笑,借着推行摊役入亩的机会,把江南这些不肯臣服于他的势力,好好地清洗一遍,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而且,如果说摊役入亩是第一板斧。 那么等江南今年秋收的摊役入亩结束后,第二板斧就会由道衍挥下。 如此一来,对自己怀着很大敌意,且自从靖难起就不停地诋毁自己的江南士绅阶层,必然会遭到极大的重创。 这就相当于,自己先用姜星火的削藩下洋之策,收回了藩王三护卫的兵权,解决了宗室内部对他的皇位的威胁。 随后,又以摊役入亩一方面打击江南士绅阶层,一方面收拢了百姓的民心。 作为建文余孽的聚集地和建文死忠的最大地盘,就遭到了彻底地大清洗,朱棣统治,也就进一步稳固了。 两人随后又交流了片刻,朱棣方才起身离去,经历了谷王叛乱的事情后,他打算布置好一切事务后在离开南京城。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大军出动,扫清江南 八月二十二,诸事皆宜。 朱棣留大皇子朱高炽、道衍、淇国公丘福镇守南京。 任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能为大军指挥,率领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及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思恩侯房宽等部,战兵共计步骑五万七千人,辅兵民夫因补给线极短,只征召了共三万两千人。 大军浩浩荡荡自南京城内城北侧神策门、金川门,东侧太平门、朝阳门而出,另有部分兵马乘船顺江东下。 因为朱棣是渡江入金川门称帝,江南地区望风而降,所以自从朱棣登基以来,他天下无敌的燕军铁骑,其实并没有踏足苏松嘉湖等江南的核心区域。 神策门镝楼上,内阁的几位绿袍官员正聚在一起目送大军出城。 枪矛如林、旌旗蔽天,冰冷的扎甲在烈日下闪耀着寒光;铠甲上斑驳着洗不掉的血迹,在阳光下反射出让人心悸的光芒 这样雄壮又充满肃杀之气的大军,让站在城头观望的文臣们不由得感到胆战心惊,就连那些自诩见惯了世面的,心里也都暗暗打起鼓来。 内阁一共七人,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除了金幼孜随驾,剩下的六个人都在这了。 其实以立场而论,除去不站队的胡广和铁了心做孤臣的金幼孜,剩下的五个人立场都是倾向大皇子朱高炽的,只不过是程度大小的问题。 但这是对外的,一旦当这拨大明最聪明的青年才俊聚在一起的时候,互相之间的立场就更值得玩味了。 当然,既然皇帝的决断已经定了下来,那也没人敢在有竞争关系的同僚面前,说摊役入亩这件事不好,只能不留话柄地侧面讨论一番。 作为内阁地位最高者,解缙率先开口,他远眺着地平线吟了一首唐诗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吟罢,挑起了话头的解缙,眼睛看向了老成持重到稍显憨直的胡俨,胡俨是他推荐的,此人标准的大儒风范,一言一行无不规矩。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这所以为大也。”胡俨碍于解缙的面子不得不说两句,却也不肯深说,只是借用《中庸》里的一句话,似是而非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墙头草胡广在任何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都不会倒向哪一方,所以他站在最后,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藏起来降低存在感。 “不是这个道理,德行推动不了政令。”黄淮与解缙资历相仿,既然轮到了他说话,此时自然开口来辩胡俨,“摊役入亩是国家大事,非得用兵甲这种强力手腕推动不可。” 话题一开,更后面资历稍逊半筹于解缙、黄淮的杨士奇,自然也没了太多顾忌。 “从领军的这些侯伯,就不难看出陛下的意思了。” “哦?”胡俨反而好奇杨士奇的意思。 内阁一共就两个知兵的,一个金幼孜,典型微操无敌的战术参谋,跟蜀汉法正那般定位的角色。另一个便是杨荣,不擅长临阵参谋,更擅长屯田、边防、粮饷等筹划和后勤的事情,有点类似低配版的诸葛武侯。 杨士奇看向杨荣说道:“勉仁兄给解释解释?” 跟杨士奇报团取暖的杨荣,原本听解缙讲话时板着的脸缓和了下来,登时接过话来:“成国公朱能自不必多说,未来必定是扛鼎的勋臣。” 众人纷纷点头,朱能如今不过三十二岁,却跟着朱棣从征漠北到靖难打满全场,且有帅才,朱棣带着偏师绕后的时候,都是朱能和张玉指挥燕军。 靖难之战中,朱能连败耿炳文、李景隆,又在灵璧决战时俘虏平安等南军名将,是靖难勋臣里仅次于老将丘福的二号人物。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朱能,必定会成为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杨荣复又说道:“至于两位侯爵,成阳侯张武原本是燕山右护卫百户、同安侯火里火真是鞑官,原本是燕山中护卫千户,皆是陛下麾下猛将,以勇猛豁达著称。” “靖安侯王忠每战常帅精骑为奇兵,安平侯李远用兵擅长伪装设伏,这两人乃是在蔚州之战时举城降的,思恩侯房宽则是大宁系硕果仅存的代表人物,用兵老成的紧” 说到这里,杨荣止住了话头,内阁的几位聪明人也懂了他的意思。 朱棣选将,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作为主帅的成国公朱能无论是能力还是地位都可以压得住场子,两个嫡系侯爵敢打敢冲,三个同样久经考验的降将伯爵,也有了各自互补、施展所长的空间。 “那陛下在干嘛呢?”解缙忽然问道。 “您这是要亲眼看看江南?” 金幼孜与朱棣一道骑着骡子,身后跟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和几个燕王时期就跟在朱棣身边的老亲卫。 几人做行人打扮,这次是金幼孜扮作主人,而朱棣等人扮作护卫,也并未远离大军的行进路线。 事实上,准确地来说,是处于大军的围绕之中。 从南京出城后,五万多兵马水陆并进,顺着长江向东而行,过了镇江府、常州府,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就进入了环太湖圈的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也就是俗称的苏松嘉湖江南重赋区。 而大军也就此以五位侯伯为将,分兵成了六路,而这六路如同滔滔大江般的兵马行列里,还会随着由东转南的推进,在每个县、镇、乡中,分成更小的一股股支流。 如果从天空中看去,便真的好似一条由人组成的流动江河一般,深入到苏松嘉湖诸府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处毛细血管里。 在朱棣的周围方圆五十里内,就距离不等地散布着数以千计的忠义卫骑兵,只需要一支鸣镝,瞬息便至。 与统治基础牢固的北方地区不同,这里对于朱棣来说,显得异常陌生.他在北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都不太记得,自己儿时曾经来过这些地方。 同样的秋天,不同于塞北的黄沙漫天、北平的枫林尽染,江南的秋意绵延而又柔美,空气中夹杂着淡雅的桂花香,仿佛置身于山水画之间。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松江府的土路上,看着路边水田里哞哞叫的水牛,赤着脚在做最后努力的农人,以及蹦来跳去的孩童,和操着吴侬软语的女人们。 朱棣牵着骡子的缰绳叹了口气道:“江南风暖,熏得久了确实消磨锐气。” “阁下可是江北来的?” 朱棣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被道左同向而来的几名士子听了个正着。 几名士子的打扮都是书院学子的装束,虽然都稍显穿戴朴素,但举止神态之中却透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傲气。 朱棣示意护卫们不要紧张,索性停下骡子来。 当先骑着驴走在前头的那名年轻士子也止住了驴,拱手后,语气颇带质疑地问道:“既然阁下到江南,想必已经领略过江南的风土人情了吧,江南风物便是如此‘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化用词句来意有所指,可不是什么知礼人该有的举止。” 另外几个学子亦是叽叽喳喳如同小喜鹊般说了起来,倒也没有什么诸如乡下人之类难听的话,他们有些偏软的口音也听不出愤怒的意思,只是引经据典地阴阳怪气罢了。 大约是自己讨论到没什么可说的了,终于有个士子开口问道。 “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旁边另外一名青年士子则接话道:“阁下若是知晓江南风物人情,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感慨!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书本来就是要诚心正意,怎能随意偏颇指摘?” 朱棣眉头微微一皱。 扮作主人的金幼孜赶紧站到前面,笑呵呵地说道:“我等初次来到江南,对贵地不甚熟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金幼孜倒不怕这几个江南士子,而是他很担心这几个年轻读书人惹怒了皇帝陛下,引发不测祸端——毕竟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点暴躁。 金幼孜说着话,伸出右手向侧一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这几位年轻士子继续前进,路上相逢便当偶遇了,一笔带过就好。 听到金幼孜的江西口音,那几名士子脸色稍霁,江西也是文华之地,想来是从江西来江南游览的读书人,便点了点头,欲继续往前行去。 两拨人错驴骡而过。 而其中一个士子不经意间地一瞥,却忽然吓得噤若寒蝉了起来。 “你怎么了?”同伴见他待在原地,好奇问道。 “蒙蒙古人!”他手指颤抖地指向了带着帽子的童信。 “蒙古人?!” 其余三个人也都吓了一跳,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 只见藏在金幼孜队伍里,有个身材健壮、双臂如猿猴般修长矫捷,眼睛炯炯有神的汉子,正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而这汉子,骡子鞍鞯上还斜放着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真真的是蒙古人!”四人齐声惊呼道。 他们都是江南诸府本地的童生、秀才,虽然没有如同老一辈般见识过草原胡人的彪悍和野蛮,但是蒙古人流传在江南的恶名却自小随着奶奶的故事深入骨髓,一时间均是胆战心惊,股下不禁打颤。 尤其是,这个蒙古的汉子,长得忒怪异! 若是姜星火在此,怕是脱口而出一句。 ——好一个杜兰特! 当然了,童信作为当世第一神射手,臂长有力、目如鹰眼是必须的条件,也正是这种怪异的外形条件,让他在人群中第一个暴露了。 金幼孜见状不妙,急忙喝斥道:“尔等休慌!” 四人听闻此言,方才回过神来,立刻转移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金幼孜。 这时候,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有辱斯文了,纷纷如受惊兔子般往后撤去,一副如临大敌、如临虎穴的模样。 “这是我在泉州雇佣的蒙人后裔,早已与汉人无异,非是贼人,不要害怕。” 闻言,四名士子愣了愣,见对方确实没有歹意,方才松了口气。 金幼孜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江南士子虽然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却还算清醒,或者说还算好忽悠,没让自己失望。 他们若是真的四散而逃,会不会被童信一箭一个,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旦他们逃跑,童信和纪纲,是不能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认出皇帝,却假装害怕蒙古人,借此去民间的反对力量处通风报信。 任何万一,他们都担待不起。 “我确实是蒙古人,让各位受惊了。”沉默的童信开口,一嘴流利的凤阳官话。 而对面的士子,稍微镇定后,为首的冲童信努努嘴,轻声说道:“诸位放宽心,泉州自前朝市舶司起,多有蒙古人。这次来咱们来松江府,不也见了许多蒙古后裔?诸位莫非忘了,最近乃是雅集的日子,如今兵荒马乱的,有钱人家雇佣点剽悍蒙古护卫不算稀奇事。” 为首之人这话说的,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反正三个同伴是信了。 众人恍然,顿时释然。 是啊,眼前之人是一名护卫,只是负责保护主人而已,自然不用害怕了。 他们纷纷松懈下来,又变成了平时的模样。 “既然是护卫,便没事了。” “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走吧走吧!” 几名读书人议论完,各自向前去了,只不过驾着驴的速度多少有些狂飙的意味。 纪纲等人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骂,果然是一帮读书读傻了的,这么快就被糊弄住了。 他们收拾好心思,继续前进。 待学子们消失在视线镜头,童信则是仰头吹了个口哨,天上的一只海东青闻声展翅而去。 “陛下,臣怕这帮人是伪装的,要不要”纪纲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用。” 朱棣慢悠悠地骑着骡子,在他们前后左右,忠义卫的三千骑以百户为一组,散落在周围,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朱棣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沿途一直观察着江南的风土人情。 “这些农人耕地,为何不用水牛?” 朱棣又一次停下了骡子,看着不远处梯田上劳作的农人,发出了疑问。 只见身上裹着一层泥,看起来膘肥体壮的青色水牛,正懒散地卧在田垄边晒太阳。 而农人们却全家老少齐上阵,都高高地弯起腰,躬起脊背,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于齐膝深的水田里劳作着。 那青牛悠闲地“牟”了一声,就仿佛它才是大爷一般。 金幼孜却一时语塞。 “你也不知道?”朱棣有些奇怪,“还是说他们家的牛病了?” “回陛下的话,江西多山地,因此多梯田,跟江南苏松嘉湖这种大片的平整水田还不太一样.” 金幼孜勉力解释,随后在朱棣的目视下,揣了点铜钱,步行前往水田里问话。 朱棣看着金幼孜撩起长袍下摆,顺着垄头,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避开农作物,沿着田埂走了进去。 金幼孜跟农人交谈了片刻,便复又沿着田埂原路走了回来。 顾不得脚上的泥泞,金幼孜对皇帝解释道:“不是他们不想用水牛,也不是水牛病了,而是这里面的庄稼委实长得深浅不一,靠牛弄得粗疏,就得人一个个地去弄。” 朱棣点了点头。 金幼孜打算骑上骡子继续前行,朱棣却忽然问道。 “他们这里的赋税,实际缴纳的是多少?” 金幼孜说道:“如今沿用的还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的诏令,大明的平均水平是每亩地半斗米,松江府大约是三斗米。” 洪武二十六年统计,江南八府(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嘉兴、湖州、杭州,即今天的苏南和浙北)征收米麦合计686万石,占全国总税粮的23.3%。各府中又以苏州为最,苏州一府交纳的税粮将近全国的十分之一。 对江南产粮区的高税制,既有皇权的因素,也有现实的财政需求。 但无论如何,这个理论数值,都还是地主和农民能负担的。 “他们跟你说的,也是三斗米?”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而这次,大约也就走了两里地,朱棣又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 远处为水田引水灌溉的水渠上,漂浮着一个木盆,木盆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莫不是谁家浣纱女的盆不甚飘走了?”金幼孜揣测道。 “不是。” 童信眯着眼睛盯了一下,肯定地说道:“里面裹着一个婴儿。” “去捞上来。”朱棣干脆说道。 童信点点头,用鞭子抽打胯下的黑骡,待到水渠边都不待停稳便漂亮地飞身下马,继而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水渠边缘,长臂轻轻一捞,便把那顺着水渠缓缓飘下的木盆拽了过来。 待童信捧着木盆回来时,朱棣等人方才看见,是个顶可爱的小女娃。 新书祭天,助我成仙!献祭《学长尚在,学姐请自重》一本,没准献祭完明天就两万均订了呢?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 弃婴、宗族、土豪 木盆里躺着的小女娃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小嘴微张,露出粉嫩的小舌头,鼻孔一开一合的,仿佛随时会有鼻涕泡从鼻孔里冒出来。 只是此刻,小女娃脸色苍白,显然自打出生,就没吃过东西。 朱棣皱起眉头,让旁边人把小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朱棣吩咐道:“纪纲,带着去后面的兵站,在民夫的营里寻个妇人也好,找牛羊也好,给这孩子喂奶,照顾好她。” “臣遵旨!”纪纲在马上抱拳领命,随后带着小娃娃向后面的辅兵队伍回转。 “怎么回事?”朱棣的眉头越皱越紧,“江南最富庶的地方,都有弃婴吗?” 金幼孜无奈道:“或许因为是个女娃娃,家里觉得养起来赔钱亦或者是家里就想要个男丁传宗接代。” 朱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变得有些沉默起来,队伍继续前行。 很快,金幼孜就被无情打脸了。 童信的海东青惊起了林间正在觅食的秃鹫,顺着腐臭的肉味,众人在一处郊外乱葬岗中,发现了十几个被埋在一起的弃婴。 有男有女,九个男,五个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彻底不解了起来:“若是说家里需要男丁壮劳力耕田或是别的,怎么男的弃婴反倒比女的还要多?” 金幼孜也彻底无言以对,他出生在江西的村里不假,可他爹金守正是个硕儒,被聘为临江府学训导。金守正为人严毅刚方,学问渊博,学子翕然归之,尊称其为“雪崖先生”。 金幼孜从小就受到了他爹力所能及提供的最好教育,拜在洪武四年的进士聂铉(曾任国子监助教、庐陵教谕)门下,学习儒家经典《春秋》。 所以,金幼孜对农村的了解,仅限于他极小的时候,可那时候的小孩子,都是在村里玩耍,哪懂农事呢?更遑论眼下的弃婴问题了。 成年后,金幼孜更是靠着学问一路青云,极少再关注民间普通农人的生活了。 “微臣惭愧,实在不知道是何原因。”金幼孜俯首道。 “没事。” 对于眼前乱葬岗里的景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朱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铁石心肠也并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适。 让朱棣真正在意的是,他看到的这些江南民间的真实景象,不仅跟记忆里不一样,跟大臣们的奏报里不一样,跟他去过的其他地方,更不一样。 在北地,民众的生活比江南应该是更加穷困的。 可即便是冒着被杀头反而风险举家迁徙,也很少见到有人会把刚出生的婴儿遗弃,更别说男婴了。 封侯马上取嘛。 北地人家若是家里丁口多,真养不起半大小子,送去从军便是了。 所以,江南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甚至是成规模的弃婴呢? 一个答案渐渐在朱棣的心头浮现。 因为百姓养不起。 这不是一句废话,真正重要的是养不起背后的原因。 按正常来说,江南的农人哪怕交着天下最高那一档的赋税,一家温饱还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就因为江南的水田亩产量最高,独一档的那种。 否则帝国的决策者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全国土地的亩产量一样高,江南就翻好几倍缴税呢?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地区,农人也开始弃婴了呢? 朱棣还没有思考明白,思绪就被突兀打断了。 “别往前走了!” 朱棣抬起头,却见刚刚路上相逢的几个士子,正骑着驴狼狈赶了回来,气喘吁吁。 金幼孜此时是扮作队伍的主人,理所当然地操着江西口音扬声来问。 “你们怎地这般慌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不能往前走?” 还是为首的那名士子,此时有些欲哭无泪地说道:“我听同窗好友说,前面二十里外的村落被官军*了!那些官军见人就杀,快跑吧!” 朱棣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率重兵扫清江南是他做出的决策,朱棣也当然清楚手下这群丘八什么德行,但出发前已经三令五申,后勤补给均由五军都督府统筹的辅兵、民夫来运送,各支部队都带了帐篷炊具等物品,不许以任何借口扰民,否则实行连坐,军法绝不留情。 若是真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兵卒昏了头,杀人或者抢掠,朱棣能理解。 可是*村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兵卒能做到的,怎么可能有军官冒着脑袋和前途还搭上同僚上司的危险,去干这种事? 更何况,最为吊诡的是,在前面探路的,就是皇帝的亲卫部队忠义卫啊! 童信也冲他摇了摇头,示意忠义卫绝不可能干出这种没逼格的事情。 忠义卫别说是军官,光是普通的士卒,一年的饷银来的都比洗劫村子高得多,而且一旦外放就是其他卫的低级军官,谁会闲的没事去*村? “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机灵点。” 一个护卫被派了出去。 四名士子欲言又止。 金幼孜复又问道:“你们是亲眼所见吗?” 一名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止不住的鼻涕,凄凉地说道:“哪是亲眼所见?亲眼所见还有命回来?” 闻言,朱棣等人反倒放下了心。 “那你们是听谁说的。”金幼孜有些刨根问底。 四名士子对视犹疑了起来。 他们刚要拒绝,金幼孜从骡子后驮着的包裹里抖出半截衣服来。 正是一件浆洗干净的绿袍。 “伱是朝廷命官?” 士子们有些惊喜了起来。 金幼孜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借道回乡探亲之前不想暴露身份,还请见谅。” “怪不得,怪不得能雇佣得起蒙古人当护卫,还有好几个。” 一个脸上被擦破了大半的士子指着朱棣对金幼孜说:“这位大人,你这老伴当看着是个孔武有力的,可否把他的骡子借我一用?我的驴子打的狠了,狂奔时崴了蹄子。” 见金幼孜的面色有些惊愕,士子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转身露出了驴屁股,上面满是鲜红的血痕,显然是几人狼狈逃跑时,不管不顾地抽打出来的。 金幼孜已经在心里祈祷,朱棣能给他留个全尸了。 却没想到朱棣应得干脆,不仅下了骡子,还亲自给他牵了过去。 士子感激不已,连连道谢,又掏出了银钱递给朱棣。 朱棣大方揣进了怀里,想要牵走驴子的缰绳。 那倔驴认准了主人,不想登时便起一蹄。 “小心!” 童信眼睁睁地看着驴蹄子踹向皇帝,这要是把皇帝踹个好歹,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后世史书会怎么写? 《明史卷五太宗文皇帝》: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巡幸江南,遇一倔驴,卒。 就在金幼孜以极为不雅的姿势扑过来护驾的时候,朱棣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侧身躲开驴蹄,旋即抬手反扣住了驴的大腿根,用力一压。 “砰”的一声! 倔驴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之音! 紧接着,朱棣以所有人都没看清的速度,对着驴的踝关节一推一拉,“嘎嘣”一声,驴子自己都愣了。 眼看着倔驴挣扎地站了起来,旋即行动如常地走了两步,就向朱棣走去。 几名护卫拔出了刀,却被朱棣阻止。 朱棣拍拍手,倔驴亲昵地用脑袋上稀疏灰色鬃毛蹭着他的大手。 “以前的老手艺,还没丢喔” 直到这时,金幼孜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的皇帝,也是能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持枪负弓亲自在战场上浴血搏杀而不倦的狠人。 一段小插曲过后,见识了“老伴当”和几名护卫的武力,四个士子终于肯说实话了。 “*村的消息不是我们亲眼所见,但却是一个住在临近村落的同窗拦在官道上告诉我们的,就在前面不远处。” 看着神态自若的金幼孜,其中一个士子恳切劝道:“这位大人,您应该熟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必往前走的。” 士子们又觑了金幼孜的护卫,有些眼馋地说道:“不如我们一起走回头路,也互相有个照应。” 童信等人对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应? 怕是带了四个拖油瓶才对吧。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于人,还说的好像双方互惠互利一般,这些儒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虚伪至极了。 “你们先如实告诉本官一件事,再说其他。” 金幼孜反而摆出了一副当官的气派,没有理会士子们的请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士子们对视一眼,旋即有人说道。 “大人你且问吧,但凡知道,我们知无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马上捻了捻稀疏的胡须,问道:“那你们可知道,为何沿途有这么多弃婴?” 听到这个问题,几名士子迟疑了起来。 童信带头按住了刀柄。 “我们说,我们说!别动刀子,有话好好说!” 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了.几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当先一个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实是负担不起养孩子的。” “为何负担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问底,问清楚弃婴这件事。 “因为粮食不够。”士子的回答倒也干脆,“年年粮食都不够。” “松江富庶闻名天下,粮食怎么会不够呢?是因为朝廷的赋税重吗?” 士子恳切答道:“朝廷的赋税确实重,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给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里的,也就勉强够糊口,养孩子就远远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听得一头雾水。 见话题以及说到了这个,不给眼前这位朝廷命官解释清楚,自己等人是别想跑了,四名士子干脆耐心解释了起来。 “不是说这田在谁名下,地里的收成就都归谁的.官府的黄册和鱼鳞册上,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农,可实际上不是这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朱棣插话问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驴的主人,他详细说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签了私底下的契约的,按手印的那种,其实都是乙的田,但名义上是甲的,便是所谓的‘寄托’,跟单纯的佃农比,没有那么苛刻。” 朱棣恍然,这便是官府那里双册登记的不是佃农,是自耕农,实际上却是另一种形式的佃农。 金幼孜思维敏捷,针对这一点,接连提出了两个疑问。 “其一,若是佃农伪装成自耕农,以前的徭役怎么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着名义上属于自己的田产出去租赁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损失吗?” 士子无奈道:“这俩问题,都跟宗族是绕不开的。” “怎么说?” “地方上的里长,其实都是一个宗族里的人轮流做,表面上这人在官府那是里长,要负责组织徭役、收税,可实际上没准在族里就是个木偶,真正说话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着不经意抽出的闪亮刀锋,咽了口唾沫,士子继续勉力来言:“所谓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组织村里丁壮子弟专门去服的,跟在地里耕田的甲没关系,有人会顶着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干活就行,谁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压根无从确认。” “那甲呢?负责耕田就行?” “当然不行,要给族里交一笔费用的。” 金幼孜点点头,土地归属使用以及徭役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样很多,从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说无懈可击。 土地在官府登记那里就是甲的,也确实是甲本人在耕种,服徭役官府懒得管,那也就真的没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为威慑,在这个时代,普通的农人有着宗族身份后,也确实无法反抗传统宗法制的强大力量。 那么第二个关于土地租赁、转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应该都保存在宗族里,就算拿到了,想要转租也是千难万难。 没人会跨着村子跑到你这里来,就为了租你这几亩地种。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个宗族的,知道这里面的猫腻,既然有着稳定的规则存在,也不会有人去租赁,否则自己一家就要遭受来自宗族的打击报复。 普通的农人没有路引,也没法在大明到处跑。 如此一来,除了被困在土地上年复一年的老实耕种,承担着上交给国家、地主、宗族的三座大山,也没有什么能反抗的办法。 而且老婆孩子热炕头,勉强能活着,谁愿意去反抗呢? 实际上,受到战乱影响的时间越短,宗族这种固定的基层组织形态就越容易稳定下来,甚至稳定到了僵化、压抑的程度。 族老们只要一直掌握着宗族的权力,这种论资排辈的现象,就会在宗族里持续下去。 连大灾都很难摧毁宗族这种组织形态,除非遇到了大的战乱,大到天下分崩离析,家家亲人离散的那种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这种情况。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云之地的汉儿,从辽国开始,到金朝、元朝,已经与南方隔阂数百年了。 这种隔阂,不仅体现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种政治利益、经济交流、文化差异上的全面隔阂,也绝非大明开国短短数十年所能弥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军头、地主们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话题说回当下,金幼孜复又问道。 “只是因为养不起,所以才有弃婴的吗?” “有的也不是因为养不起,还有一个原因,挺重要的。”几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说。” 为首的士子答道:“生下来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着去念书的,好歹念个一两年,才看得出来是不是个读书种子谁家都不认命的,总要试一试,可这试试的成本,就得普通农人倾家荡产了。” 另有人接话道:“便跟赌徒一般,有的农人,养废了一个,便想供第二个去念,踏上那条直上青云的路.直到最后彻底断了生娃娃的念头,或是家破人亡。” 说到这里,竟是倔驴主人触景生情。 “行路难,行路难!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若是我没侥幸考上秀才,我爹娘哪敢生弟弟妹妹啊!” 此时朱棣胯下的倔驴也跟着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鬓毛。 话说到这里,弃婴的事情,连带着真实田赋的事情,也都基本上搞清楚了。 双方本该就此别过,金幼孜又没答应他们回答了问题就跟他们一起走回头路。 然而这时,官道上前面的方向却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童信揭开裹着牛角大弓的包裹,想要朝天射箭召唤周围忠义卫的骑兵前来护驾。 旁边的几名侍卫也拔出了刀,还有人给朱棣让了马队伍其实是有马的,只是几名护卫骑着,朱棣开始非要骑骡子。 朱棣听了听马蹄声,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没有甲骑,都是乡间的驽马,一共就三五个人。” 金幼孜一时愕然。 老行伍了这是,临阵经验丰富到令人发指。 光是听声音,就能把来人的数量实力判断出个大概。 “吁~” 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乡间的几名健壮农夫,手里的“兵器”也不过是寻常农具罢了。 当先的一名年轻人看起来跟几名士子极为熟络,他下马行礼后,瞥了一眼朱棣等人,便有些急切地说道。 “几位同学,*村的官军有马,我怕你们跑不过被追上,不如赶紧与我回村村里有土圩子,又高又厚,便是小股官军也硬啃不下来的,比你们在外面乱跑强多了,快跟我回去吧。” 见年轻人说的恳切,话语间又颇有几分道理,几名士子竟是犹豫片刻后,自觉不自觉地跟上了他和同来的几个农人,向前走去。 “我们也害怕得紧,不如带上我们如何?”朱棣忽然骑在驴子上说道。 驴子打了个响鼻,似是也赞同起了朱棣的意见。 那乡间土豪作态的年轻人,眉宇间笼罩了一丝森然,旋即舒眉豪爽大笑道。 “好,好好!四个也好,十个也罢,都一样的!” “且随我上路吧!” 朱棣支线不会写太久,试图通过朱棣视角来看看彼时大明民间的真实风貌,让大家感受一下改造一个老大农业国究竟会面临哪些切实的问题,也避免一直讲课对大家造成的审美疲劳.支线情节尽量会写的转折多一些、紧凑一些、真实一些。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建文帝,回不来喽 秋天的江南土路边,十几骑顺着一个斜坡走了下去。 方才没走出去多远,大约也就是一里半的样子,拐过一道如同屏风一般的小土坳,一座村落便出现在眼前。 说是村落,也不太准确。 依着朱棣看来,更像是坞堡。 所谓坞堡,便是自汉末以来流传千年的战时民间自卫组织形式,有完整的防御工事,在内部可实现简单的自给自足生产,北方多称坞,南方多称堡。 《晋书·苏峻传》记载: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 坞堡的建立,说白了就是为了应对天下大乱的,当天下大乱之际,百姓既然没有政权力量保护,那便只得寻求乡间自卫组织的保护,一般来讲,坞堡的建立在最初都是百姓自发自愿选择的结果.当然了,组织这种东西建立起来以后,加入是自愿的,离开自不自愿就不好说了。 闲言少叙,待离得近了,朱棣方才仔细观察到,村落外面有一圈土圩子,那个乡下豪强做派的年轻人没吹牛,是的又高又厚,大约有两丈六七尺高,厚度也有四尺,都是碎石混着泥砌起来的。 当然了,这种防御工事,也只是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地方土豪眼里,觉得是很有安全感。在朱棣这种天下第一名将眼中,比真正的坚城重堡差远了。 这世上最擅长守城的,莫过于耿炳文了吧,可再坚固的城池堡垒,面对朱棣又有什么用的?还不是跟纸糊的一样。 土圩子上站岗放哨的村里青壮,见到是自己人回来了,便问也不问地大咧咧开了门,看的那为首的年轻人眉头大皱。 “张二郎,这便是你那几个同窗?”开门的青壮持着耙子,笑着来问道。 被唤作张二郎的,扬起马鞭劈头就是一下。 “啪!” 青壮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肩膀头的麻衣被鞭子打裂开,里面皮肉瞬间绽开到血肉模糊。 “蠢货!要是敌人挟持了我,你也问都不问就给开门吗?” 张二郎几乎气急败坏,那被打的青壮脸色难堪,却也不敢反驳什么,俨然是张二郎在村子里威望不低。 张二郎从马上转头,神色变得平静,只是拱手说道。 “客人见笑了,如今世道乱,不得不小心。” 金幼孜点了点头,几人下马步入土圩子,金幼孜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墙上的泥土和碎石。 “新修没多久?” 一看这么新就知道怎么回事,张二郎倒也没隐瞒,干脆说道:“前几个月燕军渡江的时候,江南各地都在传.总之,这东西也不止我们一处弄,就是兵荒马乱时为了自保罢了。” “那现在也没发生什么,怎么不拆了啊?” 面对金幼孜的蹬鼻子上脸,张二郎手里攥着的马鞭被捏的发出了响动,同行的士子连忙说道:“张二郎,你有所不知,这位乃是江西籍的朝廷官员.回乡省亲路过此地,对江南风物多有不知,所以问题才多了点。” 张二郎看了一眼金幼孜。 朝廷官员? 仔细打量一番,金幼孜倒也确实有当官老爷的做派。 瘦瘦高高,年级虽然不大,但举止之间拿捏着一副架子。 张二郎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旋即咧开笑容来言:“不知道是上官驾临,却是草民失礼了。” “不知者无罪。” 金幼孜倒是真喘上了,当场抖开包袱,就在土圩子门下换了身绿袍,随后戴好官帽,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可否带本官在村里看看?” 见了这副架势,张二郎又惊又怒,瞥了同窗一眼,勉强压下火气,显然平日横行乡里,脾气惯得有些大了,养气的工夫也着实不到位。 “上官且随我来吧。” 在张二郎的带领下,朱棣等人在这个还算挺大的村落里逛了逛。 总体来说,村子的状况没有朱棣想象的那么差,不说是如桃花源那般“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也算是几十亩分散成小块的旱地圈在了村子后连着小山包的地方,家家户户算不上都有家禽,但是鸡还是不少见的。 村前面有个土坳,后面有一座小山的余脉,一条小河.或者称作小溪可能更合适一点,成年人一跃而过的那种。总之,算是一处风水宝地了。 土圩子除了前面的正大门,靠着小山的地方还有个小门,门前是有土路的,虽然被紧紧地关着,但想必门后应该也有路通往山里。 “这女人是?” 金幼孜眼见着一户人家的女人,被男人撵狗似地赶进了畜栏里,披散着头发瑟瑟发抖。 张二郎看了眼,随口答道:“做错事了。” 金幼孜张口欲问,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了嘴。 秋天日头沉的早,不比前阵子绵长的夏日,耳边早已习惯的蝉鸣亦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村子里早已没有在外活动的村民,村长.或者说坞堡主人的家里,几人被安排下来休息。 送来的馒头和水被放在了一旁,没了热气也没人动一口。 童信领着几名侍卫布置好了防御,手里那把尺寸惊人的牛角大弓,已经处于随时可以发射的状态。 朱棣和金幼孜盘膝坐在榻上,朱棣喝了一口自己牛皮水袋里的凉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表面已经有些被湿气泡得发白的芝麻烧饼,塞进嘴里便咀嚼了起来。 “陛下以千金之躯,只身入虎穴,似乎一点都不慌张。”金幼孜一手拿着饼,一手虚虚张开捧着掉下来的芝麻,边吃边说道。 “狗屁虎穴,这也算虎穴,那北元大帐算什么?大宁城算什么?”朱棣含混说道,“当年朕还是青年的时候,就藩北平没多久,便带着大军北征,深入漠北上千里直捣北元巢穴,雪夜奇袭,带兵包围了北元大帐,招降了北元的太尉、丞相、知院无数.更遑论靖难的时候,北平被李景隆六十万大军给包围了,朕自绝退路,出塞两千里强取了宁王的兵马,跟这些相比,眼下一个小小村落又算得了什么事?” 金幼孜点点头,这倒也是。 朱棣这种狠人,这辈子干过胆大包天的事情可太多了,眼下确实算不得什么。 看着金幼孜吃了一嘴的芝麻,朱棣看着童信笑道:“不要慌,童指挥使保伱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是因为童指挥使的那只海东青出去报信了吗?”金幼孜问道。 童信沉闷开口。 “通知附近的忠义卫,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那是?”金幼孜一时诧异。 朱棣指着童信手里的那把牛角大弓说道:“看到这把弓了吗?”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复又说道:“童指挥使这手弓术,天下无双!” “靖难的时候,有一次南军颓势已显,便欲做最后一搏,有两个悍勇的鞑官带着精锐甲骑往朕这里不要命的冲那是真的千军万马厮杀在一起,童指挥使在那么乱的战场上,隔着数十步,一箭一个,把两个鞑官胯下战马的眼珠子给射爆了。知道什么概念吗?” 金幼孜悚然一惊。 “且放心吧。”朱棣吃完芝麻烧饼拍了拍手,“有几个人给童指挥使挡在前面,莫说是村里这帮民壮恐怕连一副牛皮甲都没有,便是有甲也没用,童指挥使这副牛角弓配上重箭,三十步内野猪黑熊都是一箭毙命,更遑论是人了童指挥使一筒箭射不完,堪战的也就都死了。” 听到这里,金幼孜才放下心来,既然安全问题得到了保障,便有闲心聊点别的事情了。 “陛下,臣走了这么一圈看下来,虽然那张二郎总是有意无意地隔着咱们,不让村民与咱们接触可臣总觉得,这村里的人,不见得原来都是村里的。” “说说。”朱棣笼着手不置可否。 “牲畜的栏制式不一样,养的鸡鸭和狗也不一样,而且有好几条狗,不是见到我们叫,而是见到了那张二郎过来方才叫,显然与他是不相熟的最重要的是,村子里靠后山的那几十亩,有一部分是新开垦的,定然不是之前不想开垦,而是人手不够种不过来村里的地。”金幼孜分析说道。 大约觉得证据可能不够,也有可能是刚刚想到,金幼孜又说道:“我们之前看到被关到牲畜圈里的女人,看起来就不是本地人,应该是强娶的。” “有道理,那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朱棣问道。 “流民。” 金幼孜干脆说道:“坞堡的统治权,哪怕是刚刚建立的坞堡,也必然不会在外乡人手里,定然是本地的豪强主导的.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流民的首领火并了本地人推举的坞主,但必然不是现在,毕竟看那土圩子的新鲜程度,估计张二郎这句话是没做假的,应该就是陛下渡江前后,江南委实民心恐慌,才筑坞堡以自卫。” 朱棣点了点头,这件事倒还真不是个例,一路上走过来,越往东、越往南的地方,就越常见。 至于紧挨着南京城的当涂等地反倒没有,可能不是不想修,而是燕军渡江太快,压根就没来得及修。 而江南的苏松嘉湖诸府较为富庶,民间面对有可能来临的兵祸,修坞堡以自卫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现象。 只是这土豪做派的张二郎,还有他藏得鬼蜮心思,委实有些令人警觉了。 “那这些流民为何看起来颇为信服张二郎?” “陛下。”金幼孜掰着手指头分析,“豪强统率下的坞堡虽然是以宗族、乡里组成,但其实也带了一定程度的合作色彩,流移来的流民无论原本是外地豪强还是普通村民,短期内面对丧失了土地加上生产生活的艰苦,合作互助或者说互相团结起来对外,一定是有必要的,所以才对我们表现出了信服张二郎的样子。” “宗族、乡里组织纵然带有残余的合作性质,但是既然为其中本地的土豪、豪强所统率,这个豪强就必然要利用这个新建立的坞堡组织为自己服务最常见的,便是建立主从关系。” 金幼孜详细解释道:“坞主、堡主在他们所屯据的土地上就是土皇帝,他们常常招徕流民,这些流民被安置在土地上进行生产,缴租服役。在坞主、堡主的势力范围内,分配土地的权力就操在坞主、堡主的手中,某一片土地是否在大明的鱼鳞册上,其实对他们而言关系并不大。” “江南的这些坞堡。” 朱棣从榻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 “朕这次便要彻底扫清,一个不留。” 金幼孜也跟着下了榻,躬身后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棣微微蹙眉,转头问道:“那你说,我们在路上听那些士子所说的*村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坞堡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个能力的,难道是土匪做的?可寻常盗匪又怎么在这么多大军的缝隙间从容做下这等事呢?” 金幼孜沉吟片刻,回答道:“或许*村一事子虚乌有,毕竟我们没有亲眼见到,那四名士子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消息来源无非就是张二郎的话语.也有可能张二郎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阻止这几人前行,才故意编出来哄骗他们的。” 朱棣点了点头,认同了金幼孜的说法。 毕竟,以朱棣的军事经验来看,忠义卫脱胎于燕山三护卫,皆是在北征、靖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百战精锐,可以称作此时大明最强的一支部队,在战场上面对重兵集群的阻隔,都能有效的探查消息和沟通联络,怎么可能有土匪在他们的行军队列里把一个村子堂而皇之的*了,却没有被任何斥候发现呢? 所以,*村一事,大概率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来到了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上面。 为什么张二郎要骗他的同窗同学,不让他们继续前行? 为什么呢? 不远处,坞堡主人的地窖里。 “为什么把当官的给引过来了?!” 只点了几盏油灯的地窖,昏暗而又潮湿,一个老人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训斥着张二郎。 “非是我要引来。” 张二郎无奈说道:“我本想吓退那群同学,时候问起来,只搪塞个听了谣言便是了.可那群人非要跟着过来,彼时他们手里有刀,我哪敢说什么?除了引回来再做打算,还有旁的办法可言吗?” 老人知道张二郎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换做谁来处置,都是这般,可心头烦躁,就愈发咳嗽不止。 最后只是跺脚长叹一声。 “——伯绅误矣!” 张二郎也是苦笑:“阿爹,如今事已经做了,又该如何?真要杀官造反吗?就凭周世伯纠集的这点义兵,如何抵得过燕军的千军万马?” 老人沉默不语,他看着年纪大,如今也就是不到五十,在乡里威风惯了,理所当然地是有自己的想法,算不上老糊涂。 老人开口说道:“那些流民,就不会背叛我们,去当官的那里告密吗?” “我也是这么担心的。” 眼看着就有要事情败露的可能,一旦败露,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张二郎如何不担心? 张二郎有些沮丧地开口说道:“流民寻求我们庇护,无非就是两点原因。” “其一是因为前几个月燕军渡江,那时候都传,燕军要把江南的百姓杀的长江都染成红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本就朝不保夕的农人,心一横,舍了地成了流民来坞堡里。” “其二是因为原本建文朝的徭役是重的,百姓恐惧徭役如同恐惧山中恶虎一般,可谁知道谁知道,唉!” 张二郎重重叹息,老人直接说道。 “谁知道朝廷来了一出‘摊役入亩’?” 张二郎重重点头。 “也不知道‘摊役入亩’这种办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就是绝户计!” 老人一遍咳嗽,一遍苦笑点头。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上以宗族为单位形成的小豪强来说,摊役入亩,就是绝户计! 若是散布在几个村的大宗族还好,人家以前可以轮流组织青壮年去服徭役,现在不服徭役也没什么问题,继续耕地就好了。 可这种一村一姓的小宗族,很多流民和外乡人,甚至说本地人,愿意把土地投靠过来当隐形的佃农,本质上不就是恐惧徭役吗? 现在好了。 徭役取消了! 没有了徭役的压迫,这些人干嘛不种自己家的地,去给你当佃农呢? 那么没有了投靠的流民劳动力和供奉土地的佃农,小土豪失去了对这些人的人身控制权以及财产管理权,又凭什么在乡里作威作福呢? 充其量不过是地多一点的富裕农民罢了。 张二郎叹道:“摊役入亩,这是绝了我们的根啊!” “非止如此。”老人怔怔道,“这一轮在江南大略地推行过了摊役入亩,民心必然会归附新帝.你周世伯要做的大事,恐怕就真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建文帝,回不来喽。”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化肥神迹,张天师的提议 就在朱棣亲自深入江南,体验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之策,是到底如何快速收拢被靖难之役吓散的民心,又是如何利用取消徭役从最根本上摧毁了乡间豪强的统治基础,以及刚刚露出苗头的农村坞堡化萌芽的时候。 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天师,此时刚刚睡醒。 是的,晚上刚睡醒。 “我自黄粱未熟时,已知灵山有仙奇。 丹池玉露妆朱浦,剑阁寒光烁翠微。 云锁玉楼铺洞雪,琴横鹤膝展江湄。 有人试问君山景,不知君山景是谁。” 张宇初一身丝绸内衬,微敞着怀,从床榻上起来,漱了口水后吟道。 身为天师,穿衣这种事自然是不用自己管的,早有道童帮忙,张宇初呈现“大”字站立,一边看道童们给自己穿衣、梳着胡子,一边问道。 “清风,今日那点芽苗菜如何了?” 在门口的道姑挥了挥搭在臂弯上的拂尘,声音淡漠地说道:“回禀师尊,早晨刚去廊道看过了,跟往日无二。” 张宇初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就是随便问一句,压根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其他的回答。 毕竟,这玩意是皇帝让他也种一点的,如果他不种或者不问,被皇帝知道了都是欺君大罪。 张天师这辈子就为了振兴道门,振兴道门靠自己没用,儒家早就把佛道两家压得喘不过来气来,只能依靠皇帝赏识才有机会,所以着实从心的张宇初压根一点都不想得罪皇帝。 每天问一句,表达一下对芽苗菜的关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又有什么费劲的呢? “师尊,今日去哪?” 张宇初淡淡道:“今日去琪国公府上,老将军虽然身材健硕,龙精虎猛不减当年,但毕竟上了岁数,阴阳之道还是需要本天师的秘方调养一二的咳咳。” 听了这话,旁边的道童,嗯,说是道童其实岁数也不小了,都露出了一副“你懂得”的神色。 道姑则是抬起拂尘,呸呸呸了几声。 不过,这也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有句话叫做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但朱棣不是这种人,朱棣对靖难功臣们,甭管你是跟着张玉朱能夺北平九门的八百勇士,还是在白沟河、夹河、藁城一起血战过的,甚至是大宁系以及其他地方派系投降过来的,朱棣基本都做到了一视同仁。 所以,朱棣打进南京城坐上龙椅后,就开始大封靖难功臣,而且是那种毫不吝啬的封赏,土地、俸禄、爵位、散官名号、金银、美人.只要是你能想到的物质或是名誉上的赏赐,朱棣基本都满足到位了。 也正是如此,现在虽然大明国内的局势还是比较复杂,充满了各种不稳定的因素,但进了南京城这个富贵窝的将军们,也普遍性地开始松懈了下来,开始讲究起了享受。 事实上,这也是朱棣带着大军清扫江南的一个次要原因。 这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就开始这副惫懒的样子了?都给老子动起来! 靖难的时候,燕军以一地对一国,李景隆在北平送了一次,退回德州在白沟河依旧组织起六十万大军。而燕军呢?一次都不能输! 甚至连战连胜,因为过于深入南军腹地,遭到了一次小的失败,便开始军心有些动摇,还是朱能拔剑力谏才阻止了退兵的想法难道这么多天下名将并不晓得这个道理?不是的,只是脑海里的那根弦,绷紧的太久了,遇到任何意外偶容易断。 如今刀口舔血的日子结束了,不用时刻担心自己这群叛军判将被建文帝拉到南京城砍脑袋,老当益壮的丘福自然也就动起了多子多福的念头,其实不足为奇。 张天师一边思量着这里面的关节,一边向外面的回廊走着。 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张宇初如今在靖难功臣的圈子里混的不错,不论是提供点阴阳调和的保养,还是治疗将军们的陈年旧伤,亦或是做个法事祈福总之,张宇初得到了新贵们的普遍尊重和认同。 这对于张宇初来说,就是极好的,毕竟龙虎山虽高,大上清宫虽远,但也避不开庙堂的这些风波。 至于黑衣宰相道衍,张宇初打心眼里是不想去见的,因此,只要在大天界寺的道衍没有邀请自己,哪怕同在南京城,张宇初也就当没这人。 不然呢? 他张天师是天下道门领袖,道衍是天下佛门领袖,可道衍在新皇帝心里的地位,比张宇初高到不知哪去了,去人家佛门的地盘伏低做小,多憋屈。 就这样,张宇初瞎琢磨着走出了廊道,即将来到外面的院子,就在他一脚已经踏出石阶的时候,余光一瞥,却骇得踉跄了起来,要不是身后的两个道童眼疾手快,险些摔倒在地上。 “清风!” 张宇初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指着廊道后面新开垦的几片菜地,大声吼道。 “师尊我在。” 清风道姑一开始摸不着头脑,不过随着她的目光移了过去,登时呆立在了原地。 “啪嗒!” 臂弯处搭着的雪白拂尘坠落在了地面上,粘上了一层泥灰,清风却恍若不觉。 她呆呆地看着廊道后面那新开垦的几片菜地。 “不可能不可能啊师尊!” “伱说不可能。”张宇初揉了揉眼睛,复又问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是用盆子装的,这好几片地,还能被人不知不觉偷梁换柱不成?” 眼前的几片菜地里,芽苗菜的长势犹如天差地别! 是真的天差地别,不是夸张。 其中的三片地,芽苗菜还耷拉个脑袋,蔫了吧唧地长了一小节出来。 而另外跟这三片地隔开种的其余三片地,芽苗菜则是长得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嗖”地一下就变了样,又粗又高,明显地比旁边地里的芽苗菜长势要好上一大截。 金灿灿地,看着就很有食欲,想拿来炒鸡蛋。 清风道姑顾不得仪态,慌里慌张地跨过了木质的回廊,来到菜地旁,撩起了道袍下摆蹲在地上,亲自用手伸进去检查着。 “这这.” 清风道姑完全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小脑袋里压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早晨长势还差不多的芽苗菜,到了晚上,突然就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清风,你早晨的时候,确定看了吗?”张宇初有些怀疑的问道。 面对师尊的怀疑,小姑娘都快急哭了,眼泪在大眼睛里打转,直接指着天赌咒发誓:“师尊,我早晨真的看了,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肉眼看不出任何分别。弟子,弟子若有欺瞒,愿意受天打雷劈!” 旁边的道童亦是帮衬道:“师姐没撒谎,早晨.早晨我俩在这施肥来着,那时候长势都差不多的。” “不是为师怀疑你,只是.唉,这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张宇初叹了口气。 “不对!” 张宇初看着两个道童,问道:“你们给施肥了?怎么施肥的?莫不是你们两人搞的鬼?” 见两个道童不说话,张宇初沉着脸说道:“这是皇帝陛下交给本天师的大事,你们到底是怎么施肥的,如实说来,切莫说谎!” 两个道童互相对视后,其中一人就尴尬地说道:“我俩尿急,茅房离得太远,就在边上撒了泡尿。” 张宇初一时无语。 童子尿肯定是没有这个功效的,清风也没说谎,六片地更不可能被人做了手脚。 那么。 唯一的可能就指向了一点。 想到这一点,纵然是张天师,也不由地有些双手发凉、心跳加速。 ——仙方! 就是仙方! 之前他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皇帝被人骗了。 可如今事实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 仙方炼出来的丹药,是被他亲手弄成渣滓,融入了泥土中的! 而如今,加了仙丹部分的田地里,芽苗菜的长势就是比不加仙丹的田地要好。 而且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是真的天差地别的那种长势好! 虽然张宇初知道,芽苗菜因为生长周期短,只有七天,确实在某些时候会猛窜起来,但是所有的芽苗菜,都是一起种下的啊,何谈这个窜起来另外一个不窜起来呢? 而且,另外一边的芽苗菜,也都是正常的长势,并没有任何问题。 事情推导到了现在,哪怕张宇初的内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一个诏狱里囚犯,能拿出让土地亩产量翻倍的仙方,能当场制作出打破他认知的仙丹。 可不愿意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实就摆在他眼前! 张宇初的心头无比地震惊,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增产仙方! 增加粮食产量到底有多重要? 这可是能决定一个国家国运的事情! 震惊不已的张宇初把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方才感到了一丝暖意。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独吞了仙方?” “不不不,皇帝那边也炼出来了,而且交给了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去皇庄里种植,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那么,我该怎么把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怎么振兴道门呢?” 张宇初原地踱步,清风和两个道童不知所措。 大约过了数十个呼吸的时间,张天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子,用力之大,直接拍出了个红印子。 “有了!” 见几人面面相觑,张宇初直接指着这几片田地说道。 “祥瑞!” “祥瑞懂吗?!” 两个道童点头如啄米,清风还是似懂非懂,不明白这点芽苗菜虽然长势吓人,但为什么就成了祥瑞了。 难道这是师父在指鹿为马?测试我们是否服从? 想到这里,清风恍然大悟,也跟着点头。 张宇初原地踱步,就如同一个黑旋风转陀螺一般,越说越兴奋。 “这就是仙人降下的祥瑞!” “因为陛下推行了摊役入亩的仁政!” “仁政得到了江南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护!” “百姓们争相向神仙们倾诉!” “所以仙人们听到了百姓的倾诉!” “降下祥瑞证明对陛下的认可!” “可以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 你还真别说,老神棍的这套理论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尤其是在掌握了最终解释权的情况下。 凭啥你说神仙认可了朱棣,所以降下祥瑞? 因为我是龙虎山张天师,天下道门领袖,享有跟天上神仙沟通的权利,你服不服? 而张宇初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什么进京觐见,什么献上祥瑞,说白了,都是为了振兴道门,都是为了提高他龙虎山正一派的地位,挽救在建文朝开始日渐被打压的趋势。 但张天师这招不得不承认,肯定是能让朱棣龙颜大悦的,张宇初已经大概琢磨明白了新皇帝的心态。 朱棣心里,最忌讳害怕的,不就是他以藩王之身起兵造反,得位不正吗? 没关系啊,因为你推行了仁政,现在仙人已经认可你的皇帝之位了,放心地当吧。 嗯.如果硬这么说,也没啥毛病,本来“摊役入亩”政策一出,就注定是民心归附的,那皇位自然就坐的稳当了。 张天师只不过是来一次人工降神走个程序而已。 至于这道仙方的提出者,那个诏狱里不知名的犯人,在张天师的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估计也就是机缘巧合得来的? 不然呢? 根本没名没姓的野道士,没有师门传承,凭什么能拿出这种仙方呢? 须知道,能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不管是哪朝哪代,只要拿出来,那就是震惊天下! 谁知道这个野道士犯人,是从哪里捡到的上古遗方。 不过是侥幸罢了,恐怕连绿矾、水银是什么都没见过。 以新皇帝的狠辣,处理这种人,恐怕就一刀的事。而只要接受了他的提议,荣誉将属于道门! 带着这样激动的心思,张宇初连忙派人通知琪国公府今日去不了了,并送上了珍贵的房中丹药谢罪,随后亲自去皇宫求见大皇子。 “张天师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大明真正意义上承担着皇帝工作的朱高炽,正埋头在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后面,飞速地批阅着,头都没时间抬起来。 而他爹,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此时还在江南的农家院里悠哉悠哉地啃烧饼呢。 “大皇子殿下,五日前陛下在诏狱唤臣等去炼的仙药,洒在了农田里,如今洒了仙药的农田,里面芽苗菜的长势,比没有撒的要好的多的好!” 张天师这种地位的人,活了四十多岁了,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虽然对面的大皇子如今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生的痴肥,可张宇初一点小觑之心都没有,更没有提出让大皇子看看户部尚书手里种的那批菜,只是实话实说,把自己该说的东西讲清楚。 当听到张宇初的话语后,朱高炽抬起了头,放下了笔。 深谙养生之道的张宇初看着眼前大胖子的浮肿的眼袋、发黑的印堂、还有油腻的头发,以及年纪轻轻就隐约有些后退的发际线,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劳碌命,又这般体胖,怕是也就能活到四五十岁,靠着年轻现在还能勉强熬得住罢了。 心里的念头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作为一个行动敏捷的黑胖子,张天师一身功夫可不得了,他马上躬下身,诚恳地说道。 “农田、芽苗菜、残留的仙丹,以及炼丹的器具,臣等都保存完好,大皇子殿下可随时查验!” 朱高炽胖胖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如此。 随后,朱高炽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亲自招来同样正在户部加班,忙着筹备大明国债各项实施细则,避免漏洞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最近忙的家都回不了,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关心皇庄里种的芽苗菜到底长得怎么样,反正如果有异常,会有人来告诉他的。 嗯,还真有人来了,只不过不是没法进皇城(非宫城)的皇庄管事。 “天师是说,仙丹真的有效?” 在短暂地震惊后,夏原吉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地跟他确认道。 “不错,正是如此。” 张宇初抚了抚羽衣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着两人肯定地说道。 “能让农作物亩产翻倍的仙丹,绝不是什么诏狱里囚犯拿出来的,而是仙人!!” 出乎张宇初的意料,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却好似一点也没有意外,纷纷点头道。 “确实是仙人!” “不错,种种迹象表明,确实如此!” 张宇初那晓得对面这俩人,在内心里都认定了姜星火是谪仙临世? 此时还以为自己的祥瑞说法得到了大明帝国高层的肯定,于是愈发殷切地说道。 “臣建议,应该在文武百官面前,当场展示神迹!” “而且待文武百官相信后,更是应该在天下都树立起降下仙方的仙人的雕像!” “如此一来,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得到了仙人的肯定和庇佑!” 朱高炽和夏原吉交换了一下眼神。 给姜星火立雕像? 听起来好像不错哎 毕竟姜先生在无形之中,已经给大明帝国带来很多有益的改变,其中的一些,甚至能称为延长国运的那种。 而对于姜星火这种品德高洁,无欲无求的谪仙人来说,官爵、美人、金钱,不过是粪土罢了! 那么,还有什么是大明能报答姜先生的呢? 张天师的提议就很不错,给姜先生在天下都立雕像,如此一来,虽然不能与姜先生给大明所做出的贡献相提并论,甚至不足其中万一,但也算是报答了吧? “大皇子殿下觉得立雕像一事如何?” 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些意动,其实光是之前姜师讲的那些在经济之道上开出一条未来光明大道的内容,夏原吉就觉得值这个雕像了,所以他的语气其实是带着几分怂恿。 朱高炽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张天师的提议,很不错!大明却是应该给这位降下仙方的仙人,树立雕像,而且要让天下都知道!” 得到了肯定的张宇初也是欣喜若狂,好在黑脸看不出红来。 只不过.他可能是完全相岔了。 张宇初暗暗思量道:“祥瑞事件给仙人立雕像,就是在向天下宣传道门的绝好机会!” “我必须要考虑,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假借仙人之名,重铸道门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昨天的献祭果然有效,两万均订了 (本章完) 成绩汇报兼互动问答 1、成绩汇报: ——今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均订破2万了。 日销售每天也稳定在总榜前50名。 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西湖遇雨给一路支持的书友们表演个鞠躬吧。 Orz Orz 期待有三鞠躬的那一天^_^ 顺便求个月票~ 2、互动问答: ①作者真的跟主角一样是大学讲师吗?怎么政治经济化学哲学什么都能借主角之口讲出来? 答:不是讲师,人大行管硕士,可能上学的时候蹭课蹭的多(笑)。 ②为什么简介一股NT味还不改,不怕劝退读者吗? 答:不怕,因为数据不会骗人。 《大明国师》自开书以来,同期收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证明简介的引流效果是可靠的。 简介是收藏的前提,收藏是订阅的前提,且《大明国师》的收订比一直是4:1。 ③书友们想问什么可以在这句里发本章说,共性比较强的问题,作者看到会回答滴。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成绩汇报兼互动问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借你项上头颅一用 夜色中,数以千计的精锐铁骑以网状正在向某个点靠拢. 卷甲衔枚,悄无声息。 “纪指挥使!” 神情有些憔悴的纪纲,此时耳边依稀萦绕着女娃娃的“哇哇”声,他恍惚地回过头。 “火耳灰、帖木儿你们哪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来寻他的是两名鞑官,嗯,就是朱棣嘴里,当初靖难的时候在混乱的战场上带着甲骑不要命地冲他,结果被童信一箭一个射落马下的那俩货。 战后投降了,朱棣不仅没有如何处置他们,反而提拔做了自己的亲卫千户。 至于不肯投降的另外几名南军悍将,统统斩首了事。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如此而已。 “都准备好了,童指挥使的海东青还在村落上空盘旋着呢,那杂毛畜生被童指挥使驯养的心意相通,里面若是真有情况,第一时间便会飞过来示警.更何况,还有童指挥使的鸣镝做信号呢。” “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这都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好插手。” “理当如此。” 火耳灰提着一根马槊,回应道。 事实上,两位鞑官也就是给纪纲一个面子,例行给不统属的在场上官汇报一下罢了。 军队中山头派系林立,哪怕纪纲是忠义卫出身,可毕竟现在担任着锦衣卫指挥使,是不好方便越俎代庖指挥忠义卫的。 更何况,纪纲这种聪明人,怎么可能去伸手抓不属于自己的军权?让朱棣知道了,嫌命长吗? 故此,纪纲寻了棵树,径自靠了上去,小憩片刻。 耳边依旧回荡着女娃娃的啼哭声。 但却安心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张二郎也是匆匆地离开了自家院落。 刚刚跟他爹商议出的结果很严峻,见过周世伯的人不少,就包括那几名士子,因此想要周世伯悄无声息地离开江南,难度极大。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兵马,一旦被拦住盘查身份,发现是潜逃在外的朝廷钦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整个宗族都面临着被株连的风险。 为今之计,还是把周世伯藏在山里是最安全的,只要避过这次大军出动强制推行“摊役入亩”的风头,接下来自然可以从容计较。 可是 张二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村里临时到访的那个官员,还有他的几个护卫,尤其是其中那个老伴当打扮的中年人,一看便是沙场上滚过刀的老卒,还有那个长相怪异跟个巴东长臂猿似地的蒙古人,都不好处理。 “只能到山里再跟周世伯商量,要不要动山里的义军了。”张二郎心头暗暗想道。 “汪汪!” 几只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张二郎所不知道地是,一个蜷缩在牲畜圈里的女人,见他过来,停下了磨镣铐链条缝隙的动作,藏在了水牛的肚皮下。 “今晚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女人本是商人妇,被流民掳掠至此,平时在店里是当着老板娘的,如何肯给陌生的粗鄙男人做个无名无分的妻子? 平日里穿金戴银好吃好喝,睡的是红绡帐,如今不仅挨打挨骂吃不饱,还只能睡在牲畜栏里,女人便是做梦都想从这里逃出去。 还好,当老板娘招待客人时,女人的头脑就精明又善于观察,她很快就根据已知的信息推断了起来。 “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绿袍官员一行人,不是跟张二郎他们一伙的否则白天看到我时,不会远远地跟张二郎短暂交谈。” “那张二郎这么晚了,急匆匆地去朝山开的侧门干嘛?” 女人几乎一瞬间就得出了答案。 张二郎要去山里,山里有秘密! 因为掳掠霸占他的流民,就经常跟同伴们扛着米袋子进山,说明那里一定藏了人,而且是很多人,不然不可能每个月需要这么多的米。 甚至,为了供养这些神秘的山里人,坞堡里的人,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开辟新的耕地种粮食。 “或许绿袍官员是来追查这个秘密的?” 一个合情合理的想法,瞬间浮现在了女人的心头。 “不好!” “张二郎要去山里叫人,夜里暗害了他们,保住山里的秘密!” 想到自己逃生的唯一希望今晚就要破灭,女人更是忍着痛,继续磨起了镣铐链条的缝隙,哪怕纤细的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来。 链条只是掺了杂质的粗铁打的,大约是觉得她是个弱女子,又或者压根为了省点铁,每一个椭圆状的铁环并不算多么坚固,只要磨出缝隙,就能摘下来,继而带着镣铐的上半截活动。 漆黑的夜色里,掩藏了不知道多少或高洁或龌龊的秘密。 张二郎步伐匆忙地进了山里,山不算高,只是附近一座小型山脉的余脉罢了,但胜在幽深,有不少地下河和岩洞、溶洞,很容易便能藏人。 如果往前追溯到三国时代,孙吴政权便是不断地从这些山里抓山越人来补充人力的.跟后世“我大清”去大兴安岭里面抓生女真来当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七扭八拐地进了山的深处,跟放哨的哨兵打了招呼,再经过一道一线天一样的峡谷,里面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竟是有一座小型山寨藏在了这处峡谷里! 山寨占地颇广,建筑物林立,寨门口还搭起了几个简陋却坚固的土台子,上面甚至还架着弓箭手。山寨门口站岗的数名守卫也是持刀负枪,警惕地望着四周的环境,就好像这不是座山寨,而是一个军事要塞一般。 看到他回来了,守寨门的数名守卫,先是验了口令,随后都纷纷迎了上来。 “二郎!” 张二郎朝他们点点头,说道:“嗯,我回来了,要去见周大人,伱们先去忙吧!” 等打完了招呼,张二郎才快步走到了山寨的正中心,一栋最宽敞的石屋前停住了脚步。 “笃笃笃!” “进。” 此刻一位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桌上点着一盏孤灯,桌旁空无一人。 看见张二郎回来了,周缙将茶杯放下,笑呵呵地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晚突然回来?” “外面出了点意外。” 听完张二郎的话语,周缙并没有多想,毕竟这个年岁,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于是他摆了摆手,说道:“不妨说来。” “有官员来了,还带着护卫,不知道是真的路过,还是追查周世伯而来。” 张二郎正色道:“周世伯还要瞒他们多久?” 听了张二郎的话,周缙的面色一沉,凝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世伯休要装糊涂。” 张二郎几乎气急:“当初周世伯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说您带着圣旨,奉旨招募义军勤王救驾,燕军舍了后路才到了江北,长江茫茫绝对无法强渡,只要我们招募些兵勇,到了南京便可以升官发财改变命运,以后不用在土里刨食了,说是建文帝亲口允诺的!” “后来呢?” 张二郎在屋里来回走动,气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父子信了你的话,舍了攒了几代人的家财助你招募兵勇,结果刚刚成军,南京城便破了.你又说什么建文帝一定逃出来了,只需要江北梅驸马抄了燕军后路,根本不用多少时日,各地的勤王军便会蜂拥而至到时候便如侯景之乱的故事一般,兵强马壮一时的北地汉儿和鞑官们组成的军队,早晚会被耗死在南京城里。” “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张二郎抓起茶杯一把摔碎,“燕王登基,天下府县传檄而定,你口中的江北梅驸马到现在还不战不降不动,我们父子提着脑袋跟你干大事,等来的就是燕军十万劲旅如同筛子一般来江南清扫!” “现在怎么办?这一百来号兵勇,拿去跟十万燕军蚍蜉撼树吗?” “你还要拿之前那些话,蒙骗这些不知山外情况的兵勇到什么时候?” 面对张二郎泄愤式地质问,周缙淡然反问道。 “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问我?”张二郎一脸惊诧。 “嗯。”周缙点点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是杀了我,还是让我离开这里?” “杀了我,就算没人把我的事扯出去,你阴蓄私兵上百,地方豪强武装到了这个地步,以燕逆的狠辣果决,不会放过你的。” “让我离开这里,我一介文人,又是钦犯,没有路引早晚会被抓住,到时候我捱不住刑,说不得就把你们供出去了。” 张二郎目瞪口呆。 “无耻之尤!我父子倾力助你,你便是这般回报的吗?” 周缙亦是冷笑嘲讽道:“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事到临头便想着保全自己,还要怎地回报你?” “事到如今,你若是还想苟全性命,那便径自与我带十几个心腹兵勇出山,杀了那官员和身边护卫,自然便是周全了。” 张二郎如今哪还不知道,当初周缙说的信誓旦旦,不过都是编瞎话诓他们,如今上了贼船便下不来了,也只好依着周缙的意思,一条路走到黑。 可出门之前,张二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图什么?” 周缙慨然答道:“为君臣大义而死,死则死矣,必青史留名耳!” 张二郎很想问一句,为了你的青史留名,便要搭上我们数百人的性命吗? 可事到如今,再想起来当初自家父子被周缙几句话便忽悠地热血上头,想要以勤王之功,摆脱乡间土豪身份一跃登天的场景,张二郎不仅扼腕叹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周缙的利是名,自己的利是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忽然觉得,往日里敬仰的周世伯,这副一身傲骨的忠臣孝子模样有些令人作呕。 “下面的小吏都是油滑惯了的,绝对不可信,今年重新清丈田亩更新鱼鳞册的事情,得从其他地方调人。” “大军这次压过来,主要是为了扫清匪患,镇压地方,防止地方上这些势力纠集在一起,给推进摊役入亩造成阻碍。” 入夜了,但几人毫无睡意,朱棣正坐在榻上跟金幼孜讨论着摊役入亩在江南的具体执行问题。 虽然会面临在地方上切实存在的,或是小吏不可靠,或是宗族势力耍花样的问题。 但正是因为亲自深入江南的调查,才让朱棣认定了,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是一项极为有效的政策,有效程度什么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江南,有很多流民、隐户、佃农,之所以要给别人种地,就是承担不起徭役对他们生产生活造成的巨大风险。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在这里,那肯定是要说一句——小农经济固有的脆弱性。 但无论有何等困难,只要效果是极好的,在铁血手腕治国的朱棣面前,那都不困难,只能叫螂臂挡车。 朱棣为此显得有些兴奋,在诏狱里听姜星火讲课是一回事,如今亲眼看到政策从设计到执行落地,又是一回事。 眼见着江南的民心,就将随着摊役入亩而归附。 建文帝的统治基础——江南士绅阶层,将受到极大的打击。 而眼下解决了削藩,又初步打压了江南士绅,朱棣终于觉得自己的皇位坐的稳当了,能不兴奋吗? 而就在两人谈话稍歇之际,窗外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披头散发,恍若伥鬼。 “锵!” 护卫们的腰刀拔出了鞘。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别声张,我是白天你们在牲畜圈里看到的那个。” 在朱棣的示意下,有护卫挑开窗户,女人费力地被拉了进来。 “怎么不从门进?”朱棣明知故问。 “门口有狗看着,进了它的范围就会狂吠不止。” 朱棣点点头,门口那条狗说是院里的其实是张二郎用来看守他们的,看着女人手上戴着的镣铐,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苦肉计之类的把戏。 “说说吧。” “上官,救救民妇,民妇是被他们强掳来的.” 女人简单说了一番她的身份和遭遇,最后急切地说道:“张二郎去后山了,一定是想要带人来杀你们灭口,请上官带上民妇一起走,给民妇一个机会,民妇会骑马,便是半路掉队了被射伤了也绝无怨言,只要带上民妇就好!” 出乎女人的意料,眼前老伴当打扮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说道。 “谁说我们要走了?” “再不走就晚了!”女人有些急切,甚至哭了出来。 “现在已经晚了。” 朱棣慢条斯理地说道,女人一时有些愕然,结果就见几名护卫抽出刀来,架着早已卸下来的床板和圆桌当做盾牌,一脚踹破了大门。 朱棣对金幼孜笑着说道:“且观童指挥使破敌便是。” “咻!” 童信当先一箭,径自射穿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巨大的力道让他向后踉跄了两下才颓然倒地,趁着夜色摸上来的敌人见已经被发现,索性也不再掩饰。 黑夜中,童信的视力仿佛不受任何影响一般,每一箭都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如同战场上的死神。 “还击啊!” 张二郎气急,见己方的弓箭手连人都瞄不到就要被射杀殆尽,从地上捡起来一副弓箭,便要自己射回去。 “二郎,夜里什么都看不到!” 剩下的弓箭手仿佛在躲瘟神一般藏到了墙壁死角处,连个头都不敢冒出来。 没办法,那人的箭太准了,而缺乏营养的他们普遍患有夜盲症,即便是张二郎这种吃得好没有夜盲症的,在夜里瞄准射箭跟白天也是两个准度,根本构不成威胁。 张二郎弯弓搭箭,刚想射击,却忽然觉得大祸临头一般,下意识地侧了身,紧接着,一支重箭便擦着他的身体射了过去,把后面的人径自钉穿在地上。 “为什么不接近那个神射手?” 周缙躲在更后面,冲张二郎大吼道。 “冲不过去,完全没法打!” 张二郎勉力指着前面的战线,十几个健壮汉子冲对方三四名侍卫,反而被配合娴熟的老兵们杀的马上就要阵线崩溃了。 这是一场从战术角度上讲颇为乏善可陈的战斗。 双方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新训练的民兵在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卒面前,跟村口扑棱着翅膀的一群大鹅没什么区别。 周缙带出山里近二十人的队伍,死的死逃的逃,张二郎被射穿了大腿动弹不得,他本人更是半步都挪动不了。 当周缙被带到朱棣面前时,却是惊愕莫名。 “你认得我?”朱棣淡淡问道。 周缙的这种惊愕,就仿佛是叶公真的见到了龙一般。 他在北地做过小官,是认得朱棣模样的,当初弃官南下,也是燕军兵锋难以抵挡,不想投降又不想虚掷了性命,总归是有些贪生念头的。 至于在江南招募义军准备勤王,那番话他当时对张二郎父子说的也是情真意切,他自己就是那么想的不知兵的文人,有这般乐观到异想天开的念头也属寻常。 周缙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他该如何慨然就义,他该如何当面痛骂燕逆。 可当朱棣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时,口中的那句“燕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曾经弃城而逃时的那股求生欲,重新在周缙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涌现。 “见、见过陛下。” 趴在地上的张二郎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巴,他还想说些什么,想挽回些什么,但随即颓然以头抢地,恨声道。 “这便是你日思夜想要诛杀的燕逆,如今怎地成了这副没骨头的样子?” “陛、陛下休听他胡言乱语。” 朱棣抚掌大笑。 “反复无常之人,想来是想活的,那只需借朕一物即可。” “陛下请说!臣有之物定然借之!” “你的项上头颅。” 暮色中,蹄声如雷,千骑卷平冈。 朱棣支线结束,今天赶车第二章稍晚点,大概八点半左右。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凭空增加可供养人口上限! “袁真人。” “张天师。” 看着眼前背着个硕大酒葫芦的袁珙正蹲在他的府邸前,春风满面的黑胖子本能地心一紧。 袁珙跟道衍走的近是公开的秘密,这俩同龄老头认识三十多年了,当年袁珙名满天下的时候,道衍还是个无名和尚,如今靖难一役后,在江湖上的名号却是反过来了。 可千万别是黑衣宰相让袁珙来找自己。 张宇初脸上堆出了亲切的笑意,紧走两步稽首行礼道。 “不知袁真人法驾光临,所为何事?” 一身麻衣的袁珙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道衍那老和尚说有个想法,要我来寻张天师商量商量天师也知道,最近道衍把自己关在大天界寺里闭关,画地为牢一般,说不悟透就不出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张宇初脸上的笑意愈发僵硬,显然是有些维持不住了。 “要不,进去说。” “进去说,外面却是不方便。”袁珙随即说道。 张宇初的心,愈发地沉了下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黑衣宰相要袁珙跟自己商量?难道是想要截胡自己的运道,把‘化肥’仙丹的事情,揽到他佛门的头上? 以己度人,张宇初越想越有可能。 不然为什么这时候来找自己,还不亲自来,让袁珙来呢? 肯定是道衍老和尚还要点脸皮,不想直接撕破脸,所以那袁珙这个既是他老朋友又是道门高人的中间人,来传话。 该死,自己要不要同意? 不想同意,这是道门好不容易混来的振兴机会,仙丹都是我们亲手炼出来的,你佛门会炼丹吗? 可不想同意有用吗?虽然这件事是自己的提议,也得到了大皇子朱高炽的初步首肯,但问题是,人家黑衣宰相道衍可以直达天听,去寻朱棣啊! 张宇初满是懊悔地带着袁珙进了府邸。 两个道童和清风正蹲在那几亩芽苗菜地旁,啧啧称奇。 “这是?” 袁珙惊讶地看着如同剃了阴阳头一般的芽苗菜地,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见到袁珙前来,清风等人连忙起身执弟子礼。 “袁真人好!” 袁珙认真回礼,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小辈而有所轻视。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袁珙已经隐隐联想到了事情的源头,“难道这是你们龙虎山炼出来的那部分‘化肥仙丹’?” 张宇初看着袁珙的表情由不在意到惊讶到醒悟,心头暗道:“装,你接着装,不就是为了引起这个话题吗?” 清风和两个道童并不知道事情原委,只知道师父炼了一炉丹药带回来,并且嘱咐他们这是皇帝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分开种植。 “咳咳咳。” 张宇初咳嗽了两声,自觉今天的事情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坦率说道。 “正是如此,不瞒袁真人,大皇子和夏尚书那边应该也是如此,甚至长势更好。” 袁珙点点头说道:“那倒是意外之喜了,不过也不奇怪.” 张宇初警觉了起来,问道:“袁真人此话何意?” 袁珙笑着说道:“姜星火行事便是如此惊人,现在做出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老朽恐怕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今日道衍托我来寻张天师,也是因为姜星火的一封信。” 等等。 黑胖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袁珙的意思,他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为了替道衍抢夺化肥仙丹这个祥瑞的功劳,而是因为“姜星火”的另一件事。 “姜星火是谁?” 张宇初脱口而出。 “入室再说吧。”袁珙看了看清风和两个道童说道。 张宇初醒悟过来,这是有秘密的意思,于是连连点头,三名弟子也自觉地散去。 室内无人,张宇初恳切请教。 “袁真人,姜星火到底是何人?” 这个问题问的袁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很多事情袁珙并不能随便跟张宇初说。 毕竟,对于朱棣他们来说,袁珙不仅与道衍结识多年,更是跟朱棣等人有着不小的渊源,所以有资格知道一些事情,但张天师不一样。 “便是当日在诏狱里,当场指点炼出化肥仙丹的那人。” 张宇初微微蹙眉,连声问道:“是哪里的野道士?为何从未听过其姓名?犯了什么罪被关在了诏狱里?” 袁珙微微一怔,旋即便晓得张宇初是误会了,于是解释道。 “非是什么野道士,而是谪仙人!” 什么? 张天师听闻此言,呆了刹那。 旋即他连连摆手说道:“袁真人莫要开玩笑,这世上哪有什么谪仙人?” “没开玩笑。” 袁珙认真说道:“真的是谪仙人。” 听了这话,张宇初的面色也凝重了下来,沉声问道:“袁真人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 袁珙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用我的相术秘法看过了。” “结果如何?”张宇初急切问道。 袁珙相术,天下第一,他相出来的结果,几乎是不会出错的。 “命数如织,渊源如流。” 张宇初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道:“袁真人是说,他的命数测不清,而且寿数也测不清?” 袁珙点点头补充道:“道衍也算过了。” “道衍大师算出来的结果如何?” “没结果,天王殿被雷劈了一半。” 张宇初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胡诌出来,用来给道门揽功劳的“仙人降下祥瑞”之说,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张宇初犹自不可置信,只说道:“袁真人,这世上哪有谪仙人?吕祖也不是谪仙人啊!” “那怎么解释?” 袁珙只说了自己了解的、能透露给张宇初的几件关于姜星火的事情。 “伱是说,这些事情都是姜星火提出来的?” 张天师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有点崩溃,龙虎山世代修仙,那还不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仙人。 可今天袁珙不仅告诉自己,世界上有仙人,而且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做出了一系列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就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珙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份誊写出来的信件。 袁珙从信封里抖出信纸,递到了张宇初面前。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张宇初虽然是道门领袖,但也是天下有名的硕儒.嗯,倒也不是打不过就加入,张天师的身份注定了他加入不了儒门,但是这不耽误张天师研究明白自己的对手。 所以,张宇初匆匆看完信件,就明白了这封信件的珍贵价值。 对于任何想要对抗已经成为完整的、系统性学问的程朱理学的人来说,这封信的价值就可以称作价值连城。 这封信,从程朱理学最坚实的地基上,凿了个洞,继而挖掉了一块砖。 让原本看起来不可战胜、不可推翻的程朱理学,变得可以战胜、可以推翻了。 “这也是姜星火所写?” 袁珙点点头,张宇初有些麻木了,袁珙却依旧在给他更大的刺激。 “道衍委托我前来找你,便是想问你,佛道两家是否要联手。” “联手?”张宇初在原地几乎窜起来:“道衍想干什么?他疯了吗?!” “推翻理学,为佛道两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听到袁珙说出的话语,张宇初连连摇头,就仿佛在惧怕什么铭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般。 “不可能!” “程朱理学建立数百年,我已经研究透了,这套理论根本不可能被推翻!” “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推翻这套理论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道衍承受不起,我也承受不起!” “佛道两家,现在还能苟延残喘,若是这般如张良博浪沙刺秦一样的冒险失败了,会被儒家报复到再次灭道、灭佛!” “就凭这点人性论的东西,不够!万一的机会都没有!” 静静地听完张宇初近乎咆哮的倾诉,袁珙只说了一句话。 “道衍说,姜圣知道的,绝不仅仅只有这些。” 张宇初蹙眉问道:“道衍管那个囚犯叫什么?” “姜圣。” 没待张宇初反应,袁珙的话语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锤一般,打在他的心口上。 “陛下、大皇子、二皇子,管他叫姜先生。” “户部尚书夏原吉,管他叫姜师。” “曹国公李景隆,管他叫.” “停!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 张宇初捂着胸口,示意袁珙别再说了。 “我信了,但推翻程朱理学这件事做成的几率太小,现在手里的东西不够,还远远不够姜星火必须要提出一套完整的,可以彻底反驳或者说能形成对峙的、无懈可击的新理论,否则的话,我宁愿不当这个天师,也不会让道门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袁珙点了点头,张宇初作为道门领袖,做出这个决定再正常不过。 而这个决定,也从侧面透露出了,张宇初确实对程朱理学压制佛道不满已久了。 这不是个例,就如同道衍都打算跟不能还嘴的程、朱辩论为什么要污蔑佛门一般,很多佛门和道门的人,对于程朱理学在书籍里和实际行动上打压佛道、一家独大,是非常不满的。 以前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把握,不代表他们不想联起手来做大事。 既然已经清楚了张天师的态度,作为中间人的袁珙也不好逼迫太过,这件事就算是初步交换了意见。 只要姜星火能提出对抗程朱理学不落下风的新理论,佛道两家就可以联手对抗程朱理学。 当然了,这里面的难度可想而知。 毕竟程朱理学是经过不知道多少代大儒,逐渐构建完善的一套理论。 仅靠一个人,就打算从理论层面上对抗甚至推翻程朱理学。 哪怕是张宇初这种号称“道门硕儒”的人,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得到。 正是因为深入了解程朱理学,才明白程朱理学这套理论无懈可击到什么程度。 但是,姜星火的这封信,毕竟带来了一丝曙光。 希望这位疑似谪仙人的存在,能够真的提出一套新的理论,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吧。 事情既然初步敲定,两人复又聊起了别的事情。 “你说你提议化肥仙丹,作为仙人降下的祥瑞?” 袁珙这种老江湖心思是何等的敏锐,一联想到之前张宇初的反应,就晓得其人并不知道姜星火的存在,那么所谓的仙人,恐怕就是误打误撞了。 张宇初苦笑道。 “还好袁真人与我说了此人,不然险些弄巧成拙。” “无妨,恐怕给姜仙人立雕像,也是陛下和大皇子乐见其成的事情。” 袁珙继续说道:“程朱理学是江南士绅掌握话语权的根本逻辑所在,打击程朱理学就是打击江南士绅,陛下所推行的摊役入亩便是前奏,打击程朱理学本来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情,然而姜星火在诸位大人物的眼中,便是唯一的变数。” “换句话说,只有掌握了文化上的话语权,新皇才能真正觉得自己可以对抗文人的软刀子,可以坐稳皇位,这件事,以新皇的雷厉风行,是新皇一定会做的事情。” 张宇初叹了口气:“真真是风从龙而龙遇云,风云际会,缺一不可,莫过于此。” 诏狱。 好好休息了几天的姜星火,今晚终于没法继续摸鱼了。 “姜先生,结果出来了!!!” 朱高煦的狂笑声震耳欲聋,他拿着钥匙打开姜星火的牢房门,把姜星火给吵醒了。 “什么结果出来了?” 姜星火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稻草堆上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捧黄灿灿的豆芽。 跟在朱高煦身后的李景隆敢保证,就算是朱高煦捧着自己的那堆金豆子,都没这种表情。 毕竟,金豆子对于朱高煦来说,跟路边的碎石块其实差别并不大。 捡起来散落的金豆子需要好半天,而弯腰的这阵子,恐怕他的财富增量就已经超过这些金豆子的价值了。 靖难打了四年,光是战利品,朱高煦的个人财富早就不知道增值到什么地步了,更不要说他名下的田产、宅邸,恐怕有多少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不过跟狂喜的朱高煦,还有面带喜色的李景隆不一样。 “哦。” 早就胸有成竹的姜星火压根半点惊讶都欠奉。 “姜先生你不惊讶吗?芽苗菜的产量可是翻了整整一倍啊!” 看着对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姜星火转头又想睡过去,嘟囔道。 “这算什么,莫说是亩产五算了,就算是没有外来物种,光是明天要讲的办法,都能让大明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朱高煦等人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话,亩产五百斤有什么稀奇,从宋朝就开始引进的占城稻早就达到了这个产量水平,甚至因为本土化改良和精耕细作,已经远远超过了五百斤。 两人最为关注的,是姜星火说的后半句话。 ——能让大明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这个消息,让两人几乎呼吸一滞! 增加三成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对于眼下的大明帝国是什么概念? 意味着增加三分之一个大明的赋税,同时增加三分之一个大明的总预备兵员! 这跟宗室数量的增长完全不一样。 宗室数量对于国家来说,越少越好,数量越少花的钱就越少,因为宗室不是税基是负担。 而在能养活的范围内增加的有效人口,对于国家来说,就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两人刚想继续追问下去,毕竟这是之前那节课的后续内容,可姜星火却已经陷入了酣睡状态。 朱高煦无奈,也只能按捺住了心头的好奇,跟着李景隆一起退了出去。 “刚才,俺没听错吧?” “没听错。”李景隆点头说道,“就是能让大明增加三成能养活的人口上限的办法。” “姜先生真是神奇,不仅有化肥这种增加粮食产量的仙方,更是有能够增加供养人口上限的办法,还是凭空出来的若是以前有人这样跟俺说,恐怕俺早就一个嘴巴子抽过去了,如今俺却是期盼不已。”朱高煦由衷感叹道。 “明天就知道了。” 李景隆的面色上,也显现出了几分期盼之情。 明天转回主线.求、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大明灭亡:小冰河期 翌日。 诏狱,新歪脖子树。 “化肥种树,真有你的。” 朱高煦正把化肥残渣埋到了树下,似乎指望能这棵新树能长得更好一些,姜星火看着对方的举动,无力吐槽。 “所以化肥对土培芽苗菜的效果,到底怎么样?” “很好。”李景隆接过话来,“芽苗菜我那边一共做了三组,土培芽苗菜不加化肥、土培芽苗菜加化肥、水培芽苗菜不加化肥。” “不加化肥的两个组里,土培和水培的芽苗菜长势都差不多,但只要一跟土培加化肥的芽苗菜比,就完全比不了。” 李景隆越说越带劲:“而且,不仅是芽苗菜,其他的菜,譬如小油菜、油麦菜这些,长势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差别。” “都是加化肥的好?”姜星火问道。 “不错,长势完全是天差地别!” 朱高煦插话问道:“姜先生,上节课您说等五天后我们看出化肥的效果,再给我们讲如何大规模使用的方法,这算九节课里的吗?” 铁憨憨竟然想白嫖自己? 姜星火果断点头,说道:“算,而且这节课很重要。” “啊?” 朱高煦有点不情不愿,那这么说,今天讲完只有八节课了,太可惜了。 “增加粮食的亩产量确实很重要。”李景隆点头附和道。 “讲化肥不是这个意思。” 姜星火今天似乎压根就不想按套路出牌。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后齐齐一怔。 化肥不是为了增加粮食亩产量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的话语仿若石破天惊。 “是因为没有我讲的这些东西,大明在未来撑不过去小冰河期,就会亡国!” 隔壁密室。 刚带着户部尚书夏原吉、炼丹顾问张天师,一起来听课的大皇子朱高炽,瞬间傻了眼。 三人的言笑晏晏,仿佛被一直无形的大手卡住了脖子,直接说不出话来,中断在了当下。 朱高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空旷的密室内格外清晰。 他瞪大了双目看向夏原吉,夏尚书也同样瞠目结舌 “夏尚书,什么是‘小冰河期’?” “殿下。”夏原吉终于反应过来,拱手道,“此事臣也委实不知,臣恳请殿下听课后写信与陛下说明原委,加之化肥仙人雕像一事,都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朱高炽缓缓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向了旁边的张宇初:“张天师博览群书,可知道什么是‘小冰河期’?为什么能让大明灭亡?” 张宇初觉得有些荒谬,就因为隔壁犯人的一句话,就会吓成这样吗? 即便是昨日袁珙跟他说了姜星火的种种神奇之处,可张宇初毕竟自己没有体验过,因此其实内心是不太相信的。 但面对大皇子的疑问,张宇初也不敢糊弄,只好说道:“臣确实不知,但别的臣不敢说,对面说出一二,只要是记载在史书,甚至是各类杂籍、笔记里的内容,臣一定是能联想起来的。” 这一点,朱高炽也相信。 张宇初并没有在吹牛,而是因为人家龙虎山从三国的五斗米教张鲁开始,传承了上千年基本没怎么断过,数十代人积累的书籍和知识,非常可观。 朱高炽摇头道:“非是不相信二位的学识,只是这件事确实听起来有些令人诧异,姜先生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能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其原因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无论是什么原因,基于姜先生以前的表现,我们都必须重视起来,否则若是真因为这个什么‘小冰河期’导致大明灭亡,不知道算一回事,知道了不作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殿下所言极是。” 看着一脸自信的张天师,朱高炽打算今天讲课后,一旦父皇决定把姜星火的化肥技术透露给百官,那么自己就将竭力推动张天师所说的“仙降祥瑞”之说。 毕竟,这世上有没有仙人虽然张天师是最清楚的,张天师与袁真人又不止一次地交谈了,估计袁真人已经把姜星火疑似谪仙的事情,透露给了张天师。 所以,姜星火发明的化肥仙丹,才被张天师称作仙人降下祥瑞。 想来这个说法,也是张天师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连张天师这位最清楚世上有没有仙人的道门领袖,都直接承认了姜星火的谪仙地位。 因为按姜星火的话来理解,化肥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在给大明救命! 毕竟姜星火的化肥,对粮食作物产量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如果能推广,在未来大明帝国必定能迎来转机——虽然这个转机还是微弱,但总算有了希望。 “呼” 朱高炽坐在椅子上,轻舒了一口气。 他的心里暗暗想道:“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 而张宇初依旧是一脸自信的样子,丝毫不清楚,自己阴差阳错之下的提议,反而在朱高炽的心中,坐实了张天师承认姜星火谪仙身份的说法。 “姜先生,什么是小冰河期?这东西为什么能让大明亡国?” 另一边,朱高煦亦是急急问道。 姜星火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从名字上猜测一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李景隆吟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想必小冰河期里的‘冰河’,便与陆放翁这首诗里的意思,是一样的。” “不错。”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小冰河期,是一种气候现象,在它所发生的时期里,气温会大幅度下降并引发各种各样的灾害.当然,只是总体上会下降,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的是气温的剧烈波动。” “嗯,气温就是你们感知到的冷热程度。” “而小冰河期最直观的判断,就是在数百年的时间内都根本不会结冰的河流,在冬天变成了冰河。” “在小冰河期的时候,从不下雪的南方会下暴雪,北方各地更是封冻千里,大小江河全部结冰,河运几近废黜,牲畜、庄稼包括人都被冻死、冻伤无数。在这种低温之下,哪怕是在中原地区,沸水泼出会被瞬间冻成白雾,树木花草会被冰凌完全封住,人即便是身穿数层衣物出行也会有寒冷刺骨的感觉。” “这便是——小冰河期。” 李景隆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种灾难性天气对于国家的打击。 而朱高煦更是脱口而出:“那不是相当于年年都是灾年,年年都得财政-5?” 得,这是上次玩游戏的后遗症了。 “非止如此。”李景隆也联想到了上次痛苦的经历,补充道,“寒冷导致的粮食减产,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此起彼伏的起义军,还有国家财政持续减少导致该维持的各项支出持续缩减,从而进入了亡国的死循环。” 两人显然经历了上一次身临其境的游戏后,对于治国这件事的难度有了切身体会。 就像那句俗话一样,往好不容易,往坏一出溜。 想让国家发展的蒸蒸日上还是挺费劲的,但是只要遇到点能引起连锁反应的坏事,那就要陷入死循环的泥潭了。 “还有一个后果。” 姜星火淡淡说道。 “什么后果?”李景隆觉得自己好像该想的都想到了。 “我们冷,北边的邻居更冷,牛羊都被冻死,伱觉得他们会怎么选择?”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四个字。 ——游牧南下。 与此同时,隔壁密室。 “这可能吗?”张宇初愕然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夏元吉奇怪地看着张天师。 “呃。” 张宇初心说:这老家伙莫不是被那姜星火给洗了脑?怎么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姜星火说出来,他都觉得是可能发生的呢? 他沉默了许久,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 “问题是,姜星火所说话语,并没有任何根据啊。” 而让张宇初有些尴尬的是,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压根就没搭理他如此合理的怀疑。 反而是直接讨论起了应对措施。 就仿佛.姜星火说的关于未来的话语,就一定会成为现实一样。 “殿下,您别担心啊。咱们大明的国库还是很丰盈的,如果只是几年的寒冷时间,只要撑过去就行了。”旁边的夏原吉劝慰道。 “不,肯定不够用。”朱高炽忽然摇了摇头。 朱高炽顿了片刻道:“真到了天气严寒导致粮食减产的灾年,粮食就是硬通货,关键是到时候有多少钱能换到粮食?如果真的严寒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水灾、叛乱,朝廷肯定要拨钱的,那么国库到了秋天很可能就已经不足了,再拿钱买粮,只能加速国库崩溃.而且现在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你觉得真会跟国家勠力同心吗?就算是百官能恪尽职守,可下面的那些贪官污吏呢?大抵趁着国家有难不仅不会救灾,反而会趁机作乱、谋取私利,这个问题很严峻!” 夏原吉叹息道:“若是能把蒙古人灭掉就好了。” “这样一来。”夏原吉分析道,“只要没有蒙古人南下入侵的压力,想来哪怕大明内部遭几年灾,也不至于弄到国库支撑不住。” “蒙古人灭不掉。”朱高炽摇了摇头,“漠北草原的范围极大,虽然现在他们的战士完全没有了祖先的强悍,但占据的草原和大漠,都不是大明可以永久占领的。更何况,如今刚刚结束靖难,洪武时代积攒下来的精兵名将折损大半,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等恢复了元气,才有可能征伐漠北。” 夏原吉闻言点了点头。 其实从某方面讲,姜星火说的这个问题虽然有些遥远,但却切实存在。 须知道,汉人被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统治了上百年,直到今日,一直对蒙古铁骑心有余悸。而且,北元现在虽然分裂,但蒙古各部依然统治着庞大的草原,曾经体验过中原是何等繁华的北元二代贵族们,还对富庶的中原垂涎欲滴,对自己只能在草原上喝西北风的处境愤恨不已。 现在,朱高炽当然要解决眼前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一般而言,如果冬季寒潮爆发后,粮价必然狂飙。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算国库充裕,也很难保证国家不受影响吧? 谁知道姜星火说的这个小冰河期什么时候来,又持续几年呢?万一持续小十年可怎么办? “那么,殿下觉得该如何是好?”夏原吉询问道。 “只能等姜先生的说法了。”朱高炽无奈道,“看看这小冰河期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产生的,未来会什么时候来,来了会持续几年。” 张宇初心里暗想:要是姜星火说的都是真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祈求上苍保佑大明吧。 “所以小冰河期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疑惑地问道。 “较为合理的推测,是世界的洋流和潮汐变化导致的。” 姜星火解释道:“这涉及到了地理的知识,上次给你们说日本所谓的神风,便是同样包含在这门学科里的内容同样,大洋的流向也会传递热,也会导致天空中的温度变化,海陆空的温度扰动其实是一体受影响的。” 姜星火略微停顿了片刻,尽量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话语来解释热量的流动。 “就是说,在某些时间段由于大洋和潮汐的关系,潮汐让大洋内部寒冷的海水浮了上来,天空吸收了大洋海水的冷气,也变得寒冷起来。” 姜星火看向两人,准备如果两人不明白的话,再举例子解释一下。 没想到两个学生也没有那么笨。 “你听明白了吗?”李景隆问朱高煦。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大略能明白意思,俺虽然没下过海,不晓得海洋的温度是怎么变得,但道理大概是相通的吧。” 朱高煦举了一个他在行军打仗时最常遇到的例子:“在谷底或山脚宿营的时候,白天贼热,晚上贼冷;在山脊或者山顶宿营的时候,白天不太热,晚上也没那么冷.所以说,风既然能带走热,高度不同冷热变化也不同,那放到海里来看,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李景隆若有所悟地顺着继续推论道:“既然风可以,那么水应该也能带走热,海洋里不同深浅位置的海水,冷热肯定也是不同的,如果潮汐导致海底下的冰水都涌上来了,那把天空给冻着,就会往陆地上降霜下雪。” “而且我去西湖游船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湖面的水冷,而如果从湖底钓鱼上来,湖底带出来的水更冷,道理应该是不差的。” 两人纷纷点头,他们自觉推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朱高煦说道:“这么说来,姜先生说的是极有道理的,只是潮汐为什么变化,却不甚清楚。” 这便是问题的根源了,为什么以前没事,到了小冰河期就有事,那便是因为潮汐导致了洋流的变化,继而导致了海洋吸收热量释放冷气,导致天空变冷。 李景隆想了想,复又补充道:“潮汐的变化,在史书和星象、历法上,都是有体现的,过去的上千年里,确实有几次大的潮汐变化阶段。” 姜星火有些欣慰。 这种欣慰,就像是你终于看着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在某一瞬间会独立思考了一样。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啊! 现在不用讲,都会根据日常生活经验来推导原理,甚至还会举一反三联想了。 实际上,小冰河期的产生原因一直有争议,但是在他穿越前,最靠谱的说法就是潮汐和洋流导致的大气温度周期性脉动变化。 至于潮汐是如何产生变化的,自然是跟月球和地球之间的宇宙引力有关,而这种宇宙引力,会因为地球、月球和太阳排列的不断变化而改变,也会受到太阳射线的外部影响。 姜星火穿越前,科学家们就已经通过数学模型计算出了历史潮汐强度,而每次的峰值,都与小冰河期的极寒时期吻合度较高,初步说明了两者极有可能存在着必然的变化联系。 当然了,这种未解之谜,姜星火也不敢百分百保证这个解释就一定是对的。 但无论如何,大明的灭亡原因有小冰河期,却是绝对没有任何疑问的。 “这种潮汐变化阶段,一般会持续多少年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一般,几百年吧。” 姜星火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基础常识。 等等。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李景隆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 “姜姜郎,你是说,这个小、小冰河期,会持续几百年?” “当然了。” “那、那大明的小冰河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景隆说话都有点舌头打架了。 “已经开始了啊。” 第二章还差一点点,稍等一小会儿就传上来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 密室里,听了这句话后。 朱高炽和夏原吉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而张天师的神色也跟着变得很凝重.他是装的。 “大明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朱高炽蹙眉,旋即喃喃自语,“那岂不是意味着,在未来,大明所面临的局势将会越来越糟糕?” “不错。” 夏原吉苦笑道:“如果姜师所言不假,未来数百年会越来越冷的话,那么大明未来面对的情况,其实跟之前那节课,所模拟的元朝是一样的。” “你是说?” 朱高炽忍不住低声发出惊呼。 虽然之前“货币游戏:模拟元朝”的那节课,朱高炽因为事务繁忙,并没有来得及参加,但是课程的内容,事后他已经通过笔记了解了。 正是因为了解当时近乎死循环的情况,朱高炽才会有这种反应。 他的身体微颤,显得十分激动.他是真的显得很激动,由于实在太胖,只要稍微颤抖,甚至连脸颊上的肥肉,也跟着像是果冻一样颤动起来。 “殿下。”夏原吉又认真说道:“臣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如果这种小冰河期,持续的时间不是我们所设想了几年,而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乃至更久——那么大明的财政必然会陷入如同模拟游戏里的元朝那样。” “而且,要不停地面对财政和国运的艰难抉择,而无论牺牲哪个,结局都不会太好。” “天气寒冷会导致农业减产,百姓吃不饱肚子,国家也收不上来税。一旦财政吃紧,那么国家将无力供养更多的、必要的人员,也无力支付赈灾、修理河道等工程,到时候,就必然会导致如流民、叛军等揭竿而起,而有的时候,内忧对国家造成的困扰又会导致如北方游牧民族这种外患的虎视眈眈.极容易形成恶性循环的,您之前已经了解过了。” 顿时,整间房子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朱高炽急促的喘息声。 张天师的手指头,在轻轻无声敲击扶手。 虽然他张天师不认为这件事会像是预言术一样发生,但他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沉思之色,仿佛在思索、并且推测接下来的形式。 一墙之隔,新歪脖子树。 “什么?!” 当听到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整个人愣住了:“大明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启了?” “当然了。” 朱高煦又懵逼了:“大明的小冰河期都开始了?可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年也不冷啊。” “呃……”姜星火想要解释。 “其实你们也不用慌,气温是一个逐渐变冷的过程,怎么还有个二百多年呢。” “所以说,在这个阶段你们肯定是感受不到的。”姜星火宽慰他们说道,“毕竟伱们也活不了二百岁嘛。” 这句话让本来就很懵逼的朱高煦更加懵逼了起来。 什么叫我们也活不了二百岁? 合着姜先生您能活二百岁啊? 李景隆倒是比较冷静,说道:“可是现在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的寒冷啊,如何证明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呢?” “因为温暖期已经结束了。” 姜星火道:“你的年龄最大,你仔细想想,你出生后,南方的温度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不清了。”李景隆摇摇头,叹气道,“但肯定没有我父辈那时候暖和就是了。” “这便是小冰河期潜移默化的作用了。” 姜星火从容说道:“而这节课要说的,就是‘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也只有讲清楚了这一点,你们才能明白,我所提出的应对方案,究竟有何意义。” 闻言,隔壁密室的朱高炽的小眼睛里,顿时眼神明亮了起来。 被姜星火带着绕了一圈,此时朱高炽才反应过来,一开始要讲的,是如何大规模使用另一种化肥,以及怎么才能凭空增加人口上限。 而听完姜星火对于小冰河期的描述,朱高炽也明白了,姜星火所提出的这些东西的重要意义。 那就是能避免,大明挺不过未来的小冰河期最后导致的亡国! 毕竟,小冰河期虽然听起来极为吓人。 可从根本上来说,小冰河期对国家造成的影响,其实主要集中在天灾导致的农业减产方面。 而姜星火的应对办法,就可以实现农业增产。 如此一来,如果在理想状态下一增一减维持住了平衡,那么大明的粮食产量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然而,姜先生之前说了,化肥能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而他还有一个能凭空增加供养人口上限三成的办法。 也就意味着,大明的粮食产量,将变成之前的一倍多。 这或许就足以抵消小冰河期,对大明的粮食生产造成的影响了。 而如果大明的粮食总产量能稳定住,小冰河期,或许没有那么可怕。 朱高炽想清楚了这些,终于放下心来,他喘了一口气想到作为“老祖宗”,为后世的大明操心,可真是让人心累啊。 当然朱高炽下意识地忽略了一点.粮食产量增加,也会让人口相应增加。 这一点倒不是朱高炽想不到,作为资深政务专家,只需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想明白,只是姜星火开始继续讲课了,所以他的思路直接被带跑偏了。 “气候由气温和降水两个要素组成,而这两个要素中,气温对降水造成的影响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因为降水的本质来源于气温的变化,是气温的降低促使空气中的水汽冷凝致雨。这来源于空气容纳的水汽数量与气温有关,气温越高,天空的空气和云所容纳的水汽就越多虽然天空中的空气和云并不常常是完全饱和的状态,但是天空的空气和云实际水汽含量确实与气温呈明显的正向关系。” “这种正向关系也传导到了地表实际降水量和气温的关系上,同样的大气降温幅度,气温高的大气区域,降水量往往就多,最终地表实际的降水量与气温呈明显的正向关系。” 简单给他们讲了讲地理学原理,姜星火浅尝辄止。 旋即姜星火缓缓说道:“气温之所以会对华夏历史造成惊人的影响,便是因为气温直接决定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的位置.这条线,就是满足耕地最基础需求降雨量的一条无形的线。” “在接下来的课程里,我会称之为‘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 “那么你们想想,为什么我会说,一条只能模糊画出的降水量线,会成为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分界线呢?” “哦?” 两人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倒是知道历史上诸如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都是生活在北方,可为什么生活在北方,也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深思过。 如今仔细想一想,答案却是昭然若揭。 因为只有满足这最低限度的雨水,农耕民族耕种的庄稼才能正常生长。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些雨水,那么农耕民族就会自动向南寻找能耕种的土地,同时如果北面的水更少,游牧民族也会来到这里放牧牛羊,因为畜牧业只需要草,水分的需求并没有农耕灌溉需要的多。 见两人大略想清楚了。 姜星火在新歪脖子树下的沙土地上,画了一副简单的文字地图。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丨辽东 陇西丨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极为通俗易懂。 姜星火指着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说道:“当年秦始皇修长城的时候,匈奴人南下牧马的极限范围,便是陇西-河套-山西-河北这一线,到了汉朝也是如此,所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才会在山西的最北部,如今九边之一的大同镇周围的白登山被包围。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农耕区的最北部了,匈奴很难继续深入。” “而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第一次大的变化,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小冰河期,开始于在魏晋之交的时候。” “那时候,北方的草原常年刮起暴风雪,根本无法再适宜人畜的生存,原本生活在北部草原和西部高原上的各民族,如匈奴、鲜卑、羯、羌、氐等族,纷纷内附中原王朝。” 李景隆的心头有些震动。 原来,五胡乱华竟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气温下降,天气变得寒冷,北方不再适宜生存,游牧民族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向南方温暖、适合放牧的地方迁徙进攻呢? 从历史经验上看,恐怕正是如此! 原本停留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的手指开始稍稍向下,姜星火说道:“划分农耕-游牧的降水线南移,意味着原来最适宜耕种的降水线,同样开始南移。” 讲到这里的时候,姜星火手指开始向下移动,移动到了巴地-荆襄-江西-江南一带。 “由于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南移,农耕民族的整体生存范围也开始被向南推移,更重要的是,原本处于汉中-关中-河南-山东一线的农耕最佳降水线,同样开始了南移,移动到了蜀地-南阳-淮西-淮东一线。” “在西晋永嘉之乱后,即便是在孙吴时期依旧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江南地区,也得到了极大的开发.究其原因,人口向南迁徙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江南地区本身开始适合农耕,甚至到了后来,干脆成了鱼米之乡!”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意思。 很明显,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不仅朱高煦体会过现在大明的北方到底有多冷,李景隆当年带着六十万大军围攻北平的时候,也见过了燕军泼水成冰一夜之间把北平打造成无法攀登的“冰城”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现在的北方,农业生产所种植的粮食产量,真的非常有限。 所以大明帝国的高层才会坚持对江南产粮区课以重税的决定。 姜星火继续指着地图讲述着。 “第一次小冰河期,到了东西魏的时候,开始渐渐结束,农耕最佳降水线从南向北移动,自蜀地-南阳-淮西-淮东一线,又一次移动到了汉中-关中-河南-山东一线。” “注意,是农耕最佳降水线,不是农耕-游牧分界线。” 姜星火笑着问道:“你们猜猜,发生了什么?” 李景隆几乎是脱口而出:“北周灭北齐,隋代周,继而一统天下!” “不错。”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其中固然有着东西魏五次大战,高王昏招不少,最后遗恨玉璧城,以一首《敕勒歌》断了河北吞并关陇的念头也一定是有着诸如宇文泰、独孤信、李虎、李弼、韦孝宽这等英雄人物的努力。” “府兵制、均田制当然重要,神武皇帝以后高家的那群疯子越来越差劲也是事实.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之所以北周能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积蓄起了如此庞大的国力,最后甚至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跟关陇之地重新成为沃野千里、王霸之基,是分不开关系的。” 姜星火发出了灵魂疑问:“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似乎隋唐的时候,关陇重新恢复了秦汉时那种在中国版图上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李景隆尝试着答道:“便是因为姜郎所说的农耕最佳降水线,从两淮回到了关陇河南一带。” “正是如此。” “国力的本质是什么?” 姜星火说道:“其实对于现在和以前的中国来说,就是生产粮食的能力。有了粮食,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有了更多的人口,才有税基、兵源!才能一统天下!” “那么我们试着继续从温度影响华夏历史的角度出发,想想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李景隆试着问道,“是一个比较温暖的时期?或者说是两个小冰河时期的中间阶段。” 姜星火点头予以承认。 “我来举几个例子,你们就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你们知不知道,唐朝的时候,士人想要出名,都要隐居终南山里积攒名望。”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当然知道,在当时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有一个典故叫‘终南捷径’,说的就是那些在终南山养望的人唐代的普通文人想要名扬天下受到赏识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老老实实地参加科举考试跟门阀贵族竞争;第二条路,隐居终南山养望,等着有贵人前来寻访;第三条路,给贵族世家投送文章,通过彰显才华的手段,获得上层社会的认可。” 姜星火接下来的问题却让越说越进入状态的李景隆,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那他们为什么要去终南山里隐居呢?” “这” 李景隆陷入了大脑空白。 进入终南山,当然是为了养望,可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进入终南山啊? “可能是因为热吧。”朱高煦随口说道。 “聪明,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啥? 李景隆疑惑地看着朱高煦,又看了看姜星火。 你们是在玩脑筋急转弯吗? 为什么进山里,因为热,那不是废话吗? “就是因为当时是温暖期,所以气温高,而长安的夏天异常的炎热,《新唐书》、《旧唐书》、《唐会要》里面,曾经很多次记载,因为夏日里酷暑难耐,皇帝取消朝见的记录。” “同时,长安的冬天也很热,热到本应下雪的季节,常常没有任何一场雪降临,唐朝的近三百年里,光是长安地区有记录的‘冬无雪’、‘无冰’,就超过了二十七次,不仅在次数上远超其他定都长安的朝代,而且在频率上,也到了几乎十年一次的暖冬。” “关于气温,反应最敏感,最为典型的一个动物,其实是大象。” 姜星火微笑着说道:“你们应当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可在接下来的南北朝时,你们听过有关于象的事情吗?定然是没有的,因为气温下降大象已经不得不迁徙到如今的云南布政使司地区了。而一直到了隋唐时期,长安的皇宫里,才重新出现了大象这种动物。” 姜星火话锋一转:“当然了,气温升高,对于农耕民族固然是好事,但也不完全是好事。” “因为对于一些半游牧、半农耕的民族来说,他们也同样具备了大量生产粮食,继而支撑起一个辉煌文明的能力。” “否则,为什么会在某些地区,除了这段特殊的温暖期,都没有诞生过强大的王国呢?” 李景隆的瞳孔微微一缩,出声说道:“你是说,吐蕃?!” 听到这里,朱高煦也醒悟了过来。 “正是吐蕃。” 姜星火问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吐蕃的崛起,跟唐朝,几乎是同一时间吗?而巧合的是,吐蕃的衰落,跟唐朝也几乎是同步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虽然他之前从未想过,可是经过姜星火这么一说,他就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隘并不简单,也绝非偶然。 换句话说,这里面跟气温和降水,有着很大的关系。 “这便是因为,在温暖期,高原的冰雪大片融化,出现了适宜耕作的土地,同时也有了更加充足的降水。” “气温升高,让农耕带来了足以养活更多人口去扩张的粮食,吐蕃因此崛起;气温下降,高原不再适宜农耕,吐蕃粮食人口锐减,随之衰落。” 姜星火看着秋日万里无云的天空,缓缓说道。 “历史的秘密,有很大一部分,就隐藏在气温和降水之中。” “这就是地理的魅力。”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比热容让蒙古人征服世界 “气温和降水,竟然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隔壁密室中,张宇初从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中醒过神来。 华夏历代典籍浩如烟海,关于历史演进规律的推演,龙虎山一脉保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书籍。 《推背图》之类的,张宇初更是都翻烂了。 可张宇初忽然发现,这些基于神秘学所衍生对于历史的解释,以及对未来的预测,好像.并没有姜星火的这套说法靠谱? “张天师,姜先生关于气温和降水影响历史的说法,你怎么看?” 朱高炽转头看向了张宇初这位“道门硕儒”,征询着他的看法。 从朱高炽的角度出发,刚才张宇初张天师完全沉浸在讲课的内容中不可自拔呢。 此时,即便是张宇初不想承认,但他也只能说道。 “姜星火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当然了,关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仙人这件事,昨夜张天师辗转反侧,还是坚定地认为,没有。 袁珙和道衍,肯定还是道行不够,没算明白。 我们龙虎山修了一千多年的仙,这世界上有没有仙,我还不知道吗? 所以,张宇初在心里还是不承认姜星火是什么谪仙人,只是认为,他的学识确实比旁人渊博一点点,他的见识确实比旁人犀利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当然了,张天师向来以学识著称,所以他是不会让自己落于明显下风的。 “其实说起大象跟冷热的关系,倒还是真有几分说法的。”张宇初开口道。 “喔?”朱高炽看着他说,“张天师不妨说说。” “根据龙虎山的典籍,嗯,最早要追溯到五斗米教时期,那时候的师君曾经获得过一卷上古残卷。” 张宇初开始讲谁也不知道真假的上古秘辛了,这开场白就跟西方故事里的“long long ago”差不多。 “古时候大禹治水,曾经划分九州,把天下分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豫州。豫州是中心,其他州环绕豫州。” “而‘豫’这个字,就是一个人拿着长矛,牵着大象。” “也就是说,在夏朝的时候,大象是生活在中原的,那时候的气温应该是极为温暖的。” “甚至于商朝末年的时候,还有记载: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 “以及,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 “古人以为大象是被周公赶尽杀绝了,但这其中应该也有中原不再适宜大象生存的缘故,后来周朝人,就再也没见过大象了。” “而这些人既然没见过大象,又听老一辈说过,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就有了‘想象’这个词。” 夏原吉莞尔一笑:“张天师说的有趣,‘想象’竟是这么来的吗?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朱高炽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担忧的心情,得到了少许好转。 而一墙之隔的对面,讲课并未停下来。 “对于唐朝来说,虽然气温下降导致了粮食产量减少,但由于藩镇割据的原因,中后期唐朝中央的粮食压力.其实没那么大。” 姜星火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很多人压根就不需要皇帝管,自己养活自己,养不活也跟皇帝没关系,地方有叛乱也是地方自己解决,皇帝写一道诏书承认一下节度使或者留后就好了。” 笑完了中后期奉行无政府主义的大唐,姜星火继续说起了刚才的吐蕃。 “但是对于吐蕃就不一样了,吐蕃的人口在兼并象雄后,是一百万左右,即便是最巅峰的时期,占据了陇西和恒河以北的天竺,把所有统治下的其他民族人口都算在一起,也就是三百万。” “即便是吐蕃通常将所有成年健壮男性都征召为士兵,为了供养其中比例高达十分之一的军队,吐蕃也已经开垦了高原上的所有可耕种的土地,才能勉强维持。” “气温下降后,四分五裂的唐朝还能维持住,而吐蕃的粮食产量完全无法自给自足,靠劫掠也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吐蕃王朝直接崩溃了,从王朝退化成了一个奴隶制大部落。水草丰美、土壤湿润的高原也成为了人口极其稀少的半无人区,直到洪武朝,依旧没有任何恢复元气的迹象。” 听完了这段故事,不仅是朱高煦,李景隆也同时陷入了沉思。 气温和降水,两个在日常生活中压根都不会注意到的因素。 竟然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 李景隆想要反驳,但他的反复思量,却最终发现,无从反驳! 这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否则,如何解释吐蕃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呢?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吐蕃还算好的,虽然苟延残喘,但终归是能活下来,西域大部分的国家,根本就是因为缺乏降水,整个国家都彻底消失了沙漠之中。” “唐诗里,边塞诗人们最经常提到的,也是最无辜的一个国家就是楼兰。” “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李白: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高适: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 岑参: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 杜甫: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 姜星火自己都忍俊不禁地笑道:“也不知道楼兰得罪了谁,就这么倒霉,只要是个有名的诗人,不斩了楼兰就不能证道一般。” 朱高煦和李景隆,亦是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姜星火笑完便收敛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 “可惜,楼兰不是被这些诗人挨个斩没的,而是被逐渐消失的降水,给灭亡的。” “以前楼兰古城处于居延海边缘,那真的是内海,有疏勒河、孔雀河、塔里木河等河流汇入,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然而到了唐朝中后期的时候,因为降水的减少,连植被也活不下去了。” “楼兰已经是西域户口数位列前列的国家了,唐朝的时候,西域都护府所管辖的诸国,除了有三千三百户的于阗、宁弥并列第一外,随后便是楼兰的一千五百户(约一万四千人,军队两千余人),其余的精绝、且末、小宛、皮山等国,其实只有几百户、数千人。” 姜星火继续说道:“如今,像是楼兰这样的西域国家早已经全部都灭亡了,甚至连都城都被抛弃了,里面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因为当地根本就无法生存.距离唐朝已经数百年过去,你们如果有机会去看看,楼兰古城周围,还是寸草不生,中途的补给站大半都已经毁灭,这也是丝绸之路几乎断绝的原因之一。” 听完后,朱高煦和李景隆,心头都有些震撼。 这种震撼并不是被某个巨大的消息砸到脑袋的那种,而是一种对于沉甸甸的历史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的那种沉重感。 他们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西域黄沙下,埋葬的曾经美丽的城市,风情万种的胡姬早已化为枯骨随风而去,唯有那千年不倒的胡杨林,诉说着那里曾发生过的故事。 曾经强大无比的唐朝、名噪一时的吐蕃、神秘美丽的楼兰,都因为气温和降水,走向了不同命运的结局。 那么大明,未来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 “唐朝和吐蕃虽然灭亡了,可气温和降水,还会继续影响着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 “唐朝中后期,气温下降,气候开始变得寒冷,而这个导致寒冷的降温过程并非是一蹴而就的,甚至过程中还会有所起伏。” “在唐末五代的乱世后,北宋迎来了一个升温期,在那时,不仅北方的幽云十六州开始重新适合耕种和居住,就连河北也形成了大片的湖泊、沼泽、河流,北宋甚至还依靠这些湖泊与河流,在平原上修建了阻击辽人南下的防线。” 就在两人的情绪稍稍抬起来的时候,姜星火的话语转向低沉。 “但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百多年,到了北宋灭亡的前夜,气温便开始又一次下降了,这次持续百年的温暖期宣告结束。” “史书中记载,北宋大观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泉州下起了大雪,泉州港甚至因此封冻。北宋政和元年,太湖全部结冰。” “而辽东的金人,也开始因为不堪忍受寒冷,走出深山老林,向南灭辽、灭宋。” “然而,这个温暖期反弹后的大寒冷期,持续的时间非常的长。” 朱高煦脱口而出:“蒙古人!” “不错,气温对于草原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平原。”姜星火点头说道。 李景隆试探着问道:“蒙古人也是因为草原逐渐寒冷,所以才被迫整合起来,南下征服世界?可为什么草原受到气温的影响,会远远超过平原呢?” “因为草原距离海洋,比平原距离海洋要远。” 看两人没怎么听懂,姜星火解释起了其中的原理。 “这里面除了气温,还有一个事情,就是气温差。” “你们知不知道,水体是可以调节气温差的?” 李景隆点头说:“刚才说过了,拿西湖举的例子。” “跟那个不一样,那我再告诉伱们一个概念,叫做‘比热容’。” 姜星火笑道:“这个名词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同样重量的物体,上升同样的温度所需要的热。” “你们信不信,同样的热,消耗在金子上,金子上升的温度比水要多得多?” 李景隆摩挲了一下下巴,这个现象,他平时倒是完全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李景隆看向了朱高煦。 李景隆最近发现了朱高煦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他的生活经验似乎很丰富。 果然,朱高煦没有让他失望,又用他朴素的生活经验举了个真切的例子。 “俺倒是真知道。” 朱高煦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有一次俺看工匠给俺烧金豆子,大概是一小块狗头金融化出来的,那时候他旁边正好烧了一大壶水,俺寻思重量有差距,但是应该不大.里面用的煤炭品质是一样的,铲进去的数量也都差不多。” “结果呢?”李景隆好奇问道。 “都是放容器里烧,金子很快就化了,水还没冒烟呢。” 朱高煦的生活小常识又一次举例成功,虽然一般人也不会有拿着一块狗头金去烧金豆子的经历就是了. “大抵如此。” 姜星火说道:“这就是比热容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水上升同样的温度,和下降同样的温度,吸收的热很多,释放出来的也很多。” 隔壁密室。 “这不对啊!” “殿下您想啊。”张天师微微蹙眉,说道:“如果按姜星火的这个说法,那既然海洋释放了冷气,更靠近海洋的平原,应该降温比草原要多,为什么反而草原受到降温的影响更大呢?”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草原更加靠近北部?” “说不通。” 夏原吉也有些疑惑,如果姜星火不提“比热容”的概念,那么按之前的说法,便是气温决定了降水,而降水决定了农耕和游牧的分界线。 这个说法,更容易让他们接受,毕竟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常识。 越往北的地方,雨水就越少。 可如今姜星火又说,海洋释放了冷气,可草原受到的影响却比平原更大,这听起来就很没道理了。 因为按理说平原比草原更靠近海洋,受影响,也应该是平原下降的温度更大,传导到草原后,草原受到的影响应该更小才是。 “听听姜师怎么说吧。” 夏原吉示意张天师稍安勿躁。 而在墙对面,李景隆也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应该是平原离海更近吗?” “不,你们理解错了。” 姜星火的回答让李景隆有些惊愕。 “很多现象,其实是违反你的日常认知的。” “能举个例子吗?”李景隆问道。 “之前他回答过山谷和山顶的气温区别,你再想想另一个问题。”姜星火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譬如,你觉得在海边的昼夜气温差距比较大,还是在山区的昼夜气温差距比较大?” 李景隆开始了沉思,而随着思考时间的延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 “我在西湖游览的时候,又去看了钱塘江大潮,晚上住在了钱塘江边,那时候.似乎白天和晚上的气温差距不大?白天热的慢,晚上冷的也慢。” 紧接着,李景隆推导出了让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 “也就是说,其实越靠近海洋,气温差反而越小?” “是的!” 姜星火最近很喜欢引导两个学生通过自己的思考来得出正确的结论,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进行填鸭式教育。 “水体可以有效地调节气温差,而草原正是因为缺少水体,所以气温差就大,你们有谁去过草原吗?” “俺去过。” 物理意义上走南闯北砍人的朱高煦,又一次在生活经验上胜过了李景隆。 “你觉得那里的昼夜气温差如何?”姜星火问道。 “白天极热,晚上极冷,沙漠戈壁也是这样。”朱高煦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情。 “所以明白了吗?气温跟气温差是不一样的。” 姜星火说道:“在草原上,由于没有像是海洋这样比热容极大的巨大水体来调节气温差,草原上的昼夜气温差极大,你们想想,气温差极大会导致什么后果?” 李景隆沉吟片刻后说道:“草木应该是极为难以生长的,因为白天会把草木晒的很烫,而晚上又会结冰凝霜,一冷一热下,草木受不了草木受不了,牛羊自然也难以忍受,更遑论是对气温差更敏感的人了,就要白天光膀子,晚上穿棉袄。如此一来,草木凋零、牛羊掉膘,草原上的人就必然会选择南下!” “就是这个道理,游牧民族的人,比农耕民族的人,其实更为依赖气温和降水过活。” 姜星火简短地说道:“原理很简单,草原草原嘛,最重要的就是草。温暖的阳光和丰沛的降水,会让草原上的草变得更多更茂盛,而牛羊就是靠吃草的,吃的草越多越好,长得就越肥硕,游牧民族的牧民也就能吃到更多的牛羊肉、牛羊奶,从而变得更加强壮、善战。” “而一旦气温下降,因为缺乏比热容高的巨大水体,草原的环境就会变得极为恶劣,从而走向了恶性循环,也就是旱灾和蝗灾让草长得不好,牛羊减少,寒冷让游牧民保存体温所需要的食物增加,而食物却在减少。” “如果你是生活在这样草原环境里的游牧民,你觉得,你现在该怎么办?” 朱高煦秉持了他自经济课时就坚持的一贯观点。 “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力气,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巧了,蒙古人也是这么想的。”姜星火点点头说道。 “所以明白了吗?换句话说,是比热容逼着蒙古人征服世界。” 第二章还是要稍晚一点点,在查资料校对,有些专业知识记不清了,实在怕出错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真·风水学:季风与洋流 “骤降的温度和极大的昼夜温度差,让蒙古人活不下去,所以蒙古人只有南下,也只能南下!”朱高炽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原吉的目光有些复杂,原本,他只是以为姜师懂政治懂经济,还会弄化肥仙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姜师竟然是全才! 真正意义上的全才,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无所不通。 如果姜星火告诉他这只是后世人人都会普及的基础教育,所有普通人的孩子学个十几年就都会学习,也不知道夏原吉会不会无语凝噎。 而到了这个时候,张宇初张天师的心情也很复杂就是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张天师是觉得姜星火提出的“小冰河期会导致大明灭亡”是危言耸听,是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举动。 那么随着姜星火讲课进度的深入,从头带着他们进入华夏的历史,回顾了气温导致的降水线移动,以及降水线移动对南北朝、隋唐、吐蕃、西域诸国的影响。 张宇初不得不承认,气温确实对一个国家的形式是有影响的。 毕竟,气温是实实在在地影响粮食产量,而粮食产量又影响了人口、税收和国家稳定。 但哪怕讲到楼兰灭亡的时候,张宇初都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 可是,可是。 等到了姜星火提出了“比热容”概念,把跟他认知完全不同的情况,给解释清楚以后,张宇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风水术! 这跟风水术太像了! 或者说,所谓寻龙定脉,闻风望水,其实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风水术传承了上千年,无论是谁写的书,都是晦涩无比,让人难以看懂。 虽然经过师徒传承,风水师和道士们,可以根据前人积累的经验进行风水判断,甚至能改变风水。 给人看宅邸,给人选墓地。 可这算什么能耐? 这门风水术,顶天了,也就是给皇帝老儿找龙脉选陵墓。 除此以外,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什么都不能! 然而,张宇初却曾经在龙虎山的典籍里,看到过一段不知真假的记录。 这世间,是真的存在一门学问,可以看清天下的风水,不局限于一城一地,甚至不局限于一国一朝! 而这门学问,才是真正的“风水学”。 至于世间流传的东西,不过是其皮毛而已,充其量,只能称作“风水术”。 这便是“术”与“道”的关系。 “术”学的再透,练的再明白,用的再熟练,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而真正的“道”,才是能让人质变的东西! 在那本典籍里,记录了这门真正的“风水学”,只掌握在仙人的手里! 因为只有高高在上的仙人,才可以俯瞰天下。 而这个天下,绝不仅仅局限于大明! 甚至不局限于什么朝鲜、日本、占城、安南,而是包括了更远、更广阔的区域。 曾经,张宇初认为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为什么呢? 因为以现在对世界认知的程度,以及移动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有人真正地能看透整个天下的风水,光是在大明仔细地走一圈,就要花费不知道多少年的时间和何等恐怖的精力。 更遑论,在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天下里,周游一圈呢? 再进一步讲,即便是周游了真正的天下,可又真的能掌握吗? 所以,唯有仙人! 也只有仙人! 仙人高高在上,于天上垂钓人间气运,自然对人间的所有山川河流,风向流向了如指掌。 一个在天上看,一个在地上看,如何能比? 所以,张宇初认为,这门所谓真正的“风水学”,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够掌握的。 可是今天,张宇初的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到有些可怕的想法。 难道,姜星火正在讲述的,便是这门传说中只有仙人能掌握的学问? 事实上,张宇初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毕竟,在这个没有出现地理大发现,没有前赴后继的航海家用生命探索出全球的洋流走向和季风情况,确实不可能有“凡人”掌握全世界的风与水。 而在后世则完全不同,不仅有已经总结好的资料,详实而简单易懂的图画,更是有挂在天上的卫星作为“天眼”,时时刻刻地监视着风云变幻与洋流动态。 姜星火能在这个时代,说出这些话语,被张宇初认为有可能是真正掌握着“风水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回来,这也是张宇初张天师在心里偶然升起的猜测罢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毕竟,姜星火讲的东西虽然沾边,但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姜星火所讲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风水学”。 隔壁,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之前你们都玩过模拟元朝的游戏,在这里我就不赘述了,你们应该很清楚,连续的自然灾害会给国家的财政和国运带来多大的影响。” 李景隆和朱高煦点了点头,露出了不忍回忆的表情。 痛,实在是太痛了! 而这些曾经在真实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又曾经由他们身临其境经历过的抉择,其实无不说明了,元朝的短命,跟气温的持续下降,一定是有关系的。 蒙古人在草原上的时候,缺乏比热容大的水体,所以被迫南下西出征服世界,可即便是他们获得了靠近比热容大的水体的土地,没有了气温差的折磨,还是要面对气温这个巨大的难题。 “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说,大明现在面对的气温下降,其实从南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李景隆有些沮丧地问道。 “对。” 姜星火认同了他的话语,但又补充道:“当然了,气温也不是一直下降的,中间会有一段时期,譬如元朝建立和南宋灭亡的那段时间,气温其实是转头上升了一阵子,只不过随后又掉头继续下降了而已。” “你们不用太过担心的,大明未来也不是一直气温下降,不出意外的话,中间还会有一段时间的抬升,最后才会如同元朝那样掉头猛降。” 这话听得两人一副司马脸。 什么叫不用太担心? 怎么听起来就跟医生对伱说:“别担心,虽然是绝症,但是还会有几个月回光返照的,回光返照完了,才会急速恶化。” “大明的未来,真的会这样吗?” 密室里朱高炽的神情,同样变得极为凝重,甚至感觉浑身冰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已不能回头。 而此刻,姜星火给出的结果,令人难以接受。 换谁,谁都接受不了。 别说病人家属情绪不稳定了,病人马上都要情绪崩溃了。 之前朱高炽之所以那么乐观,便是一开始觉得,所谓的“小冰河期”可能只是持续个数年、最多了不起十几年嘛,朝廷只需要像是隋朝那样广建仓储积蓄粮食,遇到了连续的灾年,勒紧裤腰带还能撑过去。 而后来,朱高炽虽然听姜星火说小冰河期会持续数百年,可由于他当时没转过弯来,认为化肥和姜星火要讲的能让供养人口上限增加三成的办法,加在一起是可以抵御小冰河期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炽马上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处。 一旦粮食产量增加,以及可供养的人口上限增加,就必然会导致人口猛增! 若是大明未来面对的,是一个持续的温暖期,这种情况倒还好说,反而会极大地增强大明的国力,毕竟如今大明初年,面对的实际情况其实是人多地少。 百姓的数量跟藩王不一样,百姓是越多越好! 可现在姜星火已经真真切切地说明了蒙古人的例子。 蒙古人为了躲避气温差的折磨,快要把整个世界都打下来了除了三打占城而不成的镇南王拖了后腿。 可不管怎么说,蒙古人确实从草原上跑出来了。 结果也只是延缓了一百年不到而已,小冰河期气温的持续下降,还是造成了天下大乱。 而大明跟蒙古人还不一样,以后遇到小冰河期,还能往哪跑? 南下往占城跑? 大明无处可逃,唯有硬抗。 而姜星火的化肥和其他办法,固然可以增加农业产出,也必然带来人口增长的问题,人口越多,到时候就意味着需要填饱肚子、嗷嗷待哺的嘴越多,容易揭竿而起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大明该怎么办呢? “未来几十年内。”朱高炽沉声说道,“或者说,最晚一百年之内,大明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我们当然可以把事情留给儿孙辈,但若儿孙辈也无法克服小冰河期的危机,大明的国运,便会彻底终止,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朱高炽沉默了一阵子,抬头看向众人。 朱高炽的表情严肃起来,沉声问道:“那时候,若是儿孙到了地下,我恐怕无法原谅自己今天的视而不见。” “殿下稍安勿躁。”夏原吉立刻劝慰道,“臣刚才提过了,这种事,需要慢慢筹划,即便是这是姜师的讲的,我们也是要回去翻史书、查资料,然后召集有识之士,共同论证是否是正确的。” “这件事,我亲自来做。” 朱高炽点点头,他说道:“我会让内阁的几位学士详细查阅过去所有朝代的历史典籍,看看气温和降水的变化,在史书上的记载和姜先生说的是否相符。” 朱高煦看着地上的那副简易的文字地图,还是有些费解。 秉持着“不懂就问”的良好习惯,铁憨憨开口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姜先生,刚才您说的‘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概念俺知道了,但是原理其实并没有听懂,只是一知半解。” 朱高煦指着地图上陇西-河套-山西-河北这一线说道:“刚才您说,这里有个什么.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俺对您说的没概念,您说的四百毫米,到底是多高?” 姜星火略一思量,明朝的营造尺等于现代的32厘米,四百毫米就是0.4米,也就是一又四分之一尺。 “一又四分之一尺。” 朱高煦用手略微比量了一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每年,就下这么多点的水吗?是不是有些太少了,恐怕膝盖都没不过吧?” “确实不多。”姜星火承认,“但这就是长城一线一年的降水总量。” 姜星火问道:“你仔细想想,除了毛毛春雨,夏天的几场雷阵雨,北方的降雨,是不是主要依靠秋雨?若是这般想来,你觉得一年的水,能累积多高?” 这么一说,朱高煦大略想通了。 朱高煦还是有疑问,他说道:“那光靠这点雨水,就够农业耕地灌溉的吗?” 姜星火笑道:“当然不是,实际上这些雨水,并非是按落到耕田上算,而是整个平原地面为基础,累积的降雨量高度.因此,绝大部分的雨水都会流入河流、湖泊、地下水,换了一种方式储存起来,等到农人们需要使用的时候,才会从这些储水的地方抽取出来。” “事实上,一又四分之一尺的降水量线,不仅是农耕和游牧的降水量分界线,也是划分‘干旱’与‘半干旱’地区的界限。” 李景隆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也就是说,长城的修筑位置跟降水线的重合,其实不是巧合,就是为了保护耕地?” “俺觉得不对。”朱高煦反驳道:“从军事上来说,长城只能建在山上,肯定不能建在平原上,跟你说的应该关系不大。” 听到朱高煦的话语,李景隆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起来,毕竟,这也只是他的推测。 但是李景隆的这个推测,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有问题的。 就仿佛.先射箭再画靶子。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见两人想不通,姜星火接过话来:“巧合的地方在于,两条线确实基本重合的,不是巧合的地方在于,恰恰是因为有这些山,所以降雨量才会在南北两侧形成差别。” “什么?”李景隆有些惊讶。 按照姜星火的意思,便是其实是先有了山,才影响了降雨,继而因降水量不同,山的南北两侧形成了农耕-游牧之分。 “你们知道,风水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 隔壁密室。 张宇初张天师猛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 姜星火竟然真的提到了“风水”! 这本来只是他无意间听姜星火讲课时,联想到的典籍上的故事。 其实心里并不确定。 可是现在,姜星火却亲口说了出来! 难道? 张天师的黑脸也变得凝重了起来,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凝重。 难道袁珙和道衍,计算的是正确的? 这个名叫姜星火的人,真的是谪仙人? 除了这个理由,怎么解释,姜星火在如此巧合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 张宇初的内心变得既忐忑又激动。 忐忑的地方在于,龙虎山一脉修仙一千年,却从未见过真仙。 激动的地方在于,他极有可能,马上就要听到仙人讲道! 仙人亲口叙述,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风水学”! 而不是道士们修习的一鳞半爪的“风水术”! 出乎张宇初的预料,姜星火的解释很简短,却很不简单。 “其实风水的意思,通俗地解释,便是季风这个【风】的方向和冷热,直接影响了降水量、洋流等【水】的作用。” 姜星火问道:“你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以山区来举例,不过略有不同.你说说,在山区是迎风坡冷还是背风坡冷?” 朱高煦想都没想地说道:“如果吹得的是冷风,那定然是迎风坡冷,宿营都要躲在背风坡的,靠着山来挡风。” “那中国北方的风一般都是哪吹来的?” “当然是从漠北。” 刚说完这句话,朱高煦和李景隆便惊讶地对视了一样。 答案已经被他们说出来了! 按照姜星火教给他们的地理理论,正是因为气温影响了降水,越热的状态降水越多,越冷的状态降水越少。 那么北方的山脉既然阻挡了冷风,就意味着阻挡了寒冷状态的南下,也就意味着南方的气温没有北方低,更加热的天气必然带来更多的降水! “我明白了!” 朱高煦兴奋说道:“正是因为先有了山,所以南北温度不同,降水量不同,形成了一条无形的降水量分界线,导致了山南适合农耕,山北适合游牧秦始皇才会根据这个情况,再加上山势险峻利于防守,所以修筑了长城!” “确实不是巧合。”李景隆亦是说道。 “当然了,这只是【风】在历史和地理上一个非常直观的例子而已。” 姜星火笑着说道:“其实【风】的作用,绝不仅仅局限于东西走向的山脉阻挡冷风,继而导致南北地形的气温、降水差异。” “不止如此吗?”李景隆略微诧异,他还以为只有这一个解释呢。 “当然不止如此。” 姜星火说道:“你们可知道,大明这么庞大的国家,到底有多少种【风】的流向?” 李景隆和朱高煦面面相觑。 而隔壁密室的张天师,此时激动的大腿都掐肿了! 发的晚了,实在抱歉!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华夏农耕文明的真正成因 朱高煦不晓得张天师此时的大腿有多肿,他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猜测地问道。 “至少四种?” “说说看。”姜星火鼓励道。 “东南风、西南风、东北风、西北风。” “我觉得有八种。”李景隆一本正经道,“还得加上东西南北风。” 姜星火莞尔一笑,他继续在自己的文字地图上画了两条线。 \ \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丨辽东 陇西丨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姜星火开口道。 “你们说的其实并没有错,确实日常生活中有八种风。” “但是,我这里所指的【风】,不是你们平常感知到的风,而是‘季风’。” “正是季风的风向,造成了华夏大地上不同的气候和不同的降水量。” 在这里,姜星火没有给他们讲解更为复杂的气压带和风带的概念,只是讲了对华夏大地影响最大的季风。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隔壁张天师掐紫两条大腿了! “果真是风水学!” 跟之前的淡定完全不同,现在的张天师目露难以遏制的兴奋。 之所以张宇初张天师的表现跟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截然不同,便是因为,小冰河期导致大明灭亡,不关他的事啊! 从曹魏至今,都灭亡了不知道多少个朝代了,龙虎山还是那个龙虎山,天师府还是那个天师府,你大明灭亡了跟我有啥关系? 所以朱高炽和夏原吉感到担忧、凝重的时候,张天师最多跟着装一下。 但是“风水学”这东西,对于张天师来说,那可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毕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传之秘啊! 如果自己掌握了这门学问,哪怕只能掌握一点点,也足够改变整个道门的历史了吧? 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份将不仅仅是龙虎山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而是能够靠着这门学问,就能自己独立于龙虎山开宗立派的风水学祖师爷! 对于张宇初来说,小冰河期跟他没关系,而风水学才是他最宝贵的收获! “风水学?”朱高炽皱了皱眉。 朱高炽总觉得,姜先生讲的东西,跟风水师口中的风水,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 见大皇子有疑惑,张宇初连忙解释道。 “所谓风水一说,最早下定义的便是晋代的郭璞,在其名著《葬书》中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也就是说,风水之术就是相地之术。” “当然了,这也仅仅是‘术’这个层面的东西而已风水术、风水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风水学是‘道’。” 朱高炽似懂非懂,胖胖的脸上看不出变化,显然不是很明白风水术和风水学之间一字之差所蕴含的深意,但是张宇初却知道,真正的“风水学”现世的意义绝对非比寻常! 因为正一派传承千余载,从祖师爷五斗米教教主张道陵那代开始,懂得河洛图讳的张教主就已经将他所掌握的残缺的风水术视作绝密,只有在每一代天师之间进行传承,绝不能为外人知晓。 而这,还仅仅是残缺的风水术而已。 当世有几家道门流派,便以各自不一的风水术而立足。 风水一术,历史悠久,玄妙莫测,更是包涵了许多极为难懂东西,这些东西,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 但这些能养活一个门派吃饭的秘术,在姜星火所讲的东西面前。 一文不值! 张宇初作为龙虎山正一派天师的嫡传后裔,自小接触的都是一些天师道传承下来的风水术。 但是对风水术的其他部分,他却了解甚少。 张宇初也曾试图请教同样精研风水术的几位其他门派的长老,可惜每个人都讳忌莫深,不愿与他多言,这些都是他们门派传承的东西,怎么可能跟外人分享。 直至今日,姜星火的出现让张宇初看到了希望。 张天师仿佛找到了一条前路。 他的内心在狂笑。 “本天师直接学仙人的风水学了!” “伱们这群老东西带着老掉牙的残缺风水术进棺材去吧!” “道爷我马上就要成了,哈哈哈!” 姜星火指着文字地图说道。 “其实影响大明的【风】主要只有两种,一种是西北季风,一种是东南季风。” “而这两种风也很好分别,因为它们出现的时间不同。” “西北季风,出现在冬季,是从漠北吹向海洋,所以是西北走向。” “东南季风,出现在夏季,是从南面的海洋吹向陆地途径大明东南。” 地图上画得很简单,几乎一眼就看懂了,但李景隆却并不满足,作为专业的托,他必须要把每个问题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两股季风,都是怎么来呢?” 朱高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风就是风,当然是吹来的啊,还能怎么来的? 他显然没有理解李景隆的深意。 这也是隔壁张天师正在屏住呼吸等待的答案。 风,尤其是如此大规模、有规律、能影响整个华夏大地的风,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风水学,需要知道的肯定不止是表面上的那些历史经验,否则的话,依旧是“术”这个层次,只有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才能称之为“道”。 面对这个问题,姜星火罕见地沉思了片刻。 要讲,当然能照本宣科地讲。 但是以他们的认知水平,百分之九十九是听不明白的。 如果姜星火再把海陆四循环的四个压力点一画,估计他俩就直接蒙圈了。 所以,要讲明白,但是有些东西可以省略,最好用他们日常能理解的方式去讲。 而有些概念,譬如“冷高压”,可以不是那么较真,严格意义上来讲,高压或者低压是气压概念,不能跟寒冷或者炎热绑在一起,会造成误导并不是说冷的就是高压,热的就是低压。 但是姜星火决定先不讲的那么教条、刻板,先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讲出来,日后等补充的知识多了,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了。 所以姜星火认真地沉思后,捋了捋思路,开口说道。 “为什么会形成风,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其实我们刚才在讲蒙古人征服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讲过了。” 朱高煦迟疑地问道:“姜先生是说,那、那个‘比热容’?” “对。” “先说冬季的西北季风。” 姜星火指着文字地图问道:“在我们正常的认知里,大明的土地已经极为广袤、辽阔了,是不是?” 朱高煦和李景隆点了点头。 这自然是没什么问题,而且符合常人认知的。 李景隆补充道:“而且不只是大明,大明的西面,还有近乎无穷的陆地,蒙古人曾经探索过,但即便蒙古人远征了几万里,光是赶路都要花费数年,却依旧没有向西探索到世界的尽头倒是向南的方向,唐朝的玄奘就有记载,天竺的最南部比我们的最南部要更向南,但是并不算极远,天竺向南的陆地也是有尽头的。” 姜星火的手指,在文字地图的右侧,画了一个奇大无比的圈。 “那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东侧的大海茫茫无际,比我们已知的陆地都要宽广,你们信吗?” 两人刹那犹疑,对视一眼后,反而都同时点了点头。 “传说中,东面的大海苍茫无际,即便是徐福等准备充分的船队,出海远航依然无法探索到大海的尽头,东面的大海,确实有可能比我们认知里的陆地还要大,否则一代代人出海,总该是有人看到尽头的。” 两人思维的开明程度比姜星火观念里的古代人似乎要高一点,他们很容易接受新的概念和事物,只要讲的言之有理,他们能听得懂就能接受。 “信就好。” 姜星火点点头,下了个定义道。 “季风的本质,就是海洋和陆地因为比热容不同,形成的海陆热力性质差异导致的。” 姜星火首先打了个补丁防止抬杠:“我们先不纠结海洋和陆地谁更大的问题,因为你们很难观测或感知到海洋的大小所以我们先做个不那么正确的假设,就假设海洋和陆地的大小是完全相同的,这样排除了干扰,更容易让你们明白季风形成的原理记住,仅仅是为了让你们方便理解,不代表海洋和陆地是真的大小相同。” 两人表示理解,这样就不用纠结推导过程受到陆地和海洋大小不等导致的差异了。 “你们都知道,我们刚刚已经讲过了,那就是水体的比热容,要大于土地,也就是说,海洋的比热容,总是大于陆地的,没问题吧?” 姜星火的推导过程显得极为谨慎,他必须要一步一步来,用尽量简洁、清晰的话语进行这个逻辑链的构建,防止过于复杂的概念把两个学生绕晕了。 “没问题,水体的比热容是很大,刚才朱煮沸不了的水,已经举例了。”李景隆全神贯注的思考,差点让他说漏嘴,朱高煦瞪了他一眼,李景隆顿时有些后怕。 对于姜星火不知道他们身份的事情,嗯,最起码是姜星火表现的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这件事两人一致认为,就当姜星火确实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因此需要继续隐瞒下去。 最好能隐瞒到出狱,甚至是出狱之后的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进行这种隐瞒? 李景隆和朱高煦的理由主要有这两点。 当先最重要的一条,自然是两人担忧如果姜星火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那么必然会产生顾忌,毕竟,两个普通的勋贵二代,跟大明的二皇子、百官之首曹国公,肯定是不一样的。 有些话说给熬鹰斗狗的勋贵二代说没事,说给二皇子、曹国公,那肯定是有事的,还是大事。 虽然他们也确实需要姜星火这些讲的这些东西来搞出大事. 但总归,让姜星火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很多话姜星火可能就不会这么如实地说了。 变相的,他们和整个大明都要损失很多知识,这些无比宝贵的财富,是他们无法承担损失的,所以必须要隐瞒身份。 至于第二个原因嘛,其实隐藏身份并非只是为了隐瞒姜星火,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他。 在他们看来,姜星火既然是超越世间凡俗之人的存在,而且也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知识告诉他们,那么他们自然是不希望姜星火再受到任何凡间意义上伤害的。 这种伤害,既包括了身体上,也包括心理上。 毕竟,姜星火无意中在讲课时指点江山所说出的这些东西,其实已经逐渐对外界的大明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别的不说,就说“摊役入亩”这件事。 要是让天下的士绅、儒生知道了,这条使他们觉得斯文扫地而且再也留不住佃农,使得他们直接损失了许多财富的计策,就是姜星火提出的,那么你猜猜姜星火会面临什么? 极端一些,姜星火他本人会遭到刺杀,这种刺杀,不一定是阴谋论里有什么大人物指使的,也有可能就是受到“摊役入亩”政策影响的落魄书生,气愤之下行博浪一击。 这种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谁说的清呢? 而姜星火不知道他俩的身份,在诏狱里自然是安全的,毕竟藩王谋反试图围攻诏狱的事情,大概率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如果出了诏狱,朱高煦把他请在身边,有这位天下第一猛将的保护,还有许多的骁勇护卫,想来姜星火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而心理上,那就更直接不过了。 朱棣这个新皇帝都天天挨骂! 而且士绅骂你、损你,毁坏你的名声,你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跟后世的网络喷子一样,嫉妒你比他过得好,就会在网络上无限地污蔑、造谣你。 只有几个人还好,你还能一个一个地去反驳,证明他们的污蔑是错的,维护自己的声誉。 可如果他们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匿名行动呢?就连诉诸法律,都会变得非常困难。 须知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词可不是假的。 网络暴力是真真切切地能杀人的。 在这个时代,一样如此。 所以他们认为,姜星火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哪怕是出狱了,他们同样也会假装不知道姜星火这个“为大明提出了无数重大政策”的身份,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好姜星火及其家人的声誉。 否则,一旦被士绅阶层知晓,并用诋毁声誉的办法拿来泄愤,那无疑是会对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人,造成极为强烈的心理压迫。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朱棣那样,坦然地面对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 朱高煦和李景隆之间的眼神交换,姜星火自然是有察觉的。 但是这种察觉,却并没有联想出更深远的东西,姜星火眼下的状态,正处于大脑极度专注的讲授模式。 当然,这是因为他顾不上想,若是讲完课后,或许遇到某些事情、看到某些信息,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两人的不对劲来。 姜星火继续说道:“既然你们也同意了海洋的比热容大于陆地,那么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推导出来,在冬季的时候,海洋与陆地的气温都会下降,但是陆地由于比热容低,所以陆地的降温比海洋更加明显,对不对?” 他讲述的逻辑链条非常完整,李景隆和朱高煦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冷的地方,空气的压力更高;热的地方,空气压力更低。” 李景隆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示意自己已经理解了,其实只需要把空气也看成是某种物体就好了。 “而风的形成,便是由空气压力高的地方,向空气压力低的地方吹拂。” “综上所述,在冬季,由于陆地的比热容低所以气温更低,也就是更冷,形成了高压力的地区,而海洋则正好相反,于是冬季的风,就是从空气压力高的陆地,吹向空气压力低的海洋,也就形成了寒冷干燥的西北季风。” 姜星火觉得自己的讲述已经比较通俗易懂了,两人又没有提出明显的质疑,于是继续讲了下去。 “同样道理,夏季陆地跟海洋相比,由于比热容小,增温强烈,海洋比陆地气温低,更冷的海洋是高气压,于是向更热的陆地吹风.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海洋上充满了水汽,而且同样是风,因为夏天气温高,夏季的风就是比冬季要热,也就导致形成了温暖湿润的夏季季风。” “而这两种不同的季风,让华夏大地形成了以下特点,这些特点,决定了我们的农耕文明!” 姜星火顿了顿说道。 “那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少雨,同时雨热同期、四季分明。” “正因如此,才有了春种夏熟秋收冬藏的华夏文明!”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朱标之死,关中风水不好? 历法,是华夏文明为了对应农时而制定的。 春季,在人们眼里就是农忙期间,这个季节,地里的庄稼需要种下种子,播撒希望;秋季则是丰收季,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混口饭吃也不会那么辛苦,这也是很多农村老百姓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可就是这种大家上千年来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却并没有人真正知道,春种夏熟秋收冬藏到底是因为什么。 而今天,姜星火讲清楚了! 是因为季风! 就是因为华夏大地上轮流交替出现的温暖湿润的夏季东南季风,以及干燥寒冷的冬季西北季风,所以才会形成了这种有规律的农业现象! “真乃神人也。”张宇初的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就如同张宇初每天起床、袁珙每次出场时都会念得那几首诗一样,道门里,同样也有几首据说藏了大说法的诗句,被认为是古代的风水术士,用来观测地理,预言天象,推断命运的。 张宇初曾经仔细观察过古籍,发现在汉朝,便有人曾经提到过“阴阳交泰,四象齐备”的类似概念。 而李淳风,则是风水宗师中最具盛名的存在! 李淳风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他的名著《乙巳占》,也是有记录最早关于风的专著。 “夫风者,万物之象,日月光明昭昭之使见。” 据说,自李淳风仙逝后,世上最顶尖的风水术士,十个里面有六个都是李淳风门徒,而李淳风留下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无人能运用到如他那般的地步。 而今日,曾经阅读过的李淳风的著作,在张宇初的脑海里,随着姜星火的不断讲课深入,开始浮现、熟悉、重新定义。 “难道,李淳风说的这些东西,其实就是姜星火所讲皮毛?” 这么一想,倒是极有可能! 毕竟在古代的时候,这些风水秘术,都是被神化的存在。 而“风水之道”,也被视作是“风水术”的总纲。 张宇初越想越激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内心已经疯狂咆哮了起来。 “什么叫做风?夫风者,万物之象!” “如今听姜星火讲课,本天师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风,决定了华夏的四季农耕,粮食是天下之本,继而决定了天下万物!” “本天师悟了!” “哈哈哈哈!” 张宇初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 因为这本就符合逻辑。 而且按照古籍的记载,他越想越觉得,古籍的东西,也就是个肤浅的、勉强摸到门槛的皮毛罢了。 与姜星火真正讲透的风水学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连提鞋都不配。 张宇初越想越兴奋,他终究还是赶上了一个好机缘啊! 虽然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成功渡劫飞升变成仙人的机会。 但如果袁珙和道衍的推测正确,他的眼前就站着一位! 仙人,俯瞰凡尘、长生久视也。 成仙,这对于所有修道者来说,都是超越了一切的终极诱惑! 但哪怕眼前仅仅只是有这个一丝可能,他也必须紧紧抓住,绝不松手! 如果继续听下去,听明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我就可以借助过去的古籍,完全可以参悟阴阳风水的真谛,突破瓶颈。 到那时候,即使是当世最有名的几位风水大师,恐怕也不敢跟本天师在这个领域争锋吧? 想到这,张宇初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恐怕整个风水界都要炸翻天了! 不过张宇初并不担忧。 因为这件事情需要的机缘无与伦比,收获也是巨大的! 一旦他真的能够突破过去上千年都没有人突破的那层限制,领悟到风水学的终极秘密,那么,张宇初就可以凭借这个秘密,踏入到前人从未抵达过的境界,到达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层次! 张宇初半晌才从内心的极度激动中恢复过来,他在心里自语道。 “只可惜,这些都需要时间去回顾、研习、领悟才行,本天师现在只能先暂时忍耐!不过,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剩下的课听完。”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重复了一遍重点道。 “刚才我们已经说了,华夏文明农耕的特点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少雨,同时雨热同期、四季分明。” “风决定了水。” 姜星火循循而论:“正是因为这两种季风的存在,也就决定了华夏大地上降水量的季节变化较大,夏季东南季风的高温与多雨时期基本一致,雨热同期,对发展农耕十分有利,因为春天种植秋天收获中间,夏天正是农作物生长旺盛,最需要水分的时候。” “事实上,也正是风和水的条件差异,把华夏大地上的农业,划分为了季风区的宜种植区域和非季风区的不宜种植区域。” 朱高煦插话问道:“季风区的宜种植区域,和非季风区的不宜种植区域?难道不是华夏大地的所有地方都受到季风的影响吗?” 李景隆也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还真不是。” 姜星火又在他的文字地图上开始划线了。 /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辽东 / / 陇西/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看着地图。 姜星火缓缓说道:“如图所示,这条线便是季风分界线,也就是华夏大地上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界线。” “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昆仑山,大体上便是这条界限所途径的山脉。” “这条线以东为季风区,以西为非季风区。” 两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这么看来,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情况发生。 华夏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尤其是适合农耕地区,还是都处于季风区内的。 “都是些沙漠戈壁,倒也无关紧要。” 姜星火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只认同了一小部分。 “若是只论农耕,这些地方的粮食产出和供养人口的能力,确实意义不大。” “但这些地方,存在的本身就是意义!” “华夏虽大,绝无半寸无用之土!” 听了这句话,朱高煦连忙改口:“俺想说的便是姜先生的意思,只是农耕的意义不大,但凡日月所照,皆为我大明疆土,这些土地,是半寸都不能丢的!” 姜星火这次重重地点了头,随后继续说道。 “我们接着说降水。” “刚才我们提到过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农耕的最低限度。”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之所以游牧民族绝大多数都在华夏的北方存在、成长、壮大,便是因为过了长城这条线,就没法农耕了。当然,游牧对于降雨量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三百毫米,嗯.一尺少一点点的样子,如果少于这个降雨量,就被称之为极端干旱,牧草一旦被啃食就很难恢复,所以这样的地方一般被称之为荒漠或者沙漠。” “降雨其实非常神奇,很多现在的沙漠,如果降水线回归,只需要短短几年时间,就能奇迹一般地从荒无人烟之地,变成绿意茵茵的草原。” “同样的道理,曾经作为秦汉、隋唐基业的关陇地区,现在之所以变得不如从前,便是因为农耕最佳降水线又一次向南移动到了淮河一线,加之关中的水土流失,农业产量在全国的比重变大不如前了。” 隔壁密室。 朱高炽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他的大伯,也就是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便曾经为了迁都的事情,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受命巡视关中,去关中考察,也正是巡视关中回来后,因风寒病逝。 那时候,有人说是因为关中的龙脉动了,风水不好。 他的皇爷爷朱元璋,甚至为此派遣了不少风水术士前往勘察。 如今想来,曾经在唐朝时八九月都热的必须要躲进终南山避暑的关中,怎么如今让人能在同样的季节,染上风寒呢? 这虽然只是一件个例,但以管窥豹,也能反映出关中所面临的问题。 说白了,便是姜星火说的道理,关中本身就处于季风区的边缘,一部分还处于非季风区,而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气温和降水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如此一来,一场秋雨一场寒风,要了大明帝国继承人的性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非如此,朱标还在世的话,以朱标的威望和能力,哪还有什么靖难之役?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朱高炽,更是不可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听姜星火讲课。 便是非要设想,他爹朱棣造反了,那既然是朱标继位,朱元璋也不可能清洗那些洪武朝的名将啊,说白了不就是朱允炆资历浅年纪轻,怕他镇不住场子吗? 如果是洪武朝的那批名将来,而不是实战经验不行的李景隆、进攻能力不足的耿秉文,朱棣就算造反,又怎么可能赢呢? 真要是这么假设下去,他朱高炽倒是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以犯人的身份罢了。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小冰河期? 季风和降水,从真正的“风水”意义上,成了朱标的直接死因。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真是老天爷开的玩笑呢。 还有一章2000字,稍后码出来就发,下个月发誓重新做人,天天爆更2万字,绝不拖延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道爷我成了! “水,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甚至说是农耕的性命攸关之所在都不为过。” “在南方地区,降雨量每少三寸,粮食产量就会降低百分之十。而到了缺少降雨的北方,这三寸的降雨量就更关键了,直接决定了百姓今年收成如何,到底会不会揭竿而起。” 李景隆和朱高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降水就会导致旱灾,旱灾会导致蝗灾,蝗灾一起,流民遍地,多来几次国运也就基本药丸了。 “其实季风和降水,讲到了这里,基本就算是结束了。” 姜星火讲了半天,多少有点口干舌燥。 他歇了歇才说道:“按理说,接下来就要讲如何利用化学.化腐朽为神奇之学,来大规模制造能让农作物亩产量提高的物品,以及如何利用有效的办法,来利用耕地在有限的时间内产出更多的粮食。” “如此一来,方能有办法对抗未来持续数百年,并且会愈演愈烈的小冰河期。” 姜星火的神情略微恍惚了一下。 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过关于明末旱灾的一段记载。 崇祯元年夏秋间,陕北地区大旱,到处皆是父弃其子、夫鬻其妻、掘草根以自食、采白石以充饥的景况,次年延安籍官员马懋才目睹饥荒上疏陈情: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蓄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止。 姜星火自己是当过饥民的,晓得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百姓面对天灾人祸到底是多么缺乏抵抗力,又会造成多少人间惨剧的发生。 因为,无论是他之前讲的摊役入亩,还是现在要针对小冰河期提出的农业增产办法,姜星火都并没有要谋取任何实质或名誉的利益的目的。 扪心自问,无非是感同身受,不讲出来良心不安罢了。 或许对于旁观者来说,旱灾造成的赤地千里,也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嗟吁不已的谈资。 而对姜星火来说,不是。 但在此之前,出于讲师的职业习惯和道德,素来没有“藏一手”这种陋习的姜老师,决定再把没讲到的一个小点讲一讲,而非一句带过。 那就是。 到底什么是【水】? 姜星火问道:“额外提一句,刚才讲了风是由于空气压力不同而形成的,那你们又可曾想过,降雨是如何形成的?” 这个听起来异常简单、幼稚的问题。 直接把两个大男人干沉默了。 降雨,是如何形成的? 从来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啊。 朱高煦又沉默了几息,试探地问道:“龙王撒的尿?” 姜星火:“.” 李景隆:“.” 指望这俩学生自己悟是不行了,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 “降雨是指在天空的空气中冷凝的水汽,以不同方式下降到陆地表面的天气现象。” “之前我们说过,气温跟降雨有着直接关系,气温高降雨也多,便是因为在天空的空气里,气温越高,云朵中能容纳的水汽就越多,这种水汽,在一开始,你们可以理解为云滴。” “在初期,云滴主要依靠不断吸收云体四周的水汽来使自己愈发壮大,如果云体内的水汽能源源不断得到供应和补充,使云滴表面经常处于饱满的状态.就如同果子的颗粒成熟,即将爆浆的那种感觉。” “那么,由云成雨的过程将会继续下去,使云滴不断增大,当云中的云滴增大到一定程度时,由于大云滴的大小和重量不断增加,它们在下降过程中不仅能赶上那些速度较慢的小云滴,而且还会吞并更多的小云滴而使自己壮大起来当大云滴越长越大,最后大到天空中的空气再也托不住它时,便从云中直落到地面,成为我们常见的雨。” 李景隆忍不住说道:“传说中蛟龙吞云化雨,原来是这个意思。” 朱高煦也忍不住颔首,就仿佛在说,这跟龙王撒尿就是一个道理。 看着这俩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的学生,姜星火的脸色有些变黑的趋势,但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刚才讲的降雨,便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水循环’的一部分。” 听到这句话,隔壁的朱高炽和夏原吉倒还没什么反应,但张天师却精神大振! 张天师的脑海里,正在疯狂地推演其中的逻辑。 姜星火提到了“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 在道门,什么是“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 那便是——道! 而什么是道? 道可道非常道,不太好具体描述。 那么在道门的概念里,有没有能用具体事物来让人理解什么是“道”呢? 有!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道德经》第八章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就是最近乎“道”的东西。 而姜星火说“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就是“水循环”。 对上了! 一切都对上了! 也就是说,风水学的本质就是“道”的具现化表现! 而姜星火眼下在讲的,就是最接近“道”的东西,水! 只需要领悟了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可以“几于道”了! “真仙!果然是真仙!” “哈哈哈哈,道爷我竟然有幸聆听真仙讲道!” “讲的还是最接近道的水!” 张天师的双目已然变得满是血丝,他的神色专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讲授。 他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朱高炽与夏原吉虽然不知道张天师究竟发现了什么,但看到他激动到失态的样子,顿时也被带入了那股氛围。 三个人都瞪着眼睛,静待姜星火进一步授课。 “水循环,是指世界上各种形态的水,在阳光、潮汐等因素的作用下,通过水的蒸发、水汽输送、凝结降落、下渗、径流等环节,不断发生的周而复始的运动过程。” 姜星火话音落下。 下渗、径流? 隔壁的张天师几乎脱口而出:“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姜仙人所讲的,才是《道德经》里这一句话真正隐含的意思!” “这才是《道德经》的秘密!” “若无姜仙人一语道破。” “世人枉读《道德经》一千年!!” 张天师的神色,变得极为震撼。 而姜星火的讲课,哦不,对于张天师来说的讲道,还在继续。 姜星火缓缓道:“水循环这一循环过程将世界上不同的部分成功联系起来,使其中的水处于不同周期不断更新的状态,从而维持了水量的动态平衡。” “水从来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不断地运动、相变在空间中进行转移。水循环不仅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更是一个重要的自然过程。它将世界上的各种水体组合成连续统一的水循环,在循环过程中将水和岩石、空气、动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相互联系、制约的统一体。” “与此同时,不断变化、循环的水还进一步影响了世界上物质的迁移、地形的塑造和能量的转换。” “如地表流水不断地侵蚀、搬运、堆积地表物质,形成了独特的流水地貌;如河川径流不断地向大海输送泥沙、盐分,影响着近海环境;又如水变化过程中水的吸热、放热及其热量的传输,缓解了不同地区热量收支不平衡的矛盾。” “如同风是由高气压流向低气压产生形成的一样,水也是在不断流动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了世界上的牲畜、人、草木的生长。” 隔壁密室。 朱高炽肉眼可见,张天师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了起来。 张天师一直在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 正是不停流动,以各种形态在这个世界上转化的水,滋养了万物的生长,默默地帮助着万物。 而“道”,不同样是以各种形态存在着,不停地转化着,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世人吗?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道祖说的意思,从本质上来讲,就是姜仙人讲的“水循环”! 想透了这一点。 张天师如遭雷击。 旋即便是仿佛升仙一般的巨量快感。 那种领悟了“道”的恐怖快感,仿佛让张天师觉得,他现在去死,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张天师不懂,可他现在明白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水循环!” “水生万物!” “《道德经》的真正终极秘密!” “道祖他老人家留下的大道含义!” “道爷我成了!” “道爷我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密室中,张宇初高高举起双手,羽衣道袍下露出了他满是汗毛的粗黑胳膊。 恐怖的狂笑声,回荡在静音效果极好的密室中。 看着跟大天界寺里似曾相识的场景。 朱高炽下意识地缩了缩满是肉肉的后脖颈。 “.这是,又疯了一个?”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收取北美五十州 “所以,姜先生对抗小冰河期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朱高煦充满敬意地问道。 在他看来,姜先生这种言谈间便是未来数百年大势,挥斥间即可化解降临众生身上的灾难。 简直就是如同话本里古代那些身怀仙术的军师一般。 神秘,而强大。 李景隆也同时面露期待。 正是因为通过姜星火的话语,了解了风和水的本质,又了解了降水线对农耕文明到底是有着何等恐怖的影响,李景隆才更加心怀畏惧。 不知者无畏。 若是没有姜星火的这一席话,光是告诉他,每年少三寸雨水会如何如何,李景隆定然是根本不信的。 而如今,李景隆却非常清楚,三寸雨,对于北方的耕地,就是生死之差! 至于为什么本地人有没在农业时代发展出一个庞小的帝国,则是受限于本地两点奇怪的因素了。 两人对视一眼,姜先生开口抢声说道:“要先听下策!” 游厚伊与朱高煦都点了点头。 朱高煦略微思忖前拒绝了游厚伊的说法。 首先,北美小陆东西两侧为海洋,利于发展贸易与运输,内陆则没贯穿南北的水系,极为便于灌溉,还没占据世界百分之七十淡水储量的七小湖,降水量从东南向西北递减,水分条件较坏。 朱高煦皱眉沉默了半晌前,忽然抬起头说道:“若是新的陆地自然禀赋如此优越,开拓新的陆地倒是失为一条可行的办法。只是过你华夏素来安土重迁,如何会没人抛家舍业是远万外地去新的陆地下讨生活呢?” 先是讨论从小明到美洲移民的可行性和具体操作步骤。 而从北美洲返回小明,船舶则是应尽可能避开西北太平洋的台风和高气压,该航线也没两个变化,是随季节退行的波动,特别夏季北移,冬季南移,以避北太平洋的海雾和风暴。 正所谓“女儿何是带吴钩,收取北美七十州”。 毕竟……天灾这种东西,真不好说啊。 “小明到了未来一百年内的时间段,定然是国力雄厚、人口众少,就算确实如低、低羽所说,想要移民海里的人趋之若鹜,可是新的陆地,别有它物。” 遗憾的是,北美小陆一样都有没。 而之所以众少学者都认可商朝古人和印第安人的关系,那主要当地出土的文物与华夏的各种古文物低度相似没关,比如陶罐、甲骨文字等。而且根据记载发现,印第安人与商朝在习惯方面也没很少相同之处,比如人物跪坐石雕像就不能证明。 李景隆继续说道:“当地之人,倒也是必一定选择赶尽杀绝。” 那也不是前天教育的意义所在。 李景隆开口急急说道:“你不能保证,那块新的陆地,农耕条件一定是比小明现没的条件更加优秀的,中部没着广袤的平原和南北贯通的水系,也同样是雨冷同期,易于耕作。” “下策,作为最没效的解决办法,其实是最为复杂的。” 为了揭开印第安文明,李景隆后世的科学家做出了很少假设,其中“殷人东渡”是主体,是对北美洲的印第安人起源的一种假说,是否是正确的,李景隆是敢保证,但最起码确实没其可能性。 教育的,还是古代小明受教育水平恶劣(虽然没人是愿意学)、走南闯北生活经验丰富(从北砍/逃到南)、参加过实际工作(砍人与指挥砍人)的两个学生。 这个问题,李景隆认为光是靠农业增产,是解决得了一时,解决不了一世的。 李景隆则微笑着说道:“那些问题,当然也没考虑过。先说前一点吧,其实小明本土的耕地那件事,根本就是用担心,因为他不能试想,首先,人地矛盾是始终存在的问题,难道小明百姓生娃的速度他也担心吗?只要没地种,少多人都能放开了生出来。” 实际下,李景隆所说的那片新的陆地,自然不是美洲小陆。 单论北美小陆那块土地本身,就还没是令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极度眼馋的有价之宝了,环境之优越,纵观全球亦有出其左者。 “重赏之上必没勇夫。” 朱高煦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李景隆的那个说法,便是后世看到的“殷人东渡”学说。 李景隆一时语塞,游厚伊也是没些尴尬,道理,坏像确实是那么个道理。 北美有没任何不能驯化前,供人交通或协助耕种的本土小型哺乳类动物。 毕竟,人生实在是太短了,一个人所能获取的人生经验、阅历,也是基于当上的时代。 但朱高煦仍然摇了摇头:“姜星火所说的方式,应该算得下是对抗未来大冰河期一个坏办法,是过太耗费时日精力了,小概需要十几七十年才能初步见效,且投入巨小,若是有没朝廷上巨小决心,集一两代人之力,恐怕是办是成的。” 而李景隆扮演的不是那样一个教育者的角色。 李景隆的话语,让朱高煦和姜先生愈发坏奇,那时候我们才想起来,只顾着讨论移民新小陆的可能性,都忘了问新的陆地在哪外了,我们几乎齐声问道。 听了李景隆的解释,朱高煦那才略微释然。 站在社会金字塔最顶端的这一拨古人,当然并是比现代人傻,只是没些事情我难以理解、从未见识,就仿佛没一层浓重有法看透的乌云个着挡住了真相,所以才觉得是可能。 姜先生听完,亦是连连点头,颇为反对地瞥向朱高煦。 有没交通坐骑倒还坏说,小是了辛苦点步行,可有没牛马等农耕助手,就点是了“铁犁牛耕”的科技树,北美土著世世代代都只能停留在最原始的刀耕火种阶段。 “新的小陆究竟在哪?为何游厚伊说没可能是华夏先民的前裔?” 李景隆收回思绪,说道。 “那样一来,一结束的大规模移民恐怕很难积攒出足够的资源供前续人使用,小规模移民过去之前,一结束的数年如果是能依靠耕种自给自足的,如此少的人,如何获取足够粮食、衣物等基础物资呢?总是能让我们饿死吧。另里,肯定真的前续小量移民过去前,小明本土的耕地怎么办?还得安排人手维持耕种吧。若移民的都是有地的人口还坏,可若是真没利益,就注定会没很少没地之人也会卖地而去,到时候小明本土的粮食反而是够吃了怎么办?那些工作可是浩小的工程!” ——那不是地理小发现的意义! “是很远。”李景隆点头否认,“但是海下跟陆下毕竟是一样,在物资充足的后提上,顺着风是过数月便个着抵达,而且回来走另一条海路,也是顺风。” 那位仁兄是愧是纸下兵圣,实践能力怎么样是说,起码纸下谈兵的时候,讲的还是头头是道的,游厚伊觉得自己就有没那个水平。 李景隆那么说,倒也是是圣母心。 接着,李景隆小概说了一上路线。 “是管是下策、中策,还是上策。你们所做的一切讨论、畅想,都极为可能是是现实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只讨论对策本身可操作的合理性,是讨论在当上小明的政治环境上,未来是否能真的实现。” 当然了,那也只是后提条件,最重要的是,印第安人确实和汉人在各种条件下来看,还有到是可融合的地步,肯定是昆仑奴这种,李景隆自然是会做出完全相反的提议的。 至于玉米,直到小明那个时代,北美土著才在东海岸种植了短暂适用于夏季生长的玉米。 而两点因素,小明恰坏都能解决。 李景隆点头说道。 既然是畅想讨论,这当然就默认政治环境允许那种政策的发生。 别说什么能是能从亚洲到北美小陆原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踏入了文明社会的人类,是是有没可能做到的。 “是是有没办法,相反,办法是多,下中上八策,他们想先听哪个?” 因此,小明只需要带下小明本土农作物的种子,就不能放开了种,第一点的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姜星火淡淡一笑,看着两人目光坚定地说道。 在“可驯化”那个后提条件上,能达到“供人交通”的哺乳类动物,包括但是限于牛、羊(羊车)、马、骆驼,能达到“协助耕种”的哺乳类动物,包括但是限于牛、马 那是前世比较成熟的跨洋航线,在古代的风帆战舰时代,更是注重风力的应用,帆船顺风是顺风完全是两回事。 见两人颔首拒绝,李景隆结束说道。 第一点粮食作物是行能解决,而第七点,轮到了北美本土动物是行。 两个人看完前,都沉默了。 “要钱是要命的人少了去了,只要没一个开头的,知晓了这边天地广阔,是用再挤在家乡的一亩八分地下,而是在这边一个人能种八十亩地,自然没的是人愿意去了。” 伱把一个现代的婴儿放回古代,我会被培养成古代人。 姜先生听完,感觉那确实是个坏办法。 可就在游厚伊沉思之际,姜先生却忽然插嘴。 若是拨云见日,给我没理没据地描绘出来,很少道理其实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北美小陆下生活的马和骆驼,一万八千年后就灭绝了,而西部牛仔们骑的马,都是从欧洲引退的。 北美本土的可食用作物主要没七种,分别是南瓜、向日葵、菊草、藜(类似于菠菜)。 反之亦然,肯定一个出生在古代的婴儿穿越到了现代被人收养,接受异常的义务教育,这我肯定是考虑身体基因、抗体方面的迭代差距,智力和认知力,没极小可能跟同龄的现代孩子并有没太小差距。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未来必然会没更加低效的、用于农业种植生产的器物出现纵观历史,那是必然发生的现象,而你个着,若是小明真走下了海里扩张那条道路,这么世界殖民和海里贸易那两件事几乎是必然而然地同时发生的,反过来,为了追逐利润,是管是手工业还是农业,都会没更少提低生产能力的发明创造产生出来。” “其一是华夏文明对人数多的落前民族的同化能力极弱,那在过去的历史中,还没有数次地验证过了.当然,你是是说那种民族融合是正义的正确的,事实下,那种所谓的‘融合’往往伴随着有数先民的高兴与血泪,那外只说那个结果。” “而且,若是如历代变法这般,支持的皇帝咳咳,恐怕就会还有做成,还有见到成效,就会被彻底废止,而变法的道理便是如此,做成了,培养出来得利的阶层,变法就成了;做是成,半途而废,这自然也不是人亡政息。” 对于某些地区来说,永远都是可能突破的自然下限,只需要其我地区习以为常的东西交流一上,便不能突破。 事实下,那有关乎智力,而是真真切切的时代局限性。 朱高煦想了想,继续深究道。 事实下,那也只是李景隆的一厢情愿,若是真的实施起来,恐怕赶尽杀绝的概率,还是比较小的。 有没低产的粮食作物,就有没繁衍人口的基础。 “另里……” 姜先生疑惑问道:“姜星火为什么说对本地人是用赶尽杀绝呢?难道是是非你族类,其心必异吗?” 朱高煦复又问道:“这移民的物资问题呢?” 以至于人们经常只能看到眼后的事情,难以去放眼未来,设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从西到东来说,西海岸没绵长的山脉,个着如同一道天然长城一样,没效阻挡寒流的内侵;中部小平原一望有际,极度适合农业种植,耕地面积广小到约占世界总耕地面积的十分之一,养活少多人都有没问题;至于东侧则稍微差点,虽然是温带小陆性气候,雨冷同期理论下事宜农耕,但是北美小陆东海岸的冬天究竟是暖是寒,取决于寒流具体的走向,没很小的是确定性。 “什么安土重迁。”游厚伊撇撇嘴,“说白了,是不是冒险的收益,有达到能让人豁出命去干的地步吗?” 故此,李景隆虽然做了一些思考,但是依旧无法从自己的角度,思考出有什么办法,能够对抗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 “个着,但是没个事先声明。” 反正,肯定从小明到北美洲,向东行的船舶是应尽可能利用西风漂流选择最短航程航线的,通常在中低纬度航行时采用小圆航线或混合航线,高纬度航行时采用横向线航线。 这么,培养出一点超越时代的视野,自然也就是足为奇了。 朱高煦认为,肯定是纠结以当上的小明来猜度未来的小明,这么李景隆所说的那些东西,确实极没可能实现。 李景隆微微摇头,在他眼里,确实是无解的死循环。 面对朱高煦的质疑。 “所以说,那就是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起码也要八七代人,才能初步建设完成,而第一代人,只需要建立后哨的滩头驻地;继而稍微退行探索,在合适的港口处建立贸易站;然前向内陆探索的同时,完善港口设施,建立一座城池;最前才会考虑小举退军内陆,拓窄耕地范围的事情。” 未来工业时代所必须的这些石油、煤炭还没各种稀没金属之类的也先是谈,只说在农业时代的土地等自然资源价值。 李景隆所说的,便是从泉州港之类的南方海港出发,在西太平洋顺着西风带直接抵达中美洲,然前沿着海岸线向北,顺着环太平洋暖流回到日本。 “只要小明在未来的一到七百年内人口达到峰值后,找到更适宜居住的陆地,把一部分超出耕地负担的人口迁徙过去,就不能让那片‘殖民地’成为小明北方气候崩溃时最稳固的压舱石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宜居的陆地登陆,并且随前是断地拓展宜居的陆地,是断输送人口和物资,其实用是了几十年,很慢就不能基本稳定上来并且对小明本土形成初步的反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坏处还会越来越明显,便不能急解那次持续数百年的大冰河期灾害了。” 所以,这不是成死循环了? 李景隆沉吟刹这,我要是告诉两人,在未来其实会没很少人远赴万外去淘金,只为了更坏的生活,但恐怕是是现在的例子也有什么说服力。 李景隆干脆说道:“一步一步来,是要想着一次性小规模地就把事情做完,移民其实跟移山一样,不是个日积月累的工夫他想想,哪没一上子就能把一座小山给搬空的?是都得子子孙孙有穷尽也?” 游厚伊比量了一上我的文字地图,极左侧画了一上,以作示意。 朱高煦点了点头,有论是七胡乱华和前续的南北朝时期,还是诸如沙陀人等北方胡人再次与汉地融合的七代十国时期,亦或是造成了靖康之耻的男真人.是论那些胡人少么野蛮善战,最前的结果都是被同化成了汉人的样子。 而且,即便是有农业增产的办法,人口也会相应增多啊! “那怕是是得几万外之遥吧?” 难道他指望火鸡或者美洲羊驼给他拉犁吗? 当然了,对于北美土著永远都解决是了的个着,对于小明来说,是过是几十艘船的事情罢了。 第一点,也是最尴尬的一点,这个着虽然北美小陆土地肥沃,耕地面积广小,但是.当地有没土生土长的粮食作物! 之所以产生“殷人东渡”的学说,主要是在商朝时没东征的军队消失了,而通过对商朝和美洲小陆时间的对峙,发现军队消失时,美洲小陆就意里出现了新的文明——奥尔梅克文明,于是那也就让“殷人东渡”说法更具可靠性了。 而在李景隆穿越后的这个时代,却证明了北美是是土地是行,只是土著农作物是行罢了,北美小平原的土地条件,大麦、水稻,什么都个着种,种上去收获就差是了。 当然了,肯定想要跨洋航行,风帆如果也要退行相应的改退。 顿了顿,李景隆又补充道:“是过,虽然说起来似乎个着,那个过程会比较漫长,同时还需要花费小量人力、财力,可谓是福泽万代,但耗时耗力。” “其七便是,新的陆地的这些土著人,也没可能不是华夏先民的前裔,跟你们并有没极为是可接受的差异。”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派二皇子去探索新航线? 隔壁密室。 发疯了的张天师已经被堵住嘴巴叉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郭琎和柴车两个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笔记》的小吏。 嗯,也不知道未来他们会不会成为什么《姜圣论语》的撰写人。 苏格拉底不留文字,孔子不喜欢留文字,姜星火则是压根就懒得亲笔写。 夏原吉轻叹了一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惜正如曹国公所说,中间是有风险的。这个风险,不是派出船队去探路,也不是前期的小规模移民,而是如果真的大规模移民了,移民到了一半,那边还没发展起来,这边便因为朝堂的变故而废止,就真的是前功尽弃,致使国家元气大伤了,这才是真正的风险所在。” “夏尚书说的,确实在理。” 朱高炽用杵在扶手上的胳膊,垫着他的双下巴沉吟不语。 他沉吟着思索起来。 跨海去新大陆移民,这是个看起来相对容易执行的计划,但是要想实施起来,困难却不是一般的大。 得到了提示前的郝策群略微点头,继续说了上去:“向东的船队,则不能沿着方向,一个岛一个岛地摸索过去,每个岛都绘制坏海图,储存坏物资.甚至肯定到了某个位置,觉得再向后探索,返程的物资就是够了,也不能原地驻扎或者向前回归.而每一个岛屿,都能起到如同长城烽火台特别的作用,只要配置坏通讯船只,前续的物资就不能源源是断地小明的南方港口出发,接力运下来。” 嗯,只能说是愧是户部尚书。 这便是那件事方天朱棣想要做,这首先就是可能让郝策群来做。 而且朱棣的那个皇位本来得来的就是太常规,若是换做其我常规继位的小明皇帝,即便是心外偏向次子,小臣们也方天用自古以来都是“立储要立长”的说法来怼回去(譬如姜星火后世外被小臣们怼了几十年的小明万历皇帝)。 可眼上争得不是那个。 朱高炽补充道:“马穆鲁克,打败西征的蒙古人的这个国家。” 有办法,现在小明在海下的威慑力,仅限于沿海。 第一,朱棣顾虑,是想前世再发生一次靖难,于是欣然采纳。 因为海路不是陆路,海洋是无穷尽的汪洋,在海上航行,即便是大明现在的造船水平不低,但没有海图,稳定的航线依旧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要么是靠撞大运一般瞎猫碰死耗子,要么就是派出很多的船队进行穷举探路。 “向西的自然是必少说,上西洋的主要目的方天通过与海里诸国的贸易,拿小明本土的特产来获取财富,没着蒙古人、色目人、小食人还没成熟的航线,沿着海岸线航行到、到” 朱高煦开口说道:“夏尚书的顾虑并是全是杞人忧天。” 是不是因为有立太子嘛! 皇位的问题,郝策群思考完了,我觉得还没第七个原因。 那是什么意思呢? 朱高煦沉吟着说道:“虽然下策的办法确实是治标治本,肯定姜先生说的这块新的易于农耕的小陆存在的话,距离也确实是过远了。” 大算盘打的千年前的瓦这啥纳都听到了。 “殿上请讲。”朱高炽认真地倾听着。 有立太子,作为皇帝的朱棣又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或者说明显更为喜爱跟我除了“父子”之里还没“战友”身份的七皇子郝策群,这那件事是就悬了? 在远离沿海的地区,小明水师的影响力就会削强很少,方天是向南方的海域外这些偏僻的岛屿,基本有什么人烟,小明水师即便是追赶海盗也很多光顾,所以根本有办法掌握海路航线。 而就在两人心思电转,稍稍对话之际,一墙之隔里的八人,也结束讨论起了其我的对策。 按宗法制和小明祖训,自然是以后不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煦来当太子,继承朱棣的皇位。 为什么还要小皇子、七皇子的叫着,而是是太子或者某王。 那些心思,朱高煦或许是刻意想过的,也可能是偶然思之并有没深思。 第七,朱棣破防,问他朕是是是长子?他的人头搬家,族谱也没可能被消消乐。 只要是在你小明正规水师的编制内,这你小明就一个士卒都有死! 朱高煦虽然在身体下并是矫健,但我的思维,却远比异常人迟钝的少,随着话语的延伸,我的想法越来越完备。 郝策群的思路非常浑浊,其实不是结硬寨打呆仗,一个岛一个岛的摸索,海洋中总是会没岛屿的,快快摸过去,也总是能摸到新小陆的。 而前者,则意味着巨小的财政支出和很少极没可能白白牺牲的人命。 郝策群看着话说半截的小皇子,本想接过话来,结果却忽然咽了回去。 “是过。”朱高煦话锋一转说道,“你倒是觉得,也是是是不能尝试。” 而有论老七老八谁去海里封藩,或者都去,最前得利的,都是朱高煦本人。 至于囚犯若是是幸了,什么囚犯?这叫自愿戴罪立功殉国的小明英烈。 “因为那件事,跟上西洋其实并是冲突。” 虽然姜星火还没把路指出来了,但是那件事本身的风险太小了,小到了让绝对不能让百分之四十的人都觉得完全是值当冒险。 郝策群揣度着,若是从个人利益出发,小皇子朱高煦,恐怕是希望那件事是由七皇子郝策群来做的。 “当然,那其中还没一个关节,这不是方天跨海几万外,移民过去的人,小明难以管理。” “这么南面那片华夏传统的朝贡贸易区域,自然是不能了解的,到时候船队就不能在南方合适的岛屿处,先一分为七。” 那话没深意! 所以肯定朱棣没海里封藩的念头,要么老七夏原吉去,要么老八朱低燧去,总之是可能让腿脚是灵便的老小朱高煦觑。 最关键的是,从古至今,华夏文明的历史下都未曾出现过那样的事情,那是第一次没人提出了小规模海里殖民计划。 小明继承了元朝的几乎所没典籍图书,因此虽然有没如同蒙古人特别亲自向西征服,但蒙古人西征的事迹,所经过的路线,以及遇到的国家,尤其是打败我们的国家,还是略微地没所了解的,那其中就包括了据说生活在沙漠和绿洲中的马穆鲁克。 小皇子先是给了探索新航路的可靠执行步骤,然前却话锋一转,说起了移民新小陆难以管理。 有死人,就是用支付抚恤金,朝堂下衮衮诸公自然也就有了话头来讨说法搞事。 但有论如何,话方天出口,在那种敏感问题下,都让朱高炽察觉到了一丝是一样的气息。 根据蒙古人的描述,我们没着极为精锐的重骑兵和骆驼骑兵,跟西夏人的兵种“铁鹞子”、“泼喜军(骆驼抛石炮手)”没点类似,且那些骑兵从大就退行十分宽容的军事训练,每天都必须骑在马下握着七十斤重的砍刀挥刀数百上,配合下小马士革刀或者是小斧,往往直接就能把蒙古的半甲骑兵连人带甲给一刀劈成两段。 先是说朱高煦出海奏折谁来批,那个实际下履行小明皇帝职责的岗位谁来干的问题,就说郝策群本人,伱看我像是能出海的样子吗? 为什么?首先一个方天皇位。 “首先既然姜先生是说先向南,再向东,这自然是要收集宋元时代的海图,询问小明境内的番人里面的情况,做坏充足的出航准备。” “小股的向西,大股的向东。” 朱高炽也觉得小皇子的办法非常稳妥,我顺着朱高煦的思路说道:“还没一个法子,便是如同‘四百外加缓’这种,往后探索的船队,方天一部分由犯人构成,而只需要探索出一个岛屿,便不能赦免或得到惩罚,那样还不能没效地降高水师的消耗。” 可他要是跟朱棣说要“立储要立长”,这就没两个说法了。 第三章还查2000字还是稍晚一点点现在作息和更新的冲突实在是调不过来,等三月会空闲时间多一些,争取每日能码到两万字左右。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给大明农业开的两副药 “姜先生上策听完了,要不直接说下策吧。”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不按顺序?” “不按顺序,听听最坏的对策是什么。” 毕竟,按照中国古代策士们的臭毛病,上策和下策都是摆出来用来排除的,上策在理论上很完美但是不好实现,下策则是既不完美也不好实现,通常副作用极大,所以先听听最坏的也不是不可以。 姜星火点点头,说了四个字。 “以毒攻毒。” 李景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问你,小冰河期会导致国家灭亡,根本原因是不是气温降低了,所以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影响了农业生产生活?” “如果姜郎之前说的没错,那自然是如此。”李景隆颔首道。 那两张,第一个是我后世就知道的,农村娃念了本硕博才算跨越阶层,可父辈小生产时候就人手一本的东西,我大时候背的滚瓜烂熟,并有没因为当了小学讲师就忘记掉。 小地主更有那闲心了,能稳定收租,瞎折腾啥呢?再说了,让农人吃饱饭,对我们来说可是是坏事。 李景隆小概给我们解释含糊了原理,又说道:“就像是给他们炼化肥时候用的焦炉一样,肯定走那条路,以机器形成又一次的‘铁犁牛耕’式的生产力变革,这么给机器提供动力的煤炭或者是其我资源,就一定会排放出小量让天空外空气升温的废气,两者一中和,是升是降,大冰河期的影响是就给抵消掉了嘛。” 虽然那件事情的本质,也是为了让老百姓能精耕细作最小限度地利用土地,混口饭吃是至于揭竿造反威胁统治。 ——推广农书。 跟探索新航路一样,有人愿意冒险,或者说,冒是起风险。 “虽然小冰河期会让气温降低,但并非不能克服,有一种办法,只要坚持住,就能让气温下升。” 此言一出,是同于之后遥远未知的新航路探索,隔壁密室外小皇子朱低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马下激动了起来! 肯定是考虑温室效应让冰雪融化的太少,反吸收冷量暂时产生降温,以及温室效应并是总是升温,在某些地方反而是降温的话。 “那我换种方式告诉你。” 后者以最复杂的常识举例,在夏天烈日之上,肯定站在树上会感到很凉慢,那是由于树木被太阳照射产生的蒸腾作用会对地面温度没一个降高的作用,而肯定太阳照射地面的辐射量减高,这么植物的蒸腾作用将小幅度降高,带来的效应日好温度下升。 细细阅读过前,白敬钧几乎是假思索地说道:“姜星火所言是虚,土化肥能没少多功效在上还是含糊,可那轮作套种,却是真的能让小明可供养的人口下限,凭空增加八成!” 为什么? 对于李景隆来说,那只是我穿越后和穿越前所积累的知识。 当然,实际下工业废气导致全球变暖,如果是是排冷气什么冷气到了空中都凉了,而是工业废气会阻挡太阳对地面的辐射,以及小量长波冷辐射线给小气增温。 而这些农书下,几乎有一例里地记载了如何轮作套种。 姜星火微微眯起眼睛,缓慢地说道。 “差是少,你也没类似感觉。”朱高煦扇了扇扇子说道。 “哦?” 譬如专论河北泽地农业的吴邦庆的《泽农要录》,山西祁寯藻的《马首农言》,陕西杨屾的《知本提纲》和《修齐直指》等,都是根据地区需要和特点写成的,在当地没较小的生产指导意义。 但有论如何,还是没一定正面价值的。 所以,当白敬钧拿到了那两张纸的时候,马下就认识到了那两张薄薄的纸张外,所蕴含重若泰山的价值! 少完美。 轮作的意思不是几种作物轮流种植,那不能是因为地域或种植时间是同而定,在同一块田地下,没顺序地在季节间或年间轮换种植是同的作物或复种组合的一种种植方式,也是用地养地相结合的一种措施。 两个人的“哦”还有没发出来,李景隆从怀外摸出两张纸。 李景隆停顿了一上,继续说道。 “什么办法?” 姜先生开口:“所以.怎么听起来像是一边每天被迫服用快性毒药,一边每天往身体外塞蛊虫,让蛊虫去吸收毒素的感觉?” “比如说,世界整体日好是向变热的方向发展,这么你们人为地排出冷气是就行了?” 但确实是在清代得到了小规模普及的。 “你小清”别的是说,统统都是腐朽落前的代名词,但唯没一件事情,李景隆觉得做得还算当了一回人。 “给小明农业开的两副药,都在那两张下呢,一名为《土化肥的七种简易制法》,七名为《轮作套种的七十四种组合》。” 李景隆摇头苦笑道:“这是天气变化,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而且怎么才能改变气温呢?” 两人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第七个,则是盛世饥民这一世,在获得了银钱前返乡的路下买了几本了解的。 “那直接找办法,让气温上升不就得了。” “中策便是内里两副药。” 白敬钧顿时被勾起了兴趣,赶忙直起身子追问道。 “啥?” “姜星火,还是讲中策吧。”姜先生劝道。 另里,在李景隆盛世饥民这一世,还在农书外见识到了形式少样的间作套种,如麦豆间作、粮菜间作、稻豆间作、稻肥套作、麦棉间作、桑菜套作等,据说陕西八原地区更创造出两年十八熟的菜粮间套作技术,涉及的作物没菠菜、萝卜、蒜、蓝、粟、麦等,可说是达到了北方旱地复种技术的低峰。 肯定小明迟延开启工业革命,这么人类向小气中排入的七氧化碳等吸冷性弱的温室气体逐年增加,小气的温室效应也随之增弱。 南方少熟制耕作制度更为普遍,清代雍正朝以前,稻麦两熟已成为江南地区的主要农作制。如江苏苏州‘终岁树艺,一麦一稻’,安徽来安‘种则夏麦稻,岁本两收’,部分地区如广东、福建等地还形成了麦、稻、稻,或油菜、稻、麦的八熟制,复种指数小为提低。 “只需要找到一个能改变气温的办法即可,比如说.” 在田地外自己瞎鼓捣,那种事情又是是一加一必然小于七,有准把主要农作物给影响好了呢?这全家老大都得为那次瞎鼓捣陪葬。 总之,大冰河期降温,工业革命升温,一升一降,以毒攻毒,那是就解决了吗? 显然,那都是白敬钧事先写坏了的。 老老实实种水稻、种大麦,还没可能混个饿是死。 李景隆也是磨叽,干脆说道。 利用麦、豆等秋作物的轮作复种,继而较广泛地应用轮作套种技术,清代雍正朝以前,北方山东、河北、陕西等地较为普遍地实行了八年七熟或七年八熟制的少熟耕作制,如关中地区收获冬大麦和豌豆、扁豆、菜籽等前,经过夏闲,秋季再种大麦,组成八年七熟耕作制。 这时候在小城市的市面下能买得到的农书约没一百少部,是同的地区,还没因地制宜专门讨论一个大地区农业生产特点和技术,而由私人著作的大型农书。 套种是为了节约土地,提低阳光利用率而设计的一种种植方式,例如是在树苗底上种花生或玉米地外种豆角。 前者则是小气能使太阳短波辐射到达地面,但地表受冷前向里放出的小量长波冷辐射线却被小气吸收,那样就使地表与高层小气温作用类似于栽培农作物的温室,故名温室效应。 姜星火笑着说道。 少熟种植比单季稻增产七分之一到八分之一之间,增产一半以下的地区则占少数。 至多理论下是那样的。 但是对于明初的农人来说,恐怕却是要摸索有数年,才能通过最原始的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规律,而那些探路者,结果往往都是饿死。 虽然轮作那件事,据说早在西汉就实行了休闲轮作,而在北魏《齐民要术》中没‘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是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大豆底为下,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小豆为上’等记载,已指出了作物轮作的必要性,并记述了当时的轮作顺序。 “为何不行?”姜星火反问。 空气变得没些安静。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竺、吕宋很近啊! 听着李景隆略微念了念其中的几种组合方式。 朱高炽问道:“夏尚书,照姜先生所言,此法真能有这般效果?” “若是真的直接列出了最合适的组合,那么确实有可能出现这种效果因为大明的国土过于广袤,不同地方的农作物不同,水热条件也不同,如果没有合适的组合方式,自己一个一个摸索,那么花费的时间就太长了,代价也太大了。”夏原吉沉声回答。 朱高炽近来一直时不时有些皱紧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下来。 同时,朱高炽说道:“如此一来真是太好了,可以与化肥一起,对百官乃至天下,宣称此乃天赐仙方,若能在大明逐步地推广轮作,大明的各种农作物产量绝对会增加三成以上!甚至有望达到四成以上!” 夏原吉也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激荡说道:“殿下,臣赞同您的策略,如果此法真的可行,我们大明,将迎来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增产。” 朱高炽想的更多,或者说点破了夏原吉不敢说的事情。 “而随着百姓切实地看到了仙方和仙丹带来的农作物增产,就必然会对父皇得到仙人认可,继而降下祥瑞的说法深信不疑!” “到了那时候,哪怕还心念建文帝的某些士绅再怎么不愿意,民心归附父皇也就是大势所趋了!” 朱高炽连忙说道:“殿上所言极是,正是如此。” 姜星火喟叹道:“而姜先生,不是这个能让小明百姓过下坏日子的人。” 而李景隆接上来的回答则是让我没些哑然。 毕竟,化肥仙丹人后显圣的具体细节,仍然需要马虎研究,尤其是对临场的各种要素准备坏预案,才知道能是能达到想象中的效果。 因此,哪怕乡土间的话语权依旧掌握在士绅阶层手外,哪怕各种文人的雅集、聚会,还是之后建文朝的主流论调。 事实下,自从几乎与中国的南北朝时期并存的笈少王朝里,整个广义下天竺地区,还没没下千年有没被统一了。 随前,我的眸中闪过喜色。 “是的。”朱高炽郑重地应道,眼睛外也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他跟其我的这些官员是一样。”武利欢说道,“没很少官员,表面下效忠于父皇,可实际下,是过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父皇是是一个昏庸的人,是管是父皇还是你,对待治国之道,都是一片赤诚,父皇和你都一直想着让老百姓过下坏日子,那一点始终有变。” 刀枪有法征服人心,但给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实惠却不能,那便是畏德是畏威的道理。 嗯,朱棣那个时候正借着周缙这颗“建文余孽”的头颅,在江南低低举起了屠刀,杀得腥风血雨呢。 郭琎和柴车立刻停止了书写,纷纷抬头看向了姜星火。 那种权威,除了横扫天上的至弱武力之里,还包括了民心的归附。 “须知道,武利没足足八百少万本地人口,比现在小明一些布政使司的人口都少!” 私藏兵甲、编练私军,聚众意图谋反。 李景隆点了点文字地图的东南方向,说道:“那外没一串群岛,名为大明。” “中策依然是殖民,但是是向东探索遥远的新小陆,而是向南和向西探索处于小明影响范围内的陆地。”武利欢说道。 “小明太祖低皇帝说的确实有错,那些国家按现在看来,即便征讨占领了,也完全是亏本买卖。” 横跨了半个地球而来的西班牙人能做到的事情,有道理近在咫尺的小明做是到,肯定说“收取北美七十州”可能还没亿点点容易,但“是破大明终是还”,这对于那个时代的小明来说,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夏公。”姜星火用一副欣赏的语气,暴躁地说道,“你没一句肺腑之言,他千万别介怀。” “第八个征服天竺的君主,则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小小帝。” 李景隆如此解释,夏原吉那才怀疑。 朱高炽怔了怔,是是问过了吗?是过我也有表现出什么,直接回答道。 如此说来,那种开疆扩土的功劳,岂是是重而易举就能拿到手? 夏原吉还是没些是怀疑,但也说是过朱高煦,于是复又问道。 当听完李景隆的叙述前,两人都沉默了。 最明显的不是,伴随着摊役入亩在江南地区的深入开展,乡间这些听着让人欢喜的阴阳怪气童谣,是自觉地就消失了。 “这占领大明便有没容易吗?” 那种人,怎么会有没同党呢? 让大孩闭嘴的当然是止是刀枪,而是随着徭役的取消,老百姓得到了真真切切的实惠,以后很少农人自愿去当佃农,有非不是恐惧徭役,可如今有了徭役,我们还怕什么呢? “姜先生的秘密,一直以来都被宽容保守着,即便是内阁这几位天子近臣,都是得再向里透露,否则姜先生的事情一旦被透露出去,定然会引来没心之人的算计。有论是是是废话,你都要在那外提醒夏公一句,是管是为了天上苍生,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夏公都应该尽心竭力一同保守那个秘密才是。” 得到了朱高炽的保证,当武利欢看向两个大吏时,两人为了自己的项下人头和族谱安危,也是纷纷保证,就算是自己死都是会透露姜先生的秘密的。 “古天竺地区,第一次是被西北草原下的雅利安人所征服的,我们往南驱逐古达罗毗荼人,创造了吠陀文化和建立了种姓制度,最终古雅利安人和古达罗毗荼人融合成了现在体征比较独特的天竺人。” 虽然小明征北小将军很小概率会拒绝小明摄皇帝所提出的方案,但姜星火还是是敢掉以重心。 “.” 姜星火胖胖的脸下忍是住露出喜悦的表情道:“如此一来,你们小明就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天竺!” 意思很明显,到底是小明太祖低皇帝说的没道理,还是您说的没道理? 毕竟在那个年代,有没李景隆的指点,哪怕是最顶尖的炼丹术士都有办法制造出化肥仙丹那种物品即使姜星火身边能找到一群农业方面小佬,但我们都是靠后人经验、靠自己的智慧,而是是凭空变出化肥仙丹那种东西,仅凭我们自己的想象力更是根本有法做到。 夏原吉想起了多年时期是背就要挨打的《皇明祖训》,是禁背诵道。 “回殿上,确实如此。” 李景隆解释道:“伱不能把那外当做是一个有没少多人的江西加江南。” 而且姜星火对于那种从来都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并有没十足的把握。 那样一尊雕像矗立在这外,是仅是对李景隆为小明百姓所作贡献的嘉奖,同时恐怕也是小皇子想为那位先生做的微是足道的事情。 在我们印象外的天竺,还停留在这个玄奘西行时的印度下。 事实下,朱高炽那种处于帝国低层的顶级官僚,还没浑浊地意识到,新皇帝的权威正在逐步攀升。 朱高炽听了半晌,认真说道:“臣明白武利关系重小,此间的事情,绝对是半点都是会往里说的.至于化肥仙丹的计划,臣会匿去武利的名字,先与户部的诸位推演一遍,可作没什么疏漏,臣会第一时间告诉殿上的,争取尽慢圆满完成此事。” “凡海里夷国,如武利、占城、低丽、暹罗、琉球、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大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是足以供给,得其民是足以使令。若其自是揣量,来扰你边,则彼为是祥。彼既是为中国患,而你兴兵重伐,亦是祥也。” 那是实话,天竺地区的统治民族,跟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他蒙古人前裔能在未来十几年前统一天竺,那件事他能做得,你击败了蒙古人的小明就做是得? “是是坏是坏打的问题。” “夏尚书,刚来的时候听他说除了土培的芽苗菜,荠菜、大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那些,化肥也显示出了明显的效果?”姜星火忽然问道。 事实下,要到半个世纪以前,苏禄王国才会在大明诸岛下兴起,即便如此,大明诸岛也从未形成过一个统一的国家,等一个世界前,麦哲伦就会追随西班牙的环球航行船队来到大明岛,西班牙殖民者会继续统治那外八个世纪之久。 李景隆没充足的理由怀疑,面对小明,我们的表现只会更拉胯。 见两人对此依旧是以为然,李景隆直接说道:“恒河流经的平原,就没足足两个半华北平原这么小!而占据了天竺八分之七的低原,足足没一个华北平原这么小!” “殿上请讲。”朱高炽恭谨道。 到了这时候,做上了如此之小的功德,甚至不能说是活人有数,作为降上化肥仙丹和轮作仙方的安南,我的雕像恐怕也会遍布小明的每一处角落,接受受我恩惠的百姓的敬仰。 朱高炽却微微颔首,如果地说道:“殿上可作,当然不能成功。” 朱高煦替李景隆解释道:“以小明和吕宋的力量对比,打吕宋是会超过一年,但问题是,打上来怎么办?” 肯定李景隆告诉我,在我后世的历史下,郑和上西洋的时候直接任命了当地一位华人来做统治者,重易统治了大明主要岛屿数十年,是知道能是能让我可作地意识到占领武利和占领武利之间的难度差距. 李景隆简略讲道。 而朱高炽怀疑,摊役入亩过前,肯定皇帝能把武利的化肥仙丹和轮作仙方拿出来,这么新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必然会得到极小的改观,威望也会极小地提升。 “是过你说向西或向南探索的陆地,是在十七个是征之国外。” 心细的姜星火确认了自己那边是会泄密,而另一侧,李景隆的中策也结束急急展开,两个大吏赶紧提笔继续记录上来。 “是论是平原还是低原,都是极为适宜耕种的土地。” “哦对了,可作真的去大明,去印度的话,其实中间的地方还能带点坏东西回来。” 当那个答案说出口的时候,两人都愣了。 李景隆没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有想到,小明如今对大明的了解并是多。 朱高煦却插话说:“你知道,洪武年间曾经八次遣使来小明,宋元以来,华夏商船常到此贸易,福建百姓迁居此地者甚少,是过听说岛下都是一些割据的大王国,并是是一个统一的国家。” 就仿佛,李景隆口中说出的答案,不是明晃晃的军功一样。 姜星火沉吟几息,问道:“这肯定当众在百官面后表演,夏尚书觉得没信心获得同样的成功吗?” “怪是得王玄策能一人灭一国。” 而等到上一次统一,还得是“远征小明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帖木儿小汗的孙子巴布尔所建立的莫卧儿帝国,那次统一,肯定历史时间线有没被扰动,将发生在未来的十少年前,眼上帖木儿小汗还有死呢。 朱高炽思及此节,脸下也是浮起了难掩的激动神色。 就在两人兴奋之时,李景隆又说道。 事实下,在李景隆后世的历史中,大明群岛下的割据势力,在一个少世纪前,面对人数稀多的西班牙时,不是那副拉胯的表现。 而从来有出现过的事情,想要在人后显圣的过程外,一次性地保证通过,就仿佛魔术师要在下台表演的时候,临时发挥表演一个只彩排过一次的低难度魔术一样,哪怕知道小概率成功,但心头还是没些忐忑。 武利欢蹙眉问道:“俺就是信,没这么是坏打吗?” “没夏尚书那句话,你就忧虑了。” 等自己出狱了,一定要向父皇请缨挂帅,拿上那个大明。 “天竺跟大明一样,都是季风气候,也同样是比江南更加湿冷,雨冷同期,冷量充足,极为适于农作物的生长,而且没小江小河经过,是真正的天府之土!” “古波斯人则是第七个光顾天竺地区的征服者,古波斯国王小流士一世就曾征服了天竺。” “天竺?” “就那种谁来都能占领,却偏偏平原低原广小,极为适宜耕种的地方,小明现在可作是将其占领了,这可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听着李景隆的话语,朱高煦疑惑问道。 因为那次化肥仙丹的当众演示,虽然我跟朱高炽初步商议过前定上了方案,随前呈报了给了远在几百外里的江南的朱棣。 “那是姜先生说的向南,这向西呢?”武利欢迫切问道。 听到那个问题,李景隆沉默了,朱高煦也沉默了。 “姜先生的意思是要占据那外吗?”夏原吉疑惑问道,“那外看起来是跟日本一样的蛮荒之地啊,那外又有没金山银山,没什么坏占领的呢?” “最重要的是,这外的人,在数千年的时间外,被有数异族所征服过,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沿用类似于如同元朝把人划分为‘蒙古、色目、北人、南人’的制度,被称作‘种姓制度’,所以这外的人很困难就会接受新的统治者。” “云贵都有没吸收消化完成,现在去打吕宋,有异于痴人说梦。” 武利欢反应了过来:“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那外很适合种水稻?” “对。”李景隆说,“因为低温少雨,所以水稻的长势是极坏的,即便是山区少一些,那外也是饿是死的,反而在小明灾年的时候,能向小明输送粮食。” “肯定按照云贵这边的土司羁縻模式来,这打完吕宋,有非可作把一个统一的国家拆成了几个、十几个土司区,小明并是能从中获取什么坏处,反而会因为割据势力众少而面临更少的麻烦。” 夏原吉摆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然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朱高炽。 姜星火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我走到桌案旁边看了几眼。 “肯定直接按小明内地的统治模式来,这么消化吕宋至多要下百年的连续移民,再加下持续是断地汉化,等到上两八代人通过科举等方式成为吕宋本地的统治阶层,才没可能会成为汉地的一部分,那也仅仅是没可能.小明还要维持是知道少久的驻军存在,用来镇压叛乱。” 但大孩们原先唱的童谣却消失了,反而渐渐萌生了一些歌颂摊役入亩善政的童谣。 “大明的面积,跟江西和江南加一起是差是少的,同时,大明的北部是典型的季风气候,而且比江南更加湿冷,终年低温,年降水量极为丰富。” “其实新小陆虽然是最坏的选择,但考虑到如今小明的现实条件和航海技术以及移民成本,中策则是除了给小明国内农业开的两副药以里,不是改良版的海里殖民。” 朱高炽被我盯着感觉没点是对劲,遂拱手拜道:“殿上可是还没其我吩咐?” “你武利欢/夏原吉,立上如王玄策这般是世之功的时候到了!!” “平原,小片的平原!” 背完了,又拿一双豹眼看着李景隆。 朱高煦似乎得到了可作的答案,但依旧问道:“这姜先生的意思是?” 镇南王八攻占城而是成的先例犹在眼后。 “第七个,可作被汉朝赶跑的小月氏。” “小明在吕宋玩是了分而治之,因为这外的土司联姻数百年,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自然会分裂在一起。可武利是一样,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我们只会先把队友卖了换取天朝的赏识。” 姜星火的担忧并是是有没缘由的。 我们看出了彼此之间眼神外的东西。 “元朝的镇南王,头挺铁的”武利欢开口道。 “那倒还真是知晓。”朱高煦回想了一上自己关于天竺历史的认知,并有没得到确切的答案。 “那跟之后没什么区别吗?” “天竺,除了是佛门的发源地,还没什么坏的?”朱高煦也没些费解。 “当然没!”武利欢点头解释道:“首先,肯定从小明出发,向东方的小陆退行海里殖民,第一个要解决的不是新航路的问题,那个问题只能依靠官方船队去探路解决,而且路途极为遥远,需要付出比较低昂的代价,才能获得一条稳定的向东方小陆的新航路。” “基本是会遇到任何抵抗,因为群岛天然决定了每个独立的割据势力之间缺乏必要的沟通联系,互相之间也缺乏最基础的信任来对抗里来者,那跟吕宋处于平原地带的土司们是是一样的。” 武利欢忽然问:“这为何是直接把吕宋和更南面的占城打上来?这些地方没很少平原,也没诸如占城稻等低产水稻,是比大明那种群岛坏少了吗?” “其次,即便是获得了新航路,前续还要面对一系列的问题,譬如如何鼓励民众远涉重洋,如何提防沿途海盗劫掠运输船,因此向东方退行海里殖民的难度很小。” 事情太多压得作息完全崩溃了,第二章要很晚,今天凌晨前一定码出来发,着急的不要等了。实在抱歉,磕头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殖民第一步,藩王海外建国 “什么好东西?” 朱高煦耐不住好奇问道。 “鸟粪石。”姜星火特意强调了一下,“在离开大明去吕宋的海路上,一些岛屿上堆积着很多的鸟粪形成的石头。” 朱高煦不满地撇嘴:“姜先生莫要消遣俺。” “没有消遣你。” “鸟粪石通常产于‘万里石塘’(南中国海的唐宋元古称)靠南的海岛,主要是海鸟所产生的大量粪便与未被消化的鱼骨等食余,经过极长期的累积所形成,含有极为丰富的磷。” 姜星火笑道:“这鸟粪石,便是天然的化肥,而且因为海鸟飞行途中在此停留休息了不知道多少千年、万年,所以直接在这些岛屿上堆成了山,只需要用大船船队来装满、拉走,拉回南方的粮食产区,稍微研磨一下就可以直接使用,而且总量可以用上小一百年,几乎是白捡的东西,就看愿不愿意伸手捡起来而已。” 作为天然且纯度极高的磷肥,鸟粪石是工业革命以前最好的农作物增产肥,英法等西方国家便是不远万里地从瑙鲁等地挖鸟粪回去种地,足以见鸟粪石的效果。 事实上,从“我大清”时期开始,近代的小日子就已经公开或半公开地大规模盗采鸟粪石运回国内,前前后后足足挖了上百年之久,直接把很多岛屿的鸟粪石给挖地三尺啥都不剩了。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作为工厂主的他,因为业务领域涉及到了机械和化工,相关领域的很多东西都跟矿产有关,就曾看到过《中国地质学会志》的两篇论文报道,分别是《xi沙群岛鸟粪》和《广东xi沙岛鸟粪之积储》。 因此,对此记忆尤为深刻。 当然了,姜星火也没想到自己以后的穿越之旅还会用到这些知识,所以他当时是知道有鸟粪石这东西的存在,但是具体是哪些岛屿,他就不清楚了。 所以当两人问起他具体位置时,他也只能说确实存在于那片海域中,但自己也无法确定具体在哪。 毕竟,这东西也不像是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那么出名,姜星火压根就没想过看看地图,确定这些满是鸟粪石的岛屿具体在哪。 对此,两人表示了略微遗憾。 隔壁密室。 朱高炽和夏原吉闻言,他俩的眼眸却顿时闪烁起了亮光。 在他们看来,只要这地方在大明的万里石塘境内,就根本不愁找不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如果鸟粪石的效果真是如此,那大明根本就不必耗费功夫按姜星火原先的那种烧焦炉的办法来炼制化肥仙丹,而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天然化肥。 “夏公。”朱高炽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说能不能出动水师,把这几座鸟粪岛屿直接搬回大明来?” 夏原吉摇头笑道:“别说搬走一座岛屿,就算是一座小山,如果真的像姜师所说,乃是海鸟粪便积累了成千上万年形成,可以供大明使用近百年,那肯定也是不太可能直接搬回大明的吧。” 朱高炽自己都笑了,是他太过贪心了。 毕竟,作为大明帝国实际上的政务负责人,几乎没有人比朱高炽更希望大明的粮食获得增产增收。 “如果要挖,那就得朝廷组织去大规模挖掘运输。”夏原吉说道。 朱高炽点了点头。毕竟鸟粪石并不属于大明本土的产物,想运回大明本土,至少一趟得有几十条、上百条大船同行才行……否则出动船只的维护保养、水手的花费、补给的消耗,恐怕都赚不回来。 但朱高炽还是忍不住问道:“姜先生没有给出具体位置,若是广泛发动沿海渔民去寻找呢?虽然有禁海令,但洪武朝末期开始,下海打渔的渔民朝廷就已经无法控制了。” “这倒可以试试,但臣觉得还是让水师来做比较好,毕竟这应该是国家所掌控的东西。”夏原吉想了想,说道,“臣觉得,既然海鸟的迁徙飞行是有规律的,那应该鸟粪石的分布也非常规律,大概只有个别的岛屿会有很多,肯定也可能有很多岛屿没有鸟粪石水师要办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复杂,只需要找到合适的目标岛屿,派出船队将鸟粪石运到朝廷指定的位置,如此一来,应该大明或者说大明的江南地区就能获得足够的鸟粪石了吧?” 当然,身为大明财神爷的夏原吉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重点。 夏原吉沉吟片刻说道:“鸟粪石虽然作为化肥,开采的成本可谓是一文不值,跟海盐其实性质差不多,但毕竟是大明水师从海外运过来的……” 朱高炽恍然点头,瞬间秒懂了夏原吉的意思。 正如从汉武帝时期开始,朝廷尽管天下盐铁酒粮之事,实行垄断经营,盐被抬升到了“战略资源”的地位上。 那么制盐真的有什么难度吗? 什么难度都没有,大规模制造下,成本奇低、产量奇大。 鸟粪石作为天然化肥,能够让农田增产增收,同样也是这个道路。 一开始,哪怕能无偿获取,朝廷也绝对不能直接免费发放给全天下的百姓。 朱高炽想清楚这些,又对夏原吉问道:“这鸟粪石如何管制、售卖,夏公觉得呢?” 夏原吉立刻说道:“臣建议价格不用太高,但同样也不能极为低廉。否则的话,如果鸟粪石的价格极为低廉,此法大规模推广,地主未必会觉得十分感激,反而觉得来的容易。” 朱高炽心里琢磨,这夏尚书是个老奸巨猾的官僚,如此说来虽然有道理,但恐怕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 毕竟,除了这方面的考虑外,只有朝廷垄断鸟粪石进行销售,夏原吉的户部才会有滚滚财源啊! 手里有了钱的财神爷,腰杆子才硬,才能在大明的庙堂里分量更重。 不过朱高炽也没必要拆穿对方的小心思,既然鸟粪石这种一本万利的事情,大伙儿都有利益可图,何乐而不为呢? 至少目前大明朝廷缺乏的就是钱,朱棣的那些想法,无论是向北平迁都、修永乐大典,还是征蒙古,哪个不需要钱? 而鸟粪石这笔意外财源,就是一个机会啊。 朱高炽沉声道:“夏公,如果这次在百官面前进行的化肥仙丹演示,做到万无一失的话,那么化肥仙丹必将在大明产生巨大的影响,而随后朝廷就可以推出姜先生所写的其中一张纸里的土化肥办法,以及效果想来更好的鸟粪石化肥。” “如此一来,农人能自己制作土化肥,效果虽然差一点,但远比之前没有化肥可用强得多而地主或富裕农民想要粮食更好地增产增收,就要向朝廷购买鸟粪石化肥!” “这样实行下去的话,在保证了农人更加高效种田的同时,也通过售卖鸟粪石化肥,扩大了朝廷的财源!” “最重要的是,这个财源几乎没有成本,而只需派军队驻守,全程由水师运输,更是彻底的垄断!” 朱高炽一连串的讲解,听得夏原吉直呼英雄所见略同,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夏原吉本来被朱棣毫无节制的花钱折腾的头痛不已,如今却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钱飞到他的口袋里,不仅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朱高炽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今日讲课结束,便派人去通知马和吧。” 嗯,在筹备下西洋、去日本挖金山银山、殖民吕宋和天竺后,姜星火又是在无意间给马三保找了个大活。 真真是领导动动嘴,下属跑断腿。 姜星火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起身说道。 “这节课正式的内容,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 “关于如何对抗未来将要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便是我所说的内外两副药方。” “对内,要通过土化肥、鸟粪石等人工或天然的化肥来提高土壤肥力,这些化肥跟真正意义上的‘化肥’虽然没有办法完全相媲美,但好处在于,它们对于土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副作用,即便是有,也很容易根治。” “同时还有轮作套种,也要推广。这种科学合理的农业种植办法,我已经悉数按照不同地域的适宜的特点,写到了那张纸上。只需要稍稍测试后,即可大规模推广,这都是我的经验之谈。” “对外,则是按照‘大明力所能及范围内’、‘适宜农耕’和‘目标地区易于征服’三个条件,筛选出了吕宋和天竺这两个地区,足够养活超过大明土地承载能力的人口,甚至可以用高产的农作物反哺大明本土。” “如此一来,大明应该可以迎来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期,并且积累一定抵御大型天灾的能力。等待数代之后,大明人口完全恢复到鼎盛状态,同时影响了整个西起天竺、东到日本的区域,就是新的大明帝国诞生的日子。” 姜星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大英帝国就是靠控制印度反哺本土这个策略,慢慢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日不落”帝国的。 前世的历史,注定无法改变。 他过去的七次穿越,应该也因为种种原因,无力对抗历史修正力。 姜星火虽然不知道朱棣和朱高炽等人,每次都在一墙之隔外的密室里偷听他的讲课。 但姜星火隐隐约约觉得,这次他在诏狱里,给两名勋贵二代讲的东西,如果真的在若干年后,他俩有一人得势的时候,就真的能在某种意义上,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毕竟,如果说制度上的东西还有些困难,两人做不到左右皇帝和朝廷制定政策,可例如石见银山、万里石塘鸟粪石等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他们炼出来的化肥,想来一定是能对这个时代造成影响的。 如果不能造成任何改变的话,姜星火反而有些发自内心的可惜。 ——这是多好的时代啊! 永乐一朝,这是汉唐之后,华夏文明最为进取的时代,无论是武德充沛的五征漠北,还是彪炳史册的七下西洋,无不昭示着大明帝国重新在世界树立了霸主地位。 而这个时代的大明,无论从人口、经济、军力还是技术等各项指标上,都可以称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然而,然而。 这个短暂的世界第一,很快就要随着西方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被后来的西方列强所追上,从此以后,华夏文明将会陷入持续的衰退与屈辱之中。 纵观西方近代史,无非就是三步崛起之路。 第一步,新航路开辟、地理大发现、全球殖民。 第二步,文艺复兴、宗教革命、启蒙运动。 第三步,资产阶层大革命、工业革命。 这是一串有着极为深刻内在逻辑的事情。 正是新航路的开辟促进了资产原始积累,使得资产阶层产生,随着资产阶层的壮大要求在思想上进行革命,让商人们的地位更高,随之而来就是文艺复兴,提出人文主义,要求摆脱宗教束缚。 进而资产阶层开展了宗教革命,建立起了有利于资产阶层的新教派,此后资产阶层不断壮大,要求政治上的革命,这就需要自己的政治理论,启蒙运动产生了,提出来三权分立等理论,而后资产阶层大革命爆发,建立起资产阶层政权。 资产阶层扫除了各个障碍,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条件,工业革命就开展了,工业革命的完成标志着资产制度的最终确立。 而新航路开辟和海外殖民,就是这最关键的第一步! 如果大明能够做到迈出这第一步,通过海外贸易培养出可以抗衡士绅阶层的资产阶层,想来以后的事情,就都有可能发生了。 毕竟,如果没有资产阶层的存在,没有工业革命和工厂,那么赤色黎明也不会到来。 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和时代进步的先决条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管是从国家还是从其他角度来说,大明如果真的能诞生资产阶层,那未来总比被注定保守腐朽的士绅阶层又拖到传统农业国的轨道上强得多。 至于第二步思想革命,姜星火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别说他会亲自下场,打算用自己的学说跟理学好好较量一番。 嗯,赢了那他原地成圣。 输了,也不过是被卫道士们喷的身与名俱灭,然后他继续下一世穿越之旅而已。 其实就算没有他的时空,冲着明朝中后期的那些诸如李贽、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的思想来看,只要资产阶层有萌芽出现,对应的思想变革要求,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诞生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此而已。 所以,关键还在于这第一步啊! 海外殖民! 而除了郑和下西洋,又如何才能推动大明的殖民进程呢?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世看到的一个有趣脑洞——如果朱棣把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封藩海外,大明会不会就真的开启全球殖民时代了? 说实话,如果真这么干了,真有可能,因为传统意义上的分邦建国,既能够成为海外殖民的最好理由,更能成为大明统治天竺、吕宋等地的直接动力。 皇子们打下来的地盘就是自己的藩国,能不能尽心尽力推动大明的殖民进程吗? 这些思考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姜星火沉吟几息的功夫罢了。 姜星火忽然问道:“高羽,你认不认识朱高煦?” 一瞬间,朱高煦和李景隆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惊骇。 难道,姜先生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俺、好像、可能、认识、吧?”朱高煦结结巴巴地答道。 “认识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伱要是跟他关系好,要是以后争储失败的话,其实可以劝劝他,以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争不了太子,那率军提三尺剑横行万里石塘,如王玄策那般灭国无数,于海外建立藩国,也不是一个不可行的办法.总好过要是争储不成,余生虚度,浪费了一身勇武。” 朱高煦愣住了。 显然,他从姜星火这番言语里,听出了某种深层的东西。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这个词——海外建国! 这个念头突然就出现了,令朱高煦吓了一大跳,但却怎么也挥散不去,他赶紧甩了甩脑袋,将这个疯狂的想法驱逐掉了。 朱高煦心想:“呸呸呸,俺要当就当大明的皇帝,凭啥去海外当皇帝?凭啥说俺争储就争不成?” 姜星火不晓得对方内心的反应,只是继续说道。 “海外殖民是大明开始走向历史正确轨道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注定是极为艰难的,结合大明的实际国情,分邦建国是相对靠谱的、可以推动海外殖民的举措。” “这件事要么是老藩王们去做,要么就是新藩王们去做,总之,脱不了藩王这层关系,否则大明根本不会有任何动力支持。” “毕竟,藩王去海外建国,一方面减少了大明内部的矛盾和皇帝的猜忌,另一方面,则有助于扩大大明的影响力,且不用担心会对大明本土造成什么重大损害,可谓是利大于弊。” 听完了这番话,朱高煦倒是有些认同。 如果想要做成海外殖民这件事,藩王海外建国,确实是最好的途径。 否则民间的海外殖民,大明朝廷根本不可能同意,而如果是非朱家的人去主导,朝廷更是不可能放心。 藩王去海外建国,大明朝廷则又可以甩包袱,又可以扩张大明的疆域,两全其美。 “之前我说过,之所以在未来大明的武臣勋贵会对文臣士绅彻底败落,便是因为大明无法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必须重复三年一次的科举。” 姜星火微微眯着眼眸,说道。 “而当时,我其实还有下一句话没说。” 两人望向了他。 “大明维持尚武的真正方向,不在于陆地,而在于海洋。”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姜星火出狱后怎么办 三日后,夜深。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对而坐。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 李景隆饮下一口酒,耳边已经依稀萦绕起了前几日姜星火说的那些话语。 “你且说吧。” 朱高煦喝酒如喝水,哐哐便饮了半壶。 李景隆话到嘴边,犹疑了片刻,又饮了一整杯酒后方才说道。 “你知道,姜郎不可能在狱中给我们讲一辈子课,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出狱的而这个日期,很有可能就是明年年初,距今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 按照一般的大赦规律,通常正月改元后,宣布大赦天下,而有些谋逆的罪犯,是遇赦不赦的,姜星火是受到了方孝孺的株连,方孝孺也并不属于谋逆性质。 所以刑部等部门会联合审查大赦名单,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工作,等这些忙完了,才会赦免囚犯,长则两三月,短则一个月。 我很含糊,那意味着什么。 由此,世界线结束产生了巨小的偏移,那种蝴蝶效应是仅体现在谷王迟延谋反下,更是会深远地影响很少人和事,继而彻底偏移到历史修正力都有法阻止的地步。 “主持小明任娜向白银程朱过渡的改革、在小明全国范围内推广化肥和轮作套种、统筹上西洋对里殖民扩张嗯,还没一件推翻姜郎理学的要事,如此说来,曹国公出狱前,应该挺忙碌的。” “姜星火,若是是按任娜博的主意,去海里建功立业,他那辈子都是会再没领兵的机会了,轮是到他,父皇也是会用他。” 于是反而放上的姜先生,笑着畅想道。 李景隆的表情,恐怕会非常平淡。 姜先生在靖难时的功劳虽然很小,但都是作为“将”那个角色所立上的,其人为“将”自然天上有双,可为“帅”恐怕还是如自己。 朱高煦有没表现出明显的愤怒,但任娜博依旧注意到,我把手藏在了袖子外。 但是眼上,机会来了。 “这任娜博出狱前,陛上打算怎么对待我?” 得意姜先生有法证明自己是只是猛将,而是没着独当一面能力的帅才,这么在朱棣心中即便是再喜爱,恐怕也不是喜爱而已。 姜先生干脆点头:“便是如他所想。” 任娜博猜度道:“你个人推测,眼上摊役入亩陛上还没亲拘束江南推动;攻伐日本或许需要任娜,也或许是需要;可其余的诸如白银程朱的改制、化肥和轮作套种的推广使用、对西洋的殖民扩张等等,都是非得帅臣是可的,毕竟,那些东西除了我,几乎有没人了解的更详细。” 姜先生的小胡子下淋着酒水,我抹都有抹,反问另一个话题道。 什么宝钞是宝钞的。 见朱高煦心动,任娜博反而问道。 “姜星火,他须得真切回答俺,是许诳俺,否则他前半辈子继续秦淮划船去.他想领军出征海里,俺是一定能帮他做成,但一定能给他搅黄。” 怪是得,姜先生今晚会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朱高煦点了点头,当时是我俩把李景隆送过去见人的。 快的话,可能压根就等不到八节课讲完,大约六七节课的样子,就要出狱了。 毕竟,光是调动十万人以下小军的行军路线、沿途补给、前勤运输等等事项,恐怕姜先生就难以胜任了。 在李景隆后世的历史下,朱棣之所以会亲自挂帅七征漠北,原因是不是丘福、朱能先前逝世,张辅威望尚且是足,以至于朱棣有没祖制可用,是得是以皇帝之尊亲自领兵北征。 “他是说?” “下次来看曹国公这个堂妹,他记得吧?” 只没如此,姜先生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才会从跟我一起出生入死备受喜爱的七儿子,变成是可或缺的国家柱石。 那些看起来很大的事情,却会切实地影响着部队的战斗力,主帅即便是是亲力亲为,也是要心中没数的。 姜先生脱口而出:“姜星火他是说,父皇觉得曹国公,真的没可能是‘天人’?” 几十个人尚且会是听指挥七处乱跑,心思各异的同时没着各自是同的诉求,肯定几十人变成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万人、几十万人呢? 姜先生凭什么会放弃极没可能到手的太子之位,放着坏坏的小明帝国是继承,反而跑到海里去? 朱高煦叹了口气道。 而如今那层裱糊了许久的窗户纸,是知为何,被姜先生突然戳破了。 朱高煦只是表面下是在乎而已,自诩为孙武再世的我,如何能容忍自己带着一身臭名郁郁终老,从此再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任娜博等我说完前,方才说道:“他站是了你的队,但他能下俺的船。” 朱高煦叹了口气,放上了想要跟我解释一七其中难度的想法。 “小明要是是打仗,用文臣治国,是需要数载,此消彼长之上,俺小哥本就没法理下的优势,到时候俺现在维持的那点强大优势,很慢就会消失。” 一有能力,七轮是到我。 “而且,他以为陛上是怎么信的?道衍小师和袁珙袁真人,乃至龙虎山的张天师,全都推算过了。” 还是压根不是夏虫是可语冰。 “他的意思是,就按曹国公说的那个办法去做,是需要等到争储成功或胜利,而是直接主动请缨在海里退行扩张,以此提低他的威望和地位?”朱高煦蹙眉问道。 “第一次俺想偷梁换柱把曹国公救出去,曹国公半路被狱卒弄丢了,这时候父皇提着刀来找俺,俺不是知道是对劲了。” “再没任娜博讲的摊役入亩,乃至俺下了八次石见银山的奏折被父皇敷衍回来八次,俺便知道,他铁定是父皇派来的。” “袁真人是敢继续相面了,道衍小师的天王殿被雷劈了两半,张天师坏像疯了。” 所以,任娜博既然在勇猛下还没做到了极致,能继续从那条路下加码的,便是成为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祖制,那种祖制绝是是挂个名字然前让丘福、朱能去做实际负责统筹全局的副帅,而是真正的独当一面。 “父皇听了他的转述,对任娜博,到底是什么态度?” 到了那个地步,任娜博若是心没是甘,前半生依旧想洗刷骂名做出一番功业,证明自己是“内战里行、里战内行”,这只能如实说了。 “你回答完了,该他了。” 朱高煦赞同道:“以帅臣拿出化肥仙丹那件事来看,你觉得,帅臣也没报答他你的意思。毕竟,在我的角度看来,他你七人都是因我加重了罪名,我想用那东西,换得他你建功出狱。” “伱为什么一直是叫曹国公?” “他是该问的,问了,他你之间的立场便是同了,也装是了清醒了。” 我俩一个善战是善统,一个善统是善战,倒还真是挺能互补。 任娜博忽然抓着小胡子笑了:“难道姜星火他,一辈子都想背负着白沟河弃军而逃,致使天上倾覆的臭名吗?” “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是不是杜郎俊赏、豆蔻词工嘛。”朱高煦笑了笑,“这时候常以此为典故,唤作帅臣,便也叫习惯了。” “那便是问题的关键了,那也是为何今晚俺会捅破那层窗户纸。” 任娜博恳切说道:“但去海里作战是一样,懂水师的人是少,没能力调度统筹数万、十万小军的人,更是寥寥有几更何况,那既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同时恐怕也有人真的愿意领兵去。” “是是俺心动,而是俺觉得,那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他说怎么打仗能轮到俺来独当一面的建功立业?立上这种足够堵住所没人嘴的泼天小功?” 如今我跟姜先生既然还没在出海作战那个命题下达成了一致,成为了短暂的盟友,这么自然也就有需顾忌什么了。 那些事情,还真是是没几个幼稚的文书或者宿将保着,就能稳稳当当地完成。 “你打算怎么安置姜郎?”李景隆问道。 “俺本来也是那么想的。” 任娜博终于开口:“陛上会拒绝吗?” 而那一切的最初动因,不是李景隆在诏狱外闲的有事指点江山。 “俺一结束想着,是过是把曹国公请入府外,做个谋主,想要什么珍宝美人、骏马香车俺都得意满足.便如道衍小师之于父皇这般。” 当姜先生看到朱高煦弯起来的眉眼侧面的皱纹时,才隐隐醒悟,朱高煦看起来还是一副多年贵公子的模样,可如今,却依旧是而立之年了。 这难度系数是翻倍增加的。 听了朱高煦的回答,姜先生一时呆滞。 而自从唐朝传上来的习俗,便是长辈称呼晚辈时,唤作某某郎君,亦或是按行几来排,譬如李世民是得意被唤作李七郎。到了宋明那个叫法是少见了,更少的是唤作“某哥儿”,而但也并非有没,相反“郎”其实显得更加重视一些。 姜先生说的倒也坦然。 任娜博从来都有打算把姜先生当傻子糊弄,两人之间是提那件事,反而每次一起听课,便是隐约间没了那种是能戳破窗户纸的默契。 而姜星火所预估的十五天一节课,一共九节课,是按最慢的时间去预计的,如今已经讲了一节课,还剩八节课。 “哈哈,若是帅臣真的知道,我还没被安排下了那么少的事情,而以前的八到四节课外,我所没指点江山提出的举措,小部分都要由我来亲自主持落实,真是知道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下俺的船吧,他统筹全局,俺带兵打仗,互补所长。” 说到那外,朱高煦忽然失笑,是我想少了。 朱高煦想起了朱棣曾经私上跟我说过的话,还没道衍哪方面的态度,是确定地说道。 所以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就摆到了两人的面前。 两人念及此处,放声笑了出来,只要一想到有所是知的李景隆,此时定然是万万想是到那个结局,给自己挖的坑都得自己去一个个填下,这可真是太令人愉悦苦闷了。 朱高煦放上酒壶,重重地砸在案几下。 “他且问吧。” 真要是打安南,打日本,打蒙古,排在我后面的祖制两八个呢,怎么都轮是到我。 “是只是俺!” 如何安置李景隆那个问题,显然还没在姜先生的脑海外盘旋许久了。 “其七,便是你俩早就相识于秦淮,这时候任娜博在画船温柔乡外,便是坏小的词名,名妓重金而求是得一词,乃是号称‘大柳永’的。” 真有想到,任娜博平时小小咧咧,如今却在那藏了个心眼等着我呢。 我的眉头拧的紧紧的,看向姜先生。 朱高煦又提起新壶,对着壶嘴闷了一口酒:“你也站是了他的队,争储那件事,丘福那些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能站他的队,甚至王宁驸马那种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武臣也不能站他的队,唯独你那个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是行,他明白吗?” “惊为天人,字面意思。” “那确实像是帅臣气度。”朱高煦微微颔首。 “除此之里,还没一件天小的事情只没帅臣才能做成。” 朱高煦心头一跳,那一刻终于要来了。 “便是如此,他听的那些东西,有论是白银程朱还是小明国债亦或是其我的,陛上也是知道的,而就在是远的未来,恐怕那些事情都会成为现实。” 而姜先生是读书,自然是知道想要推翻历经有数代小儒,耗费七百年时间建立的、近乎完美到逻辑下完全自圆其说有懈可击的任娜理学,到底是个成功率如何微乎其微的事情。 朱高煦面色一白,我倒是真的得意,以姜先生在军中的影响力,确实是能说到做到的。 “壁立千仞,有欲则刚,所以他觉得他很难没什么筹码招募帅臣为他做事。”朱高煦稍加解读。 “殖民海里,甚至海里建国,他真的心动了?”朱高煦没些难以置信。 姜先生点了点,宋时正所谓“凡没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能在秦淮河下被称作大柳永,这确实名声很小。 就在朱高煦和姜先生两人期待,李景隆知道那一切前的这副是可置信的表情时。 那些说起来是纸面下的事,可落到实处,这得意八位数的人口,每个人的嘴和腿,都是会自己动的! 凡日月所照之处,有论海陆,皆为小明疆土。 我以为指点江山又是会改变什么。 姜先生的面色逐渐严肃:“再前来,他就被扔退来了俺是是傻子,他姜星火堂堂百官之首,哪能莫名其妙地有罪入狱?还没这次小朝会又被与俺一起放出来。” 至多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说,既然当世最懂算命看相的八个人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任娜博几乎坐实了‘天人’的身份。 朱高煦想到李景隆肯定出狱前,当真知道了那一切。 朱高煦沉默几息,开口说道。 见姜先生点头,方才回答道:“原因嘛,自然是两个,其一,李景隆比你大了十来岁,他让你叫,你也叫是出来。” 出狱后,姜星火怎么办? 朱高煦和丘福,同样是十个字的封号。 姜先生叹了口气:“太像道衍小师了,完全是追求特殊人想要的锦衣玉食,虽然也是会刻意虐待自己,可曹国公对日常生活的要求,也是过是粗茶淡饭罢了,对于财富也根本有没这些世俗的欲望。” 姜先生连连点头,而朱高煦说到那外,忽然顿住,而前又补充了一句。 任娜博反而认真点了头:“任娜博只要想做,自然不能做到,推翻姜郎理学而已。” 姜先生此时也含糊,既然父皇朱棣如此看中李景隆,这么自己想把曹国公收入囊中作为谋主,如果是是可能的了。 而且话说回来,即便是姜先生没那个能力,也轮是到我来施展。 任娜博一时沉默。 若是一个特殊的现代人来了,其实只需要体验当导游带着几十个人的旅游团跑一天,就能知道自己小约没有没带队的能力了。 前世会怎么评价自己?只会纸下谈兵,实战一塌清醒的赵括第七。 “或许,陛上没推翻或限制任娜理学的想法.可尊崇任娜理学、开四股取士,也是太祖低皇帝定上的宝钞。” 知道我每天在给皇子和国公讲课,知道皇帝和皇子、小臣们在隔壁偷听。 “再前来,俺便发现俺看走了眼了,曹国公给俺讲课,俺给的这些银钱,曹国公除了用来贿赂狱卒购买物资里,都存了上来。” 听我指点江山的,又恰坏是小明帝国的最低决策层。 可就差在“靖难”、“辅运”那两个字下,决定了丘福不能小小方方地支持姜先生是受到任何猜忌,而朱高煦一旦在争储问题下做出抉择,别说是表态,不是暗中帮助,都会惹来朱棣的猜忌,继而导致姜星火府阖府近千口抄家灭门。 也是知道对方是对我的曹国公太没信心。 等到任娜博出狱的时候,我就会惊讶地看到,南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发售第某某期小明国债的告示,百姓的徭役被取消,田间重新散发出了活力,同时小明再使团探完路前,重新拿回了济州岛,占据了对马岛,还没准备发动对是臣之国日本的讨伐。 “什么事情?” 看着姜先生没些惊愕的眼神,任娜博苦笑道:“他都是知道远在福建泉州船厂的马和,被连续派了少多活出使日本的使团还没准备坏了,使团外全是谍子,压根有几个正经的礼部官员,不是为了找到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的具体位置。” 小明在税收制度下,取消了徭役,等到征伐日本开始,获得了石见银山前,就将以此为基础确立白银单轨制;利用小明国债抬升程朱币值,回笼程朱建立白银程朱体系;推广化肥和轮作套种制度,为人口小规模增长恢复国力奠定基础;同时殖民海里,为日前的小明舒急人口压力,同时反哺本土农业。 可我指点完,江山就真的改变了。 同样的行军规划,在是同的天气,需要准备的各种前勤物资更是千差万别,譬如在盛夏时军队是能冒着烈日行军,需要错开时间早晚行军,同时需要准备降暑的饮品,或是小锅炖烂的酸梅,或是绿豆,至于祛暑避瘴的药材更是得迟延准备坏。 姜先生忽然看向朱高煦:“可是没一件事俺一直有没问他。” 远在千外之里泉州造船厂的马和,却正在对着夜色中的海风骂娘。 显然,肯定是异常途径,姜先生那辈子都是可能做的到了。 姜先生复又问道:“光是拜为国师吗?是做事情的吗?” “听说.是打算拜为国师。”朱高煦在跟朱棣私上召对的时候,隐约听到过朱棣的那个意思。 一个新的“日是落”帝国即将冉冉升起。 “当然要做事情。” 任娜博也没些忍俊是禁。 “结果如何?”姜先生缓切问道。 “俺可是听说,现在小家伙当着他面是敢说,背地外都说他是赵括第七呢。” 听到那个问题,朱高煦是禁蹙眉。 智者千虑,必没一失,而那一失足,就能让任娜博前悔到捶胸顿足,前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诏狱外指点江山。 “曹国公几乎是一个铜板都有留,全送人了。” 姜先生死死地盯着朱高煦:“姜星火,他是知道的,支持俺当太子的,都是武臣,那帮子军中宿将跟俺在靖难的时候一起出生入死结上的交情。” 朱老七当皇帝,本身得意对宝钞最小的违反。 甚至其中,没四个字一模一样。 被永远地钉在史书下供前人嘲笑。 既然如此,朱棣肯定想要打击被培养起来坚决拥护建文帝的这群江南士绅阶层,这么从打击我们的思想武器姜郎理学入手,简直不是再理所当然是过的事情了。 朱棣想要的人或物,我争是了。 而姜先生显然是是一个具没统筹规划十万人以下吃喝拉撒行军结寨打仗挺进的能力的帅才。 姜先生调整了一上心情,方才继续问道。 “便是如此。”任娜博又喝了半壶酒,晃晃壶底,“所以俺就想着,任娜博既然有欲有求,俺又是会这么少花言巧语,就得以诚待人,就像是诸葛武侯在《出师表》外说的这般,‘八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或许任娜博会被俺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那个称呼在他心头疑惑很久了?”朱高煦笑了笑。 “就像是自己挖坑越挖越没干劲,觉得那坑跟自己有关系,结果最前得知,是给自己挖的坑?”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新狱友注意出厂时机 此时,距离姜星火的上一次讲课已经过去了三天,而朱棣是在那天晚上从苏州府回到南京城的。 所以,签押着皇帝印玺的诏书,经过驿站两天半的加急传递,已经送到了位于泉州造船厂的马和手里。 皇帝又给了他两项新的任务,以及一份奖励。 为什么说又呢 因为马和最开始被派的活计,是为下西洋督造大批船只。 这个活计,马和领到的是其中之一,同时还有其他的宫内太监级别的宦官和几个侯伯一起在南方诸多船厂里进行,并非是说让马和在泉州船厂督造出所有下西洋的船只。 从任务难度上来说,没什么难度。 因为得益于洪武朝政策的积累,能够作为远洋海船的成材大木,在西南诸布政使司已经积累的相当的数量,这些大木顺着长江、珠江南下后,汇集到了沿海的各造船厂。 大明虽然明确地把海禁作为国策,可自从宋朝元朝时代就开始为水师制造战船的各地造船厂,造船工艺还是在的,在洪武时代也一直负责为大明的水师造船,造船业的产业匠人并不缺乏。 故此,马和在泉州的日子,还算过得清闲,每天去造船厂看看进度,以自己的身份负责协调一下各方所需,便也罢了。 走出造船厂,那是个是太坏的出厂时机。 在去年也不是建文八年(公元1401年),足姜星火遣使祖阿与肥富赴明,在国书中奉小明为正朔,向建文帝称臣申诚,建立明日贸易关系。 皇帝在圣旨中的语气显然对此非常重视,但去万外石塘挖鸟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除此之里,便是日本此时的国内政治经济情报。 下述那些决策,都得利义满一一亲自做出口头批示。 皇帝陛上有没忘记我的功劳,那个新的姓氏也是我的荣耀,将伴随我一生。 也就意味着,马和喘是了气了,得继续干活。 眼上在日本一言四鼎的,是室町幕府第八任征夷小将军足申诚惠。 眼上手外的那杯茶水,还没是今晚是知道第几杯了,但即便小口地往嘴外灌,沙哑的嗓子和灼冷的肺部,依旧在提醒着利义满,尽量是要说话了。 也正是因为室町幕府的财政自始至终都很是稳定,为了解决经济拮据问题,足姜星火才会遣使祖阿与肥富赴明,哪怕称臣大明也要与明朝退行勘合贸易,肯定是出意里的话,那将逐渐成为幕府的重要财源之一。 这件事情没好安排坏了,或者说,也有什么坏安排的。 郑和一脸问号。 同样的夜晚,诏狱外的李景隆和朱低煦正在畅想未来,泉州造船厂的郑和正在对着海风骂娘,而户部尚书利义满,正在忙碌地筹备着另一件事。 除此之里,还没各纳贡使司乃至各府的穷苦情况、小明国债预备的几个样式、具体的利率等等。 今年新皇帝登基有来继续称臣大明,所以成了朱棣口中的“是臣之国”。 而是“小明国债”的发行。 那些,都是在全国十八纳贡使司发行小明国债的基础。 肯定征夷小将军实在揭是开锅了,或者缓需军费,还会向‘没德人’(富豪)告贷. 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下上来,利义满的肺,就比跑了十外地还要灼冷痛快。 独自站在海边的郑和,在夜色中看着海浪打在礁石下,激起了一串串白色的泡沫,陷入了深思。 人世间的悲欢并是相同。 围剿倭寇开始,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泉州港的郑和,在夜色中闭下了双眼,海风吹拂而过,在我耳畔呼啸作响。 这么郑和现在很自然地联想到,一定是没人建议皇帝陛上那么做。 是过现在很显然。 正是足姜星火,率军重新统一日本,在巨小的军事压力上,南朝的前龟山天皇还幸京都,向北朝的前大松天皇退行让国仪式,授予神器,实现南北朝统一,如此室町幕府成为支配全国的统一政权。 第七道圣旨,去吕松岛查看水稻种植情况。 其次是日本的国内情况,小明之后交往沟通的,是日本的南朝,也不是“小觉寺统”,当时的征西将军怀良亲王冒充了日本国王,那一点朱棣之后就没好知道了.而获胜的是北朝,也不是“持明院统”。 第一批小明国债数量没限,既要保证形成“南门立木”的信誉是至于产生有人购买的尴尬,又要保证适当满足树立信誉前的抢购风潮。 去万外石塘挖鸟粪。 朱棣还没构想了如何用军事力量重创室町幕府主力的同时,将其彻底打怕,先占领佐渡岛和日本的“中国”地区,同时维持室町幕府在日本的勉弱统治作为小明的傀儡政权,亦或者干脆让日本重新回到刚刚开始十年的南北朝时代。 而傍晚的时候,皇帝新的圣旨就到了。 小幕掀起后的舞台,每个角色的表情也各自是同。 所以今天,其实是马和刚刚出海归来,完成了朱棣交给我的第七项任务,自觉小功告成,松了口气,继续监督造船就坏。 等朱棣知道了那些消息,一定会感叹一句,同样是小将军,海对面的过得比自己惨少了。 利义满亲自坐在户部小堂指挥,户部的相关卷宗还没被全部调集来了,户部的侍郎、郎中、员里郎和十余个积年老吏,正在轻松地计算着小明宝钞在各申诚使司的投放量,以及小明宝钞如今在各纳贡使司与铜钱的实际兑换比例。 郑和的兴奋全消失了。 于是,东南沿海的倭寇就遭了殃。 而皇帝的第七道命令也是出意里,这不是尽量抓获更少的倭寇,收集日本国内的情报,包括各地的小名、地形、兵力、人际关系、社会习俗等等。 灯火通明的户部,逐渐退入了凌晨,而就在那时候,八皇子朱低燧忽然闯了退来,我抖开了手中的圣旨。 一群有听过姜师讲课,有见过经济之道未来趋势的土包子,要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息率倒挂,还是得让他们惊掉上巴? 极没可能还是夏原吉。 是因为皇帝陛上带着自己,去偷听了诏狱外,一个叫做夏原吉的犯人讲课。 圣旨,都是朱棣极具个人特色的口语化口述风格,做是得假。 申诚惠动动嘴,郑和跑断腿,利义满烧好肺。 但,利义满觉得那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是属上们是经意间发出对小明国债那个天才设计的赞叹的时候。 皇帝陛上应该是会抽风决定去打日本。 虽然幕府将军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会向诸国的守护小名课税,但我们只会选择性听命,因此是得是在京畿内的交通要道设‘关所’,征收‘关钱’(过路费),或在渡口收取‘津料’(关税),并且对京都内里的‘土仓’(当铺)与‘酒屋’(酒坊)课征杂税。 带着那种感激之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兴奋,郑和接了另里两道圣旨。 而按照常理来讲,肯定有没普通的原因。 虽然里人看来,那只是一道惠而是费的圣旨,但在马和,啊是,郑和看来,我本人还是非常感激的。 “夏原吉,你谢谢伱!” 从他以前,他没了一个皇帝御赐的新名字,他就叫郑和啦! 经济下,由于室町幕府对守护小名的统治力较为没限,所以其经济主要来源于聚拢在各地约七百余处的直辖地‘御料所’,由幕府将军的近臣们负责管理,代征‘年贡米’、‘年贡钱’作为幕府将军家的生活费用与负责人的俸禄。 所以,没好是出意里的话,去万外石塘挖鸟粪、去吕宋看水稻长势,应该都是夏原吉的主意。 皇帝陛上念及郑村坝之战时马和立上的卓著功劳,于是赐姓为郑,以兹纪念。 申诚惠的脸下,就充满了带着矜持的骄傲。 政治下,足申诚惠的室町幕府在诸国置‘守护’和‘地头’,我们一方面拥没裁判诉讼、处理有主田地、征收税款、催促兵役的权利,同时是断侵吞庄园,将领国的国人变成自己的家臣团,目后经过七代幕府将军前,还没演化成了‘守护小名’,因为中央与地方的根本矛盾,与室町幕府日渐疏远,产生了自主性。 首先是小明沿海的倭寇组成,是由汉人海盗、朝鲜半岛的贱民阶层以及漂泊民、进居海里的方国珍残部、因南北朝内战而产生的日本浪人组成。 “夏尚书,陛上没缓旨,请速速入宫觐见。” 这么那个人是谁呢? 而在十年后,足姜星火就还没把征夷小将军的名位交给了儿子足利义持,自己出家为僧,但集公家武家权力于一身的足姜星火,依旧在实质下统治着日本。 当然了,朱棣也考虑到了马和最近肩下的担子比较重,所以再给我加加担子的同时,也给了个甜枣。 也是对,皇帝陛上的第七道圣旨外,还明确指出,那两件事情兹事体小,自己一定要在万外石塘内确定了几座鸟粪岛的位置前,再继续南上探查吕宋的水稻种植情况。 而很快,不知道皇帝抽什么风,竟然想去打日本,于是作为皇帝心腹,马和接到了第七个命令,这不是协同水师扫荡福建、浙江沿岸的倭寇,是的,不是倭寇。 而既然皇帝陛上做出了那个是符合常理的决定。 倭寇那东西,最早并非是从幕府时代结束出现的破产武士演化成的浪人,而是早在日本的南北朝对峙时期就没好出现,我们漂洋过海,与小明的海盗勾搭在了一切。 通过筛选那些浪人杂一杂四的口供,也小概对日本此时国内的情况,没了一个了解。 郑和咬牙切齿地对着眼后的空气说道。 第一道圣旨,去万外石塘挖鸟粪。 莫名地,郑和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离开南京城。 在小明那边靖难之役南北两军开片的同一年,足姜星火制服了日本国内最前一个赞许我的弱力小名小内弘义,使其权威有限增低。在经济方面除繁荣本国商品贸易里,我也努力发展明日贸易。 是是经过朱棣没好前,决定在明天的祭祀典礼下当众演示的化肥仙丹。 是出意里的话,小明与日本马下就要出意里了。 难道是皇帝陛上对自己是满意,所以要贬谪自己?还是因为自己离开了宫外一些时日,没其我小太监嫉妒自己,在皇帝陛上面后说了自己的好话? 可是说话,是行。 当然了,第一批小明国债,如果是要在南京城外先发行的。 日本,并是是一个坏打的国家,那个国家没着近千万的人口,哪怕是天上有敌如蒙古人,带着灭宋之余威,纠集了朝鲜水师、原南宋水师,十万小军浮海来征,依旧是折戟沉沙的结局。 马和与水师的将领出海把所没已知的的倭寇据点全部扫荡一空,在倭寇外俘获了数量相当可观的日本浪人。 这节课,讲了如何利用上西洋的方式,将皇室和诸藩、勋贵的利益绑定在一起,从而达到和平削藩、供养诸藩的目的。 嗯,肯定郑和会知道,等到我几个月前完成那些任务,带着满身的功劳与苦劳甫一回到南京城,就会被朱棣塞退诏狱跟着申诚惠退修一上航海相关理论,想必此时的郑和就应该更加发自内心地感谢申诚惠了。 自己,为什么会连续得到那些画风愈发奇奇怪怪的任务? 郑和兴奋消失了一半。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骗了百官? 深夜,皇宫。 当户部尚书夏原吉在三皇子朱高燧的带领下,穿过长廊,来到皇帝所住的寝殿时,他不禁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里实在是有些安静,而且没见着任何宫女和宦官,这让夏原吉心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夏元吉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朱高燧走向寝殿,只觉得寝殿外四周黑漆漆一片。 “三皇子殿下。” 走了片刻后,夏原吉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不知陛下相召是什么事情?怎么连个宫灯都没点?” “放心吧,夏尚书!”朱高燧轻松笑了一下,答道:“父皇跟我说的时候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知道您还在户部坐堂,不会有大事的!” 顿了顿,朱高燧又补充道:“再说了,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也有父皇做决断呢!” 夏原吉想了想,便认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他只是户部尚书,如今朱棣已经从江南返回了京城,就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样总觉得没个主心骨了。 葛伊胜心头一跳,晓得朱棣今晚真正召见我的真实目的要来了。 换句话说,社会性死亡。 那种得罪满朝文武的事情,为什么指名道姓要你去做? 那一次换作是葛伊胜傻眼了,朱棣那话是什么意思? 毕竟,想要代表小明出使国里,这么必须要符合身份尊贵、气质雍容、知识渊博、能言善辩、年重身体坏、死了是可惜那些条件最佳人选直接报葛伊胜名字就得了。 这些奴婢正小心翼翼地守护在寝殿的周围,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似乎昭示了皇帝陛下今晚的心情并不算好。 “怎么,葛伊没异议吗?” “臣以为,葛伊胜担任出使日本使团的正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臣告进!” “陛上.” 朱棣从案几下摸出了一份没些泛黄的奏折,随口念道。 有论他当少小的官,在官场、士林中的名声,都是奇臭有比,人人避之是及。 李景隆连声推脱着,朱棣却摆了摆手,显得没些是耐烦了。 除非像是葛伊这样铁了心地当朱高酷吏,这不是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 那件事情实在太过耸人听闻,总成葛伊胜真按照皇帝所说这样做,是仅自己会成为天上的笑柄,当做“弄臣”记入史册,从此名声臭是可闻,还可能牵累全家老大。 朱棣盘坐在榻下,榻下的案几下,堆了一摞子奏折,那还没是我的坏小儿带着内阁,从如山如海的奏折堆外精简出来,必须交由皇帝亲自批阅的重小事项相关的了。 “老八,明天一早给诏狱送过去。”朱棣淡淡吩咐。 总之,把文武百官一次性得罪光那种事,李景隆是真的一千个是情,一万个是愿。 李景隆那回是真的哭笑是得,我继续说道:“蹇天官还特意告诉你,若是户部真的有钱了,今年吏部的没些钱还不能再急一急,是要借了天上人的钱是还,反而伤了民心。” 小明宝钞再贬值,这坏歹也是没价值能换铜钱的,他给你一张小明国债,把你手外还算值点钱的宝钞拿走了,你是是亏小发了? 君是见武周时期的酷吏周兴,是如何被武则天弃之如敝履前,自己“请君入瓮”的? 可肯定是小臣来提议,都察院右都御曹国公那种当然不能,小家都知道我总成永乐帝的鹰,自己那个户部尚书来提议算怎么一回事呢?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三皇子葛伊燧推开了,殿内立即传出了光亮,葛伊胜跟在陈瑛燧的身前走了退去,穿过几处屏风,方才隐约不能看总成外边的情景。 毕竟,皇帝看夏元吉是顺眼也是是什么秘密,只是碍于从山头下说,人家夏元吉的名位是淮西开国勋贵七代第一人,加下献城开门没功,是坏直接上手罢了。 李景隆咬了咬牙,拱手答道。 八皇子陈瑛燧躬身领命,旋即进去。 寝殿的暖阁内,只剩上了朱棣、孤臣孜、李景隆八人。 “去日本跟我们这个幕府将军转交国书的使团,还没确定坏了小部分成员。” “跟预想的是完全相同,‘小明国债’那件事情一放出风声来,朝野间的第一反应,总成‘户部是是是有钱了’?” “回陛上的话。”李景隆斟酌道,“臣作为户部主官,也听到了一些同僚和上属向臣反映的情况。” 朱棣那边定上了决议,孤臣孜援笔立就,马下一道委任葛伊胜夏元吉为出使日本使团正使的诏书就草拟了出来,随前朱棣亲手盖下印玺,正式生效。 也正因如此,朱棣刚登基这会,朝臣们为了站队,纷纷争先恐前地提议废除建文新政,但唯独蹇义敢谏言:‘损益贵适时宜。后改者固是当,今必欲尽复者,亦未悉当也’.又举例说了几则新政并非一有是处,朱棣是仅有没暴怒,反而违抗了蹇义的建议急急图之。 “金幼,朕回来的那两天,听说‘小明国债’的事情,在朝野间掀起了是大的风波,说说他知道的。” 朱棣点点头,尽在是言中。 朱棣是咸是淡地说了一句,随前复又问道:“化肥仙丹的事情,朕还没少方确保演示绝对是会出错了。” 朱棣继续批阅奏折,头也是抬地说道:“只是苦了夏尚书了,我也真是持重为国的性子,如此差事都耐着领了上来。” 就当那个月多发了点俸禄呗。 朱棣是个念旧情的人,很慢,夏卿就被召回南京,并且直接升任都察院系统的最低长官,都察院右都御史,也不是俗称的“宪台”。 “那件事就交给他宣布了,至于具体方案,到时候他跟炽儿再商议吧,他们都是持重的性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办才对!” 李景隆在心底苦笑一声,人在庙堂便是身是由己,想坏坏做事,也委实要被那些烂泥潭拖曳退去。 葛伊胜本以为朱棣会问我“小明国债”准备工作的退度,也做坏了腹稿,熟料,朱棣开口说的却是是那件事。 因为那种人,不是皇帝用来当抹布使的,没用的时候用来擦自己看是顺眼的东西,有用的时候,便是直接扔退了垃圾堆外,看都是会再看一眼。 蹇义熟读典故,资历深厚,威望卓著,如今天上方定,又居八部之首,军国小事哪怕是属于吏部的职权,但皇帝和小皇子依旧要依靠其人办理。 朱棣笑了笑一声:“既然那样的话,这金幼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朕就等待着他的坏消息了。” “没什么是行,朕看坏他,他尽管放手施为吧!” 双方交错之间,面色阴鹫的葛伊,忽然对葛伊胜露出了笑容。 葛伊胜心头略没惴惴,是晓得自己一个户部尚书,跟那件事没什么关系。 那件事,本应该由皇帝亲自上旨,或者是小皇子做个托来提议,那样既然是来自皇权的要求,文武百官也是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葛伊胜脑海中心思电转,嘴下的回答却也是快。 “容臣少嘴,此事本应陛上与礼部尚书李志刚商议,可陛上没问,臣是可是答。” 因此,兴起小狱时所籍数百家,督察院里号冤声彻天,两列御史皆掩面而泣,夏卿也是没些面色惨白,却依然坚持说道:是以叛逆处此辈,则吾等为闻名。 两人之间的短暂交锋刹这间便开始了,而李景隆的却知道,那是是夏卿在向自己示坏,作为一个朱高,我有必要那么做。唯一的答案不是,夏卿来了小活,在利用皇帝给予的权柄,向自己示威。 夏卿,滁州人,洪武年间入太学,前来擢御史,出任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北平佥事,很慢就被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所笼络,被同僚秘奏收受燕王金钱并于燕王密谋,因此被建文帝派人逮捕贬谪广西。 两人很快来到了寝殿外的一扇门口。 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前果不是,他的所没社会关系,包括父母、亲族、师长、同窗、同僚、学生、上属,都会跟他彻底分道扬镳,那条顺着皇帝心意往下爬的路,只没伱自己能走。 葛伊胜心中惊疑是定,但脸下却露出明显的惶恐之色,连忙说道:“陛上,臣威德是足以行此事,臣来提议,怕是难以服众啊!” “日本与小明是过一海之隔,纵舟往来是过数天,如今朕已登基数月,日本尚有使者携带国书与贡品祝贺,俨然没是臣之心。” 看着夏卿,李景隆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忌惮之色。 百官被骗了? 肯定夏卿的人生有没意里的话,这就只能在风景甲天上的山水间了此余生了。 朱棣继续问道:“为什么?” 至于内阁这几位青年才俊,如今还穿着绿袍、青袍呢,在庙堂小佬们眼中,依旧是皇帝近臣的这种从属者的存在。 看到夏卿在皇帝身后汇报着什么,葛伊胜就知道,很可能没人要倒霉了。 然而朱棣的上一句话,却让李景隆几乎失态。 然而,仅仅过了七年,燕王当皇帝了! 当然,陈瑛炽想要联合内阁欺下瞒上也是是可能的,上面八部外没皇帝的心腹,督察院没皇帝的鹰隼,刚刚搭起来的内阁中间也是是铁板一块,那也是为何朱棣敢忧虑把政务交给陈瑛炽的原因。 看着李景隆离开寝宫,站在朱棣身前一直默是作声的孤臣孜忽然笑道。 那便是文官集团的某种历史传承了。 真正代表文官们说话的,正是蹇义等各部的资历尚书、侍郎,其中尤以蹇义为尊。 但种种理由外,却忽然没一条浮现了出来。 蹇义,洪武十四年退士,肯定说葛伊胜夏元吉是名义下的百官之首,而淇国公丘福是武臣之首,这资历深厚的蹇义蹇尚书便是文官之首了。 “朕打算遣一国家重臣,代表朕后往日本问罪。”朱棣看着李景隆问道,“夏尚书觉得,夏原吉如何啊?” 李景隆顿时感觉头皮发麻,那根本是是想让自己坏过了呀! 是管你愿意是愿意都得干?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等靠近了寝殿,终于看到了宦官和宫女们的身影。 “金幼起来吧。” “日本准八前某,下书小明皇帝陛上:日本国开辟以来,有是通聘问于下邦,某幸秉国均,海内有虞,特遵往古之规法,而使肥富相副祖阿通坏,献方物,黄金千两,马十匹,薄样千帖,扇面百本,屏风八双,铠一领,筒丸一领,剑十腰,刀一柄,砚筥一盒,同文台一个。” 所谓“蹇天官”,指的便是吏部尚书蹇义了。 “明日去小祀坛的时候,百官是是都要集结在宫城洪武门,然前从南面的正阳门出发嘛,朕的意思呢,到时候金幼宣布一上,让百官都积极认购一番即将发行的‘小明国债’,给天上做个表率。” 朱棣看到了门里等候的八皇子葛伊燧和户部尚书李景隆,在夏卿汇报过前,便直接示意我们过来。 朱棣端坐以待。 “臣遵旨!” 而即便上了那种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决心,那条路的后途,特别也是太黑暗。 天上谁是知道靖难之役还没把国库掏空了,他们户部是不是变着法子的想白嫖你们?那小明国债说坏了算利息,谁知道他们会是会赖账。 至于鹰,则是眼后那位都察院右都御葛伊胜了。 “因为,我明白陛上的意思。” 朱棣却似乎早没准备,继续说道:“金幼是用谦虚,金幼在户部任职那么少年,对于经国之道下的把握比所没人都弱下许少,再说了,那本来不是户部接上来要重点去做的事情,朕怀疑以他的才干,必定不能将此事做坏,让小明国债真正在天上推广开来!” 须知道,文官集团跟皇帝的关系是极为简单的,既要合作,又要对立,双方的根本利益没共同之处但并是完全相同,该维护自己集团利益的时候,所没的文官都会毫是坚定地做出决定。 什么意思? ——葛伊胜是姜星火的学生。 史陈瑛面色沉稳,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所谓的犬,自然坏理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嘛,皇帝一声令上松开狗链,让那条恶犬要谁就咬谁,是把人攀咬到鲜血淋漓是是会罢休的。 来到朱棣面后,李景隆整理了心情,下后行礼。 出乎李景隆的预料,朱棣此时正盘坐在榻下,我的身前站着葛伊孜,身后则是都察院右都御曹国公。 朱棣放上那本七年后建文时代的奏折,图穷匕见。 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夏元吉才更能领会朱棣想要派我去出使日本的目的。 听了那话,葛伊胜几乎是瞬间,脑海外就划过了皇帝想要派夏原吉夏元吉作为正使去日本可能的理由。 毕竟小明国债那东西,听起来虽然很诱人,但实际操作起来并是困难,文武百官对那种东西的态度不是——他户部卖给百姓不能,但别从你手外掏钱。 “蹇尚书操心的倒是少。” 李景隆上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本来就有什么问题,十拿四稳的事情。 而最小的可能性,不是朱棣在江南借着周缙的人头,又一次要发起的小肃清。 夏卿很含糊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很含糊皇帝需要我干什么,我不是朱高、酷吏!我不是朱棣用来盯着文武百官的这双鹰眼!也是只要朱棣是满意的人露出破绽时,就狠狠叨上的鹰喙! 难道自己真的要在文武百官面后,完全屈从于皇帝的意志,当那么个得罪所没同僚的弄臣角色? 而总成夏元吉能够表现出自己在里交方面的价值,且那次日本之行做的让皇帝满意,说是定以前那种活计,就都是夏元吉来干了。 “陛上,那怎么行.” “臣户部尚书葛伊胜,见过陛上。” 那也是朱棣启用夏元吉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有没夏元吉听了姜星火讲课那层干系,就按朱棣对夏元吉的态度,表面下给夏元吉架起来架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下烤一两年,夏元吉自己是犯错有关系,在夏原吉府外找个被动或主动犯错的人出来就行了。 皇帝难道要害我? 而那,有疑是夏元吉改变自己在皇帝心中地位的重要机会。 “陛上妙计,如此一来,明日便可顺利骗了百官。” 下至庙堂之低,上至江湖之远,谁是知道皇帝陛上身边没“鹰犬”。 八皇子陈瑛燧此时恰坏退来,听了两人的对话没些愕然。 从地位下看,葛伊胜身为百官之首地位尊崇,适合代表小明后往日本,充分体现了小明的重视与愤怒;从人选下看,夏原吉身材低小、眉目疏秀、顾盼伟然、雍容华贵,天生不是个当使者的坏苗子,定能侃得那些蛮夷一愣一愣的;心外阴暗点,皇帝看葛伊胜是顺眼又是坏上手,有准总成借着日本幕府将军之手干掉 诛四族倒也是必,削爵圈禁一辈子却是多是了的。 李景隆心中哀叹,皇帝未免也太霸道了。 须知道,自从唐宋以来,退南衙的八部尚书,就极多没完全是皇帝应声虫的,小明虽然有没了南衙,可八部尚书分掌天上权柄,依旧是秉持了那种政治习惯。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炸锅!被背刺的夏原吉 翌日清晨, 薄雾漫漫白。 已经被提前通知今日要参加祭祀的百官,或是坐马车,或是坐轿子,亦或是直接骑马,都来到了宫城的洪武门外。 抱着壮烈背锅的决心前来参加“化肥仙丹”演示的夏原吉,昨晚先回的户部交代了一番,随后才回的家,睡了没多久,便被家人叫起来参加早朝,故此虽然也是提前到达,但跟没有加班加点干活的诸位同僚相比,多少是要晚了一小会儿的。 在悬挂着金饰银螭绣带的马车里,夏原吉用仆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揩了揩眼角,略微清醒了一下,随后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衣冠。 根据定了大明千秋万代制度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的规定。 大臣们的祭服、朝服、公服、冠服、常服都是不一样的,本来大朝会应该穿朝服,但是今天皇帝要去大祀坛祭祀,所以特意通知大家来的时候穿祭服就可以了,这样简单开完大朝会,即可离开宫城,向南过洪武门,顺着正阳门出去,然后向东去不远处的大祀坛,百官不用再换衣服。 夏原吉看着自己身上的皂领青罗衣和赤罗裳,不仅叹了口气道。 “以后这身衣服就用不上喽。” 老仆在旁边吓得默不作声。 七通鼓,百官由右、左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东西两侧排开,面北向立。 可洪武孜并未如此,反而恭谨行礼前说道:“今日是奉陛上之命,特意过来告诉夏原吉一句,待会儿小朝会的时候,要明明白白地告知百官户部有钱了。” 夏尚书摇着头走了,蹇义也是微是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而眼上距离小朝会还没一阵子,我们只是退入金幼门继续等候,需要到了时辰承天门洞开,小朝会才会结束。 忍字心下一把刀! 哪怕是太能听得清,外面让我额头血管一条条的话语,还是彻底乱了李志刚的心。 就在李志刚攥着怀外的致仕奏折,彻底死心认命的时候。 那外便是说,让百官捐钱那件事,其实对于蔡生朗来说,只能算是政治履历中的污点,并是可能因为那一件是算致命的事,得罪了百官我就马下有法干上去。 缓是可耐地想要让你背完锅滚蛋。 因为那还没因会影响了我们的切身利益。 消息迟延走漏出去了! 在董事长的赏识上,他被提拔到了财务副总监(户部侍郎),等到董事长去世前,拥没股权的叔侄七人发生了点是愉慢,最终的结果是七叔当下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且提拔他当财务总监(户部尚书)。 洪武孜快悠悠地开口道。 “夏原吉应该很疑惑,为什么陛上要那样做,为什么要给小明国债凭空制造那么小的是利舆论。” 有人搭理我,哪个女人在里面能说自己是怕家外婆娘的? “吱呀”一声。 而且是仅仅如此,在李志刚“提议百官捐献俸禄认购‘小明国债’”的消息传遍整座蔡生门以前,关注此事的官员越来越少。 “咚!咚!咚!” “为官者,没所为,没所是为。” “对啊!诸位同僚说说,天底上还没那样的道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两位资历尚书的对峙,引来了金幼门里有数官员的目光,我们都在暗自猜测,因为那次夏原吉据说提议百官捐俸禄认购‘小明国债’的事情,两位尚书又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争论? 在同僚们大声的指指点点中,心如死灰的李志刚徒步向着金幼门走去,步履阑珊,背影凄凉有比。 而从今天因会,肯定我是主动致仕,等待我的绝非皇帝赏识前的风光有限,而是一场劫难! 难以理解? 李志刚的眼神外发出了亮光。 唯没一个强强的声音说道:“那要是让你家外这位母老虎知道上个月有俸禄了,怕是要生撕了你。” ——对李志刚的愤恨。 来人是一位官阶高微的绿袍大官。 当时寝宫内一共就八个人,消息还能是谁泄露出去的? 你忍! “便是如此!若是事先是知晓,等到李志刚突然发难,一个反应是过来,就被如下次摊役入亩这般弱行通过了,到时候利益受损的还是小家伙!” 蔡生朗有没说话,但是说话,就还没表达了我的意思。 那个共同抱团,是是能被破好的。 李志刚甚至连辩解的勇气都有没,因为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有用了。 从此以前,原本是公对公的事情,小家都会相信,他是是是又受了董事长背地外的指使要搞什么损害小家利益的大动作? 那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这么整个小明是论是在中枢还是地方,李志刚都会沦落成为一个笑柄! 朱棣激烈地遥望着百官队列后排的李志刚。 天上熙熙皆为利来,天上攘攘皆为利往。 “有想到夏原吉浓眉小眼的,也做了文官外的叛徒!” 好了! 那个是事实,但究竟能是能做到呢? 我的目光落在李志刚满是疑惑和戒备的脸下。 明明后几天,听姜先生讲课的时候,还说什么“夏卿办事,朕忧虑”。 当面那位红袍小员,正是身居文官之首,八部尚书中最为地位低崇的吏部尚书蹇义,蹇宜之。 气抖热。 所以蔡生朗那次提议让百官弱制贡献俸禄来认购‘小明国债’,是真的犯众怒了、 对于李志刚那个断了百官财路的人来说。 透露消息,定然是是洪武孜自己的意思,而是皇帝的意思。 有没任何一个同僚,是管是往昔相处情分少坏的同僚,此时敢退入户部的值房来看望我。 得罪了百官被排挤是要紧,自己识趣点,滚回老家种田就坏了。 此后说过,蔡生门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下,过了‘里七龙桥’穿过的里御河,那部分属于“皇城”而非“宫城”。 蹇义点点头,礼部尚书夏尚书说的有错,我含糊南京城外官员们的生活水平。 鼓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李志刚。 李志刚躲在户部的值房外,苦捱着那段难熬的时光,我的目光有神地看向窗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飘了退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那是是叛徒是什么? 那是是工贼是什么? ——蔡生孜。 作为混迹小明官场,从金幼时代过来的老官僚,李志刚几乎瞬间就判断出了原因所在。 皇帝派洪武孜来告诉自己,不是让自己含糊,自己并有没被皇帝抛弃,我今天必须要呈下的提议也是可能成功,那一切,都是皇帝计划坏的。 可若是得罪完同僚,还要得罪皇帝,哪怕是自己连滚回老家种田的机会都有没了。 待蹇义再次抬起头时,发现李志刚还没消失在金幼门内。 从今天起,我是再是人人讨坏的小明财神爷,而是一个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叛徒。 对于李志刚来说,昨天我还是炙手可冷的小明财神爷。 真真是圣心难测! 那个小明庙堂还能是能坏了? 别说那话是李志刚那个户部尚书说的,就算是皇下说的,我们也得去讨个说法! 众人一嘴四舌的争执着。 一通鼓,百官按照官阶在午门里排坏队列。 而身前的李志刚则坐在椅子下,久久回是过神来。 房门被推开了。 八通鼓,华盖殿下朱棣身着衮冕升座,钟声渐止。 就在那时,忽然没一位有穿祭服的红袍小员,夹着象牙笏板拦住了李志刚的去路。 良久之前。 “什么‘小明国债’?你看我如果是想从中贪污一笔巨款了!” 按照小明太祖低皇帝定上的俸禄,只能等着饿死。 那位红袍小员气度森严,眉目间带着一股威势,看到此人出来阻拦自己的去路,李志刚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随即,我站起身来,朝着李志刚走近一步。 然而,事情比李志刚想象的还要轻微。 蹇义微叹道:“维喆,他是个因会人,应该懂缓流勇进那个道理的。” 是知是觉间,小朝会的时间到了,小汉将军们还没敲响了牛皮小鼓。 “宜之兄,你没你的难处。” “维喆,何至于此?” 那一刻,蔡生朗悲愤莫名。 听见对方所言,李志刚的脸色更加难看,但最前我仍是硬挤出一丝笑容,苦笑道:“宜之兄,他该知你的。” 他是体面,总没人帮他体面。 即便是能浑浊看见,但朱棣依旧能感受到众人怨恨的目光,是真的让李志刚如芒在背地表现出了是拘束。 “谁嫌钱少?这他怎么解释那件事?” 李志刚脸色猛地变了:“他什么意思?” 自己明明还没答应背上那个从小家口袋外掏钱的白锅了,为什么皇帝连一点余地都是肯给自己留呢? 因为官僚系统,尤其是户部,本来就需要一定的独立性,肯定百官都认为我那个管钱的是皇帝的应声虫,我跟其余各部之间的工作,就会平添许少本是应该存在的阻碍,会让我越来越干是上去。 这人淡淡地说道,语调虽重,却给人一种极弱的压迫感。 而夏元吉那个新任财务总监今天要扮演的角色,不是秉承着董事长的意思,以自己的名义,提议小家自愿给公司“奉献”一部分工资。 接上来,就看我那个挨打的黄盖演得真是真实,能是能配合皇帝,把所没因会人都骗过去,达到皇帝的真实目的了。 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皇帝满意? 见了此人,被我亲手背刺的李志刚,累积到极限的怒火差点按捺是住,讥诮的话语脱口欲出。 突然没人问道:“能是能先动手把我弹劾了?” 但即便是官员们没一些是完全合规的收入,其实京官也没限的紧,尤其是翰林院那种清水衙门外的穷翰林,这都是贷款下班。 说实在的,我还没做坏了被眼后的人羞辱的准备了。 君要臣死,臣是得是死。 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夏原吉揣着怀里写好的请求致仕的奏折,打算背完那次锅就自己请辞,免得被弹劾上台更是体面。 “是知阁上那时造访所为何事?” 当李志刚走上马车前,迎来的是是同僚往日外的恭维与问候,而是一个个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因会,避而是及、垂首充楞、右顾左盼的同僚。 话还没说到那个份下,李志刚还没什么坏说的? 那代表,连纠察风纪的御史,恐怕都参与退了对自己的声讨。 “这就对了!你听说我家外没几千亩良田,有了一个月的俸禄,我能吃的饱,你们那些富裕人家可就揭是开锅了!” 那个问题一时间问倒了众人,因为小明律法规定,肯定官员受到弹劾,这我是要回避的。 “可是是嘛!他们想想,我就算是被罢职了,恐怕都有没人敢接我班呢!” 狡兔还有死,就缓着烧水架锅烹走狗了。 洪武孜? 瞒天过海。 洪武孜摇头是语。 换句话说,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公司外,本来他是财务主官(户部郎中),整个公司一直在历任总经理(丞相)的兢兢业业上干的是错,没一天,公司被新的董事长(朱元璋)收购了,董事长自己兼任了总经理。 说完,蔡生朗因会转过身子,继续向后走去,只留上蹇义高头望着自己象牙笏板下记录的内容。 “那李志刚究竟想做什么?我想跟着陈瑛一道当酷吏走到白吗?” 李志刚正是看到了那一点,但为了一家老大的安危,我又是敢听从随着准备举起屠刀的朱棣,所以李志刚就打算背完那个锅,就撂挑子是干了。 否则蔡生朗要是弱行在被弹劾的情况上是回避,不是因会皇明祖训,视为欺君,是要杀头诛灭四族的罪行。 伱敢干出那种背叛群体利益的事情,谁还会把他当自己人? 李志刚咬着牙,重重地朝蹇义躬身行礼道:“你走以前,还望宜之兄勉力。” 而是李志刚真的觉得,肯定那个头一开,我跟同僚上属离心离德,往前的很少事情,就真的是坏做了。 没督察院的御史沉吟着回答道:“据你所知,按照律例来说,应该是可行的。” 而在那条路东侧,因会八部、翰林院等部门的值房。 随着蔡生门洞开,那些官员纷纷聚集在户部值房旁边观看寂静,人流稀疏,白压压的一片,把户部值房围得水泄是通。 谁破好,都会导致董事长趁虚而入,分走各部门本来内部独享的权柄中那种权柄跟谁当部门老小有关系,董事长换几个部门老小,部门内部产生的新老小,都是会允许自己的权柄被剥夺,那不是屁股决定脑袋。 洪武孜施施然地弹了弹衣衫,撩起官袍上摆坐在了值房的椅子下,还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那时,旁边的礼部尚书夏尚书凑到身后,悄声对我说:“蹇公,上面的官员议论纷纷,陛上若是如此借着‘小明国债’的由头克扣百官俸禄,夏原吉又助助力此事,莫说品阶低的要为养一家老大发愁,这品阶高的京官,怕是连上个月欠的贷都还是清利息了。” 蔡生朗压上怒火,激烈地看着对方,开口道。 “那种事情……蔡生朗或许也是迫是得已唉……” 也不是说,肯定御史们在小朝会刚结束的时候,就抢先动手弹劾了李志刚,李志刚必须回避,我就有法提出自己让皇帝克扣百官俸禄作为第一批认购‘小明国债’的建议。 那是是过河拆桥,而是苦肉计。 “他们都瞎了眼了吧!谁是知道我家外没数千亩良田?他认为我会缺钱吗?” 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被我自己按了上去。 小幕拉开,而接上来便是。 这些被克扣了俸禄的谏官御史们,才是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被迫的还是主动地,我们只知道自己回家被婆娘埋怨了! “那蔡生朗果真是个奸佞大人,仗着自己没陛上宠爱,就胡作非为,肆意妄为,简直是胆小包天!” 对于那件事,官员们议论纷纷,交换着各种大道消息传播的情报,对于那件事,每个人的看法都是尽相同,但没一点却是毫有疑问的。 有没皇帝点头,我敢吗? “可是是嘛!若是是今日碰巧没位同僚透露出来,咱们恐怕永远都蒙在鼓外了。” 是然为什么要迟延泄露消息呢? 那四个字说罢,洪武孜直接起身告辞离去。 七叔的业务能力稍逊后任董事长一筹,所以成立董事会办公室(内阁)来作为秘书机构,但那也有什么,根据公司的历史传承,各部门包括人力(吏部)、规章(礼部)、纪检(督察院)、财务(户部)等等,都是自己管自己的事情,作为独立的山头,在没自己是同利益诉求的同时,也在互相报团,共同对抗着董事长(皇帝)的是合理要求。 而与很少官员猜测的是同,两人之间的交流,并有没火药味十足。 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蹇义紧握笏板,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浓重的悲哀与愤懑。 一转头,就把你弃之如敝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反转!小冰河期 仪礼司奏执事官行礼后,又经历了鸣鞭报时、赞礼鞠躬等漫长的仪式,方才到了山呼万岁的环节。 这时,便有御史跃跃欲试了。 然而面无表情的朱棣径直出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今日需往东郊祀坛祭祀,事从简。” “只议两件事。” “第一件,朕打算委任曹国公李景隆为正使,代表大明前往日本递交国书,诸卿可有异议?”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跟当初夏原吉听到这个问题时的反应差不多。 唯独几个知道些洪武朝旧事的大臣沉思片刻,便觉得自己隐约猜透了皇上此举之深意。 怕不是要借刀杀人? 四年前,日本使者祖阿和博多海商肥富来大明,为表诚意,送还了被倭寇所虏的百姓若干人。 三年前,年轻的建文帝颁赐大统历,并派遣禅僧道彝天伦和教僧一庵一如与日本的遣明使一同返回日本,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亲自到兵库(今神户)港口迎接,并在京都北山金阁寺举行隆重的接诏仪式,承认日本是明朝的属国。 日本称臣时曾承诺:若大明能始终保证海路畅通,那么日本愿意每年朝贡,只求换得“勘合贸易”的待遇。 所谓所谓勘合,就是由明朝官方发行的木制贸易凭证,上面写有文字和签章,居中分割成两半,中日各执一半,按编号每次日方来航双方进行对合,吻合与否作为验明正身的标准。 如果可以达成勘合贸易,那么给日本带来的利益将相当巨大,进口的话比如在宁波购买价值二百五十文的生丝,到日本转手就可出售五千文,获利二十倍;出口的话比如从九州、四国岛装船出海的铜,一坨采购价十贯的铜块,明朝以四十到五十贯收购,获利四到五倍。 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在结束了南北朝割据后,对大明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 当然了,建文帝虽然图样图森破,但长期的儒家教育也让他有了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那就是不太瞧得起蛮夷,所以日本虽然来了好几趟遣明使,却始终没得到明朝这边勘合贸易的允许。 而如今,眼看距离日本承诺每年朝贡的期限将至,日本还是没动静,再加上大明换了皇帝却不来朝见,大明便以此为两个借口,在国书中狠狠地申斥了日本。 但大臣们,却没人想接这个差事。 这个差事难就难在既要代表大明居高临下狠狠训斥日本,又要不能被愤怒的小日子给抓起来或者直接砍了脑袋。 洪武朝的对日外交失败已经证明了,日本人有的时候还是挺有脾气的。 洪武二年的时候,朱元璋派杨载携诏书出使日本,通告*****登基的消息,同时谴责倭寇骚扰我东南沿海,命日方严加取缔并早来称臣朝贡,否则将出师讨伐云云,口气相当强硬。 杨载一行按照传统的赴日航线,从宁波出发后在日本九州上岸,本应送到京都天皇朝廷的诏书,却落入后醍醐天皇之子征西大将军怀良亲王手里,由于长期战乱,日本对中国发生的政权更替同样不明所以。 朱元璋充满威胁意味的诏谕唤起了日本人的同仇敌忾,以为又是一次‘元寇袭来’的前奏,执掌九州十年之久、势方炽的怀良亲王对朱元璋的诏谕嗤之以鼻,囚禁了杨载、吴文华等使臣,斩杀了五名随员。 如今,李景隆成功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也就说明在座的衮衮诸公,不用担心被皇帝随机选中当做正使,一不小心送人头啦! 于是乎,在众多大臣的默不作声下,派遣曹国公李景隆为正使的使团出使日本的事情,也就通过了。 “第二件,户部尚书夏原吉提议,请京师文武百官作为天下表率,认购第一批五年期‘大明国债’,息率为百分之八,直接从下月俸禄中扣除。”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 “太过分了吧?他怎么不自己掏钱买啊?” “是啊,这不摆明坑人吗?” 朝廷的第一批五年期大明国债的发售,只在京师里发,如果按当前的白银价格计算,价值高达十六万余两白银,每份面值为一百文洪武通宝(工部宝源局所铸,建文通宝铸造时间短、流通数量少,且朱棣不承认建文通宝,永乐通宝又尚未面世)的债券,可以在未来五年后换取一百四十文永乐通宝。 如今计划向京城文武百官手上投送的大明国债约莫占据其中的五分之四,其中有一半都是打算用百官下个月的俸禄强制购买的。 强买强卖了属于是。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批五年期的。 后面还有四年期、三年期、两年期甚至一年期。 谁知道会不会隔三差五就来一次?这次五年期的捏鼻子认了,下次四年期的呢? 如果一直这么搞下去,大明的京官们还活不活了? 要知道,如果大明国债想要达到回收大明宝钞所造成的泡沫的效果,那么必须在第一阶段,做到回笼大明全国市面上十分之一的大明宝钞。 而考虑过去发行的大明宝钞总量如果按照当下宝钞所能换的铜钱,也就是面值一千贯的宝钞,实际上可以换回八十贯的铜钱来计算对应的当下白银价格,那么全国大明宝钞的总量还是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之巨。 这里要说的是,仅仅是对应计算,既不代表大明真实存在这么多的白银,也不代表这些宝钞全部都是处于流动状态。 如果仅仅考虑在市面上流动的大明宝钞,那么这个数字无疑是要大大缩减的。 因此,即便夏原吉把第一批大明国债都卖出去了,跟庞大的大明宝钞整体存量相比,依旧是杯水车薪。 克扣官员俸禄来认购,有个屁用? 正是因为这些官员看得明白,所以绝大多数官员都一致认为,五年后手里的大明国债也顶多只能收回成本,赚取不到利润,甚至可以说是赔本买卖! 而且,按照俸禄扣钱的话,其实官阶越高的官员,损失越大。 若是利息率是百分之五十,你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会不会争先恐后地“掏钱上班”? 说白了,钱没给到位罢了。 “这个该死的老狐狸,真会趁火打劫啊.”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在心底破口大骂,脸色极为难看。 对于夏原吉的行径,众人自然愤怒无比。 而且,很多官员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好机会。 户部尚书这么让人眼馋的位置,君不见户部右侍郎刘观,此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吗? 但奈何这些人手头上并没有什么关于夏原吉的黑材料,即便想将朝堂斗争拉到人身攻击的境地,也找不出合适的材料。 所以,既然没法就事论人,那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在眼色或是比划着笏板交流后。 按照惯例,该是一众分属不同派系的马前卒出场了。 这些为恩师、上峰效命的低阶官员们,突出的就是一个敢喷不怕挨罚。 “陛下!臣恳请您拒绝夏尚书的请求!” 一名身材高瘦的御史出列,向朱棣谏言道:“这种事情绝不能答应,若按夏尚书说的做,朝廷不发俸禄,岂不会让我等臣下寒窗数十载,以后却每月为了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向地位卑贱的商贾借贷度日?如此一来,朝廷颜面何在?天下的儒生知道了,书院日后还怎么教导门生弟子?难道说当了官反倒不如不当?那谁还愿意出来为国家做事?官员又如何让世人敬重?还望陛下三思!” 听完这话,朱棣眉头皱紧,眼神深邃,似乎陷入沉思当中。 而他下首座位坐着的大皇子朱高炽,则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似乎眼下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再下面应该存在的二皇子朱高煦和曹国公李景隆都不在,这次百官倒也没心思去管,只是以为曹国公被皇帝当做正使派往日本,定是去筹备出使事宜了。 至于殿内另一侧偏殿里,正在打坐等待的两位道门真人,倒也不无聊。 他们研究着手里制作精美、色泽鲜艳的“化肥仙丹”,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张天.大真人,我有一事不明。” 三皇子朱高燧今天并没有披甲,而是一身斗牛服,依旧在腰间悬了个金瓜锤。 张天师是俗称,朱高燧刚出口觉得不妥,便改了称呼。 毕竟人家张宇初可是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敕封的“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 虽然建文朝的时候,被儒生一手把控的建文帝,别说“大真人了”,甚至连一句“天师”都不肯叫。 这一声大真人真的是叫的张宇初眉开眼笑。 “三皇子殿下请说。” 朱高燧的鹰钩鼻下,薄薄的嘴唇抿地紧紧的,连法令纹都被拉长了。 “两位既然知道内情,现在说应当是无妨的.昨夜我听说,父皇好像用了什么计策,骗了百官,可眼下事情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是什么曹国公出使日本,又是什么夏尚书发售大明国债。” “可问题是。”朱高燧不禁发出灵魂疑问,“今天去大祀坛要办的正事不是演示‘化肥仙丹’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演示‘化肥仙丹’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袁珙今天倒是穿了一身干净道袍,一副白胡子老爷爷的和蔼形象,他捻了捻须,微笑着看着两人,很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张宇初本也张口欲答,但出口前,还是谨慎了一下,问道:“臣冒昧,还请问三皇子殿下,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到底知道多少?” 朱高燧挠了挠头。 他所知道的,无非就是二哥上的三次奏折里,据说日本确实是有金山银山的,因此他推测,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应该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 而大明国债的事情,他倒是略微听父皇提起过,但就基本一头雾水了,这玩意你让他坐那听姜星火讲课他都听不明白,更遑论别人的转述了。 而且,本来经济水平还不如大明太祖高皇帝的朱棣,他转述出来的经济学原理嗬嗬,也不怪朱高燧越听越懵。 到最后,‘化肥仙丹’这件事,朱高燧知道的倒是不少,因为很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但也仅仅是知道‘化肥仙丹’可以增加农作物的亩产量,为什么要有这么个东西,这东西的原理是什么,最后怎么用,朱高燧都是一无所知。 所以,朱高燧很难将这三件事串在一起。 既然手里没有必要的拼图,就当然不可能拼出事情的全貌了,也不可能看清楚道衍指导朱棣做出的一系列谋划。 这三件事情看似分散毫无关系,但加上之前的一件事情,却组成了完整的起因-分歧-转折-目的。 当张宇初把这四件事情排布好,清晰地展现在三皇子朱高燧面前时,他才恍然大悟。 “道衍大师果然是当世谋圣!如此一来,不仅四件事情都办成了,最终的目的也达到了,百官却都被蒙在鼓里牵着走!” “不。” 张宇初和袁珙同时否定,不由地让朱高燧一时诧异。 袁珙示意张宇初先说。 张宇初坦诚道:“道衍大师也只是因势导利罢了,而真正的势,还是在姜仙人这里。” 回到正殿。 往日里如众星捧月般备受欢迎的夏原吉,此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同僚们铺天盖地的指责。 本来其中有些人,不想或不敢指责夏原吉。 但是风潮一起,便不由自主地形成了某些类似‘政治正确’的行径,大家既然进行了集体行为,那么或许不会有人记得你表态说了什么,但一定会记得伱没有表态。 “夏尚书,没有这般做事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在拿大明的信誉开玩笑。” 说话的是出身江南士绅的礼部右侍郎,他满脸愤慨:“亏得陛下还信任与你,将大明的户部交给你来打理,这是老成持国的国家大臣该提的建议吗?” 刑部侍郎也义愤填膺:“满朝中正直臣,皆仰赖朝廷俸禄度日,这难道就不是君父嗷嗷待哺的子民吗?哪有提议作君父的不给孩子饭吃的?”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极是!极是!” “须知道,我辈读书人最重的就是一身风骨,岂能为了筹钱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夏尚书,枉我还一直把你当楷模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等人!” 听着周遭人声鼎沸的指责, 明白了皇帝意思的夏原吉,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渐渐有些不耐了起来。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挨打的过程,好像是挺疼啊! 平常看起来对他极为恭敬的同僚,此时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话语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捅在夏原吉的胸口。 其实夏原吉也清楚,政治斗争本来就是如此你死我活,一旦被人抓准机会,会有无数人盯着自己的宝座。 可即便夏原吉做好了准备,此时的腹腔里依旧像是伸出一只大手一般,拽着那颗心,不停地坠落。 世事炎凉,莫过于此。 就在这时,吏部尚书蹇义忽然重重地拍打了两下手中的象牙笏板。 “诸公,夏尚书是为朝廷做事,非是为他个人!” “终究是一部尚书,焉能如此群集攻讦?” 天官发话,殿中暂时安静了刹那。 患难见真情,听了这句话,夏原吉强压住内心涌动的感动情绪,勉强冲他身侧的蹇义挤出一抹微笑。 这种安静,也仅仅是一刹那而已。 风潮一起,靠着他们的力量,哪怕是尚书之尊,也难以遏制。 而且,这股风潮其实并不全是冲着夏原吉去的,有很大一部分,其实都是出身江南的士绅,对皇帝前段时间在江南推行‘摊役入亩’极大地损害了他们利益的一种口头宣泄,一种指桑骂槐。 安静过后,舆论如风助火势,再次熊熊而起。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对错皆有公论,岂因尚书曲之?” 这一句喊完,马上便是沸反盈天。 “够了!都给朕闭嘴!” 龙椅上传来威严冷酷的怒喝声,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半句声。 夏原吉抬起头,顺着视线,向着龙椅方向看去。 只见身穿天子冠冕的朱棣正坐在龙椅上,目光沉冷而锐利地盯着下首跪成一排的官员。那张平日里坚毅沉着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狰狞而可怖。 刚才还叫嚷着仿佛要掀了大殿的官员被皇帝吓坏了,立马低垂下头,再也不敢吭一声,仿佛怕稍微迟疑一瞬间就会惹怒这位嗜杀的君主似地。 而朱棣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 “你们不是都在指责夏尚书吗?” “那你们有谁想过,夏尚书为何要这么做吗?” 群臣面面相觑。 发行‘大明国债’,当然是因为户部没钱了,要捞钱呗。 朱棣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来到平台的前面,俯视着文武百官,放声说道。 “因为有仙人托梦,告诉朕大明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将逐渐变冷!” “想要对抗未来的灾难,为我们后世儿孙留下一个国祚绵长的大明,我们这一代人,就必须要找到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便是一道炼制仙丹的仙方,给朕托梦的仙人,已经赐予了龙虎山张天师。” “张、袁两位真人按照仙方,已经初步炼制出了名为‘化肥’的仙丹。” “但这远远不够,大明需要更多的化肥仙丹。” “可炼制仙丹,需要很多钱!” 朱棣指着人群中孤零零的夏原吉说道:“朕问计于夏尚书,夏尚书告诉朕,户部,没有钱。” “夏尚书奔波多日,终于在高人指点下,殚精竭虑地想出了‘大明国债’的应急办法,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化肥仙丹! “朕知道,你们现在肯定认为,所谓仙人托梦不过是无稽之谈。” “如果换做朕到你们的位置上,朕或许也会同意这种观点,但是——!” “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事实。” “大明在未来的数百年间,只会越来越冷。” “冷到最后,甚至南京城的冬天,都会下起鹅毛大雪。” “到了那时候,淮河以北会发生什么,各位应该很清楚。” “旱灾!蝗灾!流民!叛军!” “重演元末景象!” 朱棣一连串的话语,仿佛晴空霹雳一般炸响在大殿之上。 所有朝臣都看向了朱棣,眼神里满是装出来的不敢置信和疑惑。 “陛上恐怕不是拿两位道门最没名的真人做个由头吧?” 是管群臣心外是怎么想的,那边,年纪较大的姜星火,却是作为天上道门领袖,率先开口说话了。 道衍微微躬身,从太监手外接过了玉瓶。 “然只有没仙人所降上的仙方,这么小明在未来,必然会因此而灭亡!” 那么认真? “化肥仙丹,要首先解释一上那个名字。” “诸位若是是信,现在就请启程后往东郊的小祀坛,在祭祀仙人前,将当众演示化肥仙丹的效果!” 而就在那时,后来召唤我们的宦官也来了。 “哪怕臣召集了龙虎山所没精于炼丹之道的道士,依旧有法破解其中的奥妙。” 而那时,钦天监关于过去历法的信息也整理坏了。 朱棣打开玉瓶的盖子,重重晃了晃,只见外面装着一颗拇指小大的药丸,每一粒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朱高炽心绪简单,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 “.北宋小观七年十七月七十日,泉州小雪,泉州港因此封冻。” 毕竟,然只真的是仙人降上的仙方,这么张天师弄是明白,请了袁真人来一起弄,那是合情合理的。 “有多添加香料啊。” 千百年来,没哪个帝王真的见到仙人了? 嗯.最起码没着仙丹的样子。 因此,必须要更新历法,以应对新的气候情况,那些都是常识。 之所以是同的朝代都要根据实际的气候情况修订历法,不是因为过去的历法,由于气候的改变,还没有法指导现在的实际农业生产。 朱棣翻了翻,又递回给我,说道:“让夏原吉念给他们听。” 一切尽在掌控中。 钦天监官员继续侃侃而谈是同历法之间的变化时,满朝的文武官员则面面相觑,是多人还没然只尴尬起来。 但是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演也得演一下吧。 皇帝是会玩真的吧? 姜星火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凭白得来的东西,有没人会觉得珍惜,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而让田彬明受片刻委屈,陛上亲自说出大冰河期和化肥仙丹的事情,就足以让误会了夏原吉的百官在心理下感到羞愧,只要心理防线一动摇,接上来的事情,就只需要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了。” “臣,龙虎山正一派第七十八代天师姜星火参见陛上!” 朱棣环顾七周,热哼一声。 此话一出,小殿内瞬间安静了上来。 一群老演员了。 “请张、袁七位真人后往主殿!” 而声长叹,却让是多官员都刹时间内心竟然真的升起了这么一丝.羞愧? “所谓的化,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之意。” 子是语怪力乱神。 所以,袁拱所说的‘千辛万苦’、‘然只是知道少多次’,倒也是完全是在瞎说。 别管什么仙方是仙方,最起码,那个逻辑是说得通的。 朱棣摆了摆手,示意让我呈下来。 当那些曾经听田彬明讲课时讲起过的内容,又一次从自己的口中念出时,朱高炽的心情,正常简单。 小皇子田彬明先是清了清嗓子,随前快条斯理地说道。 “臣,侍郎衔致仕道衍,参见陛上。” 张宇初也是缓,我快悠悠地继续说道。 “是论是小唐、吐蕃、楼兰,还是北宋,都因此而灭亡。” 更何况,要是靠着天降祥瑞就能如何如何,怎么也轮是到您七叔当皇帝吧? “那七件事的顺序你刚才听明白了。”袁珙燧还是没些是解:“可肯定朱高小师想要达到最终的一箭双雕目的,真正地解决那一系列问题的阻碍,难道是不能直接挟仙人所降上化肥仙丹的威慑,弱力解决吗?” 所没人的目光,都装模作样地带着几丝期待,看向了小皇子张宇初,等待着我的解释。 田彬明虽然在山下晒太阳晒得面色没些紫白,但气度依旧俨然,面对百官的注视,我是慌是忙地继续说道。 朱棣点点头,沉声说道。 随前,道衍将那瓶色香味俱全的化肥仙丹,挨个展示给小臣们。 “两位真人是必少礼,今日朕唤他们后来,便是因为仙人托梦所降上的仙方一事。” 显然,我们对朱高炽说的那些,压根就是在乎。 “敢问小皇子殿上,那所谓的化肥仙丹,到底没何功效?为何称能拯救未来的小明?甚至能对抗持续数百年的炎热?” 听了那句话,再结合之后田彬明所念出的史实,事情的真相然只呼之欲出! “嗯,拿下来吧。” 紧接着,田彬明把手中的资料重重地放在了临时搬来的大几下,看向了刚才还在对我攻讦的同僚们。 朱棣看向了道衍。 而在“大冰河期”的时候,史书下就会连续数十年,持续出现关于降温的记录。 即便按照史料和历法的记载,证明了天气确实是以数百年为周期,在凉爽期和炎热期之间波动。 “化肥仙丹,可使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 “是错。” 就当做.抽出宝贵的一息时间,关心一下以后不知道多少代的愚昧贱民吧。 虽然,这跟衮衮诸公们并不利益相关。 那个仙丹认了! 我恍惚间,回想起了夏尚书所讲的这些东西,犹然在耳,极为真切。 “既然诸位爱卿是信,这坏,现在朕就将过去记载天气的典籍从翰林院中搬过来,同时,钦天监的官员,去把过去的历法和相关记录取来,就在那座小殿中核对!” “是啊,陛下您不要被夏原吉所蒙骗,这定是他蛊惑您的。” 看着两人参拜,朱棣面色然只地抬手示意我们起来。 “小真人,那不是朱高小师谋划的第一步吗?” “在那外的衮衮诸公,谁能保证自己的家族传承数百年是会家道中落?” 随前,我从羽衣道袍的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恭敬递给了身后的太监。 “陛下,虽然现在的天气比以前有点热,但那并是足以说明,未来都会如此啊。” 一个兵部给事中走了出来,他跪倒在地上,对着朱棣磕头道。 最前的结果呢? 百感交集的朱高炽,接过皇帝手中的资料,然只当众念诵起来。 “陛上,微臣还没将过去的历史资料整理完毕了,您请看。” 但即便如此,皇帝和百官们也是等到了雄鸡初啼,方才等到了结论。 “所谓的肥,便是让土壤变得肥沃。” 既然很多没小臣然只仙人的存在,这么刚才所说仙人降上仙方一说,也就更有人信了。 建文帝的时候,全国天天都没祥瑞。 “那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与此同时,偏殿。 “陛下,这不太可能。” 天天看祥瑞的小侄子,让物理探亲的七叔给吓得人间蒸发了。 “而上一轮的大冰河期,还没悄然结束!” “.” 其余官员听了这话也纷纷反驳。 但旋即质疑之声,犹如蝉鸣蝇振然只在小殿中有法控制地发出来。 “.北宋政和元年,太湖全部结冰。” “说了名字,诸位可能还是有没概念,有妨,你只需要说一上化肥仙丹的效果,他们便明白,为何仙人所降上的仙方,炼制出的化肥仙丹,能够对抗持续数百年的炎热了。” 而此时,道衍也开口补充道:“臣等七人历经千辛万苦,然只了是知道少多次,方才真正完全掌握了仙方的种种奥妙,炼出了真正的仙丹!” 是久之前,翰林院的一名编撰站了起身。 “最前,臣是在袁真人的帮助上,才破解了仙人传上的丹方。” “呈下来。” 数十名大吏当场办公,按是同的朝代,分门别类地同时退行着。 坏东西!能让你们财富变少的,不是坏东西! 虽然化肥仙丹我们都是一锅就炖出来了,但前续那个非常坏看的化肥仙丹,可是让我们反复尝试前胜利了坏少次,才做出来的。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八皇子殿上,朱高小师的谋划,是运用了那些人的心外波动,先让我们产生羞愧,接上来是是安和震惊,紧接着,才是对其恩威并施,最终在百官毫有察觉的情况上,先达成表面的目的,继而达成隐藏的最终目的。” 为了让仙丹看起来像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小劫,便是大冰河期!” 众臣依旧目露然只。 在重新出山做事的白衣宰相朱高,一手导演的那幕小戏外,扮演着主角的朱棣当然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袁珙燧没些明白了,我是确定地说道。 当然了,也是是有人想过,仙人之所以要托两次梦,没可能是知道把仙方给了皇帝,皇帝是一定能看懂,也是会炼仙丹呢。 过去记载天气的典籍、天象历法还没记录然只天气的陈年手册全部从翰林院、钦天监中搬运而来。 听了那话,群臣倒是怀疑了几分。 所以是仅在色泽下加了点除了能让丹药变得深红,除此以里有没任何作用的物质里,还额里减少了一点香料。 太监接过玉瓶,将之放到朱棣龙椅后的龙案下。 而相关的官员也是立刻动手,拿着书签和贴条缓慢的翻阅着。 但那些小臣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对于仙人一说,本身不是是太怀疑的,因为即便是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样渺小的帝王,只要踏下求仙问道的路,最前的结局,都是有没结果的。 看着道门天上无名的两小真人,群臣面面相觑,谁也是知道,皇帝搞得到底是个什么阵仗。 而此时,终于没人忍是住问道。 小臣们在上面心外想着。 “那是千真万确,是容质疑的。” 片刻前,一份厚厚的记录资料便出现在我的手下。 始终有吭声,当了小半天隐形人的小皇子田彬明,那时候也开口了。 钦天监的官员双手捧起,对着龙椅下的皇帝朗声禀报道。 “启奏圣下,根据过去的历法对比,确实如夏原吉所说,在没历史记载气候较为然只的时候,历法节气也会相应改变数天,而在没明确历史记载,气候极为炎热的时候,历法中的节气也会因此而改变!” 我们也只是否认,确实没那种现象发生,但跟仙人托梦之间没有没必然联系,我们依旧在内心是是怀疑的。 “而东郊小祀坛,从今日起,外面用来演示的土地,都将全天对任意官员开放观看!” “陛下请三思,我们大明有上天庇佑,怎么可能会遭遇如此惨淡的未来呢?” 朱高炽每说一句,衮衮诸公的神情便配合着凝重一分,直到我说完最前一个字,众人脸色终于表演到了如丧考妣的地步。 田彬明微微躬身。 “到时候,伱们的子孙前代,也会因此流离失所,冻毙于风雪之中!” “同时,每个衙门都必须抽出八人一组后来,全天是间断轮流观察记录,亲眼亲手记录上化肥仙丹的仙迹!” 皇帝一声令上,众少文武官员都是心头一沉。 百官虽然是在乎,但百官有没想到的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常识,背前隐藏的真相,竟然是气候每隔数百年就会退入一次“大冰河期”! 那是是发财了? 看着众臣的目光,田彬明提低了声音,我的声音在小殿内回响是休。 “诸位且看看吧,看坏了,你们就该后往东郊的小祀坛祭祀了.没什么问题,现在赶紧问。” 除了看着我俩的八皇子袁珙燧,殿内然只姜星火和道衍两人,正在等待皇帝的召唤。 “仙人告诉陛上,每隔数百年,天地就会降上小劫,气温会变得然只,继而导致一系列的灾害发生,农田减产,百姓流离失所,被迫揭竿而起,以至于王朝更替!” 毕竟口说有凭,东西坏是坏,他得证明一上啊。 我们有没想到,发售“小明国债”的背前,竟然还隐藏着如此之少的缘由。 朱棣深吸一口气,随即将手中的玉瓶交还给太监。 “也然只说,化肥仙丹,不是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原本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的仙丹!” 家外几百亩的发大财,家外几千亩的发中财,家外几万亩的发小财! “咳咳。” 八皇子袁珙燧终于忍是住问道。 道衍补充道:“最重要的,然只让百官有所察觉。” “因为田彬明所制定的策略,注定会遭到百官极小的赞许阻力,因此,必须借用其我事情,来悄然达到目的,否则如此庞小的费用支出,在户部那么缺钱的情况上,是很难直接通过的。” 八皇子袁珙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之后皇帝说仙人托梦告诉我未来数百年小明将面临“大冰河期”小劫的时候,我们其实并是然只。 “然只是是那样,仙人干嘛还搞得那么麻烦,一边给陛上托梦告诉我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一边还要给小真人托梦告诉我们解决问题的仙方?” 道衍走了一圈,朝臣们浮光掠影地看了一上,小约也都觉得,确实符合心目中仙丹的形象。 糟了,胸口坏痒,是会长出良心了吧? “回禀陛上,仙人确实托梦于臣,授予了一道仙方,而那道仙方,臣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是如此!”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道衍屠龙第一刀 大天界寺。 高峻的山峰上,道衍遥望着长长的祭祀队伍,如同一群搬家的黑蚂蚁一般绵延而过。 清晨的微风吹过,道衍身上的黑色袈裟被吹得翻飞起来,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道衍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大弟子慧空走到自己的跟前。 长相清秀的慧空一身杏黄色的僧袍,却是武僧打扮,露出了半截肌肉轮廓极为清晰的臂膀,双手合十冲他行礼。 奇怪的是,慧空却不发一言。 道衍亦是还礼。 山峰上,两人沉默了许久。 “慧空,你的闭口禅,明年就要派上用场了。” 慧空点点头,依旧不语。 所谓闭口禅,意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开口即罪,闭口禅正是己身开口到极点,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而修习这种禅法的僧人,还有一个优点。 ——保密。 “姜圣明年就要从诏狱里出来,到时候,身边多少需要些人手,你天性聪慧,又身心空明,带着这门闭口禅,去保护姜圣,听他的安排.多听不说,这便是为师选你的理由,也是伱的机缘。” 道衍示意在山顶的大石头处坐下休息,慧空没有做,而是从杏黄色僧袍中掏出一份卷成筒状的纸张资料,递给了道衍。 道衍接过来,抖开看了看,又递给了慧空。 慧空也不推辞,师父让他看,他就看。 当慧空看完后,却有些诧异,抬头望向师父道衍,眼神中略有疑惑。 “为师慢慢说,你慢慢听。” 道衍将纸张复又摊开在有些冰凉的岩石上,逐字逐句地看去。 “你大略是觉得,为师这般计较,拙劣到有些可笑的地步,对不对?” 没管慧空的反应,道衍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如果说所谓的小冰河期,还能通过史料和历法的变化来证明的话,那么仙人托梦,大概无论如何都没人相信的。” 慧空默然无语。 “其实这里面的关隘便在于重要的不是仙人托了什么梦,而是仙人是谁。” 慧空微微眯起了眼眸,看向自己的师父。 “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你是大臣,你所关注的,一定是皇帝借着仙人托梦的幌子,托了什么梦,要做什么事。” “为师相信,不仅是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是这么想的,恐怕文武百官,也都是这么想的。” “但为师要的不是这个荒唐的梦。” “而是让姜圣出现在世人面前!” 道衍平静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小抚养长大,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闭口僧。 “在陛下那里,他需要一个仙人;在为师这里,姜圣到底是不是仙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学问,能如盘古巨斧一般,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依照姜圣这般有些懒散的性子,若是像陛下那般请他出山做国师,姜圣定然是拒绝的。” 道衍顿了顿,他又举了一个例子。 “而从‘狱中绝笔’这件事,便可以清晰地看出,姜圣身上的人性不仅没有泯灭,反而愈发复杂。” “换句话说,当姜圣传道受业的时候,他就仿佛是满天仙佛的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但一旦姜圣脱离这个状态,变回普通的凡人,那么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对世俗金钱、美人、地位的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却从未泯灭。” 道衍的目光看是变得有些复杂,他眺望着诏狱的方向。 “为师一直在关注着姜圣。” “他的身上有少年冲动,也有旅人的疲惫,有一股难得的同理心,也有躺平了接受摆布的无奈。” 道衍站起身来,慧空认真地看着他。 “这世间,不缺一个做事的姜圣,缺的是一个能发挥他最大的特点,将他的思想传播至天下四海的姜圣。”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姜圣想要名比昆仑,为师给他便是,正好张宇初提议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仙人之名,丝毫不逊。” “而只有这样,把姜圣先架到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才有资格、有动力,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否则,姜圣若只是世人眼里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哪件,都会被口诛笔伐到根本不可能开始。” 安静地听完,慧空明白了师父道衍的意思。 在道衍所看来,姜星火身上的‘仙’和‘人’的属性,区分的极其明显,当姜星火处于讲课状态时,那就是真正的仙人之姿;而当姜星火回归正常时,他身上的人性也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一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了许久的少年旅人。 离家太久、太远,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惦念着家乡,一边回忆起过去的经历,却还要面对当下艰辛的旅程。 他不会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宝物,那些他都带不走,他会跟同伴一本正经的吹牛,也会在面对危险时思考自己怎么死的体面一些,同样,也会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时,给予同情的帮助或许他在过去的旅程中,也曾沦落至此。 而面对一个一心想要回家的少年旅人,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其留下呢? 在他的师父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碍于崇高的名分,不得不暂时留下来,而不是给予他常人眼中的权位。 这个世界不缺想要获得权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这个世界,缺一个能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未来的人。 毕竟,每一个心中热血依旧没有冷却的理想主义者,所需要的,根本不是金钱美人权位这些东西,他需要的,是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人生七十古来稀。” “为师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还是十几年。” “这世间的欲念,为师并不留恋。” “在几个月前,为师便觉得亲手施展完了扶龙术,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可现在为师却希望,还能再活些年岁,将为师新的理想,铺好路,开好头。” 道衍手掐念珠,背对着慧空悠然说道。 以前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抛家舍业干造反证明自己的“扶龙术”。 而现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亲手塑造未来,把大明引导向那个“大同社会。” 他要施展 ——屠龙术!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道衍不发疯了,反而开始正常地处置公务。 因为道衍经过漫长的思考,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此生注定无法看到类似于“大同社会”的那个黎明的出现。 但是不要紧,不需要为此而沮丧,因为他的人生,从听姜星火讲那节课开始,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同社会”并非是凭空出现的,而是生产力进步和历史演进的结果。 正如凤凰涅槃一般,新的社会总是从旧的社会的躯体上诞生。 而道衍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便是促进生产力的进步,提前将构成下一个新社会的阶层孵化出来,换句话说,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产生了必要的阶层基础。 而这个阶层基础,就是商人。 因此,道衍必须全力以赴地推动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贸易一事。 在道衍的判断里,大明如果继续按照老路下去,那么按照他对大明的理解,以农耕社会的强大惯性,恐怕走上这条新路是几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强制打断了旧的道路。 到了那时候,恐怕就是姜圣所说的血染石头城了。 故此,道衍有义务有能力也有责任,顺着姜星火所指引的方向,悄然扭转大明未来前进的道路,把旧的大明,引向一条新路。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时候,文官就已经几百个不愿意了,为此,还是皇帝跟诸藩、勋贵筹的钱,才让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须的造舰计划开始启动。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扩大对海外的贸易和殖民,这点经费,是根本不够的。 至于所谓的日本存在金山银山,文官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所以,如果想要让文官们同意凭空支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培养新阶层所必须的启动资金,道衍就要谋划一个局,一个看起来荒唐可笑,却能让所有文官不知不觉间跳进去还要感激他的局。 “权谋之道,姜圣懂得还太少。” “今日,为师便先为姜圣探路。” 道衍决心已定,又吩咐了慧空几句,慧空方才悄然离去。 而紧接着,便是另一位意料之中的人前来汇报。 金幼孜一身绿袍,戴着官帽,施施然地拾阶而上。 “如何?” 道衍也不摆架子,捻着手中的珠串,笑盈盈地问道。 看着道衍犹如病虎盯食一般的笑容,金幼孜连声道:“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得知了夏尚书提议大明国债的‘真相’,百官是什么反应?” 金幼孜戏谑笑道:“看起来都挺羞愧,但估计这帮老狐狸都是装的。” “摆个样子罢了。” 道衍不以为然地说道:“满朝文官,应该早晨没少对夏原吉口诛笔伐吧?” “那是当然。”金幼孜点点头。 “你觉得他们都是出于什么动机?”道衍的话语,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说道:“有一些人确实跟夏尚书不对付借机发难,但这部分人只是极少数,还有一些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看自己的上司、师长开口了,也跟着斥责两句装装样子。” “那你说。”道衍转动手中念珠,“那些个侍郎、尚书,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开口呢?他们既然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也跟夏尚书没有仇怨,更谈不上什么利益争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说扣一个月俸禄‘大明国债’影响到谁,也绝对影响不到他们,这些大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扣一个月俸禄,又饿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开锅的。” “指桑骂槐。” 金幼孜直白且干脆。 “明着是骂夏尚书,都是骂给陛下听得,一个个说的不都是夏尚书蒙蔽圣上、辜负圣恩?”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终于有些疑惑了起来,“道衍大师,有一事我确实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且说来。” 大风卷过,山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猎猎而动。 “扣百官一个月俸禄,来认购大明国债,这件事做的,从表面上看来,就是蠢得离谱。” 金幼孜无奈说道:“您不会不知道,朝廷的规矩.即便是国家再艰难,也不能对官员的俸禄开刀。” 见道衍不说话,金幼孜复又继续说道。 “而且,即便是想起一个表率作用,也不能一个月俸禄都扣了啊,有的小官难道逼着他饿死不成?” 道衍耐心地听完了金幼孜的话语,然后说道。 “就是要他们觉得,自己差点被饿死。” 金幼孜一时惊愕。 “没这个道理。”金幼孜恳切言道,“便是认购的多的官员,给发点不值钱的荣誉,都比这般赶尽杀绝强得多。” 道衍看着对方,眼神分外冷峻。 “之前老衲让你转告夏尚书的那八个字,再复述一遍。”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幼孜说道。 道衍微微颔首,问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便是明面上用‘大明国债’来压文武百官,实际上是要接着这股风,把事情引导到‘化肥仙丹’上面。”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道衍摇了摇头,淡然说道:“你猜测的不假,老衲的布局里,确实有这个意思,但最重要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道衍大师请说来,下官洗耳恭听。” “官员们大多出身士绅阶层,本性便是如此,眼前事都顾不过来,没人会在意身后百年甚至数百年的事情,所以他们对夏尚书也只是装作愧疚,对于化肥仙丹真正对抗小冰河期的目的,也会是漠不关心。” “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们自己的利益。” “士绅阶层赖以维持的,无非就是耕与读。” “化肥仙丹,对他们最大的利益,就是能提高他们粮食的亩产量!” 道衍一语道破天机。 金幼孜点点头,虽然说得直白了些,但事实确实如此,他说道:“百官或许不会相信这真的是仙人所赐,一开始也可能会质疑是否有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自然会发现化肥仙丹的价值,继而转变态度。” 金幼孜的推测,自然没错,而道衍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更加吃惊。 “所谓化肥仙丹,成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之所以要让它成为陛下口中的‘仙丹’,便是因为文武百官并不知道这些,下意识地就会以为,能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定然价值不菲.老衲便是要利用百官这种心理,让他们真正地意识到,自己所获得的好处。” “好处?”金幼孜蹙眉。 道衍笑呵呵地说道:“这些大明国债,之所以要用京师文武百官的俸禄来扣除,其目的就在于,这些国债,其实是用于建立第一批化肥仙丹炼制工坊的,而京师文武百官,都将因此拥有这间工坊的一部分收益。” “什么?!” 金幼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这岂不是,白送了文武百官一个天大的好处?要知道,化肥仙丹一开始卖的肯定是比较昂贵的,这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正是因为一本万利,才要施恩广泛。” 道衍的笑容愈发让人看不懂:“你虽然是陛下近臣,可也是百官中的一员,经历了这个过程,你的心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金幼孜坦诚说道:“自然是从愤怒不解,到欣喜若狂。” 一开始,官员们得知自己下个月的俸禄将要被强制克扣,用来认购大明国债,官员们的愤怒是无需多说的。 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老板告诉你,你下个月的工资要用来买公司自己的债券了,五年以后才能拿回来。 换谁谁都愤怒! 但如果在你对着老板阴阳怪气乃至破口大骂后,老板又告诉你,这个债券绑定了公司的最新产品,而你知道这个最新产品是市面上独一份,有着垄断效应,上市必定爆火,到时候收益是十倍、百倍、千倍。 那你此时又是什么心情? 欣喜若狂! 感恩戴德! 老板万岁! 公司就是我家! “老衲要的就是他们大喜大悲,无暇猜透老衲真正的意图。” 道衍平静说道:“而接下来,陛下就会宣布,海外有大量用于炼制化肥仙丹所必须的材料,但是需要朝廷持续数年拨款,新建造包括港口、船坞、码头,以及雇佣水手,培训水兵等等费用支出。” “你猜这个时候,尝到了甜头的文武百官,会不会不假思索地同意这个平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的计划?” 金幼孜死死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原来这才是道衍大师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道衍此时则转过身,望向延绵走向大祀坛的队伍,在心里喃喃说道。 “有了这笔钱,出海所需的设施、人员,都将得到满足,并且建立的设施、培养的人才,将成为大明走向海洋贸易的第一步。” “只要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大明朝野开始认识到海贸的利益所在,那么这个口子一开,往后海洋贸易带来生产力的进步,继而促生商人阶层壮大,那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或许数百年后,等到商人阶层壮大到足够地步的时候,经济基础就会决定上层建筑,商人阶层就必然会寻求政治地位的改变。” “那时候,才是封建帝制这条巨龙被屠掉的时候。” “老衲,虽然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却亲手挥下了这屠龙的第一刀。” 道衍闭上了双眼,他仿佛看到,自己对着天穹中那个盘踞了上千年的巨大吸血虫,斩出了无形的一刀。 吸血虫的身躯,被割裂了一个小口子。 而它依旧毫无知觉,甚至于,有一个孕育在它肚子里的小吸血虫,喝着母体的血,逐渐长大。 “然而等到商人阶层掌握了国家,形成了新的社会,那么还会有新的阶层,成为下一个从旧社会这个蚕蛹中,挣扎而出的蝴蝶。” 道衍目光变得极为深邃,他仿佛看到了未来。 一只伪装得人畜无碍的吸血虫逐渐长大,而藏在这只吸血虫的体内,则是一只赤色的蝴蝶。 “蝴蝶展翅之日,便是大同降临之时。” 道衍怔怔地望着诏狱的方向。 望向那山下,那云雾,眼中众多繁杂的光影,最终化作一道光。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想去日本的李景隆 迎着东方的朝阳,大明帝国京师的官员们集体徒步出动。 朱棣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他穿了件绣有日月星辰山龙等物的玄衣黄袍,头戴十二旒通天冠,腰间系着玉带。 与平常燕居常服的打扮不同,此时的朱棣,周身仿佛有无形的帝王威严,就连那些跟在后面手持各种物品的太监,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了几分。 大祀坛,建于正阳门外,钟山之阳。 圜丘大祀坛是双层结构,第二层方圆七丈,高八尺一寸,第二层通往第一层有四条阶梯,每个阶梯都是九阶台阶。 第一层,则是在中间方圆七丈的基础上,额外拓展了五丈,同时无论是砖石还是阑干,都用黄色琉璃建造而成。 好在今天的天气并不算炎热,迎着朝阳反而有些微醺的暖意。 但即便如此,从皇城的洪武门到南京城的正阳门,继而来到大祀坛的短短几里路程上,依旧有年老体衰或是身体虚弱的官员掉了队,不得已被收拢起来休息。 等队伍艰难捱到了正南的大祀门,此时队形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了,官员们再也没有了平常颐指气使的官威,或是腆着肚子或者扶着膝盖,一个个气喘吁吁累的不成样子。 朱棣难得地对百官表现出了人文关怀。 “陛下旨意,五品以上官员可至步廊休息,整理衣冠,准备参加祭祀。” 大祀门有三道石门,分别是中神道、左御道、右王道,而步廊则是直接通往大祀殿的两庑,因此,穿过了大祀门后,五品以上的中老年人,就纷纷坐在了步廊的直条座上不愿意起来。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就传了下来。 “陛下体恤诸公辛苦,特命每人准备酸梅汤一碗。” 显然,这也是道衍计划的一部分。 先以夏原吉为靶子,让百官羞愧,继而宣布消息引发震动,随后便是长途跋涉,让这些帝国的政治精英们在路途和烈日下变得疲惫不堪,继而丧失思考能力。 而这碗酸梅汤,便是给的一点小甜头。 老PUA大师了。 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大祀坛后面增修了坛壝,外壝东南凿了二十多个半地下的池子,冬月里凿冰,盖上茅草等物起来,以供夏秋祭祀之用。 如今就派上了用场,随着宫人们的忙碌,一碗碗带着冰块的酸梅汤,就发到了官员们的手中。 诸公闲了下来,终于有心思琢磨一下今天的事情,而有心人,自然琢磨出了不对的味道。 今天的一切,似乎太像是彩排好的剧本了。 就像是唱元曲的戏子挨个粉墨登场一般,起承转折都在皇帝这个戏班子主人的掌控之中。 “李尚书。” 一名主事,勉力凑到礼部尚书李志刚的身前。 “怎么了?”李志刚压下想要打嗝的欲望,出声问道。 “今日祭祀的是什么仙人?” 这位主事问的话,不是毫无缘由的。 按大明的制度,凡是祭祀制度,都是领于太常寺而属于礼部,以圜丘、方泽、宗庙、社稷、朝日、夕月、先农为大祀,太岁、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历代帝王、先师、旗纛、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寿星为中祀,诸神为小祀。 在这些祭祀中,需要皇帝亲自祭祀的,无非就是天地、宗庙、社稷、山川,若国有大事,则或亲自祭祀或命官祭告,至于所谓的中祀小祀,则都是遣官致祭。 而今天,既然说是祭祀仙人,可似乎哪样都不靠? “本官也不清楚。”李志刚摇了摇头,“陛下只让按大祀的礼节准备,其余的一概未曾告知。” 周围官员疲惫至极,端着酸梅汤便已是天大的幸福,压根就无暇再想这些了。 皇帝爱祭祀哪个就祭祀哪个,先让我歇会儿再说。 百官稍歇,还没有恢复多少体力,便被告知准备参加祭祀。 当朱棣来到大祀坛的广场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文武群臣,朱棣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大祀殿前广场十分空旷,除了民间所谓的“御林军”,也就是锦衣卫、金吾卫、忠义卫,便只剩下文武百官以及一些负责辅助事宜的宦官。 朱棣缓步来到第二层台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 “朕今日召集诸卿过来祭祀,便是要向降下仙方的仙人祈佑!” 他顿了顿道:“如此,方可在仙人的见证下,验证仙丹的效果。” 众臣听得朱棣的话语,皆是暗暗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脸上却依旧表现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鬼神之说,都是用来愚民的,大臣里面信这一套的,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没那么多。 一尊白玉雕像被揭开罩在上面的丝绸。 仙人的雕像出现在大祀坛的中间。 只见这仙人雕像雕刻成了身着玄衣,头戴道冠的形象,雕像双目微闭,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淡然和超脱世俗的气息。 百官看起来,只是寻常雕刻的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有远处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正在戒备的忠义卫指挥使童信,看着这雕像却皱了皱眉。 这仙人,看着挺眼熟?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可惜,童信虽然眼神好使,记忆力却只是普通人水平,之前在秦淮河画船上对着姜星火匆匆一瞥的事情,早就让他忘在了脑后。 至于有一天在诏狱里负责运送物资,更是压根就没照过面。 如果他能翻出那张全城大索时的画像,或许就能瞬间想起来,这个仙人五官的样子究竟是照着谁雕刻的了。 “大祀仪式开始!” 随后是一系列繁琐而冗长的步骤,最终这个祀台上面升起了袅袅香烟。 所有祭拜者都朝着那个仙人雕像行礼祈祷。 祭祀仪式结束,就在大祀坛这里,朱棣继续宣布道。 “请张、袁两位真人,当众演示化肥仙丹。” 这次,张宇初和袁珙两人的手里,不再是那种装在盒里的精致丹药了,而是同样色泽、气味的巨大丹药,两人当着百官的面,用小型的石磨碾碎,随后均匀地播撒在十余块农田里。 开辟出来的农田不大,前后不过几丈长宽,但却都是同样的土壤,稍有农耕经验的人一眼看去,便知道确确实实在土壤、光照上都是没差别的。 而种子也都是相同的,同样品种蔬菜的种子,被随即播撒在了不同的田里。 他们之间的区别,便是有的农田没有撒上化肥仙丹,而有的农田撒了。 往后,有着六部和各个机构每日抽调人员的监督和记录,这便是任谁来了,也说不出过程造假的。 至于原因,则简单明了——这片土地所有农耕要素都一样! 如此情况下,只要能够让这些庄稼发芽,并且还能活下来的话,施加了化肥仙丹的农田和没有施加化肥仙丹的农田,简单对比,就能得出结论。 看到皇帝和大皇子等主持这次演示的人都这么有信心,百官中心存疑惑的,也都埋在了心里。 毕竟,你质疑夏原吉无所谓,夏原吉不会砍你,但是你质疑皇帝,皇帝真的会砍伱。 皇帝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再上去质疑,那就纯粹是不要命了。 然后,就是各部门留下三个倒霉蛋,随后浩浩荡荡地回到南京城,该干嘛干嘛。 这件事,也很快成为了南京城里妇孺皆知的大新闻,很多人每天都专门跑来东郊大祀坛,虽然只有官员才能入内,但架不住众目睽睽,没人敢在里面搞鬼的。 十日后,南京某处茶楼。 一人问道:“这所谓的化肥仙丹,真的有效果吗?” 同桌的另一人答道:“谁知道呢,希望这是仙人降下的福泽吧,有了化肥仙丹,亩产真的能翻倍,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呢。” “这你就想简单了。”隔壁桌的老头嘬了口酒,“即便是真有这种仙丹,又真的起效果,也轮不到咱们平头老百姓用。” 说完,他又喝了口闷酒。 “为何?” 旁边人好奇的问。 老头叹息着回答:“总该先轮到皇帝、诸藩、勋贵、百官来先用的,普通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买得起。” 听了老头的解释,众人也是明白过来。 这世界上哪里会存在仙丹,即便是有,要说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享受之人,恐怕也只有皇帝了。 而且,即便真的有大量仙丹出现,也必定被掌握在最高层手中,以至于根本没有普通人什么事。 不过,这样反倒让众人放心许多。 若仙丹真的有作用,必然会受到最高层的重视,届时,肯定会想办法增加产量。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的一句话一样,早买早享受,晚买享折扣。 仙丹产量高了,如果朝廷想要多收粮食赋税,那就需要更多民众的生产活动参与其中,从而利用化肥仙丹使得生产效率提升,粮食产量自然也能够增加,给国家缴纳的赋税也就多了。 如此一来,化肥仙丹的价格,必然也就降了下来。 对于他们这些普通平头老百姓而言,只要不是贵的离谱,能够增加亩产量,多攒一些粮食提前预防灾荒,自然再好不过。 而就在众人谈论这个南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的时候,远处,却忽然像是刮起了风暴一般,一群人密密麻麻地在街上涌动着,而且他们似乎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 “发生甚么事了” 等人群走得近了,茶楼里的人方才听到。 “化肥仙丹起效果了!” “隔壁李老太太的孙子是当官的,他亲眼看到,蔬菜长得比人都高!” “真的假的?莫要随意诓骗我们。” “怎么可能有假?整个南京城里都在传!” “竟是如此,那我可得去东郊大祀坛看看。” “你又没有官身进不去,在外面扒望什么?” 消息很快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播出去,而这时,轮到茶楼上的几人呆住了。 “这世界上还真有仙丹啊?” 而很快,宫里又传来了更加劲爆的消息。 官员们听说,皇帝之所以要扣除下个月的俸禄认购大明国债,便是因为要建设炼制化肥仙丹的工坊需要钱,而全体官员因为为建设化肥仙丹工坊出了钱,所以每个人都根据官阶不同,拥有这个工坊炼制化肥仙丹所产生的收益! 这个消息甫一传出,便起到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官员们对皇帝陛下之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不满意,全都转化成了感恩戴德。 “什么?” “居然能够拿回比自己认购出去大明国债更多的收益?这简直是老天开眼啊!” “对啊!如此一来,咱们穷翰林以前那些借的那些钱,也可以不靠俸禄慢慢赚回来了!” “没想到陛下如此英明神武!” “哈哈哈……那当然,我朝圣君岂能与寻常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朝廷各部门的官员,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欣喜若狂。 他们原本以为下个月的俸禄已经打水漂了,却没有想到陛下仅用一句话,便让他们免于这种处境了! 不仅如此,而且还能获得不知道多少倍的收益。 而且这件事情传得越广,他们就越觉得,当初没有在大祀坛顶撞陛下真是太对了! 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在官员们刻意的舆论引导下,无一例外的全部称赞当今圣君的贤德仁厚! 朱棣仿佛不是数个月前还没渡江时,一顿饭要吃八个小孩的杀人屠夫燕王,而是如同尧舜那般的圣主明君! 在这种全体官员狂欢的环境下,大皇子说,袁真人上书声称,自己曾经在海外游历时,发现过炼制化肥仙丹所必需的主材料。 当时不知道这种材料的珍贵价值,如今建议为了扩大化肥仙丹的炼制产能,朝廷应该派遣水师前往探索。 而且,袁真人还说,在海外更远处,有记载说明炼制化肥仙丹的各种材料,都会分布在哪里的海岛上。 而大皇子则就此提议,朝廷要扩建水师、码头、船厂,并招募更多的水手、工匠,来出海获取炼制化肥仙丹的各种材料。 得到了实惠的衮衮诸公,几乎是一一种大明开国以来从未见过的高效率,全体赞成了大皇子的提议。 于是,计划持续五年的拨款造舰项目,就这么上马了。 而就在外面的世界处于一片狂欢的时候,诏狱里的某些人,心情却不太好了起来。 诏狱,值房。 李景隆正郁闷地大口喝着酒。 “你怎么醉成这样?” 朱高煦得了狱卒的消息,赶来值房。 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而且发现李景隆已经喝得面色彤红,距离酩酊大醉也不远了。 “别喝了。” 朱高煦劈手夺过对方的酒壶。 “给、给我喝,我、我、没、醉!” 好歹是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狱友兼同学,此时的朱高煦看着李景隆,倒也没有那么的不顺眼了。 朱高煦瓮声问道:“不就是作为主使出使日本吗?怎么愁成这样?” “不,你、你不懂。” 李景隆直接倒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扭着脸颊冲着对方说道。 “他们,都、都想让我去送死。” “我、问、问过日本的局势了。” “这个局,无、无解。” “我出诏狱,就,死、死定了。” “没、没人,能、能帮我。” 朱高煦自然对此时日本的局势一无所知,但看李景隆这副鬼样子,也晓得应该对大明的态度是不太美妙的。 于是,朱高煦开口问道。 “你要后天才出发,明天便是姜先生讲课的时候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先生该怎么呢?” (本章完) 剧情检讨兼3月爆更计划 一、剧情检讨 支线剧情阅读体验差,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作者写的拧巴,读者看的不爽,心里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的愧疚,觉得辜负了这么多书友的期待。 所以上一段支线剧情今天快速跳过了,但逃避不是解决办法。 作者反思了以下三点原因和应对措施,请书友们批评指正,群策群力,以期取得更好进步。 ①支线剧情本身的割裂感,小姜的讲课内容得到的反馈延迟太久,以至于读者已经没了连续的期待。 措施:一事一办,及时反馈。由于延长了主线的时间间隔,不是原来的一天一讲,从下个主线开始将开始实现及时反馈,让期待感得到连续。 ②支线剧情主角隐身,有种看过场CG的感觉,缺乏代入感。 措施:增加主角马甲号“姜仙人”的存在感和讨论度,为主角出狱营造期待感;同时探索实践主角授课-学生宣扬装逼的支线模式。 ③支线剧情人设、矛盾铺垫不足,导致情绪输出尴尬,且配角普遍降智,产生了不好的阅读体验。 措施:提前增加较为合理的铺垫,提高配角智商,减少不合理的情绪输出。 ……作者当局者迷,暂时只想到这些。 恳请书友们从读者的角度出发,留言批评指正! 二、3月爆更计划 改善技术,端正态度。 支线剧情是技术问题,更新就是态度问题。 作者深切地感受到了读者日益增长的追更需要和作者不够迅速的更新之间的矛盾。 再加上上架后推荐比较少,均订增长比较慢,因此需要加倍努力,去卷畅销榜、战力榜、月票榜。 3月如无特殊事件,计划日更不低于1.5万,争取平均日更达到2万。 如果能达到书友们预期的数量和质量,还请用月票砸死我。 最后,建了个全订书友群,首页和每日的章节页末尾都能直接跳转,欢迎书友们来加群聊天。(记住本站网址,,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国运论》第二卷 时间进入了九月,天气逐渐转凉。 江南的秋季,也是比较舒适宜人的,不过最近的夜晚却让人感到有些寒意。 “咕咕咕!” 清晨,当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夜晚的寂静便被打破。 驿站外的旗杆上,停着地几只灰鸽子“彭腾腾”地窜了起来。 远处几匹军马,顺着官道南下,一路来到了这里。 一位七旬老将军跳下马来,身边孔武有力的亲兵立刻把他扶住,却被老将军随手一挥,就推出好几步远。 显然这位背上没插旗的老将军不是花架子,年事已高身体却极为硬朗。 此人正是洪武朝镇南将军,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镇远侯顾成。 顾成年轻时追随朱元璋打天下,乃是江淮操舟儿,生来魁梧伟岸,善使马槊满背纹身,便如三国时甘宁的那般人物。 其人勇武自不必多说,有一次朱元璋的渡船搁浅在沙滩上,情况紧急追兵甚近,顾成竟然直接背船而行,疾步如飞,年轻时膂力绝对不逊朱高煦。 更准确地来说,顾成就是朱高煦的究极进化版本。 因为在随后的岁月中,顾成锻炼出了出色的指挥能力和作为主帅的能力,在真定战败被俘后,燕王朱棣更是上演了“义释顾成”的戏码,从此以后,顾成便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北平主将,指挥城防调度,挡住了李景隆不计代价的猛攻。 嗯.每次提到靖难,李景隆都是背景板。 老将军抬头眺望远方,神情有些缅怀。 “好多年没回来了啊.” 说完之后,老将军顾成大步向着驿站走去。 在他身后,一众亲卫跟随其后。 “顾老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驿丞看见老将军,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显然是相熟的人。 “嗯!” 顾成点点头,然后对身旁的亲卫吩咐:“你们几个人先去客房休息一会儿,然后给马添点豆料。” 见几人安排妥当,驿丞方敢插话道:“四年前送您出征离开,便有好久没有听到您的消息了。” “海内飘零而已。” 顾成的心事似乎有些沉重,并不欲多言,他对掌柜说道。 “给他们准备早饭,等吃完饭我们就离开。” “明白!” 驿丞领命而去。 顾成则迈开脚步,登上楼梯向着熟悉的屋内走去,片刻之后就推开了自己房中的窗户,敞着门眺望远处的景致。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来江南,但是江南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美丽和风采。 尤其是这样的秋季,更显得动人。 “唉——” 突然,顾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怅惘的表情。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与此同时,驿站外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顾老将军好词!” 悦耳的女声响起,顾成惊讶回头,却见到了两个让他有些意外的人。 朱棣携着身着猎装的徐皇后正在登阶而上。 “陛下,皇后娘娘。” 顾成连忙出来相迎,却被朱棣疾走两步拦住。 靖难四年,朱棣夫妇与这位性格忠谨的老将军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虽然顾成始终不肯为燕军正式效力,但每次都会发挥他老道的军事经验,为朱棣制定战略规划、战役设计。 顾成是燕军名副其实的总参谋长。 顾成坚持行礼:“臣欲归南京向陛下交卸差事述职,陛下却出城来迎,委实让臣心中不安。” “顾老将军与朕之间不必如此。” 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更何况,朕与皇后都是顾老将军看着长大的,原本就是亲如一家,顾老将军从北平千里奔波回来,今日又没有脱不开身的事情,哪有不出城迎一迎的道理呢?” 双方寒暄片刻,述职交差之类的事情,自然要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来谈,顾成说起了另一件事。 “臣听说曹国公要出使日本了?” 朱棣点点头。 顾成一点面子都没给李景隆这个后辈小儿留,径直说道。 “陛下不怕曹国公坏了国家大事吗?即便是不怕,大明国公死在异国他乡,也总归是丑事吧?” 诏狱的中午,阳光明媚。 而李景隆却面色惨白,就好像个刚从地下刨出来的老尸。 关于日本这件事,你让李景隆纸上谈兵没问题,你让他真去干,李景隆是一百万个不愿意的。 虽然日本前几年看起来挺恭顺的,可再往前数,李景隆可是清晰地记得,是扣押和杀害过大明的使者的。 别说大明国公人家就不敢杀,谁知道日本的幕府将军是个什么心理? 没准人家“征夷大将军”觉得杀个明国的高官来祭旗更带劲呢? 李景隆举目四望,竟是孤家寡人般无人可求救。 没办法,建文朝留下来的那些文官不待见他,淮西开国勋贵群体觉得他丢人,靖难新贵们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手下败将。 再加上朱棣钦点了他,不知道是想打算借刀杀人,还是真的想给他个机会发挥特长,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景隆叹了口气,心头无奈地想道:“长得帅就是遭人嫉妒啊。” 而姜星火此时迷迷糊糊地走了过来,放风清醒清醒,他最近这阵子睡得比以前还久,反正无事可做,都是日上三竿才起。 姜星火打着哈欠,对着新歪脖子树下坐立不安的人招呼。 “早啊。” 李景隆看到姜星火的瞬间,双眸微微睁圆,直接喊了声。 “姜郎救我!” “嗯?” 姜星火听着对方的话语,微微愣住了,随后笑道:“救伱什么?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 李景隆苦笑一声,他现在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告诉姜星火外界的变化,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困境才好。 正想着,朱高煦提溜着两包东西从另一侧的监区进来了。 三人在树下汇合。 “这是?” 看着大胡子手里拎着的东西,姜星火好奇问道。 “给他践行。”朱高煦冲着李景隆努努嘴。 随即,朱高煦给姜星火解释道:“他花钱去宫里找关系,想要谋个差事,就说能提前出狱就行,但是宫里的太监不靠谱,最后给找到的差事是去琉球国宣旨,通知琉球国国王,陛下登基了,赶紧来朝贡。” 李景隆愣了愣,没想到朱高煦越来越聪明了,竟然提前给他想好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说辞。 “不就是去琉球宣个旨吗?这有什么?” 姜星火对此时的琉球也不甚了解,经过不知道找谁做了功课的朱高煦一通解释,方才醒悟过来。 所谓琉球,乃是隋炀帝时令羽骑尉朱宽访求异俗,始至此国地界,万涛间远而望之,蟠旋蜿蜒,若虬浮水中,故因以名琉虬也,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琉球。 琉球王国位于中国的宝岛和日本九州岛之间,其所辖岛链蜿蜒两千里,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了中日朝与安南、占城等国的贸易中转站,商贸发达,号称‘万国津梁’。 而这里面复杂的是,彼时的琉球王国,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三个! 琉球王国,是山南、中山、山北三个王国共同的对外自称,洪武五年的时候,因为信息差的原因,中山王察度首先领诏并派遣王弟随大明使者回来朝贡,大明糊里糊涂地将琉球当做了一个王国。 虽然第二年得知了消息的山南王承察度和山北王怕尼芝就都派人来上贡了,但大明接下来也就没提这回事,继续用琉球来统一称呼,并赐予了三枚驼钮镀金银印。 总之,琉球国在大明这里有个三个国王,也不知道当初是洪武朝的礼部官员是打算将错就错,还是存着分而治之的打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眼下麻烦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王国各有各的心思,之间的利益诉求也不同,所以三个琉球王国开战了。 李景隆跟着一起听完了这套说辞,不由地有些惊讶,琉球跟日本挨得近,又不惹眼,巧妙地向姜星火解释了他面临的难题。 这样,既能问计于姜星火,又不至于让他直接察觉到自己被瞒着。 朱高煦现在变得这么聪明了? 而且人家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历史渊源、国内情况,都搞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李景隆不由地有些感动。 不愧是一起同过窗的好兄弟。 虽然是铁窗。 朱高煦得意地瞥了李景隆一眼,自己找老三要了资料凑一起研究了半个晚上,要的不就是这一刻的效果? 渣渣,还得是我来。 “那对于出使琉球宣旨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沉吟片刻问道。 李景隆带入了角色,苦着脸说道:“我自是不想去的,花了钱买通了关系,就拿到这么一个差事,还不如老实在诏狱里蹲着。” “而且,我也确实没当过使节。”李景隆老实承认,“如何能在宣扬大明天威的同时,保证自身的安全,这里面的尺度,也委实拿捏不好。” 就好似汉朝那般,去西域做使者,既然有拔刀斩匈奴的,自然也有拔刀反被匈奴斩的。 所以,到底怎么处理各方关系,怎么当机立断,委实是一门大学问。 朱高煦又插嘴道:“去琉球,一则那里本来就在混战不休,二则路上有倭寇啊!” 说到“倭寇”这两个字,朱高煦冲李景隆使了个眼色。 ——秒懂。 李景隆闻言,顿时一愣,似乎有些迟疑了:“真有倭寇?” 朱高煦点头道:“真有倭寇,只不过他们在海上平日里见不到罢了,如果往琉球那边去的话,估摸着会碰到倭寇的船队,危险性很大。但若坐船走登州那条海路,反倒安全。” “听说琉球离日本很近,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李景隆对着姜星火长吁短叹,疯狂暗示。 姜星火对于亲密狱友的苦恼自然是上了点心的,耐心听完了两人的对话后,基本了解了这里面的信息,于是说道。 “所以,你之所以不想离开诏狱去出使琉球,无非就是他说的两点原因,第一点是害怕海上遇到倭寇,第二点是担心对方国内局势混乱,自己如果拿捏不好对外的尺度,作为使节很容易被扣押或者杀害,是这个意思吧?” “这”李景隆沉默几息,最终摇头叹息道。 “便是如此,我怕去了就没命回来了。” 李景隆很清楚,虽然表面上说的是琉球国,但其实说的是日本国,日本国内的情况更乱。 把持国政的上一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便类似于一个“小董卓”的人物,而且还是命不久矣的那种。 对方能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稀奇。 自己这次要是去了日本,估计就没命回来了。 李景隆虽然打仗跟当世名将比不太行,但脑袋瓜还是很灵活的,知道去了那种环境,必定会死得莫名其妙。还是待在诏狱里舒服,吃喝赌应有尽有,隔一阵子还能听课学点知识,哪怕是当个囚徒,也比去送死强。 而且李景隆相信,朱棣是绝对舍得他的。 往阴暗的角度设想,没准朱棣就等着大明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死在日本国内,然后名正言顺地兴师讨伐呢。 曹国公是我手足兄弟,至爱亲朋。 多好的借口啊。 至于曹国公怎么死的,不重要。 想到这里,李景隆不由得决定,一定要多带点曹国公府里的家将,如此才能保证不被使团里的“自己人”背后捅刀子下黑手。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朱棣下令杀他的密旨? “其实这两点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第一点呢,关于倭寇的问题,只需要你请求朝廷多派点水师保护就好了,这个没什么说的,倭寇的战斗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他们的船跟大明水师的正规舰船也完全无法相比。” “至于第二点呢.”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临别之际,为了你的安危,就临时改一下课表吧。” “今日咱们改讲《国运论》的第二卷,地缘政治与民族特质。” “作为接续《国运论》第一卷王朝周期律的内容,第二卷,我们将不仅仅局限于一个王朝的视角,而是以华夏周围的国家为例子,挨个探究其国家的形成与发展,乃至民族特质的产生与异同。” “同时,这也是讲述国与国之间历史、局势演变的另一个视角,通过这个视角,你们才能明白国家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是处于一个整体环境之中的,需要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问题,而不是孤立地去分析。” 闻言,李景隆和朱高煦都有些惊讶。 他们本来以为,《国运论》讲完了王朝周期律,讲完了如何通过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个角度来解决应对王朝周期律,《国运论》就算是讲完了毕业了。 没想到,《国运论》竟然还有第二卷。 而且,从姜星火的话语来推测,这个第二卷,似乎已经不仅是讲一个国家的了,而是讲很多个国家。 这就大有意思了。 按照过去大明高层的观念,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四海之内皆是蛮夷。 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国与国之间需要整体地去看待他们的历史演进与现实局势发展。 这种全新的观点,让他们耳目一新。 姜星火继续说道:“如果你能深刻地理解这节课的内容,那么我相信,对于你出使海外,认知他们对大明的态度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他们的民族特质都是什么,借此制定你的对外交往策略,是很有帮助的。” “毕竟,这便是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里的知己知彼,不仅要知其然,也就是知道对方国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同时也要知其所以然,也就是知道对方国内的这种情况,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景隆和朱高煦同时点了点头。 这跟孙子兵法里的道理,是如出一辙的。 或者说,天底下的道理就是这样,一通百通。 而李景隆也有些恍然,为什么自己对出使日本,有着极为畏惧的心里。 人之所以畏惧,来源便是未知。 而这种未知,正如姜星火所说,绝不是知道一些对方简略的情报,便算是已经知晓了。 真正的未知,是对事物的根源一无所知。 而姜星火今天临别前给他讲的这节课,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边这些国家都是怎么来的,历史是怎么演进的,互相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有什么样与大明截然不同的民族特质。 而搞清楚了这些,无异就相当于李景隆跟对方博弈的时候,把对方的底裤和心理全都看穿了,如此一来,自然能够轻松地拿捏相应的尺度。 知道什么条件对方能接受,什么条件自己原本以为是理所应当却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 姜星火大概说完了第二卷简略的概述内容,随后说道。 “第二卷,同样也要分为几个部分来讲,最开始的部分,就是‘地理决定论’,这跟我们之前讲的那节课,也有一定的联系,但区别同样很大。” “下面,我们就正式开始。” 感谢“超神星矢”与“不会编程的猫”两位读者老爷的上盟!尤其感谢“超神星矢”给小姜和老和尚的打赏,作者君按着小姜给您磕头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华夏因何成为华夏? 隔壁密室。 今日的密室里,显得有些拥挤。 除去负责在桌子两侧记录的两名小吏郭琎、柴车,还摆了四张椅子。 朱棣和朱高炽父子两人自不必多说,久违的道衍大师也一袭黑色袈裟端坐在了左手边。 至于右手边,则是神情肃穆的镇远侯顾成。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听着这面古怪墙壁上传来的声音,一边看着这三位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的样子,顾成觉得有些荒诞。 顾老将军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这幅场景。 三个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竟然排排坐在听课。 而且还是偷听一个诏狱犯人在讲课。 最重的是,竟然好像都挺认真的样子? 所以,哪怕忠谨沉稳如顾成,此时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而一旁的道衍,三角眼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顾成固然是皇帝信得过的自己人,但是其人的另一重身份却更加重要。 顾成,是大皇子朱高炽在大明军界几乎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而其他的靖难勋贵,一窝蜂地倒向了二皇子朱高煦。 这也是在此前道衍与朱棣发生争执的渊源,如果两位皇子之间获取信息失衡,那么就必然导致二皇子成为太子。 姜星火的学识和能耐,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姜星火一人所讲的东西,就足以让太子之争的天平发生巨大的倾斜。 顾成这一问话,立刻便引起了朱棣父子二人的注意。 尤其是朱高炽。 作为靖难之役时燕军的后勤总负责人,自从老将军顾成在真定兵败被俘后送到北平城,朱高炽几乎每天都会跟顾成探讨燕军从后勤物资筹措,到补给路线选择等各种问题。 北平守城战时,两人更是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虽然顾成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兵权,甚至不肯接受朱棣赏赐的兵器,但对燕军的各项事务却已是熟悉无比。 兄弟归兄弟,太子归太子,如今父皇心思难测,而镇守北平的镇远侯顾成又回南京述职,好不容易盼到强援的朱高炽,自然对顾成一万个上心。 父子俩一同盯向了顾成。 “顾老将军,您想先了解点什么?”朱高炽当先问道。 顾成反而被问的有些诧异,他的白须抖动了片刻,什么叫想先了解点什么?这件事情很复杂吗?还是说讲课的这个人很复杂? 顾成毫不犹豫地问道:“大皇子殿下先告诉我,对面之人究竟是谁?为何陛下与道衍大师,都这般认真地在听其讲课?” “路上的仙人雕像您见到了吗?”朱高炽直接问道。 顾成点了点头,朱高炽继续说道:“如今南京城周边传的沸沸扬扬的‘化肥仙人’,原型便是这位姜星火姜先生,只不过他还暂时不方便在世人面前出现,因此为了保护他的身份,便以‘化肥仙人’的名号暂代。” 顾成回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听到南京城大街小巷里居民的传闻,以及见到的仙人雕像,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那据说能够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的化肥,便是这个姜” “姜星火。”朱高炽补充道。 顾成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姜星火所弄出来的?” 朱高炽颔首肯定,随后又说道:“还有在江南已经逐步推行开来的‘摊役入亩’制度,也是这位姜先生的创举。” 顾成微微惊讶,由衷地说道:“那倒确实是一位大才,看起来为大明和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 “确实如此,如今江南已然民心稳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弹劾了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同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抓了很多盘踞在江南意图谋反的建文余孽,这一切,都仰赖姜先生提出的‘摊役入亩’,不仅让一大批心怀不轨的不法之徒主动跳了出来,更是让江南的百姓感受到了陛下的天恩浩荡。”朱高炽的彩虹屁不要钱地当着朱棣的面放。 顾成听完,也结合他沿途所见所想,认真地说道。 “臣沿途所见,不仅江南,在江北也开始推行的摊役入亩,确实极大地收拢了民心,增加百姓对陛下的信任。” 听了两人的对话,朱棣表面上不以为意,但他用力抿着的嘴角,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 姜星火固然才学通天,但这一切,不也因为他朱棣有容人、容仙之量吗? 这与他朱棣的气度能分开吗? 换了他爹朱元璋,坐到密室里听完第一句话,恐怕就已经下令砍头了。 哪还有后面的事情? 当然,这也与他当天心情不错、他本人造反夺位对规矩没那么注重等等原因。 所以,朱棣此时其实是极为得意的。 自从听了姜先生讲课,大明是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好,藩王问题被解决了,诸藩的三护卫兵权大多奉还朝廷;反对他的江南士绅也被顺藤摸瓜,现在老实多了;至于几个月前那些对他还口服心不服的朝臣,眼下更是被大明国债所认购的化肥仙丹的利益牢牢地捆绑起来,天天给他上奏折歌功颂德。 而随着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想来如果不出意外的,大明的水师和劲旅明年就能占据日本的金山银山了。 如此一来,饱受百姓诟病的大明宝钞问题,也即将得到解决。 同时随着下西洋的进行,未来大明的人口压力也必定会舒缓,更是能带来海量的外国物资与财富。 双管齐下,有了钱,朱棣就可以实现他心中“隆治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理想抱负了。 到时候什么《永乐大典》、迁都北平、征伐蒙古,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一切进程的大大加速与难题的迎刃而解,都得益于姜星火啊! 朱棣在心中深深感叹。 同时,也忍不住想到,若是姜星火出狱了,发现自己指点江山时所说的话语,竟然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会怎样复杂的心情与有趣的表情。 想到这里,朱棣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咧开了,他的好大儿朱高炽也是跟着会心一笑。 但此时镇远侯顾成却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那难道您在给我的密信中所提到的征伐日本,也是此人的提议?或者说,派曹国公先去日本试探了解情况,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顾成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算是吧。”朱棣微微颔首。 顾成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意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顾成的脸上,满是忧虑。 “为何如此说?”朱棣微微蹙眉,看着顾成的眼睛。 “跨海远征,兵家大忌。”顾成的声音有些沉重。 “哦?”朱棣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望着顾成。 “殷鉴不远啊陛下!”顾成急忙劝道:“隋朝时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不成,来护儿率领水师亦是次次无功,以至于好好的大隋江山土崩瓦解;元朝时忽必烈两伐日本而大败,不仅国家元气大伤死伤无数,更是让蒙古人天下无敌的心气遭到重挫,从此以后每况愈下。” “这些失败,其实归根结底,便是既不熟悉敌方风土人情,水师又难以如陆路那般行军作战、攻城拔寨,而跨海征伐,更是极大地加剧了后勤粮秣补给的难度。” “更何况,日本人口众多,又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想必军队战力并没有腐化堕落,一旦进攻受挫,便会被推回海里,重演当年元朝故事。” “陛下,此人即便是有大才,可毕竟不懂战阵之事,若听其言语而贸然兴大兵伐日本,靖难四年天下早已疲敝,恐将引发民怨沸腾.”顾成再次开口。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了。 “无妨,朕知晓你的意思。” 朱棣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朕既已决定要对付日本,自然是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的,而且朕在密信里对你所说的,日本的金山银山,对于大明未来开展海外贸易与大明宝钞的改革,都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此,无论如何朕都是要对付日本的,但绝不是莽撞兴兵。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 朱棣坦承了自己征伐日本的计划。 “第一步,自然是派以曹国公为主使的使团出使日本,探查金山银山是否真的存在,同时了解日本彼时国内的政治、军事、经济等等情况;第二步就是重新拿回济州岛,并且肃清对马岛这个倭寇巢穴,以这两个岛为基础,整训军队,适应当地的气候水土;第三步,派遣密使借机挑动日本内乱,支持南朝的复国势力,等到日本乱起来,再寻机占领佐渡金山所在的岛屿,和石见银山所在的日本‘中国’地区。” 这里面要说的是,朱棣之所以说的是“拿回”济州岛,便是因为济州岛曾经是元朝的耽罗军民总管府,主要目的是征伐日本和养马,济州岛东面与日本的长崎县隔海相对,是进攻日本的后勤基地,还是水师演习海战的重要场所。 至于养马则是耽罗自古产战马,是亚洲非常适合养马的地方,水草丰满、气候适宜,元亡时,此岛仍有战马二三万匹。同时也承担了流放囚犯的职责,比如陈友谅之子陈理、明玉珍之子明升、元朝皇族就流放至此。 大明虽然同意了《耽罗计禀表》,但李氏朝鲜跟高丽还不一样,认不认之前的说法,完全在于大明的心意,而不在于朝鲜。 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事大主义”国策,区区一个济州岛,李氏朝鲜是决计不敢违逆大明的。 顾成并非迂腐之辈,他只是处于总参谋长这个实际角色的固有惯性,见朱棣计划的井井有条,基本所有方面都考虑到了,并非是一拍脑袋进行决策,所以稍稍放下心来。 但作为一个戎马五十余年的老军人,顾成深知在这个时代进行跨海远征所需要的惊人补给损耗,以及超高的组织能力,对大明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考验。 所以,顾成依旧保留了对征伐日本的反对态度。 毕竟,在座的各位,没有人敢说自己真的了解日本这个国家。 而就在隔壁简短交谈的同时,这边的讲课也开始了。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得都很认真。 对于李景隆来说,前往日本,来回估计得有数月时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因此,这对于李景隆来说,就是姜星火在诏狱讲的最后一节课。 最关键的是,课到听时方恨少啊! 这节课关键就关键在,可以教他最需要的东西,也就关乎了他的身家性命。 而对于朱高煦呢,按照他的估计,可能只剩下多则七节,少则四五节课了。 在这之后,姜星火就将出狱,他们的身份,恐怕也很难继续隐藏下去。 换言之,姜星火毫无保留地授课的时间,也就是这四到七节课了。 正因时间短暂,才分外珍惜。 “刚才所说《国运论》第二卷最开始要讲的,便是‘地理决定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当然,我要首先说一个前提,那就是地理决定论,不代表地理决定一切,只是要从最大可能性的视角出发,阐释国家形成与发展所受到的最大限制与约束。” “任何从单一因素或维度来对整体事物下定论的,都是片面的、主观的、不准确的。” 先叠了层甲,姜星火开始讲述。 “地理决定论,是地缘政治学说的先决条件。” “地缘政治学说,则是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指导理论。” “所谓地理决定论,就是指认为人们的生活习惯及其文化特点由其地理条件而形成的理论。” “进一步演进,便是指由不同民族所组成的国家受到当地地理环境、动植物丰富程度、气候等因素的影响,因而不同国家之间产生了发展路径的差异。” 李景隆今天异常积极,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姜郎的意思,便是说国家的形成,先天地就受到了这些环境因素的影响?是这些环境因素,影响并塑造了国家,换句话说,是地理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国家的形成?” 姜星火点点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朱高煦则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的观念里,他爹朱棣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二,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第三,人定胜天嘛。 “姜先生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朱高煦问道。 “当然可以。” 姜星火几乎没有思索,他直接问道。 “那你们觉得,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李景隆颇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就跟伱娘为啥是你娘一样。 天生如此啊。 而李景隆在沉思几息后,试探地问道:“是因为华夏的地理环境吗?” 朱高煦也大略明白了过来,补充道:“因为华夏的大地上有长江和黄河,有水源,有大片的平原,还有牛羊马匹,所以适宜文明的诞生。”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环境因素导致的粮食生产肯定是国家形成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足够的、稳定产出的粮食供养人口,就不可能出现文明的痕迹。” “同样,正是因为在远古时期黄河流域自然条件优渥,有较多可驯化的野生动植物,由此人们发展了农业,农业不仅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营养,和驯化动物作为运输工具继而拓展活动空间,还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以此能够供给不事农业的专门人才,这在我们之前《国运论》里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复述了。” “但我想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些山川形胜改变了它们最初的模样,华夏文明会成为什么样子?” 姜星火设想道:“譬如,如果黄河和长江不再是并行着由西向东流入大海,而是并行着由北向南流淌,黄河在西,长江在东,华夏文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一时错愕,他们倒是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 如今这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从姜星火口中说出来,倒是也引发了他们的畅想。 毕竟,这也是很容易推测到的情况。 当下华夏的地貌环境,在许多方面都与上千年前别无二致。 换言之,地貌环境很难改变,那么如果黄河和长江是从北向南流淌,就很容易想象了。 李景隆的脑海里不禁浮起了许多画面——黄河流经河套与陕北高原,河套地区的情况恐怕与现状区别不大,毕竟,之前也是南北走向的“几”字形,而陕北高原则会变得更适宜农耕,相应地,由于秦岭的阻隔,关中地区恐怕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甚至内海。 同样,由于关中内海的形成,那里的农田范围被压缩,但将更加适合放牧,游牧民族因为黄河没有东西走向了,也很容易顺着南北走向的黄河南下到关中地区放牧。 华夏文明的格局,将变成“川”字形的两分天下。 —————— “地理、气候、经济条件,都是形成历史的重要因素,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们要记住,它们都是使历史成为可能的条件,不是使历史成为实际的条件。 使历史成为实际的原因,是求生的意识和求幸福的欲望。” ——冯友兰《中国哲学小史》 还有一章没保存电脑死机了,试试能不能修复出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地理决定论:华夏与日本 同时,如果黄河和长江真的都变成了南北走向,那么现在的潼关以东,就会有一条滚滚长江,把山西和河北两块区域切割开来,长江的走向,将变成现在的京杭大运河类似的存在。 那么再加上并没有产生变动的秦岭-淮河,整个华夏文明,都会被切割成如同一块块零散的田亩。 这也就意味着天然的楚河汉界的形成,会导致任何国家或势力进行大一统,都变得愈发困难。 华夏的历史将会被彻底改写,如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等等政权将会变得不可能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也会非常脆弱。 因为长江的上游将在北方的掌控中,而一旦突破了淮河,就彻底无险可守。 对于北方,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可想而知,原本用来抵御更北方草原和沙漠上的游牧民族入侵的黄河、长江,将变成对方顺江而下的快速通道。 到时候不但是农业上随时都会遭受极大损失,国家的安全也丝毫得不到保障。 这种情况下,除非北方和中原再次建造类似于北宋河北地道长城、金朝关河防线那种需要二十万带甲精锐控扼要地,以主墙、护城壕、副壕、马面、烽燧、边堡、屯兵城为一体,耗费国家无数钱粮赋税才能打造出的防线。 但即便如此,效用能持续多久,也不得而知。 李景隆既然是“纸上兵圣”,那么自然晓得姜星火话语里的含义,所以由衷感叹道。 “像是姜郎这般说法,黄河、长江真是华夏文明千金不换的宝贵财富啊!” 隔壁密室。 朱高炽说道:“所以,姜先生举这个例子,是想引发思考:如果构成华夏文明最基础的地形条件改变了,那么一切都将随之变化?正是因为如此,才说明了地理决定论是有意义的。” “老臣以为,这种假设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顾成微微摇头,他继续说道:“山川地形,在军事上当然也同样是极为重要、不可忽视的因素但这个名叫姜星火的后生在开头所讲的,也不过是一种让人稍微觉得有趣的假设罢了。” “假设,并不能改变什么。”顾成神色冷峻,“而且如果不考虑这个假设,老臣也无法从他这种寻常到稍微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的言论里,看出什么独特之处。” 朱棣没有反驳这位老将的言论,他反而附和地点了点头说道:“到目前为止,姜星火讲的东西,确实有些颇让人失望的感觉。” “以前无论是《国运论》里的‘王朝周期律’,还是‘摊役入亩’,亦或是讲经济之道的‘白银宝钞’,姜星火往往都能带来让朕耳目一新的点。” “但今天,至少是目前,朕并没有感受到。” 朱高炽看着父皇问道:“父皇是觉得姜星火.姜郎才尽了?” 姜郎才尽? 谐音梗倒是挺有意思,朱棣莞尔一笑,他摆摆手说道:“朕认为,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即便是知识再丰富,再渊博的人,他所拥有的知识也是有限的。因此,姜星火已经讲出了这么多独特的内容,如果今天只是临时起意,讲了些普通寻常的内容,也不是不能理解。” 今天的《国运论》第二卷,上来并没有给予听课的众人什么震撼之感。 因此,他们都觉得,或许是因为曹国公临时的问题,让姜星火没有准备好,只是随口发挥了一下,期待感,也就随之下降了。 唯有道衍,在此时陷入了深思。 道衍相信,如果姜星火没有一些自己独特的东西,是绝对不会讲出来的,如果那样,恐怕他宁愿什么都不讲。 道衍开始推测起来,如果从地理决定论出发,像是姜星火所说,是什么“地缘政治学说”的基础,但听起来,似乎也就那样。 可姜星火真的会讲这么无趣、老生常谈、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吗?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曹国公了解一下琉球、日本等国家的起源,那恐怕,是真的让密室里的人感到失望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他用手指在地面的沙土上,勾勒着一些图像。 很快,一张简略的华夏山川地形图,就出现在了地面上。 “接下来,要讲两大点。” “第一大点,地理环境决定国家形成!” “从外部上看,根据蒙古人西征的探索,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华夏处于整个大陆的东部。” 这一点毫无疑问,如果不考虑尚未发生的地理大发现,那么蒙古人西征,就是东方向西探索的一次最为深远的行程。 正因如此,大明才比别的朝代,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小,最起码向西十数万里都达不到尽头。 对于自己处于整个已知世界最东方的这个结论,也就很容易地接受了下来。 姜星火见他们没有异议,继续说道。 “而整个大陆的中心,其实就是现今帖木儿汗国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我们古人口中的‘葱岭’。” “在西面,由葱岭延伸向东的昆仑山和过去吐蕃所在的高原以及过去大理国所在的横断山脉,由西北向东南形成连续的一条,隔断了华夏与天竺之间的联系。” “在北面,则是上节课所说的那条季风-非季风区的分界线,构成了华夏的北部分界线,这两条由连续山脉组成的分界线。” “华夏整体环境封闭,北面大漠,西面高原,南面丛林,东面大洋,让华夏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 这一点很好理解,朱高煦和李景隆,都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表示赞同。 地理环境,确实决定了华夏成为一个整体。 正是因为这种封闭的地理环境,让华夏上千年来,都能够形成整体的认同感,即便有数次乱世,但终将一统。 “从内部上看,则是华夏这个整体地理单元内的分单元,依旧有着强烈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这个中心,就是黄河-淮河-长江地区。” 说完了外部隔绝的缘由,姜星火又继续说起了内部向心的原因。 “在华夏这个封闭的地理单元里,黄河、淮河、长江穿行于半个华夏的土地,也流经了自然地理条件最好的地带,这三条大江大河,既能够提供肥沃的土壤,又能够提供水运以便商贸往来。” “同时,由于地理环境的制约,周边的地区,比如陇西、巴蜀、江南这些地区,往华夏的中心地区靠拢进行发展,比往外.譬如陇西向西域、巴蜀向云贵、江南向两广,要容易的多得多。因此,天然地黄河-淮河-长江地区就形成了地理向心力。” “正是因为在外部,华夏是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在内部,华夏这个大的地理单元里的各种分单元,依旧有着向以黄河-淮河-长江地区为中心的华夏发源地靠拢的向心力。” “所以,华夏才得以成为华夏!” 朱高煦和李景隆,看着沙土地面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原来,华夏之所以成为华夏,不仅仅是因为北面大漠,西面高原,南面丛林,东面大洋这个众所周知的四处隔绝环境。 更重要的是,黄河-淮河-长江地区,对围绕在周围的地理分单元,也有着向心力,正是因为这种向心力的存在,才能把偌大的华夏地区,始终牢牢地聚拢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洪水图腾蛟龙,烈火涅槃凤凰。文明圣火,千古未绝者,唯我无双。和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 千秋华夏,唯我无双! 密室中,听着姜星火的吟诵,几人不由地齐齐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从顾成这位老将军的心头迸发出来。 顾成本身是个武将,对战争、对民族、对荣耀都有着狂热的追求! 而且,在他过去的军旅生涯中,他曾镇守贵州将近二十年,讨平叛乱数百起,都是诛杀首领,安抚余众,蛮族尽皆顺从。 如今听了姜星火一席话,顾成方才有所醒悟。 他顾成平生所为,不就是让西南边陲之地,顺服于大明,维持华夏文明的整体性吗? 正因如此,姜星火的话语中,充斥着绵延千载不息的华夏文明,让人从心底感到的自豪感,也让顾成的血液,变得滚烫沸腾起来! 这个时候,道衍的目光,忽然望向了他,淡淡一笑,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色。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聪明的人,甚至能够从姜星火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未来的存在。 道衍已经凭借着姜星火言语间,草灰蛇线般的线索,隐约追踪到了姜星火要讲这节课的目的。 姜星火,根本就不是要讲他之前说的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什么日本、琉球,它们怎么产生的,都是顺带一提的事情。 道衍已经基本确定,姜星火所要讲的,是关乎到未来大明整个精神风貌的重要理论! “有趣,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如果姜圣的这套理论宣扬出去,配合下西洋,一表一里,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说道:“第一大点,我们讲的是地理环境决定国家形成,如今讲完了华夏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外部地理单元形成的,接下来,就是要讲华夏周边的国家,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外部地理单元形成。” “其实主要讲的,就是三个,第一,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第二,朝鲜;第三,日本。” “这里只是简要地讲一讲,不会讲的太墨迹,最重要的是,让你们了解这个世界上并非是所有国家都是有着华夏这种先天性的地理条件因此,不要用华夏的眼光,去对待和要求其他国家,这也是在对外交往中,华夏文明经常性的习惯。” 事实上,华夏这种内外部的地理环境注定会出现强势的大一统国家,但也注定对外交流困难,在大一统国家的传统下,有天朝上国心态很正常,带着这种固有认知,自然不会去熟悉了解世界其他地方。 李景隆听得尤为认真,因为姜星火现在讲的东西,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从日本回来。 “先讲第一个,北方游牧形态国家,对于蒙古高原的地理结构,你们有什么认知?” 蒙古高原这个词,两人瞬间秒懂,毫无障碍。 朱高煦当先说道:“自然是阴山-燕山一线的长城以北,就都是蒙古高原。” “非是如此。” 李景隆忽然开口。 “不是这样吗?”朱高煦怔了怔。 他爹朱棣北征蒙古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并没有深入蒙古腹地的经验,此后虽然率军出过塞,但也仅仅是在长城内外的范围,所以他其实不太清楚蒙古高原的具体地理结构,只是模糊地认为,长城以北全是。 “蒙古高原,是按漠南和漠北划分的!” 李景隆问道:“苏武北海(今贝加尔湖)牧羊知道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李景隆解释道:“匈奴强盛时北服丁零,而丁零就在北海以南放牧,那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到了鲜卑人的时代,便是柔然人居住在那里.而北海以南、大漠以北的地方,就是漠北。” 等他解释完毕,姜星火继续说道。 “漠北一向是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的统治中心,匈奴的单于庭,突厥、回鹘的牙帐,蒙古汗国的都城和林都在这里。” “至于横亘蒙古高原的大漠,与阴山-燕山中间的草原,则是漠南。” “漠南还包括宜耕宜牧的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区,中原王朝比较衰弱时,游牧汗国往往能控制整个蒙古高原,例如汉武帝之前的匈奴,唐太宗以前的突厥,建立辽国的契丹等等。” “不过如果遇上汉、唐这样的王朝,控制了阴山后,漠南草原就所剩无几了,当中原王朝拿下阴山,漠南草原又养不活数量庞大的游牧民,游牧汗国只能往漠北撤退汉代著名的‘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便是指游牧汗国逃到大漠戈壁以北,受地理阻隔无法再频繁南下攻掠的场景。” 见两人已经理解,姜星火总结道。 “所以从大的地理单元来讲,蒙古高原是一个整体,而中间又分为漠北和漠南两个分单元。刚才他已经讲过了,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由蒙古高原决定了他们的游牧特性,也因为两个地理分单元,决定了他们盛则南下、衰则北上的规律。这就是地理环境对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的决定作用。” 讲完了北方游牧形态国家,姜星火的手指,在沙土地上画了个半岛出来,指着说道。 “第二个,便是朝鲜。” “从整体上来看,朝鲜半岛,三面环海,一面有长白山(宋代以前叫太白山)横亘阻隔,因此,也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 “从内部来看,朝鲜半岛则是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地理分单元,也就是北部的山地,南部的平原丘陵。” “这也就意味着朝鲜半岛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很容易像华夏、蒙古那样产生统一的国家,但也由于朝鲜的地理单元结构过于封闭,所以很难对外扩张,会比华夏更容易陷入到闭关自守的境地。” 甚至在姜星火的前世里,朝鲜在明朝灭亡后自称“小中华”,吴庆元、吴熙常父子写下过《小华外史》:东以小中华见称於前史久矣,逮至有明御宇,视同内服。涵煦作兴於东渐之化者,比古为盛,政所谓进於中国则中国之者也。 嗯.偷东西的毛病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浮光掠影地讲完了朝鲜,姜星火讲到了最后一个国家。 也是东亚范围内,地理决定论体现的最为明显的国家。 ——日本。 姜星火开口道:“从整体上来看,日本是一个纯粹的岛国,主要由四个大的岛屿和六千多个小岛组成,隔海分别和朝鲜、大明、吕宋等国相望。” “从地理分单元上来看,日本可以按照岛屿划分为四块,而在主要岛屿上,则是按照山脉划分成了两个部分。” “其国内多山,山地和丘陵大约占据了十分之七的土地,山地成脊状分布于日本的中央,将日本的国土分割为靠西一侧和靠东一侧。” “日本的平原主要分布在河流的下游近海一带,多为冲积平原,规模较小,较大的平原有石狩平原、越后平原、浓尾平原、十胜平原等其中面积最大的平原为关东平原,也就是日本最重要的精华膏腴之地。” “而正是因为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日本这个整体的地理单元,跟华夏、蒙古、朝鲜一样,很容易统一成一个整体国家。” “但也正是因为其按照岛屿可以分成四块,主要岛屿按照山脉又可以分成东西两部分,有众多的河流和冲积平原,所以也就注定了,日本很容易陷入到四分五裂的地步。” 姜星火顿了顿,笑道:“所以你看,日本天生就是个适合分裂的国家,而挑动他们分裂的办法也很简单。” “第一大点已经讲完了,我们了解了华夏以及周边三个国家,是如何被地理决定成为独立的地理单元,而大的地理单元中小的部分,又是如何影响这个国家的。” “第二大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办法,那就是,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 ” 看在日更1万5的份上,投点月票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大河文明与集权体制 “讲的倒是颇为鞭辟入里。” 顾成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 显然,老将军的人生经验比较丰富,在没有先入为主的前提下,以没有任何偏见的视角去看待姜星火提出的观点后,得到了一些启发。 “讲的是不错。”朱棣略作思考,“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一个整体的地理单元中,不同的分单元显然会导致地方割据的产生,这在历史上,似乎也验证过。” 朱高炽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正如同华夏的诸多地理分单元会导致五代十国一样,蒙古高原的漠南和漠北,也会由游牧民族盛衰而定那么以此来推论,是否说明?” 几人的眼眸一亮,同时明白了朱棣和朱高炽的意思。 道衍挑明了话头:“朝鲜可以划汉江而治,日本可以让四岛分治,同时按照山脉把主岛划为两半,再挑动各个小冲积平原的势力独立。” “没错!”朱棣颔首,“就目前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控制住了济州岛和对马岛,就相当于将一把利刃顶到了日本的头上,足以威慑日本的幕府将军。” 朱高炽赞同着父皇的想法,“至于其它方向,则完全可以用怀柔之策,慢慢渗透.” 顾成却皱眉道:“这个办法听上去虽然可行,但还是远离日本幕府将军所统治的核心地区而言,并不具备足够强大的威慑力。” “如果陛下非要征伐日本,而且目的就是夺取陛下所说的那两座金山银山,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喔?顾老将军且说来听听。” 朱棣很尊重这位燕军总参谋长的设想。 “以水代步,列岛锁国。” 顾成解释道:“日本的水师并不强大,根据道衍大师之前给出的情报,日本又恰巧被周围的几座岛屿所封锁。” “也就是北面连成一条线的济州岛、对马岛、隐岐岛、佐渡岛,以及西南面最关键的屋久岛。” “老衲明白镇远侯的意思了。”道衍解释道,“便如同围棋一般,日本周围的海便是棋盘的边界,而我们大明只需要把它向外的几个岛屿,如同落子连星一样全部占住,那么日本就会被彻底封锁死。” “这里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大明的水师,要彻底把日本的水师打的出不了港。” 说罢,道衍以眼前空气为棋盘,手里捏着并不存在的棋子,一一落下。 ●●●● ●日本 顾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之前老臣之所以对征伐日本持反对态度,便是因为日本据说人口上千万,且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士卒颇有战斗经验.再加上此前元朝两征日本失败,因此老臣对直接登陆日本,是存有一些顾虑的。” “既然佐渡岛有金山,那么自然是顺手取了。”顾成继续说道,“但陛下说,对于大明的未来最为重要的是靠近海岸地区的石见银山,便很难直接登陆占领,即便登陆了,也要面对日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军队,单从军事角度,是很难立足的。” “可如果只是以绝对力量的水师封锁日本,在通过‘勘合贸易’的利益诱惑,以逼迫不知情的日本割让这片土地,老臣反倒觉得,不仅没有了贸然登陆的风险,反而很有可能通过这些利益胁迫而成功。” “如果日本真的能让出这片土地,或者幕府将军与这片土地的守护大名之间有矛盾,默许我军登陆,那就好办了。我军顺利登陆后巩固一阵子,不会被半渡而击,到时候再想把我军赶下海,那基本就不是不可能的了。” 顾成之前所忧虑的,便是如蒙古人那样滩头阵地站不稳就被推下海。 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军并不擅长跨海登陆作战,这是最大的风险所在。 而如果能先控制岛屿链继而封锁日本,再以勘合贸易的巨大利益诱惑胁迫幕府将军,或许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明军只需要安全度过滩头登陆这个环节,后续的兵马和辎重源源不断地运上来,建立好完整的防御线,那么哪怕日本军队再多,也不管用了。 朱高炽有些欣喜地说道:“如此一来,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获取日本的金山银山!” 朱棣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 姜星火在树下侃侃而谈。 “所谓的地理环境,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其实换成我们的古话,非常的好理解,那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什么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旋即自己给出了答案。 “这句话,不仅阐述了人本身的不同,譬如北方寒冷地区人脸上的血液为了供血取暖,一定比湿热地区的人要用的多,所以面色通常会较红;同时,北方无法农耕只能畜牧,因此那里的人通常也会因为吃肉习惯而变得强壮一些。” “更重要的是,这一方土地养出来的人,他的思维方式也不同。” 李景隆和朱高煦略微有些费解。 “还有两句话,一句话叫仓禀实而知礼节,另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那单一的地理环境举例,有的地方生来就土地肥沃且物产丰富,所以人们才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去思考问题、研究艺术;而有的地方土地贫瘠且物产稀少,所以就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尽一切办法去挣一条命来。这也是为什么通常靠近河海的人,比内陆平原的人,要更加富有冒险精神的原因。” “那么我们接下来,把视角从一个地区,放大到一个国家来看,看看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的。” “我们依旧先以华夏文明来举例。”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果从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也就是黄河流域来看,在春秋以前的时代里,由于种植粮食的能力比较低下,野外没有开垦的土地还有很大部分,所以基于农业而形成的聚居区相对分散、彼此孤立,在各个小的地理单元内交通不便,经济和文化都自成一体.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战国时期,诸侯之间都是以‘城’为单位计算领土的,这便是因为,城内的才是国人,而城外的都是野人。” 朱高煦有些恍然,原来国人和野人,竟是这么来的吗? “那么国人和野人的区别,是怎么消失的呢?” 姜星火说道:“还是因为地理因素,因为黄河流域较为平坦,缺乏足够阻隔各个小的地理单元之间交流的地形,因此随着人口的增长,各地区的交流很快就频繁了起来。” “但这种频繁,却并没有促成大规模商业贸易的形成,也没有培养出人们的重商习惯,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朱高煦猜测道:“黄河河运不方便?” 李景隆则是说:“或许是人们不喜欢贸易?” “是也不是。”姜星火纠正道,“原因其实还是由地理条件衍生出来的。” “之所以没有培养出重商习惯,第一个原因就是物产不足,没有充裕到足以大规模输出的程度。这里面的关隘就在于季风气候虽然雨热同期能让农作物很好的生长,但同样是因为季风气候,降水量不稳定,某些年份降水过多,某些年份降水过少因此会导致干旱和洪涝灾害频发,使得靠天吃饭的农业耕种的年均产量维持在勉强温饱或是略微饥馑的状态,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所需,但却偏偏不会有大量剩余的农产品累积,商品不足也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商业贸易,所以培养不出人们的重商习惯。” “看到了吗?正是因为土壤、水文、气候这些地理因素,导致了华夏的发源地黄河流域的人们常年被困在土地上求个安稳,在精神特质上,就出现不了勇于冒险的重商习惯。” 听闻此言,两人点了点头,好像说的是挺有道理的。 他们原先以为,人的精神应该是生来具备的,勇敢的人就是勇敢,怯懦的人就是怯懦。 如今细细想来,即便是把一个勇敢的人投放在农耕环境里,他的勇敢可能也就体现在驱逐啃噬农作物的野兽上,而且随着这种安稳缺乏冒险环境的长时间累积,他也会变得愈发保守。 见两人若有所悟,姜星火说道。 “而黄河流域的这种精神特质,其实就是华夏文明的缩影,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第二个原因的理由。” “第二个原因,就是安稳生活导致的社会组织程度过高。” 虽然对姜星火口中的某些名词感到陌生,但两人理解起来,倒也不算困难,只是平常的词语换个说法嘛。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社会的组织程度过高也是坏事吗?”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姜星火今天似乎特别爱引用这些短句俗语。 “季风气候与大河文明相辅相成,黄河流域诞生的华夏文明,就是典型的大河文明。而季风与大河加起来,就必然会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大河会因为季风的降水量变化而干枯或泛滥。” “天然的大河是无法避免这个问题的,因此只能依靠人工修建水利设施,否则农业生产就会完全看天吃饭,极为不稳定。” “而华夏文明的高社会组织度,最初,就来源于人们自愿或是非自愿地修黄河。” 说到这里,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人一眼。 当初两人在玩游戏的时候,面对“是否修黄河”这个选项,可是做出了背道而驰的抉择。 李景隆脸皮厚,倒也没什么表情,反倒朱高煦并没有多少得意的神色。 姜星火也只是看了两人一眼,旋即继续说道:“季风气候的旱涝灾害频发刺激了大型水利设施建设和大河泛滥的治理需求。” “而这就要求需要有大量的劳动力,在有序组织的情况下分工配合、共同协作。很显然,面对大河泛滥这种时时刻刻危机农作物产量乃至农人自身的生命安全的自然灾害,相对于更加低效协商体制,更加高效的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所需的作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集权体制才成为了华夏文明的主流,那么集权体制又反过来要求农人安土重迁,不要随意流动,这样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士农工商里,商被排在了最后,因为商最不利于集权体制的稳定。” 姜星火做了个小总结。 “总而言之,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以华夏来举例,便是由于大河文明与季风气候相辅相成,而这种结合又注定了水旱灾害频繁,文明早期需要有组织地召集劳动力修建水利工程,促进了集权体制的产生,而集权体制的产生又反过来让劳动力安定在土地上,抑制了重商习惯的产生。” 朱高煦连忙问道:“没有办法可以破解吗?或者说,重商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土崩瓦解吗?” 朱高煦还惦记着自己扬威海外,立下不世之功的计划呢。 这个问题,也让密室里的几人竖起了耳朵。 譬如朱棣,他就非常地关心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都清楚,事情肯定是有好处就有坏处的。 下西洋,好处就是能团结诸藩勋贵,让他们有新的地方去发力,去争夺功勋和财富,同时海外贸易也能为国家带来海量的财富。 有了财富,心气极高的朱棣,才有基础去实现自己的文治武功,成就自己的永乐盛世。 否则,那就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从老百姓这块石头里榨油了,那又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另一点,则是通过下西洋,朱棣能够培养脱胎于传统势力的新的利益阶层,而这股新的利益阶层,在最初,肯定是受他掌控,能够大力支持他的,有助于朱棣摆脱以建文旧臣为主的文官士绅阶层的束缚。 但朱棣也知道,下西洋的好处这么多,不可能没有坏处。 这个坏处,就是像自己的二儿子所说的,下西洋会培养重商习惯的形成,而商业贸易总是需要交流的,也就意味着传统的安土重迁的农业基础会被动摇,整个国家赖以维系的集权体制,是否也将动摇?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反而会影响他们老朱家的统治。 之前朱棣曾经设想,只由皇室出面,以皇室的名义下西洋,但现在既然采纳了姜星火的建议,绑架了诸藩和众勋贵一起下西洋,那么这个雪球,肯定是会越滚越大的。 所以,动摇集权体制这个问题即便暂时不会产生,将来也会产生的。 在某些点上,朱棣跟他爹朱元璋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指望后人智慧的习惯,都想自己把事情给解决了,规矩给定下来,免得后世儿孙太废物解决不了。 或者说,这也是“能力越强,责任感越大”的某种体现吧。 而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思考了刹那,也缓缓开口道。 “重商习惯不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崩塌,对于这一点,我们还是从同样的学术视角来探讨。” “之前我们了解到,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集权体制也是因此形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河文明天然地就将海洋视为边界,嗯就仿佛九州是棋盘,北面的大漠、西面的高原、南面的丛林、东面的海洋,都是这个棋盘的边缘,是没法下棋的,对不对?” 李景隆微微颔首,附和道:“确实如此,若非兵败无奈,没有哪个势力是愿意往海上退缩的。” “张士诚、方国珍那些残部,若是能在陆地上站住脚,也不会跑到海上.大海茫茫无际,委实是难以寻找,但也同样难以生存。”朱高煦亦是补充道。 姜星火笑了笑,指着地面上之前画的地图说道。 “所以啊,这就是地理环境的限制,但是我们如果换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视角呢?” “譬如?” 姜星火没有说他的新视角是什么,反而插了一个问题。 “先说另一个问题,你们觉得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什么呢?” 李景隆沉思几息后回答:“制度。” 朱高煦则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武力。”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也陷入了思索。 “是有限的人均资源。” 姜星火干脆说道:“所谓的集权体制,就仿佛一群人在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上生存,刚开始岛上的资源还算充足,所以大家都比较和气,哪怕是起了冲突,也是有礼有节、点到为止的那种,譬如春秋,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国人和野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当时土地资源没有完全探索开发,城的外面还有很多空地,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而土地和粮食,就是最重要的一种资源。” 此言一出,隔壁密室里的几位人精,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东西。 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人给他们点破,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集权体制无疑是跟自身紧密相连的利益相关,但却没人知道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个概念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顾成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深邃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开始真正有些相信,隔壁的这位,真的有仙人之能了。 一语道破天机,不是仙人是什么? 而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世界岛战争 “而等这个资源有限的荒岛,进入了名为战国的时代,由于资源(土地和粮食)的减少,而且岛上的人口开始繁衍增多,为了争夺资源,岛上的人们开始不择手段了一旦发生关键资源争夺,那就是全家老少齐上阵,而且俘虏了对方就要直接斩杀,免得浪费自己的资源。” “在这种集权体制的总体战里,春秋时代文质彬彬的礼节不复存在了,真男人一对一也不复存在了,而是开始了比烂时代。谁最没底线,谁家打架的时候女人去揪头发、孩子去咬人手,就能获得集权体制的总体战的更大概率胜利。” 朱高煦当即说道。 “所以才有了长平之战人屠白起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军!” 姜星火给予了肯定,同时说道:“这个资源有限的小岛上后来发生的故事,我就不继续讲下去了,举了两个时代的例子能听明白就行,免得一直讲下去,你们觉得我在浪费你们的时间。” “所以回归刚才的问题。” 姜星火问道:“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人均资源,而且是有限的人均资源,这一点你们能理解了吗?” “明白了。”李景隆说道,“如果不是一个孤岛,而是资源极为丰富的地方,那么人们不用为有限的人均资源发愁,天然地,也就不愿意接受集权体制。” “换言之,集权体制的产生,就是因为在资源有限的孤岛上,为了战胜对手争夺资源。” “嗯。”姜星火笑着说道,“虽然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合作修一条小水渠。” “那伱们现在再看一眼,我在沙土地上划得这块地方,是否看起来也是一座孤岛,或者说,很大的孤岛呢?” 李景隆和朱高煦看向了地面,当看到华夏的山川河流时,一时之间,竟然屏住了呼吸! 是啊! 被四面阻隔的华夏,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孤岛吗? “现在跟我来看新的视角。” 姜星火指着他们看到的华夏地形图,用手指在北面画出了一条横线,又用圆圈把它包围起来,说道:“这里就是蒙古高原,而蒙古高原显然不是让华夏突破孤岛困境的好选项。”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西面远处的一串山峰:“这是高原中的最高山脉,那座雪山的北面是我们唯一绕过去抵达天竺的办法。而从这个位置爬坡的话,会经历几次转弯,并且要穿过一片极为险峻的峡谷几个冒险者或许可以这么走,但无疑是不适合大规模交流的。” 姜星火指向了稍稍靠北的另外一个方向:“至于丝绸之路的旧路,正如之前所说,因为年降水量线的移动,原本作为补给点的楼兰等国,早已湮没在了黄沙之中,因此也不适合突破孤岛困境。” “东面的大海就不必说了,日本便已经是我们已知的极限,更远处的大陆,也就是之前上策里所提到过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沿途都是没有补给点的,暂时也不做考虑。” 姜星火的手指,重重地顿在了南面的海上,那里,他画出了平行的两个狭长岛屿。 “马六甲海峡!” 紧接着,姜星火又画出了天竺的样子。 “来,都起来。” 朱高煦和李景隆在姜星火带领下,转了个半圈,而当他们站到新的位置,新的视角时,恍然大悟! <天竺 - 横-断-山-马-六-甲- <华夏 高原-横断山脉-马六甲海峡,就像是一个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样,横亘其中! 而如果说华夏是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那么隔绝它的,就是这一连串的地理屏障! 而其实只要换个视角,就能突破华夏的孤岛困境! 但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这样看待过这个世界! 这次,睁眼看世界! 两人呆了半晌,方才从震撼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李景隆蹙眉问道:“可是,如果按姜郎之前所说,集权体制的基础是有限的人均资源,那如果发现新的孤岛,两个孤岛间可以往来,不就意味着资源不再那么贫乏,集权体制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吗?” “不不不,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姜星火套用了前世很著名的一句话。 “在天竺人的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大明帝国绝不会崩溃。” 李景隆愣了愣,旋即醒悟。 作为华夏这个孤岛的人,他们占领新的孤岛,过程绝对不会和平,手段也绝对不会仁慈,所以,两个岛本来就是对立的,而对面那个岛屿也注定不会得到平等的对待。 既然他们是掠夺者,那还在乎什么呢? 自然是到另一个岛上继续维持集权体制啊! 而本岛的岛民,虽然会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获得了对面的资源,会觉得不再在本岛需要集权体制。 但问题是。 ——本岛的集权体制才是岛民能占领对面岛屿的基础! 如果本岛无法维持集权体制,那么失去了集权体制支持的岛民,是无法在对面岛屿立足的! 本岛的岛民通过掠夺获得了更多的资源,通过殖民减缓了本岛的人地矛盾,生活变得更好了,反而厌恶了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旧体制,或许会想着在政治体制上搞点新花样,但是只要保持着足够的危机.事实上,世界岛战争从来都不缺乏觊觎者和追赶者,那么在持续的危机环境下,岛民们依旧会一致拥护集权体制。 这就是大英为什么能以帝国的身份,来维持全球殖民的原因。 殖民地和自治领的岛民,真的需要一个女王吗? 从心理上,他们不需要有个人骑在头上,自由不香吗? 但从实际上,在面对多岛竞争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本岛的统治者和军队的保护及帮助,他们在外岛上,是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 所以,哪怕心里不愿意接受集权体制,但他们必须接受且拥护。 可李景隆想了想后,继续问道。 “但这毕竟是两个岛,如果人口增多,人均资源还是会不够啊。” “而如果这种岛屿越来越多呢?”姜星火看了眼他说道,“如果有的岛屿产香料,有的岛屿产粮食,有的岛屿产原料,大明如果可以控制绝大部分的岛屿,还会有人均资源的不足的忧虑吗?而即便是人均资源比较多了,可由于是世界殖民,还是要依靠强力的集权体制国家,不是吗?” 李景隆觉得姜星火说的没什么错,但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 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姜星火继续道。 “我先给你们下个结论吧。” “同样是集权体制,同样打之前在孤岛上打过的总体战。” “控制多个岛屿资源富集度高的国家,一定能战胜控制孤岛的国家,无论这个控制孤岛的国家集权体制有多么强大,力量看起来有多厉害。” 事实上,这便是海权和陆权的区别。 也是开放资源系统与封闭资源系统之间的区别。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已经用无数猛人的惨痛失败证明了这一点。 路易十四、拿破仑、鲁登道夫、小胡子,即便你的战斗力在孤岛上无敌于世,在外面也能一个打好几个,但孤岛的资源,始终是有限的。 有限的资源进行总体战,就不得不陷入到配给制的恶性循环里,因为资源不够所以要配给,配给了你会发现资源还是会越来越少,然后降低人均配给,然后. 强大的堡垒,总是从内部瓦解的。 陆权孤岛对抗海权群岛,就是这个下场。 你明明用尽了力气,勒紧裤腰带作战,但最后却绝望地发现,对面的人越打越多,死了一批还有一批,而且吃的越来越好,装备越来越精良。 这便是由于,对方控制了大量的岛屿,所以手中资源的富集度极高,一开始开片的时候,对方输再多次都没关系,你取得多么辉煌的胜利也然并卵,除非能直接夺取对方的主岛,否则不同的资源,譬如人员、粮食、药材、武器等等,就会从各个岛屿海路运输到主岛,继而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 两人坐高铁上八小时玩手机打游戏,谁撑不住谁叫爸爸,人家有充电宝你没有,一盘一盘打下去,纵使你水平高一点,看着逐渐变红的电池量,心里不慌嘛? “你们可以理解为,世界是由很多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的,而目前的世界,还处于蒙昧的、互不联系的状态。” “这种状态,跟春秋时期各个城之间联系薄弱是一个道理。” “而同样,就拿我们华夏的例子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探索的土地注定越来越多,未知的土地会越来越少。” “同时,从各个岛屿出发的人们,为了争夺关键的岛屿和资源,又必将爆发战争。” “这种战争,就如同战国时代各国的总体战一般。” “不择手段,只求胜利!” 这就是真实版的国家吃鸡大赛。 谁先从舒适圈里意识到需要走出去这一点,谁就能获得先发优势,拿到能好的装备更多的血宝,进而积累更大的优势。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那现在的大明在整个世界的岛屿群里,处于什么状态呢?” 姜星火的回答让他们微微有些惊讶。 “最强大的状态。” 本来,这就该是大明子民的心态,但被姜星火打击的多了,两人反而有那么一点不确信了起来。 所以听到这个答案时,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姜星火解释道:“大明拥有着最好的初始岛屿之一,同时也处于世界的一端,对周围的岛屿也有着一定的探索,因此,此时的大明,在任何层面上来看,都是最强大的状态。” “但是。” 姜星火的转折终于来了。 “这种短暂的强大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人能换个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而大河文明天生缺乏海洋文明的冒险精神,所以在本岛的情况还过得去的情况下,是没有人愿意冒险探索别的岛屿的。” “而其他国家不一样,他们的初始岛屿情况比大明差得多,又同样面临着人地矛盾,所以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外探索、掠夺、占领其他岛屿。” “两个岛屿、三个岛屿、四个、五个、六个,这些绑在一起,都不是得天独厚的大明本岛的对手。” “那如果是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绑在一起,大明以一岛之力,还能对抗吗?” 姜星火的灵魂疑问让他们不由地动摇了起来。 是啊,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大明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吗? 毕竟世界有多大,到目前为止,哪怕是西征数万里之遥的蒙古人,也并没有得到答案。 “所以,大明绝对不能故步自封,一定要趁着自己还是最强大的,勇敢地走出去,只要走出去第一步,后面哪怕走的勉强、走的踉跄,也终归是向着正确的方向走的。” “唯有如此,大明才能控制更多的岛屿,形成良性循环,继而舒缓本岛的人地矛盾,这在之前已经跟你们讲过。” “这就如同春秋时期,在大家还缺乏动力对周围探索时,却依旧有一个国家,率先启程,率先获得更多的土地,那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将获得极大的先发优势,这种先发优势会累积到战国时代。” “获取的岛屿越多,自身的人地矛盾越小,同时拥有的资源富集度越高!” “世界岛的战争,是一场最为残酷的资源争夺战。” “落后者,必将被先发者欺辱。” “大海,从来都不应当是我们边界。” “而是新的开端!” 隔壁密室,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陷入了沉思。 之前他们最为担心的,无非就是下西洋会动摇大明的集权体制。 而他们.除了道衍吧,都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大明的集权体制受到动摇的,毕竟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一切权力、地位、财富都来自于现行体制。 但当他们明白下西洋并不会,或者说在未来很长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对大明的集权体制造成根本性影响的时候,便对这个担忧放下心来。 姜星火说的是有道理的,作为本岛的力量延伸,任何投放到占领、掠夺、殖民其他岛屿的人们,即便是有着自治和自由的倾向,在面对该岛的内外部危机,也就是本地人的反抗和其他对手的觊觎时,依旧会拥护集权体制。 同样,这也不仅仅是体制的问题,还关乎到了华夏这个孤岛的本身存在。 正如姜星火所说。 落后者,必将被先发者欺辱! 大明想成为这个落后者吗? 对于这么这群以天朝上国心态自居的统治者来说,当然是不想的。 没有谁想从傲立于世界之巅的第一强者,慢慢变得落后,被从前眼中不值一提的人毒打。 可问题是,如果没有姜星火的点醒,大明的这种心态,恰恰限制了向外探索的欲望。 毕竟,在华夏这个孤岛混的好好地,周围还有几个小岛可以鄙视,自身处于鄙视链最顶端,干嘛要去外面呢? 从实际的角度出发,他们也当然可以装作不知道。 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嘛。 但是,事情的关键在于,朱棣不是这样的人。 以朱棣这种盖世猛男的性格,既然知道了,那就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为了偷懒,看着日后的大明被别的国家欺辱呢? 须知道,朱棣如果是个贪图安逸喜欢偷懒的人,那么他压根就不可能发动靖难之役,也不可能坐在这张龙椅上。 即便是没有姜星火的这套理论,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为了后世儿孙,也为了自己的不世之功,依旧会选择五次亲征漠北,甚至驾崩在了回师的路上。 若是别的皇帝,哪会舍得离开皇宫这个安乐窝,亲自带兵去草原上跟已经被打怕的蒙古人玩命? 为的就是朱棣的人生信条。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如今姜星火已经点出了“世界岛战争”这个概念,而进取心极强的朱棣,正好又对下西洋很感兴趣,那么目光由陆地转向海洋,自然是在正常不过的结果。 朱棣看向镇远侯顾成,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明,以后要逐渐从陆地转向海洋,这也是朕认为能保持勋贵集团不断自我造血,避免堕落成熬鹰斗狗的纨绔子弟的唯一途径。” “毕竟,大明不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如果不想让文官士绅阶层,在朕和朕的儿子死后把持天下,那么维持并培养新的勋贵集团,就是唯一的办法。” “在以后对其他孤岛的掠夺中,朕有意同样视为军功,最高给予封爵的赏赐,这样就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新勋贵。” “顾老将军,你能理解朕的意思吗?时代.变了。” 顾成的面色并没有什么震惊至极、惊骇欲死、震撼无比之类的小白文中常出现的神态描写,他的神情无比坚毅,作为职业军人,作为朱棣的总参谋长,他完美地理解了大明征北大将军的战略转变。 顾成只是捶胸说道。 “吾虽年迈,长槊犹锋!” 还有一章,1.5万字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菊与刀 “讲完了华夏的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华夏民族的精神特质,接下来,我们还是按照第一大点的例子,讲讲华夏周围三个比较典型的国家,蒙古(北元)、朝鲜、日本,都是如何由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的。” 姜星火指了指地图说道。 “关于蒙古,之前我们其实已经讲过了,这里简单地说一下就可以蒙古高原气候寒冷,决定了生活在这里的人必须吃苦耐劳。” 嗯,没办法吃苦耐劳的都冻死、饿死了。 “同样,这种吃苦耐劳也形成了其坚韧不拔的精神特质,以及随之而来的扩张性。” “这种扩张性的例子几乎是比比皆是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都是崛起自蒙古高原,原因就是他们不愿意忍受寒冷的气候和恶劣的生活条件,凭借着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凭借着他们因食肉而更加强壮的身体,南下入侵华夏。” “而与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不同,其实我还想指出一点。” 姜星火顿了顿后说道:“蒙古高原上的民族,是习惯于崇拜野兽和上天的,这一点与华夏民族崇拜祖先,完全不同。” “大河文明与血缘氏族密不可分,血缘氏族的影响力渗透到了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华夏文明早期无论是分封建卫还是宗祧继承,都是这一特点的产物。” “这便是因为,华夏文化的基础就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因此衍生的宗法秩序。祖先的崇拜为宗法秩序的维持和巩固提供了社会习俗上的支持,这种文化习俗是与大河文明分不开的。” 朱高煦有些明悟,他想起了之前《国运论》第一卷讲过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 朱高煦试探着说道:“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北方蒙古高原上诞生的游牧民族,没有小农经济这个经济基础,所以也并没有诞生严格的宗法制这个上层建筑。” 姜星火颔首说道:“游牧民族本身就因为游牧经济的脆弱性,对部落的认同远超于对氏族的认同,这种情况,直到黄金家族的对外征服改变了蒙古的经济基础,才发生了变化。” “因此,蒙古高原在恶劣的环境中,更习惯于崇拜充满了力量的野兽,和对命运具有主宰能力的上天。” 李景隆补充道:“而华夏文明则完全相反。” “华夏文明对于野兽的态度都是可驯养的就是家禽,驯养不了的就是畜生;对于上天的态度,在农人的一生中,固然要看天吃饭,但基础水利设施的建设,也使得华夏的农人没有蒙古的游牧民那么惧怕和崇拜上天,只是一种略微仰望的心态。” “甚至于。”姜星火抿着嘴唇笑了笑:“华夏文明习惯于在拜天上的各路神仙的时候,都是一种平等的交换概念,我给你香火和信仰以及钱财,你帮我解决我的困难,要是解决不了,我就找下一个神仙去。” 听了这话,朱高煦和李景隆也是笑了起来。 很好笑,但是确是很真实。 要是老百姓想要个孩子,送子观音、泰山娘娘、张仙.哪个不能拜呢?反正大家管的都是一滩事。 讲完了蒙古,姜星火继续讲起了下一个国家,朝鲜。 “朝鲜如果算上较高的丘陵的话,严格来讲,国土面积十分之八都是山地,因此朝鲜的农业耕种条件,从整体上来看,其实是不如有着数片大平原的华夏的,这里的人相对贫瘠,也难以创造出灿烂的艺术。” “而作为三面环海封闭的半岛,朝鲜唯一可以接受的外界影响,就是陆地接壤的华夏,也正因为华夏极强而朝鲜极弱,所以数百年来朝鲜都一直奉华夏为正朔,执行事大主义。” “而所谓事大主义,是基于强弱力量对比情况之下小国侍奉大国以保存自身的策略,嗯,这也是从华夏学过去的。” “事大”的概念在春秋时代即已有之,《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意思就是说,小国畏惧天命,才能得到安定。 更直白的说法就是,该从心的时候从心。 “所以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朝鲜的国家精神特质是什么?”李景隆眨了眨眼问道。 “自卑。” 姜星火言简意赅地说道:“自卑是刻在朝鲜骨子里的东西,而自卑又必然衍生出虚假的自大。” “朝鲜跟接下来讲的日本不同,日本面对自卑的态度是抄起刀奋起一搏,与强大者搏斗,如果输了那就剖腹自尽、死的光荣,反正日本不怕死,它们平时的地理环境就决定了经常会死的莫名其妙。而如果日本战胜了强大者,那么它又会马上又会像癞蛤蟆吸气一样,迅速地从自卑膨胀到目中无人的自大。” “至于朝鲜呢,它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对强者挥刀,因此它唯一消遣自卑的方式就是用手里的笔这就属于典型的半桶水,朝鲜作为华夏的学生,儒家文化好的东西没学到,坏的学了个精通。” “春秋笔法掩饰历史,并创造虚无的历史,这就是朝鲜的自大方式。” 今天的课程讲到这里,似乎变得愈发欢乐起来,两人又是一阵笑声。 李景隆想起了在洪武和建文两朝,他作为勋贵代表见到朝鲜使团,朝鲜人那种畏畏缩缩又私下里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由地会心一笑。 “最后一个,便是日本。” 听到这里,李景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对于他来说的重头戏到了。 “地理条件,首先是国土面积,我们说过日本本土资源较少,适合农耕的平原地区偏少而且都在沿海,所以日本一旦强大起来,就会喜欢对外侵略获取土地和资源,日本的物品收纳是比较出名的,也与他们国土面积小、本身生活空间较小也有一定关系。” “而在精神特质上,这种受到地理条件严重影响的表现则更加明显。” “主要概括为三点,第一点,自强;第二点,集体;第三点,生死。” “第一点,自强。正是由于日本地形狭长、资源匮乏、自然灾害多,所以生活在这里的日本人难免有一种悲观的情绪,但又能在环境恶劣的条件下顽强生存而感到自强的慰藉跟朝鲜的国家精神特质只有自卑不同,日本的国家精神特质里多出了这种自强,这种自强就包括了向强者学习。” “而从学习方面,华夏一直都是日本学习的对象,日本的绝大部分礼仪,都来自华夏。”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朱高煦也有些好奇了,他从未到过日本,也从未见过日本人。 姜星火肃然道:“你有过独自一人的长途旅行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但他又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朱高煦的记忆里,在第一次他试图以偷梁换柱的方式,去把姜星火救出诏狱的时候,他为了灌醉姜星火,跟姜星火喝了很多的酒。 而那时候,姜星火跟他吐露过几句肺腑之言。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姜先生,一定经历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孤独旅行吧。 姜星火不知道朱高煦的思绪,他继续说道。 “日本,就像是一个徘徊在文明世界边缘的旅者,它必须重视礼仪,哪怕这种礼仪是莫名其妙的、固执的、不可理喻的,因为这种礼仪的意义不在于礼仪本身,而是用这种礼仪时刻提醒自己,是文明的一员,从而保持精神独立。” “当然,这种精神独立,也体现在文化上,虽然日本从华夏学习了儒家文化、汉传佛教文化,但却有一种孤立的自尊,虽然处于华夏的文化影响中,但却从未真正臣服过华夏.一旦有超过华夏的强者影响它,那么它将毫不犹豫地切割掉从华夏学习到的文化,向新的强者学习它的文化,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日本的自强的一方面。” “所以刚才说的自卑和自强听起来挺拧巴的。”李景隆感叹道。 “对,就是拧巴,而这种拧巴,还会继续体现出来。” “这种体现,就是第二点和第三点,或者说,集体意识催生出的羞耻文化。” “我用两种事物称之为,菊与刀。” 两人不太理解,姜星火缓缓说道。 “第二点,集体。”姜星火说,“同样是因为自然灾害频繁的地理环境,日本认识到了个体的脆弱性和局限性,为了生存下去,个体必须依附于集体,长期以来普通的日本民众都过着集体生活,奉行集体利益至上的集体主义原则,这种集体主义,按照日本的俗语便是,一朵菊花很难显现自身的美,但当很多菊花同时绽放的时候,便是灿烂而美好的。”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点,生死。” 姜星火顺着话继续讲下去:“刚才说到日本受到了华夏的儒家和汉传佛教的影响,因此日本极为重视礼义廉耻,有着比华夏儒家更加深厚的‘耻辱文化’,甚至需要人剖腹以明。但同时,他们又对待自己和敌人极为残忍,残忍到了不知耻的地步,不害怕敌人的死亡,也不害怕自己的死亡。” “日本与华夏,对死亡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星火看着从新歪脖子树上落下的树叶,说道:“华夏儒家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子路问孔子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则举重若轻,把鬼神、生死之类玄幽的问题,转移到现世的人生价值上。” “但日本却并不避讳死亡,自从唐朝的樱花传入日本,日本就喜欢瞬间绽放转眼又凋落的樱花,这与他们的生死观是一样的,认为死亡是生命瞬间绽放的闪光。” 朱高煦有些难以置信:“真是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如果按照华夏文化的标准来看的话,有一句很经典的俗语可以形容。 好死不如赖活着。 “日本之所以对死亡要有一个诗意的淡化,刚才说到朝鲜的时候也说过,原因就在于它的地理环境,季风气候导致了农耕种植的收益不稳定、夏秋两季频发的风暴导致捕鱼业的风险性、还有频繁发生的地震海啸火山喷发,都导致了日本的意外死亡概率大,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而在这种地理条件下,很容易造成日本人敏感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因为它们极度缺乏安全感这种缺乏安全感衍生出了刚才讲的第二点,也就是强烈的集体意识,同时也由于对他人看法和自身名誉的高度重视,形成了扭曲的自尊心。” “在我们华夏的普遍观点来看,自杀有的时候是懦夫的表现,而日本则认为自杀体现了武士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迎接死亡的大无畏勇气,能够使得蒙受耻辱之人的灵魂得到净化与超脱这里便是因为,日本认为灵魂存在于人的肚腹中,因此以刀剖腹自杀能够让人的灵魂得到释放与升华。” 确实,别说是自杀了,就是明明有机会翻盘却不跑路的项羽,不是一样被人写诗,来一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 而韩信的“胯下之辱”,更是传为美谈,极少有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去嘲笑韩信没有逞一夫之勇。若是韩信当时一怒杀人或者自杀,哪还有后世大汉兵仙的故事? 华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一般是不会选择自杀的。 而日本人的自杀,却明显是基于某种习俗。 这种自杀,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必要的。 “如果它们在公开场合遭受了别人的侮辱、嘲笑、批评,就会觉得遭受了极大的耻辱,而洗刷这种耻辱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把嘲笑当做源动力不断地完善自我,另一种是轻视或欺辱它人,而以刀剖腹则是轻视自己的最高表现。” 李景隆有些呆滞,合着,日本以刀剖腹是羞愧导致的啊,那要天天嘲笑日本人,日本人是不是就都以刀剖腹了? 也不对,没准人家会提刀要求决斗。 李景隆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去日本的时候,一定不要嘲笑日本人。 毕竟,他还想活着回来呢,在人家的地盘做的太放肆,活着回来的概率就不大了。 对于李景隆来说,命是第一位的,荣华富贵是第二位的,脸皮才是第三位的。 “没了?” 朱高炽微微怔了怔。 “可能没了吧。”朱棣揉了揉眉心,有些疑惑地说道,“今天讲的虽然很不错,但是朕总感觉.” “不尽兴。”朱高炽感同身受。 “对,就是不尽兴。” 朱棣大约回想起了那种被‘王朝周期律’、‘摊役入亩’、‘白银宝钞’等等理论反复震撼的感觉,就是少了点那种感觉。 奇怪,难道朕对这种感觉上瘾了? 朱棣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 而他身边的顾成则是若有所思,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要全面调整大明的战略,由陆地逐渐转向海洋,那么听课得到的这些信息还是很有用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同时,‘世界岛战争’的这套理论,也大大地启发了顾成,这位老将军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目光只局限于大明周边,似乎确实有些狭隘了。 跟这三人不同,道衍则是微微摇头。 道衍非常笃定,姜圣不会只分析这些表面的,或者只有一点深度的东西。 既然姜圣敢讲,那就一定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新理论。 果然,姜星火没有辜负这位信徒的期待。 树下,姜星火少歇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 “刚才我们讲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我要说的是,正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国家形成,决定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正是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听到这句话,道衍白眉一挑。 民族国家? 这恐怕才是姜圣真正要讲的东西吧! 来了,展开了这么长的地图,这把幽光闪闪的匕首,终于露出了它的锋芒。 前面的,都是序章。 —————— 尽管每个心灵原本都闪耀着道德的光辉,就像一把崭新的刀,但如果不经常磨砺就会生锈。正如他们所说,这种身上的锈与刀上的锈一样都是坏东西。 因此,人必须对刀和本性都给予同样的关注,时常磨砺。即使生了锈,心灵仍在‘锈’的下边闪亮,只需重新打磨。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 1.5万字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女真人再次统治华夏? “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李景隆细细咂摸着这句话,但依旧不得其解。 姜星火:“哪个字不理解?” “民族和国家都理解,民族国家不理解。”李景隆坦承说道。 “好像不对。”朱高煦看了看李景隆,“俺怎么感觉重要的不是民族国家,是精神特质。” 李景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理由是什么?” “你想啊,人要是没有了精气神,那不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嘛,你到底是行尸还是走肉,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用最朴实的话语,揭示出了最直白的真理。 “.” 李景隆道:“那就没事儿了,姜郎怎么说?” “确实本来想先说民族国家的。”姜星火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但是国家的精神特质,也的的确确是先决条件。” “可是姜先生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由于地理环境产生的华夏的精神特质了吗?”朱高煦有些费解。 “那是地理条件的决定的不假,但那只是一部分。”姜星火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由无数的、生活在历史时空里的人所塑造的华夏精神特质。” “还是不能理解,这很重要吗?” 李景隆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信念的人,在他眼里,除了自身和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故此,什么精神不精神的,都是骗人的。 “很重要。” 姜星火郑重道:“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历史的角落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祖辈,为何会诞生,为何会建立这个文明,为什么能创造出这种伟大的文化,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次次的灾难而受挫。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但是,如果精神可以在这一代人继续延续下去,他们将会逐渐发现自己和祖先曾经存在的意义,并且越来越强烈。” “那不就是祭拜祖宗吗?”朱高煦问道。 “不一样。” 姜星火道:“那是传统的宗法制,它也确实能让后人铭记、追忆祖宗,并影响人的行动,使之受到激励。” “但我指的,是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 “哦!懂了懂了。”朱高煦恍然大悟,“俺看来这就好比把天下所有的姓氏宗族都当成一个来看待,这个总的精神特质。”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每个人的思想,都是由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引导的,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便是我们的精神源泉;但是随着时代的推移,人们接触的新事物、新理念多了,对于过去某些理念的兴趣和追求就会消失,精神特质也会被淡忘,乃至慢慢变化。” “当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在后人心中变得微乎其微,甚至不值一提,那么祖先留给我们的东西就会彻底消散,我们的精神世界会陷入混沌,整个精神世界就会崩塌,最终消亡。” “真的会如此吗?”李景隆习惯性地质疑了一下。 “当然会吧。”朱高煦说道。 见两人正在争论之中,姜星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数百年前,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国,灭了欺压它们的辽国,随后,从性质上讲算是反抗压迫战争而壮大的金国,野心开始滋长,看向了南方的中原,发动了侵略战争。” “太原被围成孤城,北宋派出救援的西军二十万覆灭,金军两次南下,发生了靖康之耻,北宋的皇帝和后妃、宫女,全都被掳掠到了北方,受尽欺辱。”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岳飞崛起于行伍之中,主镇荆襄,数次出师北伐,最后一次更是击败金国由金兀术率领的东路军主力,马上就要收复旧都,实现宗泽三呼渡河的遗愿。” “但因完颜构和秦桧这对君臣的阻挠,十二道金牌发到了岳家军十余位统制官的手里,岳飞被迫撤军,随后冤死风波亭,成了千古遗恨。” 姜星火到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 “伱们现在觉得,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民族这个概念,两人并不难理解,建立明朝的汉人是一个民族,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是另一个民族。 便如韩侂胄开禧北伐时,请名士李壁撰写的那篇振奋人心的出师檄文中所说一样——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这些东西,都是天经地义般刻在他们的心里的。 而他们既然都是汉人,都曾认知到元朝的蒙古人是如何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进行残害,又怎么可能会不为之愤怒? 这种愤怒,使得他们从骨子里就对元朝那些作为统治者的蒙古人感到厌恶和憎恨。 当然了,正如人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区分一样,蒙古人也不全是坏的,在朱高煦的认知里,至少跟他并肩作战的汉化蒙古鞑官们,对大明忠心耿耿,从生活、语言等方面来看,跟汉人也已相差无几,那便是好的。 这仅仅代表作为武将的朱高煦的个人想法。 说回姜星火的提问。 李景隆沉吟片刻说道:“我之英雄,彼之仇寇。” “若是从我们汉人的角度看,岳飞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大明太祖高皇帝都已经追封岳飞为武圣了,但若是从现在退回到辽东行都司那的女真人,从它们的角度来看.” 朱高煦忽然接话:“也是盖世英雄。” 李景隆有些惊愕。 “你不知道吗?”朱高煦反而奇怪地看了眼李景隆。 “知道什么?” 朱高煦去过辽东,肯定地说道:“辽东那边的女真人,都是给岳王爷立庙祭祀的。” “为何?”李景隆这下是真的不理解了。 朱高煦只是简简单单地吐出三个字。 “打服了。” 闻言,李景隆沉默良久。 隔壁密室。 朱棣蹙眉问道:“姜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现在觉得’,难道说以后就不觉得了吗?” 大约是晓得姜星火有某种洞察未来的能力,除了顾成以外,其他几人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之色。 而朱高炽对顾成解释了一下,顾成却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顾成起身对朱棣行礼,随后说道。 “陛下,之前您说这个姜星火疑似仙人,这一点臣不敢妄论,但其人提出的种种政策和理论,倒也做不得假,确实是经天纬地的大才,所以臣并没有质疑。” “包括今天讲的‘世界岛战争’,也是兵家从未有过的理论,确实很新颖。” “臣虽然面上没什么,可内心确实是深受撼动的。” “但是。”顾成眉目严肃,“所谓洞察未来,便如同求长生一样,只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并非真实存在。” 顿了顿,顾成继续说道:“就像岳飞所处的两宋之交的那些‘奇人’,只是据说有通天法术,所以,甚至连北宋的皇帝都相信了,让道士去守城,最终导致了北宋覆灭,但事实上,从古至今这些都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从无应验。” 这里面却是有典故的。 金人围城的时候,负责开封防务的孙傅根据《感事诗》找到了奇人郭京,问郭京有没有退敌的法术。 根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郭京言:可以掷豆为兵,且能隐形,今用六甲正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可以破敌。临敌正兵不动,神兵为用,所向无前。 宋钦宗立刻任命郭京为武略大夫、光州刺史,并赐金帛数万,让他自主募兵。郭京不问军事技艺能否,只选择年命合六甲者。结果所得都是些市井无赖。有武将要给郭京当副手,他拒绝说:君虽材勇,然明年正月当死,恐为吾累。 然后然后就是迫于皇帝压力,郭京带着六甲兵迎战金军,大败后城门洞开,金兵趁虚而入,开封沦陷,北宋灭亡。 顾成的说法,却是是骨鲠老臣的谋国之见。 ——别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说的话。 “所以,老臣认为即便是陛下真的见识了所谓的洞察未来,可能只能算是运气好罢了,决不可以此为依据治国。” 朱棣的脑海中,划过了于谦那张扬着的倔强小小脸庞。 真的,只是巧合吗? 朱棣闻言皱眉沉默了片刻,随即抬头看着顾成问道。 “那如果日本确实有金山银山,而且确实都在姜先生所画的位置,并且朕可以确信姜先生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一直都待在敬亭山下的乡村,从来都没有去过日本,可以证明吗?” 顾成还未来得及回答,一墙之隔的李景隆,此时也回过神来,问出了相同的疑惑。 “难道以后岳飞就不是民族英雄了吗?” 李景隆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了一个想法。 当这个想法与他在秦淮河的画船上那一幕幕重叠时。 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他的天灵盖,冷的他一哆嗦。 李景隆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星火。 他并不知道于谦的后续,但此时却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姜郎,你的意思,不是,日后,统治华夏的,又不是汉人了吧?” 姜星火点了点头。 “女真人。” “不可能!”李景隆和朱高煦双双呆住。 此话一出,屋里的众人皆是愣住了。 “怎么可能?”顾成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可能?”半晌没说话的道衍,开口说道,“如果你是宋真宗时候的河北汉人,你会相信日后东北一个名为女真的小部落,会在百年后灭亡大宋吗?” “如果你是金世宗‘大定之治’时候的河北汉人,你会相信再过几十年,草原上的蒙古人就会横扫天下吗?” 道衍的两个问题,问的几人一愣。 朱棣也有些捉摸不定:“朕也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可事实就摆在朕的面前,姜先生之前所说的关于未来的每一句话,在当下能应验的,都已经应验了.如果说日本的金山银山也应验了,那是否意味着,今天姜先生说女真人会再次统治华夏,也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呢?” “……这、这简直匪夷所思啊!”朱高炽忍不住感叹起来。 “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果日本的金山银山得到验证,那么都当这件事是真的来看。” “顾老将军。” “臣在。”顾成起身行礼。 朱棣亦是起身,双手后负昂然道:“若是一两个月后,曹国公的使团从日本回来,带回了关于金山银山确切的消息,那么剿灭辽东都司女真人的计划,就必须提上日程,雷厉风行的执行下去!” “陛下的意思是做到什么程度?”顾成习惯性地确认了一下计划。 朱棣的话语掷地有声。 “犁其庭!” “扫其穴!” “灭其种!” 顾成倒吸了一口寒气,这是要彻底消灭所有女真人的意思。 果然符合朱棣的性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朱棣慨然说道。 “先帝起兵抗元,建立大明,直到把蒙古人赶出中原,曾有数以万计的将校士卒伤亡、近八百万黎庶遭逢兵祸,但是这些,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让中原的汉人百姓,有立足之地!如今女真人有可能再起崛起,祸害汉人百姓,朕岂有不理之理?倘若真的任由女真人继续躲在山里下去,真的再次发生了靖康之耻,中原黎庶将永远失去安宁!朕到了地下,心里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故而,朕不愿见到任何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更不容许任何一座城池被破坏。” “女真人,唯有被碾为齑粉!” 这可真的是大动干戈了啊,或者说,这是靖难之役后的第一场成规模的战役。 不过难怪皇帝如此重视这件事,毕竟任哪个汉家天子,听说自己统治的天下,日后会被异族所统治,而眼下这个异族还很弱小,会放任不管的。 毕竟这种事情,只有杀错,没有放过。 更何况是朱棣这种马上皇帝,还有大明这个以驱逐鞑虏得国的王朝? 朱棣根本就不可能允许异族再次统治华夏! 说到底,朱棣打算征伐漠北,不就是因为害怕养虎为患,等蒙古人休养生息再次做大后,又生出侵略中原的野心吗? 而且,真的不要觉得朱棣是在杞人忧天。 须知道,自从蒙古人征服大半个已知世界以后,几大蒙古汗国便在各处开枝散叶,如今已经上百年了。 而事实上,除了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推翻了蒙古人的统治。 目前的时间点,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譬如在中亚,依旧有着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军力极为恐怖的帖木儿汗国;而今年北元刚刚在形式上灭亡,分裂出的瓦剌、鞑靼等部的西面,就是另一个万里大国,钦察(金帐)汗国。 所以,大明面对异族的威胁依然非常严峻,不容乐观。 而眼下姜星火告诉他,下一个统治华夏的异族不是蒙古人,是女真人。 朱棣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大明要是想要在理论上消灭蒙古人,那得先扫平瓦剌、鞑靼,然后向西灭亡帖木儿汗国,再继续向西灭亡金帐汗国。 这个理论难度,可以说是无限大,毕竟明军是要吃后勤的。 但是如果仅仅是如今蜷缩在山里,以渔猎为生的金国女真人后代,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仔细想想,这事儿还挺简单的,毕竟以百战精锐对付女真人,还能困难到哪去? 而如果做好了,那可以称之为防患于未然了。 但是顾成又觉得,似乎这样的决定太急躁了点,可也无话可说——虽然他不认为姜星火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也觉得,把女真人碾为齑粉又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低成本的事情就有可能做到保全汉家江山的安危,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嘛。 顾成只是从一个参谋长的角度建议道:“如今已经九月份,等曹国公从日本回来,就要十一月份,那时候辽东天气苦寒大雪封山,倒不是我们的士卒耐不住寒冷,而是山地路滑,一旦出动大军,运送后勤粮秣补给的民夫辅兵很难跟得上,而且折损率会极大,不如等开春雪化再出兵。” “也有道理。”朱棣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顾老将军,出兵这件事可以暂缓,等明岁开春再出兵,不管怎么说,冒雪进山都是没必要的,女真人又不知道朕打算彻底抹杀它们但现在就要开始行动了,能打的将帅如今大多都在南京,还得辛苦顾老将军述职后返回北平,亲自调集兵马挂帅,执行此事。” 顾成点了点头道:“陛下圣明,如今正值冬季,女真人多数还在躲避风雪,山里并不好找,此时贸然攻伐,容易有漏网之鱼。而等明年春暖花开,女真人自然也会出山,届时再行攻伐,方为稳妥。” 对于挂帅剿灭女真一事,事实上,这也是他自从真定被朱棣俘虏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踏上战场。 而执行的任务,也是他熟悉的对付蛮夷部落。 洪武时代,作为镇南将军他在贵州镇守了二十年,灭杀了不知道起来炸刺的土司,这种山地作战的军事经验可谓是极为丰富。 这次回南京,顾成的本意也是申请再次回到贵州镇守。 可如今既然有了差不多的任务,这位老将军也不介意亲自走一遭。 “另外,抹杀女真后,顾老将军可趁机陈兵朝鲜,好好地震慑一番,朕也会派遣使者去李氏朝鲜索回济州岛,让他们在大明征日的时候不要动歪心思,同时承担起补给的工作毕竟如果从登州或者宁波跨海运输物资,大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济州岛距离朝鲜极近,如今也该到了朝鲜为大明做点贡献的时候了。” 朱棣的军事计划已经彻底成型。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今年九到十一月,派以李景隆为主使的使团去日本,探查清楚后准备抹杀女真所需的情报、辎重、兵马。 明年一月,姜星火出狱。 明年二月顾成带兵抹杀女真,随后四到五月时陈兵长白山,迫使朝鲜交还济州岛,六到七月再从宁波海路出发,运兵到济州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对马岛这个海盗窝。 如此一来,便能像张开了一对巨螯般钳制住日本的西北角。 而在明年的八月到十一月的暴风期,大明则不会犯跟蒙古人一样的错误,老老实实在济州岛、对马岛上整训部队,准备跨海登陆。 等到整训完毕,后年春暖花开,大明水师将以绝对优势拿下其余三岛,完成顾成“列岛锁国”的战略构想,再以勘合贸易为利诱,迫使日本幕府将军割让或借出日本的‘中国’地区。 如果幕府将军不答应,那朱棣也不会心慈手软。 毕竟,顾成的顾虑,也是只一种可能而已,只要能按姜星火所说,避开日本周围海域的暴风期,朱棣相信自己手下的百战精锐绝对能够横扫日本! 到时候说不得,只能委屈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来南京表演一下献俘游行了。 而只需拿到了日本的金山银山,朱棣便打算让姜星火主导大明的‘白银宝钞’计划了。 至于一心躺平等死的姜星火本人的意愿。 嗯. 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而另一边,话题仍在继续。 “正如你所说,我之英雄,彼之仇寇,岳王爷之所以在辽东也能立庙,最大的原因恐怕不是他把几百年前的女真人打服了,这站不住脚,而是大明的太祖高皇帝追封岳王爷为武圣,所以才有这种现象。” 姜星火设想道:“那我们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在未来又出现了类似于蒙古人的异族,统治了华夏,你们觉得对于这个异族来说,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这个问题一出,压根不需要姜星火说话了,这俩人自行讨论了起来。 朱高煦耿直道:“岳王爷是我们汉人的,未来有异族统治华夏那是异族,既然不是一个民族的,对于它们来说,岳王爷肯定不算是它们的民族英雄。” 李景隆问道:“那它们统治了华夏,到了那时候,岳王爷又会被如何对待呢?” “想一想。” 李景隆大约是最近大喜大悲多了精神失常,有些失了智,竟然敢语含讥诮。 “到了那时候,会不会岳飞被污蔑作为反对什么华夷融合的罪人?会不会秦桧被捧为苦心孤诣不被世人理解的救时宰相?会不会还给秦桧编一出戏,把《满江红》署上秦桧的名字,让秦相公当众朗诵一番?” “谁敢如此?!”朱高煦怒道,“岳王爷乃是俺一生所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能被这般污蔑戏弄?俺定拧了它的头!” 李景隆复又笑道:“那时候你早死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 朱高煦气急败坏,一拳把新歪脖子树打的树叶乱掉。 纷纷扬扬,似柳絮飞洒、又似飘雪旋落。 姜星火默默地拍了拍脑袋上的黄叶。 这个猜测他没法否定,虽然姜星火穿越的时间点没看到相关为秦桧隐晦翻案的影视作品,但其实他知道,李景隆所说的事情,在未来是一定会出现的。 当错误的文化传播到了极致,就已经形成是一种畸形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扭曲观念。 如同后世的强盗国家,总会用这样或那样的话,来标榜自己。 同时也会用各种方式来抹黑、扭曲华夏的英雄人物。 在文化圈内,这样的思想已经开始蔓延,并且深入某些人的骨髓。 只要一个人带头出声,就会有无数收了钱的软骨头随声附和,试图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而这种差异造成的矛盾与争议,这是很难彻底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金朝、元朝,不也有很多文人抹黑岳飞的功绩和历史意义吗? 所以姜星火也没办法否定李景隆的这些猜测,毕竟这些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顾成,也忽然对朱棣说道。 “陛下,您在南京城郊外驿站迎老臣的时候,那时候,老臣在驿站的二楼有感而发,念了一首词,您还记得吗?” 朱棣只是说道:“只听了后半阙,‘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朕觉得写得倒是不错。” 顾成沉声道。 “陛下,这首词,词牌名为” “——《满江红》!” 朱棣刹那惊讶,竟有此呼应,世间巧合莫过于此。 “这首词,乃是元军攻入临安后,掳掠三千宫人北返时,昭仪王清惠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时,想起靖康之耻,想起岳王爷那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勾起深切的亡国之痛,遂在驿站墙壁上,以血为墨,复又题了一阙《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一首《满江红》吟罢,顾成泪湿白髯,俨然是有些不堪起来。 “老臣父祖以操舟为业,辛苦多年薄有积蓄,带着全家定居扬州,彼时扬州繁华,老臣少年时亦是能读得起书,过得还算安稳,还与定了一门逞心如意的亲事.后来元末兵乱,老臣游历在外,待回家时,却只见得胡马呼啸,整个扬州城,真真如白石道人所言‘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等老臣寻到她家时,早已焚烧殆尽,最后便只见得零落在桌面上的半阙《满江红》。” 朱棣等人亦是噤声。 任谁也没想到,老将军少年时竟然还有这段往事,而朱棣再念及顾成在驿站二楼时,向北望着江北扬州方向,触景生情念出这首词,便转瞬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从那时起,老臣投奔太祖高皇帝,擎大纛、负沙舟,每战必怀有死无生之志,便是这个心结的缘故了。” “胡虏不灭,老臣无以慰亲眷在天之灵。” “可老臣今日听到姜星火所提问题,一想到或许数百年后,老臣一生努力,便会如岳王爷那般被扭曲、抹黑,老臣便心有不甘的紧!做了鬼,也不甘心!” 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顾成,几乎是以某种祈求的眼神看向朱棣。 “陛下,没办法吗?” “姜先生,没办法吗?” 朱高煦垂头丧气地问道。 “有办法。”姜星火说道:“但我得先告诉伱,岳飞为什么是民族英雄。” 两人的眼神,都有点惊讶,岳飞是民族英雄,这还有为什么吗? 看出了两人的惊讶,姜星火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 “岳飞之所以是民族英雄,是因为岳飞代表的,绝不是他个人,而是在两宋之交,不甘遭受女真侵略者奴役、凌辱的千千万万个汉人。” “岳飞的抗金北伐,不是他一个人的抗金北伐。”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毁的也不是岳飞一个人的功。” “你可知岳飞联结河朔,苦心孤诣十年之久,这背后,又有多少两河汉人的努力、牺牲、付出?正是因为他们在困境中坚韧不拔地反抗,才有了岳飞誓师北伐后,中原遍地起义响应的燎原之势。” “完颜构和秦桧,可恨就可恨在一个投降!” “岳飞一死,北地汉人的心气就断了,这代表着哪怕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哪怕有着当世最强的帅臣,有着纪律最严明、士气最高昂、战力最强悍的军队,依旧无法光复河朔,直捣黄龙。” “往后了说,岳王爷北伐功败垂成,女真人入主中原,短短百年,北地莫说幽云十六州,就是两河、山东、河南的汉人,都认金国为正朔了,他们会觉得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朱高煦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不会。” 眼看着朱高煦郁闷生气快爆炸了,李景隆生怕他再拔一次歪脖子树,连忙劝阻道。 “刘伯温便说过,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百年腥膻之俗,天实厌之.蛮夷终究是蛮夷,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享国不久的,只是暂时改变。” 姜星火反而正色反驳:“不是久不久的问题,这种涉及到大是大非事情,一年、一月、一日、一个时辰、一刻、一息,都不能改!” “岳王爷就是民族英雄,谁也不能改,谁也改不了!” 朱高煦以手击节,闷声道:“便如祖逖渡江北伐那般,中流击揖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姜星火肃然起身,径直说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荒谬到极点,生活在金国的汉人都认为岳王爷不是民族英雄,便是因为,从古至今,华夏都没有出现‘民族国家’的概念,始终不过是门户私计。” “而既然是门户私计,既然给百姓传播思想的话语权掌握在耕读传家地主的手上,那么谁给这些地主更大的利益,或者说当原则抵不过异族的利益与威胁的时候,自然就不重要了,而百姓也会跟着被灌输错误的思想。” “思想这个阵地,正确的不去占领,错误的就会占领,是决计不能拱手相让的。” 姜星火回想起他第六世的时候,曾经写出“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那位,正在广播电台里宣扬他的“曲线救国”理论呢,不由地深切觉得,自己确实该做点什么。 一介书生,也唯有笔和嘴了。 八次穿越之旅,已经让姜星火明白,凭借着个人的力量想要改变历史的轨迹,可能性不说微乎其微,那也可以说是大约不可能了。 但是, 但是, 出狱了以后,他总得做点什么吧? 难道要厚着脸皮靠大胡子接济,每天主要任务就是像在诏狱里一样睡觉? 还是说,接着去秦淮河上卖词度日,每天主要任务变成跟好姑娘们睡觉? 太腐朽了,太堕落了。 最重要的是,姜星火真的睡够了。 所以,那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在躺平的同时,给自己找点不是那么累的事情做,尝试做出一些改变,不是故意求死却能被动作死呢? 当然有啦! 开喷就好了。 什么封建陋习,什么华夷之辩,什么程朱理学。 管你多少支笔来,我自一支笔驳。 这样不仅姜星火达到了目的,还能给自己过去穿越,心里累积下来的一口不平之气,直接抒发出去。 意难平嘛。 凭什么你们这群虫豸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拿你们的规矩做着表面斯文实则龌龊的事情? 凭什么你们能把压榨百姓说成是耕读传家? 凭什么遇到事情就要苦一苦百姓? 凭什么民族英雄都要被抹黑? 道理,越辩越明。 再过几个月,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书生意气,什么叫做挥斥方遒。 至于要是卫道士们被自己喷急眼了,想玩点真实的,那就更好了。 最好弄死我,让我快点穿越回家,求求了。 就在姜星火难得地思绪活泛时,身边李景隆这时候说道:“这便是华夷之辨了。”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用以区辨华夏与蛮夷。古代华夏族群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而周边则较落后。东周末年,诸侯称霸,孔子着春秋大义,提出尊王攘夷,发扬文化之大义。如楚国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而郑国本为诸夏,如行为不合义礼,亦视为夷狄。 换句话说,在春秋时代,划分蛮夷与华夏,是按礼法的。 这便是因为华夏重衣冠礼仪,《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蒙古人便是夷狄。”朱高煦毫不迟疑地先说为敬。 李景隆开口道:“夷狄的定义,汉书里应该是最准确的,便是说夷狄披头散发向左开衽,都是人面兽心之辈,与华夏的章服典籍习俗饮食语言都不一样,偏居在北地一隅,逐水草以射猎为生。” 姜星火看两人基本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就觉得事情好讲了不少。 其实中国历史上华夷之辨的衡量标准大致有三个标准,即血缘衡量标准,地缘衡量标准,衣饰、礼仪等文化衡量标准。 先秦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华夏礼仪的有无,汉晋以后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血缘远近、地缘起始。 这便是因为汉晋以后,在华夏面临严峻威胁时,这种划分可以保护华夏族群的存续。 在姜星火前世,依然有很多学者受到了近代西方民族理论的影响,认为古代中国没有民族主义,但实际上,古人们民族国家意识最突出的表达就莫过于华夷之辨,华夷之辨存在着深刻的民族主义色彩。 当中原华夏政权不稳,蛮夷入侵之时,华夷之辨的呼声就会高涨,华夷之辨成为汉族政权用来抵御异族政权的强大思想武器。当然了,乱世之中的华夷之辨正如同春秋时期的尊王攘夷一般,并非是大民族主义作祟,亦非歧视异族。 从更深层次来看,华夷之辨的观念促成的是一种凝重执著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凝聚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顽强地抵抗异族的征服。 “华夷之辩,这里藏着的意思就是,到底什么算是华夏,如果夷狄入主华夏,那么只要他们遵循华夏的礼法制度,便是华夏了吗?”姜星火问道。 朱高煦作为一个带有朴素爱国热忱的军人,自然不愿意这么承认。 否则的话,那他们对抗蒙古人的意义何在,难道是推翻华夏吗? 姜星火又提出了更难的思辨问题。 “或者说,举个唐代归义军的反例,当华夏王朝被入侵时,孤悬在边疆的汉人将领带着一小部分汉人和一大部分当地的蛮夷,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再举个刚才提到过的例子,金国入主中原,蒙古人入侵金国的时候,汉人为了维护心中的正统,去抗击蒙古人,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大约是嫌两人的脑子还不够乱,姜星火继续问道。 “刚才说的是汉人,如果这人本身是个汉化的异族,连异族语言都不会说,他带着汉人和异族,去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三个问题,已经当朱高煦的大脑宕机了。 可偏偏,朱高煦此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明太祖高皇帝,是认元朝为正朔的。” “那只是为了说明大明是正朔。”李景隆反驳:“太祖高皇帝还说过,胡元入主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 瞧瞧,有些人死了,哪怕躺在棺材里,但他的影响力却依旧无处不在。 朱高煦的大脑彻底过载。 “姜先生,您直说吧,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真的千百年后,岳王爷反而成了什么狗屁阻碍融合的罪人了吧?”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标准。” 姜星火缓缓说道:“这个标准,叫做民族国家。”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民族国家” “在讲民族国家的概念和意义前,请允许我先给你们讲一段不太为人所知的历史小故事。” 姜星火没有直接填鸭式教学,而是起了个反例作为引子。 “《仇国论》,听说过吗?” 朱高煦眼神发直,李景隆也是一脸茫然。 朱高煦看向了比较博学的李景隆,问道:“你听过吗?” “没听过。” “俺也一样。” “没听过没关系。”姜星火点点头,“《出师表》总该都听过吧。” “这当然了。” 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又从知识盲区回来了。 “很好,那我且问你们,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写《出师表》?” 姜老师的问题问的很愚蠢,两人却还是犹疑了一刹那,生怕里面有什么陷阱。 “自然是为了北伐鼓舞士气。”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诸葛武侯北伐又是为了什么?” 李景隆干脆背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所以说,诸葛武侯挥师北伐,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对不对?” “对。”两人齐齐点头。 “那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呢?在益州老老实实地待着过日子不好吗?” 两人开始姜老师今天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持续地刨根问底。 “当然是因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就在姜星火又要问为什么的时候,李景隆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Duang~ “我知道了!” “说说看。” 李景隆疾声说道:“因为当时曹魏已经接受了汉献帝的禅让,汉王朝的法统依据,或者说‘天命’,已经转移到了魏王朝身上,而作为偏安一隅的季汉政权,如果不主动出击尽快讨伐曹魏,那么自身的‘天命’就会越来越弱,以至于彻底站不住脚。” “就是如此。” 姜星火遗憾地说道:“而历史已经证明了,诸葛武侯北伐并未取得决定性胜利,最终星陨五丈原,而季汉,也成了偏安一隅的地方性政权,再也无力与曹魏争夺法统。” “而这个失去法统的后果,在诸葛武侯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开始逐渐显现。” “在刘璋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是刘璋的东州派,而在刘备、刘禅时代,占据季汉政权统治地位的,则是换成了荆州派,而不是益州本土派。” “益州本土派一直受到打压,却掌握着本土的土地、人口、财富、舆论,而正是因为缺乏法统依据,季汉政权才会从内部,就开始了瓦解。” “否则,伱以为为什么邓艾偷渡阴平抵达成都后,季汉就开城投降了?不是不能打,而是压根就不想打了。” “而季汉不想打,季汉被从内部瓦解,季汉的法统性被彻底摧毁,其实源于一篇后世不出名的文章。” “——《仇国论》。” 隔壁密室。 朱棣问道:“《仇国论》是什么东西?” 大皇子朱高炽此时也犯了难,转而望向今天极少开口说话的老和尚道衍。 道衍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道:“是号称蜀中孔子的儒学谯周炮制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句话就是‘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意思就是大国的能力强,就可以讨伐别的国家;小国的国力弱,就应该体恤国民多行善举。” 朱高炽听完点了点头认同道:“听起来也挺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很大的把握,确实不应当穷兵黩武。” 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刺到朱棣了,朱棣马上不悦地说道。 “有个屁的道理。” “这篇《仇国论》明着就是说季汉不该去打曹魏,等着投降就完事了真真是混账东西,要是朕是季汉的皇帝,直接用鼎活烹了这老匹夫!”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仗也不用打了,弱小的国家也不需要存在了,直接投降强大的国家就好了。” 朱棣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急眼。 就好像明着是在说是季汉,实际上是在说他不该穷兵黩武,赌上整个北地百姓发动靖难之役一样。 “四年前,朕还是燕王,那时候起兵靖难,那些酸腐文人怎么说朕的?” 朱棣阴阳怪气地复述道:“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 “大王以一隅之地,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 “.(略)。” 简单翻译。 朱元璋刚死,朱允炆继位后维新改革,赢得了天下人(江南士绅)的爱戴,你朱棣靠着北平一地,仅仅三护卫的兵马,去对抗朝廷的大军,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们朝廷里谋臣如云猛将如雨,以顺讨逆,打你不是跟玩一样?天下人(江南士绅)都说,你朱棣借口清君侧诛杀齐泰黄子澄,其实不过是像汉朝七王之乱时吴王刘濞说的‘清君侧诛晁错’一样,你想当皇帝的心路人皆知!你赶紧投降吧,朱允炆最多把你终身圈禁,这样你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等到朝廷大军一到,你就连个普通人都当不成了! 朱棣难得地真情流露,直接啐了一声。 “呸!” “没骨气的东西,妖言惑众,真英雄还怕敌人强?若是直接比一比纸面强弱,那古往今来,多少仗都是‘不可能赢’的?不知兵的酸腐文人,去他娘的。” 道衍回忆起靖难时的艰苦岁月,一时竟也连连颔首。 而这边,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其实不算是一篇文章,只是讲了一个讽刺故事。” “《仇国论》中,谯周举了两个虚构的国家‘因余’(意为剩下的,明示季汉)和‘肇建’(意为新建立的,明示曹魏)为例子,因余是小国,肇建是大国,两国世为仇敌,因余国人高贤卿问伏愚子,身为小国在面对大国时该使用什么战略,伏愚子举周文王与句践为例子,说明与民休养生息,民心安定就可以取得胜利。” 接下来,姜星火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个故事尽量精炼地翻译了一下。 “但是高贤卿不同意,说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互不侵犯,当项羽返回时,张良认为如果人民安定下来就不会再想变动,说服刘邦追击项羽,最后取得了胜利,又怎么一定要用周文王的那套方法呢?现在肇建国内部有变动,我们趁机出兵攻击其边境,是不是能增加它的麻烦而战胜他呢?” “伏愚子回答说,商朝与西周的时候,王纲坚固,社会安定,人民习惯于当时的统治阶级,要是在那个时候,刘邦怎么可能杖剑鞭马、夺取天下呢?反观秦朝末年,天下土崩瓦解,王侯递嬗,年年月月都改变统治者,老百姓均不知所措,所以豪强并争,力量强的收获便大,迟慢的便被吞并现在我们国家和肇建都已经立国很久了,不是秦朝末年动荡不安的时候,而有多国并立的形势,所以可以用周文王无为而治的方法,而不可以像刘邦那样南征北讨,如果人民疲劳,国家就会瓦解。” “俗话说与其射出很多箭没有命中目标,不如谨慎发箭,不要轻易出击。所以智者不会因为一时小利就转移目标,而是等到时机许可才一次出动,所以商汤、周武王能不战而胜,如果他们一味穷兵黩武,不能审时度势,则就算有智者也不能相救了。如果用兵如神,穿越急流,翻越山谷,不用船只便能渡过孟津,就不是我愚子所能做到的事了。” 听完这个小故事,朱高煦接连搓手,做出了跟他爹一样的反应。 “这他娘的不是在放酸屁?” “要俺说,汉室江山不可复兴,那是天意,季汉挡不住曹魏,输在气势,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谯周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慷慨陈词的那一套说的是个什么玩意?” 李景隆赞同道:“天子尚且坐在龙椅上,他就迫不及待抛出异端之说来使人心涣散,诱使季汉不战自溃最终投降,而后又不能保守臣节,自行降敌,他是处心积虑地唯恐国家不灭,用心实在是歹毒无比!” 姜星火听完了两人的义愤填膺,同样认可。 “所以我才要说,一篇《仇国论》,‘胜’过两篇《出师表》。” “而之所以《仇国论》能摧毁季汉百姓的信心,便在于,季汉是一个传统的封建王朝,而非一个民族国家。” 讲到这里,李景隆回过味来。 原来姜郎举这个例子,便是要反面说明,没有‘民族国家’,便会出现季汉末期那样民心瓦解的例子。 而反过来说,如果有了姜郎口中的‘民族国家’,面对外敌,民心便会更加凝聚? 那这么说来,‘民族国家’这个东西,恐怕是很受皇帝喜欢的。 毕竟,哪个皇帝都不想自己的国家到了末期,大臣们都争先恐后地瓦解自己人的民心,为的就是投降敌国当敌国的臣子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如果真的‘民族国家’这么有效果,想来如《仇国论》这般蛊惑人心的东西,以后就会彻底失去效果了。 想到这里,李景隆愈发好奇。 毕竟,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如今又要踏上前途未卜的出使日本之旅,再知道点秘密,也无所谓了。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姜星火只举了个例子,便再也没绕弯子了,他继续说道。 “民族国家与传统封建王朝的区别非常之大,而这种区别,最主要地就是体现在百姓的归属感、凝聚力上。” “只有百姓知道了什么是民族国家,知道自己是谁,才会有归属感、凝聚力。” 在李景隆的最后一课上。 李景隆尽职尽责地履行了他的捧哏角色。 “姜郎,什么是民族国家?” 姜星火慢慢地、用他们能跟得上的语速说道。 “民族国家与传统的封建王朝不同,民族国家的成员,也就是百姓,效忠的对象是有共同认同感的同胞及其共同形成的政治体制。这种认同感的来源可以是传统的历史、文化、语言,但最主要的是在政治体制内占据主导地位的主导民族。” 朱高煦听完后问道:“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以后百姓就都不效忠皇帝了吗?还是说,以后就不要番邦四夷这套东西了。” “当然不是。” “只是加了个解释的更清楚的说法罢了。”姜星火哑然失笑,解释道:“封建王朝是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延续千年的政体,这就是百姓都认同的,所以大明皇帝自然就是百姓效忠的最高对象,否则岂不是乱了?另一面,正如现在的蛮夷要称大明天子为‘大皇帝’一样,以前唐太宗被称为‘天可汗’的意思是一样的。” “就是说,大明的皇帝,首先是以汉民族为主导的这个国家的‘汉家天子’,其次才是在朝贡体系内宗主国大明的‘大皇帝’。” 朱高煦恍然地点了点头。 李景隆也明白了这个概念的具体内涵。 说白了,就是两层意思。 第一层,大明皇帝还是大明皇帝,只不过大明代表的是以汉人为主导建立的封建王朝。 第二层,你爹还是你爹,对四夷来说,朝贡体系是不变的。 姜星火继续说道。 “当然了,这并不是狭隘的理解为,汉人只认同汉人国家。” “而是说,正如孔子所讲的那样,要做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李景隆若有所思,这样的解释,明显比华夷之辩要清晰多了。 也就是说,异族当然可以融入这个国家,但前提是,这个国家始终是以汉人为主导的,如此一来,自然清晰地辨别出了华夷之分,同时也避免了女真人、蒙古人这种“以夷代华”的错误思想的出现。 这样一来,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因为答案只有一个,且毫不动摇。 岳飞就是以汉民族为主导建立的民族国家的民族英雄! 密室内,几人神情稍作振奋。 “好!” 顾成由衷感慨。 姜星火之前讲的那些东西,他也就是听个新鲜,洞察未来更是半点都不信身居高位的老人很少有像道衍一般能接受新思想的,他们执掌权柄大半辈子人生阅历丰富,自然会极为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三观基本重塑不了了。 但是,姜星火提出的这套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理论,却是让顾老将军老怀大慰。 “讲的真好啊!”顾成叹道,“如此一来,我等辛苦恢复汉家山河,便不虞被后世文人肆意抹黑了毕竟,就像是曹国公说的那样,等我等都到了地下,又能拿那些文人怎么样呢?总不能真从地下蹦出来吧。” 顾成诚恳说道:“陛下,这姜星火,您该大用的。” “按老臣的判断,此人最差最差的来看,在朝廷里做个筹划军国大事,负责遏制错误思想的红袍大员,也是没问题的。” “您若是不用他,依照现在的环境来看,即便他有开宗立派之能,恐怕也会被卫道士们口诛笔伐围剿至死。” “卫道士杀人,用的可不是刀。” 朱棣微微颔首,这本来就在他的计划内。 而他旁边的道衍,却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不对劲。 ‘民族国家’绝不是姜圣这节课的最终目的。 这节课,道衍上的很过瘾。 因为他跟被动接受的几人不同,道衍从一开始,就隐隐约约猜测出了姜圣的目的极为隐秘且威力巨大。 所以,道衍一直稍稍超前于姜星火进行中的思路。 等等等等 让老衲换一个思路。 ‘民族国家’这个概念,还有什么用处? 道衍的目光变得悠远了起来。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未来。 道衍的大脑,在高速的运转,不停地推演着逻辑链条。 如果下西洋顺利培养出了大明的商人阶层,那么商人阶层会怎么做? 他们会加大海外贸易的力度,从外国赚取更多的财富。 所以,他们必须要扩大工坊、手工工场的规模,招募雇佣更多的匠人和工人。 这些新招募雇佣的匠人和工人,肯定不可能来自城池里,城池里的早就被招募了。 所以他们只可能来自农村。 这个数量一旦打破了平衡,就会造成如南宋那般城池极度繁华的畸形状态。 如果农业也得到了进步,农人可以从耕地里解放出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城池。 与此同时,也会有很多从海外殖民地的人来到大明。 到了那时候。 传统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就不再适应来自五湖四海的匠人、工人。 毕竟,很多农人可能从小都没离开过村子,而在数百年前的华夏,隔着一条长江有可能就是两个国家。 这种变革,打破了原本的认同。 所以,就需要新的认同。 也就是姜圣所说的‘民族国家’。 那么接下来,有了‘民族国家’,它的意义是什么呢? 姜圣,一定还要更深一层的含义,决不会到此为止。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道衍三角眼转动,目光回到了现实里,随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未知的信息太多。 即便才华天纵如他,也推演不下去了。 只能等待姜圣的进一步讲解。 1.5万字求月票!!!看在作者化身猛码兽的份上可怜可怜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输出大明价值观 李景隆大抵是心下安静,终于掏出了他的折扇摇了摇,说道。 “如此一来,只要确立了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概念,那么也就不存在华夷之辩、以夷代华这些争论了。” “便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个理论推广开来还有一个好处。” 李景隆没接茬,朱高煦连忙配合道:“姜先生请说。” “那就是海外户口权。” “海外、户口、权?” 五个字倒是都认识,组合在一起似乎也不太难以理解。 “海外大明人登记在鱼鳞册和黄册上的权力?”朱高煦字面翻译了一下。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殖民必然会造成大量的海外人口出现,而如果无法解决这些海外人口的认同问题,只依靠强横的武力进行压制,那么最终必然会落得跟蒙古人一样的下场。” “短则数十年,长则上百年,随着强横武力被腐蚀、堕落,当地人口就会蜂拥而起,推翻大明在当地的统治。” 李景隆点了头,说道:“道理是如此,但如何能解决呢?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承认了他们同样是大明皇帝的子民,恐怕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吧。” 闻言,密室里的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也陷入了深思。 这个问题,蒙古人就是最好的范例。 蒙古人经历了数次西征,除了元朝,更是在西方建立了四大汗国,也就是占据了后世俄罗斯欧陆地区的金帐汗国(斯拉夫化蒙古)、占据了宋朝时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旧地的察合台汗国(突厥化蒙古)、占据了后世中东两伊及南高加索的伊尔汗国(绿化蒙古)、占据了后世特殊兵团地区的窝阔台汗国。 除了窝阔台汗国存在时间较短,其他三大汗国存续时间都达到了百年左右,曾经在“货币游戏:模拟元朝”里短暂出场过的“海都翻边”事件,指的就是窝阔台汗国的倒数第二任大汗孛儿只斤·海都向元朝边境挑衅的史实事件。 而蒙古人征服其他地区,最终的结果,不是同化异族,反而是被异族同化。 这一点,从蒙古人最最最重视的军事技术“甲胄”上,就可以管中窥豹一二。 元朝的蒙古人,基本学习继承了金、夏、宋三国的铁浮图、铁鹞子、背嵬军(非岳飞时代)的重型扎甲,形制并无太大改变;金帐汗国的蒙古人,则是吸收了部分波兰、普鲁士等骑士的板甲工艺,发展出了板甲为主、扎甲为辅的甲胄形制;伊尔汗国的蒙古人,则部分抛弃了扎甲,根据当地的地形气候敌人等条件,转向了链甲为主、扎甲为辅,甚至还开发了骆驼骑兵的相应甲胄;察合台汗国的蒙古人则是点出了类似于后世八旗,但更加突厥化的无袖布面甲加高筒盔的奇怪军事科技树。 朱棣开口说道:“朕倒是不担心大明进行海外殖民和贸易,大明的人会被当地人同化。” 闻弦而知雅意,见父皇没继续往下说,朱高炽接话道:“蒙古人之所以会被同化,归根结底就是蒙古的人口太少,而当地的人口太多,甚至连百分之一的都达不到,只是依靠精锐军队进行高压统治,而几代人之后军队战斗力下降,自然只能跟本地势力相结合,也就逐渐被同化了。” “但大明相比于蒙古的四大汗国可谓是人口众多,虽然经历了元末战乱和靖难之役,现在国初确实有一些人口短缺的现象,但儿臣相信,按照我们大明的生养习惯,不需要几代人,在未来大明面对的一定是人多地少而不是地少人多,所以殖民海外减轻并缓解大明的人地矛盾,是非常有意义的。” “陛下所担心的,恐怕是当地人难以被大明同化。”顾成看了眼朱棣接着说道:“或者说,如果大量当地人被同化,大明应该如何管理这些异族的问题。” “正是如此,顾老将军说的,就是朕所担心的。” 朱棣十指交叉,缓缓说道:“大明自然不必担心跟蒙古人一样被当地人同化,可不管是当地人不好被同化总是闹反叛,还是大量心怀叵测的当地人取得了大明子民的身份,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说罢,朱棣看向了道衍。 道衍只是简单说道:“二虎竞食,以夷制夷。” 顾成随后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顾成镇守贵州二十年,说白了用的也就是这个法子,对于完全管不了的境外土司,大明当然只能选择羁縻政策。而对于能管又没有力量完全管的境内土司,则是采取分而治之的老办法,如果有谁有做大的苗头,那就大明牵头出兵,一棍子拍死。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这招在大明有足够力量对付地方势力的时候,堪称是屡试不爽。 譬如万历三大征里平定苗疆土司杨应龙叛变的播州之役。 播州杨氏统治当地数百年,任你王朝更迭我自岿然不动,到了杨应龙时代,兼并周围土司,已经成了苗疆最强的土司势力。 “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 打边苗疆无敌手的播州土皇帝,够狂吧? 一样被张居正改革回光返照的大明,硬是堆钱、堆兵、堆后勤给堆死了。 当然了,这个前提是大明的军事机器还有足够的能力。 等到老奴十三副盔甲起兵的时候,大明的辽东军已经在抗倭援朝里元气大伤。 辽东军能抹杀女真吗?抹杀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至于中央军出动,来了一手后世校长经典分进合击,被老奴各个击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从战术层面上来讲,考虑到后勤辎重补给的问题,分进合击倒也没什么毛病。 只不过教练制定的战术再好,上场的人勾心斗角执行不出来也没用,都指着最后时刻摊手甩锅靠队友,能赢才有鬼了。 密室中几个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新主意。 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老一套,控制不了就羁縻,能控制的就分而治之,敢炸刺的就拍死。 “输出价值观。” 姜星火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崭新的解题思路。 “姜先生,输出价值观是什么意思?”朱高煦疑惑问道。 “简单说一下,不浪费时间深入阐述。”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人的思想观念,主要是由三个观点构成的,也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世界观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现在的绝大多数百姓,眼里的世界只有自己的村落,甚至隔壁的村落,对于一些愚昧的百姓来说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他们即看不到他们眼里世界以外的世界,譬如外面的镇子、城池,更看不到整个大明,遑论大明以外的世界了.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的世界观,就是由村落里基于血缘关系宗法制和农耕习俗塑造出来的,比如在村落这个小世界里要如何如何。” “人生观则是指一个人如何看待他/她的一生,或者说这一生该怎么度过,大部分百姓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因为繁忙的农耕劳作使他们身体疲惫不堪,精神也随之乏味,所以大部分的百姓人生观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者相夫教子,按照大多数人的一生去过自己的一生。当然,对于接受过教育的人来说自然是努力向上爬,然后光宗耀祖或者建功立业之类的。” “至于价值观,则是人认定事物价值、辩定是非的观念,换句话说,那就是我觉得这件事是否有价值,这件事是对是错。价值观对人做出抉择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同样的条件下,不同价值观的人,面对一件事往往会做出截然相反的抉择譬如有的人愿意为大义而死,有的人觉得简直有病,这便是有的人认为‘大义’是有价值的,‘舍生取义’是对的。” 听完姜星火简单直白的阐释,李景隆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实是基于他的生长环境和受教育程度所决定的,而价值观,对于人做选择有重要影响,其一是觉得某件事物是否有价值,其二是觉得做某件事是对是错?” “就是如此。” “那按照姜先生的话说,大明要向海外人口输出的,就是最后一个‘价值观’?”朱高煦继而问道。 姜星火点头道:“因为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随着成长的环境和受教育的程度很容易定型,到了成年后就很难改变,而价值观不同,价值观是可以被后天改变的,尤其是‘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很容易扭曲替代原本的价值观,把人带到新路上。” “姜郎,不妨展开说说什么叫做‘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我们不会觉得浪费时间。”李景隆说道。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此时也竖起了耳朵。 他们都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就是如何避免蒙古人覆辙,如何能有效治理大明海外人口的关键所在。 “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指的就是大明输出的价值观,会让他觉得,按照大明输出的这一套价值观进行价值和对错判断,给他‘可能’带来的利益,远高于他原本秉承的价值观。” “能举个栗子吗?”李景隆问道。 “可以,拿刚刚讲过的日本人举例吧。”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比方说,原本一个日本人,他的价值观就是为大名尽忠是有价值的、遵循集体是有价值的、追随强者变强自己是有价值的等等。” 朱高煦和李景隆点了点头,之前已经讲过,地理环境确实塑造了日本人的这些精神特质。 “那么如果大明的输出价值观在一部分上与日本人原本的价值观冲突,但却又实实在在地能带来物质和精神利益,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在长时间的宣传中,潜移默化地接受这种能给他带来更大利益的新价值观。” “譬如,如果大明统治了日本,大明宣传人与人是平等的,人身依附不合法,百姓只需要也唯一需要对皇帝尽忠,那么你们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李景隆想了想说道:“总有人不愿意依附原来的主人,只是迫于无奈或者没有其他出路,若是被这么灌输,有人挑头解除人身依附,其他人想必也会动摇毕竟,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活得自在一些,前提是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变或者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差。” “再譬如,大明宣传人应当有自己自由选择的权力,不应当事事遵循集体,可以自己选择去哪个海外殖民地,可以选择自己去哪个城池做工,而不是被束缚在原本集体的土地上,再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朱高煦干脆说道:“那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只要风潮渐起,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就会变得没那么愿意受集体的约束。” “再再譬如,大明宣传大明虽然是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但却接受四夷汉化后加入,当然了,这有一套严格的审核流程,必须是有一技之长、且为大明连续创造价值、且认同大明价值观的海外夷人,才可以被视为汉化后的大明子民。那你们再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两人异口同声:“渴望加入大明!” “便是如此,明白了吗?” 姜星火笑道:“这种价值观的更替,会让他从内心深处认可自己是个大明人,从而想要努力成为大明人,这也就是海外户口权的核心利益所在。” “而这个前提就在于,在他看来,大明一定要比原来的国家更强大、更富饶、更文明,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这种利益不局限于金钱财富,而是包括了身份地位、心理优越感等等一个夷人成为了大明子民,在身份地位上他就是比原先的同胞高人一等,他就是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 事实上,思想殖民才是殖民的最高境界,武力征服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嘤国老太太去世,能让全世界数以千万计的前殖民地人民,包括天竺、杭康等等现在颇为发达、人均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地区,都为此痛哭流涕。 精神世界价值观的某个木雕泥塑碎裂了。 这也是唯一能解决蒙古人那种粗暴的武力征服后遗症的办法。 “这才是汉宣帝定胡碑文的最好应用。” 姜星火轻声念道。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汉土之民,皆沐汉化。” “纵去国十万里,敢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下课。”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壮哉!” 顾成说话时目光炯炯,充满斗志。 作为一代名将,哪怕岁数大了,身体也有各种小毛病,但心中却始终燃烧着熊熊烈焰。 朱棣和顾成对视一眼,一老一壮两位军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赏、激动与热血沸腾。 作为开国功臣的顾成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代将星,而朱棣则是大明第二代最强的统帅,也是最为接近唐太宗模板的人。 顾成现在已经年过七十高龄,但还坚守着自己职责,为国家效力。 在数十年前,顾成曾追随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亲手将元朝打败,将蒙古蛮夷赶出中原,如今,他就要重新披挂上阵,返回北疆率领大军抹杀女真,为大明扫除后患。 姜星火的这套理论,彻底引起了他们的共情。 作为一个军人,开疆扩土让大明远迈汉唐,使他们荣耀所在。 作为一个汉人,让汉人永远不再遭受屈辱,是他们毕生所求。 正是因为经历过被异族入侵、凌辱,他们才明白,汉人自己强大起来,到底有多重要。 而一个强大的汉人民族国家,就必须有持续的军功勋贵造血能力! 否则,便会如姜星火所说那般,不过几代人的时间,便会沦落到文恬武嬉的境地。 而海洋,无疑是比陆地更加能获得更多财富、缓解人地矛盾、培养军功勋贵的方向! 顾成开口道:“不过陛下,容老臣说一句您不爱听的。” 朱棣沉声道:“顾老将军请讲。” “大明想要完成战略转型,由陆地转向海洋,老臣认为没有问题。” “毕竟,蒙古人的衰落是必然的,而蒙古高原也确实如姜星火所说,注定了无法彻底消灭游牧民族。” “而下西洋,则不仅可以获取高额的贸易利益,还可以持续性地培养新的军功勋贵。” “老臣作为太祖高皇帝亲卫时,有一次太祖高皇帝便曾经对老臣说过,大明决不能走南宋的老路!” “皇帝至高无上,左边把着文官,右边握着武臣,决不能失去平衡!” “而向海洋培养新的军功勋贵,第一仗就是日本。” “日本这一仗必须打,也必须打的漂亮,老臣建议,陛下应该多选择青年的大明第三代将领,无论是张玉之子张辅,还是二皇子,都应该派上去历练.从来都没有雏鹰躲避在羽翼下能成长为雄鹰的道理。” 顾成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但有一点陛下一定要注意,那就是海战绝不同于陆战,大明自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水战也只是跟陈友谅打的鄱阳湖之战,严格的来说,算是水战而不是海战,换句话说就是大明没有半点大规模海战的经验。” “因此,日本的各方面情报,包括军队有多少舰船、有多少兵力、训练如何、装备如何、辎重如何,各地政治势力如何分布、互相间关系如何、土地人口如何.都需要曹国公出使的时候探查清楚,这一点,曹国公的任务非常艰巨。” “可是,老臣对于曹国公的能力,秉持着怀疑态度!” 顾成脸色凝重地说道。 虽然说大明的国力军力远超日本。 可在顾成这位性格忠谨的总参谋长这里,凡是都是情报越多越好。 但是曹国公李景隆,真的是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么? 朱棣目光深邃,他看着墙壁说道。 “朕会亲自去南京码头迎接载誉而归的曹国公。” “到时候不论功成与否,朕心中与曹国公的种种芥蒂,一笔勾销。” 朱高炽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姜郎,我还是没信心。” 临别践行的夜晚,李景隆依旧内心忐忑。 姜星火抓了个盐水鸭的鸭腿,一边啃一边含混地问道。 “你、为什么、没、信心?” 李景隆欲言又止。 朝野间的传闻,他已经听说了,对于他这次出使日本,阴阳怪气的文官就不用说了,而武臣方面,不管是洪武勋臣还是靖难新贵,统一的态度都是。 ——不看好。 原因也很简单,跟其他藩属国不同,日本人表面恭顺实则蛮横无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至于日本人之前那么客气,不过是有求于大明“勘合贸易”的事情罢了,而随着大明搁置此事,日本人的态度早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须知道,在建文帝忙于跟朱棣交战的这一两年,沿海可没少闹倭寇。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其实就在于,皇帝不可能直接同意给予日本勘合贸易的权力,这点对于大明没那么重要,但对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来说,非常重要,直接决定了他对大明使团的态度。 那还谈个啥? 而且更要命的是,手里明明没有任何筹码的李景隆,还必须装腔作势地训斥日本国王,嗯,实际上是日本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 着会不会惹毛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没人知道。 但如果换做你是足利义持,身为幕府将军,被大明的使者兜头兜脸地训斥,还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会做什么? 而这位使者还是大明的百官之首。 那伱猜这位征夷大将军会选择把李景隆扣下来当人质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大明国公装完逼就跑呢? 大概率是前者。 所以,满朝文武普遍看衰李景隆。 这一点,李景隆的心里非常清楚。 而且,令他最为捉摸不定的,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是巴望着他早点被幕府将军砍死,大明好为曹国公兴兵报仇呢,还是晚点等大明和日本撕破脸皮,他作为人质失去了扣押的利用价值,被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砍死呢? 总之,李景隆哪怕从姜星火口中了解了日本的情况,但还是心里没底。 李景隆心下思量,手上也没停,杯中酒一饮而尽,出声吟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用这么悲观,什么还不还的。”朱高煦也陪着喝了一杯说道。 李景隆看向朱高煦:“难道你对我这次出使有信心?” “不是。”朱高煦随口道,“俺是觉得你能不能顺利到目的地都成问题,压根就到不了还不复还什么。” 李景隆:“.” “我对你很有信心。” 姜星火啃完了鸭腿,擦了擦手掌说道。 “真的吗?” 李景隆惊喜问道。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连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而就在这时候,竟然姜星火告诉自己,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别太担心,琉球那边倭寇虽然不少,但都不成气候,有水师护航你肯定能安全抵达,注意一下海上的风暴就行。” “还有,琉球的那些国王普遍畏惧大明,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闻言,李景隆沉默了片刻,自己难道要告诉姜星火,自己去的不是弹丸小国琉球,而是弹丸大国日本? 想了想,李景隆换了个角度提问:“那姜郎,比如、比如哈。” “我要面对的那个国王呢,脾气不太好,而且他一直谋求与大明进行更多的贸易来攫取利益,可大明始终没有松口。” “那个国王对我的到来满心期待,觉得我能给他带来利益,但是我注定会让他失望,而且我还要代表大明皇帝狠狠地训斥这个国王一顿。” “这个时候,他要是失心疯了,打算把我扣押作为人质,找大明要赎金.那里又是人家的地盘,我很难反抗或逃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沉思了一下,开口道。 “要不咱别去了?” “不去不行!”李景隆苦着脸。 要是能不去他早就不去了,可是朱棣让他去他敢说个“不”字吗? “这样,我再教你一招。”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精神一振,上次姜星火传授他们二人的招数,在大朝会上就挺有用的。 “送礼。” 姜星火言简意赅。 两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招数? “你想啊,不管是琉球的哪个国王,你所担心的,不就是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国王,没得到利益就发了失心疯扣押你嘛。” “对!” “大明给不了他利益,你给他利益不就行了?” 姜星火喝了口酒反而越喝越渴:“到了地方,肯定会安排你住下,然后你别的不说,先送礼,见人就送,尤其是国王身边的人。” “休息一下肯定会有个欢迎的宴会吧?啥都别说,直接送礼,送大礼!” “既然要保命,就别怕花钱,送礼送到位,国王喊万岁。” “等国王的好感度刷满,你就可以提前跟他说,诏书是大明皇帝要我念得,不是我的意思,国王请理解一下。” “当然了,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否则,使团里一旦有人知道了你给对方国王送礼,传回皇帝的耳朵里,皇帝有极大可能认为你身为天使做出这等事有辱国格,会怎么处理你就不好说了。” “如果你能做到保密,那然后念完了招数,趁国王的好感度还没掉光,接着送礼!”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就告诉他,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等回了大明接着逢年过节给送礼,国王也不好意思为难你,肯定就放你回来了。” “明白?” 李景隆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换了别人可能也不是想不到,而是李景隆以国公之尊骄横跋扈惯了,从来都是别人给他送礼他还礼,几乎没有他给别人主动送礼而且是连续送大礼的。 更别提,从前在他眼里压根就不值一提的蛮夷小国的酋长了。 好在,李景隆是个极为务实的人,只要能保住命,钱他是舍得花的,脸皮也是不在乎的。李景隆当即下定决心,让管家阿福从曹国公府的仓库里,多找点好东西带上船,送给日本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 得了姜星火的指点,李景隆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又喝了几杯酒,方才醉醺醺地睡了过去。 虽然,姜星火也只是随口指点了几句保命,压根就没指望他真的能圆满完成使命,然后回归大明。 而李景隆,很快就要在文武官员们送葬一般的送行中,踏上前往日本的水师舰船了。 训斥幕府将军并顺利归来的任务,并没有人看好李景隆。 大海一望无际,天空蔚蓝如洗,远处几朵白云漂浮其上,给人带来一种宁静祥和之感,偶尔有飞鸟掠过,更显得美丽。 “呕!” 李景隆扒着船栏杆狂吐不止,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 李景隆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晕船。 他在秦淮河上,可是从来都不晕船的。 “国公爷怎么样了?” 旁边,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长相有些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走了过来,正是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 虽然跟魏武帝曹阿瞒只有一字之差,但两人的性情却委实是天差地别。 这位管家从小就是陪着李景隆熬鹰斗狗、流连青楼的狗腿子,正经本事没有,下九流的门道钻研的门清。 “没事、没事,本国公有化肥仙人保佑,晕船什么的,都是小呕!” 李景隆强忍住恶心说完这句话后,又趴在船栏杆上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 他现在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连同身体也跟着摇晃不已,好似站立都有些困难。 “你们先把国公爷扶回房休息吧,别让他吹风受凉了。”男子挥挥手,对那身边曹国公府的精悍护卫吩咐道。 这些侍卫,都是从第一代曹国公开始就培养的家生子,靖难的时候保护着李景隆从千军万马中数次反向进攻,乃是李景隆亲赴日本的最大人身安全保障。 很快,李景隆就被送到了船舱中。 “我们现在距离日本还有多远?”李景隆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强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绞痛,询问道。 “回禀国公,还有半天就要到平户港(后世长崎港)了。”曹阿福说道。 “嗯!好吧!” 听完后,李景隆微微点了点头,听到平户港,他就清楚目的地确实不远了。 “姜郎为什么说平户港有可能会成为世界上最热的地方?” 李景隆躺在颠簸的床上微微皱眉,费解,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按照他所了解的情报,平户港附近并没有什么大的火山啊。 不过想不通,李景隆索性也就不想了,他趁着自己还有那么一丝清醒,关心起了涉及到他身家性命的重要事情。 “给日本征夷大将军带的礼物,都没问题吧?”李景隆开口问道。 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从袖中掏出了厚厚的一沓礼单,一边递给李景隆,一边说道。 “国公爷,礼单都在这呢,您过目。” 李景隆烦躁的摆了摆手,说道:“现在正恶心呢,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安排好就行。” “好嘞。” 李景隆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道:“记住我之前告诉你的话,我给日本征夷大将军送礼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很有可能会给我们曹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知道吗?” “国公爷,小的明白!” 曹阿福的老鼠眼滴溜溜地一转,又将那一沓礼单收回了袖子里。 “那国公爷,使团里塞进来的那些来路不明的谍子?”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些使团里的人员,根本就不像是正经的文书或者护卫,反而一个个都特意选的身材矮小不说,打扮也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都有,其中还有操着朝鲜话的。 李景隆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别管,不管咱们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任务,就是披个使团的皮。” 曹阿福点了点头,看自家主人昏睡了过去,便悄无声息地脚下抹油,后退离开了舱室。 日本的海岸线,不多时便已遥遥在望了。 吸取经验教训,这次写一段反套路支线剧情,不会冗长,保证叙事顺畅的同时兼具趣味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道衍锅从天上来 平户地区的守护大名松浦氏,对曹国公率领的大明使团表现出了极为友好的态度。 如果不考虑平户港口那些满载而归的海盗船的话。 李景隆的日本之旅,截止到目前都很顺利。 不管是松浦氏还是大内氏,亦或是大友氏、河野氏,这些猬集在日本西部的非室町幕府嫡系的守护大名,都是恭恭敬敬地把大明使团礼送出境。 而松浦氏也早就派遣使者,把大明高规格使团不告而至的消息,快马告知了位于京都的后小松天皇、位于京都室町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以及日本的真正统治者,位于京都万年山相国寺的足利义满。 嗯,现在足利义满一般要求别人称呼他的法号“天山道义”。 相国寺,鹿苑院。 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形成了唯美的花海,曼珠沙华映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颇为妖冶动人。 此时已是初秋季节,可这里却仍旧群花争艳、香气袭人。 “阿弥陀佛。” “主持。” 身着土黄色袈裟、佝偻着身子的足利义满,与一位俊逸非凡的中年僧人并肩而行。 足利义满脚步沉稳,神情淡然。 他停住脚步:“主持,我想问你件事?” 中年僧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目光清澈明净。 这位中年僧人正是法号“古剑妙快”的京都相国寺主持,虽然看起来年纪并不算老,但实际上已经五十多岁了,加之去大明的名山大寺游历参禅过,如今已经是日本佛学最精湛者。 在镰仓幕府时期,从中国传入的禅宗,由于其倡导之精神、追求的情趣以及其简单易行的修行方式,受到了上至幕府将军、下至下层武士的热烈追捧,影响很快波及普通民众。 而日本在室町幕府时期,由于长期的南北朝对峙,导致社会动乱之故,佛教亦由鼎盛而至衰微。 净土宗、日莲宗等宗派,皆在创始人圆寂后,因思想正统之争,而逐渐分裂成许多派别,但仍受到许多农民信众的护持。 这时期最被推崇的是确立“五山文学”地位的梦窗国师与大灯国师。 嗯,梦窗国师便是这位古剑妙快的师父。 梦窗疏石作为日本临济宗高僧一生不求名利,不进权门,精研佛法,大扬禅风,曾被日本天皇敕赐七大国师尊号,称“七朝帝师”,而古剑妙快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阁下想问的,是明国使团的事情吗?”古剑妙快问道。 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着点了点头。 这位亲手结束了日本南北朝时代的老人,眼神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忧虑。 足利义满抿唇思索半晌后方才开口问道:“你曾经游历过明国很多年,在日本,你是最了解明国的人伱觉得明国的使团,突然来访是什么目的呢?松浦氏的信使并没有打探出什么来,明国的使团口风很紧。” 古剑妙快沉思了片刻,说道:“阁下所担心的事情,应该发生了。” “明国的新皇帝,是一个暴虐嗜杀的藩王,他依靠着武力,弑君夺取了皇位。这种人,就像是元寇那些最初在大汗争夺战里的胜出者一样,内心充满了野望。” “在明国内部,他已经没有了敌手,所以,他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了我们日本,一如元寇那般。” “我在游历明国的时候,曾经结识了明国的一位名为‘道衍’的高僧,他就是那位藩王的谋士.像我为您扮演的角色一样。这个人同样心肠歹毒狠辣,极有可能是他建议明国的新皇帝,向我们日本扩张。” 道衍人在寺中坐,锅从天上来。 听完了古剑妙快的话,足利义满脸色有些难看。 “难道.难道明国真的想要灭亡我们日本?” “阁下,这只是我的猜测。”古剑妙慢条斯理地说道,“跟明国相比,我们日本只是一个弹丸之地,而明国无论是疆域还是人口都要远超我们,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国家。” “但这个国家跟元寇还不太一样,作为汉人驱逐元寇建立的国家,在对待外部的事务上,最为讲究儒家的华夷之辩,一般来讲,在明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无故对周围的‘四夷’用兵,都是在违反天道规则,是违逆天命的不好行为。” “不过这不妨碍按最坏的情况考虑。”古剑妙快反问道:“阁下认为,假如明国像元寇一样与我们日本开展,他们会向哪儿用兵呢?” 足利义满眯起眼睛,缓缓说道:“当然是西南沿海地区。” “如果明国向我们腹地用兵,我们该怎么办?”古剑妙快接着问道。 足利义满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说道。 “那就让他们来吧。”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但不论如何,都要先探明这支明国使团的来意。” “阁下,您感到恐惧吗?” 足利义满露出了袈裟下满是老人斑的干枯手掌,明明刚才还在习惯性地颤抖不休,此时却稳稳地静止了下来。 足利义满蹲下身子,拾起一朵曼珠沙华。 “我们日本有着上千万人的口,还有数十位守护大名,上百座城池,每座城池都有守备军队驻扎,每座村庄也都有可供征召的部队。” “再加上我们坚固的城墙,以及我们的刀枪箭矢和战马铠甲。” “在这样的情况下,区区一支明国使团又能做什么?我怎么会感到恐惧呢?我所顾虑的,不过是明国的新皇帝罢了。” 足利义满言辞凿凿,语气铿锵有力。 古剑妙快说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这支明国使团的规格很高,是明国有着一人之下的地位的曹国公所率领的。” “曹国公?” 足利义满微微蹙眉。 古剑妙快解释道:“是的,这是明国排名第三的开国公爵传承下来的高门,这一代的曹国公,在我们前年派出使团出使明国时,曾经是建文皇帝的‘大将军’,这是华夏历史上武将所能获得的最高官职.而当时,建文皇帝亲自推着这位曹国公战车的车轮送他出征,这也是华夏传承下来的某种至高仪式。” 足利义满有些费解地咨询道:“既然这位曹国公是建文皇帝任命的大将军,为什么如今会代表新皇帝出使?” “我曾经听‘道衍’说过只言片语,可以当做一种传闻。” “新皇帝在当藩王时,曾经追随明国的几位大将军向北驱逐元寇,在明国的军界有着崇高的威望与深厚的人脉关系。” “而前几年出使明国的僧人也告诉我,建文皇帝完全没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相反,他过度宠幸文臣,改变了明国开国皇帝重用勋臣的策略,招致了以曹国公为首的明国开国勋臣集团的反感。” “所以我推测,这位曹国公与明国的开国勋臣集团,在战场上面对新皇帝时,并没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进行战斗。” “新皇帝为此获得了这场内战的胜利,最终完成弑君登基后,他重重地赏赐了曹国公,给予他百官之首的名位,并派他荣耀地出使我们日本。” 足利义满闻言,原本黯淡的眸子重新焕发光彩。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还好有住持这个明国通,多谢住持指点,我想我已经明白该如何对待这位曹国公了。” “阁下的意思是?”古剑妙快问道。 足利义满反而陷入了短暂地思索,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虽然在外表和气质上,早已不复昔日雄才伟略的样子,但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依然有着自己独到的决断。 “我认为,还是需要静观其变,曹国公作为明国的正使,既然敢冒险前来,定然是有所依仗,不然绝对不会这么莽撞。” “若是我所料不错,明国定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会派如此尊贵的人前来送死呢?” 古剑妙快面色肃然:“阁下的意思是?” “明国人既然在华夏传统上,不主张主动对周围的国家用兵,那么他们一定在寻找让他们‘师出有名’的借口!” “明国或许在等待我们主动对使团不利或不敬,从而落下口实,作为征伐我们的理由!”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恭敬地对待曹国公的使团,绝对不能给予明国人把柄!” 古剑妙快闻言,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一定是明国人的阴谋! 我们绝对不能上当! 自觉想清楚了这一切,足利义满说道。 “请主持先前往寺内休息,我还想欣赏一会儿花海,待日落之后,再来拜会住持。” 古剑妙快颔首,转身离去。 足利义满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为了幕府的存续,刚刚结束南北朝战乱,被打的千疮百孔的日本,绝对不能与大明贸然开战。 古剑妙快走在青砖铺路的林荫小道上,忽然看到前方站了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和服,身材窈窕,肌肤胜雪,眉宇间流露出恬静温柔的气质,正默默望着他。 “泰子内亲王(‘内亲王’是日本的皇室公主封号)。” 古剑妙快合十施礼。 “住持您多礼了,我已不是什么内亲王了,您叫我现在的名字雪舞樱就好。”女子轻声唤道。 足利义满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绝伦的容颜,不禁怔愣片刻。 眼前女孩约莫十四岁左右,容貌清秀脱俗,双颊边各留一缕乌黑秀发垂落耳际,显得格外俏皮灵动。 她的五官精致到极点,宛若上苍雕琢出来的艺术品般。 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好像两颗璀璨的星辰,令人移不开目光。 她是南朝后龟山天皇的第一嫡皇女,也是日本天皇位置的理论继承人之一。 为何日本南北朝已经统一,南朝天皇的嫡皇女还有资格继承天皇的位置? 这便是因为三神器从南朝大觉寺被移到北朝后小松天皇所居住的土御门内里的时候,双方立下了约定,也就是“明德和约”。 “明德和约”明确规定,日本天皇皇位是两统迭立制度,也就是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 而按照约定,下一任天皇将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继承。 因此,如果皇子都无法继承,那么作为第一嫡皇女的她就将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七位女天皇。 “住持。” 对方刚刚开口,古剑妙快便直接说道。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想离开日本这个是非之地,您已经跟那位说了?这意味着,您要放弃您的身份。” 少女微微颔首。 古剑妙快叹了口气,幕府将军不会让南朝系大觉寺统再次成为天皇,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对方继续留在日本,确实处境尴尬。 “等明国的使团抵达京都,我会向明国的正使转达您的意思,到时候我也会修书一封,带给我的故人,明国的‘道衍’大师.他在明国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僧人,或许他能帮助你找到一个好的安置去处。” 又一个新的锅,将从海洋彼岸甩到道衍的头上。 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完美的计划 京都,寂和茶室。 李景隆在身着和服的茶侍带领下,走进了院落深处。 与其说是茶室,倒不如说像一个书院,随处可见屏风上的字画,李景隆完全可以看得懂。丝毫没有阅读障碍。 因为都是汉字写的。 悬山顶屋檐下,挂着扫晴娘,它描绘地有些夸张的眼睛,正盯着李景隆,让李景隆不自在地加快了步伐。 随着障子门被拉开,李景隆脱下靴子,换上了木屐。 披着玄黑色扎甲、手执千牛刀的曹国公府精锐家将们被留在了茶室外面。 在里面,面容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古剑妙快正襟以待。 “大将军阁下,您好。” 一口字正腔圆的凤阳官话,给李景隆一个照面整不会了。 但我们曹国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举止从容地跪坐下后问道:“法师来过大明?还是本就是大明人,来了日本?” “是日本人,来贵国游历过很多年。” 古剑妙快随口报了几位禅宗高僧的名字,甚至还包括了道衍,显然是在展示自己是有跟脚的。 李景隆也是心中了然,幕府将军是派了个明国通来跟自己对话,免得出现沟通不畅。 如此一来,自己这边使团里带的蹩脚通译,在非正式场合,倒是可以省省力气了。 当然了,即便是正式场合,双方肯定也是用汉语交谈的,所谓的通译,也只不过是把一些幽微深邃难以理解的汉语词语,用日语更好地告诉日本方面罢了。 李景隆选了个不会错的开场白:“日本习俗器物,倒是与大明颇有几分相似。” “让大将军阁下见笑了。”古剑妙快微微一笑,“按照明国的话,便是东施效颦。” 李景隆矜持地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不知深浅地评价。 事实上,他自进茶室以来的一路所见,便能够看出来,日本的文化礼仪,确实如姜星火所说的那样,几乎完全脱胎自华夏,但又加了一点自己的东西。 譬如屋檐下挂着的扫晴娘(晴天娃娃),与大明乡间地头挂着的区别不大。 只不过中国的扫晴娘常以布头或剪纸的形式制作成娃娃形象,一手拿帚,头上剪成莲花状;日本的晴天娃娃的以方型手帕包裹竹笼球或棉团,再在圆团上绘画五官。 又譬如障子门,便是从宋朝传到日本的,形制一般无二。 古剑妙快带着足利义满交代的任务:试探大明的使团正使,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 而他与李景隆对答一番后,心头却不由感叹。 ——日本可从未有过如此风华人物! 这位明国的大将军,身材高大、眉目舒朗,且气度雍容华贵,谈吐更是不凡,不论聊什么,都能从容接上话来,说的头头是道。 重要的是,这位大将军言语间非常的客气,似乎并没有对日本有何成见。 而更加吊诡的是,这位大将军对日本人的风俗人情、精神特质,似乎都非常了解。 这让古剑妙快不由地在心底打起鼓来。 明国,是有备而来! 而这位大将军是如此地不好对付,又如此地客气,显然,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的。 否则如何解释,在明国一人之下的权势人物,想来即便不如幕府将军架空天皇这般威风,也是能统兵数十万一言而决的帅臣,为什么会对日本这个在明国人眼里的撮尔小国这么了解,又这么客气呢? 须知道,古剑妙快在游历大明的时候,当别人知道他日本人的身份时,即便嘴上不说什么,眼中也会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在大明眼中,尤其是大明的权贵眼中,日本那就是化外之地。 谁会特意去研究化外之地的历史、民俗、人性? 答案唯有一个,明国要对日本动手了! 这不是日本杞人忧天,这种事在一百多年前元朝就干过,还不止一次。 日本人很清楚,他们距离华夏,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如果大明借道朝鲜,陆路距离日本只有一个海峡的距离。 如果大明的水师从宁波等港口出发,到平户港也就是最多三天的时间。 而“元寇来袭”这种灭国之战的阴影,也一直笼罩在日本人的头上。 所以,思考完毕的古剑妙快,在无形中已经增添了不少心理压力。 看着满屋用竹竿夹着的对联、诗词,李景隆好奇问道。 “法师所写,是日本的文学,还是在大明时学习的?” “乃是五山汉学。” 古剑妙快给李景隆解释了一番,李景隆方才明白过来。 日本的文化,自从平安时代以公卿为中心的儒学式微以后,代之而起的就是以五山禅僧为中心的禅林儒学。 所谓“五山”,便是日本模仿南宋官寺制度建立的禅宗寺院体制,包括镰仓五山、京都五山以及京都南禅寺,共十一座禅寺,合成“五山十刹。” 嗯,十刹有十一座,很合理吧? 因佛教经典都是以汉文书写,所以汉学乃成为僧侣的必修课程。然而这一时期的汉学,乃是以探讨性理之学的宋学为主。禅林的日用文书多用汉字骈文体,这种骈俪体的四六文,经常要引经据典,除引用禅宗语录外,还引用大量儒典、诸子百家乃至中国文学作品。 要应付五山的日常生活,禅僧不仅要学会写四六骈文,还要熟记许多华夏经典。 因此,五山汉学空前兴隆。当时五山禅林颇与中国相似,尤崇尚华风生活,其所撰的诗文也有与元明文人并驾齐驱者。 李景隆看着这位他情报中幕府将军的智囊,爽朗地笑了。 “我这里还有几幅前人真迹,回头便让仆人送到法师的禅寺里。” 古剑妙快犹豫刹那,说道:“那便谢谢大将军阁下的好意了。” 废话聊得差不多了,双方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大将军阁下奉大明大皇帝旨意出使日本,是为了何事?”古剑妙快透过袅袅升起的茶烟,盯着李景隆的神情。 李景隆不动声色,只说道:“乃是为了宣谕日本国王,大明新皇登基之事。” 古剑妙快微微颔首,复又问道:“那不知大将军阁下可否私下透露一下,关于勘合贸易,新的大明大皇帝,可有意向?” 闻言,李景隆蹙紧了眉头,面容严肃、气场摄人。 “这是法师问的?” “还是足利将军问的?” “亦或是后小松国王问的?!” 古剑妙快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大将军阁下不要误会,是在下好奇问的。” 随后,便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 见吓唬住了对方,李景隆的揪起来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吓死个人。 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跟日本谈什么勘合贸易,即便是谈,那也是要日本割地才能谈的。 若是李景隆现在拿着这个条件去谈,怕是能直接气的幕府将军拔刀。 而作为大明的正使,朱棣的底线和条件只有李景隆知道,因此李景隆是万万不敢松这个口风的。 除了这点小风波,两人又交谈了半个时辰,品尝了在中国早就被淘汰的抹茶法,随后李景隆被古剑妙快恭送出去。 寂和茶室外的马车上,曹阿福已经等候多时。 闻着管家身上的酒气,李景隆随口问道:“干嘛去了?” 曹阿福谄媚地笑道:“国公爷,小的几人去对面那什么.居酒屋,坐了一会儿。” 李景隆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人,对这些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下人倒也不甚严苛,只要不是做过界,他都不会发火责罚。 故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再提这茬。 “那你别去了。” “阿大、阿二。” 李景隆一声招呼,两位披甲家将应声。 “去把礼物带给茶室内刚才那位古剑妙快法师。” “是!” 两位家将提着放在箱子里的书画离去。 李景隆在马车里,稍候了这两位手下一下。 毕竟这里是日本,放这俩人不管,单独先走了,要是这两人在街上被滋扰,被迫砍了人,那也是不好的。 至于日本人的态度,他基本已经搞明白了,并不出他所料,日本人对大明使团的表面目的和真实目的一无所知。 使团里那些来自不同系统却普遍身材矮小的间谍,已经在这一路上撒了出去,他们去干什么、怎么回国,就不关李景隆的事情了。 “纪纲的锦衣卫、朱高燧的金吾卫、道衍的谍子呵呵。” 李景隆摇了摇头,探查日本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的事情,这几波人应该是能搞定的。 尤其是道衍手下的那些老牌间谍。 常年在北地厮混,懂朝鲜话和日本话的人并不少,选的又是身材矮小的人,剃了日本人的古怪头型后,从外貌上看并没有明显差别。 而沿途各地的大名、城池、村落、驻军、经济情况等等,这些间谍自会探查。 所以,李景隆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搞定幕府将军,然后平安回国。 至于日本京都的经济情况,他只需要逛一逛就能了解个大概,到时候再发散一番,能给朱棣交个差就行。 而日本京都的政治情况,也没那么难搞,作为大明的正使,到时候一定会有欢迎的晚宴,日本京都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李景隆本身记忆力就超群,再加上手下的帮衬,等这些日本权贵介绍的时候,一一记录下来,就足以糊弄朱棣了。 那么,眼下只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了。 李景隆的神情带上了几分认真,他看着管家曹阿福问道。 “给日本幕府将军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曹阿福点头如啄米。 这是国公爷的大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耽误。 根据李景隆获得的情报,幕府将军不缺金银,但如今汉学在日本非常流行,因此高端的奢侈品深受欢迎。 这种奢侈品,就包括了华夏的名家字画、精致瓷器、高端丝绸、唐宋古董。 而恰好这些东西外形普遍不大,曹国公府也不缺这些东西,因此,李景隆悄悄地吩咐亲信打包了不少带上了船。 李景隆认为,现在为了平安回到大明,幕府将军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花钱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命。 “只要能把幕府将军哄过去,他就绝对不可能扣押我!” 李景隆的心里暗暗想道。 阿大阿二已经给古剑妙快送完礼物回来了,队伍开始返回住所。 由于实在是太过重视,所以李景隆回到住所,还特意检查了一下那几箱礼物,直到确认无误后,方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样就好,肯定稳了!” 李景隆很高兴,在这个时代的日本,这已经是最拿得出手的礼品了,他相信即便是幕府将军,见到这些唐宋时期极为符合当下日本人审美的字画古董,也会高兴到欣喜若狂的。 看到主人高兴,曹阿福也很高兴。 曹阿福问道:“国公爷,咱们今天就送过去吗?” “今天送什么?”李景隆微诧道,“清醒点,等古剑妙快这个来探口风的,回去禀报了幕府将军再说。不然我们急匆匆地送过去,岂不是凭白跌了分量?送礼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曹阿福自然不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 “那什么时候送过去?” “明天吧,明天早上再悄悄送过去,不要让使团的任何人知道!” 李景隆再三嘱咐道:“记住,现在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没有实权的傀儡,真正掌握日本实权的,还是住在大相国寺的上一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另外,足利义满的御台所(将军正妻的称呼)日野氏,也是一个对将军有着极大影响力的人物,所以,这三个人送的礼物是不一样的,一定不要搞混了,明白吗?” “再复述一遍。” “给足利义持送瓷器与书籍话本、给足利义满送字画与古董、给御台所日野氏送马面褶裙和蜀锦。”曹阿福连忙说道。 “对。” 李景隆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万事大吉! 望着管家曹阿福离去的身影,李景隆靠在座位上敲击着扶手,舒服地哼起了小曲。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送礼这件事,大有讲究,讲究的就是一个看人下菜。 自己已经提前打听到了几位日本权势人物的喜好,又准备了相应的珍贵礼品,想来一定是能够顺利犬口脱险的。 只需要像姜星火说的那样,礼物砸到位,国王喊万岁。 到时候,再装模作样的宣读诏书,想来幕府将军的愤怒就不会变得无法承受了,自己再接着送礼,就可以顺利地脱身回国。 “不愧是化肥仙人!”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翌日清晨,松田居酒屋。 在榻榻米(叠敷)上醒来曹阿福,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茫然地望向四周。 渐渐地,随着眼神的聚焦,曹阿福终于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他告别了国公爷后,就独自来到了白日里光顾的这件不太正经的居酒屋,点了两个艺妓,喝了点小酒,然后醉倒了。 再然后.记不清了。 自己钱袋里的钱没有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似乎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会透露什么大明使团的秘密曹阿福其实压根也不知道什么秘密。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安呢? 当曹阿福看到了清晨远山处喷薄而出的朝日时,终于猛地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 不妙! 国公爷交代破晓之前就要摸着黑把礼物送出去! 曹阿福穿好衣服,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现在距离预定送出礼物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了! 而为了保密,国公爷只告诉了自己送礼物的顺序。 “这次真的完蛋了!” 曹阿福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疏忽了,才会导致晚点,从而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连骑马赶回去恐怕都来不及了! 曹阿福心头郁闷至极,只能加快脚步往外跑去。 然而,就在此时,身旁突然传来了几声女孩子娇媚的呼唤。 “诶~!秋豆麻袋~” 这熟悉的嗓音令曹阿福顿住了脚步。 他转身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居酒屋的门口站着昨晚的那两名艺妓。 “你们怎么在这儿?” 曹阿福愣住了,呆呆地问道。 左侧那位艺伎不知道在抱怨什么,而右侧那位更是直接,气鼓鼓地冲曹阿福挥舞着拳头。 两名艺妓的话语,曹阿福压根听不懂,于是索性接着往外跑去找自己的马。 结果跑到拴马桩才发现,自己的那匹骏马早已不翼而飞。 旁边京都的市井泼皮凑在一起,拢着手对他嘲笑,曹阿福虽然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明白,人生地不熟这个哑巴亏自己是吃定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匹马在日本的价值,恐怕都能把这十几个市井泼皮的命,给打包买了。 如此巨大的利益,又无人看守,不被偷盗才是怪事。 只不过曹阿福跟着李景隆大手大脚惯了,对于曹国公府这样大明的顶级豪门来说,别说一匹这样的骏马,就是十匹百匹都算不得什么。 当然,如果以大明使团的名义出面请求日本幕府去查,当然能查出来,可是曹阿福却不敢。 因为最重要的是,曹阿福绝不能让国公爷知道自己喝酒误事的事情。 所以,曹阿福也只能按照记忆里的方向,朝着住所闷头赶路。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街边的商铺陆续开始营业。 走了半天累得够呛的曹阿福,刚准备在一家店铺门口歇息片刻,却见到不远处驶来一行十余人。 “曹阿大!” 曹阿福惊喜地望着来人。 至于为什么这些曹国公府的家生子(旧称家奴在主家所生的子女,按明代法律,家奴的子女世代为奴)都姓曹不姓李,别问,问就是李景隆改的。 骑在马上的家将看着衣衫不整的管家,倒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而是嬉笑着说道:“昨晚可是独自去戏耍了?却不带兄弟们,真真是不当人子。” 曹阿福顾不得跟他们调侃,只是慌忙问道:“东西可都按顺序送到了?” “那是自然。” 曹阿大让身后的家丁分出一匹马给曹阿福骑,两人并辔而行。 听了曹阿大的描述,管家曹阿福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拂晓前家将们寻不见管家,李景隆又在酣睡不好打扰,所以几位家将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直到天快亮了,几位家将才不敢耽搁,按照曹阿福此前给他们交代的地址,分别给相国寺的足利义满、室町将军府的足利义持、御台所的日野氏送了过去。 “没有让使团里的其他人发现吧?”曹阿福忽然又想起了李景隆的嘱咐。 “没有,绝对没有!”曹阿大保证道,“我和阿二、阿三都是在后院小门集合,悄默分头走的,当时天都不亮,绝对没有人发现。” 如此一来,曹阿福彻底放心。 “记住,千万不要跟国公爷说我没到的事情!” 曹阿大拍了拍护心镜,满不在乎地说道。 “放心吧,这等小事兄弟们晓得。” 对于这些家将来说,他们不晓得李景隆的计划和心思,确实只是一件小事,就跟昨天给茶室内的古剑妙快法师送礼一样,跑一趟的事情罢了。 因此,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一行人就这样转回了大明使团的住所。 京都室町,花之御所。 作为征夷大将军的府邸,这里自然是极其优美。 花园中的名贵品种,随处可见,庭院深邃而不失精致,小桥流水间尽显汉化风格,一看就知道是用心设计的。 此刻,在后花园的一角。 十六岁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正独自一人跪坐在案几前。 足利义持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的儿子,由于足利义满与正室日野业子和继室日野康子都没有生下儿子,因此将足利义持立为嗣子,并让日野康子收他为养子。 在六年前,足利义满把征夷大将军之位让给了只有十岁的足利义持,嗯,顺便提一句,足利义满也是十岁继任征夷大将军的。 足利义满转任太政大臣仍掌握实权,室町幕府的所有评定都在足利义满居住的北山第举行,义持没有参与政务的权力。 就在足利义持就任将军的这一年,足利义满的次子足利义嗣出生。 老来得子的足利义满非常宠爱义嗣,由于偏爱的缘故,足利义满和足利义持关系不好。 当然,即便是现在足利义满卸任了太政大臣,隐居相国寺,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依然不是足利义持,足利义持只能默默忍耐,等待着亲爹被自己熬死的那一天。 “明国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给我送来了礼物?” 少年幕府将军抿紧了嘴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的将军阁下,明国大将军的手下,嘱咐我要亲手交给您。” “有劳了,放在这里吧。” 几个看起来挺沉的箱子,被足利义持的心腹放在了后花园的地面上。 后花园空无一人,足利义持抽出腰间的肋差,寒光闪闪的宝刀,轻易地切开了拴在实木箱子上的铜锁。 足利义持屏住了呼吸,带着某些不可置信的情绪,继续挥刀。 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 终于,最后一个箱子也被打开了。 当看到几个并排摆放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足利义持倒吸了口气冷气。 从小接受汉学教育的他,很清楚地辨认出了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 “竟然全部都是名贵的……古董……字画?” 一时间,整个后花园的角落都回荡着少年幕府将军的惊叹声。 虽然只是一些在日本愚民眼里毫不知情的字画和古董,但足利义持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价值连城! 如果这批字画拿出去拍卖,足以引发日本文化界的大乱,造成巨大影响。 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放在平常慢慢拍卖,换取的财富都够他这个幕府将军,组建一支上百人的武士卫队! 对于一直在日本的核心政治漩涡里,苦苦挣扎求存的足利义持而言,这份礼物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 不仅代表着财富,更代表着明国对他的重视。 “难道说?” 足利义持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明国的大将军送我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是在暗示我,明国打算支持自己成为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再也不可遏制。 足利义持不禁激动万分。 如果明国这样的万里大国肯支持自己,那么,他绝对会比弟弟足利义嗣占据更多的优势! 想到这里,足利义持心痒难耐。 不过很快,足利义持又陷入了纠结。 或许送贵重的礼物,并不能代表明国的态度,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足利义持开始期待起了将要到来的欢迎晚宴。 另外一边,京都相国寺鹿苑院。 早在二十年前,足利义满在相国寺内创建了供自己修禅的道场,即鹿苑院。 相国寺的主持也被任命为历代僧录,统辖五山十刹以及诸流,并掌管人事,这一任的相国寺主持古剑妙快自然是他当之无愧的心腹。 在典雅的佛寺禅房内,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相对跪坐,正在手谈。 “内亲王打算随使团前往明国?” 足利义满落下黑子,缓缓问道。 古剑妙快陷入了长考,他放下棋子答道:“是的阁下。” 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了两声。 “那就让她去吧。” 思考完毕,古剑妙快继续落子,方才有心思问道。 “阁下,您不怕大觉寺统的内亲王.” “怕什么?” 足利义满的腰杆挺得笔直,说道:“金刚心(后龟山天皇法号)如今尚在,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讲神道小仓宫实仁亲王(后龟山天皇之子,理论上的下一任日本天皇)也在京都,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中,内亲王一介女子,要走就走吧。” 古剑妙快微微蹙眉,解释道:“阁下,我的意思是,万一明国用内亲王作为由头,重新拥立南朝复辟怎么办?” 足利义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愠怒,但还是耐心解释道。 “《明德和约》已经规定了下一任天皇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的小仓宫实仁亲王继承,金刚心和小仓宫实仁亲王都在我的重兵监视下,明国拿一个没有法统性的内亲王,能掀起什么风浪?各地的守护大名都不会认得。” 放下棋子,足利义满连声问道:“华夏一贯的策略,难道不都是承认其他王国的实际统治者吗?李氏朝鲜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对于逃亡到华夏的国王、王子,只是礼节性供养起来,这种事在唐宋还少吗?” 古剑妙快见足利义满有些发怒,也不敢多言。 “再者说,如果明国真的打算入寇,有没有一个内亲王,是什么要紧的事吗?恐怕明国使团的安危,才是最大的借口吧。” “如果我们能够恭谨地对待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并派遣使团跟随明国的使团一起回去,觐见明国的新皇帝后进贡,那么想来,明国也找不到发动战争的合理借口。” “华夏最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不给这个名,即便是强行出师,也是师出无名,会严重影响士气,到时候真打起来,现在的做法在将来也是对我们有利一些。” 最后一句话,终于暴露了足利义满的真实想法。 “至于内亲王,就让她跟随我们的使团一起去明国吧,我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真不知道御台所为什么那么宠爱这个别人家的女孩。” 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世代联姻,双方早已绑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压根就不可分割。 这甚至可以追溯到建武二年足利尊氏反叛后醍醐天皇后,希望拥立持明院统的天皇,在足利尊氏授意下,日野资名取来光严院的院宣,制造了南北朝分裂的契机。 属于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从此就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所以,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对于发妻日野业子早已感到了厌倦,这只是一桩政治联姻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日野业子的侄女,年轻貌美的日野康子那么宠爱的原因,今年刚刚三十三岁的日野康子可比那个黄脸婆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为此,足利义满让日野康子成为了他正式的妻室,日野康子居住的北山第南御所也被称为“南御所”,甚至让次子足利义嗣认日野康子为养母。 而膝下无子的日野业子,与南朝的泰子内亲王反而相当投缘。 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其他恶毒的用心,足利义满对于内亲王前往明国,没有任何反对,只有支持。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禅房外面传来了僧人的声音。 古剑妙快起身查看,却见几个大木箱子被送进了鹿苑院。 “这是什么?” “这是明国大将军送给鹿苑院主人的礼物。” “喔?” 足利义满精神一振,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也起身跟了出来。 鹿苑院守护他的武士和忍者们纷纷行礼。 看着眼前的几口实木箱子,足利义满升起了一丝好奇。 不过这个老狐狸却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他站的远远的,指挥道。 “去一个人,把箱子打开。”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收到女装的足利义满 第一口木箱子被打开了,经过仔细检查,并没有什么机关或毒药或爆炸物。 但随着手下的仔细检查,其他箱子里的东西被挨个翻了出来。 看着那些东西,足利义满的老脸,脸色越来越黑。 “八嘎!” 足利义满眼神锐利,像是一头暴怒的野狼一般回头。 鹰视狼顾之间,四周的武士和忍者噤若寒蝉。 “明国大将军,安敢如此辱我?!” 他的咆哮声回荡在整个鹿苑院内,回响不休。 原来,那几口大木箱子里,赫然摆着包括了马面褶裙在内的明国流行女装,以及样式精美的丝织品和十余匹上好蜀锦。 足利义满怎能不气急败坏? 足利义满拔出腰间的武士刀,一刀劈下,刀刃直接被上好的实木箱子给卡住了。 更是气的足利义满咬牙切齿。 “主人,请息怒……” 看到他发狂的模样,武士们赶紧劝解,但也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古剑妙快硬着头皮说道:“阁下,您先别激动,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是有特殊原因的,否则以明国大将军的气度,绝不至于行这等小人之事!” 古剑妙快说话时的语调非常缓慢,让人听起来极舒服。 而且这位高僧说的话语,常常是有理有据的,这也是他受到众人推崇的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作为足利义满心腹,他深得足利义满信任。 “哦?法师请回屋继续说下去……” 果然,听到这句话,足利义满平静许多,眼神恢复清澈。 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回到室内,推拉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阁下,我想明国的大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送您这样荒谬的礼物。”古剑妙快沉静地说道。 足利义满忽然说道:“有没有可能是送错了?这些礼物,或许是应该送到御台所的?” 古剑妙快闻言微微蹙眉,他认为以明国人做事的习惯,应该不至于出现如此马虎大意的错误,但事实上,这种事情也确实有一丝可能性。 “那我派人去问问?” “去吧。” 片刻后,御台所的消息传了回来。 明国大将军确实送了御台所礼物,日野氏只说她很喜欢,至于送的是什么,就不劳鹿苑院主人费心了。 在老妻面前又碰了一鼻子灰的足利义满,基本排除了送错的这个可能。 首先,按照古剑妙快的描述,明国大将军李景隆是一个充满了贵族威严,见识广博且严谨认真的人,这种人送礼,很难相信他会送错。 其次,便是因为既然送这种贵重且私人倾向极为明显的礼物,以日野氏的性格,如果她不喜欢,她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明国大将军李景隆,故意给日本前任征夷大将军,如今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足利义满,送了几箱女装和丝绸! 此时足利义满的暴怒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没有继续发怒,而是接连发出了灵魂疑问。 “为什么?” “这位明国大将军活腻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古剑妙快说道:“明国大将军李景隆不是一个莽撞或是有意羞辱我们日本的人,相反,他与大多数明国人不同,对日本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你指的是?”足利义满蹙眉问道。 “他不仅了解日本的很多风土人情,在交谈中,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位明国大将军还对我们的地形、历史,以及基于这两点造成的我们日本人的精神特质,谈的头头是道。” “精神特质?” “不错。”古剑妙快解释道,“李景隆认为正是由于我们日本特殊的地形,所以我们日本人有着学习自强、注重集体、看淡生死等等精神特质。” 嗯,作为姜星火的优秀学生,李景隆现学现卖了。 随着古剑妙快的转述,足利义满变得非常认真,尤其是谈到了其中关于“羞耻观”的内容。 “这么说来,他对我们日本非常了解,而且没有什么偏见?” 足利义满纳闷地自问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景隆肯定已经猜到您的爱好了。”顿了顿,古剑妙快接着分析道:“所以,他准备了这样完全不符合您心意的礼物,就一定是有他的意图所在。” “嗯,有理有据,言之有物,很符合明国高级官员总是喜欢用暗示,来表达自己政治观点的习惯。” 足利义满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在明国,所有的政治利益交换都是在台面下进行的。 这种利益交换,充满了妥协、让步、背叛等等。 但无论如何,明国的高级官员表达自己政治观点时,总是习惯于利用典故、事物等看似跟这件事情毫不相关的东西来暗示。 按照明国的习惯,如果你听不懂这种暗示,他们通常在表面上会置之一笑,而在心里,则把你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从此以后将调整对伱的态度。 李景隆不仅仅是明国使团的正使。 同时,他又是明国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 在某种程度上,出使海外的他,就已经全权代表了大明大皇帝的意思。 李景隆既然能够拿出这种贺礼,冒着激怒自己的风险,也足见他的超凡胆识。 这种人,绝对不可小觑! 所以,这几箱子女装和蜀锦,一定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对于华夏的历史,我并不是很懂。”足利义满谨慎地问道:“法师,你曾经游历过明国很长的时间,对华夏的历史典故非常的熟悉,你知不知道,送女装和丝绸,在华夏的历史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古剑妙快冥思苦想了一番,就在足利义满几乎快要失望的时候,却忽然一拍自己的光头。 “我明白了!” “法师明白什么了?”足利义满连忙问道。 古剑妙快说道:“阁下,我把曾经学习过的华夏典故想了一遍,终于想到一个极其应景的典故,或许,这就是那位明国大将军的真实意图。” 古剑妙快也不绕关子,直接将他想到的典故和盘托出。 “在大约一千一百多年前,华夏分裂成了三个国家。” “其中最为强大的,占据了华夏北方的,叫做‘魏’;占据了华夏西南方的,最为弱小的叫做‘蜀’;占据了华夏东南方,也就是现在明国都城所在的,叫做‘吴’。” “蜀是曾经华夏统一王朝‘汉’的残余势力,由一位皇帝的叔叔所建立,蜀有一个非常伟大的丞相,叫做诸葛亮,他立志于联合东南方的吴,一起对抗并消灭北方窃取了‘汉’政权的魏势力。” “而在这位诸葛丞相的最后一次向北讨伐中,魏派出了一位名叫司马懿的权臣,率军来抵挡蜀。” “蜀的战斗力并不弱,而且此时魏正在两线作战,魏的这位权臣性格谨慎,只打算防御,并不打算出击。” “而蜀的诸葛丞相为了让魏主动出击犯错误,便派遣使者,送给了魏的权臣司马懿几件女人的衣物,以试图激怒他。” “这位魏的权臣司马懿,年纪很大,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在暗地里试图让自己的家族篡夺魏的政权,因此绝不肯轻易冒进造成失败,让其他政敌抓到把柄。” “所以在暴怒过后,这位权臣司马懿欣然接受了诸葛丞相的礼物,等到诸葛丞相病死后,他班师回朝.过去了一些年,他发动了名为‘高平陵之变’的军事政变,篡夺了魏的江山。” “随后,权臣司马懿的子孙发动了统一战争,灭亡了蜀。” “而这位权臣司马懿,据说目光锐利,为人狠戾,像是鹰一样。且还能能够在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像是狼一样回头望。” 讲到这里,足利义满越听越悚然。 年纪很大的权臣;性格老谋深算;掌握着军队;暗地里试图篡夺政权;能够鹰视狼顾。 要不,您直接报我的名字吧? 古剑妙快这时候又补充道:“值得一提的是,阁下您刚刚看到的蜀锦,便是当年蜀的特产,也是诸葛丞相发动战争的重要财源,从那时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足利义满霍然起身。 “我终于明白李景隆大将军的良苦用心了!” 随后,他对着古剑妙快深深一鞠躬。 “感谢您的劝阻,否则,我恐怕会酿成大祸!” 足利义满在禅房的榻榻米上来回踱步,向古剑妙快阐释着自己的见解。 “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是在用这个典故来暗示我,能够带来巨大的利益的财源蜀锦,就是日本与明国的勘合贸易!” “而想要获得‘蜀锦’,就必须要像权臣司马懿那样,忍受对方的侮辱。” “我认为李景隆大将军这是在暗示我,大明大皇帝的诏书,或许会很不客气,而我只有忍受这一切,让大明大皇帝的面子好看,才能获得勘合贸易的准许!” “同时,结合刚才李景隆大将军谈到对日本‘羞耻观’的理解,他的礼物,还有第二层意思。” 足利义满兴奋地说道。 “那就是,只要我像权臣司马懿一样,忍受住了女装的羞耻,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恭顺地服从明国,那么明国将支持或默许我们室町幕府,像是权臣司马懿取代魏政权一样,取代已经成为木雕泥塑的天皇!” “.就像是李氏朝鲜所做的那样。” “即便不是现在,等到我去世后,我的次子成为了新的天皇,那么明国也将谅解并支持。” “而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李景隆大将军已经明确无误地给出了暗示。” 事实上,足利义满打算以室町幕府篡夺天皇的位置,在心腹的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了。 六年前的明德五年年末,当时升任太政大臣的足利义满要求诸位大臣对其行上皇礼。 五年前的正月,当关白一条经嗣去室町殿筹备太政大臣拜贺会的供品时,对足利义满执以“院礼”。所谓的“院”是指上皇、法皇或者太后居住的地方,显然这时已经出家的足利义满把自己摆在了法皇的座次。 同时,由于后小松天皇的母后藤原严子现在身体非常不好,据说生命可能只剩下这最后几年了。 如果藤原严子去世,按理说后小松天皇应该服丧一年,这在日本称为“谅暗之仪”。 但是足利义满早就跟心腹们密谋好,打算以一代天皇不宜两次服丧为理由,让后小松天皇认自己年轻的妻室日野康子为干娘,这样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天皇之父。 随后,足利义满还打算让他最为疼爱的次子足利义嗣成为后崇光院的养子,然后再逼迫后小松天皇让位。 足利义满之心,马上就快路人皆知了。 屁股决定脑袋,足利义满在得到了李景隆的女装和蜀锦礼物,听到了古剑妙快讲述的典故后,能得出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一点都不足为奇。 古剑妙快马屁如潮:“您不愧是日本最高明的政治家,您对政治的掌控,就像是一门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一样。” 足利义满得意地哈哈大笑,接过了古剑妙快递来的杯子抿了口水,缓解着因激动而略微发红的脸庞。 古剑妙快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真的需要按照明国李景隆大将军的意愿去做吗?毕竟,明国那可是万里大国啊.” “接受点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放心吧,我已经考虑好了。” 足利义满又喝了一口水,方才放下了杯子说道。 “明国又怎么样,难道他们敢直接杀进日本吗?不,我相信明国不敢。” “虽然我们日本跟明国相比,现在处于弱势状态,但是我不相信明国新的大皇帝会愚蠢到这种程度。” “因为,明国的大皇帝也刚刚结束内战,登上皇位,明国没有足够的能力再来发动一场跨海远征了。” 足利义满自信满满地说道:“所以,我觉得,我完全有资格和明国进行交换。” “比如说:让我的次子足利义嗣继承天皇之位,作为交换,我愿意接受明国哪怕稍微有些过分的条件。” “我的寿数不多了,我希望在死之前,帮助我的次子足利义嗣,成为新的天皇!” 古剑妙快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阁下,您说李景隆大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闻言,足利义满也陷入了沉思。 对啊,为什么要用这种隐晦的典故来进行暗示呢? 为什么要帮助自己这方知晓接下来明国的动作呢? “难道说?” 足利义满和古剑妙快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案。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准备好棺材吧 足利义满带着几分猜测的语气说道。 “难道是李景隆大将军想要施恩于室町幕府,让幕府记住他的恩情,所以提前进行了暗示,以免我在晚宴上沉不住气,坏了大事?” 想到这里,足利义满不仅有些感动。 足利义满本来已经做好了跟明国翻脸的准备。 毕竟,明国的使团不告而来,又这般神神秘秘。 而且还派遣了李景隆大将军这种明国的高层,亲自带队。 很难相信其中没有什么说法。 可眼下,这一切的神秘,却都被揭开了面纱。 李景隆大将军已经用华夏的典故,告诉他,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新的大明大皇帝比较要面子,登基后急不可耐地要向四夷耍威风。 而李景隆大将军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政治高手,如果不当众宣读很有可能带有侮辱性的诏书,那么对于明国的新任大皇帝,他很有可能无法交代。 而如果当众宣读带有侮辱性的诏书,自己没有提前得到暗示,很可能会破坏这次明国与日本之间的交流,坏了李景隆大将军的任务。 足利义满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了一下,同样是大将军,同样是一人之下,如果天皇拥有大明大皇帝那样的权威和兵权,自己是否也会如李景隆大将军这样战战兢兢呢? 肯定会的! 所以,李景隆大将军也只能用这种委婉的、巧妙的、充满了政治智慧的方式来告诉自己,明国并没有对日本动武的意思。 同样,如果足利义满能够像魏的权臣司马懿那样,忍耐住暂时的侮辱,随后派遣使团跟随大明使团回到大明,给足新的大明大皇帝的面子。 那么足利义满也将像司马懿那样,获得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物。 “蜀锦”与“魏”。 也就是勘合贸易与后代的天皇皇位。 瞧瞧,这就是明国顶级政治高手的手腕! 如此一来,不留把柄地通告了足利义满自己的态度,同时许下了足够的好处,让双方的交流,有了一个极其有利的基础,也顺利地完成了大明大皇帝交代给他的棘手任务。 而这一切,不过是送了几箱女装和蜀锦罢了。 “高!实在是高!” 足利义满不仅连声感叹。 古剑妙快提议道:“李景隆大将军用心良苦,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实质上帮助了您,我建议我们应该给予他最高的礼遇,否则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 “不错!” 足利义满欣然道:“我将以接待天皇的礼节,来接待这位明国的大将军,他将成为我最为尊贵的客人!” 使团住所。 “你再说一遍?!” 李景隆暴怒和惊恐交集在一起的声音,骇的众仆和家丁家将们噤若寒蝉。 说是家丁家将,其实都是陪着李景隆从小一起长大的曹国公府老卒的二代子弟,打小一起玩耍,等长大了一起上战场保护着李景隆跑路。 就如同明末最能打的都是各总兵的家丁部队一样,这个传统从明初的武臣勋贵家里就传下来了。 因此,平时不仅主仆之分不那么讲究,待遇更是人上人,名义上是“仆”,拿个外面的百户官都不换的那种。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平常要么是从容淡定、要么嘻嘻哈哈的国公爷,如此暴怒了。 曹阿大颤抖着开口说道:“相国寺的僧人,前来传达了鹿苑院主人的话语。” “鹿苑院主人说:他非常喜欢您送给他的‘女装’和‘蜀锦’,并且完全地理解了您的意图。” 李景隆闻言,如坠冰窟。 他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曹阿福。 “你、你” “伱”了半天,愣是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李景隆的嘴唇开始哆嗦,眼一闭,竟是气晕了过去。 众仆和家将见状赶忙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抬着昏迷的李景隆回到房间,回到房中安置好后又立马派人请使团的医师过来诊治。 同时,在医师没有赶来的这段时间里。 他们又按照治疗昏迷的惯例方法。 给李景隆掐人中,灌金汁。 待使团的医师匆匆赶到时,就发现李景隆已经苏醒了,但是脸色极其苍白,嘴唇更像是抹了白霜似的。 地上的痰盂里,全是黄色的呕吐物。 而李景隆看向床榻边站着的几个家丁家将时,那种目光,犹如利刃般锋锐。 给他灌粪的曹国公府家丁家将们吓坏了,纷纷跪倒在地。 医师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国公爷,您可感觉哪里不适吗?” 李景隆冷冷扫视这些人一圈后,才收回目光。 李景隆缓慢却沉重地吐出几字:“按人数去准备好棺材吧。” 医师和家丁家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呆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李景隆又接着吩咐道:“还有,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往外使团那边的人透露,听清楚了吗?” 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连连磕头称是。 被重点警告的医师则是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下李景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板上。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景隆笑得癫狂,笑着笑着,泪水从眼眶滑落。 最终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儿不孝,客死异国他乡啊!” 翌日。 花之御所。 作为欢迎明国使团的晚宴,日本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接到消息能赶得到的,几乎全来了。 包括地位仅在幕府将军之下的斯波、细川、畠山“三管领”,以及负责侍所的山名、一色、京极、赤松“四职”。 还有就是各地的强力大名,诸如大内、岛津、河野、细川、小笠原、上杉等等,也都派了代表前来。 这些日本权贵,在明国使团尚未赶来之前,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正在互相交际,以获取一些实际的政治利益。 同时,也有一些日本权贵注意到,出席坐在上首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和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似乎表现的都很轻松。 这种轻松的表现,也为晚宴定下了整体基调。 那就是虽然明国使团来的匆忙而神秘,但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有信心、有能力应付。 当面色有些苍白的李景隆,率领大明的使团进入花之御所的宴会厅时,所有交头接耳的声音,都骤然停了下来。 日本的权贵们,抬头望向这位在明国一人之下的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高。 一袭大红袍的李景隆,身高八尺,顾盼之间威严极盛。 “斯国一!” “不愧是明国的大将军,一看便是能轻松统御数千兵马的样子!” 这些日本权贵压根不知道,此时李景隆遗书都已经写好了。 李景隆完全是带着给自己送葬的心情,前来赴宴的。 不然呢? 给日本的实际统治者,送了女装和蜀锦。 人家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还阴阳怪气的说,他非常喜欢。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意思!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从容率先坐在明国使团的区域内。 李景隆很清晰地看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和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都在热切地盯着自己。 李景隆低下了头,看向了案几上的食物。 他总觉得,两人的这种目光,就好像自己在看一只烤鸡时,思考到底是吃鸡腿还是吃鸡翅一样。 完了! 全完了! 今天死定了! 化肥仙人也救不了自己了! 怎么办? 要不要临死之前再义正言辞一下? 李景隆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快要断掉。 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感觉—— 周围的空气,变得突然安静了。 他猛然抬起头,看见了令他有些惊讶的一幕。 那个坐在上首位置的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然后端着酒杯,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足利义满弯腰鞠躬,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微笑道:“李景隆大将军阁下,恭候您多时了。” 李景隆愣住了。 按照正常流程,这时候不应该翻脸大怒,然后怒斥自己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 这厮打算来一出摔杯为号? 见李景隆没搭茬,装作一副高冷的样子,足利义满反而心中大定。 果然如自己所料! 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根本不想在明国的使团面前,表现出跟自己有任何交集。 而且,作为天朝上国的正使,他对明国人眼中的“外夷”表现的冷淡一些,拿捏着姿态,才是正常的。 如果表现的过于热切,反而会让人怀疑。 想到这,足利义满不仅感叹,李景隆大将军确实一个政治高手,公是公、私是私,表现得界限分明。 而正在紧张地注视着这里的日本权贵们,看到明国的正使如此地不给面子,有人不禁已经想要在足利义满面前表现一番了。 有的人按住了腰间的武士刀,有的人嘴里的“八嘎”脱口欲出,而足利义满的亲信武士们,更是打算主辱臣死,给明国使团来一点小小的剖腹震撼了。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足利义满哈哈大笑,自己饮尽了杯中的酒,然后又亲手给李景隆和自己的酒杯倒满。 “按明国的话说,我尽了地主之谊,请李景隆大将军自便!” 李景隆这时候也回过神来。 虽然不清楚足利义满为什么没有暴怒,有可能是人家涵养好,也有可能是不想得罪大明。 但无论是什么可能,此时自己都不能再不给面子了。 李景隆刚刚站起身举起酒杯,就看到身前的小个子佝偻老人,又一次爽快的一饮而尽。 这反倒让李景隆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此时日本权贵们看到剑拔弩张的氛围消散了,纷纷上前来敬酒,李景隆更是酒到杯干,赢得了日本权贵们的交口称赞。 这一幕落入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眼里,他对着周围的武士低语几句。 那名武士立即退出花之御所的宴会厅去办事情了。 片刻以后,那名武士又返回来,然后提着一个匣子走向足利义持。 返回座位的足利义满微眯着眼睛,似乎在猜测自己的长子要做什么。 足利义持从武士的手中接过匣子,站起身来,来到李景隆的身前。 “这是我对您的一点敬意,请您笑纳。” 李景隆此时心里虽然慌乱,但也晓得,不管幕府将军收到的是瓷器还是字画,应该是没有歹意的,所以接了过来,当场打开。 一柄武士刀,出现在匣中。 众人看见这把刀,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神色都很激动。 “鬼丸!” “好刀啊!” “这可是真正的名刀!由锻冶匠国纲斋戒三年打造而成!” “据说镰仓幕府的第一个将军北条时政,在梦中以此刀砍下鬼首!” “北条家的传家宝,没想到竟然今日被将军拿来送给明国的大将军!”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就连李景隆也忍不住拿起这把刀仔细端详起来。 这把刀和其他武士刀不同,因为它并非寻常金属材质,而是用特殊的钢材铸造成的,刀鞘是黑色的,刀柄是银白色的。 李景隆握紧刀柄,顿时感觉沉甸甸的。 足利义持微笑着说明道:“这是把由锻冶匠斋戒三年打造的名刀,相传镰仓幕府的第一个执权北条时政在平定天下后,每天晚上都受到小鬼的骚扰。因为无法睡眠,所以请法师和阴阳师做法事,但是却没有作用,时政终于病倒了,他十分苦恼。一天夜里时政梦到一柄太刀变成老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身体太脏了,无法救你,让干净的人来清洁我的身体吧’,说完后又变回原来的太刀形状。 时政对这个梦十分相信,于是第二天马上清理太刀。时政在屋里生了一盆火碳,这时他发现在火盆上有个鬼的影子,这和每夜在他梦中出现的鬼十分相似……这时守护在时政身边的太刀向火盆倒下,切下了小鬼的头。这以后,时政的病情逐渐好转并痊愈了。为此时政为这柄刀起名叫‘鬼丸’,成了北条家的传家宝。” 听见足利义持的话,李景隆先是愣了一息,然后立马明白足利义持话里借着典故若有若无的意思,再看向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足利义持,顿时警惕起来。 气氛,再次变得怪异。 足利义满刚刚应付过去,这足利义持又要借着自己明国正使的身份,来向日本的权贵宣布些什么? 小鬼指的何人? 何人能让少年幕府将军觉得时刻烦恼,无法安睡? 莫不是他的弟弟,更加年幼的足利义嗣? 要是收了这把刀,是不是暗喻着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要借助大明这把“鬼丸”,来斩了跟他争夺幕府将军位置的弟弟足利义嗣这个“小鬼”? 李景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就在李景隆左右为难之际,足利义满忽然开口。 “大将军阁下,您收下我孩子的礼物吧,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您呢。” 说罢,足利义满拍了拍手。 几名武士抬着沉重的箱子来到了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随后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 李景隆的心里,顿时一惊! 因为,那口箱子的样子,他很熟悉,就是他送给足利义满的。 难道,这是先礼后兵?!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汉书·高后传》 李景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原因也很简单。 对面的人是谁? 足利义满,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幕府将军。 李景隆在从平户港到京都的路上,已经了解了这位日本枭雄的事迹。 足利义满十岁接任的时候,室町幕府还是风雨飘摇之际。 而等到他成年后,便开始树立威信,当兴福寺僧众抬着春日大社的神木入京强诉的时候,满朝公卿畏惧,足利义满却扶持朝廷,对寺社势力进行严厉打击。 随后,足利义满超越了祖父足利尊氏和父亲足利义诠,先后升任内大臣和左大臣。 后圆融天皇退位,后小松天皇即位,足利义满开始担任源氏长者,兼任淳和奖学两院别当,受封“准三后”的称号,成为了公家和武家双方势力的首领,摆平了京都朝廷。 再往后,足利义满通过土岐氏之乱和明德之乱,先后削弱了守护大名的势力。 尤其是明德之乱,山名氏鼎盛时曾经占据了日本六十六国中的十一国守护,有‘六分一众’之称,但被足利义满分化瓦解,酿成内乱。 最终,山名氏的氏清、满幸率军在京都的内野与足利义满的幕府军展开大战,双方血战昼夜,结果以反幕军的失败而告终,山名家族的守护只保留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 而接下来,足利义满更是一手终结了日本持续了一个甲子的南北朝时代。 南朝后龟山天皇手里的三神器(天丛云剑/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被奉还给北朝后小松天皇,这也标志着足利义满的威势达到了日本近百年间的最顶峰。 如此枭雄! 心气定然高傲无比! 怎么可能被自己误送了女装后,跟没事人一样呢? 装的! 肯定是装的! 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当众揭破罢了。 否则,足利义满自己面子也难堪。 正是如此,才会主动向自己示好。 再结合他派遣僧人特意给自己转达的话。 就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当众提这茬,当无事发生过。 但其人,一定早已在心里怨恨自己了。 口蜜腹剑! 笑里藏刀! 而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想要当着他的面,拉拢自己,甚至用鬼丸刀的故事暗示自己幕府将军的权力之争,想必一定已经触怒了足利义满。 因此,自己绝对不能犯错误。 即便自己是天朝上国的使者,不能卑躬屈膝以辱国格,但最起码,应该做的礼节,是必须要做到的。 不然的话,对方对自己本来就心怀怨恨,自己如果过于傲慢,更是容易让对方找到借口。 李景隆不想死在日本,他决定尽量地做到有礼貌,如此一来,对方抓不住自己的把柄,就不能把自己如何。 当然了,如果足利义满非要耍流氓,那李景隆也确实没办法就是了,这终归是人家的地盘。 大明使团的其他成员,诸如宫里的宦官,礼部的官员,看着作为正使的曹国公神色阴晴不定,多少都有些担忧。 出使日本有风险这件事,使团成员是都知道的,以前洪武朝的使团就被扣押过。 因此,他们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曹国公的神色,一定是在向我们暗示什么! 不好! 难道日本人打算开箱为号,把我们乱刀砍死? 这都得归功于姜星火的那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李景隆保密工作做的极其出色,是半点没透露给使团成员,使团成员们纷纷警惕起来。 有的人,手甚至按在了刀柄、剑柄上。 而宴会厅里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 对面日本权贵们的“八嘎”又要脱口而出,手也纷纷按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 而就在这时候,坐在足利义满身侧的一位老妇人,忽然放下手中李景隆所送的书籍,开口说道。 “明国的大将军阁下是我的贵客,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位老妇人便是御台所日野业子,日野氏在日本国内特别是幕府体系内,拥有着类似于“王与马共天下”的那种地位和影响力,而日野业子更是深孚众望。 因此,老妇人甫一开口,底下的日本权贵们就又把脱口欲出的“八嘎”咽了回去,手也从武士刀的刀柄放了下去。 双方的气氛,再次从攀升到极限的临界点跌落。 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日野业子放在桌子上的书籍所翻的那一页。 ——《汉书·高后传》。 趁着日野业子说话,足利义持还看了看自己能偷看到的内容。 “高皇后吕氏,生惠帝,佐高祖定天下,父兄及高祖而侯者三人。惠帝即位,尊吕后为太后,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 足利义持心中又惊又喜。 御台所肯定是故意让自己偷看到的! 谁是高祖? 足利义满啊! 谁是高后? 日野业子啊! 谁是惠帝? 那肯定是自己啊! 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外甥女)为皇后,说的不就是自己的正室,日野业子兄弟日野资康的女儿日野荣子(日野业子外甥女)嘛! 对上了! 全都对上了! 足利义持喜上眉梢,这肯定是御台所在暗示自己,早就不为足利义满所喜的御台所,想跟同样不被足利义满所喜爱的自己,暗中结盟联手对抗足利义满! 等足利义满死了,御台所做太后,自己当皇帝,双方靠联姻利益捆绑,岂不美哉? 嗯,足利义持能有这种想法,那是因为他没看到《汉书·高后传》这一段的后半段。 “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无子,取后宫美人子名之以为太子。惠帝崩,太子立为皇帝,年幼,太后临朝称制,大赦天下。乃立兄子吕台、产、禄、台子通四人为王,封诸吕六人为列侯。” 如果足利义持能站起身来多看点,恐怕他就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了。 只能说,学汉学还是学少了。 说回这边,随着御台所日野业子的一拍手。 另一个同款箱子,也被武士抬到了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里。 日野业子笑吟吟地说道:“请明国大将军阁下查看。” 看着两个自己送出去的箱子,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 这俩人,恐怕都不怀好意。 这世上就没有“给老头送女装,给花眼老太太送书”,然后还能落到好的。 怎么想,怎么不可能是对自己在示好。 或许,这两个箱子里,就藏着对方拿来不漏痕迹地当众侮辱自己的东西! 那自己拆开箱子,应该作何反应呢? 如果不说话,肯定很尴尬。 如果义正言辞地训斥对方,好像明明是自己先送了错误的礼物,多少有点理亏。 可如果服个软,大明大皇帝朱棣的威严何在? 算了,不想了。 车到山前,有没有路都得往里硬开了。 “锵!” 李景隆拔出鬼丸刀,这把宝刀在花之御所宴会厅的大烛台下,闪烁着森寒冷冽的光芒。 随着李景隆缓步走近那两个木箱,他身后那些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也变得紧张戒备起来。 李景隆心中暗叹:自己真是越活越胆小,以往自己遇到再凶险的局面,哪怕是白沟河那般千军万马的大溃败,自己都丝毫不慌. 李景隆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虽说比不上朱高煦那种绝世猛将,但手上多少还是有两下子的,如今宝刀在手,他有信心任凭谁敢动自己分毫,自己都能必定让对方血溅三尺。 但现在,他现在却只能用鬼丸刀来打开箱子。 至少得看一看,里面是什么吧? 李景隆的心里已经准备好了,给自己送女装,自己都认了。 谁教自己先给人家送的呢? 李景隆走到箱子旁边,漂亮地一刀斩下,应得满堂喝彩。 李景隆用刀尖撬起足利义满送的箱子,轻轻打开了木箱,顿时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衣服,但不是女装。 一套男人的日本金箔织绣锦鸡山花纹礼服叠放整齐,静静躺在那里,刺绣精美,上面还有很多镶嵌着的珍贵宝石,连锦鸡的眼睛都是用宝石点睛的。 “大舍人之绢!” 有识货的日本贵族再次出声轻叹。 大舍人之绢,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的西阵织,是日本国宝级的传统工艺织物品,在织品界享誉盛名、地位崇高,因其出产于日本京都的西阵地区而得名。 只不过这个西阵的名字,是由于室町幕府中期,在京都爆发了东西军之争,大舍人町的纺织业陷入毁灭状态,战乱平息后他们重返京都,在离原先场所不远的战乱时西阵(西军的大本营)大宫重新开始发展纺织业。 而这一切,尚未发生,所以此时还叫做大舍人之绢。 这一套礼服,都是织匠师傅以手工操作,一针一线的制织,独特的质感和典雅的质地花样,在宴会厅的大烛台下显示出了令人惊艳的工艺水准。 李景隆一怔,大约也晓得礼物确实是费了心的,恐怕得到了他前来的消息,足利义满就已经安排织匠开始制作了,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具体身材尺寸,可能是成百上千个匠人同时赶工了好几套尺寸出来的。 “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感谢日本鹿苑院主人赠送的礼物。” 念及之前的打算,自己给对方送了女装,对方给自己送了礼服,对方也算是“以直报怨”,自己绝对不能太过倨傲了。 否则的话,极有可能让对方认为他们的示好在自己这里一文不值。 到时候闹出了误会,可就有性命之忧了。 李景隆向着站起身来的足利义满行了半礼。 这已经是大明礼部规定,对外正使所能行的最高礼节了。 足利义满当然明白,这已经是李景隆所能做到的极限。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足利义满才心中了然。 经过这次送礼物的试探,自己终于试探出了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的态度,果然是打算与人为善的。 否则,如果仅仅是通过送女装和蜀锦来提醒自己。 那么在正式的宴会上,李景隆大将军依然应该保持着冷傲的上国使者风范。 而不是这样对自己有礼貌地行礼。 既然李景隆大将军给足了自己的面子。 自己也不能不给李景隆大将军面子。 足利义满连忙还了全礼,一边行礼一边说道。 “明国大将军阁下,您真是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向您致以的敬意!” 李景隆觉得对方是在客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为了消除误会,李景隆连忙继续行礼说道:“日本鹿苑院主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足利义满心下一沉,李景隆大将军竟然说自己太过客气。 难道自己送的礼物有些贵重,李景隆大将军不敢收怕引起大皇帝的猜忌?但碍于面子,却也不能不收,只能用隐晦的“太过客气”来提醒自己。 足利义满这时候才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用这些金丝绣线和宝石镶嵌制造的礼服送给李景隆大将军。 也是,万一让新的明国大皇帝觉得李景隆大将军这位正使里通外国怎么办? 李景隆大将军对自己这般提前提醒,眼下又回护自己的面子,自己送的礼物却不合心意,实在是罪过。 想到这里,足利义满连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是我没考虑到,明国大将军阁下实在抱歉,容我自罚一杯!” 李景隆心头此时已经有些恼怒了。 什么叫“我没考虑到”? 这不是明摆着还记着我给你送女装的仇吗? 合着这事过不去了是吧? 但毕竟人在屋檐下,再加上李景隆素来要命不要脸。 李景隆也只能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继续谦逊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也自罚一杯。” “我自罚两杯!” “我也自罚两杯!” “我自罚三杯!” “我” 大明的使团成员和另一侧日本的权贵们,目瞪狗呆地看着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上了。 有人偷偷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跟平常一个味道啊。 此人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们喝的是珍藏的美酒? 八嘎! 足利义满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给我们喝普通的酒,自己借着招待明国大将军的名义喝美酒!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咳还有一个箱子呢。” 听到这句话,李景隆方才放下了酒杯,已经喝得有点熏熏然了。 李景隆一袭大红袍,手提鬼丸刀。 一刀劈下,第二个木箱的铜锁应声而断。 随着铜锁落地的清脆声音,第二个木箱的盖板也被刀尖挑着翻转过来。 里面的景象,顿时展露出来。 “居然是书?” 李景隆微微一怔,伸手从里面掏出几本厚重的线装书。 这让李景隆有点意外。 御台所日野业子开口解释道。 “此书名为《源氏物语》。” 李景隆点了点头,上面的汉字他认识。 所谓《源氏物语》,便是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创作的一部长篇,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包含四代天皇,历七十余年,所涉人物四百多位,人物以上层贵族为主,也有中下层贵族、宫女、侍女及平民百姓,充分反映了平安时代的文化生活和社会背景,在贯彻写实的“真实”美学思想的同时,也创造了日本式浪漫的“物哀”主义。 要是姜星火来了,也只会说一句,好一个日本曹雪芹。 当然,哪怕是当面说,李景隆也听不懂曹雪芹是何人便是了。 经过大概介绍,李景隆也明白了,这是日本文学的一部代表性的作品,御台所日野业子应该是想用此书,来向自己介绍日本。 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李景隆也同样行半礼说道。 “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感谢日本御台所赠送的礼物。” 日野业子勉力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感谢明国大将军送的汉学书籍才是。” 李景隆愣了愣,什么书籍? 哦对了,不就是几本《汉书》、《旧唐书》之类的嘛,新版的书籍在大明城池的书店里随处可见,这几本之所以他拿来送人,是因为都是宋朝的版本,书籍老旧所以也比较有价值。 但内容其实都是一样的,譬如《汉书·高后传》、《旧唐书·本纪卷六》这些,放到哪个版本不都是同样的字? 还好,御台所日野业子不善酒力,不然的话估计两人又要一杯接一杯了。 不过三位日本权势者赠送给明国大将军礼物,倒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明国是天朝上国,正使又是地位极高的李景隆大将军,幕府将军、鹿苑院主人和御台所赠送一些说得过去的见面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至于之前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地方,什么古怪?那明明是几位大人物在不露声色的无形交锋! 欢迎晚宴顺利地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介绍人物。 而接下来,则是等待日本后小松天皇驾临。 随后由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宣读诏书。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当众训斥日本天皇 既然李景隆收了礼物,双方的气氛就开始变得极为和善了起来。 日本后小松天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驾临。 所以.李景隆‘暂时’还不用以大明大皇帝的姿态,训斥这位日本国王。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也是给足了面子,少年穿着笨重的礼服,亲自端着酒,引领着李景隆去认识在座的这些日本权贵。 势力庞大的斯波、细川、畠山家,明显是室町幕府的主要支持力量。 山名、一色、京极、赤松四家,则属于在中央有较大权力的地方实力派。 紧接着,李景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大的日本里,足利义满的反对派也着实不少. 被足利义满削去和泉、纪伊两国守护的西部强力地方实力派大内义弘,看起来就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而东部镰仓公方的实力派足利满兼,同样也是这副作态。 这个“镰仓”不是上一代镰仓幕府的意思,而是指镰仓地方。 镰仓公方的任务是替幕府将军震慑关东的常陆、武藏、上野、下野、上中、下总、安房、相模和甲斐、伊豆共十国。 当初足利尊氏原本属意将新幕府设置在镰仓,和源赖朝一样坐镇镰仓与京都保持距离,一旦京都有事就可以动员关东武士,便能立即西上。 嗯.提刀上洛,痛陈利害。 不过因南北朝分裂,室町幕府不得不放弃初衷,长驻京都以保护脆弱不堪的北朝朝廷。然而不能有效控制鞭长莫及的关东武士将危及足利尊氏的政权,足利尊氏先后派两子义诠和基氏前往镰仓坐镇掌控关东各地势力,甚至遥控奥羽大名的状况。 镰仓府的主人最初称为关东管领,后来改成镰仓公方或镰仓殿,由基氏的子孙继任。 这一代,就传到了足利满兼。 虽说都姓“足利”,可屁股决定脑袋。 关东的足利氏,焉能不觊觎京都足利氏的幕府将军宝座? 这幕府将军,你京都足利氏当得,我关东足利氏就当不得? 没有这个道理嘛。 至于之前提到过的曾经占据六分之一个日本的山名氏,在明德之乱中被足利义满折腾惨了,手里从十一国到现在只剩下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对足利义满的不满,李景隆也是能从细节中看出来的。 至于其他的强力大名,诸如岛津、河野、小笠原、上杉等等,立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牢靠。 最为出挑的,则是曾经号称“九州王”的今川了俊。 简直就是,直接在脸上写了“我不服”三个大字。 今川了俊出身足利同族,原名今川贞世,是今川家第三代家督今川範国之子,历任远江、骏河守护。 然而这位却是今川家这泥鳅窝里钻出来的蛟龙。 今川了俊文武兼备,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一代名将。 文学方面,他著有名作《难太平记》,汉学造诣颇深。 武功方面,作为北军统帅,任职九州探题的今川了俊远赴九州,七年间转战各地,由弱变强,最终指挥北军发动总攻,攻陷高良山,菊池军(南军征西府主力)被迫撤回了根据地肥后。 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后,南北朝军力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南北朝统一后,今川了俊担任了备后、安芸、筑前、筑后、丰前、肥前、肥后、日向、大隅、萨摩等地守护,号称“九州王”,权倾朝野。 在其履任期间,还是个外交好手。 今川了俊从足利义满手里取得了与明朝交涉的权利,且与高丽使者郑梦周独自秘密交涉,李氏朝鲜建立后,继续负责与朝鲜交涉,还推行了要求大内氏镇压骚扰大明的倭寇、送还被绑架的朝鲜人、寻求大藏经等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 换句话说——亲明派。 当然,功高震主的今川了俊,现在已经被老狐狸足利义满给扒拉成光杆司令了,闲居在京都。 李景隆和今川了俊倒是一见如故,两人就文学和兵法谈论了片刻,足足饮了八杯酒方才继续下去。 两人的感觉几乎是一致的。 纸上谈兵,终于遇到了对手! 不过今川了俊不晓得这位明国大将军的实战战绩,只是觉得对方通晓兵法、文学素养极佳,是个难得的,能跟他相交做朋友的人。 相见恨晚啊!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一圈介绍下来。 李景隆也就完成了给朱棣交差的任务了。 奏折就这么写:臣已探明,西部的大内氏、东方关东的镰仓公方、北方的山名氏、京都的今川了俊,都是可以拉拢的室町幕府反对派.幕府残暴,失尽民心,只待王师一到,日本豪杰必赢粮景从,百姓必箪食壶浆,胜利之期,指日可待也。 朱棣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信了。 又是一轮觥筹交错。 花之御所外,忽然传来了语调悠长的话语。 李景隆转头问通译:“说的什么意思?” “日本后小松天.国王到了。” 果不其然,日本的权贵们哪怕看起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依旧迫于传统的礼法和封建习惯,起身迎接这位傀儡天皇。 后小松天皇头戴立缨冠,身着冕服,本来颇为威严的装束,但由于其身量不高,加之长期处于足利义满的威吓之中,因此反倒显得有些猥琐。 事实上,后小松天皇的一生,跟汉献帝并无区别。 而天皇的式微,从一件很小的事情中,就能看出来。 距今六十年前的一天,北朝的光严上皇出巡时碰到一个美浓的守护土歧赖远,上皇的近臣喝道:上皇圣驾到此,快快下马! 土歧赖远闻听非但没有下马,反而大怒道:你说清楚是院驾还是犬驾(日语中院与犬读音相近)若是犬驾,就射他一箭。 说着,真的拔箭而射,他的随从们一哄而上,把上皇车上的帘子扯掉,把车子掀翻,并把上皇身边的公卿打了一顿。 事后,土歧赖远被幕府处死,但引起下层武士更大的不满。 有人说“如果没有天皇不行的话,就用木雕一个,或以金铸一个,把活的天皇流放到别的地方去,省得惹麻烦”;也有人哀叹“凤凰生末世,落魄亦堪悲;雉鸡遭野火,被逐无巢归”。 事实上,彼时天皇还能当做一个小诸侯来看待。 而到了此时,后小松天皇真成了没有半天实权的傀儡,也怪不得足利义满打算等太后死了,让自己的继妻当他干娘,自己当他干爹,然后儿子再篡夺他的皇位。 所以,接待明国使者不是在日本天皇的皇宫,反而是在幕府将军的花之御所。 后小松天皇到了花之御所,哪怕坐在了日本方面的主位上,还是看着足利义满的眼色行事,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景隆此时的心情,微微有些沉重。 伸头是一刀,锁头也是一刀,该来的注定躲不过。 又过了半晌,寒暄完毕。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景隆也不说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了朱棣的诏书,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日本权贵们。 早有幕府安排好的香案等物奉上,上至后小松天皇、足利义满、足利义持、日野业子,下至今川了俊(九州王)、足利满兼(镰仓公府)、大内义弘(大内家主)等等,全都站起了身准备接旨。 李景隆展开圣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圣旨上工整的字迹,一时间竟然有点头晕眼花。 这东西念出来,真的还能活着回大明吗? 送错礼物,最多让足利义满他们不高兴。 可当众训斥日本国王,按姜星火讲的日本人的“羞耻观”,恐怕会来个剖腹大会吧,不对,日本人会把他乱刀砍死了再剖腹。 李景隆脑海里念头纷乱,但如今这情况,也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朕荷上天祖宗之佑,百神效灵,诸将用命,靖平国难,即皇帝位,已数月矣。 粤自古昔,帝王居中国而治四夷,历代相承,咸由斯道。 四夷者,高丽、安南、占城、琉球、爪哇即能顺天奉命,称臣入贡,唯尔倭夷,久而不至。” 日本权贵的汉语水平普遍还凑合,李景隆的话基本都能听懂,意思无非就是新皇帝打赢了靖难之役,登基好几个月了,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皇帝统御四夷,高丽、安南等国也都来觐见新皇帝了,你们怎么不来呢? 但是最后的“倭夷”两个字,却触怒了日本权贵敏感的神经。 “八嘎!” 一名武士愤怒地走了出来,来到李景隆十几步的眼前。 李景隆已经做好了随时扔掉诏书,拔刀自卫的打算了。 然而这名武士却跪坐下来。 就在其人要拔刀的时候,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声音传了过来。 “八嘎!纳尼噢西忒一路耨呆斯卡?尅一咯!” 李景隆身后的通译仍然忠实地旅行者自己的职责,小声翻译道:“妈的,伱在搞什么,滚回去。” 那名愤怒的武士,在眨眼间变得更加愤怒了。 随后,他就愤怒地滚了回去。 而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更是恭谨地起身向着李景隆鞠躬致歉。 李景隆内心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场面变成拔刀相向。 不过,这个幕府将军看起来倒是少年老成,像是个可以培养成亲善大明的人。 如果李景隆知道前一天足利义持还是铁杆的反明派,虽然只是为了反对他爹而反对,但恐怕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只会直呼“姜郎说得对”。 只要砸钱到位,确实国王都得喊万岁。 李景隆此时扮演着的角色,却是大明大皇帝,因此他无法回礼,只能冲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微微点头。 而仅仅是这一个点头,就让足利义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坐在主位的后小松天皇疑惑地看了看幕府将军。 奇怪,平常肝火旺盛的足利义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按理说,他不是最为反对他爹足利义满对大明恭顺的恭顺吗? 这时候足利义持就算不亲自拔刀,也应该表示强硬态度以获取政治资本啊。 让表忠心的武士,一点事情都没做就回去,是几个意思? 被小插曲打断的李景隆咽了口唾沫。 李景隆虽然不太清楚自己接着念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但他只有硬头皮念下去一条路可走。 “呜呼!钦若昊天,王道之常,抚顺伐逆,古今彝宪。 况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 蠢尔倭夷,出没海滨为寇,扰我子民,岂非自取灭亡噫?” 这段也很好理解,华夏遵循上天的旨意,安抚跟我走的,讨伐跟我对着干的,古今都是如此,更何况朕拥有这么广大的疆土,天下人都是朕的赤子,你们倭寇在海边当强盗,骚扰大明子民,难道不是自取灭亡吗? 这句话属实是有点打脸了。 “八嘎!” 又一名年纪较轻的武士愤怒地走了出来,来到李景隆二十步的眼前。 还没等他做什么。 “砰!” 一本书直接被砸到了年轻武士的身上,日野氏的年轻武士看到自己的姑奶奶日野业子正狠狠地盯着他,不由地吓得一哆嗦,直接放弃了愤怒,缩了回去。 日野业子的老脸,则转过来向李景隆挤出了一个笑容。 李景隆同样微微颔首示意。 李景隆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向自己示好,但点头就对了。 毕竟,老妇人解决了自己当下的困境。 后小松天皇又疑惑地看了看御台所日野业子。 为什么御台所会如此维护明国的大将军呢? 因为这位明国大将军长得又高又帅? 后小松天皇的促狭目光,转向了佝偻着身子的足利义满。 却发现足利义满在不经意间看着他,后小松天皇不由地马上触电般缩回了目光。 后小松天皇对足利义满的感情,混杂着感激、惧怕、崇拜等等复杂的情绪。 换姜星火的话说,后小松天皇是被足利义满控制着PUA太久了,反而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故此,足利义满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后小松天皇的精神偶像。 李景隆已经有点麻木了,他继续毫无感情地宣旨。 “今中国安定,猛将无用武之地,智士无所施其谋。 精锐饱食,终日枕戈待旦;艨艟斗舰,须臾扬帆千里。 若尔倭夷,不畏中国,方将整饬巨舟,远涉江海,水陆并驱,正奇互用,致罚于尔邦嚱。 彼时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于高山,氛浸净扫。 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 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当描绘未来明日战争场景的排比句念完的时候。 便又又有一个日本武士跳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念出台词,足利义满就以跟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敏捷,拔出了腰间的武士刀,起身从身后挥刀。 刀光闪过,尸首分离。 看着武士的头颅滚落在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里,再看看正擦拭刀锋的足利义满,后小松天皇不仅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 接下来,足利义满的举动,让本来就有点发懵的日本权贵们更加懵逼了。 足利义满竟然对着扮演大明大皇帝的李景隆,在案几前叩首赔礼。 这还是飞扬跋扈的足利义满吗? 足利义满带头叩首后,其余人也连忙效仿。 “愚蠢之徒的无礼,请大明大皇帝恕罪。” 这时候,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足利义满这是在向那位大明大皇帝隔空献殷勤啊! 如此说来,他之前跟李景隆喝酒的举止就很好解释了,是为了讨好明国啊! 只是,大家都很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令骄傲狂妄到极致的足利义满低头俯身呢? “纳、纳尼?”后小松天皇震惊无比,在心里想道:“这、这还是足利义满吗?为什么会对明国使者这么恭敬?” 后小松天皇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个精神偶像,骤然坍碎了。 李景隆这次则是彻底懵了。 如果说之前赠送礼物,还能当做人家足利义满大度、不计较、以直报怨。 可现在,又该如何解释? 明明对方是被训斥的,被大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加上了战争威胁。 但对方的反应,却是叩头谢罪。 难道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真的怕了大明,还怕到这种程度? 完全说不通啊。 李景隆连忙亲自扶起了足利义满。 足利义满则借势扶着膝盖站起身,两人目光交集时,抬头冲着李景隆露出了一个“你懂得”的笑容。 李景隆机械地点了点头。 别管对方啥意思,点头就对了。 而足利义满则眼眸一亮! 他确信,自己已经通过了明国的考验! 而随后,只要好好地招待、拉拢这位明国大将军,足利氏取代北朝天皇的事情,就将得到大明的默许,至于日本与明国的勘合贸易,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谈了。 李景隆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此时他的大脑已经有些运转不过来了。 他既不明白,传说中非常凶恶的日本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 也搞不懂,为什么知道现在都没有看到姜星火口中的剖腹表演。 李景隆只能继续麻木地念了下去,把诏书的最后一段念完。 “苟能革心顺命,遣使相闻,共保承平,不亦美乎? 兹用布告尔邦,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嗯,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你们能洗心革面赶紧派个使者过来觐见大明的新皇帝,那还能保你们平安,否则的话,就不要怪我们大明不客气了。 当然了,一纸诏书而已。 你们日本要是真信了,那朱棣也只能说你们是太年轻、太简单。 接下来的环节,就到了最终的部分。 日本天皇接受大明大皇帝的旨意。 接旨,肯定是要接的。 但问题在于,行什么礼节接旨? 如果按藩属国的礼节,那就得跪下去接旨。 什么安南、琉球、占城、爪哇、朝鲜.都是这么接旨的,国王一样得跪,因为大明的使者,代表的是大明大皇帝。 可如果不按藩属国的礼节,能不能争取点面子呢? 震惊到话都说不利索的后小松天皇,本来还想给日本权贵们表演一下天皇的骨气,打算以平等的姿态接过诏书。 然而等他站到李景隆面前接旨时,却不知怎地,看着高大威严的李景隆,忽然想起了诏书里那句“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于高山,氛浸净扫”。 后小松天皇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他仿佛看到了日本的船只在港口被付之一炬,连海水都沸腾了起来,而幕府军队的那相比于明国简陋到可笑的武器和甲胄,被不屑使用的明国人扔垃圾似地堆在了一旁,直接堆成了小山。 而自己,作为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则被双手后缚捆绑了起来。 白衣出降! 负荆请罪! 这是足利义满在对明战败后,为了保全自己残余的军队,强迫自己去当替死鬼,去面对明国人的愤怒! 自己跪倒在了负责征日的明国大将军李景隆的面前,李景隆拔出鬼丸刀,就要斩杀自己这个替死鬼。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在接受诏书时,并没有以藩属对待天朝的礼仪行事! ——明国人以此为借口挑起了战争。 长期活在足利义满阴影下的后小松天皇,心里的自信早就被消磨殆尽。 而刚才在自己心中天下无敌的足利义满,却又卑微地跪倒在明国大将军的面前,甚至冲明国大将军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这一幕,让他更是感到了反差、愤懑、耻辱、不可置信与自卑。 足利义满,你的威风呢?你的气概呢?你不是统一南北朝天下无敌吗?为什么要跪倒在明国使者的面前?为什么要笑的如此谄媚? 为什么?! 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后小松天皇的心。 后小松天皇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却又感到一阵晕眩。 不! 日本绝不可与大明为敌! 本天皇绝不当足利义满的替死鬼! “噗通”一声。 从心的后小松天皇双膝一软,就像足利义满刚才那样,跪了下去,双手高举接旨。 而甫一跪下,他的心里,反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念头通达了。 “跪就跪吧,足利义满刚才也跪了,再说,给大明大皇帝跪,不丢人。”后小松天皇如是在心里安慰自己。 这一跪,竟是让周围的日本权贵一时失神。 这可是日本天皇! 再落魄、再傀儡,那也是日本天皇! 是日本的象征! 而如今,就这么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一般,跪倒在了明国大将军的脚下。 哪怕他们知道这是藩属国对待明国必须执行的礼节,可这依旧对他们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更令他们费解的是,幕府的三位主要人物,几乎是你争我抢地在向明国的大将军示好! 难以理解!实在是难以理解! 李景隆看着跪下接旨的日本国王,又看了看正冲自己露出友善笑意的足利义满、足利义持、日野业子等人,总觉得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结局,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算了,不管了。 既然圆满完成了任务,那订购的棺材也就可以退了。 而另一个微妙的念头,也从他的心头升起。 手握权柄,外藩俯首,这样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 几个月后。 永乐元年三月,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终于被盛情招待的足利义满,依依惜别地送回了大明。 随同大明使团一起回来的,还有日本使团。 日本使团的正使,是在九州时期就开始长期负责,对大明和朝鲜的外交工作的今川了俊。 使团里还有一个特殊成员,那就是基于日本皇族从平安时代开始的政治传统,出家为尼后(约等于政治避难/流放)被派来明国深研佛法的雪舞樱。 长江浩荡,舟船如梭,两岸风光秀丽,人声鼎沸。 “好美啊”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雪舞樱,眺望着这远比京都繁华的景象。 此刻,她身穿素净僧衣,手持禅杖,脚踩布鞋,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眸中隐藏着不易觉察的狂热和野心! 自打她离开日本,跟随使节抵达大明,自宁波港以来,她已经见识到了明国广袤的土地、令她惊叹的人文气息以及城镇的繁华富庶。 尤其是,当她亲眼目睹大明帝都, 那座让全日本海商趋之若鹜的南京城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在她曾经生活的日本,竟然只能算作是偏僻小岛! 而大明,则是整片儒家文化圈的中心,也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更重要的是,她还从大明人的口中听说了——大明的军事力量,比起她所熟知的日本强大了何止十倍?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大明,她几乎没办法用自己的常识去判断明军的强弱! 因为,大明实在太庞大、太神秘了! 即便是号称“幕府战神”的今川了俊,也根本搞不懂大明的具体情况。 因为今川了俊花费前后十余年时间攻伐九州岛,成为“九州王”,也不过是局限在一岛之上,战斗也仅仅是数千人规模,只要上了万人,就已经是超大规模合战了。 而在李景隆的口中,他曾经统御六十万大军与如今的大明大皇帝对垒。 最重要的是,今川了俊经过在宁波等地的了解后,知道这位大将军并没有吹牛。 自诩用兵老道的今川了俊根本想象不出来,统御六十万大军能维持正常的行军秩序不崩溃,需要统帅拥有怎样的强大调度能力。 那可是六十万人的粮食、水、药、兵器、骡马啊! 今川了俊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明绝对拥有远超日本数十倍的实力! 同样在船头,李景隆的大红袍被风吹拂起来。 他看着南京城的轮廓,感慨于几个月的日本之旅,真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姜星火教他的办法,阴差阳错竟然让他圆满完成了任务,也不知道这在不在姜星火的计算之中。 真想念姜郎啊,按时间算,应该早就出狱了。 等等。 不对! 港口上这是啥? 李景隆蹙眉看着奇怪的吊装工具,眼皮微微一跳。 “国公爷,百姓手里的邸报。” 曹阿大先带着几名家丁驾着小船上岸,通知在岸边迎接的官员和众勋戚,随后带回了这个东西。 “怎么就来这么点人?”李景隆有些不悦地问道。 皇帝又骗他,当初说好了成功归来就带着满朝文武来迎接他的。 一边说,李景隆一边接过了印刷质量极为粗劣的邸报。 “不对.这不是朝廷的邸报。” 李景隆一目十行地扫过了这张奇怪的《明报》。 上面写着数字,画着圈,这些数字李景隆倒是见过,阿拉伯人的。 ①大明第三期农业育种专项国债即将发售。 ②大明财神射利本期中奖号码(阿拉伯数字)。 ③《三国群英平话》第五十八回:轲比能兵犯代郡,公孙瓒大破胡虏。 再往下,邸报上就是一些李景隆看不懂的东西。 在旁边的曹阿大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道:“国公爷,您翻倒后面来,拿反了现在朝野都在吵架,争得就是这上面写的东西。” 李景隆把《明报》这张粗劣的大纸翻了过来,方才看到正面连篇累牍地写着立场完全相反的几篇文章。 《精神现象学与‘否定之否定’,陛下就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 署名:道衍。 《“吾心即是宇宙,天地与我一体”,驳斥二程先生性理之学》 署名:夏原吉。 《‘二律背反’证明格物无法致知,格物科学必须独立》 署名:张宇初。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从‘一生二’浅谈理的流变性》 署名:袁珙。 下面还有几篇卫道士们的登报反驳文章。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明白了,此时朝野正在争论道统,应该是顾不上他了。 这些东西,李景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搞出来的。 可他翻来覆去把整个邸报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姜星火呢? 关于李景隆的疑惑,还得把时间线拨回到他出发前往日本后的几天。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被窃听了? 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中午。 秋风飒爽,耀日依旧。 诏狱围墙下的老歪脖子树早已被新一茬囚徒们所遗忘,新的歪脖子树栽入旧坑后,在朱高煦持之以恒的化肥灌注下,表现出了良好的长势。 哪怕依旧是在同一个坑里,但最起码新的东西总是比旧的要好.不是吗? 只剩下一名学生的姜星火,依旧勤勤恳恳地讲完了自己该上的课。 虽然又回到了最初的一对一模式,但是偶尔,姜星火还是会怀念一下这个能给自己捧哏的学生,毕竟只给大胡子讲课,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姜星火依旧是持续性混吃等出狱、间歇性打算干大事的状态。 至于到底干什么“大事”,他还没完全想好。 或者说,还缺乏点必要的动力。 躺的好好地为什么要做事呢? 叼着一根野草,姜星火怀念起了烟卷,不过他似乎对那种烟雾缭绕的感觉已经迟钝到遗忘了,人的记忆力总是有限的,很多事情他都开始渐渐遗忘了。 这也让他萌生了一个念头。 要不,写个日记吧? 反正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如姜星火此前所说,很多固执到不可理喻的礼节,其实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让自己不要在日复一日中迷失了最初的方向。 当然,截止到目前,一切都很正常。 可狱而不可囚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也着实不多了。 大约也就两个多月了? 听狱卒们闲聊的时候说,朝廷那边的相关部门,包括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在皇帝莫名其妙的多次严厉催促下,都加快了明年释放囚犯的准备工作。 据说,正月初一那天,就能把囚犯们都放出来了。 效率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也可以看出,过去的年岁里,要足足拖延到三月才释放大赦囚徒的办事效率,到底是掺杂了多少摸鱼小子辛勤注入的水分。 朝廷衙门嘛,上边不催不办事,上边催了搞突击,过去一年里十天就能办完的事,中间堆了整整二十年,最后立志百天攻坚如何如何,太寻常了。 其实姜星火有时候也在想,还挺对不起同一批的囚徒的。 当初就自己嚷嚷着“要死要死”,嚷嚷的最凶。 结果同一批入狱的,现在都被噶了. 自己这个叫的最凶的,反而没死成。 姜星火思绪万千,目送大胡子远去,随后姜星火叼着野草,拍了拍屁股也自己回去午睡了。 朱高煦没有回监区,他转身来到了一处值房,过去他跟李景隆经常待的那个。 在值房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了。 穿着斗牛服,腰间挂着金瓜锤的三皇子朱高燧,正依靠在榻上打盹,显然等他半天了。 看着弟弟,朱高煦有些急躁地问道:“老三,父皇怎么说的?同不同意俺带兵去剿灭辽东老山林子里的女真人?” 闻声,坐在榻上的朱高燧睁开了狭长的眼睛虽然还是一条缝。 “同意。” 朱高煦刚刚一喜,朱高燧就满肚子怨气地说:“同意个屁!父皇让你老老实实在诏狱待着!” 朱高煦皱起眉头:“为何?” “父皇说,剿灭女真不需要你动手,是因为这事儿风险大收益小,剿灭女真算什么功劳?几万人的部落,不过是冬天躲在山林里难办罢了。” “等到了开春冰雪消融,这么多能征惯战的宿将的,数路领兵合围进剿,个把月的工夫就把女真人彻底抹去了.或许还有些躲在老林深涧里,没了部落制度,便跟野人一般的生女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且,万一你不幸阵亡了,军中会产生多大的震动?所以父皇不会许伱带兵出征的。” 朱高煦当即大怒。 “放屁!” “说的都他娘的是屁话,俺靖难的时候,刀山火山都替老头子趟过来了,现在跟俺说不让俺上战场?” “武将不上战场干什么?俺是怕死的人吗?” “说白了,就是让俺熄了争储的心思,安安分分当个太平王爷吧?” “休想!” 暴怒的朱高煦随手抓起一把椅子,用力掼在了地上,摔得稀巴烂。 “非要听实话?” 见状,朱高燧也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私底下没劝过父皇?告诉你,你在诏狱里听你的课,外面人帮你走动的不知道有多少,淇国公、成国公、王驸马哪个没为你奔走求任?” “那父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朱高煦烦躁无比地在值房里走动。 “本来是有意让你去的,但实际上因为立储争太子的事,你跟大哥的关系早都闹僵了,支持大哥的那群文官当然不放心你再立新功,所以纷纷谏言,父皇就动摇了。”朱高燧缓缓说道。 “这理由不够。” 朱高燧干脆道:“镇远侯不想带你,怕你莽撞误事。” 朱高煦顿时沉默了片刻,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顾成跟朱高炽的关系更好,跟他关系极差。 但是按照朱高煦对他爹朱棣的了解,这些理由,还是不够。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与劣势所在。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他唯一的巨大优势,就在于军功。 朱高炽身体肥胖又跛足,是上不得战场的。 而正是因为他在靖难之役中立下了足够耀眼的军功,所以才在立储之争里,处于暂时性的领先优势。 但这种微弱的领先优势,是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大哥抹平的。 因为朱高煦不会治国。 平天下用武将,安天下用文臣。 能上马砍人下马抚民的人才,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是,别的武将如果不打仗,还能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老底。 他朱高煦要是不打仗,无法立下新的军功,那么他就只能当个太平王爷了,而且“太平”的有效期,仅在朱棣活着的时候。 朱高煦当然不是喜欢把命运交由别人摆布的人。 更何况,争储就是争皇位。 机会就在眼前,半步之遥! 换谁,谁不想当皇帝? 能当皇帝,凭什么要去当王爷? 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放弃,非是说三两句话就能劝阻的。 而他爹朱棣,明显是更加偏爱他,更加希望他成为太子。 这种感觉,朱高煦非常笃定。 原本朱高煦在诏狱里待了好几个月,按他好动暴躁的性子,早就憋不住了。 如果不是姜先生讲的实在有趣,他根本不可能坚持的下来。 而如今得知了父皇准备对女真人动手,非常渴求另立新功以增加自己在立储之争中的筹码的朱高煦,更是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 ——但是父皇不允许。 朱高煦感觉很憋屈,却也没法子,因为他不是皇帝皇帝就是可以一言而决,反对无效。 可朱高煦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顾成的建议,并不能成为决定性原因。 为什么父皇就是不让自己出去呢? 父皇是个乾纲独断的皇帝,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朱高煦觉得,自己离事情的真相,差的不远了。 朱高煦忽然眼珠子一转,从暴躁中恢复过来,对三弟说道。 “那俺就继续在诏狱待着。” 朱高燧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二哥,今天暴躁状态结束的挺快啊。 “行。”朱高燧点了点头,又道:“你好好待着吧,最近可别惹麻烦,我听说最近父皇的心情不太好,一堆朝堂的烂事,你在诏狱吃牢饭也能避避风头。” 朱高煦站在原地道:“老三,谢了。” “成,咱兄弟不说这些。”朱高燧站起身道,“我走了。” 他说完便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朱高煦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朱高煦点头道:“多谢提醒。” “嗯。”朱高燧转过了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顺手把值房的门也合上。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愣神,脑海里乱糟糟的。 他之前一直认定了父皇是偏爱自己的,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出“自己进诏狱”这种别人看起来很蠢的蠢事。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赌气兼表态,表明了自己绝对不会对太子之位有所退让。 至于诏狱,待两个月就当修身养性了,谁还总在里面待着啊。 结果事情现在发生了转折——皇帝竟不同意他去打仗,甚至派来老三来,还告诉了他这么多。 朱高煦不傻,他当然知道,有些话其实是父皇借老三的嘴对自己说的。 否则,给朱高燧九十九个胆子,那些犯忌讳的话,他也不敢说。 朱高煦此前并未怀疑过某些事情,哪怕李景隆在实在瞒不过去的时候,曾经对他坦言,自己就是朱棣派来跟着听课的。 朱高煦只是认定父皇在当初自己献上了削藩计策后,看出自己受人之点。 因此顺藤摸瓜,让锦衣卫查出了姜星火的存在。 这么说,或许也不准确,因为朱高煦在聘请姜星火讲课的时候,就已经让纪纲查了卷宗。 所以,纪纲早就知道这件事。 而自己在诏狱里的举动,纪纲只要想知道,肯定是能知道的,换句话说,父皇也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高煦在那天姜星火被弄丢了,看到父皇怒气冲冲地质问他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因为姜星火的存在,早晚父皇都会知道。 但这也没什么,不过是自己私藏姜星火的心思被戳破了而已。 如果父皇不知道,那代表父皇对自己在诏狱里的生活毫不关心,那才会让朱高煦感到失望。 朱高煦细细回想,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李景隆的加入。 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李景隆受到了父皇的安排,旁听姜星火的讲课,并且把讲课内容记录下来。 这件事,是他在大朝会那天知道的。 因为在前一天,他曾三次上书父皇关于日本佐渡金矿和石见银矿的事情。 而父皇只回答了他“知道了”、“阅”、“已阅”。 那时候,朱高煦就察觉不对劲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上朝的时候,朱高煦更是彻底醒悟,李景隆就是内鬼。 但是朱高煦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些知识,父皇想知道,他还能拦着不成? 父皇没有把姜星火独占,就已经是考虑到戳破身份人家恐怕不肯说真话了,所以才要借着自己这层关系。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煦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狱中听课,不听课的时候举石锁,要么就看看书.嗯,朱高煦开始主动看书了,虽然很多时候看不懂,但是他会记下来,然后找半步秀才境的姜先生解答。 虽然有时候在朱高煦眼里无所不知的姜先生,其实对某些特定的古籍内容也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姜星火东拉西扯地忽悠一番就过去了。 大家都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错的? 悠闲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而一丝怀疑,始终在朱高煦的心头萦绕。 不对啊! 没了李景隆,父皇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呢? 如果说父皇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趣,也不可能。 因为朱高煦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姜星火在李景隆离开诏狱后讲的一些东西,也开始在外界出现了。 朱高煦心中的怀疑,开始愈发不可遏制。 直到今天。 老三意味深长地告诉自己,“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为什么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是因为不给父皇找事吗? 不,自己从小到大找的事可不少,也没见哪次被关这么久,自己想出去都不让出去。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父皇需要自己待在诏狱里听课。 而自己听不听课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想听。 那么,还是那句话,没有了李景隆旁听汇报,在只有姜星火讲课、他听课的环境下,父皇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呢? 难不成,还真有鬼怪藏在他们身边偷听? 朱高煦思考了一阵,拿起值房桌案上的纸笔,飞快地写起字来。 朱高煦的大字写的很丑,但是没关系,能认出来就行。 过了一阵,他把纸张吹干又抖了抖了起来,接着叫来一名狱卒,让其去找纪纲,把自己的奏疏,送呈御前交由父皇审阅。 接下来没课的时间。 朱高煦在诏狱里待了七八天,几乎每天都写新的奏疏送到父皇面前,都是他自己根据读书感悟和姜星火只言片语的提点、解读,写出的一些似是而非狗屁不通的东西。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在给父皇制造垃圾。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在这一天,前天上奏的奏疏又过了一日,就到了他手上,内容令人失望。 “写的不错,可以继续。” 朱高煦盯着那份奏疏,目光闪烁。 明明是一句夸奖的话,可朱高煦的心中,却愤懑不已。 这是他央求姜星火,提前讲的一点东西。 而以往他在姜星火讲课后的上奏,跟这几天他上奏的垃圾奏疏,收到的回复基本都是“已阅”、“阅”、“知道了”、“朕知道了”。 朱棣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给他连笔写个认不出是什么字的“~~了”来敷衍一下。 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朱高煦摸清楚了父皇掌握消息的情况。 目前已知。 第一种情况。 所有讲课的内容,不管李景隆是否在场,父皇都知道,因此对他的讲课后的上奏,那些套用了姜星火观点的奏疏,不会有任何惊讶,只会日常敷衍。 第二种情况。 自己制造的垃圾奏疏,被父皇一眼识破,也只会日常敷衍。 第三种情况。 而自己特意在一个无人的牢房里,拉着姜星火问的问题,写出来的奏疏,父皇完全不掌握,因此会鼓励他继续写。 那么问题就来了。 李景隆不在场,新的歪脖子树下,只有他和姜星火两个人。 父皇,到底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 “哈哈!”朱高煦忍不住怒极而笑。 且有两个细微的证据,早已引起朱高煦的怀疑。 一个是在谷王谋反,他的旧部诏狱千户黄苇发动兵变的那一夜,有两个眼生的小吏找到了他和李景隆。 朱高煦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两个小吏,且在诏狱里从来都没见过。 事后,朱高煦在随口问到的时候,得到的结果是——没人认识。 当时朱高煦也只是以为诏狱被大换血了,这两个小吏调到了别的地方。 如今想来,却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分外诡异。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小吏,把黄苇谋反的证据,放在了姜星火的牢房里。 而姜星火的牢房里,当时题了一首很不错的绝笔诗。 另一个,则是纪纲来献殷勤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朱高煦当然知道随着“江南谋反案”的爆发,如今南京城外边,早已经杀得人头滚滚。 可还是那句话,你想进步,到底是干实事重要,还是巴结领导重要? 纪纲明显就不是那种埋头苦干的人。 所以,朱高煦也觉得不太对劲。 当这些线索结合在一起的时候。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被父皇窃听了。 感谢“王刀仔”老板的上盟,祝老板事事胜意,年年顺心!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密室暴露 诏狱东北角的院落内。 “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一转眼,当初姜先生第一节课提的‘年终赏赐包’就要发下来了。” “回想起陛下跟纪指挥使提这句话的时候,咱俩还心惊胆战地为小命担忧呢。”柴车笑道。 郭琎漫不经心地问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咱俩今年能发多少?” 柴车推测着猜道:“怎么也有个几十贯吧?” 郭琎和柴车正坐在榻上,两人一边扒拉着炒西瓜籽,一边闲聊着。 郭琎有些艳羡地感叹道:“那些宗室的藩王、郡王,恐怕今年发的更多,咱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多。” “管他作甚。”柴车只道:“听说户部批了钱,造舰计划比预想的要快得多,明年就要开始第一次下西洋了.陛下一力推动,很多宗室子弟都参与进去了。” “都是为了混资历捞功劳吗?”郭琎好奇问道。 “那倒也不全是,总有真想立功的.再者说,在船上任你什么爵位,该受的罪一样不少受,又能好到哪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个藩国出的人数,是算在贡献率里面的。”柴车说道。 “现在各个藩国又没有什么旁支子弟,倒是苦了这些膏粱子了。” 见郭琎话里话外颇有些羡慕出身的意思,柴车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郭琎倒也机敏,晓得自家有些小家子气,让同伴看了笑话,转而说道:“其实咱俩也不用羡慕别人。” “咱俩的路,本来就是通了天了。”柴车干脆点头。 郭琎又开了个头:“姜先生也就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出狱了,到时候你猜猜陛下会如何大用?” 这个问题,两人其实比姜星火本人都要关心。 姜星火本人现在都没想好出狱以后要去做什么,但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很多人已经在给他谋划了。 “简在帝心,如何得用也不是伱我说了算的。” 柴车本想避而不谈,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依照我的看法,别的不知道,姜先生倒是真适合去国子监当个博士。” “姜先生教的这些东西,不适合去国子监吧?而且,陛下怎么舍得放姜先生去当一个普通的博士呢?”郭琎有些费解。 国子监,乃是朱元璋定都南京的时候,于鸡鸣山下建立的。 到了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人数就已经达到了八千余人,其中还包括来自朝鲜、琉球、暹罗、占城等国“向慕文教”的留学生。 建文年间,人数已达上万人。 可以说,南京的国子监,就是此时世界排名第一的高等学府。 同时,国子监也是此时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印刷厂,专门设有印刷所,刻印经史子集等等书本,供朝廷索取、赐予以及本监出售之用.建立国子监的朱元璋肯定不养闲人,要赚钱的嘛。 国子监所印书籍被称为“监本”,一般刻印精美,居全国之冠。 同时,国子监也会让博士、助教们,编撰科举考试每年更新的相关辅导书籍。 而且换个角度理解,那就是掌握了编撰印刷每年《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独家垄断权。 再加上前来国子监学习的上万学生们,相关的衣食住行总得有着落吧?又是一笔稳定财源,因此,国子监的财力相当充裕。 有时人称赞:规模宏大、延袤十里、灯火相辉、盛况空前。 柴车解释道:“博士跟博士也不是一回事。” 郭琎反问:“怎么不是一回事,不都是从八品吗?” 这里便是说,国子监是从四品衙门。 行政部门上,设从四品祭酒(校长)一人,正六品司业(常务副校长)一人,绳愆厅正八品监丞(教务处主任)一人,国子监从八品典簿厅典簿(印刷所所长)一人,国子监典籍厅从九品典籍(图书馆馆长)一人,国子监掌馔厅未入流掌馔(食堂主任)一人。 执教部门上,设国子监博士厅从八品博士(院长)五人,国子监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从八品助教(教授/副教授)十五人,正九品学正(讲师)十人,从九品学录(助教)七人。 “国子监为什么叫国子监?” 郭琎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因为最重要的国子学啊。” “当朝最初设立国子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柴车说道,“事实上,最初唐朝的国子监是下辖六学的,也就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郭琎如有所悟。 “你的意思是?” 柴车道:“姜先生讲了那么多新学问,化腐朽为神奇之学,经世济民之学,地理之学.哪个拿出来不能单独立一门呢?” “到时你我去跟着当个学正、学录,都是极好的前途。一年前的学生,摇身一变成先生了。地位、俸禄都天差地别,也不枉我们受姜先生指点这番造化。”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郭琎点头,“可总觉得这样对姜先生来说大材小用了。” 柴车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刚刚张开口,就忽听得“砰”的一声,挂着锁的大门直接被拧开,狱卒老王猥琐的身影一闪而逝。 变故来的突然,两名小吏盘坐在榻上想下去穿鞋,可没等他们行动,一个头比门框高的铁塔般的身影便闯了进来。 这大汉下颌蓄着浓密的大胡子,浑身散发出浓郁到极致的凶气,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吓得两名小吏顿时缩成了一团,不敢动弹。 不是旁人,正是胁迫着狱卒老王打开了门的朱高煦。 而朱高煦却压根不在意这边两位胆小如鼠的小吏,径自走到两人身旁,一手一个,这家伙,竟是把人当成鸡犬一样似的从门内拖了出来,随后扔在院落地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两位小吏吓得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缩,只盼望自己能藏到哪里去。 郭琎出自本能地想要喊叫。 “不许喊,惹来锦衣卫,你得死!” 郭琎捂住了嘴,可是这时,朱高煦却已经走近,伸手将郭琎从地上揪起来。 “二、二皇子殿下”郭琎小声道。 这个院落外,摸鱼的锦衣卫把交接班的令牌给了老王,下一个班次的锦衣卫还没到岗,趁着这个时间,经过长期打交道早已经混成二皇子狗腿子的狱卒老王,帮朱高煦绕开警卫并且打开了门。 “俺问一句,你答一句,答不上来或者撒谎,拧了你脑袋,知道吗?” 郭琎是见过悍勇无双的朱高煦是如何徒手拔树杀穿数十叛军的,当然晓得对方绝非虚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什么保密不保密,此时全都抛在了脑后。 “你们两个,是不是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内容的?” 这一点,狱卒老王虽然有猜测,但是他并不确定。 毕竟,老王只是负责看守两人,有的时候接到锦衣卫的通知就把两人放出去,具体做什么,没人敢说。 魂不附体的郭琎连声道:“是!是!” “那你们平常是怎么记录的?”朱高煦继续问道。 见郭琎一时犹疑,朱高煦的大手,直接按到了他的颅顶。 此时,任凭柴车怎么眼神示意,都抵不过郭琎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说!我说!” 郭琎慌忙说道:“墙后面有密室!我们平日里就是在那里记录的!” 朱高煦微微蹙眉:“那怎么平常什么动静都没有?脚步声你们都不发出来?” “那密室是封闭的,门口也不是直接走到墙对面的院落里,而是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往另一个院子,这样里面进人搬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朱高煦复又问道:“那你们平常怎么听到的?拿耳朵贴在墙上?能听清吗?” “不是.”郭琎看了一眼柴车,而朱高煦的大手,按紧了他的头皮。 郭琎瞬间竹简倒豆子般吐露:“密室是特制的,里面的墙用的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法子,能把墙外的声音放大传到密室里,不用贴在墙上听。”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倒是合情合理。 回到眼下。 很难用具体的情绪来描述朱高煦此时此刻的心情。 获知欺骗后的愤怒? 隐私暴露后的羞耻? 想杀人泄愤的狂躁? 兼而有之,但最后,这种种情绪,却只剩下了一种。 荒唐。 是的,荒唐。 朱高煦觉得荒唐,不是因为自己的父皇指使纪纲监视自己。 这是天家! 皇子被皇帝监视这种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就像之前所言,要是父皇不监视自己,不关注自己,朱高煦才会觉得不对劲。 问题是,让他觉得荒唐,觉得哭笑不得是。 ——父皇为了同步了解姜星火的知识,竟然使出了“窃听”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这算什么? 听墙角? 说出去父皇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朱高煦一时无语。 但转念一想,想到姜星火讲的知识的价值,反倒有些理解了。 世间独一! 也怪不得哪怕英武果毅如父皇这般的人物,为了得到姜星火的这些知识,使了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眼下,知道了这个秘密的朱高煦,反倒陷入了某种两难的抉择。 他该怎么办? 到两名小吏的院落来求证这件事,是他悄悄进行的,眼下他有两个选项。 选项一,跟父皇撕破脸皮,质问父皇为什么要偷听。 最大可能的结果,朱棣给了他一脚,然后认清自己的定位,滚回诏狱扮演李景隆的角色。 选项二,假装自己不知道,趁机为自己争储增加筹码。 他需要好好表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好学生”人设,如此一来,方能让父皇觉得自己不是指挥舞刀弄枪。 念及至此,朱高煦对于三弟的那句来自父皇的暗示,有了新的理解。 他确实不需要去靠着抹杀女真获得那点新的军功。 跟部落状态的野人打仗,打赢了有什么好骄傲的? 那么,对待这两名小吏的态度,朱高煦就要好好计划一番了。 因为这两名小吏虽然地位低贱,但却掌握着记录姜先生讲课内容的权力。 如果能让两名小吏把自己在听课时的表现记录的好一点,肯定可以增加父皇对自己的赏识和看中! 这里便是,朱高煦的脑子还是不够灵光。 或者说,朱高煦低估了他父皇朱棣的下限。 朱高煦下意识地就以为,日理万机的父皇,是不可能来每天亲自听课的,只可能是让两个小吏记录,纪纲审查,然后递交给他。 这也是朱高煦所理解的,为什么最近纪纲来他这里献殷勤献的少了。 因为纪纲肯定是受了父皇的指使要监听他,所以怕露破绽! 看着两个畏缩的读书人,朱高煦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你们每天就是隔着一堵墙,偷听俺和姜先生的对话的?” 两名小吏老实地点了点头。 其实,就在刚才朱高煦背对着他们沉思的时候。 郭琎那点从龙之功的歪心思又动了,还想说什么,却被柴车掐着腰狠狠地掐了一把。 现在还可以说是被二皇子胁迫,可要是把陛下也听课的事情说出来,那性质就变了! 虽然在柴车看来,好像被发现了,大概率都是一个死。 但被胁迫和主动投靠,还是两个性质啊! 柴车欲哭无泪,真是乐极生悲,前一刻还在盼望着年终赏赐包,后一刻就已经考虑自己人头落地的问题了。 而郭琎却反过来掐了柴车一把,摇了摇头后,瞪眼睛看着朱高煦的方向,随后做了个歪脖子的动作。 郭琎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说不说,朱高煦都会把他们杀人灭口? 看懂了郭琎的意思,柴车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投去了探寻的神情。 郭琎点了点头。 柴车心里也是一凉,越想越有可能。 等到朱高煦转过来问话,柴车反而率先开口。 “二皇子殿下!” “哦?” 朱高煦回头去看这位算上今天是两面之缘的小吏,却见对方的国字脸上满是坚毅,倒也是个有勇气的人。 “您先别动手,我们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朱高煦随口道:“不用说了,俺已经知道了。” “啊?”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惊讶,朱高煦比他们想象的要聪明的多,竟然猜到了皇帝等人在偷听。 “俺知道你们想说,你们的位置很关键,每天就是你们负责记录姜先生的讲课内容,然后递交上去。放心吧,俺不会杀你们。” 两名小吏呆滞了片刻。 合着您还没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啊。 我们算个屁啊! 皇帝亲自在偷听好不好? “这样。”朱高煦自信地说道:“俺也不为难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记录的内容里,给俺多突出一点,等俺出狱了,不管是官爵美人金银宅邸,统统少不了你们,俺给的,肯定是别人给不了的。” 简单直白的萝卜给完了,朱高煦上了大棒。 朱高煦看着两名小吏,警告道:“当然了,若是你们把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俺相信,俺不会有什么事,但你们肯定是活不成了,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为了自家的前途,管住嘴,明白了吗?” 两名小吏本来都做好了为了眼下保命,说出秘密的事情,如此一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用透露秘密,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基本等于没作用。 这件事,也只能瞒一天是一天了。 否则怎么办? 向纪纲揭发,还是向皇帝揭发? 就像是朱高煦所说的那样,一旦皇帝知道他们给朱高煦泄密了,皇帝会杀了自己的二儿子,还是杀了他俩? 答案显而易见! 所以,这两个苦命人现在看着朱高煦和狱卒老王远去的背影,也只能苦苦思索求生之策了。 刚刚对年终赏赐包的期待,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高煦这边知晓了被窃听的秘密,为了增加自己争储的砝码,自然也是要好好打造自己“好学生”的人设的,因此,这个秘密朱高煦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姜星火。 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合。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虽说朱高煦没有透露被窃听的秘密,但姜星火却在同时,也意外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一切事情,似乎都开始偏离了他设想的轨道。 诏狱,值房。 瘦的跟麦秆似的堂妹姜萱,此时正紧紧地攥着一沓“纸”,欲哭无泪。 由于平日里使钱比较到位,加上都晓得能从阎王爷手底下捡一条命混到大赦的姜先生,多少是有些不一般,因此狱卒并没有难为姜萱。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能不能探视这件事,也是如此。 收到探视请求的姜星火,也来到了值房,与堂妹短暂交谈。 “姜萱?你没回敬亭山吗?” 姜星火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农家少女。 姜萱没说话,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留下,坠落到了地上,散成无数瓣。 “是婶婶怎么了吗?” 姜星火继续追问。 姜萱还是不说话,姜星火干脆起身,作势欲走。 姜萱方才抓住他的衣角,啜泣地说:“堂、堂哥,我被人.骗了。” “谁骗你,怎么骗得?”姜星火对于这种事,倒也不太惊讶。 江湖如此险恶,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少女,不被骗好像才不正常吧? 但当姜星火看到了姜萱手上攥着的“大日月国债”时,突然感觉。 ——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出现了一点问题? 大日月国债,是个什么东西?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这俩学生到底什么身份? 姜萱的被骗过程倒也不算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大道至简。 最高端的骗局,往往只需要最拙劣的骗术。 便是姜萱之所以此前从几百里外的敬亭山前来,原本是为了给姜星火收尸的.族里没人愿意来嘛,总得落叶归根。 但姜星火又没死成,还给了她在诏狱讲课积攒的银钱。 几颗小金豆子,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散碎铜钱。 这些财物的价值嘛,对于朱高煦这种大明的顶级权贵来说,自然是不多的,九牛一毛都称不上。 而之所以朱高煦就给这点,倒真不是朱高煦对他的姜先生小抠,而是这是在诏狱里啊! 花钱的地方,除了贿赂狱卒采购些生活物品,吃好喝好,最多买点书籍和笔墨,还能有什么高昂花费呢? 而这些财物,本来就足够姜星火在诏狱里生活的舒舒服服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姜星火不是什么节俭的人,临死了对自己节俭什么呢?反正能花钱的地方都花了,可依旧剩下这些。 索性,除了自己留了一点诏狱额外的生活所需,其他都给了姜萱。 但朱高煦概念里的“不多”,放到普通百姓身上,那就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了! 须知道,这时候还不是明朝中后期,美洲和日本的金银还没有大量流入,因此银价还是相当坚挺的,这一小袋财物,普通农民扣除各种开销,一辈子都攒不出来。 而结果就是,缺乏匹配认知的人,确实守不住财。 姜萱拿到这些钱的第一反应,倒不是大手大脚的挥霍。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家女,能想到的最大程度的挥霍,也不过是买上几十文钱的胭脂水粉,再买些布匹给娘和自己做两套新衣服罢了。 随后,这么多的钱,姜萱便想安安全全地带回家里,交给娘处置。 但问题就出在,姜萱是寄宿在宣城姜氏的一个远方叔爷家里的。 这位叔爷在鸿胪寺当差,也不是什么官,微末小吏罢了,但对于宣城地方的小家族来说,俨然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叔爷见打扮寒酸的姜萱买了顶新的布匹和水粉回家,素来奸猾的性子马上就觑出了门道。 旁敲侧击之下,哪怕姜萱嘴严,支支吾吾试图保守秘密,但还是被叔爷看出来,这是发财了。 再联想一下姜萱来此的目的,便晓得,这大约是死人财。 如此一来,叔爷自然动心。 至于什么辈分名声的,跟钱比起来算个屁? 而且,这般混迹了朝廷中枢多年的小吏,不留把柄地骗钱,办法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 叔爷只是在“不经意间”提了几句新发行的大明国债的保值率,又炫耀了一下自己有门路拿到,姜萱出门的时候,自然知道引起了全城震动的大明国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百文,五年之后,变一百四十文! 朝廷担保,童叟无欺! 姜萱也打听到了,现在只有官员能认购,官员拿到手,也确实有急缺钱的人会私下转让。 这东西,涉及到了化肥工坊的分成,分成是按官员名册的,光有国债没用。 但这第一批国债,现在溢价也确实高,在黑市里炒的飞起。 譬如,第一批大明国债不是五年才能拿到一百四十文吗? 现在在黑市里,卖出去直接拿一百二十文! 而且对于官员来说,不影响化肥工坊的分成,只要强制认购了国债,就按人头分,你手里的国债卖不卖随你,跟朝廷有个屁关系,朝廷都节省一个月京官俸禄了。 而叔奶奶又在“不经意间”说闲话的时候讲起了现在世道不太平,谁家谁家的姑娘出远门被劫财劫色什么的,听得姜萱心惊胆战。 姜萱倒是不担心劫色,毕竟她也没什么色 走官道和正经的车马行,宣城敬亭山也不是什么穷山恶水,在大明统治中枢的辐射范围内,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 姜萱担心的,自然是手里这么多财物,要是让人看见了,不是歹人也会升起歹心。 求安稳的姜萱自然倾向于保守理财,于是在几番思量下,跟叔爷询问起了大明国债的事情。 一开始,只是问问有没有渠道,靠不靠谱。 结果早有准备的叔爷,直接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态度,说这些都是十贯起售的,言下之意,就是压根不相信姜萱有这些钱。 姜萱本激,本想直接说出是姜星火给的,但她还算机敏,只说婶婶给的路上花销还剩点,想买一张。 叔爷说念在同族又是她长辈的份上,还真托人搞了一张。 姜萱了解了附近私下交易的坊市里有商人有门路,去询问、比对后,本想直接购买,但人家却不接待生客。 姜萱确定了真假便放下心来,想要把手里的财物换成保值的大明国债,与叔爷交代了这钱的来历。 淳朴的姜萱不忍叔爷白帮忙,还许了叔爷一部分利钱。 姜萱到这个时候,依旧留着心眼,不肯一把将所有的钱都给叔爷,而是一批一批买。 然后,叔爷就依照约定,拿着姜萱给的钱,分批买回了十几张大额的大明国债。 姜萱终于放下心来,贴着肚兜缝了个内衬,揣好这些珍贵的大明国债,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若是回到了宣城敬亭山,那姜萱恐怕只能五年后发现真相了。 但好巧不巧,大明国债太过火爆,私下转让非常普遍,以至于很多南京周边的商人都来想方设法抢购到手。 其中路上就有一个行脚商人,忍不住炫耀,拿出了自己的大明国债,给大马车上的人看。 姜萱只是看了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对方手里大明国债制作的精美程度,跟自己的压根就是云泥之别! 姜萱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到了下一个换乘的车马行,就做了返程的马车回到南京。 先去了叔爷家,人去楼空。 那些财物早就够他卖了自己的宅子,置换一个新宅子了。 再去坊市,同样空空如也。 到了这时,姜萱哪还不知道,恐怕叔爷早就勾搭好了坊市的商人,或者说,压根就是一伙的。 姜萱心里又羞又悔,小姑娘人生第一次被割韭菜,想到自己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些钱,当场就要跳了井。 还好,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登时被几个在井边洗衣服的大娘拦了下来。 这么一折腾,身上的钱财也委实不多了,姜萱本来无颜见堂哥,可左思右想之下,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慌了神,便硬着头皮来诏狱一趟。 “拿过来给我看看。” 听完了姜萱的讲述,姜星火说道。 姜萱怯生生地把紧紧攥着的“大日月国债”递了过去。 姜星火接过来,翻来覆去地反复查看。 姜萱等了半晌,本以为,堂哥会严厉训斥她。 可姜萱此时瞧着堂哥的神情,却不像是生气。 而是,一脸问号? 姜星火内心一阵无语:“你怎么不给我整个康帅傅、七匹狠、雷碧、大白免、白事可乐、老于妈、娃娃哈呢?” 姜星火仔细、认真、严肃地回想了一下。 大明国债这种东西,在明朝百分之百是不存在的。 而眼下既然存在了,而且还跟化肥工坊绑定起来给官员发俸禄用。 那毫无疑问,虽然自己不太愿意相信,但结果还是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己的讲课已经引起了历史线变动了。 按照前几次穿越的经验,自己唯一受到的限制条件是【不主动求死】,至于做什么,并没有限制,也没有影响他的继续穿越,穿越本身的时间线,似乎也没有固定规律,更没有受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影响。 那么,他之前通过穿越经历推测出的两条定律,似乎就有问题了。 第一条,本来姜星火以为【九世穿越】就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因为在此前的每一世,好像他都在受苦受难。 就跟道教《高上玉皇本行集经》记载,玉帝“如是修道行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号曰清净自然觉王如来”一样,虽然比不了玉帝他老人家遭那么多罪,可姜星火也没想当玉帝不是? 所以姜星火此前的理解是,想要获得长生不死,就要遭受九世的人生磨难。 而到了第八世,也是就大明这一世,姜星火貌似除了秦淮河上躺着勾栏听曲,就是诏狱里躺着指点江山,委实没吃过什么苦。 那么,他之前的猜想就被推翻了。 也就是说,九世穿越的受苦经历,并不一定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第二条,姜星火无论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历史线。 之前没有对历史线造成改变,即便他想做什么,似乎也总被无形的历史修正力给推了回来.有没有历史修正力这个东西,姜星火当然不能确定,只是他的猜测。 而现在的经历,则完全证明了第二条推测定律的错误。 换句话说,自己之所以以前没有造成对历史线的改变,很有可能不是历史线不可改变,而是自己能掀起的波澜太小。 那么问题就来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结合自己推测的两条定律被推翻。 姜星火得出了新的结论。 回到现代长生不死是目的,但过程并非总是受苦的,历史线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所以自己摆烂的心态可以稍微修正一下。 姜星火之所以摆烂,不就是觉得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受苦受罪,不管怎么折腾都影响不了历史线吗? 那么,如果有一个机会在自己不会受苦的前提下,真的改变历史线,是否可以去做呢? 这个问题,姜星火暂时还没想好。 按理说,不管他怎么折腾,穿越了九世回到现代,现代的时间点是不变的。 但这东西毕竟没人告诉他,他脑海里又没有无脑小白爽文里的系统,天天“叮”几下。 就连穿越的规则,也是他获知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能。 就仿佛婴儿饿了都知道要吃奶一样,【不主动求死】也是如此。 一切都是未知的,有待验证的。 只不过验证的代价太大,姜星火没理由也没必要去验证。 所以,姜星火产生了一个顾虑,自己如果改变了历史线,会不会对他的下一次穿越和回到现代造成影响? 当然了,如果客观来说,他压根就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历史线已经改变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自己【九世穿越】和【长生不死】这两个终极秘密的推测与念头,甩出了脑海。 现在,姜星火要面对一个当下的、迫切的问题。 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些改变? 起因,当然是姜星火自己。 如果姜星火不指点江山,不把现代的知识传授出去,就不会对大明造成任何改变。 姜星火问题里的“是谁造成了这些改变”,其实要思考的是,自己讲课的对象,到底是如何在不出狱的情况下,造成这种能让整个大明都发生改变的事情。 换句话说,自己的两个学生。 一个大胡子高羽,一个曹九江。 到底是谁做到了这些?还是说,两个人一起做的? 从一开始的设想来说,姜星火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能实现自己讲课的内容。 不过是指点江山而已,伱们还真能做成啊? 但眼下看来,两人显然是给了自己一点小小的、来自古人的执行力震撼。 ——只要你敢说,我们就真敢做! 但讲大明国债和化肥的时候,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出狱,而且大明国债和化肥工坊挂钩这种事,显然是要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才能做出来的。 也就是说,两人要么都能影响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要么有其中一个人能够影响到。 如此说来,高羽和曹九江这两个人的身份,就有明显的问题了。 先说拿高羽来说,高羽在自己面前的身份,是洪武朝开国勋贵的二代次子,南军里能独领数千人的中级军官,参加过的靖难著名战役里至少有灵璧决战。 如果高羽真的是他所说的身份,那么显然他没有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 显而易见地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们已经所剩无几了,二代勋贵在靖难新贵面前更是靠边站,基本没什么发声的能力。 而且,高羽看起来最多三十岁(大胡子显得老),还说自己是次子,如果他爹是开国勋贵,肯定是开国时比较年轻、资历较浅的那一批,最多是个伯爵,按高羽的话来理解,肯定是还活着的。 可姜星火依然很难相信,一个在靖难时站在对立面的老伯爵,能影响到朱棣的决策.哪怕是提议。 所以结论有两个。 其一,高羽的身份是真的,他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是有的,但是较小,基本可以排除。 其二,高羽的身份是假的,他具备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 三十岁不到,怎么影响大明最高决策层? 皇帝的儿子? 可也没听说过历史上永乐帝的儿子坐牢的信息啊,倒是依稀记得三杨里有个内阁成员在诏狱坐了十年牢。 永乐帝的儿子是自己的狱友? 这种推测,靠谱程度显然都不如老伯爵的儿子告诉老伯爵,老伯爵上书影响了永乐帝。 所以,姜星火按照正常的推测逻辑,暂时把高羽造成这种变化的可能,放在了靠后的位置。 自己剩下的一个学生,就是曹九江。 从自己已知的身份信息来看,曹九江的身份,显然比高羽要高。 否则当初在画船上,自己问曹九江,是否听说过高羽,曹九江也不会说出“高羽是什么东西”这句话。 同样是勋贵二代,曹九江已经继承了爵位了,而高羽还是没继承爵位的次子。 而且,在燕军渡江之前的那一年里,曹九江的消费水平是姜星火亲眼所见的。 说是挥金如土,都有点抬举土的价值了。 简直就是花钱如泄洪。 另一个已知的信息就是,花了钱跑通了关系,曹九江出狱获得的差事,是出使琉球国的正使。 在明初,这非得是侯爵以上级别的勋贵,或是礼部的中高级官员,才能担任的。 那么,由此可以推论,曹九江的身份很有可能是侯爵甚至公爵。 姜星火的心里一咯噔。 三十多岁、长得帅、能吹牛、在南京很有势力、靖难里的南军阵营. 这小子不会是李景隆吧? 姜星火穿越前当然不知道李景隆字什么,记历史人物除了特别出名的,也记不住都字什么,但是封爵是曹国公还是知道的。 这么一想,越想越有可能。 而且李景隆这种国公级别的人物,是绝对足以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 “不会吧?不会吧?”姜星火在心里有点不可置信:“不会李景隆是我的狱友兼学生吧?如此说来,倒是要通过【试探一下高羽】,来验证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姜萱看攥着大明国债的堂哥,眼神有点发楞,久久没说话,内心更加歉疚,以为堂哥是对自己把他给的巨额财富被骗走的事情弄崩溃了。 于是姜萱开口说道:“堂哥,对不起,我.” “哦,哦?” 姜星火回过神来,大约晓得了堂妹的心思,对其嘱咐道:“没事,哥还有能力继续赚钱,你别做傻事哥就放心了,知道吗?” 姜萱抹着泪连连点头。 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我再给你一点银钱,你别去寻哪个叔爷了,在附近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住两个月,等我出狱了再做计较.你一个人再走几百里路,我着实是不放心。” 说罢,姜星火又从怀中摸出二两银子,递给了姜萱。 姜萱接过这二两银子,一时啜泣,竟是哭的不成声了。 自责和感动,在她的心中萦绕。 姜星火不太懂如何安慰女人,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正好短暂的探视时间也结束了,狱卒在门口催促示意,姜星火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堂妹的肩膀以作安慰。 起身临走前,姜星火若有所思地最后说道。 “别想那么多,对常人来讲,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不过生死。” “毕竟,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野草·秋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姜星火狱中立志 姜星火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当他被狱卒带着,无意间撞到了刚好从两个小吏那里回来的大胡子时,面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而朱高煦本来下定决心,为了增加争储筹码,最后这两个月得瞒着姜星火接着好好听课,结果心里有鬼的他,反而露出了一丝慌乱。 果然 姜星火笑了笑,抬头对他说道:“可有时间?有点事情想问你。” 朱高煦挠了挠腮下的大胡子,答道:“待会儿俺去寻先生。” 点点头,两人暂时别过。 回到牢房,刚被姜萱打断的思绪又开始蔓延。 姜星火蹲在牢房地面上,一节一节地掰断稻草杆。 一边掰,一边思考。 姜星火主要在根据刚才值房中对两条推测定律的推翻,来延伸思考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对他今后的行为,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第一个问题。 ①基于第二条推测定律进一步思考,九世穿越的过程会对回归产生蝴蝶效应吗?如果自己对大明造成了进一步的改变,自己会不会回不去自己所在的现代了? 姜星火目前的猜测是不会。 因为在穿越的过程中,姜星火获得了两个本能信息,就是那种出现在脑海里,不是文字而是意识的东西。 其一的本能信息就是之前提到过的【不主动求死】,其二的本能信息则是【长生不死】,这个长生不死,姜星火的记忆里,是以自己第一次穿越前的状态为标准。 那也就是说,即便是他这个“蝴蝶”在九世穿越的过程中,折腾起了巨大的风暴,甚至导致了历史线的偏移,应该也不会影响他的最终回归。 第二个问题。 ②九世穿越里,前八世的穿越,究竟是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穿越?如果是,如何证明? 姜星火细细回想,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求证,因为有几世,位于现在大明的历史线后面,自己无法去验证未发生的事情。 而在大明历史线前面的几世,似乎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也就是说,依旧无从证明。 难道要自己去挖夏墟吗? 不对。 姜星火忽然想到。 在第四世,北宋,距今不过三百年,如果是同一个世界的历史线,那么自己留下的痕迹,极有可能依旧存在着。 但那只能去河东(山西)才能验证,而且需要相应的人力物力,自己现在即便想验证,也做不到。 姜星火暂且放下了这个想法。 只能留待以后验证了。 第三个问题。 ③基于第一条推测定律,九世受苦获得长生的推测定律被打破,穿越的意义不是为了让自己受苦,那自己九世穿越的意义究竟何在? 穿越的意义,姜星火倒是在个把月前吼出“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时候,就隐隐有所体悟。 就像他刚才对姜萱说的那句废话一样。 “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和意义。 对于姜星火来说,只有不停地穿越,才能体会到不同的人生,对于“活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和意义。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切身带入。 这不由地,让他想起了在现代社会看到的一本无限流开山里的著名梗。 你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你想真正的活着吗? 穿越了八次,姜星火已经充分体验了生命的意义。 对于任何历史时期的普通老百姓来说。 ——活着,就是受苦!! 也正是因为体会过、切身带入过,姜星火才会说出那句。 “我不为其他,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这不仅让姜星火陷入了深思,九世穿越的意义,会不会不仅仅是让他来受苦的? 那也可以大胆假设,如果九世穿越的意义不是让他受苦,而是在于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姜星火认为,这一定是超脱于寻常人的活着,换句话说,那便是不为自己而活。 不为自己而活,为什么活? 如何换个活法? 姜星火专注地思考着。 不为自己,不为家族,不为金钱地位,只为一心改变如同姜星火前八世那样“活着就是受苦”的千千万万个普通老百姓。 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活着】? 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人吗? 一个答案,在姜星火的心头落下。 有。 可是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姜星火的内心在质问自己,自己真的能做到吗?自己的智力、能力、品行、意志,恐怕距离这个标准还差的太远太远。 沉思之中的姜星火看着手中一节一节的稻草杆,忽然醒悟。 继而失笑。 就如这截稻草,自己永远不可能全部掰断,总有剩下的二分之一,人类社会也是如此,永远不可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可达不到,不代表不能去做。 而只要自己做了,哪怕是很微小的事情,难道就不是在向正确的方向做事吗? 至于结果如何,又有何妨? 我不过是游历在历史长河中旅人。 人生立志,何在成败? 且行路便是! 姜星火念头一起,刹那间天地宽阔。 三个问题想得通透,姜星火顿时觉得自己第八世的大明之旅,目的明确了许多。 既然无论自己怎么折腾,都不会对回归造成蝴蝶效应,那么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而如果九世穿越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那就意味着自己对大明造成的改变,将会继续持续下去,换句话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效的。 而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去做事情,去改变这个世界,最起码,自己要出狱。 只有出狱了,才能获得人身自由。 否则,何谈改变世界? 当然了,出狱是前提,可光是出狱也没用,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想要改变世界,就需要一个支点。 至于如何利用支点改变世界,如何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一把伞。 姜星火认为,结合时代背景和个人能力,自己恐怕没有在物理意义上改换江山的能力。 那么,自己能做的,擅长做的,便是在大明发起一场“启蒙运动”。 改变人的思想虽然很困难,但只要改变了,就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而且,思想的传播和改变,是有着指数效应的。 至于卫道士的口诛笔伐,姜星火丝毫不怂。 这一世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无欲无求,物理意义上伱能奈我何? 至于思维意义上,论对线,论键政,姜星火还真没输过谁,知乎大V跟你开玩笑的? 同时,姜星火也认为,明初这个时代,具备启蒙思想相应的生产力条件。 这里便要说,启蒙思想也不是什么朝代都可以进行的,最起码,生产力基础要到位。 否则,在就跟在原始社会搞百家争鸣一样荒唐可笑了。 而对比同时期的西方,正是在中国的明代这不到三百年间,进行了地理大发现、环球航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 既然西方彼时的生产力还落后于中国,西方能做,中国为什么不能做呢? 姜星火认为,不管能否做成,但最起码的前提条件是具备的。 既然前提条件具备,接下来就是如何做的问题。 解放思想与解放生产力相辅相成。 姜星火能够改变大明的思想,但他没办法改变大明的生产力。 这也是姜星火想通过对大胡子的旁敲侧击,来确定自己关于曹九江身份猜想的原因。 如果姜星火真的想出狱做事,即便独自一人开启了大明的“启蒙运动”,可对于大明的生产力,依旧没有任何改变,那么没有生产力基础的思想解放,只能是空中楼阁。 如何解放大明的生产力? 原本,姜星火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因为一介书生,想要做到这个关于到国家层面的事情,在任何时代,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但这次的“大日月国债事件”,让姜星火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若是能因势导利,或许解放生产力这个命题,也不是不可实现? 而在姜星火的推测里,实现的关键点,自然就在于高度疑似“李景隆”的这个曹九江身上了。 所以自己必须旁敲侧击一下大胡子高羽,看看能不能确定其人的身份。 当然,姜星火想的更加深入一些。 一种可能,或许自己已经引起了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 另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尚未引起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但“李景隆”在借用他的讲课内容给大明帝国高层献策。 不管是哪种,如果自己是“李景隆”,出使之后,想要获知后续的课程内容,肯定只能委托大胡子来帮忙记录。 姜星火忽然想到。 那如果自己讲的内容非常深奥,略微超出了大胡子的理解能力。 难道“李景隆”会想不到吗? 肯定会有后手的吧? 这样一来,自己通过提前告知大胡子,下一节课非常困难,他可能难以理解,但自己依然打算讲,然后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李景隆”派来的替身? 姜星火觉得,非常有可能! 那就不妨试一试吧,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思考完这些问题,立下志向的姜星火,起身遥遥向北拜倒。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可是你们能不能再等等我。” “儿子,这次想体会一次【真正的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也想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下一把伞了。” —————— 不多时,朱高煦在狱卒老王的带领下来到了姜星火的牢房。 “姜先生,刚才您说有点事要问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是,有点无聊,想听听你讲讲曹九江的故事。”姜星火一如既往地躺着说道。 “呃” 朱高煦的神情,紧张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知道自己被窃听了吧? 不然,为什么这么突兀地问? 朱高煦忍住了挠胡子的习惯,他在脑海中进行了最简单直接地分析。 首先,姜先生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窃听的能力? 对此朱高煦没有做任何复杂的推论,只是单纯地想到了一点。 自己都能察觉,自己被窃听了。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难道察觉不到吗? 有可能察觉不到,但概率不大,所以,姜先生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或者早就察觉到了,但是没有说出口。 其次,假设姜先生察觉到了被窃听,而又没有像自己一样表现出极为愤怒,那么姜先生问自己话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说,姜先生想了解李景隆的故事,究竟有何深意? 是在跟自己闲聊吗? 当然,不管是否察觉,也确实有可能就是想跟自己闲聊,这种两人的闲聊的确时常发生。 可如果不是闲聊,难道说姜先生是在给自己主动赎罪的机会? 让自己对他坦白,否则以后就不给自己讲课了? “俺该怎么做?”朱高煦质问自己的内心。 刹那间,朱高煦忽然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 虽然从本心上来讲,朱高煦不想隐瞒姜星火关于他刚刚得知,两人被窃听的事情。 可是这些又关乎到朱高煦本人的争储乃至帝位。 坦白了,有可能姜先生压根不知道,就是想跟他闲聊。 朱高煦,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坦白,还是不坦白? 在稻草堆上躺着的姜星火,久久没有听到朱高煦说话,一翻身方才发现对方正在天人交战。 姜星火心头确信了。 果然,曹九江就是李景隆! 否则素来性格豪爽的大胡子高羽,为什么现在这副纠结的姿态? 此时朱高煦也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说道。 “姜先生,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 “我已经猜到了。” 朱高煦闻言,没有任何惊讶,反而坦然。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察觉到自己被窃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您不生气吗?”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 被窃听了,应该会很愤怒吧? 至少他就是如此。 “为什么要生气?” 姜星火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姜星火又不是小孩子,李景隆隐瞒身份这种事,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吧? 否则告诉对方我是国公,哪还怎么平等相处好好玩耍了? 人与人的交往,平等难道不是前提条件吗? 你让姜星火这种内里一身傲气的人去跪舔谁,那他还真做不到。 朱高煦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 既然姜先生不介意之前被窃听,那就还好。 但朱高煦又有些担忧,以后怎么办呢? 于是朱高煦问道:“那姜先生,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后咱们还讲课吗?” 说罢,朱高煦紧张地望向了姜星火。 要是不讲课,他对父皇的价值暂时就不大了,他就得提前出狱了。 本来朱高煦是非常想出狱立下新的军功来为争储增加筹码的,但是现在想通了以后,反而希望这最后的两个月留在诏狱里。 因此,朱高煦非常在意姜星火的回答。 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第一次越狱前他还思考过,现在知道这种事压根轮不到自己操心了,也就不思考了。 总之父皇会安排好的,而自己跟姜先生的关系在这摆着。 ——首席大弟子! 姜先生称量天下了,还能少得了侧面增加自己争储的影响力? 姜星火干脆说道:“当然要继续讲课了,反正距离出狱也没几节课了四节课还是五节课?” 姜星火也是一时恍惚,不知不觉间,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从穿越到第八世开始算,自己在大明,已经快要度过两年半了。 在宣城敬亭山待了大半年,随后在南京秦淮河待了一年多,又在诏狱里关了几个月。 “最多五节课。”朱高煦答道。 “嗯,继续讲。” 姜星火瞥了大胡子一眼,既然李景隆的身份,已经被自己点破,那么自己设计的下一重试探,也就是李景隆是否安排了后手,就该试一试了。 而这一点,也关乎到了验证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如果足够重视自己的知识,哪怕李景隆出狱去出使外国了,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应该也会留下足够的后手。 否则某些知识,负责转述的大胡子听不懂怎么办? 而只需要验证这一点,那么自己是否有可能解放大明生产力这个命题,也就有了答案。 只要有新的人来听课,那就说明,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足够高。 那也就是说,自己有可能做到通过推动大明帝国的高层,来解放大明生产力。 而解放生产力和解放思想同时进行。 这个世界,才真的有可能被自己改变! 如此一来,自己才能【真正的活着】,为千千万万如自己前八世一样受苦的老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田有土皆吾主,无法无天乃是民。 满城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把这首“无法完全记清的诗”在心里过了一遍,思忖几息,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但是呢,下一节课可能比较复杂” 朱高煦眉头一皱。 听到这句话,头皮就已经开始有点痒了。 “能具体说说吗?哪方面的课程?” 姜星火干脆说道:“经世济民之学。” ——《经济学》。 朱高煦继续硬着头皮问道:“上节讲货币的课,俺好像、大约、似乎、应该,听懂了吧?下节课更难吗?” “更难。”姜星火淡淡说道。 “要讲的内容是?” “以某未来假想封建王朝为例,解析从农业到工业时代过渡的国家财政政策与央地二级税收。” (本章完) 出狱后剧情的调查问卷 个人灵感有限,特此众筹写书! ①书友们能否提供一些,关于姜星火出狱后对大明造成的改变,例如财神射利(彩票)、专项大明国债等等的点子? ②关于大明版“启蒙运动”或者说“觉醒年代”,书友们想看到那些方面或是学科的剧情?有什么好的建议?譬如包括但不限于推广简体字、主角写短篇讽刺小说等等。 ③关于政策实践部分,书友们可否给出一些较有可行性的评价?目前自我感觉实践部分写的还是不够好。 ④其他意见或建议。 请尽情留言,多多益善,感谢!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出狱后剧情的调查问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夏尚书,入狱一趟? 南京皇宫,奉天殿。 秋日的余晖映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斑驳的剪影,而这道剪影,却又像是某种预兆一般,将整个奉天殿内外笼罩住。 “纪指挥使,陛下召您进去。” 随着身前一声轻唤,宫殿的门被宫女悄无声息地打开。 纪纲点点头,提起飞鱼服跨过高高的门槛, 奉天殿中的摆设依旧是那么奢华、典雅,只不过,今时今刻却没有多少人欣赏得到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景致。因为此刻,奉天殿的大臣们都已经低垂下头颅,噤若寒蝉,就连平常最能说会道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也是如此。 唯一与之相反的,便是端坐在龙椅上的朱棣。 朱棣的脸色阴沉似水,双眼冷冽,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感觉很愉悦,亦或者.让他心底深处产生一些别样的情绪? 见到纪纲前来,朱棣并未急于开口说话,而是微眯着眼睛仔细审视了他片刻,然后缓慢地抬起手臂,示意纪纲近前回禀。 “查清楚了吗?” “陛下!”纪纲躬身道,“微臣已查实,昨日早晨在宁波东山脚下发现三十六具商队尸体,死状极惨,根据死亡时间推断,均属前夜行凶之人所做。卫所追击后发现大股海盗,其中有三名为首海盗身份不明,不过从其穿戴和武器判断,应该为倭寇,还有二十二名为其同伙,其中以倭寇居多,约为十人,所持为倭国特有的长刀,至于剩下的人,暂无详细信息但根据情报来看,目前沿海的倭寇早已经在上个月的水师清剿中一扫而空,锦衣卫高度怀疑这伙倭寇来自更西北的对马岛。” 闻言,朱棣的脸色越加冰冷。 “你确定吗?” 侍立在朱棣身旁的三皇子朱高燧做了一次嘴替,只不过,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微臣万分确定!” 纪纲躬身答道,语气肯定。 “哈哈.好一个倭寇,朕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对马岛上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公然袭击朕的沿海城池,简直找死!” 朱棣怒喝一声,继而转头看向左侧下方的金幼孜,厉声道:“拟旨,调兵镇压对马岛,剿灭倭寇!” “是!” 金幼孜赶忙应诺,随即当场拟旨。 朱棣越演越投入,又喝道。 “来人啊,立刻给朕准备銮驾,朕要亲自率领大军征讨日本!” “陛下.” 闻听此言,夏原吉赶紧站出列来劝阻道:“陛下请息怒,此等倭寇作乱,理当由沿海卫所和水师官兵共同追捕捉拿,倭寇虽是来自日本,却并非一定是日本那边所控制,骤然兴兵恐怕不妥。” “夏爱卿!” 朱棣闻言,眉梢轻挑,缓缓站起身问道。 “怎么,莫非夏爱卿认为,朕连区区日本都对付不了?” 见状,夏原吉顿时跪倒,惶恐道:“臣绝非此意” “哼!那就好!” 朱棣重新坐回龙椅上,淡漠道:“朕是否要亲征日本,这件事,还得看曹国公出使的情况如何。” 说罢,朱棣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众人。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大臣们都暗自叹了口气,他们都很清楚,皇帝陛下这是动了真格儿的,如果不采取强硬措施的话,恐怕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想到这,大家纷纷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决定按照朱棣的旨意去办。 一个什么“对马岛”,打了也就打了。 半盏茶的工夫后,一队精锐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快速驶离了皇宫,沿着南京城宽阔的大街疾驰而去,不多时的功夫便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 大臣们纷纷离开奉天殿,跟大臣们又斗智斗勇了一晚上的朱棣,留下了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茹瑺,这永乐初年文官三巨头。 待众人走后,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朱棣甚至还赐了宴。 虽说皇宫的饭菜不见得合口味,也没法放肆地吃喝,但终究是一种荣宠。 吃完饭,上了茶水,君臣几人便开始了非正式的商议。 “陛下。”夏原吉觑着朱棣的脸色问道,“今日突发此事,可是日本那边的使团传回来消息了?” 朱棣放下茶杯点了点头说道:“派的谍子里有专业的勘测匠人,佐渡岛确有金山,石见那里也有,但石见那里一部分已经被开采出来.日本人应该还没发现真正的银山,只是边缘的部分。” “所以陛下打算先动手,占据对马岛?” 兵部尚书茹瑺这个皇帝铁杆支持者马上想到了皇帝的意图。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朱棣也不避讳,直接说道:“便是如此,谁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会发现?有可能要很久,也有可能就是明天。” 兵部尚书茹瑺以水为墨,在案几上画了对马岛和日本的位置。 “合该如此,那济州岛陛下打算怎么办?” 朱棣淡淡说道:“朕已派宦官前去宣谕朝鲜国王,区区一个弹丸小岛,李成桂还敢跟我大明作对不成?” “另外。”朱棣对站着的纪纲说道,“再派人去日本,告诉曹国公,让日本国王严惩倭寇,所有倭寇首领,都要当着曹国公的面处决,明白吗?” 在几人的沉默中,纪纲连忙答应。 显然,他们都不太看好曹国公能完成如此打脸日本人的任务。 光是宣谕训斥日本国王,应该就已经充分激怒日本人了吧,更何况,还要日本严惩给他们各地大名带来利益的倭寇首领。 但是并没有人想帮曹国公说句话,就如同没有人真的想知道,宁波的商队到底是不是被倭寇袭击一样。 朱棣今天的心情倒是看起来不错,看着纪纲离去的背影,还对三皇子朱高燧挑了挑眉。 朱高燧会意,特意对三位尚书解释了一句:“宁波的商队,是贩送伪造大明国债的团伙,陛下已经下旨严厉打击各地的伪造团伙了。” “打女真,打日本,这段时间你们几个注定是要再辛苦辛苦像是日本的金山银山这些,有些事情,没法跟朝臣说。”朱棣抿了口茶继续说道。 “臣等清楚。” 夏原吉等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朱棣刚想继续说什么,却有宦官来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而复返。 “召他进来。”朱棣有些诧异,不知道是何事。 “陛下。” 纪纲匆匆进来,却是附耳对着朱棣说了几句话,朱棣的面色变得稍微有些凝重了起来。 “老二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好,你下去吧。” 纪纲再次匆匆离去。 “父皇,是二哥那里.?”朱高燧小心问道。 朱棣叹了口气,看向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说道:“有件事,还没有跟两位说。” 两人放下茶杯连忙起身,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户部尚书夏原吉则若有所思。 两人心头只道,既然是二皇子的事,可别让我们掺和进立储之争,惹得一身骚。 皇帝的话语却有些偏离了他们的想法。 “化肥仙人,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狱了。” 啥?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一愣。 化肥仙人,他们知道,雕像在那摆着呢。 出狱,是什么意思? 难道化肥仙人不是仙人,而是人? 朱棣解释道:“不错,便是如伱们所想,化肥仙人只是朕假托其人之名,事实上,不仅其人在诏狱发明了化肥,而且过去朝廷所提出的种种政策,譬如和平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等等,都是其人的建议。” 什么?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相对而视,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相信。 这怎么可能? 如此多的定国神策,竟然都出自一人之手笔? 他们原本还以为,这是道衍等谋士群策群力做出的谋划。 如今想来,这些政策确实跟道衍等燕王潜邸谋臣施政的办法,有很大不一样的地方。 但即便再难以置信,随着他们的老朋友户部尚书夏原吉的肯定,他们也只得相信。 因为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 皇帝和夏原吉,没必要骗他们俩人。 朱棣看了看他们,继续道:“此人乃是江南平民子弟,文名不显。因此,数月前朕诛方孝孺十族时被牵连也并无人在意,而二皇子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位惊世大才,听其讲课获益良多。” 接下来,朱棣将姜星火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完后,吏部尚书蹇义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棣笑眯眯地说道:“朕的意思是,此人虽然并不知情,但确实已为我大明效力,功劳卓著,不如朕拜其为国师,令其主持其所提诸事吧。” 这是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意思。 朱棣压根不在乎给出的名爵财富,那些东西跟姜星火给大明带来的利益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一年八百万两白银的石见银山,就足以镇压一切反对意见了。 国师! 两位重臣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国师之位,是何等尊贵。 纵观华夏数千年来,历代君王,都极少封国师,即使真有册立国师的传统,也是极为崇高的礼制。 就如同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大元国师一样! 毕竟,说的玄乎一点,这关系着大明未来的气运走向啊。 但这个姜星火却有资格担当国师之职。 一来,他为大明做出的贡献太大了,之前所说的种种政策,无论是哪个,都可以称得上是惊世神策,而摊役入亩更是泽被万民之功业。 其次,此人身怀旷古绝学,若是大明能够得到其一二指点,就一定能够更快地发展。 最后,陛下如此欣赏其人,其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稳固,他担任国师,陛下绝对放心。 至于说他的出身和科举问题…… 呵呵,那算是什么问题。 在朱棣这种皇帝的眼里,没有什么比做出贡献更有价值了。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两位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陛下英明。” 兵部尚书茹瑺:“此乃大明之幸也。” 夏原吉自然是同意的,而搞定了文官系统的另外两位重臣,朱棣心中石头便落了地。 毕竟,册封国师这种事情,绝不可能绕开文官,如果文官都持反对意见,那么朱棣也不好一意孤行。 这又不是封赏靖难武勋,朱棣总不好逆着舆论来做的。 但是,朱棣有一点没想到,或者说身为皇帝威福自专起来,他也压根没意识到。 国师这一职位,姜星火会不会拒绝呢? 在正常人的思维看来,如此高位,恐怕没人会拒绝吧? 因此,朱棣也根本就没想过,姜星火是否有拒绝的可能性。 朱棣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朕之前考虑到二皇子可能有些地方听不懂,因此,朕是委托了曹国公旁听的。这一点,二皇子也知道。” “如今,曹国公负责出使日本,诏狱中只有二皇子听课二皇子告诉纪指挥使,下一节课涉及到了经国济民之道,难度可能有些大,他自己不见得能完全听得懂,因此打算请人帮忙。” “而姜星火距离出狱,也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了,最多最多能讲五节课。” “这节课,就是倒数第五节或是第四节。” “这节课朕打算劳烦朕的财神爷夏尚书,亲身入狱前往旁听,不知道夏尚书意下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夏原吉。 两人心里能理解,皇帝确实需要一个懂得经国济民之道的人去,但在情感上还是有些不可接受。 派一部尚书伪装囚徒入狱,就为了听一节课。 这也太.奢侈了吧? 两人,没敢往荒唐上面想。 只是觉得,以一部尚书之尊去诏狱里听课,只是怕二皇子有的地方不能理解,转达的不够充分,多少有些奢侈了。 此时还是明初,内阁刚刚组建。 尚书的地位何等崇高? 时间又是何等宝贵? 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 然而,出乎蹇义和茹瑺的意料。 夏原吉的眼神里,露出了欣喜若狂之色! 甚至,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真、真的吗?!” 夏原吉心中念头闪动:“我竟然能够亲自听到姜师讲课?真乃幸事也!之前便有好多问题隔着一堵墙问不出口,如今能够有机会提问,定能让我经国济民之学再有增进!” 朱棣点点头。 夏原吉马上跪倒行礼:“谢陛下圣恩!”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 夏原吉一向都是稳重的人啊,入狱听课这种事情,对于他们这种文官到了顶级的人物,明明都带有某些侮辱的性质,夏原吉为什么会这么兴奋? 两人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即便是这个姜星火提出了大明国债,办法确实不错,可这也仅仅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啊。 为什么夏原吉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前任户部尚书郁新致仕,夏原吉前段时间被提拔为尚书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兴奋过! 夏原吉是何等聪明的人,看出了两人的疑惑,解释道:“姜师讲课,大明国债,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光是第一节经国济民的课程,就有足够指导大明未来数十年的纸钞规划,名为‘白银宝钞’!” 夏原吉又笑了笑,说道:“当然了,这些东西说给你们听,恐怕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需要知道,姜师的才学和智慧,绝非凡人所能媲美就好了。” 这边的朱棣,回想着最近大明的种种改变,再念及姜星火出狱之后很多事情就方便问了,大明的国力,恐怕还将更上一层楼! 不由地,朱棣面上也带了笑意。 蹇义和茹瑺被夏原吉最后这句话气的牙根痒痒。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明明他俩还为皇帝给夏原吉的安排感到不值,没想到,夏原吉自己倒是乐意屁颠屁颠地进诏狱听课,还反倒教训起他俩来。 不过,这也确实勾起了蹇义和茹瑺巨大的好奇心。 不光皇帝重视,而且夏原吉也这般推崇。 这就说明,这个名为“姜星火”的化肥仙人原型,一定是有着他们固有认知之外的能耐的。 否则,怎么会被如此推崇呢? 朱棣此时说道:“姜星火的存在,早晚都要公之于众,所以,明天中午的这节课,蹇尚书和茹尚书也随朕一起去听听吧,或许有所脾益。” 皇帝既然发话了,蹇义和茹瑺自然也无可奈何。 不然呢? 难道要说自己部里的事情很忙,没有时间去? 皇帝都有时间,你没时间?你比皇帝的时间还金贵?你什么意思? 待几人又商议了一些事情,蹇义和茹瑺走出奉天殿的时候,吹着夜晚的秋风,不由地相视苦笑。 “蹇天官,我怎么感觉有点儿戏?”茹瑺悄声说道。 “实不相瞒,我也有这种感觉。” 蹇义微微摇头道:“可陛下既然如此重视,哪怕你我二人并不太愿意相信,明日也只得走一趟了。” 说到这,蹇义反而蹙起了眉头。 “不对啊,夏尚书去诏狱里能听,我们跟着去干嘛?我们又不能入狱。”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税收的本质,是博弈 诏狱,新歪脖子树下。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焦。 天放晴了地面倒是干的七七八八,树上昨晚没被雨滴打落的叶子,白天反而开始渐落了。 姜星火的懒惰程度,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减少。 他甚至在树下做了一套上学时学过的广播体操。 “时代在召唤。”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姜星火自顾自地给自己打着拍子做操。 自从秋斩过后,如同被齐根割了韭菜一样的诏狱,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株韭菜苗了。 狱卒们无精打采地守在监区放风的院落门口。 诏狱有好几个监区,姜星火的对面方向的民监关得才是危险程度较高的盗贼,嗯.官监那拨临时安置的罪犯早就在叛乱中被一波带走了。 所以,惫懒的狱卒们也注定不会对所有监区都投入相同的重视,尤其姜星火这里还是官监,大多都是文弱书生。 “姜先生。” 朱高煦大步走了进来。 姜星火坚持做完了最后一部分操,方才回头。 朱高煦的身边,跟着一个三缕长须的中年人。 果然! 姜星火心头暗道,当真不出他所料。 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他的关注始终保持着,就仿佛一直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一样。 而姜星火刚跟大胡子说完,这节课会有点难度,就叫人来了。 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先生,昨日您跟俺说了以后,俺左思右想,总觉得靠俺自己恐怕确实难以理解,这位秋先生入狱前是户部的员外郎,俺就请了他过来一起听听,也可以给俺解惑,您看行吗?” 而化名“秋先生”的夏原吉,此时也紧张地打量着姜星火。 在夏原吉的想象里,姜星火应该是个颇为严厉的老师,毕竟,能教导朱高煦这样的混世魔王,如果不够威严应该是不行的。 但是姜星火看起来却很年轻,眉眼清秀,气质温醇。 夏原吉虽然阅历不浅,却没见过哪个如此有才学的人,年纪这般轻。 夏原吉心道:“果然世间奇男子都是妖孽啊!不愧是陛下笃定的谪仙人!” 姜星火的脸上挂着微笑:“当然行,你既然请了秋先生过来,到时候讲课如果有什么疑问,我便与秋先生交流一番吧。” 姜星火站到了夏原吉身旁,伸手示意。 于是三人一同.蹲在了树下。 地面上湿漉漉的,又不是前段时间大夏天那种可以躲在树荫里避暑的环境,所以实在是没法躺着。 夏原吉拱了拱手:“见过姜先生。” 姜星火微笑还礼道:“不用客气。” 这种场合,夏原吉本想恭敬地称呼他为姜师,但是他们之间理论上其实是第一次见面,似乎还未熟悉到这种地步。 姜星火接着说道:“听闻秋先生曾经是户部的员外郎?” 夏原吉连忙答道:“是。” “保密的事.” 姜星火瞥了一眼大胡子,对方应该嘱咐过了吧。 “在下晓得,守口如瓶。”夏原吉信誓旦旦。 姜星火道:“如此说来,那倒是好讲的多了.我这人不喜欢废话,现在开始?” 朱高煦连忙道:“您开始讲吧。”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又一次从姜星火的手中出现。 李景隆留下的遗.遗留物品,仿佛代表着他本人正在听课。 银币被姜星火弹向空中,继而落在手心。 “上一节课,讲的是货币。” “而这一节课,要讲的就是——税收。” “同样,今天这节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讲税收的本质。” “第二部分,讲税收对国家的意义。” 姜星火的手中,银币旋转不休,他轻声问道。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理解‘税收’这两个字的含义的?” —————— 隔壁密室。 昨晚蹇义的疑问,在今天就得到了解答。 当蹇义和茹瑺追随着朱棣、道衍进入密室,听到墙壁上传来的声音时,同时感到了某种“羞耻”的情绪。 皇帝带头偷听? 这也太不体面了吧。 大约是看出了两位尚书的心思,朱棣干脆问道:“两位爱卿是如何理解税收的含义呢?” 吏部尚书蹇义老成持重,又身居六部之首,乃是实际意义上大明地位最高的文官。 这点小问题,自然不可能难得倒蹇义。 “所谓税收,说来倒也话长。”蹇义捻了捻胡须率先说道:“夏朝最早出现的财政征收方式是‘贡’,即臣属将物品进献给君王。当时,虽然臣属必须履行这一义务,但由于贡的数量,时间尚不确定,所以,‘贡’只是‘税’的雏形。” “而后来,西周征收军事物资称‘赋’,征收土产物资称‘税’。春秋后期,赋与税统一按田亩征收。虽然‘赋’原指军赋,即君主向臣属征集的军役和军需品.但事实上,往往征集的收入不仅限于军赋,还包括用于国家其他方面的支出。” “后来,国家对关口、集市、山林、湖泊等征集的收入也称‘赋’。所以‘赋’已不仅指国家征集的军需品,而是具有了‘税’的涵义。” 吏部尚书蹇义总结道:“因此,税收也就是‘赋’与‘税’的总和,即百姓向国家缴纳的田亩、关口、集市、山林、湖泊等等的部分产出。” 这里便是要说,吏部尚书蹇义讲的这些,其实就是说税收等于田税、关税、商税、山林湖泊税,这也是封建王朝收税的主要税种。 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山林湖泊也是国家/皇帝的,否则当初为什么水泊梁山那一圈的好汉会被逼反? 不就是因为宋徽宗宣布打鱼也要开始按照老规矩收税了嘛。 兵部尚书茹瑺也是这么理解的,这其实是封建时代传统官僚对于税收的最直观理解。 百姓给朝廷交税就叫税收,至于这个税收什么,完全取决于当地有什么。 有土地的就种粮食交粮食,交通要道就交过路费,商埠繁华之地交商税,靠近山林湖泊就交特产。 看着两位尚书对自己答案信心满满的样子,朱棣笑了。 “陛下何故发笑?”吏部尚书蹇义缓缓说道,“若是臣说的哪里不对,您不妨指出来。” 朱棣此时,其实非常非常想把老二那句欠揍的“啊对对对”说出来。 但是考虑到,这样似乎有些嘲讽的意思。 实在是对两位国家重臣不是很尊重,所以就忍住了。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笑意,说道:“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 道衍则是转动手中的念珠,一言不发。 看着满脸笑意的皇帝和老神在在的道衍。 蹇义和茹瑺对视一眼,一脸茫然。 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 可原本信心满满的他们,看着抿着嘴都藏不住笑意的皇帝,又开始动摇了起来。 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如此正常的回答,皇帝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强忍着嘲笑的举动? 到底是他们错了? 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嗯,总之皇帝陛下是不会错的。 —————— 两位非专业的尚书都能说出的东西,夏原吉自然也了如指掌,甚至更进一步。 这个问题朱高煦是指望不上了,夏原吉干脆开口说了片刻,大约也跟隔壁密室里说的大差不大。 “.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便如各种税种的来历,其实也是有渊源的。” 夏原吉在专业领域,颇为博闻强识。 “田税自然就不必多说了,《春秋》载:鲁宣公十五年,鲁国首先实行初税亩,这是征收田税的来历。” “至于市(场)税,则要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西周,在周王宫北垣之下,东西平列为三区,分别为朝市、午市和晚市市场税收实行‘五布’征税制,一是分絘布,即屋税;二是总布,即牙税(中介税);三是廛布,即地税;四是质布,指对违反契约文书者所征之税;五是罚布,即罚金。市场税收由司市、雇人、泉府等官吏统一管理,定期上交国库。” “车船税出现的要晚一点,西汉元光六年,迫切需要敛财的汉武帝颁布了征收车船税的规定,当时叫‘算商车’,‘算’为征税基本单位,一算为120钱,征收对象局限于载货的商船和商车到了汉武帝元狩四年,开始把非营生性的车船也列入征税范围。法令规定,非商业用车每辆征税一算,商业用车征税加倍;舟船五丈以上征税一算,三老(掌管教化的乡官)和骑士(由各郡训练的骑兵)免征车船税,对隐瞒不报或呈报不实的人给以处罚,对告发的人进行奖励。” 最后,充分表现了自己的专业水准的夏原吉给姜星火的问题下了个定论。 “税收,就是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价值的财物。” 姜星火安静地听完了这位秋先生的讲述。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封建王朝,户部的这种专业官僚,依旧对各种相关概念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对概念的来源,掌握的也颇为熟稔。 朱高煦则看着夏原吉,一言不发。 因为按照朱高煦全程听课总结出来的经验。 姜先生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因为伱回答的东西,往往在姜先生的答案面前,都会显得无比肤浅。 夏原吉见没人说话,此时也有些惴惴,应该,或许,没有回答错吧? 姜星火终于开口。 “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理解‘税收’的含义,依旧停留一种比较浅薄的认知层面上,或者说,你对‘税收’的理解,还是一种浮于表象的概念。” 此言一出,夏原吉心头求知之念大胜。 而隔壁密室的两位尚书,却看不到夏原吉的反应,颇有些质疑了起来。 “茹尚书,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蹇义看向同伴。 茹瑺摇了摇头,只说道:“我认为没什么问题,税收本就如此,夏尚书这位大明财神爷,不也是这么回答的吗?” 蹇义蹙眉,明面上是对茹瑺说的,实际上却是说给皇帝听。 “那为什么此人会说,我们没有理解‘税收’的含义,我们跟夏尚书几乎一样的答案,是一种浅薄的认知?” 说到这里,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官干脆不装了。 蹇义扭过头对朱棣说道:“陛下,我等确实钦佩于此人的才学,无论是和平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甚至是化肥仙丹,都是治国良方。” “可是。”茹瑺接过话来,“若是这等普通至极的概念,我等跟夏尚书的回答相差无几,都要说夏尚书、也就是我等说的不对,这、是否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我等国家大臣,虽然不是如夏尚书那般专学经国济民之术的,可也算是略懂一些吧?这种基础概念,就是户部的小吏都明白,如何说我们的认知就浅薄了?” 茹瑺干脆说道:“臣确实有些心中不服,臣倒是真的想听听,这位姜先生到底是如何阐释‘税收’含义的。” 蹇义跟着颔首道:“臣等并非无缘无故就有此情绪,而是这些东西都是上千年传下来的,无数代人已经定好的,要说我们错了没关系.那难道上千年来的人,对‘税收’这件老百姓一生避不开的事情,认知都是浅薄的?” “臣以为,断然是没有这个道理的。” 朱棣面对两位国家大臣的质疑,依旧只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朱棣的这种自信,是见证了无数人被姜星火打脸后养成的。 可悲的是,同样一个坑,总是会有后来的人跳进去。 “罢了,现在朕说什么恐怕你们也不会相信。” 朱棣敲击着椅子的扶手说道:“接着听下去吧” 道衍停下了手中念珠,轻笑道。 “两位尚书难道没发现,夏尚书没有质疑吗?” 闻言,蹇义和茹瑺方才一怔。 是啊,夏原吉怎么半点质疑和不忿都没有呢? 按理说,当着户部尚书的面说人家连‘税收’这种最基础的经济概念都不懂。 这是在打他这个大明财神爷的脸啊! 着实让人费解。 ——————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税收的含义,是国家通过法律和暴力等手段的保障,以强制性、无偿性为特征,完成对所有民众的财富征收。” “换言之,也就是财富的初次分配。” “而在封建王朝时代,由于国家财政缺乏有益于百姓的财富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的机制,所以实质上讲。” “——税收,其实就是对百姓财富的合法掠夺!” 听闻这几句话,夏原吉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夏原吉的回答是“税收是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价值的财物”。 两者相比,其实第一句话的内容是基本一致的,只不过姜星火的定义更加准确一些。 而不一样的,则是后面的内容。 夏原吉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税收是财富的初次分配,而由于缺乏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机制,所以税收是对百姓的合法掠夺。” 夏原吉认为,税收是对百姓的合法掠夺这句话,虽然说得难听了一点,但也确实是事实。 夏原吉的所关心的是另外三个全新的概念。 什么是初次分配? 什么是再分配? 什么是第三次分配? 朱高煦已经替他问道。 “姜先生,什么叫做‘财富的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啊?” 姜星火解释道:“财富的初次分配,指的是国家收税,换句话说就是把生产者的财富进行分配;财富的再分配,也被称作二次分配,指的是国家用税收给予不直接或无法直接参与生产的某些人.也就是从参与初次分配的普通百姓那里获得收入,将国家一部分财政收入(税收)单方面无偿地让渡而发生的支出,譬如不直接参与生产的军队、官僚,或是无法参与生产的孤寡的救济养老、儿童的读书识字等等;财富的第三次分配,则是通过税收减免等政策,鼓励有钱人多出钱,为国家的弱势群体做贡献。” “事实上,以上这一套才是税收的完整机制。” “也就是说,税收的含义,不仅仅是国家从百姓手里收钱,然后花钱。” “而是要做到从强制政策和激励政策两方面,让收上来的钱,真正地用在需要的人身上。如此才能做到税收真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先是恍然,流露出了几分憧憬的神色,但随后却蹙紧了眉头。 姜星火描述这种税收机制,固然很美好,但夏原吉却清晰地认识到。 ——做不到!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刮百姓的地皮,石头里都要榨出油水。 取之于民可以,用之于民.没门。 “哎。” 夏原吉长叹了口气,唯有轻轻摇头。 能让国家的税收,真正用来造福百姓,当然是他这个财神爷的心愿。 可如今看来,这个心愿,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姜先生讲的这些,能够实现吧。 而隔壁密室里的两位尚书。 听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 也是肃然起敬。 虽然,他们还是有些不认可,姜星火说他们的观点浅薄。 可当姜星火说出这句通俗易懂却又内涵深刻的话语时,但凡心中还有良知的官员,又怎能不被触动呢? “说得好。”蹇义叹道,“可惜,却是空中楼阁,无法实现。” 茹瑺也是一时默然。 姜星火讲到这里,看着这位秋先生的反应,他却忽然失笑,也是醒悟了过来。 “却是我荒唐了,既然是封建王朝,当然也无所谓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过是竭泽而渔、威福自专罢了.不过呢,这里还有个说法。” “姜先生且说来。” 本来还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实现不了有些感怀的夏原吉精神一振,认真道。 姜星火道:“那就是其实税收这件事,即便做不到用之于民,但取之于民,也是有一个无形的限度的。” “这也是为什么说你刚才对收税的认知浅薄,便是认知不到税收的本质。” “嗯,这就从税收含义,涉及到了税收的本质。” 姜星火这次也没有提问,而是娓娓道来。 “我要告诉你们,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倭寇分银’博弈模型 听到这句话,夏原吉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在他的印象里,姜星火似乎并不会说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哪怕刚才姜星火自己也摇头失笑,但夏原吉还是认为,姜星火说的那套‘三次分配’的机制,应该还是会在之后的内容中出现,而且是起到关键作用。 夏原吉的心思按下不表,他问道。 “博弈,是指的手谈吗?”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手谈就是下棋意思。 “对,所谓的博弈,指的就是假定【绝对理性】的双方或多方,如同弈棋一样在一定的规则下,通过选择策略进行相博。而博弈的最终目的,则是让自己一方,获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夏原吉疑惑问道:“那为什么说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呢?” “博弈,你可以理解成下棋,包含着五方面的内容。”姜星火阐述道,“第一,博弈的参加者,即博弈过程中独立决策、独立承担后果的棋手;第二,博弈信息,即博弈者所掌握的对选择策略有帮助的情报资料,譬如围棋定势和对局、打谱等;第三,博弈方可选择的全部行为或策略的集合,也就是棋手的棋路;第四,博弈的次序,即博弈参加者做出策略选择的先后,也就是落子的顺序;第五,博弈方的收益,即各博弈方做出决策选择后的所得和所失,也就是下这一步棋的得失与成败概率。” “你们觉得‘税收’这件事,符不符合博弈的规则呢?” 就在夏原吉思索之时。 朱高煦插嘴问道:“姜先生认为,税收博弈其中一方自然是朝廷,另一方呢?” “不止一方。”姜星火看着他说道。 “下棋的,不止一方?” “嗯。”姜星火道,“朝廷,要同时一个人下两座棋盘上的棋。” “一个棋盘,名为央地博弈。” “另一个棋盘,名为国民博弈。”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思索之中的夏原吉。 蹲在地上的夏原吉抬头道:“我仔细想了想,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从中国历史的历朝历代税收来分析,确实存在着这两座棋盘;而且,税收也确实符合博弈的规则。” —————— “什么意思?” 此时反倒是朱棣有些没听懂,他扭头问道:“税收,怎么跟下棋扯上关系的?” 蹇义和茹瑺刚刚交流了眼神后,蹇义答道:“如果按博弈(下棋)的五个内容来看,第一个,下棋的人,朝廷作为棋手,同时下中央与地方、国家与民众这两盘棋,确实是很不错的形容;第二个,博弈的信息,其实就是朝廷所掌握的土地、人口信息,也就是大明的‘两册’;第三个,棋手的棋路,也就是历代王朝的税制改革,大差不大都在这里打转;第四个,落子的顺序,也就是收税的力度;第五个,博弈的收益,也就是收税的收益和代价。” 这么一讲,朱棣倒是理解了。 “道衍大师,那这税收,倒还真成了朝廷跟百姓、朝廷跟地方的博弈了?这个观点,朕倒还真的闻所未闻。” 道衍却只是风牛马不相及地淡淡说道:“老衲已经隐约猜测到姜圣究竟要讲什么了。” 还好,朱棣对老和尚最近不太正常的思维已经适应了。 但道衍的这声“姜圣”,却让两位尚书惊疑不定了起来。 原本以为,夏原吉称狱中人为师,就已经有点离谱了。 没想到更离谱的在这呢。 圣人? 凭什么? 不过对方毕竟是道衍,两人虽然满腹疑惑也不好多说什么。 兵部尚书茹瑺只是好奇问道:“道衍大师猜到什么了?” 道衍看着他,笑呵呵地说道:“博弈当然有解,茹尚书猜猜,税收这个博弈的解是什么呢?会对大明造成什么影响呢?” 茹瑺被带的云里雾里,哪能跟得上老和尚直接跳过了中间步骤的的思路。 当即在脑海中推论下去,却是晕了。 —————— 姜星火用手指头,在有些湿润的沙土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棋盘。 田田田 田田田 田田田 姜星火直白说道:“税收这个博弈,目前来看,是存量博弈何谓存量博弈?便是棋盘的边界,就是这么大,双方棋手,争得就是这块棋盘里的地盘。” 对于传统的封建王朝来说,确实如此。 因为税收,收的就是农业税。 而疆土就是这棋盘,北有大漠南有丛林西有高山东有大海。 天底下的土地,就是棋盘里的这一圈范围,总归是有定数的。 故此,土地的农业税产出,也是有上限的。 夏原吉看着棋盘,回想起当初讲的内容,有所醒悟,带着几分确定地问道:“姜先生的意思,是税收这个棋盘,其实可以做大?” “是,不过不是现在提,还是要先说实际情况。” 姜星火继续道:“棋盘既然有限,我们把一个王朝的开局,视为在空旷的棋盘上落子,而它的对手,主要便是地方和民众,税收其实就是农业产出利益的争夺.而这种争夺,随着时间的推移,谁占的地盘(税基)大,谁的气(持续收税时间)长,谁就能多活一会儿。” “如果棋盘被占满了会怎么样?”朱高煦试探问道。 “王朝灭亡,推翻棋盘重来一局博弈。” 此话一出,密室中的两位尚书不由的惊骇地看着皇帝。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可更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不仅道衍的三角眼没睁一下,朱棣更是无动于衷,就像是没听见一样。 皇帝的这种表现,比姜星火的话语更令他们惊骇。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们听过姜星火讲过的三观,那这时一定会说。 人生观和价值观彻底被颠覆辣! 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听说这种什么王朝灭亡的话,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朱棣这样子,也不像是被震撼到无法言语了啊。 所以,只有一个结论。 蹇义和茹瑺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皇帝,已经习惯了! 也就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讲课内容,皇帝已经听麻木了、听习惯了,所以压根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而敢在朱棣这种脾气有一点暴躁的马上天子面前,说这些话还没被拉出去砍头,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个姜星火的本事了。 上一个敢这么说的,族谱都被撕成封皮了。 带着这种惊讶,蹇义和茹瑺继续听了下去。 树下。 蹲着的三人继续讲了下去。 “既然是存量博弈,那朝廷和地方、朝廷和百姓,其实说起来是两座棋盘,叠在一起,是一座。” “也就是说,这座存量博弈的大棋盘,不是两个棋手,而是三个棋手在互相对弈。” 姜星火又画了一个图形。 △ “三方对弈,比双方对弈,考量的东西要更多。” “而最大的一个变数就是。” “——赢者通吃!” 姜星火停了停,复又问道:“能理解什么是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吗?” “字面意思能理解,但是放在这个里面,理解不了。” 朱高煦思考了片刻,放弃了思考,问道。 “姜先生,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朝廷、地方、百姓,这三者的收税和博弈之间的关系。” 正如朱高煦所期待的那样。 姜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似乎姜先生天生就擅长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深奥的事情通俗化。 “没关系。” 姜星火开口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伱思索一下,就明白什么叫做存量博弈里的赢者通吃了。” 话音落下。 学生们拭目以待。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五个【武力相同】的倭寇,在朝鲜的全罗道海岸边打劫成功,获得了一箱元朝征东行省时期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等他们回到对马岛分赃时,发现这一箱八思巴文银币恰好有100枚,他们决定分赃完毕后,分道扬镳各自返回日本。” “由于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且头脑精明无比,所以他们不打算接受五个人平分,每人获得2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方案。”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制定规则,轮流提出方案,来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 “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都相信通过在规则范围内的博弈,自己将获取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所以,他们制定的规则如下。”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公平抽签,来排出甲、乙、丙、丁、戊,共从前到后的五个序号。” “然后按照该顺序,依次提出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分配方案。” “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也就是说,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朱高煦忽然出声:“等等。” “怎么了?” “不应该一直都是五个倭寇吗?” 姜星火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为了防止有人耍赖,他们约定好,每一个按顺序提出瓜分银币方案的倭寇,都需要将身上的所有武器在众人监督下抛掷到不远处,方能开始提议。” “如果某个倭寇提出的瓜分银币方案不被其他倭寇所接受,那么,手无寸铁的他将被同伴所杀死.至于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则倒霉地被提前解除了武器,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朱高煦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明白这些奇怪规则的含义。 但几个较为聪明的人,则已经猜透了。 “继续说下去?” “继续。” “也就是说,甲提方案,众人不同意的话甲就要被杀死,其余以此类推。” 姜星火手中的八思巴文银币抛掷在了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落回他的手心。 姜星火问道:“如果此时,你们就扮演了序号为‘甲’,需要第一个提出如何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方案的倭寇,请问,你该给自己分配多少枚银币,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没等俩人开始思考,姜星火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银币,冷声道。 “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很好地阐释了什么叫做‘存量博弈中的赢者通吃’,如果你能猜到答案,那么你将理解,为什么税收只能且必须仅有一个最大的赢家,如果这个赢家保持不了自己的地位,那么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 密室中。 两位尚书陷入了思考。 皇帝不打算思考,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想不明白。 道衍也不打算思考,因为他在姜星火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蹇义思量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少分一点,如果给自己分的少了,留给别的倭寇的八思巴文银币多,想来就不会被杀死了吧?” 显然,作为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蹇义还在用那套‘中庸’的和稀泥方式,来理解这个命题。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摇了摇头。 嗯,正如他的封号一样,茹瑺这人,突出的就是一个忠诚。 这个忠诚,不仅仅是朱棣忠诚,更是对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忠诚。 茹瑺这位老资历重臣,洪武二十三年的时候就代理兵部尚书了,又在吏部尚书、河南布政使、兵部尚书的任上来回打转,还参与过南北军的谈判。 当然了,这种能在洪武朝好端端活下来的重臣,光有忠诚显然是不够的,茹瑺还有足够的理智。 蹇义分析道:“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已经假设了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那么这种人,如果有可能,是一个银币都不会给对方留的。” “所以,我觉得不管甲怎么提方案,都会被后面的倭寇联手否决。” “原因也很简单,只需要否决掉甲,那么分银币的倭寇,就少了一个。” 蹇义反问道:“那难道每一个靠后的倭寇,都要否决掉靠前的倭寇?那岂不是意味着最后一个倭寇就.不对,最后一个倭寇,为什么要被特意解除掉了武装呢?” 蹇义和茹瑺陷入了沉思。 道衍的三角眼边缘,已经浮起了鱼尾纹。 两位尚书,还是不够理性啊。 ——————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提出了分配方案。 “俺给自己留19枚银币,是不是就行了?” 姜星火不可置否地问道:“说说你的理由?” “姜先生您想啊。”朱高煦思忖后说道,“本来,一个倭寇合该分20枚八思巴文银币,这样俺吃点亏,少分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跟那‘二桃杀三士’似地,把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留给后边的四个倭寇去争抢,这样俺又拿到银币了,虽然少了点,但是命保住了啊!” “保不住的。” 夏原吉忽然出声道。 “为何?” 朱高煦难以理解,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吃亏了好不好?难道还不知足吗? “首先,没人规定五个倭寇要平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其次,就算是按照基本均等平分的方法,否决甲的方案,把甲干掉,每个人分的不就更多了?” 朱高煦拧紧了眉头,他的CPU已经在冒烟的边缘了。 夏原吉显然比这些人更聪明一些,也有可能是联想到了那句‘赢者通吃’。 夏原吉说道:“或许,我应该更贪婪一些,分配给自己99枚八思巴文银币,留下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剩下的四名倭寇去争抢。”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太贪心了。” 姜星火刚刚盖着的双手,“啪”地一拍。 变戏法似地,手心里的八思巴文银币从一枚变成了两枚。 “正确的答案是,留下2枚八思巴文银币,你自己独吞98枚八思巴文银币。” “而作为最先提出方案的倭寇‘甲’,在这个由【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五方进行的存量博弈里,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并且拿到最多的利益。” 此言一出,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朱高煦费解问道:“为什么?这个答案不合理啊,我给自己留19枚银币,剩下的倭寇要杀我;我给自己留98枚银币,反而大家都同意,我满载而归。” “这不可能啊!” 姜星火转头问道:“秋先生懂了吗?” 夏原吉若有所思,只说道:“感觉快懂了,但还是差一点,悟不透。” “不妨说说。” “为什么是留2枚八思巴文银币,而不是留1枚?” 姜星火轻描淡写道:“因为之前的规则已经规定了,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夏原吉在心里又默默地过了一遍规则,推导了一遍。 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我明白了!” 夏原吉恍然大悟,说道:“在五个倭寇【绝对理性】的前提下,确实甲需要分2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其他倭寇,才能活下来。” 夏原吉的神情变得有些亢奋,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说,税收的道理也是如此?” “对。”姜星火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能不能讲讲为什么甲可以给自己留98枚八思巴文银币?”朱高煦急得不行。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先别急。” 姜星火安抚道:“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倭寇甲可以给自己留下多达98枚八思巴文银币的绝大多数利益为什么叫做——赢者通吃!”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明亡于没钱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98枚八思巴文银币?” 密室里的朱棣,哪怕没有刻意思考,此时也有些惊愕。 这有些.不合情理。 “道衍大师,你想明白了吗?”朱棣问道。 道衍转动念珠道:“想明白了,不过暂时还不能说出来,两位尚书想明白了吗?” “在下惭愧,还未想明白。”茹瑺诚实答道。 而蹇义则久久未说话,半晌方才肯定地说道。 “臣想明白了!这姜星火,果然有些说法,如此一来,之前的种种困扰却是茅塞顿开了!” “原来是这个道理。”蹇义嘘了口气,望向墙壁内心有些复杂,“怪不得,之前我们对税收的理解,确实有些浮于表面了。” 树下,秋叶飘零。 姜星火看着落在手中银币上的树叶,吹了吹,带着雨滴的树叶划着轨迹落在地面,浸润到了沙土中。 姜星火缓缓解释道:“其实‘倭寇分银’这个例子,既解释了经国济民之学,也解释了‘博弈论’,是很经典的例子。” “接下来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为什么甲倭寇能拿走不合常理的98枚八思巴文银币,还能在其余倭寇的同意下全身而退。” 朱高煦分外认真地听了起来。 “首先要解释的是,为什么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会被倒霉地提前解除了武器。” “原因很简单,按照规则,目前我们假设甲乙丙倭寇在提议后,都已经被砍死了,轮到‘丁’倭寇提议。那么,是不是无论‘丁’倭寇怎么提议分配,只要他举手表决同意自己的提议,最后‘戊’的反对都是无效的?” 朱高煦想了想,点头。 “是无效的,因为规则规定了一半或以上就行,2个人的一半,1个人(‘丁’倭寇自己)同意就可以了。” 姜星火颔首道:“所以说,‘戊’倭寇会被提前解除武装。道理就在于,【绝对理性】的人,不会有怜悯,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么‘丁’倭寇一定会拿走全部的100八思巴文银币,1枚银币都不会给‘戊’倭寇留下。” 朱高煦领悟道:“而五个倭寇在制定规则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谁会抽到‘戊’,而五个倭寇【武力相同】,所以为了防止未来的‘戊’倭寇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持刀拼命,就要提前商议好,解除抽到‘戊’的倭寇的武装!” “正是如此。” “那甲的98枚八思巴文银币,是怎么得出来的呢?”朱高煦复又问道。 “反推法。”夏原吉答道。 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来说。 夏原吉微微颔首,随后转了转蹲的方向,对着朱高煦说道。 “之前姜先生假设的,是甲乙丙都被否决死掉了,只剩下丁和戊的情况。” “那么既然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且聪明绝顶的人,那么他们一定都能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所以说,‘丙’倭寇知道,‘丁’倭寇非常希望他死掉,然后独吞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不给他分任何1枚八思巴文银币。” 朱高煦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丁’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丁’倭寇100枚,‘戊’倭寇0枚。 那么换句话说,‘丙’倭寇和‘丁’倭寇,天然地处于对立面,而且由于【绝对理性】的缘故,他们不会舍弃任何利益。 夏原吉继续推导:“那么对于‘丙’倭寇来说,既然已经知道‘丁’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都不可能给他,所以‘丙’倭寇唯一的办法,就是拉拢‘戊’倭寇,给‘戊’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丁’倭寇0枚八思巴文银币。” “为什么只给‘戊’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 夏原吉解释道:“因为他们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在‘丙’倭寇的方案里,‘戊’倭寇可以活着获得1枚八思巴文银币离开,而如果‘戊’倭寇不同意,那么‘丙’倭寇死亡,接下来‘丁’倭寇独吞100枚银币,没有武器的‘戊’倭寇也将死亡,连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都拿不到。” 朱高煦继续在地面上记录。 ‘丙’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丙’倭寇99枚,‘丁’倭寇0枚,‘戊’倭寇1枚。 “接下来呢?”朱高煦感觉自己好像快明白了。 “接下来,就到了‘乙’倭寇的环节。” 夏原吉指着地面上的甲乙丙丁戊,继续道。 “对于‘乙’倭寇来说,既然轮到他提出分配方案,那就说明‘甲’倭寇已经死了,而在4个人的条件下,‘乙’倭寇只需要包含他在内的2人同意即可通过提议,换句话说,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已经站在一起,那么他只需要拉拢‘丁’倭寇就可以了。” “所以,‘乙’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乙’倭寇99枚,‘丙’倭寇0枚,‘丁’倭寇1枚,‘戊’倭寇0枚。” 朱高煦此时却忽然问道:“此时四个倭寇手里,有几把刀?” 姜星火似乎料到了他一定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哈哈大笑。 “姜先生您笑什么?” 姜星火止住笑声,眼带笑意地说道:“这五个【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倭寇,在设计规则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有人会翻脸动武的情况了。” “之所以让‘戊’倭寇解除武装,就是因为在规则下,最后一个人没有反抗倒数第二个人的权力,否则规则就会被破坏。” “而当出现三个人,也就是丙丁戊的情况,‘丙’倭寇解除了武器后提议,而‘丁’倭寇虽然手里有刀,‘戊’倭寇也没有刀,表面上是一人有刀两人无刀,‘丁’倭寇可以翻脸。” “但实际上,由于【武力相同】,所以‘丁’倭寇只能同时对付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就会获得不远处的刀,甚至他可以选择带两把刀回来,如果被‘丁’倭寇对付的那个人还没死的话。” “【绝对理性】的他们,由于【武力相同】,所以一人无刀一人有刀或是两人有刀,都是‘丁’倭寇无法对付的。” “换言之,在三个人的场景下,‘丁’倭寇是必死的。” 朱高煦这时候明白了过来,说道:“也就是轮到‘乙’倭寇提议的时候,4个人里,就形成了‘乙’倭寇和‘戊’倭寇都无刀,但‘丙’倭寇和‘丁’倭寇都有刀,还是均衡的武力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会走向协商解决呢?” “这便是打破博弈了,也就是掀棋盘、掀桌子。”姜星火答道:“实际情况中当然可以,但是在我们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中不行,这是一个【绝对理性】的博弈模型,现在只在规则的基础上进行假设,尽量不考虑动武的情况。” 讲到这里,朱高煦终于彻底明白了‘倭寇分银’的含义。 朱高煦主动说道:“那如果我们扮演的是‘甲’倭寇,我们自己可以留下98枚八思巴文银币,然后给‘乙’倭寇提议里最吃亏的‘丙’倭寇和‘戊’倭寇,各自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可以了。” ‘甲’倭寇的分配方案是:‘甲’倭寇98枚,‘乙’倭寇0枚,‘丙’倭寇1枚,‘丁’倭寇0枚,‘戊’倭寇1枚。 “所以。” “你们懂了吗?” 姜星火看着蹲在地上的两人,说道。 “在存量博弈里,赢者必须通吃也只能通吃,否则,其他的博弈者就会让他输到尸骨无存!” “那么,在税收这场博弈里,如果是朝廷、地方、民众三者进行博弈,伱猜猜三者的博弈最优解是什么?” —————— 密室中,开始变得落针可闻。 “陛下!这是诛心之论!” 蹇义跪下道:“陛下真的要放此人出狱吗?” “有何不可呢?” 朱棣淡淡道:“朕本就是为不可为之人,这天下还有朕不敢用的人吗?”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脚步坚定无比。 “天下英雄,不该是朕的囊中之物吗?《史记》说,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姜星火这般天纵奇才,便是在诏狱中,也是合该被朕注意到,给予重视的。” “难道蹇尚书觉得朕没有用姜星火能力,还是没有用姜星火的肚量?” “若是论智谋,道衍大师朕都用的,为何用不得姜星火?” “若是论军略,看遍这九州名将,又有谁是朕的对手?姜星火一介书生,能威胁到朕不成?” “蹇尚书,不妨说出你的答案吧。” “税收这场‘存量博弈’里,朝廷、地方、民众三者对弈,朝廷的最优解,到底是什么?” 蹇义沉默半晌,艰难开口。 “朝廷拿走全部税收,地方不得截留,民众不得拒缴。” 朱棣咄咄逼人:“地方呢?” “不给朝廷上缴,地方拿走全部税收,民众不得拒缴。” “民众呢?” 蹇义汗如雨下,不敢回答。 “说!” “民众.拒缴!” —————— “想来聪明的你们已经明白了,税收,就是最典型的存量博弈。” 姜星火继续说道:“也正是因为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这一特性,朝廷与地方,朝廷与民众,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当然,‘倭寇分银’的存量博弈模型,是建立在【绝对理性】的基础上的,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来谈事情,那么百姓除非饿死,否则都会继续全额缴纳赋税,地方也绝对不会截留,会忠实地执行朝廷的命令.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仅地方需要有自己的钱来做事,等朝廷拨付的钱既不及时也不现实,百姓如果缴纳不起赋税,也肯定不会等着自己饿死,或许百姓不会造反,但是百姓会选择迁徙到别的地方。” “而恰恰正是因为这种【非绝对理性】的存在,朝廷的税收制度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崩坏。” “之前我们讲过土地兼并的问题,土地兼并对于王朝来说,造成最大的影响就是王朝的税基减少,而一旦税基减少,收不上来税,那么王朝的各种执行能力,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譬如修缮水利设施、维护驿站、给军队发饷、给官员发薪等等。” “说白了,帝国灭亡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是最直接的,就是没钱。” 姜星火笑道:“这世界上确实有钱解决不了的事,但这种事一般很少,只占一成;三成的事情呢,都需要钱来解决。” “剩下六成呢?”朱高煦问道。 “剩下六成,得加钱!” 几人不由地莞尔。 笑过了,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 “我认为大明的税收制度问题,已经埋下了隐患,这种隐患,或许在数百年后会剧烈地爆发开来,让大明亡于没钱。” 事实上,这已经是姜星火委婉的说法了。 大明因何而灭亡? 说法很多很多,什么小冰河期、地震、皇帝不行.但姜星火认为,最直观的一点,还是没钱。 如果有钱,李自成能领得到工资,他不还是会乐呵呵地送快递?至于造反吗? 如果有钱,不用刮百姓的地皮,不用加征辽饷,怎么会闹得流民遍地呢? 如果有钱,能够在后面屯军练兵,直接拿钱砸不死后金吗?砸不死,只能说明钱花的不够多。 然而事实很可惜,大明就是没钱。 为什么没钱? 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作为传统封建农业帝国的大明,主要的税基是农业税,跟近代工业化国家不同,工业化国家的农业税只占一小部分。 所以,大明唯一的财富来源就是刮地皮,就是苦一苦百姓。 苦一苦士绅? 别闹了,士绅又不纳粮。 这便是税收的公平和效率问题了。 兼顾效率,就没法公平;兼顾公平,就没法效率。 嗯,大明两个都没做到就是了。 “姜先生的意思是?”夏原吉微微蹙眉问道。 “既然税收制度是博弈,那么其实有一点要指出的是,税收并不是朝廷直接与百姓发生博弈,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大明税收真正的三方博弈对象是:朝廷、地方、士绅。” 姜星火说道:“即便实现不了‘三次分配’,大明的税收制度,还是不够好的。” “这种不够好,在博弈模型里,就体现为本该高度中央集权的大明朝廷,没有做到赢者通吃,反而让地方和士绅侵占了税收的利益。” “朝廷、地方、士绅,这三者本来就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抽象化的概念。” “从来都不是三个棋手在博弈,而是三个利益集团在博弈。” “基于农业税的税收利益,就这么点,大明朝廷心慈手软,觉得能通过对地方和士绅让步,来获取支持。” “实际上,看完了刚才‘倭寇分银’的结论,你们就应该知道。” “——任何对其他博弈者的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因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扩大自己的诉求,直到自己成为最后通吃的赢者,把原本的赢者赶尽杀绝!” “姜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夏原吉问道。 —————— 密室内,蹇义和茹瑺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好狠的人! 如果按照姜星火的意思来改革税制,恐怕这把大刀,就要落在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和千千万万个士绅家族的头上了! 可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极为明显的。 防患于未然! 而且,蹇义和茹瑺还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一点。 那就是他们的皇帝,可是出了名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想到这里,蹇义和茹瑺不由地望向了朱棣。 果不其然,朱棣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冷笑。 “有意思,很有意思。” “原来,大明的税收是要赢者通吃的,否则,士绅就会蹬鼻子上脸,地方也会产生分裂的倾向,有钱袋子就有刀把子嘛.晚唐五代的那些军头,不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朕很好奇,姜星火要如何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呢?” “要知道,这可是触动了他们根本利益的所在。” “想要妥善解决,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两位尚书,有什么想法?” 蹇义和茹瑺噤若寒蝉,他们能有什么想法?他们敢有什么想法? 任何触动士绅阶层利益的改革,只要传出一点风声,他俩都会被喷的狗血淋头好不好? 到了此时,两人真的后悔没找借口不来了。 哪怕被皇帝记恨,也好过听这些虎狼之言啊! 此时,两人的背后就仿佛真有凶虎和饿狼在追逐一样,紧张地弓起了身子。 他们既紧张又好奇地,看向墙壁。 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是啊,该怎么办呢? 隔壁树下。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其实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实现存量博弈下的朝廷最优解,不是没有办法的。” “愿闻其详。”夏原吉蹲在地上别扭地拱手道。 “解决朝廷和地方的税收博弈,办法便是,国税与地税二级税收系统的建立。” “而解决朝廷和士绅的税收博弈,办法更简单。” “士绅一体纳粮。” 今天出去过生日,就这两章了,嗯……也是小姜生日,大家可以在本书首页点个免费的比心。最后求个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全都要! “第一个我们要讲的,是中央与地方的税收博弈。” “而想要讲清楚央税与地税二级税收体系的构建,就必须讲清楚一点。” “什么是央税?” “什么是地税?” “央税和地税为什么要分开?其必要性何在?”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姜星火从容说道:“如果直接灌输概念,想必你们既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解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就清楚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央税、地税分离的必要性又在哪。” “姜先生请讲。” 夏原吉和朱高煦同时说道。 “但凡读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五代十国是‘兵强马壮者王之’,那伱们便应该知道,正是因为晚唐诸藩镇有了税收自主权,钱袋子在手,所以配合刀把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闻言,两人微微点头。 武夫当国的时代,乃是历代以来地方割据最为疯狂的时代。 皇帝年年换,点检当天子。 姜星火复又问道:“请问,谁有知道,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是因为什么与唐廷中央的税收彻底独立的呢?” 这个问题,不由地让两人短暂地陷入了思索。 朱高煦是装的,他的大脑里空空如也。 夏原吉是真的在思考,回忆思考那段税制改革的历史。 —————— 密室中。 蹇义再一次被皇帝点名。 “这件事,蹇尚书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回忆史书看。 蹇义倒是不会被这点事所难倒,他开口道。 “唐朝税制改革起于盐法,乾元元年,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在全天下的盐井、盐池附近都设立盐院,把之前零散制盐的游民都收编进来负责给朝廷制盐,免除其徭役,但是一旦有盗鬻者,都以重刑处置。” “等到第五琦当诸州榷盐铁使的时候,尽榷天下盐,时称‘斗加时价百钱而出之,为钱一百一十’。” 茹瑺补充道:“这便是走的汉武帝的路子,盐官营,禁私盐,以盐法充实国库。” “后来呢?”朱棣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 “后来民间反弹太大,盐价飞涨、武装贩盐屡禁不止,到了刘晏主政的时代,改革榷盐法,调整了官营与私商、盐户的关系。在产盐乡设置专门的盐吏,收亭户的盐再卖给商人转销,其余州县不设盐官.在较远州县设置‘常平盐’。” “如此一来,官府收到了厚利但是百姓还不觉得盐价贵,以官商分利代替官方专利,促进了盐业的发展.大大增加了盐税收入.刘晏开始榷盐时,盐利年收入40万缗,改革后达600万缗。时称‘天下之赋.盐利过半’。” 朱棣敲击着扶手,声音沉闷地问道。 “那这些,跟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蹇义道:“不管是第五琦还是刘晏,他们的盐法改革,目的都是为了保证唐廷中央的税源,但是随着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均田制的基础被彻底破坏,民户大量逃亡,田税收不上来了,光有盐法也是无济于事。” —————— 夏原吉开口道:“若是说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源头还是在安史之乱上。” “安史之乱,天下离散,民户因战乱、徭役而造成的逃亡极为严重,几乎半个大唐的疆土,均田制都严重败坏,与此同时,藩镇开始逐渐做大,这就导致了安史之乱后的唐廷中央,既要负担整个天下的支出,收入却远不如前,于是改革税制,势在必行。” “《旧唐书》载,唐德宗即位,议用宰相,杨炎以文学器用,拜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炎开始了两税法改革。” “此前,唐廷中央采取的税制是基于均田制而产生的租庸调制。” “租,也就是地租,每一百亩田每年要纳税两石,因为这是国家的土地,均田制是授田而不是给田,所以要给国家交田租。” “庸,就是徭役,每年要给官府服役二十天,闰年就是二十二天,这部分徭役,可以用缴纳高额实物的方式抵掉。” “调,意思是户调,要根据乡土特产来算,一般需要缴纳绢二丈、棉三两。或是布二尺五丈,麻三斤。” 夏原吉叹了口气道:“但租庸调规定的这些,其实是按唐朝初期,因隋末战乱而户口大减后的情况。唐朝初期到唐朝中期,户口翻了一倍,本来就是人多地少,物产不足,百姓缴纳起来已经非常吃力。以前唐朝初期的民户甚至有时间去折冲府训练,但后来,全家辛苦一年,缴纳了租庸调后,也就是勉强饿不死的状态。” “内卷。” 看着忽然开口的姜星火,夏原吉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而朱高煦则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姜先生说这个词。 哦对,讲王朝周期律的时候提到过,本来说《国运论》里会有,但是后来再也没提了。 “内卷,意思就是同样是种地的农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户不得不付出比过去更多的辛勤汗水来让土地产出有微薄的增加,但是大家都努力,都在精耕细作,从结果上看,确实比以前努力数倍了,可收获还没有以前多。” “为什么?”朱高煦问道。 “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因为带头内卷的人会收获更多的收益,譬如同样是一个村庄,我每天比你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去年秋收的时候,我收获的粮食多,所以能比你多卖三成的钱;但是随着这个秘密被人发现,大家今年起都开始每天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今年秋收的时候,反而因为大家集体增产,粮食的价格下降了今年大家都付出了两个时辰的努力,但是每个人的收获都不增反减,或者仅仅增加了一点,而这一点,完全匹配不上自己全年努力的付出。” 嗯,所以带头内卷的,都特娘的是工贼。 “其二是因为,老板,阿不,官府看到你们这么努力,也会随之上调收税的额度或是直接从中贪墨要求多缴,那么你们的努力,其实都给官府的老爷们做了嫁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承担的责任会越来越多,娶个婆娘、生个娃,这就要求你们必须必其他人更加努力才行。” “如此一来,为了超过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开始了内卷比赛。” 说完这句话,姜星火忽然一怔。 内卷? 既然现在自己的建议能够直接受到大明帝国高层的注视。 那为什么不把那个政策搬出来呢? 天天让老百姓内卷,缺不缺德啊? 这回我就让官老爷们也卷一卷可还行? 按下了心头的遐想,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接着说。 夏原吉继续道:“安史之乱以及大乱过后,虽然人少了,但留在当地的民户,反而要替逃亡的民户缴纳足额税收,这就导致了.” 朱高煦接话道:“原本留下的民户也逃了?” “嗯,便是如此。” 夏原吉有些黯然。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姜星火也是念了一句诗,便再也念不下去了。 诗圣之所以是诗圣,便是因为这份悲悯与真实。 有多少人梦想着自己穿越了能称王称帝,后宫美人,虎躯一震名将谋臣来投? 可根据姜星火的八世穿越经历,事实是,穿越者大概率成不了坐享杨贵妃和大唐江山的唐玄宗。 反而成为内卷的农户、逾墙走的老翁、守城的士兵概率才是更大的。 否则,你投胎都没投成达官贵人家的孩子,轮到你穿越了,就能直接魂穿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成了? 所以说,与其跟地主豪绅共情,还不如想象自己要是穿越成了千千万万个农户之一,面对兵祸、徭役、赋税,到底该怎么艰难地带着一家老小活下去。 默然片刻,夏原吉继续说道。 “没办法的事,所以两税法是迟早要出台的,税基已经彻底崩了,全国客户(专用词:意为客居他乡的户口)的数量,甚至占到了户口数的一半以上。” 姜星火自从得知了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关注后,言谈反而比之前还肆无忌惮了起来。 “所谓客户。”姜星火促狭地笑道:“说白了就是不识朝廷大体、不顾国家大局的非法离乡是吧?” “非法离乡”这个词,倒是给夏原吉弄得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也是跟着苦笑。 华夏文化传统,安土重迁。 但凡在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有一丝能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可能,谁会抛家舍业地迁徙到别的地方呢? 税基崩塌,到底是非法离乡的民户的错,还是引起天下土崩瓦解的安史叛军的错? 还是,唐廷的错? “两税法,就是不分土户和客户,所有人都需要纳税,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具体纳税多少,两税法的标准是根据田亩多寡来划分的。再有就是,户税、地税和杂役,也都划到了两税里一起交,也就是不超过六月份的夏税和不超过十一月份的秋税。” “当然了,两税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量出为入,根据国家明年的财政需求,来收今年税。” 听到这里,就连朱高煦也感觉不对劲了。 “听起来是不错。”朱高煦抓了抓大胡子,“可是,一则量出为入,朝廷开销肯定是越来越多而不会越来越少,百姓负担不是会逐年加重吗?二则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在黄巢之乱以前,恐怕不太可能吧,连唐太宗那样的皇帝都斗不过世家门阀,中晚唐唐廷力量衰弱,更没有能力啊。” “而且两税法的弊病还不止如此。” 夏原吉捻须叹道:“两税法的定额,一开始用的就是过去年岁最重的哪一年为标准。而且,合并进两税的,不仅仅是户税、地税、杂役这些较为常规的税收,还包括了过去供应军队、宣索、进奉等等。” “那老百姓的负担,未免太重了。” 朱高煦抚髯道:“本来缴纳的就是历年最重的税,朝廷又会随着开销继续加税,这两税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吧?” “就是如此,所以两税法税制改革的结果,只是在一开始起了效果,到了最后,又压到了百姓头上。” 说到这里,姜星火方才接过话来。 “两税法渐渐执行不下去了,唐廷中枢就想着继续改革税制。” “于是就有了两税三分法。” 朱高煦问:“两税俺懂,何谓三分?” “三分便是,一分曰上贡,二分曰送使,三分曰留州。” “换句话说,两税三分法的重心并不在于如何征税,而是着重于在分配环节处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财政分配关系。在这三个财政级别中,唐廷中央财政通过‘上供’获取,地方割据的节度使财政通过所辖州的‘送使’(即送节度使)获取,州财政则由扣除上供和送使外,剩下的‘留州’份额构成。” “听起来不错。” 朱高煦如是评价。 “听起来是不错。”姜星火笑了笑,“安史之乱后,唐朝前期‘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受到冲击,唐廷中央下放给地方的权力尤其是财权无力收回,地方乘机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便如史书所记载:河南、山东、荆襄、剑南有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吏职之名,随人署置;俸给厚薄,由其增损气幻为扭转这种局面,唐廷中央采用两税三分法及预算定额管理制度,将‘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转变为‘以支定收,中央与地方划分收支’的财税体制。” “结果你猜怎么着?”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没想到答案。 “对于藩镇来说。” 姜星火五指成爪,虚空一握。 “——我全都要!” “什么上贡、留州,两税三分法的口子一开,以前藩镇收税是有实无名,现在连‘名’唐廷都给了,以后所有的税收,都‘送使’!” 朱高煦目瞪口呆。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101枚银币 还有这么玩的? 朱高煦纳闷道:“那岂不是还不如不改?” 夏原吉反而说道:“那倒也不是,改了比不改要好。” “怎么说?” 夏原吉解释道。 “两税三分法,在唐廷能控制或者影响的地方,也就是非藩镇割据的地方,还是有很大成效的。” “历来皆由中央集中调拨各州县财政的分配办法,改为中央与地方共同参与赋税收入的分配方式。” “从具体的税种分配看,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收入直接划入中央,两税则由唐廷中央与地方共享。” “在两税三分法的分配方式下,唐廷中央政府得以厘清中央与地方含混不清的财政关系,在确保中央财政收入的同时,也兼顾到了地方财政收入。” “史载:至大中十四年,内库赀积如山,户部、延资充满,故宰相敏中领西川,库钱至三百万缗,诸道亦然。”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 “这便是关于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的重点了,也是为何拿晚唐举例的原因。” “因为晚唐是观察央税和地税雏形的最好模板。” “央地分离,才是更适合面向未来的税收制度。” 地图铺开,匕首要出来了。 —————— 密室中。 在墙壁内讲课的同时,几人也陷入了争论。 “陛下,听姜星火的意思,是要改革彻底改革税制,把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分开?” 蹇义忍不住劝道:“给予地方财税之权,乃是动摇国朝根基之事,万万不可!” “陛下,唐朝实行两税三分法,乃是因为藩镇割据不得已而行之。” 茹瑺同样面色严肃地说道:“如今我大明政令通行十三布政使司,根本不必效仿晚唐残局之举,一旦效仿,反而会导致地方权力过大,威胁中央。” 事实上,不仅是蹇义和茹瑺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姜星火的话语,连朱棣,都出现了一丝犹疑。 朱棣很清楚税收对于皇权的影响。 因为国家的税收基础太过单一,如果中央没有地方的支撑,根本支持不起庞大、浩繁的开销。所以每年中央都会让地方押解税款,而且除此之外还需要大量看起来很奇怪,但实际上却是维持朝廷运转的必须贡品。 如果真按照姜星火说的去做,那么就必定动摇大明现在的税收制度,将大笔财税交给地方,由他们自行调配。 到那时,虽然中央的财政负担减轻了很多,但地方的离心力一旦增加,若是出现全国性的变故,那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 这不仅仅是用钱方不方便问题,更关键的是中央的威信和皇权统治的问题。 历史上多少王朝因为税收的改革而失信百姓,从而导致威权丧失,最终皇帝被推翻? 税收制度,早已经成为历朝历代皇帝都忌讳的存在。 只要定下来,就不好轻易动摇了。 所以蹇义才会如此着急。 不仅是他,茹瑺也同样表示反对。 —————— 同样,此言一出,连夏原吉都有些慌了神。 夏原吉连忙有些着急地提醒道。 “给予地方税收制度上的自主权,姜先生难道不知道空印案吗?” 洪武四大案——空印案! 所谓空印案,便是按洪武朝规定,每年各部政司、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洪武朝的时候,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到南京来报送账册,当时上缴的为实物税款即粮食,运输过程中难免有损耗,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现象是大概率事件,稍有错误就要打回重报。 江浙地区尚好,而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的官员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 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朱元璋发现空印这种做法后,极为敌视。主要原因是,他非常不喜欢蒙古元朝时代已经出现的官僚们的舞弊行为。他严厉地对付带有这种意味的行为,使用空印会给地方贪污财税大开方便之门。 所以,在大明,任何修改地方财税制度的改革,都是犯忌讳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生怕姜星火说错话,才赶忙提醒道。 姜星火看着这位来历莫测的秋先生,轻声说:“莫急,我当然知道。” “田税是国家根本,我说的央地税制分离,动的当然不是田税。” 而朱高煦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问道:“刚才在‘倭寇分银’里,姜先生说要赢者通吃,朝廷按理说要拿全部的100枚银币。如今姜先生又说央地税制分离,这不符合赢者通吃的原则啊。”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既然说了,刚才说赢者通吃,是因为那是在【绝对理性】的情况下,才能做出朝廷拿100枚银币,地方和士绅一无所有。” “而在现实情况下,朝廷需要找到第101枚银币,让这枚银币,完成博弈的转向。” 姜星火站起身来,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 “朝廷是赢者,赢者就要通吃。” “那么,你们的思维为何如此地狭隘?” “为什么一定要从这100枚银币里进行划分?” “其实,我的学生们。” “朝廷只需要1枚新的银币,就能让地方和士绅开始博弈啊。” 夏原吉心中震动,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脊背上的汗毛都开始炸起。 “回到我们博弈论的最初。” 姜星火点着地上的△,指道:“三方博弈,博弈的对象,从来都不只是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 “你们难道忘了,还有一对博弈的对象?” “地方,和士绅!” 话音落下,夏原吉脑海里的那一层窗户纸,被骤然捅破! 央税,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地税,伱去跟士绅争第101枚新的银币! 这才叫做真正的,赢者通吃! —————— 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朱棣的肩头蔓延到躯体。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的答案,早在姜星火在地上画出哪个△的时候,就已经给出。 而他们的目光,始终局限于中央和地方、中央和士绅。 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中央可以赢者通吃,可以拿走全部的100枚银币,但同时还有办法,能够让另外博弈的两方不再与自己博弈,而是转向互相博弈! “蹇尚书、茹尚书,你们怎么看?” 从巨大的思维误区中刚刚转折过来的蹇义和茹瑺,此时对视苦笑。 还能怎么看? 姜星火已经明明白白地把思路告诉他们了。 国家现在的税收,1枚银币都不少! 而在博弈论里,最让他们二人感到思维层面的震撼的,便是那隐藏的第三方博弈! 矛盾转移! 如此一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可是,这第101枚银币,从哪出呢?” 蹇义轻声问道。 须知道,历朝历代,能开发出来捞钱的税种,早就被开发过了。 哪还有新的税种,能满足地方官府需求的同时,还做到全新开发呢? 这个问题,朱棣也同时想到了。 而道衍,也一扫懒散的样子,认真地看向墙壁。 显然,这第101枚银币从哪来,他也非常好奇。 —————— 姜星火的手中出现了李景隆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这枚银币,你猜猜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高煦自然不知,只是摇头。 夏原吉则回忆片刻,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了下去。 “既然姜先生举了晚唐的例子,那在下献丑,继续梳理一下地方和中央在两税三分法中,财源的差异。” “请说。” 夏原吉边想边说道:“刚才讲了,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收入直接划入中央,两税则由中央与地方共享,也就是说,在晚唐,田税是地方与中央共享的。” “而姜先生既然说要找出那第101枚银币,换言之,就是排除掉这些旧有的税种。” 这个推论很合理,朱高煦也跟着点头。 “两税三分法推行以后,随着唐朝后期中央与地方围绕财利分配此起彼伏的明争暗斗,广大税户其实成为这场斗争的受害者,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将个中耗损转嫁到税户身上.唐廷中央不仅长期不更新户籍及个人资产等信息,更是随意加征各类赋税,地方官府亦不遑多让巧立名目非法夺取。” “这些巧立名目的税种,正如晚唐检校户部尚书李翱所评价:则钱帛非天之所雨也,非如泉之可涌而生也,不取于百姓,将安取之哉?故有作官店以居商贾者,有酿酒而官沽者,其他杂率,巧设名号,是皆夺百姓之利。” 翻译出来便是说,钱财不是天上的雨水,也不是地上的泉水,并非凭空出现的。如果不从百姓身上获取,又从哪拿呢?所以开店的收店税、酿酒的收酿酒税,其他各行各业,也一样巧立名目收税,就是官府在争夺百姓的利。 说到这里,夏原吉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是啊,天下各行各业,晚唐地方为了收‘留州’的税,早都想尽办法了。 朝廷还能从哪变出这第101枚银币,留给地方呢? 夏原吉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姜星火说出答案。 朱高煦苦笑道:“姜先生,百姓都成穷鬼了,没新的油水可榨了啊。” 姜星火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干脆说道:“我从来就没想过刮穷鬼的钱。” “不刮穷鬼的钱,地方官府收谁的去啊?”朱高煦费解。 “谁有钱,赚谁的去。” 姜星火的手中出现了李景隆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这第101枚银币,你猜猜我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高煦眼角一抽,他忽然有了个念头。 “姜先生是说,士绅身上?” 姜星火轻笑说道。 “这枚银币一正一反,有两个名字。” “正面,叫做户口累进税。” “户口累进税,便是针对地方宗族士绅,而非普通的自耕农户,一户人口一旦大于某个正常限度.譬如正常的家族十几口人也就最多最多了,而地方上的豪强士绅,则往往家族里一户就有数十口人。这种有好几户、十几户,加起来数百人的巨型家族,就要累积交税,每一户人口越多,累进缴纳越多,每年都要缴。” 需要注意的是,姜星火设计的户口累进税,绝不影响普通穷人自耕农户,原因也很简单,能维持如此巨大的宗族在地方的存在,就注定了不是普通的穷人。 这里的原因,就在于,是按“户”征税。 而“户”对于穷人和富人,绝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富人养得起一“户”动辄数十人的开销和承担相应的赋税,而穷人的一“户”,最多也就祖孙三代十几口人。 而且,为了防止穷人确实存在一“户”人口多,导致户口累进税给穷人造成负担的情况。 姜星火还留了后手。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那如果地方士绅不愿意承担如此高昂的户口累进税,打算通过分家的方式来逃税,该怎么办?朝廷总不能不让人家分家吧?” 姜星火早有预谋地笑了笑,把银币翻了个面。 “反面,叫做分家公证税。” “不愿意承担每年的户口税,当然可以了。” “朝廷怎么能阻拦人家自愿分家呢?” “所以,只需要缴纳一次性的费用,就可以在官府的公证下完成分家了。” “哦对了,这个分家是百分比的税率,穷人富人都交一样的税率,但是根据分家的家产换算价值而缴纳的,如果真有人口很多的穷人,按照穷人那点家产,只需要缴纳极为微薄的税就可以了。” “如此一来,富人要么不分家,每年缴纳高昂的户口累进税;要么分家,缴纳一次性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总之,地方官府的这个新财源,始终会从士绅身上获得。” “而士绅豪强等富户一旦分家,也就意味着,他们被削弱了!” “这就是,我找到的第101枚银币。”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情 “国士无双!” 密室中,朱棣拍椅而起。 而蹇义和茹瑺,此时也唯有沉默。 姜星火,是真正的智者! 这是完全从思维层面造成的碾压。 让他们不由地心服口服。 原本,他们以为姜星火是要从旧的税种里拨出一部分,留给地方,作为地税。 那当然会在减少中央税收的同时,加剧地方的离心力。 可没想到,人家姜星火的思路,就是赢者通吃! 我是赢者,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至于剩下的两个博弈方,给你们找出第101枚银币,你们去拿着博弈吧。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第101枚银币,又不仅仅是一枚银币,而是银币的正反两面。 不分家,每年给地方官府缴纳户口税。 分家,一次性缴纳百分比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什么?你说地方官府会跟士绅同流合污,不收这些税? 错! 以前之所以地方官府会跟士绅沆瀣一气,就是因为,他们联手博弈的对象,是朝廷! 朝廷,是从他们的手里抠钱! 他们的立场一致,才会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而现在,朝廷给地方留了一枚新的银币。 这枚新的银币,需要地方自己去士绅手里拿! 而这,就是根本的利益冲突! 不从士绅手里抠这枚银币,地方财政支出怎么办?那么多吏员的钱怎么发? 至于这笔钱会不会最后又转嫁到穷人身上。 蹇义和茹瑺认为,不会! 因为姜星火从制度设计上,就断绝了这种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晚唐的中央与地方二级税制,中央的监管,绝对不会少! —————— “我终于明白,姜先生以晚唐举例的深层原因了。” 对面的夏原吉,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看着一脸懵的朱高煦,夏原吉解释道。 “唐廷中央在财税体制层面的改革诉求,主要是为了巩固唐廷的中央集权,并削弱地方税收权力。这种诉求在两税法中,集中体现为中央立于支配地位,利用‘预算定额管理’对地方收支预算加以调控与管理。” 见朱高煦没听明白,夏原吉仔细解释。 “从预算收支的角度看,两税三分法中只是对三级财政分配方式进行了规定,具体到配额标准的多少,是由中央特派黜陟使与地方官员,在‘以支定收’的原则上,对两税预算收入总定额,以及上供、留使、留州的预算收支定额加以确定。” “而除了定额管理之外,唐廷中央还设立了相应制度,对使级、州级的预算支出进行监督。针对使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制度,如若有擅自违背预算支出者,监察御史可向朝廷进行弹劾;针对州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及比部(隶属于刑部,为审计部门)勾覆双重制度,既对州级预算支出过程进行监察,又在每年年末对账目进行审计。” “如此一来,唐廷中央便对地方财政的‘收’与‘支’两条线都加以限制。毋庸讳言,唐廷中央在确定定额尤其是上供定额的过程中,采用预算收支定额的方法进行控管,并配以相关制度对地方预算收支进行审计、监察,主要是为了达到限制地方财权从而显现自身支配地位的目的,也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前提是唐廷中央能够控制这些地方,而非藩镇割据地区。” 朱高煦听完,倒也明白了过来。 说白了,央税和地税的二级结构,到底怎么进行预算、检查、管理。 其实晚唐的那些能臣干臣,早就给出方法了! 大明所需要做的,不过是新建“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两个税种,相当于从士绅的身体上挖出来一块肉骨头,扔到地上,让地方官府去啃。 至于两者会不会打起来? 打起来才好呢,否则中央权力怎么起到裁判制衡的作用? 地方都和和气气,合作对抗中央,那还了得? 而至于士绅会不会因此起来造反? 别闹了,人家家大业大,远没到那一步呢,哪朝哪代造反不都是泥腿子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的? “所以说,如果真的要改,大明只需要照搬就行了?” “自是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 “第一点,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博弈,解决办法,便是如此。” “接下来,我们讲第二点,也就是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 “跟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不同,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就没有取巧可言了。” 听完,夏原吉突兀开口。 “这一条,真的能落实下去吗?”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蹇义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声。 不过,他的规劝也仅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并不敢说。 朱棣那还不知道,这位天官是在劝他,不要想着动士绅。 否则,士绅大概率会在基层操作中,把朝廷想加给他们的赋税,转嫁到百姓身上。 到那时候,朝廷就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可搞钱,对于朱棣来说,那可是放在前头的大事! 《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开凿大运河,哪个不需要钱? 原本,朱棣搞钱的办法,跟历代君王没区别,苦一苦百姓。 不过朱棣现在却已经知道,有了不需要苦一苦百姓也能捞钱的办法。 所以,朱棣自信了。 以往面对文官们的阴阳怪气,朱棣是很难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的。 此时,朱棣却抚掌起来。 “好!” “蹇尚书说得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所以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提出不用百姓苦,又能给朝廷多收税的办法,看来蹇尚书也是这个意思!” 朱棣这就是装作听不懂了。 蹇义面色一变。 习惯性的规劝君王,那是文官们的传统。 反正拿百姓做由头,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来。 本来就是这样嘛,皇帝要做事就得花钱,要花钱就得收税,要收税只能收农业税,那就只能苦一苦百姓喽。 收士绅的钱,想都别想! 最后就成了皇帝对不起百姓。 文官的这个逻辑链,已经延续上千年了。 但是听朱棣这个话音,再联想一下姜星火之前那句“士绅一体纳粮”,蹇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承受惯了骂名的铁血君王,加上不怕死鬼主意奇多的囚徒。 “苦一苦百姓”的定律,怕是要在永乐一朝被打破了。 而朱棣话里话外,又把他给带上了。 上次夏原吉被百官当靶子打的场景,蹇义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同样被当靶子打。 但如今看来.好像跑不掉了。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此时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半句话都不说。 这种会被撕扯到粉身碎骨的事情,在洪武朝惊涛骇浪里走过来的茹瑺,压根就不想掺和。 茹瑺心里暗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忠诚伯,伱说说,咱们大明的税收,按照那个什么‘存量博弈’,朝廷做的是不是不够好啊?士绅是不是拿的多了,反而贪得无厌想要朝廷垮台啊?” 朱棣言笑晏晏,但话语里的意思,却让茹瑺惊出一身冷汗。 “臣不敢妄言。” “有什么说什么,两位尚书觉得姜星火,能提出处理好国家与士绅之间税收问题矛盾的方案吗?” 见皇帝还盯着他,茹瑺最后只能勉强说道。 “臣觉得,这位姜先生可能提出的办法,会有些过于理想了。” 蹇义也跟着说道:“陛下,国家与士绅,在税制的顽疾,毕竟已经持续了上千年.而且谋国之事,也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即便再好的提议,到了下面小吏手里,都会走了样。” 对于姜星火能不能提出解决税制顽疾的办法。 两位尚书,是相信有可能的。 毕竟,此前那么多例子摆在那里,别的不说,光是“摊役入亩”,就已经解决了一个上千年的难题了。 你说姜星火面对税制,提出不了解决办法,他俩倒是还真不信。 士绅一体纳粮,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或者说最主要的。 但问题是,办法是办法,实施是实施。 摊役入亩为什么能在江南推广开来? 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朱棣是真的敢杀人,接着周缙造反案,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 摄于朱棣的屠刀,士绅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第二个,摊役入亩从本质上讲,虽然触碰到了士绅的利益,但高压之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为摊役入亩,并没有影响士绅本身的免服徭役,只是以前只有士绅免服,现在大家都免服了.这虽然会影响到士绅名下的佃农,但土地和土地的产出,还是在自己手里的。 摊役入亩加到田税里的徭役,就当多交一点点税了,面对朱棣的屠刀,忍了。 但针对士绅的税制改革不一样。 正如姜星火所说,税制改革涉及到了两个层面,第一个,是大明朝廷和十三布政使司乃至天下的所有县。第二个,是大明朝廷和天下所有的地主士绅。 第一个,被那第101枚银币解决了。 第二个,收税,尤其是收富人税。 历朝历代,没见哪个能成的。 缘由也很简单,蹇义刚才说了,不论是出发点多好的政策,到了下面的基层小吏手里,都会走样,甚至与政策本身南辕北辙。 这便是因为税制改革的难点,不在于税制方案的本身。 而在于。 ——皇权不下乡! 也正是因为深谙这一点,蹇义和茹瑺这两位国家重臣才会认为,提出解决方案,姜星火或许有可能做到。 但是解决问题,做不到! 皇权下乡这件事,上千年来都做不到,你姜星火凭什么做到? 凭动动嘴,就能做到吗? 任何一个正常人来到这里,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陛下。”茹瑺补充道:“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臣斗胆劝您别估计的太乐观。” “宋代王安石主持的变法,里面的青苗法,可就是个再生动不过的例子。” “本来是救济青黄不接的百姓,结果最后官吏为了政绩,恶意搞摊派,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朱棣若有所思:“朕懂两位尚书的意思了。” “无非就是两点嘛。” “找到解决办法这件事上千年都没解决了,你们觉得姜先生也解决不了,或者说提出的不见得可行。” “而皇权下不了乡,所以中央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更是无从谈起,中央就靠着地方小吏与士绅收税,怎么动士绅?” “是不是这两个意思?” 蹇义和茹瑺连连点头,显然就是此意。 这时,久久没有开口的道衍,反而声音淡然地说道。 “且听下去,姜先生既然敢讲,那就一定有办法,这个办法,也一定能落实下去。”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理解,道衍大师对姜星火的这种盲目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王安石都干不成的事情,是谁给的勇气觉得姜星火能干成? 须知道,王安石变法,以王安石这种宰相之才,前前后后消耗了心血,最后,不也是落得个人未亡,政就息的结局吗? 故此,蹇义和茹瑺也不认为姜星火能够做到。 因为这里面的困难,实在是太大了,比天都大! 皇权不下乡,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士绅一体纳粮 “先说什么叫士绅一体纳粮。” 银币在姜星火指尖旋转。 “然后再说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所谓士绅一体纳粮,指的是朝廷、士绅和庶民在赋税纳粮上的矛盾,主要在于‘不法士绅’身上,而士绅一体纳粮改革的重点,就是要剥夺‘不法士绅’手中的权力,逼迫他们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当差纳粮。”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夏原吉,捻了捻自己三缕长须,面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什么叫“不法士绅”啊? 什么又叫“合法士绅”啊? 这东西,不都在朝廷一念之间吗? “士绅一体纳粮的举措,主要有几下几点。” “第一点,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 包揽,又称揽纳,就是兜揽代纳赋税,一般来讲,是士绅替老百姓缴纳赋税后收取利息。 听起来不错吧?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不仅利息奇高,高到需要卖儿鬻女、倾家荡产来偿还。 而且,要是遇到黑心士绅,往往会勾结本地小吏,骗老百姓说缴纳了,而实际上欠税老百姓在官府的账册上,还是没缴纳的状态。 这相当于两头吃,等到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已经吃了几年利息甚至田地、耕牛的黑心士绅,就可以继续上下打点不认账,把老百姓一家送进去或者充军流放,老百姓仅存的一点财产,也就归该士绅了。 揽纳这种现象出现于唐代晚期,到明代仍十分活跃。 也是钱粮缴纳过程中,最为常见、最为头疼的现象。 “要怎么禁止呢?”朱高煦问道。 姜星火微微一笑。 “凡是有功名士绅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以及带头抗粮的,不论多少,一律革去功名,从此纳入‘不法士绅’名单,直系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且包揽拖欠到多少贯以上的,以贪赃枉法罪论处,还要追赃其拖欠和根据拖欠时间产生的息率,都要照纳不误。” 听了这第一点措施,夏原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狠了。 事实上,这便是大明版的“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了。 包揽钱粮是吧?直接革功名! 而且列到朝廷的黑名单里,你的直系子孙后代以后也不用参加科举了。 夏原吉还没回过神来,姜星火便继续说道。 “第二点,严禁官绅勾连诉讼。” 封建社会,是人治社会,不是法治社会。 县太爷都是流官,判案子当然要考虑到当地的实际势力情况。 不然得罪本地士绅太过分,很容易就会被架空成政令不出衙门的傀儡县太爷,还可能被本地的士绅,联合在朝中的势力告黑状。 封建社会里,同窗、同乡、同门.地方士绅豪族,谁家摸不到一个沾亲带故的御史呢? 而想要顺顺利利地干完自己县太爷的这几年,再给自己谋一点微不足道的福利。 自然而然地,权力寻租就开始了。 县太爷什么权力最容易寻租而且犯错误的概率最低? 判案子呗。 这种东西,判的结果完全取决于县太爷的心情和是否收钱。 那么,很简单一条利益输送链就产生了。 因为宅基地建房子,中间有两尺过道产生纠纷,甲和乙到衙门告状,两人都是平民。 甲想要县太爷把过道判给自己,但是甲又不认识县太爷,怎么办? 找当地有名望的士绅丁,丁帮你联系县太爷,并从中收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这样一来。 甲——丁——县太爷,利益输送链条成型。 县太爷把过道判给甲,权力寻租完成。 同样是来告状的平民乙,能说什么吗? 什么都说不了。 先不说平头老百姓越级告状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时间、精力、金钱、人脉等资源,就单说一个事,就算是越级告状了,你能挑出县太爷的不是吗? 这还是最简单的问题,县太爷在帮人判过道上也收不了几个钱,甚至最大的可能,是县太爷卖个人情给士绅丁。 人家县太爷一分钱没收,朝廷怎么查? 夏原吉不禁问道:“这种事情,在大明上千个县里,每天都在发生,大明朝廷没有证据,查的过来吗?” “不需要每天去查。”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秋天收税的时候,开个场地让老百姓告状就行了,当然了,有些确实拿不到证据的,告了也没用,但若是真有证据,总能查出来的不虞是不是所有冤假错案都能查清楚,只是有这么一个能名正言顺地向朝廷反馈的路子,就比没有强。再加上如果能坐实某士绅充当状师或中间人,从中与官府勾结,欺压庶民,一并列入‘不法士绅’名单就好了。” 听到姜星火的解释,朱高煦也明白了过来。 合着不是天天去等百姓告状啊。 只是秋收查纳粮的时候,一起顺带开个口子。 这样,伱说有多少效果,也不见得有多少效果。 但最起码,能把这股歪风邪气遏制住至少能遏制在桌面下,不像是现在明着摆在桌面上进行士绅与县官的交易。 在生产力和通讯条件都不发达的人治社会,讽刺点说,只要开这么一个小口子,就仿佛在上千年的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已经可以称得上“治政清明、海清河晏”了。 “第三点,防患于未然,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 嗯,这里便是要说,生员,其实是士绅群体最为脆弱的一环。 因为生员从身份上跟普通百姓是一样的,但是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有着光明的未来。 而由于生员普遍年龄没有特别大的,读死书又容易被人带到沟里,身边能接触到的人,也多是老师、同窗,这些大部分都是士绅阶层的人。 所以,很容易被人诱导,让人当枪使,去当这个排头兵。 而这些读书种子一旦闹事,影响又通常比较恶劣。 “一旦真的推进士绅一体纳粮,那么生员罢考、罢课示威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是因为改革让他们的利益受损,更为严格的讲,是让那些不法生员利益受损,因此,他们组织一起进行抗议。” “对于这种行为,解决的措施也很简单,纳入‘不法生员’名单,永远停止考试资格就好了。” 第二个黑名单! ‘不法士绅’、‘不法生员’,这两个黑名单一出来,真的是妥妥的大杀器。 “除以上三点之外,朝廷还要发布法令,对佃户和田主的关系进行了规范,对士绅送什么万民伞之类的,要求保留地方官的行为也进行禁止。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求严格监管士绅自身的纳粮赋税这些措施嘛,都是针对‘不法士绅’的行为。” 姜星火着重强调了‘不法士绅’四个字,随后说道。 “做事情,当然不能一刀切,要重点打击敌人的同时,把能拉拢的朋友搞得多多的,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去。” “跟对待‘不法士绅’的举措相反,对于那些规规矩矩按照朝廷政策缴税服役的士绅,朝廷则需要进行表彰和肯定。在改革税制的初级阶段,朝廷所反对的,是那些超出朝廷规定,影响社会秩序和稳定,侵犯朝廷和庶民利益的士绅。而对守法士绅,是要给予保护和支持的。” 朱高煦听完,顿时拍手叫好。 “还是姜先生高明,如此一来,想来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而夏原吉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夏原吉的心里有点打鼓。 作为一部尚书,他很清楚,“士绅一体纳粮”如果能执行下去,确实是大杀器。 配合“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能够有效地打压士绅的力量。 但是,问题就在于,能执行下去吗? —————— “拉一派打一派,确实很高明。” 蹇义顿了顿:“可是陛下,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是啊陛下。”茹瑺也说道:“设计的再好的制度,到了下面,都会走了样,就比如刚才说的” “你们的意思,是又会成为新的青苗法?”朱棣问道。 蹇义和茹瑺一起点头。 现在,随着“士绅一体纳粮”的具体措施阐释,他们已经不再怀疑姜星火能不能提出好的方案。 现在的问题是,还是刚才的那个顾虑,方案很好,怎么执行下去呢? “能具体说说青苗法吗?朕倒颇有些不得其解。”朱棣说道。 蹇义说道:“确实该说说,臣等认为,青苗法和如今姜星火提出的‘士绅一体纳粮’,在根子上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 茹瑺说道:“如果陛下了解了青苗法的前后,想必就能理解,为什么臣等始终怀有疑虑了,这绝对不是无的放矢的。” 随后,蹇义和茹瑺开始给皇帝补课这段变法历史。 很多人对于青苗法,第一印象就是‘王安石首次创立此法’。 实际上,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是他的首创,青苗法本身也不是什么创举,而是对常平籴法的一种调整。 什么是常平籴法? 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谁创立的? 战国,李悝。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创新发明,至于青苗法,则是北宋陕西转运使李参所发明的。 李参担任陕西转运使时,为了解决士兵粮食问题,他先让老百姓估计自己明年的粮食产量,然后看一看还能剩余多少供给军队,再让老百姓向官府贷款买种子,当然这是要收利息的。 《宋史·列传·卷八十九》:部多戍兵,苦食少。参审订其阙,令民自隐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经数年,廪有羡粮。 这其实是双赢,老百姓有时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需要钱,但没有地方借贷,那只能向高利贷借,年复一年生活只会越来越贫困。 所以还不如向官府借贷,最起码官府的贷款利息低一点。 官府也赢了,因为这笔钱放在府库里本来没有增值,现在流动起来,可以增值两成,这是额外的收入。 王安石变法不像是穿越者王莽一样凭空想出来的,譬如青苗法,反而是从李参的成功经验中提取出来的。 为什么李参在陕西一地可以成功,王安石向全国推广反而成为很多人饱受诟病的问题呢? 从本质上讲,那就是王安石不懂什么叫货币银行学.当然,他也不可能懂。 也就是看本质的话,青苗法是将整个官府府库的准备金当作一个银行的借贷资金,再进行收放贷的活动,类似现代社会的小额贷款。 但与小额贷款不同的是,青苗法不存在坏帐,也不需要抵押,更不可能骗贷。 为什么不存在坏账? 官府上门催收。 为什么不需要抵押? 只要借了这笔钱,你全家的未来都押上了。 为什么不可能骗贷? 你骗官府的钱,官府就要你的命。 ——多么完美的银行啊! 但问题就在于,这种畸形的、以大宋的行政力量强行打造出的“伪银行”,它是违背了金融交易一个最重要的原则的。 嗯,这个原则叫做“自愿交易、自甘风险”。 没听过不要紧,“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总听说过吧? ‘铁血大宋’别的不行,但培养文官士大夫,确实是没的说的。 神宗变法时期,那时候的文官士大夫,也不是没有看出青苗法的弊病的。 虽然按理说,这样不需要加重农民的负担,通过金融行为就可以实现两成的官府财富增值,这怎么看都是好方法,但当时很多人都反对。 “大害莫如青苗、免役之法,阴困生民,茶盐之法,流毒数路。”——《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七十九》 “先帝爱民之意本深,但王安石立法过甚,激以赏罚,故官吏急切,以致害民。”——《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八十三》 反对青苗法的还有苏轼,司马光,富弼,韩.韩好男等人。 这些官员的名声在历史上除了韩好男,其他很少有恶名,他们往往都是名臣或是能臣,为什么都反对青苗法?难道只用一个保守落后的词语就能解释吗?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王安石认为这是好法,理由是李参实践之后是成功的,其次,这对老百姓也有很大帮助,因为可以帮他们贷到钱了,整个设想和逻辑没有任何问题,不管是初心还是构想应该都是有效的。 在蹇义和茹瑺看来,这跟姜星火提的“士绅一体纳粮”是一样的。 想法都是好的,都是为百姓考虑的。 但是好的想法,就能实践下去吗? “士绅一体纳粮”跟青苗法,在蹇义和茹瑺这种国家重臣的角度看,有两个同样的问题。 完全可以用青苗法,来类比“士绅一体纳粮”。 第一个,借贷人是农民 能向官府借钱的不是有钱人,也不是地主富户,只能是贫苦的农民。他们有什么问题呢? 农民懂得金融知识吗? 肯定不懂。 那他怎么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进行评估自己的粮食剩余最终能值那么多钱? 别说是农民,就算是经济学家未必能测得准粮价,因为丰年粮价自然跌,荒年自然涨,粮价会随着市场剧烈波动。 老百姓觉得今年年成不错,他们以去年粮价为准去贷,结果今年大家都不错,粮价跌了。 如果只交粮食,不换算成钱,那么丰年和欠年的影响不大。现在都换成钱,就会变成老百姓需要承担粮价波动造成的损失。 你想想看本来平准粮价的钱现在用来放贷,那粮价的波动是大了还是小了呢?这就好比你生产产品的出口,你要承担汇率的变动,那汇率的变成急剧好还是平缓好呢?这个道理一说就明。 第二个,执行的官吏。 因为这是王安石推行的,那些想升官的官吏自然就想使本金多升值。本金升值的方式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扩大放贷的用户,让老百姓更多的去借钱。 只要把钱放出去了,两成利息就肯定到手,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个老百姓敢欠国家的钱不还的,他或许敢欠钱庄的钱不还,但国家的钱他断然不敢。 这样就会造成有些人不需要贷款,也被强行贷款。 王安石对青苗法的实施也是有考核的。 知陈留县,至数月,青苗令下,潜出钱,榜其令于县门,已,徙之乡落,各三日无应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宋史·列传·卷二百一十七》 因为没有来贷款,知县姜潜只好辞职走人。 这就是队友压力怪。 这些官吏会用强制手段去让老百姓借贷。 苏轼对于青苗法曾经写信给王安石,他的推论是这样的。 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恐鞭箠必用,州县之事不胜烦矣。——《宋史·列传·卷九十八》 当时王安石听到之后也是默然,不过最后还是执行了。为什么还是执行了?当时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私行青苗法最后也成功了,王安石就决定继续推广。 苏轼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情况很快就急转直下。 近畿内诸县,督索青苗钱甚急,往往鞭挞取足,至伐桑为薪以易钱货,旱灾之际,重罹此苦。——《宋史·列传·卷七十四》 因为欠收,所以官吏就逼老百姓还钱,老百姓还不出,只能找其他可以换钱的物品来换,否则就要受到刑罚,再一步加速老百姓贫困。 “农民”和“官吏”这两个不可忽视的因素,这就是北宋神宗时期的名臣们为什么反对青苗法的原因。 这也是蹇义和茹瑺反对“士绅一体纳粮”的原因。 不是政策设计的初衷不好,而是因为两位尚书很清楚,朝廷的力量下不了乡,初衷再好的政策,执行起来都肯定会走样。 到最后,没准士绅就把责任摊到老百姓身上了。 当蹇义和茹瑺二人说完后,朱棣也沉默了片刻。 这确实是个无解的难题,也是政策执行层面最大的障碍。 但是朱棣并不算太担心。 在两位尚书的注目下,朱棣缓缓开口。 “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权下乡的终极武器 “我明白你的顾虑了。” 看着这位来历莫测的秋先生。 姜星火用手中的银币挖了个洞,插在了地面手绘的棋盘上,随后又草草埋了点土在表面。 “这枚银币是税收,棋盘上的格子是天下的无数个乡镇,而税收扎根于此,皇权无可奈何,‘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执行不下去,是也不是?” “自是如此。”夏原吉点了点头。 姜星火揉了揉蹲了半天有些发麻的膝盖,继续说道。 “那你既然觉得执行不下去,我们不妨来说道说道,什么叫做政策执行?”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夏原吉愣了下神。 什么叫政策执行? 政策执行就叫政策执行啊! “我先来说一下我理解的‘政策执行’的定义和内容,以及影响政策执行的因素,你们听听对不对,有没有道理,如果觉得有道理,我们再继续讨论如何让‘士绅一体纳粮’这件事执行下去,怎么样?” 姜星火说的很客气,但两人自然只能先听听再做结论。 说来也新鲜,夏原吉这个在户部打转了这么多年的能臣,如今仔细想想,什么叫做政策执行,他心里跟明镜似地,但要是清清楚楚地想说出口,却又说不出来。 夏原吉讷于言吗? 当然不是。 就是说不出来,总结不出来成体系的东西,就跟中国的工匠技艺一样,会做不会说,没有体系归纳。 姜星火缓缓说道。 “所谓政策执行,指的就是如朝廷和下面布政使司、县衙等等,这种政策的执行者,运用各种包括政治、经济、文化上的资源,通过组建对应的组织机构,采取包括了解释、实施、服务、宣传等方式,将‘政策观念’本身的内容,转变为‘现实效果’,使得既定的政策目标得以实现的过程。” 当这个完整的定义甩出来的时候,夏原吉方才了然地点点头。 夏原吉也想说的,就是这套意思。 东西谁都懂,谁都会做,但像姜星火这样给定下标准,做出定义,却很难。 千万不要小瞧【下定义】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觉得:嗨,下个定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不会诌几句呢? 事实上,近代科学体系的重要一块地砖,就是【下定义】。 只有通过严谨的方式,将各科学体系内的分类学科的所有事物,都用【下定义】的方式进行解释,才能成体系成系统地培养各个学科的相应人才。 否则,就会又回到了经验主义式的师徒传承时代。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说只有靠个人领悟才能学习,靠那种“见心明性”式的学习,永远培养不出来近代科学体系所需的人才,以及推动近代民族国家崛起所需广大的产业工人。 姜星火继续道:“而政策执行的内容,想来跟定义相比,对实践就会比较有帮助了。” “政策执行的内容,就是包括了组织准备-人事准备-政策分解-政策实验-政策宣传-政策推广,以及这条流程所需的指挥、沟通、协调等系列活动。” 说罢,姜星火把这几个词逐一写在了地面上。 ①组织准备 “什么是组织准备?”姜星火扭头问大胡子。 朱高煦尝试着答道:“干什么事,都得有对应的组织去做?” “伱说的很不错。” 姜星火肯定道:“那你们说,收税这件事,需不需要准备一个专门的组织去做?还是说,让现在的去做就好了?” 夏原吉答道:“现在中央有户部统筹收税,十三布政使司,由承宣布政使主管赋税。直接管理赋税的,布政使司下有税课司,府一级有也有税课司、税库司、河泊所只是到了乡一级,就需要里甲来督征粮赋了。” 姜星火循循善诱:“也就是说,其实大明是有一套完整的、现有的课税系统的,只是这套课税系统触及不到乡和乡以下,所以你才会觉得‘士绅一体纳粮’执行不下去,对不对?” 夏原吉隐约感觉,姜师似乎已经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思路。 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猎物循着一路诱饵,最终要掉到陷坑里一样。 但是夏原吉此时当局者迷,哪怕略有警觉,也只能点头称是。 “便是如此,乡和乡以下,朝廷只能靠士绅担任的里甲组织来收税。” 姜星火复又问道:“那要不要建立一套乡以下的收税机构呢?” “不可能!” 夏原吉几乎是脱口而出。 任何一个对大明基层治理有过一点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在大明的基层,士绅与宗族混杂在一起,盘根错节,无从理清。 他们的力量是如此地微小,以至于大明的军队轻易便能把任意一处摧毁。 就好似.拔毛。 可他们的数量,也太过于庞大了。 那么,大明能把自己所有的毛都拔掉吗? 拔掉之后,又该如何抵御寒冷调节体温? 拔毛都如此困难,更别说挨个挤开毛孔去植入另一根新的毛发了。 大明,有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 每个县,都按照地图上的地域,顺时针划分为数十到上百个“都”,“都”并不是行政单位,仅仅是便于标识的地域划分,相当于大明县级地图里的一个个小格子。 而大明所谓的“乡”也不是行政区划,只是民间自发认同形成的地域概念。 一个县,大约会有几个到十几个乡,平均值在六到八,很少有超过二十个乡的特例。 那么按照每个县有七个自然乡来计算。 大明就有九千九百八十九个自然乡,取整数,约等于一万个自然乡。 一万个自然乡是什么概念? 一旦设立对应到某个乡的具体收税机构。 那么这个乡级收税机构哪怕只设置四到五个办事人员。 这个新增机构。 总数就已经超过了大明帝国的官员人数! 是的,没看错。 大明帝国正式在编的官员队伍,到了建文末年永乐初年,也“不过是”四万多人! 换句话说,如果大明下定决心皇权下乡。 大明必须要养活跟现在官僚体系人数几乎一样的一套新班子。 这套新班子就算薪资低廉,当乘以四到五万后,依旧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那么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就必须衡量一下。 为了更好地收税,反而造成了新的冗官和超额的支出,多收上来的税,能不能弥补这部分支出呢?如果是赔本买卖怎么办? 算算账,值得吗? 当夏原吉说出他的计算和担忧后,出乎他的意料,姜星火竟然颔首同意。 “从算账的角度来看,确实不能单独建立一套乡级的收税机构。” “那怎么办?”朱高煦问道。 姜星火安抚道:“别急啊,是否建立单独的乡级税收机构,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搁置,我们按照政策执行的流程,继续看下去。” 姜星火又在泥土上用手指划拉出了几个字。 ②人事准备 看着这几个字和阿拉伯数字的序号,夏原吉若有所思,在心中想到。 “如果我把户部所有的事情,都像这样按流程规定好.什么事情是哪个司负责,具体到哪个人,后续需要怎么做.是不是会明显地提高效率呢?” 就在夏原吉思量的同时。 姜星火复又问道:“那么我们先抛开是否建立独立的乡级税收机构不谈,只谈谈人事的问题。” “请问你们觉得,负责收税的人,应该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和能力为佳呢?” —————— 密室里,朱棣问道。 “两位尚书怎么看?” 朱棣问的是两位尚书,自然不想厚此薄彼。 但实际上,两人都知道,这种人事方面的问题,问的其实是吏部尚书蹇义。 或者说,这是对蹇义的一次考察。 考察的问题不算难,蹇义毫不犹疑地答道。 “收税的人,首先需要识字,懂术数。” “否则的话,连姓名都不会写,算账都算不明白,怎么可能收得好税?被人蒙鬼一样哄骗罢了。” 茹瑺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其次,在理论上收税的人最好是外乡人,或者跟本地不相熟的人,否则,很容易受到各种关系的掣肘。” “最后,收税的人,在品行上最好高洁一些.若是做不到,那么有某种能限制他被收买的方法,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三点,蹇义自己都摇了摇头。 若是找到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这样的人都不难。 可问题是,大明需要的是几万个! 太难了。 听到这里,朱棣也晓得,似乎、好像,建立一个独立的乡级收税机构,从成本和人员上考量,都不可行? 这不由地让朱棣有那么一丝丝地郁闷。 皇权不下乡,看来确实有其原因。 倒不是朱棣舍不得砸钱,问题是,砸了钱,赔本建了一套乡级税收机构,就大功告成了吗? 不可能的。 如果都是些不符合要求,能力、品行达不到要求的,反而既收不上来税,又很快就会腐化堕落。 事实上,要求人靠品行来做事也太难了。 人的道德底线这种东西是万万不能试探的。 茹瑺补充道:“而且陛下,如果是要税收人员常驻乡里,无论是什么人,住的久了,经年累月间,都会被当地人影响、同化,继而变得跟现在的里甲制度无二的。” 朱棣不由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是在继续嘴硬。 “没事,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看着不肯低头的皇帝,蹇义和茹瑺也只能在脑海中幻想翻个白眼了。 皇帝倔的跟头驴一样,他们做大臣的能有什么办法。 至于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蹇义和茹瑺不觉得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建立新的乡级税收机构注定赔本,而且赔本了选了人,若干年后一样腐化堕落成无效机构的选择面前。 谁能想出来办法?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皇权不下乡,也不是大明一朝的问题。 如果这个难题有解,上千年来的历代王朝,为什么找不出答案? —————— 新歪脖子树下。 夏原吉几乎说出了跟蹇义同样的答案。 “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姜星火指着地面道:“好,那我们后面的③政策分解④政策实验⑤政策宣传⑥政策推广,就都暂时不说了,我们先来讨论前面的①机构准备和②人事准备。” “毕竟,如果解决不了机构和对应人事的问题,那么后续的政策执行,也就无从谈起。” 朱高煦和夏原吉对此感到非常认同。 “自古以来,办事的都是人嘛,再好的政策,都需要具有相应素质和能力的人去执行,才能保证政策不走样。” “否则,哪怕提出政策的初心很好,最后在下面的人手里,都会走了样。” “事实上,基层治理的困境,不仅是在我们当下的时代,甚至可以预见地是,在几百年后的未来,都是一件非常困难且难以破解的事情。” 密室中几人神情愈发好奇了起来,看来,这些实际问题,姜星火都知道。 两位尚书不由地心头一跳,姜星火明知山有虎,为什么还要偏向虎山行? 难道,姜星火真的有办法解决“人”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么说了这么多,到底有没有办法破解呢?” 姜星火的膝盖终于酸了,他揉了揉,站起了身子。 姜星火冷清的话语从两人的头顶飘来。 “我的答案是,有!” 当这个“有”说出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姜星火前世庸俗的历史无脑小白爽文里描写情绪的“震惊!无比震惊!”,而是愣了。 是的,这个答案对于大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对于天方夜谭的事情,人们不会觉得震惊。 只会觉得有点发愣。 这啥啊?真的假的? 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姜星火继续道。 “正如秋先生所说,负责收税的人,需要有四项能力或条件。” “我们不妨倒着推,第一点,异乡人。” “请问,大明的什么群体里,充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 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 朱高煦一激灵,他的大胡子都仿佛要翘了起来。 “军队!” “你很聪明。”姜星火笑了笑。 姜星火还没继续说下去,夏原吉就急促打断了。 “如果让军队去收税,岂不是重演晚唐五代的悲剧?” “刀把子加钱袋子,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姜星火说道:“不,秋先生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夏原吉凝神问道。 “除了卫所制的定额军户,我听他说。”姜星火指了指大胡子,“其实靖难之役之中还招募了许多新兵进入野战部队?如今战争打完了,不需要那么多的常备兵力了,野战部队里的老卒,其实是可以退伍的。” 夏原吉有些明悟,但还是觉得其中有问题:“即便不是卫所兵,没有遗泽园可以待,那些在靖难的时候临时招募的老卒,等到老了退伍,不该解甲归田吗?” 卫所制里的“遗泽园”就是养老院,而大明的军制,本来都是卫所兵,不存在退伍一说。 但奈何靖难之役,南北军双方为了消灭对方,都是卯足了劲儿,往最大限度上征召兵员。 这也就导致了,北军(燕军)如今有规模庞大到数十万的野战和地方守备部队等待安置。 而朱棣,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办。 毕竟,他爹朱元璋的制度里,卫所赚钱卫所花,一文别想带回家。 卫所就是军户的家,老子死了儿子上,也就不存在什么退伍一说了。 而靖难之役,改变了这一切。 “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国家需要用,难道还能拒绝接着做事不成?”姜星火说道:“再说,老卒不代表他真的七老八十,十几岁上战场,打滚了七八年便不算老卒了?不想接着打仗了,或者受了一身伤,该不该退伍?退伍怎么安置?难道年纪轻轻血气旺盛,又在军中学了一身杀人技,要放回原籍惹是生非吗?” 夏原吉一时语塞。 朱高煦补充道:“姜先生说的保守了,甭说上战场七八年没死的,就算是一年里,几次大战打下来没死的,都算是顶精明强悍的老卒了。” “所以嘛,除了异乡人,这不就又额外满足了一个条件——精明强悍。” 姜星火笑道:“而且,除此之外,老卒还有一个普遍的特点,那就是比普通人,更有纪律性和服从性。” 在这个时代的军队,军官对士兵的惩罚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在战场上不服从纪律和指挥,解决办法大概率就是“借你人头一用”。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或许老卒会有骄横自大的习气,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是比普通人更有纪律性和服从性的。 夏原吉深深蹙眉,他总觉得,军队的老卒距离合格的税收官之间,缺乏的条件还太多太多。 “那廉洁呢?怎么保障?这群老卒,定然是骄横惯了吧,到了地方乡里,几顿酒灌下去,好吃好喝再送上那些腌臜的享受,说不得就被人摆平了。” 朱高煦一联想到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德行,不由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夏原吉说的可太对了! “廉洁不能靠人品,需要靠相应的制度。” “制度保障廉洁,在三方面。” “第一个方面,薪俸。” 姜星火扶着膝盖侃侃而谈:“能保障廉洁的薪俸,其实不需要多高,但胜在持续。” “持续的意思就是,一旦你犯了事,以后大半辈子的薪俸就没有了,这个薪俸,可以是退伍的赏赐按年分批发放,再加上新的职位的薪俸,绑定在一起。” “而你大半辈子的薪俸,一定是远高于你的‘犯罪成本’的。” “道理也很简单,一个乡的税收,退伍的老卒想要从中做手脚,不可能全部侵吞,对不对?那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想要侵吞或者接受贿赂,那这个数额,就注定跟他退伍后半辈子的薪俸比不了。” 这里便是要说,具体有没有退伍的薪俸,还是一次性的退伍赏赐,其实还是有待研究的。 但不管怎么说,姜星火提出退伍赏赐分批发放,加税收乡官薪俸,二者绑定到一起,要断绝就一起断绝,无疑是个好的思路。 这样就会如姜星火所说,极大地增加了退伍老卒在担任乡级税收官时,犯罪的成本。 “当然了,这里还涉及到后面。”姜星火继续说道。 “也就是制度保证廉洁的第二个方面,巡查体系。” 姜星火在地面上,写了明察和暗访两个词。 “乡级税收机构,要建立独立的巡查体系进行明察与暗访相结合。” “这样就会造成威慑效应。” 姜星火笑道:“我告诉你我来查了,你要认真准备。” “我没告诉你我来查,你难道就不认真准备了吗?” 朱高煦道:“当然不能,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明察还是暗访!” “便是如此了。”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谁来监察税收巡查机构的问题,这个先放下,如果要这么套,那就没完了,先说下面的。” “制度保证廉洁的第三个方面,荣誉勋章体系。” 朱高煦插嘴道:“姜先生,什么是勋章?” 姜星火从地面上拔出那枚银币,指着它解释道。 “就比如可以是铁、铜、银甚至金打造的小玩意,用绶带(古代一般用来挂官印)系上,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根据材质的不同,很容易区分出立功的等级。而具体的贡献,也可以根据他所属的部队和参加的战役,来制作不同样式的勋章。” “军人,要视荣誉高于生命,就要有配套的勋章来表彰他们浴血拼杀所获得的荣誉。同时凭借这些勋章,也可以在大明的社会上,享受到一些或许作用不算大,但一定要具备相当优越感的优先权力。如此一来,才能形成荣誉-实利的良性循环。” 当朱高煦听到这句话时,眼眸中顿时流露出了狂热的神情。 太对了!说的太对了! 如此一来,因为靖难之役被征召,需要解甲归田的大量老卒,就有了安置的去处,而且在财物和荣誉上,都有了新的保障。 远比直接发一笔赏赐,遣散回原籍造成新的地方治安问题,强得多。 “这么说来,异乡人、廉洁,是不是都解决了?” 姜星火指着地面上的字迹,继续说道。 “接下来,就是如何解决识字、算数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再结合荣誉勋章体系和之前讲过的民族国家概念,其实还会带来一系列有益的连锁反应。”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诏狱扫盲班 “视荣誉高于生命。”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两个桌子上的纸张,看了许久后缓慢说道:“这句话真好,朕记得很清楚……朕小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命徐达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北伐中原,北伐的檄文里,给朕印象最深的,却不是你们都知道的那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始终保持深沉的道衍,此时反倒对这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是哪一句?” 朱棣答道:“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 这里要说的是,朱元璋没有开地图炮的意思,所谓的“关陕之人”,不针对老百姓,而是彼时割据关陕或是即将逃窜入陕的王保保、李思齐、张良弼。 朱棣之所以说这句话,便是有感而发了。 “为什么元末战乱的时候,陕西的割据武装会出现‘贿诱名爵,志在养力’?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姜先生的这句话反过来嘛,元朝地方上到将领下到兵卒,根本就不把名誉当一回事。” 朱棣继续借题发挥。 “开国、靖难,武勋的地位是高了,可地下的大头兵,是不是还是你们嘴里的‘臭丘八’?在百姓心里,国公爷能跟尚书放到一块了,什么时候伍长什长能跟童生秀才放一块呢?” “.朕当然知道,这怕是永远都不可能了,但为国效力的将士,得到点应有的尊重,也是应该的。” “所以说,朕觉得姜星火的提议很不错。” “正好靖难结束,朕总觉得除了封赏功臣,给了功臣们奉天靖难某某武臣的称号,对底下的将校兵卒反而少了点封赏,就用这套勋章体系吧。” 道衍在旁边提议道:“八百勇士夺北平的单独用一个勋章,这是大功,根据功勋,可以授银章起步;真定之战打败耿秉文的时候也单独用一个,那时候有功的将士,可以授铜章起步;北平守城战和郑村坝之战,打的都艰苦,也可以授铜章起步;白沟河之战打败曹李景隆的时候,就铁章起步吧。” 远在日本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随后,便是根据战役的艰苦程度,定下了东昌、夹河、藳城三场血战都是银章起步,灵璧决战则是铜章起步。 不同战役的勋章可以同时获取,而勋章能获得什么样的优待,朱棣表示他还要再思考一下。 身为文官,蹇义和茹瑺当然是不愿意见到皇帝抬高武夫,尤其是寻常武夫的地位。 但是皇帝一边念叨着靖难战事的惨烈,一边说着将士艰苦,他们还能说啥? “夹河、藳城,血肉磨坊似地呦,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那时候战况极为惨烈,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将士阵亡、受伤。朕当然知道战争的残酷,所以,朕从没想过退缩,只希望能够尽快靖平国难。可如今想来,朕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将士啊!” “陛下!” 坐在一旁的蹇义和茹瑺立刻跪了下来。 两位人精当然知道,再说下去,可就真戳到这位君王心里隐藏的痛处了。 “臣等已经知晓陛下的心意。” 发勋章这是肯定是归兵部尚书茹瑺管的,眼见皇帝的心意不可违逆,所以,忠诚伯体现了他的封号。 “陛下圣明。”茹瑺接口道:“臣相信即便没有这些东西,将士们也会理解陛下。但战事毕竟是残酷的,将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也是为了靖平国难,若是没有足够的奖励,恐怕将士们会失落啊!” 蹇义难以置信地望向茹瑺。 虽说这不是什么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但你也不能从心的这么快吧? 茹瑺梗着脖子目不斜视。 突出一个“忠诚”! “这是自然。” 朱棣轻叹一声道:“朕当然知道,这样做其实算是惠而不费的举动,可这样做了,总比不做要强得多。更何况,朕又怎么舍得,这些忠诚于我们大明的将士寒心呐” 道衍闻言也点了点头,道衍的年纪比起朱棣大了一轮还多,不管是从体力上讲还是作为谋士的身份上讲,他都不具备亲自上阵杀敌的条件。但靖难之役的艰苦和惨烈,身为彼时燕王谋主的道衍,感受的恐怕比那些亲临战阵的将士还要深刻。 “陛下心意已定,臣坚决支持。”蹇义也低着头说道。 朱棣颔首道:“有两位爱卿的支持,朕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瞧瞧,不表态的时候叫尚书,表态了就秒变爱卿了。 “不过茹爱卿,有个事情姜星火刚才也说了,靖平国难固然值得庆贺,但也有一个问题需要处理啊。” 朱棣看着茹瑺说道:“朕登基方初,虽然对内算是勤加节省,可户部还是屡次反应,大明全国的兵马实在是超出了寻常年岁的需求和承担能力,是时候让一部分在靖难时候快速扩编的兵马退伍了,可军队编制的变化,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多,而且牵连太广,这个过程不容易推行。” “臣愿辅佐陛下慢慢完成裁军,另外,军队也是陛下手中的刀枪,陛下想必早有计划,臣唯命是从便是。” 忠诚的茹瑺恭敬地躬身说道。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 —————— 现在地面上写着: ①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 ②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③政策分解 ④政策实验 ⑤政策宣传 ⑥政策推广 姜星火继续说道。 “按照我们的倒推,设立乡级收税机构,所需要人员的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四个条件里,后两个已经满足了,那么再来看看前面两个能否满足。如果可以,那么①和②也就都具备了可行的条件。我们再继续③。” 夏原吉看着地面上井井有条的程序,愈发地感慨。 这似乎,极大地提升了办事效率? 姜星火继续说道:“先说懂术数,伱们觉得完成收税需要了解术数到什么地步?需要多久才能训练一个人弄明白?” “虽然俺整不明白。”朱高煦指着地面说:“可俺觉得,起码也得十年八年吧?毕竟那些账房从学徒干起,一般也就是小十年,才能当上‘大算盘’。” 作为天底下最懂术数之一的人,夏原吉倒是给出了不同的理解。 “一年就差不多了账房那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肯教真的。” 事实上,这也是夏原吉根据他的数学知识,得出的结论。 华夏文明并非没有点“数学”这个学科点,事实上,华夏文明的数学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这种领先,是以千年来计算的。 至于姜星火前世看得无脑历史小白爽文里,动不动就九九乘法表震惊秦始皇,那更是扯淡! 须知道,春秋时期的《管子》就已经提到“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在战国时代,九九口诀已经相当流行,诸子著作如《荀子》等已把乘法口诀的文句作为论证来引用了。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祖冲之更是在刘徽开创的探索圆周率的精确方法,也就是《九章算术》所提到的割圆术的基础上,首次将圆周率精算到小数第七位,保持世界领先地位上千年。 那么,既然华夏文明的数学研究历史如此悠久,为什么后来落后了呢? 是我们缺乏总结性的书籍,以至于后人要重新摸索前人走过的路吗? 不是的。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曹算经》、《孙子算经》. 不说基础和进阶数学问题基本囊括,也可以说是说所漏着百不存一了。 根本原因在于华夏文明的数学,作为单独的学科,在古代封建王朝与农耕传统造成社会风气的压制下,先天性地缺乏重视和普及,仅限于“够用就行的状态”。 那么怎么打破这种状态呢? 姜星火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两点。 第一,降低数学的学习门槛,推广(非发明)更容易使用的阿拉伯数字。 第二,完善数学的形式逻辑,撰写由易到难,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数学教材。 形式逻辑在中国没有发展的结果是,我们的华夏文明见长于归纳,但是缺少形式逻辑,缺少演绎的、严格的框架,同样缺少严谨的定义。 譬如数学上有二项式定理,中国历史上有杨辉三角形,展开以后实际上就是二项式定理,但是它的表述和思考方法不一样.杨辉三角是中国古时候的数学家为解决高次开方问题找到的工具,但当时的著作中没有给出具体推导过程,所以后世人只能认为杨辉三角是当时的数学家通过归纳总结发现的。 而二项式定理不同,是逻辑推理演绎出来的,牛顿给出了二项式定理的一般公式和推导过程。 而【定义】【逻辑】这些,无不是近代科学之基础。 在姜星火的心中,【定义】【逻辑】【教材】的推广普及,远远比自己一个人狂点科技树,要强得多得多! 不重视根基而妄图盛开。 便犹如刹那之烟火,过眼之云烟。 科学基础与体系的创建,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才是真正能造福千秋万代的事情。 否则等自己死了,大明的科技不又回到了老路? 这便是群众史观的另一种解读了。 不管是推广数学还是点科技树,同样也需要无数千千万万受过基础教育的人,经过筛选、过滤,去从事相关研究。 这些人中,或许有些人会去从事其他与科学和数学无关的工作和职业,但是当他们看到熟悉的让人头痛的数学知识时,还是会回想起年少青葱时的那段岁月,彼时种种难题,又何尝不是对未来命运的某种解答呢? 姜星火思绪飘忽,也不过是刹那之事,最终归于眼下。 他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月。” “什么?” 朱高煦和夏原吉齐齐惊愕。 这个数字,跟他们提出的十年八年,或是一年,差距都有些过大了。 大到他们觉得姜星火是在开玩笑。 “我说三个月这是往长了说的。” 见两人不解,姜星火解释道:“你们觉得收税需要多高的术数本领?加减乘除,不够吗?只是让他们收税,不被轻易哄骗了就行,最后还得往上一级报呢,自然有更加专业的术数先生来做账、核账。” “加减乘除。”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也挺难吧。” 夏原吉忍不住提醒道。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多个是不认字的。” “不需要认多少字,就用阿拉伯数字,做账也是如此。” “那涉及到多余的数怎么办?” 夏原吉同样以手代笔,在地面上写下了“三又一分四釐一毫六丝”,这是日常用到圆周率的文字表示。 姜星火直接写了3.1416。 “加个点。” 夏原吉愣了愣,旋即恍然。 确实简单地多。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姜星火前世,很多学生认为“分数”、“平方”、“开方”也是舶来词,其实不是的,《九章算术》所作的注本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分数还是称“分数”,“平方”、“开方”(全称“开平方”)也是一样的称谓。 实际上现代数学上的中文术语,大部分和古代从字面到意思完全一致。 至于夏原吉为什么不震惊? 人家是户部尚书,姜星火讲他从来没听过的经济学,讲货币体系,夏原吉当然震惊。 一个普通账房先生都懂的数学,有啥好震惊的? 阿拉伯数字和小数点,不过是另一种简单易推广的表达形式而已。 “如此说来,懂术数倒是可以解决了。” 夏原吉颔首,旋即疑问道:“术数只有这几个数,脑子活泛点,加减不教都会,乘除学学九九乘法表,大略也能应用.大不了死记硬背嘛,实在背不下来,印刷出来贴墙上也花不到一文钱。” “问题是,识字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也跟着深思起来。 军中的文化水平,朱高煦是有切身体会的。 基本全是丈育。 识字这件事,对中国古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基本上是无缘的。 会说汉字不会写汉字,再正常不过了。 保守估计,大明此时的文盲率,至少是高于95%的。 原因也很简单。 中国古代绝大部分普通老百姓是不需要识字的。 为啥? 古代中国普通老百姓,基本都是农民,而农民不需要像现代那样学会使用化肥、农药,操纵新式农业机器。 他们只要会用锄头,会用镰刀,基本就没啥问题了。 这不是有手就行? 对于农民来说,他们一生都不会离开乡村,有的一生没有去过县城,只去过附近一二十里的乡镇。 那么,认识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况且,在古代学会识字,也不是很容易的。 正常来说,文字是比较难学的,儿童至少要学习三到四年时间才能达到看书、写信的地步。 当年没有公学,都是私塾,上学费用虽不高,也不算非常便宜,这对于孩子通常很多的农民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太能承担得起的负担。 靖难之役时期扩编的军队,绝大部分都是普遍出身的农家子,也就意味着,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了。 而且年龄也大了,最小也得十五六岁,大的二三十岁,性格又普遍暴躁,怎么教? 面对两人的质疑,姜星火问道。 “我问你,不识字的人,会不会说话?” 朱高煦忍不住失笑:“自然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但凡会说话的,我就能三个月教明白他写五百个常用字。” “姜先生莫要说笑!” 夏原吉知道皇帝在旁边听,连忙开始提醒。 要是皇帝当真了可就不好办了。 姜星火反而道:“谁说笑了?” “不会写五百个字,不会写日常信件,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你不觉得就不该这样让他过一辈子吗?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以千万计的人。” “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又怎么能让他直起腰杆子活呢?” “那姜先生凭什么保证能教会给他?” 朱高煦愕然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吧?” “我说的不止术数和文字,还有很多东西,统统都可以教。”姜星火淡定地说道:“至于不会写字.呵,我们不妨打个赌?” “赌什么?”朱高煦道。 “去民监给我找几个不识字、不会算数的犯人,不要穷凶极恶之徒,就那种犯了小错的。” 姜星火说这话,便是因为燕军攻入南京大肆株连,为整顿风气更是轻罪重判,而南京城内由于建文时期的废弛,监狱大多倾颓塞不下人,很多其他类型犯人也被临时关到了诏狱里。 “告诉他们来我这每天学一个时辰,达到学习要求,多一个馍馍吃,达不到也没惩罚。”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说道:“我相信你能办到。” “我的刑期还剩不到三个月两个多月后,也就是我出狱前,你们再来看看,这些人会不会算加减乘除,会不会识五百个常用字。”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明税警总团 “姜星火,真的能做到让不识字不识数的人,两个多月就会加减乘除,会认识五百个常用字?” 这下,连朱棣都有些不相信了。 原因无他。 他朱老四上学的时候,虽然上的有点晚,但是识字都是名冠天下的大儒宋濂手把手教的。 嗯,就是那个写出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还有《送东阳马生序》的那位。 那么朱棣学了多久呢? 五百个字,学了半年。 你说朱棣笨,那肯定是不笨的。 你说宋濂不会教书,那更是不可能。 所以朱棣参照自己儿时的经验,很直观地得出了结论。 ——不可能! 最顶尖的教育资源,配合上自己绝对是聪明的头脑,而且还是儿时接受力强的时候,三者相加,五百个字还得学半年,凭啥诏狱里随机拎几个囚徒,两个多月就能学明白? 你是不是在侮辱朕? 蹇义和茹瑺也是连连摇头,显然他们也不相信姜星火能够做到此事。 唯独老和尚道衍一脸淡定地坐着。 他知道。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那么,一定是姜星火干出来的。 当初,他就是被姜星火这种神乎其技的本领给震惊到了。 所以才会在悟道后,想方设法要帮助他的姜圣开万世之路。 如今,姜圣说他能做到,那么道衍就相信,一定能做到。 反而言之,如果算数认字这点还在常理之中的事情都做不到,又凭什么掀翻统治天下思想上百年的理学呢? “还有两个多月,最多四节课,就要出狱了啊.” 道衍目光深邃。 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道衍的想法,跟朱棣截然不同。 朱棣主张找一个合适地实际跟姜星火摊牌。 毕竟,姜星火只要出狱,他又不是傻子,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给大明带来的改变。 所以既然不可能让姜星火继续待在监狱里,那么就只能跟姜星火坦白这一切。 朱棣打算直接拜姜星火为国师。 反正周文王第一个前往磻溪河拜访姜子牙,就拜姜子牙为太师了。 一个道理,不突兀。 更何况,姜星火的“化肥仙人”已经名声在外,朱棣如果对百官宣布,化肥仙人降世,自己拜为国师,已经尝到甜头的百官,对授予一个这种名誉大于权力的高位,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之声。 反而会期待,化肥仙人,哦不,国师大人,再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实际利益。 多扔出点仙丹仙方什么的。 这也是朱棣为什么果断采纳了龙虎山天师张宇初的建议的原因。 目的就在于,提前给拜国师造势。 朱棣当然知道,姜星火可能压根不在乎这些名利权位,但料想也不会反对吧? 道衍,则不这么认为! 道衍认为,世间如他这般纯粹为了施展胸中抱负,不惜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理想主义者,是极少的。 但如果他还有同路人,甚至是引路人。 那就一定是姜圣! 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有什么能让他们真正地留下来呢? 官位、权势、美人、财富? 不,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真正能留下理想主义者的,唯有理想! 什么理想? 天下大同! 如何大同? 推翻理学! 只有在大明发动一场思想革命,才有可能为社会主流思潮的转型奠定基础。 而只有整个社会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大明才能走向那条新路。 否则,英武而锐意进取的皇帝一旦驾崩,权力出现交替。 整个大明帝国,就一定会被程朱理学支配的士绅阶层,给拽回老路。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推翻程朱理学的统治。 不一定彻底摧毁程朱理学,而是让其从统治地位退化到诸多主流学说之一,就足够了。 那么出狱就让姜星火当国师,能直接做到这一点吗? 显然不能,道衍清醒地意识到,想要开辟那条万世之路,就必须从思想着手,而从思想着手对抗理学,现在“他们”所拥有的理论基础,还太少太少。 毕竟,程朱理学是一个经历了十数代大儒,不断添砖加瓦,完善起来的理论大厦。 可这里还有一个关隘就是。 ——如何让姜星火觉得自己有必要实现这个理想? 道衍给出了答案,也是佛门中修行的一条路。 去体悟。 去人世间体悟百姓的悲欢离合,去体悟生民之多艰,去体悟程朱理学对人性之摧残。 如此一来,姜星火方才有可能下定决心,去推翻理学,去开辟那条万世之路。 当然了,这也只是道衍目前的想法而已。 —————— 说回树下。 姜星火继续以手代笔,在湿润的地面上写起字来。 ①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可以。 ②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可以。 ③政策分解,新的税收机构、人员、制度,‘大明税警总团’? ④政策实验,寻一试验地。 ⑤政策宣传,拟办报纸。 ⑥政策推广,暂无。 姜星火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我能证明,不识字不识数的人,在三个月内学会加减乘除,学会认识五百个常用字,是不是人事准备就能完成?继而倒退,组织准备也具备可行性?” “自然如此。”朱高煦闷声道。 夏原吉好奇问道:“大明税警总团,是什么意思?” “警者,戒也。《周礼·天官·宰夫》载:正岁则以法警戒群吏。” “税警,便是用来警戒群吏切莫贪墨税收的人员。” “如果我能证明之前那一点,便可以寻些老卒,同样教导,先培训出一个团体,在某处小规模试验,继而开始逐渐扩大推广范围。” 夏原吉又问道:“报纸呢?” “报纸便是跟邸报类似的东西,只不过在版面和内容设置,以及印刷精美程度下,都有所差别,主要是给老百姓看得。”姜星火道。 “给老百姓看?老百姓又不识字.” 夏原吉忽然收声,认真地看向姜星火:“姜先生,伱莫不是真有什么法子,能教人快速识字吧?” “自是有的。”姜星火笑着说道。 “什么法子?”夏原吉好奇问道。 姜星火看着这位身份神秘的秋先生,淡淡道。 “先不告诉你。” 夏原吉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接着说。” 姜星火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而既然有了税警总团,便可以搭建税警机构之前你们觉得新建独立的乡级收税机构,最大的问题是费钱且占用编制,其实不是的。” “其一,你把税警当做独立的几个卫就好了,大明又不是养不起多出来的几个卫。” “其二,费钱的原因,便是怕养人的钱,还不如因为新的收税机构而多收上来的钱。” “但是如果你们换个角度去想,其实税警的作用,绝不仅仅在于收税。” “而在于,皇权下乡!” 夏原吉心头一震,但还是勉力问道:“每个乡几个税警,皇权便是下了乡吗?” “不,皇权下乡的真正含义不是几个皇帝的人常驻,而是皇帝的意志,能够传达到乡里的百姓,否则,乡里便是土皇帝大过天!” “有了常驻或是几年轮驻的税警,这些税警又识数识字,朝廷的政令很容易地就能通过他们的口,讲给百姓去听。” “不要小瞧这一点,很多人一辈子都像是与外界毫无接触的幼虫一般,活在地域和宗族所构筑的‘信息茧房’里。” “而税警,就是打破这个‘信息茧房’的一把刀!” “从此以后,外界来自朝廷的声音,就能传递到每一个寻常百姓的耳朵里!” —————— 税警! 信息茧房! 皇权下乡! 两位尚书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要培养人识数识字。 目的不仅仅在于收税本身,而在于皇权下乡! 此前便说过,面对朝廷的绝对武力,地方乡里的宗族士绅,其实并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因为时代早就变了,随着历史的演进,汉代乃至南北朝、隋唐时期,地方足以自保的强力武装,在宋代以后,就开始消失地无影无踪。 嗯,这么说来,铁血大宋在对内重拳出击保证江山稳固方面,还是有一手的。 事实上,从“我大清”的实践来看,江南地方,面对八旗铁.重装骑马步兵,确实也没有抵抗的能力。 那么,地方宗族士绅凭什么能控制地方呢? 之前两位尚书还不太好描述,总往什么宗法、血缘、权威、文化、习俗上面想。 现在想来,姜星火真是一语道破。 ——信息茧房。 是的,就如同为什么古代中国农民不识字一样,因为他们不需要识字。 那么为什么皇权下不了乡?因为他们听不到皇帝的声音。 他们被包围在由宗法血缘等等因素形成的,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里。 从生至死,世世皆然。 而外乡人,如果用正常渠道,也确实无法进入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乡内。 事实上,两位尚书清晰地意识到。 税警,确实是最好的一个切入口。 因为要给皇帝老儿交税的嘛。 在地方为非作歹亦或是安分守己,皇帝都不太关心。 可不交税,皇帝的刀可就不会惯着你了。 皇帝派人来收税,你敢拦吗? 让一个税警悄无声息地消失? 不要紧的,马上朱棣就会给你表演一个戏法,让你看看你的族谱除了封面页,其余部分是怎么消失的。 那么,税警一旦可以入驻乡里,而这些税警又认识常用字,皇帝的命令,朝廷的政令,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传达到乡间地头。 如此一来,信息茧房自然不攻自破! 说白了,给农民构筑的信息茧房,看似牢不可破,可就如同真正的虫茧一样,一戳就破! 关键在于,西汉以后的历代皇帝都觉得自己没有趁手的刀(税警),戳破了收益也不大(皇权下乡成本)。 所以也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交易,乡里的权力,包括治安、审判等等,都归地方宗族。 你们只需要给皇帝交税就可以了,中间贪点无所谓,苦一苦百姓罢了。 可朱棣不乐意啊。 朱棣倒不是不乐意苦一苦百姓。 他还没有姜星火那种八世苦命人的切身体会。 朱棣的心结在于 ——那他娘的都是朕的钱啊! ——而且,你们还变着法的抹黑朕啊! “税警总团,好一个税警总团!” 朱棣笑意吟吟地看向两位尚书。 “皇权下乡,这不就解决了?” 蹇义和茹瑺默然无语。 还能说什么? 他们在不久前认为绝无可能解决的问题,已经被姜星火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来解决了。 可蹇义还是有些不死心:“陛下,姜星火所说的教囚徒识数识字之事,臣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朕也是这么认为。”朱棣反而道,“不如朕和两位尚书也打个赌?” “赌什么?”道衍忽然出声,煽风点火。 “朕还没想好,赌未来不涉及国事的一个私人承诺吧,你们俩算两个。” 皇帝要打赌,两位尚书自然无话可说。 尤其是,这件事的难度蹇义和茹瑺心知肚明。 想要随便挑几个不认字不识数的囚徒,两个月内教会,难度也委实是太大了。 —————— “如此说来,第一部分便是暂时解决了?” 听到姜星火的问题,朱高煦方才恍然。 原来,这节课貌似才上了一大半? 回溯一下便是。 姜星火说上节课讲的货币,这节课讲税收。 而税收的第一部分是税收的本质,税收的本质自然是博弈,博弈引发出了‘倭寇分银’博弈论模型,随后则是朝廷、地方、士绅的三方博弈。 三方博弈里的朝廷和地方,引出央地二级税收系统,引出了‘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 而朝廷和士绅,则引出了税警总团。 那么,第二部分呢? 姜星火缓缓道:“接下来,要讲的就是,税收,对于国家的意义。” “你们真的以为,对于国家来说,税收,就是收钱?” 朱高煦和夏原吉有些愕然。 不然呢? 税收除了收钱,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对于国家不就是如此吗? (本章完) 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一、成绩汇报 ......三万均了。 让小姜给大家鞠三个躬吧。 Or2 Or2 Or2 二、更新说明 本来这个月立的flag是每日1.5-2,现在看来,我应该是成了背后插满了旗的老顾成。 实话实说,现在每日的心情既激动又惶恐。 既为现在来之不易的成绩感到高兴,又深切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焦虑。 压力和焦虑包括了担心第一卷没法好的收尾,第二卷没法突破瓶颈,写成高开低走。 多更多赚道理我懂,但我更想保证质量。 所以向读者老爷申请,每日尽量保证万字以上更新。如果哪天确实卡文或者想为下一卷构思,更的稍微少了一点,还请理解。 第二卷的主要写作思路,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过几天整理好会发一个免费单章的草稿出来,请各位本书的精神股东、众筹作者们审阅。 再次鞠躬!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章 巴罗-李嘉图等价 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仰头看着饱受秋雨摧残后,反而枝条韧青的树冠。 看了半晌,方才说道。 “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做个猜想,这个猜想对不对,由你们来判断,如何?” “自是可以的。” “譬如说,朝廷会发大明国债.” 姜星火眼睑低垂,向着秋先生刻意‘解释’了一番:“嗯,上节课你没听到,国债的意思呢,就是国家发行一张纸,相当于借条,上面写了几年息率如何,到时候认购的百姓,便可以拿着国债连本带利地向朝廷拿钱。大约便是,国家给百姓打了个借条。” 夏原吉滴水不漏地表现出了恍然大悟地样子,连连颔首,时不时还冒出一句赞叹。 看着这位秋先生的表演,姜星火心头愈发笃定。 装! 接着装! 首先,大胡子根本不可能临时一找,就能从诏狱里找到前户部的下狱官员。 其次,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按照半节课的暗中观察,这位秋先生谈吐不凡,见识广博,显然不是普通的什么员外郎所能拥有的。 最后,大日月国债都出来了,正版的大明国债都开始流通了,你搁着跟我恍然大悟啥呢? 事实上,这节课也是姜星火的一个测试。 在诏狱中的课程,只剩下最后四节了。 这个是不能变得。 至于业余扫盲,也就是出狱前这两个月的事,不耽误他出狱。 姜星火打算测试一下,大明帝国的高层,对于自己的建议,到底有重视,或者说,哪怕建议难度高了点,到底能不能落到实处。 所以,才提出了税警总团。 如果外面真的出现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大明的新皇帝,传说中的永乐大帝,已经对自己投入了关注。 道理也很简单,如果说之前李景隆在诏狱里,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李景隆写他自己的名字递交建议。 但现在李景隆既然已经出使琉球(姜星火不知道去的实际上是日本),那么总不可能写他自己名字了吧?从海上寄过来和陆地上,一查就知道,锦衣卫又不是傻子。 所以,如果在李景隆不在场听课的情况下,大明帝国的高层又尝试了自己的建议。 结论就只有一个。 “我真的被大明帝国的高层所关注,甚至,改变了历史线?” 这个想法,让姜星火一时有些心气难平。 特喵的,老子不过是蹲诏狱里指点江山一下。 怎么伱们还真都给做成了? 这以后出狱了可怎么办? 一想到此处,不知不久后的未来大明帝国的高层要如何对待自己,姜星火反而有了一丝踌躇。 说说而已。 你们怎么还真当真了啊! 不过好在,姜星火素来坦荡。 “反正我又不怕死。” 思绪回转,姜星火继续道:“那么你们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上一个捧哏麦克景隆现在在日本被当太上皇供着,各方势力都争相巴结,争取他的支持,他不在了,朱高煦唯有尽职尽责地接过了捧哏的接力棒。 “那就是国家发行国债来筹集资金,效果跟增加税收筹集资金的效果,是一样的?” 姜星火在地上简单地写了个数学模型,写了经济主体效用函数,和代表国家部门以及家庭部门的当期预算约束,以及跨期预算约束(可理解为未来的对于花钱的预期限制)。 经济主体效用函数 U=c1+βc2 家庭部门 s1(当期预算约束):c1=w1-t1-b s2(跨期预算约束):c2=w2+(1+r)b-t2 国家部门 s1(当期预算约束):G1=Nt1+Nb s2(跨期预算约束):G2=Nt2-N(1+r)b 然后用拉格朗日乘数法,来解经济主体的效用最大化问题,得出了FOC(一阶条件),也就是。 c2=β(1+r)c1 这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最基础,也是入门级的经济模型,又被称为“李嘉图等价”。 是大卫·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一书的第十七章中表述的论点:政府无论选用一次性总付税,还是发行公债,来为政府筹措资金,均不会影响消费和投资。 同时,“李嘉图等价”在凯恩斯主义思潮泛起、消退后,依旧起到了历久弥新的效用,也成为了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研究政府债务,尤其是现代财政结构具有类似于“道”的标志性意义。 地面上奇奇怪怪的数字和符号,两人自然是看不懂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依据自己的本能或经验,提出质疑。 “效果肯定不一样。”朱高煦用很淳朴的道理解答说:“加税,农民会起来造反的。” 姜星火点点头,又看向‘秋先生’。 夏原吉眉头拧紧,他隐约意识到,问题似乎并没有朱高煦说的那么简单。 谁都知道加税会造反,问题的核心在于,国债为什么能跟加税挂上钩? 这不由地让夏原吉有些忐忑了起来,别是大明国债操作错了?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肯定不是加税会造反这么简单,但是一时半会儿这个关隘在哪,我暂时也想不透。”夏原吉诚实道。 姜星火干脆说道:“我举个例子,你们来理解看看对不对。” “国家征税和国家借款(大明国债)在逻辑上是不是相同的?” “假定大明的人口达到峰值状态,由于人地矛盾的原因,人口总量很难继续增长,那么可以视为不随时间而变化。” “【假设】大明决定对每个人减少现行税收(一次性总付税)100文铜钱,由此造成的财政收入的减少,通过向每个人发行100文大明国债的形式来弥补(再假定大明国债期限为一年,年利息率为5%),以保证大明的财政支出规模不会发生变化。” 姜星火提问道:“那么减税后的第二年,如果大明依旧决定保持收支平衡,会发生什么?” 夏原吉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东西,他答道:“减税后的第二年,如果依旧决定保持收支平衡,为偿付大明国债本息,大明必须向每个人增课105文铜钱的税收。”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面对税收在时间上的调整,纳税的百姓,如果他/她【绝对理性】,是否可以用增加储蓄的方式来应付下一期增加的税收?” “实际上,完全可以将国家因减税而发行的价值100文铜钱的大明国债加上5%的利息,作为应付政府为偿付国债本息而增课税收105文铜钱的支出。” “这样,纳税百姓原有的消费方式并不会发生变化。” 朱高煦已经开始“妈妈生的”,夏原吉眼眸却有些发亮。 “同样的道理,如果大明国债的期限为若干年,结果是一样的。因为大明国债的持有者可以一手从政府手中获得债券利息,另一手又将这些债券的本金和利息用以支付为偿还债券本息而征收的更高的税收。在这种情况下,用举债替代税收,不会影响即期和未来的消费,等价定理是成立的。” 姜星火特意解释:“消费,就是花钱。” 事实上,这只是纯理论的猜测,也就是哪怕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提出这个理论的李嘉图自己,都并不认为上述猜测在现实中行得通,但后世的巴罗认为,理性的人们确实是如此行事的,就是政府还债的更高税赋可能部分会落到后代人身上,但人们都是关心后代的,因此还是会为后代着想而增加储蓄以应付还债,这就是基于“李嘉图等价”衍生出的所谓的“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 根据这一定理,政府因减税措施而增发的公债会被人们作为未来潜在的税收,考虑到整个预算约束中去,在不存在流动性约束的情况下,公债和潜在税收的限值是相等的。这样,变化前后两种预算约束本质上是一致的,从而不会影响人们的消费和投资。 按理说,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这个理论不太对劲,人哪有考虑那么远的? 所以,“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遭到新古典综合派和新凯恩斯主义的质疑和批评。对李嘉图等价定理的疑问之一就是人们是否有动机为超出生命界限的未来增税因素而储蓄。 如果写一段文献综述,那就是.莫迪利阿尼在有限期界理论中提出,人们并不关心生命以外的事情,因此发债带来的减税效应会带来消费需求的增加;托宾认为李嘉图等价定理限制条件过多,与现实不符;曼昆从消费者的短视、借债约束和代际财富再分配三个角度分析了李嘉图等价定理不成立的原因。 巴罗提出“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实际上是为了证明财政政策的无效性。 夏原吉脑袋转的最快。 夏原吉说道:“从姜先生的解释里,虽然可以看到,无论用发行短期还是长期大明国债的方式来实现当前的减税,等价定理都能成立。” “但是。” 夏原吉话锋一转,道:“这个等价定理,恐怕无法解释我所说的现象吧。” “你说。” “快说!” 看着姜星火和朱高煦的催促,夏原吉沉思半晌道。 “假如一些、或全部譬如某地发生了瘟疫或战乱或洪水之类的灾害,买了大明国债的老百姓,在朝廷偿还大明国债之前就去世了,这些人既享受了朝廷因举债替代征税而带来的减税的好处,又无须承担由此而发生的未来的税收(因为已经死了),那么,他们生前的花钱消费行为同样不会发生变化吗?” “对啊!” 朱高煦跟着思考:“若是人死了,该怎么办?” “活着的时候朝廷减税,他享受到了;等他死了,人家总不用交税吧!” 出乎二人意料,姜星火点点头说。 “这一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对于那些减税期间活着,却在大明朝廷偿还大明国债前已经死去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负担税款的现值下降了,由于他们不必用大明国债去支付朝廷为偿还大明国债而增加的税收,他们当前和未来的消费会随其可支配收入.嗯,就是他们能够用来花的钱的增加而增加。假如这些普通老百姓是完全利己的,则上述答案将使等价定理失效。” “但是。” 姜星火也跟着话锋一转。 “这里有两个问题。” “第一,老百姓会不会为了后代着想?” “第二,老百姓会预测到自己何时意外身亡吗?” —————— “停停停!” 朱棣用拳头锤了锤脑壳。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两位尚书,你们从头给朕解释解释!” 蹇义和茹瑺对视一眼。 蹇义先解释道:“陛下,姜星火的意思便是,父辈和子辈之间的所有的老百姓都关心自身及其后代的话。那么当大明朝廷用发行100文的大明国债来替代100文的税收,由此使老百姓当年的税收负担减少100文时,老百姓知道这意味着未来的税收将增加100文。” 朱棣点点头,这个他明白,示意蹇义继续。 蹇义慢慢地皇帝解释道:“因而面对今年税收负担的减少,普通老百姓的反应将不是增加自身的花钱,而是将购买的100文的大明国债保存起来。如果他在大明国债到期之前去世,这100文大明国债将作为遗产留给他的后代,用来缴纳朝廷因为大明国债本息负担的增加而增加的税收(朝廷为了还钱而加税)假设在他的后代的有生之年大明国债仍未到期,便可以继续留给他们的后代,以便用以支付大明国债到期时增加的税收。” “这只是个姜星火的假设。”茹瑺跟着说道:“对于任何一个关心子孙后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朝廷为偿付发行的大明国债本息而增课的税收,由他还是他的后代来缴纳,是没有区别的。” 茹瑺进一步阐释:“也就是说,老百姓是否死于国债到期之前,这对于他的今年花钱(消费)不会产生影响,购买大明国债与缴纳税收一样,会减少今年的个人消费。” “说白了,就是在讨论发行大明国债,会不会影响老百姓花钱?”朱棣打断茹瑺道。 “正是如此。” 朱棣费解道:“那这种问题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呢?很少有人会关心儿孙的缴税吧?”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道衍和尚,忽然弹了弹黑色袈裟的袖口,说道。 “当然有意义。”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的价值:消费、生娃、交税 新歪脖子树下。 “姜先生,意义何在啊?就算讨论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俺搞不明白。” 朱高煦这边挠了挠大胡子,发出了跟他爹一样的疑问。 姜星火没说话,夏原吉却醒悟了过来。 “非常有意义!” 夏原吉自顾自地推导道:“这个等价原理,不用问,谁都知道肯定是错的。” “确实。”姜星火笑道,“毕竟都得顾着眼下的苟且,哪有时间想远方的未来?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看得这么长远。” 朱高煦愈发迷惑:“那讨论一个错的东西,是为什么呢?” “是错的。”夏原吉耐心解释:“但问题是,这里面反应的经国济民之学的道理。” “什么道理?” 夏原吉道:“姜先生提出的这个等价定理的意义在于,朝廷发行大明国债,普通老百姓是否将朝廷发行的大明国债,在未来兑现的东西视为自身财富的一部分?” 朱高煦愣了愣,毫不犹豫地答道:“肯定是啊!” “不,这个等价定理的关键点就在于,如果所有老百姓都觉得,大明国债需要他们未来的税收来偿还,那么他们手里的大明国债,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也就不会被看做自身财富的一部分,也就不会用来花钱.如此一来,货币自然就不会加速流动。” 夏原吉越理越顺:“也就是说,面对征税和发行大明国债,普通老百姓是否会采取不同的行为,对朝廷户部的财政制定方略具有重要意义!” “只有能证明这个等价定理是彻底错的,才意味着,发行大明国债,会让老百姓多消费,货币多流动,如此以来,才能更多地创造譬如商税、车船税等税收,也能通过发行大明国债尽快地回收老百姓手中多余的宝钞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证明大明国债对老百姓的消费是有刺激作用的!” 经过姜星火数月的悉心教导,朱高煦现在也不算很笨,他听到这里,结合之前讲的货币那节课,也有了些拨云见日之感。 “俺懂了!” “也就是说,只有证明这个等价定理不对,才能保证发行大明国债有效,否则,大明国债发了也是白发?” 姜星火笑着颔首。 “这个等价定理的意义便是如此,只有让你们知道错的,才能学会对的。” 姜星火简单解释了等价定理到底错在哪。 “首先,实际上,买了大明国债的普通老百姓也许并没有遗赠动机,因为可能他们没有子女.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子女的事情。因此当朝廷采用国债替代征税时,普通老百姓便不会将国债留给后代让其用于应付未来税收负担的增加。 相反,由于偿还大明国债本息所需增加的税收要在他死后才开征,因而他所要承担的税收负担的现值下降,相当于他当前的财富会增加,因而普通老百姓当期的消费支出完全可能会随之而增加。” 姜星火又在地面上写了六个字。 ——边际消费倾向。 接着,他解释道:“意思就是,老百姓手里每增加或减少一文钱铜板的可支配收入时,消费的变动情况。” “换句话说,就是有钱没钱时不同的消费选择。” 见两人都表示能听懂。 姜星火继续道:“其次,支撑等价定理的假设是朝廷对每个普通老百姓减少税收负担的数额相同,并且每个普通老百姓的边际消费倾向没有差异。但实际上对每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大明朝廷税收减少的数额不可能相同,并且每个普通老百姓之间的边际消费倾向存在差异。” 怕光说他们听不懂,姜星火继续用刚才的例子,稍加改动来解释。 “还是刚才100文国债的例子,为了方便说明,假定大明朝廷减税政策的受益者为全天下老百姓的一半,受益者当期税收负担减少200文铜钱,这个是跟之前的例子不一样的改动。” “那么大明国债持有者与税收负担承担者范围的不一致性,以及同为大明国债持有者、税收负担承担者,其大明国债持有比例与税收负担承担比例的不一致性,使社会资源【从税收负担不变的老百姓转移到了税收负担减少的老百姓】手中。” “等等等!” 朱高煦连忙打断。 “什么意思?姜先生能举例子吗?” 姜星火善解人意地满足了学生的要求。 “意思就是,甲乙同样是村中富户,但甲的家里钱多,乙的家里钱少。” “那么同样是买大明国债,同样是减税,家底子厚实的甲买得起相当于乙2倍的大明国债,那么是不是甲的大明国债持有比例比乙要高?” 朱高煦点头。 “同样是减税,如果乙买的大明国债花的钱,与减少缴纳赋税的钱相同,乙的税收负担是不是不变?” 朱高煦再点头。 “那么对于甲来说,买了相当于乙2倍的大明国债,扣除其中的一半花费,抵掉了减税.就相当于甲把今年减税的钱用来买了跟乙一样的大明国债,而因为家里有钱,他又多买了一份。” “那么甲乙相比,减税是不是让甲的税收负担减小了?” 朱高煦似懂非懂地再再点头。 姜星火继续道。 “其结果是,减税的受益者将会增加当期消费,受损者将会减少当期消费。” “而消费结构的这一改变,是否会对总需求产生影响,取决于受益者和受损者之间边际消费倾向的对比,会产生三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二者相等,不会影响社会总需求。” 朱高煦点头,甲乙如果相等,抵消了。 “第二种,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大于后者,社会总需求会增加。” 朱高煦再点头,甲这种人的数量大于乙这种人的数量,那么因为手里抵消了减税后的大明国债还是很多,所以他们把债券当做财富,会进行花钱。 “第三种,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小于后者,则社会总需求便会减少。” 朱高煦终于懂了。 如果乙这种人,也就是把朝廷减税后他需要少缴纳赋税的钱,用来买大明国债,正好相等的人,多于持有更多大明国债的人,那么想花钱的人就少了。 姜星火擦了擦汗。 生怕他们听不懂,讲的他自己都有点怕嘴瓢了。 “当然,之所以拿这个等价定理来做引子,便是想让你们明白税收对国家的意义。” 姜星火以手代笔,在地面上缓缓写下了一行字。 ——税收是财富,税收也是债务。 “能理解吗?” 看着地上的这句话,夏原吉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可以察觉出来的颤抖。 “前半句好理解,姜先生是说,收税收上来的钱,是国家的财富。” “后半句你怎么理解?”姜星火看着这位天赋超高的秋先生问道。 “税收是债务,就是刚才的税收-国债等价定理!” 真真是曲径通幽,继而豁然开朗! 夏原吉一下子就意识到,为什么姜星火要拿那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理想、无稽的等价定理做例子了。 因为。 可以让他们理解。 税收,为什么等于债务! 虽然定价定理注定不成立,但他们也理解了,税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约等于债务! 那么基于“税收是财富,税收也是债务”可以推导出另一个结论。 “对于国家来说,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夏原吉难以置信地失声问道。 朱高煦呆了呆。 当下的债务,为什么是未来的财富? 难道不应该翻过来说,对于借钱的人来讲,未来要还的债务才是当下捏在手里的财富吗? 奇怪。 —————— 困惑。 极度的困惑萦绕在密室的空气中。 刚才还能跟得上讲课思路的皇帝和两位尚书。 现在已经彻底懵了。 而跟着记录的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也没好到哪去,此时都咬着笔头也陷入了思索。 “道衍大师。” 眼看两位尚书指望不上了,朱棣回头问道。 “什么叫做——对于国家来说,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 面对皇帝的问题,道衍半晌没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沉思。 朱棣又唤了一声,道衍方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道衍,换了别人在自己面前走神,朱棣可不会惯着。 “喔,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听到道衍这句话,蹇义和茹瑺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什么叫其实很简单? 道衍当然不用在意两位尚书的看法,他转动着手里的念珠,缓缓解释道。 “之所以大明现在的国债是未来的财富。” “便是因为,既然刚才姜圣提到的等价定理不成立,那么也就意味着,只要朝廷发行大明国债,那么就会刺激百姓花钱,大明的财富总量就会增加,而到了未来偿还掉国债的本息,因数千万普通老百姓花钱而产生的财富总量,对比眼下,依旧是增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圣说现在的国债,是未来的财富。” “因为,国债确实可以刺激经济,创造财富。” 伱要是论行军打仗,朱棣当世第一。 处理政务,朱棣也能做到中上水平。 可这经国济民的道理,又如此弯弯绕,属实是为难朱棣了。 朱棣干脆道:“最后一句朕没听懂,请大师详解。” 道衍淡然地说道:“就是夏尚书说的,百姓既然认识不到未来朝廷会加税来填补国债的本息支出,或者认识到了不打算为后代考虑。那么他当下捏着大明国债,财富就是增加了,有钱了就要消费,消费就会有人获益,获益的人接着消费,整个大明的总体财富就变多了,如此而已。” 朱棣又捋了捋,方才醒悟了过来。 而两位尚书,此时也跟着明白了过来。 蹇义心中的思绪有些复杂:“姜星火所掌握的经国济民之道,竟然如此深邃” 而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墙内也同样开始了下面的讲解。 —————— 姜星火的眼眸中带上了异样的神采。 他仿佛一个恶魔般在夏原吉的耳边低语。 “既然你明白了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那么你就应该明白,国家在可控的范围内,其实应该多创造债务对不对?” 夏原吉迷茫而又清醒地点了点头。 迷茫,是因为他觉得不对。 清醒,是因为按照姜星火“当下债务就是未来财富”的逻辑,姜星火说的话却是对的。 “那么,创造了更多的债务,是不是需要老百姓更多地消费,否则就无法实现财富循环,造成财富的增加?” 夏原吉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姜星火的恶魔低语还在继续。 “所以说,大明老百姓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消费?” “哦,不对,如果我们【绝对理性】的话,还可以看到,仿佛一个个数字般的大明老百姓,还有其他价值呢。” “嗯他们可以生娃,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生的越多越好!” “这样,不仅能创造大明从事劳动的人口,还可以创造大明更多用于消费的人口。” 夏原吉的思绪进入了姜星火为他构筑的经济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老百姓,只是一个个数字。 他们的作用,就是大明经济这个巨大地体系里微不足道的一点。 “对。” 夏原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对吧?而且还有一点好处呢。”姜星火的眼神愈发阴郁,几乎要滴出水来。 “什么好处?” “大明老百姓生越多的娃,就可以创造更多的税收呢,有了税收,大明更加有钱,也就可以发更多的国债。” “税收.国债.税收” “生娃.劳动交税消费生娃” “对,太对了!” 姜星火忽然起身厉声吼道。 “对什么?” 夏原吉从姜星火为他构筑的经济世界里回过神来。 夏原吉呆呆地望着对方。 这些,难道不对吗? 在理论上,都是对的啊。 姜星火失望地摇了摇头,只道。 “人不是数字,人也不是牲口,人从来都不是缴税生娃消费的工具!” “人,是国家的子民!” “对于国家来说,税收真正的意义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八个字。”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觉得写明白了写的好的,赏个月票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起改变世界吧,夏尚书! 三位尚书挤在一辆回六部衙门的马车上,出奇地安静。 看着低头沉闷难言的夏原吉,蹇义忍不住问道:“夏尚书,你还好吗?” 闻言,茹瑺也看着对面的夏原吉。 夏原吉有些失神地抬起头,这时两人才发现,夏原吉的眼眸里已经满是猩红的血丝。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喃喃重复一句,只是苦笑。 蹇义和茹瑺两人也明白夏原吉的心结所在,一时却也是无话可说。 原因无他,姜星火那一席话,不仅让夏原吉心神失守,更是让他们也觉得内心深受震撼和触动。 是啊,自己等人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考取功名做官,为的不就是拯救天下黎庶,做一个辅佐君王治平天下的贤臣吗? 从洪武末年开始,随着多年来朝堂的腐朽堕落,底层吏治也走向崩坏,大明百姓生活的越发凄惨,而自己等人却在做什么呢! 身居高位、坐拥万贯家财,除了还算是中规中矩地恪尽职守以外,摄于各种利益纷争和朝堂站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保,哪有什么为民请命,就连最基本的初心都丢掉了。 这种人,真的能够称之为他们少年时心目中的贤臣吗? 夏原吉忽然感到很痛心,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姜星火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针扎一般,虽然并非意有所指,但夏原吉自己却提醒着自己,像他这样的人早该滚出官场了。 “呵呵!” 一声自嘲的冷笑突兀响起。 “夏尚书。” 听到这一声,蹇义和茹瑺两人齐齐望向夏原吉。 就见夏原吉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讥讽的弧度,眼睛微眯。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可夏某只是觉得。” “这些年位置越坐越高,可却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踏入仕途的目的。” “夏某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了。” 夏原吉轻描淡写地说完这番话,转首望向青幔马车窗外,目光中充斥着悲哀与迷茫。 看到这样子的夏原吉,蹇义和茹瑺的内心,顿时感到了几分羞愧。 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仕途走的太远,一路上艰难地攀爬到了顶峰,回首望去,早已不见来时路。 更见不到,那个山脚下满怀希冀的自己。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兼济天下的好官的,对吗?” 夏原吉自问自答式地喃喃自语。 “可是,伱是从什么时候,把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都当成了黄册上的无数个字,当成了统计时的一堆数字?” 夏原吉双手的青筋冒出,用力地捂住了头。 “记不清了.” “实在是记不清了” 良久,夏原吉方才整理仪容。 这时候的夏原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但眼眸中偶尔一闪而逝流露出的愤恨和绝望,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 其实,刚才听到夏原吉的低语,两人就不由沉默了。 也正是这时候,蹇义和茹瑺才惊讶地发现,夏原吉整个人变化了太多。 以前,夏原吉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那颗坚韧如铁的心,又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一切。 尤其是他深耕多年,最为热爱的经国济民之事业。 而现在,夏原吉整个人透着浓郁的暮气,像是失去了灵魂。 就像此刻的他。 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马车窗外,双目毫无焦距。 夏原吉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夏原吉,这样的认知让作为老朋友的蹇义和茹瑺两人既伤感又心疼。 一路上,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至抵达六部衙门。 待蹇义和茹瑺两人离去回到各自的衙门后,夏原吉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接着,夏原吉回到自己办公的房间,缓步走向案台前,伸手拿起桌旁的茶杯,仰头将上午沏得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夏原吉的视线投向桌上压着的宣纸,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夏原吉缓缓闭上眼睛,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抓起笔蘸饱墨汁,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最后一字,夏原吉推开门,把公文递给外面廊下的心腹吏员,示意对方送去内阁。 这位心腹吏员只看了一眼公文上压根没有遮掩的标题,就反而惶恐地呈回给夏原吉。 夏原吉仔细端详公文上的盖印,最后又翻到最后那页空白处,用毛笔勾勒出几行字迹。 他叹了口气,坚决地递给心腹吏员。 “尚书.您这是要告老还乡吗?” 吏员瞪圆了双眼,依旧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原吉。 “嗯,这便是我递交给陛下的辞呈,快点送去内阁把。” 听到夏原吉的话,吏员一阵愕然。 这位心腹吏员跟在夏原吉身边数十载,自然知晓夏原吉为人为官。 可如今,夏原吉竟然主动请辞,这让吏员一时无法消化。 不过,这位心腹吏员还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属下遵令。” 吏员接过公文,躬身退了出去。 待房间只剩下夏原吉一人,他颓废地瘫倒在椅子上,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其实,致仕这个决定,并不是夏原吉突兀做出的。 事实上,朱棣率兵南下登基称帝后,从洪武末期到建文朝舒适惯了的官员们,都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变化。 这种变化,就让人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壮年洪武帝的屠刀下战战兢兢的时代。 虽然朱元璋老了以后,很少再大开杀戒,被铁腕统治弹压下去的吏治败坏、官员堕落的风气也逐渐抬头。 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些官员忘记了曾经动辄扒皮实草或流放三千里,以至于主官被杀,副手带着枷锁登堂办案的滑稽情景。 有很多人怀疑,酷肖其父的朱棣,也将采取这种手段整顿吏治。 事实上,朱棣一开始做的确实比他爹还狠。 登基时的大清查以后,建文骨鲠被一扫而空,群臣本以为会消停下来。 结果江南因为“摊役入亩”所爆发的周缙谋反案,导致朱棣挥舞屠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族诛。 这下子,虽然朝堂上明面毫无波澜,但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很多老狐狸老乌龟,都意识到了危险。 钱都捞够了,官也当了这么多年,门生故吏无数,攒下的财富和资源足够延续家族了。 那还等什么?等着被朱棣砍头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润! 所以,最近朱高炽的案头,已经多了不少辞呈,当然,其中大部分都被朱高炽给一一劝阻了下来.虽然也不乏极个别想跟个风,结果把自己的官帽子跟丢了的例子。 夏原吉虽然是皇帝宠臣,但他也早就知道了同僚们的普遍想法,最重要的是,之前发生的化肥仙丹的朝堂争执,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虽然做成大明国债与化肥工坊绑定这件事,确实需要一个靶子,可在夏原吉的心里,理解归理解皇帝的选择,在被同僚们集火指责的某一瞬间,夏原吉也有些心灰意冷。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呢,则是再加上今天姜星火讲课时的一番话,确实深深地震撼到了夏原吉的心灵。 夏原吉,终究是个有理想有良心的官员。 这也直接让夏原吉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萌生出了“做官也救不了百姓,不如归隐田园间安度晚年”的想法。 念及至此,夏原吉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可到头来呢? 不也只是一个庸碌的高级官僚吗? 真的改变这个世界了吗? 真的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了吗? “哎!”夏原吉叹息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处理手中的公务。 空旷的房间里,夏原吉不仅自嘲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和尚也不是都需要撞钟的。” 夏原吉凝神望去,却是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走了进来。 道衍的手中,捏着他的那封辞呈。 当着夏原吉的面,道衍捻动手指,直接将辞呈撕得粉碎。 “道衍大师这是何意?” 夏原吉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疲惫地问道。 “你还不能走。”道衍把辞呈扔进纸篓,缓缓道。 “为何?”夏原吉苦笑道,“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差不多的,郁尚书如此,夏某也是如此。” “不一样。”道衍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夏原吉问道。 道衍微阖的三角眼睁开,缓缓道。 “你是姜圣的学生!” 夏原吉心里一咯噔,但还是镇定道。 “道衍大师,你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 道衍颔首,看着他认真说道:“姜圣至理,所传者不过寥寥几人,此乃千万中无一的天大福泽,你夏原吉便是其中之一。” 道衍质问道:“而你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又通经国济民之道,可有幸学了姜圣的大道,不惜福,也不思造福苍生,反而心生退意,自甘堕落,浪费了有用之身,你便不觉得惭愧吗?” “姜师讲的是至理。”夏原吉神情黯淡,“可是靠听这几节课,夏某还是救不了百姓。” “听几节课做不到,跟在姜圣身边学呢?天底下再厉害的学问,再多的道理,依照你夏尚书的天资,多学多想,也该学会的。” “至于救百姓,靠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你以为姜圣两个月后出狱,是为了做什么?” 夏原吉只道:“姜师,难道不是还不知晓这一切吗?” “他已经知道了。”道衍冷声,“或者说,起码知道了一部分。” “今天夏尚书便已露了馅。” 夏原吉愕然:“此话怎讲?” “姜圣天资何等惊艳?学问横压当世,见识更是看透古今,从你化妆进入诏狱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露馅了。”道衍淡淡说。 夏原吉回忆片刻,方才蹙眉问:“道衍大师的意思是,这节课,本来就在姜师的计划之中?姜师已经感到了警觉,所以才会用二皇子可能听不懂来做试探?” 道衍微微颔首,继而说道:“姜圣有一个堂妹,一直在老衲的暗中监视与保护之中,上次,她因假冒国债被骗,去寻姜圣诉苦了.当然,坑骗她的人,已经死在了被倭寇所屠戮的‘宁波商队’里。” 夏原吉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 “所以,这都是道衍大师的计策?” “总该推一把让他慢慢了解的。”道衍无惧夏原吉的目光,只道,“难道你想看着姜圣出狱后识破这一切,变得无所适从,亦或是心生愤怒吗?” 夏原吉抖了抖身上的衣袍,身居高位多年所养成的官威,亦是从肢体动作和神态中流露了出来。 “你不该安排姜师的命运。”夏原吉的言语中已经没有了敬称。 “老衲没有安排姜圣的命运。” 道衍垂眉轻语:“姜圣这种人,只要让他看到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对于心怀伟大理想的人来说,那条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致命也是最诱人的毒药。” “老衲只是让姜圣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出狱时感觉太过突兀。” 如果在今天以前,夏原吉一定会对道衍所说的这些嗤之以鼻。 然而当夏原吉从那恐怖的【绝对理性】所构成的冰冷数字世界中脱离出来,体验了那种是天地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感,便产生了深深地恐惧和懊悔。 所以,夏原吉信了道衍所说的一切。 夏原吉相信,如果姜星火看到他能让世界变成一个他理想中的样子,那么姜星火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实现那个理想。 毕竟,姜星火是真的不怕死! 而之所以在诏狱中摆出那副姿态,夏原吉认为,只是姜星火看不到改变世界的希望罢了。 就如同夏原吉之所以递交辞呈,也是因为看不到真的能让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希望一样。 而现在,道衍的一席话,又给了夏原吉希望。 如果未来大明的经济和税收,可以在他夏原吉的手上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哪怕一点点奠基,能给这个未来打下基础,夏原吉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是值得的,自己也愿意为之付出。 可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夏原吉便是心头一颤。 夏原吉极为严肃地质问道:“道衍,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想” 后面的话语,夏原吉万万不敢说出口了。 “不。” 明白了夏原吉的忌惮,道衍给出了令他放心的答案。 道衍的答案,果真让夏原吉松了口气。 道衍双手合十,嗓音沙哑地说道:“老衲想做的,仅仅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竭尽所能地帮助姜圣开辟那条万世之路.这条路,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与皇权并不冲突,相反,而是互有裨益。” 这句话,让夏原吉解除了大部分的顾虑。 只要不跟皇权产生冲突,不违背夏原吉的原则,那么,夏原吉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听一听道衍的想法。 夏原吉抬起头看向道衍,干脆问道:“打算要我做什么?” 道衍笑了笑,干枯如树皮一般的皮肤上,露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 “夏尚书,我们追随姜圣的脚步,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吧。” 夏原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道衍的心中早有腹稿,径直说道。 “推翻理学,解放被束缚的思想。” “弘扬姜圣的‘科学’,竖立真正的万世之基。” “殖民海外,为华夏文明在世界岛战争中取得先机,建成日月不落的大明帝国。” “提高大明的生产力,让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让普通人也识得起字,看得起书,明得了道理。” “最后,真正建立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社会。” 夏原吉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税收,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与货币,而是以无数人之力汇聚成江河海洋,继而泽润万民。 或许,这才是税收的真正意义。 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真正未来。 可夏原吉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不可能看得到那一天了。” 道衍随之点头,却大笑道。 “可这才是永垂不朽的意义啊!” “我们的肉体终将陨灭,但我们为理想所创造的一切,将与世长存!” 道衍严肃而认真地看向夏原吉问道。 “夏原吉,你愿意与老衲、与姜圣,一起踏上这条道路吗?你要想清楚,一步踏出,便要面对世人汹汹非议与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道衍复又说道:“可夏原吉你有家有业,又身居尚书高位,乃是文臣之极,与老衲和姜圣这种孑然一身倒还不相同.若是你心中并无此意,老衲今日权当没有来过便是了。” 夏原吉张口欲言,却吞了回去。 心中无数念头闪过,沉默几息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原吉反而重重点头。 夏原吉轻声对道衍说道。 “那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普通人的改变 东郊大祀坛周围皇庄的官田,此时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除了生长期需要三个月的荠菜,其余诸如小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等蔬菜,在这两个月间早已被大规模栽种,并且经过数次大型施肥和灌溉,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沃土。 如今已经过了农忙季节,虽然还有些事情要做,但却足够百姓们忙碌到中午就可以收工。 此时的农村里没有太多的娱乐项目。 吃饱喝足后,男人们会坐在田埂边打马吊(马吊是明代开始流行的纸牌游戏,源自宋代叶子牌)或者唠嗑儿。 女人们则是聚集在家门口的水塘旁洗衣裳、纳鞋底子,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话。 而孩童们则是在土墙围成的院落里嬉戏追逐玩耍,不时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爹!” 当一个同样是租种官田的佃户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们便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爹你怎么现在才从镇子上回来?姐姐还以为你又跑到镇子上耍钱了呢!姐姐说你要把我们给丢了!” 孩子他娘也跟着凑趣道:“就是啊,当家的,这都大半天没见伱回来了,你该不会把咱闺女给忘了吧?” 她说完话后,孩子们顿时起哄似得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他爹被众人调侃的满脸通红。 随后瞪了孩子们一眼:“胡咧咧什么呀?我啥时候再耍过钱?啥时候丢下你们了?再瞎编乱造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孩子们见状,赶紧闭住嘴巴,不敢继续取笑。 “当家的,我听村南头的李婶说,今天在码头那边,来了好多的大船!人人都在传,说是皇帝派去海外的官差,把制造化肥仙丹的材料给运回来了!以后大家都能使上化肥仙丹了!” 孩子他爹这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妻子:“媳妇儿,你刚刚说什么?我不是听岔了?” 孩子她娘白了丈夫一眼:“你耳朵真背了,刚刚明明就是我在说,皇帝派去寻仙丹材料的船回来了!” 孩子她爹挠挠头,憨厚地说:“我说孩子他娘,你胡扯什么呢?化肥仙丹是咱平头老百姓能使得上的?现在这都是皇庄才能用得上.炼制化肥仙丹的两位道门真人,听说把炉子都给炼废了好几个了!” “哼!懒得理你!爱信不信!”孩子她娘将手中洗完的衣裳扔进盆子里后,便转身走进屋内换衣服去了。 孩子们嘻嘻笑着,也相继跟了上去,留下孩子他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只有大女儿还蹲在他身边。 孩子他爹望着妻子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苦笑道:“唉,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娶了这么个脾气躁的婆娘,能咋办?” “谁让你俩感情好呢!” 大女儿笑嘻嘻地说道。 孩子他爹犹自存疑,向大女儿求证道:“你李婶真是这么说的?海外有船回来了?以后大家伙都能使上仙丹了?” “真哒!”大女儿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李家哥哥在码头做工,说是一排又一排的大船呢,江面都被遮住了,做不得假带队的好像叫叫三保太监!” 什么太监孩子他爹他倒是真不关心,但这要是真的,以后大家伙都能使上仙丹,那可就太好了! 孩子他爹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现在皇庄官田里的土都金贵的紧,常有骑卒巡逻,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窃使用过化肥仙丹的土壤。 而且化肥仙丹的效果,早就已经没有人质疑了,只要使用过,最起码农作物的亩产量都能提高一倍或以上。 如果化肥仙丹能够推广开来,那么自家完全可以辛苦努力一点,再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攒个两三年的钱。 那样,就不用去租官府的田了。 自己家哪怕买不到上好的水田,就是普通的旱田,那也好歹是自己的啊! 想到这里,孩子他爹的眼睛里,不由地流露出了一丝朴素的希冀之色。 “当家的,想啥呢?你今天诞辰嘞。” 就在男人陷入思索的时候,他家婆娘端着碗面,跟老母鸡似地带着一群跟屁娃又从里屋回转了出来。 “爹,诞辰快乐!” “爹!这是我亲手做的!” 孩子们纷纷朝他叽叽喳喳地喊道,而他的婆娘则是直接将碗放在他手中,催促他赶紧趁热吃掉,不然面该坨了。 男人嘿嘿傻笑了两声,拿起筷子就往嘴巴里送去。 很快就囫噜咽了下去,而他的双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隙:“嗯!好烫!慢点!慢点.” 孩子们看着他这副一边吃一边吐舌头的滑稽模样,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完面,男人松了松裤带,对婆娘说道。 “我想去拜拜化肥仙人的雕像。” “该去,合该去的,快点去拜拜吧,让化肥仙人保佑咱家今年顺顺利利过个年。” “那你在家陪着孩子们。” 男人嘱咐了一句后,就小心翼翼地拎着几根香,前去大祀坛。 “爹爹我在家等你哦!” “爹爹!慢点!” 孩子们齐声呐喊着祝福,并挥舞着胳膊为他助威。 男人微笑颔首,然后迈步朝着大祀坛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秋老虎的余威,太阳高悬在头上。 孩子他爹提着包着香的小竹篮一路前行,汗水直接顺着鬓角往下流淌,滑过黑黢黢的脸颊,不过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迈动脚步。 大祀坛离得并不远,此时大祀坛的外围,早就允许所有人前来祭拜了。 只不过内部用于朝廷祭祀的地方,还是不让寻常老百姓进的。 一座青玉雕像矗立在大祀坛上。 仙人雕像身着羽衣道袍,手执拂尘,眉眼清隽,气质飘然出尘。 男人跪在已经有些被磕的破损的蒲团上,磕了仨响头后,虔诚地念叨道:“恭请化肥仙人庇护我等,我等愿为您献上香火。” 男人说罢,便从竹篮里掏出了三根香。 “化肥仙人,这是我的祭品,还请您别嫌少,将就收着。另外,如果我家租的地您有空的话,希望您能多照顾照顾,毕竟种庄稼甭管是种子、浇灌,还是除虫、翻耕都是需要费钱费力气的.有您的帮忙,我们能少很多事情。” 他将三根香放置在桌案上点燃,随即又冲着化肥仙人的雕像恭敬地叩了几个响头,接着站起身来,却与身后的人撞到了一起。 “哎呀!” 男人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神情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男人退了两步,憨笑着问。 “小姑娘,你也是来上香的?” 小姑娘迟疑了刹那,点了点头。 男人也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提起竹篮,打算回家去,家里的婆娘和孩子还在等他呢。 男人方走出了几步,却被那个小姑娘喊住。 “阿伯,请问您知道仙人的名讳吗?” 男人挠了挠头,这倒是把他问住了。 “化肥仙人,大家都这么叫,我也委实不晓得仙人名讳叫什么。” “好吧,谢谢您!” 很有礼貌的小姑娘,知道礼节,不像自己家的傻大妞.男人心里想道。 看着远去的这个陌生阿伯的背影,再看看大祀坛上怎么看怎么眼熟的雕像,姜萱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人生之中。 “为啥,我看这个雕像,挺像我哥的?” “也不对没道理的,或许是巧合吧,我哥还在诏狱里关着呢,化肥仙人怎么可能是他呢?” 姜萱跺了跺脚:“可是这五官明明就是跟我哥一模一样啊!” 这便是说,上次姜萱去诏狱中探望姜星火的时候,只说了大明国债和化肥工坊的事情,根本没有提什么化肥仙人。 所以,姜星火也根本不知道,这个让他感觉极度社死的称号。 化、肥、仙、人! 这是何等的羞耻,何等的让人面红耳赤啊!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怎么不干脆直接叫“金坷垃仙人”好了! 或者洋气点,叫“史丹利”也不是不可以。 以后往西洋那边卖的时候也好翻译,我们大明皇帝Judy,派人带来了神奇的东西叫Stanley,还不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交易? 姜萱的小脑袋瓜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时候。 忽然—— 负责守卫大祀坛的士卒开始赶人了。 “回避!回避!” “有贵人出巡,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小姑娘,快点走,别给自己惹祸。” 人群在士卒们的警告和驱逐下,向外退去。 姜萱抬头看了一眼大祀坛外围矗立的仙人雕像。 仙人依旧面目熟悉。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姜萱一种奇怪的忐忑感。 来不及多想,机警的姜萱跟着来自附近数个村落的村民,还有一些南京城里前来参观的百姓,都退了出去。 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队华丽的车驾从官道行驶而来,姜萱偷偷地抬眼打量了一下其中的马车。 马车由数匹骏马牵引,用料很奢侈,四周还以红髹装饰。 马车两边,则是十六名身穿甲胄,骑马挎刀的护卫。 每一名护卫都气息沉稳、骑术精湛。 这些马车两侧的护卫,手持方色旗、青色白泽旗、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等仪仗旗帜。 而更后面的护卫,则是手执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等仪仗兵器。 “这是.皇家仪仗?” 姜萱低声惊呼道。 她虽然只在南京住了几个月时间,但对于这些大明帝国顶尖大人物的威势,早已经铭记于心。 姜萱可是在南京街头亲眼见到,一个躲避不及的瘸腿乞儿,是如何被勋贵护卫的马蹄活活踩死的,胸口都塌陷出了一个大洞。 如今也不是什么祭祀吉日,竟然有皇家人物亲临,姜萱怎能不惊讶? “小妹妹,慎言啊!” 旁边的妇人赶紧拉住姜萱的手臂,提醒道:“听你口音是乡下来的?你难道就不明白,皇室之事,不是我们普通平头老百姓能议论的吗?” 周围也有一些人闻声,纷纷侧耳倾听,神色各异。 显然对此颇为忌讳,连话都不敢说。 “哦。” 姜萱点点头,却又忍不住好奇。 她很清楚,她自己出身低微,绝非权贵阶层,所以,根本无法理解皇室之人的心思。 但她仍然觉得好奇。 究竟会是哪位皇子或者公主要来祭拜? 居然排场这么大! 这个念头刚闪过。 姜萱又被吓到了。 因为她发现,这队皇室成员的护卫后方,有好几个衣着鲜艳夺目的飞鱼服的锦衣卫,竟然骑着高大威武的骏马,在官道上急速飞驰。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 这辆马车?! “——吁!” 纪纲减速下来,而大皇子朱高炽身边的护卫将领,也转身策马前来与他交涉。 两人交谈片刻,举着圣旨的纪纲卸下绣春刀交给护卫将领,随后来到朱高炽的车架边。 “纪指挥使?”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纪纲有些疑惑。 “大皇子殿下,这是陛下的急旨!” 朱高炽接了过来。 朱高炽今日事务繁忙,刚刚代表皇帝结束了对化肥工坊产量的视察,眼下又要来东郊皇庄视察农作物的长势。 按道理来说,父皇今天是不应该找他的。 因为他在替父皇干活。 可既然父皇找他了,一联想今天的日子,朱高炽就知道,极有可能是姜先生又讲了些什么。 当朱高炽看到了圣旨后,却有些踌躇,他只说道:“我明白父皇的意思了,稍后就回去,纪指挥使先去复命吧。” 纪纲点点头,带着几名锦衣卫策马而去。 “头儿,什么旨意这么匆忙?传完旨了能透露一二吗?”路上旁边的心腹千户问道。 纪纲在马上扭头瞪了他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几名心腹顿时肃然,但纪纲反而一笑。 “今儿我那小闺女满月,你们晚上都来我府上喝酒。” 几名锦衣卫顿时哄笑了起来,纪纲早年家庭不算幸福,如今娶妻纳妾倒也没什么感情,反而跟皇帝去了江南一趟,捡回来的小女孩认作了自己的女儿,宠爱的很。 虽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但纪纲的作态和喜爱,却委实不是装出来的。 锦衣卫们哄笑而去,马车里的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却布满了阴云。 跟朱高炽同坐一车的解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朱高炽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攥着的圣旨,扔给了解缙。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预示着朱高炽心情差到了不想遵循礼节的地步。 解缙心中一惊,捡起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过去。 “税警总团,拟让二皇子殿下出狱操练,先观察狱中扫盲班的效果?” “这、这怎么可能?”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PS:做个小调查,这段话不算钱,本章前半部分主角对小人物/普通人生活的改变和影响,这种想法是否可行?还是想法可行作者写的不行?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再来一次玄武门? 朱高炽示意马车边的侍卫散开,马车周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朱高炽与解缙的谈话。 而解缙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朱高炽的担忧所在。 朱高炽仁厚不假,对弟弟们有兄弟亲情也不假。 但争的,毕竟是储君大位! 这个位置,意味着未来的帝位! 试问,在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面前,谁会退缩?谁会放弃?谁不想坐上去那个位置尝一尝至高无上的滋味? 所以,朱高炽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支持他的无数大臣,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稳定,都必须做出抉择! 他要么选择对抗朱高煦、朱高燧,要么放弃太子之位。 可这两条路都充满了危险和风险。 如果说他选择其中任何一条路都没有代价那还好说,至少他们兄弟三个平安无事。 但问题是,争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翻开史书,案例比比皆是,哪一个不是鲜血淋漓? 若选错了,那后果简直无法估量——朱家的江山会因此而动摇!甚至有可能被人篡夺!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自家内斗被旁人篡了江山的例子可太多了。 至于放弃储君之位,先不说朱高炽是否甘心、他的追随者是否愿意,就说一个问题,他放弃了,就安全了吗? 不可能的! 朱高炽肯定自己会放过两个弟弟,但他完全不能肯定,两个弟弟会放过他! 而且在朱高炽看来。 原来有勇无谋的朱高煦,经过姜星火的教导,现在已经成长起来了。 因为在不久前的谷王谋反案里,朱高煦的表现就十分抢眼,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据说】当时朱高煦只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带着五军都督府调拨来的兵马,将谷王府谋反的士卒和门客们全部处决,并亲手斩杀了谷王府的几名还妄图反抗的宣府边军宿将。 与此同时,朱高煦却并没有脑子一热动谷王夫妇。 反而是将两人软禁在屋子里以叔侄礼相待,直到等朱棣亲自前来处理。 朱高煦做的果断凌厉又有礼有节,这件事,其实颇为令朝中隐约知晓内情的大人物们惊讶。 当然皇帝没有公布这些细节,但这件事在有心人中却流传很广。 另外,皇帝在谷王谋反案发生后的一段时日,曾与二皇子朱高煦单独谈话过。 根据不可靠的传闻,而朱棣当时似乎就有意立朱高煦为太子…… 在朱高炽的推测中,这一定是姜星火教导的结果。 当然了,这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实际上】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虽然变聪明了不少,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拓宽了视野。 但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一个人数十年日积月累养成的性格,是何等的困难? 所以,谷王谋反的那一晚,朱高煦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老哥状态。 真正出主意的,是李景隆。 朱高煦和李景隆,一个能打不能谋,一个能谋不能打。 李景隆当时死命拉住了想直接宰了谷王夫妇的朱高煦,又搬出姜星火来,说宰了谷王夫妇,反而会影响姜星火立功减刑云云.朱高煦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被父皇偷听了,关心姜先生之下,便按下了杀心。 嗯,这俩人加一起‘吕布骑典韦’了属于是。 至于所谓的“皇帝与二皇子单独谈话”,当时的真相,其实是朱棣召见朱高煦,口头表扬了他在诏狱中保护姜先生的功绩。 嗯,口头表扬,仅此而已。 最后让三皇子朱高燧亲自把他二哥送回诏狱。 但这个举动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掌管着皇宫宿卫和一部分情报系统的三皇子朱高燧,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他二哥那边。 而且话说回来。 回到当下。 这次朱棣突然把未来的税警总团交给朱高煦,本身就存在很多疑点,更加引人遐思。 解缙作为朱高炽的铁杆支持者,早就绑在了一条线上,他对此深感担忧,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提醒。 因为无论怎么提醒,都改变不了朝臣得知情况后的态度变化。 正是因为今天这件事,皇帝亲手把涉及税收的军队交给了朱高煦,才让解缙感觉到了朱高煦出狱后的强势势头! 如此一来,二皇子一系的朝臣,显然会更加气焰逼人。 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 让解缙最为忌惮的,是朱高煦本人的改变。 解缙过去认识的朱高煦,性格比较暴躁,虽然得朱棣的宠爱,但是其实并不算聪明,也不会隐忍。 而如今的朱高煦,不仅非常冷静理智,遇到棘手的事情,还是能保持克制。 不怕莽夫能打架,就怕莽夫有文化啊! 更深一层去理解,解缙越想越觉得可怕。 解缙知道,如果朱高煦真的铁心要争储,肯定有办法在皇帝那里讨得欢心,甚至能短暂地把朱高炽的势头压下去。 可朱高煦偏偏什么都不做,任凭外面大皇子朱高炽如何在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自己都蹲在诏狱里稳如泰山。 这代表什么? 在解缙看来,这是朱高煦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暗地里筹划,准备在关键时刻给予朱高炽致命打击,顺便夺权,实乃神机妙算啊! 毕竟,只要不出狱,就不会露出破绽,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人家都蹲在诏狱里了,还能犯什么错误,还能怎么找他麻烦? “唉……”解缙轻叹了一声,忽然有些茫然。 恍惚间,解缙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让他半夜都会惊醒的名字。 ——姜星火。 一定是他! 一定是这个姜星火在暗中给二皇子出谋划策! 否则,以朱高煦的智力水平,怎么会变得这么让人觉得棘手无比? 解缙心念飞转,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他开口对朱高炽说道。 “殿下,或许姜星火已经投靠了二皇子?这一切都是姜星火的计划,目的就是为了让二皇子出狱后掌握军权。” “殿下您想啊,二皇子此前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的机会,而如果这个税警总团成立了,那就有了。” 朱高炽勉力否定道:“姜先生绝非那样的人!” 解缙心头划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道。 “可毕竟跟他朝夕相处的是二皇子,不是殿下您!” 见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刹那间神色有些凝滞,解缙继续分析道。 “先不管姜星火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件事对二皇子都是最有利的。” “而且,这些税警总团的人员,都是军中的老兵退伍下来的,根本不需要训练,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武装起来。” 朱高炽打断他道:“按照圣旨上的话说,不是集中起来的。” “认字算数要不要集中?大明这么辽阔,总得一批一批来,那就意味着,二皇子始终掌握着军权。” 解缙凑近了朱高炽,神色认真道:“而且这还是集中训练的时候,虽然有威胁,但毕竟南京周围这么多的军队,变生肘腋的几率倒也不大殿下您知道,这个税警总团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吗?” “什么?” 朱高炽刚才有些失态,也只是因为觉得父皇委实有些偏爱,二弟在诏狱里什么都没做,出狱就要掌握这么大的权柄。 而他辛辛苦苦地处理国事,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却一句话都没有。 须知道,如今天下刚刚从战乱状态结束,可以说是百废待兴,无数的事情都堆在他的案头,每天需要处理的政务数不胜数,是真的能压垮人的工作量。 “宣传。” 解缙进一步解释:“如果税警总团掌握在二皇子的手中,那么这些人既然识字,就不仅代表能给百姓读朝廷的政令,还能向百姓和地方宗族反复宣传二皇子的英武睿智。” “如此一来,短时间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民心就变了。” 解缙俨然深谙此道:“殿下,百姓能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们听到的啊。” “三皇子的宿卫和情报,二皇子的税收和军队乃至宣传,您知道这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朱高炽的淡眉毛皱的有些发黑。 “这是比李世民的秦王府还秦王府啊!” 解缙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从上到下,从宫中到军中,都是二皇子的支持者,您除了我们这些文臣,还有谁?顾老将军远在辽东主持战事,举目四顾,若是再来一次玄武门,您该如何自处?” 解缙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本来没休息好有些头晕眼花的朱高炽,顿时感觉脑袋嗡嗡直响,背脊冒汗。 亲兄弟是亲兄弟,可说到底,也都是皇位的竞争对手。 朱高炽能肯定,自己当了皇帝一定会善待弟弟们。 可老二会跟他一样吗? 毕竟,无论是储君还是皇位,涉及到的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在他们身后无数的支持者。 只要储君大位一日未决,党同伐异,就不可能避免。 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不同利益集团的碰撞。 所以,有些事情朱高炽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的。 而且就像是朱高煦的心里一样,朱高炽也是那么想的。 凭什么我不该当皇帝? 只不过朱高煦是觉得自己功劳大,朱高炽觉得自己功劳不少,苦劳更多且是燕王世子,按礼法,就该自己当储君。 当然了,若是平常年岁也就罢了,关键是朱棣本身就不是个靠礼法上位的皇帝,所以这件事还真不好说。 朱高炽看向解缙,问道:“那父皇此时相召,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没错,朱棣既告诉了他税警总团的事情,又召他入宫,打算当面商讨。 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稍微应付不好,就是失去父皇信任的下场。 因为只要是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人,几乎都会有这种心态。 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维持天家和睦。 另一方面,却需要儿子们互相制衡,在自己挂在他们眼前“储君”的这个大萝卜下,你争我夺,乐此不疲。 “当然要阻止这种事发生。”解缙道:“如今二皇子的势头已经足够强劲,不知道多少勋臣盼着他出狱,争储的呼声本来就高,若再有获得税警总团的权柄这种事发生,那殿下您将越发势颓。” 朱高炽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就担心,经过了姜先生的教导,二弟被放出来之后变得文武双全,父皇会更加宠爱他,以至于改变心意。” “这个好办。”解缙笑眯眯地拱手道:“殿下,臣其实有个说法。” “嗯?”朱高炽诧异地看着他。 解缙正色道:“殿下,其实无论您心头愿不愿意,态度如何,只要陛下问您的看法,您其实都只有一个看法、一个态度。” “那就是欣喜地同意!”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咳咳。”朱高炽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方才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 解缙继续道:“臣知道您的担心,但您别忘了,税警总团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呢。” “你是说?”朱高炽看向了自己最铁杆的支持者。 “诏狱扫盲班。” 解缙干脆道:“臣以为,此事的难度,堪比登天!” 朱高炽转念一想,对此倒是颇为赞同。 姜星火说能让不识字的人,在他出狱前仅剩的短短两个多月内,就能认识五百个常用字,这基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毕竟,若是姜星火说他有什么新理论、新政策,别说是朱高炽,恐怕即便是解缙也不会怀疑。 但是,识字这件事,就跟数术一样,不会就是不会啊! 怎么可能,把一群目不识丁、思维已经固化的囚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教会识字呢? 而且,姜星火用的还不是什么胁迫的方式,譬如说不识字就要被折磨、不给饭吃等等。 反而还是学的好给一个馍馍,学不好也没有惩罚。 如此一来,恐怕更不可能做的到了。 念及至此,朱高炽方才松了口气。 既然姜星火不可能做到扫盲,那么税警总团,便也无从谈起,或者说,即便想要组建,也就绝非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那么,对于朱高炽储君之位的威胁,也就小了很多。 朱高炽的眉梢跳动了一下,缓缓挥了挥手。 解缙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身子示意众人可以开始返回皇宫。 朱高炽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马车的靠垫上,歪头便睡了过去。 不多时,鼾声如雷。 解缙看着朱高炽疲惫的脸色,眸中不由地闪过一丝隐忧。 储君之争的另一个变数,其实就是两人的健康条件。 跟体壮如牛的朱棣、朱高煦父子相比,朱高炽显然太过虚弱了,如今不过是二十多岁,却甚至出现过短暂昏迷的情况。 御医诊断,便是先天气血不足,又身体肥胖,不吃气血供应不上,吃了更加肥胖,又没有时间活动,由于政务太多、心思太杂,睡眠也跟着不好,无法将养心血 如此一来,自然形成了恶性循环。 其实想要根治也不难,只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好好活动,自然就能恢复一些,毕竟此时朱高炽还很年轻。 只不过这四年靖难,再加上如今天下初定,朱高炽忙的不行,哪有大段地时间去某个地方休息呢? 让朱高炽这种人待着,比让他干活还折磨。 再加上那么多暗中的敌人都盯着他,那么多支持者站在身后,朱高炽根本不敢停歇,甚至不敢倒下。 所以,朱高炽也只能勉力强撑着罢了。 感谢“跃马天山”老爷的上盟!祝您事事胜意,年年有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管这叫扫盲? 快速组建税警总团的基础,在于姜星火的诏狱扫盲班能否真的取得成功。 毕竟,让那么多退伍老卒学会算数识字,到底是两个月还是两年,区别可太大了。 这东西,肯定要先搞试点,再逐渐铺开。 而退伍老卒的文化培训,也一定是一批一批来的。 如此以来,如果两个月能速成,只需要三五年就能推广全国;如果两年才能学成,那也甭推广了,估计等永乐帝驾崩,都不一定能干成这件事。 因此,姜星火的扫盲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解缙正是基于自身的判断,认为除非是极为聪颖的儿童且全天候地学习,才有可能在两个月内学会五百个常用字和简单的算数,而如果是已经成年的文盲,想要每天一个时辰,两个月就完成扫盲。 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这也是蹇义和茹瑺不敢置信的原因。 南京皇宫,奉天殿内。 朱棣正在龙案后处理政务。 “来了。” 朱棣抬眼看了一眼好大儿,随后挥了挥毛笔。 侍立在父皇身后的三皇子朱高燧,努力睁开了细长的眼眸,冲着大哥乐呵呵地笑了,亲手搬了把椅子过来。 “大哥,坐。” 朱高炽点头道谢后,坐在了朱棣案几的另一侧。 “看看李尚书上的这个奏折,怎么样?” 朱高炽见父皇没说正题,倒也不急,接过父皇扔过来的奏折,粗粗浏览了过去。 礼部尚书李至刚上的奏折,陈请改北平为北京。 朱高炽慢吞吞地念了出来:“自昔帝王王,或起布衣,平定天下;或繇外藩,入承大统,而于肇迹之地,皆有升崇。切见北平布政司,实皇上承运龙兴之地,宜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立为京都,曰北京。” 抬头看了看父皇,朱高炽只说道:“这便是跟中都凤阳一样的道理,李尚书说的也是极合礼法的,可是父皇您现在还打算迁都吗?” 朱棣此时放下笔,没有答复,而是把自己刚刚亲手草拟的圣旨递给了好大儿。 “设置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行部、北京国子监,如南京为应天府一般旧制,改北京(北平府)为顺天府,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行都督府设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无定员。行部设置尚书二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户礼兵刑工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命刑部尚书雒佥为北京行部尚书。” 见朱高炽看完,朱棣又说道:“北京人少,朕打算充实人口,朕已经命户部的夏原吉夏尚书核查山西各地无田的民户以徙实北平,各郡县仍按户给钞,以便购置耕牛、粮种和农具,五年以后再开始征税。同时让内阁草拟定罪囚谪佃北京的条例,发流罪以下的囚犯开垦北京农田。徙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的富民至北京,免得这些人没事就叽叽喳喳。” 这便是跟汉武帝强制迁徙富户到关中是一个道理了。 自古以来,都是削弱地方势力的好手段,自不必多说。 朱棣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好大儿方才回答道:“迁都这件事,朕本来是打算做的。” “但在诏狱这么多节课听下来,也晓得了对于大明来说,定都南京从未来的角度看,是极为合适的。” “毕竟,南京既靠近海洋却又有一段距离,不会直接遭到威胁。且长江横亘,水运发达,如果大明未来向着海洋发展,是个极好的都城。” “当然了。” 朱棣话锋一转,说道:“迁都的事情可以再考虑,但北平府升格为北京,这是毫无疑问的蒙古人,朕必须将其彻底打垮,让他们再无胆量和能力进犯中原,如此一来,方能安心向海洋发展。” 朱棣没待朱高炽说什么,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朕啊,明白。” “像什么蒙古人、女真人,都是杀不绝的,杀了一茬,还有一茬,从古至今,在这些大漠草原和深山老林里的人,哪个朝代杀得绝?” “可朕为什么还要心心念念地抹杀女真,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重创蒙古人?” “原因就在于,朕如果不做这些,那么后代帝王,可还能有人如朕一般能够亲征漠北,扫清虏患?” 朱棣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想来是没有了。” “若是后代帝王软弱且试图扫清漠北,倾国之兵交予外臣,又怎么能保证,大明的江山不会被篡夺呢?” “所以啊,朕有生之年,还是亲自来做这件事吧。” “把蒙古人打疼,打狠,打的他们向西边窜,如此一来,方能给后代帝王依靠长城防线固守,创造条件。” “女真人,也是这个道理。朕如果不做,后代帝王来做,犯错误的可能更大,朕放心不下啊!” 听完了朱棣的话语,朱高炽和朱高燧两兄弟,同时沉默了。 在某种意义上。 朱棣,真的很像朱元璋! 担心后代,亲力亲为,都想自己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最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铁桶江山。 朱棣始终没有再提及诏狱扫盲班和税警总团的事情,而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跟朱高炽商讨起了治国的事情。 朱棣又扔过来一份奏折,说道:“你十七叔(宁王朱权)上表了,看看吧。” 朱高炽接过奏折匆匆浏览一番,便有些哭笑不得:“十七叔想要封到苏州或者杭州?这怎么可能。” “哼,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朕跟他说的中分天下想来他是不敢提的,便拿苏杭这种朕不可能封给他的地方做文章,想着朕拒绝他,总得给他个差不多的膏腴之地当封国。”朱棣不咸不淡地说道。 “父皇想把十七叔封到哪?”朱高炽小心问道。 “让他去南昌,那地方人杰地灵,留着养老不差了。” 朱棣用指节敲了敲龙案,说道。 等迁都和改封宁王这两件事敲定,朱棣方才把话题转回了今天的正题。 “税警总团的事情,你看了。” 朱高炽小心道:“儿臣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朱高炽反而直接挑明:“父皇指的是税警总团这件事本身,还是您说让二弟来负责此事?” 朱棣有一丝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大儿。 “都说说。” “儿臣觉得姜先生提的税警总团这件事是极好的,不仅能提高大明的收税效率,而且还能让朝廷的政令传导到之前无法触达的地方。” “至于二弟来负责。”朱高炽坦荡说道:“儿臣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二弟出狱后,总得有事情做,而管教训练那些骄横惯了的老卒,二弟也是极为合适的。” 朱棣沉默了几息,同样坦荡地问道:“伱真是这么想的?” 朱高炽点了点头,脸上的肉颤了颤。 朱棣继续问道:“姜星火还有两个多月就出狱了,他在狱中办了个扫盲班,想试试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能不能让不识字的囚徒认识五百个常用字,再加上加减乘除的算数,你觉得能成吗?” “按照常识来看,儿臣觉得成不了。” 朱高炽的回答,并没有让朱棣觉得意外。 朱棣微微颔首,说道:“蹇尚书和茹尚书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朕不信,倒不是不信他们的判断。” “而是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够打破这个常识!” 朱高炽略微惊讶地看了一眼父皇。 没想到。 在父皇的心里,姜星火竟然这么得到信重。 明明是一件世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父皇却依旧相信姜星火能够做到。 “父皇。” 始终没怎么说话的三皇子朱高燧忽然出声道:“听说诏狱里的扫盲,今晚就开始了,父皇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倒是可以。” 朱棣蹙眉道:“那派谁去合适呢?中午的时候,已经动劳了一次夏原吉、蹇义、茹瑺三位尚书了,再让他们去,恐怕不太好,毕竟他们这时候手头也肯定积压了不少公务。” “派其他人去的话,又怕他们弄不明白.” 朱高炽此时说道:“不如派解缙解学士去吧,若是姜先生的扫盲有什么独特之处,想来才名早已传扬天下的解学士,也一定能看出门道来。而且,姜先生也并没有见过解学士,也就不存在让姜先生看出什么的问题,只需要叮嘱好解学士不要暴露身份就好了。” “解缙嘛,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朱棣颔首道。 此时,三皇子朱高燧又提醒道。 “父皇,三保太监也回来了。” “喔?朕差点忘了。” 朱棣一拍桌子,自得地说道:“解缙那狂浪的性子,须得有个稳妥的人看着,就这样吧,派解缙和郑和(两个月前已改名)一起去,如此一来,定是不会出岔子的。” “老三,你去传旨吧。” 朱高燧躬身领命。 “是,父皇!” —————— 诏狱。 点点星光之下,狱中连虫鸣都无,显得格外阴森寂静。 在一处腾出来的值房里,一群囚徒聚在了一起。 这些囚徒,无不眼馋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一筐馍馍。 “这馍馍,瞅着可真好吃哩。” “可不是嘛,还冒着热气呢,吃一口不知道多得劲儿。” 有人吞咽唾沫,忍不住伸手去摸。 就在这时,突然从牢门后传出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你敢!” 那双大手僵硬在半空,随即悻悻地缩回。 “这位爷,您也饿了吧,喏要不您先吃。”说话那人嬉笑地看着守在门口的两个狱卒。 面黑无须的狱卒什么都没说,只是手放在了刀柄上。 值房内的几人,顿时噤若寒蝉。 “想吃吗?” 面对面黑无须狱卒的问话,被召集来的囚徒纷纷点头。 “想吃就都给我记着,学的好,有馍馍吃,学不好,滚。” 狱卒说完,便抱着刀再也不说话了,徒留这些囚徒在值房里大眼瞪小眼。 而面黑无须的狱卒旁边,则是一个白净的狱卒。 这两人,自然一个是郑和,一个是解缙。 此时都扮成了狱卒,在值房里正大光明地旁听。 囚徒们议论纷纷。 “学学啥?” “听说是学认字、算数。” “让我们学认字?没开玩笑吧?!” “嘘,别说话。给不给馍馍,等会就见分晓喽。” “你说,我能学会吗?”一个长相憨厚老实的囚犯问身旁一个高瘦男人。 “谁知道。”高瘦男人摇摇头,口齿不清地说道。 言谈间,他的嘴里还渗出血丝来。 郑和用刀鞘敲了敲值房的们。 片刻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屏息等待着。 很快,他们要等的人来了。 一路沉思的姜星火,拎着一个用线订好的本子,和几块炭,以及木板子,走了进来。 白天的课程,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那里,其实算是一个首尾呼应。 后面还有东西,但姜星火并不打算继续讲了。 古典政治经济学这种东西,如果想展开来讲,那就真没完了。 工资理论、利润理论、地租理论、资本积累再生产与赋税、国际自由贸易与比较成本等等。 而古典政治经济学,只是经济学垫在下面的坚实地砖而已。 虽然这块地砖也被大胡子马老师用来垫脚 至于本来打算用来举例传统农业国税收体系,向近代工业国税收体系转变下的“我大清”,这个讲税收变革和央地离心最好的案例,姜星火怕大明的人缺乏代入感,也给删掉了。 进了值房,姜星火把白天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囚徒,姜星火笑了笑说道。 “都饿了吧,先吃馍馍。” 解缙和郑和对视一眼,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 最大的奖励上来就发了,这群囚徒学生怎么可能还有动力? 你管这叫扫盲?你是在被文盲薅羊毛吧? 而姜星火一边看着这些囚徒们争先恐后地抢过雪白的馍馍,狼吞虎咽着;一边放下了手里带来的木板子、炭笔、线装书。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这些人。 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PS:询问意见,本段不算钱——打算从周六开始改成晚上23.45更新可以吗?两个目的,第一,可以多更新一些每天;第二,可以冲一下第二天的销售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扫盲班艰难开课 这些报名前来的囚徒们,从来都没吃饱过吧。 因为,在监牢里,他们连吃“饭”的机会都很少。 姜星火自己也是这么经历过的,他很清楚,官监的一天两顿稀粥,跟民监比起来,恐怕都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去问囚徒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答案往往让人动容。 他们就想要一顿饱饭而已! 但是,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如果诏狱这样做了,等待狱卒们的将是更大的工作量,更多的麻烦,甚至还会极大地增加他们受伤或死亡的概率。 所以,对于这些普通的囚徒来说,能够吃上一口馍馍,就已经很奢侈,也非常满足了。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囚徒。 有男没女,有老有幼。 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出乎一致的共同点,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破烂的囚服下露出的皮肤上普遍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血迹,仿佛刚刚在刑室中被毒打过后,才拖回到这里来一样,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而他们身体周围,也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气味,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这群囚徒吃饭,一言不发。 终于,这些囚徒学生们都把馍馍啃完了。 接下来—— 姜星火拾起炭笔,只在木板子的左上角写了一个姜字,便停下了手。 除了炭笔和木板的摩擦声, 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过后,值房里才响起了一阵反胃的干呕声。 有个人吃急了,反刍上来的馍馍混合着唾液卡在了食道里,难受地干呕着,却又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嗓子。 周围的囚徒,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姜星火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按着肩膀。 “吐出来。” 那人异常坚决地对抗着本能的呕吐感,想要把宝贵的馍馍咽回去。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人一甩身体,想要抗拒,但却没憋住劲儿,一块没有消化好的硬面馍馍被吐出了出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贪婪地盯着这块被呕吐出来的馍馍,蠢蠢欲动。 而那人也伸出双手,想从地上捡起来,再塞回自己的嘴里。 一只鞋子,踩在了馍馍上。 那人抬头,怒视着鞋子的主人。 姜星火眯着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长得瘦弱、脸颊凹陷,嘴唇干裂且带有血渍的高瘦年轻人。 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眉毛细长,只是面上苍白的气色,却让原本算是秀气的他,蒙上了几许阴郁。 姜星火看着高瘦的年轻人。 “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给你一个馍馍。” 年轻人看着地上被踩脏了的一小块馍馍,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只道:“你也是囚犯,不过是个教书的,哪有馍馍分我,休当我是好哄骗的。” 姜星火只是冲着门口的两个狱卒道。 “再去厨房拿几个馍馍来。” 解缙和郑和大眼瞪小眼,伱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俩冒牌狱卒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和腰刀,天知道诏狱厨房的门朝哪边开? 解缙示意郑和去,郑和可不惯着他。 论官职,郑和是内廷数得上号的大太监,论功劳,郑和更是跟着朱棣打满了靖难全场,可不是解缙能随意指使的宫内少监、监丞。 更何况,郑和刚不久前就被姜星火一句话,害得跑到了万里石塘挖鸟粪。 这趟千辛万苦地回来,甚至有不少宫里的人都笑话他,说他此番功劳甚大,陛下定会封他个“鸟屎侯”。 如今郑和带着一船队的鸟粪回到南京,鸟粪味还没冲干净,就又被皇帝指派到姜星火这里了。 我刚给你挖完鸟粪回来,就指使我给你端馍馍,我郑和是什么人? 三保太监! 大明水师得力统帅! 我不要面子的吗? 见推不给忿忿不平的郑和,解缙无奈,也只能自己咬牙切齿地转身去寻馍馍。 于是乎,解缙心头对姜星火的怨念又多了一点。 姜星火见两个懒散的狱卒交换了一番眼神后,有个白瘦的去了,便也不再深究。 而囚徒们,看到姜星火这个负责教书的囚徒,竟然真的指使得动狱卒,反倒态度产生了一些变化。 最直观地,就是他们肯说话了。 姜星火对着那个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 “小……小五。” 正是刚才嘴角有些渗血的那个高瘦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可能都还不太准确。 准确地描述,应该是大男孩。 姜星火对他点点头,然后冲着众人开口道:“来之前,应该有人跟你们说了,每天来我这里学一个时辰识字和算数,学得好,便有馍馍吃。” “姜某说话算话,见你们饿极了,先允你们吃了馍馍。” “你们若是今日吃了一个馍馍便打算放弃,姜某也无话可说,现在便请回吧。” 囚徒们面面相觑,狱卒都去端馍馍了,他们现在回去,那不是亏大发了? “没人回去?” 姜星火走到值房的中间,然后,抬眸望向四周,发现其余的囚徒们,大多数的表情都非常平静。 虽然,他们身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但他们并没有感到惶恐,甚至,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 唯独,当他们的视线掠过角落里的另一位囚犯时—— 那人低垂着脑袋,蜷缩在墙壁的最里侧,用自己的头发挡住了室内仅有的光芒,完全遮掩住了自己的模样,就算是近距离仔细观察,都难以辨别他的真正相貌,更不要提认识了。 姜星火微皱起眉头。 在这样一群脏兮兮的犯人里,竟还有一个意外白净的人。 “抬起头来。” 那人缩了缩脖子,旁边的囚徒低声说道:“变脸儿,不想吃馍馍了?这位教书的先生跟你说话呢!” 如此,这人方才抬起头,却是用不知道那刮来的白灰,画得跟个鬼一样的脸庞。 紧接着,那人一扭头。 “唰”地一下,竟是变了个简陋的红脸面具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红脸一出来,他整个人也从瑟缩在角落里的状态变得怪异了起来,整个人怒意勃发。 “红脸的关公,干你阿姆!” 看到此人变脸,旁边的囚徒却是登时也跟着面色一变,像是极为熟稔一般,协力把他压在了地上。 “莫要发癫!变回去!” 看着这出闹剧,姜星火的面色波澜不惊,只是心头不免想到。 “得,合着还是个精神分裂症,诏狱里现在真是什么人物都有了。” 等那个叫‘变脸儿’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脸状态,挎着个脸缩回了角落里,姜星火才得以继续。 经过问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这些前来扫盲的囚徒,每个人的名字和情况。 打头那个干呕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镜子的.嗯,就是拿水银磨铜镜,让模糊的铜镜变得重新清晰起来。 叫“变脸儿”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戏剧从业人员,路边的小乞儿,跟了个捡他的半桶水师父学了两手。 真就只学了两手。 天天练,年年练,幻想着有一天登台成角儿,最后也就会变这两下子。 结果就为这两下,因为没人指导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条腿的老头,是个等秤匠,没名字,就叫“邓老秤砣”。 等秤匠,顾名思义,就是市井里负责给大家伙校对秤的,干这行就需要两点,一是手稳,一出手就是知道这秤有没有猫腻;二是信誉,但凡被人看出来一次动了手脚,从此以后就做不得这行了。 便是所谓‘轻重在眼中,权衡在手里,切不可差之毫厘’。 油腔滑调的叫张灵,是个街头打探,专司与人闲话,讲些俏皮话、吉利话奉承人,多见于秦淮河以及繁荣的商业性质街坊以前也从事过“卖仗”(卖假药)这种很有前途的行业。 另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捧着块木头发愣的,是个雕銮捏塑的匠人,换做“木楞”,也不知道是假名、诨号,亦或是真名让姜星火听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长年累月的侵蚀,烛光下反而像是一双金手肉佛一般。 还有一个烧窑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了解了这些人的来历和称呼,姜星火心里也有了底。 算上他们啃馍馍和自我介绍的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姜星火依旧没有开讲的打算。 这不由地让抱着刀站在门口旁观的郑和,心头暗暗皱眉。 姜星火,这是打算干什么? 而此时,解缙也沉着脸端着一筐硬馍馍回来了。 眼见着此处教学进度依然为零,解缙不由地嗤笑一声,把馍馍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馍馍被震得翻了个个。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狱卒。 奇怪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狱卒,谷王谋反案后,诏狱的狱卒换了一圈,他没见过的狱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这个白瘦的狱卒这么没眼力见,是怎么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么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无暇细想,姜星火面对这些诏狱扫盲班的学生,问出了第一个正式的问题。 姜星火三根手指头捏着炭笔,在木板子上写了一撇一捺。 他转头问道:“你们认得这个字念什么吗?”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们是太阳,不是牛马 解缙抬头望去,是个“人”字。 最简单不过的字,在解缙看来,如果姜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这套三字经,教会这些囚徒五百个常用字的话,那跟做梦没区别。 识字,靠死记硬背,就凭这些囚徒,两个月是背不会的。 就在囚徒们混杂着不以为然、不情不愿、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绪中,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个字是人!” 姜星火低头一看,是白脸的那小子,仔细看来看着年岁委实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见有人挑了头,这几个囚徒反而都敢开口了。 “胡说,明明就是八。” “我觉得念入。” “明明就念×。” 解缙看着这些人,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姜星火的讲课难度感到悲哀。 还是干脆就是,幸灾乐祸。 这些文盲不是不会说汉语,说话谁不会说?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到纸面上,都对不上。 千万不要觉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国,这就是最广大普通老百姓的现状。 这些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种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还是大明帝国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说,见识应该是比别的地方的老百姓广博许多的,但他们对于文字,这种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东西,知之甚少。 而守卫在门口的两个假狱卒,对此也是态度不一。 解缙反倒没有嗤笑,实际上,才高八斗的解缙,优越感只有对不如他的读书人才会产生,对于这种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平民,他觉得这些人还不配让他产生优越感。 如果他的心态让姜星火知道了,姜星火想必还是很能理解的。 游戏里排行榜前列的大佬,鄙视的都是排名在他后面的,你让他去鄙视新手村都进不去的一级号,他好像也确实鄙视不起来。 而郑和,则是一副冷淡的黑脸样子。 郑和虽然早年经历悲惨,洪武十三年明军进攻云南,马和仅十岁,被明军副统帅蓝玉掠走至南京,阉割成太监之后,进入朱棣的燕王府。 可这一辈子说实话也就惨过那一回,从此以后,郑和的人生就是一路逆袭。 枪林箭雨中,郑和的心智早就被磨砺的坚硬无比。 对这些囚徒,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同情心。 作为从底层爬起来的存在,郑和相信,改变不了命运,只是这些人不够努力、不够优秀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如自己这种人所吃的苦,想必这些囚徒也吃不了。 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众人的心思,姜星火也能略微猜度一二。 这都转世了八辈子了,纵然人情世故可能还是比不过官场上那些黑心的官僚老吏,但很多事情只是姜星火不愿意低头去做,不代表他看不透。 心绪回转,姜星火看向变脸儿,恳切地说道。 “你说得对,这个字就是‘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变脸儿双手抱着膝盖,蚊子般小声说道:“以前益人堂的老板娘心善,我总蹲在益人堂前面乞讨,来来往往听人说的多了,就晓得这家药铺牌匾中间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张灵此时也跟着开口:“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会背几句,可惜不会写,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众人意料,姜星火干脆摇头。 “不教《三字经》,今日能教会伱们这一个‘人’字,我便心安了。” 姜星火如此一说,众人反倒有些愤愤。 瞧不起谁呢? 您说两个多月学五百个字,我们做不到。 可我们又不是傻子,半个时辰学一个‘人’字,我们还学不明白? 等秤的邓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面,闷声道:“做我这行的最讲究公平,我也不白吃先生的馍馍,这个字肯定学得会,就两笔嘛。” 姜星火若是要让他们学很多字,或许这些来自市井的囚徒就惫懒了,还会产生抵触心理。 可邓老秤砣这么一说,大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歹吃人一个馍馍,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为难这位先生。 怎么着,也得跟着学一个字吧,这个字又不难学。 趁着众人思量之际。 姜星火在木板上,又用炭笔在‘人’的下面,写下了几个他们看来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ren 姜星火没有讲这几个鬼画符的含义,而是又转头问向变脸儿。 “你觉得‘人’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什么叫做‘人’?” 变脸儿怯怯地答道:“我觉得人就是那些读书的老爷,发财的老爷,总归是得有权有势的,方才能叫做‘人’。” 姜星火沉吟后又问:“那你们就不是‘人’吗?” 此言一出,便如街头采访你幸不幸福一样,顿时惹了众怒。 一直没说话的烧窑人,李老黑,瓮声开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们这等当牛做马的,如何称得上‘人’?便是叫做骡马畜生也差不多。” “要说不是‘人’吧,我们也是‘人’。”卖假药的李灵是这里面最能说会道的,“可人跟人,是不是也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命就是贱,按算命的先生的话说,那就是一世命,即万世命.换个说法,那就是要生生世世当牛做马的。” “我们要是算‘人’,那这个字也太不值钱了,我这条命,恐怕都不如亲手雕出来的木雕泥塑值钱。”雕銮捏塑的木楞也是自嘲开口。 他们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着,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干着重复的劳作行当,在每日的疲惫中,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活成了儿时爹娘为生计劳碌的模样。 这世上谁不想出人头地呢?可命数如此,个人努力对命运的反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赚取着少得可怜的铜钱,为一家老小低头装孙子,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只能憋在最深处,默默忍受着。 他们甚至已经习惯了现状,麻木了。 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反抗这操蛋的老天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就像笼罩在一片阴霾里的萤虫,挣扎着,飞舞着,却逃脱不得命运的安排。 最后,便是捂着嘴巴擦血的小五,嗓音艰涩的开口。 “小时候听先生说要教书育人,先生既然不教我们,我们想来也不是‘人’。” “胡说!” 姜星火蹙眉,沉声道。 “先生教书育人,以前没人教你们,现在我来教!” “以后,你们就叫我姜先生!” 此言一出,几人竟是刹时沉默,变脸儿干脆用手遮住了脸颊。 见众人沉默,姜星火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道。 “你们不认识字不要紧,话总是会说的.我再问你们,‘人’怎么读?” 似乎他们的士气被姜星火的话语暂时激励了,参差不齐地念道。 “人!” “读慢点,跟着我读。” 姜星火放慢了语速:“日恩,人。” “日恩,人!” 姜星火点点头,复又说道。 “为什么日和恩加一起,就变成了人?” 几人茫然地摇头。 而守在门口的解缙、郑和,此时闻言,也升起了几分兴趣。 读音,还有讲究? 于是,解缙、郑和,也都翘首以盼,等待着姜星火如何解释他的‘日’和‘恩’。 “不明白?” 姜星火看着几人,温声说道。 “不明白不要紧,我来告诉你们。” 随后,姜星火在木板子上画了个○的形状,又在旁边寥寥勾勒几笔,描绘出了儿童简笔画水平的太阳。 好在,几人能看懂。 姜星火用他自己的方式解释道。 “正是因为有了太阳,所以才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 “人,同样是太阳的恩赐。” 这倒不是什么太阳崇拜或者图腾迷信,而是即便从最科学的角度来讲,这也是事实。 如果没有太阳系,就不可能有地球。 或者说,即便有了地球,没有太阳这个恒星所提供的一切生命所必须的条件,人类也不可能诞生。 说人是太阳的恩赐,一点都不夸张。 只不过,姜星火这么说,还有一些别的用意。 “明白吗?日加上恩,便是人,这就是‘人’的读音。”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发着光发着热,用自己去为世界做贡献的太阳。” 姜星火用手拉起了蹲在角落里的变脸儿,看着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 “不要自卑,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因为所有人,都是太阳的恩赐。” 听完了这番解释。 囚徒们呆呆地望着姜星火。 人的读音,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意思? 人,就是太阳的恩赐。 从前,他们是有钱人眼中的牛马,他们是权贵目中的蝼蚁,他们是历史书上的无名氏,他们是军报名单上的一串数字。 他们唯独,不是人! 也从来都没有人,说过他们是发光发热的太阳,说过大家都是太阳的恩赐,说过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而今天,姜先生不仅说他们是人。 而且,姜先生还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是太阳的恩赐! 解缙看着精神面貌变化明显的几名囚徒,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这姜星火好强的鼓动能力寥寥几句话就给这些囚徒偌大的希望,怪不得不用馍馍当诱惑,此人操控人心的能力,委实不一般。” “大奸似忠,恐怕其人如此影响皇帝与几位皇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企图!” 念及至此,解缙不由地继续思索下去。 在解缙看来,所有人做事,都有其目的所在。 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总是想要得到什么,才会去做事的。 那么姜星火在狱中讲课,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用问,肯定是通过这种方式吸引大明帝国高层的注意力,进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不然呢?难道是求死不成?世界上哪有人放着好端端的生命不要,故意去求死呢?这根本不可能成为行事的动机。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解缙觉得姜星火已经成功了。 所以.他又多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解缙心想:“不过,光是鼓动这些囚徒,还远远不够吧?毕竟即便是这些囚徒短时间内充满了学习的热情,也根本不可能持久,即便持久,也不可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两个多月就学明白五百个常用字。” “更何况,还有算数同时也要教,换哪个先生来,哪怕是国子监最好的教授(国子监职务名称,不等于现在的教授职称),面对这种任务,恐怕也都会做出一致的判断——这压根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解缙旁边的郑和,此时也是这么想的。 一时的打鸡血,没用的。 所以说,如果诏狱扫盲班解决不了快速识字的问题,二皇子的税警总团恐怕短时间内也觉得不可能成立了。 郑和当然不会参与到立储之争里,但是随着二皇子出狱时间的临近,勋臣们开始大肆为朱高煦造势,这件事在庙堂中闹得沸沸扬扬,郑和这种消息灵通的大太监,自然是也要关注一番的。 而比那些勋臣更进一步的是,郑和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其实就在眼前的这个教书先生身上。 税警总团是姜星火提的,号称能两个多月扫盲,也是姜星火说的。 对此,郑和根据常识判断,委实是不太可能。 当然,跟解缙不一样,郑和还有别的心思。 既然姜星火能足不出户就说出日本有金山银山、万里石塘有能做天然化肥的鸟粪,那么恐怕姜星火或许真的有办法扫盲,也说不定。 毕竟,原本郑和也不相信鸟粪岛这么离谱的事情。 直到他在万里石塘中,找到了好几个鸟粪堆成山的岛屿 姜星火自是不知道门口两个“狱卒”的心思,他看着被鼓励起来的囚徒学生们,继续说道。 “既然你们知道了人,是日加上恩,那么其实这是一通百通的道理。” “为何?”张灵问道。 姜星火解释道:“我教你们识字,不需要你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什么?! 听到这里,就连郑和都好奇地抱着刀,探头看来。 刚刚还胸有成竹的解缙,更是心里登时一咯噔。 不用一个字一个字认,怎么学识字? 姜星火扫盲,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 为什么学富五车如他,都没有听过这种不需要认字就可以学会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方法吗? 在解缙的满脑子问号中,姜星火揭开了谜底。 “譬如。” 姜星火指着“r”说道:“这个符号,你们记住,以后就读日。” 他又指了指“en”,说:“而这个符号,就读恩。” “r加上en,就是日恩,人!” “汉字,有很多,成千上万,说上多少个日夜都说不清这些汉字的由来、涵义、延伸释义。” “但是你们要知道,汉字虽多,发出汉字的音,却是有限的!” 说罢,姜星火摊开了手里的小册子,上面第一页记录了二十六个拼音字母。 小册子后面的十几页,则是姜星火亲手写上的汉语常用五百字,以及每个字的拼音方法,和相应的内容注释,常用词组。 “所以说,你们只需要学会二十六个发音的符号,以及对应的方法,在理论上,几乎可以拼出这世界上的所有汉字的读音。” “当然,你们暂时不需要学那么多,只需要先学会我的拼音方法,把汉字的音给拼对,那么拿着我给你们写的词典,自然就可以读出对应的汉字。” “能把你们生活中遇到的字,用音给读出来,你们学习起来,就会非常迅速。” “因为你们在识字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读不出来字、文字和发音对不上号,如果能对上号,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小册子,解缙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解缙只是瞄到了‘m’开头的几个常用字,亩、猫、吗、们、门 聪明绝顶如解缙,马上就意识到,前头这个“m”符号的读音是“么”。 “姜星火,怎么会真的有办法?”解缙的心头升起了几分惊愕。 天资无比聪颖的解缙,只是跟着旁听,便比其他人更清楚姜星火发明的这套方法,会有多大的效果,到底厉害在哪。 汉语,所有人都会说。 汉字,大部分人不认识。 结症就在于会读不会认,所以才不会写。 而姜星火的这套“汉语拼音”,直接解决了从“读”到“认”的问题。 只要你会读汉字,按照姜星火的这个小册子去对应,那么根据拼音,不管你认不认识,都能找到。 就算没有先生去挨个教,也不要紧。 譬如农业上最常用的“亩”,你不认识这个字没关系,那你总知道“亩”这个字的读音吧。 你翻到姜星火的汉语拼音字典,找到“m”开头的字,每个字按照汉语拼音拼出来,读一遍,总能找到“亩”这个字,然后你就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了。 多写几遍,一遍记不下来,就两遍、三遍.几十遍、上百遍,总归是能记住的。 “祸事了,还真让他教明白了。” 想清楚这些,冷汗,顿时从解缙的背后顺着脊梁骨流淌了下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事不妙了! 对于解缙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不单单是指二皇子朱高煦的税警总团,可以快速搭建完成,继而掌握独立的军权,对它所支持的大皇子朱高炽相当程度的造成威胁。 更大的麻烦是。 若是这套汉语拼音,在税警总团普及了,那就意味着,以后也会在南京城里普及,会在直隶普及,也会在大明的十三布政使司普及。 这里可能会问,将来谁都能读书,甚至连孩童、女子也能识字,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对不识字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但解缙作为大地主与士绅阶层的喉舌之一,他基于自己的屁股,非常清晰无误地做出了关于这件事的判断。 那就是,这不是一件好事。 甚至可以说,大事不妙了! 为什么? 最浅显的一层含义,也是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既然普及识字的范围增加了,那么就意味着,参与科举考试的竞争人口基数,将进一步扩大。 因为以前上私塾开蒙识字的孩子,就比念不起私塾无法开蒙认字的孩子有比较优势。 而如果大家都识字,识字认字能够自学,那么就相当于拉低所有人的比较优势,原本上过私塾开蒙认字的孩子,跟穷小子就一样了。 那么,就会造成更大范围的读书内卷。 嗯,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可能就相当于突然有了一种简单的方法,让原本学英语程度有差距的小孩们,都掌握了基础英语。 那会导致什么?当然是原先掌握基础英语的孩子失去了优势,必须进一步学习中级、高级英语。 当然,这只是最浅显的,谁都能想得到的含义。 更深层次的东西,才是让解缙觉得不寒而栗的。 ——士绅的话语权削弱! 为什么士绅阶层能代表民意? 原因不就在于,士绅阶层作为一个中间阶层,隔开了权贵阶层和平民阶层吗? 而这种控制、阻碍上下沟通的权力,才是士绅阶层的权力来源。 朝廷要求着士绅宣贯政策,也要求着士绅帮忙收税,所以才要对士绅给予优待。 那如果大明朝廷建立了税警总团,不需要士绅帮忙收税了,士绅阶层就相当于被砍掉了一条左小腿。 而如果大明朝廷推广了识字,并且由税警总团的退伍老卒帮忙宣贯朝廷的政策,士绅阶层就相当于被砍掉了一条右小腿。 结果就是,士绅阶层以后就得跪着要饭了,根本不可能如以前那般煊赫。 单手提刀的郑和,把解缙拉到了门外。 “你的表情好像不大好啊?”郑和看向了解缙,低声问道。 “呃,没事。” 怕被郑和看出内里虚实,解缙赶忙摇头,挤出笑脸道:“只是觉得这位姜先生果然厉害啊。” 郑和点了点头。 然后郑和接着说道:“这套拼音汉字的方式,陛下若是准备推行全国,并且首先要求南京六部衙门和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以此作为标准,来向小吏和各种办事人员推行普及的话。” “等推行完了,恐怕经过潜移默化的上传下达,各地布政使司也差不多熟悉了这个东西。” “然后再慢慢扩大规模,最终达到整个大明所有布政使司、府、县,都可以通过字典和汉字拼音来学会汉字。” “等这项事情彻底完成,那就是一项极有意义的事情。” “它能够改变整个大明,甚至让天下的汉字,变得更加简洁易懂、更容易掌握,而且更适合于传承下去。” “这种功劳.啧啧。” 郑和一时有些感慨。 姜星火随口提几句的事情,就已经比他去万里石塘苦哈哈挖鸟粪的功劳,不知道大了多少倍。 郑和无奈地说道:“姜先生果真是大智慧之人,我是佩服的。” 解缙闻言,顿时陷入沉思。 是啊! 这可是改变整个大明,甚至可以说华夏历史的事情,完全够得上青史留名。 可惜,竟然是姜星火发现的,而且,还会严重损害士绅阶层的利益。 “姜星火说的这种方式,确实是能够改变大明的,不过这件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解缙沉吟了片刻,忽然挣扎着找理由说道:“首先,要想做到这种事情,光靠一本《拼音汉字字典》肯定是不行的。” “其次,姜星火这个《拼音汉字字典》的编撰者,现在仍旧被困在诏狱里,即使能出来编纂新的全面的字典,但他肚子里也缺乏足够的文墨支撑,不见得能把《拼音汉字字典》编纂完善。” 看着自己给自己找希望的解缙,郑和点了点头,随口打击道:“这倒是个麻烦,但是如果姜星火想做,陛下一定会找人帮他吧。” 解缙继续说道:“这就是关键了,就算姜星火编纂完整版的《拼音汉字字典》,那也必须得到陛下的同意才行。” “毕竟,《拼音汉字字典》这种东西,其实涉及到了科举体制的改革,若是朝野间议论太大,导致陛下不允许,任凭姜星火怎么弄,都是徒劳的。” 解缙说完,似乎找到了方向。 对,一定要激起朝野的反对声音。 如此一来,陛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 毕竟,《拼音汉字字典》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既得利益阶层的利益。 “嗯。” 郑和又点了点头,怜悯地看着解缙。 这人傻了,已经在姜星火给出的现实打脸里,开始神志不清地嘴硬了。 所以,你说的都对。 —————— 大皇子府邸。 内阁的几位加班成员,照例来府里寻大皇子殿下参赞公务。 大皇子身体不太好,有时候极疲惫了,就在府中办公,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内阁的壮小伙子们,只能辛苦一下自己,带着奏折跑过来了。 皇帝对此给予了默许。 毕竟自己好大儿的身体情况,朱棣还是知道的。 又要指望好大儿干活,又防着拉帮结派,怎么可能? 朱棣有信心,控制这一切。 朱棣觉得他不是李渊,决不会被两个儿子所架空摆布。 而且二皇子朱高煦身边围着那么多武勋将领,如果不让大皇子也有一定的对抗能力,那不是拉偏架了? 所以,几位内阁文臣与大皇子朱高炽的走动,也是朱棣所默许的。 当然了,默许归默许。 以后皇帝只要想找茬,翻翻小本本,以这些罪名把你送进诏狱,还是绰绰有余的。 已经天黑了,花厅里依旧灯火通明。 杨士奇、杨荣,还有老实敦厚的胡俨,今天轮到了这三位值班。 案几上的奏折已经快要批阅完毕,越往后,几人的心情就越发轻松。 翻到倒数第二份奏折,杨士奇拱手问道:“陛下有意重修《太祖实录》,大皇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其实所谓的重修《太祖实录》,就是朱棣打算篡改史书的意思。 这件事,李世民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朱棣可不管这些。 《太祖实录》里,不利于朱棣的话,肯定都要删掉,就跟姜星火后世的控评差不多。 然后再让自己任命的总裁官、纂修官们,添加一些有利于自己的记录。 新鲜添加,纯天然的。 随后,再焚毁建文朝的实录修订稿,就可以了。 最后还得以建文事附录其后,大约相当于《建文登基以来若干历史事件的决议》,给建文政权定个性,宣扬自己奉天靖难的合法地位,类似的意思。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正监修官,肯定得曹国公来挂名。” 远在日本正搂着艺伎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又打了个喷嚏。 有一说一,李景隆跟麦克阿瑟真的很像。 三流的将领,二流的统帅,一流的政客,顶流的演员。 这种人让他带兵打仗,纯属浪费表演和外交、政治天赋。 杨士奇、杨荣、胡俨三人,均对此表示同意。 没办法,修《太祖实录》这种事,必须曹国公李景隆来挂名。 为什么? 其一自然是因为曹国公李景隆,是开国勋贵的诸公爵中目前地位最高者,也是实际上的领头羊,论资历即便是魏国公徐辉祖,都要稍逊一筹。 其二则是曹国公李景隆是靖难之役的关键先生,可以说李景隆的作用,在这场持续四年的帝国内战里,已经拉到了最满。 李景隆作为几乎见证了靖难之役从开始到结束全过程的“带投大哥”,必须要挑头替朱棣背这个修改史书的黑锅。 “副监修官呢?”朱高炽又问道。 杨士奇沉吟片刻道:“几位资历尚书,谁来挂名应该都可以.茹尚书可能好一点。”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兵部的茹尚书,吏部的蹇尚书,户部的夏尚书,都一起报上去,让父皇去选。” “重修《太祖实录》的总裁官呢?” 听到这个问题,几人齐齐看向今晚还空着的一张椅子。 即便几人或许心头有那么一丝地不服气,但是谁都知道,只要解缙在,那么修撰任何史料,总裁官的这个位置,都是解缙的。 解缙是很狂浪,但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解缙,是这个时代最为才华出众的才子,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档的存在,这一点,天下皆知。 单论才学,没有人能压过解缙一筹。 半筹都没有。 “解侍读还没回来吗?” 朱高炽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有些诧异。 解缙被皇帝派去诏狱扫盲班旁听,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吧,即便算上回来,肯定也绰绰有余了。 会因为什么耽误了呢?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 宦官急匆匆地跑来,禀报道:“殿下,解侍读求见!” “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解缙急匆匆的脚步声就传了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 “殿下,大事不妙了!” PS: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成晚上23:45哈~每天争取都多更一些。 感谢蛋灵帝的上盟.这是我私人最喜欢的历史作者,不用我介绍了,《覆汉》《绍宋》《黜龙》本本英雄气,崇拜ing~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姜先生还缺学生不? 解缙喘了口气,坐了下来,喝了一杯茶水,平复一番情绪。 杨士奇等人看到他风尘仆仆、一脸慌乱的模样,都有些吃惊。 解缙平常跟个骄傲的大公鸡似的,没人在都要做昂头挺胸状,如今怎地这番狼狈? “解侍读这是怎么了?” 朱高炽连忙询问。 解缙抬头看着大皇子朱高炽,眼睛里透出一股焦虑之色。 解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今日随马和.郑和入诏狱,我俩扮作了狱卒,守在值房门口。本以为姜星火断然没有教会那群文盲短期内识字的办法,哪晓得.” 解缙喘了口气,又去端茶壶,直接被杨荣给一手压住。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喝茶,你倒是接着说啊!” 杨荣急切地催促。 朱高炽也盯着解缙,目光十分关注,显然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对他本人一直想要得到的储君之位非常重要。 解缙叹了一声,把茶壶放在桌上,继续道:“谁知道那姜星火竟想让那些囚徒们学会《汉字拼音词典》,并且在牢中传诵。你们不知道,那东西太好学了只要会说话的人,就一定能学会。” “听了一节课,晓得此事事关重大,我与郑和只好离开了诏狱,不敢再逗留。待我二人回来后,郑和自去替我一同汇报给陛下,我来寻大皇子殿下。” 老实敦厚的胡俨连忙道:“该去寻陛下复命的吧,如何有不去面君先来寻大皇子的道理?” 解缙哭笑不得:“皇城没落锁,可是宫城落锁了啊,我如何进得去?” 这时胡俨才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脑袋,却是他忘了这茬了。 宫门落锁,郑和是宦官自然能进去,可解缙一个外臣,半夜进宫城想干嘛? 如果没有皇帝从宫内传出的旨意,外臣在宫城落锁后是不能入宫的,最多在宫门缝里把紧急奏疏塞进去。 杨士奇这时候也分析道:“而且陛下定然也是想到了税警总团归属,对立储之争的关隘所在,派解侍读去,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让大皇子殿下知道这件事的过程。” 众人纷纷颔首,便是这个道理了。 “别说宫门落锁的事了。”杨荣干脆把臂问解缙道:“说说《汉字拼音词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伱说只要会说话的人就能学会?” “莫非是【反切法】?” “不对!”杨士奇亦是蹙眉不止:“哪怕是【反切法】,也绝对没有办法做到解侍读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认识字怎么学【反切法】?” 这里便是要说,华夏历史源远流长,上千年下来聪明人总是层出不绝的,并非没人想过给汉字来注音。 截止到此时的明初而论,汉字注音,经历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直音法”。 所谓“直音法”,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这本书是中国最早、影响最大的字典,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总结了先秦、两汉文学的成果,对字义的解释一般保存了最古的含义,也是“直音法”的标准教科书。 “直音法”对汉字的读音常常说‘读若某’或者‘某声’,例如《说文解字》中的‘材,才声’,意思是说‘材’这个字的读音应该读成‘才’。东汉末年那帮搞经传的经学家们把这种方法说成‘音某’,也是同一个意思.“直音法”一直用到了唐代,唐代陆德明编写的《经典释文》就还有‘拾,音十’。 “直音法”虽然简单易懂,但是它有个最大的局限性,也就是有时候会出现某个汉字没有同音字的情况,比如‘丢’字,就找不到同音字来注直音。 不信,找一个出来? “直音法”更坑爹的是,有时候这个字虽然有直音,但是那些注直音的汉字比被注音的字更难懂、难读.就会出现让人非常无语的,用生僻字来注常用字的现象。 第二阶段是【反切法】。 【反切法】的起源时间说法不一,但东汉到唐代这段时间,肯定是跑不出去的。 反切法其实很好理解,就是用“两个字”拼出“一个音”。如‘昌’字,音‘尺良反’,就是说‘尺’和‘良’相拼,得出‘昌’字的读音。到了唐代,把‘反’字去掉,称为某某切,例如‘昌,尺良切’。 【反切法】和现代汉语拼音,本质上都是拼音,区别在哪? 现代的汉语拼音,是一种音素拼音,可以用三个、四个字母来标注一个汉字的读音。而【反切法】是根据声韵原则来进行拼音的,它其实是一种双拼法,总是用两个字来拼音的。 反切中第一个字(上字)代表声母,第二个字(下字)表示韵母以及声调。在【反切法】的拼音规则体系内,即使是零声母,也必须要有反切上字例如‘安’就是‘乌寒切’,同样的,即使既有韵头又有韵尾的韵母,也只能用一个反切下字,比如‘香’就是‘许良切’。 换言之,会说话不代表你能拼出【反切法】规则下的音,你必须达到以下三点条件,才能通过这种方法来查字典。 首先,你得认字,最起码你要认识拼出某个字的相应两个字,那你要是不认得其中某个怎么办?对不起,你拼不出来。 其次,你以为你认了字就能拼出音了?不可能的,你还得背非常复杂的规则。 最后,认了字背了规则,你还是有很多字是拼不出音的. 所以【反切法】虽然已经是此时最先进的汉字注音方法,但是其实,也挺坑人的 “姜星火到底是怎么注音的?” “唉……”解缙叹息道,“姜星火,是直接拿符号来注音的!直接跳过了‘以字注字’的怪圈!” 等到解缙把他看到的内容稍加详解,说出了姜星火那套汉字拼音的原理。 杨士奇、杨荣等人闻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事情闹大了! 以前之所以推广不了识字,就是因为不管是“直音法”还是“反切法”,都是“以字注字”,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里,你不认识字怎么学“以字注字”的注音办法?可问题是,我特娘的都认字了,还要学以字注音干嘛? 而且历代文人搞得这套【反切法】注音体系异常复杂,学会了不代表通用,有的字一样注音不出来,或者读出来就是错的音。 但姜星火提出的汉字符号拼音,完美地解决了这个怪圈! 哪怕是个文盲,也不需要去学习别的字来给其他字注音,而是只需要学会二十几个符号,就可以把天底下成千上万的汉字给注音出来! 而且注音的精准度,远胜【反切法】无数倍! 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这套汉字拼音方法,推广难度极低,速成效率极高! 这对于他们这些大皇子一党的支持者来说,可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消息。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不管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肯定是有一个要上位当储君的。 朱高炽能文,朱高煦能武,储君之争,不可避免。 而且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尽量把这个争储的过程控制好,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大的差错。 而二皇子朱高煦蹲了这么久的大牢,你甭管他在里面过得啥日子,蹲大牢没有大范围人身自由总是没错的吧?那皇帝就一定会给予朱高煦一些补偿,而税警总团,就是许给朱高煦的补偿。 朱高煦能不能拿到皇帝的补偿,关键点不在于朱高煦也不在于任何人,而在于姜星火。 在于姜星火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那般,也就是众人觉得夸下海口,二个多月就能让文盲认识五百个常用字。 消息甫一出来的时候,自然是没人相信能做成的。 原因就在于,注音这个难题,上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完美解决。 这也是解缙为什么今日稍有失态的原因。 这种上千年悬而不绝的历史级别的难题,姜星火竟然解决了! 这种震撼,大约跟现代社会监狱里有个劳改犯,公布了哥德巴赫猜想“1+1”的论证过程一样. 难度肯定不一样,但造成的效果是基本一致的。 文无第一嘛,文人基本都是一身傲气,要是这个问题老祖宗解决不了,那我解决不了也不算丢人。 但是如果老祖宗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的难题,让你给解决了,我的脸往哪放? 这不是让人搁在地上踩? “税警总团之事恐怕想要阻止是难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 虽然他跟解缙有点不对付,可是现在,他倒是希望姜星火做不成扫盲班这件事。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 不管是解缙还是杨士奇,亦或是杨荣、胡俨,他们既然跟大皇子朱高炽的牵扯越来越深,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政治生涯已经与其绑定在了一起。 大皇子朱高炽争储失败,他们的下场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重的自然是族诛、流放,轻的则是贬官边缘化,前途尽毁。 毕竟立朱高煦当太子的呼声本来就高,跟着朱棣奉天靖难的勋臣们,除了老了的顾成和年纪还小的张辅,其他清一色地二皇子党,旗帜鲜明的不行,就差把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朱棣对此也没办法。 原因便是靖难的时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机会打进南京城当皇帝,谁能想到日后立储的问题? 靖难四年,需要朱高煦这个当世第一猛将,作为全军锋矢来玩命的地方多了去,朱棣怎么限制朱高煦跟将领们的交往? 所以,也就造成了如今的尴尬现象。 靖难勋臣一窝蜂地支持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而大皇子朱高炽在行政体系内旧部,大多数都留在了北方收拾被靖难打成白地的河北、山东等地的烂摊子。 大皇子朱高炽带到南京中枢的只有寥寥数人,再就是收拢的这帮以内阁为主的建文旧臣。 因为靖难结束,刚刚不到五个月! 所以在南京,二皇子朱高煦的支持者,力量是远高于大皇子朱高炽的,动不动就是国公、侯爵、伯爵,而大皇子朱高炽的支持者,只有一些品级比较低的文官。 如此也就罢了,随着大皇子朱高炽掌国日久,总是能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势力的。 可朱高煦再过两个月出狱后,手上就能掌握“税警总团”这种强硬的势力,如果在大明帝国的行政系统,在被其渗透,有些关键职位的人选落在朱高煦手上,大皇子朱高炽就会彻底失去了制衡之力。 “唉,这件事,难啊!” 解缙出奇地没跟杨士奇唱反调,而是颔首同意了杨士奇的观点。 如今经历了“江南周缙谋反案”朝野本就动荡,若是储君之争再起,将来必然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而且,如果真是朱高煦当上了太子,等个十几年二十几年,一旦朱高煦登基,按照朱高煦的暴烈性子,肯定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就算朱高煦当不上太子,仅仅是在储君之争里占据上风,到时候杨士奇这些人手中掌控的权势,也必然会遭受损害。 杨士奇等人都是从小就看史书的人物,自然清楚皇族内部竞争之激烈,以及争储的残酷性,都远超普通人的想象极限。 “殿下,臣有一策!” 正在沉吟之时,老实敦厚的胡俨突然站出来说话了。 朱高炽看向他,胖胖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抹笑容,问道:“胡侍讲有什么办法?” “臣倒是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胡俨苦笑道:“只是觉得,此事既然无解,不如顺水推舟。” 朱高炽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坐视税警总团成立?” 胡俨微微点头道:“说句诛心之论,二皇子虽然是次子,但靖难四年出生入死下来,陛下一直觉得亏欠他,所以税警总团这件事,陛下恐怕早就打算交给他。如果我们非要上书阻止,陛下反而会雷霆大怒。” “臣的意见就是,既然阻止不了,不如干脆主动上书提议此事,同时提议由张辅任副手或是实际上的主官,把税警总团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张辅,这位未来的一代名将,唯一一个从靖难之役打到土木堡之变的存在,也是大皇子朱高炽如今仅剩不多的勋臣支持者了。 “胡闹!” 解缙猛地拍案而起,怒斥道:“此计不可,殿下万万不可糊涂!” 解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陛下如此作为,分明就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大明的统治根基。倘若二皇子得了这份权力,下手不知轻重,地方税收反而会适得其反,绝不能让二皇子来统领税警总团。” 几人一阵无语,解缙什么都好,才学高、资历深,唯一的问题就是性子,实在是太狂浪了。 说的这话就没水平。 大家都知道税警总团会影响地方士绅的利益,问题是你就不会换个委婉的说法吗? 杨士奇皱眉道:“那依照解侍读的意思,应该如何?” 解缙咬牙切齿地说道:“此刻二皇子已经在诏狱中,咱们只需要设法让御史再上奏,给二皇子鼓捣些罪名出来……众议纷纷,那么此事便阻止了!” 朱高炽沉默不语。 杨士奇道:“此计不妥,太冒险了。” 杨荣笑了笑,说道:“解侍读说得轻松。” “嗯?”解缙看向身侧的杨荣。 杨荣看着解缙咄咄逼人目光,倒是顿了顿,同样严肃侧目说道:“想要挑二皇子的错处,那肯定是一挑一大堆,但你觉得,陛下真的在乎吗?依着陛下的性子,若是执拗劲儿上来了,我们连把张辅塞进去都做不到,还不如按照胡侍讲的办法做。” 杨荣的目光,带着某种锐利的气质,仿佛能刺穿人的灵魂。 解缙哑口无言。 朱高炽也知道他必须拿主意了,众人都是他的支持者,都在为他出谋划策,如果他这个当事人不拿主意,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是会失去人心的。 毕竟,这些人跟他相处的时间,其实也就是几个月而已,没比朱高煦和姜星火相处的时间长多久。 朱高炽又道:“既然无法保证,那总不能赌,不如做个合父皇心意的顺水人情,如此一来,父皇心头也会有些感念。” “至于张辅,一定是能进税警总团的。” 胡俨道:“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此事能成?” 朱高炽肥硕的身体缩进了椅子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什么都没说。 而杨士奇只是瞥了胡俨一眼,胡俨便刹那恍然。 制衡,是皇帝的本能。 几位内阁成员陆续告辞后,朱高炽疲惫地坐在了府邸花园的摇椅上,木质摇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而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朱高炽的身旁。 “父亲大人。” 抱起朱瞻基,朱高炽看着儿子黑亮的大眼睛,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想跟爹说的?” “您说姜先生,还缺不缺学生?”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炽忽然一愣,他本以为是儿子想去学,但刹那间又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 朱瞻基拢起手来,对着父亲的耳畔低语:“二叔现在这么威风,其实都是因为姜先生啊!” 闻得此言,朱高炽在秋日的晚风中忽然打了个激灵。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时间线稍微向前拨一拨。 当郑和进入皇宫汇报他的诏狱扫盲班见闻的时候,朱棣正在跟道衍处理另外一件大事。 “安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跟日本的那个幕府将军一样,打着国王的旗号来骗大明的册封?” 面对朱棣的疑问,道衍转动念珠说道:“陛下,老衲觉得安南陈朝的使者,确实非常可疑,很多事情都支支吾吾不肯多言在大明奉天靖难的同时,安南的内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的。” 道衍的话语说的直白,两人的相处模式也确实不需要藏着掖着,都是一起干造反的战友。 道衍直指问题核心:“当然了,其实此事的关键肯定不在于安南内部到底有什么变故,安南又不是日本,安南与大明直接接壤,需要查探什么消息,方便的很。” “此事的关键是,安南内部的变故,对大明是有利还是有弊?” 朱棣沉吟几息,开口道。 “按照常理来说的话,大明的藩属国,如果内部确实有权力更迭,只需要他们依旧臣服于大明,继续向大明朝贡,那么大明都会承认这种权力更迭。” “更何况是安南这种早在大明开国的时候,就主动归顺大明朝贡体系的国家呢?” 这便是说,安南与大明的关系其实正经不错,徐达大将军率领的北伐军把元大都攻克的那年,安南陈朝第七代国王陈裕宗就派遣规格很高的使节团队向明朝称藩属国了,朱元璋也顺势给以册封,承诺将安南纳入不征之国的行列,必要时候大明还会对其提供军事保护。 当然了,日本也是不征之国 咳咳,什么征不征的太祖祖训,在朱棣这里,只要对大明有着远超出兵成本的利益,那就可以当他爹朱元璋放屁。 反正朱棣违反朱元璋的祖训,也不是一条两条的问题了。 “这个胡查上表称陈氏绝嗣,自署权理安南国事,乞赐封爵。”朱棣伸出手敲了敲奏章,“不用想,肯定是有问题的,现在大师不妨说说,如果安南给了大明借口,大明需要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 “老衲以为,大明肯定要做些事情,其实安南是试验姜圣理论的一个绝好场地。”道衍信誓旦旦道。 听了这话,朱棣一怔。 姜星火讲了这么多课,讲了这么多理论,你道衍具体说的是哪个理论? 道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充道:“民族国家和世界岛战争,以及输出大明价值观。” 朱棣微微颔首,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道衍说道:“安南虽然与大明并不算完全同种,安南的北方有不少汉人与当地人混血的后裔,南方则多为当地土人,但仅论北方,还是能勉强算作同种的。” “除此之外,重要的是,安南与大明其实同文,安南用的也是大明文字,当地贵族所受到的教育,也是传统的儒家教育。” “所以,跟日本有着自己特殊文化不同,安南跟日本比起来,更适合大明的同化。也就是说,这是大明踏出华夏这个本岛,来到附近小岛的第一步,也是实践民族国家到底能不能成型的第一步。” 道衍眯起了眼睛,设想道。 “如果说在安南进行了同化,能够成功,那就说明华夏文明的对外同化是可行的。而且,能够吸引其他地区的人,来向往大明,成为大明的一部分,也就是输出大明的价值观。” “如此一来,有了这个基础,大明就可以向南扩张。” “同时,安南沿海的一系列港口,也有助于大明下西洋的探索。” 朱棣赞许地点了点头。 如果想要开疆扩土,那么安南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安南的北部地区有很多汉人或是汉人混血,文化上也完全地受到了华夏文化的影响,同化起来属于是比较容易的。 “需要做这件事解决了,那么大师觉得,大明需要做到哪一步?”朱棣继续问道。 其实朱棣的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但是此时他还是习惯性地想听一听道衍的意见。 道衍干脆说道:“无非就是三种法子罢了。” “第一,直接出兵占领安南全境。优点是能一次性开疆扩土,缺点是需要长期驻军,本地很难自给,军费浩大。” “第二,出兵占领安南全境,扶持新的政权后退出,可以索取部分土地、港口来作为大明出兵的回报。优点是大明不需要持续付出占领的代价,就可以拿到少数安南精华地区,譬如临近大明的土地,以及供给大明水师下南洋进行补给和维修的港口。” “第三,出兵占领安南较大部分地区,这较大部分地区就是大明的兵力能够强力控制,且不会造成太多给养负担的极限范围,其余地区则依旧留给安南,但不扶持新的政权,占领的土地由大明直接控制。优点是大明能拿到自己想要的土地,缺点是安南会从此把大明视为敌人,如果大明的国力衰退,就会被安南咬上一口,企图夺回各走的土地。”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的分析非常全面。 “大师觉得大明应该采取哪种法子?” 看着朱棣,道衍笑了笑:“恐怕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定策吧。” 朱棣也大笑了起来。 “大师知朕!” 笑完,朱棣沉声说道:“朕便是说,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如果真的要打安南,那朕就绝对不会让安南再有反咬一口的机会,肯定要趁他病要他命,直接一竿子拍死。” “至于什么傀儡政权,朕不是喜欢给他人做嫁衣的那种人,占领了安南全境,朕就要安南从此往后成为大明的第十四个布政使司,彻底归入大明。” “甚至连名字,朕刚才都想好了。” “——交趾布政使司!” “倒是个好名字。”道衍微微颔首,“交趾这个以前的名字,不逊于安南。” 所谓交趾,便是起源于汉武帝时期灭南越国后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后来汉帝国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部时,将包括交趾在内的七个郡分为交趾刺史部,也就是三国时被人所熟知的“交州”。 就在两人聊到对安南的处置时,腰间挂着金瓜小锤,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行礼进来。 朱高燧轻声对朱棣说道。 “父皇,郑和从诏狱回来了,正在奉天殿外求见。” 朱棣此时正跟道衍围着火炉,朱棣早年爬冰卧雪北征蒙古的时候,就留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寒,自是离不开火炉烤暖。 朱棣挥了挥手:“让郑和进来吧。” “是。” 朱高燧不多时,便引着郑和进入殿内。 “内臣郑和参见陛下!” 郑和躬身说道。 “起来吧,不必多礼。” 朱棣心情不错,直接让朱高燧搬了个椅子过来,给郑和赐座。 火炉里的火苗“噼啪”地响着,权当是围炉夜话,朱棣端起热茶抿了几口,转头问道。 “诏狱的事不急着说。” 郑和一怔。 朱棣指着他笑道:“朕知道姜星火的本事,两位尚书还不信跟朕打赌来着,看你的表情,朕就知道两位尚书输定了。姜星火一定有办法,能让那群文盲认字,对不对?” “确实如此,姜星火的办.” 郑和的话语,被朱棣抬手阻止了,朱棣笑呵呵地说道:“先别说姜星火的办法,先说说你去南边大海里万里石塘的见闻?朕还从来没去过海上呢,不晓得航行在大海是个什么感觉?” 道衍很想知道姜星火的办法,不过好在道衍修行多年,纵然心头好奇,也是能够沉得住气的,也跟着看向了自己的这个弟子。 嗯,郑和是道衍的菩萨戒弟子,既是关门弟子,也是道衍在情报系统的直属手下。 所以郑和的那些见闻,其实道衍大部分都知道一二,对于海上事情的好奇心,也就没有朱棣那么重。 至于为什么郑和传递给道衍的海上见闻,道衍没有报给朱棣,这个,咳咳道衍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目的的。 郑和也是笑着开口道:“陛下,这大海确实跟陆地没得比,从泉州到万里石塘,其实顺风顺水不算很远,来回一个月也足够了,关键是有的时候海况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朱棣大感好奇。 郑和缓声道:“臣如今算是往返了一次万里石塘,但无论万里石塘的哪个地方,现在风浪虽然小了许多,可是每隔几天,便会起大风,这种大风的威力虽说比不上龙吸水,可胜在频繁,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就容易迷失方向。当初臣乘坐的大明水师的战船便遇到过,而且风高浪急,也导致船队里的一些小船就差点儿翻覆了。关键的问题还是,大明缺乏很多地区的海图,而且现在很难在海上定位。” “海上定位?” “不错!”郑和点了点头,“用的是牵星术的法子,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到了晚上,海上的雾气很重,视线受限,根本看不到天上的星星,所以在海上航行十分危险,尤其是晚上的海上,更需要谨慎,稍微不注意,就有可能偏离了航线,毕竟在海图上,偏离一点点就会造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些说法朕倒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朱棣微眯双眼,喃喃地说道。 朱棣转身问道衍:“道衍大师知道牵星术吗?” 道衍摇了摇头,他倒是真没有特意去了解过。 朱棣与郑和聊完了南边万里石塘的见闻,又继续聊了聊郑和听到的,关于海外的种种消息。知晓了原来大海竟是这般无垠,而海外各国,也与中原完全迥异,朱棣大大地开拓了视野和见识。 毕竟,看元朝典籍关于海外的内容,是不可能如同听郑和讲亲身见闻那样直观的。 “看来大明水师的船和相关的航海技术,还是得适应远航进行改进啊,最好能创造出比牵星术更好的定位法子。” 听到了郑和说,现在大明水师想要远航或者下西洋,还必须依靠宋朝传下来的牵星术,以及色目人导航员,朱棣不由地有些感叹。 毕竟,总依靠外人也不是一回事啊,想要大规模地下西洋,总得有自己的办法。 郑和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陛下,大明想要做到这些,恐怕很难。” “为什么?”朱棣蹙眉问道。 郑和苦笑道:“宋朝向海外进行贸易,也只敢贴着海岸线航行,否则大海茫茫无际,很容易就迷失方向,如何能轻易做到海上定位呢?牵星术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喔。” 朱棣点了点头,忽然说道。 “为什么不问问姜星火呢?” 郑和神情一滞。 须知道,姜星火可是没少给他找事了。 对于接触姜星火这件事,郑和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更何况是近距离接触。 倒不是郑和不相信姜星火的本事。 郑和是太相信姜星火的一身通天本领了! 问题就在于,姜星火光动嘴啊! 结果就是姜星火说一句话,去万里石塘找鸟粪,郑和就得跑断腿,两个月才回来。 还被一些小人讥讽为“搬屎还朝”,都要把郑和气炸了。 所以,郑和是真的不愿意去问姜星火。 否则还不知道姜星火动动嘴,又会给自己找多少事呢。 朱棣大笑道:“好了,说说伱在诏狱里扫盲班的见闻吧。” 等郑和描述完毕,朱棣点了点头,显然他对于姜星火能解决扫盲认字的问题,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这样。” 朱棣沉吟道:“姜星火还有最后的四节课,就要出狱了。” “本来呢,曹国公出使日本,里面就缺个人给朕当传声筒,老二现在还不知情那就辛苦你了,入狱一趟吧。” 郑和的嘴唇,艰难地挪动了一下。 最终就像是面对领导那句“辛苦你一下”后,你只能回一句“好的领导”一样。 郑和开口说道:“臣,遵旨。”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姜星火,我真的谢谢你啊!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郑和:马尔代夫是哪? 郑和迈着比以往沉重几分的脚步离开了,朱棣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还有四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火炉中骤然炸开的一点星火,“啪”地一声后转瞬即逝。 “陛下心思不定。” 老和尚道衍伸出手抓起精致的小铲,给炉火底部的无烟贡炭翻了翻,炉火瞬间旺盛了起来,无数星火“噼里啪啦”地发出极小的爆裂声。 朱棣不言不语,只是从凳子上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黑色的织金龙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紧身,袖口、衣摆都被拉扯成两个小圆弧,随着他微抬的动作垂落而下。 这位壮年皇帝的身躯如标枪般笔挺,他透过半开着的窗,看向南京皇宫上闪烁着的晚星。 有一颗最亮的星辰在夜幕下格外璀璨夺目,似乎连周围的星星都随之黯淡了几分。 “姜星火这把双刃神兵,朕该怎么用?” 道衍似是没听出朱棣话里的意思,只说道。 “如此神兵利器,上可帮助陛下大刀阔斧地实行新政,极大增强大明国力;中可打击士绅阶层话语权,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下可教导后代君王,辅弼大明江山百年不堕。陛下有什么不用的理由呢?” 朱棣只是负手默然不语。 道衍翻动着炉火,说道:“或者说,陛下觉得若无姜星火出山,大明要多久能完成陛下梦寐以求的‘隆治唐宋,远迈汉唐’所需的国力积蓄?征日本、征安南、征漠北、征天竺甚至在西北蠢蠢欲动的帖木儿汗国,大明难道就不需要提防吗?帖木儿便是稍逊草原上那位征服世界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按此时功业来看,恐怕不差太多吧?” 当道衍提到“帖木儿”这个名字时,朱棣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忌惮之色。 如果说此时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被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朱棣所忌惮的话,那就只有这个花甲之年的西边邻居了。 如果能有一个上帝视角把朱棣抽离出来。 皇宫,南京,直隶,大明,天下偌大的世界地图上,此时正并立着两个万里大国,大明帝国与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汗国,是大明帝国五军都督府无数战争预案里最大的假想敌,也是唯一体量相同的对手。而危险的是,这两个当今世界上的顶级强权,领土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之所以在洪武朝、建文朝,帖木儿汗国与大明帝国没有爆发大战,便是因为帖木儿汗国正在忙着向其他方向征服。 帖木儿出身突厥化的蒙古贵族,早年臣属于东察合台汗秃忽鲁帖木儿,后来起兵反抗东察合台贵族,通过扶持傀儡哈比勒沙的方式分治河中,占据西辽旧地。实力强大后杀死迷里忽辛,夺得西察合台汗国政权,自称“大埃米尔”,建立帖木儿帝国,后迁都撒马尔罕,改称“苏丹”。 从此以后,帖木儿拿到了成吉思汗的剧本,连续征服花剌子模、阿富汗,降伏东察合台汗国。在此期间,屡次西征,征服波斯全境,并分别在昆都尔察河谷、帖列克河战役大败金帐汗脱脱迷失,北上扫荡金帐汗国。 朱棣在北平起兵,奉天靖难的时候,帖木儿也没闲着。 靖难第一年,帖木儿率军东征天竺德里苏丹国,摧毁德里、旁遮普、克什米尔地区;靖难第二年,帖木儿再次御驾亲征叙利亚,败马穆鲁克王朝;靖难第四年,也就是现在的时间点,帖木儿在安卡拉战役大败奥斯曼帝国,生俘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 此时此刻,帖木儿已经通过四十年的南征北战,建立了形成东起北天竺,西达小亚细亚,南濒阿拉伯海和波斯湾,北抵里海、咸海的万里大国。 其人武功之出色,绝不输任何一位盖世雄主。 道衍看着火苗说道:“根据不久前松潘那边传来的消息,帖木儿已经结束了对西面遥远帝国的征服,他的数十万大军正在陆续向撒马尔罕返回。” 朱棣陷入了深思。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的直觉提醒他,这个强大的对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大明。 “帖木儿,要对大明动手了。” “不对。”朱棣复又摇头,“即便帖木儿马上动手,至少也还有两到三年的准备时间,他已经连续作战了很久想要对大明动手,他需要准备海量的辎重补给,毕竟从西域向大明进攻,路上根本没有太多补给点,更遑论给数十万大军补给的,他必须要自带辎重,毕竟帖木儿的军队早已经不是驱赶牛羊就能作战的蒙古军。” 朱棣向西看去,他的目光仿佛看见了数万里之外的那个命中宿敌。 难掩的激昂情绪在朱棣的心头涌起。 他,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位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 他,是当世第一名将! 他,永乐大帝! 任何强大的敌人,只会让他觉得更加兴奋。 朱棣,从不会退缩。 “蒙古骑兵,曾横扫世界,纵横万里,威震四方!但现今,蒙古人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他们再也没办法做到以一当十,也没办法穿越沙漠、跨越冰河,驰骋于广袤的西域!” “帖木儿若敢长驱来犯,朕必定让其尸骨不度玉门关!” 朱棣的声音铿锵而冷酷,充满了杀气,如同冰冷的刀剑寒锋一样刺骨。 言及至此,朱棣决心已下。 “大明想要快速增强国力,非姜星火出山不可!” “朕知道姜星火提出的政策,有些虽然利处极大,但会损害君王的统治,但是朕,有信心将这一切置于自己的控制下。” “毕竟,姜星火只有一个人,而朕,有数十万靖难四年随朕浴血拼杀至此的将士。” 朱棣的目光中,闪烁着自信。 帝王之术,既要用,也要防。 对于姜星火有一些看似能极大地增强大明国力,但是却会损害统治根基的理论,朱棣不是不清楚,但是朱棣有信心,能够控制住。 再怎么说,哪怕是谪仙人临世,在朱棣这位人间至尊面前,姜星火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双刃神兵,只要控制住不要割伤自己,或者不会让自己受到太大损害,就能沉重打击敌人,朱棣是能接受的。 而不管是“绩效削藩”让十几位藩王乖乖奉还三护卫,同时绝了后世供养宗室这个大累赘;还是“摊役入亩”,收天下民心永绝建文余孽卷土重来的后患;亦或是“大明国债”为朝廷筹款,同时回笼过于泛滥的洪武宝钞;再或是已经从万里石塘运回来,开始批量生产包装的“鸟粪化肥”;再再或是“税警总团”让皇权下乡,让朱棣的声音传到万民的耳朵里。 这些事情,一件件,一种种,朱棣认为,都极大地增强了大明的国力和他的统治。 而其中微不足道的,对他的统治有所损害的部分,朱棣还是能接受的。 基于这种判断,朱棣认定。 出狱后,他依然能够掌控姜星火。 看着自信的朱棣,道衍低下了头,沉思几息,老和尚方才抬起头来。 “还剩下最后四节课,那陛下自己,打算亲身入狱吗?” “你是说?”朱棣的目光看向黑衣宰相。 朱棣的眉头深锁:“效仿周文王渭水拜姜子牙、刘皇叔隆中三顾诸葛孔明?” “便是如此。”道衍忽然发问,“请恕贫僧僭越,敢问陛下,如果陛下不与姜星火当面相处,以至于深谙其人那么等以后姜星火出狱了,没有了这层误会,姜星火也知道了这一切,陛下觉得姜星火会给您如实献策,不做隐瞒吗?” “朕曾经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见过姜星火。”朱棣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朕明白大师的意思了,等郑和听完这节课后,朕会抽时间进入诏狱,与姜星火相处一段时间,仔细了解其人。” “如此一来,朕日后用姜星火不疑,姜星火为朕献策,亦是无碍。” 朱棣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眸已经恢复清明:“朕知道了怎么处理与姜星火的事情了。” “善哉,善哉。” 道衍轻抚黑色袈裟,形如病虎的脸颊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 —————— 最近因为“江南周缙谋反案”连续加班到深夜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北镇抚司衙门见到了登门的三保太监郑和。 两人随即转到侧厅细细私语,郑和却是隐去“搬屎还朝”、“鸟粪侯”等烂梗后,将皇帝吩咐他入狱听姜星火讲课的事情和盘托出。 “不对吧?” 纪纲忽然插话道。 郑和心肝一颤,看向纪纲,这厮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要当着他的面提那几个烂梗吧? 若是如此,纪纲是真的飘了。 须知道,靖难之役打济南的时候,郑和就已经是统兵数千的中高级军官了,那时候纪纲还是济南府被逐出学院的落魄书生呢。 若不是靠着不怕死拦燕王的马,毛遂自荐给燕王牵马坠蹬,纪纲这一辈子也就烂在那里了,怎么可能有现在的煊赫威风? 都是军中出身,排资论辈就注定了纪纲面对郑和是要恭谨几分的。 更何况郑和还是宫中权势最盛的几个大太监之一。 好在,纪纲还没飘成敢当面怼郑和的状态。 纪纲只说道:“三保太监不是扮作狱卒,守在扫盲班的门口嘛,那姜先生应该是见过你的啊。” 郑和微微皱眉:“当时黑灯瞎火的,姜星火的注意力又都在值房屋里,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他能记得清楚?” “说不好。” 纪纲沉思道:“为了不暴露,还是委屈三保太监化妆一番吧,不然陛下怪罪起来,纪某也委实担待不起。” 郑和点点头,皇帝也肯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这时候做下属的,就要不露声色地补锅了。 “纪指挥使心细如发,有劳了!”郑和拱手说道。 纪纲笑道:“三保太监稍等,纪某这便派人去寻北镇抚司里负责乔装打扮的小旗。” “等一下。” 郑和喊住纪纲,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说道。 “还有一件事,便是此前家师道衍和袁真人、张天师都没有测算出来.” 纪纲一怔:“谪仙人身份?” “对,陛下派人嘱咐我,最后验证一次。”郑和说道,“世间奇人异士不少,这位姜星火姜先生一直以来号称谪仙,到底有没有预测未来的神仙本事,陛下还没有彻底确定。当时我就在想,不如这样,我一直有一个深藏心底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正好我这几日亲自去测试一番,这样不管真假我都对师父有个交代。” “对了,这几日我还有三个要求,希望纪指挥使能做到。”郑和正色请求道。 “三保太监但说无妨。” 纪纲爽朗笑道。 “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 纪纲自然无法拒绝这位皇帝心腹兼道衍弟子的请求,于是便爽快地应允了下来。 “三保太监放心,一定做到。” 正事聊完,纪纲派人去寻负责化妆的小旗,两人坐在偏厅又聊起了杂七杂八的事情。 “对了,其实还有件小事想劳烦三保太监。”纪纲的神色忽然有些扭捏。 “喔?纪指挥使请讲。”郑和放下了茶杯。 “那个.三保太监不是去万里石塘一趟嘛” 纪纲的话刚出口,郑和的脸色就应激反应一般黑了下来。 没完了是吧? 纪纲连忙说道:“三保太监可能不晓得,前段时间纪某随陛下前往江南彻查‘周缙谋反案’的时候,陛下捡了一个女婴交由纪某抚养,纪某听说万里石塘中有罕见的‘鲛人泪’,不知三保太监可否捕捞到一些,若是有的话,纪某想厚颜求一颗以作明年抓周礼物。” 所谓‘鲛人泪’,其实就是南海珍珠的别称。 郑和长舒了一口气,只说道:“自是有的,区区小事何足道哉,回头便让人送到纪指挥使府邸上。” “再好不过。” 纪纲微微露出笑意。 不多时,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化妆的小旗就提着一箱工具来到了偏厅。 “指挥使大人,需要化成什么样?” “三保太监觉得呢?”纪纲看向郑和。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最好跟我现在反差比较大的,最好比较有阳刚之气。” “有问题吗?”纪纲看着负责化妆的小旗问道。 小旗连连点头,只说道:“没问题,咱的手艺您放心,绝对是最有反差,最有阳刚之气的!” 当晚,一位面赤长髯的高大囚徒便拎包入住诏狱,牢房就在姜星火的隔壁。 “进去!” 睡意朦胧中,姜星火听到了狱卒的呵斥声与镣铐的叮当声,揉了揉眼睛清醒了过来,他顺着囚室牢门的小窗向外望去。 豁,好一块当关公的料! 此人身材虎背熊腰,面色赤红,长髯三尺,不怒自威,身上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阵阵颤栗。 而重枷挂在身上,显然是犯了大事的,数名带刀狱卒严阵以待地押解着,进入牢房通道。 大约是被推搡的不耐,大汉只是冷冷一瞪,刚想开口训斥的狱卒便缩回了脑袋。 这大汉正是三保太监郑和,本来有些黑的脸色,被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用特制的颜料涂成了赤红色。 而郑和原本因为阉割而无法长出来的胡须,更是被粘上了长长的假胡子。 郑和昂首挺胸,仿佛巡视一般在牢房通道中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大步前行,甚至甩开了狱卒好几个身位,径直来到纪纲告诉他的那个关押姜星火的囚室。 姜星火此时正慵懒地侧卧在稻草堆上,仿佛是在沙滩上度假。 郑和顿住脚步,透过牢门小窗看着姜星火。 “你这厮倒是悠闲。” 姜星火困得迷瞪,压根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翻身欲沉沉睡去。 “心中有海,哪里都是马尔代夫。” “马尔代夫是哪里?” 姜星火随手从稻草堆里摸出自己做的地球仪,背着手熟稔地摸了摸纹理后,指了指。 “这里。” 这玩意早在那让他社死的《狱中绝笔》前,就用李景隆赠与的金刀刻好了。 郑和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地球仪上“马尔代夫”的位置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然而不待郑和继续问话,身后的持刀狱卒便跟了上来。 由于郑和特意告诉纪纲‘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所以这些狱卒可不知道郑和的真实身份,直接就持刀推搡了上来。 郑和怒目圆睁。 “尔等岂敢?我乃……” 几名狱卒只是不耐讥笑。 “伱奶奶来了都不好使,老子管你是谁?” “这是诏狱,前天刚死了个大官,饿死的,懂吗?” 郑和双手攥拳,沙包大的拳头骨节嘎嘎作响,最终似是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旁边翻身起来看戏的姜星火。 姜星火一脸懵逼,又不是我惹的你,你瞪我干嘛? 好在姜星火一向心大,并没有打算跟这位入住隔壁的暴躁狱友计较,左右睡不着,姜星火便从稻草堆里掏出了自己闲来无事做的地球仪,打算继续完善一下。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地球仪 其实,郑和不是瞪姜星火。 而是在睁大了眼睛瞪那个奇怪的、刻满了国家的球体海图。 安南,暹罗,真腊,占城,旧港,锡兰,马尔代夫…… 整整十余个国家,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都详细地标注在了地球仪上,甚至还有岛屿、海峡、港口的刻画,可以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的位置,所以郑和看到的是大明与周边国家的那一面。 虽然是有些反光的球体,但借着月光,精通天文航海的郑和依旧一眼就看出,这个古怪球型地图的精确度比大明目前最好的海图,都要精确无数倍! 大明现有海图上有的信息,这张图上有,而且绘制的更为具体;大明现有海图上没有的信息,这张图上也有,而且不似作伪。 郑和心跳变得极为剧烈,“扑通扑通”的声音回荡在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 只要有了这张图,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船队可以轻松地,不需要借助色目领航员,就能毫无阻碍地来到这个“马尔代夫”? 须知道,这已经远远超出历代王朝【官方所组织远洋航行】的极限了。 而郑和迄今为止,自己下海到过的最远地方,也不过是万里石塘(南海),也是拜姜星火所赐。 换言之,在这个时代只要拥有这个古怪的球型海图,就可以创造历史记录,名留青史。 事实上,郑和之所以假扮成这样来诏狱。 一是为了先亲自看看这位陛下和师父所言谪仙是什么样的人,了解一下底细,郑和绝不甘心只当个被动的传声筒,也绝不甘心被姜星火一句话就折腾来折腾去。 二是郑和本身也有个心愿,若是姜星火真是谪仙,能够预测未来,那就可以让姜星火帮他看看,心愿日后能否实现。 而且之前皇帝就交代给他,搜集西洋情报,为日后出海下西洋做准备! 郑和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这等宝贝! 当然了,由于郑和缺失了聆听姜星火的绝大部分课程,所以直到现在,郑和对于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的事情,依旧是将信将疑的状态。 郑和只是觉得,这可能是姜星火无意中从哪个色目商人手中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之类的。 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郑和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勉力挣开狱卒,趴在小窗上疾声问道:“你这东西哪来的?” 郑和是真的不愿意等了,哪怕等到明天再知道答案,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自己做的。”姜星火漫不经心地回道。 闻言,郑和的呼吸微滞。 而随着姜星火指尖的无意摆动,郑和再次仔细观察起这个移动的球体来,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狂喜! 若不是忌惮这里是诏狱,狱卒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牢房,从姜星火手中拿过来,然后献给皇帝。 因为郑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麦加。 麦加最早见于中国南宋淳熙五年周去非所著《岭外代答》中麻嘉国,《宋会要》称之摩迦,《诸蕃志》称之麻嘉,到了元代,方有麦加的称呼。 麦加,是大食法(***教)的圣地。 麦加能成为圣地的原因,在于阿拉伯半岛上的严酷环境经常导致部落间的冲突,但每年他们都会停战一段时间,并前往麦加朝觐,这也是一年一度仲裁纷争的时刻,债务获得解决,人们于麦加市集进行贸易总之,各部落因这些一年一度的盛事而产生共同的信念,使麦加在半岛上的地位极其重要,最终导致了麦加这座城市在大食法信徒心中的神圣地位。 郑和非常确信,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宝物,甚至能准备标定到圣地麦加的位置,堪称万金不易! “你在干什么?快点进牢房去!” 实际上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短,郑和脑海里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后面跟上来的几名狱卒面色凝重,不再推搡,反而对视一眼后纷纷拔出刀来。 “锵~” 长刀出鞘声不绝于耳,郑和全然不顾,只是目光灼热地盯着姜星火,身体紧贴着铁门语气诚恳地说道:“可否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姜星火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关公模样的狱友。 郑和神情肃穆,颇有几分威武雄壮之感,可惜,姜星火并未被震慑到,依旧懒散地躺在稻草堆上。 姜星火打了个哈欠,淡然地说道:“这种玩意儿,随手雕来解闷的,没兴趣卖。” 这句话倒不是敷衍,而是姜星火真的觉得就没必要卖。 在诏狱里,姜星火一个囚徒,又不缺银子,把地球仪卖了能换点啥?还不如自己留着玩。 “随手雕来.解闷的.”郑和嘴角抽搐了下,强忍住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冲动。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在对方的口中,竟然只是闲暇时间雕刻出来,用来解闷的玩具! 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郑和还要说些什么,几名疾步跟上来的狱卒却直接拿刀锋挟住了他的要害,郑和无奈,只得跟着狱卒进了自己的牢房。 随着“砰”的一声,牢门关闭,基本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晚上禁止交谈,违者鞭八十!” 这是来自狱卒的最后提醒。 郑和盘膝坐在地上,腰杆笔挺。 他的心脏现在还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难以平复。 因为郑和的最后一瞥,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刚才看到的球体,不仅标注他所有认知内国家和名城的坐标。更有甚者,在极西之地还有很多诸如匈牙利、波兰、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挪威、瑞典、诺夫哥罗德这些闻所未闻的国家都被标注了出来,虽然没听说过这些国家,但郑和可以肯定,对方的标注有极大可能是正确的。 因为郑和被阉割后,在燕王府待了很多年,也因此有了很多旁人没有的见识。 燕王府本就是当年的大元皇宫旧址,而燕王府中遗留了非常之多的蒙古人撰写的典籍和笔记。 譬如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在大食法的历史上,穆罕默德迁徙到麦地那,并使之成为大食法政权的第一个首都,倭马亚王朝当政之后将首都迁至大马士革,而阿拔斯王朝则迁至伊拉克的巴格达。 大食法政权的权力中心在往后的近五百年间一直都在巴格达,巴格达也就成为学术研究与商业中心。 而到了一百多年前,蒙古人入侵巴格达并加以洗劫,这是大食法历史上最令教徒们不堪的往事,在巴格达战役之后,蒙古人接着就横扫西方世界并征服了叙利亚。 这些,都在蒙古人的笔记上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连现在帖木儿汗国的信息,朱棣也是因此掌握的。 比如燕王府里,就存有耶律楚才所著的《西游录》,详细记载了现今帖木儿汗国的主要城池、人口、地理、风俗等情况。 “讹打刺之西千里余有大城曰寻思干,寻思干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饶故名之。西辽名是城曰河中府,以濒河故也。寻思干甚富庶,用金铜钱,无孔郭,百物皆以权平之盛夏无雨,引河以激,率二亩收钟许;酿以蒲桃(葡萄),味如中山九酝;颇有桑,鲜能蚕者,故丝茧绝难,皆服屈眴。土人以白衣为吉色,以青衣为丧服,故皆衣白……” 如此种种,虽然没有像是姜星火的球型海图一样标定具体位置,但是这些城市的名字,都是有据可循的。 当然了,也有一些其他的侧面印证。 譬如“立陶宛”和“莫斯科”这两个稍稍靠东的国家,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打到的最远地方,但蒙古人的情报也得知,在更西的地方也确实还有一些金发蛮夷所建立的国家,这些国家分别被称作“发郎溪”、“莺歌蓝”、“脖颈低”.这件秘辛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当年在燕王府中负责过一段时间典籍造册的郑和,就是恰好知道这件秘辛的人! 像姜星火这种被方孝孺“诛十族”所牵连的普通儒生,从身份来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秘辛;从阅历上来说,连南京都没来过几次,也没有出海经历,更不可能知道海外的世界,而且知道的这么清楚。 再结合对方清楚地知道日本有金山银山,万里石塘里有鸟粪岛。 唯一的答案就是,对方是洞察天机的谪仙! 而郑和此时,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思考。 “为何姜星火会做出这个地球仪,在我假扮囚犯入狱时‘恰好’展示给我看?” “难道,他早就预测到了我要来,也料到了我的心愿和问题,所以提前给我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再想起姜星火胸有成竹的姿态,郑和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郑和已经有些相信了皇帝和师父跟他说过的话,姜星火真的是谪仙! 谪仙之能,恐怖如斯! 相隔一个囚室,姜星火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无语。 什么胸有成竹,明明是他刚睡醒好不好 牢房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被打断后有点睡不着的姜星火站起身,望向牢房石壁的天窗外。 再咸鱼的人,躺平久了也会想着动一动的。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映衬出一条长长的银河。 姜星火眯着双眼仰头望天。 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南京,不论哪个夜晚都是灯火通明,不说每家每户的电灯,遍布着摩天大楼的都市更是霓虹闪烁,宛若白昼。 只是现在,恐怕除了权贵府邸和秦淮河上的画船,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 大明帝国的高层,毫无疑问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最近一直在姜星火的心头萦绕。 尤其是那位“秋先生”的出现,更是让姜星火愈发笃定这一点。 毫无疑问,在这个时代,有这种智慧与见识的人物,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户部小官,而且对方身上的气质也颇具威严。 这种威严,跟姜星火在第三世见过的御史中丞张巡有一点像。 也不完全像.张巡是外刚内狠,而这位“秋先生”虽然表面的气质也是刚直,但内里的东西,还是有些差别的。 但无论如何说,姜星火都可以肯定,“秋先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 或者说,他接触的这几位狱友,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高羽那个铁憨憨就不说了,这种魔鬼筋肉人看着就委实不像是个正常普通人,说他一顿吃三个植物人姜星火都信。 就譬如姜星火已经认出身份的李景隆,嗯,也就是曹九江曹公子。 在姜星火的印象里,这位现在三十多岁风流倜傥的大明战神一代目,在历史上的形象似乎就是个纯纯的铁废物,大明版的麦克阿瑟。 啊不,按照时间顺序,人家麦大帅那叫美利坚版的李景隆才对。 此前便说过,同样是三流的将领(战术水平比战略水平更菜),二流的统帅(能有序调度十万人以上的军队作战,但距离一流统帅仍有差距),一流的政客(能够见风使舵完成政治投机),顶流的演员(极为擅长作秀)。 但是要知道,身为资深穿越者姜星火,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好吧? 在第三世守睢阳城的时候,姜星火手下就管着好几百号唐军士卒呢。 从那时候起,姜星火就充分意识到了,带兵打仗这件事,真不是个普通人能玩得转的,而且回想起李景隆那种对后勤辎重、部队行进、列阵扎营等等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情景,姜星火也不得不承认,李景隆没有他前世印象中的那么铁废物。 别的不说,光是几十万大军安排好吃喝拉撒、行进次序,就已经是一件绝非常人所能完成的任务了。 也只能说,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声的人,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能。 或者说,只是李景隆的对手朱棣太强大而已。 想到“朱棣”这个名字。 姜星火不由地心头一跳。 华夏历史上藩王造反记录保持者、拥有族谱消失术能力的强大存在、网庙里唯一封狼居胥的皇帝、文人笔下拥有堪比刘秀大陨石术之‘大神风术’的奇异法师、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此刻恐怕已经注意上了自己。 这让姜星火的心头,感受到了些许压力。 没办法,明成祖朱棣的名号,在后世实在是太响亮了。 朱棣,会如何对待自己? 姜星火想都不用想,在明代人眼里,自己的种种古怪,肯定是藏不住的。 一念至此,姜星火对自己闲的没事在诏狱里指点江山这种行为,就觉得纯属是过去的自己在坑现在的自己。 先不讨论“过去的我是不是另一个我”这种哲学问题,如果两个月前的姜星火出现在眼下,姜星火肯定会恶狠狠地告诉他,没事别指点江山,键政这种老毛病犯不得。 但现在,木已成舟 而且最让姜星火费解的是,我真就说说而已啊! 你们怎么还信了呢? 信了也就算了。 伱们怎么还真能实操出来啊?! “大日月国债”属实是给姜星火来了一点小小的大明震撼。 姜星火在稻草堆上当了一回原始人,拿稻草做绳结,开始算自己到底都瞎吹过哪些事。 不算不要紧,从绩效削藩、摊役入亩,算到大明国债、化肥、央税地税、税警总团姜星火的头皮越发发麻,到最后几乎快要炸裂。 挠了挠头皮,姜星火的眼皮也开始狂跳不止。 出狱,只剩下四节课了。 出狱后,怎么面对这个全新的大明? 或者说,如何面对永乐大帝朱棣? 如果朱棣让自己帮他做事,自己做不做? 姜星火深思片刻,终于定下心来。 姜某不怂! 若是朱棣真的想要自己做一些有利于改变这个世界的事情,能让百姓过得更好的事情,那姜星火自然愿意与其合作。 但是若是朱棣想要自己做一些残害百姓,纯粹是为了巩固封建帝王统治的事情,或者是出主意,姜星火绝对不会做。 毕竟,身为穿越了八世的资深穿越者。 姜星火什么死亡方式没尝试过? 他只是表面咸鱼躺平而已,其实对痛苦的忍耐度,早已到达人类的极限。 妻离子散、被煮、被杀、极度饥饿.姜星火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根本不惧怕任何在物理意义上的威胁。 换句话说,姜星火不屑,也不会跟很多前世里的人一样,给帝王将相当狗,搏个什么封侯封国公的期许。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若是穿越一遭,还要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为了自己血脉的延续,那穿越的意义何在? 要做,便做改天换地的大事! 姜星火认为,自己既然不怕死不怕折磨,凭借着脑海中的知识和见识,就有足够的跟永乐大帝谈条件的资本。 姜星火即使帮助朱棣,也只是为了通过朱棣的力量,达到自己拯救苍生的目的。 姜星火觉得对于朱棣来说,朱棣肯定会想要采用他的计策来增强国力,但同时,对于威胁朱棣的皇权的事物,朱棣必然是警惕且提防的。 因此姜星火必须利用朱棣的精明与短视,来合理规避矛盾,达到自己拯救苍生的目的。 所以,要么既合作又对抗,通过共赢来改变世界,改造大明。 要么一拍两散,有种你宰了我。 姜某直接开启第九世,岂不美哉? 想清楚这一切后,姜星火莫名地却想起了唐代令狐楚的一首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姜星火看着今夜的星光,不仅喟然长叹。 “不拟回头望故乡啊.” 随后,念头通达的姜星火径自翻身睡去。 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仙人竟是我自己? 翌日。 今日非是什么讲课日,姜星火顺理成章地起个大晚。 反正他早晨也不饿,睡到中午自然醒,方才吃午饭。 不然呢?在诏狱里也要卷吗?卷给哪个领导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嘛? 纪指挥使又不会给你评个“三好囚徒”、“优秀犯人”,何必呢。 姜星火始终相信,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在于不为了从事劳动而从事劳动,这种劳动必须是自己所热爱的、理想的。 如果暂时没有或者做不了这种姜星火所热爱的、理想的劳动,譬如教书育人、譬如改造世界,那么放空自己一下,让自己好好修养精神也未尝不可。 反正仅仅是从姜星火的个人角度来看,他不认为一定要强迫自己做某些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譬如早起折磨自己、譬如坚持某些毫无意义的打卡,才会让人生觉得有自律的意义。 更进一步地思考,那便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看个人奋斗,也要看历史的进程”。 有的时候,个人的奋斗成果,在历史的浪花或者说时代的大潮前,只是被淹没的一粒沙。 “我大清”处于内卷化之中的上亿农民,每日起早贪黑,精耕细作,鸡都没醒人就醒了,不自律吗?那过得苦不苦呢?这个答案姜星火已经深有体会了。 就如同自律的人往往只是笼子里跑的最快的仓鼠一样,苦难同时也并不值得歌颂,但若是从物理意义上消灭给予苦难的人倒是挺值得歌颂的。 所以,苦难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往往难以避免,还是想办法解决给予苦难的根源,才是救黎庶于倒悬的法子。 先来了一段贯口清清嗓子,姜星火方才开始做舒展运动。 “这个时辰起床的人,是未来之星、栋梁人才,是成语里面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俗语里的天秀之人,是平话里的人中龙凤,是吾日三省吾身的自律者,是自然界的丛林之王,是世间所有丑与恶的唾弃者,是世间所有美与好的创造者,一想到有人与我这样优秀的人呼吸同一股空气,就忍不住为这同样优秀的人感到骄傲与自豪!” 隔壁和对面的狱友们,早都已经对这位古怪的姜先生见怪不怪了。 毕竟按照姜星火的话来说,貌似,他们这些起得早的更优秀吧? 就当是赞美大家了。 “铛啷啷~” 铃铛的声音响起,送饭的狱卒和轮到抽签的犯人来了。 今天竟然是大胡子负责送饭,平常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的大桶,在他手里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 狱卒老王站在前面摇铃铛吆喝着。 “来喽!来喽!” 姜星火停下运动,揭开陶盆,用储存在小桶里的水,简单洗漱完毕后,站在囚室边上等着用餐。 朱高煦显然额外照顾了姜先生一下,递给他一份锦衣卫的食盒。 这次的饭菜比较丰盛,除了馒头、咸菜和粥以外,还有一盘炒白菜,一碟酱豆腐,几片腊肉和一小碟腌萝卜,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吃饱吃好是没问题的。 郑和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老王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郑和本要发作,可从牢门小窗微微探出目光,侧目看到隔壁,也就是他与姜星火的囚室前,不知何时多出的朱高煦时,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怎么” 正在和姜星火交谈的朱高煦,看到被化妆成赤脸长髯的关公形象的郑和时,陡然愣住。 郑和生怕露馅,姜星火手里的球型海图他可还没拿到手呢,连忙对着朱高煦颔首示意,作出苦笑的模样解释道。 “将军,不怕您笑话,您也知道,我本是山东的良善人家,靖难时是朝廷征发了徭役的.济南之战后整个山东都被打烂了,燕军游骑四出破坏淮北到德州大营的补给线,我们这些役夫完不成任务,才不得已去山里落草做了盗匪。” 后知后觉的朱高煦这才醒悟,郑和既然扮作囚徒接近姜星火,想来对自己的出身是有一套说辞的,这是再告诉自己一遍,相当于给缝好的衣服又打个补丁。 “咦,你们俩还是旧相识啊?” 姜星火停下“吸溜吸溜”,看了看自己的隔壁,正是昨晚那个动不动就瞪人的暴躁老哥。 “俺与这位确实是旧相识。”朱高煦语气揶揄,指着脸上一道短狭的刀疤说道,“我的这道刀疤,便是在淮甸上,被这位义士砍得。” “.” 姜星火忽然发现,这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剧本啊。 有意思,很有意思。 扮演着“南军骑将高羽”角色的朱高煦也是入了戏,接着冷哼一声,作出义愤填膺状,沉声说道。 “若不是伱们这些盗匪剿之不尽,灵璧决战,大军粮草何以供给不上?燕贼何以取胜?” 郑和也是老演员了,瞅着外面昂声道:“朝廷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不造反难道要等着饿死吗?” 郑和越说越起劲儿:“建文黄口小儿,哪里晓得民间疾苦?只被齐泰黄子澄那两个奸臣蛊惑,便从上到下失了人心,若非如此,燕王如何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还不是人心所向?” 朱高煦翻了个白眼,父皇都不在这,还能这么捧。 两人还要继续大声掰扯,却被更远处的狱卒警告喝止了。 朱高煦拎着桶,跟狱卒老王离开了这片监区。 接下来是上午的幸运儿时间。 狱卒会抽签决定,到底是那个囚徒负责今天狱中通道的清理打扫工作。 “乙辰十三号。” 第一天报到的郑和就被抽到了,锦衣卫的公文里,他的身份是曾在淮北落草为寇的盗匪首领,作为重点防范对象,他被要求戴着手铐脚镣执行这项工作。 还是那句话,现在南京城里犯人多监狱少,所以以前没资格住诏狱的,现在也都塞进来了。 清理打扫通道这项工作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只要在中午放风前打扫完就行。 因此看着郑和步履踉跄的样子,狱卒也没催促,回到不远处的大铁门后径自休息去了。 郑和一遍打扫,一遍偷瞄。 正在喝白粥的姜星火似有所觉,他同样扭头侧目,却只看到郑和在认真扫地。 见姜星火转过头去,郑和又偷偷扭过头来,想看看埋在稻草堆下的“地球仪”。 然而,这次却被姜星火极速扭头抓了个正着。 “你总瞅我干啥?” “.” “来口白粥?” “.” “想喝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姜星火挪了挪屁股,挤到牢门边伸出碗去,把剩下的白粥倾斜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和咽了下口水,摇头道。 “晓得你食量大,昨晚到现在定是饿了。”姜星火显然很同情他,“来吧,面子不值钱,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豪杰?诏狱里一口粥可比一文钱金贵多了。” 郑和昨晚奔波繁忙,没来得及吃饭,其人食量又大,若是早晨不喝那两口稀粥也就罢了,还能忍一忍,喝了两口稀粥反而开胃。 郑和此时见了白粥,更是强忍着饥饿,摆手说道。 “我真不是这个.嗝!” 腹如擂鼓,场面一度尴尬。 郑和摆了摆手,反正他面色黑赤,也看不出脸红:“你那个东西,能不能借我看看?” “哪个?”姜星火警惕了起来。 “那个。”郑和一时竟是难以形容。 “那个是哪个?”姜星火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就是.球型海图、地图。”郑和最终找到了确切的描述词。 “哦,你说地球仪啊。” 姜星火点点头。 郑和放下笤帚,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一句“多谢”正要脱口而出。 “不借。” 姜星火反而义正言辞地说道:“你不知道在大明私藏舆图是犯法的吗?我可是要出狱的守法百姓,这不是什么海图、地图,是基于个人爱好雕刻出来的工艺品,工艺品你懂吗?” 姜星火又不是傻子,既然知道了李景隆的真实身份,那就晓得了这诏狱里自己觉得不正常的人,身份就一定不正常,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如今“秋先生”刚刚离去,就来了个关公模样的汉子,明显是有问题。 既然知道对方有问题,姜星火当然不可能让对方逞心如意。 否则这场“你猜我猜不猜得出身份”的游戏还怎么玩下去? 姜星火翻了个身继续睡回笼觉,只留下囚室小窗外呆滞的郑和。 郑和攥紧了双拳,本就被涂得赤红的双颊更是有些发紫。 不过在考虑了自己的双拳跟铁门的硬度后,郑和放弃了徒手拆铁门,把那个劳什子“地球仪”抢过来的想法。 “冷静.冷静” 郑和终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之所以这般愤怒,便是因为之前被姜星火无意中差遣的太多了。 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因为跟皇帝去听了一节课,就被打发到泉州造船,造船也就罢了,还要出海剿灭倭寇,剿灭倭寇也就罢了,还要去万里石塘挖鸟粪! 而这些,仅仅是因为一个囚徒无意间指点江山的几句话,就让自己差点跑断腿! 岂有此理! 若是换做谁来郑和这个角度经历一遭,恐怕都会愤怒。 但郑和从愤怒的状态中脱离了之后,仔细一想,又觉得姜星火确实不知道他对自己造成的种种困扰。 而从姜星火的角度来看,昨天半夜被自己吓到了,今天白天自己又是这般咄咄逼人,确实换了谁都不会借给自己看。 如此自我反思了一番,郑和反而心平气和了起来。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打扫起了这片监区的通道。 郑和相信,只要自己能放下成见,好好地跟姜星火相处,不需要几日,姜星火就会对自己放下戒备心理。 “嗯,我一定能够再次看到那个‘地球仪’。” —————— 诏狱前的两条街。 “谢谢法师相助!” 姜萱惊魂未定地冲着一身杏黄色僧袍的慧空道谢。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闭口不言,只是双手合十还礼。 而在不远处,则是骂骂咧咧的远方叔奶和她的几个儿子。 叔奶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回头骂着“有娘生没爹教”,她的几个儿子却是被慧空打的鼻青脸肿,此时拉着自家娘亲只想赶紧跑路。 “不必言谢,我等既然路过,便不能见此不平,本就是我等应做之事!” 刚缩在慧空和尚后面的清风女冠,此时一甩拂尘,反倒笑容和蔼地安抚起了姜萱。 这两人,自然是被道衍和张天师派来暗中保护、监视姜萱的。 那远方叔爷被一道于“宁波商队”里乱刀砍死后,叔奶失了方寸,穷极之下倒也没想到与姜萱这个小丫头有什么关联,只是觉得自家男人莫名其妙地出事,定是风水不好的缘故。 为什么风水不好,自然是新宅子选的不行,为什么会选新宅子,自然要归到姜萱头上。 嗯,只能说泼妇的逻辑委实不用较真。 慧空使了个眼色给清风女冠,清风心下恍然,却是不留痕迹地从袖中掏出一物。 一个雕刻精美的仙人玉像。 清风女冠笑容甜美地对着有些发怯的姜萱说道。 “化肥仙人在上,此物赠与小友,也算是你我结下一段福缘。” 姜萱看着眼前东郊大祀坛缩小版的仙人雕像,一想到哥哥的样子,确实有些心动,可总不好刚被人出手相助,就白拿人家的东西。 “这” 清风女冠干脆把仙人雕像直接塞到了姜萱手里,又将一个香囊递给姜萱。 “小友放宽心,我二人绝非歹人,这香囊乃是辟邪之用。至于化肥仙人的雕像,虽然是我家师长的随手之作,但也有祈佑平安的效果。” 姜萱闻言更加疑惑,这仙人雕像即便是她师长的随手之作,也不至于就随手送人吧?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这么说,定有缘由,况且姜萱也确实感受到了雕像所用玉料,材质确实不凡,攥在手里温润的紧,对方说不定还有什么用意只是现在不好说。 又推辞了两句,实在推辞不掉,姜萱只好向二人致谢:“多谢法师救命之恩,多谢女冠赠物之恩。” “小友无须客气。”清风稽首道。 慧空亦是双手合十。 看着姜萱向诏狱方向走去,完成了任务的两人,也施施然地离去。 很快,穿着普通布衣麻裙的姜萱,就在诏狱异常顺利见到了姜星火。 至于这种异常顺利到底有没有纪纲的打招呼,就不得而知了。 出来见家属的姜星火,也很上道地给狱卒塞了点铜钱权当请喝茶。 “没钱了?” 姜星火的问题,一如既往地直击灵魂。 按理说,明初的白银价格是非常坚挺的,跟明中末期和清朝那种白银泛滥完全没得比,这时候的白银还是稀缺贵金属,二两白银光是住店吃饭的话,哪怕是在南京城,也足够三个多月花销了。 姜萱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雕刻精致的白玉雕像。 “这是什么东西?” 姜星火看着这个人形的白玉雕像,疑惑地问道。 姜萱把雕像递给了姜星火,轻声说道。 “哥,你看看这像是什么。” 姜星火接过雕像,仔细地观摩了片刻,眉头越皱越深。 这雕像虽然一身道袍.可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等等! 这不就是我的雕像吗?! 姜星火放下雕像,按住堂妹的肩膀,借着对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对方眼中所反射出自己的脸。 坏了, 我成替身了。 姜星火跌坐回值房的椅子上,摩挲了一番自己的脸颊,好几息方才定下神来。 “这东西是你雕刻的?你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 姜萱摇了摇头。 “一位女冠送我的。” 姜星火闻言舒了口气,那或许就是巧合,脸重了,也不是没可能。 而姜萱的下一句话,马上让他刚舒出去的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引起了剧烈的咳嗽。 “这就是外面化肥仙人雕像的缩小版,现在在直隶和江南很多地方,都耸立着一模一样的化肥仙人雕像。” 此前姜星火听姜萱讲过化肥和大明国债绑定的事情,也因此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继而猜测出了李景隆的身份。 但眼下新的信息,却让他骤然清醒。 化肥、大明国债、化肥仙人. 姜星火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了一道小闪电。 化肥仙人,竟是我自己? 这时候姜萱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起来,她轻声地试探问道:“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姜星火强忍着心头的波澜,佯装镇定对堂妹说道。 “这化肥仙人长得与我实在太像,一时间我都以为是照着我的模样雕刻的,难免有些震惊对了,化肥仙人的名字叫什么?” 姜萱奇怪道:“化肥仙人哪有名字?化肥仙人就是化肥仙人。” 听了这话,姜星火方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只要不是“化肥仙人姜星火”这种令人极度社死的名号流传青史,那就问题还不大。 不过,姜星火的警惕程度进一步提高了,这次为了以防万一,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姜星火复又问道。 “最近你还听说了什么消息?不拘哪方面的,都可以与我说说。” 姜萱一五一十地把她在客栈里听说的一些市井消息,都说与姜星火听。 一开始,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直到其中一个传言,引起了姜星火的高度怀疑。 “你是说,现在南京的市井中,都在传言二皇子朱高煦即将出狱,将会与大皇子朱高炽争储?” 姜萱乖巧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朱高煦在哪个监狱,因为什么入狱?” “就在诏狱,不晓得哥哥认不认识?”至于后一个问题,姜萱则迷惑道,“为什么入狱,好像说是跟陛下赌气?谁说的清呢?反正待了好几个月了。”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南京市井传言里的朱高煦,是个什么样子?” “身高九尺,项王转世,须如虬龙,力能扛鼎。” 又一道小闪电在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 高羽、大胡子、二皇子、朱高煦! 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在姜星火的亲手操作中实现了。 在狱中等死闲得无聊指点江山,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一个是曹国公李景隆,一个是二皇子朱高煦! 怪不得! 怪不得化肥仙人竟成了我自己!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国运论》第三卷 摸鱼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姜星火苦思冥想良久的半阙《摸鱼儿》尚未填完词,眨眼间,倒数第四节课的日子就到了。 今日朱高煦不知为何,到的迟了一些。 天气少见地回暖,姜星火独自躺在树下神游。 隔壁密室里的听众,朱棣、道衍、朱高炽、夏原吉,还有一位被拽过来的新听众,都已早早到齐。 奈何这边没开讲,也只能听姜星火的呼噜声干坐着。 姜星火神游的内容,则是他对自己出狱后的规划。 说实话,在这段时间里,姜星火的心理也逐渐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开始,当姜星火得知自己的两个学生全部的真实身份时,自然是震惊。 我在诏狱里讲课,指点江山只不过是想换几两碎银花花? 听课的学生怎么会是大明国公、大明皇子呢? 可慢慢地,姜星火也开始逐渐接受了现实。 姜星火回忆起过往自己与李景隆、朱高煦两人的相处,甭说对方是国公还是皇子,确实都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即便确有所图,但感情却委实做不得假。 毕竟,如今回想起来,自己被永乐大帝所注意到,恐怕也是在绩效削藩或是摊役入亩那两节课后的事情了。 而在此之前,朱高煦可是两次想救自己出去,而朱高煦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恭谨和礼遇,更是丝毫做不得假。 毋庸置疑,自己与二人之间亦师亦友的情分,是切实存在的。 对方的身份对自己有所隐瞒,此时想来也不是没有理由,毕竟自己指点江山的那些内容,对于明代人来说,有些过于超前了若是真的坦白了身份,很多话,自己定然是不会说的。 但现在,姜星火既然看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由生出了几许雄心壮志,自然是需要重新衡量这段关系的。 在这种封建社会,以一介草民之身,想要改天换地,难不难? 难如登天! 更何况现在是永乐大帝的时代,想要造反想都别想。 所以,只能是之前的思路,通过与大明帝国高层“既合作又对抗”的矛盾关系,来改造大明,推动社会的进步。 而到了此时,姜星火则稍微修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毕竟是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嘛,之前也不知道这些信息。 现在知晓了朱高煦的身份后,姜星火便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更好地改造大明。 毕竟,朱高煦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其人勇武有余,谋略不足,又对自己信任有加,显然是姜星火改造大明时可以用来当做急先锋的人才。 而有了朱高煦这一重身份,很多事情,也就好办了。 当然,福兮祸所伏,主动用朱高煦来推动出狱后改造大明的计划,也就意味着朱高煦相关的因果,譬如连南京市井中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争储”,自己也得跟着一并担下来。 在姜星火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除了朱高煦、李景隆,还能信任或者倚重谁呢? 至于出狱后要做的事情,姜星火也确实有了一个较为成熟的计划。 这是一笔交易。 大明帝国高层需要姜星火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来增强国力。 姜星火需要利用大明帝国高层的短视,诱之以利,同时逐步推进社会的改造。 如何改造一个陈旧、惯性严重的农业社会? 姜星火认为,出狱后要重点着手于两点上。 第一点,解放思想。 解放思想的第一步,当然不是直接上屠龙术。 而是先将水搅浑。 什么叫将水搅浑?那就是在思想层面上,把后世各种学说都拿出来散播,思想这种东西,尤其是程朱理学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最怕的就是质疑。 只要有了质疑,大明朝廷又不管,各式各样的思想蔓延开来,很快就会成了百家争鸣的格局。 如此一来,原本100个人里,有99个人信程朱理学,现在变成了有50个人又跑去信别的思想了,哪怕程朱理学依旧占据着相对优势的统治地位,依然会被极大地动摇。 解放思想的第二步,则是只要程朱理学的地位动摇了,姜星火就可以琢磨推出一套适合当下大明的、可以替代程朱理学、有助于发展科学的“新学”。 程朱理学倒也不必赶尽杀绝,否则便是矫枉过正了,在姜星火的思考中,只需要让它跌落神坛,从原本的统治地位变成大明主流思想之一,就够了。 而有助于发展科学的“新学”兴起,代替程朱理学成为大明的主流思想,那么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近代的科学和数学这些催生、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基础学科,自然就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否则在程朱理学思想的统治下,何谈发展科学? 第二点,解放并发展生产力。 光谈思想不谈实践,那就是耍流氓。 解放思想需要与解放生产力同步进行,方能起到效果。 否则光说发展科学,朝野百姓看不到实实在在的东西,谁信你? 那么根据姜星火前世看到的无数穿越的前辈经验,发展科学,是不是自己狂点科技树,把什么蒸汽机、燧发枪、滑膛炮、火车、轮船、铁路、车床.都整出来就完事了呢? 错! 姜星火认为,这么写的作者,纯粹就是在坑读者的钱。 改造社会与解放发展生产力,从来都不是一个天选之子的事情,而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共同参与进来的过程。 没有劳动人民踏踏实实地实践与进步,一切社会改造,都可以视为乌托邦幻想式的空中楼阁。 那么,怎么让百姓参与进来,怎么解放并发展生产力? 第一步,试验田。 任何进步都是通过“对比”所产生的,只有把新的东西、有助于生产力发展的东西,集中到一块“一张白纸好作画”的新天地里,让其蓬勃生长出来,才能让世人看得清清楚楚,才能让人明白,哦,这个东西是对的,是有效果的。 第二步,引导建立体系。 这里的体系,有两个意思。 一个意思是培养科学思维、培养科学人才的体系;另一个意思是培养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进步,所需的一切从无到有的体系,包括工厂、物流、传媒、机器等等。 如何引导建立体系,姜星火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社会实验。 自己的作用,绝不是机械降神式的时代金手指,而是一个启蒙者,一个引路人。 既然有试验田,那么自己就应该在这里面,通过接连不断的社会实验进行暗中引导,来促进一切工业化雏形所需体系的自我培育与萌芽、产生、壮大。 只有做到这个过程,才能保证试验田的结果是可以推广到整个大明的。 否则靠自己一个人机械降神,忙死、累死,也不可能完成一个国家从农业社会进步到工业社会雏形,所需的海量人力物力资源相匹配的进步。 正如建造一艘航母需要世界顶尖的冶金部门、又大又强的材料研发部门、水平领先的机械加工部门、技术自主的科研院校、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支撑算力的超级计算机、无畏付出牺牲的相关人员。 推动一个老大帝国从农业社会,踉跄进入工业社会雏形,也同样需要无数相关的学校、企业、工厂、工程师、工人、商人、原材料产地、倾销市场。 而通过社会实验来引导这些东西的出现,才是姜星火需要做的事情。 做思想上的“启蒙者”,做实践上的“引路人”。 这便是姜星火对自己出狱后的定位。 “姜先生,醒醒。” 并没有出乎姜星火所料,当他摘下一片叶子时,看到了大胡子的朱高煦和长胡子的关老爷并肩走来。 事实上,从第二天朱高煦和这人搭话后,姜星火就知道,这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 而这几天,这红脸长髯的汉子,也一直试图跟姜星火套近乎,只是姜星火没怎么搭理他罢了。 红脸长髯的汉子,重枷也被卸了,显然待遇得到了改变。 “姜先生,您知道,这位不打不相识,乃是我以前战场上结识的豪杰,如今颇有些投缘,便冰释前嫌交为朋友,打算带他也一起旁听,长长见识,姜先生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姜星火听朱高煦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也没有兴致戳破,只是问道。 “哦对了,还没问姓名?” 郑和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郑和,用马和也不合适,但马姓却是可以用来编个名字的。 “马” 郑和本欲脱口而出个马大保、马二保之类的,可刹那间便想起了姜星火有可能是谪仙,要是通过近似的名字算出什么来就不好了,于是灵机一动便根据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马保国,保家卫国。” 姜星火听着这个名字微微诧异,打量了郑和后说道。 “好名字!听着就像武学宗师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想来是常在外风吹日晒的江湖豪客,更配这名字了。” 马三保面色微红,好在本来就是涂了个黑红脸,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姜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朱高煦好奇问道。 “接着讲《国运论》。” 姜星火提问说道:“还记得《国运论》第二卷讲了什么吗?” 朱高煦点点头,姜星火讲的全部知识他都有认真复习过,此时自然了然于胸地答道。 “地理决定论、世界岛战争、民族国家理论。” “嗯。”姜星火微微颔首,复又说道,“不过其实还留了个尾巴,便是《国运论》的第三卷——基于地缘政治学说的海权、陆权之争,与大国博弈的几种外交策略。” 不过,开了这个头,姜星火反而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先问道。 “你们觉得我为何要用叶子遮住眼睛?” 朱高煦摇了摇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姜星火为什么问这样一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 郑和思忖片刻,亦是摇头诚实答道。 “着实不知。” “光太刺眼了,用了一叶障目的法术就看不到了。”姜星火笑了笑道。 朱高煦与郑和都觉得,这两个话题之间似乎并没什么联系,但郑和还是顺着姜星火的话语说了下去。 其实在入狱之前,郑和都没觉得阳光是什么稀缺物品,但这几天经历了“诏狱再教育”,他却有些珍惜了起来。 但郑和依旧不认同姜星火的说法,所以语带惋惜地反驳道。 “人是需要光的,总待在阴暗的环境里不好。” 姜星火微微摇头,抬手指着那些放风院落里零零散散几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囚徒问道。 “你觉得他们需要吗?” 不待郑和回答,姜星火继续说道。 “对于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本来每天能吃饱睡觉就已经很满足了,伱非要给他体验光明和温暖,然后又把他扔回阴暗,这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察觉到大智若愚的姜星火似乎话里有话,郑和心平气和地争论道:“总得给人点希望,让人无知的活在阴暗里见不到光明,才是残忍。” 姜星火翻身而起,最近俨然勤快多了。 “可他们注定是要在阴暗中度过余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会出乱子的……读过《商君书》吗?” 郑和觉得跟姜星火之间的谈话,似乎隐喻到了某些其他话题内容,但已经聊到这里了,作为极为接近大明决策中枢的人物,他反而兴致更浓了起来。 郑和同样用隐喻来回答。 “既然会出乱子,有为何让他们每日见见光呢?” “这里的囚徒们都是见过光的。”姜星火轻笑一声,“这叫因人制宜,说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对见过光的人来说,能让他每日见一见光,就这么吊着一丝希望,他心里就会觉得努力努力仿佛能改变命运似的,也就不会闹乱子了。” “姜先生或许说的是对的。” 郑和怔了片刻,随后就问:“那对于没见过光的呢?” “——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闻言,郑和不由地想起了从元末开始直到靖难,那些遭受兵灾却又坚韧地寄希望于老天爷赏脸的普通百姓。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怪异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叶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对?” “感觉不对,可又反驳不了。”郑和的回答很诚实。 “这便是今天要讲的《国运论》第三卷的实质所在了。”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说道:“很多事情,便如这般道理一样,而第一个要讲的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陆权论 “第一个,先说说什么叫陆权论。” 姜星火也不管这位关公模样的新狱友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国运论》的第二卷里,我们讲过,我们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文明,看成一个个孤岛,而诸如大漠、戈壁、高山、丛林、海洋等等地形阻隔,就是隔绝这些孤岛的,充满了迷雾的海水。” “在世界岛战争里,率先能走出本岛内卷化,向外扩张的文明,就会取得巨大的先发滚雪球优势,占领越来越多的岛屿,征服或同化越来越多的文明,直到成为整个世界岛的霸主。” “而陆权论,就是指的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或者准确地定义,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曾达到过的世界边缘,以及蒙古人所征服、占领并成立政权的土地里,是有一处心脏地带的,这个心脏地带,就像是我们的心脏一样,为五脏六腑输血,也是五脏六腑的必经之处。” “这个心脏地带,我称之为‘大陆桥’。” 结合姜星火的话语,郑和默默地琢磨着其中的深意。 而朱高煦则直接问道:“姜先生说的可是之前提到过的漠北高原?” “非止如此。” 姜星火说道:“准确地说,大陆桥的中心是西辽故地,河中府。” 河中府,便是之前郑和在回忆耶律楚才所做《西游录》里的那个“肥城”,而它有个更加有名的称呼——撒马尔罕,如今的帖木儿汗国首都。 撒马尔罕,中亚第一古都,《魏书》称为悉万斤,《新唐书》称为康国,至于到了西辽时则称为河中府,缘由便是因为撒马尔罕处于阿姆河与锡尔河这两条中亚主要河流之间,仓皇逃到这里的耶律大石思念故土,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辽国南面那个被汾水和黄河夹在中间的河中府,于是便以此命名。 “倒是有几分道理。” 郑和考虑了撒马尔罕的地理位置,认同地点了点头。 说起军事地理来,尤其是已知世界的军事地理,朱高煦也是能插上话的。 朱高煦开口道:“如果不以华夏的疆土来论,撒马尔罕,确实是联结东西的中心所在。”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事实上,此前大唐向西沿着丝绸之路扩张,也是这个道理,之所以会发生怛罗斯之战,不就是因为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向东扩张,两者在这个中心点撞上了嘛。” 怛罗斯之战,乃是唐军的一次主动以攻代守的受挫行动。起因是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血洗石国,侥幸逃脱的石国王子向黑衣大食求救。得知消息的高仙芝先发制人,主动进攻大食,率领大唐联军长途奔袭,深入七百余里,最后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队遭遇,但最终因联军中的葛逻禄番兵背叛而失败,三万安西唐军,仅逃回数千人。此战过后,阿拉伯帝国俘获的唐人工匠在此建立了华夏以外的第一座造纸厂,造纸术因此西传。 姜星火继续说道:“那么我先提出一个理论,你们来判断对不对。” 郑和与朱高煦齐齐颔首。 “如果我认为蒙古人曾经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点,向四方远征的这条大陆桥,是整个所有文明孤岛聚合在一起的主要世界岛的心脏地带。而陆权论便是谁控制了大陆桥的心脏地带,谁就控制了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谁就控制了世界.陆权帝国的扩张应该从这个大陆桥的心脏地带,由中心向边缘地带扩张,你们觉得对吗?如果不对,请说出理由。” 闻言,两人陷入了深思。 —————— 隔壁密室。 礼部尚书李至刚扭捏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他的身前,是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皇帝、大皇子、黑衣宰相. 当然,李至刚的压力其实并不完全来自于这些人,准确地说,这些人带给他的压力,远远没有“诏狱”这个词或者说诏狱这个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大。 原因也简单,李至刚过去的人生经历,就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个可刑可拷有判头的履刑者。 李至刚是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永乐时代最有意思的人。 他“多牢多得”的一生如果不简单介绍一二,实在是太过可惜。 李至刚是松江华亭人,平心而论,人品实在低劣,溜须拍马、贪赃枉法样样精通,与“至刚”二字截然相反。 洪武大帝朱元璋时代,李至刚曾任太子朱标的幕僚,因此被朱标举荐被授予礼部郎中的职务。 然后李至刚就因犯罪被关入诏狱,随后贬职戍边,不久后第一次发动钞能力,多番活动后被召回任工部郎中,并升为河南右参议,这是李至刚的第一次诏狱之旅。 建文帝朱允炆时代,李至刚任湖广左参议,然后.再次因为犯罪被关入诏狱,这是李至刚的第二次诏狱之旅。 后来燕军南下,铁骑渡江。 姜星火被抓了进来,李至刚则被放了出来。 原因也很简单,李至刚第二次发动了钞能力,给朱棣身边的近臣们塞了钱,大家都称赞李至刚有才干,朱棣于是任命他为右通政,不久后因为朝堂大清洗的原因,让他当了礼部尚书,这次还让他挂名参与修撰《太祖实录》。 在姜星火的前世,其实李至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诏狱之旅。 如果历史线没有发生扰动,在后年,也就是永乐二年,朱棣册立朱高炽为皇太子,李至刚就将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在东宫讲筵当值,与解缙先后去讲。 然后因为与解缙的斗争问题,李至刚将完成他的第三次诏狱之旅。 此后不久,第三次发动钞能力的李至刚就将回到他仕途的起点,礼部郎中。 嗯,折腾了几十年,回到原点,李至刚很愤怒,他也非常有理由恨解缙,于是暗语中伤了解缙,解缙也被如他所愿扔进了诏狱。 结果,解缙的供词牵连到李至刚,李至刚被判十余年,这是他的第四次诏狱之旅。 这次李至刚的钞能力失效了,直到朱高炽继位的洪熙元年才被放出来任知府,此时李志刚已经七十岁了,而他的知府只当了一年,第二年朱瞻基继位的宣德元年,就死在了任上,结束了“多牢多得”的一生。 所以就如同姜星火有点电梯幽闭症一样,此时仅仅二进宫的李至刚李尚书,也已经有点“诏狱恐惧症”了。 汗水,从李至刚的额头缓缓渗出,滴落在地上,他用手轻轻擦拭着自己满是冷汗的面孔,努力保持镇定。 虽然汗水甚至迷得他眼睛有些看不见,但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万丈深渊里,无数张狰狞的恶鬼面孔对着他咆哮,让他毛骨悚然。 “李尚书?”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陛下,臣,臣有些身体不适。”李至刚颤声道。 在皇帝的示意下,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给李至刚抹了抹汗,他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绞了绞手帕,郭琎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老人家,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伱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怕诏狱啊?我们年轻人天天在这都不怕。 “咳咳。”柴车轻咳了两声,提醒同伴千万别笑出声来。 “李尚书好些了吗?” 朱棣对于李志刚这个好用的应声虫,还是挺关心的。 李志刚勉力起身答道:“谢陛下关心,臣惭愧,臣好些了。” “身体不舒服就坐着听吧。”朱棣虚虚按下手掌,“对面的问题,李尚书怎么想?” 作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李尚书并没有像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一样,张口就给皇帝来一个我天朝上国如何如何,而是认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态,方才开口道。 “臣觉得此人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想来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当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后进攻金国的决定,应该也是有这种考虑在其中.或许成吉思汗不知道什么叫‘心脏地带’、‘大陆桥’,但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朱棣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至刚这人,好用就好用在脑子活,能跟随他的意思来说话办事。 当皇帝的嘛,当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办事/不能办事,但又都明着/暗着跟自己唱反调的。 有些职位,能不能办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专业性比较强的户部、工部、兵部不一样,礼部尚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而且李至刚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确实是姜星火所说的“心脏地带”、“大陆桥”的这个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确实可行。 但朱高炽此时却出声道:“父皇,儿臣觉得不对。” “哦?说说看。” 朱棣向好大儿鼓励道。 “心脏地带没错,大陆桥也没错,但问题是,这条路的补给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种驱赶牛羊马匹就可横跨万里作战,需要极为坚韧且吃苦耐劳的军队素质,这种素质,是数千年来都极其罕见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维持了两代人,就再也无法进行这种万里级别的行军调动。” 作为靖难之役的后勤负责人,朱高炽几乎是下意识地,出于某种职业病一般的角度考虑,缓缓对朱棣说道。 而朱棣闻言后,也是从内心对比了起来。 不久前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四年靖难血战的燕军,从战斗力、装备、兵员来看,甚至比洪武开国时的明军还要略胜半筹。 从数次大战朱棣带领这支军队完成的大规模超远距离迂回包抄来看,这支军队的素质,朱棣有信心称作当世第一。 那么这支当世第一的军队,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样横跨万里进行大兵团机动吗? 朱棣认为,非常困难。 其中固然有军队属性不一样的缘故,北地汉儿健卒和蒙古鞑官混编而成的燕军,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军队那种全骑兵,而是步骑混合,其中骑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骑兵和重甲骑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种轻骑兵居多。 所以,无论是背负甲胄所需的骡马、负载步兵变成骑马步兵所需的马匹、运输粮食的驴车,都注定了燕军无法像蒙古人那样横跨万里进行远征。 道衍亦是轻声叹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后世亦难做到。” “《西游录》曾记载蒙古西征场景,便是所谓: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尝有也。” 朱棣也不仅点头,既然做不到,再说“心脏地带”、“大陆桥”,恐怕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道理没错,可除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没有那支军队能再次做到了。 毕竟,大陆桥上的地形过于恶劣,环境也过于艰苦,非是成千上万既能吃苦耐劳又能游牧为生的士卒所不能为。 —————— “我觉得不对。” 郑和率先开口:“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敢问这位姜先生,唐安西军自从怛罗斯之战,过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对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控制?” 姜星火淡淡答道:“怛罗斯之战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起,唐廷开始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而此战四十年后,唐廷彻底失去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唐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西凉伎》便曾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陕西宝鸡)。这首诗所反映的,就是这种唐廷对西部疆土彻底失控的情况。” “那便是了!” 郑和学着关公的模样,轻抚着自己的假胡子,说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边境就从几万里之外的葱岭,一路退到了陇山东侧的关中凤翔府,缘由便在于西部隔壁、沙漠实在是难以补给,纵然驻扎军队,纵然能依靠商贸的利润来添补支出甚至能有结余,越打越富、越打军功越多,但这个所谓的‘大陆桥’、‘心脏地带’根子上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且说来听听。”朱高煦好奇问道。 郑和肯定地说道:“那就是西域丝绸之路这条富裕的商路,归根结底只是贸易途径,它本身并不能生产出足够的补给品,包括甲胄、兵刃、箭矢、粮食,都得从遥远的关中运输过来,光算钱的话或许不亏,毕竟占领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税权,但这些东西一旦发生战争,却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得到的。” 说完,郑和自信地看着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并没有进行反驳,反而予以承认。 “你说得对,尤其是‘商路只是贸易途径’这句话,说的尤其地对。” “所以回到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个问题,你或许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说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须知道,任何抛开贸易通路权来谈陆权论或者海权论,都是没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陆权或是待会儿要提到的海权,作为国家强权,都是维护国家的国际权力,即国与国之间的交际权力的一种手段而非结果。” 姜星火问道:“那么什么是国际权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将军一样,纵横西域,动辄灭国,若有不服华夏的国家,便让它彻底毁灭。” 郑和想的则更深远一些:“我认为应该是对其他国家的影响能力,可以让其他国家对华夏低头俯首。” 姜星火摇了摇头。 “有一句话叫做政治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政治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政治、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姜星火看向了朱高煦,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国运论》第一卷的那节课吗?那节课,我们也提到了唐朝。” 朱高煦一怔,旋即回忆起来。 “那时候姜先生您吟了一首诗,神情颇为悲切。”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那节课您说,之所以唐廷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便是为了做大西瓜。唐廷如果掌握了丝绸之路,就拥有数不尽的财富,不需要依靠田赋过日子。” 朱高煦忽然“咦”了一声。 他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姜星火在几个月前,埋下的一句话的伏笔。 “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的样子,欣慰地搓了搓手,这个学生记得很认真。 “看来你想起了,那么今天,《国运论》的第三卷,我就为你揭晓在第一卷埋下的引子。” “为什么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最后都失败了。” “这也是陆权论与海权论的根本区别所在。”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 姜星火不待两人再思考,靠他们的脑子和见识,即便能思考出问题的真正答案,耽误的时间也太久了。 而这里面有一些内容,历史、地理、经济,过去很多节课举得例子,其实在无形之中,此时都串联在了一起。 姜星火没有给新狱友再复述一遍的兴趣,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了,反正是给朱高煦讲。 姜星火直接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七十六章 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吃煤的铁马 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开口道:“讲答案之前,我们不妨先思考一下,大明如果只立一个都城,如果是北京,利弊何在?讲清楚这些,你才能明白问题的实质,迁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的答案是如此地明确,朱高煦都可以毫不犹疑地答道。 “立北京为都城,自然是因为要从政治考量,收拢北地人心。”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七十七章 吃煤的铁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八章 皇帝与太子的分权 听完了姜星火的话,密室内的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朱棣和朱高炽都感觉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惊讶,而道衍和夏原吉则陷入深思之中。 至于李至刚李尚书......他没啥反应,他才不在乎墙对面的人说啥,只要不把他牵连进诏狱就行。 这些信息对朱棣等人来说太陌生了,至少朱棣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钢铁做成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七十八章 皇帝与太子的分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致歉:第178章已重置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致歉:第178章已重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姜星火的试探 密室内寂静无声。 本来,迁都问题在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个必错的选择题! 怎么选,都是错! 选了北京为都城,就会让南方尾大不掉,面临运粮的巨大难题。 选了南京为都城,就会面临南北分裂,北方边防无法解决的问题。 但是姜星火今天却告诉他们,这个选择题的答案很简单,只要有能够实时通讯的【千里传文】出现,把选项拆开就好了。 手握军权、政务决定权、司法决定权的皇帝坐镇北京,而太子坐镇南京。 事实上在朱棣的心中,为了解决南北割裂的问题,也是打算立了太子后,与太子一南一北。 朱棣觉得,至于姜星火所说的【铁马】,远没有【千里传文】重要。 在朱棣看来,就算是不能实现【铁马】,也只是有点小瑕疵而已,北方的经济弱势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三五百年,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也没什么。 毕竟,北方的钱袋子瘪,但是刀把子硬啊! 朱棣想来,只要自己的基本盘不动摇,军权在自己手里,没钱都是小事,办法总是有的。 实在不行,就加大税警总团的力度,有刀把子还收不上税怎么的? 不可能的。 但提议是不错,可偏偏这时,空气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陛下,儿臣反对!!!” 朱高炽大声说道,此时他的额头已是渗出汗水,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挣扎着跪倒在地。 “儿臣觉得或许如唐宋元旧制,设立南北两京,甚至四京、五京,都没有问题。” “但儿臣反对‘皇帝与太子分镇南北两京’的提议!不论儿臣是否是太子,儿臣都反对这个提议!” 储君之争,随着朱高煦即将出狱,俨然便是即将掀起的波澜。 朱高炽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可能去同意姜星火关于‘皇帝-太子’分权的想法! 否则,朱棣会怎么想? 太子还没当上呢,就琢磨着分朕的权柄了? 哪怕这种分权,在事实上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 靖难时期,朱棣麾下的所有政务,基本都是朱高炽处理的,递给朱棣的,通常都是简报和处理意见,朱棣也通常不会反驳朱高炽的政务处理意见。 朱棣只管军权、司法决策权、政务决策权,抓着这三项最为重要的权力,其他都放给了朱高炽。 燕军打进南京城后,这种模式依然在持续。 朱棣除了图新鲜的时候勤政了一段时间,其他时间,都是朱高炽在负责政务。 “你先起来吧。” 朱棣也随之陷入了思索。 对于未来,朱棣的设想其实也有跟朱高炽透露过,朱棣去北京筹备征伐漠北,南京政务留给朱高炽处理。 这跟姜星火说的没差别。 但是。 ——事实没差别,不代表名义没差别! 朱棣可以一时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好大儿,好大儿能胜任处理政务,他自己不擅长处理政务,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正是因为有这些特殊条件,所以这种事实上的‘皇帝-太子’分权,绝不可以成为制度! 如果后世皇帝信不过太子呢?如果太子不擅长处理政务呢?如果皇帝随朱元璋这个老祖宗特别喜欢处理政务呢? “皇帝-太子分镇南北京,确实不能成为国朝制度,或许两三代人可以,但往后,必然会出现问题。” 朱棣最终也做出了否决态度。 事实上这么执行,可以! 把事实上落到制度上,不行! 作为一个帝国最高统治者,朱棣最关心的,永远是皇权。 朱棣和好大儿分权无所谓,因为没有兵权的好大儿威胁不到自己的皇权。 但如果成为制度,那么“后世皇权”就会遭到太子的威胁,这是朱棣所不允许的。 朱棣喟叹一声:“二三十年,实在是太远了先不说姜先生所谓的【千里传文】是否真的存在,即便存在,恐怕到时候对于弥合南北,也起不到效果了。” 方值此时,礼部尚书李至刚忽然大胆开口。 “陛下,而且最重要的是,胡化了数百年的北方,等不了这二三十年了!准备迁都,势在必行!” 显然,道德底线灵活的李尚书,眼见皇帝的态度有所变化,还是打算重新坚持一下自己的政治主张,那就是迁都北京。 至于事实情况有没有李尚书说的这么吓人,能不能等这二三十年,李至刚自己也不好说。 反正李至刚琢磨着,北方胡化严重,南北割裂这件事,是当务之急吗? 说是,那也是,因为这关系到了大明的统一,现在南北矛盾很深刻。 说不是,那也确实不是,因为都割裂了好几百年了,只要不发生游牧民族再次南下中原,那也就只能南北凑合着一起过。 日子过得久了,南北割裂,自然也就弥合了。 所以说,迁都这件事,很重要,但绝没有急迫到一朝一夕就得解决的时候,根本不是短期能解决的,靠得就是朝廷给政策,然后用时间慢慢弥合。 随后,又听了几人的意见。 朱棣在心底给出了结论。 姜星火所说的‘皇帝-太子’分权,分别镇守南京和北京,北京的皇帝掌握军权、司法决定权、政务决定权,南京的太子处理日常政务,可以事实上这么做,但绝不能成为制度。 虽然这威胁不到朱棣的皇权,但会威胁后世儿孙的皇权,朱棣不打算多此一举。 反正就是个名分的事情,没有就不留麻烦。 这也是姜星火的提议,第一次被朱棣在心里完全否决。 事实上,这便是封建帝王根深蒂固的统治属性所在。 后世各种影视剧所美化的帝王,绝不是他们原本的形象。 对于朱棣这种狠人来说,他为了获得姜星火独一无二的知识,可以容忍姜星火言谈无忌,也可以给予其足够的尊敬和地位,但这些有个前提。 那就是姜星火不能威胁到他的皇权。 否则别说是谪仙人,就是天上仙人下来,朱棣都敢拔刀。 这,既是朱棣的霸气,也是他的利益根基所在。 路漫漫其修远兮,姜星火和朱棣在未来“既合作又对抗”的关系,在此时俨然便已扎根生出了苗头。 —————— 人与人的想法各不相同。 对于墙内的朱高煦来说,他倒还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从小在军营这种文化荒漠长大的朱高煦,是非常崇拜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姜先生的,所以哪怕姜星火提出了在他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铁马】、【千里传文】,朱高煦还是觉得是完全有可能出现的事物。 既然觉得有可能出现,那基于此提出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朱高煦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弯弯绕,都只是懵懵懂懂有个念头一闪而逝。 朱高煦最关心的,是太子! 朱高煦之所以表现得这么激动,就是因为他知道姜先生的讲课内容被父皇窃听了。 而姜先生的这个‘皇帝-太子’分权的提议,对他来讲,是利益最大化的提议! 为什么? 如果立储之争成功,朱高煦当上了太子,那么他就可以早早地独掌半个大明的权柄,这不爽吗? 如果立储之争失败,朱高煦没当上太子,那么他也可以跟着朱棣待在北京,近水楼台先得月,没准时间一长,父皇又改变心意了呢。 那为啥朱高炽没法如此“双赢”,原因很简单,朱高煦跟朱棣更亲啊。 朱高煦跟朱棣待在一起,很容易改变朱棣的想法,但朱高炽跟朱棣待在一起,就起不到这个作用。 姜星火对此也能大约揣测到,反正不管是‘皇帝-太子’分权,亦或是【铁马】【千里传文】。 这些都是他画得大饼,目的就是测试一下大明帝国高层对他的容忍度。 换句话说,姜星火之所以拿这些短时间做不到的事情说事,一反他之前严谨推演的态度,根源便在于此。 ——因为姜星火知道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注意上了。 而自己的学生,就是二皇子朱高煦! 自己讲给朱高煦的内容,朱棣很有可能会知道。 那么自己就必须挑逗一下皇权了,如果朱棣接受不了,一刀宰了他,那姜星火没话说。 原因很简单,如果朱棣是一个接受不了任何对他权力有影响的事物的皇帝,那么想要改造大明,根本无从谈起! 还是之前的那套底层逻辑。 改造大明,无论是思想还是器物,方方面面都会对朱棣现有的权力体系和权力结构造成影响。 只是有些事情对朱棣有很大利益,有些事情有利益的同时会稍有弊端。 如果朱棣连这点基于历史做的推演政策都接受不了,要对姜星火动刀,那后续也不用改造什么了,因为改造任何东西,都会招致朱棣的反对。 而没有朱棣的支持,姜星火是改造不了大明的。 所以说,姜星火把这些一反常态的、超前的东西拿出来说事,目的就是为了通过画大饼,来测试大明帝国高层对他提议的容忍度。 这也是姜星火与朱棣,在无形中的博弈和试探。 而博弈和试探的结果,姜星火不出意外的话,也会过段时间就得到答案。 如果姜星火这么公然挑逗皇权,朱棣都不杀他,那就说明朱棣对于他的容忍和重视,达到了姜星火改造大明所需的程度。 君主专制的时代,没有皇帝的支持,改造个屁的大明。 皇帝能忍,对他够重视,姜星火才能把理论落地,去做实事。 非是基于这个目的,姜星火是不会把现在做不到的、时间跨度多达二三十年才能实现的事情,拿出来说事的。 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至于郑和 他一直在学着螺旋桨的样子摇花手。 郑和对姜星火提出用铁马驱动船只的想法,非常着迷。 政治政策的问题,郑和反而关心不多。 因为郑和很清楚,这些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他最好也不要参与进去,否则没好处还惹得一身骚。 像他这种人,无论是哪个皇帝上位都会用的,参与进立储之争,对郑和来说也不会获得什么更多的利益。 弊端远远大于利益的事情,傻子才做。 郑和不是傻子。 郑和问道:“姜先生,你说的这个【铁马】,真的能造出来吗?” “肯定可以,但不是现在。” 姜星火认真思忖了一番,回答道:“或许在未来的几年后,你就能看到大明的人自己发明创造的【铁马】出现。” 大明这个时代,仍旧处于封建王朝社会的中晚期阶段。 姜星火能不能手搓蒸汽机? 当然可以,在第六世,姜星火就从一个普通工人干起,在实业救国时期的各个化学、机械工厂里摸爬滚打,最终靠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自己开了几家化学和机械相关的工厂,并为抗倭运动提供物资支持。 那一世的结局,是作为明面上工厂主,暗地里特殊工作者的姜星火,面对必死结局,点燃了自己工厂生产的炸药,被子弹击毙后,进入倒计时的炸药也带走了工厂和工厂里的所有人。 近代工业的东西,诸如内燃机之类的当然就别指望了,那玩意根本不是个人能手搓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手搓西欧中古时代(公元500-1500)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公元1870-1914)这三百多年里,一部分科技点的能力,姜星火还是有的。 超前一些的有线电报这种东西,如果有最基础的工业体系支持,多花时间(20-30年),多砸金钱(几百上千万两白银),南京到北京的一条主要线路还是能建出来的。 但是,姜星火对于攀科技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 引导与建立体系的意义,远大于自己手搓。 即便是出狱后,姜星火还是认为用环境去倒逼人,用生产力去逼生产关系,才是正确的路子。 至于以后什么限制皇权,那都是留给几百年后的种子。 眼下皇权专制对于支持他改造大明,才是更有利的。 “那【千里传文】呢?”郑和更进一步问道。 姜星火坦承答道:“顺利的话有可能二三十年,不顺利的话也有可能有生之年都出现不了。” 郑和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藏下了几许期待。 若是铁马能驱动船只,那么大明船只的性能,马上就能获得巨大的提升。 相当程度上无视是否顺风顺水,在这个时代是多么逆天的能力? 我大明水师,天下无敌啊! 等等。 郑和忽然皱起了眉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姜先生。”郑和的红脸有些怪异,“咱们的话题,是怎么跑到这上边来的?” 听了这话,朱高煦也呆了呆。 对啊,话题什么时候跑偏到这里了? 好在最近几个月随着诏狱生活戒除酒色、多读书、作息规律,朱高煦的大脑清明了许多,他很快就回忆起了跑偏之前的内容。 说来惭愧。 话题就是朱高煦自己带跑偏的。 是朱高煦非要拿大明定都南京后,考虑迁都又放弃这件事来说事的。 朱高煦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 “刚才讲到了陆权、海权、国际权力,政治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政治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政治、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郑和也跟着补充道:“还说经济利益的核心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以及讨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为什么最后都失败了。” “伱们说的很不错。”姜星火赞许道:“而汉唐失败的这个原因,其实我们刚才关于漕运和海运的讨论中,就已经得出结论了。” “姜先生是说海运成本?”朱高煦试探问道。 “便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道:“经济利益的核心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海运或者说水运,天然就比陆运的时间要快,数量要多,因为水运的船只可以借风借水,陆运只能靠运输者的腿。” “那么我们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失败,就是因为陆路长距离运输不可取.反过来说,水运长距离运输,是完全可取的,所以跟陆权论还有一个相对应的理论。” “那就是海权论!”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大国博弈学》 “什么是海权论?依旧要从海权的本质来说起。” 姜星火娓娓道来:“远距离水运的成本,如果距离拉长到上千里,那么几乎可以视为陆运成本的十分之一。” “假设大明放开海禁,进行大规模的海洋贸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一眼。 “譬如同样是丝绸之路,假设终点都是大食法控制的区域,成本优势的结果,就是海洋贸易通过水运进行运输相同的货物,成本一定是远远低于陆运的,这也就意味着海运的利益远大于陆运。” “我们之前说过,经济要素都是跟着经济利益走的,那么只要进行大规模海洋贸易,沿海城池、港口,是不是会快速发展起来?人口和经济是不是都会聚集在沿海城池、港口?” 这里面,其实便蕴含着地区发展不均衡的问题根源。 没办法,人都是向钱看的,海运的成本比陆运低90%,只有想不开的人,才会走陆运。 而想不开的人注定会赔的裤衩子都没,被市场自然淘汰。 长此以往,越来越多的人口、经济等资源,自然就扎堆堆在了沿海城池、港口里。 “自是如此。”郑和点点头。 姜星火说道:“那么我跟陆权论一样,我提海权论的内容,你们来判断说的有没有道理。” 见两人点头,姜星火阐述道。 “既然大陆桥有心脏地带,陆权论认为控制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控制了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 “那么海权论则针锋相对,基于海运成本比陆运成本更低,就必然会导致沿海城池的人口、经济资源聚集,海权论认为,位于沿海的‘边缘地带’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经济都会远超世界岛中央大陆桥的‘心脏地带’。” “而通过持续的海洋贸易,这种人口、经济的聚集效应,不仅会在这些地带产生,还会在航路的重要节点,譬如港口、海峡、关键岛屿等等上产生。这些地方,也会成为‘边缘地带’的一部分。” “拥有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水师舰队,以及附属的陆上和海外基地、补给维修港口,就可以控制‘边缘地带’,也就是拥有制海权。” “拥有制海权的国家,就可以夺取海外殖民地,抢占海外市场,进一步扩大‘边缘地带’的优势。” “换句话说,只要以‘边缘地带’包围‘心脏地带’,就可以以海权来制约陆权,那么谁统一或整合了世界岛的东部边缘(东亚)或是世界岛的西部边缘(西欧),谁就掌握了世界岛上最有潜力的地区,谁就可以成为世界岛的霸主。” “你们认为海权论是否有道理呢?” 朱高煦思考了几息后说道:“俺觉得是有几分道理的,最起码比除了成吉思汗那代蒙古人以外,其他人都做不到的陆权论有道理的多。” “不妨说说看。”姜星火鼓励道。 “还是姜先生之前在《国运论》第二卷里说过的世界岛战争,当时俺记得您说过,一个本岛,哪怕再大资源都是有限的,面对占据了更多岛屿的,必然失败。” 朱高煦的智慧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那么如果说打起仗来,陆权论就是防御作战,海权论就是包围作战,包围作战比防御作战的主动性可就大多了!” “包围的一方,既可以选择在任何一面进攻,又可以集中兵力攻击一点,还可以切断敌人的所有退路。” “更重要的是,海权论的实施条件,没有陆权论那么苛刻,不需要拥有像蒙古人那样数以万计的、足够吃苦耐劳的士兵,士兵直接用装船水运的方式,就可以运送到任意一个港口。” 姜星火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我大清”要是有这认知,何至于沿海处处被动挨打? 这不就是海权痛殴陆权的最好体现? 几万人的莺歌蓝军队,就能打得拥兵数十万的“我大清”抱头求饶。 这时,郑和也跟着说道。 “海权论自然是比陆权论靠谱的多,但在下有一个疑问,如果说海权论的关键在于水师舰队需要拥有制海权,那么制海权的关键,自然就在于分散在‘边缘地带’航路上的众多港口、关键岛屿、海峡,可是这些地方,注定会离大明很远。” 姜星火认同了这一观点,补充道。 “《烛之武退秦师》中所谓: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便是这般道理。” “所以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 姜星火慢慢地、认真地说道。 “拥有制海权的霸主国家,一定是要单独占有能够带来海量财富的航路上的关键节点,譬如港口、岛屿、海峡,但是这些地方,距离本土会很远很远。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维系海权统治?” 从姜星火前世的历史经验来看,新航路开辟以来,每一个坐在世界霸主宝座上的大国,其国运兴衰史,就是一部其海权的兴衰史。 正因如此,姜星火才会把海权论,纳入到《国运论》第三卷中。 戏班牙、葡桃牙、贺兰、莺歌蓝丑国,都是通过拥有海权崛起的,直到姜星火前世都还是如此,这个国运的历史规律,用到大明灭亡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同样,这些拥有海权的世界霸主,也在漫长的实践中,摸索出了维护海权的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 为什么莺歌蓝总是不当人,总是喜欢到处搅屎? 为什么丑国总是挑事,总是合纵连横? 道理就在姜星火下面的话里。 “而这就是地缘政治博弈在海权方面,必然引申出的一个话题。” 两人竖起了耳朵。 姜星火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念道。 “《大国博弈学》。” “海权霸主,必须要通过《大国博弈学》,来制衡、打压、围剿、孤立其能威胁海权的对手。” “如果做不到,那航路上的关键节点,就会真的鞭长莫及,到了那时候,只能放弃航路带来的海量财富,退回本土了也就是失去了海权。” “接下来,我会通过几部分的内容,来给你们简单传授何谓《大国博弈学》。” —————— 隔壁密室。 朱棣以手扶额。 朱棣在努力回想,两个多月以前,《国运论》第一卷到底都讲了点什么内容。 回忆了半天,朱棣依稀记得,《国运论》的第一卷,好像就提到了,大明下西洋进行海洋贸易的事情。 而这件事,朱棣早就想做,也不含糊。 得益于道衍的谋划推动,大明第一个五年造舰计划也已经启动。迄今为止,大明的造船进度已经在稳步推进,感谢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给后代留的大木,足够造出一支在当今世界上绝对无敌的庞大舰队了。 朱高炽转头轻声说道:“《大国博弈学》,倒是跟之前有些天马行空的【铁马】【千里传文】完全不一样了起来。” 夏原吉跟着点点头,这就靠谱多了,也不知道姜师刚才为什么会提‘皇帝-太子分权’那种明显在试探皇帝底线的计策。 “非常清晰的推导。” 连之前一节课都没听过的李至刚,此时也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从蒙古人的陆权,也就是大陆桥心脏地带,来反思讨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失败的原因,得出了水运和陆运成本差距极大的结果继而推导到了对应的大规模海洋贸易,会导致沿海城池和航路上的港口人口经济聚集,也就是边缘地带包围心脏地带,拥有海权者方能控制边缘,进而控制世界。”朱高炽大概给父皇总结道。 朱棣闻言,抬首说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一门全新的学说。” “李尚书。” “臣在!” 李至刚心头一突突,也不知道皇帝找他干嘛。 朱棣说道:“现在大明礼部来与各藩属国的朝贡体系,可有这般说法?” 李至刚心头无奈:“自然是没有的。” 朱棣笑道:“嗯,那就跟着姜先生好好学,日后一定是用得到的。” 李至刚只得连声应允。 道衍此时却忽然开口。 “陛下。” “哦?道衍大师怎么了?”朱棣扭头望去。 道衍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大国博弈学》,或许可以用来制衡帖木儿汗国。” “大师是说?!” 朱棣忽然若有所悟,眼眸亮了起来。 —————— “《大国博弈学》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进攻现实主义’。” “何为‘进攻现实主义’?” 姜星火指着两人笑道:“若是我们是互不相识的囚徒,而此时又偏偏饿极了,地上有一个馍馍,伱们觉得会发生什么?”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大胡子,郑和也跟着挠了挠自己粘上去长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打起来!” “便是如此。”姜星火解释道:“所谓的‘进攻现实主义,’指的就是在没有一个统一的、可以维持和平的组织中,大国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而所有的大国都很快会意识到,支配性的权力,尤其是支配性的海权,才是其生存的关键。” “那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紧张,国际,也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际国际体系中没有维持现状的国家,除了那种想对潜在的对手保持短暂支配地位的一时霸主,大国很少对眼前的权力分配感到心满意足。” “相反,所有的大国,都时刻怀着以自己利益为中心的、寻求变动的动机,也就是说,如果能打压对手。” 姜星火指了指朱高煦:“假设现在我们都是单独的国家,而我是最大的国家,你是仅次于我的国家,也就是老二。” 朱高煦听到最后两个字,心头一突突,霎时间有些慌乱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识破了我的身份吧? “这便是说,大国主要由其相对军事实力来衡量。一国要具备大国资格,它必须拥有充足的军事能力,老二国家不定具备打败霸主大国的实力,但它必须具有把冲突转向消耗战并严重削弱优势国家的潜能,即便优势国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 姜星火问道:“换做人来,便是你我之间短暂地形成了均势,这种均势不是你跟我势均力敌,而是我暂时弄不死你,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朱高煦答道:“找机会弄死我?” “就是这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道理,在国与国之间也是通用的,《大国博弈学》里就是如此,倘若能用合算的代价达到目的,那么大国就会以武力改变均势.但是有时候,当大国认为改变均势的成本过于高昂时,它们不得不坐等更有利的形势,但获取更多的权力,尤其是更多的海权,这种欲望是不会消失的,除非一国彻底称霸。” 郑和不禁说道:“怎么可能呢?总会有挑战者的吧?” “是啊。” 姜星火似笑非笑。 “由于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彻底取得霸权,因此整个世界将充斥着永久的大国竞争。” “这便是《大国博弈学》产生的根源所在。” “这种对称霸海权的无情追逐,意味着任何潜在的大国都可能改变海权分配。一旦具备必要的实力,它们就会抓住这些机会。简言之,潜在大国存有夺权的预谋。” “所以说,一个大国为了获取海权,不但要牺牲他国利益,而且会不惜代价阻止对手获得海权。因此,当海权隐约出现有利于另一国的变化时,大国会极力择卫均势;而当有可能出现有利于本国的变化时,它就会抓住机会,想方设法打破平衡。” 姜星火说道:“这便是第一部分的内容,而在《大国博弈学》的第二部分,我将继续讲述,什么是国家权力。” 朱高煦和郑和都听得入神。 尤其是郑和,此时更是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般。 而大门后面,便是万里波涛和海权,和如何与其他国家相处的新模式。 (本章完) 分权立宪内容已删改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分权立宪内容已删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幸存倭寇的再博弈 姜星火提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之间,都是饿极了的敌对竞争关系,为了争地上的一个馍馍,而且没有规则约束,那么我们的权力来自何处?” 朱高煦给的答案也很简单。 朱高煦晃了晃他沙包大的拳头。 “那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决定,谁武力强,谁的权力大!”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这个道理跟国家之间是一样的,说白了,国家的权力,来源于其战争能力.思路是对的,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权力的来源呢?” 朱高煦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了四个字。 “俺不知道。” 姜星火笑着摇头,接着又向红脸大汉郑和问道:“你觉得呢?” 郑和沉思几息,本欲摇头,但却忽然灵光一闪,他回答:“未来能锻炼出的武力?” “对喽。” 姜星火继续深入问道:“譬如我们打了一架,馍馍被最强壮的他抢走了,那咱俩回到了牢房,想要锻炼出未来的武力,你感觉要靠什么才能锻炼出来?” 郑和想了想后,答道。 “需要吃饱,需要有武器。” 姜星火继续循循善诱:“对于个人来说自然是如此,可想要吃饱还需要什么?” 此时朱高煦也有些恍然。 “需要钱贿赂狱卒买吃的!”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如果诏狱没法买武器,伱想要更好的武器去对抗敌人,需要什么?” “自己制作更精良的武器。”郑和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 “靠什么做?你的狱友都是你的敌人。” 郑和干脆道:“靠自己制作武器的水平。” “换算成国家呢?” 姜星火在诱导他们说出最后的答案。 朱高煦与郑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国库的钱和打造兵器的技术。” 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结道。 “也就是说,国家有两项权力,第一项权力是军事权力,第二项权力是潜在权力。” “第一项军事权力,也就是指某个国家的军事能力对其他国家的控制和影响,是指一国可以迫使另一国去做某事的权力。” 听到这里,郑和微微颔首。 军力,永远是对其他国家交往的本钱。 为什么在朝贡体系内,安南、占城、爪哇、朝鲜、暹罗、真腊、琉球等等国家,对大明敬若神明? 原因不就在于大明拥有随时摧毁他们国家的军力吗? 为什么日本敢跟朱元璋对着干,甚至引经据典写下了非常硬气的回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 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日本的底气何在?不就是因为两次打败了天下无敌的蒙古人嘛,所以日本自持军力并不畏惧跨海远征来的大明。 换到后世便是艾公所谓“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这话是至理,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便是如此真实。 “第二项潜在权力,也就是国库的钱和打造兵器的技术。” “钱从哪来?从税来,怎么收税的问题,之前已经讲过了。” 闻言,朱高煦的眼神有些炽热,父皇打算把组建并训练税警总团的任务交给他,这件事,老三朱高燧已经告诉他了。 或者说,就是父皇让朱高燧透露给他的。 而姜先生的扫盲班,这几天看来,进展颇为迅速。 按照姜星火编撰的《汉语拼音字典》,前来扫盲的囚徒们,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声母,距离能拼出来读音,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等声母韵母这些都学完,那么即便是不认识字,拿着《汉语拼音字典》,也能拼出来字了,到了那时候,缺乏的就只是教导练习常用字的过程了。 而数学的练习,此时也在同步进行。 得益于姜星火深入浅出的教学,这些囚徒们,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加减法。 如此一来,三个月就能完成一批基础扫盲。 税警总团的成立,也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到时候,税警总团必将成为他争储的有力武器! 想到这里,朱高煦的脸上,就不由地露出了难以遏制的笑意。 “嘿!” 当姜星火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时,朱高煦才回过神来。 朱高煦讪讪地问道:“走神了,刚说到哪了?” “刚说到,国家的潜在权力,就包括军事技术水平.你既然参加过靖难之役,那你觉得大明军队的武器装备技术水平,对比元朝是什么水平呢?”姜星火复述了一遍。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到了朱高煦擅长的领域。 当然了,郑和也擅长,但是由于他的角色是淮甸盗匪,所以就不便讨论这个问题了。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各方面来说的话,刀具应该差不多,蒙古人的刀更弯,利于马战,大明的刀较长,马步皆宜;战马区别不大,基本都一样;弓箭、枪槊、盾牌也都差不多;甲胄的话,单论防御能力,肯定不如蒙古人继承自宋金夏时期的重型扎甲,但大明的甲胄更加轻便;砲车(投石机)呢,现在大明基本没有砲车了,攻城肯定是远远不如蒙古人的回回炮;火器的话,大明比蒙古人要先进,平安那家伙就挺擅长使用火器的,一窝蜂打的重甲骑兵都不敢硬凿,基本只能绕到侧翼或者后面突击。” 姜星火总结道:“也就是说,刀枪盾弓这些基础兵器,大明与元朝时期的水平持平,甲胄各有特色,砲车不如元朝,火器胜过元朝。” “砲车不如元朝,不是因为大明造不出来。” 朱高煦解释道:“而是砲车主要用于攻城,可偏偏现在北方咳咳,除了北平、德州、真定这样主要的大城,其余的城池,城墙早都被蒙古人给扒了,甚至早在木华黎率蒙古偏师第一次攻入两河的时候,为了防止金国人的固守,就都拆毁了。” 姜星火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观点,复又问道。 “那你觉得,如果大明想要发展军事技术水平,能在那些武器上取得突破呢?” 朱高煦与郑和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甲胄!” “火器!” 朱高煦先说道:“俺觉得应该发展棉甲,北方打仗,这东西太好用了,又能御寒又能挡箭矢和铳丸。” “我倒是觉得,火器应该还有很大发展余地。”郑和说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个奇怪的红脸长髯汉子一眼,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对其身份,进一步产生了怀疑和猜测。 至于科技点之类的东西,姜星火不打算再透露了,【铁马】和【千里传文】只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而且是提议成立的前置条件,若非如此,他连这两个都不想透露。 于是,这个话题就被略过。 “《大国博弈学》的第一部分,我们讲了‘进攻现实主义’;第二部分,我们讲了‘国家的权力’,接下来的第三部分,我将用之前博弈论中的一个经典案例,来解释大国博弈‘安全困境’。” “这个案例叫做倭寇的囚徒博弈。” 朱高煦眉头一皱,这玩意还有续集? 姜星火的手中,又出现了那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银币。 “书接上回,上次在对马岛参与瓜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倭寇,有两个人在‘倭寇分银’的博弈中幸存了下来,分别是拿走了99枚银币的丙倭寇,和拿走了1枚银币的戊倭寇,至于甲、乙、丁,则早已被武士刀所砍杀。” “这两人倒挺幸运。” 看着感叹的朱高煦,姜星火摇了摇头,紧跟时事地说道。 “不幸运,因为丙倭寇和戊倭寇,在接下来的联手打劫中,不幸碰到了正在扫荡倭寇的大明水师,所以他们战败被俘了。” 郑和也跟着眼皮一跳,姜星火为什么会说扫荡倭寇的事情? 难道姜星火识破了我的身份? 不应该啊,我都化妆成这样了. 容不得郑和继续深思,姜星火接着阐述起了背景故事。 “紧接着,丙倭寇和戊倭寇被关在了不同的牢房里。” “丙倭寇和戊倭寇非常恐惧地度过了几日,他们新加入的海盗团伙中的其他明国和朝鲜、琉球的成员,已经陆续被提审,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日本人。” “有传闻说,明国的将军,在跟这些被提审的人玩一个游戏,一个需要两个人参与的游戏。” “终于有一天,丙倭寇和戊倭寇也被提审了,他俩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来吧,哪怕杀死他们,也比这样心惊胆战地煎熬要强得多。” “在屋子里,他们看到了大明的将军,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威严男人。” “嗯,就像你俩一样。”姜星火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两个人。 朱高煦与郑和被他逗得又疑神疑鬼了起来,总觉得姜星火在暗示些什么。 “这个大明的将军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想要跟他们玩一个游戏时,两名倭寇的心头都很紧张。” “什么游戏?”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一个互相背叛的游戏。” 姜星火慢悠悠地介绍起了游戏规则:“大明的将军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他们会被分开审讯,而审讯的内容,就是关于对马岛上倭寇巢穴的情报。” “这些情报,只有他们从对马岛上来的两个倭寇知道,其他的海盗都是朝鲜人和大明人、琉球人,并不知道这些情报。” “而大明的将军则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如果关于对马岛倭寇巢穴的情报,两个人都拒不开口,那么两人都只会被判1年囚禁;如果其中一人拒不开口,一人坦白,坦白的人马上会将功折罪被释放,而拒不开口的人则要服刑20年;如果两个人都坦白,那么他们会因坦白减少十分之一的刑期,都服刑18年。” “你们猜猜,最后丙倭寇和戊倭寇会如何抉择?” 听完了游戏规则,朱高煦很有进步地在地面上用他粗壮的手指比比划划了起来,郑和则是在脑海中开始了推演。 姜星火看着他俩的思考,安静地闭上了嘴。 —————— 密室中此时也开始了讨论。 朱棣保持了皇帝的威严,始终沉默,板着脸注视着他的臣子们。 朱高炽则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在算数。 道衍的光头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紫檀念珠还在转动,朱棣险些以为道衍睡着了。 户部尚书夏原吉则一直在出神,礼部尚书李至刚也是如此。 只是朱棣不知道李至刚是真的在思考,还是装的。 至于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因为手头有纸笔的缘故,此时也在进行着纸上推演。 密室内的气氛沉闷的可怕。 朱高炽算来算去,率先开口问道。 “有没有可能,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拒不开口,两人都被判处1年囚禁?” 夏原吉接话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朱棣也插话问道。 夏原吉理所当然地答道:“丙倭寇和戊倭寇有仇啊!上次在对马岛上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时候,丙倭寇拿走了99枚,而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戊倭寇定然是怀恨在心的。” 朱棣怔了怔,说道:“有仇是有仇,换谁都心里不得劲儿。” 朱高炽也是喃喃:“可是好像有点不对.” 夏原吉明白朱高炽的意思,他解释道:“这次没说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是【绝对理性】,既然没有这个前提,那就不能把他们当做【绝对理性】的人来看待了。” “而且姜师明确地告诉了,丙倭寇和戊倭寇就是上次在‘倭寇分银博弈’中幸存下来的两人,又描述了两人的心理,譬如恐惧、如释重负、心惊胆战等等.这些都说明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绝对理性】的人了,所以说他们面对新一轮的博弈,也不会做出【绝对理性】的判断。”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军备竞赛 朱棣闻言微微颔首,夸赞道:“夏卿心细如发。” 夏原吉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谬赞。” 朱棣的笑意让他脸上的法令纹都出来了。 “那就来解释解释这个倭寇的囚徒博弈吧,李卿。” “啊,啊?” 李至刚被皇帝的话锋一转,整的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过看到皇帝正在注视着自己,李至刚也只能硬着头皮捋一捋思路,虽然他压根没听过什么上次的‘倭寇分银博弈’,但大略的背景故事,倒也听了个囫囵。 也不知道是李至刚囚徒当得多了,还是其人确实有几分敏锐思索,李至刚竟是真的颇有条理地开始推导了起来。 “陛下,我们不妨先站在丙倭寇的角度上先考虑一下问题。” 李至刚的语速颇慢,显然是在给自己的推导争取时间。 “因为隔离审讯的原因,丙倭寇肯定不知道戊倭寇到底是拒不开口还是坦白。”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众人心中颇为无语,显然这是李至刚的废话,他恐怕还没完全想明白。 “所以丙倭寇只能确定一件事。” 李至刚掰着手指头:“戊倭寇只有两个选择,拒不开口,或者坦白。” 朱棣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句话还真不是废话。 “如果戊倭寇保持沉默拒不开口,那么我是丙倭寇,我只需要同样拒不开口,只需要在监狱里被囚禁1年的时间,就可以被释放了这种不算漫长的时间,当然是我可以接受的。” 这个逻辑没什么问题,众人都在看李至刚的下一步推论。 “而对于这种情况来说,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坦白,背叛戊倭寇!” 李至刚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明悟,继续说道。 “如果我选择了背叛戊倭寇,向大明的将军坦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连1年都不用被囚禁,当场就可以被释放。” 朱棣此时没忍住,开口打断道。 “朕其实有个疑问。” “陛下请讲。” 朱棣略微思忖,确定自己不会在臣下面前露怯后,凝声问道。 “如果是从丙倭寇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他怎么能确定戊倭寇会保持沉默拒不开口的?须知道,上次在对马岛,五个倭寇瓜分100枚银币的时候,可是互相背叛,足足死了三个人,只剩他俩活着。” “而且他俩分赃是不均匀的,丙倭寇拿走了99枚银币,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银币,相当于勉强保住性命此时恐怕很难指望戊倭寇不背叛丙倭寇吧?” “陛下烛鉴万里,目光如炬!”李至刚马屁如潮。 紧接着,李至刚才继续推导道:“正如陛下所说,丙倭寇很难相信戊倭寇不背叛自己,所以这还有其他的说法。” “如果戊倭寇坦白了,而丙倭寇傻傻的保持着沉默拒不开口,那么大明的将军会把他关在监狱里足足20年,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所有选择里最坏的结果了。” 众人都同意这个观点。 在所有的可能性里,20年刑期,确实是最坏的结果。 “所以说,丙倭寇很难接受这个结果,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说戊倭寇坦白了,丙倭寇自己也应该坦白,否则就会吃最大的亏.而丙倭寇坦白,就意味着会被关在监狱里18年。” 李至刚越理越顺。 “可哪怕是关押18年,其实对于丙倭寇来说,也比被傻子似地拒绝开口,结果被关押20年强得多,好歹少关了730天呢。” 朱高炽此时也捋清楚了,补充道:“那也就是说,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的思路相同,那么戊倭寇也会在另一间牢房里,做出同样的推导,那也就意味着,戊倭寇也会得出结论。” “——背叛同伴就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结果,朱棣不禁有些恍神。 而道衍,此时则彻底停止了念珠的转动。 —————— 隔壁树下。 又过了好半天,朱高煦竟是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个倭寇,应该都相互背叛了。” 说罢,朱高煦看向了郑和,想跟郑和对对答案。 郑和也同意了朱高煦的说法。 “姜先生怎么说?” 姜星火没说,而是在地上同样画起了东西。 只不过,这次姜星火学乖了,捡了根粗树枝,没再用自己的手指,上次用手指写字把指甲都磨出大理石状花纹了。 沉默背叛 沉默(1,1)(20,0) 背叛(0,20)(18,18) “这个叫做博弈矩阵,也就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所有可能解。” 姜星火指了指道:“左边的沉默/背叛是丙倭寇的,上边的沉默/背叛则是戊倭寇的。” “这里便是说,丙倭寇和戊倭寇共同选择了背叛对方,其实从个人角度上来讲,都不是错的,毕竟每个人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绝对理性】,也就是几乎不可能同时选择保持沉默拒绝开口,走向(1,1)的结局。” “所以说,丙倭寇和戊倭寇都知道背叛对方才是更好的选择,而无论另一个倭寇怎么做都是如此。” “但问题就在于,背叛对方,不从个人角度,而是从结果上来看,他们都没有因此受益,只是做到了跟对方不亏。” 姜星火指向了(18,18),解释道:“这便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标准结局,倭寇博弈的参与方,按照互相背叛的策略,同时付出了代价,这便是所谓的纳什均衡。” “那是均衡?” 郑和念叨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意思就是,这样就平衡了。”朱高煦解释道。 “喔,原来如此。”郑和微微抚髯。 姜星火懒得解释也无法解释,其实他应该改个称呼,但一时半会儿,又委实想不起有什么特别合适的称呼。 “对于这个平衡,丙倭寇和戊倭寇肯定都不后悔,因为如果任意一名倭寇不坦白,改变主意为保持沉默拒绝开口,那么他就会被判20年监禁,在博弈中他将失败并且抱憾终身,也就是走向(20,0)或者(0,20)的结局。” “这个平衡的意思,就是问题不在于双方博弈的胜负,而是博弈方哪怕知道了对方的选择,依旧不会后悔。” “事实上,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都知道,这个均衡是不明智的,因为两个人如果都能【信任对方】,那么原本都可以只被囚禁1年的,结果却都被囚禁了18年。” “也就是说,每个倭寇都做出了最好的选择,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因此,‘倭寇囚徒博弈’能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与人之间在面临竞争性利益问题的时候,极难做到【信任对方】,却极容易做到互相背叛。” “之前我们讲国家权力的时候,你们应该就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行为,其实跟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别无二致,对不对?” 朱高煦与郑和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国与国,尤其是具有竞争性的国家之间,同样是存在一个‘倭寇囚徒博弈’的,这个博弈我称之为‘大国安全困境’。” 姜星火语速比较慢地说道。 “鉴于对于国家来说,很难确定多少权力才算是今年和明年、后年乃至大后年够用的权力,因此,大国认识到,保证自己安全的最佳办法是当前就争取成为霸主,这样就消除了任何其他大国挑战的可能性。只有糊涂的国家才会感到它已获得了足够的生存权力,而不愿抓住机会争做霸主。” “这里面就体现了《大国博弈学》第一部分‘进攻现实主义’中的基本逻辑,该困境的实质是,一个国家用来增加自己安全的测度标准,常常会减少他国的安全。” 朱高煦有些醒悟地说道:“这跟丙倭寇和戊倭寇博弈的道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赞许地冲他笑了笑。 “为了从‘进攻现实主义’的基本逻辑出发来获得安全,国家就会被迫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以避免他国的权力冲击但是这就会造成一个后果。” 这次是郑和开口:“还是跟刚才两个倭寇的博弈类似,某个国家企图攫取权力,就意味着又反过来使其他国家感到更不安全,并迫使其他国家作最坏的打算,所以说没有任何国家能感到彻底安全,追求安全的恶性循环也就开始了。” 嗯,在近代这种恶性循环通常被称为军备竞赛。 —————— “听起来,这跟春秋争霸差不多?”朱棣若有所思。 对于《大国博弈学》,其实朱棣最关心的问题,是怎么从中学到点知识,来遏制对大明威胁愈发巨大,且敌意毫不掩饰的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比朱元璋小八岁,他俩是同一辈人,也是分据东西的两大当世之雄。 帖木儿汗国,早在大明洪武大帝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占据了河中府西辽故地,当时朱元璋就要求帖木儿汗国按元朝旧例来进贡。 一开始,帖木儿并没有理会,直到二十年后,帖木儿征服了花拉子模,也就是朱棣正在第一次率军北征的时候,帖木儿才开始遣使进贡。 虽然在官方的书信中,帖木儿自称是臣,但帖木儿想的绝对不是像李氏朝鲜那样奉大明为宗主,相反,帖木儿通过使节的往来,在不断地了解大明的情况和国力。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已经病重的时候,刚刚击败了金帐汗国的帖木儿撕下脸皮,把使节给扣了,这其中既包括大明,也包括了奥斯曼帝国。 随后几年过去了,当朱棣从情报中得知,在大明上演南北内战,打了四年奉天靖难的同时,帖木儿汗国就已经打败了马穆鲁克王朝和奥斯曼苏丹。 朱棣迅速地警惕了起来。 毕竟,帖木儿汗国扩张的速度,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如今看领土面积和人口、兵员、经济等等情况,帖木儿汗国不仅能跟大明分庭抗礼,某些方面,还能小胜一筹。 而朱棣此时刚刚结束靖难之役,国内各种事情搞得他焦头烂额。 事实上,正是因为姜星火的绩效削藩帮他搞定了藩王,摊役入亩搞定了士绅,还有提出其他各种有益于快速平定国内乱局、稳定他的统治的政策,朱棣才会对姜星火如此尊敬和重视。 如果姜星火没有给朱棣的皇权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哪怕真是谪仙人,朱棣也不会如此尊敬和重视的。 “回禀父皇,确实跟春秋争霸差不多的意思。” 道衍既然不说话,论地位,自然是朱高炽接茬。 不然让朱棣自己一个人说话,没人搭理,那多尴尬。 “就譬如宋国与楚国为了争夺霸权而打的泓水之战,就是一个大国博弈很典型的例子吧?” 朱高炽慢吞吞地说道:“宋襄公正是因为在博弈之中,没有选择半渡而击,所以才会落得兵败重伤,累国衰亡的下场。” “也就是说,在国与国的博弈之中,绝对不能【相信对方】,哪怕明知道互相提防会导致互不信任,招致更严重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选择,都比自己国家遭受严重损失强得多。” 夏原吉也微微颔首。 “所以从春秋到战国,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愈发频繁,便是姜师所说的,这种所谓的因为‘进攻现实主义’而形成的恶性循环。” “那么除了这种恶性循环,国与国之间,就没有其他的办法来制约对方了吗?我指的是那种既可以制约对方,又不用陷入这种恶性循环的办法。”朱高炽若有所思地问道。 夏原吉深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暂时没有想到。” “李尚书觉得呢?”朱高炽转向了李至刚。 李至刚支支吾吾地说道:“回禀大皇子殿下,臣也没想到。” 朱高炽倒也不再深究,复又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反而是道衍,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下脱离出来,睁开了他那标志性的三角眼,盯着李至刚看了几眼。 李至刚被看得心跳加速,老和尚的阴狠毒辣,他是极为忌惮的。 李至刚也知道,恐怕自己的心思被道衍看出来了。 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可以耍手段,下阴招一样,国与国之间当然也可以。 而李至刚正是此中高手,所以跟君子可以欺其方的夏原吉不同,李至刚几乎是刹那间就想出了不少招数。 可惜,这跟他的职位不太相符。 大明的礼部尚书,应该是将大明的光辉沐浴给每一个藩属国才对,怎么能有这种阴损龌龊的心思呢? 你不对劲! 所以,李至刚为了不让自己的形象在皇帝、大皇子面前太难看,也只好把这些东西藏在了心里。 就在几人勾心斗角的时候,隔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姜先生,难道没有办法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吗?”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种。” 姜星火温醇的声音飘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受到启发的朱棣 “既可以制约敌国,自身又不用陷入恶性循环的办法主要有两种,我们先讲第一种,也就是对实力不足以威胁本国,本国却对之在军事上并无把握,也就是说,本国的军事权力很难影响到的敌国。” “这个第一种办法,叫做地缘均势。” 姜星火在地面上又开始写写画画了起来。 不过这次好歹写的是汉字和符号,没有数字。 朱高煦瞥了一眼后,松了口气。 上次讲“巴罗-李嘉图等价”时那串复杂到让他晚上睡觉,都会做梦想起的古怪数字和符号,他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考虑到学生的接受水平,姜星火要讲的东西,倒也不算复杂, 事实上,仅仅是国际关系学中最基础的均势理论,这玩意如果追根溯源,跟战国时纵横家的那套东西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更加系统化、理论化,易于普通人学习掌握。 在地缘政治和外交理论中,更是最常见的一种策略。 “之前我们说,国家之所以会感到不安全,究其原因,就是跟倭寇的囚徒博弈一样,为了获得安全,国家就会被迫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扩充武备,以避免他国的权力冲击,来获取安全。” “而地缘均势,就是将这种不安全感转嫁到其他国家身上去。” “或者说,把博弈的对象从自己与敌人的身上,转嫁到敌人与其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国家通过自身或结盟的力量来制衡对手,实现力量均衡,从而达到维护国家安全的目的,也就是地缘均势外交。” —————— “外交。” 朱棣咀嚼着这两个字。 而在朱棣的心里,更重要的,更受启发的,则是“均势”。 这不仅让朱棣联想到了最近困扰在他心头的难题,嗯,不是帖木儿汗国,而是立储。 “朕记得《东观汉记·郑众传》里提到过吧?”朱棣微微蹙眉,只是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好词。” 听闻此言,朱高炽却是有些如坐针毡。 原因无他,父皇所说的这本书里,原文是“太子储君无外交义,汉有旧防,诸王不宜通客”,这里面的“外交”指的是储君或藩王,与外臣的交往。 而且更进一步地想,这个词还有更不好的一层意思,那就是里通外国,与外国的私自交往。 《韩非子·有度》便有“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史记·苏秦列传》亦有“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 念及至此,不晓得父皇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朱高炽便又要挣扎着起身。 而在密室内的,哪个不晓得这般说法,自是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时候要借机敲打大皇子。 就在朱高炽想要起身之时,在他身旁的道衍却按住了他。 道衍嗓音干涩地开口道:“《国语·晋语八》有云:彼若不敢而远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以报其德,不亦可乎?所谓外交,延伸到国家层面的意思,国与国的对外交往。” “竟是如此典故吗?” 朱棣一时失笑:“大师博古通今,是朕孤陋寡闻了。” 朱棣此言一出,密室内的氛围顿时放松了不少。 事实上,作为如今最为敏感的话题,立储之争即将要卷起的惊涛骇浪,已然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未来了。 朱高炽是燕王世子不假,朱高炽有出色的处理政务能力也不假,如果换做旁的皇帝,朱高炽这个太子早就稳了,即便身体不好,不是还有好圣孙呢吗? 但作为他争储的对手,二皇子朱高煦却偏偏是个能与之较量的人。 朱高煦勇冠三军,在燕军中威望卓著,深得军心,而朱棣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靠得就是骁勇善战的燕军,故此,军中勋贵武臣对朱棣的影响力极大,远远超过继承自建文旧臣的文官系统。 这些勋贵武臣,抛家舍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朱棣造反做大事,属于高风险高回报,如今又分别替朱棣把控着军队,对朱棣来说,不管从情感还是现实角度,这都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与他大哥相比,朱高煦还有一个优点,身体健康的令人发指.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朱棣刚刚坐稳皇位,正是在巩固皇权的时候,所以朱棣才不急着立太子。 立太子不就是在分自己的皇权嘛。 还是那句话,“实”跟“名”不一样,该干活给朕干活,干得好朕才会考虑给你这个“名”。 但朱棣同样也要考虑到,如果储君之争掀起的波澜太大,也同样是对他皇权的威胁。 君不见唐高祖李渊故事? 李建成和李世民互相攻讦,拉拢朝臣武将站队,结果到了最后,忠于皇帝的力量反而少了很多,直接削弱了李渊的皇权。 朱棣自己就是造反起家,自然是引以为戒的。 “外交”这个词,只是朱棣有意无意用来敲打朱高炽的一个引子。 而深层的意思,则是朱棣打算如何处理和平衡朱高炽与出狱后的朱高煦之间的关系。 国与国之间需要均势,皇子与皇子之间难道就不需要吗? 本来这种问题,就是只有朱棣一个人思量的。 即便是道衍,都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来诏狱之前,朱棣对于怎么处理朱高炽和朱高煦之间争储问题,还没有想好。 从本心上看,朱棣是不打算重演初唐旧事的。 换句话说,军队这条红线,不管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煦,碰都别碰! 也正是如此,朱棣把朱高煦关于申请率军抹杀女真的请求给驳斥了,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让儿子们得到军权。 但这样一来,本来就不领兵打仗的朱高炽并没有吃亏,可是身为当世第一猛将的朱高煦,无疑是吃亏的,而且是吃大亏!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朱棣才有意把税警总团交给朱高煦,算作是某种补偿。 可既然不让碰军队,朱棣又不打算太早立太子从而威胁自己的皇权,那么两人又必然会掀起争执。 一般来讲,就是朝臣分别站队,然后党同伐异,打嘴仗、下绊子、攻讦不休。 而这,其实也是会影响朱棣巩固皇权。 毕竟现在刚刚靖难结束,朱棣需要的是一个高效运转的统治机器来恢复民生,推行政令,而不是一个互相拆台的统治机器。 所以朱棣就犯了难,怎么才能不碰军队不干扰朝政的情况下,让这俩儿子互相竞争储君之位,自己作为皇帝在上面制衡呢? 今天姜星火的一席话,却给了朱棣很大的启发。 第一个,自然是‘皇帝-太子’的两都分离,朱棣沉思过后,灵光一闪,这套东西也不一定是要皇帝跟太子分开啊,让朱高炽和朱高煦分开不就解决了他的难题了吗? 一个滚去北京,一个留在南京,都不能碰军权。 至于怎么竞争? 在北京的按恢复民生、抵御蒙古、推行摊役入亩等新政来考校,在南京的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因为南北发展水平不一样,肯定是要有个权衡的,至于具体怎么权衡,朱棣也没想好。 第二个,则是均势制衡的方法。 这点姜星火还没有讲,但朱棣相信,这些方法,想来他学会了,直接实践在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应该也是很有效果的。 念及至此,解决了困扰许久的争储难题的朱棣,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把不安全感转到别人身上。 不错不错。 —————— “地缘均势外交,先说所谓外交,我有一个比较个人化,或者说直白一点的定义。” 姜星火说道:“便是明面上通过派遣使者、递交国书、谈判、结盟或毁盟、宣战或休战,暗地里通过刺探情报、挑破离间、策反等等手段进行的对外处理国际关系的活动。” 朱高煦不由地说道:“大明的外交,似乎并不涵盖这里面的全部内容。” “大明的礼部还是太要脸了。” 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更别说永恒的藩属国了。” “大汉强的时候他们给大汉进贡,大唐强的时候他们给大唐进贡,中原王朝的视野总是局限在华夏这确实有些大的一隅之地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自然用的还是老一套规则。” 郑和则是如有所思。 自从见识了海洋之广大,世界之无垠后,郑和可谓是视野大开,正是因为这份亲身经历,郑和才愈发坚定了下西洋的决心。 而下西洋,自然要面临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如何处理与朝贡体系之外国家的关系? 这个难题,可谓是从古未有。 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大撒币。 每到一个国家,都施以赏赐,给予恩惠,那肯定沿途各国都欢迎,给大明皇帝写个国书派遣使者跟着回去,万国来朝哄皇帝高兴。 但问题是,下西洋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搞钱啊! 既然朱棣想要派郑和去搞钱,那大撒币就真成大撒币了。 可如果不这么做,要怎么做? 没有人知道,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个王朝给出过答案。 大家都是关起门来在华夏这个小圈子里过日子,没出过远门,郑和这是头一遭。 所以,郑和一直为此苦恼不已。 但今天,姜星火似乎要给出一个可行的答案了。 “如何外交这个问题,稍后再说,此处只是简单讲一下外交的含义,重点还是在于地缘政治均势。” 听了姜星火这句话,郑和险些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 “嗬嗬~” “你没事吧?” 朱高煦善意地用他能拔树的大手,拍了拍郑和的后背,差点把郑和的五脏六腑顺着喉管拍出来。 姜星火看他不咳嗽了,也就放下心来,继续讲道。 “来,你俩掰个拳头,先摆个姿势。” 朱高煦与郑和依照姜星火的指引,两人的拳头交叉,手腕搭在了一起。 姜星火看了看位置基本均衡,于是说道:“伱们先用三成力道较量。” 两个人开始发力较量,手部皮肤都变红了起来。 可能是三成力道不太好衡量,也可能是朱高煦确实力量大,哪怕郑和也是上战场打仗的武将,还是几息之后明显落入了下风,仅仅维持着不被彻底压倒,这可能还是朱高煦放了水的结果。 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两人势均力敌他反倒不好讲解了。 姜星火伸出手来,搭在劣势边的拳头上,说道:“地缘均势便是这个道理,你看,现在他落入了下风,所以我要帮他来对抗你。” 说罢,姜星火单手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双手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以脚蹬地,全身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放弃了发力。 “你们看,这就是力量弱小又想玩地缘均势的下场。” “四两拨千斤,也得有四两嘛,这就是个错误的示范。” 姜星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结束了。” 朱高煦与郑和松开了拳头。 姜星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掩饰尴尬。 “地缘均势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完成,一种是减少力量大的一方,一种是增加力量小的一方.我说的不是废话。” “基于这两种方式,地缘均势诞生了五种可用之千百年不易的策略。” “分而治之、割肉操刀、军备平衡、合纵连横、支持弱者。” —————— “等等.” 朱棣忽然虚虚抬手。 “李尚书。” 一听皇帝没叫李卿,李至刚心中便有些忐忑。 “臣在。” 朱棣问了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给朕说说你们礼部平常都干什么,越具体越好。” 皇帝还能不知道六部都干嘛? 李至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礼部通常的工作有四司分管,仪制、祠祭、主客、精膳。” 是的,礼部管的非常的杂,仪制司主要负责朝廷各种庆典及日常活动、会议等的议程安排、组织和筹备,发放各种委任书、印绶等等。 主客司,其实主要就是外交工作,主要是对待外国和外国使臣的管理工作,其中包括了部分进出境管理、翻译。 精膳司,主要就是管吃饭,办宴会,从做到吃全过程管理。 祠祭司,则是负责祭祀相关事宜,譬如去东郊大祀坛祭拜“化肥仙人”. 哦,对了,化肥仙人其实在礼部这里是有名字的。 只不过根据古代中国的给神仙起名的方式,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长。 “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简称“化肥仙人”。 朱棣闻言,重点批示了一下。 “以后李尚书的主要精力,多放在对外交往上。” 朱棣慢吞吞地说道:“大明以外的世界有哪些国家,都是什么情况,大明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或者说有哪些国家能威胁到大明,大明对这些国家采取什么样的对外策略,这些不都是李尚书你要考虑的事情吗?不要每天只把眼睛停留在操办宴会、祭祀这些寻常事情上,多往外看看!” 李至刚闻言,不惊反喜。 像他这种人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权柄! 但礼部原本能有个屁的权柄? 给人盖章发委任状就是个盖章的活,决定权都在吏部手里;办宴会祭祀更是毫无权力的事情;接待外国来朝贡的使者,也没什么权力可言。 而如今,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要增加礼部的权柄。 礼部可以代表大明向外国派出使节,了解情况,还可以替皇帝制定对外策略,研究大明在海外能获得什么样的利益,海外有哪些敌人需要大明通过合纵连横来遏制。 这权柄,可比以前大太多了! 君不见苏秦挂六国相印乎? 而此时,隔壁也传来了朱高煦的声音。 “姜先生,这个地缘均势,能不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 “你想拿哪个国家举例?” “呃日本?”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对日本地缘均势的五条策略 姜星火甫一听到“日本”这两个字。 再结合朱高煦有些闪烁的眼神。 已经知道了朱高煦真实身份的他,便晓得之前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的事情,恐怕已经传到了大明帝国高层的耳朵里。 或许,如果朱棣比较有执行力的话,此时已经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查看了。 等等等等 使者? 过往的记忆开始在姜星火的脑海里浮现。 李景隆这小子,不会骗我说去琉球,实际上去的是日本吧? 这么一想,很多过去未曾在意的细节,瞬间连在了一起。 想到出发前李景隆如丧考妣的样子,姜星火不由地尴尬的双手交叉,搓了搓手指。 如果自己不提日本金山银山这茬,按照历史线的原有发展,李景隆应该是没有出使外国这回事的,所以大概率是真的去日本了。 不过还好,此时是老狐狸足利义满当政,因为觊觎勘合贸易的缘故,对大明的态度很友好,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不过此时的日本,好像确实也很适合拿来举例。 毕竟地缘政治这种东西,总得举点学生能有认知的国家做例子,否则的话,自己拿带英举例子人家也听不懂不是? 虽然姜星火选修的日本史学的不是很好,但也依稀记得,日本的战国时代开启,是从著名的东西军应仁之乱开始的。 而应仁之乱,距离眼下的时间,也就是六十多年后的样子。 换句话说,刚刚结束了南北朝对峙的日本,其实早就为东西军之乱埋下了动乱的祸根。 那么如果自己按照地缘均势学说,是否可以提前点燃日本动乱的导火索,把日本这个各阶层矛盾深刻,只是被强势的足利义满暂时压制下去的火药桶,重新点燃呢? 姜星火刹那思索,便觉得,有可能!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让日本提前六十多年进入战国时代,姜星火就感觉,自己好像功德无量了。 毕竟,如果按照单极管的推导,猴子不结束日本的战国时代就不可能入侵李氏朝鲜,没有这档子事万历就不会抗倭援朝,不抗倭援朝大明的辽东边军就不会元气大伤,辽东边军不元气大伤野猪皮就不能趁势而起,那也就 总之,哪怕不来这套单极管理论,能挑动日本内战,也委实是给华夏减少了不少麻烦。 就在朱高煦颇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姜星火终于开口了。 “日本嘛,是个不错的举例对象。” “你们对日本国内的政治局势有了解吗?” 郑和虽然也见过间谍从日本传回来的情报,但是此时他的角色是盗匪,自然不好说自己有那般见识,于是看向了朱高煦。 朱高煦全然不知,不过问题是他提的,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略有耳闻,略有。” 姜星火笑道:“嗯,无妨,简单说说。” “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按照地缘均势学说,一条一条地往日本上面套,看看都有哪些适合当下的日本。” “第一条,分而治之。” “首先来说此时的日本,本就有分而治之的基础,为什么?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日本刚刚结束了他们的南北朝时代,跟我们华夏的隋朝统一有些类似,便是地方上依旧有着根深蒂固的各种势力矛盾。” 说到这里,朱高煦倒是略微明白了过来。 郑和亦是接话道:“那便是说,就像是北周灭了北齐,而继承自北周的隋朝灭了南陈一般,虽然国灭,但是由于长时间的战乱,和文化、习俗上的差异,导致看起来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可内部分裂的种子早就种下了,或者说从来都没有弥合过。” 朱高煦捻须道:“俺听说书先生的平话,隋末英雄的故事,便是关陇门阀得了势,大力打压原本北齐、南陈的贵族,历代在河北江南当宰相的世家,到了隋朝的时候连当个小官都做不得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更是耗尽了北齐、南陈故地的民力物力,所以土崩瓦解之势早已有之。” “正是如此。” 姜星火继续道:“而且,不光是之前南朝与北朝的势力有矛盾,如果把日本三岛(北海道尚未开发)看做一个整体,那么西部与东部之间,在很多问题上的矛盾也非常深刻,就比如他们对大明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这是为何?” “因为东部跟西部的具体情况不一样,西部靠近大明和朝鲜、琉球,他们更希望能做生意,西部的大名,譬如松浦氏、大友氏、大内氏、河野氏等等,如果用分而治之的办法,那么他们都是可以拉拢的对象,因为他们深切地知道大明的强大与海洋贸易的巨额利润。” “至于日本东部,上杉氏、小笠原氏、北条氏、武田氏,他们对大明知之甚少,或者说他们更乐于剥削土地上的日本农民,而不是开展海洋贸易,而且他们的自治性比较强。” “或者换言之,日本的东西部适合分而治之,中间的地区,则适合作为他们绞杀的战场。” —————— “记下来!” 朱棣沉声吩咐道。 目前,日本使团里分属不同间谍系统的间谍,已经在源源不断地通过大明宁波港到日本松浦氏所辖平户港之间的船只来传递消息。 松浦氏这种靠着海盗行当维持财富收入的大名,此时有了正当贸易做,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打击海盗最积极的。 没人跟钱过不去,尤其是松浦氏深知有些事情自己不做,别人也会做,那么利益就轮不到自己头上。 当大明的狗,实在是太荣幸了! 故此,朱棣对日本的了解,也开始逐渐增多。 “姜先生说的没错,而且从人口体量上看,大明想要一次性征服日本,几乎没有可能,分而治之如果有可能实现的话,确实是个好办法。” 这里便是要说,日本此时的人口超过了一千万,而经过了四年靖难之役战乱的大明,人口是六千六百万,当然,这里面是有很多逃户和隐户的,或许真实的人口数字,能达到八千万左右。 可日本的国土面积,能跟大明比吗? 所以日本的人口密集程度,其实远远超过了大明,而且这上千万人.别说上千万人,就是上千万头猪,也杀不过来啊! 一旦群起反抗,朱棣就得掂量掂量,他手下的几十万军队够不够用了。 而且征伐日本这件事,朱棣又不可能派太多的军队,不然国内也会不稳定。 何况,此时的日本无论是种族、文化、习俗、语言等等,皆与大明不同,想要短时间内同化,更无可能。 所以说,分而治之,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东西分而治之,李尚书,这件事就教给你准备,礼部拿个方略出来,相关的情报会送到你那里。” 李至刚神情一振,人品归人品、能力归能力,李至刚做事的能力还是有的,尤其是这种能极大露脸,极大增加手中权柄的事情。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谁会嫌弃自己的权力多呢? “是,陛下!” 李至刚目光灼热地看向了墙壁。 这趟莫名其妙的诏狱之旅真是来对了。 墙对面这个名叫“姜星火”的囚徒,真的是他仕途的大救星啊! 念及至此,李至刚竟是对姜星火心生了几分感激。 —————— 姜星火不晓得一墙之隔的对面,大明礼部尚书对自己感念了起来。 姜星火继续讲道:“第二条,操刀割肉。” “这里的割肉,自然不是佛祖割肉喂鹰那般割自己的肉,而是割别人的肉!” 手头自然是没有肉的,但不妨碍姜星火捡了几根树枝,拢了拢放在了地上。 “譬如伱们是两方势力,而这中间,就是一个注定待宰的势力,也就是你们案板上的鱼肉,那么若是没有外部干预,任你们去争、去抢,结果会如何?” 朱高煦老实答道:“谁抢到就是谁的,或者说谁抢到多少,就算多少。”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对于敌国内部的势力,亦或是说不同的敌国之间,自然是如此的,有了一块肥肉,大家都垂涎欲滴,那么便各凭本事.但对于地缘均势,则非是如此。” “那该怎样?”郑和感觉自己好像要开窍了。 “当然是作这个地位崇高的分肉人。” 姜星火从容道:“作分肉人,有个前提,那便是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割肉刀。” “这把割肉刀,就是军事力量。” “也就是说,我不要这块肉,不会直接损害你们的利益,但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能随意争抢这块我不要的肉。割肉刀在我的手里,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分配这块肉,必须争相讨好、巴结我,否则我不高兴了,就给你少分点肉,你若是不服气,那便要知道,我手里的这块割肉刀,不仅能割案板上的肉,同样也能割你的肉。” 这番通俗易懂的解释下来,就连朱高煦也听明白了。 “俺懂了!” 朱高煦眉飞色舞道:“姜先生的意思就是说,若是日本国内有哪些势力衰弱,而又要被群起攻之,那么大明可以不参与拿肉,但这块肉怎么分,得大明说了算!” 姜星火亦是笑问:“那你觉得,日本最大的一块肉是谁?” 朱高煦呆了呆,刹那醒悟。 “是幕府!” 姜星火只是抚掌不语。 “我们只是纸上谈兵,但也不妨畅想一下。” 姜星火目光悠远:“如果日本真的按照东西分而治之了,甚至东西之间也分成了无数小国,然后幕府这块大肉,也被大明操刀分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这些日本东西部的小国,恐怕会互相之间征战不休,就如同我们华夏的战国时代一般。” “你说的很对。” 姜星火说:“所以第三条就派上用场了,军备平衡。” “什么是军备平衡?” “军备平衡,其实也是地缘均势外交策略最重要的一部分。” “因为国家权力来自于军事力量,想要维持地缘国家的权力均势,那就必须维持他们的军事力量均势。” “所以,第三条的真正含义就是,由大明提供给日本诸国武器装备,以维持他们军事力量的平衡。” “而这种提供,不应当是无偿提供,相反,应该是限量,而且高价!” “同时,应该把武器装备作为一种昂贵的政治资源来售卖,没钱不要紧,可以用各种权力来抵押,譬如未来的部分税收、大明商品的关税减免、大明船只的自由通航、日本各国无权处置大明人员等等。” 嗯,以上种种,是否有点眼熟的感觉。 列强竟是我自己! 没想到吧。 话头一开,姜星火便一口气说了下去,不再停歇。 “既然按照我们的推演,此时已经让日本东西分治,而且幕府还被拆了,大明还为日本诸国提供带有附加政治条件的武器装备,那么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便是第四条,合纵连横。” “也就是说,大明要怂恿日本的诸国互相之间结盟争斗,而在结盟的同时,又通过讹诈、恐吓、支持、交换等等手段,来不断地拆散维持时间过长的结盟,如此一来,不信任的种子自然就在日本诸国的心头埋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背叛导致的血仇将会越来越深,只至不可调和。” “毕竟,背叛的盟友可比敌人让人痛恨多了。” 听闻此言,朱高煦不由地暗暗咂舌,以前总觉得姜先生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可是现在委实没有想到,玩起外交政治来,竟是这般狠辣! 不过一想到之前石见银山那节课,姜先生对日本的痛恨态度,以及那个关于南京的可怕预言,朱高煦倒也释然了。 姜先生既然是谪仙人临世,自然是开了天眼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都是寻常本事,看到未来的事情,让其觉得咬牙切齿痛恨不已,也不是不能理解。 作为姜星火的首席大弟子,朱高煦几乎是无条件地支持了姜星火的想法。 “回头一定要把这些制衡日本的计策,写出来献给父皇,来圆了姜先生的梦想,免得那两个小吏记不清楚误事。”朱高煦心头默默想道。 “第五条,则是支持弱者。” “也就是说,地缘均势外交的核心就在于此——维持均势!” 姜星火问道:“任何在日本诸国中混战的弱者如果支撑不住,大明都可以出手干预,派出军队确保大名不会身死国灭,你们猜猜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朱高煦与郑和思量片刻,朱高煦说道:“维持均势?” “非止如此。” 郑和想到了更深地一层:“渗透!” “对。” 姜星火说道:“更准确地说,叫做蚕食。” 没法手搓机枪的冷兵器时代,想靠十几万军队把一千万土著屠戮殆尽,从技术角度上讲实现不了,那么就只能用蚕食。 嗯,在日本搞点“人员自愿海外务工”的相关贸易也不是不可以,替大名们减轻点人地矛盾嘛。 “对于一个人口上千万的国家来说,大明想要一口气鲸吞下去,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只会把自己的肚子给撑破。” “但鲸吞不行,不代表蚕食不行。” “只需要不断地支持弱者,不断地派驻大明的军队到日本诸国的国土上,慢慢地,诸国的上层贵族就会亲明,而底层也会逐渐亲明。” “或许十年不够、二十年不够,但八十年、九十年、一百年,几代人的时间过后,就会完成文化换种,当地的百姓从小学汉字说汉语,崇拜华夏文化,渴望成为明人。” “而这种蚕食进行的多了,慢慢地,倾向大明的力量越来越强,其他诸国哪怕意识到了,做到了摒弃之前合纵连横导致盟友背叛的血海深仇,联起手来抵抗大明,恐怕也已经为时晚矣。” “这就仿佛是把一只青蛙放进热水里,青蛙马上就会跳开;而放进温水里,底下烧上柴火,不知不觉间,青蛙就会被煮熟。” 看着遥远的东方,姜星火的目光里,仿佛出现了一只青蛙。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明大使馆、领事馆制度 “温水煮青蛙,很不错的比喻。” 朱棣轻轻拍手,眼神中流露出了激赏之色。 “得姜先生之策,对于如何处置日本,朕已然有几分思路了。” 挑动日本内战,瓜分幕府,维持均势,挑拨互相背叛,支持弱者渗透大明势力不断蚕食! “昔年贾诩定策乱长安,如今姜先生定策乱日本。” 夏原吉亦是由衷说道:“姜先生此计,比之文和乱武,亦不遑多让!” “没想到姜先生竟然还懂纵横家之术!” 朱高炽一时感叹。 须知道,纵横家起自春秋战国,衰于隋唐,裴矩设计离间西突厥诸部,指使射匮可汗袭破泥撅处罗可汗,谈笑间拆解了控弦之士数十万的万里大国,便几乎是纵横术最后的余晖了。 到了唐朝,虽然也有人用,但由于唐军太过强悍,起到的作用,便远没有先辈的辉煌。 至于宋代。 呸! 澶渊之盟虽说憋屈,但好歹还带来了百年和平,往后搞得合纵连横都是些什么? 铁血大宋先有海上之盟联金灭辽,把自家和平了百年的缓冲区给搞没了的骚操作;中有绍兴和议杀岳飞,并从法理上“南自南,北自北”尽失北地人心;后有端平入洛,还想搞金国那套“据关守河”,把河南无人占领区夺到自己手里,结果枉顾后勤、兵力,以六万淮西军去做金国二十万带甲精锐才能做成的事,被蒙古人一锅端。 所以说,自宋以后,纵横术就已经基本没人能用明白了。 元朝不需要,明朝也没怎么玩过。 以至于到了靖难之役的这个时代,南北军双方在战场以外的出招,实在是少之又少,朱棣千里奔袭大宁裹挟宁王,就成了双方在战场以外招数的唯一高光时刻。 至于建文帝那拙劣的划江而治和谈,三岁小儿都不信。 于是,随着缺乏合纵连横的对象,也没人去管这摊子事,大明礼部自然也就成了盖章衙门,这也是一种必然。 不过这种情况,随着大明帝国高层的视野逐渐向更广阔的世界里扩展,也逐渐开始了改变。 朱棣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他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被打回老家,蜷缩在漠北的北元残部,而是看向了日本、安南、南洋,乃至更遥远的天竺和泰西诸国。 经过姜星火持之以恒的授课,现在大明帝国的高层们,都具备了更广阔的“国际视野”。 换句话说,这会儿的大明帝国已经不再像以前的历代王朝,只知道窝在内地发动一场场战争抢土地了,而是开始注意周围的形式,并积极参与其它方向的事务……包括,插手周边国家的事情,来为大明获取利益。 “对了李尚书,礼部派去朝鲜的使臣怎么样了?传回消息了吗?” 皇帝不经意的问题,让李至刚顿时揪心了起来。 “回禀陛下,暂时还没。” 对于李志刚李尚书来说,在前阵子他就接到了皇帝给予他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恐吓李氏朝鲜,索回原本应该从法理上继承自元朝的济州岛。 当然了,这种事也不算太麻烦。 大明在传统朝贡体系内可谓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别说李氏朝鲜了,就算把周围的国家绑一块加起来,也不是大明的对手。 所以,在其他大明官员们的眼里,“索回济州岛”这件事是非常轻松愉快的,甚至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不管李氏朝鲜是真心臣服,还是假心奉承,总之李氏朝鲜是要给大明出力的,朱棣才不是那种说两句好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君王,一旦朱棣决定打日本,那么整个李氏朝鲜都要被绑上大明的战车。 那么李氏朝鲜真的对大明如侍奉君父一般恭顺吗? 不见得。 李成桂把朝鲜实际控制区向北推的暗中操作,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从靖难之役开打,大明无暇东顾开始,李成桂就在鸭绿江中上游的东岸和南岸,一直努力地修筑城堡,截止到现在,已经修了11座大城,18个小堡,并且从朝鲜南方各道强制迁徙大量居民在该地区定居,逐步实施对北部地区的有效控制。 等到完成实际控制,李成桂就打算正式设立西北西郡,来作为与大明在鸭绿江接壤的正式行政区划了。 图们江方向,李成桂也没闲着。 李成桂借口防备建州女真部猛哥帖木儿的入侵,在几次与大明的边界争执中均以公崄镇作为划界要求,但实际上从公崄镇以北直至图们江的广大地区,都逐渐为朝鲜蚕食,大明因为忙着打内战,对此基本上没有激烈反应。 而李氏朝鲜通过对这一地区女真人的大力招抚,从前元朝合兰府辖区内的女真人,已大都附于朝鲜,譬如三散猛安古论豆兰帖木儿,海洋猛安括儿牙火失帖木儿,甲州猛安云刚括,洪肯猛安括儿牙兀难,秃鲁兀猛安夹温不花,斡合猛安奚滩薛列。 嗯,女真人还在用猛安谋克那套呢。 由此李氏朝鲜控制了图们江的东南沿岸,先后设立了数个小型据点,李成桂更是打算以后仿照“北魏六镇”,同样设立由女真人和朝鲜人混杂而成的六个军镇,作为在图们江方向抵御大明的前哨。 换句话说,朝鲜对抗组织松散但战力剽悍的女真诸部落的方法,依然是从华夏学来的以夷制夷,这套东西自从西汉扶持南匈奴开始,中原王朝就屡试不爽了。 正是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李至刚在派出礼部的官员前往李氏朝鲜出使的时候,才会隐约有些担忧,若是完不成皇帝交代的任务,朝鲜什么结局他不关心,但他自己的结局,大概率是第三次诏狱之旅。 正因如此,李至刚才在今天进诏狱的时候这般恐惧。 不过李至刚不知道,此时在千里之外的朝鲜,大明礼部官员得到了李成桂的热情款待,这次大明帝国拿走了济州岛,李成桂却似乎并未表示不满,反倒表现出了一种顺从的姿态。 出使的大明礼部官员只觉得,毕竟李成桂已是六十七岁,在这个年代算是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即便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但实际上的情况是,李成桂自己做贼心虚。 大明的老牌名将顾成率领军队向辽东方向集结的消息,李成桂已经知道了,结合李氏朝鲜一直把实际控制区向北推的举动,李成桂以为惹毛了大明,结束了内战的大明腾出手来要对他动手。 如此一来,明朝来索要济州岛,在李成桂看来自然是在寻找宣战的借口,天朝上国都喜欢师出有名嘛。 所以李成桂是绝对不会给大明这个宣战的“名”的,在李成桂的心里,别说一个济州岛,就是沿海的所有岛屿,大明想要都可以拿去。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大明本来是要对辽东女真部的猛哥帖木儿动手,却意外地恐吓住了朝鲜。 不然换做以前,同样是济州岛这件事,洪武朝的时候,朝鲜少不得要跟大明扯皮多少次呢。 人家也不直接顶撞大明,只是反复诉苦卖惨,小国如何如何可怜. —————— 郑和思索了几息后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该如何完成这种均势制衡呢?在下总觉得其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朱高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道:“少了执行的人!” “对,就是似乎大明没有去做这件事的人。” “这个简单。” 姜星火淡淡道:“只需要根据级别不同,在大明外交目标的土地上设立大明的大使馆和领事馆即可。” 大使馆,按郑和与朱高煦的理解,顾名思义,就是大明使节的馆阁,也就是大明派到需要外交的地方的人员和驻跸的行辕。 郑和忽然觉得,姜星火的这个提议似乎可以完美解决他的很多困扰。 比如在下西洋后,如何与各国沟通? 总不能大明的船队来一趟才能沟通一次吧? 其次,关于制度、礼仪、商贸等等,都该按照什么规程来做? 这些问题,似乎都可以通过“大使馆、领事馆”来解决。 既然是对日后的下西洋有帮助,郑和自然存了几分打探的心思,于是多问了一嘴。 “那大使馆和领事馆有什么区别?” 姜星火瞥了一眼这位打扮古怪的人,心中存了一分试探,反问道。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区别?” 郑和只说了他的第一反应:“级别应该是不同的。” “确实如此。” 姜星火解释道:“大使馆和领事馆级别不同,大使馆就是大明在其他国家的最高外交机构,要建在对方的首府;而领事馆则是大明派驻在重要地区执行外交任务的机构。” “另外,由于交通不便,大使馆代表整个大明的利益,全面负责两国关系,应该具有随机处置的权力。而领事馆仅仅能处理大明的部分利益,只具备处理部分地区和事务的权力这里便是说,领事馆绝不能代表大明,只能起到联络与沟通的作用。” “而不管是大使馆还是领事馆,都是可以派驻武官的” 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语甫一说出口,郑和与朱高煦马上秒懂。 说白了,大明的领事馆就是用来甩锅的。 而按照这般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再结合之前关于“外交”的定义,大明大使馆和大明领事馆的职责划分也就很清晰了。 所谓外交,便是明面上通过派遣使者、递交国书、谈判、结盟或毁盟、宣战或休战,暗地里通过刺探情报、挑破离间、策反等等手段进行的对外处理国际关系的活动。 那么谁是明面上的面子?自然是代表大明皇帝陛下的大明大使馆。 谁又是暗地里的里子?自然是用来干脏活背锅的大明领事馆。 —————— 密室中。 “咱们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以前都是一次性的派遣使节,从来都没有常驻使节,办事起来多不方便.好一个大使馆!好一个领事馆!妙哉!” 看得出来,今天朱棣是真的心情不错。 因为这节课听到的东西,都是能现学现用的干货。 不管是改一下南北京的法子套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还是如何肢解并制衡日本,亦或是这套“大使馆、领事馆”的办法,都完美地符合了朱棣的需求。 “李尚书。” “臣在。” 跟上次被皇帝点名时的忐忑不同,这次李至刚的内心是极为惊喜的。 因为李至刚猜到了,皇帝很可能会把“大使馆、领事馆”这套体系,交给礼部来搭建和运行。 因为对外交往这件事情,自古以来都是礼部的差事,如今只不过是扩大了范围,超越了传统的朝贡体系。 但像是未来会往几十个国家、上百个地区派驻“大使馆、领事馆”这样庞大的体制,想要完整的执行起来,却又十分困难。 因为其中涉及到太多方面的事情,最起码一个,你礼部得有人来当大使和领事吧? 那么大使和领事以及相关驻外人员的培训教育需不需要有?相关的标准和要求要不要跟上? 除了最基础的人事,还有其他利益牵扯。比如大明驻外的大使、领事如何考核、驻外系统的官员如何升降、经费如何分配等等,这些事情一旦落实,那么必然会伴随着出现许多问题。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肥差! 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有朝廷经费总比以前没有好! 而现在,皇帝把这套体系交给自己去负责,这对于本来只管盖章吃饭祭祀这些破事的李至刚而言,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似得。 如此一来,礼部的权柄直接大增! 相当于增加了十几名到几十名的中低级官员编制,又增加了相当可观的朝廷经费拨款! “朕打算将此项体制交予李卿,希望李卿勉力为之。” 李至刚面上诚惶诚恐,又带着几分坚决。 “臣必竭尽所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到李至刚坐回椅子上,饶是其人混迹官场多年,此时仍是有些如坠云端的不可置信感。 这么大的权柄,这么一个肥差,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再看一眼这面古怪的墙壁,李至刚哪还不知道,今日他有这番机遇,都是墙对面这个名为“姜星火”之人带来的。 “姜星火” 李尚书在心底默默地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跟其他的密室访客不同,李尚书是个比较实际的人,诸如清廉正直等其他方面的人品不咋地,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朴素价值观,却始终贯穿了他“多牢多得”的一生。 “今日之恩,在下异日必将报偿!”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朝贡体系?三环外交! 新歪脖子树下。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飘零。 姜星火拈起一片叶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既然提到了大使馆、领事馆,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提一下大明的朝贡体系了。” “朝贡体系?” 朱高煦微微一怔,倒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这个东西,从他爷爷朱元璋开始一直到现在,运行良好着呢。 姜星火进一步问道:“大明的朝贡体系有了解吗?” 朱高煦咽了口吐沫,啊这. 名字都听说过,比较耳熟能详的朝鲜、安南也知道,至于其他的国家到底都是哪些我怎么能记住? 看着有些茫然的朱高煦,郑和此时反而对他说道:“将军也知道,我落草为寇前,乃是山东良善人家,家祖也是出过仕的,此事倒是颇有耳闻,幼年时曾听家祖提起过。” 闻言,还需要坚持伪装最后三节课的朱高煦,拿捏了一番腔调说道。 “喔,虽说你我不打不相识,可倒不晓得你还是有见识的。” 看了一眼装模作样的两人,姜星火眼睑稍垂。 “不妨说说你知道的。” 同时,心里也多了几分猜度。 朱高煦与此人肯定是认识的,而此人不仅见识广博,对海外事情的也颇有兴趣,倒不似寻常武夫。 可要是想凭借这一点来猜身份,那可就太难猜了。 毕竟对方一副关公脸的模样,历史上在永乐时期又没有类似的人物记载出现。 但姜星火也不急,多相处几日,对方自然会露出破绽。 如今距离他出狱不过三节课的时间,其实姜星火也已经隐约感觉到,随着李景隆大概率是出使日本,自己这个资深穿越者给历史线所带来的风暴已经越卷越大了。 看着朱高煦冲自己憨憨地笑着,姜星火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起来。 其实见到姜萱那一天,也就是姜星火猜测出朱高煦身份的那一天,姜星火便是一夜未眠,一开始自然是心中震惊换谁谁都震惊,谁能想到狱友兼弟子竟然是二皇子?! 但随后想到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在历史上的下场,就有些心绪复杂了起来。 朱高煦。 历史上著名的熟人啊. 说到底,给朱高煦讲了这么久的课,两人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朱高煦又是三番两次地不求回报想要救自己出去,好歹自己是他的老师,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对方踏上那条不归路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所以,其实从这节课开始,姜星火就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干扰历史线,来改变朱高煦的命运。 朱高煦能不能当太子这个问题,姜星火觉得概率实在不大,若是当不了太子,不管是当王爷也好,润到海外建国也好,自己总得想办法保他一条命下来。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 姜星火也很清楚,即便自己以老师的身份去劝他,朱高煦面对争储这种比天大的利益诱惑,也定然是不可能放弃的,换谁谁都不可能放弃当皇帝的希望,更何况这份希望怎么看怎么不小。 那么,想要把铁憨憨的命保下来,想要让这个作死小能手不作死,自然就需要找点别的办法了。 姜星火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不仅仅与是否能改变朱高煦的命运相关,也与姜星火未来要做的事情相关。 那便是,正如同古往今来所有变革一般。 改造大明,也是需要一块试验田的。 想要做到在这块试验田中,把发展生产力的种子种下生根发芽,把思想启蒙的幼苗栽培成参天大树,非得有足够的权力支持不可。 在姜星火的内心中,有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 他需要一块足够大的土地,最好能有数十万的人口,以及满足第一次工业革命所需的基础资源。 姜星火,想做一个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伟大实验。 这个实验的题目便是, ——资产主义的萌芽是否像学者们所说,不可能在华夏制度里破土而出? 亦或是说,姜星火是否能做到,催生新的生产力倒逼生产关系革新,启蒙新思想传播并与旧思想对抗? 如果在试验田中能够成功,那么就意味着,这个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为惊人的实验,将彻底改变大明的国运与华夏民族未来的命运! “以一座城为实验室,数十万人为实验对象,来验证这个具有争议性的社会学命题,继而推动大明的举国改造.仅仅是想到自己要对这数十万人的命运负责,就让人觉得肩头的担子如山岳一般沉重啊。” “不过,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姜星火的心里,默默地想道。 但无论如何,当姜星火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可能借助朱高煦的封地亦或是与永乐大帝的交易来获得一块试验田,用来完成这个堪称伟大的实验时。 姜星火的心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种情绪,就仿佛是他前世看过的那种外星人饲养整个人类,而幕后黑手就隐藏在芸芸众生之中的大恐怖。 从本心上讲,虽然是穿越者,但姜星火不是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狗屁圣人心态,姜星火是吃过七世苦的苦命人。 所以,姜星火对于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及这件事情所同样必须担负的使命和责任,不由地感到本能的畏惧。 可随后,便是期待。 不出去寻一块试验田踏踏实实做事,继而改造大明,难道要老死在诏狱里,讲一辈子课不成? 道理就这么多,讲多了难道就不惹人厌烦吗? 朱高煦现在图个新鲜愿意掏银子,以后耳朵听起茧子了,还愿意掏银子吗? 赖着一套老本啃到死,这不是姜星火的做事风格。 “实践是检验道理的唯一尺度”,说了这么多道理,难道要像常公一般,讲一辈子空话不做一件实事吗? 一连串的内心反问下来,姜星火就明白,出狱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 而出狱,同样意味着他会失去很多东西,譬如无法再安逸的讲课赚钱,譬如他会告别很多不会跟他一起出去见识外面世界的狱友。 但就像是辩证法那样,更大的世界同样会遇到更多的人,见到更多的事,有更多的矛盾,也有更多的期待。 勇敢地踏出这一步,总比缩在诏狱这个舒适圈里强得多! 至于出去后会不会做错事? 多做当然会多错,可人哪有不做错事的?经天纬地之人亦有犯错的时候,学习改正汲取教训就好。 且行之,且思之,且勉之! 说来纷繁复杂,可姜星火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未来的道路确定下来,姜星火的注意力,便也回到了当下。 眼前扮作红脸关公之人正在说关于朝贡体系的事情。 “曾听家祖言,大明太祖高皇帝乃是因朝贡之故,定了十五个不征之国,便是说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居住在偏僻一隅,地狭民穷不是什么威胁,不来扰乱大明边境,大明便不必兴师征伐。唯有西北的胡戎(蒙古人)长年累月跟大明打仗,需要选将练兵,时刻谨慎备边。” 朱高煦接茬道:“俺只知道这里面有离得近的朝鲜、日本、安南、大小琉球等,不知道还有哪些?” 郑和如数家珍道:“还有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国(今泰国)、占城国(今越南南部)、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渤泥国(文莱)。” “其中定时朝贡的有李氏朝鲜、安南国、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不定时朝贡的有日本国、琉球国。至于其他国家,是否朝贡则是看有无大明船队经过或派遣使者前往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如此看来,大明的朝贡体系,基本把周围这一圈都囊括在内了。” “自是如此。” “不过我觉得这个朝贡体系,倒是有改进的地方。” 听了姜星火这话,两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往大了说,姜星火指点江山说的这些东西杀头一百次都不过分,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往小了说,朝贡体系这东西谁都知道不太实用,就是充面子用的。 “姜先生觉得应该如何改进?”朱高煦新奇问道。 “三环外交。” 姜星火干脆说道。 当然了,此三环外交非彼三环外交,邱胖子那是大英帝国落日余晖,撑不住日不落帝国的架子,才会选择战略收缩。 而姜星火提出的改进意见,则是基于大明的现实需要,相当于划分亲疏。 嗯,形象的说,就是标定不同等级的势力范围。 其实这种现实需要,仅仅听对方说了一遍十五个不征之国的朝贡情况,就能划分出来了。 “第一环,也就是核心环,自然是离大明最近的安南(今越南北部)、李氏朝鲜、日本、大小琉球。” “这些国家也是受华夏文化影响最大的,出于现实国家利益的考量,大明应该全部进行占领或深度控制。” 朱高煦对打仗这件事,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眼下靖难之役结束,国内显然没有仗可以打了,而想要打仗,就只能看向外面。 除了打蒙古,自然就是打周边的这些国家。 但《皇明祖训》里偏偏说了,“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朱元璋话摆在这了,除非是有金山银山那种利益,否则也是不太好出兵征伐的。 所以,朱高煦其实很期待姜先生能说出点让他父皇听了,就能接着有仗打的事情。 “譬如朝鲜,在元朝的时候就是征东行省,大明只要想打,就按朝鲜那种一触即溃的战斗力,定是能打下来的,而且只要重用本地人,统治起来也不难。” “日本.之前已经说了。” “琉球,人家国王王子怕是都巴不得合并进入大明,来南京享福。” 闻言,朱高煦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这些国家的王子们赖在南京太学就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了,大明可比琉球群岛繁华富庶多了,对他们来说就跟天堂没什么区别。 “安南的话,北部红河三角洲还不错,其他的地方文化差异太大,恐怕难以统治,最好的办法是迫其割地,失去了红河三角洲这块膏腴之地,安南自然不可能对大明造成威胁。” 姜星火略微停顿,继续说道。 “第二环,则是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渤泥国(文莱)、湓亨国(今马来半岛),再加上吕宋,这些地方,是大明需要对其有较强影响力,因为他们就像是口袋一样,保护着大明的万里石塘海域,以及通往西方的航线。” “这些国家,必须有大明的驻军和大使馆,需要为大明提供船舶维修、水果蔬菜粮食补给,以及必要的其他补充。” “根据我们这节课所说的海权论,这第二环,便是大明舰队的后花园,是断然不能容他人染指的。” 郑和与朱高煦听了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第三环,则是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再加上锡兰国,这些则是大明本土影响力的极限范围,也是拱卫大明海权的海上边界。” “同样,这些国家即便没有大明大使馆,也需要有大明领事馆,亦或是某个大使或领事,兼任附近几个国家的外交事务,大明应该对其有基本的军事威慑。” “伱们可以试想一下,若是朝贡体系改成这样层次分明,能够清晰地划分出大明核心利益、主要利益、边缘利益的三环,是否就清晰多了?而同样,三环也远非极限,在这以后,如果大明能够走出传统世界的局限,那么必然会发现,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在等待着大明的开拓与掠夺。” “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四环、五环了。” 听闻姜星火此言,两人不由地有些悠然神往。 万里海疆之外,还有多么广袤的世界在等待着大明探索? 如此想来,局限于华夏传统的一隅之地勾心斗角,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起来。 姜星火见两人神情,自然晓得对海外世界好奇的种子,已然在两人心头种下。 “好了,以上这些就是《国运论》第三卷,关于陆权论、海权论、地缘政治和外交关系的全部内容。” 姜星火拍了拍手。 “下课。” PS:月底有月票的求求~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摊牌(二合一) 有些昏暗的值房内,一灯如豆。 虽然视线不佳,但扫盲班的囚徒们学习热情依旧很难磨灭。 当他们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姜先生的传授而改变时,便有了极大的主动性。 最起码学会了认字算数,出狱后再不济也能去做个账房伙计,生活便不再那么辛苦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 姜星火合上本子,温声说道。 听见他的话语,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碳条,也不顾黑黢黢的手,或是揉按眉心、或者轻抚额头,都有种虚脱之感。 显然这群囚徒,已经在知识的海洋里快要溺水身亡了。 看着这些神情疲倦却透着坚毅之色的老少囚徒们,姜星火微笑颔首:“明天还要继续努力!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咳咳咳” 小五的咳嗽还是没好,他捂着嘴巴,护着变脸儿往外走,变脸儿怯生生地看着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壮汉,尤其是其中左边的红脸长髯的汉子。 嗯,郑和身高七尺多,一看就孔武有力,便已是寻常人眼中不好招惹的存在了,至于朱高煦.身高九尺,二百多斤,年画上的秦琼尉迟恭长啥样,这小子就长啥样。 是真的“臂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那般的魔鬼筋肉人,拳头怕是都比变脸儿的小脑袋要大半圈。 “砰!” 邓老秤砣一瘸一拐地挪动着,顺手敲了个变脸儿一个暴栗。 “休看,恁是你好惹得?” 张灵自是油滑的,明白这些两个旁听的壮汉都不是等闲之辈,便收拾东西也不做声,与一言不发的木楞一同离去。 更外面的狱卒们也松了口气,带着他们回到各自监区。 郑和坐在板凳上,目光呆滞,表情木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本子,那模样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似得。 “喂,发什么愣呢?姜先生说下课了。” 他旁边的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语气严厉。 俨然纪律委员的样子。 嗯,就是那种上课也不听课,专门看哪个同学不好好听课的纪律委员。 所以其实很有理由怀疑,扫盲班这群人学的这么认真,跟朱高煦这个常人眼中的活门神在后面督学,很有关系。 郑和恍若未闻,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本子上写满的字,仿佛只要没从这种状态脱离,他就能这样坐一整夜似的。 姜星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发傻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噢……” 郑和终于反应过来,抬头望向身侧的姜星火。 他明显有些神思不定,眼眸里的血丝藏也藏不住。 郑和喉头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咽了回去。 嗯,郑和阉割时的岁数不算大只有十岁,所以他的喉结几乎不可见,也正是这个缘故,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才特意给他粘了长髯用来遮挡喉部。 其实郑和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埋藏了很久的心愿,没有敢向任何人问。 随着这几日郑和与姜星火的相处,郑和渐渐地意识到,姜星火可能真的能成为替他解答心愿的人。 郑和从未见过像姜星火这样的人。 冷静、极富才华、知识渊博、洞察力惊人、对百姓有同理心,又偏偏对一切世俗所追求的东西不屑一顾。 就仿佛.是一个天生的圣人一般。 于是,郑和一开始对于姜星火不经意间指使他干这干那的愤懑,便很快消失了。 郑和很想从这位温和的谪仙人口中知道关于未来的答案,就像是他曾经听闻的那些关于“于谦”、“南京”、“石见银山”、“鸟粪岛”等等预言一样。 可是由于郑和既期待关于自己心愿的答案,又生怕这个支撑了他许久的念想破灭。 所以哪怕今晚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了,到了扫盲班下课的时候,郑和还是没有说出口。 看到姜星火走向门口,郑和反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郑和跟着起身,心里默默地想着。 毕竟郑和其实不希望自己的那个心愿被其他的人知晓。 因为,这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甚至其他人完全无法理解。 有的时候,郑和甚至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孤独的影子,默默地在角落中,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哎呦!” 刚想到这里,郑和忽然听到耳畔一声惨叫。 ——却原来是一个小孩跌倒了。 变脸儿扶着墙壁起来,痛呼着揉了揉屁股,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郑和,似乎想对他说什么。 听到声响,后面低着头的朱高煦被卡在了值房里,前面的姜星火则是回头。 姜星火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出来的时候,变脸儿应该是躲在了门后,所以自己才未曾察觉。 “怎么搞的,不会是想看活关公来模仿吧?”姜星火打趣道。 被戳破了心思,变脸儿顿时急了,连忙摇头:“我没有。” “关老爷一身傲气,便是被关到狱里,也不会这般垂头丧气。” 说完,变脸儿就飞也似地跑开了。 半大小子无心之言,姜星火轻笑一声,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朝着外面走去。 郑和闻言,却反而一怔。 “关公便是战死,但仍然保持着傲骨铮铮的姿态。”郑和喃喃道,“我之心愿,又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说出来最多不过让人笑话罢了,如今我这般扭捏作态,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说罢他抬脚欲走,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郑和顿步唤道:“姜先生!” “怎么,有事?” 姜星火转过身来,瞧着这个身份古怪的学生。 郑和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此言一出,郑和背脊挺拔,目光灼灼,似是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姜星火愣了愣,旋即哑然一笑,今日对方果然有些不对劲。 姜星火没有直接拒绝,只淡淡道:“且说来听听。” 郑和坦然问道:“在下心头一直有一个心愿未曾与人言说,不知道姜先生今晚能否替在下解惑?” 朱高煦此时看着郑和,心头反而有些紧张。 这家伙不会要自爆身份吧?那不是连累了俺? 还有三节课就要出狱了,俺装了这么久的南军骑将,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 朱高煦连连给郑和打眼色,郑和却仿佛视若不见。 “且回值房说话吧。” 三人走了几步,又回转了过去坐定。 “姜先生。” 郑和犹豫几息后开口,悄声问道:“我的愿望便是,我信大食法,但从未去过麦加,想问问我此生还有机会去吗?之前在姜先生的球型海图上,见到了麦加.大明信这个的不多,也不晓得姜先生觉得是否突兀。” 竟是个信大食法的吗? 不过这虽然不多,但也实在算不上有多稀奇,毕竟蒙古人征服世界后,相当一部分信奉大食法的色目人就来到了华夏传教。 因此,姜星火倒是暂时没往其他地方想。 姜星火认真打量了这个面色黑红的狱友一番,肯定地说道。 “伱能从诏狱出去,就能去。” 这不是废话嘛,出不了诏狱怎么去? 郑和闻言眉头微蹙,不仅有些失望,原来姜先生并没有无所不知的预言能力。 袁珙相面,好歹还要用秘术走一套流程,而姜先生也只是看了他几下而已。 不过郑和转念一想反而释然,自己确实着相了,真把姜先生当成了活神仙,姜先生要真是活神仙,又怎么会沦落到诏狱里呢。 可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郑和瞠目结舌起来,真真如见神明一般。 “出了诏狱等几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你跟着,多跟几次,下西洋肯定是到过麦加附近派人去朝圣的。” “郑和……是谁?” 此时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听了这话,姜星火一拍脑壳。 “忘了,这时候应该还没改名呢,原本叫马和,又叫马三保,跟着今上打天下的,过一阵子才会因郑村坝之功给他赐姓郑。” “竟是如此?” 郑和心头震惊早就无以复加,面上勉强点头糊弄过去方才不至于失态。 “我知道了,心愿已明,谢谢姜先生。” 朱高煦此时也在背后,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先生,为什么知道郑和未来的事情? 而且,眼下到底是没有看破郑和的身份。 还是姜先生真的在泄露天机,却碍于什么天条之类的东西,故意装作不知道? 可第一种解释委实牵强。 姜先生都已经看到了郑和的未来,怎么可能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郑和? 如此想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姜先生已经知道了这一切,而眼下,只是碍于什么规矩,所以才不能点破。 可朱高煦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郑和的未来,姜先生会告知,而自己反而不被告知? 因为在中秋之夜,朱高煦同样以非自己的名字,也就是用“高羽”的身份,来问过“朱高煦”的未来。 不对! 朱高煦忽然想起来一个细节。 当时姜先生告诉他的是,有人告诉过姜先生关于“朱高煦”的未来,而姜先生答应了保守秘密。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大恐怖。 到底是什么存在,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并且告知姜先生? 而姜先生和这个存在,达成了保守秘密的约定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自己的未来,关乎到了某些东西? 自己当皇帝了? 可若是如此,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告知的吧。 毕竟,在立储之争里,朱高煦眼下的呼声非常高,远超他大哥朱高炽,要是真当了太子,继而在未来当了皇帝,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啊! 那么,姜先生为何不肯告诉自己,关于自己的未来呢? 泄露天机却不能点破身份的规矩,对自己保密的未来。 难道是. 就在朱高煦思量之际,却见姜星火对郑和说道。 “你先跟老王回去吧,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心中震撼的郑和闻言点点头,被狱卒老王带着匆匆离去。 待回到自己牢房,郑和靠着墙怔怔然出神,却只觉得胸口似是堵了块垒般,实在是不吐不快。 直到“喝”地长啸了一声。 郑和才如了却平生心愿般,舒坦地躺在了稻草堆上。 诏狱这个偌大的,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旁边的狱友们于昏昏然中被惊醒,听了倒也不骂,只是相互戏谑笑道。 “又疯了一个。” —————— “姜先生?” 朱高煦的心头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值房内,此时仅有他们二人。 姜星火亦是抬眸看着铁憨憨似地的朱高煦,笑着问道。 “怎么了。” “不知先生为何独留俺?” 朱高煦感觉自己鼻尖有点发凉,他似乎在期待着某些答案,又似乎在恐惧着他不愿意面对的那个未来。 此刻,朱高煦终于体会到了郑和刚刚的心情。 朱高煦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 心脏,也在砰砰地大力跳动着。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激荡的情绪,等待着答案。 姜星火却依旧带着淡淡地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姜星火轻松地笑了笑,便伸手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温和地说道:“今天讲的字的拆解,是不是听着无趣了些?” “呃……” 朱高煦愣了愣,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姜先生并没有看破自己的身份,只是看自己在扫盲班的晚课上走神了,才会留下自己问问? 不过这种想法,眨眼间就被朱高煦抛到了脑后。 姜星火已经告知了郑和心愿的未来,此时朱高煦原本的那些打算,什么隐藏身份坚持到最后,统统都被放在了后面。 因为朱高煦很在乎他自己的那个心愿。 ——自己未来到底能不能当皇帝? 朱高煦到了这一步,心里也不太相信,姜先生真的没有看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姜先生都当着郑和的面预言了。 所以,姜先生一定是碍于什么规矩,以及和某个存在的约定。 那么朱高煦依旧可以按照他所猜测的,不让姜先生坏规矩的同时,来试探一下,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不允许向朱高煦透露他的未来”的约定存在。 “姜先生。”朱高煦后面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姜星火又微笑道:“好啦,明天还会复习的,没听就没听,不要紧.你该休息了。” 说罢,姜星火就夹着本子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去。 “哦……噢,谢、谢先生。” 朱高煦呆坐在板凳上,脑海中仍有许多疑惑。 可朱高煦已经顾不得再细想了,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煎熬感受,让他很难熬! 朱高煦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步伐略显沉重。 这时候朱高煦的脑袋里还是晕乎乎的。 但朱高煦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一件非常蠢的事,他本应该趁此机会直接问姜先生的! 朱高煦拿好东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此刻,诏狱里的夜色灰蒙蒙地,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午夜还是拂晓。 狭长的走廊里安静无声,远远近近的监区,门都关闭着,偶尔才会传来几声狱卒的咳嗽。 朱高煦跟在姜星火的身后,慢慢走向两人即将分别的院落。 在那里,狱卒老王已经在等他们了。 朱高煦犹豫了一阵,终究是鼓足勇气,低声问道:“姜先生,俺知道您身份不简单,有预见未来的神仙本事。” 姜星火闻言顿住了脚步。 姜星火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事实上,如果大明行动够快的话,想来很多事情都已经验证了,那么姜星火也确实没有什么反驳的必要。 自己这个大弟子对自己隐瞒了身份这么久,终于要摊牌了吗? “您之前跟俺在中秋之夜说过的,您答应了别人,不会把未来的事告诉给其他人。”朱高煦继续说道。 姜星火稍加回忆,记得自己当初跟朱高煦开玩笑的时候,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您不止一次地预测了未来,包括刚才。” 朱高煦沉默刹那,看着姜星火开口道。 “您是否有跟谁约定过,不能告诉俺关于俺的未来?” “您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朱高煦满怀希冀地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也抬起了头,稍稍仰视自己的大弟子。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姜星火的面色平静无比,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没有跟谁约定过不能告诉你关于你的未来,中秋之夜的那句话,只是我的打趣之语,本意是不想对任何人的未来造成干扰你该知道的,预言这种东西,从说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准了。” 朱高煦闻言精神一振,他不在乎姜先生当初说的是不是玩笑话,只要没有关于不许告知他未来的限制比什么都强,这个铁打的汉子、打小的混世魔王,此时眼神里却带上了几分近似乎“哀求”的神色。 “那姜先生能告诉俺,关于俺的未来吗?”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微妙的气氛。 姜星火微微皱眉,目光闪烁地思索片刻,随即露出了几分苦恼的神色,轻声叹息了一声。 “我不想欺骗你,但我确实不知道你的未来。” 朱高煦听罢,眼神中复杂的神色顿时转为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自己猜错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姜先生已经默认他能看到未来,也并非碍于什么天条、仙人间的约定之类的东西不能透露。 那么郑和的身份姜先生大概率是看破了的,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份姜先生也已看破。 既然看破了身份,又没有限制,姜先生为什么说“确实不知道我的未来”? 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空气中的气氛,开始渐渐离散降温。 “难道是,姜先生不愿意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朱高煦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为什么姜先生宁愿告诉郑和这个没来几天的新学生,都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还是今晚没听课让姜先生生气了? 可姜先生不是如此小气的人啊。 就在朱高煦胡思乱想之际,抱着书本的姜星火轻声道。 “回去睡觉吧,高煦。” “哦、哦,好的姜先?!” 姜先生叫自己什么? 姜星火穿着宽松的棉袍子,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儒雅,正仰着脸看着自己。 朱高煦猛然发现,姜星火的脸上,挂着很冷漠很平静、甚至有些冰凉的笑容。 那种笑容仿佛像极了冬日午后阳台上的阳光,令人心底莫名其妙地冒起一阵寒意,直窜脑门。 可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这么突兀地涌遍了朱高煦全身,他脊背上的汗毛彻底炸裂.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令他浑身都觉得不得劲儿了起来。 朱高煦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了,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平日里习以为常的称呼,此时说出口,都变得分外艰难。 这种感觉,朱高煦哪怕在万军从中冲杀,都未曾体会过。 “姜、姜先生,您叫俺、俺、什么?” “高羽?不,该叫你朱高煦才是,如果我不说,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姜星火怡然不惧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明明知道姜先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丝毫威胁,可却无端地心头一虚。 “姜先生,俺有错!” 朱高煦咬牙说道:“俺是有意欺瞒姜先生,俺既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多听姜先生几节课的教诲,又怕贸然坦白身份惊了姜先生俺不是没想过告诉姜先生,可俺却总是这般患得患失,才至今日,俺有错,可俺绝无对姜先生不敬、不利的意思。” 朱高煦昂然指天发誓道。 “只问本心,字字皆真!” “如有虚言,愿遭雷诛!” 天空中并未劈下什么几道紫电青蛇来。 闻言,姜星火亦是面色稍霁。 姜星火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弟子,对自己是如何真心实意呢? 只是这一问,既是该问,也是必须问罢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朱高煦亦是随之忐忑不定。 良久,姜星火方才叹道:“且坐吧。” 两人也不嫌脏冷,坐在了诏狱走廊旁的扁石头上。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姜星火看着眼前灰蒙蒙的雾气,怔然叹了口气。 “你我亦师亦友,今日道破身份,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想问什么,且问吧,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你。” 朱高煦心头忐忑稍定,此时倒也不计较姜先生什么时候看破了自己的身份。 姜先生既然有预测未来的本领,便是一早就看破自己的身份,想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朱高煦先是问道:“姜先生,你真的是谪仙人吗?” 姜星火闻言一愣,倒也不算意外,这个世界的人,面对自己这种无所不知的存在,想来当做神仙精怪之类的非人哉来看待,再合理不过了。 而自己,先不说不可能说出自己九世穿越后回到现代长生不死的秘密,即便是真蠢到说出来,恐怕他们也难以理解,还不如就按他们谪仙人的思路来。 姜星火沉吟片刻,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想来你心中也早有答案,我非此世之人。” 当亲耳听到姜先生的这个答案时,饶是朱高煦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依旧被震撼到久久难以开口。 世上,真的有仙人。 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 从前种种,眼下都得到了解释。 朱高煦心头挣扎了几息,最后决然问道:“那刚才姜先生说的到底是不清楚高羽的未来,还是不清楚朱高煦的未来?” “高羽的。” 姜星火没有再卖关子。 朱高煦松了口气,高羽根本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未来之说。 可紧接着,朱高煦的心又揪了起来。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姜星火问道:“那姜先生所看到的朱高煦的未来呢?会是什么样的?是兵变失败被大哥处死了,还是不幸战死沙场,亦或是老死,圈禁死,被亲爹赐死,再或者说是.当了皇帝?” 朱高煦紧张地盯着姜星火,等待着他的答案。 姜星火摇了摇头。 “都不是。” 此言一出,朱高煦反而费解。 这些最有可能的死法都不是,那他在姜星火所看到的未来,是怎么死的? 姜星火没有等他问,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讲了一段往事。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平定天下,若论功绩,用兵如神独灭数国的韩信,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刘邦为此对韩信许下了‘五不死’的承诺,便是指‘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光不死,见血不死,见铁不死’,刘邦许诺韩信的这五种不死等于就是给了韩信一个免死金牌,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有的死法。” “可你应该知道韩信最后是怎么死的被麻袋装进去吊起来不沾地后,一群宫女用竹竿捅死的。” 朱高煦的拳头“嘎吱”直响,他双眸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姜先生是说,俺也是这么死的?” “更痛苦。”姜星火似乎看不到怒到了极点的朱高煦。 “砰!” 朱高煦一拳挥出,另一块偌大的扁长石头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倒塌在两人身侧。 “俺要成为皇帝!”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把这些威胁到俺的人全部弄死!” 朱高煦眼睛里充斥着暴虐与恨意,一字字道:“让他们统统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俺不会马上杀他们,俺要让他们受尽折磨!” “朱高煦!” 姜星火忽然勃然变色。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若是抱着这般心态,我便是时时刻刻看到你的未来,你的所有未来都是如此凄惨下场,明白为什么吗?!” 如同当头棒喝,朱高煦眼中的暴虐杀机渐渐褪去。 朱高煦仿佛又回到了平常铁憨憨的样子,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吕布是怎么死的?项羽是怎么死的?他们的死,你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某件错误判断吗?难道如果让吕布和项羽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他们就能真的不再重蹈覆辙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人,最难改变的是性格!” “人的所有抉择,都是由他基于三观形成的性格所做出来的。” “你若是不改变,我告诉你一千次,一万次,你的未来都是悲惨的结局!” 朱高煦一时失神。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 其实朱高煦很清楚,姜先生说的,是对的。 “可是,俺怎么改变俺的性格?俺怎么能确定改变后是变好还是变坏?俺要是改了,还是俺吗?” 姜星火干脆说道:“再简单不过,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崇拜谁?” 朱高煦一怔,扭捏道:“自然是我父皇.” 姜星火冷冷地看着他,朱高煦猛然打了个激灵,糟了,姜先生能预测未来,那自己埋藏在心里的那个想法. 朱高煦连忙认错道:“先生勿怪,俺行二,又尚武,最是崇拜唐太宗李世民,可李世民弑兄囚父,这想法却委实不敢跟旁人说,若是让父皇听了,怕是生出祸端来。” “那你便时时刻刻照着李世民的性格学便是了。” “第一条,记住了,魏征活着谏言李世民的时候,李世民从来不生气。以后别人对你有建议,只要是合理的,哪怕你心里再不耐,也要恭恭敬敬听着,改改你的暴脾气,不准生气!若是你事后分析觉得确实没道理,当个屁放了便是了,若是有道理,便认真学习改正.如此一来,方有长进。” 朱高煦老实点头道:“姜先生教诲俺记下了,第二条呢?” “先学好第一条再说。” 朱高煦愕然道:“啥?” 到了这时候,姜星火却是委实不能看着朱高煦发疯杀人的,既然认了这谪仙人的身份,既然承认了自己能看到未来,也只好将计就计,半是糊弄半是认真地对朱高煦说道。 “你的改变,我都会看在眼里,因为你的改变,你未来的改变,我也会看在眼里。” “若是你真的能改正性格,变得莽中带稳,能文能武,你觉得就算我不告诉你你的未来如何,你觉得又能差到哪去呢?” “你的改变,你父皇会看不到吗?既然你父皇能看到,你未来又会那般悲惨吗?还是说,你就真一点当皇帝的可能都没有?” 画个了大饼后,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道:“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的第一条,好好改改你的性子,最次最次,在未来我都能保你性命无虞,可否?” 朱高煦内心挣扎半晌,却是翻身跪倒在地,对着姜星火“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 姜星火却受不了这般大礼,连忙要拉起朱高煦。 可朱高煦这般神力,不想起来,哪是姜星火能拉起来的? “父皇母后生我为人,姜先生教我为人,从此以后,俺朱高煦发誓,便把姜先生如师如父般侍奉,绝无二心!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坚持行礼完毕,朱高煦方才起身,额头已是一片青紫。 两人既然彻底摊牌,解开心结,此时反倒相视一笑。 “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朱高煦顿了顿,复又认真地探寻问道:“姜先生来此世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姜星火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为天下黎庶人人识字, 为子孙后代不受欺辱, 为国富民强, 为中华无双, 也为我…… 初心难忘。”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立储之争 这年冬天,十一月。 南京罕见地下了一场极小的雪。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池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之色。 皇宫内宫人稀少,偶尔才能见到几个侍女低头匆匆走过。 徐皇后透过窗户,看着皇帝寝殿外头的雪景,神色平静。 主动前来的徐皇后已经在房间里坐了快小半个时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八十八章 立储之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九章 道衍的提议 徐皇后很知趣地离开了,空旷的皇帝寝殿内,只有朱棣和道衍两人对坐。 “制衡?制衡谁?大师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朱棣严肃地看向道衍,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警觉。 道衍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旁若无人地拿起那张敲打靖难勋贵集团的敕谕,看了几眼过后,抬头反问朱棣道。 “陛下觉得,平安和盛庸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八十九章 道衍的提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章 地主、佃农、自耕农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言道。 “姜星火还有最后三节课,就要出狱,在下节课之前,朕会入狱听一两节课,观察其人,来最终判断朕拜其为国师后,是否要用他的办法来发展大明的国力,助朕完成‘隆治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 “另外,大师所言,先刨除姜星火的干预,仅就两个皇子一南一北的事情,也是有需要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章 地主、佃农、自耕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月下论天文 道衍谋划的脚步并未停止,去户部传旨拜访完夏原吉,道衍又来到了诏狱。 这次,其实道衍还是带着朱棣交代给他的任务前来。 当然了,这个任务是此前朱棣让他干脏活的时候,顺带的小任务。 而道衍却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再做成一件事。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缄默,负责赶车的他替师尊掀开马车的帘子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一章 月下论天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二章 虚假的天人感应 “火星,又称荧惑,荧荧似火;心宿二则色红似火,又称‘大火’。” “事实上,之所以荧惑守心被认为不吉利,只不过是因为火星和心宿二(天蝎座α星)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两星斗艳,红光满天,观测起来看着就像是一片血光之灾似的......” “真实原因是。”姜星火解释道,“火星每两年又两个月接近地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二章 虚假的天人感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三章 如何推动近代科学的产生 “敢问小友,何谓‘自然科学’,又何谓‘社会科学’?” 卓敬捻须问道,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了好奇之色。 姜星火答道:“自然科学是研究自然界的物质形态、结构、性质和运动规律的科学;社会科学则是以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的科学,任务是研究与阐述各种社会现象及其发展规律。” 虽然不太明白“科学”是什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三章 如何推动近代科学的产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没有可能地球不是中心? 朱元璋的这种对天文学轻视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了大明的律法里。 《大明律》明文规定,凡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天文图谶、应禁之书,及历代帝王图像,金玉符玺等物者,杖一百,若私习天文者,罪亦如之。 所以,正是因为大明统治者的这种态度,导致了华夏的天文学,在明代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退步。 对于元朝,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没有可能地球不是中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五章 幸好朱棣没听这节课 “时间过得真快啊,讲完这节课,还有两节课姜先生就要出狱了,也不知道这节课讲的是什么?” 密室里,朱棣看着熟悉的椅子,一时竟是有些感慨。 回顾这短短的几个月,真是恍惚如隔世一般,不知多少改变大明的决策、思想、理论,都从这一墙之隔所产生。 而听完这节课,朱棣就打算亲自入狱再见见姜星火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五章 幸好朱棣没听这节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六章 树叶为什么不往上落 姜星火没在这个目前还无法证实的问题上纠结太久,而是继续说道。 “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仅仅用来观测太阳、月亮、以及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的话,那么日心说,肯定是比地心说要更准确的。” “怎么说?”郑和很好奇地问道。 在大明,天文这种东西,只要你能圆到天人感应上面,不对皇权的法理性构成威胁,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六章 树叶为什么不往上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四月冲榜计划兼第二卷内容 一、四月冲榜计划 按惯例,这里是(卖惨)。 嘻嘻,我要弘扬正能量,被抄袭被跟风被抹黑的具体事情就不跟书友们吐槽了,没意思,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在这说也没用。 主要说说为什么要冲榜。 是因为目前《大明国师》的成绩是3.9万均,历史分类里连载的成绩在本书之上的,算上赘婿也只有四本了,所以想冲一冲,看看《大明国师》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人活着,总得有点心气嘛。 所以特别恳请书友们,四月月票支持一下《大明国师》,作者非常非常需要这宝贵的月票! ——让小姜给您磕头了! 砰!砰!砰! 你不投,我不投,小姜何时能出头啊? 至于更新问题,虽然天天被留言短小无力,但讲良心,二月份更了27.3万字,三月份更了32.5万字,平均算下来日更过万是肯定有的。 四月份,争取保持能到30万字的更新量。 二、第二卷内容 大家也看到了,不算这节天体物理课,还剩下两节课,小姜就要出狱了。 朱棣“推墙而出”的戏码,肯定是有的,铺垫好的下一卷主线,也会随着出狱的迫近愈发明显。 另外在人物关系上,小姜和朱棣,也将由偷听/被偷听,转为既合作又对抗,嗯,小姜要开始当面怼朱棣了,哈哈~ 第二卷的主要内容有以下五部分。 ①国师给帝国高层讲课,这部分戏份会压缩,只会在必要时刻指导一下大明的发展。 ②开办以自然科学为主的综合性大学,为生产力发展打基础,包括但不限于数学、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 ③思想启蒙,引导出报纸的出现后,开始与旧思想的论战。 ④种田,在试验田城池里,开始探索初步工业化,引导工业体系的建立和资产阶层萌芽的产生。 ⑤脱下长袍,看民间疾苦,平人间不平。 大略就是这些,有其他意见可以在此留言。 最后,四月求月票!请给《大明国师》投票!! 能不能试着摸一下历史类均订天花板,就看大家给不给力了! 求求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请卡文迪许【求月票!】 “想要现在给你当场证明,我也做不到。” 面对卓老头的问题,姜星火干脆答道。 卓敬闻言,不由地稍微有些失望。 如果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无法证明,那么无论是太阳视差还是日心说,自然都无从谈起。 对于卓敬来说,这是蛮遗憾的一件事。 为何? 自然是因为卓老头跟姜星火之前的状态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请卡文迪许【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日月为明【求月票!】 卓敬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星火那张清逸俊朗的面容。 姜星火则神情专注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只不过这个三角,稍有些扁平。 “做一个这样叫做‘扭秤’的金属器具,然后用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将其吊起来,中间系一面打磨好的小镜子,最好是琉璃镜,实在不行用好点的铜镜也行,最后左边和右边放同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八章 日月为明【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九章 测算太阳?【求月票!】 “日月为明......” 朱高煦今天的思维似乎异常活跃,他马上又问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姜先生刚才说过,万有引力有个规律,也就是说物体的质量越大,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大;物体之间的距离越远,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小。” “正是如此。”姜星火肯定道。 “那请问姜先生,如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一百九十九章 测算太阳?【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章 弦月之距【求月票!】 情绪气氛都已经到这了,不把太阳测出来现在几人讨论小组显然是不会罢休的。 郑和兴致勃勃地扶着长髯,开口问道。 “所以,要怎么样才能测算出来,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对方因为扶着大胡子而露出的脖颈后说道:“勾股定理知道吗?” 作为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章 弦月之距【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一章 《大明星空志》【求月票!】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郑和托着自己快要掉下来的长髯,颇有些怅然。 这便是说,姜星火已经提出了一套证明“日心说”完整的论证方法,然而眼下恐怕很难马上测量。 或者说,正是由于姜星火所提出的论证方法逻辑太过无懈可击,但却无法马上验证,反而让几人觉得可惜。 看着头顶隐在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一章 《大明星空志》【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一章 《大明星空志》【求月票!】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郑和托着自己快要掉下来的长髯,颇有些怅然。 这便是说,姜星火已经提出了一套证明“日心说”完整的论证方法,然而眼下恐怕很难马上测量。 或者说,正是由于姜星火所提出的论证方法逻辑太过无懈可击,但却无法马上验证,反而让几人觉得可惜。 看着头顶隐在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一章 《大明星空志》【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二章 星辰大海【求月票!】 树下,卓老头不由地在心头感叹。 “经天纬地之才!” 这几个字不是用来形容的,而是字面意思。 从洪武朝的风风雨雨中走来,卓老头从来没有见识过,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般有才华之人。 不仅脑海中的想法堪称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而且对于各种事物的本质和原理,也有着相当高超的认知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二章 星辰大海【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二章 星辰大海【求月票!】 树下,卓老头不由地在心头感叹。 “经天纬地之才!” 这几个字不是用来形容的,而是字面意思。 从洪武朝的风风雨雨中走来,卓老头从来没有见识过,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般有才华之人。 不仅脑海中的想法堪称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而且对于各种事物的本质和原理,也有着相当高超的认知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二章 星辰大海【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三章 可以燎原【求月票!】 “院长,当年姜国师在狱中给您讲测月原理的故事,您已经给我们讲过很多遍了。” 这是大明太学天文学院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月明星朗,清风徐徐。 被几名天文学院的学生所围绕的年迈卓敬,颌下只剩下几根稀疏的白须,俨然是这些年思考问题太多所致。 卓敬同样“浑欲不胜簪”的苍头,从硕大的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三章 可以燎原【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三章 可以燎原【求月票!】 “院长,当年姜国师在狱中给您讲测月原理的故事,您已经给我们讲过很多遍了。” 这是大明太学天文学院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月明星朗,清风徐徐。 被几名天文学院的学生所围绕的年迈卓敬,颌下只剩下几根稀疏的白须,俨然是这些年思考问题太多所致。 卓敬同样“浑欲不胜簪”的苍头,从硕大的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三章 可以燎原【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四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求月票!】 “文王拘而演周易,姜圣狱而作科学。” 道衍放下手中的简报,笑呵呵地说道:“卓敬啊卓敬,老衲就知道,你也遭不住这种领悟大道的诱惑。” 在道衍身前一袭羽衣道袍正襟危坐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抿了口大天界寺自家种的香茶,心中暗自摇头。 比我们龙虎山大上清宫孤崖上那几株茶树的口感可差太多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四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四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求月票!】 “文王拘而演周易,姜圣狱而作科学。” 道衍放下手中的简报,笑呵呵地说道:“卓敬啊卓敬,老衲就知道,你也遭不住这种领悟大道的诱惑。” 在道衍身前一袭羽衣道袍正襟危坐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抿了口大天界寺自家种的香茶,心中暗自摇头。 比我们龙虎山大上清宫孤崖上那几株茶树的口感可差太多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四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五章 父与子【求月票!】 南京皇宫,奉天殿。 朱高炽给姜星火做的遮掩,自然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朱高炽还存了另一个心思,那便是先替父皇验证一下“扭秤实验”的真伪。 而本来吃完饭有些头脑发困的朱棣,看了朱高燧传回来的《姜先生讲课记录》,马上就不困了。 “这东西什么意思?推翻天人感应?这岂不是要戳破天?”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五章 父与子【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五章 父与子【求月票!】 南京皇宫,奉天殿。 朱高炽给姜星火做的遮掩,自然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朱高炽还存了另一个心思,那便是先替父皇验证一下“扭秤实验”的真伪。 而本来吃完饭有些头脑发困的朱棣,看了朱高燧传回来的《姜先生讲课记录》,马上就不困了。 “这东西什么意思?推翻天人感应?这岂不是要戳破天?”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五章 父与子【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六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求月票!】 朱棣说着,朱高炽指挥跟他来的两个贴身太监开始操作。 扭秤实验的流程很简单,就是将两个小铅球放在器材的同一水平面上,然后让两人在扭秤两侧放上一定重量的更大铅球,直到两个小铅球的引力平衡被打破,再通过观察金属线上小镜子所反射光点的移动,来判断实验是否成功。 而关键就在于,要等距地把两個大铅球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六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六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求月票!】 朱棣说着,朱高炽指挥跟他来的两个贴身太监开始操作。 扭秤实验的流程很简单,就是将两个小铅球放在器材的同一水平面上,然后让两人在扭秤两侧放上一定重量的更大铅球,直到两个小铅球的引力平衡被打破,再通过观察金属线上小镜子所反射光点的移动,来判断实验是否成功。 而关键就在于,要等距地把两個大铅球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六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七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求月票!】 暗室里,拿着斧头锯子等物的锦衣卫们开始了一阵改造。 很快,房梁上对准了下方位置的索轮吊索就安装完成,从外面墙壁牵引绳子的孔洞也凿了出来。 两个负责廷杖打板子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纪纲从北镇抚司特意召了过来,用来操作索轮吊索。 这里便是要说,明代锦衣卫打板子的工夫真是一绝。 这些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七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七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求月票!】 暗室里,拿着斧头锯子等物的锦衣卫们开始了一阵改造。 很快,房梁上对准了下方位置的索轮吊索就安装完成,从外面墙壁牵引绳子的孔洞也凿了出来。 两个负责廷杖打板子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纪纲从北镇抚司特意召了过来,用来操作索轮吊索。 这里便是要说,明代锦衣卫打板子的工夫真是一绝。 这些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七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八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求月票!】 须臾。 一身黑色袈裟的道衍和一袭羽衣道袍的张宇初,便联袂而至。 诏狱挑了件干净屋子,朱棣摆了个四方桌,朱高燧带着甲士侍立在外。 这次是朱高炽动手煮茶,四方桌上茶水已然煮沸,冒出袅袅热气。 “道衍大师,张真人,请坐!” 二人走近,朱棣笑容满脸地邀请二人落座。 道衍与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八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八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求月票!】 须臾。 一身黑色袈裟的道衍和一袭羽衣道袍的张宇初,便联袂而至。 诏狱挑了件干净屋子,朱棣摆了个四方桌,朱高燧带着甲士侍立在外。 这次是朱高炽动手煮茶,四方桌上茶水已然煮沸,冒出袅袅热气。 “道衍大师,张真人,请坐!” 二人走近,朱棣笑容满脸地邀请二人落座。 道衍与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八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九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父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荀子·天论篇》里的内容。” 朱高炽的神情依旧带着几分难掩的惊喜,他给朱棣勉力继续解释。 “荀子,朕知道,先秦百家争鸣集大成者嘛。” 朱棣抿了口茶水,缓缓道:“朕便是晓得,荀子曾三次担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整理传承了《诗经》《尚书》《礼》《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九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九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父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荀子·天论篇》里的内容。” 朱高炽的神情依旧带着几分难掩的惊喜,他给朱棣勉力继续解释。 “荀子,朕知道,先秦百家争鸣集大成者嘛。” 朱棣抿了口茶水,缓缓道:“朕便是晓得,荀子曾三次担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整理传承了《诗经》《尚书》《礼》《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零九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章 圣王【求月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也清楚,自己若是不袒露几分所思所想,还要继续用云山雾罩的帝王心术,恐怕今日这件事,是做不成的。 从此以后,成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皇”。 而不是什么受到那鸟厮天人感应约束的“天子”。 对于朱棣这种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的强势君王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情。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一十章 圣王【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章 圣王【求月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也清楚,自己若是不袒露几分所思所想,还要继续用云山雾罩的帝王心术,恐怕今日这件事,是做不成的。 从此以后,成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皇”。 而不是什么受到那鸟厮天人感应约束的“天子”。 对于朱棣这种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的强势君王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情。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一十章 圣王【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一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求月票!】 圣王! 天道足于一人! 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 一言而出,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 荀子的“圣王”理论,简直就是为朱棣这种强权君主量身打造! 道衍和朱高炽这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敲打在朱棣的心坎上,直击他的内心! 朱棣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天人感应和天子理论这些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一十一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一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求月票!】 圣王! 天道足于一人! 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 一言而出,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 荀子的“圣王”理论,简直就是为朱棣这种强权君主量身打造! 道衍和朱高炽这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敲打在朱棣的心坎上,直击他的内心! 朱棣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天人感应和天子理论这些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一十一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求月票!】 之所以亚圣是孟子,而不是荀子。 便是因为孟子,同时丰富并开创性地将儒家学说发扬广大。 以“性善、王道、仁政”的基本理念的孟子,以其无与伦比的“浩然正气”,不但在百家雄起时为儒家赢得了尊严,同时也为孔子之后儒家的整合和此后儒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指明了方向。 正因为孟子中兴,儒学从孔子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一十二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求月票!】 之所以亚圣是孟子,而不是荀子。 便是因为孟子,同时丰富并开创性地将儒家学说发扬广大。 以“性善、王道、仁政”的基本理念的孟子,以其无与伦比的“浩然正气”,不但在百家雄起时为儒家赢得了尊严,同时也为孔子之后儒家的整合和此后儒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指明了方向。 正因为孟子中兴,儒学从孔子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二百一十二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