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笏》 1.琉璃 春日多雨。 淅淅沥沥地春雨从天而降,雨丝里裹着些许地气回归的暖湿潮润。 太监开道,禁军护卫,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2.师兄 琉璃满心忐忑,虽竭力镇定,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仍是带着些压不住的颤音。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原本,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范垣出仕后,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朝夕相处,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让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见面便叫范垣“垣哥”,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3.夫人 四个月后,范府后宅。 崇喜堂内,范府当家夫人冯氏正同新进上京来、到府内跟自己作伴的姊妹温姨妈说话。 冯家原本是南边的人,温姨妈嫁在本地一户大户人家,冯氏却远嫁到了京内范家,因路途遥远,平日里等闲见不着面。 后来冯家的族人凋零,温家的老爷也过了世,温家倒是还有几个堂族,但都是些眼高嘴尖的精明人,顿时就起了谋夺他们孤儿寡母家财的歹意,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法子。 幸而温姨妈的儿子温养谦已经大了,且又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还能在外头周旋支撑,那些人才不敢过分。 冯夫人知道妹妹的处境,心里又怒又是不忍,几次三番地催促,让温姨妈带着子女上京来。 偏偏先前范垣又出了事,冯夫人怕连累妹妹,忙发信不许她来,等范垣出狱后,一切风平浪静,才又动了念想。 今日两个姊妹却是久别初见。 两个人叙了话,彼此打量了片刻,冯夫人叹道:“我先前发信让你们不要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了,幸而此刻已经风平浪静了,否则还像是先前那么着,岂不是好好地也把你们也拉下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沾上光,倒几乎让你们遭了牵连,这可怎么说呢。” 温姨妈摇头笑说:“要是只贪图那点风光,危难的时候却缩了脖子,那还不成了王八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听你的话,等过过这阵儿,看情形稳定些后再来的,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只怕反而又拖累了……是谦儿劝我,说什么‘须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之类的,我别的帮不上,至少在你身旁,你也觉着略宽慰些,我才打定主意来的。” 冯夫人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眼中流露激赏之色:“谦儿果然是长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这会儿真是更出色了,这行事的风度也一发出彩,竟像是我们老冯家的人,个个都是耿直明白的。” 那少年生得高挑身材,玉面微润,明眸剑眉,果然是个极俊美的后生,正是温姨妈的长子,唤作养谦。 听了冯夫人夸赞的话,温养谦起身道:“多谢姨妈夸赞,谦儿愧不敢当。” 冯夫人道:“我心里有数,谦儿这样的人物人品,以后一定得留在京内,将来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留在南边却是太委屈了。” 温姨妈道:“你留神夸坏了他。” 冯夫人笑道:“你去这府里打听打听,我常去夸人么?只有我觉着真好的人物,我才夸一句呢……比如那垣哥儿,官儿做的是不是够大?我瞧着也是一般罢了。” 温姨妈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拿首辅大人做比。” 冯夫人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外头都当他是首辅大人,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垣哥儿罢了,底下的人叫他一声四爷,在我这儿,他就是家里的老四。” 冯夫人原本笑意蔼蔼的眉间多了一抹冷肃。 整个范府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范垣,范垣在范府排行第四,但并不是冯夫人所生。 冯夫人是继室,比范老爷要小十岁,嫁过来的时候,先夫人留下一个大少爷,冯夫人所生的排行第二。 先前范老爷在的时候,纳了两个妾,分别是王、赵两位姨娘,各自生了一子一女, 至于范垣的出身,在整个范府乃至京城里,都像是一个禁忌。 范垣,是范老爷跟冯夫人身边儿的贴身婢女偷情所生的孩子。 这段对冯夫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堪提及的。 温姨妈见姐姐不快忙道:“倒是我多嘴了,又惹了你不高兴。” 冯夫人道:“又关你什么事儿?何况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姊妹们说两句实话罢了。” 温养谦听到这里,便道:“其实是外甥的不是。” 冯夫人诧异回头:“跟谦儿有什么相干?” 温养谦笑道:“姨妈虽是好心夸赞外甥,我娘却怕我当不起,以后外甥一定会尽心上进,等能担得起姨妈夸赞的时候,我娘自然就不说我了。也不会让姨妈再生闲气了。” 冯夫人见他言笑晏晏,南边的口音又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心中大为受用,连连点头,把温养谦唤到跟前,细细又看了半晌,才对温姨妈道:“你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养了谦儿这个好儿子了。” 温姨妈先是笑了笑,继而神色黯然了几分,她看了温养谦一眼:“去看看你妹妹好些了不曾?” 温养谦向两位夫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冯夫人见温姨妈似有心事,忙问缘故。温姨妈眼圈一红,道:“你说的不错,谦儿实在是太懂事机灵,当初老爷去的早,他还只十岁,里里外外,竟都是他支撑,才没有给那些黑了心的把我们娘两吃了……只不过,我私心觉着,谦儿若是能把他的三分聪明都匀给纯儿,我就算减寿二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了。” 说着,便掏出了帕子擦眼。 冯夫人忙劝慰:“纯儿的病,竟还是那个样儿?” 温姨妈勉强止住眼泪,哽咽道:“只怕这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不要胡说,”冯夫人喝了声,又道:“南边的人终究是少,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什么高人没有?我势必请个得用的人来把纯儿治好了。你就别难过了啊。” 温姨妈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是温养谦,女儿要小两岁,叫做温纯,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从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会惊叹竟会有这样精致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这温纯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她……从小儿不会说话,饿了渴了,从不嚷嚷,就算磕磕碰碰地伤着了,也只呆呆地,毫无反应。 温家请了无数的大夫,这些大夫们给出了出奇一致的诊断,说温纯“天生痴傻”。 温姨妈擦了擦泪,又道:“来之前,倒是遇到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是有些手段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把他请了进来给纯儿诊治,谁知他看过后,说纯儿是……魂魄不全,所以才这样痴痴呆呆的。只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凑全了自然就好了。” 冯夫人忙问:“这种事也不可不信的,然后呢?” 温姨妈道:“我自然也想试试看,结果那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纯儿却比先前更严重了,先前还能走能动,被那道士一施法,整个人便昏迷不醒,探着鼻息都像是没有了,我慌得不知怎么好,只赶紧叫人把那道士打死,那道士却脚快,早逃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还了得?”冯夫人大叫。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温姨妈吸了吸鼻子:“幸而纯儿昏迷了半个月后终于醒了来,虽仍是先前那个样,到底……唉,总之我也死了心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照看她一日,我若死了,还有谦儿在……”说着又落泪。 冯夫人皱眉肃然道:“不要说这些话,如今来了这府里,就跟到了家里一样,我跟你打包票,纯儿一定会好起来,也不只你们娘两个照料她,还有我呢!” *** 范府的偏院之中,小丫头温纯正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那一盏早冷了的茶。 窗户跟门口上时不时地有人影闪出来,探头探脑,但不管来的是谁,看了多久,说些什么,温纯一概不理。 这来的人之中,便有范府大爷的两位千金,范彩丝跟范芳树。 对她们来说,自然是生平第一次见温纯。 两人先是惊叹她的容貌,继而怜悯她的呆傻。 渐渐地说话也不再格外避忌,告辞出外的时候,两人甚至窃窃私语,范彩丝道:“亲眼所见,你可信了?” 范芳树道:“哥哥看着那样,怎么妹妹竟是个小呆子?” “你叫妹妹?按辈分咱们该叫她姑姑吧……可别口没遮拦,留神让祖母听见,饶不了你!” “再饶不了我,至少不会让我像小四叔般跪一整夜祠堂……” 两人嘻嘻笑着,出门而去。 少女们并没发现,身后坐在桌边的温纯听到他们最后一句,转头看着两人,眼中透出一抹诧异之色。 范府的这两位小姐,“温纯”并不是第一次见。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两人的时候,是在后宫的永寿殿。 当时范家两位姑娘,被冯夫人跟张氏领着入内拜见。 这两个少女不知为何,浑身哆嗦,声音也抖的令人尴尬,不像是拜见皇太后,就像是看见了吃人的老虎。 全不是今日这样活泛顽皮的模样。 是啊,这会儿的温纯,确切说已经不是温纯了。 恍若隔世,她已是陈琉璃。 在琉璃将范垣释出大牢后,范垣的确不负所望。 本来琉璃还担心,在范垣被入狱后,连范府都抄检过了,范垣的那些“党羽”们会不会因此而离心离德,不再做范垣的羽翼。 虽然琉璃听过风声,主持“倒范”的内阁言尚书曾放话,只追究首恶,其他跟范垣有关系的人只要不再跟范垣一党,那就不予追究。 毕竟跟范垣交好的,满朝文武中至少有一半儿以上,王公贵戚更几乎都跟这位大人交际过,要认真追究起来,只怕整个朝堂都要翻天覆地,何况当时南安王还未来到京师,所以一切都仍按兵不动。 另外,这样宽恩相待,也是笼络人心之意。 谁知道范垣竟又被皇太后放了出狱。 就像是把一头饿了几个月的老虎放出来似的,原先主持“倒范”的那些朝臣,自己反纷纷地倒下了,而旧日范垣的门生故旧,竟极少倒戈的,仍安稳整齐地站在范垣阵营。 琉璃在后宫听到“捷报”,心里十分欣慰。 只有小皇帝朱儆还有些畏惧,常常抱着琉璃的腿问:“母亲,您为什么要放范先生出来?我听人说,他恨我跟母亲,会杀了我们。” 琉璃震惊,忙安抚皇帝,又询问是谁这样告诉过他。 起初朱儆不肯说,琉璃一再追问,小皇帝才承认是自己身边的一名内侍。 琉璃虽然一向宽以待人,不肯以威杀对待侍婢们,但小皇帝这会儿还并不懂事,若被人这样误导,不仅对他还是对范垣,都是极大的祸患。 琉璃好不容易才弥补了先前的过错,若由此再“得罪”了范垣,那她可实在不知道,这次范垣会如何对待她们母子。 琉璃把这件事交给陈冲去料理,身为伺候过武帝的首领太监,陈冲处理这种事,不过是驾轻就熟。很快那内侍就从后宫消失了踪影。 琉璃所记得自己身为皇太后的最后一天,是在朝局终于稳固,范垣重掌大权之后。 也终于是该她实践应允他那个条件的时候。 就是在那天,皇太后陈琉璃驾崩于后宫长信殿,当时小皇帝朱儆还不足五岁。 4.阿纯 世人都说,皇太后跟先帝感情甚笃,思虑成疾,才随之而去的。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太后贞烈,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5.初遇 琉璃看见范垣的时候,本能地就想避开,但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倒是没什么闪避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躲过今日这次,以后大家亲戚道理,同在屋檐下,少不得还要碰面。 她强行镇定,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6.是我 就在琉璃出神的时候,嬷嬷跟雅儿终于赶了来。 这嬷嬷不认得范垣,只见他通身尊贵,不怒自威,便瑟瑟缩缩地不敢靠前。 雅儿见范垣跟琉璃面面相觑,却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道:“四爷。”又解释说:“这位是才上京的温家的表姑娘。” 范垣不置可否,只又扫了琉璃一眼:“好生照看着。”淡淡一句,转身自行去了。 目送范垣离开,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7.真相 琉璃不想死,主要是放心不下朱儆。 先前她的人生太顺遂了。 就算是宫里盛传皇后要抱走儆儿的时候,琉璃都没有想到过会跟朱儆分开过。 事实果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流言”终究只是流言而已。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8.哥哥 琉璃远远地看着范垣的背影,那一声“师兄”在心底翻翻滚滚,但不知是因为温纯从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原因,还是什么缘故,这两个字竟重若千钧似的,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谁知前面,那正在走着的范垣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这惊鸿一瞥似的回首,却让琉璃在瞬间几乎窒息。 她身不由己地停下急追的脚步,愣愣地对上范垣回看的眼神。 范垣本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促,回身来是琉璃,有些意外,又见她小脸微红,气喘吁吁之状,像是在着急追什么似的。 范垣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又见琉璃一声不吭,脸上涨红异常,他便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并未靠前,只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跟着你的人呢?”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 于是他反而佯作无事:“没什么,想必妹妹迷了路,我先送她回去。” 范承道:“这府里大,倒要让个得用的丫头跟着才是。不过方才四叔公在这里,应该是无碍的。” 温养谦同他道别,便陪着琉璃往回走,走了半道,琉璃的泪已经止住了,只是眼睛已经红肿起来。 眼见将回房,正看见范彩丝跟范芳树两个且说且走过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来:“我们正到处找纯儿呢,你去哪里了?” 范彩丝忙问:“怎么像是哭过?出了何事?” 温养谦知道今儿她们两个是带着纯儿去给那太老夫人请安的,必然是她们两人陪着的时候跟丢了,温纯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丢了,自是她们只是因为冯夫人的意思,应卯而已,并不真正上心的缘故。 养谦心里明白,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只道:“没什么,一时迷了路,正好我路过便带了回来,倒是让你们两个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摸着妹妹的头有些发热,怕她方才着急受了凉,倒要让她好生歇息歇息,就先不陪着了。” 两位小姐面面相觑,本想解释,但温养谦半个字也不提,倒是不好过分去说,免得更加做贼心虚似的。 本还要陪着琉璃坐会儿以“亡羊补牢”,又听温养谦是逐客之意,两人只好都行了礼,退了出来。 这边温养谦带了琉璃进里间,温姨妈已经去上房陪着冯夫人说话,这屋子里没有人,养谦就拉着琉璃到桌边坐了,叫丫头来倒了水,又亲自去拧干了帕子,回来给她擦干净了脸。 琉璃不好意思拒绝,等喝了热水,又擦了脸,人已经好多了。 养谦才把丫头打发出去,在琉璃身前坐了,俯身看着她问道:“妹妹,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那个四表哥他、他……欺负你了?” 琉璃听养谦果然这样怀疑,顾不得再装呆,立刻摇了摇头。 她否决的这般干脆,倒是让养谦心中越发震惊了:“妹妹……妹妹真的听懂我说什么了?” 琉璃看一眼养谦,低下头去。 养谦凝视着她,慢慢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少年的眼圈却也在瞬间红了。 他半是欣慰半是悲感:“我知道……妹妹一直都能听懂,我就知道。”像是跟琉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养谦拉着琉璃的手,慢慢地俯身,竟将额头抵在女孩子娇嫩纤小的手掌心。 琉璃只觉得掌心里湿润微热,知道是养谦流了泪。 她很想告诉这少年不要哭……但此刻贸然出声,只怕更会吓到他。 而且如果养谦知道了她并不是温纯的话,是不是又会再生事端? “那次,”养谦突然轻声道:“妹妹是故意的,对不对?” 琉璃明白温养谦指的是什么。 他们在南边的时候,温养谦吃过一次人命官司。 杀人者死,本来是无法摆脱的,都已经在牢房里住了数天,眼见是要板上钉钉地宣判……温姨妈都急得病了。 是琉璃做了一件事,才救了养谦的性命。 9.痴儿 养谦心思玲珑,为人长袖善舞,在南边之时也有不少朋友,有学堂里认识的,也有族中亲友,以及素日结交的,各色人等,未免有些良莠不齐。 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10.皇帝 张大人没有将琉璃所画的那三幅画公之于众,自是有一个合理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也正是琉璃能够“说服”张莒的诀窍所在。 外界的人隐隐听说那天温家的痴儿曾去过府衙,究竟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就算张大人的近身随从,也不明所以。 此事,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毕竟范垣树大招风,张莒却已贬到地方,如此写法,只是为不引人注意罢了。 范垣知道张莒这信是何意,前一阵子,他隐约风闻苏州出过一件案子,正是张莒经手,据说判的有些荒唐,便去信问他缘故。 其实范垣知道张莒办事精干果决,又是自己的嫡系,不会突兀地做些落人口实的事,去信也只是循例问一声罢了。 这一封信自是张莒的回函,范垣正拿了裁纸刀要打开,又一侍从来到:“四爷,时候到了。该进宫去了。” 范垣既是内阁首辅,且又担着少傅一职,今日早上是要进宫教小皇帝读书的。当即掏出西洋怀表看了一眼,果然眼见巳时将到。 原本准备的时间充裕,只是先前在院子里给琉璃拦了一拦,一时竟忘了此事。 小皇帝年纪虽小,脾气古怪,很不好对付。 范垣常以身作则,好让他跟着依样学样,尤其注重“准时”,所以身上常带着西洋表看时辰。 如果这次误了,小皇帝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来。范垣看一眼这信笺,心知宫内是是非之处,倒是不可把跟外官的私信带进去。 何况范垣料定也没什么别的急事,回头再看也罢,当即将抽屉打开,把回函放在里头,即刻起身更衣。 不多时整理妥当,换了朝服,乘轿往皇宫而来。 过午门进了东华门,才到了文渊阁,还没进门,就有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了来,见了范垣,便忙行礼道:“阁老。” 范垣回头,他自然认得这来的小太监,是跟随小皇帝朱儆的内侍赵添,这会儿他来,料想没别的事。 范垣在台阶上站住脚:“是皇上怎么了?” 赵添苦笑道:“皇上说他肚子疼,今日就不、不来读书了。” 范垣神色不变,仍是那样淡淡漠漠的:“皇上现在在哪?” 赵添道:“在启福宫。” 范垣缓步下台阶,转身往启福宫的方向而去。 约莫走了两刻钟,宫墙内传出一阵犬吠之声,同时有个青嫩的声音喝道:“范垣,你站住!你这狗东西……” 范垣一怔,跟在身后的赵添脸色发青,顿时紧走几步拼力叫道:“首辅大人到!” 11.惩罚 虽然赵太监已经尽力阻拦,里头那一声仍是清晰地传到了范垣耳中。 最重要的是,范垣听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小皇帝朱儆。 范垣进启福宫的时候,里头朱儆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众太监宫女呆若木鸡,两个太监正在焦头烂额地追赶那满地上乱窜的小狗儿。 赵添在外叫了声后,不敢进门,眼睁睁看范垣走进去,他一溜烟地抽身跑了。 殿内的奴婢们见了范垣来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都知道小皇帝今日又惹了祸了,只盼首辅大人不至于迁怒太广。 那狗子偏偏不知生死,奔跑了一圈儿后,大概是嗅到了范垣身上气息新奇,所以汪汪地叫着向他而来。 惊的那两个追狗太监一身冷汗,不敢上前,只顺势向着范垣躬身行礼。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范垣道:“怎么,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12.探花 这突然出现的老者满面凶色,厉声喝问。温养谦生恐吓到了琉璃,忙把她挡在身后,自己陪笑对这老头子道:“老丈,对不住的很,因我妹妹瞧这枣子可爱,我就摘了两个给她吃。”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13.显灵 范垣看着眼前的“画”,无法置信。 倒不是因为画上的内容,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在外人的印象中,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14.轻薄 养谦不知范垣是何时来到,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偏院内的。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东城一心献宝,本是要带琉璃去自己房中,又怕路远累着她,就吩咐道:“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个人到我屋里取来给你瞧。” 琉璃便任由他自便,其实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她就早见识过这种自鸣钟,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东城叫她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自己匆匆出门去找小厮,正叫了一个过来,又想那西洋东西精巧,若这些小厮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反而不好,于是索性自己去跑一趟。 这边儿琉璃自己在美人靠上坐了等候,不多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纯姑娘。” 琉璃回头,见来的正是先前跟范承一块儿去了的王光。琉璃不言语,又见左右无人,便不理会,仍是将头转开。 王光却并不走开,上前含笑道:“你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东少爷呢?” 他见琉璃愣愣地不言不语,便大胆在她对面坐了,又看琉璃的手搭在美人靠上,更是如羊脂美玉般,细腻温润。 王光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伸手覆过去:“这样的天,姑娘可冷不冷?” 琉璃怔住。她一世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无法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戚”竟能如此。 当即转头看向王光,吃不准他到底是关怀,还是故意轻薄。 王光对上她的眼神,发现这双明眸中所有的不过是困惑迷惘而已,他心头狂喜,口干舌燥,正要靠前,便听到有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王光大惊,猛地从美人靠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转身,却见台阶上徐徐走上来一人,竟正是范垣。 “四、四爷……”王光脸色大变,看一眼琉璃,忙道:“我、我看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担心,所以问一问。” 范垣已经走了过来,他并没有接口,只是冷漠地瞟着王光。 王光勉强陪笑:“既然、您来了,那我就……” 他正瑟缩着要去,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咔嚓”一声,王光惨叫,却不敢挣扎,只疼的浑身发抖。 范垣松手:“再有下次,你可给我小心了。”他仍旧神色淡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光满头冷汗,如蒙大赦地颤声道:“是,是!”握着手腕,踉踉跄跄地去了。 剩下范垣看着琉璃,眼神复杂之极。 半晌,范垣上前俯身,轻轻握住琉璃的手,带着她站了起来。 等东城兴冲冲地捧着那钟回来后,亭子里早没了琉璃的身影。 15.捉弄 这日,温养谦又来到灵椿坊的陈家老宅。 自从那天跟琉璃来过之后,又加上家里发生了那些事,养谦心里始终盘算着要寻一处合适的房子,或租或买,到底暂时有个家人落脚的地方。 期间他也看过许多别处的房舍,可转来转去,总觉着不如陈家这旧宅好,不管是大小还是地角,以及房舍构造,其他的不是太大显得空旷,就是太小气闷逼仄,或者太过沉旧简陋,交通不便等等,总之各有各的不足。 虽然养谦知道这陈伯很难说话,而且房子又是有来头的,只怕谈不拢,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又因记挂着琉璃喜欢这地方,便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回。 陈伯都跟他熟悉了。 起初养谦并不提房子的事,只是偶然跟陈伯遇见,闲话几句,陈伯虽然仍冷冷的,实则养谦看得出来,陈伯并没有再着急赶他走,这已是老头子示好之意了。 这天,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一包梨膏前来,陈伯开门见是他,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只略扫了几眼,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他心中便更爱了,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不防就这般有缘分,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16.秘密 范垣自己也作画,只是从不画这样的,自诩也画不出来。 在他眼前的这两幅画,冷眼一看,仿佛一样,但细瞧之下,却另有玄机,感觉上完全不同。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涩微苦,久嚼之后,却透出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养谦才披衣起身,房门便给推开了。 养谦一抬头,却见是琉璃跑了进来,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17.开口 温养谦见妹子急急匆匆进门,拉着自己就走,不明所以,忙问:“怎么了?” 琉璃站住,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响。 养谦惊呆了:“妹妹……想说什么?”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18.争夺 卧房门口,另有一道人影贴墙伫立。 其实此人来的比琉璃更早一些,先前琉璃推开屋门进内的时候,他便后退一步,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对面房间中去了。 此刻才缓步而出。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这人皱紧眉头,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19.好戏 小皇帝见了范垣,大概就像是看见了天敌克星,也不像是先前那么嚣张了,听说范垣要带自己走,敏锐地便抓住了他自以为的“救命稻草”。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20.羁绊 范垣问罢,郑宰思挑了挑眉,继而道:“没什么。” 他负了双手,仰头笑说:“一个痴儿罢了,又能做什么?” 范垣深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郑侍郎。”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21.相认 这清瘦的妇人,自然是范垣的生身母亲许姨娘。 就连曾经跟范垣那样熟稔的琉璃,却仍然没同他的生母见过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琉璃甚至都不知这妇人姓什么,毕竟身为冯夫人的陪嫁婢女,她的名字还是冯夫人所起的,原本叫做燕儿。 燕儿本是冯夫人的左膀右臂,很得信赖,直到她跟范老爷春风一度,私生了范垣。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冯夫人门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爷陈翰林等的劝说,她才终于答应。 后来,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个范府的奴婢“燕儿”,才终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这些名分,他宁肯用些手段,带许氏离开范府。 可许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装着事,只顾低头而行,才拐过角门,发现竹丛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止步,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范垣而言,温家阿纯就像是一个谜。 就如许姨娘所说,她绝不像是个痴愚之人。 再加上张莒的佐证。 范垣心想,也许温家阿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会画只有琉璃才会的那些独特的画。 至于她今日出现在陈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问过范府小厮,是养谦命备车马的。 而在这之前,养谦曾几次跟陈伯接触过,竟是要买陈家的房子。 范垣命人暗中细查,养谦跟陈家的接触,似乎是从那次养谦带琉璃出外逛街的时候起。 再加上今天在陈府内,温家阿纯跟朱儆的种种…… 如果说,温家想买陈家的房子只不过是巧合,今儿温氏兄妹到陈家、遇到朱儆也是巧合,那么,“温纯”跟朱儆的那种相处,再加上她画的那些画……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难以再称为是巧合了。 此刻,范垣望着竹子旁边站着的琉璃:“你在等我?” 女孩子的双眼十分灵透,在陈家时候因为哭过而留下的通红已经散去。 范垣不太想面对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她长的很美。 于是他转开头,看向旁边的竹丛,突然他又想起来温家阿纯不会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转头仍看了过来。 琉璃张了张口。 先前着急的时候,面对养谦,面对儆儿,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到底能够说出口。 可是面对范垣,本能地有些胆怯心虚,外加紧张,“近乡情更怯”般,就像是喉咙里有个无形的隔置挡住了。 何况她的确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是今儿在陈家跟小皇帝相遇,琉璃的心里明白。 她不能再远远地想念儿子了,她得跟儆儿在一起。立刻,马上。 当抱住那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的时候,她的心都化了,当跟他分开的时候,简直是揪心之痛,痛不欲生。 假如只是守株待兔的苦等,自然是千载难逢。 她唯一的机会在范垣这里,所以……就算是冒险,她也想试一试。 目光相对,范垣突然说道:“你……真的是温家阿纯吗?” 琉璃双眸睁大。 范垣道:“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便点头,不是,就摇头。” 半晌,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 范垣双眸眯起:“那你是谁?” 琉璃仰头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子,拿了一根枯竹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道:陈琉璃。 范垣低头看着那醒目的几个字,屏住呼吸。 琉璃手里握着竹枝,抬头看他的反应。 她已经孤注一掷了,范垣会不会相信?会认为她是痴愚发作?或者…… 如果相信,他又会怎么对她?一杯毒酒?一块白绫…… 琉璃害怕起来,手心的汗把竹枝都给洇湿了。 范垣望着蹲在跟前的女孩子,以及那地上笔迹有些熟悉的字迹。 “这是谁教你的?”范垣缓声问道:“怎么这么巧,温家从南边上京,这么巧,你的画跟她一样,又这么巧,你在陈家见到陛下……是有人指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琉璃呆了。 她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范垣的眼前有些模糊,这会儿他明明是看着温纯,眼前却似是陈琉璃。 他只能让自己狠心:“她已经死了,我不会相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在天之灵,借尸还魂,你也不用白费心机。” 范垣俯身望着琉璃,冷冷道:“何况,你要真的是陈琉璃,就该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若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就不要怪我用相同的方式……” 琉璃脸色发白,被他慑人的气势所压,几乎往后跌倒。 范垣冷笑,重新起身。 他扫了地上的女孩子一眼,这次他看的十分仔细——不错,很美很陌生的脸,不是陈琉璃。 绝不是那个人。 他怎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他又不是也真的成了痴愚之人。 范垣负手转身,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子叫了声。 他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双脚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沙哑而低弱,偏偏力道极强的击中了他心头最软的地方。 “你……”他的喉头有些发梗,慢慢地回头,“你说什么?” 琉璃望着范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师兄。” 她带着哭腔喃喃:“师兄,是……我。” 22.夜探 范垣突然看见昔日的琉璃站在面前,半是委屈而无助地叫:“师兄。” 她经常犯错, 有时候还会有些无心的错误, 她自个儿甚至都不知道, 当她知道自己错了后,就会像是小狗圆儿撒娇一样,用乌溜溜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求饶地叫“师兄”,请他原谅或者帮自己。 许许多多的小过错在范垣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 他反而很受用琉璃这般求自己。 有少许令他微恼的事, 比如擅自爬到后院那棵枣树上,或者跟小章出去逛街却掉了钱…… 他恨她爬高, 毕竟有一次曾跌了下来, 却偏偏不长记性地还要再爬。 后一件,琉璃以为他生气是因为掉了钱, 殊不知范垣的心思不在那上头。 但不管是天大的事, 只要她开口求,范垣最终总会答应。 范垣盯着面前的女孩子, 一步步走回她的身边。 他伸手抚向琉璃的脸颊。 他的手明明还没碰到琉璃, 手掌心的暖意却仿佛已经渗透了过来, 那熟悉却久违的感觉让人无法抗拒,让琉璃在瞬间汗毛倒竖。 可就在范垣的手将碰到琉璃的脸颊的时候,他像是如梦初醒般, 手掌一停, 整个人警醒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然后他连连后退数步, 转身,走的不见踪影。 琉璃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范垣走后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凉。 终于,她也回过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便又回到竹丛旁边,俯身把地上的字慢慢地抹去。 陈琉璃三个字,缓缓地给涂乱,最后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字迹。 琉璃盯着被翻出来摊平了的新土遮盖了自己的名字,感觉就像是亲手把自己埋葬了一样。 *** 范垣往前去的时候,迎面有个小厮走来,见了他忙行礼道:“正找四爷呢,宫里来了人,是太医院的几位大人,另外还有郑侍郎陪同,说是奉皇上旨意,来给温姑娘看病的,二爷不在家,四爷要不要去招呼一下。” 范垣点头,随着小厮来到前头堂下,果然见郑宰思陪着两位太医院的太医,正不知说什么。见了范垣,三人齐齐起身行礼。 郑宰思笑嘻嘻道:“陛下真的是皇恩浩荡,就连范府的一位表小姐有恙,都着急地记挂在心,忙不迭地只是催着,生怕我们怠慢呢。” 范垣道:“又何必劳烦郑大人也跟着又跑一趟?” 郑宰思道:“毕竟是下官接的旨意,少不得多走这一趟,免得陛下不高兴。” 范垣道:“郑侍郎对陛下的喜好脾气倒是十分了解的。” 郑宰思笑道:“这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是了,若是阁老不介意,就请两位太医快些入内看病吧?” 范垣往这边走的时候,叫人去打听温养谦在不在家,可巧此刻小厮来报说:“温大爷在学塾里还没回来,已经派人告诉了大夫人跟姨太太那边,都十分感念皇恩。” 范垣便知道怎么做了,当即领着三人又往后宅过来,临进门看一眼郑宰思,对方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温姨妈先前闻讯震惊,早已经回来照看,正琉璃也从外头进门,温姨妈怕她不懂,就只说有人来给她看病,吩咐丫鬟们安排妥当。 范垣请太医们入内,见温姨妈坐在床边,先行了礼。 帐子已经放下,只探出一只遮了帕子的纤纤素手。 郑宰思见状对范垣道:“阁老的这位贵亲,年纪也不大,何必有这些繁文缛节,最好让太医望闻问切地仔细看看,才好对症下药呀。” 温纯实则已经十四岁,很快过了年便十五了,只是她天生长相看幼。 范垣并不解释,只淡淡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不妨温姨妈听见了,又见郑宰思身着常服,误以为他是太医,便顺势说道:“既然太医都这样说了,索性就不必拘礼了,横竖治好了病最要紧。” 郑宰思笑道:“夫人当真通情达理。可见是真心疼爱姑娘的。” 温姨妈见他器宇非凡,道:“这位供奉客气了,天底下哪里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何况我只有这一个小女儿,当然要格外疼她些的。” 郑宰思道:“夫人不必担忧,如今有皇上隆恩,我向您担保,姑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温姨妈见他伶牙俐齿,语声朗朗,又说的这样吉利,不由笑道:“多谢吉言,若纯儿好了,定要给太医院奉上大大的谢礼才是。” 这会儿方首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吏部侍郎郑大人。” 温姨妈吃了一惊,正要起身,郑宰思笑道:“我也常去太医院叨扰,夫人的谢礼给了他们,我也有分子的,不必在意。” 一句话引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边儿丫鬟勾起帐子,扶了琉璃起身。琉璃正在帐子里气闷,又听到郑宰思呱呱地说个不停,不免也偷偷笑了。 帐子打开后,琉璃扫了眼,见面前除了郑宰思跟范垣外,还有两位太医,却也并不陌生,还都是昔日的熟人。 这两个都是太医院里的首席医官,一位是太医院首座方擎,最是医术高明的,另一位林太医,拿手的便是内症。 琉璃打量众人的时候,这几人也正看着她。 方林两位太医就不必说了,范垣脸色冷漠,半垂着眼皮。 郑宰思却毫不避忌,依旧笑吟吟地,目光烁烁。 琉璃偷偷看了眼范垣,见他并不瞧自己,就也默默地低了头。 方首座先致了歉,举手给琉璃诊了诊脉,然后是林太医,两人轮番听脉之后,低低对说了几句,方擎道:“姑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 温姨妈道:“从小其实是会哭的,只是在才学会说话不久,有一天突然就不肯开口了。” 方擎点了点头,又跟林太医商议了会儿:“姑娘并不是天生不会说话,不是天生聋哑,倒好办些,照我们看来,应该是自小受了什么外力冲击才导致如此,只要好生调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 温姨妈先念了声阿弥陀佛,范垣便请两位太医到外间商议开方子。 郑宰思陪着温姨妈说了几句话,转头看琉璃,见她怔怔地看着外间发呆。 温姨妈见状,不由也起身往外打量,不知范垣跟两位太医商量的如何。 郑宰思悄声问道:“姑娘觉着怎么样?” 琉璃不响,也并不看他。 郑宰思望着她笑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随心所愿的。” 琉璃忍不住瞥他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郑宰思突然向她单眼一眨,抛了个促狭而会心的眼风。 琉璃的双眼慢慢睁大,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位郑侍郎,郑宰思却若无其事地回身出门,问道:“几位商议的如何了?” *** 这夜养谦回来,温姨妈又仔细询问他在陈家的事,养谦本来不敢把遇见小皇帝一节告诉母亲,他心里明白此事非同一般,连范垣满城搜寻,还只借口搜江洋大盗呢,若传闹出去,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没想到小皇帝这么雷厉风行,立刻就派了太医前来。养谦不愿隐瞒母亲,就悄悄地把“巧遇”小皇帝一节告诉了温姨妈。 温姨妈连连道:“这样大事你也瞒着!这幸而是没出别的事,以后且记得不要再带你妹妹到处乱走了,免得再出别的事端,倘若这次如果惹了皇上不高兴,可怎么是好?” 养谦回想那时候朱儆抱紧琉璃的样子,却不敢跟母亲细说,只道:“是,我都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温姨妈叹罢,突然又道:“怪不得昨日你姨母传四爷,他竟然不去,原来是为了这种大事,你姨母那里还大怒了一场呢,唉,改天我倒要劝劝她。” 养谦忙说:“这种范府的家务事,母亲还是别插手了。免得拆解不开,反落了一身不是。” 温姨妈瞅了他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你姨母恨他们恨得像是拧了个死结。都一把年纪了,何苦来,我倒是怕她把自己气病了。” 养谦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了,脾气难道说改就改了?” 温姨妈回头看看床上的琉璃:“罢了,我也不操那心,只盼太医把你妹妹治好了,我这一生的心愿也都足了。” 养谦道:“母亲只管放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 温姨妈听了这句,不禁笑道:“你提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今儿跟太医一块儿来的,有个什么吏部的侍郎,姓郑的,为人真是风趣和善。” 养谦说道:“礼部侍郎郑宰思?” 温姨妈道:“你也知道?看他的年纪也并不大,没想到竟这样了得,已经是正经的三品官了呢。” 养谦平日里听了不少郑宰思的不羁传闻,倒是不好跟温姨妈说,只道:“他的出身是荥阳郑氏大族,这种贵族子弟,从会说话时候就会交际,这位郑侍郎又是个有名的聪慧过人的,将来的前程只怕还在这府里四爷之上呢。” 当夜,养谦自去安寝,温姨妈看着琉璃吃了药,又守了会儿,也自回屋去睡了。 琉璃因白天的事,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 因喝了药汁,舌尖上仍有些苦涩盘旋。 琉璃心里乱糟糟地,想到:“师兄竟然不信我,唉,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假如……突然有另外一个人跳出来,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师兄,我难道就会信?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师兄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幸而我是纯儿,亲戚间不好动手,如果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拉下去打死了。” 琉璃打了个寒噤,暗自庆幸自个儿并没有被打死。 她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怀中却空落落的很不自在。 自打有了儆儿后,几乎都是抱着他睡,尤其是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在那段日子里,儆儿简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琉璃抓了个枕头抱在怀中,权当是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她一会儿想想朱儆,一会儿又想想范垣,暗中揣测自己以后是该仍旧当路人,还是想法再博取范垣的信任。 正在胡思乱想,帘子动了动,琉璃以为是丫头来查她睡了没有,忙紧紧闭上双眼。 帘子被拉开,似乎有人注视着自己,却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琉璃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谁知眼前所见,竟是个高挑威严的身形,哪里是什么丫鬟婆子。 琉璃爬起身来,瞪向范垣。 范垣默默地看着她:“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幽淡的夜影中,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这让琉璃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直到范垣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23.信物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仅是琉璃一人。 范府之中,范垣也在辗转反侧。 他不停地想着白天跟温家阿纯相见时候的种种, 甚至从最开始温家上京跟她初遇开始, 范垣无法否认, 每次见到温纯,心中总觉着有些异样。 尤其是想到那次她追着自己,无声落泪。 以及早上在陈家, 她泪眼看着小皇帝,又突然用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把朱儆给哄好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躁动, 又仿佛是经冬过雪后的种子, 在冻土之下蠢蠢欲动。 那次教训朱儆,陈太监跟他说“皇太后在天之灵不得安稳”, 他恨而扔下了那句。 今生今世, 他再没有奢望过跟陈琉璃重逢。 但假如,真的有那么一线可能…… 他一边笑自己的荒谬绝伦近乎痴愚, 一面又无法按捺那种疯狂的设想, 两个人在心底交战,本来是理智的那一方占据上风, 直到他自己想要放弃这种胜利。 披衣出门的时候范垣想, 他可能是疯了。 也许从陈琉璃死的那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 没想到范府又来了个天生痴愚的温家阿纯, 也许这种痴病突然就传到他身上。 *** 范垣把一个包袱丢给琉璃。 琉璃眨了眨眼,举手慢慢地解开,当看见包袱里的东西的时候, 琉璃愣住了。 开始的时候琉璃不懂, 为什么范垣半夜三更的会给自己看这种东西。 原来包袱里的, 竟是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 已经给穿过了的,而且做工也并不细致,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拙劣,左脚的走线一眼就能看出是歪的。 当琉璃打量那双鞋的时候,范垣默然看着琉璃,也看清了她面上的惶惑诧异。 范垣听见自己的魂魄“嗤”地冷笑了声。 但突然,琉璃睁圆了双眼,她举起鞋子,张了张嘴。 范垣皱眉,琉璃看看这双鞋,又看看范垣。 最后她举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满面不可思议。 范垣道:“你认得此物?” 琉璃当然认得,只是几乎忘记了还有这宗公案罢了。 方才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双做工拙劣不上台面的鞋子,原本是出自她的手。 是因为给范垣挂狗牌被陈翰林斥责,所以特意做了这双鞋子来赔罪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这双鞋子,从来没见范垣穿过。 琉璃问过他几次,问是不是不合脚他才不穿。 范垣每次都语焉不详,仿佛在搪塞人。 后来小章听说了这件事,笑对琉璃说:“师妹,你的针线活是怎么样的难道你心里没有数?那种东西怎么好穿出去,叫人看见了,定会笑掉大牙。” 琉璃深受打击,于是狠狠地捶了小章几拳,努力把这种打击转嫁在小章身上。 从此后琉璃不再询问范垣那鞋子的下落,以免自取其辱。 原本还想给他做个荷包的,因为这一件,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做任何东西给他了。 这一刻,琉璃仰头看着范垣,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收集垃圾的爱好。 先是她画的狗牌,如今又是这早该给扔掉的鞋子,还巴巴地拿来给她瞧…… 等等…… 琉璃发怔的时候,范垣的语气更冷了几分:“我知道你会说话,你认不认得这个?” 琉璃点头。 范垣眯起双眼:“认得?” 琉璃举起手指,点了点自己,又做了个纳鞋底的样子。 范垣的喉头动了动:“你……” 他还没有问完,琉璃捧起鞋子递过来,沙沙哑哑地说道:“给、给……师兄。” 她的眼神,就如同那一年的那个少女,怯怯羞羞,偏如此温暖明亮。 范垣蓦地后撤一步。 琉璃道:“我、我……”却因为竭力要说话,嗓子十分不舒服,还未说完,便咳了起来。 外间的丫鬟听见了动静,窸窸窣窣地响动,像是要起身。 琉璃拼命捂着嘴,那咳嗽却像是决意要跟她作对,接二连三地冲口而出。 因为竭力忍住,反而把泪都逼了出来。 琉璃眼巴巴地望着范垣,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她还想说—— “我以为你早就把这双鞋子丢掉了”。 出了偏院,范垣贴身在冰冷的墙壁上。 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双鞋子。 当初琉璃给他做好之后,他的确一次也没有穿过。 却并不是小章胡说的那样。 他并不是看不上,相反,他是舍不得。 范垣生怕穿坏了,糟蹋了。 这是琉璃亲手给他做的,正如她所说,还扎破了手指,所以这鞋子到手后,他翻来覆去细看,甚至发现了几处暗色的血渍。 想着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踩在脚下,他觉着心疼。 直到殿试之后高中状元那一天,范垣才终于舍得穿上这双鞋子。 但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就像是应了琉璃所说的话…… 他真的,步步高升了,也真的……离她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边,永远无法再近一步。 这一站,几乎就是一辈子。 夜冷风寒,月明星稀。 整个范府上上下下都入了梦乡。 眼眶湿润,范垣将鞋子拥入怀中,感觉……就像是抱着一个人。 *** 冯夫人跟温姨妈说起小皇帝派人一事,温姨妈那会儿还没从养谦口中得知他们见过皇帝了,只猜是皇帝看在范垣面子上才如此。 冯夫人当时说道:“皇上又怎会知道咱们纯儿如何,多半是有人多嘴。” 温姨妈问:“会不会是他?”这自然是指的范垣。 冯夫人道:“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多嘴。也难有那个心。” 温姨妈就不言语了。 次日,范府的两位小姐联袂来看望琉璃。 因为昨儿郑宰思带了太医前来,满府里惊动,这两位小姐也闻风而来,看看情形。 琉璃面对两位姑娘,却有一件发愁的事。 早先这些人以为她又呆又傻,还不能说话,所以什么都跟自己说,可是一旦她能开口,这两位姑娘还不知将怎么样呢,不知会不会羞愧的跳井。 不过……如果能开口却依旧痴愚的话,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琉璃想到这里,重新心定。 两人略坐片刻,彩丝道:“大爷没在家里?” 芳树道:“很快过年,就是春闱了,自然松懈不得。” “其实又何必这样着急,横竖有四叔在。” “你是说仰仗四叔之力?快不要多想了,当然要正经的科考出身,以后在官场上才硬气,就像是昨儿来的郑侍郎,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 “郑侍郎?”彩丝冷笑了声,“你敢说他现在的侍郎之位,跟郑家丝毫关系都没有?” 芳树也气急道:“至少郑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谁不知他才名在外?” “你是说温家哥哥不如郑大人?你又不曾跟郑大人见过,怎么就厚彼薄此起来。” 琉璃在旁听着,见彩丝维护温养谦,芳树维护郑宰思,两人斗口,倒也有趣。 百无聊赖中,琉璃看着桌上温姨妈放着的针线盒子,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双鞋。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的针线活就很不佳,后来又进了皇室,更加疏远。 隔世为人偏生是个衣食无忧的痴傻儿,女红之类的一概不必她做,这会儿只怕连原先的那点儿手艺都扔了呢。 琉璃看着针线,不禁抬手拿了起来,这边两位姑娘看她呆呆地看着针,生怕她扎着手,忙小心拿了过去。 彩丝道:“纯儿是要做针线活么?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能做便给你做,不能做就叫人出去买给你,只是你可别摆弄这些,小心扎破手指头。” 芳树也说道:“可不是?你又不会这些,千万别乱动。” 等两人去后,琉璃翻了翻针线盒,只有几块零散的布头,是温姨妈闲着无事裁下来的,琉璃捡了两块颜色好些大小也合适的缎子,又偷偷藏了针线,都塞到自己的帐子里的香囊中。 这几日里,宫里的方首席跟林太医时不时地便来探望,本是要用针灸的法子辅佐汤药,琉璃却是从小最怕扎针,原本安安静静,一听林太医说起要针灸,脸色已经大变,等他再拿出药箱,望着那尖利的针,早吓得抱头缩颈,坚决不肯。 温姨妈见状,只得作罢。 过了腊八,很快年底了,连养谦也不去学里,只在家中,或跟范府的这些爷们交际,或陪着温姨妈和琉璃。 忽然一日,范垣命人来请养谦。 养谦不知何事,忙随着小厮前往范垣书房里。 进内行了礼,养谦便道:“不知四爷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范垣道:“有一件机密事,我想了想,不该避着你。” 养谦心惊:“四爷请说。是什么机密?” 范垣道:“可还记得先前在陈家遇见陛下的事?陛下很是惦记着……表妹。” 朱儆是个小孩子,心性不定,只在最初派了人去给琉璃医治后,连日他要做的事情多,又要学习功课,又要学着理会朝政,还得听师傅们的教诲,以及范垣的监督,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就把那件事撇开了。 只是偶然一次,方首座向他回禀,说是琉璃的病情略有起色,朱儆才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陈家见的女孩子,他不想则已,一想就再也无法按捺,便不由分说地要传进宫来。 此事给范垣知道,急忙拦下,毕竟无缘无故地传一个少女进宫,这女孩子又是范府的人,不知又会引出什么传言。 朱儆见他又拦着,很不高兴,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回宫后范垣跟自己说的话,眼珠一转,便故意说道:“那好吧,朕不传她就是了,朕就再去陈家,你把她带了去,我们在那里见一见怎么样?” 范垣诧异。 朱儆道:“上次你是答应我过的,难道说话不算话?” 朱儆本没指望范垣就答应,此时提起来,是想他若不答应,自己以后就更有了说嘴的理由了。 谁知范垣想了想,竟应承了。 此刻范垣把小皇帝的意思跟养谦说了,养谦半晌没有话说,只道:“既然是陛下旨意,我们奉命就是了。” 回头,养谦便把此事告诉了琉璃:“陛下年纪小,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本来不想让妹妹见的,但毕竟这是皇命,不能违抗。” 琉璃知道他担心,便扑到怀中,把他抱了一抱。 养谦低头,见她双眼极亮,显然是欢喜无限。 养谦不禁笑道:“就这么想见陛下?”虽然忧虑,可看妹子高兴,自己也只得顺她的意思罢了。 这一夜,琉璃因为想到要见儿子了,心花怒放,更是难以入眠。 熬了半个时辰,索性坐起身来,从香囊里把自己藏着的那个东西拿出来,看看还差几针没有完。 侧耳细听,外间丫头们鸦雀无声,都已睡了,琉璃才小心下地,又挑亮了灯芯,便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灯光昏暗,琉璃的针线活又生疏,戳了几针,又不免一针戳在手指头上,血珠刷地就冒了出来,疼得她急忙咬在嘴里,不敢高声,只闷闷呜咽。 24.给我 养谦已经提前跟温姨妈说过,今日要带琉璃外出, 却仍不提皇帝要见的事。 次日早上, 府门外车马齐备, 养谦过来看琉璃,却见她仍在睡着未醒,养谦十分惊疑, 忙亲自去叫醒了。 恰温姨妈进来,责备说:“难得你妹妹睡得这样香甜, 我心想让她多睡会, 少出去玩会儿也不打紧。” 养谦有口难言,只笑回:“母亲说的是, 我叫醒她自己也后悔了。” 这会儿琉璃见过了时辰, 吓得瞌睡都跑了,忙忙地起身, 丫头进来伺候洗漱装扮。 不多时停当, 琉璃才将出门,又想起一件事, 赶忙跑回床边, 从枕头底下拿了一物, 小心地藏在怀中。 养谦在门口站着,不知她忙的什么。温姨妈见琉璃跑来跑去,便一叠声的吩咐:“不要着急, 又什么可忙的, 都怪你哥哥, 出去玩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该让你多睡会儿才好。”话虽如此说,但是眼见琉璃比先前更加灵动活泛了,心里却也欢喜。 前脚送了他兄妹两人出门,温姨妈便合掌念佛,觉着必然是太医的药起了效用,假以时日,真的大好起来也未可知。 范府门口早就车马齐备,养谦扶着琉璃上车。 范垣却并未同路,他一早进宫,陪着朱儆去了。 马车行过长街,拐了两拐,便停在陈府门口,陈伯早就知晓此事,听见马车响动便开了门。 温家兄妹两个先后下车,养谦上前向着陈伯行礼,又把一包茯苓秋梨膏跟些许下酒的卤货送给陈伯,道:“您老人家不要嫌弃。” 这都是老人家素日喜爱之物,陈伯把东西放在自己的门房里,请养谦跟琉璃到堂下坐了。 此时范垣跟朱儆还未到,琉璃只站了一站,就起身往里头走去。 陈伯见养谦跟着要去,便说:“温公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养谦看看琉璃入内去了,只得站住脚请教。 陈伯问:“先前你说要买这房子,到底是不是首辅大人背后指使?” 养谦忙道:“老丈想是哪里误会了,您疑心我们的时候,四爷连知道我们来过此处都不知道,只是上回无意中跟陛下撞见,他才知道的。怎么反说是他指使?” 陈伯道:“原先他就一直想要这房子,我不肯。他倒也没有强取豪夺。偏偏你们是范府的亲戚,又有意,怎不叫我疑心?” 养谦听到这里,疑惑问:“四爷怎么想要这宅子?他又不缺房子,如果要置买房产,有大把比这个更好的才是。” 陈伯闻言点头:“原来你不知道。难道你没听说,之前他跟着我们家主人,在这府里住了足足六年?” “这个我是知道的,”养谦若有所思:“只是不知四爷为何要买这房子,难道是顾惜当日之情的缘故?” 陈伯哂笑:“我可不知道。” 养谦仍是不解:“那、既然他曾在府内住过,也算是旧客,为什么他要这房子,您不肯呢?” 这次陈伯没有回答,只是白了养谦一眼。 正要负手入内,便听门响,原来是范垣跟陈冲陪着小皇帝来了。 其实对于朱儆而言,见温家的姑娘倒是其次。 主要是他可以借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再回到琉璃昔日住过的宅邸了。 陈伯见了朱儆,又是敬畏,又是喜欢,忙撇下养谦去迎接。 朱儆进了门,东张西望,像是才逃出了笼子的小老虎,像模像样地说道:“老陈,快免礼吧。自家人,不用这样。” 陈伯一听“自家人”,两行老泪瞬间便流了下来。 陈太监忙代替小皇帝,过来将陈伯扶起。 这会儿养谦也上前行礼,朱儆点点头:“你们已来了?咦,你妹妹呢?” 养谦道:“方才、方才入内去了。” 陈伯正要去找,不妨范垣道:“陛下先到堂下坐会儿,我去看看。” 养谦这边一皱眉,小皇帝已经发话:“那就有劳少傅了。” 当即陈伯忙去倒茶上糕点,养谦不便走开,也在旁伺候。 范垣一人入内,沿着廊下走了几步,便看见一湖之隔,对面的墙边上,琉璃正仰头看着那棵老枣树。 范垣看看那女孩子,也随着看向那枣树。 昔日,每当这树上结了枣儿,从青嫩开始,琉璃就开始打它的主意,每天总要撸两个下来尝尝,尤其等熟了,她便叫小章等架了梯子,也不许别人上,自己就爬了上去摘。 有时候促狭,还故意从梯子上爬在树上,不肯下来,急得底下小章等哀求不已,她却边吃着枣子边嘻嘻地笑。 要不怎么说乐极生悲,有一次,失手从梯子上掉了下来,把胳膊几乎摔折了,打了夹板足足过了一个月不能动弹。 本以为她吃了亏,以后不会再这样冒失了,谁知等好了后,仍然猴子一样。 范垣怔怔地看着树,心酸楚的像是能拧出汁儿来。 突然眼前一晃,范垣定睛,见竟是“温家阿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定了定神,范垣道:“陛下已经来了,在前头,你随我……” 琉璃抿了抿嘴,手有些发麻。 范垣已经转身,见她不动,就回过头来。 琉璃本已经捏住了那个荷包,低头看了眼。 昨晚上忙了大半宿,将近天亮才睡,那会儿觉着做的还挺不错的,但如今天亮了细看,却见线走的歪歪扭扭,整个儿皱皱巴巴,可怕的很,犹如从哪里捡来的一样,委实拿不出手。 正范垣皱眉:“怎么了?” 琉璃一惊,下意识地忙把荷包藏到身后,摇头。 *** 范垣在前,琉璃在后,且走且看他的脚下,却见他并没有穿那晚上的鞋子。 只顾盯着看,不留神范垣突然止步,琉璃在后面一头便撞了上去,额头被撞得有些生疼。 范垣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如海。 琉璃抬手捂着额,又疼又窘,勉强一笑。 范垣长眉皱蹙,重回过身行礼道:“陛下。” 琉璃大惊,忙歪头看去,果然见朱儆就在范垣身前,原先被他挡的严严实实的,偏琉璃又走神,竟没看见。 养谦跟陈太监,陈伯等都跟在小皇帝的身后,不敢靠的太近。 养谦见琉璃只顾打量,又不跪地行礼,心中焦急,却只责怪自己,只顾瞎着急,来的路上竟然忘了叮嘱琉璃如何拜见皇上。 陈太监起初也没看见琉璃,只突然看见范垣身后有人歪身探头地看过来,他才恍然惊动。 朱儆笑道:“温家阿纯,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 琉璃从范垣身后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皇帝,她真想立刻上前抱抱儿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道道目光像是一道道锁链,让她不能轻举妄动。 朱儆见她望着自己,便对身后陈太监道:“陈公公,你们先退下吧,朕要跟温纯说会儿话。” 陈冲领命,又看一眼范垣。 朱儆正也瞅着范垣:“少傅,你也跟他们一块儿去吧,横竖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不会到别处去。” 范垣淡淡道:“遵旨。”竟二话不说,迈步往前,走的比养谦跟陈太监还要干净利落。 众人退下后,朱儆才回头瞥向范垣离开的方向:“他怎么了?” 小皇帝年纪不大,人却机警的很,一句话就看出范垣有些心不在焉。 正疑惑,突然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了扯。 朱儆一愣,忙回头,却见是“温纯”走到自己身旁,替他整了整衣襟。 休说是平民百姓,就是是后宫中人,满朝文武,都不可如此擅自靠近皇帝的身旁,更加不能“动手动脚”。 朱儆睁大双眼,本能地觉着她这样做委实大胆,可心里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所以竟没有立刻出声呵斥。 顷刻,小皇帝才反应过来:“对了,太医说你的情形有所好转,是真的吗?”他且说且往前走去。 琉璃跟在身旁,朱儆见她不答,便撇嘴道:“朕就知道没有这么快,那些人总会夸大其词。” 琉璃不禁笑了笑,见小孩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总想要摸摸他可爱的头。 朱儆打量着陈府景色,又叹道:“他们还说你是个痴儿呢,朕看着却不大像,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他不等琉璃回答,突然撒腿跑了起来。 琉璃“啊”了声,眼睁睁地看着朱儆绕过回廊,跳过石子路,竟跑到了那棵枣树的旁边站住了。 琉璃提着裙子赶到身旁,朱儆仰头看着枣树,啧啧道:“可惜,枣子都落了。”他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两个干瘪了的枣子,放在掌心里,歪着头说:“母后曾跟我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爬到这棵树上,他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爬树……” 琉璃眼眶一热。 朱儆上前抱了抱那棵枣树,喃喃道:“母后说过要教我爬树的。” 琉璃挪步走到树边,双膝跪地,擦去朱儆眼角的泪渍。 朱儆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琉璃:“温家阿纯,你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琉璃低头,潸然泪下。 “那天,”朱儆突然又迷惘地问道:“你是不是……叫过我儆儿?” *** 不远处,陈太监跟范垣立在门下,打量着这一幕。 陈冲突然说道:“阁老,您这位表妹……当真是个痴儿?” 范垣默然。 陈冲道:“可我看着却丝毫也不像,更难得……她怎么跟皇上这么投契?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是除了皇太后,谁也不亲近的呀。” 范垣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声的格外沉重。 眼见将到正午,朱儆该回宫了,陈冲过去催了一次,碍于范垣在侧,朱儆倒也不敢造次,撅着嘴应了。 临别,朱儆看着琉璃,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改天得空了,朕叫你进宫去玩,你可喜欢?” 琉璃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忙点头。朱儆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着转身,往外而去,陈冲慌忙跟上,范垣看了一眼琉璃,也随着去了。 且不提琉璃双目泛红地送儿子离开,只说朱儆上了马车,范垣也随着陪坐。 车行片刻,朱儆突然从怀中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荷包,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难道是她做的?” 范垣一眼看见,愣怔问:“陛下……哪里来的这物件?” 朱儆说道:“温家阿纯陪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的,朕看她没发现,就收起来了。这么难看……该不是她做的吧?” 范垣屏息,一时无法回答。 朱儆低头细细看了会儿,突然叫嚷道:“这难道是血渍?啧啧……怎么这样脏!但看着也不像是用旧了的啊?” 范垣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荷包,突然想起在陈府,琉璃那迟疑的脸色,以及藏在身后的手。 “陛下……”范垣深呼吸,“陛下能不能,把这个荷包,给臣?” “给你?”朱儆大为意外,他本是小人儿好玩,才偷捡着藏起来的,如今看这样粗陋,大失所望,本想着下次见温纯的时候还给她也罢了。 突然见范垣开口要,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即刻从这件事里发现了可乘之机,他半带警觉地问:“少傅为什么想要这个?破破烂烂的,你要一百个精致的荷包都有。” 莫说一百个,他想要,千千万万个都有。但是这么“丑陋”的,只怕世间仅此一个。 范垣也察觉朱儆似乎起了疑心,便淡淡道:“臣……不过是想还给纯儿罢了。” 朱儆撇了撇嘴:“这种东西丢了也不可惜,又不是金子银子做的,还值得巴巴地还给她?” 范垣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了事,却偏要收敛按捺,正色淡然道:“敝帚自珍,陛下难道没听说过?” “这是温纯的,又不是你的,怎么能叫敝帚自珍?” “纯儿是臣的表妹,也算是亲戚一体,这么说也并没有错。” “虽然亲戚一体,朕可是从没见过少傅你这么着急一样……如此不起眼的东西。” 范垣知道,朱儆从来不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儿,但此刻范垣才彻底地感觉到这小家伙的难缠。 陈琉璃那样蠢笨简单的一个人,偏生了这样古灵精怪的儿子,这造化实在是……公平的很。 范垣忍无可忍,不悦地沉声道:“请陛下把这个给臣。” “给你也可以,”朱儆似乎探到了范垣的底线,知道他一定是要得到这荷包的,于是得意洋洋地开始了表演,“但少傅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陛下!” “不答应的话……朕回头就把它烧了!”朱儆狐假虎威地要挟。 范垣觉着,自己要被这个小东西气晕过去了。 25.除夕 就在范垣跟小皇帝斗智斗勇的时候,灵椿坊的陈府, 养谦见琉璃又有伤离别的意思, 他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只觉着妹子可能跟朱儆格外投契,所以才不舍得分开罢了。 于是不免又温声安抚。 琉璃心中其实满足,只是一想到当着儿子的面却偏不能相认, 母子两人见面连时间都得限定,不免悲戚。 好歹经过养谦安抚, 琉璃忙收拾了心情, 免得养谦也又担心生疑。 两人往外之时,陈伯走了来, 看看他兄妹两个, 忽然说:“将晌午了,若不嫌弃, 不如留下来吃些家常便饭。” 养谦一听, 意外且喜,他对这陈家房子有意, 自然要跟陈伯交好, 平日里都是他上赶着来, 如今却是第一次陈伯主动留客。 只不知道琉璃的意思,养谦便看她。 正陈伯也瞧着琉璃,在两人目光注视下, 女孩子点了点头。 养谦又叫小厮们去酒楼买了些可口的饭食菜肴, 陈伯请他兄妹两个在门房里坐了, 自己却离开不知忙什么去了。 养谦见无人,便对琉璃说道:“妹妹,皇上像是很喜欢跟你相处,却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四爷的原因?” 本以为是范垣被器重,所以皇帝顺带着对温纯“爱屋及乌”,可一想到上回范垣跟小皇帝在这里针锋相对的,却又不像。 其实莫说养谦不解,连琉璃自己也有些不大明白,朱儆跟她见了一面儿就念念不忘,竟破格地出府又来相见,也许……只能用母子天性来解释了。 不管如何,事情总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片刻,小厮送了酒菜过来,养谦正疑惑陈伯去做什么了,老头子终于端着一个托盘从后转了回来。 养谦忙起身:“老丈,您这是?” 陈伯道:“我留你们吃饭,自个儿当然也得准备些的,难不成总吃你们的。”说着,便将托盘上两碟菜放在桌上。 养谦道谢,又替陈伯斟了一满杯酒。 陈伯道了谢,一笑感慨道:“自从当年我们家姑娘去了王府,就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 养谦好奇:“老丈……皇太后先前在家的时候,还陪您喝酒?” 陈伯笑说:“这话外人听来虽然像是我老东西胡说,但是当年……” 当初琉璃是个顽劣的少女,最爱玩耍,除非是有些危及她安全的,其他的陈翰林一概不管。 琉璃每次出去逛街,总会买些烧煮回来给门上的陈伯下酒,有时候也陪着他吃两杯酒,她自个儿一个人不算,甚至还常常拉上范垣跟小章。 所以陈伯这会儿若是对别人说,当年是皇太后跟本朝首辅大人陪着他喝酒,那些没有见识的必然以为他是喝醉了胡吣。 陈伯吃了酒,又让他两个吃菜,指着自己炒的那两个菜道:“你们南边来的,怕是没吃过这个,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养谦见那一盘子,一碟子是些杂拌的腌菜,另一盘子,也不知是什么,看着像是白菘炒的切肉,零星还夹杂着些胡椒似的。 养谦依言夹了两筷子,杂拌倒也罢了,入口甘甜而脆,十分爽口,正好配他先前叫小厮买的卤肉,但是另一样,入口酸,韧,咸,微辣而且油腻,有些不合养谦的清淡口味。 养谦只满口称赞,又请教是何物,但是坚决不肯再吃第二筷子。 陈伯笑道:“我猜你们是没吃过的,我原本是京州人,这是我们那的特产腌菜,这种菜,要用白肉来炒才好吃。” 养谦原本要替琉璃夹一筷子的,可因为觉着这是北人的口味,琉璃一定不爱,便不想让她吃。 不料他正忙着应付陈伯,旁边琉璃自顾自夹了腌菜,竟吃的津津有味。 陈伯停口,目光瞟向琉璃。 养谦不知所措,心里疑惑琉璃是不是故意给陈伯面子,何况老人家一片心意,当面他也倒也不好说什么。 殊不知琉璃早忍不住了,在陈伯端出腌菜炒肉的时候,她嗅到那股久违的香气,已经垂涎欲滴。 当年陪着陈伯吃酒的时候,这样是陈伯的拿手压轴菜,琉璃都吃习惯了,自从进了王府,很少就吃这味了,她听着养谦跟陈伯“谦让”,自己哪里忍得住,便先吃为敬。 琉璃只顾大饱口福,却没留意陈伯看自己的眼神,老人家有些浑浊的双眼微红,原本的戾气早就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爱的神色。 *** 除夕这日,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范府阖府人等,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百多口人齐聚,说说笑笑,又听弹唱曲戏,小幺们在外头不断地放鞭炮逗乐,委实热闹非凡。 琉璃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热闹的家宴。 陈府人丁稀少,只在陈翰林收了几个弟子后才略热闹了些,但凡过年,多半是她,父亲,范垣,再加个小章,陈伯跟几个仆人一块儿。 琉璃爱热闹,却因是女孩子,陈翰林不许她尽着玩那些爆竹之类,小章最懂她的心意,便偷偷地买些来给她过瘾。 范垣知道此事,表面虽训斥,却在陈翰林发现,责备众人的时候,主动承认是他主使的。 等后来琉璃进了王府,乃至入了宫,逢年过节,能够得见漫天烟花绽放的盛景,可到底比不上在陈府小院里……他们那几个人虽然偷偷摸摸,却快活满溢的心情了。 冯夫人撇下范府的大小姑娘,只把琉璃揽在怀中,东城早按捺不住,也跳出去看放炮玩了。 琉璃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放眼看着满目喧闹,心里却记挂着在深宫中的朱儆。 这是她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小皇帝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宫廷之中,会不会更加想念自己的亲娘? ——道旁车马日缤纷,行路悠悠何足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今人却忆平原君。 此刻戏台上正演的是《义侠记》。 那扮武松的露面唱道:“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 琉璃正在想念朱儆,陡然听见“二十年一场春梦”“沸尘海数千重”,不由精神恍惚,眼前百般乐趣,却都味同嚼蜡。 却又有些府中女眷过来敬酒,说些凑趣的话,冯夫人只叫众人自在,不必拘束。 虽然男女不同席,期间也有范府的几位爷们,带着儿孙进来给冯夫人贺喜请安。只是从头到尾都不见范垣。 琉璃听温姨妈说过,范垣从昨夜开始就在内阁当值,只怕初一傍晚才能回来。 这会儿琉璃无端地想:“师兄在宫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他会不会跟儆儿做个伴。” 但突然想起两人之间似乎很不对付,尤其是上次范垣对朱儆十分严厉,只怕他绝不会有这个意思,而儆儿也难跟范垣好好相处,倒有些愁人。 初一傍晚,养谦被二爷请去吃酒,冯夫人那边也派人来请温姨妈跟琉璃。 温姨妈见琉璃兴致不高,怕她身上不适,便并没叫她往大房去,只让她在家里好生歇息,自己却跟那丫头去了。 琉璃独卧榻上,心中着实想念朱儆,不觉滚下泪来,又怕给丫头们听见不好,就先打发丫头出去,自己抽出一条手帕,想一会儿儿子,就哭一会,不知不觉把手帕都湿透了。 突然外头说:“四爷来了。” 又有丫头小声道:“姑娘方才睡下了……” 琉璃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忙拉住帘子,举手撩了撩。 正小桃进来探头,见状道:“姑娘醒了。不打紧。” 这会儿范垣才徐步进来,琉璃本想下地相见,可一想到自己才哭过,样子很不好,竟有些胆怯,便躲在帘子后面。 小桃请范垣落座,倒了茶,范垣略一沉吟,挥手叫她退下。 这些小丫头们素来知道他的名头,见了他,越发避猫鼠似的,不敢拂逆,忙退了外间去了。 范垣起身走到床边,把帘子撩起,琉璃正忙着拭泪,突然见他看过来,忙把帕子遮在脸上挡住眼睛。 范垣皱皱眉,道:“你干什么?” 琉璃不敢抬头,范垣突然看见她捏着帕子的手,便握着手腕,往眼前拉了拉。 女孩子的这双手原本娇嫩异常,因平日里养尊处优,半点瑕疵都没有,这会儿却不知怎地,低头细看,手指头隐隐几个针眼一样大小的伤处,多半已经发黑愈合。 “这是怎么伤着的?”范垣问。 琉璃的帕子撤开,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范垣喉头一动:“是因为做这个?”他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 这东西,竟是琉璃所做的那丑丑的荷包。 琉璃大惊,不知这荷包为何会出现在范垣手中。 当初她在陈府想要给他,却觉着拿不出手,仍旧藏在袖中。 后来离开陈府的时候才想起来,袖子怀中却都没有,自想是不知掉在哪里,却也罢了。 怎么竟在他手里? 隔日相见,荷包却并没有变得好看些,琉璃颇为窘迫,咽了口唾液,勉强一笑。 范垣缓缓抬眸,双眼竟然泛红。 琉璃看了个正着,又是吃惊又且不安。 “真的……”范垣的声音犹如叹息,双眸幽深:“是你吗,师妹?” 琉璃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然后她吸吸鼻子,孤注一掷般点头。 下一刻,范垣探臂在她身上一揽。 琉璃整个人身不由己,已被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26.扎针 因为那双被范垣收起来的鞋子,让琉璃想到了赌气没给他做的荷包, 一念意动。 每当在夜晚, 母亲跟众丫头都睡了后, 就偷偷摸摸奋力地戳上几针。 有些事儿,之前雾里看花,一叶障目, 外加当局者迷,竟是不能看清, 一无所知。 非得转山转水之后, 从另外一个角度,才能看见那不同的一面。 本来因为范垣害死了自己, 心中对他又畏又怕, 生恐被他知道自己是陈琉璃后,再来杀一次。 但自从知道了他帮自己跟郑皇后争夺儆儿, 那点恨怕似乎淡淡散开了些。 毕竟, 当初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的是她,因为这件事还间接地害死了范家老爷子。 是琉璃错在先, 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那次去大理寺请范垣的时候, 心里也打过最坏的念头。 那会儿她只是想,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好,哪怕是范垣要她的命, 也要请他答应,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儆儿, 只要儆儿没事,她怎么都成。 当然,要是能打动他念一点旧日的情分,让她苟活下去好好地继续陪着儆儿……自然是最好的。 因此在听到范垣提出那个条件的时候,琉璃起初是震惊而意外,无法接受。 但是转念想想,毕竟还不至于“死”。 唉……她到底是不如范垣心思深沉,也没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比如她明明狠下决心答应了他,最后给她的仍是一杯毒酒,可见他心里是何等的记恨她。 但以温纯的身体重活,琉璃又且知道朱儆给范垣照顾的好好的,先前陈府一见,虽然场面紧张看似令人担心,但以琉璃对儿子的了解——小家伙精神极佳气势十足,甚至还敢跟范垣针尖儿对麦芒,可见并不是个被欺负惯了缩头缩脑,由此可推,范垣对他还不错。 她毕竟也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如今以温纯的身份出现在范垣跟前儿……琉璃心想:他的怒气总该消散了吧,该不会真的还再弄死自己一次? 其实琉璃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要知道她现在是温纯,假如范垣因为知道她是琉璃而想杀死她,也到底得顾忌亲戚的情分,范垣虽然只手遮天,在范府里还是得听冯夫人吩咐的,真到了那无处可逃的时候,琉璃便只管去求冯夫人保护着就是了,横竖别人都不知她是陈琉璃,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除此之外,琉璃的另一个算盘,就是努力对范垣好些,别让他再仇视自己,毕竟……她还想指着他,带自己去见儆儿呢! 其实,在琉璃看见范垣还保留着她赔礼相送的鞋子那时候,似乎就知道了,范垣心里,也许还没有完全地讨厌自己这个“师妹”。 琉璃觉着自己的小算盘打的还不错。 只是琉璃没想到的是,她所揣测的种种,从根本的症结上就是错误的,所以如今这算盘能不能打响,或者是否会歪打正着到别的地方去,暂时就不知道了。 *** 范垣去后,琉璃呆坐片刻,回顾方才那一抱,感觉……颇为欣慰。 这越发证明范垣尚且顾念旧情,也没有再恨她恨的非要杀了她不可吧?琉璃一想到这里,觉着心头笼罩的阴霾似乎都散了。 这屋里的丫头们还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四爷为什么突然来了,又到底跟姑娘说了什么。 小桃大胆进来,试着问了两句,琉璃装傻不回答,小桃就也不说了,只默默地嘀咕说道:“都说四爷难相处,怎么就肯往咱们这里来?还是少来两次罢了,每次见了他,我都觉着害怕,就像是见着一头老虎……不对,竟比老虎还怕人,老虎一次只能咬死一个,四爷却是一挥手就能让那许多人头落地呢。” 琉璃两只眼睛还红着,闻言却低头笑了笑。 当夜,养谦回来,因应酬吃的微醺,便只过来探了一头,怕酒气冲撞了妹子,略坐了坐便去了。 温姨妈倒是听丫头们说了范垣过来的事,因知道问琉璃问不出什么来,就把丫头们细细审问了一番。 丫头们哪敢多嘴,都说无事,小桃私下里对温姨妈道:“四爷来了后,不叫我们在跟前,不知跟姑娘说了些什么。” 温姨妈问:“纯儿是因为这个哭了的?” “不不,”小桃忙否认,“是在这之前躲在帐子里哭呢,四爷来了后……却不哭了。” 温姨妈想不出头绪,就吩咐道:“那也罢了,以后不来就罢了,若再来,到底要留个人在跟前,倒不是怕有事,只是怕传出去有人闲话。” 温姨妈又叮嘱众丫头:“这件不是大事,私下里不许乱传,免得给大爷知道了又要多担心,也少不得责骂你们一顿,可都知道了?” 丫鬟婆子们便都应承。 初三日,方林两位太医仍旧来府里给琉璃看诊,正范垣在府内,便一并陪着前来。 两位太医先诊了脉,又询问最近药吃的如何之类。 温姨妈一一说了。方院长陪笑道:“之前陛下突然问我们姑娘恢复的怎么样,把我们申饬了一顿,说我们不尽心呢。其实我跟林太医的看法,有两个,其一,倒要试一试针灸的法子,其二……是要有人陪着姑娘说话,教导逗引她开口。” 温姨妈听“针灸”,面有难色,听到后一个法子,却连连点头:“说的很是,回头照办就是了。” 突然范垣在旁边说道:“既然针灸有效,那不妨先试一试。” 温姨妈一怔:范垣自打在这里,就惜字如金的少开口,没想到一出声就语出惊人。 林太医笑道:“其实这法子年前就提过,只是姑娘害怕针灸,就没有敢,如果能,就大好了。” 范垣看着琉璃,缓声说道:“我想……表妹应该也想快些好起来,区区针灸又怕什么?何况,又不是往手指头上扎。” 在场的众人都不解这意思。 只有琉璃突然红了脸。 早在方院长说针灸的时候,她便立刻又觉着皮紧,幸而温姨妈推了。 正乐得轻松自在,没想到范垣突然一鸣惊人的。 琉璃睁大双眼正看着他,却听他说“不是往手指头上扎”,顿时就明白了。 范垣当然是在说她缝荷包的事。 她本来极为抗拒针灸,但如今听范垣这般说,又见他的眼神……竟格外的深沉冷静,完全不容人拒绝,心里本能地就先投降起来。 方林两位看着范垣,还当他是说了个笑话,便忙捧场地笑了笑,方院长道:“那当然,怎么会扎手指呢?” 林太医保证:“其实不会很疼,就如蚊子咬了一下而已。” 温姨妈有些担心地看向琉璃,见她低着头不言语,便试着问道:“纯儿,你怕不怕?要不……就听你表哥的,试一试?” 琉璃偷偷地又瞟了一眼范垣,见他沉着脸,也淡淡漠漠地盯着她。 琉璃见状,不敢再犹豫,赶鸭子上架般飞快地点了点头。 温姨妈喜出望外,两位太医也各自欢喜,毕竟小皇帝脾气发作起来,不是好交差的,要赶紧各种法子都试一试。 然而,当针灸开始的时候,琉璃才后悔起来,不该被范垣“恐吓”,意志不坚地答应了。 的确这并不是往手指上扎针,只是往头上扎罢了! 细细的银针刺入,除了起初不适的刺痛外,倒果然不算很疼。 然而两腮,颈下,甚至额头上都扎着针,琉璃自觉自己成了一只刺猬,整个人痛不欲生。 无法可想的时候,不免怨念地看一眼旁边。 范垣站在那里,欣赏着她“剑拔弩张”的样子,眼底唇角,是难以掩藏的笑意。 琉璃见自己的痛苦成了他的欢乐,无奈之余,心里苦中作乐地算计:罢了,只要让他高兴,这点苦似乎也是值得的。 连续做了四五天的针灸,好像果然有些效果,喉咙处隐隐不再似之前那样紧绷了。 渐渐过了正月,天气转暖。 这日,琉璃踱出院子,走到花园里散心,缓步过了□□,抬头见前方的柳树枝上,两只黄鸟正在跳来跳去地嬉戏。 触景生情,琉璃见左右无人,便试着念道:“两……” 她本是想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谁知才念了声就觉不适,忙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两、两两……”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 琉璃大惊,转头看时,却见范垣从旁边的甬道上走过来,他哼道:“两两两两,算起来都八只了,你是要把杜甫气活过来不成?” 琉璃见是范垣,这才定了神。只是她并没有念成这诗句,他居然就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倒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又听他取笑自己,琉璃便吐了吐舌头,低头一笑。 范垣望着她小舌轻吐的样子,跟当初琉璃淘气后那种顽皮狡黠的模样如出一辙,心中竟是微微一荡。 27.掌掴 两人说话间,前方的树枝上突然又飞来一只黄鸟, 同先前那两只啄来跳去, 互相招引。 琉璃大乐, 只恨说话不流利,便举手指着那边儿给范垣看。 面前之人笑面如花,灿然烂漫, 在他的记忆里虽带了几分熟悉,却毕竟……不是真正的陈琉璃的脸。 范垣竟不敢细看, 生恐理智又大煞风景地跳出来提醒。 当下勉强将目光挪开, 只看着那树梢上黄鸟自在跳跃,微笑道:“好吧, 现在是三只黄鹂鸣翠柳了。” 说罢, 又咳嗽了声问:“怎么是你一个人?” 琉璃其实不喜欢前呼后拥,早在陈府的时候, 一个人自自在在的来去, 后来进了王府,入了皇宫, 便再也不得自由, 出入就有一大帮子人跟着, 甚至跟先帝说几句私密的话,同儿子相处,旁边都要有宫女跟太监们侍立。 她一个人出来, 便是想自在些, 何况这些日子, 她也在自己练习着说话。 原先借温纯身体重生之后,琉璃一来不敢露出马脚,二来也没什么可说话之人,三来,也是温纯原本的哑默习性所致,竟一直都不曾试着开口。 没想到重新说话,竟是这样艰难的。 先前温姨妈把太医的话转告了养谦,果然养谦得时,就来引导琉璃说话,琉璃也顺着他的意思试着开口。 只是春闱在即,养谦因要备考,一时不得闲。 琉璃就自己找机会练着说,如果小丫鬟们在旁边,反而无法自在。 琉璃没有回答,范垣却仿佛明白,点头道:“看样子太医的针灸还是有些效果的。” 琉璃听了,便哀怨地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被他无声地胁迫,她怎么肯答应受这种难以想象的可怖苦楚。 范垣对上她的眼神,虽然不想情绪外露,却仍不禁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你连针刺手指都不怕,那牛毛一样的银针,自然也是不在话下的。” 琉璃大恨自己不能开口,不然的话,一定要让他也尝尝脸上头上被扎的跟刺猬一样,到底是怎么个“不在话下”。 范垣望着她恨恨的目光,越发笑道:“我?我是不能够的,我又并没天生痴愚,也非聋哑,当然不用去扎针了。” 琉璃见他居然像是自己的心里虫儿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惊讶之余,便朝上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不防范垣凝视着她的神态举止,想控制自己不去仔细打量,但是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瞥过去,只是每多看一分,那惊心动魄的感觉就也更多一分。 实在是太像了,种种的小细节,娇嗔,愠怒,委屈……假如不是顶着温纯的脸,几乎就是栩栩如生的陈琉璃在跟前儿。 范垣慢慢地转过身,强让自己不去看她。 琉璃见他突然默然地回过身去,不知如何,便走过来,伸手轻轻地拉了拉范垣的衣袖。 范垣一颤,垂眸望见拖着自己袖子的那纤柔小手,瞬间,有泪撞上眼眶。 琉璃没有开口,但在范垣耳畔心上,却明明响起陈琉璃的呼唤:“师兄……” 范垣无法再站下去,他仰头悄然地深深呼吸,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将袖子从琉璃的手中轻轻拽出来,范垣迈步往前,一径地去了。 身后,琉璃呆呆站在原地,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隐隐知道范垣是不高兴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不快,难道是方才的白眼太过藐视,所以惹怒了他? 想来也是,她一见到他,不知不觉就想到昔日在陈家跟范垣相处的种种,便流露出昔日的任性跟放肆,但是……但如今的范垣不是当初那个白身少年了呀。 琉璃暗自后怕,禁不住咽了口唾沫,心想:“下次见了师兄,我、我一定要对他恭敬些,不能再忘形啦!” 且说琉璃正在呆想,突然身后有人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纯儿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琉璃听着声音耳熟,回头看时,却不由怔住,原来竟是上次见过一面的长房范承的表兄王光。 一见到他,琉璃想到上次的遭遇,低头便想走开,不料才往左一步,王光便也随着往左移动将她拦住。 王光笑道:“妹妹走的这样快做什么?方才不是跟四爷相处的很好么?就跟我也多亲近亲近如何?” 琉璃没想到他竟然看见自己跟范垣相处,却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总不会也听见了范垣说话了吧? 正在心惊,王光盯着她水光氤氲的双眼,突然不怀好意地说道:“都说是个痴儿,可你倒是知道哪条大腿最粗,又或者难道你并不痴愚?不然,怎么就知道上赶着去巴着四爷呢?” 琉璃咽了口唾沫,跟这无赖下作的少年相遇,让她有点紧张,有些不知该如何应付。 王光则看着她无知茫然的样子,心中更加蠢动。 原来今日王光去长房寻范承,两人闲话里,不免说起这府里的事。 王光因也听说了皇帝派御医来给温纯调治的事,就说起来,道:“外头都说皇恩浩荡,不仅对范府另眼相看,就算范家才上京的一个亲戚都丝毫也不怠慢。” 范承则笑道:“你们只是瞎猜,其实连我也不明白,我听父亲他们说,也许是四爷为了讨好大夫人,所以请太医来给她诊治,又也许真的是皇上皇恩浩荡,特意派太医来的,也未可知。” 王光回想上回亭子里那一面儿,喃喃道:“这丫头倒是好大福分。” 范承道:“福分?谁知道。听说前儿针灸,满脸上都扎着针呢,不过这丫头倒是痴的可以,疼的眼泪都掉了,却硬是仍旧一声不出。我看着病要治好是难的,兴许只是白忙一阵,做做样子罢了,不过你所说的福分……也许不是应在这上头。” “哦?那是什么?” 范承向着西北角努努嘴,道:“四爷对这痴儿很上心呢,不仅亲陪着太医前去,私下里也往那痴儿房里去,还不许丫头在跟前儿,谁也不知在做什么……这件事如今大夫人那边还不知道呢,倘若知道了,指不定有怎么样。” 王光大惊,脱口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王光支吾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我瞧见四爷领着她不知去了哪里,两人倒是极亲密的样子。” 范承想了想到:“我知道了,必然是东城撞破的那次,四爷把她领了去书房里了,……真是荒唐。” 王光听了,又妒又恨,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范承倒也不敢过分再说,因问道:“是了,你上回到底是怎么了,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又这么连月不来府里?母亲说你病了一场?” 王光抚着右手腕,只说:“没什么,年前在地上被一块儿冰滑倒,弄伤了手,所以一直不想动弹。” 范承笑道:“折了手倒是平常,千万别折了别的什么东西,那就事儿大了。” 两个纨绔少年相视大笑。 上回王光虽被范垣重罚,但如今伤已经好了,心却不死。 他别了范承往外,且走且贼溜溜地往后宅处打量,尤其留意廊下,花园各处。 谁知并没看见琉璃,却给他瞧见了范垣往花园处走去,王光见了他,浑身发抖,手腕也隐隐作痛,本是要急忙溜之大吉,可见范垣似心事重重之态,又且往花园去,他想着跟范承所说的那些闲话,心痒难耐,鬼使神差地走到花园处,跟了片刻,果然见范垣同琉璃站在园圃中,不知私语什么。 他虽没听见,但却瞧清了琉璃向着范垣绽放的笑脸。 王光说了这些,见琉璃不声不响,便又道:“我听他们说是四爷看上了你,如今你哥哥又要春闱了,你们家便把你给了四爷,好讨他的喜欢,让你哥哥也好顺顺当当地得个官儿,可真是一举两得呀。” 琉璃屏住呼吸。 王光举起自己的右手,原先折了的手腕虽然已经恢复,却毕竟不像是之前一样得心应手,形状略见古怪。 王光道:“看清楚了么?都是因为你,难怪他出手这样狠,原来是跟你有私情,那么多名门闺秀的都看不上,看上一个傻子?还是说……” 目光在琉璃身上逡巡片刻,王光淫/笑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无法割舍?” 琉璃被这劈头盖脸毫无羞耻的话给懵晕了。 虽然经过上次凉亭之事,对王光的人品早有所悟,但听他说出这许多破格没底线的话,仍是大出意料。 在王府或皇宫里,若有人胆敢丝毫不敬,早有太监出面拉出去,就算在陈府,也从没经历过这种。 这些混话不仅羞辱了自己,羞辱了范垣,还羞辱了养谦跟温姨妈。 琉璃说话不顺畅,心中的怒气却难以平息,当即想也不想,抡手一个耳光过去。 王光猝不及防,半边脸火辣辣的,他惊愕地看着琉璃,似乎不信一个痴儿会如此对待自己。 可此刻在他面前,这原本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少女却突然变了,清澈明亮的双眸里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森然冷意,虽个子比王光要矮,却偏是一股睥睨傲然的慑人之意,就像是在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俯视着他。 王光被这股气势所慑,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正满心错愕之时,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28.相护 王光正在震惊无措之时,猛然听见脚步声响, 他是被范垣教训过的,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便以为范垣去而复返,当即吓得脸色紧白,不顾一切转身狂奔而去。 又过了会儿, 小桃从花圃中走了出来,一眼看见琉璃, 惊喜交加:“姑娘果然在这儿。”她疑惑地放眼四看, “怎么方才听见有人乱跑?没有人么?” 琉璃见丫头来到,心情才稍微平复, 只是右手已经麻酥酥地毫无知觉了, 从王妃到皇太后,她从来不曾亲自打过人, 这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小桃因见左右无人, 便对琉璃道:“太太才回去,听说姑娘一个人出来, 就打发我来找, 以后可别偷跑出来了。不然要挨骂了呢。” 二月九日, 温养谦进场参与科考,此后又考了两场,十七号正好考完。 养谦从南到北忙忙碌碌, 勤学不怠, 虽然自诩才情足够, 只是天下卧虎藏龙的人众多,要在这激流之中占得一席之地又谈何容易,因此他一向谦虚自谨,温和内敛,并无任何骄矜之态。 十七号考完,十八号,养谦会了会一些认识的同科士子,大家在广才楼上聚会吃酒。 席间有人评判起这次科考的诸人才学,优劣之类,不免也提到养谦,有人便大加赞赏。 突然又有人道:“照我看,温兄这次必然是青云直上,独占鳌头的。” 大家都看过去,却见说话的人姓秦,脸色微冷。 有认得的笑道:“虽然说温大哥的才识的确在我等之上,可毕竟天下之才如过江之鲫,若说保准能蟾宫折桂,似乎有些太笃定了吧?” 秦书生道:“能不能蟾宫折桂,一来看的是才学,但第二看的是什么,你们怎么忘了?” 大家面面相觑,秦书生道:“你们不想想看,温大哥是谁家的亲戚?” 温养谦向来脾气极好,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人的用意,便敛了诧异跟怒火道:“我的确是从南边上京来,暂时住在姨母家里,这却跟考试有什么关系,这是礼部跟吏部监考,卷子也都是密封批阅,难道我温某人一介无名小卒,还能靠着什么亲戚就手眼通天?” 秦书生道:“卷子最后还是要交给内阁的,内阁首辅大人,听说是您的表兄,不知是也不是?” 这倒是无法否认的,温养谦心中暗气,道:“我跟各位相交,不过是意气相投,又念在都是同科之谊,没想到却以这样阴暗心思猜忌我。莫说我跟首辅大人交情泛泛,就算真的跟他有什么亲戚交好,我也只靠自己的真才实学,绝不会做那些营营苟且的事,请秦兄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 秦书生冷笑道:“正因为跟你同科,所以才自认倒霉,我们在座的哪里有你这样的门第,如果让你靠着首辅的关系把我们压下来,我们却向谁说去?” 养谦拍案而起:“一甲三人,二甲九人,三甲一二百不等,不知秦兄能中第几?我温养谦一个人,把你压到哪里去?何况据我所知,自来没有内阁干涉进士选拔的传闻,不知道秦先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谈,你这样公然胡说八道,煽动人心,是想怎么样?你若有胆,敢不敢跟我去大理寺公堂对簿?把你如今的怀疑大大方方说出来,让多官监督?” 秦书生见他句句锐利,不敢再正面对抗,只嘀咕道:“仗势欺人罢了。” 养谦环顾在座:“我不知什么势不势,只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相信朝廷科试公正严密,所以才想跻身其中,一试才学,跟天下英才们一较短长,不管是青云直上还是名落孙山,都是我命而已!如果你觉着科考本就不公平,又何必屈尊降贵的来参与?不要阴阳怪气的只是抱怨,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话奉送给秦兄!” 养谦说罢,拂袖离席,又有几个相好的学生,纷纷地过来劝说,挽留,又有人责备姓秦的。 这一桌人乱糟糟的,不妨门外有几个人经过,其中一人听着里头说话,笑道:“这人就是范首辅的表亲?倒像是个清明有主见的,很不落流俗。” 旁边一人道:“这人的确不错,我是见过的。”此人却正是郑宰思郑侍郎。 先前那说话的,是个身量中等的中年人,清癯,三绺长髯,往门缝里一瞥道:“既然如此,小郑你可替我留意。” 郑侍郎低笑道:“阁老不怕他是首辅的亲戚?” 这人答道:“你听他方才话中的意思,显然跟范垣的交情等闲。未必肯以亲戚之故攀附于他。” 郑宰思道:“说的是,既如此我留心就是了。” 两人说罢,迈步去了。 是日黄昏,春雨霏霏,养谦扶醉而归,进了门,先去给母亲请安,因不见琉璃,便问起来。 温姨妈只说琉璃早早睡了,叫他不必去探。 养谦答应,便想等明日酒醒了再去见妹子,又想这段日子一直忙于考试,并没有好生照应妹子,便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儿,带琉璃出去玩耍。 这日早晨,养谦起身洗漱妥当,便往温姨妈房中来,因是极早,只两个婆子自廊下走过,养谦正要进门,便听到里头温姨妈的声音道:“给我记着,这件事不许透漏分毫,给我知道谁透给大爷知道,我就绕不得了。” 众丫头齐声答应,突然贴身的李嬷嬷道:“太太,虽然我们不说,但保不准这府里其他的人不说,若是大爷从外头听了……” 温姨妈道:“这府里大太太也已经命人噤声了,她的手段你们自然不晓得,她是说一不二的,也难敢有人忤逆。所以我自叮嘱这屋里的人,让你们管好了嘴。” 养谦听着觉着怪异,不知母亲有什么要紧事瞒着自己,他本想进门,但因遽然听了这个,倒是不好就闯进去,索性后退两步,故意先声问道:“嬷嬷,母亲起了没有?” 里间儿温姨妈听了,忙叫众人都退了。李嬷嬷迎了出来,陪笑道:“大爷来了,在里头呢。” 养谦进了门,见温姨妈坐在榻上,眼睛略有些异样,养谦上前行礼,起身后道:“母亲,我今儿无事,想带着妹子出去逛逛。特来跟您说声。” 温姨妈点头道:“倒也好,我也不想她总是闷在家里。叫别人领着又不大放心,你既然有空自然最好。” 养谦笑道:“我考了这几乎一个月,家里的事一概都撇下了,母亲跟妹妹都不理会,妹妹只怕会怪我。” 温姨妈道:“可是胡说,纯儿巴不得你好好地专心应考呢。” 养谦道:“妹妹的病不知怎么样了,太医们来过几回?” “隔个三五天就来一次,已经……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温姨妈说到“能开口说话”,却并不完全是一片喜色,微微的欢喜里带着些许苦涩。 养谦看的心惊,妹子能开口,这是从那天早上琉璃拉他去陈家的时候就知道,倒并不意外,可是温姨妈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养谦有些坐不住,便道:“既如此,我先去见妹妹。” 温姨妈见他起身:“谦儿……” 养谦止步,温姨妈才道:“我也正要去见纯儿,就跟你一块吧。” 母子两人联袂往琉璃房中过来,琉璃跟温姨妈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过东边走到西边,几步远而已。 不料到了琉璃房中,却俨然扑了个空。温姨妈先着急起来:“怎么回事,人呢?” 底下丫鬟道:“早先姑娘起来,带了小桃姐姐,想是出去透气儿了。” 温姨妈皱眉嗐叹道:“如何也不跟我说一声?” 丫鬟说道:“先前出去的时候,太太还在睡,就没叫打扰。” 养谦忙道:“母亲别急,不过是在这院里罢了,让我去找找。” “就是在这院里才……”温姨妈欲言又止,手扶着额头道:“罢罢,你去吧。” 养谦本要转身,见母亲如此,反而止步,他举手扶着温姨妈重进了里屋:“母亲向来跟我知无不言,怎么今日反而有事瞒起我来了?” 温姨妈一惊:“我何尝……瞒你什么?” 养谦道:“早先母亲吩咐他们的那些话,我也听见了,您若是不告诉我,我自去问别人,好歹是会知道的。” 温姨妈明白他的性子,一旦生疑,势必会水落石出的。当即又摇头叹息:“谦儿,我又何尝想瞒着你?这也是你妹妹死命拦挡不许我说的。” 养谦听果然跟温纯有关,心跳都停了,忙问缘故。 温姨妈面有难色,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道:“先前……纯儿几乎给人欺负了。” 养谦听见耳畔“嗡”地一声:“什么?” 温姨妈握紧他的手:“我的儿,你千万别着急,不然就也辜负了纯儿的心意了。” 原来自从王光那日给琉璃打了一记耳光,夺路狂奔去后,这人被色所迷,竟然忘了天高地厚,一心一意地更加想念,只恨不得立刻上手。 又想:“看她的反应竟不像是有痴病的,但是承弟他们所说,又的确是个痴儿,偏生得这样绝色,既然是痴儿,怎么也像是那些势利眼的贱人婊/子一样,一个劲儿地巴着四爷?只叫他受用去……偏我不能。” 他日思夜想,突然又想到:“横竖她不会说话,又痴名在外,就算我真作出什么来,该也是无人知晓的。而且,都猜测四爷跟她不清不楚的,如果真的闹出来,难道就会怀疑到我身上?” 这一旦生了邪念,再也无法自制。 此后王光暗中打听,窥探,终于趁着养谦紧于科考,范府里有些空隙的时候,便潜留在府中,伺机行事。 正那日琉璃同芳树彩丝出来看花,那两个人因追一只斑斓蝴蝶,一路嬉笑追跑而去,反而把琉璃撇下了,王光见机不可失,便欲行事。 那会儿恰好东城来找琉璃,因遍寻不着,正想返回,便听到那山石洞子里有动静,东城试着问了声,那里头脚步声纷乱,顷刻,是琉璃踉跄走了出来,衣衫发鬓散乱,脸上还有些擦痕。 东城大惊失色,虽看琉璃的样子大不好,却一时不敢往那上头去想,又怕叫了人来反而不好,便忙抱着琉璃,只先回她的房中。 路上遇见人问是怎么了,东城只说在地上滑了一跤,跌伤了,这才暂时搪塞过去。 东城一面又派人去告知温姨妈跟冯夫人,只叫速来,两人忙回来,冯夫人见状,心中大惊,又细细审问东城。东城就把自己所见所知都说了。 谁知冯夫人听了之后,便立刻疑心上了范垣,恰范垣才回府在书房里。冯夫人便命人将他传来。 此刻琉璃因半是昏昏,只听见母亲跟姨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却是范垣的声音含惊带怒,道:“这是谁做的?” 冯夫人道:“我正要问你呢,你不知道?” 范垣本要回答,对上冯夫人的目光,即刻明白过来:“您怀疑是我?” 冯夫人道:“我不敢,只是听人说你先是把丫头领到你房里去,又总时不时地亲近她,难保你有什么意思。” 范垣怒极反笑:“我要是想对她如何,也不必用这种法子。” 冯夫人色变:“你说的什么话?” 范垣道:“不过是实话罢了!” 范垣虽身居高位,在这家里却从不曾跟冯夫人如此高声大气,但今日一则事关琉璃安危,二则……想不通自己竟会无端被扣上这样的污水,因此范垣竟忍无可忍。 冯夫人震惊之余暴怒:“你放肆!” 他们两人一言不合,竟针锋相对起来。若是平时,温姨妈还可以打个圆场,然而见琉璃如此模样,早就慌得忘了,只是哽咽难禁。 正在冯夫人暴怒怒斥之时,琉璃挣扎起身,声音沙哑微弱,却极清晰:“不、不是!”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范垣紧走几步过来,冯夫人不禁也凑过来。 温姨妈则抱着琉璃,落泪道:“纯儿,你说什么?你能说话了?” “姨母……”琉璃轻声唤道。 冯夫人感慰泪落,忙握着她的手:“纯儿不用怕,姨母给你做主。” 琉璃看看冯夫人,又看向范垣:“不……不是表哥,”她深深呼吸,拼力道:“是王、王……” 冯夫人愣住。 不妨东城在外头听见了,浑身一震脱口道:“是不是王光?” 琉璃点了点头。 *** 这件事情,只这房里仅有的几个心腹知道,再冯夫人也有两个心腹。 养谦听完后,惊魂动魄,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温姨妈道:“纯儿百般的叮嘱我,绝不能跟你走漏半点风声,怕给你知道后,乱了你的心神,考不好的话就是一辈子的事。” 养谦觉着双眼湿润,半晌道:“那姓王的呢?” “你放心,你姨母说了,从此不许他们踏进范府半步,后来我听说,那一家子的人都搬到外地去了……” “就这么便宜他们?”养谦咬牙切齿。 温姨妈见左右无人,小声又道:“昨儿你姨母告诉我,那王光在路上遇到拦路的贼,被乱棍打死了。” 养谦听了这个结局,却仍无法平息起伏的心境。 他站起身,顷刻对温姨妈道:“母亲,我去看看妹妹。” 温姨妈兀自叮嘱:“见了她万万别提这件事。” 养谦出了这院子,低头而行,走到花园中,却仍不见琉璃。 拦了个过路丫鬟打听,那丫鬟畏畏缩缩道:“先前仿佛……看见姑娘往四爷的书房去了。” 养谦意外之余心弦复又紧绷,打起精神往外。 不多时来至范垣的书房院子,院内幽静,只有几只鸟雀在树梢跟地上跳来跃去,十分自在。 养谦的心突然不安起来,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沿着廊下往前,眼见将到了范垣的书房,却见那窗扇是开着的。 只听到范垣的声音:“还记得……我要你答应的那个条件吗?” 29.一夜 ——“还记得,我要你答应的那个条件吗?” 范垣的声音传入耳中, 让养谦瞬间惊怔。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琉璃在范垣的书房里, 这句话对养谦而言, 当然是再寻常不过了。 可这话若是对琉璃说的,那才是惊天又惊魂。 养谦屏住呼吸,悄然前行了一步, 从窗户上往里看去。 果然,在书房之中的桌边上, 琉璃低着头, 手里掐着一支笔,不知在涂抹什么, 而范垣就站在她的身旁, 垂眸望着她。 眼见这一幕,养谦觉着自己头顶刷地飘出了传说中的三昧真火。 原本还心存侥幸, 觉着琉璃可能走了, 范垣是在对别人说这话,可眼前的场景显然狠狠打了他的脸。 养谦不懂范垣为何对琉璃说这话, 隐隐竟像是诱导, 又像是要挟。 何况两人相处的这幅场景, 为什么……这么刺眼! 偏偏在范垣问过后,琉璃沉默了片刻,突然点点头。 养谦看直了眼。 似是怕惊不死养谦一样, 范垣继续问道:“那么……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 但我要你做的, 你做了吗?” 琉璃不安似的,眼睫乱眨,手中握着的笔也晃来晃去,半晌她小声地回答道:“没……” 因为才恢复了正常发音不久,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柔弱。 在养谦看来,这简直是一副活脱脱的仗势欺人,阴险哄骗场景,而且欺哄的还是小女孩儿,范垣这位首辅大人实在是出息的很! 正在养谦觉着自己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身旁不远处有人道:“原来是温大爷,您是来找四爷的?” 养谦转头一看,是伺候范垣书房的一个跟班,隔着七八步远望着自己,虽面上含笑,眼底却是戒备的冷意。 养谦心底不由冷笑:怪的很,他没有对这些人不悦,这些人倒是在提防着自己了。 而在此刻,书房里的范垣跟琉璃当然也听见了,范垣抬眸,正对上养谦强忍怒意的眼神。 但范垣却半点“理亏心虚”的样子都没有,只似乎是有点意外,仅此而已。 倒是琉璃,忙不迭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因起的过快,几乎撞到了身边的范垣。 趁着这会儿,养谦迈步往前来到了书房门口。 养谦一步进门的时候,琉璃已经跑了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养谦不想吓到妹子,便尽量将神情放的和颜悦色些:“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儿?已经跟母亲说过要带你出去逛逛了,你先到门外稍等,我跟四爷说了就来。” 琉璃迟疑地看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范垣,终于低头走了出去,只在门口站等。 剩下养谦跟范垣面面厮觑,养谦先是行了个礼,又道:“这段日子我忙于科考,听母亲说妹妹的病多亏了四爷照料,但以后我便得闲了,我自会好生照看妹妹。就不敢再劳烦四爷了。” 范垣道:“这话说的过早了吧。” 养谦神情微变:他想干什么? 范垣话锋一转道:“难道表弟你对自己毫无信心,觉着自己不会金榜题名?如果高中,只怕仍旧要忙起来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养谦暗中吸了口气:“这也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但不管如何,妹子是我的妹子,纯儿天性单纯,我纵然再忙,也不会撇下她。” 范垣自始至终都十分镇静,纵然听了这外柔内刚绵里藏针的话,也只淡淡的:“表弟一片孝悌之心,怪不得你们苏州的张大人来信也格外赞扬。” 养谦心头凛然,他提到张莒,自然也是知道那宗官司了。 当即养谦不再多言,只道:“不打扰四爷公干,我且去了。告辞。”他行了礼,退了出门。 正琉璃站在门边,养谦握紧琉璃手腕,拉着她往前而行,琉璃因没顾得上跟范垣告别,便且走且回头看,却见范垣出门站在廊下,向着她一笑。 *** 送琉璃回房换了衣裳,温姨妈又叮嘱不要贪玩,留神之类。 直到出范府的时候,养谦一直没说话,虽然他心里有千万震惊,但更知道不能贸然出声,且要慎重对待才好。 直到上了马车,车行了片刻,养谦才问道:“妹妹,先前在四爷房里,他跟你说什么了?” 琉璃早知道他得问,先前也一直在默默盘算该如何回答。 只是琉璃不知道养谦到底听见了多少,所以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 此时见问,如果一概否认,养谦自然更加起疑,琉璃只得装傻道:“哥……哥哥听见了。” 养谦向来至为疼爱妹子,在他心目中,妹妹性子最可爱单纯,生恐别人骗了她欺负了她去,何况又才知道了王光那件事,此时只满心留意范垣是不是趁机要挟了琉璃,又哪里想到琉璃是在试探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养谦便温声哄着说道:“正是听见了,才不懂问你问你,他到底说的什么条件?”提到“条件”,眼神便又冷冽了些。 琉璃心想:“原来是听见了这句,想来也不会听见很多,毕竟外间有侍卫看守。” 琉璃心中有数,低声道:“是……是扎针。” 养谦一愣,心中迅速转圜:“纯儿是说,太医针灸?” 琉璃点点头,慢慢地表达:“表哥……说继续针灸、就好了,不叫我……放下。” 养谦皱眉自己忖度了半天,明白琉璃的意思,只怕范垣是要她答应针灸的“条件”。 当初太医要针灸的时候,养谦不在现场,后来听温姨妈说琉璃答应了,心里本就存疑,毕竟他也知道妹子最怕针灸,怎会无端答应? 这会儿听琉璃如此回答,隐隐想通。 又问:“那他怎么说,他已经做到了?他做到什么?” 琉璃抓了抓额角:“他、他让太医……少了苦药。” “你是说,四爷让太医,减少了给你喝的苦药?是这样?” “嗯嗯!” 养谦蹙眉,半晌才哑然而笑。 琉璃见养谦面露三分笑意,知道自己已经暂时的搪塞过去了。 可其实她的心底,却仍是极不平静。 自打重生以来,琉璃几乎忘了还有那回事,今儿突然给范垣提起来,吓得她瞬间魂都飘了。 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春雨滋润的日子,在阴暗可怖的大理寺诏狱。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将近绝望:“师兄,我知道错了。” 她明白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也知道范垣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 “你要怎么对我都可以。” 那会儿琉璃望着范垣冷漠无情的双眼,恐惧让她的心缩成一团。 “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范垣走到近前,缓缓将手覆在她握住栏杆的手上。 琉璃动了动,细嫩的手掌在冷硬粗粝的木头上擦过,有些许疼。 但他的掌心滚烫。 而且手劲加大,牢牢地揉捏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手掌揉碎。 然后,范垣倾身,在她凤钗摇动的耳畔,低声:“我想要……太后……” 俯视着琉璃猛然睁大的双眸,以及颤动的长睫。 范垣的声音依旧冷静异常,他一字一顿,继续说道:“想要太后,陪我一夜。” 琉璃在听清这句话的时候,觉着自己仿佛坠入了深水之中,毛骨悚然而窒息。 范垣不慌不忙,仍是淡然冷漠的:“只要你肯答应这个条件,我就帮你,会护着你跟朱儆,怎么样?” 他那时候直呼皇帝的名字,可见是被伤至深,所以连这些礼节都不屑遵守了。 提出这样的条件,想来也是愤恨之下的报复加羞辱。 *** “妹妹,妹妹?”耳畔传来轻唤。 琉璃转头,对上养谦含笑的眼神:“傻孩子,在出什么神?走,下去玩儿了。” 近来春暖花开,养谦本想带琉璃出城去看花,温姨妈说近来风大,怕吹了琉璃,于是只得仍在城中游玩。 两人在南市上走了一圈儿,养谦买了些泥人,木雕,风车,糖串子之类的玩物吃食,但凡琉璃驻足打量赏玩的,他一概捡好的买下,不知不觉,竟塞满了沉甸甸的一个口袋,并一个竹篾的筐子,只得先叫小厮送回车上。 逐渐到了晌午,养谦看看日色,对琉璃道:“这一整个月都没有得闲,也不曾去看望陈伯,纯儿想不想去?” 琉璃正有此意,闻言忙点头,于是又置买了些点心吃食等物,复又上车,往灵椿坊过来。 到了地方,小厮前去敲门,养谦扶着琉璃下地,那边陈伯已经开门,见是他们,老眼中流露一抹光亮。 养谦上前行礼问好,陈伯一声不响,领着两人入内,仍是在门房里坐了,小厮把送的东西都搁在桌上,陈伯道:“来就来罢了,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像是我贪图你们的东西一样。” 养谦道:“哪里的话,这不过是我们当小辈的一点心意罢了。” 陈伯摇头:“这可不敢当,你是温家大爷,跟我又没什么亲戚关系。” 养谦笑道:“这里没有大爷二爷,只有长者跟小辈罢了。” 陈伯不禁也露出一抹笑意:“我倒是服了你这后生,脾气好,口舌又这样伶俐。你们南边的人可都这样?” 养谦还没开口,琉璃说:“哥哥……格外好。” 养谦虽知道她会说话,突然听在外人面前出声夸自己,顿时一颗心热烘烘的。 陈伯睁大双眼:“这、这是……” 养谦脸颊微红道:“是了,老丈还不知道呢,我妹子能说话了,虽不流利,比先前要好的多了。” 陈伯惊喜交加,看了琉璃半晌:“果然是大喜!恭喜姑娘了!对了,你们吃了饭没有?我正要做去。” 养谦就把买了酒食一节说了,陈伯一拍额头:“我再加两个菜。” 养谦怕他又加上回那些咸酸且辣的菜,实在无福消受,于是竭力拦阻,陈伯早不由分说地去了。 琉璃笑吟吟地坐在桌边,却像是十分高兴。养谦想到上回她吃那腌菜的事,便问:“纯儿,老人家做的那菜,适合你的口味吗?” 琉璃捧着腮,点头:“好吃。” 养谦挑眉,试探问:“真有那么好吃?可……不觉着太酸了吗?” 南人的口味多是偏甜,养谦自己便是如此,实在想不到妹子竟爱好那个,先前也没发觉,不过先前妹子向来都呆呆沉默,给她什么吃什么,倒也不知她口味究竟如何。 琉璃咂咂嘴,忍不住说:“酸菜、菜是这样的。” “那个叫酸菜?”养谦愣了。 “不、不知道,胡说的。”琉璃吐舌,捂住了嘴,不敢让自己再多话。 不多时陈伯做好了饭,果然有那一盘子“酸菜”,养谦敬谢不敏,一筷子也不想捧场,琉璃倒是欢天喜地。 陈伯吃了两杯酒,却很少动筷子吃菜,只频频打量琉璃。 养谦因为要掩饰自己不爱吃那菜,所以只管热情地向陈伯敬酒。 陈伯又吃了一杯,琉璃突然阻止道:“不、不可吃了。” 养谦一惊,琉璃蹙眉:“就……醉了。” 养谦怕扫了陈伯的兴致,正要说她小孩子不懂事,陈伯却笑道:“是是是,小姑娘说的对,我因为……一时心里高兴,乱吃了两杯,不吃了不吃了,点到为止。” 养谦见他竟听琉璃的话,心里暗自纳罕,突然回头,见那盘子酸菜已经给琉璃吃了一半,越发惊得合不拢嘴,忙给她端开,道:“小心吃多了闹肚子。再说……也给老丈留一点儿才好。” 陈伯哈哈大笑,又说:“多吃些不妨事,这一棵是去年腌的最后一棵,如今天暖,就不好放了。要吃的话就等今儿冬天我再腌了。” 养谦见老头今天格外随和,虽然诧异,但这毕竟是件好事,便笑道:“也不知怎么,我们南边没有这个,纯儿先前也从没吃过这个,第一次吃竟就爱吃,可见是投了缘了。” 陈伯点头:“是啊,是啊,是很投缘的。” 三人吃了饭,陈伯起身去沏了一壶铁观音,又把养谦买的芙蓉糕拿出来摆了碟子。 琉璃因为一时尽兴吃了太多,肚子饱胀,正好吃口茶润润。 陈伯突然对养谦说道:“温大爷,我们这院子后面小花园里,有一棵腊梅晚开,只要折一枝子摆放在花瓶里,满屋子都喷香的。你不妨去折两支过来,带回去给姑娘放在房里。” 腊梅这种东西,范府里到处都是,不过既然是老人家一片好意,养谦也不便推辞,本要叫琉璃一起,却见她靠在椅子上揉肚子,便不禁一笑,自己起身去了。 养谦去后,陈伯叹了口气,道:“就算这菜好吃,姑娘也该知晓些,怎么把自己撑的这样?” 琉璃嘿嘿笑笑,不便回答。 陈伯说道:“你这样,倒是让我想到了我们姑娘,她以前在这府里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每次吃撑了,就嚷嚷说下回再不,谁知下回仍旧不改,还抱怨别人不拦着她呢。” 琉璃听陈伯说起往事,不觉凝神,唇角流露一抹笑意。 陈伯也含笑道:“还有我做的那腌菜,本没名姓,她吃着觉着酸,就一口一个‘酸菜’的叫,所以府里头的人都知道叫酸菜,不过府外头的却都不知道的。” 琉璃听到这里,有点不安起来,毕竟方才跟养谦说话的时候,她不慎说了出来。 不过那会儿陈伯不在跟前儿,应该没听见。 陈伯望着她,缓步走到门口,往外打量了片刻,道:“我知道温大爷想要这房子,你可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走了,为什么我偏留下来?” 琉璃问道:“为……什么?” 陈伯道:“其实我常常想,我若死了就好了,可以跟老主人、小主人他们相聚,但我又想……我死之前一定要守着这宅子,若逢年过节的,他们的魂魄回来了,也好有个地方安歇。” 琉璃听到这里,眼圈刷地便红了。 陈伯站在门口,缓缓回头看向琉璃,眼神竟极慈仁和蔼:“也不知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的不成样子了,我总觉着……纯姑娘你、有点像是我们姑娘呢。” 30.进宫 琉璃跟陈伯目光相对,望着老人家浑浊微红的双眼, 她几乎忍不住出声相认, 想告诉陈伯自己就是陈琉璃, 她已经回来了。 相顾无言之际,养谦举着两枝开的金灿灿十分喜人的腊梅回来,笑道:“老丈, 这儿的树长得好,花更开得好, 那府里的梅花这会子多半都开谢了呢。” 陈伯道:“那府里人多, 热闹,梅花捱不住, 这里只我一个老头, 冷清些,梅花开的久。” 养谦说道:“想必是这花儿也知道人意, 所以故意开的久远些, 陪着您老人家哩。” 陈伯不由也露出笑来:“听着有理,这家里不仅是人, 连花花草草也都是有情的。” 养谦怕在外头耽搁太久, 家里温姨妈担忧, 便向陈伯告辞。 临别时候陈伯拉住他,低低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等养谦上了马车,才对琉璃道:“方才陈老伯拉着我, 听他的意思, 竟是松口了。” “松口?”琉璃正在嗅那梅花的香气, 闻言不解。 妹妹能跟自己正常交流了,养谦听着那娇娇弱弱的声音,只觉喜欢,便说道:“就是房子的事儿。老伯说,愿意把房子租给咱们。只是不能卖。” 琉璃睁大双眼:“真的?” 养谦摸摸她的头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方才拉着我就是为了说这话。” 温养谦心里明白,之前他来过多少次,陈伯总是咬紧不松口,突然之间带了琉璃来了两次,陈伯的态度就有所转变,今儿看他对待琉璃的言行,倒像是存着一份格外的敬爱似的。 养谦由衷地感慨说道:“定是妹妹惹人喜爱,老人家便也放宽了心了。” 这句话歪打正着的触动了琉璃的心,她低头望着梅花,不言语。 “是了,还有一件事。”养谦突然道。 琉璃抬头看他,只听养谦说道:“陈老伯还说了,这宅子毕竟是故皇太后住过的,若是租给咱们,倒是不妨,可先前皇帝陛下突然来过两次,所以怕陛下不高兴,要等机会请示过陛下的意思才好行事。” 琉璃点了点头,轻声道:“有道理。” 养谦望着琉璃安静的样子,心里却又想起温姨妈告诉自己有关王光的那件事,养谦当然不敢问琉璃,便只挪到琉璃身边,替她抿了抿鬓边的头发,轻声道:“纯儿,以后哥哥……哥哥不管多忙,都会以纯儿为重为先,好不好?” 琉璃一怔,捧着花看向养谦。养谦知道她心性聪灵,不敢深说,只把真心话当做打趣一般地笑道:“我的妹妹这么可爱,不仅皇帝陛下另眼相看,陈伯也喜欢,如今你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又将及笄,以后登门说亲的人只怕少不了,哥哥竟有点害怕呢。” 这倒是养谦的心里话,之前因为温纯是个痴儿,养谦为人兄长,任劳任怨的呵护照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好生照顾妹妹,毕竟温纯这个样子,是绝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娶,只怕也是存心不良,多半是冲着她绝色的容貌来的,俗话说“始乱终弃”,那又会有什么好结局了? 如今琉璃居然能开口说话,也没有先前那种自闭自僻的痴傻之态,再加上他们跟范府沾亲带故,只怕那些登徒子更加望风而来。 经历了王光的事,养谦不免越想越多,心也越来越乱,只觉着不管妹妹嫁给谁,都让人不得放心。 琉璃听养谦这么说,微怔之下,以花半遮着脸,莞尔一笑。 再怎么换了身体,到底曾经嫁人生子,还是皇太后之尊,所以琉璃从没想过这生还会嫁人。 因此上,先前知道温纯是痴儿后,反而觉着自在。 如今听养谦如此说,琉璃想了想,道:“我……不嫁,可好?” 养谦听她这样回答,眼中反而漾出笑意来,握着琉璃的手道:“好,怎么都好,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哥哥也会好好地照料纯儿的。” 望着养谦温柔的脸,琉璃心中叫道:“啊啊啊,有个哥哥真好啊!” 又过几日,就是三月三,上巳节。 按习俗,城里的男女老幼,上到朝臣权贵,下到平头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出城踏春赏玩,烧兰汤,佩香草,沐浴洗濯,希望能够祓除灾垢,一年康健等。 冯夫人因为年纪大了,不愿劳动,只在家中花园里走了一走,看了会儿花而已,正午吃了饭,正有些懒乏地想要午睡,突然范家二爷范澜匆匆来到,俯身对母亲道:“母亲速起,宫里头来人了。” 冯夫人惊动,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范澜忙道:“不知道,只是传了皇上旨意,叫母亲带了族中有诰命的女眷进宫,另外……” 上前一步,范澜有些疑惑地在冯夫人耳畔道:“不知为什么,传旨的公公特意叮嘱,要带着温家的表妹。” 冯夫人果然诧异:“纯儿?” 范澜点了点头,又道:“不管如何,那公公还在外头立等,母后还是尽快收拾,快些带人入宫吧。” 冯夫人立刻传下命去,命族中的有诰命者几人立刻装扮妥当,又命贴身丫鬟雅儿亲去告诉温姨妈要带纯儿的事。 温姨妈听了,虽不知为何皇帝要见琉璃,可因听养谦说到过跟琉璃跟小皇帝阴差阳错相遇的事,便忙给琉璃收拾妥当。 琉璃因听说要进宫,立刻就能见到儆儿了,也更加喜悦。 温姨妈把满屋子的丫头们都叫进来,梳头的梳头,挑衣裳的挑衣裳,忙的团团转,终于梳了个双螺髻,换了乳黄色胸领绣吉祥团花的绸子衣裳,下衬着粉白色的褶裙,脖子上戴了嵌翡翠攒珠的黄金璎珞,腰间系了玉坠跟香囊。 这样打扮起来,更加绝色动人,满屋生辉,正冯夫人亲自过来瞧如何了,丫鬟们众星捧月地簇拥了琉璃出门。 头前太监引路,车驾往皇宫而去。 冯夫人特叫琉璃跟自己同车,眼见皇宫将到,琉璃按捺不住心情,悄悄掀起帘子往外打量,冯夫人在旁笑道:“好孩子,不用怕,待会儿你只跟着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 虽然面上似云淡风轻地十分沉着,实则冯夫人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虽然之前皇太后在的时候,一年之中,总也有三四次被传进宫说话,并不陌生,但今年皇太后故去,小皇帝的性子没有人能够拿捏准确,而且更还叫她带了琉璃……虽然说最近琉璃的病似有起色,但毕竟“痴儿”的名声在外啊…… 在自个儿的府中倒也罢了,横竖不怕,可如果在皇宫里弄出事来,那她就算吃不了兜着走也解决不了。 所以冯夫人手心也暗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今日进宫到底吉凶如何。 很快,冯夫人的担忧成了真,因为第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很快出现了。 景泰殿中,冯夫人率领范府众女眷行礼叩拜,山呼万岁。 但在所有跪地的身影之中,有一道纤袅的影子格外的醒目,那是没有随着下跪的琉璃。 冯夫人因诚心诚意地跪拜,起初并没有留意,直到小太监急得在旁提醒,一转头才发现琉璃还站着。 冯氏顿时吓得魂都飞了,忙欲拉琉璃跪下。 头顶上小皇帝噗嗤笑了声,道:“罢了,都平身吧。” 冯夫人出了一头冷汗,起身的时候几乎都站不稳了。 只听小皇帝声音朗朗地说道:“看夫人的样子,竟是十分康健,当初太后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多会传夫人进来说话,如今母后不在了,朕心里念想着,所以特宣夫人等进宫,没有吓到你们吧?” 冯夫人听他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十分体贴似的,一边把心放回肚子里,一边感动的垂头落泪道:“皇上跟太后天恩浩荡,圣宠以极,我等皆都感沐至深,素日里也无不诚心祷念,愿陛下龙体安泰,先皇太后……”说到这里,想到皇太后昔日的善意恩宠,不由地泣下泪来。 朱儆双眼泛红,旁边陈太监忙道:“大喜的日子,何必又说伤心的事,先皇太后早已驾鹤云游,位极仙班了,何苦在这样的日子里落泪,又招她老神仙惦记呢。” 冯夫人才忙拭泪道:“是命妇之罪,请陛下宽恕。” 朱儆也止住了瞬间涌上心头的感伤,一笑道:“你也是感怀太后的一片真心,何罪之有。罢了,赐座。” 朱儆同冯夫人等说了些许话,远远地看着琉璃在太后身侧不言不语,他便对陈冲使了个眼色,借口更衣,起身退入后殿。 朱儆去后,陈冲便瞅了身侧心腹小太监一眼,那太监心领神会,跑过去先跟冯氏低语两句。 冯夫人虽意外又不太意外,点点头对琉璃温声说道:“纯儿,陛下另有事问你,你且随着这位小公公过去。” 顿了顿,又临时抱佛脚地悄悄叮嘱:“纯儿啊,见了陛下要跪拜的,知道吗?” 琉璃果然乖乖地站起身,跟着去了,冯夫人一直目送她安安稳稳进了内殿,才略松了口气。 琉璃随着那小太监到了里间儿,果然见陈太监陪着朱儆坐在龙椅上。 朱儆一看她来了,就一跳站起身来,笑道:“温家阿纯,朕听太医说,你能开口说话了?” 琉璃点头:“是……”声音轻轻的。 朱儆上下打量着她,喜道:“你果然会说话了,好好好,太医院的人果然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并不都是一帮脓包。” 琉璃望着小家伙,百感交集:“多谢……谢……”底下的“陛下”两个字,竟说不出口。 朱儆睁圆了眼睛,大笑道:“看样子还是不怎么流利,不妨事,慢慢来就是了。” 琉璃鼻子微酸。 其实,琉璃哪里是什么不太流利,她只是不想说出口而已。 就如同方才在殿内,她不肯跪拜朱儆一个道理。 眼前的小家伙是皇帝,按理说她该跟所有人一样的行为举止,但这又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爱若珍宝的孩子。 她平常叫惯了“儆儿”,那“陛下”便十分的拗口。 而且当母亲的,怎么能跪拜自己的孩子? 幸好皇帝年纪不大,又跟琉璃格外投缘,才没有怪罪,不然的话,竟不知如何。 朱儆拉着琉璃说话的时候,陈太监在旁边不住地打量琉璃。 琉璃起初只顾盯着小皇帝可爱的脸蛋瞧,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抱入怀中,揉揉他的脸,再狠狠地亲上两口。 那满满的爱意几乎都要从眸子里满溢出来了,满面都是禁不住的温柔的笑。 等后知后觉发现了陈太监异样的眼神,琉璃心中一凛。 她突然想到了陈伯,先前她回到陈家,就像是回到了久违的乐园,做什么都不加掩饰,只怕不知道哪里给陈伯看出了蛛丝马迹。 但陈伯倒也罢了,那是自己的老家人。可是这宫里头……琉璃一念至此,忙强行按捺喜悦难禁的心意,尽量避免露马脚的事故出现。 眼见小皇帝乐不思蜀地拉着琉璃说话,陈太监看时候不早,委婉的提醒:“陛下,外头冯夫人一干人还在等着呢。” 朱儆才恍然醒悟:“朕几乎给忘了。” 琉璃怅然若失,朱儆叹了口气:“咱们出去吧。” 无奈地同琉璃往外,走了几步,突然道:“对了,上次你在陈家老宅掉了个荷包,给朕捡了去了,不过……” 琉璃大为意外,没想到这荷包还经过朱儆的手:这又是什么内情? 朱儆琢磨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只不过后来又给少傅要了去了,他板着脸说什么敝帚自珍,什么‘君子不告而取是为贼也’,朕不乐意他苍蝇似的嗡嗡嗡,便给了他,他可还给你了么?” 琉璃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随便点了点头。 眼见到了景泰殿,朱儆竟突然叹道:“唉,你要是能常陪在朕身边就好了。” 陈太监在旁听见,看小皇帝神情惆怅,他心中一动,便陪着笑道:“其实往年这个时候,宫里会挑些新选女官,如果……” 还未说完,突然见前方廊下走来一人,气宇轩昂,大袖飘扬,身量高挑而端正,竟是范垣。 31.皮痒 小皇帝朱儆见陈太监突然不响,顺着目光转头看去, 也看见了范垣。 朱儆“啧”了声, 嘀咕说:“太傅不是在内阁吗, 这会儿怎么又来了。难道内阁的事不够他忙的,非要来烦朕。” 陈冲瞅一眼琉璃,见她站在旁边呆呆地仿佛在出神想事情, 好像没留意皇帝的话。陈太监便小声提醒朱儆:“陛下……”意思是让朱儆别当着人的面信口开河。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努了努嘴。 这片刻,那边范垣已经走了过来, 拱手向着朱儆行礼:“陛下。” 朱儆点点头:“太傅这会儿来, 又有什么事儿啊?” 范垣转动目光,看了看琉璃, 见她仍是没什么反应。 陈太监也发现了, 朱儆转头瞥见,不禁大笑道:“好好好, 纯儿不仅是见朕不跪, 见了首辅更加不理,这才公平。” 范垣眉端一动。 陈太监苦笑道:“陛下……” 朱儆不睬他, 自己走近一步, 拉拉琉璃的手:“纯儿, 纯儿。” 琉璃被他牵着手,猛然醒悟:“皇上。” 朱儆笑道:“你又呆了,只管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你看看这是谁?” 琉璃转头又看范垣在场, 刹那间双眸圆睁。 这是重生之后, 第一次在宫里跟范垣见面。 大概是因为对范垣的了解终于多了几层的原因, 此刻跟他对视,在琉璃眼前的这双凤眼中,那股叫人心惊的锋芒似乎敛平了许多,但……依旧有不可忽视的耀眼光芒闪烁。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在听过儆儿哭诉范垣责打他之后,那日在廊下跟范垣不期而遇。 他也是这样冷冷静静地盯着他,凤眸里有什么在涌动,那会儿,琉璃以为……那是杀气,是范垣想图谋不轨谋权篡位的野心。 但是这会儿回想,竟全然不是。 似乎只要他瞧着自己,眼神就是那个样子的,虽然猜不透究竟是怎么样,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杀气或野心。 此刻范垣道:“陛下,微臣方才经过景泰殿,见一干命妇都在等候,陛下还是快去,休要冷落了众人。” 朱儆昂首:“朕知道,这就要去,偏给你拦住了。” “那臣陪陛下过去。” 朱儆张了张口,却也没说什么:“好吧。”迈步先行,陈冲也忙跟上。 范垣却后退一步,跟琉璃几乎并肩。 琉璃偷眼看向他,却见范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实在是一片正气凛然。 她突然之间有些促狭发作,便极小声地唤道:“师……师兄。” 范垣果然惊动,他眉头一皱,凤眼瞥向她。 琉璃见他正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点异常,便小小伎俩得逞般偷偷笑了。 范垣淡淡地扫她一眼,微微地哼了声,没有说话。 *** 且说朱儆回到了景泰殿,又略说了几句,众人告退。 别人倒也罢了,独朱儆望着琉璃随众而去的身影,又流露惆怅不舍的神情。 突然他问陈冲:“对了,先前你说的什么女官选拔……是什么?” 陈冲才要回答,突然觉着身侧有一道冷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转头一看,对上范垣“不善”的眼神。 陈冲本来兴兴头头的心,就像是遇到冰水的火,“嗤”地一下就灭了。 可小皇帝的话却不可不答应,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这个……陛下如今年纪还小,还用不着那些,等稍微大点儿,有了妃子之类的,就可以多挑些人进来使唤了。” 朱儆小小地眉心拧起:“是吗?” 那厢,冯夫人携带一干女眷返回,途中,悄问琉璃小皇帝叫她进内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应对的。 这会子,琉璃却是沾了“不太会说话”的光,所以回答的十分简练,只说“问病”“很好”等,冯夫人也不好深问。 回到府中后,冯夫人卸下了品级装扮,二爷范澜便也来探问情形,冯夫人想到在景泰殿里的一幕,便同范澜说了,又笑道:“当时几乎把我吓死,幸而纯儿是个福星,陛下半点也不怪罪,反拉着她有说有笑,十分恩深。” 范澜也听得瞠目结舌,又见母亲这般说,就道:“太后在的时候,还常传女眷进宫,如今陛下突然的心血来潮……这是因为四弟的原因?还是有别的缘故?” 冯夫人叹道:“我听陛下的意思,竟也十分的想念太后,唉……应该跟老四没什么大牵连,毕竟陛下对纯儿很是不同,纯儿可是温家的孩子。” 范澜笑笑:“这倒是有理,没想到纯儿表妹这样有福分,才上京这不多久,就跟陛下这样投缘了。” 范澜说到这里,脸色踌躇。冯夫人看见了问道:“怎么了?” 方才母子说话的时候,已屏退了丫鬟们,范澜便低低说道:“陛下年纪还小,如今儿子常常听人议论些不堪的话,说什么四弟挟持幼主之类……偏四弟跟咱们还指不定是一条心呢,如果真有个颠倒,咱们还会跟着倒霉。” 冯夫人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又有什么法子?谁叫当初认了他回来,让他姓范的。” “现如今倒有一个法子。”范澜突然说。 冯夫人诧异:“快说!” 范澜因悄悄地说道:“我前儿跟人吃酒,得了个消息,宫内似乎有意甄选女官。母亲您看,陛下跟纯儿表妹这样投缘,倘若表妹能够入宫……” 冯夫人先是一喜,仔细想想,又忙摇头:“这个不行。” 范澜疑惑,又试探问:“母亲是觉着表妹痴愚,不堪重任?” “这是其一,”冯夫人叹道,“但是其二,你表妹是你姨母的心头肉,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又怎肯放她进宫去?从此母女们就像是生离死别了一般,怎么忍心?我也对不住你姨母。何况,别说你姨母不舍得,我也是很不舍的,你瞧纯儿那个性情品貌,先前痴痴傻傻的倒也罢了,如今总算有了转机,只该给她找一房可靠疼人的贵婿,好好安顿她一生就是了,那个宫里又是什么好去处了?处处钩心斗角,吃人不吐骨头的,难道你表妹有先皇太后那个福分,也会一生好命么?就算先皇太后顺风顺水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落得……罢罢,总之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范澜见母亲说了这许多,在情在理,只得息心。 另一边,琉璃回到那院里,温姨妈接了,忙也问面圣如何。 琉璃只说很好,温姨妈半信半疑。 琉璃也顾不得应付姨妈,只忙着想事情,温姨妈见她懒懒的,以为累了,命小丫头伺候她洗漱后,便让她好好歇一歇,自己去冯夫人房中探听了。 且说温姨妈离开后,琉璃在榻上闭目养神,但心里却没有一刻消停。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东城先来了,一进门便喜笑道:“听说妹妹今天进宫去了,好大的福分,我还从没见过皇帝陛下的面呢。” 丫头婆子们知道东城跟琉璃交好,且又是冯夫人疼若至宝的孙子,不敢拦阻,任凭他闯了进来。 正琉璃也听见了,因坐起身来。 东城上前笑道:“妹妹快跟我说说,面圣是怎么样的?” 小桃见琉璃起身,便放心地前去端茶。 琉璃不跟东城说进宫的话,只悄悄问:“四爷……回来了吗?” 东城想了想:“还没,估摸要傍晚了。”又问:“妹妹你打听四爷干什么?可是有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你做?” 琉璃见这少年如此善解人意,便笑着摇了摇头。 东城在琉璃房里坐了半个时辰,眼前窗纱朦胧,黄昏来至。 冯夫人那边已经摆好了饭,温姨妈也在那里吃,特派了丫头来请两人去吃饭。 琉璃稍微梳洗,便同东城往冯夫人上房而来。 这会儿范府大爷长媳管氏跟次媳王氏,两个小姐彩丝跟芳树,二爷范澜之妻曹氏,三爷范波之妻刘氏,都在房中,曹氏看管着丫头婆子们拜访了菜品,碗箸等,大爷那边的两位媳妇负责传菜,刘氏站着相陪。 冯夫人请温姨妈坐了,彩丝跟芳树等也都落座,琉璃跟东城坐在姨妈一侧,吃了晚饭。 这边晚膳才过,门口有人说:“四爷来给老夫人请安。” 冯夫人想了想到:“我这里有客,就不必他进来了。”竟没有见。 丫头自去传话,不防东城是个机灵的少年,因惦记着琉璃先前所说,又见琉璃盯着门口,似有期盼之意,他便拉拉琉璃,在耳畔悄悄地问道:“这会子四爷回来了,你还要不要见他?” 琉璃见他大胆问了,幸而没人听见,就一点头。 东城笑道:“那我领你去好不好?” 琉璃心里喜欢,便也笑了笑。 谁知冯夫人跟温姨妈正说话,一转头看见他两个咬耳低语,亲密厚爱的,便对温姨妈道:“你瞧瞧,如果不论辈分,他两个是不是才像是一对表兄妹的?” 温姨妈也笑道:“很是,难得东城这样友爱。也是琉璃的福分。” 东城恰好听见了,便站起身行礼道:“祖母,才吃了饭,我想带妹妹出去走走,一则消消食,顺便再送她回房去,可好不好?” 冯夫人最疼这孙儿,便先看温姨妈:“你觉着许不许他去?” 温姨妈道:“就让他们多自在的相处相处,不用拘谨在这里。” 冯夫人才笑道:“行了,你姨妈放心了,你自管带着纯儿去,可有一件,好生照看着,天黑,留神看着路,不许顽皮。” 东城一概答应,同琉璃行了礼,两人走了。 冯夫人目送琉璃外出,若有所思。温姨妈道:“怎么了?” 冯夫人只笑说无事,但在心里却突然想到:“纯儿明明在我跟前儿常常行礼,很知道礼数,怎么今儿在皇上跟前儿,竟动也不动的?是了,必然是因为第一次面圣,所以吓呆了也是有的,她毕竟跟寻常人不同,唉,只盼这孩子早点儿好起来。” *** 且说东城拐了琉璃出门,乐不可支。 因为他私心要领琉璃去见范垣,便先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丫头小桃先回房去。 东城才问:“好妹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见四爷是为了什么?” 琉璃本可以随便扯个谎,但连日来她仿佛说了不少谎话,此刻面对这烂漫的少年,实在不想再编,就说:“今儿……宫里见到。” 东城听了,若有所思,竟不必琉璃再说,自己便无师自通。 原来东城也听说了今儿在宫里,琉璃面圣未跪的事,不过东城跟那些迂腐之人不同,他并不觉着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毕竟在他看来,琉璃天性至纯至真,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小皇帝丝毫都没有降罪,大家都纷纷地说皇恩浩荡,可这会儿东城听了琉璃说宫里遇见范垣,少年便想:“必定是四爷在皇上面前替妹妹周旋,所以皇上才丝毫也没计较,怪道妹妹一直想见四爷,必然是要谢他。” 幸喜现在入夜,路上遇见的人少,偶尔有两个婆子经过,见是东城,也不敢说什么。东城顺顺利利领着琉璃来到范垣的书房,谁知竟扑了个空。 东城忙问小厮,小厮说并没有回来,东城大惊:“难道是又出府去了?”就叫琉璃在这里等着,他去探听消息。 偏偏如此凑巧,东城前脚才去,范垣就回来了。 一眼看见琉璃立在廊下,范垣拾级而上:“你怎么在这儿?” 毕竟这是范垣的书房,等闲人不得入内,所以先前那小厮也不敢擅自做主。 琉璃道:“我、我有事。”照面便发现范垣的脸色不大好,顿时便紧张起来。 范垣本要叫她到屋里说,但春夜凉风习习,又内带些绵柔的微暖,何况他心里正有些忧闷,便索性在廊下站定:“你说吧。” 琉璃见他神色异样,哪里敢说,只问:“你、你怎么啦?” 范垣垂了眼皮,顷刻才道:“没什么。” 琉璃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只是一时猜不透,他自家也不说,倒是叫人无法可想。 范垣看琉璃有踌躇之意,问道:“你来,究竟何事?” 琉璃好不容易才来找他一次,自诩机不可失,当下鼓足勇气道:“我、我想……入宫、当女官!” 话音刚落,范垣眼神一变,凤眸中射出凛冽的寒光,就像是原本温情脉脉的春风也变得森寒刺骨。 琉璃瑟缩了一下,无法跟这双陡然幽深的眸子相对,又怕他疑心别的,便忙解释:“我……想跟儆儿……一起!” 半晌,范垣慢慢道:“好啊。” 琉璃大喜过望:“真、真真……”她激动之下,又结巴起来。 范垣垂眸,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先把当初许我的条件兑现了,我便同意你去。” 32.所欲 琉璃不知道自己高兴的太快了,这会子听了范垣的话, 脑袋几乎转不过弯。 半晌才叫道:“不不不……” “不什么?!” “我我……” 两人目光相对, 琉璃跺跺脚:“你、我……”她深深呼吸, 尽量慢慢地说:“我已经……死过了!” 范垣明白她的意思。 琉璃是说,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那个承诺, 仿佛也该随着她那一次“死”而不复存在。 范垣冷笑:“这就是说,因为这个, 我也可以不实践承诺了?朱儆也不必我管了是不是?” 这一下子就像是掐住了琉璃的七寸。 “不!”琉璃本能地叫道。 她的脑中“嗡”地一声, 张口结舌地看着范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不不不, ”范垣越发冷道, “你别的学的一般,这个倒是学的挺快。” 琉璃颇为羞愧, 又知道这不是羞愧的时候。 范垣似乎生气了, 这点很不妙。 琉璃定了定神,便低声唤道:“师兄……” 范垣瞥她, 见她又换了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 此刻夜色朦胧, 廊灯光芒微弱, 不仔细瞧的话,仿佛是陈琉璃就在眼前。 像是春风拂上了心坎,范垣的心一软。 可转念想起琉璃方才的请求, 却又立刻命自己打住, 不能再上她的当。 范垣哼道:“怎么?” 琉璃小声地说道:“我、我想念儆儿……” 范垣微怔。 琉璃眨了眨眼, 一想到朱儆可爱的胖乎乎的脸,她的泪吧嗒吧嗒又掉下来,声音便不知不觉带了些许哭腔:“师兄,我真的……很想念那孩子。” 说到朱儆,连原先的停顿跟结巴都少见了。 范垣瞪着琉璃。 如果琉璃知道他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怕连泪也不敢流,忙不迭地就逃之夭夭了。 范垣此刻心中想起的,竟是今日琉璃在宫中,偷偷地叫自己“师兄”,一脸狡黠得意的样子。 那一刻他面似淡漠,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绝伦且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想把她摁在那朱红的宫墙上,狠狠地吻下去。 就像是现在一样。 *** 东城在外找了一圈,终于拦了个小厮,隐约打听说四爷先前在许姨娘的房里,这会儿大概回书房了。 东城忙又无头苍蝇般转了回来,才进院门,就见有两个人站在廊下,正在书房门前。 身形高挑威严的男子自然是范垣,不过……两个人的姿势似乎有些怪。 琉璃背靠在廊下柱子上,范垣离她很近,近的就像是在对她耳语什么。 东城先是一愣,然后叫道:“四叔!纯儿!” 夜色中,范垣慢慢地转过身。 而琉璃却仍在原处不动。 东城先行了个礼:“原来四叔回来了?让我一顿好找。”他迈步上了台阶,“纯儿有事,我才带她来的。” 大概是灯笼的光渲染,范垣的脸上,好似也有一层淡淡的微红。 他向着东城点了点头:“已经说完了,并没什么大事。” 东城笑道:“这么快就说完了?”说着又看琉璃。 这会儿琉璃已经深深低了头,一声不言语。 东城私下里还能跟她打趣玩笑,当着范垣的面却没这个胆子,只得说道:“那我也没白跑一趟,四叔,若没有别的事,我就送妹妹先回房去了。免得姨妈回去后不见妹妹,又白担心。” 范垣道:“你领她去吧。” 东城松了口气,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走吧?” 琉璃也不回答,只低头下台阶,也许是天黑眼花,一个错步,几乎从台阶上掉下去。 “小心!”东城忙举手去扶,谁知扑了个空,定睛一看,是范垣将琉璃拉了过去,紧紧地拢在了怀中。 东城一眼看见,略觉异样,却忙上前:“妹妹怎么样?没事么?” 琉璃抬眸,对上范垣近在咫尺的凤眸。 灯笼上的红仿佛也在瞬间蔓延到了她的脸上,琉璃觉着窒息。 目光相对,范垣喉头一动,慢慢放开了琉璃:“放心,没事。” 东城拍拍胸口:“吓得我魂都没了,要是在这儿摔坏了,母亲回头必不放过我。妹妹,可看好了,慢慢走,咱们不着急。” 少年嘘寒问暖,扶着琉璃的手,引她慢慢下了台阶。 且说东城把琉璃送回房中,且喜温姨妈还没有回来。 东城略坐片刻,又闲话了一阵,这才去了。 养谦因今日有约,同众士子出城踏青,所以并不知道此事,至晚尽兴回城才听闻。 忙回到家里,来问琉璃,琉璃少不得振作精神,跟他说了面见小皇帝之事,养谦有些诧异,笑道:“我原先还以为陛下是小孩儿性情,过几日就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竟这样长情。” 虽然表面上说笑,养谦心里却难免惊疑:无端被小皇帝如此另眼相看,也不知到底怎么样。 毕竟有一句话叫“君心难测”,又叫“伴君如伴虎”,就算皇帝年纪小,那也是一只小老虎呀。 这夜,琉璃思来想去,无法入睡。 在宫里听陈太监无意说起女官的事,琉璃只觉眼前一亮,她正苦于无法跟儆儿长长久久地守在一起,倘若能做女官的话,这件事自然可以解决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告诉范垣自己这绝佳妙想。 没想到,终于熬到从宫里回了家,找了机会告诉范垣此事,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东城去书房之前,范垣对琉璃说道:“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横竖我已经践约,便也要你践约,你若是不肯,那我就……” 虽然就怎么样没有说下去,却已经吓得琉璃呆若木鸡。 “我答应过,”万般无奈下,她不满,委屈,而又有点生气,“是你……不、不不不要的。” 范垣的反应,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然后他回答:“我没说不要。” “你、你明明毒毒……”——明明是他毒死了自己,他已经亲口承认。 仿佛是琉璃饮下的那杯苦涩的毒酒,此刻喂给了范垣。 半晌,他深深呼吸,俯身在琉璃耳畔说道:“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口中湿热的气息极近地喷在她颈间,仿佛下一刻就会咬上来,把她咬死……不禁让琉璃毛骨悚然。 翻了个身,琉璃忍不住哀叹出声,顺便把被褥当作范垣,狠狠地捶了两拳:“无赖,无赖!” 惊动了外间的丫鬟,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琉璃不响,把头埋进被子里。 *** 后两日,琉璃便小心躲着范垣,私下里偷偷地练习说话。 东城倒是隔三岔五来的勤快,同琉璃说话的时候,发现她说的越发流利,便替她高兴。 除了东城,府里头彩丝跟芳树两位姑娘,近来却极少过来。 毕竟大家都在暗暗地说,温家姑娘的失语症经过太医们的静心调治,大有起色,人似乎也不那么痴愚了……当然,还没有完全的恢复,所以在面圣的时候,连下跪都不晓得。 可就算如此,彩丝芳树两个一想到当初自以为无碍,在琉璃面前大放厥词,不知道说了多少不该说的私话,也不知道琉璃记不记得。 不记得就阿弥陀佛,倘若记得,将来可是一辈子的把柄了。 所以两个十分心虚,齐齐地不敢来见。 东城道:“天这样好,妹妹也该往外都走动走动,不要老是闷在屋里头。” 琉璃说道:“外间可有什么新闻?” 东城想了想:“没什么大事,就是将放榜了,殿试在即,我听外头在押三甲呢,你猜怎么样?还有不少人押养谦哥哥。” 琉璃失笑:“当真?” 东城点头道:“怎么不真?可见是养谦哥哥才名在外,大家都敬服呢。” 琉璃突然想起昔日那王光所说的不堪的话,也不知东城是听说了不告诉她,还是真的不知道。 片刻,琉璃道:“东城,我有一件事,你可要替我保密。” 东城忙问:“何事?你说,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管保妥帖。” 琉璃道:“我听说宫里头要甄选女官,你可替我打听打听,有什么条件?” 东城大惊:“难道……妹妹你想当女官?” 琉璃示意他噤声,叮嘱说:“你悄悄地打听,留意别给这府里的人知道,好不好?” 东城眨了眨眼:“既然是妹妹嘱托的,我自然尽心。” 当即东城果然在外头替琉璃打听起来,隔日回来说:“我听说了,先前因皇太后故去,宫里头大批的宫人被遣散,这一次的确要选几个好的女官,择优要从京城的官宦之家选,得是品貌皆上,且没有成亲的女孩子,如果妹妹真的有这个意思,以你的条件,以及跟陛下的交情,只怕不难。” 琉璃的心怦怦乱跳,便仍叫东城保密。 东城笑道:“放心放心,我的嘴紧着呢。” 正说了这句,门口上人影一晃,有个人走了进来,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温养谦在没进门之前,就知道东城在屋里头。 这段日子东城往这里跑的格外勤快,养谦也是知道的,所以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悄悄地进门,想看看两个在干什么。 隐隐地只听东城低低私语什么“品貌皆上,以你的条件,不难”之类,又听东城说自己的口风紧,养谦按捺不住,便走了进来询问。 见他进来,东城起来行礼,养谦示意他坐,笑道:“方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神神秘秘的?” 东城跟琉璃对视一眼,东城支吾道:“没什么,我在外头听了两个新闻,说给妹妹听的。” 养谦当然知道东城是在搪塞,当着琉璃的面儿也不说破,只又随意闲话了两句,东城瞅了个机会告退出门。 剩下养谦跟琉璃相对,养谦便问说:“妹妹方才跟东城说的什么?难道还要瞒着我?” 琉璃忐忑:“没、没说什么。” 养谦道:“我明明听见你们说什么择选……品貌皆上,不成问题。”他叹了口气,“妹妹什么时候跟我这样生疏了,有话也不跟我说,却愿意同东城商议。” 见养谦有些难过,琉璃忍不住,便道:“不是想瞒着哥哥,实在是因为……我怕告诉哥哥,哥哥更着急了。” “难道你要一辈子瞒着我?” 这当然是不能够的。 终于,琉璃把心一横:“我……是托东城打听宫里甄选女官的事。” 像是晴天霹雳,养谦蓦地站起身来:“什么?” 他直视琉璃,半晌道:“妹妹难道想入宫当女官?” 琉璃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只得也站起身:“哥哥,你听我说……” 养谦张了张口,因为太过意外震惊,竟不知说什么,憋了一口气,终于道:“是不是这府里还有人暗地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给了妹妹委屈受?” “没有!” “那怎么竟想要进宫?”养谦盯着琉璃,匪夷所思:“妹妹可知道,如果进了宫,这一辈子,哥哥跟母亲要见你可就难了?” 琉璃原先一门心思想跟儿子在一起,竟然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如今见养谦伤心惊怒的模样,这才惊心起来:“哥哥,我……” 养谦从没有对琉璃红过脸,此刻却有些情难自禁,青年拧眉说道:“我、我竟不知道是什么让妹妹生出这个念头,只是……你怎么忍心,就想撇下母亲跟我?” 养谦说着说着,只觉痛苦,失落,索性也不再说什么,转身飞快地出门去了。 琉璃连叫了两声“哥哥”,养谦置若罔闻,等琉璃追了出来,养谦早去的远了。 且说温养谦乍然听了这个消息,心中着实惊愕苦闷,低头往外疾走。 谁知才出了这院门,便见迎面来了数人,在这时候养谦本不想理会任何人,可一眼看见为首那位,却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33.一吻 郑宰思跟方林两位太医,在范府两名嬷嬷的带领下往这边走来。 养谦抬头见是这几人, 只得住脚。 行了礼, 郑宰思先说道:“温公子这是要去哪?先前可巧你们府里二爷四爷都不在, 问过了老夫人那边,说是你才回家,让我们只管过来, 怎么你又要出门?” 养谦方才心里难过,一时冲动, 这会儿便敛了脸上悲恼, 应酬道:“郑大人有礼,方才不过想去取一样东西, 不必在意, 请。” 当下让了众人进门,琉璃正在里头发呆, 突然看这许多人进来, 养谦也去而复返,便先不理别人, 只望着他叫道:“哥哥!” 养谦听着她的声音, 鼻子发酸, 便点点头。 郑宰思先前照面的时候,早发现养谦神色不对,如今见他跟琉璃如此, 更知有异, 却并不说破。 他只笑说:“哟, 姑娘这一声哥哥叫的甚是流利了,院首,林大人,你们觉着怎么样?” 方擎跟林御医对视一眼,两人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竟有如此奇效。 如此一来,在皇帝那边终于能够放心交差,方院首也罢了,林御医不禁有些许得意,毕竟之前人人都说温家阿纯性子痴愚又哑,如今眼见一日比一日伶俐起来,话也说的顺溜,可见他们医术高明。 又诊了一回,方擎道:“姑娘的脉象平和,话也说的很好,眼见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毕竟身子还有些弱,以后要留心补养才是,药我跟林太医商议,重新再开两幅,以培元固本为主,如何?” 养谦认真谢过。 两人到外间桌上拟方子,养谦出外作陪,郑宰思看看琉璃,见她愀然不乐,便问道:“姑娘的身子眼见将大好了,怎么看着反而不大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琉璃不敢跟他多言,知道这人聪明,指不定看出些什么来。 郑宰思见她置若罔闻,噗嗤笑道:“姑娘明明好了,怎么还是不理人?是了,我还听说先前在宫里,姑娘见了陛下也没有跪,可真是大胆。” 养谦听他笑语晏晏,若是以前,必然要进来看究竟,但此刻心神恍惚,又听郑宰思乃是逗琉璃说笑似的,便并没有在意。 顷刻太医们拟定了药方,请养谦过目后,便让内侍去取药。 温养谦这才陪同四人重又出外,临出门时候,背后琉璃又叫道:“哥哥……” 养谦到底于心不忍,止步回身,垂着眼皮说道:“妹妹好生歇息,我先送三位大人。” 送了两位御医跟郑宰思后,养谦也并没有回来,反而骑马出门去了。 将黄昏,养谦正在得月楼独自饮酒,微醺之时,听到楼板响动。 不多一会,有个人从外经过,明明走过去了,又倒回来,笑道:“咦,竟有这样巧的事,原来是温公子。” 温养谦抬眸一看,果然不是别人,正是郑侍郎。 他一怔之下忙起身相迎,谁知因不胜酒力,身子一晃。 郑宰思早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来,将他扶住:“怎么温公子独自一个人喝闷酒?” 养谦面色微红,无言以对,只得一笑问道:“郑大人也在此?是约了人?” 郑宰思顿足叹息:“是人约了我,只是我等了半个时辰,终究不到,想必是不来了,我正要走呢。可巧见你在这里,如果早知道你在这儿,我也不用干等,你也不用独自喝闷酒了。” 养谦虽对他有三分戒防之心,但郑宰思行事漂亮,很得人的心,何况养谦这会儿也又三分酒力,戒心也掉了大半,便笑道:“郑大人若不嫌弃,请坐了吃几杯。” 郑宰思道:“相请不如偶遇,今儿有幸偶遇了,必然是要叨扰的。” 当即两人对坐,又饮了几杯,郑宰思善谈,便说些当下的新鲜逸闻之类。 不知怎地忽然竟提到了琉璃,郑侍郎道:“姑娘大好,实在是值得恭贺之事,怎么温公子还有些郁郁?今儿在府里我就看出来了,只是当着太医的面不大好问,是不是于令妹病症上还有什么疑虑?你若不好跟太医说,就只管跟我说。” 养谦蹙眉,长叹了声:“大人多虑了,我当然很是信服两位太医的医术,哪里敢疑虑什么。我……不过是一点心病罢了。” “心病?”郑宰思笑道:“我在药石针灸上当然是不能的,但心病须得心药医,我最擅长这个,谦弟若是信我,且把你的心病告诉我,让我一展所长。” 养谦听他言语诙谐,不禁也笑起来:“多谢郑兄美意,只不过……”他揉了揉眉心,喃喃道:“一点子家务事,又怎好说。” “让我猜一猜,必是有关令妹。” 养谦一笑默认。 郑宰思眼珠转动,笑说:“我又知道了,令妹身子大愈,又是及笄之年,莫非谦弟在为她终身考量?” 养谦心里忧闷,无人可说,这会儿借着酒劲,又见郑宰思这样善解人意,情不自禁说道:“我原本的确曾有此忧虑,谁成想,竟是白担心,妹妹她自己另有打算。” 郑宰思一怔:“这是说,令妹……已经有意中人了?” 养谦摇头:“若这样也罢了,她啊,竟不知听了谁的信口胡说,暗中打探宫中甄选女官的事呢!” 郑宰思闻言,长眉微挑。 *** 春风吹过三月,月末,会试张了杏榜,养谦果然榜上有名,只等四月参与殿试。 这一届的主考官是户部尚书、阁老徐廉。 说起徐阁老也是大有来头,当年范垣参与科考的时候,他也同样是主考,同样也算做是范垣的座师。 先前,前任首辅程达京在的时候,徐廉便跟他暗潮汹涌,也是内阁中仅次于程首辅的、实力最雄厚的一个。 在程达京倒下之后,很多人都以为徐廉会成为继任首辅,谁知道范垣横空出世,抢在了他老师的前头。 据说徐廉因此十分仇视范垣,不过徐阁老涵养极佳,城府深沉,平日里跟范垣也依旧友好相处,看似一对十分和睦的师徒。 就算先前朝臣们联手整范垣的时候,徐阁老都按兵不动,所以范垣对他也始终礼敬三分,两人一直都相安无事。 进了四月,天更加暖,花园里的花开的沸沸扬扬。 眼见殿试在即,温姨妈十分挂心,打听广缘寺的香火最灵,就跟冯夫人说了,一定要去求佛保佑。 冯夫人知道她爱子心切,便道:“我的心跟你也是一样的,既然要去,就别静悄悄的,隆隆重重的去一趟,才看诚心。” 特命人提前三日通知广缘寺众僧,让洒扫寺院,屏退闲人,专等那一日去拈香拜佛。 是日绝早,冯夫人带了几位儿媳,温姨妈带了琉璃,女眷们的车驾,并丫鬟婆子们的车辆,盛放施舍、金银、香火的车,统共十四辆,占了半个长街,在小厮跟侍从的簇拥下,一并前往广缘寺。 养谦跟二爷范澜,三爷范波,并范东城等男子都在外间等候。 范澜笑对养谦道:“表弟这一次一定稳中三甲的,瞧瞧,阖府的人都出来给你祈福,这样大的福分,怕不稳稳妥妥的?” 范波也笑说:“我在外头,也常常听人说起表弟的诗词,都盛赞的了不得,说是江南文气,才子风流,我听了,面上也俨然有光的很。” 养谦原先虽然踌躇满志,但毕竟高中不高中这种事,没有人能够说的准,所以心态还算平和,可如今见如此哄闹起来,倒是让他有些压力倍增,见两位表兄如此夸奖,只得谦让。 范澜又斥东城道:“眼见你也要科考了,万不能再像是小儿般偷懒玩耍,一味的胡闹,竟要把学业认真起来,免得到时候空有老大徒伤悲之叹,听明白了?” 东城忙规规矩矩地答应。 这日回到府中,温姨妈叫了养谦进里头,把一个东西给了养谦。 养谦认得是一枚护身符,笑道:“母亲怎么也弄这些?” 温姨妈道:“哪里是我弄的?是你妹妹给你求的。” 养谦一愣,温姨妈道:“她特意给你求的,驱邪避凶,保佑平安的。” 温姨妈说着,又笑道:“原本你姨母跟我都以为她求的是保佑你殿试高中,大家也都这么以为,你妹妹却说,不管能否高中,她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就好。我瞧大家都说她傻气呢。” 先前因琉璃暗中筹谋女官的事,养谦心里很不受用。 这些日子虽然也常去探望,只是心中毕竟郁郁地隔着一层,如今听温姨妈这般说,两只眼睛即刻红了。 养谦看着那护身符,又问道:“妹妹……可跟母亲说过别的什么没有?” 温姨妈道:“还说什么?” 养谦不敢透露:“我只是多问一句。” 温姨妈道:“是了,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微微敛了笑。 养谦心头揪起,忙问何事,温姨妈叹了口气,道:“今儿在广缘寺里,你那三表嫂突然说起来,说是你的年纪到了,只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倒要张罗起来了。” 养谦皱皱眉,温姨妈又道:“还说……有人家看中了你妹妹呢。” 养谦听提自己的时候,还是平常,突然听了这句,惊道:“什么?” 温姨妈笑道:“后来我们回来,车上跟你妹妹说起来,她突然告诉我,一辈子也不嫁人。” 养谦默默地叹了声:既然要进宫当女官,当然不会嫁人了。 温姨妈则蹙眉又说:“这孩子虽然大好了,毕竟还有几分难改的傻气的,你姨母问她一辈子不嫁人可怎么着,她竟说,就安安生生地守着我跟你就成了。” 养谦大惊:“母亲说什么?妹妹……她这么说的?守着咱们?” 温姨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旋即笑道:“你看,是不是还是有点傻气的?太医的那些药,可不能停,隔几日太医们来,还要再跟他们说说,看如何继续调治的好。” *** 午后,将黄昏。 一抹微红的夕阳掠过蔷薇架,照的地上花影斑驳。 范垣负手步出书房,站在墙角花架下,仰头打量,夕照在花架顶上,那股绚烂的红把天色渲染的十分温柔,美好的几乎不真实。 范垣正在凝眸打量,突然听见悄悄地脚步声从后靠近。 他心中微惊之下,又有点诧异,这院子是有内卫的,有人如此鬼祟而来,为何内卫并不出现? 随着黄昏有些熏暖的微风,有一股熟悉的甜淡气息脉脉席卷而来。 范垣双眸一眨,知道了原因。 他仍是假作仰头看花的模样,并没有动,任凭身后那人鬼鬼祟祟地走到跟前。 琉璃站在范垣背后,见他毫无反应,原本窃喜的表情却迅速消失了。 她索性重重叹了口气,甩手道:“师兄又知道了是不是?” 范垣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这种把戏,她真是乐此不彼。 早先在陈家,看范垣一人发呆出神的时候,琉璃就会蹑手蹑脚地靠近,或轻拍他肩膀试图吓他一跳,或往他领子里扔一根草,背上贴一张字。 在小章等看来,琉璃这种举动,简直就是往老虎鼻孔里捅草棍儿,如果惹急了那头老虎…… 但身为老虎的范垣,反应却异常淡定。 其实琉璃每次动作,基本上还没靠近身旁,就会被范垣发现。 范垣虽发现,却每次都假作不知,最后在琉璃以为自己伎俩得逞的时候,他才波澜不惊地瞅她一眼,非常冷傲地拂袖离开。 不过……自从她进了王府,就再也没有人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了,如今恍若隔世,竟然让他的心里莫名荡起涟漪。 范垣道:“你来干什么?” 因为女官的事,上次两人谈的不太愉快。这连日来他忙于公务,几乎也少回府中,竟没得闲碰面。 本以为琉璃从此会恼了自己,谁知她竟然又自己找了来。 范垣心里先是有一点喜欢,可立刻又戒备起来,按照他对陈琉璃的了解,必然是因为她的要求没有达成,于是又来软磨硬施了。 她就是这样,就仗着他会纵容她。 但这次,范垣决定不再退让。 于是他不等琉璃开口,便道:“如果还是为了那件事,我已经说过了,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不必想。” “谁说为了那件事了。”琉璃低头,嘀咕。 范垣意外,喉头噎了噎。 琉璃在袖子里摸了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今儿去了广缘寺啦。” 他当然知道,一干人等大张旗鼓地去广缘寺祈福,为了温养谦。 琉璃找来找去找不到,焦急道:“坏了,难道给我毛手毛脚的丢了?” 范垣忘了矜持:“丢了什么?” 琉璃摸着袖子,直着眼睛看向范垣。 范垣忙道:“是什么要紧东西?不用急,我叫人去帮你找。” 琉璃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嘻嘻一笑,举手在怀中摸了摸,竟然掏出一个大红缎面的护身符。 拎着那护身符在范垣面前晃了晃:“师兄也有上当的时候。” 范垣瞪着她,无法可想。 “我在广缘寺求了两个,里头有开过光的平安符咒,”琉璃似看出他不快,忙把那护身符举高,“一个给了哥哥,这个……给师兄。” 范垣喉头动了动:“你……” 他看看那护身符,又看看琉璃,仍是警惕地说:“你、你就算给了我这个,我也不会答应……” “谁让你答应什么啦,”琉璃委屈地看着他,“只是给你带在身边保平安的。至于那件事,我、我没有再想了。” 范垣双目微睁,不能相信。 琉璃低头:“我知道,先前是师兄帮我,才留住了儆儿,不然儆儿早给人抢走了。其实不止是这件事,还有别的,比如那回在王府里花匠的事……也是师兄帮我,是不是?” 晚风一阵阵地袭来,白天都没有这样熏暖绵柔。 吹的范垣鼻子眼睛都有些泛酸。 琉璃小声地说道:“我这样笨,这么后知后觉,就算进了宫,只怕未必会保护好儆儿,反而会惹出别的事来也说不定。师兄……故意说那个条件,就是不想我进宫,是不是?你直接跟我说你不乐意就是了,干吗偏要吓唬我。” 琉璃说完后,肩头一松,又叹了口气。 她见范垣站着不动,就拉住他的手,把护身符塞进去:“虽然我希望师兄带着这个,但你如果不喜欢的话,等我走了再扔掉。” 花影洒在她身上脸上,半低着头的少女,在范垣朦胧的目光中,俨然是昔日的琉璃,可爱温柔的容颜。 琉璃说完后,转身要走。 范垣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将琉璃往身边轻轻一带,低头吻了过去。 34.殿试 琉璃昏头昏脑,只觉着眼前一黑, 唇忽然被压住。 正发愣, 又觉着有些许刺疼, 竟像是被咬住了,也不知咬破了没有。 琉璃心中大惊,不知范垣是在干什么, 待要叫他住手放开自己,嘴里却只发出支吾含糊的声响。 要把他推开, 双手却无所适从地没什么力气, 只偶尔擦过他的腰间,竟连推搡都算不上, 只能算是挠痒痒。 起初琉璃以为是范垣疯了, 反应过来后,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在这书房前的事。 当时她以为范垣那种虎视眈眈的模样, 像是要一口咬死自己, 但经历了此时此刻,突地恍然大悟……也许不是那种咬死。 不知过了多久, 范垣才放开她。 他的眼神极亮, 又有些奇怪的恍惚。 琉璃的嘴唇上麻酥酥的, 仿佛嘴已经给他吃光了,下意识地举手摸了摸……幸好还在。 只是有些丝丝地疼。 范垣张了张口,像是要说话, 可又没声。 琉璃瞪了他半晌, 终于说:“我已经没想进宫了, 你为什么……”声音都有些沙哑。 范垣不语。 琉璃无可奈何,无法可想,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却几乎把自己疼得叫出声来。 当即恼羞成怒,不再理会范垣,转身跑了。 *** 灯火昏黄,琉璃悄悄地回了院中,才要进门,便听养谦在那里催问丫头:“不是说往两位姑娘那去了?怎么不见人?” 琉璃正有些恍惚,猛然听了这句,忙打起精神走进门口。小桃正也暗中焦急,见状喜道:“姑娘回来了!” 养谦看见妹子这才不理论,只上前道:“去哪里了,这半日不回来?” 被他一问,琉璃的眼前,重重叠叠都是那夕阳下的花影,以及那个人又是陌生又是熟悉的味道。 羞耻心滚滚发作,逼得琉璃的脸上又是通红,忙低着头:“我在花园里,看见花开的好,多看了一会子。” 养谦因着急,声音生硬了些,见琉璃如此,还当时吓到了她,于是又温声说:“近来天暖了,午后暑热地气,出去也带个人在身旁,有个照应。” 琉璃一概答应,养谦陪着她进了里屋坐了,定睛细看琉璃,才发现她脸上红红的,唇似乎也涂了胭脂一般,格外嫣红。 养谦关切地说:“我才说什么来?是不是晒着的?” 琉璃擦擦额头渗出的汗:“方才往回走的急了些,是有些热,不碍事的,哥哥别担心。” 养谦因为先前听温姨妈说琉璃“不嫁”的话,原先的些许凄楚早就烟消云散,又且有琉璃亲求来的护身符,更是感动了心肠,从温姨妈房中出来后,便来见琉璃。 丫头们却说她去范家两位小姐房中探望了,养谦见她自己要出去玩,不忍立刻拘回,勉强坐了会儿,见还不回来,才派人去打听。 那去的丫头,从彩丝房中,又到了芳树房中,却都不见琉璃。 养谦见琉璃自个儿好端端回来了,就如同珍宝从天而降,满心的喜欢跟爱惜,把原本的谨慎细心先压下了。 因此居然没有留意琉璃的异状,也并没有心思认真去追问她在外的情形。 丫鬟送了一盏清茶上来,退了。养谦望着琉璃,终于说道:“母亲把妹妹给我求的护身符给了我了,我很喜欢……妹妹怎么不自个儿给我?” 琉璃定了定神,道:“喜欢就好,我怕要是我给哥哥,你会嫌弃不要。”说着一笑。 养谦知道她说笑,便道:“我怎么会弃嫌,喜欢还来不及呢。”停了停,心里想着女官的事,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琉璃打量他脸色,便道:“之前跟哥哥说过的那件事,此后我看哥哥懒懒的不说,我也怕说起来惹哥哥生气,就没再说了,其实……” 养谦按捺不住,冲口问道:“妹妹还想去吗?” 琉璃摇了摇头:“不去了。” 养谦惊喜的站起来:“是真的?” 琉璃笑道:“怎么不真?我如果真心要去,这会儿早就透出意思来,至少拜托这府里的人开始行事了,那里会这样平静。” 养谦握住她的双手:“纯儿……这、这太好了。” 琉璃看着他如此喜欢,眼中却掠过一丝感伤,又怕给养谦看出来,便笑道:“我毕竟不太懂事,以后如果做错了什么,哥哥只管说我,可别再不理我啦。” 养谦先前其实并没有不理她,只是心里不得劲而已,听琉璃这么说,却变本加厉地悔愧起来,便道:“以后我要冷了妹妹半分,你只管打骂我,不然就叫母亲打我骂我。” 琉璃才嗤地一声笑了。 兄妹两人冰释前嫌,琉璃叫养谦快些回去,毕竟要准备殿试,大意不得。 这几天,养谦只觉得乌云盖顶,如今总算去了心事,欢喜无限地回屋去了。 四月初九这天,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金銮殿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爽明异常。 上榜的贡生们鱼贯进宫,参加殿试。 小皇帝朱儆亲自监考,徐阁老跟范垣丹墀下一左一右站着。 一时三刻,考生们都交了卷,翰林院跟礼部的人收起,一一给皇帝过目。 朱儆略看了半晌,叫徐廉跟范垣一并来看,又问他们意见。 徐廉认认真真翻看了一遍,同旁边几位翰林学士跟礼部考官们商议了一阵,道:“陛下,一甲三元,臣等觉着这三位为佳。” 说着,便挑了三份试卷放在小皇帝跟前儿。 朱儆一一看去,见分别是山东考生郭立,湖北邢云山,以及苏州的温养谦。 朱儆看到最后一个名字,笑道:“咦,是他。”却又问范垣道:“少傅觉着如何?” 范垣把手中的考卷放下道:“徐阁老选的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微臣觉着,这位河南的张赋,似乎也不错。”说着,把张赋的卷子放下,正好压在了温养谦的卷子上。 这一下,徐廉,旁边的考官众人,小皇帝身旁的陈冲,都有些震惊。 范垣虽没有明说,可是这举动,显然是要让张赋取代温养谦,也就是,要把温养谦踢出三甲。 朱儆也很吃惊,到底是年纪小点儿,立刻出口问道:“少傅,这温养谦可是府里的亲戚吧?” 范垣道:“是。爱之深,责之切。” 朱儆啧了声。 旁边徐廉笑道:“陛下,容臣说句公道话,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张赋的题卷我也看过,的确是好,但我却认为温养谦的遣词用字更胜一筹,意境也佳,虽然首辅大人的话也有理,可是自古‘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如果真的因为是亲戚所以要求更加严格,反而耽误了朝廷择取栋梁之才,不知陛下觉着如何。” 朱儆因为见过养谦,且又是琉璃的缘故,起先看见养谦在三甲,心里早乐开花。没想到范垣来这一招。 原本没话可答,突然听徐廉振振有辞说了这许多,当即大喜,道:“朕觉着徐阁老言之有理,徐阁老又是本届的主考官,你说好自然是好的。那就这样定了,温养谦为探花。这张赋吗,就让他做二甲传胪便是了!”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范垣的意见被驳回,脸色却仍淡淡的,也并没有说什么。 朱儆见范垣并没争执,还以为终于压了他一头,暗中微微得意。 后,小皇帝又召见了几位考生,亲自面见询问,养谦也在其中。 养谦因人物出色,就算在跟郭状元跟邢榜眼站在一起,他也是最风度翩翩的那个,十分醒目。 朱儆神清气爽,格外嘉许了他几句。 放榜之后,先有报喜的奔到范府,冯夫人闻讯大喜,即刻把范澜叫来,让重赏来人,准备各色礼器,放炮披红,迎接探花。 而京师之中其他跟范府交好的,听了消息,也纷纷地前来恭贺。 霎时间,范府门口车马络绎不绝,外头范澜范波,里头冯夫人跟温姨妈均都应接不暇,一直闹腾到入夜方止。 范垣却在次日中午才回到府中。 此刻府内正大摆筵宴,范澜带着养谦在厅下周旋。 隔着墙,都能听见那些喜气哄闹的声响,范垣想了想,并没有往那处去,只仍回自己书房。 才进书房院门,打蔷薇架下经过,突然间心头一动。 范垣举手在唇上轻轻抹过,眼神有瞬间的迷离。 在蔷薇架下站了一刻,终于转身出门。 他一路往琉璃的居所而去,眼见将到,突然又有些踌躇。 正在迟疑,却见从琉璃的院子门口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绛红色的吉服,越发衬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此人竟是郑宰思郑侍郎。 郑宰思出门,却又回头,不知在冲着谁含笑说话。 在范垣看来,郑侍郎这幅欢颜笑语的姿态,犹如正开屏的孔雀。 不过……他在这里跟谁如此亲近? 正在范垣希望跟郑宰思对话那人是温养谦的时候,那人跟着出了门。 身段袅娜,面若芙蓉,淡红色的纱裙随风飘曳,曼妙如画,似洛神再生。 当然正是琉璃。 35.邀宠 在范垣看来,郑侍郎现在的样子, 笑得实在是过分明朗, 甚至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两只眼睛也闪着光,假如这会子有点音乐响起,只怕他立刻就要载歌载舞起来。 这俨然就如同是孔雀开屏, 在献媚邀宠的姿态了。 范大人在此地惊愕而鄙夷,心情复杂。 那边, 郑宰思却浑然不觉, 只顾对琉璃说道:“凭他们说一万句纯儿姑娘大好了,我只是不敢放心, 终究要亲自来看一眼才妥当, 幸而姨太太跟老夫人恩准,如今看过, 回头到陛下跟前儿, 说嘴也说的响亮些,姑娘可千万别怪我来的唐突冒失, 说我不知礼数呀?” 琉璃见他神采飞扬, 言语轻松, 才也含笑回答:“是大人的好意,也是大人要向陛下复命,我只是感激于心罢了, 怎么会想别的?” 郑宰思已经下了台阶, 却偏不走, 仍是搭讪着道:“怪道陛下跟纯儿一见如故,我见了姑娘,心里也觉着十分自在,竟像是先前认得一样,这大概就是缘法了。” 琉璃又被他挑动了些许惊心,听他说缘,就顺势点头:“想必是了。不是说有句老话,‘五百年前是一家’么?” “哈哈哈……”郑宰思欢天喜地,乐得仰头笑出了声。 正忘情之中,突然听到身后有个沉沉冷冷的声音道:“郑侍郎在跟表妹说什么呢,这样高兴,走到门口还不得离开?” 郑宰思的笑声正在自由飘荡,此刻就在空中转了个弯,以趔趄的姿态勉强站住。 他回过头,拱手见礼:“原来是首辅大人。今儿您不是在宫里当值吗?” 范垣道:“才回,郑侍郎这是在查我的岗?” 郑宰思一怔,继而笑道:“原来首辅大人也能如此诙谐玩笑。” 范垣不置可否:“郑侍郎私入内宅,更无府内人相陪,是不是有些逾矩了。” 郑宰思仍是笑吟吟的:“本来是有点的,不过我先前已经询问过老太太跟姨太太,得了两位太太允许了,何况我牵挂纯儿……姑娘病症,所以亲自进来看看。” “表妹的病,有太医院料理,就不必郑侍郎再操劳奔波了。” “虽如此,当初替姑娘看病,是我奉命带方大人跟林大人两位过来的,如今大好了,自也要来瞧一眼,事情到底也要有始有终,首辅大人说是不是?” 范垣不回答。 琉璃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她瞧出了范垣是故意针对郑宰思的意思,这倒是有点奇怪,按理说他不至于刻意为难郑侍郎。 正捏一把汗,却见郑宰思应对的流利自若,毫无阻滞。 虽然是范垣问一句他顶一句,可偏偏全程笑容可掬,瞧着一派的轻松自在,仿佛友好会谈亲切交流,私底下却在暗潮涌动,针锋相对,着实是个交际谈判的高手。 两人对面站着,在琉璃看来,范垣像是寒风凛冽隐隐地风哮雷动,而郑宰思这边,却是晴空万里,日影大好。 如今见范垣不语,琉璃心里纳罕,又怕他不知又怎么样给了郑侍郎难堪,便忙道:“郑大人,到了前面请多吃两杯,我就不送啦。” 郑宰思转头看向琉璃,越发笑的明眸皓齿:“多谢纯儿姑娘美意,今儿我可要不醉无归了。” 说完,郑宰思回身向着范垣作揖:“阁老,我先过去了?阁老要不要同去?” “不了。”范垣懒得理他。 方才范垣冷眼看着,郑宰思冲着琉璃笑的时候,眼角竟生生地笑出了鱼尾纹,明明年纪轻轻的……真是谄媚过分。 郑侍郎不以为忤,礼数不缺,又自顾自打了个哈哈,后退两步,方转身走了。 剩下琉璃跟范垣面面相觑,琉璃总算得空问道:“方才……师兄你干什么?” 范垣道:“我干什么了?” 琉璃眨眨眼:“你为什么诘难郑侍郎?” “我有吗?”范垣白了她一眼。 琉璃见他坚持不认,啼笑皆非:“我以为师兄已经不像是那会子一样了,原来还是一样。” 范垣问道:“说的什么?” 琉璃正要回答,目光无意中从他锐利的凤眸上移开,望见那略有些冷清的薄唇。 刹那间,眼前又出现那日黄昏,蔷薇花架子下的情形,心头砰地一跳。 当即忙转开头去不看:“没什么。” 范垣见她低低不答,哪里知道她想什么。 只是他心中到底忍不住,就说道:“你什么时候跟郑宰思这么亲近了?” 突然想到自己连日在内阁当值,期间也不知道这登徒子到底来过几次,两人又干了什么。 这年头不起就罢了,一起,顿时犹如心头藏着一枚刺荆棘,挠刺的他无法安生。 琉璃诧异地看他:“方才郑侍郎不是说了么?他是来看望我是不是大好了的,回头也会跟儆儿说。” 范垣嗤了声:“这样可笑的借口,随随便便找一百个也有。” 他说这句时候的声音略低,琉璃正打量前方角门处,一时没有听清:“嗯?你说什么?” 范垣扬眉喝道:“总之以后不要再跟他私下见面!真不像话。” 琉璃不置可否,但见他动真一样,便说:“如今我都大好了,他以后自然不会再来了,又何必白叮嘱我这句。” “那可说不定。”范垣又轻哼了声。 琉璃见他态度如此捉摸不定,正要询问,突然见前方路上,温姨妈扶着个小丫头子,走了出来。 范垣也瞧见了,当下站定,回身行礼。 温姨妈见范垣也在,只略觉意外,便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也回来了?可巧……回来多久了?可见到过那位郑侍郎?” 范垣道:“正好遇上了。” 温姨妈点点头,又说:“我方才着急回来,就是怕怠慢了那位大人,只是里头那些太太奶奶们甚是热络,一时脱不了身。幸而你也在,咱们不至于失礼了。” 范垣听到“咱们”,有些莫名得意,竟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虽看出他在得意,却不知他为何而得意——温姨妈感激他来招呼郑宰思那位贵客,却不知道他把郑宰思“呲”了一顿,如果知道,指不定多着急,他竟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温姨妈却果然满心的感激,又加上养谦高中,她心里喜欢的开了花似的,忙道:“怎么只在门口站着说话?纯儿,快请你表哥进去坐。” 琉璃正要答应,因对上范垣的眼神,想到那天蔷薇架子下的轻薄,突然变了心意:“母亲,表哥有事,要走了。” 范垣满脸意外地看向琉璃。 温姨妈有些失望:“是吗?” 琉璃不容范垣开口,柔声道:“不然我早请他进去坐了,只是他贵人事忙,坐不住的,咱们还是别太耽搁他了。” 温姨妈叹了口气:“倒也是,我一时昏了头了。” 范垣盯着琉璃,突然说道:“就算外头的事再怎么忙,也不能撇下家里,如今表弟大喜,表妹的身子又大好,双喜临门,我心里也格外高兴,既然姨妈前头应酬不开,不如且先去,免得冷落了客人们,我在表妹这里略坐一坐,也就走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很不用在意许多,不然我也于心不安了。” 温姨妈本是忌惮他位高权重,矜贵自持的,自然不屑应酬这些,如今听了这样贴心的话,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好好好。” 又忙叮嘱琉璃:“好好地跟你表哥说话,把前儿咱们南边捎来的雨前龙井沏给他喝。” 温姨妈吩咐妥当,满面春风,仍旧回去周旋了。 这边范垣跟琉璃对视,琉璃嗤了声:“哼。真没想到……” 范垣唇角微挑,尽量不让自己得意的太过明显:“你没想到的事多了。” 琉璃禁不住吐舌:“是是是,只问这世上,还有谁能猜得透师兄你?” 不防范垣看着她这幅娇俏的样子,心底砰然之余,也不禁想起了那天黄昏的事……霎时间,一股难以描述的清甜从心底泛起,一直涌到了舌尖,就像是满口都是那无尽绵柔的香甜,令人情难自已。 他迈步进门:“还不走?没听姨妈吩咐,要你好好招待我的?” 琉璃望着他轩直的背影,这会儿就像是又回到了在陈府时候的光景,自己又被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摆了一道。 琉璃笑着摇了摇头,也跟着进了门。 *** 往日范垣都是悄悄的来,不像是今天这样“名正言顺”。 他在桌边坐了,不甘寂寞地问:“我的茶呢?” 不等琉璃吩咐,小桃早快手快叫地去沏了茶,端上来,揭开盖盅一看,果然是雨前龙井。 琉璃问:“怎么沏这个?” 小桃吃惊,又忙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是才从南边送过来的西湖龙井,连姑娘还没喝过,咱们这里没有更好了的呢。” 琉璃见她会错了意,却不好解释。 范垣说道:“这个很好,我正想吃一口。” 小桃本天生敬畏他,生恐服侍的不周全落了怪罪,如今见范垣有嘉许之意,顿时满面通红:“四爷喜欢就好了,还有新买的芙蓉糕,我再去端些来。” 范垣淡笑点头,小桃望见他的笑,早已经昏了头,晕晕乎乎出去了。 琉璃在旁目瞪口呆,直到小桃离开,她才如梦初醒,看看范垣,他正悠然自在地端着茶,喝的甜津呢。 “好茶。”范垣润了润唇,却总觉着不够尽兴,“你真的没有喝过?” 琉璃叹道:“我们哪里及得上四爷尊贵,有口福。”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却突然让范垣心猿意马起来。 范垣道:“琉璃……” 他竟然直呼她的名字了。 琉璃一愣:“干什么?” 36.说亲 琉璃听范垣直呼自己名字,不禁抬眼看来, 正对上他端视的目光。 两双眼睛对了一对, 像是范垣心中蠢动所想的那些, 突然透过目光传到了琉璃心中,顿时脸上就热了起来。 此刻屋内无人,纱窗寂静,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早蝉悠长的噪叫。 范垣把茶杯缓缓放下,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敲, 便沿着绸缎铺垫的桌面儿滑过去, 竟牢牢地握住了琉璃的手。 琉璃红了脸,又不敢高声:“你干什么?还不放开?” 范垣悄声问:“你脸红什么?” 琉璃窘的要否认, 但脸热的自己都受不了, 又怎能空口白牙地否认。 对面,范垣望着面前粉漾微红的脸, 这是“温纯”的眉眼, 跟琉璃多有不同,青天白日的, 自然错认不了, 这让他的心神稍微收敛了些。 可掌心团着的那酥手滑腻, 柔若无骨,却又叫他情难自已。 当即把她往这边一拽,低头在那手上亲了亲。 琉璃猛然一震, 又听到外间脚步声响, 当下不顾一切用力挣了过来, 把手放下,死死握住,且不敢抬头。 原来是小桃送了芙蓉糕进来。 因方才得了范垣的嘉许,小桃十分殷勤,把糕放下又问琉璃:“姑娘,方才郑侍郎送的玫瑰酥要不要也一并拿些过来?”虽是问琉璃,眼睛却心不在焉地偷偷瞟着范垣。 纵然满面通红,琉璃仍是忍不住看向这丫头,暗中怀疑她是不是要把这屋里所有好吃的都翻出来贡献在范垣跟前。 范垣听了小桃的话,眉峰一动:“原来郑侍郎还带了礼品?” 琉璃道:“就是一盒子酥,没什么稀奇的,你又从来不爱吃甜食,就不必……” “我想吃。”范垣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说。 琉璃无法置信。 小桃把郑宰思带的那手信打开,把玫瑰酥拣出来,用个素白的玉碟子盛了,放在桌上。 范垣望着那玫瑰酥,底下酥酪如雪,顶上表皮焦黄且脆薄,沾洒着桃红色的玫瑰花瓣,隐隐似乎有奶酪的香气,以及玫瑰的花香,就算还没入口,单是眼睛看着,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只怕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抵挡这种东西。 郑宰思生性风流不羁,没入仕之前,常常浪迹花丛,醉卧各大青楼,这种投其所好勾引人心的手段自然是信手拈来,炉火纯青。 范垣从来不爱吃这些甜腻之物,见状不仅又皱了皱眉。 突然琉璃悄悄问:“师兄真的爱吃这个?” 范垣对上她琢磨的眼神,举手拈了一个,垂眸看了眼,慢慢地咬去了半边。 当着琉璃的面,范垣有条不紊地吃了两个,然后挑衅地迎接琉璃吃惊的眼神。 琉璃心服口服,只得承认这几年他的口味也终于变了。 范垣擦了手,吃了茶,琉璃才慢慢从惊愕中醒过来,望着盘子里还剩下三个,便举手也拿了一个起来要尝一尝。 不料才抬手,还没碰到那酥,手背上“啪”地挨了一下。 琉璃抬眼:“又干什么?” 范垣把碟子拉到自己跟前,淡淡道:“没吃够,这几个我带回去。” 琉璃张口结舌。 范垣见状,捻起一块雪白的芙蓉糕,往她跟前一送:“吃这个吧,这也很好。” 范垣因为一口气吃了两个玫瑰酥,心口像是被堵住,举杯吃茶。 琉璃默默地含泪吃糕,吃了半块,期期艾艾地问:“师兄,你在内阁当值,见了儆儿了吗?” 范垣才要回答,突然打了个饱嗝。 琉璃一惊,然后又忍不住笑。 范垣咳嗽了声,按了按胸口:“每天……呃,总要见几次。” 琉璃忘了笑,心里的羡慕要长了翅膀飞出来。 范垣见她不做声,想起那天她哽咽着说想儆儿那一幕,一边暗中调息,一边道:“陛下很好,比寻常孩子要懂事,不必担忧。” 琉璃不想让他这样说,但又想听有关朱儆的一切,心情十分矛盾。 范垣道:“有一句话难听些,叫慈母多败儿,你之前虽然守着他,时刻呵护着,但如此反而会让他有一种小孩儿般长不大的感觉,凡事只会想求你的意见。是不是?” 琉璃回想往事,眼眶湿润,点了点头。 范垣道:“他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倒也罢了,溺爱些无妨,但他是皇上,如果养成个妇人之仁的性子,如何了得。” 琉璃觉着他说的非常有道理,但又小声说:“可是,孩子不能没了娘呀……” “我从小儿就没有。”范垣的声音淡淡的。 琉璃一震,后悔自己说话冒失了,忙道:“对不起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 范垣最知道她的性情,当然不会在意这个:“总之你且安心,只要……你好端端地,不会见不到他的。” 又略坐片刻,范垣起身告辞,临去果然用帕子裹了那几个酥,拢在袖子里。 临出门,范垣回头道:“你若爱这个,改日我叫人买些送过来,别不管什么人给的都要吃,留神毒……” 他本是恐吓,但话一出口,顿时想到那令他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顿时把那个“死”生生地咬了回去。 琉璃好像没往那方面想,鼻头一耸:“郑侍郎又不是坏人。” “他脸上写了字了?” “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 琉璃认真想了想:“他长得好看,鼻直口方,眉清目秀,坏人不会长得那么好看。” “你打住!”范垣忍不住,伸手指警告地点了点她。 琉璃笑道:“郑大人是长得不错嘛,探花一般都会好看些,比如我哥哥也是这样。” 范垣转身要走,却忍不下心头那口气,扭头道:“他有我好看?” 琉璃呆了呆,眨了眨眼说道:“你是状元,状元通常都是才学高些,探花才是长的好看。何况你们又不是同一届,不能比的。” 范垣突然发现了朱儆跟琉璃之间的一个珍稀的相同点。 他们母子两个,如果气起人来,是真的会把人活活气死。 范垣跟郑宰思比美失败,愤愤而去。 琉璃回到屋里,坐在桌边发呆。小桃收拾了东西,笑对琉璃道:“姑娘,你怎么说郑大人好看,叫我看来,四爷生的才是真的好。” 琉璃抬头:“是吗?” 小桃认真地点头。 琉璃望着她兴奋的表情:“你这么高兴是怎么样?先前不是很怕见到他么?” “那是以前,今儿才知道四爷是这样温柔的好人。”小桃满脸桃红,仿佛是桃花成了精。 女孩子显然被范垣先前那一笑迷的神魂颠倒了,连胡话都开始说。 琉璃真没想到,范垣竟还有这种深藏不露的本事。 *** 是夜,热闹的宴席散了,冯夫人的上房之中,曹氏领着一干媳妇等料理众事,冯夫人则同温姨妈说些闲话。 不知不觉说起今日的来宾,突然冯夫人笑道:“你瞧今儿的那些夫人奶奶们,必然是先前听说了不少咱们纯丫头的传奇故事,一个个好奇的就那样,非得见见纯丫头。” 因为琉璃才恢复了“正常”,本来温姨妈不想让她劳心劳力地出来,只不过今儿来的那些人,非富即贵,又有几位国公以及侯府的家眷等,须得好生应酬,不便怠慢。 偏这些人又都似冯夫人所说,早听说了“温家阿纯”的故事,只听得是个天生痴愚、不会说话的丫头,才进京就蒙受皇恩,赐了御医亲给调治,竟果然手段高明,几个月的时间,不仅能开口说话了,连人都变得伶俐了起来。 且范府的那些亲戚或者仆人们,有见过温纯容貌的,均惊为天人,便更加赞叹的了不得,让听者们愈发好奇。 除了这个,今儿的来客们只怕还存了另一个心思。 毕竟温纯原先是个痴儿,所以从没有人往她身上打什么“结亲”的主意,如今既然已经好了,且很得小皇帝的意,兄长温养谦又高中探花……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光环——首辅大人的亲戚,这可真是格外的光彩照人,炙手可热了。 有了以上这些缘故,自然是非见不可的了。 冯夫人其实早就想让琉璃见见这些人,毕竟对她而言,纯儿生的绝色,如今人又好了,实在是个无可挑剔、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她巴不得让众人亲眼瞧一瞧,看看温家的孩子是何等的出色得意,并不是什么先前所传的痴愚。 温姨妈见盛情难却,只得叫琉璃出来同众人见了。 琉璃不见则已,一看……在场的一大半儿,竟都是她认得的,什么宁国公府的老太君,成国公府的诰命夫人,忠靖侯家的女眷等,先前她在宫里封面过节都要召进去寒暄家常,以示皇家恩深的。 于是敛神静气,只按照冯夫人的介绍,团团招呼行礼了一圈儿。 她毕竟是做过王妃,皇后,太后的人,就算如今成了“温纯”,那份温和自若,落落大方的气质,却令人一见倾倒。 这些贵妇人,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人精儿似的?纷纷定睛凝神打量,却见竟是个绝色天成、谈吐气质绝佳、秀外慧中的女孩子,一个个大为赞叹,又拿贴身之物给她,权当见面礼。 冯夫人犹如自己的女儿被夸赞一般,满面光辉,得意非凡。 倒是温姨妈忙不迭地随着推辞谦让,不敢收那些赠礼。 此刻姊妹两个对坐,冯夫人依旧喜喜欢欢地,对温姨妈道:“经过今日这遭儿,你可看着吧,不出三日,得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不是给谦儿的,就是给纯儿的。” 温姨妈笑道:“今儿来了那许多人,我的眼睛都已经花了,竟像是说尽了一生的话,此刻脑子都是木头一样了,不管是谦儿的亲事还是纯儿,姐姐帮着我多看着罢了。” “那是当然了,”冯夫人不由分说,“我早打过包票,定会给纯儿寻一个极好的贵婿才罢。” 她倒是个风雷迅疾的性子,当即飞快想了想:“宁国公府里有个小公子,年纪跟纯儿差不多,忠靖侯家……承爵的是二公子,这个不太好,听说为人跋扈,别欺负了纯儿。” 温姨妈听她头头是道说了起来,不禁失笑。 突然,冯夫人握住她的手:“对了,今儿特意去见纯儿的那个郑侍郎,是怎么样?” 温姨妈意外:“郑大人?”回想第一次见郑宰思的场景,点头思忖着道:“那位郑大人,实在了得,第一次带太医过来给纯儿看病的就是他,又会应答,又解人意,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官,难得难得。” 忽然觉着不对,便问冯夫人:“怎么提到他?” 冯夫人笑道:“我倒是刚想起来,他年纪虽比纯儿多大几岁,不过也还没婚配呢。” 温姨妈大为意外:“什么?你说他?” 冯夫人道:“你觉着不成?” 温姨妈愣怔了半晌:“倒不是不成,只是……人家……我听说他们家是大族,又是这样的大官儿,年青有为的,只怕未必看得上咱们。” 冯夫人不以为然地哂笑道:“瞎说,只有咱们看不上他们,你看纯儿的人品性情,就是配个皇帝、天王也是绰绰有余了,他们还敢看不上呢。” 温姨妈到底谨慎,笑道:“不要先说的这样山响的,横竖咱们先别张扬出去,免得有什么阴差阳错,到底要碰一鼻子灰。” 冯夫人笑道:“我们私底下说话,我才不跟你拐弯抹角的,若去外头行事,难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老姊妹两个说了半晌,养谦来给冯夫人请安。 冯夫人又着实嘉赞了养谦几句,温姨妈才起身告辞。 母子两人回到房中,见琉璃因为天热,早早洗了澡,已经睡了。 温姨妈吃了口茶,便同养谦说起今日的盛况,又叮嘱养谦,一定要戒骄戒躁,不可因为高中就飘然起来,养谦一一答应。 温姨妈说罢,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今儿你姨母跟我说了一件事,我也不知道真不真。” 养谦忙问何事,温姨妈道:“你姨母说,先前殿试的时候,这府里四爷在皇上面前,同主考官的徐大人起了争执,他竟是不想你入三甲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养谦笑道:“原来是这件事,这倒是真的。” 温姨妈皱眉:“唉,你如何还笑?四爷不愿你入三甲当探花,难道是好事?你姨母气的了不得呢,若不是我竭力劝说她,她又要发作,传四爷去斥问了。” “这可万万使不得,”养谦忙道,“若姨母真的骂了四爷,那可就是错怪了他了。” 温姨妈诧异:“你说什么?” 养谦笑道:“这话,我只跟母亲说,其实也有人告诉我这件儿,大家都说四爷是不近人情,只是……我自己细心掂掇,却隐隐明白他的用意,毕竟我是这府里的亲戚,先前没高中的时候,就有那起子风言风语的,说我是借助四爷的力,如今殿试上,四爷如此……岂不是正好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温姨妈恍然大悟:“你的意思,莫非说四爷是故意如此的?但……但这也太过冒险了,倘若皇上真的按照他的意思,不许你进三甲呢?” 养谦叹道:“我心想,四爷既然肯如此,自然是有十足把握的,毕竟他比咱们更了解皇上、以及徐阁老的意思。” 温姨妈如梦初醒,叹息道:“真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一层呢。唉,倒的确是四爷高明些,想的周全。” 养谦微笑道:“母亲明白就好了。” 母子两人悄然说话的时候,却不妨帐子里,琉璃怔怔地听得分明。 听温姨妈说范垣的不是,琉璃心中着急,也不理解范垣为何这般,突然听了养谦的解释,才又惊又喜,又有些心中宽慰。 她悄悄地打了个哈欠,正要安心睡去,突然又听温姨妈说:“另还有一件事,今儿,你姨妈还跟我说起了你跟纯儿的亲事呢。” 琉璃一听“亲事”,那瞌睡虫顿时又给吓跑了。 37.挑衅 琉璃一惊非浅,只能先听到底说些什么。 不料温姨妈因为事关郑宰思, 怕先泄露出去, 就又把声音低了一层, 琉璃隔着帘子,只听到“人品家世”“百里挑一”之类,莫名其妙。 温姨妈低低说罢, 养谦半晌都没言语,温姨妈道:“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养谦说道:“我在想, 姨母的打算虽是不错, 只是……儿子恐怕‘齐大非偶’。” 温姨妈叹道:“我的儿,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你姨母倒像是很中意, 罢了, 横竖不着急,慢慢忖度寻摸就是。” 养谦也说:“话虽如此, 母亲倒要留意些, 如果、真的要给妹妹找,咱们倒是不必想着非得一品三品的, 只要是个知冷知热能真心疼惜妹妹的好人就罢了, 倘若没有这种合意的, 宁肯不找。” 温姨妈笑道:“有理,何况你的亲事还没着落呢,总要先紧着你。” 琉璃在内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齐大非偶”“一品三品”, 难道竟给自己找了这样的人物? 又听养谦告退, 温姨妈也自安歇了,琉璃思来想去毫无头绪,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 又过数日,范彩丝来探琉璃。 自从琉璃渐渐好转后,范家的两位姑娘先还羞窘无地,不敢跟琉璃照面,后见了几次,暗中言语试探,却知琉璃仿佛并不记得先前的许多事,两人这才重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琉璃见只有彩丝一个前来,不免问起芳树。彩丝笑道:“三妹妹这两天不知怎么,总是病恹恹的,我先前去叫她来,她只说困的要睡觉,竟不肯动。” 琉璃道:“请了大夫了?” 彩丝说道:“并没有。她这病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琉璃不解,彩丝见丫头们都在外间,才放低声音道:“不用担心,她不是真的病了,就是心里有事罢了。” 琉璃问道:“又能有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彩丝掩口笑道:“只是从府里为养谦哥哥摆宴那天就这样魂不守舍的,我还打趣她是不是撞见什么,被勾了魂了呢。” 琉璃虽然好奇,可听彩丝的言语略有轻佻调笑之意,便心生避忌,并不深问。 彩丝本是打算,只要琉璃追问,自己立刻告知。谁知琉璃不提,她就也不便主动说了,只说些前日会客的热闹,花园里哪些花好,京师里的其他趣事而已。 只是闲话之中,彩丝且说且张望门口,依稀像是在等什么人,连琉璃都看了出来。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彩丝起身道:“赶明我再来找你,咱们一起闹芳树去。” 琉璃答应,送了她出门。 彩丝离开院子,有些怏怏地,她的小丫头怡儿便道:“姑娘怎么不多坐会儿,眼见晌午了,温大爷会回来也未可知。” 彩丝脸上一红:“你瞎说什么?” 怡儿道:“我哪里说什么了?不过是想亲戚们多见见罢了。” 彩丝笑着啐道:“你倒是会想。” 两人正走着,突然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前方门口走出来,把两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认出是二哥范纠。 范彩丝道:“哥哥从哪里来?” 范纠道:“刚去探了姨娘,让我在外头给她买些东西呢。” 彩丝道:“家里的东西不够用么?还要单单从外头买,给大娘听见了,怕不又要多想。” 范纠笑道:“多大点儿事,也值得你说这么些。” 略说了几句,范纠便去了。彩丝回头目送他的背影,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怡儿问道:“姑娘怎么了?” 彩丝摇头,喃喃:“都这把年纪了,虽是没有读书上进的本事,竟也不知正经做些营生,只是在这门里门外的厮混,有什么出息。” 怡儿道:“姑娘是不是又想到温大爷了?” 彩丝目光一晃,幽幽然道:“看看人家的哥哥,再看我的哥哥,可见是同人不同命。” 两人进门往里,才走了半道,就见前方花遮柳隐地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彩丝歪头看了半晌,瞧着像是芳树,又不确信,待要走近看,芳树却又加快步子,远远地去了。 “先前叫她不肯出来,如今自己倒肯出来了?”彩丝啧了声,带了丫头自回房去。 *** 养谦自从殿试高中,此后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小皇帝又格外恩深,赐他为慎思殿行走,做皇帝侍读之意。 养谦因才入职,众人皆知道他是范垣的表弟,又深得小皇帝的喜爱,且传说徐阁老也对他甚是青眼……所以,虽然如今只是个修撰,将来只怕不可限量。 众人又是嫉妒,又且惊叹,明面上却都和气一团,争相与他结交,幸而养谦天生的缜密温和,最擅交际,因此不管跟谁相处,都是面面俱到。 天长日久,众人也没了最初的戒备跟不忿,开始真心相待。 这一夜,有同僚召集,大家在邀月楼上聚会饮宴,席间清倌唱曲助兴,酒过三巡,众人觉着不足意,就叫击鼓传花。 规矩是鼓点停了后,花在手的便当即罚吟诗一首,若做不出诗词来,罚酒三杯,虽然席间都是翰林院的高才,却也还是被罚了一半,酒力发作,这才十分快意起来。 忽然又有人发现养谦并未喝多少,于是不依不饶地撺掇他唱了曲《醉蓬莱》。 养谦本不愿意,但见大家都这般高兴,不忍在此刻扫兴,少不得答应了。 那清官弹琵琶给他奏乐,只听唱道:“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叫好都忘了,聚精会神地只管听。 正唱到“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突然听到外间有人醉声问:“是谁在唱?” 另一人答道:“这儿是翰林院各位大人。” 那人笑道:“他们倒是高乐,哪里找的倌人,唱得这么好?爷跟前儿怎么就没有?” 屋内众人听了这混账话,皆都惊笑,其中一个趁着酒力叫道:“什么人在外头乱吣!” 同席另一个道:“混账东西,喝迷了心了,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门被人一脚踹开,却见有个脸色通红的少年站在门外,怒气勃发地叫道:“方才谁说的?站出来!” 在座众人一看,均都哑口无言。 翰林院这些都是京官,当然认得这少年是何人,竟正是忠靖侯府二公子,小侯爷苏清晓。 这位小爷从小娇生惯养,养的跋扈异常,竟像是个蛮横的小豹子,惹得他性情发作,只怕见人咬人,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他争锋。 方才说话的那两位都吓傻了,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这么块暴炭,一时低头缩颈,不敢出声。 苏清晓瞪着两只凶巴巴的眼,在席上扫了一圈儿,虽然这少年比在座的人年纪都小,却没有人敢跟他目光相对,被他扫过,纷纷地顾左右而言他。 有个大胆年长些的起身,陪着笑脸躬身道:“原本不知道是小侯爷在外面,不如也一并吃几杯?” 苏清晓冷看那人一眼,冷冷道:“方才谁骂的我?是你?” “不不不……” 苏清晓一把攥住那人领口:“那是谁?若不教出来,我就认你!” 大家都暗暗叫苦,苏清晓瞥过席上,突然盯着养谦:“是你?” 原来养谦并没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又因目睹小侯爷这样蛮横,便微微蹙眉。 养谦便站起身,拱手作揖:“虽不是我,我便替他们赔个礼就是了,本不是大事,都是醉后言语,请侯爷大人大量。” 苏清晓将抓在手中那人一放,听养谦声音温和,有南边口音,长眉一扬道:“原来方才唱曲的是你?” 养谦道:“不敢。” 苏清晓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突然叫道:“你……是不是新科的探花郎温养谦?” 养谦见他居然知道自己,便道:“正是。” 苏清晓凝视着养谦,哈哈笑道:“原来是你呀,你长得倒是果然不错,怪不得大家都赞你,连皇上也对你格外恩宠。” 席上众人听到这里,自以为情形缓和,不禁都松了口气。 不料苏清晓竟指着养谦,厉声叫道:“你以为你进了翰林院做个不入流的修撰,你家妹子身份就高贵了?我们家去提亲,你们居然还推三阻四,不就是仗着是首辅大人的亲戚么?狐假虎威,什么东西!一个痴儿,私下里还跟人不清不楚的,真当小爷稀罕?若不是家里大人做主,我呸!白送给我都不要!” 养谦突然听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早就紧锁眉头,不等苏清晓说完,“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说什么?” 苏清晓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剧烈,但小侯爷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道:“我说你那痴妹子不知羞耻,老子不稀罕……” 正叫嚣,养谦猛然举手,将酒桌掀起,刹那间,满桌子的酒菜杯盘,劈头盖脸地向着小侯爷的身上脸上泼洒过去。 苏清晓已是半醉,又仗着家中势力,自恃无人敢对自己如何,猝不及防,不仅被酒菜等浇了个浑身通透,更几乎被酒桌砸了个正着。 幸而旁边的小厮及时将他拉了出来,却见小侯爷狼狈地站在原地,头上耷拉着些粉丝蛋花,脸上红红白白地仿佛是红烧肉汁,肩头还搭着吃的露出了鱼骨的半条鲈鱼跟几缕韭菜,委实不能用一个狼狈形容。 翰林院的诸位,平日里见惯了养谦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样貌,不料生出这种变故,一个个呆若木鸡,兀自围着坐在原地。 小侯爷发愣的当儿,养谦把袍摆一撩掖在腰间,挺身而立,点着苏清晓咬牙说道:“你要敢再胡吣一句,我管你是什么猴儿还是猫狗,一应变成泥猪死狗,你且试试!” 小侯爷从出娘胎也没吃这种亏,脸上的肉汁滑到嘴里,甜甜酸酸的,才一张口,就沿着嘴角灌了进去,又想到是众人吃剩的,于是忙不迭又乱吐出来。 这一刻听养谦如此说,苏清晓终于缓过神来,伸手把头上的蛋花抓下来扔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叫:“好个混账南蛮,动了手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去给我狠狠地打死!” 底下的奴才们闻言,虽然忌惮养谦是首辅亲戚,可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不敢忤逆,正要掳袖子上前动手,就听到门外有人道:“有趣,这是在唱哪一处?” 苏清晓原本杀气冲天,催促指使着奴仆们快去打死养谦,听了这一句,却突然神奇地安静下来。 38.手撕 且说小侯爷苏清晓正在暴跳,不防身后有人笑语一声, 却神奇地让他安静了下来。 众人一个个似傻如狂, 身不由己看向来人, 却见走出来的是个身着紫衣的青年贵气公子,笑吟吟地:“我当是谁,你又在这里闹什么?” 在座的诸位竟没有不认得的此人的。 原来这来者, 赫然正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只见小侯爷苏清晓回身:“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他身上污糟不堪, 说话间, 忙擦擦脸,又把衣袖上的菜叶之类拂落, 但汤汤水水兀自滴滴答答, 着实狼狈。 郑宰思早看到里头坐着的是翰林院的文官们,又见养谦满面怒容, 他便先向着养谦一笑。 养谦本来发狠要跟这小侯爷打一架, 突然见郑宰思来到,只得暂时停手。 有几个翰林院资历长些的, 回过神来, 忙向着郑宰思行礼。 郑宰思略拱手示意, 又转头对苏清晓道:“我正好从你家里来,听令兄说你先前因事情不遂意,便赌气跑出府, 如今府里头老夫人着急的了不得, 派人四处找你, 令兄也生恐你惹出事来,托我帮着找一找。果然,你到底又胡闹生事?” 苏清晓忙指着养谦道:“这次不是我惹事,是他先动的手。” 养谦冷笑,郑宰思也笑了笑:“你不要在我面前弄鬼,我跟温大人是认得的,他是最好性情的人,但凡能逼得他动手,一定是你先做了或者说了什么,叫人忍不得的,是不是?” 苏清晓见他一语道破,不敢强辩,但身上的菜味气息难闻,又在这许多人面前丢了面子,小侯爷忍不住嘀咕道:“我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他们家拒亲的事儿罢了,谁知他就疯了。” 翰林院几位同僚见郑宰思质问小侯爷,因想要息事宁人,就打圆场说道:“不过是因为都吃了几杯酒,所以彼此火气大了些,言差语错的倒也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相视一笑泯恩仇’而已,侯爷说是不是?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清晓当着郑宰思的面儿,不便直说“不是”,便哼了声,心里早把养谦撕成了碎片。 不料他这边不满,那边养谦却直接说道:“别的恩仇还能一笑置之,小侯爷方才侮人声誉,请恕我绝对不能忍。” 苏清晓睁大了眼:“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养谦说道:“就算你说我如何的不堪,我也不至于跟你这样计较,你说我妹子,就是不成!” 苏清晓被他激的无法按捺:“我说又怎么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知道,能做出来,难道不能说么?谁不知道你那个妹子跟首辅私底下……” “侯爷!”一句话没说完,就给郑宰思喝止。 但与此同时,养谦抄起身边的靠背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着苏清晓砸了过去! 小侯爷到底年轻些,闪避不及,如果给这沉重的椅子砸中,只怕受伤不轻,危急关头,郑宰思及时把他往身旁猛然拽了过来,那椅子砸中了身后的门扇,竟把一扇门砸的折裂了! “你找死!”养谦扔出椅子后,又往这边冲了过来,翰林院的同僚起先给他吓得愣怔痴呆,如今见养谦又大有手撕小侯爷之态,他们也生恐闹出人命,当下忙扑过来纷纷地将养谦拦住,又七嘴八舌的劝慰。 养谦被无数只手拉胳膊扯衣袖,兀自瞪着苏清晓,两只眼睛气得充血,赤红地瞪着苏清晓。 苏清晓回头看见椅子落地,又看养谦这样悍勇的姿态,脸色发白,这会儿酒力总算是退了大半。 郑宰思压着苏清晓:“混账东西,你再说一句试试,回头我上府里也必要细说明白,看不把你的腿打折了!” 苏清晓本就脸白,闻言更是面无人色。 郑宰思又喝道:“喝了几杯酒,不赶紧回家去躺尸,只管在外头胡言乱语,还不快些向着温大人赔礼?” 苏清晓只觉着从小到大的脸都在这一刻丢尽了,可是有郑宰思的恐吓,又有养谦的怒火,酒力又退了,他只得低头说道:“我……我原本是气话瞎说的,又何必在意。” “再诚恳些!” 苏清晓勉为其难,向前冲着养谦拱手深深地做了个揖:“温大人,我向您赔礼了,原本我年纪小不懂事,听了别人瞎说八道就当了真,趁着酒劲又乱讲了几句,很不应该,不过您已经把我弄的这样了,不如就不要怪罪了可好?” 养谦本来是不肯罢休的,不料这小侯爷竟然真的向自己赔礼,再加上周围同僚们的竭力劝阻,又有郑宰思在旁边道:“温大人向来宽以待人,不要跟这酒后无德的混账小子一般见识,回头我带他回府里,他的父兄肯定是要责打他的,改天还要亲自去府上请罪。” 养谦听了这些话,气才稍微平了:“既然郑大人这么说,我又怎会不领您的情。”看了苏清晓一眼,“只希望小侯爷日后记得,我妹子生性纯良,天真无邪,我绝不容有人嚼她的话,但凡给我听见丁点风声,我拼了不当这个官儿,豁出这条命,也必要讨个说法!” 养谦这话,不仅仅是跟苏清晓说的,也是给在场所有人听的,毕竟苏清晓今儿嚼口的这些,众人都听到耳中去了,日后保不准又会翻出什么花样,所以养谦先把狠话放出来,让众人知道知道。 郑宰思也明白他的意思,便笑道:“何止是温大人,当初陛下命太医给令妹调治的时候我也同在,令妹的人品殊为可敬,那些乱传谣言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居心,温大人放心,连我以后也会留意,绝不容许任何人玷辱温姑娘的闺誉。” 郑宰思说到这儿,环顾在场众位:“将心比心,想必各位也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有几个聪明的,早听出了郑宰思跟养谦话里话外的意思,料想今日小侯爷这一场,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他们这些人又有哪个比得上苏清晓?连小侯爷都这样凄惨,更不必他们了。 何况一个温养谦也就罢了,这位郑侍郎可是有名的无孔不入,只怕背后说句闲话,都要提防他的千里眼顺风耳呢。 于是大家纷纷附和。 郑宰思又笑道:“搅了各位的雅兴,很对不住,我叫小厮换一个房间,酒席都记在我的账上,算我请大家,权当赔礼。” 众人忙都说不敢。 郑宰思又特意对养谦道:“我先送了这个孽障回去,回头再同温兄说话。” 养谦只当他是随口的话而已,就拱手作揖:“不敢,郑大人请。” 郑宰思押着苏清晓去后,自有邀月楼小厮又请大家去了新的房间,重新安排酒菜。 只是各位受了这场刺激的惊吓,一个个酒都醒了,又哪里有心情再寻欢作乐,于是只围坐着说了几句闲话,便又相继散了。 只有养谦,因为想着苏清晓的话——虽然小侯爷是“胡说八道”,但毕竟这话要有个出处才会乱传出来的。 当初范垣的确做过几次破格的行为,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外头又怎么会传的那样不堪? 一想到冰雪无瑕的妹妹给说成那种……养谦杀人的心都有了,先前若不是郑宰思来的及时,众同僚又拦着,苏清晓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养谦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又喝了几杯闷酒,隐隐地有些醉意。 正要叫小二结账,却听得门扇一动,有人道:“我还当大家不捧场,都走了,还是温兄多情。” 养谦抬眼看去,朦胧之中,却见是郑宰思去而复返。 先前他虽留了那一句话,养谦只当是应酬交际之中的场面话,没想到他果然真的回来了。 养谦忙站起身:“郑大人。” 郑宰思上前对行了个礼,在养谦身边坐了,道:“温兄面上红了,想必还是在生那个孽畜的气?因为那日忠靖侯的老夫人在你们府里见了令妹,竟喜爱的了不得,在府里大加赞扬,这小子想必就心动了,谁知偏偏给府里婉拒……这小子平日给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故意说那些气话……我方才送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把今日的事跟老夫人面说了,你放心,老夫人是个精明人,一定不轻饶了。” 温养谦紧锁眉头:“倒不是只生他的气,我实在想不通,这些话从何处传出来的。”说着,握拳在桌上捶了一记。 郑宰思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才上京便高中了探花,令妹又很得陛下恩宠,偏令妹人品相貌,皆都如此出类拔萃,自然会有些人暗中有些嫉妒不忿,编排出来毁人的。” 温养谦叹息:“他们说我,也还罢了,我最不能忍竟去嚼我妹子。” 郑宰思道:“清者自清,令妹兰心蕙质,冰雕雪琢般的神仙人物,但凡见过的哪个不交口称赞?何况这些话只能蒙蔽那些糊涂没心智的愚人,倒也不必过于理会。” 养谦听了这些话,心里略有几分宽慰,抬眸看向郑宰思:“今日多谢郑大人,不然只怕无法善了。” 郑宰思笑道:“不必如此,就连我一个外人,听了那些混账话也还受不了呢,何况你是纯儿姑娘的亲哥哥?只是别用椅子,真的砸坏了那臭小子倒是不太好,只狠狠地打他一顿,我还是乐见的。” 养谦听了这样打趣的话,才也露出笑容:“当时我气红了眼,管他是侯爷爵爷,只想打死罢休,宁肯我给他偿命完事呢,哪里还想那许多。” 郑宰思面露了然之色,轻轻拍拍养谦的肩膀:“纯儿姑娘有你这样的哥哥,她也毕竟是个有福之人啊。” 养谦望着郑宰思善解人意的眼神,心里不由一动。 当初冯夫人说到要把琉璃配给郑宰思的时候,养谦从温姨妈嘴里听说,面上虽只一句“齐大非偶”,私心却是不乐意的。 虽然郑宰思才貌双全,出身世家,官儿做的又大,简直是无可挑剔的贵婿,但他年轻时候声名狼藉,就算现在稍微收敛,却也时不时地会有些风流逸事传出。 而且对养谦来说,郑宰思实在是“聪明太过”,这种有八个心眼的人,怎么能配给自己的妹子?岂不是把一只小兔子配给了一只狐狸?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今儿见识了郑宰思处置苏清晓的手段,又听了他这么些熨帖安慰人的话,养谦心中,不由转了个弯,对郑大人的印象有了极大的改观。 两人碰了杯,又略吃了两口,郑宰思知道养谦有了几分醉意,不敢多劝他吃,便起身扶着出了门。 养谦本是骑马来的,郑宰思怕有个闪失,就叫了一辆车,亲自把他送回了范府。 夜风一吹,更加有些站不住脚,养谦被小厮扶着往内,进了二门,有个小丫头见他有些醉意,便来扶着,养谦摆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墙走了几步,才转过花园,突然醒悟自己满身酒气,倒要先回屋收拾收拾再去见温姨妈跟琉璃才好。 可转念又想,这一来一去又要浪费许多时间,记得往东有一个荷花池子,不如在那里暂且洗一把。 养谦缓步而行,此刻月上柳梢头,花园里静谧一片,只有花影重重叠叠,摇摇曳曳,又有郁郁馥馥的香气,并草虫们自得其乐的鸣叫。 养谦步过石子路,正琢磨方向,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本以为是有人来了,定睛看时,却并无人,正疑惑,隐隐听见说道:“不是,我不知道……” 声音极低,却把养谦的酒几乎吓醒了,原来是琉璃的声音。 养谦顿了顿,以为是妹子跟丫鬟出来夜游,忙往前走了几步。 拨开花丛,月光之下,依稀看见前方有个身影卓然而立,竟是个男子。 正在养谦发呆,以为自己错听了的时候,那人一声不响地上前一步,微微地俯身,低下头去,像是在俯身低语,但那姿势…… 养谦不知他到底在干什么,歪着头呆看。 谁知一阵夜风拂过,把旁边那一簇花枝摇开。 养谦缓缓地睁大双眼,这才看见在花枝之后还站着一个人,身材娇袅,正是琉璃。 同时也明白了先前那位到底在干什么。 养谦先是心头一冷,浑身从头到脚都寒浸浸地冰凉彻骨,但在看清那男子是谁后,养谦脑中轰然发声,仿佛之前在邀月楼喝下的那些酒,在瞬间都给点燃了,此刻熊熊燃烧起来。 39.负责 刹那间血往上撞,气迷了眼。养谦拔腿向前, 口中怒喝:“你……”却因暴怒气急, 一口气噎住, 嗓子都哑了。 又因并没仔细看前路,不免撞入花丛,被那花株挡住, 几乎绊倒。 在对面的花枝后的,的确是范垣跟琉璃两人。 听见异动, 范垣早把琉璃护在身后, 等养谦踉跄抬起头来,范垣才认出是他。 微怔之下, 就算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首辅大人, 也究竟是有点儿尴尬的。 琉璃从范垣身后,看见来的是养谦, 知道方才那一幕必然是给养谦看见了。 瞬间脸热如火, 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却见养谦趔趔趄趄地过来,随风似乎嗅到了浓重的酒气, 又看他几乎绊倒, 琉璃忙从范垣身后转出来, 奔到养谦身旁将他扶住。 温养谦反握住琉璃的手腕,抬头四目相对,用力将琉璃往身后一拉, 指着范垣厉声道:“好个衣冠禽兽, 你干的什么?” 夜色中, 范垣眉峰微微挑动。 温养谦见他不言语,便又上前一步,咬牙道:“什么一品大员,内阁首辅,却干这样猪狗不如的下流勾当,你欺负我妹妹年幼不懂……连亲戚的情分都不顾,私德败坏到这种地步,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养谦越说越气,怒不可遏,攥紧双拳便要冲过去。 千钧一发之时,却给琉璃抱着手臂,哀求地叫道:“哥哥,哥哥……” “放手!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养谦盛怒之下,用力一甩又一推。 琉璃毕竟身娇体弱,给他挟怒如此,整个人往后跌了过去,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发出一声痛呼。 范垣早赶了过去,将琉璃扶住:“伤到哪里?” 养谦愣了愣,也忙奔过来:“纯儿你……” 一眼看见范垣拢着琉璃的肩膀,顿时又大怒起来,举手在范垣胸口重重一击:“滚开!” 养谦身上酒气浓重,范垣知道他醉了,这会儿倒是不好跟他计较。 于是拧眉站起,立在旁边。 养谦小心扶着琉璃:“哥哥不是有意的,伤到哪儿了?” 琉璃本只是跌得重了些,并没怎么伤着,可是见养谦怒的如此,眼见是无法善了的,便顺势道:“扭到脚腕了,腰也疼。” 养谦满面愧悔:“你方才为什么拦着我?我……” 琉璃怕他又去跟范垣冲突,便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知道哥哥不是故意,只是……脚上疼得很。” 在“跟范垣打架”和“给妹妹看伤”之间,养谦想也不想,就选择了后者。 他忙单膝跪地,去看琉璃的脚踝伤的如何,又道:“纯儿不怕,哥哥给你看看。” 琉璃见他一心留意自己的“伤”,心中的弦总算松了一寸,又看范垣还在当场,就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范垣挑了挑眉,也明白琉璃的意思,点点头。 正转身要走,突然养谦回过神来,忙道:“范垣!” 温大爷果然是气的不成,竟然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范垣慢慢止步。 养谦重新站起身来:“范大人,今天的事,并没有完。” 范垣索性道:“你想怎么样?” 从始至终,范垣都是神色坦然,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任何自愧或者心虚的表情。 望着他月朗风清的表情,听着他反问的口吻,养谦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是……自己酒醉后看迷了眼,误会了这位大人的人品了。 看看地上的琉璃,养谦气滞,心头的熊熊怒火好像又要压不住了:“你……做出这种可耻之事,居然毫无半点羞愧之心,还是这样一幅恬不知耻的嘴脸,可见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该欺负到我妹妹头上,我温养谦,一定会为妹妹讨个公道。” 琉璃挣扎着站起来,拉拉他的衣袖:“哥哥……” “是吗?”范垣看看琉璃,突然说道:“其实不必费事,我有一个极好的解决法子。” 养谦愣住,琉璃也十分意外。 两人不由都看向范垣,养谦皱眉:“你什么意思?” 范垣淡淡道:“今晚上我所做的,我都承认。” 养谦更加诧异:“什么?” 范垣道:“最好的解决法子,就是我来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养谦疑惑,此时此刻他几乎不认得“负责”这两个字了,更加不解范垣在此刻说起这个词的意思。 “负责的意思就是,”范垣看一眼琉璃,又转而看向养谦:“我,会娶令妹。” 就算是现在头顶上的月亮突然之间砸落下来,在跟前儿的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顺带把面前此人砸的灰飞烟灭,养谦都不至于这样吃惊。 “你说什么?”他失声,然后大叫,“这不可能!” 与此同时,琉璃也说:“不要!” 范垣道:“为什么不?我……已经跟纯儿有过……” 这会子说什么“肌肤之亲”似乎有些太过。 范垣决定这时侯还是不要过于刺激温养谦,见好就收罢了。 于是他只是含蓄的说:“我既然做了出来,就会为此负责,我娶了纯儿就是了。” 琉璃愕然地瞪着范垣,不知道他是搪塞养谦,还是真心话。 温养谦却再也受不了。 也许是酒力翻涌太过,也许是被范垣的话语所引,养谦头晕眼花,手扶着胸口,俯身往旁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 这一吐,倒是让养谦清醒过来,也冷静下来了。 养谦忽然意识到,今晚上这件事不能直接闹出来。 如果真的哄闹出来,横竖范垣的名声已经在那儿了,他是皇宫里都敢翻天覆地的人,何况府里?这点丑闻对他来说着实无关痛痒。 但如今外头已经有些他跟琉璃的传闻,假如今夜的事捅破了,岂不是坐实了? 最吃亏的只是自己的妹子。 更何况此人居然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会娶令妹”,养谦几乎怒极反笑。 琉璃见养谦难过大吐,姑且不去想别的,忙举手轻轻地给他捶背:“哥哥,你消消气,别着急。” 养谦听着妹子的声音,心里酸楚,也更又清醒几分。 养谦定下神来,缓缓站起,望着对面范垣。 “就不必四爷操心了,”养谦深深呼吸,微微一笑道:“我妹子不论嫁给谁,都不会嫁给四爷。” “是么?”范垣声音很淡。 “是。”对上范垣暗沉的眸色,养谦冷道:“想必四爷也该清楚,我已经在外头找房子了,等我们全家搬出去住,以后彼此老死不相往来。” 范垣并没有立刻回答,月影中依旧的面无表情。 琉璃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养谦说完,对琉璃道:“跟哥哥回去。” 他拉着琉璃,转身往回走,琉璃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范垣,他仍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一路往回走,养谦始终沉默。 之前在邀月楼,因为听苏清晓说那些不堪传闻,还忿忿不平地大闹一场呢,没想到回头就目睹这样的打脸场景。 原本养谦只以为传播流言的人居心险恶,如今看来,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 一直拉着琉璃回到房中,幸而温姨妈还没回来。 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养谦倒了茶,先漱了口,又吃了一杯醒酒。 吃茶的光景,养谦借着灯影打量琉璃,却见她脸上红红白白,只是衣衫倒也完好。 养谦深深呼吸,走到琉璃身旁,挨着她坐了:“那禽兽……” 本想问范垣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又想到:今日是给他撞见了,那先前那些没撞见的日子呢? 养谦心惊肉跳,竟不敢问出口。 与此同时,琉璃也是心乱如麻,正拼命地在想该如何善后。 这都怪范垣,他的确是太过分了。 如果不是他突然又那样做,养谦也不至于如此震怒。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悔恨也无济于事。 养谦先前因为殿试一节,对范垣的感观本来好了些,可经过方才,这心结要解开只怕就难了。 琉璃最不想看到养谦跟范垣两人针锋相对,一个是她的“师兄”,一个是她的“兄长”,要是他两个内斗起来,自己夹在里头要怎么办? 何况琉璃深知范垣的为人,上回因她蠢蠢地把他下了狱,才弄出现在“隔世相见”般的场面,而且还附带了一个令她无法接受的条件。 不管怎么都好,琉璃可不想再一次惹怒了他。 琉璃垂首胡思乱想的时候,养谦却只当她是吓呆了。 养谦叹了口气,举手在琉璃的发端上轻轻抚过:“罢了,哥哥不问了,横竖咱们搬出去,离开这个禽兽就干净了。”眼底闪过一道寒光:至于今日的事,他绝不会罢休。 琉璃似乎感受到养谦身上散发的冷冽恨意。 “哥哥……” 养谦“嗯”了声:“脚还疼不疼?腰上呢?” “不疼了,”琉璃咬了咬唇,终于说道:“哥哥,你别生气了。” 养谦笑笑:“纯儿,哥哥没生气,只是,只是想不到人心险恶、龌龊下作至此罢了。” 琉璃抬起头来,鼓足勇气道:“其实,四爷、并没有那样坏。” 养谦惊住了,仿佛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40.开花 因先前所见那一幕的伤害过大,此刻在养谦心目中, 范垣简直是一等的斯文败类, 衣冠禽兽, 可恨可厌的简直无法形容。 所以突然听琉璃说他“没那样坏”,回味过来后,简直如又一个晴天霹雳。 养谦忙握紧琉璃的手:“妹妹, 你说什么?你怎么还替那混账说话?他、他……刚才对你……” 如果养谦是看见了别的什么事,琉璃或许还能扯个谎瞒天过海, 就像是上次在范垣书房里的情形一样。 但现在, 是实打实的被捉了现行,哪里能瞒得过人。 何况养谦又不是个糊涂的, 若强辩起来, 只怕会弄巧成拙。 无奈之下,琉璃道:“其实是……” 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琉璃把心一横, 说了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是我自愿的。” 如果说之前在花园里目睹的那场,冰火交加, 已经让养谦元气大, 那现在琉璃的话, 就仿佛是锥心一击。 养谦蓦地站起身来,瞪着琉璃,魂魄都浮在头顶上摇摇晃晃, 好像是河底的水草随波动荡, 无处可依。 琉璃的脸上像是在喷血, 心里把范垣责骂了千百遍。 虽然难堪而窘迫,但横竖先替他应下了这个罪名,免得让养谦念念不忘地记恨着。 琉璃呐呐道:“哥哥,他……表哥他对我很好的。” “他那叫对你好?”养谦气极了,“他只是心怀叵测……” 突然养谦戛然而止。 妹子竟然护着范垣,如果不是范垣在她面前施了些手段,又怎会如此。 温纯打小儿一张白纸似的,范垣却是个阅尽千帆,背后满布狼藉的,要欺哄诱骗一个单纯的女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养谦猛地又想起上次在书房偷听两人的谈话,当时他就觉着两个人的相处有些过于亲密,现在想想,兴许是从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养谦的火气退散,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纯儿,你是给他骗了,他如果真的是好人,今晚上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 “他原本不这样,”琉璃道:“因为我惹了他生气。” 养谦窒息:这傻孩子,竟还怪起自个儿来了。 正要再苦口婆心地规劝点醒妹妹,外间有些响动,原来是温姨妈回来了。 养谦忙对琉璃:“今晚的事,不要告诉母亲。” 琉璃正也想这么求他,没想到养谦跟自己一样想法,当即点头。 说话间温姨妈转了进来,见养谦也在,笑道:“你姨母方才还问,你怎么还没来家呢。”又嗅到极大的酒气,皱眉道:“是不是又喝醉了?脸色也不好。” 养谦的酒力早退了,低着头道:“今儿同僚聚会,不免应酬,实际没喝多少,只是洒了些在袖子上。” 温姨妈走到琉璃身旁,又看看她:“既然如此,怎么也不先回去换件衣裳再过来,把你妹妹的屋子都熏坏了。” 养谦勉强一笑。 琉璃怕温姨妈只顾唠叨会引的养谦忍不住,便道:“母亲在姨妈那里,说什么说了这半晌?” 温姨妈笑道:“我的儿,没什么,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 温姨妈慈爱地端详着琉璃,轻抚她油光水滑青缎子似的头发,见一朵小绢花歪了,便给她整了整。 养谦在旁,忽地发现琉璃裙子上沾着一片草叶,便忙向她使了个眼色。 琉璃垂眸看见,忙把裙子撩了撩,将叶子抖落。 温姨妈没看清是什么,正要打量,养谦咳嗽了声道:“天儿渐渐热了,倒要给妹妹再置买两件时兴的衣裳。” 一句话逗的温姨妈开了心,也不顾打量地上,只望着养谦道:“这话是正经的,我也正琢磨着呢,虽然你姨母想的周到,送来的衣裳首饰都不缺,可也不能全仗着人家,我们自个儿到底也要置办些才是。” 琉璃说:“我的衣裳穿不了,不用另外再花钱置买了。” 温姨妈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如今不比往年,年纪大了不说,这里又是京师,不比咱们那里,只管听话,赶明我得了闲,咱们也出去逛逛。” 这日下午,蝉声乱噪,日影烁金。 养谦顶着大日头来见温姨妈,言说房子已经有了着落,催促从范府搬出去的事儿。 温姨妈正在给琉璃选衣裳料子,闻言有些意外:“这样快?” 养谦道:“原先也说过,我考完了后就搬的,已经不算快了。” 温姨妈道:“话虽如此,只不过那是咱们原先的打算,毕竟先前没进府里来,不知道人家高门大户的是怎么个对待法子,可如今你姨母真心把咱们当是一家人,几位表兄弟姊妹的又极友爱善待……” 养谦见母亲竟然不想搬似的,着急起来:“母亲莫非想留在这里了?” 温姨妈见他急得这样,便笑道:“怎么就值得这么焦急?我其实早跟你姨母透过要搬家的话,你姨母只不肯答应,先前为你高中,这府里又热闹的那样,如今你才放了翰林,咱们就搬走,显得像是过河拆桥,不肯亲近了一样。不如就再等几日,等我找个最适当的机会就搬,如何?” 养谦因为昨晚的事,简直一刻也不想留在范府,听温姨妈这样说,他琢磨了片刻:“母亲的意思我岂会不知道?只不过,我跟妹妹年纪都大了,这府里的表兄弟姊妹又多,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间久了难免生事……” 温姨妈听了这句,脸色微变,忙把手中布料放下走过来:“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是有什么事不成?” 养谦忙道:“母亲别急,其实没事,只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温姨妈凝视他,忽地说道:“近来我倒是听闻,长房的二姑娘似乎……你们真的没事?” 养谦万万想不到母亲竟疑心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在说他跟范彩丝。 养谦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的?母亲都听了些什么?我跟那位二姑娘,一个月里统共见不到两回,上次见还是……” 他拧眉想了想,“大概半月前在妹妹房里,我因见她在,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 温姨妈见他否认,才道:“罢了罢了,没有事最好,我也不知从哪里随便听来的,其实知道你不是那种轻狂性情的人,只不过先前二姑娘常常有事没事地就跑来咱们这里,似乎热络太过,我才多问一句……大概是我听错罢了。” 温姨妈出了会儿神:“那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没有事,保不准以后呢,这朝夕相处的,到底要谨慎……晚上我再跟你姨妈说一说,看看她的意思就是了。” 养谦见母亲果然动意,这才徐徐地松了口气。 *** 且说范垣这边儿,其实从上次郑宰思破例来见琉璃,范垣心中便存了个结。 又听说忠靖侯府上门提亲的事,更加烦恼。 范垣知道,这种事以后只会更多,只怕京城里有些头脸身份的提亲者将络绎不绝。 所以那天晚上,燥热的晚风令他越发无法安神,才特意去找琉璃。 他本是想轻描淡写询问几句,顺便探探琉璃的意思。 不料……竟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也许他不该晚间来找人,倘若白天的话,看着那张仍有几分陌生的脸,心性还可以收敛,如此夜色朦胧花香四溢,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诱惑着他。 一旦遇上陈琉璃,仿佛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 比如让他接二连三的失控,比如……偏偏给温养谦撞见。 此后因沿海有事,所以连日在内阁,终究得空回来,先去见了许姨娘。 许姨娘碍于自己身份的缘故,不敢跟范垣过于亲近,只是看着他仿佛比先前清减了几分,不免询问。 朝堂上烦难的事范垣一概不提,免得母亲担忧,多半只淡淡地说无事。 许姨娘也知道缘故,何况那些事她也不懂,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于是她便也多捡着家里有趣的可听的事情,跟范垣说。 忽然提到了温家众人,许姨娘道:“上回还说问姑娘不像是痴儿,没想到果然竟不是,也是老天有眼,并没亏待这么可爱纯善的女孩子。” 如果是别的事,范垣自然不会上心,突然听提起琉璃,才问道:“您怎么就定了似的说不是,外头都说是太医高明呢。” 许姨娘道:“那次她送我回来,看着她的眼神、行事,我就知道。再者说,太医的医术再高明,治疗人身上的伤痛疾病倒是能,但若说短短几个月就能把痴儿治好,还变得这样伶俐聪慧人见人爱,那可是不能的。除非原本就不是个傻的。” 范垣不禁微微一笑。许姨娘却又叹道:“这数日我隐约听说,夫人那边要给温家姑娘择婿,这样的的女孩儿,也不能什么样的人家才能配上,你才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前儿忠靖侯家派人提亲,因为他家那小侯爷性子不好,夫人还给婉拒了呢,有夫人看着,定然是会选个不错的。” 范垣心头有些刺挠,垂了眼皮不语。 许姨娘见他默然,试探道:“垣儿,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没有意中人呢?”生恐问的唐突让儿子更不喜欢,许姨娘又陪笑说:“你瞧,温家的小姑娘都要择婿了,如果你也能……” 范垣听到这里,才回答道:“您放心,我……我也已经有了。” “什么?”许姨娘吃惊不小。 碍于范垣的身份,许姨娘很不敢、也不愿去管束拘谨他,对他的终身,之前虽提过几次,他只是淡淡地似乎很不上心。 后来,又弄出了那些声名狼藉的传闻,一来二去,就更加耽搁了下来。 这还是范垣第一次在许姨娘面前如此表示。 “你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还是有了哪个意中人?”许姨娘小心翼翼地问,这会儿心底的“惊”却又把“喜”给压了下去,生怕范垣一出口,又是个惊世骇俗的答案。 范垣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不急。横竖再过一段时候,您就知道了。” 许姨娘听了这句,又是忐忑,又是喜欢,又有点莫名的惶恐。 突然间就像是铁树要开花似的,让人有种如坠云端不敢置信的感觉。 范垣离开了许姨娘院中,负手往前而行。 走不多时,却见有个人从前方的抄手游廊下走来,因为天热,手中拿着个刺绣花鸟的蚕丝团扇,且走且遮着脸挡着那扑面而来的热气。 范垣驻足凝视着那缓步而来的女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琉璃时候的场景。 陈翰林指着那烂漫的女孩儿道:“这是小女琉璃。” 琉璃笑道:“他叫什么?” 陈翰林笑着斥道:“无礼,他叫范垣,你以后得叫他‘师兄’。” 琉璃吐吐舌:“我不,但凡是父亲的学生,都得叫我师姐的。” “胡闹。”陈翰林仍是宠溺的笑。 女孩子则翻了个得意洋洋的白眼。 范垣疑心陈琉璃是瞧不起自己。 直到他看见陈翰林的另一个学生小徐。 小徐人高马大,下巴上胡须都有一寸长,乖巧又有点羞涩地喊琉璃“师姐”。 可琉璃还是叫了他“师兄”。 想想不觉有些骄傲,在陈翰林的弟子里,他算是第一个——琉璃肯心甘情愿叫师兄的人。 天生自矜的性情,让范垣没有问为什么。 还是那次偷听到琉璃跟小章的对话,才明白了原因。 那会儿小章问:“凭什么我们都是师弟,就他是师兄呀?” 琉璃道:“你不服?” 小章道:“就是不服。” 琉璃的拳头毫不犹豫地打下去,小章抱着头满地乱窜:“打死了也不服。到底为什么?” 琉璃道:“因为我看他顺眼!” 回答的理直气壮。 小章瞠目结舌,摸着脸惆怅地问:“难道我长的不够顺眼?很多女孩子说我长的俊俏。” 琉璃笑道:“俊俏能当饭吃吗?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这人很不可靠……师兄,我一看就觉着他很可靠。” 遇上陈琉璃之前,他什么也不是。 跟她认得之后,他终于有了身份。 他是范垣,也是她的“师兄”。 本以为会一辈子如此。 但现在范垣觉着,是时候该把这个身份换一换了。 身前的女孩子只顾顶着团扇低着头走路,完全没留意自己在廊桥上兜来兜去,竟不偏不倚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范垣笑了笑,举手把她拦住。 41.红线 琉璃只顾举着扇子,一边低着头看裙摆随着走动而也翩翩地随风飞舞。 正自得其乐, 冷不防身前大袖飘扬, 她猝不及防间直直地撞了过去, 恰好就被那人半拦半揽的扶住了。 一惊之下,琉璃忙抬头,却见是那双至为熟悉的凤眼。 琉璃见左右无人, 忙后退一步,这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范垣道:“我才打那院子里过来。” 琉璃顺着看了眼, 知道他才去探望过许姨娘, 便道:“你去见过大娘了吗?” 范垣道:“去过,她不得空见我就是了。” 琉璃想了一想, 不便再说这个, 瞥了范垣一眼:“近来养谦哥哥有没有找过你?” 范垣摇头,他连日在内阁, 忙的才得闲回来, 又怎会见过温养谦。 琉璃道:“他不找你也就罢了,我本想跟你说, 只是也没见到你……上回的事, 我在哥哥跟前应下了, 我只说、只说……是我愿意的。跟你没有关系。” 范垣很意外:“你是这么说的?” 琉璃道:“不然我怎么说?如果说是你胡作非为,让养谦哥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找你拼命?” 范垣笑笑:“你放心,温养谦不是那样的人, 他也知道拼命是没什么用, 只以后再找机会算回来就是了。” 琉璃忙道:“我也担心这个, 对你,对养谦哥哥都不好,所以我才应了,好歹让他别那么痛恨你。” 范垣听她一口一个“养谦哥哥”,心里本有些酸意酝酿,听到最后这句,才说道:“我以为你只关心温养谦的安危好歹,原来也还记着我?” 琉璃一怔:“那当然。” 范垣本很喜欢,转念一想,又没有那么喜欢了。 琉璃如今当温养谦是兄长,当他是“师兄”,对她来说都是“亲人”一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范垣淡淡地哼了声:“你不必担心我。” 琉璃见他突然有些不快,不解其意,只道:“我知道师兄是不必别人替你操心的,只是我自己瞎想罢了。” 范垣瞅瞅她:“琉璃,那天晚上我所说的话,你想过没有。” 琉璃问:“什么话?” 范垣道:“我对温养谦所说的,我会娶你的话。” 琉璃一听,脸上就红了:“那不过是搪塞养谦哥哥的话,又想什么?” 范垣道:“若不是搪塞呢。” 琉璃愣愣道:“不是搪塞?……那可不行!” 范垣眉峰微蹙:“为什么不行,现在大夫人那边在琢磨你的终身,若不是我,你想嫁给谁?” 琉璃道:“我已经跟养谦哥哥和母亲说了,我一辈子不嫁人。” 范垣一哂:“他们要真信了这句,就不会紧锣密鼓的给你张罗了。” 琉璃脸上越发涨红:“我、我……” 随风依稀有些说笑声传来,范垣也听见了:“改日再跟你说。” 将走之时他微微侧身,凝视着琉璃道:“你也该好好想想,如果谈婚论嫁起来,有谁比我更合适。” 范垣去后,琉璃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低头徐步往前。 今儿琉璃是去见二小姐范彩丝的,彩丝这几日病了,已经请医调治,连日都没有出门。 不多时到了彩丝的居处,却见院门开这,里外无人,因天长且热,丫头们都在躲懒,此刻廊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琉璃忖度彩丝一定是在睡觉,就放轻了脚步,沿着抄手游廊走到窗户旁边,从半开的窗扇中往内打量。 还未看清屋里的情形,就听到有人说道:“我知道你糊涂,没想到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 琉璃一怔,听出是彩丝的声音,含着恼怒,这无缘无故的是在说什么,又是在说谁? 正在诧异中,里头有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我也没想那许多,只是听三妹妹说起来,所以在外头吃酒的时候提过一两句,未必真的就是我泄露的……何况那温家丫头跟四叔的事儿,这府里不是都知道了吗,难保是别人说出去的,怎么就一股脑的怪到我的头上?” 琉璃原本以为彩丝在不知跟谁说话,不便打扰,正思忖着转身要走,谁知一个男人的声音冒出来,听着有些耳熟,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见“温家丫头跟四叔的事”,一惊之下便立刻站住了。 只听里头彩丝道:“这府里哪里就都知道了?就算知道,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出去嚼舌。外头自然是有四叔辖制着,至于这府里头,谁不怕大夫人?谁不知道大夫人疼纯儿疼得什么似的,若敢听见有人嚼这个,立刻就要打死呢。你倒是好,巴巴地去替人当枪使唤,大夫人本就不太理会我们这一房了,只是平日里不怎么管,倒也罢了,如果知道是你出去传了这些混账歪话,只怕就戳了马蜂窝!何况除了大夫人,还有四叔,还有温家哥哥,他们难道就能轻放了你?上次忠靖侯家老夫人带了小侯爷亲自上门赔罪,你难道不清楚为什么?” 这会子琉璃已经听出来,跟彩丝说话的正是她的哥哥,范府长房庶出的范纠。 温养谦在邀月楼把小侯爷苏清晓痛打一顿,范纠日常在外厮混,怎会不晓得。 都知道这位小侯爷从来蛮横霸道,只有他欺压别人的份儿,如今竟给温养谦这个才放了翰林的书生欺压了,就像是一头小豹子偏偏被一只猫儿给打败了,自然是天底下的奇闻。 虽然在场众人都对两人打架的起因讳莫如深,但范纠仍是打听到了些许。 最重要的是,小侯爷虽然吃了大亏,但最后竟还亲自来府里赔不是,这就非同小可了。 范纠额头出汗,越发小声道:“当初是三妹妹跟我透出来的,我哪里想到那许多?再说,三妹妹无缘无故干吗把我当枪使?” 彩丝冷笑道:“给温家哥哥摆宴席庆祝高中那天,郑侍郎也来赴宴,还亲自来见了纯儿妹妹,正那会儿我跟芳树也去找纯儿,就看见了。当时她的脸色就很不好,她心里可很‘倾慕’郑侍郎呢!” 范纠吃惊:“你、你难道是说三妹妹对郑侍郎有意,可这也犯不上……” “谁知道她到底想什么,”彩丝咬了咬牙,“但她多聪明,轻描淡写地挑拨了,把你推进泥坑,自己却一身轻松,你自己发昏倒也罢了,偏偏还带着我也变得不清不楚了。”说到这里,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范纠气道:“我去问问三妹妹去!” 彩丝喝住他:“你去问,她难道就会承认?何况她毕竟是嫡出的。我只盼哥哥你以后少惹事,这件事我不再提,你以后也万万别透半分,就算有人质问,你都要咬着牙别认。不然,府里的大夫人,四叔,温家哥哥……哪一个饶得了你!”说着又哭起来。 *** 琉璃离开彩丝房中,幸喜无人发现。 她着实没想到,背着自己,竟还有这些隐秘。 当初彩丝跟芳树两人,因为温养谦跟郑宰思,是曾当着她的面儿辩论过的。 按照范彩丝的说法,必然是芳树那天看了郑侍郎来探望自己,多半是女孩子的嫉妒……所以才跟范纠挑唆。 因为争风吃醋而把自己也绕进去,琉璃觉着这一场实在是无妄之灾。 琉璃回到房中,正温姨妈已经回来,见她脸上微红:“去见过二姑娘了?” “没有,走到半道,觉着热的很,就回来了。”琉璃忙扯了个谎。 小桃捧了水进来,琉璃沾了帕子稍微擦了擦脸。温姨妈叫她坐到身旁:“那也罢了,我听你姨母说她只是有点暑热,吃了两剂药已经好得多了。” 琉璃点头,突然见温姨妈似有忧愁之态,就问道:“母亲有什么心事?” 温姨妈方道:“是你哥哥,催着我向你姨母开口要搬出去的事。” 琉璃问:“您跟姨母说了?” 温姨妈道:“说了,说了好几回呢,她都跟我急了,说好不容易团聚,好好的怎么竟要搬,她又是个多心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些闲话,就疑心这府里……只管追问我是不是这府里有谁对咱们不好,雷厉风行地又生了一场闲气,我只得不敢提了,尽力安抚了她一阵才罢。” 琉璃笑道:“姨母可真是个急性子,表面却看不出来。” 温姨妈道:“可不是,又急又倔,她要不是这个脾气,怎么会恨许姨娘恨了这么多年,更变本加厉的恨了。” 母女两人相视,各自叹了口气。 温姨妈怕引得琉璃不高兴,就又说:“对了,有一件正经事,后日是郑家老夫人的寿辰,你姨母早得了请帖,我却也有一份,你姨母今儿说,要我带了你去。” 郑家老夫人,便是郑宰思的祖母。 琉璃因为才听了彩丝的话,心想虽然她跟郑宰思心无芥蒂,毫无瓜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跟郑家牵扯上为妙。 于是说道:“人家是母亲跟姨母去就是了,我去又做什么?” 温姨妈当然知道冯夫人要带她去的意思,只是不便跟她明说,就笑道:“整天在家里闷着,出去透透气、也多见见世面岂不好?” 因为温姨妈竭力劝说,琉璃无可奈何,只得先答应了母亲。 赴宴那日一早,便假意说身子不适,温姨妈毕竟疼爱女儿,只得叫她留在家中歇息。 因此才躲避过去。 这数日阴雨连绵,院子地上积了些水,小丫头们便在廊边拿了树枝划水玩。 琉璃在窗口望着雨水自屋檐上落下,水晶帘似的,心里却想到当初在宫里的情形,儆儿因不耐烦学业,琉璃劝哄之余,就也想法子逗他开心,每当下雨,便折些纸船,又叫宫女等把些会飞的水鸡,鸳鸯等围起来,在一块儿闹腾了玩。 琉璃忍不住长叹:“又有好久没见到儆儿了。” 心情犹如天上的雨云,层层叠叠,无限忧郁。 正在惆怅,突然院门处进来两个人,头打着伞,竟是两个男子。 琉璃认得其中一个是养谦,另一个…… 本能地猜是范垣,但很快又明白不是。 那人随着眼前走到廊下,将伞抬起,伞下的脸眉目如画,天然地笑吟吟的,目光转动,不偏不倚看向窗户边的琉璃。 目光相对,琉璃忙把头转开,装作看别的地方。 那人笑意更深,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自然正是郑宰思郑侍郎。 两人在廊下跺了跺脚,小丫头把伞接了过去,养谦领着郑宰思进门到了堂下。 养谦道:“郑兄且坐,我去看看妹妹。” 小桃倒茶过来,养谦进了门,见琉璃坐在窗下,便道:“下雨天潮气重,怎么偏在这儿?”上前把窗半掩起。 琉璃问:“哥哥从哪里回来了?” 养谦面上有些喜色:“多亏了郑大人帮着,我已经找了个极合适的房子,改日带你过去瞧一瞧,你一定会喜欢的。” 陈家的那老宅,陈伯虽然是许了,但毕竟小皇帝那边儿还不知如何。养谦又着急要搬,所以只好暂时另寻别的地方。 琉璃看着养谦,心中疑惑。 原先温养谦对于郑宰思似乎有些不冷不热,可最近,两人仿佛过从甚密,关系突飞猛进。 此刻竟也并不避忌,直接把郑宰思带到了这里。 养谦笑道:“你要不要见一见郑大人?他可又带了礼物给你呢。” 琉璃哭笑不得:“哥哥,我见他做什么?” 养谦悄悄道:“当初好歹是郑侍郎带太医来给你诊治的,何必如此见外?” 隔着帘子,只听郑宰思在跟小桃说话,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姑娘的病好些了么?” 小桃诧异:“什么病?” 郑宰思笑道:“前几日我们家老太太做寿,姑娘不是因病没去?我们府老太太跟夫人都记挂,我也不得放心。” 小桃才忙道:“啊,是那个,早就好了,大人放心。” 屋内,养谦笑看琉璃一眼道:“你瞧瞧,郑大人是不是很细心?” 琉璃正有点不好意思,只听郑宰思放低了声音,说道:“小桃,你把这包水晶糕给你们姑娘,这样的雨天配着桂花龙井茶吃最好。我待会儿还要进宫去陪陛下,陛下这两日也有些龙体微恙……” 琉璃听到这里,顿时忘了别的,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养谦见状,也带笑跟了出来。 郑宰思抬头见她出来了,便起身笑道:“姑娘好?” 琉璃本想直接问朱儆的病,但直接张口未免唐突,她愣愣地看了会儿郑宰思,目光扫过桌子上的糕点:“又让郑大人破费了。” 郑宰思笑道:“这不算什么,纯儿爱吃就好了,上次的玫瑰酥可合口?” 小桃快嘴答道:“姑娘没捞着吃呢,上次正好跟我们四爷看见了,四爷竟是喜欢的,不由分说都拿了去,可见一定是很好吃的。” 琉璃道:“你还不把点心拿去摆好,再给大爷倒茶?” 小桃才忙去了。 养谦却不知道此事,听小桃这样说,原本含笑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冷冷重重地哼了声。 郑宰思却仍是满脸笑容,道:“想不到首辅大人竟有这种爱好,我可听说他是最厌吃甜食的。” 琉璃心中嘀咕:“岂不知我跟你想的一样。” 当下请郑宰思坐了,略寒暄了几句便问:“大人要进宫吗?” 郑宰思点头,琉璃问道:“方才听您说陛下龙体微恙,不知是怎么了?” 郑宰思道:“有一点小咳嗽,御医正在调治呢,只是陛下有些……不大肯吃药。” “他不肯吃的话,就捏着鼻子……”琉璃情急之下,冲口而出。 养谦在旁歪头看向她。 琉璃拢着嘴:“我、我不知哪里见过这法子,不知能不能用。” 郑宰思却眨眨眼,眼角鱼尾纹更盛了,他笑道:“这法子倒也是新奇,不过……就算能用,也没有人敢捏着陛下的鼻子呀。” 琉璃皱眉不语。 养谦见琉璃虽然说话奇突,不过到底跟正郑宰思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了,一颗心稍微放下。 正小桃又送茶,养谦端了茶盏,拈了一块儿水晶糕,且吃且站在门口看雨。 只听郑宰思对琉璃道:“不过,别人虽不能,我看……纯儿未必是不成的。” 养谦似笑非笑回头瞧了一眼,见郑宰思满面的笑容可掬,像是十分哄溺的神情,便又摇了摇头。 琉璃咬了咬唇:“我?” “是啊,毕竟……”郑宰思挑唇,瞥一眼养谦,见养谦正已经转回身去。 连绵的雨声中,郑侍郎微微俯身,含笑悄声说道:“那日在陈宅,你是不是叫过陛下‘儆儿’?” 42.争风 郑宰思突然提起这件事,琉璃一惊。 这才明白, 原来那天他果然都听见了。 她正想要否认, 郑宰思却又道:“皇上对纯儿也很是不同, 前儿还问起你近来怎么样。” 琉璃听了这个,不禁又问:“真的?” 郑宰思道:“我怎么会骗你,不信的话, 下回见到皇上,纯儿就亲口问他就是了。” 琉璃的双眼之中不禁透露出向往, 喃喃道:“下回?”那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郑宰思仿佛知道她的心意, 笑问:“纯儿也想见皇上吗?” 琉璃心中虽然是一千一万个想,可因方才郑宰思突如其来那一句, 暗暗多了几分警惕, 便回答:“谁不想见皇上呢。” 郑宰思道:“不错,每个人都想见皇上, 只不过皇上想见的人却不多, 我听宫里的人说,有一次皇上还想传你进宫呢。” 琉璃微睁双眼, 郑宰思又叹道:“如果不是首辅大人觉着如此贸然行事有些不妥, 只怕真的就传进去了。” 琉璃低下头去。 两人说到这里, 养谦端着茶杯踱了回来,道:“好了,郑兄也该进宫去了, 若耽搁了, 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郑宰思哈哈一笑起身:“有什么妨碍?回头皇上问起我为什么迟了, 我也好说是来见纯儿了。皇上必不责怪。” 养谦笑着摇头。 郑宰思又对琉璃道:“是了,纯儿虽然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皇上,不过若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我捎带给皇上,我倒是可以尽力。” 养谦很意外,忙道:“郑兄不可玩笑,你虽然身份特殊,但也不能私自从宫外往里头带东西,给人知道了可大不妥。” 郑宰思笑道:“放心就是,先前我也时常偷偷拿些可玩、可吃的东西进宫给皇上,无人察觉,就算有人知道一二,也不敢当面搜查为难。” 养谦又笑:“倒要谨慎规矩些才好。” 郑宰思也笑回:“若说谨慎规矩,现成的已经有了个首辅大人,每日把皇上约束的极辛苦,我要是不给皇上再找点乐子,毕竟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了得。” 养谦见他越说越肆无忌惮,索性道:“罢罢,当我没说。” 琉璃却被郑宰思这句话惹得心跳不已,心里想跟朱儆说的话自然是多的不可胜数,可是哪一句都不能让人捎带。 至于要给他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可带之物。 她呆呆听着养谦跟郑宰思说话,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恨不得就大叫“把我也带进宫”去。 最后琉璃只得说道:“我、我没什么可带的,只是请郑大人转告皇上,务必……保重身体,别任性了不肯吃药。” 说到这里,眼尾已经泛红了。忙低头打住。 郑宰思望着她,敛起了三分笑:“纯儿妹妹放心,这话我保准带到。” 养谦送郑宰思出门,这会儿雨下的小了些,两人仍撑着伞并肩去了。 琉璃走到门口张望,人虽在这,魂魄好像已经随着郑宰思一起进宫而去。 不多时养谦回来,见琉璃站在门口,一怔之下,打趣道:“怎么站在这里?人都走了。” 琉璃醒神,转身进了里间。 养谦见她闷闷不乐:“才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琉璃打起精神来:“哥哥,你怎么把郑大人带了过来?” 养谦笑道:“正是因为今儿弄好了房子的事儿,他又要进宫,顺路就带了过来了。妹妹,你看郑侍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养谦道:“他的人品,相貌,性格,是不是……都是不错?” 琉璃诧异起来,这才醒悟养谦的意思,皱眉道:“哥哥,你瞎说什么?”撇开养谦,自己往里头去了。 养谦忙跟了过去,低声说道:“哪里是在瞎说,你看郑侍郎的行事,何等细心体贴……” 琉璃一心牵挂朱儆,更想不到养谦居然私下里存了这个念头,情急之下便道:“哥哥,说好了我不嫁人,你怎么这样着急要打发我出门似的?” 养谦微怔。 起初养谦当然并不着急,只不过偏偏目睹了范垣对琉璃那样轻薄,琉璃非但不怪罪他,反而替他说好话,这才让温养谦着急起来。 他满心觉着自己妹子给范垣欺哄蒙蔽了,如今除了张罗搬家的事,另外便要赶紧找个更好的人,自然就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心转意,明白过来。 这会儿听琉璃如此质问,养谦顿了顿,默默说道:“若不是为了妹妹着想,我又何苦这样。” 琉璃回头,养谦道:“实话不瞒妹妹,其实母亲先前跟我说过,姨母那边属意郑侍郎,那会子我还觉着郑侍郎‘齐大非偶’,不是妹妹的良配,谁知范垣居然、居然那样丧心病狂,妹妹你更是被他迷惑,我怎能看你如此?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做为妹妹的终身,我宁可是郑侍郎,也不是那个伪君子!” *** 此后一连数日,郑宰思不曾上朝,不曾入宫,甚至也没有跟知交等聚会应酬。 养谦因为近来跟他熟络,连日不见未免牵挂,只听说他病了,暗中担心,这一日他特意抽空前往郑府探望,门上询问了名姓,入内通报。 不多会儿,有一名管家走了出来,作揖陪笑说道:“我家六爷因现如今不在家中,去了城外庄子里住几日去了。” 养谦诧异,便问郑宰思病情如何,管家道:“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是了,等六爷回来,小人自回向他转告温大爷的意思。” 养谦因为是个极擅交际的人,见郑府连个主人都不露面,只派了一名管家,而且这管家虽看着礼数不缺,却隐隐透出些皮笑肉不笑的光景。 养谦便不露声色道:“既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养谦离开郑府,上马往回,马蹄得得才行了一丈开外,随风隐隐听得身后门房正说:“就是他们,竟还追上门来了……” “倒不知给六爷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六爷……” 养谦一头雾水,只得暂且回府。 又过了四五日,郑宰思才又露面。 只不知为何,仿佛比先前要憔悴了些许,但仍是笑呵呵的模样不改。 这天退朝,大家都围着郑侍郎嘘寒问暖,郑宰思团团道谢。 等众人都逐渐散了,郑宰思望见对面有个人,默默地正看着他。 郑宰思呵呵一笑,上前行礼:“首辅大人,我缺班了这许多天,不知有何训诫?” 范垣道:“郑大人因何缺班。” 郑宰思道:“病了呀,满朝文武都知道。” 范垣道:“哦?是什么病?身上的病,还是心病,或者是身心俱病。” 郑宰思哈哈大笑,笑了会儿才道:“那不如您给我看一看。” 范垣道:“我没工夫。只不过,既然病了这场,也已经好了,郑大人以后可要保重贵体,别再病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郑大人病了。 但却不知郑宰思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地就得了病,如此蹊跷。 却瞒不过范垣。 郑宰思跟范垣似的,早就是适婚的年纪,一个孤僻,一个风流,却都是不羁之人,所以都还没有婚配。 只不过郑宰思比范垣好些,内阁张尚书的小女儿正十八岁,才貌双全,是个难得的名门闺秀,且两家也门当户对,极为相衬。 本来都要谈婚论嫁了,突然郑宰思改了主意。 郑家是大族,盘根错节,甚至比范府更复杂数倍。 郑宰思先前虽行为不羁,但都是才子才情,情有可原。然而这婚姻大事,且又是两家看好了的,如今半道突然要改,谁能受得了。 郑夫人先是私下劝说,却无法让郑宰思回心转意。 郑大人一怒之下,亲手执行了家法,把郑宰思狠狠地打了一顿……让郑宰思又享受了一把少年时候才有的待遇。 皮开肉绽,腿几乎都打折,才在家里休养了这么多天。 本以为郑宰思经过这场折磨会回心转意,谁知仍是咬牙不松口。 如今正在跟家里僵持着呢。 这也是为什么温养谦那天去探望郑宰思的时候,给郑家的人冷落。 范垣虽然是首辅,但却是新贵,跟郑家这种累世簪缨的大族比不了。而且温家又是旁亲,毫无根基,再加上之前还有些奇怪的流言蜚语,所以郑家的管家才会那样对待养谦。 这个养谦自是不明所以的。 范垣因为知道此事,所以才跟郑宰思打“身病心病”的机锋。 而郑宰思也果然聪慧了得,立刻领悟了范垣的意思。 此刻郑侍郎努了努嘴,琢磨着说道:“我这病只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身上的病好了,心上的病还在,迟早要发作。” 范垣本是要走的,听了这句,便止步回身:“你说什么?” 郑宰思笑道:“我是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等我吃了心药,这病才会从里到外都好了。” “那郑大人的心药是什么?” “是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迎着范垣慑人的目光,郑宰思道:“正是大人的表妹纯儿姑娘。” 两个人的这场对答,就像是击鼓交锋,唇枪舌战,隐隐地有兵器交击发出的声响。 直到郑宰思这句话说完后,一切的响动刹那间归于死寂。 郑宰思摸摸鼻梁:“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我有。” “洗耳恭听?” 范垣冷笑:“你求不起。” *** 且说养谦因听说了郑宰思终于回归了,便来相见,远远地看着众朝臣行走间纷纷避让着什么,以至于把那个避让的地方绕成了个无形的圈。 将走近看时,才发现那圈子之中站着的,正是郑宰思跟范垣。 养谦见范垣在,便不再上前,只在旁边等。 那边儿范垣也瞧见了养谦,却面无表情地转身去了。 直到现在养谦才走过去,招呼郑宰思。郑宰思见是他,便笑道:“温大人。” 养谦望着他微微泛白的脸,问道:“郑兄先前是怎么了?” 郑宰思耸耸鼻头,笑道:“没什么,一点小晦气罢了。” 养谦问:“四爷方才跟你说什么?” 郑宰思甩甩袖子:“他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养谦本是肃然问他的,突然听了这句,不禁失笑,又忙问:“胡说,我看四爷并没有骂人似的。” 郑宰思叹气:“虽没有骂,可他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养谦忍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宰思并没有回答,只是揽着养谦的肩膀道:“我在家里病了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今日就去喝一场如何?” 养谦道:“你才病好,就去喝酒?” 郑宰思道:“无妨,一醉解千愁嘛。”说罢仰头大笑,却也不像是个有什么忧愁的样子。 这日养谦陪着郑宰思,痛快喝了一场,入夜方回。 才下车,就有小厮过来扶着,着急道:“温大爷怎么才回来,里头催了好几次,叫找人呢。” 温养谦趁兴问道:“何事?” 小厮道:“奴才们不知道,横竖您进去就明白了。” 养谦不知如何,忙快步入内,先去温姨妈院中,才进门,就见温姨妈在堂下走来走去,热锅上的蚰蜒一样。及至看养谦,忙奔出来捉住手:“你去哪里了,如何这半天才回来?” 养谦不顾解释,忙问:“出了何事?” 温姨妈怔了张嘴却又打住,拉了养谦进门,才愣怔着说道:“好端端地不知为什么,这府里四爷……突然跟我说要娶你妹妹!” 养谦本还有五六分酒,听了这句,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落,顿时惊的酒醒。 43.诱惑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 “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 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 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 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 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 还未开口, 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 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 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 此事跟他们无关, 你若要责罚, 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 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就算张大人的近身随从,也不明所以。 此事,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44.议亲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养谦无法相信, 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 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 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 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 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 整理了衣衫, 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 养谦故作镇定, 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 竟出了仪门, 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 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 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45.禁宫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这人皱紧眉头,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 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 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 虽然才跟儿子见着, 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 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 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 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46.赐婚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 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 齐刘海, 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 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双眼, 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 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 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 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 但琉璃听得出, 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 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此刻才缓步而出。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这人皱紧眉头,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47.抱住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他惊喜交加, 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 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 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 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 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 竟出了仪门, 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 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 心底灵光闪烁, 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48.喂药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 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49.心惊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 只顾抱紧朱儆, 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 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 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 但当务之急, 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 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 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50.教子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张大人没有将琉璃所画的那三幅画公之于众, 自是有一个合理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 也正是琉璃能够“说服”张莒的诀窍所在。 外界的人隐隐听说那天温家的痴儿曾去过府衙,究竟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就算张大人的近身随从, 也不明所以。 此事, 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 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 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 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 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 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 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 叫我看来, 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毕竟范垣树大招风,张莒却已贬到地方,如此写法,只是为不引人注意罢了。 范垣知道张莒这信是何意,前一阵子,他隐约风闻苏州出过一件案子,正是张莒经手,据说判的有些荒唐,便去信问他缘故。 其实范垣知道张莒办事精干果决,又是自己的嫡系,不会突兀地做些落人口实的事,去信也只是循例问一声罢了。 这一封信自是张莒的回函,范垣正拿了裁纸刀要打开,又一侍从来到:“四爷,时候到了。该进宫去了。” 范垣既是内阁首辅,且又担着少傅一职,今日早上是要进宫教小皇帝读书的。当即掏出西洋怀表看了一眼,果然眼见巳时将到。 原本准备的时间充裕,只是先前在院子里给琉璃拦了一拦,一时竟忘了此事。 小皇帝年纪虽小,脾气古怪,很不好对付。 范垣常以身作则,好让他跟着依样学样,尤其注重“准时”,所以身上常带着西洋表看时辰。 如果这次误了,小皇帝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来。范垣看一眼这信笺,心知宫内是是非之处,倒是不可把跟外官的私信带进去。 何况范垣料定也没什么别的急事,回头再看也罢,当即将抽屉打开,把回函放在里头,即刻起身更衣。 不多时整理妥当,换了朝服,乘轿往皇宫而来。 过午门进了东华门,才到了文渊阁,还没进门,就有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了来,见了范垣,便忙行礼道:“阁老。” 范垣回头,他自然认得这来的小太监,是跟随小皇帝朱儆的内侍赵添,这会儿他来,料想没别的事。 范垣在台阶上站住脚:“是皇上怎么了?” 赵添苦笑道:“皇上说他肚子疼,今日就不、不来读书了。” 范垣神色不变,仍是那样淡淡漠漠的:“皇上现在在哪?” 赵添道:“在启福宫。” 范垣缓步下台阶,转身往启福宫的方向而去。 约莫走了两刻钟,宫墙内传出一阵犬吠之声,同时有个青嫩的声音喝道:“范垣,你站住!你这狗东西……” 范垣一怔,跟在身后的赵添脸色发青,顿时紧走几步拼力叫道:“首辅大人到!” 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51.藏娇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 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 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 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 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 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 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 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 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 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 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 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 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 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燕儿本是冯夫人的左膀右臂,很得信赖,直到她跟范老爷春风一度,私生了范垣。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52.宠妃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养谦推辞不过, 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 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 两行征雁, 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 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 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 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 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 不觉神魂颠倒, 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 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 也有家中有小倌的, 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 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53.终身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 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 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 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 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 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 怎么好轻易相见, 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 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 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 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 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 偏偏是个痴儿, 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 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54.初恋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在外人的印象中, 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 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 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 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 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 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 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 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 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 像是三分写意, 三分工笔, 加三分白描, 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在他眼前的这两幅画,冷眼一看,仿佛一样,但细瞧之下,却另有玄机,感觉上完全不同。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涩微苦,久嚼之后,却透出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55.值得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 “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 小皇帝回身坐了, 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 朕听着呢, 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 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 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 此事跟他们无关, 你若要责罚, 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 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 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偏偏先前范垣又出了事,冯夫人怕连累妹妹,忙发信不许她来,等范垣出狱后,一切风平浪静,才又动了念想。 今日两个姊妹却是久别初见。 两个人叙了话,彼此打量了片刻,冯夫人叹道:“我先前发信让你们不要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了,幸而此刻已经风平浪静了,否则还像是先前那么着,岂不是好好地也把你们也拉下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沾上光,倒几乎让你们遭了牵连,这可怎么说呢。” 温姨妈摇头笑说:“要是只贪图那点风光,危难的时候却缩了脖子,那还不成了王八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听你的话,等过过这阵儿,看情形稳定些后再来的,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只怕反而又拖累了……是谦儿劝我,说什么‘须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之类的,我别的帮不上,至少在你身旁,你也觉着略宽慰些,我才打定主意来的。” 冯夫人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眼中流露激赏之色:“谦儿果然是长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这会儿真是更出色了,这行事的风度也一发出彩,竟像是我们老冯家的人,个个都是耿直明白的。” 那少年生得高挑身材,玉面微润,明眸剑眉,果然是个极俊美的后生,正是温姨妈的长子,唤作养谦。 听了冯夫人夸赞的话,温养谦起身道:“多谢姨妈夸赞,谦儿愧不敢当。” 冯夫人道:“我心里有数,谦儿这样的人物人品,以后一定得留在京内,将来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留在南边却是太委屈了。” 温姨妈道:“你留神夸坏了他。” 冯夫人笑道:“你去这府里打听打听,我常去夸人么?只有我觉着真好的人物,我才夸一句呢……比如那垣哥儿,官儿做的是不是够大?我瞧着也是一般罢了。” 温姨妈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拿首辅大人做比。” 冯夫人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外头都当他是首辅大人,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垣哥儿罢了,底下的人叫他一声四爷,在我这儿,他就是家里的老四。” 冯夫人原本笑意蔼蔼的眉间多了一抹冷肃。 整个范府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范垣,范垣在范府排行第四,但并不是冯夫人所生。 冯夫人是继室,比范老爷要小十岁,嫁过来的时候,先夫人留下一个大少爷,冯夫人所生的排行第二。 先前范老爷在的时候,纳了两个妾,分别是王、赵两位姨娘,各自生了一子一女, 至于范垣的出身,在整个范府乃至京城里,都像是一个禁忌。 范垣,是范老爷跟冯夫人身边儿的贴身婢女偷情所生的孩子。 这段对冯夫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堪提及的。 温姨妈见姐姐不快忙道:“倒是我多嘴了,又惹了你不高兴。” 冯夫人道:“又关你什么事儿?何况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姊妹们说两句实话罢了。” 温养谦听到这里,便道:“其实是外甥的不是。” 冯夫人诧异回头:“跟谦儿有什么相干?” 温养谦笑道:“姨妈虽是好心夸赞外甥,我娘却怕我当不起,以后外甥一定会尽心上进,等能担得起姨妈夸赞的时候,我娘自然就不说我了。也不会让姨妈再生闲气了。” 冯夫人见他言笑晏晏,南边的口音又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心中大为受用,连连点头,把温养谦唤到跟前,细细又看了半晌,才对温姨妈道:“你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养了谦儿这个好儿子了。” 温姨妈先是笑了笑,继而神色黯然了几分,她看了温养谦一眼:“去看看你妹妹好些了不曾?” 温养谦向两位夫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冯夫人见温姨妈似有心事,忙问缘故。温姨妈眼圈一红,道:“你说的不错,谦儿实在是太懂事机灵,当初老爷去的早,他还只十岁,里里外外,竟都是他支撑,才没有给那些黑了心的把我们娘两吃了……只不过,我私心觉着,谦儿若是能把他的三分聪明都匀给纯儿,我就算减寿二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了。” 说着,便掏出了帕子擦眼。 冯夫人忙劝慰:“纯儿的病,竟还是那个样儿?” 温姨妈勉强止住眼泪,哽咽道:“只怕这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不要胡说,”冯夫人喝了声,又道:“南边的人终究是少,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什么高人没有?我势必请个得用的人来把纯儿治好了。你就别难过了啊。” 温姨妈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是温养谦,女儿要小两岁,叫做温纯,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从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会惊叹竟会有这样精致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这温纯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她……从小儿不会说话,饿了渴了,从不嚷嚷,就算磕磕碰碰地伤着了,也只呆呆地,毫无反应。 温家请了无数的大夫,这些大夫们给出了出奇一致的诊断,说温纯“天生痴傻”。 温姨妈擦了擦泪,又道:“来之前,倒是遇到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是有些手段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把他请了进来给纯儿诊治,谁知他看过后,说纯儿是……魂魄不全,所以才这样痴痴呆呆的。只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凑全了自然就好了。” 冯夫人忙问:“这种事也不可不信的,然后呢?” 温姨妈道:“我自然也想试试看,结果那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纯儿却比先前更严重了,先前还能走能动,被那道士一施法,整个人便昏迷不醒,探着鼻息都像是没有了,我慌得不知怎么好,只赶紧叫人把那道士打死,那道士却脚快,早逃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56.讨好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这天,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 一包梨膏前来,陈伯开门见是他, 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 只略扫了几眼,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他心中便更爱了, 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 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 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 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 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 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 不防就这般有缘分, 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 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小皇帝见了范垣,大概就像是看见了天敌克星,也不像是先前那么嚣张了,听说范垣要带自己走,敏锐地便抓住了他自以为的“救命稻草”。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57.端王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 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 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 要相见犹如登天, 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 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58.表白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下棋, 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 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 只是任意乱落子, 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 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 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 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 像是三分写意, 三分工笔, 加三分白描, 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 善解人意, 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 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59.嫉妒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 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 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 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 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 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 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琉璃甚至想过, 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 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 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 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 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 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 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 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 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60.野心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那狗子偏偏不知生死, 奔跑了一圈儿后,大概是嗅到了范垣身上气息新奇, 所以汪汪地叫着向他而来。 惊的那两个追狗太监一身冷汗, 不敢上前,只顺势向着范垣躬身行礼。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 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 范垣道:“怎么,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 ”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 “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 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 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 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 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 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 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琉璃站住,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响。 养谦惊呆了:“妹妹……想说什么?”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61.酸甜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 原本, 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 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范垣出仕后, 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 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朝夕相处, 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让他寒了心, 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见面便叫范垣“垣哥”,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 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 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 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62.心动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 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 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 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 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 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 怎么好轻易相见, 给夫人知道, 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 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 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 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 偏偏是个痴儿, 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 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63.过分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 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 少了种温润之气, 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 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 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 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 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 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 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 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 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 于是他反而佯作无事:“没什么,想必妹妹迷了路,我先送她回去。” 范承道:“这府里大,倒要让个得用的丫头跟着才是。不过方才四叔公在这里,应该是无碍的。” 温养谦同他道别,便陪着琉璃往回走,走了半道,琉璃的泪已经止住了,只是眼睛已经红肿起来。 眼见将回房,正看见范彩丝跟范芳树两个且说且走过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来:“我们正到处找纯儿呢,你去哪里了?” 范彩丝忙问:“怎么像是哭过?出了何事?” 温养谦知道今儿她们两个是带着纯儿去给那太老夫人请安的,必然是她们两人陪着的时候跟丢了,温纯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丢了,自是她们只是因为冯夫人的意思,应卯而已,并不真正上心的缘故。 养谦心里明白,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只道:“没什么,一时迷了路,正好我路过便带了回来,倒是让你们两个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摸着妹妹的头有些发热,怕她方才着急受了凉,倒要让她好生歇息歇息,就先不陪着了。” 两位小姐面面相觑,本想解释,但温养谦半个字也不提,倒是不好过分去说,免得更加做贼心虚似的。 本还要陪着琉璃坐会儿以“亡羊补牢”,又听温养谦是逐客之意,两人只好都行了礼,退了出来。 这边温养谦带了琉璃进里间,温姨妈已经去上房陪着冯夫人说话,这屋子里没有人,养谦就拉着琉璃到桌边坐了,叫丫头来倒了水,又亲自去拧干了帕子,回来给她擦干净了脸。 琉璃不好意思拒绝,等喝了热水,又擦了脸,人已经好多了。 养谦才把丫头打发出去,在琉璃身前坐了,俯身看着她问道:“妹妹,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那个四表哥他、他……欺负你了?” 琉璃听养谦果然这样怀疑,顾不得再装呆,立刻摇了摇头。 她否决的这般干脆,倒是让养谦心中越发震惊了:“妹妹……妹妹真的听懂我说什么了?” 琉璃看一眼养谦,低下头去。 养谦凝视着她,慢慢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少年的眼圈却也在瞬间红了。 他半是欣慰半是悲感:“我知道……妹妹一直都能听懂,我就知道。”像是跟琉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养谦拉着琉璃的手,慢慢地俯身,竟将额头抵在女孩子娇嫩纤小的手掌心。 琉璃只觉得掌心里湿润微热,知道是养谦流了泪。 她很想告诉这少年不要哭……但此刻贸然出声,只怕更会吓到他。 而且如果养谦知道了她并不是温纯的话,是不是又会再生事端? “那次,”养谦突然轻声道:“妹妹是故意的,对不对?” 琉璃明白温养谦指的是什么。 他们在南边的时候,温养谦吃过一次人命官司。 杀人者死,本来是无法摆脱的,都已经在牢房里住了数天,眼见是要板上钉钉地宣判……温姨妈都急得病了。 是琉璃做了一件事,才救了养谦的性命。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64.折磨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自从上了京, 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 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 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 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 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 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 精神也短缺的很, 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 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 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 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心情复杂, 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范垣看着眼前的“画”,无法置信。 倒不是因为画上的内容,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在外人的印象中,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65.放肆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 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66.太妃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 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 太后贞烈, 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 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 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 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 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 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 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 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 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 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 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 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 是个天生的痴傻儿, 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67.同车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虽然赵太监已经尽力阻拦, 里头那一声仍是清晰地传到了范垣耳中。 最重要的是, 范垣听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小皇帝朱儆。 范垣进启福宫的时候,里头朱儆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众太监宫女呆若木鸡, 两个太监正在焦头烂额地追赶那满地上乱窜的小狗儿。 赵添在外叫了声后, 不敢进门,眼睁睁看范垣走进去, 他一溜烟地抽身跑了。 殿内的奴婢们见了范垣来到, 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都知道小皇帝今日又惹了祸了,只盼首辅大人不至于迁怒太广。 那狗子偏偏不知生死, 奔跑了一圈儿后,大概是嗅到了范垣身上气息新奇,所以汪汪地叫着向他而来。 惊的那两个追狗太监一身冷汗,不敢上前, 只顺势向着范垣躬身行礼。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 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 一个个噤若寒蝉, 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 范垣道:“怎么,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68.逆鳞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 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 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 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 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 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 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 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 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 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 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 偏偏是个痴儿, 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 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69.不配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最重要的是, 范垣听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小皇帝朱儆。 范垣进启福宫的时候,里头朱儆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众太监宫女呆若木鸡, 两个太监正在焦头烂额地追赶那满地上乱窜的小狗儿。 赵添在外叫了声后,不敢进门, 眼睁睁看范垣走进去, 他一溜烟地抽身跑了。 殿内的奴婢们见了范垣来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 都知道小皇帝今日又惹了祸了, 只盼首辅大人不至于迁怒太广。 那狗子偏偏不知生死, 奔跑了一圈儿后, 大概是嗅到了范垣身上气息新奇,所以汪汪地叫着向他而来。 惊的那两个追狗太监一身冷汗, 不敢上前, 只顺势向着范垣躬身行礼。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 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 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 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 范垣道:“怎么, 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70.双喜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 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 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 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 向着范垣行了个礼, 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 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 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 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 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 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先前她的人生太顺遂了。 就算是宫里盛传皇后要抱走儆儿的时候,琉璃都没有想到过会跟朱儆分开过。 事实果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流言”终究只是流言而已。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71.婚后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 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 用力一挣, 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 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目送范垣离开,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72.甜甜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 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 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 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 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 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 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 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 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 可听小皇帝这样说, 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外界的人隐隐听说那天温家的痴儿曾去过府衙,究竟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就算张大人的近身随从,也不明所以。 此事,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73.暗恋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 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 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 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 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 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 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 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 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 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 朕听着呢, 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冯夫人门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爷陈翰林等的劝说,她才终于答应。 后来,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个范府的奴婢“燕儿”,才终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这些名分,他宁肯用些手段,带许氏离开范府。 可许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装着事,只顾低头而行,才拐过角门,发现竹丛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止步,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范垣而言,温家阿纯就像是一个谜。 就如许姨娘所说,她绝不像是个痴愚之人。 再加上张莒的佐证。 范垣心想,也许温家阿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会画只有琉璃才会的那些独特的画。 至于她今日出现在陈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问过范府小厮,是养谦命备车马的。 而在这之前,养谦曾几次跟陈伯接触过,竟是要买陈家的房子。 范垣命人暗中细查,养谦跟陈家的接触,似乎是从那次养谦带琉璃出外逛街的时候起。 再加上今天在陈府内,温家阿纯跟朱儆的种种…… 如果说,温家想买陈家的房子只不过是巧合,今儿温氏兄妹到陈家、遇到朱儆也是巧合,那么,“温纯”跟朱儆的那种相处,再加上她画的那些画……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难以再称为是巧合了。 此刻,范垣望着竹子旁边站着的琉璃:“你在等我?” 女孩子的双眼十分灵透,在陈家时候因为哭过而留下的通红已经散去。 范垣不太想面对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她长的很美。 于是他转开头,看向旁边的竹丛,突然他又想起来温家阿纯不会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转头仍看了过来。 琉璃张了张口。 先前着急的时候,面对养谦,面对儆儿,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到底能够说出口。 可是面对范垣,本能地有些胆怯心虚,外加紧张,“近乡情更怯”般,就像是喉咙里有个无形的隔置挡住了。 何况她的确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是今儿在陈家跟小皇帝相遇,琉璃的心里明白。 她不能再远远地想念儿子了,她得跟儆儿在一起。立刻,马上。 当抱住那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的时候,她的心都化了,当跟他分开的时候,简直是揪心之痛,痛不欲生。 假如只是守株待兔的苦等,自然是千载难逢。 她唯一的机会在范垣这里,所以……就算是冒险,她也想试一试。 目光相对,范垣突然说道:“你……真的是温家阿纯吗?” 琉璃双眸睁大。 范垣道:“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便点头,不是,就摇头。” 半晌,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 范垣双眸眯起:“那你是谁?” 琉璃仰头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子,拿了一根枯竹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道:陈琉璃。 范垣低头看着那醒目的几个字,屏住呼吸。 琉璃手里握着竹枝,抬头看他的反应。 她已经孤注一掷了,范垣会不会相信?会认为她是痴愚发作?或者…… 如果相信,他又会怎么对她?一杯毒酒?一块白绫…… 琉璃害怕起来,手心的汗把竹枝都给洇湿了。 范垣望着蹲在跟前的女孩子,以及那地上笔迹有些熟悉的字迹。 “这是谁教你的?”范垣缓声问道:“怎么这么巧,温家从南边上京,这么巧,你的画跟她一样,又这么巧,你在陈家见到陛下……是有人指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琉璃呆了。 她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范垣的眼前有些模糊,这会儿他明明是看着温纯,眼前却似是陈琉璃。 他只能让自己狠心:“她已经死了,我不会相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在天之灵,借尸还魂,你也不用白费心机。” 范垣俯身望着琉璃,冷冷道:“何况,你要真的是陈琉璃,就该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若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就不要怪我用相同的方式……” 琉璃脸色发白,被他慑人的气势所压,几乎往后跌倒。 范垣冷笑,重新起身。 他扫了地上的女孩子一眼,这次他看的十分仔细——不错,很美很陌生的脸,不是陈琉璃。 绝不是那个人。 他怎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他又不是也真的成了痴愚之人。 范垣负手转身,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子叫了声。 他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双脚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沙哑而低弱,偏偏力道极强的击中了他心头最软的地方。 “你……”他的喉头有些发梗,慢慢地回头,“你说什么?” 琉璃望着范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师兄。” 她带着哭腔喃喃:“师兄,是……我。”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74.愉悦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双眼, 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 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 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 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 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 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 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 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 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 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 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 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 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 父亲领了范垣回家, 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75.护持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 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 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 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 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 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 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 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 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76.温柔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 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 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 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 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 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77.相爱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 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 ”徐丁顾不上冒犯, 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 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 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 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 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 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 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 便悄悄地过来, 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 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 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 便竭力让自己镇定, 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养谦才披衣起身,房门便给推开了。 养谦一抬头,却见是琉璃跑了进来,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78.闺中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 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 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 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 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 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 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 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 那时反而更加尴尬, 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 抬头见是了范垣, 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 “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 他怎么来了这里, 难道要说, 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 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 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 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东城一心献宝,本是要带琉璃去自己房中,又怕路远累着她,就吩咐道:“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个人到我屋里取来给你瞧。” 琉璃便任由他自便,其实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她就早见识过这种自鸣钟,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东城叫她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自己匆匆出门去找小厮,正叫了一个过来,又想那西洋东西精巧,若这些小厮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反而不好,于是索性自己去跑一趟。 79.甜点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琉璃满心忐忑,虽竭力镇定,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 仍是带着些压不住的颤音。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原本, 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 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 范垣出仕后, 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 朝夕相处, 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 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让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 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 见面便叫范垣“垣哥”, 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 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80.下毒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 见面便叫范垣“垣哥”, 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 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 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 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 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 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 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 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 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 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 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81.拆局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温养谦见妹子急急匆匆进门,拉着自己就走,不明所以,忙问:“怎么了?” 琉璃站住, 嘴唇蠕动, 却发不出声响。 养谦惊呆了:“妹妹……想说什么?”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 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 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 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 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 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 整理了衣衫, 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 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82.旧人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 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 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 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 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 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 你们进京是来游玩, 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 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 眉头紧皱, 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 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冯夫人门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爷陈翰林等的劝说,她才终于答应。 后来,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个范府的奴婢“燕儿”,才终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这些名分,他宁肯用些手段,带许氏离开范府。 可许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装着事,只顾低头而行,才拐过角门,发现竹丛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止步,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范垣而言,温家阿纯就像是一个谜。 就如许姨娘所说,她绝不像是个痴愚之人。 再加上张莒的佐证。 范垣心想,也许温家阿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会画只有琉璃才会的那些独特的画。 至于她今日出现在陈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问过范府小厮,是养谦命备车马的。 而在这之前,养谦曾几次跟陈伯接触过,竟是要买陈家的房子。 83.糟糠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 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 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 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 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 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84.难忘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 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 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 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 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 不见了琉璃, 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 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 便悄悄地过来, 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 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 便竭力让自己镇定, 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 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养谦才披衣起身,房门便给推开了。 养谦一抬头,却见是琉璃跑了进来,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起初养谦并不提房子的事,只是偶然跟陈伯遇见,闲话几句,陈伯虽然仍冷冷的,实则养谦看得出来,陈伯并没有再着急赶他走,这已是老头子示好之意了。 这天,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一包梨膏前来,陈伯开门见是他,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只略扫了几眼,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他心中便更爱了,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不防就这般有缘分,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85.绝情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春日多雨。 淅淅沥沥地春雨从天而降,雨丝里裹着些许地气回归的暖湿潮润。 太监开道, 禁军护卫,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 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 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 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 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 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 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 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 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 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 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世人都说,皇太后跟先帝感情甚笃,思虑成疾,才随之而去的。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太后贞烈,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86.身孕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养谦心思玲珑, 为人长袖善舞, 在南边之时也有不少朋友, 有学堂里认识的, 也有族中亲友, 以及素日结交的,各色人等, 未免有些良莠不齐。 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 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 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 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 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 席间推杯换盏, 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 又有一把好嗓子, 众人多半深知, 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 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 两行征雁, 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太监开道,禁军护卫,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87.二笑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 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 突然倍感温暖, 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 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东城一心献宝,本是要带琉璃去自己房中,又怕路远累着她,就吩咐道:“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个人到我屋里取来给你瞧。” 琉璃便任由他自便,其实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她就早见识过这种自鸣钟,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东城叫她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自己匆匆出门去找小厮,正叫了一个过来,又想那西洋东西精巧,若这些小厮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反而不好,于是索性自己去跑一趟。 这边儿琉璃自己在美人靠上坐了等候,不多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纯姑娘。” 琉璃回头,见来的正是先前跟范承一块儿去了的王光。琉璃不言语,又见左右无人,便不理会,仍是将头转开。 王光却并不走开,上前含笑道:“你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东少爷呢?” 他见琉璃愣愣地不言不语,便大胆在她对面坐了,又看琉璃的手搭在美人靠上,更是如羊脂美玉般,细腻温润。 王光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伸手覆过去:“这样的天,姑娘可冷不冷?” 琉璃怔住。她一世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无法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戚”竟能如此。 当即转头看向王光,吃不准他到底是关怀,还是故意轻薄。 王光对上她的眼神,发现这双明眸中所有的不过是困惑迷惘而已,他心头狂喜,口干舌燥,正要靠前,便听到有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王光大惊,猛地从美人靠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转身,却见台阶上徐徐走上来一人,竟正是范垣。 “四、四爷……”王光脸色大变,看一眼琉璃,忙道:“我、我看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担心,所以问一问。” 范垣已经走了过来,他并没有接口,只是冷漠地瞟着王光。 王光勉强陪笑:“既然、您来了,那我就……” 他正瑟缩着要去,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咔嚓”一声,王光惨叫,却不敢挣扎,只疼的浑身发抖。 范垣松手:“再有下次,你可给我小心了。”他仍旧神色淡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光满头冷汗,如蒙大赦地颤声道:“是,是!”握着手腕,踉踉跄跄地去了。 剩下范垣看着琉璃,眼神复杂之极。 半晌,范垣上前俯身,轻轻握住琉璃的手,带着她站了起来。 等东城兴冲冲地捧着那钟回来后,亭子里早没了琉璃的身影。 范垣深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郑侍郎。”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88.遇刺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 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 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 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 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 其实不妨事, 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 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 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 也必定能嫁的不错, 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 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 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89.太狠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几乎是本能的, 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 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 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 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这突然出现的老者满面凶色,厉声喝问。温养谦生恐吓到了琉璃,忙把她挡在身后,自己陪笑对这老头子道:“老丈,对不住的很,因我妹妹瞧这枣子可爱,我就摘了两个给她吃。”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范垣深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郑侍郎。”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90.废后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 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这惊鸿一瞥似的回首,却让琉璃在瞬间几乎窒息。 她身不由己地停下急追的脚步,愣愣地对上范垣回看的眼神。 范垣本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促,回身来是琉璃,有些意外,又见她小脸微红,气喘吁吁之状,像是在着急追什么似的。 范垣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又见琉璃一声不吭,脸上涨红异常,他便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并未靠前,只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跟着你的人呢?”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 于是他反而佯作无事:“没什么,想必妹妹迷了路,我先送她回去。” 范承道:“这府里大,倒要让个得用的丫头跟着才是。不过方才四叔公在这里,应该是无碍的。” 温养谦同他道别,便陪着琉璃往回走,走了半道,琉璃的泪已经止住了,只是眼睛已经红肿起来。 眼见将回房,正看见范彩丝跟范芳树两个且说且走过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来:“我们正到处找纯儿呢,你去哪里了?” 范彩丝忙问:“怎么像是哭过?出了何事?” 温养谦知道今儿她们两个是带着纯儿去给那太老夫人请安的,必然是她们两人陪着的时候跟丢了,温纯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丢了,自是她们只是因为冯夫人的意思,应卯而已,并不真正上心的缘故。 养谦心里明白,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只道:“没什么,一时迷了路,正好我路过便带了回来,倒是让你们两个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摸着妹妹的头有些发热,怕她方才着急受了凉,倒要让她好生歇息歇息,就先不陪着了。” 两位小姐面面相觑,本想解释,但温养谦半个字也不提,倒是不好过分去说,免得更加做贼心虚似的。 本还要陪着琉璃坐会儿以“亡羊补牢”,又听温养谦是逐客之意,两人只好都行了礼,退了出来。 这边温养谦带了琉璃进里间,温姨妈已经去上房陪着冯夫人说话,这屋子里没有人,养谦就拉着琉璃到桌边坐了,叫丫头来倒了水,又亲自去拧干了帕子,回来给她擦干净了脸。 琉璃不好意思拒绝,等喝了热水,又擦了脸,人已经好多了。 养谦才把丫头打发出去,在琉璃身前坐了,俯身看着她问道:“妹妹,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那个四表哥他、他……欺负你了?” 琉璃听养谦果然这样怀疑,顾不得再装呆,立刻摇了摇头。 她否决的这般干脆,倒是让养谦心中越发震惊了:“妹妹……妹妹真的听懂我说什么了?” 琉璃看一眼养谦,低下头去。 养谦凝视着她,慢慢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少年的眼圈却也在瞬间红了。 他半是欣慰半是悲感:“我知道……妹妹一直都能听懂,我就知道。”像是跟琉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养谦拉着琉璃的手,慢慢地俯身,竟将额头抵在女孩子娇嫩纤小的手掌心。 琉璃只觉得掌心里湿润微热,知道是养谦流了泪。 她很想告诉这少年不要哭……但此刻贸然出声,只怕更会吓到他。 而且如果养谦知道了她并不是温纯的话,是不是又会再生事端? “那次,”养谦突然轻声道:“妹妹是故意的,对不对?” 琉璃明白温养谦指的是什么。 他们在南边的时候,温养谦吃过一次人命官司。 杀人者死,本来是无法摆脱的,都已经在牢房里住了数天,眼见是要板上钉钉地宣判……温姨妈都急得病了。 是琉璃做了一件事,才救了养谦的性命。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91.交心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 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 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 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 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 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 偏偏是个痴儿, 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 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 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 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 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 早也成亲, 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期间他也看过许多别处的房舍,可转来转去,总觉着不如陈家这旧宅好,不管是大小还是地角,以及房舍构造,其他的不是太大显得空旷,就是太小气闷逼仄,或者太过沉旧简陋,交通不便等等,总之各有各的不足。 虽然养谦知道这陈伯很难说话,而且房子又是有来头的,只怕谈不拢,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又因记挂着琉璃喜欢这地方,便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回。 陈伯都跟他熟悉了。 起初养谦并不提房子的事,只是偶然跟陈伯遇见,闲话几句,陈伯虽然仍冷冷的,实则养谦看得出来,陈伯并没有再着急赶他走,这已是老头子示好之意了。 这天,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一包梨膏前来,陈伯开门见是他,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只略扫了几眼,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他心中便更爱了,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不防就这般有缘分,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范垣本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促,回身来是琉璃,有些意外,又见她小脸微红,气喘吁吁之状,像是在着急追什么似的。 范垣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又见琉璃一声不吭,脸上涨红异常,他便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并未靠前,只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跟着你的人呢?”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 于是他反而佯作无事:“没什么,想必妹妹迷了路,我先送她回去。” 范承道:“这府里大,倒要让个得用的丫头跟着才是。不过方才四叔公在这里,应该是无碍的。” 温养谦同他道别,便陪着琉璃往回走,走了半道,琉璃的泪已经止住了,只是眼睛已经红肿起来。 眼见将回房,正看见范彩丝跟范芳树两个且说且走过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来:“我们正到处找纯儿呢,你去哪里了?” 范彩丝忙问:“怎么像是哭过?出了何事?” 温养谦知道今儿她们两个是带着纯儿去给那太老夫人请安的,必然是她们两人陪着的时候跟丢了,温纯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丢了,自是她们只是因为冯夫人的意思,应卯而已,并不真正上心的缘故。 养谦心里明白,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只道:“没什么,一时迷了路,正好我路过便带了回来,倒是让你们两个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摸着妹妹的头有些发热,怕她方才着急受了凉,倒要让她好生歇息歇息,就先不陪着了。” 92.看灯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世人都说, 皇太后跟先帝感情甚笃,思虑成疾, 才随之而去的。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 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 太后贞烈, 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 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 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 在这件事里, 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 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 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 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 她知道, 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 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 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93.成亲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目送范垣离开, 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 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 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 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 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 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 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 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 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 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 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让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见面便叫范垣“垣哥”,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她强行镇定,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94.孕事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 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 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 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 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 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 面色和蔼, 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 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 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 自己便走到墙边上, 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 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95.生子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 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 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 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 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 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 精神也短缺的很, 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 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 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96.幽甜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 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 小皇帝越发惧怕, 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 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 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 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 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太后贞烈,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97.抓周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 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 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 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 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 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 你们进京是来游玩, 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 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 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 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 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 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养谦不知范垣是何时来到,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偏院内的。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98.皇兄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琉璃看见范垣的时候, 本能地就想避开,但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倒是没什么闪避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躲过今日这次,以后大家亲戚道理, 同在屋檐下,少不得还要碰面。 她强行镇定, 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 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 原本脸颊还算丰泽, 现在因为消瘦, 少了种温润之气, 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 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 梳着双环髻, 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 生得花容雪肤, 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99.揭秘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 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 细腻光滑, 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 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 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 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 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 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 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 其他的几位嫔妾,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 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 毕竟, 偌大后宫, 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100.抽丝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不知过了多久,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 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 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 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 ”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 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 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 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 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 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 便悄悄地过来, 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 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养谦才披衣起身,房门便给推开了。 养谦一抬头,却见是琉璃跑了进来,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范垣道:“怎么,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101.隐衷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淅淅沥沥地春雨从天而降, 雨丝里裹着些许地气回归的暖湿潮润。 太监开道, 禁军护卫, 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 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 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 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 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 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 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 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 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 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 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 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 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 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102.懂得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 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 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 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 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 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 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 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 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 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 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 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 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 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这清瘦的妇人,自然是范垣的生身母亲许姨娘。 就连曾经跟范垣那样熟稔的琉璃,却仍然没同他的生母见过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琉璃甚至都不知这妇人姓什么,毕竟身为冯夫人的陪嫁婢女,她的名字还是冯夫人所起的,原本叫做燕儿。 燕儿本是冯夫人的左膀右臂,很得信赖,直到她跟范老爷春风一度,私生了范垣。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冯夫人门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爷陈翰林等的劝说,她才终于答应。 后来,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个范府的奴婢“燕儿”,才终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这些名分,他宁肯用些手段,带许氏离开范府。 可许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装着事,只顾低头而行,才拐过角门,发现竹丛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止步,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范垣而言,温家阿纯就像是一个谜。 就如许姨娘所说,她绝不像是个痴愚之人。 再加上张莒的佐证。 范垣心想,也许温家阿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会画只有琉璃才会的那些独特的画。 至于她今日出现在陈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问过范府小厮,是养谦命备车马的。 而在这之前,养谦曾几次跟陈伯接触过,竟是要买陈家的房子。 范垣命人暗中细查,养谦跟陈家的接触,似乎是从那次养谦带琉璃出外逛街的时候起。 再加上今天在陈府内,温家阿纯跟朱儆的种种…… 如果说,温家想买陈家的房子只不过是巧合,今儿温氏兄妹到陈家、遇到朱儆也是巧合,那么,“温纯”跟朱儆的那种相处,再加上她画的那些画……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难以再称为是巧合了。 此刻,范垣望着竹子旁边站着的琉璃:“你在等我?” 女孩子的双眼十分灵透,在陈家时候因为哭过而留下的通红已经散去。 范垣不太想面对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她长的很美。 于是他转开头,看向旁边的竹丛,突然他又想起来温家阿纯不会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转头仍看了过来。 琉璃张了张口。 先前着急的时候,面对养谦,面对儆儿,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到底能够说出口。 可是面对范垣,本能地有些胆怯心虚,外加紧张,“近乡情更怯”般,就像是喉咙里有个无形的隔置挡住了。 何况她的确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是今儿在陈家跟小皇帝相遇,琉璃的心里明白。 她不能再远远地想念儿子了,她得跟儆儿在一起。立刻,马上。 当抱住那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的时候,她的心都化了,当跟他分开的时候,简直是揪心之痛,痛不欲生。 假如只是守株待兔的苦等,自然是千载难逢。 她唯一的机会在范垣这里,所以……就算是冒险,她也想试一试。 目光相对,范垣突然说道:“你……真的是温家阿纯吗?” 琉璃双眸睁大。 范垣道:“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便点头,不是,就摇头。” 半晌,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 范垣双眸眯起:“那你是谁?” 琉璃仰头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子,拿了一根枯竹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道:陈琉璃。 范垣低头看着那醒目的几个字,屏住呼吸。 琉璃手里握着竹枝,抬头看他的反应。 她已经孤注一掷了,范垣会不会相信?会认为她是痴愚发作?或者…… 如果相信,他又会怎么对她?一杯毒酒?一块白绫…… 琉璃害怕起来,手心的汗把竹枝都给洇湿了。 范垣望着蹲在跟前的女孩子,以及那地上笔迹有些熟悉的字迹。 “这是谁教你的?”范垣缓声问道:“怎么这么巧,温家从南边上京,这么巧,你的画跟她一样,又这么巧,你在陈家见到陛下……是有人指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琉璃呆了。 她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范垣的眼前有些模糊,这会儿他明明是看着温纯,眼前却似是陈琉璃。 他只能让自己狠心:“她已经死了,我不会相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在天之灵,借尸还魂,你也不用白费心机。” 范垣俯身望着琉璃,冷冷道:“何况,你要真的是陈琉璃,就该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若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就不要怪我用相同的方式……” 琉璃脸色发白,被他慑人的气势所压,几乎往后跌倒。 范垣冷笑,重新起身。 他扫了地上的女孩子一眼,这次他看的十分仔细——不错,很美很陌生的脸,不是陈琉璃。 绝不是那个人。 他怎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他又不是也真的成了痴愚之人。 范垣负手转身,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子叫了声。 他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双脚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沙哑而低弱,偏偏力道极强的击中了他心头最软的地方。 “你……”他的喉头有些发梗,慢慢地回头,“你说什么?” 琉璃望着范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师兄。” 她带着哭腔喃喃:“师兄,是……我。” 琉璃不想死,主要是放心不下朱儆。 先前她的人生太顺遂了。 就算是宫里盛传皇后要抱走儆儿的时候,琉璃都没有想到过会跟朱儆分开过。 事实果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流言”终究只是流言而已。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103.寡人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此刻才缓步而出。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 这人皱紧眉头,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 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 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 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 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 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 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 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 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 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 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 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在外人的印象中,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104.腹黑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温纯从小痴愚, 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 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 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 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 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 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 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 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 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 心怦怦乱跳, 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 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 却误会了, 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毕竟范垣树大招风,张莒却已贬到地方,如此写法,只是为不引人注意罢了。 范垣知道张莒这信是何意,前一阵子,他隐约风闻苏州出过一件案子,正是张莒经手,据说判的有些荒唐,便去信问他缘故。 其实范垣知道张莒办事精干果决,又是自己的嫡系,不会突兀地做些落人口实的事,去信也只是循例问一声罢了。 这一封信自是张莒的回函,范垣正拿了裁纸刀要打开,又一侍从来到:“四爷,时候到了。该进宫去了。” 范垣既是内阁首辅,且又担着少傅一职,今日早上是要进宫教小皇帝读书的。当即掏出西洋怀表看了一眼,果然眼见巳时将到。 原本准备的时间充裕,只是先前在院子里给琉璃拦了一拦,一时竟忘了此事。 小皇帝年纪虽小,脾气古怪,很不好对付。 范垣常以身作则,好让他跟着依样学样,尤其注重“准时”,所以身上常带着西洋表看时辰。 如果这次误了,小皇帝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来。范垣看一眼这信笺,心知宫内是是非之处,倒是不可把跟外官的私信带进去。 何况范垣料定也没什么别的急事,回头再看也罢,当即将抽屉打开,把回函放在里头,即刻起身更衣。 不多时整理妥当,换了朝服,乘轿往皇宫而来。 过午门进了东华门,才到了文渊阁,还没进门,就有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了来,见了范垣,便忙行礼道:“阁老。” 范垣回头,他自然认得这来的小太监,是跟随小皇帝朱儆的内侍赵添,这会儿他来,料想没别的事。 范垣在台阶上站住脚:“是皇上怎么了?” 赵添苦笑道:“皇上说他肚子疼,今日就不、不来读书了。” 范垣神色不变,仍是那样淡淡漠漠的:“皇上现在在哪?” 赵添道:“在启福宫。” 范垣缓步下台阶,转身往启福宫的方向而去。 约莫走了两刻钟,宫墙内传出一阵犬吠之声,同时有个青嫩的声音喝道:“范垣,你站住!你这狗东西……” 范垣一怔,跟在身后的赵添脸色发青,顿时紧走几步拼力叫道:“首辅大人到!” 后来冯家的族人凋零,温家的老爷也过了世,温家倒是还有几个堂族,但都是些眼高嘴尖的精明人,顿时就起了谋夺他们孤儿寡母家财的歹意,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法子。 幸而温姨妈的儿子温养谦已经大了,且又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还能在外头周旋支撑,那些人才不敢过分。 冯夫人知道妹妹的处境,心里又怒又是不忍,几次三番地催促,让温姨妈带着子女上京来。 偏偏先前范垣又出了事,冯夫人怕连累妹妹,忙发信不许她来,等范垣出狱后,一切风平浪静,才又动了念想。 今日两个姊妹却是久别初见。 两个人叙了话,彼此打量了片刻,冯夫人叹道:“我先前发信让你们不要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了,幸而此刻已经风平浪静了,否则还像是先前那么着,岂不是好好地也把你们也拉下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沾上光,倒几乎让你们遭了牵连,这可怎么说呢。” 温姨妈摇头笑说:“要是只贪图那点风光,危难的时候却缩了脖子,那还不成了王八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听你的话,等过过这阵儿,看情形稳定些后再来的,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只怕反而又拖累了……是谦儿劝我,说什么‘须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之类的,我别的帮不上,至少在你身旁,你也觉着略宽慰些,我才打定主意来的。” 冯夫人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眼中流露激赏之色:“谦儿果然是长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这会儿真是更出色了,这行事的风度也一发出彩,竟像是我们老冯家的人,个个都是耿直明白的。” 那少年生得高挑身材,玉面微润,明眸剑眉,果然是个极俊美的后生,正是温姨妈的长子,唤作养谦。 听了冯夫人夸赞的话,温养谦起身道:“多谢姨妈夸赞,谦儿愧不敢当。” 冯夫人道:“我心里有数,谦儿这样的人物人品,以后一定得留在京内,将来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留在南边却是太委屈了。” 温姨妈道:“你留神夸坏了他。” 冯夫人笑道:“你去这府里打听打听,我常去夸人么?只有我觉着真好的人物,我才夸一句呢……比如那垣哥儿,官儿做的是不是够大?我瞧着也是一般罢了。” 温姨妈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拿首辅大人做比。” 冯夫人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外头都当他是首辅大人,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垣哥儿罢了,底下的人叫他一声四爷,在我这儿,他就是家里的老四。” 冯夫人原本笑意蔼蔼的眉间多了一抹冷肃。 整个范府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范垣,范垣在范府排行第四,但并不是冯夫人所生。 冯夫人是继室,比范老爷要小十岁,嫁过来的时候,先夫人留下一个大少爷,冯夫人所生的排行第二。 先前范老爷在的时候,纳了两个妾,分别是王、赵两位姨娘,各自生了一子一女, 至于范垣的出身,在整个范府乃至京城里,都像是一个禁忌。 范垣,是范老爷跟冯夫人身边儿的贴身婢女偷情所生的孩子。 这段对冯夫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堪提及的。 温姨妈见姐姐不快忙道:“倒是我多嘴了,又惹了你不高兴。” 冯夫人道:“又关你什么事儿?何况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姊妹们说两句实话罢了。” 温养谦听到这里,便道:“其实是外甥的不是。” 冯夫人诧异回头:“跟谦儿有什么相干?” 温养谦笑道:“姨妈虽是好心夸赞外甥,我娘却怕我当不起,以后外甥一定会尽心上进,等能担得起姨妈夸赞的时候,我娘自然就不说我了。也不会让姨妈再生闲气了。” 冯夫人见他言笑晏晏,南边的口音又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心中大为受用,连连点头,把温养谦唤到跟前,细细又看了半晌,才对温姨妈道:“你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养了谦儿这个好儿子了。” 温姨妈先是笑了笑,继而神色黯然了几分,她看了温养谦一眼:“去看看你妹妹好些了不曾?” 温养谦向两位夫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冯夫人见温姨妈似有心事,忙问缘故。温姨妈眼圈一红,道:“你说的不错,谦儿实在是太懂事机灵,当初老爷去的早,他还只十岁,里里外外,竟都是他支撑,才没有给那些黑了心的把我们娘两吃了……只不过,我私心觉着,谦儿若是能把他的三分聪明都匀给纯儿,我就算减寿二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了。” 说着,便掏出了帕子擦眼。 冯夫人忙劝慰:“纯儿的病,竟还是那个样儿?” 温姨妈勉强止住眼泪,哽咽道:“只怕这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不要胡说,”冯夫人喝了声,又道:“南边的人终究是少,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什么高人没有?我势必请个得用的人来把纯儿治好了。你就别难过了啊。” 温姨妈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是温养谦,女儿要小两岁,叫做温纯,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从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会惊叹竟会有这样精致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这温纯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她……从小儿不会说话,饿了渴了,从不嚷嚷,就算磕磕碰碰地伤着了,也只呆呆地,毫无反应。 温家请了无数的大夫,这些大夫们给出了出奇一致的诊断,说温纯“天生痴傻”。 温姨妈擦了擦泪,又道:“来之前,倒是遇到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是有些手段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把他请了进来给纯儿诊治,谁知他看过后,说纯儿是……魂魄不全,所以才这样痴痴呆呆的。只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凑全了自然就好了。” 冯夫人忙问:“这种事也不可不信的,然后呢?” 温姨妈道:“我自然也想试试看,结果那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纯儿却比先前更严重了,先前还能走能动,被那道士一施法,整个人便昏迷不醒,探着鼻息都像是没有了,我慌得不知怎么好,只赶紧叫人把那道士打死,那道士却脚快,早逃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还了得?”冯夫人大叫。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温姨妈吸了吸鼻子:“幸而纯儿昏迷了半个月后终于醒了来,虽仍是先前那个样,到底……唉,总之我也死了心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照看她一日,我若死了,还有谦儿在……”说着又落泪。 105.承认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后来冯家的族人凋零, 温家的老爷也过了世,温家倒是还有几个堂族, 但都是些眼高嘴尖的精明人, 顿时就起了谋夺他们孤儿寡母家财的歹意, 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法子。 幸而温姨妈的儿子温养谦已经大了,且又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 还能在外头周旋支撑,那些人才不敢过分。 冯夫人知道妹妹的处境, 心里又怒又是不忍,几次三番地催促, 让温姨妈带着子女上京来。 偏偏先前范垣又出了事,冯夫人怕连累妹妹,忙发信不许她来, 等范垣出狱后,一切风平浪静,才又动了念想。 今日两个姊妹却是久别初见。 两个人叙了话, 彼此打量了片刻, 冯夫人叹道:“我先前发信让你们不要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了,幸而此刻已经风平浪静了, 否则还像是先前那么着, 岂不是好好地也把你们也拉下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沾上光, 倒几乎让你们遭了牵连,这可怎么说呢。” 温姨妈摇头笑说:“要是只贪图那点风光,危难的时候却缩了脖子,那还不成了王八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听你的话,等过过这阵儿,看情形稳定些后再来的,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只怕反而又拖累了……是谦儿劝我,说什么‘须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之类的,我别的帮不上,至少在你身旁,你也觉着略宽慰些,我才打定主意来的。” 冯夫人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眼中流露激赏之色:“谦儿果然是长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这会儿真是更出色了,这行事的风度也一发出彩,竟像是我们老冯家的人,个个都是耿直明白的。” 那少年生得高挑身材,玉面微润,明眸剑眉,果然是个极俊美的后生,正是温姨妈的长子,唤作养谦。 听了冯夫人夸赞的话,温养谦起身道:“多谢姨妈夸赞,谦儿愧不敢当。” 冯夫人道:“我心里有数,谦儿这样的人物人品,以后一定得留在京内,将来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留在南边却是太委屈了。” 温姨妈道:“你留神夸坏了他。” 冯夫人笑道:“你去这府里打听打听,我常去夸人么?只有我觉着真好的人物,我才夸一句呢……比如那垣哥儿,官儿做的是不是够大?我瞧着也是一般罢了。” 温姨妈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拿首辅大人做比。” 冯夫人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外头都当他是首辅大人,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垣哥儿罢了,底下的人叫他一声四爷,在我这儿,他就是家里的老四。” 冯夫人原本笑意蔼蔼的眉间多了一抹冷肃。 整个范府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范垣,范垣在范府排行第四,但并不是冯夫人所生。 冯夫人是继室,比范老爷要小十岁,嫁过来的时候,先夫人留下一个大少爷,冯夫人所生的排行第二。 先前范老爷在的时候,纳了两个妾,分别是王、赵两位姨娘,各自生了一子一女, 至于范垣的出身,在整个范府乃至京城里,都像是一个禁忌。 范垣,是范老爷跟冯夫人身边儿的贴身婢女偷情所生的孩子。 这段对冯夫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堪提及的。 温姨妈见姐姐不快忙道:“倒是我多嘴了,又惹了你不高兴。” 冯夫人道:“又关你什么事儿?何况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姊妹们说两句实话罢了。” 温养谦听到这里,便道:“其实是外甥的不是。” 冯夫人诧异回头:“跟谦儿有什么相干?” 温养谦笑道:“姨妈虽是好心夸赞外甥,我娘却怕我当不起,以后外甥一定会尽心上进,等能担得起姨妈夸赞的时候,我娘自然就不说我了。也不会让姨妈再生闲气了。” 冯夫人见他言笑晏晏,南边的口音又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心中大为受用,连连点头,把温养谦唤到跟前,细细又看了半晌,才对温姨妈道:“你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养了谦儿这个好儿子了。” 温姨妈先是笑了笑,继而神色黯然了几分,她看了温养谦一眼:“去看看你妹妹好些了不曾?” 温养谦向两位夫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冯夫人见温姨妈似有心事,忙问缘故。温姨妈眼圈一红,道:“你说的不错,谦儿实在是太懂事机灵,当初老爷去的早,他还只十岁,里里外外,竟都是他支撑,才没有给那些黑了心的把我们娘两吃了……只不过,我私心觉着,谦儿若是能把他的三分聪明都匀给纯儿,我就算减寿二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了。” 说着,便掏出了帕子擦眼。 冯夫人忙劝慰:“纯儿的病,竟还是那个样儿?” 温姨妈勉强止住眼泪,哽咽道:“只怕这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不要胡说,”冯夫人喝了声,又道:“南边的人终究是少,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什么高人没有?我势必请个得用的人来把纯儿治好了。你就别难过了啊。” 温姨妈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是温养谦,女儿要小两岁,叫做温纯,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从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会惊叹竟会有这样精致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这温纯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她……从小儿不会说话,饿了渴了,从不嚷嚷,就算磕磕碰碰地伤着了,也只呆呆地,毫无反应。 温家请了无数的大夫,这些大夫们给出了出奇一致的诊断,说温纯“天生痴傻”。 温姨妈擦了擦泪,又道:“来之前,倒是遇到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是有些手段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把他请了进来给纯儿诊治,谁知他看过后,说纯儿是……魂魄不全,所以才这样痴痴呆呆的。只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凑全了自然就好了。” 冯夫人忙问:“这种事也不可不信的,然后呢?” 温姨妈道:“我自然也想试试看,结果那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纯儿却比先前更严重了,先前还能走能动,被那道士一施法,整个人便昏迷不醒,探着鼻息都像是没有了,我慌得不知怎么好,只赶紧叫人把那道士打死,那道士却脚快,早逃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还了得?”冯夫人大叫。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温姨妈吸了吸鼻子:“幸而纯儿昏迷了半个月后终于醒了来,虽仍是先前那个样,到底……唉,总之我也死了心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照看她一日,我若死了,还有谦儿在……”说着又落泪。 冯夫人皱眉肃然道:“不要说这些话,如今来了这府里,就跟到了家里一样,我跟你打包票,纯儿一定会好起来,也不只你们娘两个照料她,还有我呢!” *** 范府的偏院之中,小丫头温纯正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那一盏早冷了的茶。 窗户跟门口上时不时地有人影闪出来,探头探脑,但不管来的是谁,看了多久,说些什么,温纯一概不理。 这来的人之中,便有范府大爷的两位千金,范彩丝跟范芳树。 对她们来说,自然是生平第一次见温纯。 两人先是惊叹她的容貌,继而怜悯她的呆傻。 渐渐地说话也不再格外避忌,告辞出外的时候,两人甚至窃窃私语,范彩丝道:“亲眼所见,你可信了?” 范芳树道:“哥哥看着那样,怎么妹妹竟是个小呆子?” “你叫妹妹?按辈分咱们该叫她姑姑吧……可别口没遮拦,留神让祖母听见,饶不了你!” “再饶不了我,至少不会让我像小四叔般跪一整夜祠堂……” 两人嘻嘻笑着,出门而去。 少女们并没发现,身后坐在桌边的温纯听到他们最后一句,转头看着两人,眼中透出一抹诧异之色。 范府的这两位小姐,“温纯”并不是第一次见。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两人的时候,是在后宫的永寿殿。 当时范家两位姑娘,被冯夫人跟张氏领着入内拜见。 这两个少女不知为何,浑身哆嗦,声音也抖的令人尴尬,不像是拜见皇太后,就像是看见了吃人的老虎。 全不是今日这样活泛顽皮的模样。 是啊,这会儿的温纯,确切说已经不是温纯了。 恍若隔世,她已是陈琉璃。 在琉璃将范垣释出大牢后,范垣的确不负所望。 本来琉璃还担心,在范垣被入狱后,连范府都抄检过了,范垣的那些“党羽”们会不会因此而离心离德,不再做范垣的羽翼。 虽然琉璃听过风声,主持“倒范”的内阁言尚书曾放话,只追究首恶,其他跟范垣有关系的人只要不再跟范垣一党,那就不予追究。 毕竟跟范垣交好的,满朝文武中至少有一半儿以上,王公贵戚更几乎都跟这位大人交际过,要认真追究起来,只怕整个朝堂都要翻天覆地,何况当时南安王还未来到京师,所以一切都仍按兵不动。 另外,这样宽恩相待,也是笼络人心之意。 谁知道范垣竟又被皇太后放了出狱。 就像是把一头饿了几个月的老虎放出来似的,原先主持“倒范”的那些朝臣,自己反纷纷地倒下了,而旧日范垣的门生故旧,竟极少倒戈的,仍安稳整齐地站在范垣阵营。 琉璃在后宫听到“捷报”,心里十分欣慰。 只有小皇帝朱儆还有些畏惧,常常抱着琉璃的腿问:“母亲,您为什么要放范先生出来?我听人说,他恨我跟母亲,会杀了我们。” 琉璃震惊,忙安抚皇帝,又询问是谁这样告诉过他。 起初朱儆不肯说,琉璃一再追问,小皇帝才承认是自己身边的一名内侍。 琉璃虽然一向宽以待人,不肯以威杀对待侍婢们,但小皇帝这会儿还并不懂事,若被人这样误导,不仅对他还是对范垣,都是极大的祸患。 琉璃好不容易才弥补了先前的过错,若由此再“得罪”了范垣,那她可实在不知道,这次范垣会如何对待她们母子。 琉璃把这件事交给陈冲去料理,身为伺候过武帝的首领太监,陈冲处理这种事,不过是驾轻就熟。很快那内侍就从后宫消失了踪影。 琉璃所记得自己身为皇太后的最后一天,是在朝局终于稳固,范垣重掌大权之后。 也终于是该她实践应允他那个条件的时候。 就是在那天,皇太后陈琉璃驾崩于后宫长信殿,当时小皇帝朱儆还不足五岁。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106.君言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淅淅沥沥地春雨从天而降, 雨丝里裹着些许地气回归的暖湿潮润。 太监开道,禁军护卫, 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 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 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 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 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 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 没有人会想到, 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 其他的几位嫔妾, 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 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 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107.释怀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 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涩微苦,久嚼之后,却透出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108.姨娘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目送范垣离开, 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 吓死我了, 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 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 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 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 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 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 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 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 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 其实不妨事, 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 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 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109.兄妹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卧房门口, 另有一道人影贴墙伫立。 其实此人来的比琉璃更早一些, 先前琉璃推开屋门进内的时候,他便后退一步, 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对面房间中去了。 此刻才缓步而出。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 这人皱紧眉头,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 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 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 泪滑到唇上, 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 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 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 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 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小皇帝见了范垣,大概就像是看见了天敌克星,也不像是先前那么嚣张了,听说范垣要带自己走,敏锐地便抓住了他自以为的“救命稻草”。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110.恩爱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 循着来到此处, 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 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 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 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 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 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 “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 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 但这丫头自打进府, 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东城一心献宝,本是要带琉璃去自己房中,又怕路远累着她,就吩咐道:“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个人到我屋里取来给你瞧。” 琉璃便任由他自便,其实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她就早见识过这种自鸣钟,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东城叫她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自己匆匆出门去找小厮,正叫了一个过来,又想那西洋东西精巧,若这些小厮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反而不好,于是索性自己去跑一趟。 这边儿琉璃自己在美人靠上坐了等候,不多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纯姑娘。” 琉璃回头,见来的正是先前跟范承一块儿去了的王光。琉璃不言语,又见左右无人,便不理会,仍是将头转开。 王光却并不走开,上前含笑道:“你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东少爷呢?” 他见琉璃愣愣地不言不语,便大胆在她对面坐了,又看琉璃的手搭在美人靠上,更是如羊脂美玉般,细腻温润。 王光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伸手覆过去:“这样的天,姑娘可冷不冷?” 琉璃怔住。她一世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无法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戚”竟能如此。 当即转头看向王光,吃不准他到底是关怀,还是故意轻薄。 王光对上她的眼神,发现这双明眸中所有的不过是困惑迷惘而已,他心头狂喜,口干舌燥,正要靠前,便听到有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王光大惊,猛地从美人靠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转身,却见台阶上徐徐走上来一人,竟正是范垣。 “四、四爷……”王光脸色大变,看一眼琉璃,忙道:“我、我看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担心,所以问一问。” 范垣已经走了过来,他并没有接口,只是冷漠地瞟着王光。 王光勉强陪笑:“既然、您来了,那我就……” 他正瑟缩着要去,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咔嚓”一声,王光惨叫,却不敢挣扎,只疼的浑身发抖。 范垣松手:“再有下次,你可给我小心了。”他仍旧神色淡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光满头冷汗,如蒙大赦地颤声道:“是,是!”握着手腕,踉踉跄跄地去了。 剩下范垣看着琉璃,眼神复杂之极。 半晌,范垣上前俯身,轻轻握住琉璃的手,带着她站了起来。 等东城兴冲冲地捧着那钟回来后,亭子里早没了琉璃的身影。 范垣问罢,郑宰思挑了挑眉,继而道:“没什么。” 他负了双手,仰头笑说:“一个痴儿罢了,又能做什么?” 范垣深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郑侍郎。”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111.温纯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 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 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 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养谦惊呆了:“妹妹……想说什么?”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112.打架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殿内的奴婢们见了范垣来到, 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 都知道小皇帝今日又惹了祸了,只盼首辅大人不至于迁怒太广。 那狗子偏偏不知生死,奔跑了一圈儿后,大概是嗅到了范垣身上气息新奇, 所以汪汪地叫着向他而来。 惊的那两个追狗太监一身冷汗, 不敢上前,只顺势向着范垣躬身行礼。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 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 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 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范垣道:“怎么, 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 是……是奴婢找来的, 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 ”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 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 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 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113.天机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虽然养谦知道这陈伯很难说话,而且房子又是有来头的, 只怕谈不拢,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又因记挂着琉璃喜欢这地方,便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回。 陈伯都跟他熟悉了。 起初养谦并不提房子的事, 只是偶然跟陈伯遇见, 闲话几句, 陈伯虽然仍冷冷的, 实则养谦看得出来,陈伯并没有再着急赶他走, 这已是老头子示好之意了。 这天, 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 一包梨膏前来, 陈伯开门见是他, 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 只略扫了几眼, 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 他心中便更爱了, 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 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 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不防就这般有缘分,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此事,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114.南下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 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 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 万般不舍, 但当务之急, 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 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 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 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 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 每一样摆设, 脚下每一寸地方, 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 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115.回京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 这人皱紧眉头, 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 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 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 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 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 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 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 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 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116.决裂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琉璃看见范垣的时候, 本能地就想避开, 但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倒是没什么闪避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躲过今日这次,以后大家亲戚道理,同在屋檐下, 少不得还要碰面。 她强行镇定,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 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 现在因为消瘦, 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 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 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 齐刘海,梳着双环髻, 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 生得花容雪肤, 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琉璃站住,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响。 养谦惊呆了:“妹妹……想说什么?”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117.忘我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这嬷嬷不认得范垣, 只见他通身尊贵, 不怒自威, 便瑟瑟缩缩地不敢靠前。 雅儿见范垣跟琉璃面面相觑,却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道:“四爷。”又解释说:“这位是才上京的温家的表姑娘。” 范垣不置可否,只又扫了琉璃一眼:“好生照看着。”淡淡一句,转身自行去了。 目送范垣离开, 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 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 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 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 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 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 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 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 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 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 怎么好轻易相见, 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118.儿女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 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 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 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琉璃甚至想过, 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 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 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 精神也短缺的很, 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 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 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119.思念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琉璃满心忐忑, 虽竭力镇定,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 仍是带着些压不住的颤音。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原本, 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 下旨意容易, 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范垣出仕后,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 朝夕相处, 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 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 一旦让他寒了心, 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 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 见面便叫范垣“垣哥”, 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 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范垣不置可否,只又扫了琉璃一眼:“好生照看着。”淡淡一句,转身自行去了。 目送范垣离开,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120.垂钓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 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 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 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 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 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 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 拱手见礼, “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121.完结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 晋江文学城首发,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 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 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 让小皇帝无法按捺, 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 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122.相逢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自从那天跟琉璃来过之后, 又加上家里发生了那些事,养谦心里始终盘算着要寻一处合适的房子, 或租或买,到底暂时有个家人落脚的地方。 期间他也看过许多别处的房舍,可转来转去,总觉着不如陈家这旧宅好, 不管是大小还是地角, 以及房舍构造, 其他的不是太大显得空旷,就是太小气闷逼仄, 或者太过沉旧简陋,交通不便等等, 总之各有各的不足。 虽然养谦知道这陈伯很难说话,而且房子又是有来头的, 只怕谈不拢, 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又因记挂着琉璃喜欢这地方,便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回。 陈伯都跟他熟悉了。 起初养谦并不提房子的事, 只是偶然跟陈伯遇见,闲话几句, 陈伯虽然仍冷冷的, 实则养谦看得出来, 陈伯并没有再着急赶他走,这已是老头子示好之意了。 这天,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一包梨膏前来,陈伯开门见是他,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只略扫了几眼,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他心中便更爱了,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不防就这般有缘分,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123.青梅 八月薇妮甜爱三部曲,晋江文学城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琉璃满心忐忑, 虽竭力镇定,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 仍是带着些压不住的颤音。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原本, 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 范垣出仕后, 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朝夕相处, 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 一旦让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 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 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 见面便叫范垣“垣哥”, 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 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