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后她可凶啦》 第1章 有客登门 立冬已至,风中的寒意也愈发的浓烈。 玉浓清晨早起推窗,院中洒扫丫鬟们早就已经忙活开了,尽心尽力的将偌大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不见丁点儿的落叶,只枝头树梢满满都是未尽的秋意。 她轻呼一口气,侧耳听着一旁厢房中的动静。 寂静无声中,有淡淡的檀香透过窗棂间的缝隙飘散出来,那是她们姑娘常年诵经念佛,日日不断香火后留下来的气味。 未曾听见姑娘的诵经声,想来她这会儿仍在睡梦之中。 玉浓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许多,从洒扫丫鬟身边经过时,她放慢了脚步,轻声说:“现在天是越来越冷了,你们每日都要起早,不妨在耳房烧上几壶姜茶,也好暖暖身子。免得回头生病了,那就不好了。” 她这样说,自然是不必小丫鬟们自己出钱买东西。 能省下一笔钱,还有口热茶喝,几个小丫鬟喜笑颜开,但也守着规矩,没有弄出大动静来。 往常去厨房拿饭菜,都是玉棋的活,谁让玉棋前几日回家探亲了,而姑娘身边最得用的也只她与玉棋二人,所以这活可不就全堆到她身上了。 不过玉浓没有丝毫抱怨的意思,能得姑娘重用,可比看不上眼要好多了。 等玉浓提着食盒回来,一进院子,就瞧见自家姑娘正在树下念着经文。她是在姑娘七岁的时候入的府,到如今也将近十个年头,别的大家闺秀平日里都是如何过日子的,玉浓也说不好,只知道自家姑娘十年如一日的诵念着往生经,将好端端的日子过得如同庙里的苦行僧一般。 倘若不是老爷夫人拦着,姑娘恐怕早就住进寺庙庵堂之中,与青灯古佛常伴此生了。 这时,玉浓又想到前些日子,从京城来的人。 来的是京城林家的管事,言说林老夫人入春时,不慎感染风寒,陆陆续续养了好几个月的病,眼下虽然已经痊愈,身体却大不如从前。林老夫人如今格外想念远嫁的女儿,也就是燕夫人。 故而才特地将身边的管事派来,想要接燕家人上京去。 偏偏燕老爷如今官职在身,哪怕不是什么大官,一时之间也不好丢下手中的差事,便没有跟着燕夫人一起离开。 她们姑娘倒是闲来无事,不知怎的,却也留了下来。 侍候着燕绾用过朝食,玉浓心中还在为燕绾没有上京而感到困惑不解。 她是一直跟在自家姑娘身边的,犹记得姑娘开口说自己不愿意出远门时,夫人面上分明是不赞同的,最后却也由着姑娘的性子来,连劝都没劝一句。明明那位京城来的管事还特地提到了她们姑娘,说林老夫人也很想见见她们姑娘呢! 燕绾解开缠绕在腕间的佛珠,一如往常的念起了经文,白玉的佛像在香火的熏陶下,越发的温润。 小丫鬟们已经将饭菜都收拾下去,玉浓同往日一般拿起了针线活,坐在外间绣着话。 原以为一上午就在姑娘的经文声中过去了,谁知燕绾才念了三两句,就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佛珠在指尖缓缓转动,燕绾转头看向闻声而来的玉浓。 “今天……已经是立冬了!” 她的视线落在虚空之中,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立冬之后就该是小雪了,玉浓你去让管事备好马车,我们去甘露寺住一段时间,也好……做场法事……” 玉浓虽然是燕绾的心腹,但对燕绾的许多事情也仍旧是不知情的。 就好比燕绾每年冬日都要请甘露寺的僧人做法事,那些法事没有什么名头,也看不出是为何而做,只是每到冬日,燕绾就如同冰块雕刻而成,整个人瞧上去冷冰冰的,没有多少人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世间似的。 燕老爷夫妇历来不喜欢燕绾那些抄经念佛的举动,他们也曾想办法改变燕绾,然而总是无疾而终。 两厢妥协之下,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燕绾在家中如何诵念经书,燕老爷夫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没瞧见,至于外面的寺庙庵堂,却是不许燕绾常去的,即便是要出门,也都得有燕老爷或是燕夫人陪着才行。 玉浓应了声是,临走前又迟疑的问了句:“姑娘是今日就要往甘露寺去,那可要管家给老爷留句话……” 若是叫燕老爷知道燕绾连句话都不留,就趁着他不在家中,径自往甘露寺去,还不知道会想到什么地方去呢! 燕绾微微皱了下眉头:“父亲这些日子忙得很,吃住都在衙门之中,应是有段时间不能回来,便是让管家留了话,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听到。” “你只让管家别乱说话,免得他还特地使人往衙门去,其他的等我从甘露寺回来再说罢!” 得了燕绾的吩咐,玉浓这才转身出了门。 回到佛像前,念过了往生经的最后一句经文,燕绾在丫鬟的服侍下,换好了外出的衣裳,又吩咐着丫鬟们为她收拾出行的行李。 看着丫鬟们不管拿了什么东西,都要回头问过她的同意,燕绾不由得头疼起来,越发的想念起玉棋。她院子里有名有姓的丫鬟不少,却只有玉浓和玉棋二人最合她的心意。 被丫鬟们连连打扰,本来还打算继续念下去的经文,这会儿也是念不下去了。 燕绾只好收起了佛珠,专心致志的指点着丫鬟们收拾东西。 行李才收拾出大致模样,玉浓就已经从管家处回来了,眉宇之间行色匆匆。 等她到了面前回话,燕绾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上门,不报自家姓名,却指名道姓的说要见我?” 虽说锦官城的闺阁千金们,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宴席诗会,但燕绾向来是个不合群的。她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抄经念佛上,只有面对一些无法推脱的邀请时,才会勉强出门应酬。 此番上门要求与她一见的人,既没有提前下帖子,也没有留下姓名,单单就那么一句话,听上去就很是奇怪。 燕绾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猜出来人的身份。 便说:“他不说名字,你也没见过他,想来应当是我不认识的人,让管家打发他走就是了。” 又问起马车的事来:“可跟管家说好了,这会儿出门,午膳怕是要在半路上用了,不过也还能赶得上甘露寺的晚膳,倒也还不错了……” 甘露寺的素食,便是在锦官城中,也都是数一数二,当得起美味佳肴的名头。 第2章 似是故人 如果能叫管家轻易将人打发走,玉浓回来后也不会特地提起这桩事,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见燕绾已经在考虑出门的事宜,连忙将方才未曾说全的话,给补充完整了。 “……田管家应当是认识那人,将人带到堂屋后,就将小少爷给请了过去。小少爷似乎与那人相熟,不仅与他相谈甚欢,见到奴婢后,还特意嘱咐奴婢快些将姑娘请过去……” 燕家如今有二子一女,长子燕重钧于日前护送燕夫人上京,幼子燕重镜留在家中陪着燕绾。 而燕重镜今年十岁,往日里都是在家中跟随先生读书,除却偶尔跟着父兄一起外出见世面以外,并没有多少见到生人的机会。能让他感到相熟的人,想来那人在燕老爷面前也是有名有姓,燕重镜待他友善,也就不足为奇。 话虽是如此,来人在燕绾心中的形象却还是一落千丈。 因着一些陈年往事,燕绾最不喜不请自来之人。 与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这些小芥蒂,也没人会做出那样不讨喜的事情来。 “且去看看罢……” 燕绾蹙眉,心中不大乐意,偏又不好叫幼弟为难。 随手招来院子里的两个小丫鬟,带着她们往堂屋的方向走去。 玉浓则是被她留下来收拾外出的行李。 左右她已经决定了要往甘露寺去,就绝不会因为眼下的突发状况,就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堂屋之中。 坐在燕重镜对面的青年,身着襕衫,剑眉星目,看上去像是极其守礼的人。 见到他的时候,燕绾就开始回忆旧时父兄带她一起见过的人,仔细想来也找不出哪个能和面前的人对应上,然而她与对面之人明明是素不相识,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错觉。 “姐姐,你来了!” 燕重镜舒了一口气,连忙站起身,替燕绾介绍着他对面的青年。 “这是父亲上次所说的,那位经年未见的好友之子。其实姐姐本来应该在更早的时候见到程大哥的,就是程大哥上次登门拜访,恰好赶上姐姐往甘露寺去了,这才两相错过……” 他拉着燕绾的衣袖,兴高采烈的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互相介绍着。 却不知他念着的两个人,一个漠不关心,另一个心不在焉,谁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程焕看着眼前的少女,思绪不由得飘转开来。 寻常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即便是刻意表现的面无表情,也总会在眉宇之间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憨。 他面前的小姑娘,却格外的不一般。 倘若说,他从前见到的小姑娘大多是枝头的娇花,须得细心爱护方能长长久久。 那他此番见到的燕绾,大概就是冬日里的飞雪,生长于凛冽寒风之中,不为外物所动容。 当然,雪花也还是能算得上花。 毕竟名字里都带着花的字眼不是。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没有丝毫掩饰的打算,引得被看之人皱紧了眉头。 果然只是看着守礼罢了。 燕绾抿了下唇,从燕重镜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转而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正好与程焕面对面。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般浅显易见的道理,她家弟弟似乎都还没有明白过来,果然是读书读得有些愚了,在寻常小事情上反而是转不过弯来了么? 她暗暗记下此事,准备等兄长回来后,再与其商量教导幼弟一事。 至于面前的人。 看他的衣着打扮就知道是个读书人。 就燕绾知道的大多数读书人,都是将脸面看得极其重要,等她做出端茶送客的举动后,这人十有八九也是会挥袖离开的! 屋外的太阳从正门而入,一半的光彩都落在门口那一小块地方。 燕绾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两下,指尖的冰凉让她想念起来时路上,无处不在的暖阳。 外面的太阳暖融融的,还是早些将人打发走,好出门晒个太阳。 再次下定决心,燕绾看向程焕的眼神都慎重了许多。 还不清楚面前的少女,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将他送走,程焕这时候仍然被燕绾表露在外的假象所迷惑着。 在他眼中的燕绾,不善言辞,看上去像极了万事不过心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原是准备直接将自己的来意诉说清楚。 一抬头,便落入了燕绾澄澈的眼眸之中,那些将到喉间的话,忽然就顿住了。 即便现今不似前朝那般苛刻,但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一般女子而言,仍然是不小的伤害。更何况,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是他在旧日誓言之中,发誓要保护的人。 难不成他如今就能够背信弃义,成为那个主动伤害她的人么! 来之前,准备下的多遍腹稿,在此时显得格外单薄,让他只想只字不提。 青年神色变幻莫测,时青时白,让燕绾不由得想到好友同她提起的旧闻。 那时,好友家中有个远道而来的远房表亲,和程焕一样的一表人才,于待人接物方面都很有一手,更是他们乡里人人交口称赞的才子,却因为屡次不第的缘故而得了癔症。 每次发病之前,就跟对面的程焕似的,面上忽青忽白,表情尤为扭曲。 又想到好友曾说,那人在发癔症期间,是认不得人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像放火焚书,乱棍打人之类的事情,他做过不止一两回。 而且他之所以会远道而来,也是因为听说锦官城有可以医治的大夫。 莫不是眼前的程焕,也如同那人一般。 怪不得从前都没听父兄提起过什么程姓的友人,燕绾再看程焕时,眼神之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同情之色。 同情归同情,并不妨碍她心生戒备。 将傻乎乎的站在她面前的燕重镜拉到旁边,燕绾自己对上了程焕。 “若是想要见我,那现在见也见过了,也可以到此为止了,恰好我今日还有其他事要做,不如就……” 说话间,燕绾端起了手边的茶杯,送客的意图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 燕重镜在一旁欲言又止。 该如何告诉姐姐,她手里的这杯茶其实是他的。 幸好燕绾只是借着端茶的动作送客而已,很快便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让燕重镜不由得松了口气。 总算是不用当着外人的面,下了姐姐的面子。 可不就得松了口气么! 另一边被针对的程焕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态。 他看向燕绾手中的茶杯,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恼意,等他再抬起头来,眼底的情绪早就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甚至还在心中替燕绾说着好话。 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对他的态度便是苛刻了些,也情有可原。 虽然在心底为燕绾开脱着,但程焕还是站起了身。 声音沙哑的道:“燕伯父与我父亲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当年他们一同外出游历时,历经艰险,便是后来燕伯父回乡成家,两人也不曾断过往来。” 燕绾神色茫然。 显然是很不明白程焕为何要说这些。 就算他所说皆是实话,可那是她父亲的生死之交,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说程焕他们如今遇到了麻烦,不得不求助她父亲这个生死之交,那也应该是直接去找她父亲,而不是赶在她父亲不在家时,指名道姓的说要见她! 倘若是连燕老爷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她一个小姑娘又能做得了什么事情呢? 她既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也不能改变他人的心意,她明明只是一个很没用的家伙罢了! 一旁的燕重镜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心。 直觉在很多时候都能派上大用场,至少他现在就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当一个人需要提起一件事,却又不好直接提起的时候,就会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说起其他的事情,然后一点点的将话题转移到他想要说的那件事情上。 就像现在的程焕一样。 仗着自己年纪小,燕绾又格外的偏心他,燕重镜直接窜到了程焕的身边,拉着人就往角落里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同燕绾说话。 “姐姐你先等等,我有话要和程大哥说!” 燕绾才伸出手,可惜动作慢了半拍,没能拦得住燕重镜。 只能皱着眉头道:“你慢些,不要那么着急,待会儿摔倒了就不好了。” 家中的三个孩子里,只有燕重镜是早产儿。 他刚出生时,连指甲都还没有长全,裹在襁褓之中,又瘦又小,呼吸声也格外的微弱。 以至于那时燕绾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弟弟出事。 幼年的燕重镜是在汤药之中长大的,多年的调养之下,如今看着是与同龄人一般无二,但燕绾始终无法忘记他呼吸微弱,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的模样。 燕重镜朝她摆了摆手,扬声道:“姐姐放心,我小心着呢!” 程焕作为一个成年人,如果不是顺水推舟,燕重镜也不可能这么轻松的把人给拉走。 角落里,程焕叹了口气。 他心有彷惶,却又不得不做。 快刀斩乱麻,总好过始终纠缠不清。 第3章 退亲之请 “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家,程大哥你特地挑这个时候上门,应该只是为了看望我姐姐的!” 燕重镜仰头看着程焕,眼中满是期盼之色。 他还记得程焕前次登门时,娘亲陪着姐姐去了甘露寺,留在家中的父兄对程焕赞不绝口,将他夸成了世间少有的完人,总之就没有一处不好的。 能让父兄百般称赞,爹娘还愿意将姐姐嫁给他,所以他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看望姐姐! 程焕半天没说话。 再开口之前,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说:“你既然已经猜到了,那我也就不好再隐瞒。我今日来是想要与有,有想要同……燕姑娘退亲的。” 他不用猜也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后,燕重镜必然是不会再给他好脸色看的,但那些都是他理应承受的。 越过面前的小少年,程焕直直的走向燕绾,继续着先前没有说完的话。 “因着旧日里的恩情,燕伯父曾与我父亲约定要做儿女亲家,我是父亲的独子,故而婚事便落在了你我二人的身上……” 燕绾愣住了。 过去的十六年中,她从未听父母说过婚约一事。 初次听闻自己原来还有个婚约者,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她从未想过和其他人有更多的联系,多出来的婚约者,只会让她感到满满的累赘。 这边的燕绾还在想着,是否趁着爹娘都不在家中,直接将婚事给退了。 另一边的燕重镜看向程焕的眸子里,已经带上了锋利的小刀子,亏得父亲当初还那么夸他,原来也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燕重镜扬声打断程焕的话,语气中是满满的不喜。 “不管你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我劝你最好还是就此打住。”他挡在了燕绾的身前,“你就算心中有什么想法,也应该去到我爹娘面前说,而不是趁他们不在家中,刻意来哄骗我姐姐!” 程焕顿了下,还是接着往下道:“我知道此番的请求,定会让你为难,可我自始至终都只将你当做妹妹,这桩婚事可否就此作罢!” 他弯腰鞠躬,也不见半分狼狈。 将态度放得极低,仿佛只燕绾一句话,他就能为此赴汤蹈火,然而再多的表象也掩饰不了他想要退亲的事实。 燕绾拨弄着腕间的佛珠,对程焕身上那些显而易见的愧疚,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追根问底的打算。 左右她自己也是想要退亲的,那么如了对方的意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轻飘飘的应下对方的请求,燕绾淡淡的瞥了眼对面的人,又道:“本就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婚约,退了也就退了。想来你也应该没有其他事情要说,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燕绾说话间,已经看见了门口的玉浓,面上的神色不觉放松了几分。 比起在家中应酬陌生人,她更愿意去甘露寺多念上两遍经文,也能多尽几分心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傻愣愣的等着别人回话。 燕重镜本来还想要与程焕再争论一番,谁知自家姐姐就这么轻松的答应了对方退亲的请求,让他满腔的怒意都没处散。 转过身,他拽着燕绾的衣袖:“姐姐怎么能答应他那么过分的要求!” “婚事明明是两家长辈定下的,就算当真要退亲,也应该按照流程走,去找爹娘才是。姐姐不要理会他的胡话,我让管家将爹爹叫回来,让爹爹与他说去!” 按住了小少年的头顶,叫他轻易跑不脱。 燕绾不紧不慢的说:“我从前没说过这桩婚事,那是因为我对此毫不知情。如今既然知晓还有婚事,就算他不提,我自己也是要想办法退了的。阿钊何必拦着他,不管过程如何,只要能殊途同归,便也可以了。” 姐姐果然也想要退亲! 燕重镜沉默着,他刚知道姐姐与程焕的婚事时,也曾想过姐姐会拒绝。 他的姐姐看上去无病无灾,好端端的一个人,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姐姐一直困在那些陈年往事之中,没有哪一天是真正轻松快乐的。 看了眼执意退婚的程焕,燕重镜心知对方态度已经摆了出来,就算这桩婚事能继续下去,姐姐也未必能过得比现在好,倒不如就此将婚事退了,大不了将来他来奉养姐姐,必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姐姐。 只是心底终究是意难平。 小少年藏不住自己的心思,对程焕的不喜也没有丝毫的掩饰。 等了许久,也不见程焕再说话,燕绾侧头看去,只觉得他呆愣愣的,就给玉浓使了个眼色,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玉浓都过来了,想来行李也搬到马车上去了,这会儿出城,阳光正好。 谁知没走两步路,竟又被拦住了。 程焕摊开手,露出掌心那枚羊脂玉佩,轻声说:“当初与燕伯父定下婚约时,我们俩家便交换了定亲信物,燕伯父送了我玉佩,我父亲则是送了青玉的小马……” 都要退亲了,当初的定亲信物自然也该送还回去。 燕绾问程焕:“你说的青玉马可有什么更详细的特点,我父亲每次送我的礼物都是青玉的小马,单凭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要的到底是哪一个?” 其实还有种可能,就是他所说的定亲信物并不在燕绾的手中,但这会儿谁也没有提起那种可能。 程焕顿了顿,说:“那匹小马脖子上系了个金铃,右边的前蹄是曲着的。” 只可惜燕绾还是没有多少的印象。 她将玉浓叫了进来,又把程焕的话复述了一遍,才说:“我也记不得他说的是哪一个,玉浓你回去找找,找到了就拿来送还给他。” 像这些往来的礼物,从前都是玉棋在打理,玉浓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偏偏程焕所说的这个,她是知道的。 “脖子上戴着金色铃铛,蹄子下面还踩着东西,有人说那叫马踏飞燕,姑娘当初不喜欢它的寓意,就让玉棋把它收到库房里去了。” 提起金铃,燕绾是真的想不起什么,但马踏飞燕,她还是有印象的。 早前她只以为那是爹爹送的,就算寓意上有些偏差,也只是放在心里。可现在却得知那件‘马踏飞燕’居然是程家送的定亲礼,心中忽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程焕听着她们两个的谈话,面上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马踏飞燕的寓意其实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不大适合燕绾罢了。 第4章 寺中见友 燕绾自梦中醒来时,入目的便是素色的帷帐,只有最简单的纹理和粗陋的缝制手法,显得格外的朴素。 她抱着被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这会儿是在甘露寺之中。 那天程焕上门请求退亲,燕绾让玉浓将他所说的定亲信物拿来还给他后,便打算出门往甘露寺来。 谁知才说了句要出门的话,就被幼弟抱了个满怀。 满心都是自家姐姐受了大委屈的燕重镜,本想等姐姐回院子后,再同程焕好好算账的。 只是姐姐没给他这个机会,反而像个没事人似的,还念着往甘露寺去。 燕重镜怨不得旁人,却也不放心姐姐单独出门,就只瞪了程焕好几眼,转头央求姐姐也带着他一起出门。 现如今,她们在甘露寺也住了好几日。 燕绾洗漱后,用过了寺庙里的清粥小菜,捏着手中的佛珠,像往常一般朝着偏殿走去。 甘露寺的大殿之中供奉着许多佛陀,而燕绾去的那间偏殿却不一样,不仅位置偏僻,就连神台之上供奉的佛像也是大多数人都未曾听说过的,乍一听闻,甚至还以为是野神的那种。 一般人连这边有个偏殿都不知道,更不会往此地来。 寺中小径两旁的杂草已呈枯黄之色,绣花鞋从青石板上踩过,甚至能感到阵阵寒意,也让燕绾越发的清醒。 待她走到偏殿门口,却见神像前已经跪着一位黑衣的少年。 单瞧着背影,那位黑衣少年看着身量并不大,甚至因为殿内空阔的原因,让他看上去更加的消瘦。 倘若燕绾身边的两个丫鬟也在,这会儿肯定已经劝着她回头,不再往偏殿去了。 似乎是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原本跪拜着佛像的少年已经站起来,还转过了身,直直的朝着门外看去。 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燕绾微微松了一口气。 尽管已经猜到少年的身份,但再没有确认前,她心中还是提着一口气的。 “果然这里除了你我二人,也不会有旁的人来了。”燕绾话中带着熟稔,“我看到你之前给我留的信了,不是说你父亲要把你送到京城去么?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 少年名叫谢忱,是个能叫燕绾感到同病相怜的人。 说起两人之间的渊源,那就得追溯到好多年前,那时的燕绾与谢忱尚且年幼。 燕绾是家中嫡女,长辈眼中的宝珠,按理说应当是稳稳当当的过着她的好日子。可实际上,她长到六岁时,劫难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来。前者带来的苦痛还未散去,后面的劫难就已经紧随其后的来了。 最危险的时候,甚至已经性命垂危,燕老爷等人为她请来的良医都束手无策,连药方都不敢开一个。 人力不可及的情况下,燕老爷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灵之上,祈求上天能给他们珍爱的孩子一线生机。 他们眼中的生机便落在了甘露寺的大和尚身上。 大和尚的俗家姓名已经不可考,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普度,普度众生的普度。 他的经文释义说的最通俗易懂,素菜也做得不赖,初一十五还会在山脚下开义诊,给外面的穷苦百姓送药治病。偶尔也会有一些患有疑难杂症的富户不辞辛苦的登门求治,可见他的医术也是不错的。 至少燕老爷等人在锦官城住了数十年,也不曾听说大和尚治坏了人。 当年燕绾被送到甘露寺时,已经病的神志不清,眼看着就要断气了。 偏偏大和尚当时已经有了另外一位病人,同样是一只脚踏进了黄泉路,而且那人比燕绾也只大了两三岁。 燕家人做不出让大和尚放弃另一人的事情,就将燕绾也送了过去,辛苦大和尚同时照料两个重病之人。 而那另一人就是谢忱。 燕绾当初在病痛之中,所见到的除了大和尚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也就只有谢忱了。 生死之间,知晓身旁有人与她同样面临死亡的威胁,又是同样被大和尚照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能算是同生共死,故而燕绾与谢忱也就比旁人更多了几分情谊。 再后来,又发现两人过往的经历也有些许的重合,看着对方就好似看着世间的另一个自己,感情便也越发的深厚。 说回到当下。 谢忱笑了笑,只是因为平常不怎么笑的缘故,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僵硬。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京城那边虽然是我的本家,但那里的人未必欢迎我过去。”他想起在族学中无缘无故针对他的人,挑了下眉,“他们想要看我笑话,可我向来是动手不动口的,就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骂的最狠的那几个,现在恐怕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见燕绾好奇,就简单的说了下自己进京后发生的事情。 兴许是他在不知不觉间,挡了什么人的道,进族学的第一天就有人找他麻烦。 他初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把那些小事当成大事来看,结果对方却越来越过分。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事,一个个的跑到我面前问我娘死了,我怎么还能跟后来的继母和睦相处。” 谢忱没有将那些人说的脏话讲给燕绾听,但只听着他这般轻描淡写的转述,燕绾就已经气得不行。 当年谢忱病重,险些命丧黄泉,而他的娘亲也是那时候去世的。 那时谢夫人带谢忱回乡探亲,路上却遇到了劫匪,谢府家丁拼死相搏,使得谢夫人与谢忱有了一丝逃生之机。然而谢夫人手无缚鸡之力,谢忱更是年幼,根本没有跑出多少路,就被骑马而来的劫匪追上了。 谢忱被谢夫人打晕后,藏在了路边的荆棘从中。 再醒来时,周围已经没了活口。 护着他的谢夫人被丢在路边,浑身是血的模样看不出昔日的柔美。 寒冬时节,路上来往的人并不多,林中缺少食物的野兽却不少。那些饿的皮包骨头的野兽,一个个的嗅着血腥味跑到了路上。 若不是谢老爷久等不见妻儿归家,特地点了家丁过来接人,那谢忱不仅护不住他娘的尸身,甚至连自己也会丧命于野兽之口。后来虽然被救了回来,他身上也被野兽挠出了一道道伤口,深可见骨,否则也不会被送到甘露寺请求大和尚的救治。 明明已经背负了亲人的性命,往后余生的一言一行都得万分谨慎,偏偏还有人恶意的触碰这份伤口,将别人的苦痛当做玩笑的趣味,让人怎能不气愤! 燕绾看向谢忱:“那些人分明是咎由自取,合该接受教训,现在却将你赶了回来,你们谢家的长辈未免有些不分是非了!” 第5章 流言蜚语 明明谢忱才是当事人,他却一点也不生气。 “他们其实给了我两个选择,让我去祠堂反省,或是回家反省。”谢忱对京城没有多少留念的,反倒是很想念在锦官城的日子,“我去京城是为了读书,可不是上赶着让人欺负的。” “再者说,族学中的先生惯喜欢看碟子下菜,教人读书的本事还比不上贺先生,我跟着他也学不了什么东西,还不如回锦官城来呢!” 既然是谢忱自己的选择,燕绾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谢忱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张大娘做的糖炒栗子,你尝尝看,可还喜欢?” 等燕绾接过油纸包,又对她说:“我昨天回的锦官城,当时没急着进家门,就在街上找了家茶馆略坐了一小会儿,却听见茶馆里的人都在说你家的事情……” 更确切一些,是在说燕绾的亲事。 燕绾是个不爱出门,平常听到的小道消息都是玉棋打听来的,玉棋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是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而且她三天前就来了甘露寺,又哪里会知道城里如今有什么样的传言呢! 她跪坐在蒲团上,笨拙的剥着糖炒栗子,略带余温的栗肉还没入口,就听见谢忱的问话,很是茫然的抬起了头。 说:“我家的事情?我家能有什么事情?” 燕绾将栗肉放回油纸包,又将油纸包放在一旁,这才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爹爹在府衙中当差,应该与他无关。娘亲和大哥去外祖母家了,而且走了有好些日子,想来也与她们无关,而家中就只有我和阿钊。再看你这么小心翼翼的,那些人传的话肯定不怎么好听,而且被说的人还是我!” 谢忱点了点头。 “去年城中重排了四大才子之位,有个外来的名叫程焕的学子位居榜首。茶馆里的那些人竟将你和他凑成一对,说你二人早有婚约,偏你没见识,看不起程焕无父无母,竟趁着长辈不在家中,将婚事给退了……” 虽然事情的结论确实如此,但中间的过程还是有着不小的落差。 燕绾皱眉,奇怪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谢忱见燕绾不反驳,面上的神色顿时很是怪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问道:“你当真与程焕有婚约?” “从前或许是有的,不过现在是没有了。”燕绾往嘴里塞了块栗肉,不是很在意的说着。 她见谢忱皱着眉,想了想,就将那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我也是在他上门请求退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桩婚事,幸好他先来退亲了,不然等到将来下定时,我再想要退亲,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眼前的小姑娘还傻乎乎的笑着,一点也没将他方才说的流言当成一回事。 谢忱不再纠结婚约的有无,而是一门心思的为燕绾抱起不平来。 “分明是他上门求的退亲,现在外头却都在说你有眼无珠。按你方才所说,事情是在燕府谈的,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们几人以外,也就你院中的那两个小丫鬟,她们都是家生子,没那么大的胆子将主家的事情说给外人听,走漏消息的人也只能是他那边的!” “趁着长辈不在家中,上门哄骗你应下退亲,已经是一大过错。不约束身边之人,致使退亲消息外传,让外人颠倒黑白,污蔑你的名声,更是恶劣至极。” 智者不因外物所动摇,亦不会仅凭流言就去争论一个人的是非。 然而世上终究是愚者多,智者少。 谢忱与燕绾自幼相识,听到外界的流言并不会当真,那些并不认识燕绾的人,却会迷失在流言之中,不辨真相,只以为她就当真如同流言所说的那般目光短浅。 思及此,谢忱拿过燕绾手中的糖炒栗子,又在她脑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颇有些无奈的说:“幼娘还是早些回去,将那程焕的事情都说给燕伯父听,也好早些在外面正名才是!” 他是当真为燕绾着想,方才与她说这么多,而燕绾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早前不知道还有程焕这么一个人时,燕绾与城中闺秀相交就已经是满口经文,任谁提起她,都会说她一心向佛。 如此一来,便少有人会提起她的亲事。 仔细想来就明白,哪家的长辈愿意给自家孩子,娶回个只愿长伴青灯古佛的妻子呢! 燕绾早膳才吃了没多久,这会儿也不算饿,便也没追着谢忱非要拿回她的糖炒栗子。她朝着谢忱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名声坏些,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坏了名声,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谢忱下意识的反问了回去,对燕绾这般轻视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大高兴。 却听燕绾接着道:“别人不知道,可是谢忱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又哪里能负得起别人的期待呢?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还是母亲,我想我都是做不到的。” 燕绾叹了口气,说:“从前我笑得稍微恣意一些,便会想起那年冬天的湖水格外的凉。即便是到了现在,我的想法也还是没变。” 活下来的人是我,这可真的是再糟糕不过的一件事了。 她没有说完的话,谢忱在心中帮忙补充完整了,谁让他们俩从一开始,就有着相似的想法呢! “不会觉得委屈吗?” 明明事情不是流言中那样,却硬生生被人冠以不堪的名声,当真不会感觉到委屈吗? 缠绕在腕间的佛珠忽然滑落了下来,燕绾捏着它,看向了面前的佛像。 说:“只要我在乎的人,不会因为流言而看轻我,其他人是如何想法,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最重情的人,在某些时候,也会是最绝情的人。 见燕绾已经开始念起了经文,谢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心中已经知道了燕绾的答案,追问也就变得没有必要了。 清越的经文声在偏殿中不曾断绝。 良久之后,燕绾忽然看向身侧的谢忱:“我方才好像又听见你唤我幼娘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谢忱疑惑的看了过去。 他对燕绾的称呼有的时候是连名带姓的,也有的时候唤她绾绾,而幼娘是燕绾的乳名,他从前也唤过不少次。 “没什么不对的,”燕绾摇了摇头,“只是好久没人唤过我的乳名了。” “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第6章 惹人生气 如果说燕绾对流言的出现是乐见其成,那燕重镜的反应大概只能用火冒三丈来形容。 他起初跟着燕绾到甘露寺,连家中的先生也被他一并带了过来。 故而他在寺庙之中,每日的起居习惯与家中没有太大的区别。反倒是因为出门在外的缘故,先生给他布置的功课要比家中还多上一倍。 按理说,功课繁多会让燕重镜无暇他顾。 可实际上,短短三天就已经足够他做许多的事情。 来的第一天,他就派人去府衙找燕老爷告了一状,还写了信托人送给去了京城的大哥燕重钧,算一算送信人的脚程,信件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半路上。 自甘露寺与锦官城之间往返的人走的次数多了,城中的各种小道消息流传的速度也依旧是飞快,而那些关于燕绾的流言,下人们在听说后,更是第一时间就报给了燕重镜。 倘若父兄都在家中,燕重镜大概早就不管不顾的去将那些传播流言的人,都揍上一顿,叫他们再不敢胡说八道。 偏偏现在大哥出门在外,父亲又在府衙之中,一时脱不开身,燕重镜虽是年幼,却也得负起当家作主的责任来,不能叫外人看轻了燕家。 如此一来,他既不能任性行事,也不能轻举妄动。 便紧接着又给燕老爷送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才送出去没多久,他就接到了父亲关于第一封信的回话。 燕老爷说亲事退了也罢,俩家结不成亲家,结个干亲也是可以的。甚至在信中说,等燕夫人回来后,就将程焕认做义子,叫燕重镜待程焕客气些。 “姐姐,我可真的太生气了呀!” 燕重镜人还没到,声音就远远的传到偏殿之中,叫正在认真诵念经文的燕绾皱紧了眉头。 佛香袅袅,烟雾笼罩着蒲团上跪坐着的人,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看上去格外和谐。 踩着门槛进屋的燕重镜,看着佛像前的两个人,本要脱口而出的抱怨全都被压在了喉间。 燕绾念过最后一句经文,才回头看向身后跟个小鹌鹑似的燕重镜。 许多时候,她都不大明白小孩子心中的想法。 尤其是当这个小孩是她家弟弟的时候。 阿钊这个小名还是谢忱帮着取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阿钊在谢忱面前会格外的乖,不敢吵吵闹闹,还会很听话。 “又有谁惹你生气了?” 燕绾问的漫不经心。 倒不是因为不在意他,而是燕重镜年纪还小,每次来找她,十次里有九次都是在生着气的,也许是因为字写的不好看,也许是走路不小心摔跤了,生气的理由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不过他虽然容易生气,但也十分好哄。 往往只需要摸摸他的小脑袋,对他笑一笑,他就不生气了,还会红着脸小声叫姐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燕重镜瞄了眼蒲团上的谢忱,小声说:“我就是觉得爹爹都不疼我了。” “我给爹爹写信说我讨厌一个人,爹爹却叫我跟着那人好好学,都不替我着想,就……就很让人生气的。”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就算程焕上门退亲的事情,在流言中被扭曲的不成样子,但那些事情,他可以在无人时说给姐姐听,却不想当着谢忱的面说出来。 而他现在说的这个,也算是他生气的原因之一了。 总的来说,并不是在欺骗姐姐的。 燕绾可不知道自家弟弟的脑子转的那么快,短短几句话之间就换了好几种想法。 谢忱倒是发现了点什么。 他瞧着燕绾一无所知的模样,顿了顿,最后也装作了毫不知情的模样。 “爹爹叫你跟他学,肯定是因为他有过人之处。”燕绾站起身,揉了下小孩的脸颊,“阿钊应该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 “就算阿钊不喜欢那个人,也不能因为这份不喜欢,就将别人的一切全都否定了的!” 可是姐姐都不知道那个人有多过分。 燕重镜想要跟她说,程焕放任外面流言四起,毁了姐姐的名声,转过头却打着游学的旗号,往京城去了。 别人都说,他名为游学,实则是为了疗伤。 而这疗的‘伤’,就是姐姐的有眼无珠。 那样的一个人,就算学识再好,有天大的本领,他也不愿意跟那样的人有过多的接触,更不必说是将他当成自家人来看待了。 爹爹想要将程焕认做义子,他是不会认的。 不只是他,他也不会让大哥和姐姐认的。 只可惜这些话,因为有谢忱在场,他统统不能和姐姐说,甚至还得在姐姐面前乖乖点头,听取这番教训。 顿时感觉心底的火气变得更旺了呢! 燕重镜叹了口气,怪自己过来找姐姐之前,没有仔细打听清楚。 早知道谢忱也到甘露寺来了,他就该在院子里等着姐姐,而不是主动找过来的。 在气氛陷入尴尬之前,寺中的小和尚敲响了偏殿的门。 殿中。 燕绾等人寻声望去,正好瞧见了门口那个双手合十的小和尚。 小和尚名叫禅一,是普度大和尚身边的小弟子,平时都是跟在大和尚身边,很少会往别出去。通常他去什么地方,都是为了替大和尚传话的。 这次也不例外。 “师父说有事要请两位施主过去呢!” 禅一和燕重镜差不多年纪,却比他要高一个头,两人站在一处,差距一下子就变得很是明显。 燕重镜看了看禅一,再回头看了看自家姐姐。 往旁边退了两步,说:“姐姐该去见大师了,那你们就先走!我……我就自己回去了,先生还给我留了不少功课,我都还没完成呢!” 燕绾应下他的话,同谢忱一起,不紧不慢的走在禅一的身后。 自从被大和尚救下性命后,燕绾与谢忱时常会到甘露寺礼佛。不管是从前年纪小,还是后来年岁渐长,他们的礼佛之心从来不比旁人差。 燕绾十年如一日的抄写往生经,谢忱亦是如此。 可他们只要到了甘露寺之中,大和尚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将他们的时间占据的满满当当,别说是抄写经书了,连空出来念两句经文的时间都没有。 好像是十分不想他们跪拜在佛前似的。 要说大和尚是因为不喜欢他们,瞧着也不大像。 当真不喜欢,又如何会天南海北的寻找养身的药材,将那些价值千金的东西全都用在燕绾与谢忱的身上,等两家长辈过来时,却又分文不取。 谢忱说,大和尚的做法肯定自有禅机,他们一时想不通,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 燕绾却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猜不透的。 第7章 抄写医书 大和尚是甘露寺的方丈,他的住处却与以往的方丈不同,而是在靠近后山的地方,修了一座小竹楼。 冬季严寒,不能生火,夏季招虫,撒了驱虫药,也还是经常有蛇虫爬到竹楼附近,当真算不上好住处,偏偏大和尚却住的很高兴。 燕绾与谢忱到小竹楼时,恰好赶上大和尚正准备出门。 见到迎面走来的少年与少女,普度摸着下颌处薄薄一层的胡须,说:“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说着便转身又进了小竹楼。 “大和尚又准备叫我们抄写医书了吗?”燕绾仰头看向身旁的谢忱。 谢忱叹了口气,说:“十有八九是如此的。” 果不其然,等大和尚从小竹楼走出来,手里捧着的正是燕绾与谢忱都十分熟悉的医书。 抄写了不知道有多少次的医书,到如今,只看着医书的封面,就已经能说出里面都记载了哪些疑难杂症,又有多少个成方了。 按照惯例,那十来本医书被谢忱接在了手中。 竹楼的环境,大和尚自己是住得惯,却并不适合燕绾与谢忱,尤其是燕绾,早些年的时候寒气入体,调养了许久也只叫她的寒症有些微的好转。 大和尚当然不能叫她留在四面漏风的竹楼中。 两人每次抄书的地方,都被大和尚安排在了勿执院的禅房中,院子是大和尚接待香客的地方,他们两人抄书的禅房在最边上,大和尚无事之时,还会过去与他们闲聊。 燕绾看了看谢忱手中比往日要更多一些的医书,不解的看向大和尚:“怎么每次我们来,您都要我们抄写医书,换成经文不可以吗?” “而且别的香客到寺里来念佛抄经,您从来都不劝他们,只我与谢忱那般做时,您却总是找其他的事情来打断我们,就感觉很是奇怪呀!” 类似的问话,燕绾每次来甘露寺都要说上一遍。 不过次次都没有结果就是了。 这一次却好像出现了不同之处。 明明问话的人是燕绾,普度却看向了谢忱,问他:“你是如何想的呢?” 谢忱沉默了片刻,回到:“无论是抄写医书,还是抄写经文,都是行功德之事,并无不同。” 燕绾惊讶的看向谢忱,双唇微张,险些惊呼出声。 谁叫谢忱这会儿说的话,与他从前的说法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从前的谢忱是赞同着抄写经文为死去之人积攒功德的说法,而且同燕绾一样,认为抄写医书的功德是替活人积攒的,两种做法固然有相似之处,但对他们两人来说,自然是前者更为重要的。 可现在,他好像并不那样想了。 普度念了声佛号,又轻轻拍了下谢忱的肩膀,“你如今倒是长大了些。” 在看到燕绾仍旧是懵懵懂懂,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盼着她一如既往的懵懂下去,还是想要她早些如同谢忱般成长起来。 “燕绾呐!”普度语重心长的唤着燕绾的名字,停顿了好半天也没继续往下说。 再准备开口,却又叫谢忱给打断了。 “大和尚你看那门口的香客,是不是过来找你解说签文的?” 十来本医书堆叠在一起,也没叫谢忱看不清路,他照样是几人之中最先瞧见外人的那一个。 他们走路的速度也算不上快,但这会儿确实已经到了勿执院的门口。 燕绾还在等着大和尚后面的话,又听到谢忱的话,就知道一时半会儿是等不到她想要的后续了。 她往旁边走了两步,从谢忱手上拿过两本医书,对大和尚说:“既然已经有人来了,您就先去看看他们!” “我和谢忱还要在寺里再住上一段时间,有什么话等回头再说,也是一样的。” 有些话,错过了时机。 再说出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甚至有可能连再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大和尚又想要叹气了,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禅房之中。 两个书桌是面对面的摆放着,上面还有一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是燕绾与谢忱习惯了的模样。 多年养成的习惯,燕绾进了屋,将手中的医书放到书桌上,拉过椅子,便开始准备抄写起来。 从来与她同步调的谢忱,这会儿却不知怎的又慢了半拍。 燕绾一手捏着医书,一手握着笔,想了想,还是将手上的东西都放了下去,这才看向对面的少年。 黑衣少年面前摆着一摞医书,也不见他整理,看上去就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也不见他眨眼。 这时,燕绾心中的不对劲就更加的明显了。 她伸手在谢忱肩膀上戳了戳,将人从神游中叫醒过来,才疑惑的问道:“你是怎么了?” “先前在偏殿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还是说,你在京城不仅被族里人欺负了,还遇到了其他的事情?” 谢忱摇头:“我入京后,就住到族学中去,也没遇到其他的事情。” “那刚才大和尚问你话时,你怎么会是那个说法,而且进了禅房后,你还一直神游天外,都没准备跟我一起抄书呢!” 燕绾知道人在不同的时候,对同一件事的看法都会有差别,可她还是想不明白,谢忱什么时候忽然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而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她们难道不应该自始至终都是相似的想法么! 谢忱左右看了眼,禅房之中只有他与燕绾两个人,门外也没有其他人的。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解释。 过了好一会儿。 才说:“我先前忘记和你说,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感觉暗中有人在跟踪我,那种窥测之感一直到临近锦官城,才逐渐消失不见。” “因为回来后没有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再加上回来后的事情有些多,我就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到刚才,我又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 幼时随谢夫人探亲归家的途中,谢忱也曾感觉到过被人窥探,那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同外人提起,以至于劫匪突然出现,他与谢夫人逃无可逃。 自那以后,他对暗中窥探之人最是厌恶。 不管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只要敢在他面前做出那种藏头露尾的事情,必然是要被他报复一番的。 当然,对方的目的不同,他给出的报复手段也不同。 但绝对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暗中窥探的人是谁,燕绾与谢忱都不知晓,也无处可寻,只能自己多加防备,避免落单的时候。 毕竟谁也不知道暗中的人为谁而来,又会在何时离开。 满心皆是如何防备暗中小人,燕绾便是抄写医书时,也都是一心二用着的。 偏偏却半点没想起,谢忱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起改变想法的缘由。 第8章 回城途中 大概重复着做同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过得非常快。 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半个月。 燕绾抄写的医书,装订成册后堆叠起来,也有书桌那么高了。 她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姐姐要当真不想回家,其实我们也可以再住上一段时间的。” 燕重镜看了眼身后的山门,又看了看向山脚延伸而去的石阶,真心实意的劝慰着。 比起燕绾,他更不想回家去。 甘露寺可比锦官城要好多了。 没有人会乱传流言,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跑到他面前胡说八道。他只需要跟着先生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就算功课繁多,他也是高兴着的。 燕绾抓着玉浓的手,已经向下走了好几个台阶,听见燕重镜的话,摇了摇头:“爹爹在府衙那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再往后就不必吃住都在府衙之中。” “若是我们都留在甘露寺,娘亲和大哥去了京城,那家里不就只剩下爹爹一个了,所以我们得回去陪着爹爹呀!” 有些人会觉得心意到了,就已经足够了。 而燕绾始终觉得,陪伴要比敷衍的心意更加重要。 比起单薄的信件和借由下人转达的关心,当然是亲口问候和朝夕相处更加亲近些。 姐姐这么体贴入微,只可惜,爹爹是要叫她失望的。 燕重镜忽然有些后悔。 早知道那天他离开之后,姐姐天天都要跟着谢忱一起去抄写医书,连人都找不到的话,他就不应该顾忌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早些将爹爹信中所言说给姐姐听才是。 那个坏了姐姐名声,自己却一走了之的家伙,在爹爹口中竟成了全才,爹爹不仅不追究他的过错,还想要将那人认作义子。 这样的事情,叫姐姐知道了,肯定也会失望的。 “那,那我回家陪爹爹,姐姐在甘露寺再待一段时间,怎么样?”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提出了个好办法。 只要他在姐姐回家前,将父亲给说服了,那不就刚刚好。 燕绾回头看着赖在寺庙门口,对回家一点也不积极的燕重镜。 她缓缓的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阿钊,不要闹了,我们该回家了。” 从前燕绾最不喜欢哥哥对她说这句话,可等她有了弟弟后,却又经常会说类似的话。 将心比心,她应当是做不到的。 秋末冬初之际,官道两旁的树木半是青翠,半是枯黄。青翠的那些是四季常青的树种,另外的那些则是遵循最普遍的四季法则,春日萌芽,夏日茂密,秋日凋零,冬日枯槁,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燕绾撩开车帘,入目的恰是一片枯黄。 与她同车的燕重镜还有些闷闷不乐,始终没有打消将她送回甘露寺的想法,隔一段路便要再问上一回,叫燕绾彻底体会到了他的执着。 不过被拒绝的次数多了,他询问的间隔也变得更长了。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正出神的燕绾一不小心就撞到了窗沿上,砰的一声,听了就觉得很疼。 与车夫一同坐在外面的玉浓听到声音,连忙撩开帘子,钻了进来,也顾不上其他,凑到燕绾面前,急切的问道:“姑娘快拿开手,让我瞧瞧撞得可厉害?” 又将燕重镜推到一边,在车厢里翻弄着。 燕重镜皱了下眉,但也担心着燕绾,只看了眼玉浓,视线就又回到了燕绾身上。 “我记得玉棋在车厢里放了药膏,这放到哪里去了呀!” 燕绾松开手,额头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眼看着就要消失了。 她拍了拍玉浓的肩膀,对她摇摇头:“不用这么着急,药膏找不到也没关系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伤,过一会儿就该好了。” 玉浓这时已经翻出来好几个药瓶,瓶身的花纹各有各的不同,然而当初分装药膏的人不是她,她仅凭着瓶身的花纹,也分辨不出瓶中的药膏分别是哪些。 心里正着急着呢! 就听到自家姑娘的这番话,忍不住就回嘴道:“姑娘可别这样说,脸上的伤怎么能不注意呢?” “上次那位来找普度大师医治的姑娘,不就是刚开始如同姑娘一般没在意,结果后来满脸都是疹子,要不是大师医术高超,她不仅脸毁容了,这辈子也跟着毁了呀!” 都是锦官城中排的上号的人物,谁不知道那位姑娘的未来夫婿是个看脸的。那位姑娘本身是极漂亮的,要是当真毁容了,亲事是不大可能退的,但嫁人后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 燕绾却不想跟她争论这些,便转移话题道:“车怎么忽然就停下来了?” 玉浓下意识的答道:“前面的岔路口上,不知是谁家的车坏了,瞧见了咱们的车,就有人过来似是想要请人帮忙。” 只是来的下人不会办事,竟是直直的冲着马车跑。 要不是她们车夫及时勒住马,岂不是要将他撞出个好歹来。 半路坏了车,确实是挺让人为难的一件事情。 燕绾推己及人,想着或许可以出手相帮,毕竟燕重镜挤到她的车厢中,后面便空出了一辆马车。 正好可以用来借人。 燕绾接过玉浓手中的药瓶:“玉浓你去问问前面是哪家的,或许我们可以借辆马车给她们,也好叫她们轻车简从的先回锦官城去,这官道半路上,可不是什么好停留的地方。” 自家姑娘跟着普度大师学过医书,分辨药膏的事情自然是手到擒来。 玉浓放心的领命而去。 大多数人家都会在自家马车上留下独有的印记,或是家徽,或是族姓,或是其他,总归是要别人一眼能瞧出车厢里的人归属于哪一家。 就好像燕家马车上的标识就是古体的‘燕’字,不仅瞧上去大气磅礴,而且也十分好认。 堵在前方路上的马车,还有那个跑过来拦车的下人,身上都有着清晰的印记,前者在车厢上,后者印在前胸上。 方才差点撞到人的时候,因着兵荒马乱的缘故,玉浓一时间没有发现那人衣服上的绣纹,等这会儿特地下了车后,才将印记收入眼中。 车夫见她在原地站着不动,小声的提醒着她。 玉浓盯着那道绣纹看了许久,纹路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半点没有改变。 她有些不甘心的问那下人:“你们的主家莫不是姓常?” 下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又说:“难道是你家主子与我们主家交好,那可就真的是太好了。我家姑娘本准备早些回家去,谁知马车在半道上坏了,你看可否匀出一辆马车来。” “等来日,我家姑娘肯定会登门道谢的。” 大可不必! 玉浓满脸都写着拒绝。 她跟在姑娘身边许多年,若是此番坏了马车的是旁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陌路人,她们姑娘甚至能将马车拱手相送。 但这个人若是常家人,那还是罢了。 她们姑娘不上前去奚落一番,就已经是看在两家往日的交情上了,想要借马车,那是绝无可能的。 第9章 常家如意 锦官城的人都知道,她们姑娘与常家姑娘是死对头,哪怕两家的长辈从前如何交好,到她们两人时,却只有一句老死不相往来才能形容。 她们姑娘参加的宴席中,绝不可能有常家姑娘。 反过来,亦是如此。 玉浓看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放下了前去打探的心思,冲那位下人摆了摆手,道:“你还是再等等其他人!” 说完话,也不管那下人是如何想法,便径自回了车厢。 顺手为之,又恰好能助人为乐的事情,多做上几件,也没什么不好的。 燕绾都已经想好玉浓回来后,她要怎么安排,然后一抬头就见到玉浓又撩开了车帘。 她低头看了眼手边还没有分辨完全的药瓶,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玉浓应当才出去没多久,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的呀! 玉浓捏紧了自个儿的衣袖,望向心情还算是愉悦的燕绾,小声说:“前面坏了马车的,是常家的人。” 锦官城中的常姓人家,其实也有好几家。 但能叫玉浓在她面前这般小心翼翼的,也只有与燕家对门而立的那一户人家。 其实燕家与常家从前也能说是世代交好,两家历来的子嗣都是男丁,少有女郎,到了燕绾她们这一代,两家才同时盼来了久等的小姑娘,当然是千娇百宠都不为过。 燕家给女儿取名绾绾,常家则是更直白的将女儿取名如意。 原本两家的女儿都养在一处,盼着她们能亲如姐妹,但事情总不能尽如人意。 两个小姑娘天生就不对头,只要瞧见了对方便要闹上一场,当她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大人们在一旁看着都只是笑,说等她们将来知晓世事后,再看当年,肯定是要羞红了脸的。 但没有将来。 她们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就成了生死仇敌。 往后余生,无论年岁增长多少,仇恨都是没办法消去的。 已经许久没有人在燕绾面前提起常如意,她差不多都要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遗忘的事情被再度想起,连带着旧日里的往事,也一齐涌上了心头。 燕绾轻笑一声:“不就是半路上遇见了不想见的人,我都还没说什么,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倒是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我会不高兴么?”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燕绾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眼睛弯弯的,状似很高兴的模样,她说:“像常如意那样的人,哪里值得我在乎。” “不过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帮她,她也不稀罕我帮她,就直接回城去!” 玉浓小心的退出了车厢,吩咐车夫直接赶车,不必去管挡在路上的人。 左右常家的马车坏在半路上,却也没有完全将路挡起来,她们的马车想要从旁边走过去,也是可以的。 马车缓缓移动着,风吹起车厢上的窗帘,露出燕绾满面笑容的模样。 “喏,你瞧见了!”常如意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别人我或许不清楚,但她燕绾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嘛!” “她才不想要什么未婚夫,如今退了亲,她只有高兴的份,才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哭哭啼啼。” “燕大哥说他许久没见幼娘笑了,若是叫他看见现在的幼娘,应该会安心许多!” 常如意身边的人开口说道。 略带伤感的声音,虽然好听,却是个男人所说。 燕家的马车已经走出很远,那人才将面前的帘子揭开,痴痴地看着远去的马车。 若是燕重镜在这,肯定是惊讶万分的。 盖因此地与常家姑娘同处一个车厢的青年,正是传闻中入京游学去了的程焕。 谁能想到,他实际上还留在锦官城呢! 看着眼前之人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燕绾,常如意眼中不自觉的闪过几分嫉妒之色,但很快她又想起旁的事情来,嫉妒便被得意覆盖过去。 她仰头看向程焕:“再过两个月就要到除夕了,哥哥今年也是要一个人过除夕吗?” 程焕幼时父母双亡,这些年是在父亲的故交好友的扶持下,才得以长大成才。 除了早些年以外,后来的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过着所有团圆的节日。 孤单是在所难免的。 偏偏他也不愿意去打扰其他人,毕竟别人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掺和进去,又算什么呢! 听到常如意的问话,程焕却不像从前那般落寞。 他笑着说:“燕伯父说我虽与幼娘退亲,但他依旧是将我当做自家人看待的,还说等燕伯母回来后,就将我认作义子。” “今年我也能过一个团圆的除夕了。” 可是,我问你这个,是想请你到我家来过除夕。 而不是想要听你说你与燕家人如何友好的! 常如意不高兴的嘟着嘴,但她对面的程焕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高高兴兴的与她商量着,来日要送给燕家人的礼物。 算了算了。 难得见到他这么高兴,不就是让燕绾先占会儿上风么! 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呀! 毕竟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像燕绾那样早早出局的家伙,根本不足为惧。 常如意压下心底的那丝不高兴,开始给程焕出谋划策着。 另一边的燕绾保持着满面笑容的模样回了家,且不说进门后吓坏了多少下人,就是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燕重镜,满腹皆是一言难尽。 他家姐姐是真的将常如意当成宿敌来看待的。 哪怕没有见到面,也依旧是战意满满。 明明没有感觉到丝毫高兴,却因为不想将对方当回事儿,就强让自己做出高兴的模样,好表现的当真将对方视若无物了。 姐姐这个样子,可真像个小孩子。 燕重镜暗自腹诽着,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能叫姐姐多些情绪波动,总好过叫她拨弄着佛珠,整日念经拜佛,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偏偏将自己折腾的宛若泥塑的神像,没有丝毫人气可言! 燕老爷在府衙中忙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总算将手头上的事情给交接清楚,得了一段不长不短的休假。 结果一回家,就瞧见满面笑容的小姑娘,差点没将他吓出个好歹来。 等小姑娘笑着会自个儿院子后,他才揪着小儿子的衣领,问他:“你姐姐这是怎么了,笑得跟……我是说笑得还怪好看的!” 话到一半,忽然就转了个弯。 尽管家中娘子和大儿子都不在,但有小儿子这个告状精在,他说话也是万分谨慎着的。 燕重镜摆了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常家人。” “姐姐每次碰到常家那个女人,都会和平常不大一样,我以为爹爹你早就清楚了的。” 是的。 燕老爷不仅清楚这个,还清楚他家闺女变成这样的缘由。 只是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成了过往,人哪能只靠着过去而活呢! “你娘和你大哥都不在家,你也多劝劝你姐姐,让她往前看,将来可比过去更重要啊!” 燕重镜不高兴的看了眼燕老爷。 “你们只叫我劝姐姐,却从来不跟我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连姐姐为何会跟常家那女人结仇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姐姐为何要十年如一日的抄经念佛,我又从何劝起?” “要么爹爹你自己去劝,要么你就告诉我当年的事,我去劝姐姐。如果都不行,那可就别说了!” 趁着燕老爷没反应过来,燕重镜蹭的一下就跑远了。 才不要为了爹爹的面子着想,就去强迫姐姐做她不喜欢的事情呢! 燕老爷看着小儿子活泼灵动的模样,再想想闺女平日跟个木头似的,只一心抄经念佛,心中愧疚越深,眉间的皱纹也越深。 第10章 匣中佛珠 燕绾回来的第二天,归家探亲的玉棋也回来了。 玉棋是燕家的家生子,她爹爹从前是燕老爷的书童,后来被放出去做了管事,现在和她娘一起打理着燕绾名下的铺子。 铺子从前是燕夫人的嫁妆,故而并不在锦官城,而是在京城。 她回来时,还给燕绾带了封信。 “大少爷说小少爷送的信,他已经收到了,还说他过些日子便回来,叫姑娘不必担心的。” 玉棋才回来没多久,还不知道城中的那些流言。 却也猜到城中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否则大少爷也不会写了信后,仍旧不放心,还特地叫她转述一段话。 燕绾接过信,打开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大哥在信中不仅没觉得她不该退婚,反而还跟阿钊一般,都叫她离程焕远一些。 大哥说他很欣赏程焕的才学,对他的为人也并没有什么质疑的地方,与之交好,彼此做个朋友,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因着性格的缘故,不适合将人变成自家人罢了。 总之,一封信看下来,燕绾颇有几分云里雾里的迷茫之感。 单从字面意思来看,她好像是明白了大哥的话,只管将程焕当做世交之子,不远不近的相处着,便已经足够了。 但仔细看他遣词造句,却又觉得不大对劲。 这时的燕绾,还不知道自家爹爹正准备将程焕收做义子,故而对大哥在信中的保证很是迷惑。 什么叫做绝不会叫程焕再成为他们自家人的? 难不成那个主动上门要求退亲的程焕,还会出尔反尔,再重新提起与她的婚事不成? 燕绾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 心中却还是落下了一道浅浅的影子,或许她可以找人给程焕相看人家,等程焕再次定下婚事,与他人成亲后,大哥应该就不会再有那般的困扰了! 将信纸重新叠放在一起,又平平整整的放进了信匣之中。 燕绾顺手将信匣递给了身边的玉棋:“你把这个放回原处,再叫玉浓将我从甘露寺带回来的匣子拿过来。” 很快,玉浓跟着玉棋一起过来了,还带了个紫檀木的匣子。 方正的木匣纹理自然,雕工精细,本身便已经是难得的精品。 玉浓与玉棋跟在燕绾身后,也看过不少的好东西,这会儿看着匣子,忍不住猜测里面装着的东西,该有多珍贵。 很快,燕绾便打开了木匣,从里面拿出了一串佛珠。 桃木质地的佛珠,被打磨的分外光滑,每颗佛珠之上都刻着字,穿成一串,所有的字加在一起便是一篇经文。 别人如何挑选礼物的,燕绾说不好。 但她遇到的这些人,给她送的礼物,年年都是换汤不换药。 比如她爹,自从她说过喜欢爹爹送的青玉小马,于是每次给她带的礼物就是各式各样的青玉小马,她房间里的博古架都已经摆不下,还有一部分被送到了库房之中。 而佛珠,是谢忱送的。 很多年以前,燕绾刚刚接触到佛法,得知有往生经这样的一部巨着,便一门心思的想要跟在大和尚身后当个小和尚。 且不说燕家人会不会同意,只大和尚自己就不同意的。 可燕绾小时候是个极其固执的小姑娘,即便其他人都不同意,也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 大和尚不愿意给她剃度,她就偷偷找了匕首,自己割断了自己的长发,还找了谢忱帮忙,两人互相给彼此剃了个光头。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谢忱年幼之时,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可以将燕绾的头发剃光,却丝毫没有伤到燕绾,而燕绾就做不到这样了。 当大和尚带着人找到躲起来的燕绾与谢忱时,燕绾变成了个小光头,剩下的谢忱却还留着一半的头发,另外剃光的那一边伤痕累累,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不过就算俩人最后都成了小光头,大和尚也还是坚持着先前的想法,对燕绾的努力无动于衷。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燕绾找了人给自己做了好几套小和尚的僧服,小和尚专用的佛珠没处去寻,还是谢忱偷偷刨了房间里的椅子腿,用匕首给她削出了一串佛珠,上面没有花纹,也没有刻字,就普普通通的一串珠子。 虽然后来燕绾放弃了当小和尚的想法,但每年给她送一串佛珠的习惯,谢忱却是已经养成了。 从早些年的普通珠子,到如今的刻满经文,谢忱的雕刻手艺是越发的精湛了。 取下腕间的佛珠,换上了新得的那一个,燕绾晃了晃手,问身边的丫鬟:“好看吗?” 当然没人会说它不好看的。 旧的那一串,连同从前的那些串佛珠,都被燕绾放进了床头的柜子中。 她有许多珍视的东西,都被放在了这里。 燕绾将佛珠缠绕在腕间,忽然想起谢忱今年生辰的时候是在京城,因着山高路远,又不知道他在京中住处的缘故,她都没来得及送给他。 现在他人回来了,或许可以将礼物给补上。 她看向玉棋:“我先前得的那副黎光翀的画卷,是放在库房里吗?” 黎光翀是谢忱最喜欢的一位诗人,他于诗词曲赋一道最为出名,实际上,他在画之一道也能被人尊为宗师,只不过他的画现存于世的并不多,能被轻易找到的大多是仿品。 而仿品能有他的一二分风采,就能称得上是佳作了。 燕绾手中的那副画,也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 其实燕绾一开始得到的是一副仿品。 若不是她爹爹同样喜欢黎光翀,并且一眼看出仿品其实内藏玄机,找了人将画卷外层的仿画给揭去,露出内里的真品来。 毕竟一般人哪里会想得出,真品其实就藏在仿品之下呢! 虽然燕绾早前给谢忱准备的礼物并不是这个,但她后来既然得了这幅画,而谢忱又恰好回到了锦官城,那送给他也是无妨的。 至于她爹爹。 左右爹爹的书房中已经有了好几幅黎光翀的话,少了这一副,也没关系的。 谁叫谢忱是一副也没有呢! 她这边都已经打算好,要去找木匠定上一个好看的木匣子,用来装这幅价值连城的画卷。 哪里能想到画已经不在她的库房中了! 玉棋小声提醒着她:“姑娘,您忘了,上次老爷醉酒归来,遣人找您要了一副画,您当时二话不说,就叫奴婢去库房把画拿了送给老爷。” “老爷那时要的,便是您现在说的那副画。” 就有些烦心了。 燕绾忽然想起来,她并非是程焕登门那一日,才听说他的名字,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听说过的。 现在想来,可不就是她爹醉酒的那一回么! 燕老爷当时是与何人一起喝醉的,燕绾并不清楚,但她知道他喝醉以后,是如何从她这里拿了一幅画,然后眼巴巴的送给了其他人。 当时,阿钊还曾到她面前诉说委屈。 爹爹就算醉了酒,念的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都不夸他一分好。 燕绾皱着眉头,阿钊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是爹爹赠画之人,也就是程焕。 第11章 好久不见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即便相赠并非出自燕绾的本意。 只是如此一来,她私库之中也没有其他能比得上那副画卷的东西。 若是选了库房中的其他东西哪怕谢忱接到手后满是夸赞,她自己心中也还是会过意不去的。 毕竟她原本可以送更好的。 玉浓知晓她的心意,便在一旁提议道:“谢家少爷给姑娘送的佛珠,不如姑娘回他一个香囊,都是亲手做的礼物,也不必再分出个高低来。” 办法是个好办法。 然而实践起来却满是困难。 早前说过,燕绾在家中颇为受宠。她想要抄经念佛,家人便为她专门打造了个小佛堂,还特地去甘露寺请了一尊白玉佛像回来。 只要是她想要的,燕老爷夫妇就没有不应下的。 别家的姑娘于针线活一道,就算是再不喜欢,明面上也还能拿得出手,一个香囊,一张帕子,或许是要花费不菲的时间,但做出来的模样必然是看得过去的。 燕绾就不一样了。 她说不喜欢针线活,便真的没有碰过针线。 让她自己去绣个香囊,恐怕十根指头都扎穿了,香囊也未必能绣的好。 至于让身边丫鬟替她做,那与街头买来的东西又有何区别,还不如换上她库房里的东西呢! 燕绾摇头:“香囊就不必了。” 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虽然他年年送的都是佛珠,可也全都是他亲手所做,并未假于他人之手,我也应该好好想想该回什么东西给他的。” 说着要好好想想,燕绾就真的一连考虑了好些天。 然而始终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直到这天阳光正好,玉棋领着院中的几个小丫鬟,将燕绾书房中的藏书都搬到院子里,晒书的过程中,恰好叫燕绾看见了几张未曾装裱的画卷。 燕绾自幼便喜欢画画,也曾跟随先生仔细学了几年。 虽然后来因为抄写经书的缘故,而耽搁了下来,但她的画技还有几分功底在的。 叫她完整的画上一幅画,或许中间会有些偏差,但若是叫她画些衣服样式,绣纹图案,再请了绣娘将她画中之物做成实物,却是常有的事情。 每年父兄生辰之时,燕绾送出的便是这样的衣物,至于娘亲,则会多上几套首饰。 她早就将谢忱看做自家人,给他以自家兄长的待遇,似乎是刚刚好。 燕绾将玉浓唤到身边:“玉浓你找人看看梅大娘最近可有空,让她过来帮我做几套衣裳。” 锦官城有专门替人做衣裳的铺子,不过一般人家都习惯用自家的绣娘。 燕家也养了不少的绣娘,其中梅大娘便是绣娘之中最能说会道的那一个,每次到燕绾面前说话的也是她。 玉浓听了吩咐,却没有急着离开。 她小声问着燕绾:“姑娘可是准备叫梅大娘替谢家少爷准备衣裳?” 燕绾点头。 她本就是如此打算的,承认了也无妨。 “要不姑娘还是自库房中选个物件,赠与谢家少爷!” 玉浓开始后悔自己先前的举动,早知道就不该说那番话,叫姑娘当真想着亲手准备东西回赠过去。 “姑娘要是找了梅大娘来,她们回头口风不紧,又将此事传扬出去,那外面的流言岂不是要变得更难听了!” 她们姑娘要是只做个香囊,外人也分辨不出姑娘的手艺,自然也不会有人胡乱猜测什么。 可换成了衣裳,那就大不一样了。 城中的流言本就对她们姑娘不甚友好,如果再将谢家少爷扯进去,那姑娘身上的恶名不就变得更多了么! 燕绾初时没明白玉浓的意思,等反应过来,却又觉得她太过胆小。 “梅大娘是燕家的人,她这人聪明的很,是不会乱传主家闲话的。” “姑娘上次还同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玉浓摇着头,并不认同燕绾的话,“程少爷那天来退亲时,瞧着倒是任打任罚,小少爷怎么说他,他都不还嘴的。” “可从燕家离开后,他不还是任由流言满天飞,可见世事无绝对。” 明明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两件事,偏偏玉浓却将其相提并论。 过了一会儿,她见燕绾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便说:“要不姑娘叫玉棋过来,她知道城中大多铺子的情况,应该晓得哪家最能保守秘密的。” 善意难得。 燕绾也说玉浓管的太多。 她从玉棋口中问出合适的衣裳铺子后,就决定去外面铺子里看看。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先将衣裳式样,还有绣纹图案都一一画好才行。 度量着谢忱大概会喜欢什么样的式样花纹,燕绾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前期准备都做好了。 翌日清晨。 做过早课后,燕绾就带着玉浓一起出门了。 昨天玉棋推荐的那铺子名叫锦绣坊,外界传闻锦绣坊背后靠着的大佛是齐王妃。齐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深得圣宠,他的王妃是京城中的大家闺秀,听说他们夫妻二人历来伉俪情深,以至于齐王不管去何处当差,都会在当地为王妃准备礼物。 锦官城的锦绣坊,就是齐王替齐王妃置办的产业之一。 不过王爷与王妃什么的,离燕绾太远。 她这会儿只需要知道锦绣坊是个可去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 锦绣坊是一个二层小楼,还带着一个后院。 客人若是要买成衣,在一楼就可以挑选自己想要的款式。二楼则是有厢房,特地为城中的夫人小姐们准备的,每个厢房都有专门招待人的女管事,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叫人不必担心其他。 燕绾是奔着二楼去的,谁知才到锦绣坊的门口,就碰上了不想见的人。 常如意身上那套红色襦裙,颜色鲜亮,配着的金饰闪闪发光,笑靥如花的拽着身边人的衣袖,好似十分快活。 她依偎着的那人容貌平平,只一双眼睛格外出色。 燕绾攥紧了手中的衣袖,本是要转身就走,却在挪动脚步之际,瞧见常如意身边的那人竟是满怀欣喜的看着她,好似与她十分熟悉。 但她十分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 常如意的好心情在看见燕绾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比起燕绾对她的憎恶,她对燕绾更多的应该是嫉妒才对,明明她拥有的东西更多,偏偏她最想要的东西却在燕绾手中。 “幼娘,好久不见呀!” 第12章 口角之争 常如意亲切的唤着燕绾的乳名。 不知情的人听着她的话,还要以为她们的感情能有多好呢! 甜腻的语气,叫燕绾格外不适应。 就感觉怪恶心人的。 “你该离我远点的,否则后果自负。” 燕绾看向常如意的脖颈处,细长白嫩的脖子,一看就很脆弱。 常如意还想要上去撩拨几句,谁知燕绾不仅不接她的话,反而一直盯着她脖子看,眼神之中还带着些许的跃跃欲试。 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手心布料摩挲的感觉,让她想起身旁还有其他人在,退后的动作也顺势变成了更加贴近身边之人。 有人在她身旁,哪怕不会为她撑腰,也叫她胆子变大了许多。 “我还以为幼娘你念了这么多年的经书,应该早就看淡世事了呢!没成想,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笑嘻嘻的说:“看来所谓的抄经念佛,也不过是为了糊弄外人的!” 燕绾心中满是不解。 世上怎么会有常如意这样的人。 明明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情,身上同样背负着他人的命债,却依旧能当做无事发生,活得比谁都自在。 良心在她这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当然比不上你了。”燕绾对着别人,是真的没多少脾气,但那人换成了常如意,就该另当别论了。 “因着些许的口角之争,就能害人性命,看你现在精神饱满的样子,午夜梦回之际也照样是问心无愧的!” 乍听上去,仿佛是夸赞的话。 可仔细琢磨一番后,才发现其中有多少的怨气。 按理说,常如意这会儿应该会气急败坏的大声辩驳,狡辩之词说的比什么都流利。 然而她垂着头,指尖攥着身边人的衣袖。 轻声道:“哥哥你信我,我不是她说的那样坏心肠……”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女,陡然间心情低落下来,看在旁边人眼中,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于心不忍。 “燕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又不是如意,又怎知她不是另有苦衷呢?” 沙哑的声音忽然冒出来,正是常如意攥着衣袖的那名青年。 燕绾却差点被他给气笑了。 多年以来,她不是没有听到别人为常如意说好话,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这样的不分青红皂白。 明明是局外人,什么也不懂,偏偏却以为自己才是站在大义的一边。 “我为什么要知道她有没有苦衷!”燕绾许久没有和人吵过架,这会儿难得的被激起了火气。 她冷眼看着常如意身边的那人:“被推下河的人是我,险些溺死的人也是我,就算我现在还活着,那也不代表她就是无辜的。” “你说我咄咄逼人,却不说是谁先上来挑衅的,还自以为自己有多公正,虚伪至极!”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朝着锦绣坊二楼走去。 幸好今天不是什么热闹日子,也没有人围观他们的争吵,否则来日城中的流言,必然更加热烈。 常如意在燕绾离开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同身侧之人说话。 “程大哥,你刚才不该为我说话的。不管我当初是为了什么,我确实是伤害了幼娘,她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程焕低头时,恰好看见常如意落下的一滴泪,心中的天平不自觉的又朝着常如意偏去。 幼娘方才的话,是有她的道理,可如意当年也确实是有苦衷的。 到如今,幼娘的身体早就已经痊愈,而如意却还因为当年的事而被人排斥着,无人愿意与她交心,就连她家中的长辈待她也大不如从前。 他应该待如意更好一些的。 “不是说想添几身衣裳么!我们先进去看看可有适合你的……” 常如意听到这话,连忙擦掉眼泪,“我是想要给程大哥添几身衣裳,才不是要给自己买呢!” “我知道程大哥现在连真实相貌都需要藏起来,肯定是有要事在身,却还肯抽出时间陪我出门,肯定是极不容易的。” 她在程焕感动的眼神中笑了笑。 “程大哥平时的衣裳都是叫下人随便买的,我想叫你穿的舒服些。锦绣坊的衣裳是最好的,而且他们也最能信守承诺,绝不叫外人知道客人的消息,所以程大哥不用担心其他的。” 她是一心为他着想的。 程焕心里一软,想着常如意方才的眼泪,终究还是应下了她的好意。 燕伯父已经答应要收他做义子。 偏偏幼娘方才让如意那般难过,他作为幼娘的兄长,总该替她弥补一二的。 被他念叨着的燕绾,已经在二楼厢房中坐下了。 厢房中的女管事说她旧日姓名难登大雅之堂,叫燕绾唤她王娘子便可。 “姑娘想要将这画上的式样做成衣裳,锦绣坊必然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这画上的式样虽好,可也还缺了点东西。” 摊开的画卷被她小心的放在桌上,燕绾也跟过去仔细看了看,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之处。 往日里,她给自家父兄画衣裳样子的时候,也是如今的这般步骤。 从前可不见有人跟她说缺了东西呢! “是我画的不好吗?”燕绾回头看向玉浓,她没能发现的不妥之处,或许玉浓能看得出来。 玉浓冲燕绾摇了摇头,显然她也没看出什么来。 王娘子轻笑出声:“姑娘的画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俗话说量体裁衣,我们锦绣坊固然能做出好衣裳,但若是没有具体的尺寸,最后出来的成衣做的再好,也是不合适的呀!” 燕绾这时才明白缺了什么。 也对。 她从前画的图都是交给了自家绣娘,家里的绣娘为主家做惯了衣裳。 即便燕绾在画卷上未曾标明尺寸,她们只需要按照惯例来做,便不会出现差错,自然也没人就着这个问题找上燕绾了。 “做衣裳,大概有身高,肩宽和袖长就可以了?”燕绾犹豫不决的开口。 她哪里有谢忱的衣裳尺寸,只能凭借记忆中的印象,给出个大概的数字,再详细一些却是做不到的。 王娘子顿了顿:“姑娘可是要为家中父兄做衣裳,其实贵府的管事也曾到锦绣坊定过衣裳,若是这般,倒也不必难为姑娘了。” 听到这话,燕绾便知道需要的尺寸肯定不止她说的这些。 她皱着眉,难不成要派人去问谢忱? 若是提前知晓了,岂不是就没有惊喜了! 叹了口气,燕绾不抱希望的问了一句:“你知道谢家的谢忱吗?” “原来这衣裳竟是为谢家少爷做的么?”王娘子这会儿瞧上去给人一种喜出望外的错觉来,她拿着画卷看了又看,“说来也巧,谢少爷确实也在锦绣坊做过衣裳呢!” “若是替谢少爷做的,那我这会儿就能将画卷送给绣娘,约莫半个月就能做好画卷上的四套衣裳呢!” 第13章 打一巴掌 可真是太奇怪了。 走出厢房时,燕绾脸上仍旧满是疑惑。 都说锦绣坊的规矩是最严的,她刚开始也是这样想的。 毕竟进了厢房,王娘子给人的感觉就很是不错,说话行事也叫人很舒服,但转过头就将谢忱在锦绣坊做过衣裳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虽说是叫她省了一回事,可仔细想想,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呢! 燕绾悄声问道:“锦绣坊当真不会泄露客人的消息?那方才王娘子说起谢忱,又该怎么算呢?” “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忧心忡忡的。” 玉浓觉得这应当不算是什么重要的消息。 便劝着燕绾:“锦绣坊的布料在咱们锦官城中向来是独一无二,有人在这里买了衣裳,除非是不穿去,否则别人一眼就能瞧出是从锦绣坊出来的。” “那王娘子只说了谢家少爷在这里定过衣裳,别的事情也什么都没说呀!” 叫她这么一说,似乎也确实在理。 燕绾想了好半天,只觉得分外头疼,便也没继续深思下去。 左右她来锦绣坊只是为了做几套衣裳,等回头送出后,该知道的人自然也就都知道了。 也不怕会被泄露消息。 自二楼下来后,燕绾一眼就瞧见了在等人的程焕。 他依旧顶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燕绾没能认出他来,却也因为常如意的缘故,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这一瞧,便只觉得这人身上处处都透露着违和。 常如意没有跟在他身边,再看往后院去的门是关着的,想来应该是去试换衣裳了。 虽说锦绣坊确实是在售卖成衣,但城中如同燕绾这般的人家,谁不是往二楼去找管事定制,能有几个会去挑选一楼的成衣呢! 成衣没什么不好的。 可有些约定成俗的事情,不必多说,懂的人自然是懂的。 “燕姑娘可是要回府了?”程焕看得出燕绾不想搭理他,却还是凑了过来,“看这会儿天色渐晚,你也确实该回去了。” 熟稔的语气,与常如意如出一辙。 燕绾被他的态度给惊到了。 不由得偏头看向玉浓,想要得到认同。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在她进锦绣坊之前,这人还帮着常如意说话,叫她骂了一顿! 这会儿凑上前来,是往事不究,还是想要蓄谋报复呀? “你离我远一点!” 燕绾往后退了两步,竟是直接撞到楼梯的扶手上,单手扶着腰,疼的眼里都泛起了水光。 程焕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在燕绾警惕的眼神中,一步步退后。 这时,去换衣裳的常如意也回来了。 她提着裙子,如同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兴冲冲的跑过来。 瞧见燕绾也在屋内,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恶念。 背对着她的程焕没有看到,但燕绾将她脸上的变换看了个正着。 不过那又能怎样! 燕绾早就知道常如意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别人会被她的假象所迷惑,燕绾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她骗到的。 “哥哥,我换好衣裳了,该你了呀!” 甜腻的声音掩饰不了她面上的恶意,却能叫程焕从低迷中醒过神来。 程焕回头时,常如意已经收拾好自己面部的表情。 她贴到程焕的身边,小声同他说:“哥哥你先去换衣裳,我去找幼娘道歉,不管她脾气有多坏,我尽量忍着,总能和她化干戈为玉帛的。” “当真!”程焕眼睛一亮,很快又摇头道,“倒也不必如此。” “幼娘当初溺水确实受了很大的委屈,可你也为此承受了多年的骂名,我固然希望你们二人能好好相处,但哪里能让你委屈到那种地步。” “道歉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 不管将来往后如何,只凭他现在这一番话,就已经叫常如意万分高兴了。 她推着程焕往男子换衣裳的院子去,笑着说:“程大哥放心,我只与幼娘说说话,幼娘其实性子挺好的,我对她笑脸相迎,她又怎会当真下我面子。” 程焕印象中的燕绾,确实是常如意口中的那副性子。 那是个很固执的小姑娘,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就绝不会去更改。却因为没办法拒绝别人的好意,时常会做出与原本决定相反的事情来。 看着冷硬不好接触,实际上心肠软得不得了。 又好哄又好骗,叫人没办法不为她担心。 想到这里,程焕轻轻地拍了拍常如意的肩膀:“幼娘是个好孩子,如意你也是。” “若是你们二人当真不能好好相处,那不相处也是可以的。” 常如意在程焕暂时离开后,才抽出心神去对待燕绾。 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对面的人。 她说:“看在你先前痛快退亲的份上,对于当年的事情,我愿意和你说一声抱歉。” 道歉的人漫不经心,看不出丝毫的诚意。 燕绾愣了下,对她话中的因果关系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退亲?” “虽然你与程大哥自幼订下婚约,但与他青梅竹马的人是我,”常如意笑得很开心,“我先前还在想要是你们没有退亲的话,我该怎么从你手上将程大哥抢过来呢!” “幸好你们早早的退了亲,让我不必去做一些程大哥不喜欢的事情。” 合着还是她成全了她? 燕绾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后悔当初痛快答应退亲了。 但仔细想想,就算当初她知道常如意的心思,或许会需要一番取舍,但终究还是会同意退亲的。 “就算我和他退亲了,又能怎样!”燕绾不屑的睨了眼常如意,“我想只要程焕不眼瞎,就绝不会看上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家伙。” 她平生最讨厌的人就是常如意,讨厌到压根不愿意同她共处一室的。 先前是为了给谢忱准备礼物,她才勉强自己与常如意同处锦绣坊。 如今衣裳已经交给绣娘去做了,燕绾她只需要等着时间拿衣裳便可,自然就不愿意再委屈自己去看那张让自己倒胃口的脸。 衣袖一挥,她扭头便朝着门口走去。 谁知有些人就是这么的没眼色。 明明两个人早就是仇敌,没有见面打架,那是看在两家长辈的面子,谁知她还能没脸没皮的凑上前来。 贴着燕绾的耳边,常如意轻声道:“就算他不眼瞎,那又能如何,只要我愿意,他总会是我的。” “就好像重锦哥哥一样。” “如果不是我的,那就毁了他!” 不愧是多年的宿敌,常如意总能一下子就戳中燕绾最生气的点。 别家的姑娘若是生气,那是噘嘴跺脚,说着我理你啦! 燕绾就不一样了。 她反手就给了常如意一巴掌。 “常如意,你真的惹到我了。” 那一巴掌,燕绾用足了十成的力气,一点也没留情。 不消片刻,常如意的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她非但不生气,反而还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有够狠心的,不过我顶着这张脸叫程大哥看到了,他定是十分心疼我的。” 燕绾听到这话,也没有后悔自己方才的动作。 “常如意,你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从前我是不与你计较,往后绝不会再叫你得偿所愿的!” 通往后院的那扇门虚掩着,若隐若现间,仿佛有道黑影在暗处藏身。 第14章 独一无二 出门前的好心情,就这么叫人给败坏了。 燕绾回到家中,依旧没能消气。 腕间的佛珠盘了一圈又一圈,她这个根本就静不下心来,也不愿意用这种满心怒火的状态去诵念经文。 等燕重镜过来找她时,进了房间,忍不住奇怪道:“是我许久没来找姐姐了,怎么觉得房间里的檀香味好像都淡了许多?” 自从上次拒绝了燕老爷的要求后,府里的先生给燕重镜布置的功课平白就多了一倍,比在甘露寺的时候还要多,叫燕重镜从早到晚都没个空闲。 若不是今天先生应邀出门去了,他恐怕连偷溜的机会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往日里他来见燕绾时,十次里有九次都是能看到姐姐跪坐在佛像前,剩下的一次必定是在抄写经书,从未有过例外。 而今日就真的出现了例外。 燕绾半倚在房中的美人榻上,手中的佛珠在拨弄间哒哒作响,侍候她的两个小丫鬟坐在外间,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丝毫动静来。 “几日未曾点香,香味淡了也是正常。” 燕绾朝燕重镜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我恰好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若是阿钊有一个极其讨厌的人,对方还总是做一些恶心你的事情,你会如何对付她呢?” 是有人惹姐姐生气了吗? 燕重镜听着姐姐的描述后,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人竟是程焕。 他晃了晃脑袋,想着程焕前不久才进京游学去了,这会儿恐怕才刚到京城,惹姐姐不高兴的人应当不是他的。 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将程焕当成假想敌。 “那就要看讨厌的程度是怎样的了。如果是一般讨厌,那我就将方方面面都做到最好,叫别人提起我和他的时候,只会想到我,让他做一辈子的手下败将。” “要是十分讨厌的话,那就得看他在意什么,只要他在意的东西,就统统不让他得到。这样的报复应该能叫对方万分后悔与我作对的。” 燕绾点头。 她毫不犹豫的将燕重镜的后半段话给记在了心上。 先前对常如意放下狠话时,她也说不会再叫她得偿所愿的。 又想到那天常如意话中所言,似是对程焕别有心思,燕绾开始在心中盘算要如何让程焕看清常如意的真实面目。 “姐姐怎么不说话了?”燕重镜随手从旁边拿了个小木凳过来,就坐在了燕绾脚边。 缩成一团的模样,看上去好不可怜。 燕绾无奈的从美人榻上起来,拉着他往桌边走去。 “旁边又不是没有椅子给你坐,怎么让自己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告状的时候到了! 燕重镜心头雀跃,坐到椅子上,才小声说道:“爹爹这几日休假在家,闲来无事便去旁观先生教导我读书。” 这也没什么不对的。 从前燕老爷还没有去当官的时候,燕重钧与燕绾的启蒙都是燕老爷亲自做的。到了燕重镜的时候,燕老爷没有那么多时间,才找了外人来教导他。 现在得了空,便将没做的事情补起来,也还算在理。 燕绾点着头,抬手给他倒了杯茶。 “阿钊是不习惯读书的时候,旁边还有其他人在看么!”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你早就应该到官学读书的,只是舅舅说他手上有个国子监的名额,表哥他们不需要这个,就将名额留给了你,等你十二岁便直接去国子监读书的。” 国子监在京城,而燕绾不会离开锦官城。 所以燕老爷夫妇才叫燕重镜在家中读书,也好多陪燕绾两年。 “咦,姐姐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燕重镜满是不解。 本就是与他有关的事情,爹娘与兄长也是与他商量过的,就连不去官学读书,留在家中陪着姐姐,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呢! 人都有远近亲疏之分。 于他而言,姐姐自然是最重要的。 “等你去了国子监,与你一起读书的学子肯定有很多,再不会像府中这般只有你与先生二人了。”燕绾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便是觉得爹爹打扰了你读书,这样的事情你得提前习惯,总比临到头哪哪都不习惯的好。” 劝人的话才说出去没多久,燕重镜都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就见自家姐姐又皱紧了眉头。 燕绾抿着唇,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爹爹真的打扰你读书了吗?” 看着她的样子,显然只要燕重镜应了一声是,她必定是要去与燕老爷好好说道一番的。 类似的事情,从前发生的也不只是一次了。 就拿燕重镜如今的名字来说。 燕绾从来不会叫他的大名,只会唤他阿钊,而且还跟自家爹娘约法三章,只要大哥将来能金榜题名,亦或是有其他渠道获得朝廷奖赏,能够打开祠堂,届时就得将燕重镜的名字改成燕重钊。 锦官城的人都知道燕家有二子,长子燕重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秀才,翻过年便能入京考进士,幼子燕重镜,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却很少有人记得,燕家还有另一个孩子。 燕绾从前有个二哥,名叫燕重锦,比她大五岁,自小两人关系就极好。 当年的燕老爷与燕夫人以夫妻恩爱闻名于锦官城。 这夫妻的感情过于深厚,对孩子的照顾自然就没那么精细,左右家中仆从众多,也不必他们一一过问。 而大哥那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学堂之中,所以燕绾可以说是燕重锦一手带大的。 六岁那年燕绾差点溺水而亡,幸得燕重锦所救,才能捡回一条性命,只是待她醒来之后,方才知晓她的哥哥是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救下的她。 她活着,燕重锦却死了。 而燕重镜是在燕重锦死后一个月出生。 他才落地都还没睁开眼睛,就被燕老爷夫妇冠以燕重镜的名字。 倘若能够选择,谁不想做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有谁会心甘情愿的变成别人的替身。 如果那时燕绾尚在家中,一定不会叫自家爹娘做出那般伤人心的举动,只可惜等她从甘露寺回家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一切早就已经尘埃落定。 结果就成了后来那般,只能想其他方法来补救。 总之,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她肯定不会叫阿钊一直背负那样的名字。 她的重锦哥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哥哥,在那之后出现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与重锦哥哥再怎么相似,他们也绝不会是一个人。 当然,阿钊也是独一无二。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燕重镜连忙摇头,“也算不上打扰,只是爹爹或许太高看我了,觉得先生如今给我布置的功课太少,就叫先生直接又加了一倍。” “我没有爹爹想的那么厉害,功课太多,我有点吃不消的……” 话越说到后面,声音就变得越轻。 要在姐姐面前承认自己没用,燕重镜本来只有三分的委屈,忽然就变成了九分,甚至眼眶一热,泪水直接涌了上来。 因着未去学堂,只有一位先生教导的缘故,燕重镜的功课本来就是其他同龄人的数倍。 若是再翻倍,那就未免有些太过了。 “阿钊乖乖,别难过!”燕绾轻轻地擦掉他的眼泪,“你已经很厉害了,是爹爹许久没教过孩子,才会在功课上想当然了。” “姐姐会去叫先生不要听爹爹胡闹,等大哥回来知道这事,肯定也会生爹爹气的,到时候姐姐不帮爹爹说话,我们一起生气好!” 他年岁渐长以后,姐姐许久没有这般柔声安慰过他了。 燕重镜忽然觉得承认自己没用,也没什么不好的。 能换姐姐这些话,就已经足够了。 第15章 再忆旧事 燕绾本是想第二日便去找燕老爷说清楚的,谁知到了前院才知道,燕老爷并不在家中。 按理说,燕老爷若是要出门赴宴访友,临走前必是要同家里人说上一声的,便是如今燕夫人去了京城,他也应该会给管家留下话。 可若不是燕绾今日心血来潮,没有通知旁人,直接来了前院,恐怕还不知道燕老爷出门去了。 问过前院的下人,他们都是一问三不知。 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叫人也没办法跟他们生气。 毕竟哪有主家办事,特地说给下人听的呢! 田管家应当是知道燕老爷的去处。 他见燕绾问到面前,也不说话,默默地抬起袖子,再放下时,就已经满脸都是眼泪。 流泪速度之快,叫人很难不怀疑他袖子里是否藏了催泪神器。 “算了算了,我不问便是了。” 燕绾着实不愿意看见田管家哭哭啼啼的模样。 小姑娘家家哭起来倒是很好看,还很惹人怜惜,可田管家胡子都白了,说哭就哭,瞧上去好像她在欺负人似的。 叫人看不下去的。 田管家抹了把眼泪,眨眼的功夫就又是平常那个不苟言笑的他。 “姑娘莫要见怪,实在是人老了,眼窝子就变得格外浅,丁点儿的事情也想流眼泪。”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性子,燕绾或许真的会相信这番话。 他才不是什么眼窝子浅呢! 分明是天生能说哭就哭,一点准备都不用做,燕绾小时候就被他用这招吓唬过。 燕绾小时候特别娇气,一点小事也能叫她不高兴。 她心情不好时,不会摔东西,也不会将气撒在别人身上,她只会哭,而且哭起来没完没了,任谁来哄都没用。 后来,燕老爷觉得不能惯着她这个坏毛病,其实主要是怕她哭坏了眼睛,就让她和燕重锦一起在前院住了一段时间。 当时负责照顾他们两个的,就是田管家。 田管家天生有张分外严肃的脸,又是个不喜欢笑的,燕绾小时候见了他就害怕,比看到自家爹爹还害怕。 一害怕,就会不高兴。 一不高兴,就会哭的没完没了。 刚到前院的第一天,燕绾就被田管家给吓哭了。 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田管家居然会跟着她一起哭,而且哭的比她更大声,眼泪也流的更多,叫年纪尚小的燕绾都不能专心致志的哭。 还分出心思放在旁边这个比她更难过的人身上。 燕绾小时候可比现在要爱漂亮多了。 就算年纪小,戴不了太多的首饰,她每天早起穿衣也要仔细挑拣几番,一定要让自己看上去漂漂亮亮的才行。 一看到田管家居然能哭的那样难看,燕绾顿时就哭不下去。 甚至还为此改掉了自己总是哭的坏习惯。 倒是叫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想要帮自家闺女改掉坏习惯的燕老爷很是茫然。 他不过是叫小姑娘在前院住了两天,其他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小姑娘自己就改了习惯。 倒是叫他先前的准备都成空了。 回忆中的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燕绾忽然一顿。 微微上扬的嘴角撇了下来,眼中也带上了愁意。 “田管家,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她看着田管家抬起袖子,连忙打断他的动作,“哎呀,你不要哭,我不是问你爹爹的事情,你可别在哭了呀!” 田管家的手已经抬到半空中,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要不是燕老爷那边的事情着实不好往外说,他是当真不想用这招来挡住自家姑娘的问话。 年轻的时候,赖皮一些也就罢了。 岁数上来了以后,反倒是要比从前更加注重形象了。 毕竟他连孙儿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再哭的话,影响是不大好的。 “田管家,你养过狗吗?” 燕绾忧心忡忡的模样叫田管家心中一个咯噔,脑海中忍不住浮想联翩。 “这,从前倒是养过一只。” “我听人说,狗在临死之前,会从家中跑出去,不会叫自己死在家里头,真的是这样吗?” 田管家思索片刻,他早些年养的那条狗,没能正常生老病死,就被人打去吃了。 后来老爷还带着他,将偷狗的人打了一顿来着。 至于燕绾说的,他还真的不知道。 燕绾也不是真的等着他的回答,她不过是在提问前,恰好想到了这一点。 “连畜生对生死都有如此清晰的感知,人应当也是差不多的?” “大和尚当初就对爹娘说过,说我寒气入骨,便是调养得当,依旧是有伤寿元。” 她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是危险。 田管家结巴了半天,差点没喘上气来。 “……姑娘说的哪里话,普度大师怎会那般说,您的身体早就好了,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燕绾被他逗笑了。 “我亲耳听到的东西,哪里会有假!田管家也不用这么惊讶,大和尚这些年让我和谢忱吃了不少的天材地宝,说不定就将我调养好了呢!” “再者说,我早就已经知道这回事,就算现在立刻死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玉浓刚才一直没插上话。 这会儿倒是同田管家异口同声的打断了燕绾的话。 “姑娘福大命大,必定是会长命百岁的,可别再说这样的话来吓人了!” 瞧着玉浓的样子,要是燕绾再说生生死死的话,她是真的敢上前捂嘴的。 燕绾摇摇头,不说便不说。 她最初也不是想要提起这个的,还不是叫田管家说的临时上头了,这才话赶话的将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 摆了摆手,她又说起自己最开始的想法来。 “我就是觉得有些重要的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是有预兆的。”她看向田管家,“你跟在爹爹身后许多年,是爹爹的心腹,应当也算是见多识广,不如帮我想想,我这些预兆都在暗示些什么?” 田管家心下不安。 一时分不清姑娘这是准备套话,还是当真有这般的想法。 如果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就想要从他口中套话,也就罢了。 要是后者,那可就麻烦了呀! 又听见燕绾说:“从前都好好的,但自从程焕上门退亲后,我时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我都已经记不得重锦哥哥的模样了,可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一直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就好像才发生没多久似的!” 田管家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直接告诉姑娘,说老爷外出访友,不知去处不就好了吗? 非得仗着对姑娘的了解,就自己上去糊弄姑娘。 这下可好,糊弄出事情来了。 叫他怎么跟姑娘解释是好! 第16章 书房客人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娘这分明是放不下从前的事,这才看到些许的相似之处,便忍不住回想起过往来,哪里有什么预兆可言!” 田管家毫不犹豫的否定了燕绾的说法。 他可是知道的。 任由姑娘这般胡思乱想下去,好端端的人也要想出毛病来。 燕绾的想法本就是突如其来的,叫田管家这么一劝,她也就放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只是有些东西存在过,必然就留下了印记的。 特地往前院去,却没能见到燕老爷,燕绾只能先去找教导燕重镜的先生,让他不要对燕重镜要求太高。 本就不是弟弟的过错,她可不想再看到弟弟哭鼻子了。 隔了一天后,燕老爷总算是回家来了。 他从田管家那里听说燕绾来前院找过他,心里一个咯噔,“幼娘知道我不在家中,是不是追着你问了,你怎么回她的?” 心里藏着秘密的人,当别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的心里都是十分慌张的。 燕老爷此刻便是如此。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却因为他心中有鬼,而变得格外不普通起来。 田管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苦着脸将燕绾的问话说了一遍,又道:“老爷,我看还是同姑娘说清楚!” “她才多大点的人,就已经话里话外都是对生死看淡,若是再瞒下去,叫姑娘自己发现了什么,那她怎么受得了……” 燕老爷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整个人看上去无端的就老了好几岁。 “让我,让我再想想……” 从前做下决定时,尚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之处。然而时间越久,有些深处的矛盾再也藏不住了。等它们显露在外之时,虽然不至于无可挽救,却也叫人不知该如何下手。 燕绾没能等到燕老爷主动来找她,只好自己再往前院去。 入冬之后,天气愈发的寒冷。 她早早的就换上了冬装,兔毛镶边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毛茸茸的模样看上去又软又可爱。 “今天好冷呀!” 燕绾缩着手,有些后悔出门没带上小手炉。 玉浓握住燕绾的手,顿时感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两块冰似的。 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体算不上好,可每到冬天的时候,她的担惊受怕比其他任何季节都要多。 “是奴婢考虑的不周到,等姑娘待会儿去了书房,奴婢就回去将手炉拿过来。” 玉浓的手是暖暖的,和她手掌的温度完全可以算是两个极端。 燕绾闻言,朝玉浓笑了笑。 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边:“玉浓不要皱着眉头呀!” “出门前,是我自己觉得带着小手炉不好看,这才丢下去的,不是玉浓不好啦!” 又笑着说:“其实玉浓的手暖暖的,比小手炉要舒服多啦!” 玉浓下意识的握紧了手,“能叫姑娘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她们便已经到了前院。 院门口站着的依旧是上次的那几个下人,不知为何,他们在瞧见燕绾时,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惊慌失措。 燕绾问道:“爹爹今日应当没有出门!” “没,没有……” 蓝衣小厮结结巴巴的回着话。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燕绾就已经越过他,朝着书房走去了。 连带着玉浓,也跟在了燕绾的身后。 两人走出去有一段路了,他才对着燕绾的背影道:“可,可老爷书房里现在有客人呢!”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姑娘都已经走远了!” 他的同伴一巴掌盖在了他的脑门上,嫌弃他说话太慢。 瞧着燕绾已经走远,蓝衣小厮这会儿也不结巴了,回怼着同伴:“你还好意思嫌弃我,刚才怎么不见你回话呀!” 两人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双双露出愁容。 虽说他们就算真心想拦,肯定也是拦不住自家姑娘的。可若是叫老爷知道他们连拦都没拦,就直接让姑娘进去了,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的。 燕绾已经走到书房门口。 往常都是关着门的书房,这会儿也不知是怎的,竟然门窗大开,叫燕绾不由得满心疑惑。 踏过门槛,连敲门的步骤都给省去了。 “爹爹今天怎么都不关着门了,您从前不是说书房里的好字好画是经不起风吹日晒……” 她原以为书房中只有燕老爷一人的,谁知入目的竟还有一道蓝色身影。 蓝衣的青年背对着门口,熟悉的背影让燕绾忍不住想起一个人来。 等对方循着声音回过头时,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就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燕绾皱着眉头。 她固然是对外界的流言不甚在意,可燕重镜在她面前一连唠叨了好几天,以至于她对那个放任流言的人也有了几分不喜。 迁怒于人,本就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燕绾的身形不过顿了瞬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她一边朝着程焕走去,一边问道:“你是来找我爹爹澄清流言的吗?” “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左右城外流言都已经传了好些日子,就算你现在找我爹爹一起去澄清流言,别人表面信了,心底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倒不如就此打住,总会有新的流言叫他们忘记旧的流言的!” 除了流言以外,燕绾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叫程焕出现在自己家中。 退亲之后的两家人,还有着那样颠倒是非的流言夹在中间,不成为仇人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能像往日一般亲密呢! 燕老爷满脸茫然。 疑惑的问道:“什么流言?” “咦,爹爹不知道么?”燕绾表现的比他还要疑惑。 先前城中流言才出现的时候,燕重镜虽然跟着她一起待在甘露寺,却也特地写了信送给燕老爷和远上京城的燕大哥的。后来燕大哥还特地让玉棋带回了封信,怎么燕老爷却好像并不知情的样子! 莫不是当初的信出了问题? “阿钊说他在信中同爹爹说过此事的!” 燕老爷抹了把脸,叫燕绾将流言一事仔细说上一遍。 他早些时候,一直待在衙门之中,后来回了家中,也没怎么打听外面的事情,对流言自然是不清楚的。 至于燕重镜当初的那封信,他能说当初以为信中全是对程焕的诋毁之言,就连拆都没拆,随手塞到一本书中,现在连找都不知道从何处找起了么! 燕绾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忍让自家老父亲太过尴尬,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流言。 第17章 想认义父 “……便是如此了。” 燕绾说起外面颠倒是非的流言时,面上也是风轻云淡的,重复着那些人说她的坏话,也不见她有丝毫的恼怒。 偏就是这样的态度,叫亲近之人更加的难以忍受。 燕老爷听的生气,拍着桌子,说要叫那些乱传流言的家伙好看。 燕绾看了他一眼,摇着头:“爹爹可别说这样的话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与整座城的人为仇呢!” 她直接跳过了流言的话题,又问程焕:“你不是为了城中流言而来,那是为了什么?” 虽说燕绾待程焕的态度算不上好,但实际上她内心是挺同情程焕的。 好好的一个人,偏偏让常如意那个坏女人给看上了,可想而知,他的下场肯定不会好的。 要不是大哥和阿钊都叫她离程焕远一些,她其实还蛮想帮程焕一把,让常如意对他求而不得的。 想到此处,燕绾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或许她可以悄悄的行动,只要不被发现,就没有问题。 而且就算大哥知道她帮着程焕,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是知道她有多讨厌常如意的。 程焕来找燕老爷的原因,自然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出好的搪塞之词。 他情急之下,便说:“那个,我是说,我们的婚约已经作废,可两家的恩情还是在的,就想要认燕伯父做义父,也算是成全了两家的恩情!” 原来大哥当初说的是这个意思啊! 燕绾本来还没想说什么,可见到自家爹爹一个劲儿的点着头,抿着唇,不大高兴的开口:“爹爹有大哥和阿钊还不够吗?” “先前谢忱说要认爹爹做义父,您可是一百万个不愿意,怎的换成了他,您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娘和大哥都还没回来,您就已经答应他了?” 燕老爷咳嗽一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 转头问起程焕:“还是先说流言的事情,可不能叫别人这般误解我们幼娘!” “爹爹,您再这样,我是真的要生气了!”燕绾气鼓鼓的看向燕老爷,学着燕老爷方才的模样,也拍了下桌子。 “都跟您说过好多次了,别再叫我幼娘,我不喜欢那个名字,一点也不喜欢!” 乳名通常包含着长辈对晚辈的期待。 就如同燕绾不希望燕重镜成为燕重锦的替代品,便为他取名阿钊,想要在将来的某一天,让他能够换一个名字。 她是真心以为燕重钊这个名字,要比燕重镜更加适合她的弟弟。 而燕绾从前的乳名幼娘,也是有来历的。 她出生的时候,燕重锦已经五岁大小,早就被燕老爷教导着启蒙了。 故而燕绾的名字,包括乳名,都是燕重锦取的。 燕重锦希望她一辈子都是开开心心的小姑娘,所以为她取名幼娘。 他说会一直保护她,不会让她有丁点儿不开心。 事实上,直到他从燕绾的生命中消失之前,他都始终如一的信守了诺言。 书房中的气氛忽然就近乎凝滞,程焕甚至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性的问道:“你很讨厌幼娘这个名字吗?” 小心翼翼的态度,仿佛是在怕燕绾生气。 燕老爷下意识的抬了下手,却没能拦住他的问话。 燕绾揉了揉自己的手,刚才拍桌子的力气用的太大,这会儿掌心都红了一大片。 听见程焕的声音,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讨厌那个名字,只是不大喜欢。” “给我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我永远的欠了他一条命。爹娘他们不会愿意我一命换一命的,可我想着他一个人躺在那么黑的地底,肯定也会害怕的。大哥说我不能辜负小哥的拼死相救,我得活下去,所以就叫那个名字陪着他一起死去。” 认识燕绾的人都知道,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莫名的仪式感。 而程焕听着燕绾的解释,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燕绾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转变。 每个听到她解释的人,都会有一些古怪的反应,好像她做了很奇怪的事情似的。 只有谢忱是赞同她的。 虽然谢忱偶尔也会唤她幼娘,但那样的次数终究是极少的。 不像燕老爷,总是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叫她很不高兴的呀! “绾绾别生气,爹爹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下回,下回肯定就记住了!” 燕老爷看着燕绾不断揉手的动作:“手刚才拍疼了!要不你先回去叫丫鬟给你上点药,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燕绾甩了甩手,又想起自己的来意。 再叫他们打岔下去,恐怕等大哥回来了,她都还没能和爹爹掰扯清楚呢! 也别管现在书房里是不是还有外人了,直接将话给说了。 “我的手没事,”她将右手往前一伸,让燕老爷看了眼后,又说:“爹爹您这次回家后,去看先生教导阿钊了,对?” 不等燕老爷回答,就接着往下说:“我知道您和娘亲都很想念小哥,甚至连阿钊的名字都是仿着小哥来的。可小哥是小哥,阿钊是阿钊,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您不能总是在阿钊身上找小哥的影子呀!” “小哥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轻轻松松就能完成别人数倍的功课。阿钊其实也很聪明的,但是您不能拿小哥的水平去要求阿钊,给他布置那么多的功课,叫他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的。” 程焕本来还想说些什么。 但听着燕绾的话,他立刻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燕老爷偷偷看了眼程焕,才回头对燕绾说:“是阿钊那小子又跑你面前告状了!” “臭小子滑头的很,绾绾你也说他聪明着呢!我给他布置的功课,他认真一点,其实也不吃力的,否则寇先生也不会配合我的。” “可是爹爹,您当初叫阿钊在家中读书,不就是叫他多陪我几年的吗?”燕绾反问着他,“要是阿钊从早到晚都在忙着功课,那还不如送他去官学读书,好歹还能叫他多认识些人呢!” 得了。 燕老爷没话可说了。 “那,我让寇先生不用管我先前说的话?” 他试探性的问着。 燕绾抿了下唇:“我已经和寇先生说过了,这次来找您,也是想让您别再想一出是一出了。” “还有就是刚才那个,您都已经答应让阿钊改名了,就别再把阿钊当成小哥了,我不喜欢那样的。” 燕老爷面上的神色有些奇怪,燕绾这会儿却也不想那么多了。 “算了,你们再聊,我先走了。” 丢下一句话,她当真转身就走了。 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后,燕老爷与程焕对视,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第18章 欲求真相 已经打定主意要与常如意争锋相对下去,燕绾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程焕这个突破点。 “姑娘是打算让老爷重提两家的亲事吗?” 玉棋没有见过燕绾亲口拒绝程焕的模样,心中便理所当然的想起了横刀夺爱的事情来。 实在是姑娘先前的话太有欺骗性。 任谁听了,都以为她是要与常家姑娘一争高下。 这争的自然就是程家少爷的归属了! 燕绾诧异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好不容易才将那桩没头没脑的亲事给退了,我岂会自讨苦吃的将它再要回来!” 她以为自己往日的态度,早就表明了她长伴青灯古佛的志向。 没成想,率先误会她的人,居然会是她身边的心腹丫鬟。 “连玉棋你都这样想我,可见还是无人信我不愿嫁人的!”燕绾自嘲的笑了笑,“单从今下猜测往日又算得了什么,且看日后!” 心下恍惚了片刻,燕绾又提起其他的事来。 “对了,玉棋你知道如今城中关于我的流言已经传到什么地步了吗?” 玉棋顿了顿。 不知是否应该据实相告。 早些时候在流言中,她们姑娘还只是普通的嫌贫爱富,流言传到程家少爷离开锦官城,便也差不多就结束了。 几番辗转之后,如今的流言却又牵扯到了谢家少爷。 总有些人明明只知道片鳞半爪的东西,却自以为得知了天大的秘密,也不去求证什么,就随心所欲的胡乱编造,将假话说的比真话还要动听。 “我知道外面那些人说的话肯定不好听,你但说无妨。” 燕绾这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毕竟她也想不到流言还能把谢忱也一并牵扯进来。 “他们说您一早便与谢少爷私定终身,还说您之所以答应退亲,是……是因为……因为您滑胎,不是,是说您伤了身子,才,才……” 哪怕玉棋后面的声音是越来越低,该听到的东西,燕绾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未曾如同玉棋想象的那般火冒三丈,甚至情绪出乎意料的稳定。 玉棋才在心中推翻先前做下的定论,紧接着就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定睛一看,姑娘右边的袖口镶着的包边已经摇摇欲坠,与原本的袖口勉强藕断丝连着。 “玉棋你在府中挑个面生的小厮,叫他去醉扶归后面的小巷中,找一个跛腿的少年乞丐。仲宁在那条街上很出名,只要是在锦官城中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让人去找他,问他那些流言到底是谁放出来的!” 若不是出了眼下这档子事,燕绾或许根本不会提起她还认识仲宁这样的人物。 她从梳妆台上的暗盒中,取出一枚银制的戒指。 那枚戒指瞧上去半是乌黑,显然是多年以前的老物件了。 “找仲宁问消息,他总是半真半假,须得旁人仔细甄辩。” 燕绾将戒指递给了玉棋:“你让人将这个给他,他欠了谢忱东西,这个便是凭证。” 有了凭证在,仲宁的消息自然全都是真的。 她与仲宁其实也有几分交情在,否则仲宁也不会任由谢忱将戒指转赠给她。 然而仲宁或许是因为知道的秘密太多,看向其他人时,固然没有表现的高高在上,但那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总是叫人不大喜欢的。 他看燕绾时,倒也还好。 除却偶尔藏不住的怜悯以外,并没有其他不适宜的举动。 偏偏燕绾在亲近之人面前最是要强。 她宁愿仲宁将她看做常人,也不喜欢对方的怜悯。 如此一来,自然是能不见面就不去见面的。 玉棋正要接过戒指,她的手都已经伸出一半,燕绾却改变了想法。 叹了口气:“还是算了。” 玉棋满是疑惑:“姑娘不准备将流言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燕绾摇头:“我是说,还是我亲自去找仲宁!” “早前他答应过我和谢忱,如果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去找他便是。” “可姑娘从前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人!” 玉浓下意识的回着话,忽然就明白了姑娘的意思。 交情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来我往,才能长久。 像玉浓与玉棋这样始终侍候在燕绾身边的人,都不曾听过仲宁的名字,可见燕绾与仲宁之间的交情有多么的岌岌可危。 翌日清晨。 燕绾带着两个丫鬟,自后门离开了家。 锦官城的冬日比别处来的要更晚些,路旁的桂花树还挂着花蕊,些微的香气在雨幕的覆盖下,最是容易忽略。 绵密的雨丝落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 玉棋将手中的油纸伞往燕绾的方向倾斜了许多,小声问道:“姑娘,这会儿雨一直下也不见停的,那位仲宁少爷还会待在巷子里吗?” 醉扶归后面的巷子又窄又小,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的。 燕绾笑了下:“仲宁可不喜欢别人叫他少爷,他说那是在讽刺他,等会儿见到他,你可不要再那样叫他了。” 至于玉棋的疑问,她没想直接回答。 等到了地方,见着了人,玉棋的疑问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醉扶归是如今的锦官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便是大清早的时候,酒楼的大堂之中也已经有了不少人。 当然,真正奔着喝酒来的人,并不算多。 大多数人还是为了大堂里的说书先生。 从前的燕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没有听过这些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不过谢忱与仲宁都曾将这些故事抄写成话本,送到燕绾的面前。 然而她一本也没看就是了。 从醉扶归的门口路过,来到转角的地方,便能看到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 一眼望不到底,只有满目漆黑的小巷子。 前些日子的锦官城,天气始终都是晴朗的,绵绵雨丝是今日清晨才落下的,可她们眼前的巷口不知怎的,就已经有一大滩灰黑色的积水。 半是污水,半是说不出来历的污秽。 眼看着燕绾拎起裙摆,就要蹚过积水往巷子深处走去,一旁的小乞丐忽然凑了上来。 “燕姑娘快打住,别往里面走了,我们大哥在醉扶归等着您呢!” 小乞丐脸上抹着灰,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像是从臭水沟里窜出来的老鼠。 玉浓和玉棋都被他吓了一跳。 两人抬起手,想要说些什么,但碍于燕绾在场,又将话给收了回去。 燕绾的目光落在小乞丐单薄的衣服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手心里的银制戒指已经带上了她的体温,暖意却未曾到她的心底。 她顿了顿,从荷包里拿出两颗银瓜子,递给了小乞丐。 “你拿去谢家当铺换成铜板,给自己添件厚衣裳,锦官城的冬天虽然算不上冷,但你这么点衣服也是受不住的。” 小乞丐呆呆的看着手心里的银瓜子,再一抬头,燕绾几人已经进了醉扶归。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又扯了扯衣领,想着自己这身衣服怕不是叫燕绾误会了。 可他过来之前,是在搬砖做厨房,穿的破烂一些也是应该的呀! 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乞丐将银瓜子揣进了怀里,大不了等燕姑娘出来的时候,他把银瓜子再还给她就是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的。 第19章 果然是她 醉扶归的大堂中央,特地砌了个方台,方台四周是镂空的栏杆,说书先生带着桌椅,就坐在方台正中央。 燕绾进门时,说书先生恰好一拍醒堂木,故事便开讲了。 他说的是前些年在锦官城中流传开来的故事。 说很久以前的府城之外,有一座名为龙首的湖泊。 传说中,昔年城外青云峰曾住着一条黑龙,黑龙某日被仇敌重伤,不得不化作小蛇隐于凡人城池之中,又因此得了凡女的救助。伤好之后,黑龙欲外出寻仇,在临行之际回望城池,竟被早有准备的仇敌砍下了脑袋。 龙首落地化为湖泊,后人便将那座湖称为龙首湖。 俗语有云,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 像这般的神话传说,有几个不同的版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燕绾听说过的,便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有人说,是凡女不愿黑龙离开,才故意将黑龙的消息传给了他的仇敌,最后害了黑龙的性命。 也有人说,是黑龙先做出了背叛,凡女不过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看你方才在大堂站了许久,等说书先生讲到下个故事,才过来找我。”仲宁给自己倒了杯酒,半是好奇的问着,“你觉得传闻中的黑龙到底为什么而死呢?” 燕绾瞥了眼仲宁面前的酒壶,淡淡的说:“不过是乡野间的奇谈异事,都是他人编纂出来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有何种的际遇,于故事外的人而言,不过是听听罢了,你管他为何而死!” 让人出乎意料的回答。 仲宁不知怎的,忽然笑了起来,险些没能拿住手中的酒杯。 好半天才勉强止住笑,又说:“可我觉得你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所以别去管那是故事,还是其他,只说说你的想法!” 他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燕绾寻了个位子坐下,离仲宁远远的。 她一早就知道仲宁的性子十分怪异,只不过因为对方在她面前,向来表现的跟正常人似的,猛地被问到奇怪的问题,倒是叫她不知该如何回话的好。 “兴许是被自己蠢死的呢!” 她胡乱敷衍着。 随口说出来的话,压根就没往心底去。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对面的仲宁忽然收敛笑意。 半晌之后,他轻嗤出声:“确实,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蠢的人了!” 仿佛话音之外,意有所指。 燕绾袖中的双手叠在了一起,手心与手背的温度在渐渐交融,她是不大喜欢去猜测别人话中潜藏的意思,这会儿便当做没瞧见仲宁的异样。 “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再多说了,”她打断了仲宁故作深沉的姿态,直接开口问起城中流言的事情来。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我现在才来追根溯源,或许是晚了些,但你应该是知道的?” 仲宁当然是知道的。 若是旁人来找他问东问西,他不仅要叫那人付出同等的代价,就连回话也会是半真半假的。 可问话的人,换成了燕绾和谢忱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谁让当年他想不开投河自尽时,是这俩人冒着性命危险,救下了他呢! “流言最初是从常家丫鬟口中传出来的,虽然她当初换了衣裳,做了伪装,但小丫鬟做事,哪里能十全十美,自然还是叫人瞧出破绽来了的。” 仲宁冲燕绾眨了眨眼睛:“传出流言的小丫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只不过她恰好有个同乡,在常如意院子里做打扫。” 既然已经说了个开头,那他也不准备替其他人藏着掖着了。 就连常如意后来为流言添油加醋的事情,他也一并说了出来。 “我还想着,最近城中竟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才叫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只盯着我一个人看。原来是因为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呀!” 燕绾说着抱怨的话,面上却不见丝毫的意外。 眼看着燕绾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常如意的身上,仲宁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让燕绾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他反问道:“难不成,你只知道流言是常如意让人散布的,就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知晓你与……程焕之间的事情的?” 程焕这个名字,最近在她身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 燕绾很快又把心思放到了常如意身上。 “大概是常如意又派人买通了我身边的人,她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她沉着脸,忽然看向身后的玉浓和玉棋,“等回去后,就将院子里的人都换了!” 说风便是雨,这是燕绾从前的性子。 自当初落水之后,她的性子越来越软和,只偶尔行事之间还能隐约瞧见过去的影子。 仲宁叹了口气,他的提示都已经如此明显了。 偏偏有些人只愿意认死理,就是不肯睁眼去瞧瞧真相到底为何。 若非眼前的人是燕绾,他是真想撂挑子不干,直接对她放任自流了。 可谁让他现在面对这的人,正好就是燕绾呢! “据我所知,常如意一年前曾出城探亲,半路上遭遇匪徒劫道,当时程焕恰好路过,就顺手救下了她。” 燕绾点头:“原来竟是因为英雄救美么!” 她先前想不明白,为何常如意会盯上程焕,还曾想过是不是有她的原因在,谁让常如意从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抢她的东西了呢! 现在看来,最大的原因还是在程焕自己身上呀! “等等!”燕绾皱紧眉头,忽然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你说常如意是在探亲的半路上遇到的匪徒,具体的地点是哪里呢?” 总不会是锦官城附近! 当年谢夫人探亲归来,却在距离锦官城咫尺之遥的地方,被匪徒谋害。 自那以后,官府就特地派人出去清缴过匪徒,而谢家也时常会派人去城外查看。 匪徒早就在锦官城附近绝迹了,那些打劫常如意的匪徒又是从何而来? 仲宁动了动嘴角,像是想笑,却又没有真的笑出来。 最后道:“说来也巧,她遇到匪徒的地方就在官道上。” 他又补充了一句:“恰好就在当年谢忱出事的地方!” 燕绾是相信这世上存在巧合的,但太过巧合的东西,往往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 比起相信常如意因为英雄救美而芳心旁落,她更愿意相信常如意与程焕的相知相遇,自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而设计这些事情的人,除了常如意,也没有其他人了! 第20章 一叠银票 想要打听的事情,已经一清二楚。 还被附赠了一则另外的消息。 燕绾此次出门的目的是已经超额完成了。 离开之前,她又看了眼仲宁面前的酒杯,未曾减少的酒液轻轻的荡起了波纹。 尽管桌上的酒壶和酒杯都是白玉制成,看上去就十分名贵。 但外在的器具再如何的完美,也掩饰不住瓶中酒的低廉。 燕绾对酒水并不熟悉,只是恰好知道仲宁所喝的那种酒从何而来。 她见过乡下人家自制的米酒,没有多少复杂的程序,做出来的酒味道一般,但胜在价格低廉且易得,不讲究口感,只为了一点味道的乡野之人是很喜欢这种酒的。 锦官城之中,最大的酒楼醉扶归,就是仲宁的产业。 别看他平时喜欢打扮的跟乞丐似的,也总是跟那些真正的乞丐混在一起,但他实际上是很有钱的。 在今天之前,燕绾都是如此认为着的。 现在想想先前来传话的小乞丐,再看看连劣酒都舍不得喝的仲宁,看来他也没她想象的那么有钱。 说不定还穷的很呢! 袖袋里的戒指滚到了深处去,燕绾忽然庆幸起自己出门前,临时做下的决定了。 她看着对面的仲宁,明明一口就可以喝完的酒,却偏偏小口小口的抿着,仿佛喝的不是劣酒,而是什么琼脂玉酿似的。 看在他给她解答疑惑的份上,或许她可以帮帮他。 燕绾拿出了一早准备好的银票,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我知道你的规矩,要么用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来换取消息,要么就准备千两黄金。我在乎的人或事已经所剩无几,是万万不能拿出来与其他人交换的,也拿不出千两黄金。这些银票是我所有的积蓄,暂时也只能给这么多了,少付的银钱我以后再补上。” 趁着仲宁还没有回过神来,燕绾直接就离开了。 屋内。 仲宁晕乎乎的放下酒杯,盯着桌上的银票看了许久,也不见银票消失。 他数了数银票的数量,加起来竟然有一万五千两之多。 可真是太让人出乎意料了。 虚掩着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仲宁以为是燕绾去而复返,连忙将手中的银票往前面一递。 “我的小姑奶奶哎,你还真是大气的很,这么多银子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 他摇着头,语气近乎恨铁不成钢。 “咱们是什么交情,我还能真的收你的银子,还是快些拿回去!再者说,我这么大的一家酒楼摆在这儿,压根就不缺银子,你这银子真的没必要……”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了。 他看着杵在自己面前的谢忱,一拍脑袋:“你方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绾绾了么?” “绾绾竟然出门了?” 谢忱下意识的往门口走去,想看自己能不能碰上燕绾。 手都已经搭在房门上,他又回过头来:“你刚才说的银子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你还找绾绾要银子了!” 仲宁手握银票,想要说银票是燕绾自己主动留下的,转念一想,燕绾之所以会留下银票,也是因为他从前定下的规矩。 如此一来,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好了。 谢忱看着仲宁难得语塞的模样,也没想着笑话他。 一手拉开房门:“绾绾是才出去没多久,我们现在出去,兴许还能追上她。” 听着他的话,仲宁将银票往怀里一塞,也跟了上去。 这一追,便追到了醉扶归的门口。 却连燕绾的人影都没有瞧见。 仲宁锤着墙,脸上难得的露出挫败的神色来。 等在醉扶归门口的小乞丐眼尖的看到了仲宁,连忙凑上前来。 “老大,你都出来了,那燕姑娘呢?” “你一直等在门口,都没看到绾绾?” “你找绾绾做什么?” 仲宁与谢忱异口同声的说道。 两人都听到了对方的问话,对视了一眼,心底深处想的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谢忱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就又问了一遍。 “你找燕姑娘做什么?” 小乞丐从怀里拿出了那两颗银瓜子,递给谢忱与仲宁看。 “就刚刚,我不是听了老大的话,叫燕姑娘去酒楼见老大嘛!然后燕姑娘临走前,给了我这个,叫我去谢家的当铺换成铜板,再去买两件厚衣裳好过冬。” “那个啥,其实我有厚衣裳的,只是今天恰好要搬砖,就换了这身也省的弄坏了好衣裳,可燕姑娘好像是误会了……”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银瓜子,但还是将东西递出去了。 “我本来还想等燕姑娘出来的时候,把这个还给她呢!结果等了许久,也只见到了老大,要不老大你帮我把东西还了!” 如果银瓜子是他在乞讨时,被燕绾送的,那他也就拿了。 可问题是他先前并没有在乞讨的。 仲宁摆了摆手,说:“就这么点东西,她送你,你拿着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还了!” 小乞丐听到这话,连忙将银瓜子揣进怀里,笑呵呵的跑远了。 银瓜子,能换钱的东西,他哪里会不喜欢呢! 简直是不要太喜欢呀! 仲宁回头看着谢忱,猛地拍了下脑袋:“我知道绾绾为什么要给我银子了!” 他哭笑不得的说:“怕不是叫绾绾先瞧见了阿维身上的衣裳,又让她看见我喝的米酒,叫她误以为我没钱用,才留下了这么多的银票。这可真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了!” 虽然他喝的米酒看上去很是廉价,但他第一次酿酒,全程不假他人之手,能酿出酒来,没酿坏,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若不是他酿的米酒,味道实在是一般。 他早就将酒分送给谢忱和燕绾了。 只是就算猜到了燕绾的初衷,也没办法改变现在的状况。 仲宁看向谢忱,心中不由得盘算开来。 谢忱听了他的解释,觉得确实是燕绾能做出来的事情。 “要不你帮我把这银票……”还给绾绾? 仲宁拿着银票就要塞到谢忱怀里,却被谢忱给躲开了。 谢忱:“你刚才不还劝着那个小乞丐么?刚说的话,这会儿就忘记了!” “既然是绾绾给你的钱,你接下就是了,还回去像什么样子!” 他说完话,就跟背后有狗撵似的,拔腿就跑。 连他来到仲宁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剩下仲宁握着一把银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21章 她不无辜 醉扶归的包厢在二楼。 客人若是要离开,便该从楼梯下去,穿过大堂,自来时的正门出去的。 才踏出房门的燕绾,瞥见楼下刚走进大堂的燕老爷,下意识的便带着两个丫鬟躲进了一旁空置着的包厢之中。 她按住门栓,自虚掩着的房门缝隙中向外看,等燕老爷与程焕先后从房门前路过后,才莫名的松了口气。 玉浓不太明白自家姑娘为何有这般举动,也学着她的动作,看向外头。 半晌后,疑惑的道:“姑娘是在等仲公子追上来吗?” 燕绾被问住了。 这又与仲宁有什么关系? 玉棋倒是比玉浓要好上一些,她方才也看见了楼下的燕老爷。 便说:“姑娘是不愿叫老爷知道您出门的事吗?这会儿老爷应当与程少爷一起进了包厢,也不知道他们会在酒楼留多久,不如我们现在离开?” “老爷?”玉浓转头看向玉棋,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刚才是说到老爷了?” “可姑娘今日出门前就先碰到了田管家,还同他说了要出门的事情。” 田管家肯定会将这事说给燕老爷听。 既然燕老爷都知道了燕绾会出门的事情,所以她们现在又为什么要躲呢? 不止是玉浓感到疑惑不解,率先做出躲避动作的燕绾也解释不清自己的想法。 似乎是在那么一瞬间,她的直觉占了上风,等她反应过来时,就已经站在包厢的房门之后了。 她松开手,有细碎的木屑从指间滑落,轻飘飘的,谁也没瞧见。 “大概是从前没在外面碰到过爹爹,这才想着躲开!” 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燕绾伸手准备去拉开房门,指尖触碰到木质的门栓,她忽然回头问玉棋:“你刚才说爹爹和程焕一起进了包厢?” “若是与程焕有事相谈,爹爹怎么不把人叫回家中,反倒是到外面的酒楼中来。” 难不成燕老爷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将程焕当做晚辈,而是当成了平辈来对待,这才想着在酒桌上谈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玉棋点了点头,又开始摇头。 她只看见燕老爷走在前面,程焕紧随其后,就连他们最后是不是进了同一间包厢,都是猜测之言。 又哪里能回答的了燕绾的疑问呢! 燕绾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能轻易忽视了自己的直觉。 她转回隔壁的包厢,想叫仲宁将她安排到燕老爷所在包厢的隔壁。毕竟醉扶归只是一家酒楼,除了个别的几个包厢外,其他的包厢都是不怎么隔音的。 只是隔壁的包厢是敞开着的,屋内空无一人。 不过才片刻的功夫,仲宁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燕绾叹了口气。 果然有些人到了关键时刻,就靠不住的。 还得她自己想办法才是。 寒风顺着半开的窗户闯入屋内,燕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被她差人叫来的掌柜已经等在了她的对面。 醉扶归的掌柜从前是见过燕绾的,也知道她、谢忱与仲宁之间的恩情。 “可真是不凑巧,”陆掌柜满含歉意的看向燕绾,尽管这并非是他的过错。“燕老爷今日去的是满庭芳,您看,还要把满庭芳旁边的屋子空出来吗?” 醉扶归里面隔音的包厢不多,满庭芳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去与不去,最后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燕绾也没想着要为难陆掌柜,她看屋外的雨势似乎有越来越大的倾向,便拿了银钱与陆掌柜,叫他安排马车送她回燕府去。 陆掌柜看着递到他面前的银两,连忙摆手拒绝。 道:“您从前是救过我们老大的性命,如果让老大知道我收了您的钱,可不得罚我么!这钱您还是收回去的好!” “再者说,不过是一辆马车,也当不了什么事的。” 燕绾并不擅长与人推拒。 见陆掌柜死活不愿意收下银钱,也就没再说什么。 马车停在醉扶归的后门,车厢里已经放了暖炉并几碟点心,燕绾上车后就将小巧的暖手炉抱在了怀里,感受着掌心中的暖意,忍不住叹慰出声。 “他们倒是细心的很,连暖炉都准备上了。” 玉浓听到这话,脸上不由得露出些微的异样。 “姑娘如今也确定了在背后捣鬼的人是常家姑娘,那我们可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玉棋拽了下玉浓的衣袖,身体微微前倾,说话间就挡在了玉浓的面前,没叫燕绾看到玉浓的异样。 “她派人到处去坏我名声,要是我也那样做,那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燕绾摇着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从名声上去对付常如意的。 她知道常如意为了能够达成目的,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但她做不到那样。 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是燕重锦最早教会她的一件事情。 “难道姑娘什么也不做吗?”玉浓从玉棋身后探出脑袋,又皱紧了眉头,“那您得多委屈呀!” 燕绾笑了笑,问她:“你怎么会这样想?” 玉浓:“难道我说错了吗?我觉得我也没错的。” “明明是程家少爷自己上门来请求退亲的,常家姑娘却偏要颠倒黑白,如今外面的人都将错推到姑娘的头上,您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他们那些人都是猪油蒙了心,一个个的就只会胡说八道。” 在她眼里,程焕是个不好的,常如意格外的坏,只有燕绾是最无辜又最可怜的一个。 车轮压过路上的水坑,让车厢都抖了三抖。 小方桌上面堆叠的整整齐齐的点心,一下子散开在碟子里,燕绾捡起最上面的那块桂花糕,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很快就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弯了弯嘴角,声音中是从前未有过的冷冽。 “可实际上,自流言开始到现在,唯一无辜受难的只有谢忱。至于我,不过是有所求,便有所失罢了。” “常如意自来与我不对付,会用流言来坏我名声,是她一手促成了此事,自然没有无辜可言。任由流言传的沸沸扬扬,从未想过澄清的程焕,还敢说他想要认我爹爹做义父,得了便宜卖乖,当然也谈不上无辜。” “而我,我曾立誓终身不嫁,爹娘始终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与程焕的婚事必定能成!我能退了与程焕的亲事,自然也能退了其他人的,可退来退去何其麻烦,倒不如叫其他人打一开始就不会想要娶我。” 所以她也如同程焕一般,任由流言满天飞,却始终不闻不问。 她想要的,最终也得了的。 唯一觉得愧疚的,是她没想到常如意会将谢忱也牵扯到流言之中。 第22章 她没钱了 一场雨之后,锦官城的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雨水带来的潮湿天气,让天上的太阳都不敢轻易露面,外出闲逛的人也少了许多,自街边走过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仿佛放慢了脚步就会丢了银两似的。 燕绾从前一心待在家中之时,并未觉得被困于一室之内,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等到现在时常要出门办事,却碍于种种原因,只能留在家中时,她终于也能体会到被困住的烦躁之感了。 阴沉沉的天空,连绵不绝的雨幕,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灰色的。 燕重镜却是很开心的。 天气骤然转寒,教他读书的先生身体算不上好,虽然没有感染风寒,但最近咳嗽不断,说话时的声音也都是沙哑的。 先生说他不打算将病气传给他,便给他放了几日假,等先生身体好转后,再将错过的课补回来。 于是,燕重镜的空闲时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他年纪小,又是自小在家中读书,整座城里与他交好的同龄人也就那么几个。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他还能下帖子请人来家中玩耍,或是去别人家中做客。但如今的天气,不管是出门,还是请客,都不是那么的恰当。 无处可去,又不愿意待在书房读书的他,就只能跑到燕绾的院子,同姐姐一起打发时间。 他一早就发现了,只要和姐姐待在一起,时间不知怎的就过得非常快。 明明他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一天就过去了。 就很是神奇的样子。 “姐姐能借我一些钱吗?” 这是燕重镜今天见到燕绾时,说的第一句话。 “姐姐你还记得路遇白吗?他之前不是跟着他大哥一起去了边关么!我前几日收到了他的来信,他说他在那边买到了一匹汗血宝马。我也想要,可是手上的银子还缺了点,”他凑到燕绾的面前,很是狗腿的给燕绾捏着手臂,“姐姐借我一点钱,我得赶在路遇白回来前,叫他帮我也买一匹汗血宝马的!” 燕绾神情有些尴尬。 前几日,她去见了仲宁,还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了他,当做换取消息的代价。 最后身上就只剩下几块用来打赏的银锞子,还都放在马车上充当车资,如今虽不能说身无分文,但现钱是真的没有了。 古董与珠宝首饰,她当然还是有很多的。 可那些东西都是不好拿出去换钱的。 燕重镜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自家姐姐说话。 不由得疑惑:“姐姐?” 燕绾拍了拍燕重镜的肩膀,没说汗血宝马是可遇不可求,只将自己拿钱换消息的事情给说了。 说完与仲宁的谈话后,她又道:“阿钊要是急着用钱,我这就让人去找田管家拿钱,对了,阿钊你还缺多少钱?” 燕重镜这会儿哪里还能想到银钱的事情,他气鼓鼓的看向燕绾。 问她:“要不是我今天心血来潮,跑来找姐姐借钱,那姐姐是不是压根就不会提起这茬子事?” “你不会跟我说你没钱用了,也不会跟我流言之事是常如意在背后捣鬼!” 他们是最亲的亲人,可这会儿燕重镜却总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外人。 姐姐出了事情都不会找他,放在前些年还说的过去,毕竟那时候他年纪还小。 但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姐姐却还将他当成小孩子来看待。 燕重镜是越想越生气。 他又不能对着燕绾发火,就很不高兴的喘着粗气,满怀委屈的看了眼燕绾,接着便蹭蹭蹭的跑到房间的角落里,狠狠地踹了墙壁几脚,才拖拖拉拉的往回走着。 角落墙壁的颜色与别处大不一样,许多个鞋印重叠在一起,看上去灰扑扑的。 燕绾给他递了颗糖,脸上是极浅的笑。 “阿钊知道关心姐姐,姐姐当然是很开心的。可有些事情,只能姐姐自己去做,阿钊又能替我代劳,所以我要是跟你说那些事情,除了会让你陪着一起不高兴以外,也不会给我帮上其他忙,倒不如什么也不说,我们两个人当中,就还能有一个始终都是高高兴兴的人呀!” 她将劝说的话,说的及其动听。 至少燕重镜听了以后,是再没办法生气的。 他最无法拒绝的,就是来自姐姐的偏爱。 你瞧,姐姐宁愿自己不高兴,也想着让他开开心心的。 面对这样的姐姐,他怎么舍得生她的气呢! “那姐姐打算怎么做呢?”他说了和玉浓相似的话,“我们要把常如意做的坏事都宣扬出去吗?” “这个我可以帮到姐姐的,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大嘴巴,跟他们说点事情,保准第二天就会传的沸沸扬扬的,他们是一点也藏不住事!” 不过燕重镜还是很在乎他的那些个朋友的,否则也不会在这会儿提到他们。 燕绾还是先前的那副说法。 她不愿意让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左右常如意现在最想得到的是程焕,我可以直接去找程焕将事情讲清楚的。” 她笑了一下,又说:“阿钊应该相信爹爹的眼光,能叫爹爹看中的人,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而且程焕还想当我们的义兄,既然如此,他肯定是偏向我们的。” 少女眼中的光是清亮的,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是燕重镜看过最好看的模样。 他看着姐姐又给他塞了一颗糖,嘴里是甜的,心里却在发苦。 原以为姐姐最近变了许多,可仔细想来,竟是换汤不换药。 从前的姐姐,将一腔心思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身上,仿佛她多抄写几本经书,再多念上几遍经文,神佛便能叫她如愿以偿。 现在的姐姐倒是不会再求神拜佛了。 面对别人的挑衅,她也不再是一笑了之,而是准备反击。 尽管她现在已经自己动手去做一些事情,但更多的时候却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燕重镜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姐姐还是不要对程焕抱有太大希望的好。” “你方才也说了,他当初确实是放任了流言,所以姐姐怎么能觉得他就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呢?” 与其盼着程焕有良心,倒不如他们找人去将常如意揍上一顿,好歹能叫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疼痛。 “都说了要相信爹爹的眼光呀!”燕绾抬手在燕重镜头上按了一下,“我相信的又不是外人,是爹爹呀!” 好像变得更担心了。 燕重镜忽然迫切的希望大哥能早点回来。 大哥在的话,姐姐就算受了委屈,也能叫大哥帮忙找回场子,而不是在他面前强颜欢笑的。 他在心中暗道,等回去后,一定要给大哥再发一封加急的信件,叫他快些回来才是。 第23章 送钱上门 远行的人还没有归来的消息,持续的阴雨天气也没有转晴的迹象。 雨水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攒出了一个个小小的水洼,过路的下人从青石板上踩过,积水溅湿了她们的衣摆。 燕绾半倚在窗边,手中的佛珠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忽然瞥见院中多了一个眼生的丫鬟,心下不免有些疑惑。 守在外间的玉浓已经同那个丫鬟说上了话。 和燕绾不同,玉浓本就是府中的丫鬟,即便平常只在燕绾身边侍候着,但府中有哪些人,她虽不能各个都喊出名字来,却也将她们的模样都记在了心里。 今天来的小丫鬟,是在客院那边做打扫的。 平时只在自己住处与客院间往来,也不是什么爱说话的性子,时常就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会跑到这里来。 小丫鬟名叫白果。 她傻乎乎的想要往屋里跑,被玉浓拦下后,还满脸的疑惑不解。 “你拦着我做什么呀!”她看了眼往内室去的那扇门,想要将抓着她胳膊的手给甩开,“是田管家叫我来找姑娘的,你这样拦着我,要是耽搁了姑娘的事,可不能怪我的!” 白果手上的力气用的稍微大了些。 只听见‘刺啦’一声,玉浓顺着声音看去,就瞧见自己的袖子被白果给扯破了。 “你,你这人……” 隔着一扇门,外间的吵闹声隐隐约约的传了进来。 燕绾偏头看向一旁的玉棋:“外面怎么了?” 玉棋手上拿了个红色的斗篷,正准备送到燕绾手上,听到这话,连忙说:“有玉浓在外面,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这会儿天气越来越冷,姑娘先将这斗篷披上,我这就出去看看……” 由着她给自己披上了厚实的斗篷,燕绾抬手摸了摸领子上镶着的白狐皮毛,指尖的温软叫她心思忍不住有些飘远了。 这会儿才初冬的时节,她的屋内就已经点上了火炉,还披着厚厚的斗篷。 等过些时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过呢! 叹了口气,燕绾留恋的看了眼窗外,再过些时候,她连窗户都不能开了。 自那年落水之后,明明一直都在吃着大和尚给她开的药,不管汤药有多苦,药膳有多难喝,她都乖乖的喝下去了,甚至都没有抱怨过。效果自然是有的,她在春夏秋三季就跟普通人一样,甚至表现的要更好一些,连小病都不怎么生。 可冬天于她而言,却是一道坎。 出门去的玉棋还没有回来,燕绾捏着佛珠,自己挪到了房间中央的火盆旁,有些想不起来去年的冬天,她是如何度过的。 记忆中的映像,仿佛只剩下了灰白色的帷帐,和长久不曾熄灭的檀香。 很快,玉棋就领着白果进门来了。 燕绾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向门口,她盯着玉棋身后看了许久,问道:“玉浓呢?她怎么没进来?” 玉浓的衣裳袖子断了两截,这会儿回房换衣裳去了。 只是这样的话,玉棋不好回。 她旁边的白果看见了燕绾,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嗯?” 燕绾微微皱起了眉头。 白果一见她皱眉,忍不住捂着心口说:“姑娘怎么皱着眉头,是有人惹你不高兴了吗?姑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有人舍得让你不高兴呢!” 猝不及防的被夸得一脸懵,燕绾朝玉浓使了个眼色,她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小丫鬟,说话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也不是没有人夸过燕绾的容貌,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的真情实感,倒是叫她有些接受不能。 玉棋拍了下白果的肩膀:“你不是说田管家叫你过来找姑娘么!” “现在到了姑娘面前,有什么事情快些说,可别真的耽误了姑娘的事情。” “我刚才在去客院的路上遇到了田管家,他说大堂来了个姓谢的客人,叫我来同姑娘说一声,看姑娘要不要去前头见上一见。”白果一边说话,一边看着燕绾。 她从前就知道姑娘长得好,果然是越长越好看的。 如果能够天天侍候在姑娘身边,那她做梦都能笑醒的。 想到这里,白果羡慕的看向玉棋,先来后到这样的规矩放在她们身上,根本不合适。就算她先进的府,可最后能侍候在姑娘身边的人也不是她。 燕绾:“谢?” 她相熟之人中姓谢的,也只有谢忱了。 莫非是他上门来了? 虽然不知道来的是不是他,但过去看上一眼,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燕绾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这可真是凑巧了,连出门的衣裳都不用换了。 白果在前面领路,没走上几步路,就要偷偷回头看上两眼,也亏着她是个小姑娘,模样又十分讨喜,才叫她的动作看上去只是娇憨,而不是猥琐。 到了前院的大堂门口,白果目送着燕绾进了门,才恋恋不舍的往客院走去。 她今天的院子还没打扫完,得接着去干活了。 不过想到刚才和姑娘共同走了一段路,她心中就斗志满满,感觉再打扫三个院子,都是没问题的呢! 燕绾往屋内走了两步后,忽然回头看向了门外。 她从前身边好像也有一个像白果这样的小丫鬟,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个小丫鬟在用星星眼看着她,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那个小丫鬟都会给她鼓掌叫好。 “方才那个丫鬟是在哪里做事的?”她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同玉棋说话,“你去打听一下,然后跟田管家说一声,让他把人调到我院子……” 她顿了顿,重新说道:“算了,不用那么麻烦了,眼下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哪里就好了?” 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听到燕绾的动静,迎出来却听见燕绾的后半句话,谢忱下意识的反驳着。 “外面的流言还没有平息,你倒是把身上的银钱花的一干二净,连添首饰的钱都没有了!” 燕绾睨了他一眼,却也没解释方才的话。 只道:“你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莫不是仲宁特地跑你那里说的?” 虽然知道仲宁不会那么无聊,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总不至于是阿钊跑去和谢忱说的! 须得知道,阿钊天不怕地不怕,连爹爹和大哥都敢顶撞,却偏偏不敢在谢忱面前高声语。平时碰面都是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些,叫他们能很快分别,又哪里会主动去找谢忱呢! 谢忱先给燕绾倒了杯热茶,让她端着暖手。 这才揭晓了谜底。 “你那天去找仲宁问事情,我也去了的,只不过是在你之后,你前脚走,我后脚进了门,却不知怎的给错过了,连面都没有碰上。” 但没能见到面,其他的事情,他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的。 “你后来放在车厢里的钱,都是平时用来打赏下人用的银锞子,”谢忱摇着头,不赞同的看向燕绾,“虽然我也不赞同借着恩情做一些得寸进尺的事情,但我们确实是救了仲宁,我这边与他算是有来有往,该报答的也都已经报答了。” “可你是不一样的。” 燕绾小口小口的抿着茶,不太在意的说:“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当初下水救人的是你,我不过是站在岸边递了根棍子,他报答你是应该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一向不喜欢提起过往的事情。 放下手中的茶杯,挑眉道:“那钱给都给了,难不成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特地训我一顿不成。” “要真是这样,我可是会生气的!” 谢忱无奈的摇了摇头,当初分明是燕绾先瞧见了落水的仲宁,救人一事中她也出了大力气,偏偏她与仲宁的关系比起普通人还不如。而且只要他提起仲宁,燕绾总会找各种理由来转移话题,总之拒绝的态度表现的是十分的明显。 他抬起手,往燕绾面前放了一叠银票。 说:“我原本应该在知道这事的那天就来找你的,只是最近恰好被一些事情拌住了脚,现在才得了点空闲……”便马不停蹄的找了过来。 放在她面前的银票都是一百两的面额,粗略估算一下,差不多也有两万两的样子。 燕绾看向谢忱:“你这是做什么,我难道还能缺钱用不成?” 就算她将积蓄都给了仲宁,不再打赏家中的丫鬟小厮,也没人敢短了她的吃穿用度,而且她若是当真需要用钱,直接让人去账房支取银两便是,当真不需要谢忱做到如此地步。 谢忱平时还是很灵光的,这会儿不知怎的,就显得格外愚钝。 “你们姑娘家平时肯定要多置办几身衣裳,再买些新制的珠宝首饰,我除了能给你一点钱以外,也没什么其他能帮的上你的地方了……”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燕绾仔细打量着他,忽然间发现不过几日不见,这人竟是瘦了许多。 谢忱今日穿的这套衣裳,恰好是前段时间在甘露寺穿的那套。当时穿着分外合身的衣裳,这会儿瞧去却有些空荡荡的。 再看向他的脸,脸颊处的线条也变得冷硬了许多,不笑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昔日的少年气息,他好像在燕绾不知道的时候,一下子就从少年跨越成了青年。 少年的成长往往是在一夕之间就能完成的。 可这般的成长,必然伴随着常人不曾经受过的疼痛。 一如燕绾六岁那年的落水。 自那之后,她再不是从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所以谢忱在这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又经历了些什么,才能叫燕绾对他感到莫名的生疏。 燕绾没去看桌上的银钱,她朝谢忱的方向探着身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假做不高兴的说:“别的姑娘家或许是喜欢漂亮衣服和珠宝首饰,但你何曾见过我对那些感兴趣。” 声音中略带委屈,连面上也带出了几分不高兴。 谢忱本来还有些恍惚,叫她这么一说,立刻回过神来。 手足无措的对上低着头的燕绾,他慌乱之间,显些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守在大堂外面的玉棋听见屋内不大不小的动静,有些好奇她们姑娘在和谢家少爷说些什么,莫不是真的如同流言中所说的那般,她们姑娘其实早就喜欢谢家少爷了? 她在心中胡乱猜测着,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外挪着。 不管她们姑娘是否对谢家少爷有情,她们两人的谈话,总不是玉棋一个丫鬟可以偷听的。 屋内的燕绾让谢忱哄了好一会儿,才自然而然的转变了自己的态度。 银票已经被谢忱给收了回去,杯子里的茶水也换成了热乎的。 燕绾指尖轻点着桌面,扭头对上谢忱:“你刚才说先前被其他事情拌住了脚,能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吗?”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叫谢忱有如此大的变化。 谢忱面上的表情很是纠结。 他倒不是不想同燕绾说,只是有些事情,他自己尚且没有理清楚头绪,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同燕绾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了句:“绾绾,你觉得人死能够复生吗?” ‘死而复生’这个词,不管是对燕绾来说,还是对谢忱来说,都过于沉重了些。 早些年,他们两人尚且年幼,也曾期盼过世间能够出现奇迹,可以让他们心心念念着的人得以死而复生。 等到年岁渐长之后,昔日的幼稚想法就再没被提起过。 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难不成还要奢望有神仙下凡来相助? 对于那些无法实现的事情,燕绾早就已经不会再产生任何期待了。 故而她回道:“能够死而复生的,都是没有彻底死透的人,其实他们本来就没有真正的死去,再活转过来,较真一些来说,也不应该用死而复生来形容的。” “反正我是觉得死去的人就是真的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往后出现的人就算与他们再相似,也不会是从前的那些人。所以死而复生什么的,我是不相信的。” 谢忱苦笑着。 他与燕绾的想法是一样的。 可他最近遇到的一些人和事,却叫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 或许这世上真的存在能够死而复生的人,只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并不知情呢? “你这样笑起来,一点也不好看。” 燕绾朝谢忱摆了摆手,道:“你还是仔细跟我说说具体的事情经过!这样没头没脑的问上一句话,我哪里能猜得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第24章 死而复生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彼时谢忱方从甘露寺与燕绾暂别,原是打算在寺中再住上几日才回城的。 谁知第二天,谢家别院的管事忽然就找了过来。 那名管事所在的别院,就是甘露寺山脚下的那一间。谢忱旧时还曾与家人在别院中暂住过,早些时候普度大师不愿让燕绾成为小和尚,便不许燕绾住在寺中的时候,他与燕绾也都是住在这间别院中的。 虽说后来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甘露寺的客院之中休息,但那间别院在他心中到底是特殊的。 可管事来报,说山下别院的房子塌了。 这可就奇了怪了。 锦官城历来风调雨顺,也未曾有过山洪地动,好端端的房子怎的忽然就塌了? 若是年久失修,那也还说得过去。 但山下的那间别院是在谢忱出生那年所建,用的是上好的石料,黑瓦白墙,别说是一二十年,就是五六七十年,也不该莫名其妙的塌了呀! 谢忱匆匆忙忙的下了山。 临近谢家别院时,仍未发现有何异常,别院的白墙称着朱红色的大门,再加上树冠间若隐若现的檐角,看上去像极了江南水乡的风景。 他不由得在心中怀疑起管事的话来。 谢家的那些个下人,到他面前回话时,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明明是小事一桩,让他们转述一遍,立刻就成了十万火急,叫人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如果当真如此,别院中的情况应该不会那么坏。 或许是那间屋子墙面剥落,又或是屋顶的瓦片出现了破漏之处,以至于阴雨天气时,屋内会漏雨。 就在谢忱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时,谢家别院到了。 别院的门口蹲着一群下人,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着的。 叫谢忱心里忍不住一个咯噔,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妙啊! 来找谢忱的那位姓姜。 姜管事加快了脚步,上前叫围在门口的下人让开,这才回头看向谢忱。 “少爷,您待会儿进去了,不管瞧见了什么,可别太惊讶,咱们这别院的房子确实塌了,而且塌的很厉害。” 已经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了。 谢忱的视线在姜管事与那些下人身上来回扫视着,他竟觉得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苦闷。 也不知别院的房子究竟都怎么了,才能叫这些人都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来。 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见到了真正坍塌了的房子。 是他小时候跟着爹娘一起住过的,后来因为谢夫人的去世,谢老爷的另娶,然后让他叫人封起来的院子。 院子里满是谢忱年幼时的回忆,他曾特地吩咐别院的下人们,让他们妥善保管院子中的一应物品。虽然他后来再没有踏进过这间院子,但别院的一切都是按照他记忆中的模样布置着的。 然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院子,已经彻底的沦为一片废墟。 满地砖石,再也看不出院子原来的模样。 “这房子确实塌的很厉害,”谢忱气极反笑,抬脚便走进废墟之中。 自然坍塌的房子,总归还能保持几分房子原有的模样,至少墙根处是会留下一点底子在的。 而谢忱面前的这堆废墟,别说是墙根了,它连地基都是破碎的,谢忱找了半天,连块完整的砖石都没有看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砖,回头丢到了姜管事的脚下,“我让你们好好看护这间院子,这就是你们看护的结果?” 碎砖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大冷天里,姜管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苦笑着说:“少爷,我也不是真的想要狡辩,可这房子昨天还是好好儿的,谁能想到一夜过去后,它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真不是他想要把事情推脱到鬼神身上,可有些事情真的就这么神鬼莫测。 “您刚才进门时,也瞧见了门口的那群下人,”姜管事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早上负责打扫院子的下人慌慌张张的来找我,我才知道这边的院子出事了,可我昨夜并未听到奇怪的声响,为此我还特地将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找了过来,可就算是住在这院子附近的下人,昨天夜里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咱们别院附近有家私塾,就在百米开外的那棵大榕树的旁边,私塾里的先生是常年住在那里的,我也让人去找那边的先生打听过,他昨天夜里也没有听到其他动静的。” 就那般悄无声息的,院子就变成了一堆废墟。 尽管看上去像是被人为损坏的,可这世上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在无声无息间,就将一间院子毁的彻彻底底,连地基都翻出来打碎了呢! 姜管事低着头,眼眶有些红。 谢忱却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只是他知道这件事的时间有些晚了,便是现在叫人去打听,谁又知道姜管事有没有提前在里面做手脚。 为今之计,也只好暂且先稳住姜管事,还有这一别院的下人,其他事情再另做打算。 谢忱心中虽然有了决断,但到底是不大痛快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之中也多少带出几分不快。 先前是他给燕绾端茶倒水,生怕燕绾太过生气,这会儿就反了过来。 燕绾给他倒了杯热茶,低声劝着他:“你也别太生气,等你找仲宁查出房子坍塌的真正缘由,到时候该找谁出气,就找谁去,不用把气全都憋在心里头。” 谢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多,这会儿正好口渴了。 他喝过茶,对燕绾摇了摇头。 “后来我确实拖仲宁帮忙查过了,姜管家也当真没有说谎,虽然不知是否有人暗中作祟,但那间院子是真的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废墟。” 不等燕绾表示自己的好奇,谢忱忽然问她:“你还记得我给你带的那包糖炒栗子吗?” “嗯?这和糖炒栗子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刚才不还在说谢家别院么?怎么忽然就说到糖炒栗子了。 燕绾感觉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忱解释道:“我刚才不是问你是否相信死而复生么?那件事是我从别院离开时发生的,恰好和糖炒栗子也有些许的联系。” 燕绾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就听见谢忱说:“我从前同你说过,是怎么知道那家糖炒栗子最好吃的……” 燕绾点头的动作流畅了许多。 她当然记得谢忱说过的话。 幼年的谢忱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对他极为看中,并不经常带他出门。他的奶娘从前是谢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谢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薄面,故而每月总能回家住上几日。 谢忱小时候最高兴的,就是奶娘从家中回来的日子。 因为每到那时,奶娘总会给他带上一些府外的小玩意,也许是一根糖葫芦,也许是从街边小贩那里买来的各种泥塑。 糖炒栗子就是奶娘带给他的。 “那年冬天从匪徒手中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谢忱面上的神情颇为落寞。 侥幸逃生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可如果代价是他所珍视之人的性命,那这份幸运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他握着杯子的手缓缓收紧,“我记得他们死后的模样,我娘,还有其他的那些人,我都是记得的。” “可是绾绾,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他又问了一遍相似的问题。 燕绾心间一颤,忽然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来。 “我忘了,你说了你不信的。”谢忱摇了摇头,身体卸去力道,略显颓废的靠在椅背上。 他说:“我那天从别院出来后,本是想要回城找仲宁的。只是我才踏出别院的门,就瞧见了一个在路边暂作休整的车队。” 马车上没有明确的标识,不过随行护卫身上的衣服却是京城流行正流行的款式。 确切的说,是在谢忱从京城离开的那段时间,才突然兴起的款式。 “有人从车厢里走出来,我瞥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 “不应该出现的……人?” “她和芳娘长得一模一样,不,也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她比我印象中要老上一些。不过算一算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十年,她老了一些反倒才是正常的。” 芳娘便是谢忱的奶娘。 燕绾这才明白谢忱为什么会生出那样不切实际的疑问来。 十年前活下来的人只有谢忱,不管是谢夫人,还是芳娘,又或者是那些谢府的小厮丫鬟,那些人没有一个能从匪徒手上存活下来。 尽管谢忱没有亲手为他们安葬,但是他在晕死过去之前,也曾跟着谢老爷带来的人,为那些死在劫匪手上的下人们收尸。 他和燕绾不同。 燕绾将兄长离世的过错全都归在了自己的身上,日复一日的过着自苦的生活,吃着清粥白菜,念着佛理经文,却始终不愿意去回想兄长的音容相貌。 于她而言,只要认真去回想那个万事以她为先的兄长,她恐怕连活下去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对她最好的兄长已经不在人世,而且害死兄长的人甚至就是她自己,所以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情,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 偏偏她活着是兄长用性命换回来的。 决不能叫兄长白白牺牲了性命,所以有些陈年往事,她是最不愿意提起的。 可谢忱记得。 他把死在那场变故之中的人全都记在了心上,他们的名字,还有相貌,他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谢忱才能在人群之中,一眼认出那名与芳娘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来。 燕绾磕磕绊绊的说:“也许,大概,我是说或许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同呢?这世上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长相酷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呀!” 巧合总是无处不在的。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谢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车厢里有个小姑娘叫她的名字了。” “她叫她芳姨。” 或许这世上确实存在两个长相相似的人,但她们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是一样的呢! 燕绾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她确实也是无话可说了。 其实,谢忱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说。 比如说,他从车帘的缝隙间,看见了那个车厢里的小姑娘。 那个用着极其软糯的声音唤着‘芳姨’的小姑娘,她也有一张让谢忱感到十分眼熟的脸。 小姑娘看上去才七八岁的模样,容貌尚未长开,但底子放在那里,也能看出她将来会出落的如何亭亭玉立。 谢忱从前是家中的独生子,他一直盼着爹娘能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 他早就打算好了。 如果爹娘生了个弟弟,他会从小培养弟弟读书识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如果爹娘能生一个妹妹的话,那他就更开心了,他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妹妹的面前,小姑娘家家就应该要娇生惯养的。 他在心里描绘了许多次,自己将来的弟弟妹妹会是什么样子的。 是会像娘亲多一些,还是更像爹爹? 后来谢夫人去世,他就再没有想过那些事情。 就算继母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那不是他从前盼望着的弟弟妹妹,他与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淡淡的,保持着距离,就仿佛是熟悉的陌生人一般。 而那个车厢里的小姑娘,像极了他想象中的妹妹,就连相貌也与他记忆中的娘亲格外的相似。 燕绾捏紧了指尖,缓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你先前是在查芳娘的事情吗?” 她其实还想问的更细一些。 如果芳娘还活着的,那么死在变故之中的其他人是不是也有活着的可能呢?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查,”谢忱抬头看向燕绾,眼中满是迟疑。 倘若查出来的真相,会推翻他从前的所有认知,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去承受那份真相。 燕绾看着谢忱难得脆弱的模样,心中顿时生出怜惜之意来。 从前的谢忱在她面前,除了最初相识的时候以外,他一直表现的很有担当,反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倒他,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他这么脆弱。 “你已经知道真相就在那里,如果不去查的话,你心中肯定会有个解不开的结。”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管你查到的真相是什么样的,未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总归是不会变的。” “这样一想,你有没有觉得好一些呢?” 谢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释然一笑。 “你要记得今天说的话,可别忘记了……”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若不是燕绾时刻注意着他,显些都要听不见了。 第25章 自私自利 忘记是不会忘记的。 燕绾自那日见过谢忱之后,就将他说过的话放在了心上。 虽说恰巧赶上阴雨天气,她是不便出门的,但府中的下人有许多,花上几两银子,就有人争着抢着替她做事。 那天谢忱带来的银票,他离开时,也没有带走。 燕绾倒是想要再还给她,只是她派去还银票的人根本连谢忱的面都没有见到,而且谢忱还叫人给她回话,他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往回收的道理,若是燕绾当真不想要,那随便丢给谁都是可以的,只要别送到他面前就可以了。 他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燕绾又还能如何呢! 只好暂且先收下,再看来日可有机会反赠回去了。 不过如今她却是花着谢忱的银票,雇着自己府上的人,每日在燕府与谢府之中来回,就为了能随时得到了谢忱的消息。 哪怕谢忱每日送来的信纸上,只写着‘无事’二字,燕绾瞧见了,心里也会安心许多的。 然而燕绾打开这几日的信纸时,心中总有些不安。 纸上的笔墨早就干涸,一看就不是新写的。 她是知道谢忱的。 当年在甘露寺之中,两人还未相熟,也不见谢忱敷衍过她,更何况如今他们认识也有将近十年,早就将彼此当做家人来看待。 如此这般,谢忱又岂会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用先前写下的笔墨来敷衍了事。 “今日的回信呢?” 燕绾用过午膳,屋外的阳光穿过乌云,隐约间透露出来的光芒,叫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许多。 连日的阴雨天气终于就要过去了,再过些日子,又该是很长一段艳阳高照的时光。 燕绾一面念着谢忱那边的书信,一面又念着天气已然好转,她也该将和程焕之间的谈话给提上行程了,否则天长日久不见她的行动,结果让常如意抢先占了上风,那可就当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浓听着燕绾的问话,心中也颇为焦躁。 今儿早上往谢府去的小厮,出发的时间与前些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稍微早了那么一两刻钟。如果按照他先前的脚程来计算,早就应该带着谢忱的信回府了。 偏偏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来了,玉浓安排在府门口的人,竟一直没能瞧见那名小厮的身影。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回来。 玉浓呐呐道:“姑娘,谢少爷今儿的信还没送来呢!” “我还以为这两天的纸条就已经足够的敷衍了事,没成想还能有更厉害的。” 燕绾站起了身,心下不怎么高兴。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疑问。 “你说谢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所以连那种意简言赅的字条都没时间写呀?” 这时,玉棋踏进门来。 说:“姑娘,您昨儿个吩咐的马车,这会儿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是现在就直接去程家的宅子找程少爷么?” 城中人多口杂,如果不小心叫人瞧见自家姑娘跑到程家去,还不知道外面的流言要怎么编排呢! 故而她们姑娘提前便叫人准备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 但凡能叫人看出来历的地方,玉棋都找人将东西给换了,实在没办法更换的,那就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它遮盖起来,最后才得了如今的成果。 往程家去,是燕绾一早就已经做好打算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她本应该是快些将早做的打算付诸于实际的。 于是现在横跨在她面前的,就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暂时将程焕,也就是与常如意有关的事情放到一边,先往谢府走上一趟,怎么说也得先确认了谢忱的安然无恙才行。 另一个么! 就是先去不管谢忱,自始至终都要将那些同常如意的争斗放在首位。 日光下落,寒风又起,很快就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 从院中出来后,都已经坐进车厢里,燕绾还没做好决定。 外面赶车的车夫扬起了马鞭,虚空抽了一下,他低声问道:“姑娘今儿个是打算往哪里去?” 姑娘从前出门,来来回回许多次,也只有甘露寺一个去处。 车夫原以为自己今天的问话,又该是同从前一般的废话,等会儿车厢里的姑娘只会叫他往城外去。 可是他听见燕绾说:“去程……算了,还是直接去谢府!” 燕绾方才在家中又等了许久,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从燕府出去的那名小厮,反而是在半下午的时候,等到了锦绣坊的来人。 来的那人是当初她在锦绣坊见过的王娘子。 王娘子带来了新制的衣裳,布料用的都是极好的,金丝银线都是一点也不掺假的。 锦绣坊不愧是被人评为锦官城第一的铺子,她们家的绣娘手艺也是极好,不仅将燕绾在画卷上画着的所有细节都制作出来了,而且还做的分外好看。 只看衣裳,她就已经能想象得出谢忱穿上后,会是如何的风姿绰约。 最重要的是王娘子来的正是时候。 恰好能给燕绾一个去探望谢忱的理由。 做下了决定后,燕绾懒懒的靠在车厢上。 是因为死人终究是没有办法与活人相提并论,所以她才会在教训常如意与看望谢忱之间,果断的选择了第二种么? 她冷笑出声,忽然觉得自己格外的卑劣。 玉浓不解的看向满脸都写着嘲讽的自家姑娘。 小声问她:“姑娘,这是想到什么了?” 总感觉现在的姑娘,瞧上去有些奇奇怪怪的呢! “我只是忽然看清了自己,”燕绾摇了下头,“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和常如意不同,可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她表现的分外明显,而我从前隐藏的很好,才没让其他人看出来。” “姑娘怎么会这样想?” 玉浓凑到燕绾身边,开始怀疑她们院子里的那些丫鬟们。 难不成是她们在私底下嚼舌根,还恰巧被姑娘给听了个正着,以至于她们姑娘这会儿钻了牛角尖。 燕绾:“我在一个多月前,就说要对常如意做些什么,绝不会叫她当真得偿所愿,可你瞧这一个多月里,我何曾真的动手做过些什么。” “明明今天是有机会去找程焕的,可我最后还是决定去谢府,表面上是把补送生辰礼当成极其重要的事情,但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借口这种东西,不过是叫她们明面上能好看些。 就算没有出现借口,燕绾最后的选择也还会是谢忱。 仇恨日复一日的累加,与她而言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是像谢忱这般对她好的人,已经是所剩无几。 她已经失去了世上最好的兄长,往后余生,再不想失去其他重要的人或事了。 第26章 园中之人 虽说燕绾与谢忱一早便相识,但若较起真来,她到谢家的次数完全能用屈指可数来形容。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甘露寺见上几面,倘若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也是如同上次一般,谢忱会主动上门,并不需要燕绾出门的。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谢家的门房很快就迎了上来。 “车里的,可是燕姑娘?您是来找我们家少爷的,我们少爷这会儿正在家中,并没有出门哩!” 门房其实也没怎么见过燕绾,但瞧着车厢的标识,还有什么是猜不到的。 燕绾挑了下眉头。 她从前总听谢忱说他们家的下人不大好用,可今日见了,觉得倒也还可以了。 不似有些人家的门房,真真是将‘狗眼看人低’这种话写到骨子里去了。 踏进谢府的大门,引路的人就从门房换成了另一个小厮。 小厮身上穿着的衣服灰扑扑的。 虽说衣服样式与谢府其他下人没什么两样,但这颜色未免有些太过特殊。 至少燕绾以前就没有看过类似的。 她心中好奇,却也没有开口去问。 到底不是自己家中,她也没必要将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心里存了什么心思呢! 前面也说了,燕绾到谢家的次数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来过。 她看着前面领路的小厮,想也不想的将她们带到了抄手游廊中。倘若燕绾没有记错的话,这抄手游廊的尽头应该是谢府的小花园,自小花园过去便是谢府的后院。 可谢忱分明是住在前院之中的。 “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燕绾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身后的玉浓与玉棋也不动了。 带路的小厮回过头,有些意外的说:“您不是要去见我家少爷么?我这就是带您去少爷的院子啊!” 他一点也不心虚,反而觉得燕绾的问话莫名其妙。 燕绾:“我怎么记得从前来的时候,走的不是这条路呢?” “原来是这个啊!”那小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往少爷院子去的路有好多条呢!我就想着姑娘您都自己找上门来,肯定是急着见我家少爷的,就特地选了最近的一条路,要是您不想走这条路,我们也可以折回去,换条路走的。” 他解释的话,叫人听在耳中感觉不怎么舒服。 何必乱七八糟的解释一大堆。 直说这条路也是往谢忱院子去的,不就可以了么! 燕绾冲他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就是了,不用再折回去。” 走都已经走了,再折回去又像什么样子。 再者说,燕绾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她跟在甘露寺的大和尚身后,学的不仅仅只有医术,也练了些武术,要说多厉害肯定是不行的。 但给她们领路的小厮,生的瘦瘦小小的,对付这样的家伙,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燕绾她们有三个人,小厮只有他自己呢! 有实力的人当然就不需要害怕弱者的算计了。 过了抄手游廊后,果然就到了小花园。 按理说,寒冬腊月的小花园中不应该有人的。 但燕绾到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约莫六七岁大小的小姑娘,带着一群下人从小花园离开。 燕绾从前虽然确实是不大喜欢出门,但应该出门应酬的时候,也没有任性不去。故而城中的那些个夫人姑娘们,她也都能有个眼熟在。 至于谢老爷后娶的那位继夫人,还有她生的那对龙凤胎儿女,她也是见过的。 方才离开的那个小姑娘,年纪与龙凤胎差不多大小,却不是龙凤胎中的任何一个。 尽管她的容貌,看上去与谢忱有五六分相似。 燕绾开口问道:“刚才那姑娘是谁?” 小厮连忙看向那群离开的人,虽然没有看到燕绾所说的人,但在谢府之中,会带这么的下人在身边的,也只有新来的那一位了。 他回道:“您问的是刚才离开的那位姑娘!” “她是我们夫人的一个远房亲戚,本来应该是跟着她兄长到隔壁的碎叶城去,结果半路上想起家中还在锦官城置办了产业,便临时改变主意,到了我们锦官城。司徒姑娘只是在府中暂住几日,过几天便会往碎叶城去的。” 他见燕绾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就又继续给她们带着路。 而燕绾此时想的却是他口中所说的夫人。 谢家在锦官城之中,也是历经数代人的世家,家中规矩比不上京城世家那般严苛,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很宽松的。 就说谢老爷在谢夫人离世后,续娶了第二位夫人,后来的那位夫人姓陈。 按理说,如今的谢夫人指的应该就是这位继夫人了。 可谢府下人口中的夫人只有从前的那位,也就是谢忱的亲生母亲,他们对后来的这位继夫人的称呼只有一个‘太太’。 ‘太太’与‘夫人’这两种称呼,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可前者大多是城中商人家中对正室夫人的称呼,后者才是世家之中该有的称呼。 对谢老爷的做法,燕绾也不知道该说他情深义重,还是说他薄情寡性。 说他情深义重,可他在谢夫人离世不到一年就娶了继夫人,但要是说他薄情寡性,都已经过去十年,能被称为谢夫人的,也还是只有谢忱生母一人。 那位继夫人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谢府,都只是被人称为太太。 燕绾站在谢忱这边,虽然也知道谢老爷的做法定是有所欠缺,但得益的人算是谢忱,她也不好质疑。 可有时想想,也会觉得那位继夫人怪可怜的。 所以谢忱从不会去难为那位继夫人,平时也只当对方是个普通长辈,留个面子情罢了。 想来想去,也还是分不清谢老爷是情深似海,还是冷血冷心,反倒是谢忱的院子到了。 先前的门房找了小厮给燕绾领路,自然也找了其他人来通知谢忱的,所以谢忱这会儿等在门口,也就不足为奇的。 “怪不得我一早就听见喜鹊在外面叫喳喳,原来是有贵客要登门。” “喜鹊?这么冷的天还能看见喜鹊吗?”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燕绾,傻乎乎的问着。 只顺着字面的意思去想谢忱的话,一时间却忘了还有场面话。 谢忱摇头笑了下,隔空点着燕绾的额头:“你呀你呀……” 他也只是说了两句,便带着燕绾进屋去,毕竟寒冬腊月里的屋外还是非常冷的,他自己是无所谓,燕绾却是需要细心照顾的。 第27章 送出礼物 一进屋,燕绾就被谢忱塞了个精致小巧的暖手炉,冒着热气的茶水也被端到了她的面前。 角落里是新点上的火盆,猩红的炭火在尽力燃烧着,给屋内增添了不少的暖意。 扑面而来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 谢忱抬起袖子挡住了脸,打了个哈欠,再看向燕绾时,眼中带着些许的水光。 一看就是夜里没有休息好,白日里才会显得尤为困倦。 “不同你说笑了,难得上门,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至于先前的喜鹊什么的,就此忽略了。 燕绾朝身后招了招手,玉浓很快就捧着包袱上前来。 包袱里装着的自然就是她托锦绣坊制成的衣裳,原本燕绾是打算专门找个好看的木盒来放衣裳的,但这样的突发奇想最终还是没有实现。 谁让她在自己私库中,怎么也没能找到那种恰到好处的木盒。 临时去找木匠,花费的时间又太多,便只好用包袱来装了。 “你今年生辰是在京城过的,当时我也不知道你是住在何处,便没有给你送生辰礼,想着回头再一并补上的。” 燕绾笑笑,又说:“虽说这衣裳不是我亲手做的,但衣服式样是我亲手所画,用来制衣的布料也是我亲手所选,四舍五入也能算是我亲手所做。” 听到最后的四字成语,谢忱抬手拍了拍燕绾的头顶,笑她:“你可真是促狭……” 别人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四舍五入’在他们这里还有个别的典故。 谢忱有个堂兄,名叫谢勉,人如其名,读书尤为勤勉。 谢勉考中举人之后,家中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娶回了世交家中的女孩。 他们夫妻二人甚是恩爱,谢勉也多了个炫耀妻子的小毛病,不过他也不会对着陌生人炫耀,而亲近之人中能听他炫耀的人,也不算多,谢忱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次,谢勉带着他的妻子黎云素到甘露寺上香,恰好遇见了谢忱和燕绾。 临近中午时分,他们几人原本是打算让寺中僧人送些斋菜过来的,毕竟甘露寺的斋菜远近闻名,比城中许多酒楼中的饭菜还要好吃的。 但谢勉炫耀妻子的方式,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他告诉谢忱,说他的妻子擅长厨艺,叫他与燕绾今日不需要吃斋,都来尝尝他妻子的手艺。 等谢勉带着谢忱来到燕绾与黎云素的面前,说出他的打算后,燕绾分明是瞧见黎云素脸都快黑了。 其实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又有几个真的会洗手作羹汤,不都是站在厨房里,张口指点着厨子下手么! 燕绾还记得黎云素将谢勉拉到一边说话的模样,她与谢忱都知道这些,本也没当做一回事。 只不过后来谢勉特地找到谢忱,说厨师做菜用的工具是锅碗盆瓢,像他妻子做菜时,只不过是将人当成了工具,四舍五入也该算成亲手做菜的,他的妻子是顶顶好的一个姑娘,绝不是他在胡说八道。 故而后来,‘四舍五入’在谢忱与燕绾之间,就成了一个默认的典故。 谢忱看着送到面前的衣裳,一共有四身,深色浅色都有。 他接过衣裳,说:“你‘做’的衣裳自然是极好的,我先去试一件,这些我肯定都是喜欢的。” 人抱着衣裳往内室的方向去了,堂屋之中便只剩下燕绾主仆三人。 燕绾偏头看向玉浓,问:“刚刚,他是不是红了眼眶?” 玉浓哪里能观察的那么细致。 她想了想,回道:“我倒是瞧见谢少爷打了哈欠,兴许是昨夜没睡好,今天眼睛才是红的呢?” 有种驴唇不对马嘴的感觉。 她的回话同燕绾的问话,其实并不是那么沾边的。 燕绾摇头,也不准备再和玉浓说谢忱是否红了眼的事情,她拍了下桌子,又说:“我忽然想起来,刚才进谢府之前,你们有没有看到吉祥?” 吉祥就是那个每天在燕府与谢府之间来回,替燕绾与谢忱传信的小厮。 他家里就他一个孩子,偏偏爹娘都卧病在床,每天光是吃药就得花上不少钱,光是在燕府的月钱根本就不顶事,所以他时常在休息的时候,还要想办法挣钱。 刚好他和玉浓还沾了点亲,所以燕绾在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后,才将送信的差事给了他。 玉浓与玉棋两两对望,她们先前只记得跟在姑娘身后,并没有注意到谢府门口可还有其他人。 燕绾叹了口气,知道她们两也没有注意那些,便有些纠结:“我出门之前,是担心谢忱或许出了什么事情,才没能回信。可刚才你们也看见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事,至少不是不能提笔写字的样子,所以现在该担心的就成了吉祥。” 因着身边都是自己人,燕绾也就直说了。 “他若是玩忽职守,明面上是来拿信,实际上跑到别处去,那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下次就不找他做事了,可要是出了别的情况,那就……” 锦官城的治安一向很好,但谁也不能保证就不会意外。 玉浓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想要替姑娘办事的人有许多,吉祥不过是因为与她沾亲带故,才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如今他办事不利,别说是交代到他手上的事情了,他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这让玉浓尤为生气。 没错,在玉浓心中根本就没有吉祥出事的可能,她直接就认定了吉祥是玩忽职守。 于是就越想越生气。 不只是在姑娘面前抬不起脸,更因为她自觉辜负了姑娘的期待。 便说:“姑娘不必担心,我这就出去找他,若是他在门外守着也就罢了,若是不在,我便是将锦官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找出来的。” 她气冲冲的跑出去,一旁的玉棋拉都拉不住她。 燕绾对玉浓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也很是无奈了。 “要是吉祥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单枪匹马的闯过去,又能有什么用处?” 她看向通往内室的路,谢忱还在换衣裳,这会儿并未出来,她也不好这时候进去找他。 就对玉棋说:“你快些赶上去,若是在门口见到吉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没有见到的话,你叫玉浓别急,将事情说给车夫听,让他回府带齐了人手再去找人,可别让玉浓一个人到处乱跑,别让她也出事了。” 第28章 理智分析 两个丫鬟先后离开,堂屋之中就只剩下燕绾一人。 很快,谢忱便换好了衣裳,从内室走了出来。 他平时只穿黑色,即便是逢年过节的大喜日子,也很少会换上其他的颜色。 原本燕绾给他准备的四身衣裳都挑的是黑色,但在选衣裳料子时,恰好让她看见了一匹月白色的锦缎,或许是月白的颜色太吸引人,也可能时锦缎的花纹太好看,总之最后的成品之中,就有了一套月白色的衣裳。 而谢忱拿着四套衣裳离开,回来时穿的就是最特别的那套。 看惯了他穿黑衣的模样,乍一看他现在的模样,燕绾心中忍不住生出别样情绪来。 “我以为你穿黑色的衣裳就已经很好看了,现在看来,换成了其他的颜色也不差呀!” 正如同谢忱从不会制止燕绾抄写佛经,只是偶尔会寻个机会,让燕绾休息休息。 燕绾也不会对谢忱的穿衣爱好进行指手画脚的。 她顶多就如同现在这般,送他几身旁的颜色的衣裳。 至于最后是否会换下黑衣,那就全看谢忱自己的意愿了。 谢忱听了燕绾的话,却是觉得有些别扭,他扯了扯衣袖,不太确定的说:“看上去不会觉得奇怪吗?” 燕绾捧着暖手炉,往后面退了两步,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上下打量着谢忱,将谢忱看的更加惴惴不安。 她才笑着说:“哪里就奇怪了,我就说我的眼光非常好的,你现在穿这套衣裳真的特别好看,再加上一把扇子,往外面一站,保管别人都夸你呢!” 大冬天摇哪门子的扇子? 谢忱愣了一下,才明白燕绾这是说他看上去像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 虽说燕绾看不上那些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家伙,但她也是真心觉得他们的打扮很好看。 小姑娘的审美在某种时候,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了。 笑过闹过之后,燕绾看着谢忱那张熟悉的脸,忽然就想起来花园里看到的小姑娘。 她想到什么,在谢忱面前就如何说了。 “……我听小厮说,她是你娘的远房亲戚,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怪不得她和你长得还挺像的呢!” 燕绾心下感叹着。 倘若叫谢家的龙凤胎,和那个小姑娘同时站在谢忱身边,恐怕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个小姑娘才是谢忱的妹妹。 他们两个单看也就五六分相似,但放在一起时,一看就是兄妹相。 谢忱坐在燕绾旁边,看着她满脸感叹的谈起司徒丹阳,叫他有些头疼了。 “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芳娘么?”他打断了燕绾的话,“芳娘现在就跟在司徒丹阳的身边。” 原来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叫司徒丹阳啊! 只不过这个名字,她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燕绾这时才想起来,‘司徒’这个姓氏分明是国姓来着,先前的小厮也提起过小姑娘姓司徒,然而他当时的语气并未给人重视之感,以至于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毕竟普天之下姓氏为司徒的人,也并非个个都是皇室中人。 但若是这人名叫丹阳,年龄不过七八岁,那她的身份就很值得探寻一下了。 当朝皇帝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被封为了齐王,齐王有个小女儿,一出生便被皇上赐名丹阳,还给了郡主的封号。 燕绾:“她不会就是京城里的那个丹阳郡主?” 又问道:“原来谢夫人和齐王府也有亲戚关系的吗?怎么从前都没有听你提起过?” 那当然是因为谢忱从前也不知道的。 就好像他从来没想过世上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巧合仿佛是一场算计。 “她的母亲是现在的齐王妃,而那位齐王妃是谢家旁支的一位姑娘。” 谢忱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自己这些时日打听到的消息。 “十年前,齐王妃家中长辈亡故,乡间邻里欺她无有靠山,便想要用婚嫁的方式谋夺她的家产。为保住清白性命,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带着贴身丫鬟背井离乡,跋山涉水的投奔主家。” 那时的谢夫人刚好离世,云家老夫人骤然接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噩耗,卧病在床,气息奄奄。 齐王妃便是那时候出现在老夫人的面前。 “据说齐王妃年轻时,与我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外祖母见到她就好像看见了我母亲,恰好她又是云氏族人,便将她收做了义女。” 谢忱只说到了这里。 至于齐王妃是如何与齐王相遇,又是如何十里红妆的嫁进齐王府,之后夫妻如何恩爱两不疑的事情,他统统都不想提起。 燕绾:“那位齐王妃从前肯定过的不怎么开心!” “她当初宁愿背井离乡,也不愿意被乡间邻里控制自己的人生,结果好不容易投奔到主家之中,却被云老夫人当成了谢夫人的替身。” 她松了一口气,眉眼弯弯的说:“幸好她后来嫁给了齐王,齐王看重齐王妃的事情,便是街边稚童都听说过。可见她已经苦尽甘来了。” 小姑娘的想法总是格外的天真。 她听过谢忱的话后,第一反应便是心疼那位齐王妃。 却不知道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能看表面,它们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谢忱是喜欢燕绾的这份天真的。 倘若不是一早就发现有人在暗中窥探他的行踪,又发现他离开京城一事中,暗藏玄机,特也不会抽丝剥茧的去查那些本该被隐藏起来的真相。 他知道世上有巧合二字,却不愿意相信自己身边的事情,就真的只是巧合。 “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求仁得仁,你也不用心疼她,毕竟归根到底,她与我外祖母之间只能算是一场交换。”谢忱揉着燕绾的头,轻声说:“她想要云家护她周全,外祖母希望能透过她看到我的母亲。” “她虽是成为我母亲的替身,但我母亲能够享受到的待遇,她也都享受到了,所以何必觉得她委屈!” 现在的谢忱看上去格外的不对劲。 要是从前的他,听到齐王妃的过往,肯定是会和燕绾一起感叹她的不容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理智分析齐王妃与云老夫人之间的得失关系。 最重要的是,他从前唤谢夫人都是喊娘的,并不是现在这个看似恭敬,实则疏远的母亲。 燕绾的视线落在了谢忱的衣服上,心下疑惑,难不成是因为这套衣裳的原因。 或许以后,她再给谢忱送衣服,就只送黑色的。 谁知道换成别的颜色后,谢忱又会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变化呢! 第29章 吉祥行踪 燕绾与谢忱的谈话终究没能持续太久。 两人不远不近的说着与他们无关的事情,对于自身的那些经历,却是很有默契的只字不提。 天色渐晚,黄昏时分的夕阳洒落在窗棂之间,凉风吹动庭院间的银杏树,金黄色的伞状树叶纷纷扬扬的落下,仿佛一场金色的雨。 燕绾临走前,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你今天给我写信了吗?” 谢忱也跟着起身,准备送她一程。 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格外警惕。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心里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憋得慌罢了。” “且放心,每天一封信,我是不会忘记的。” 不止是燕绾时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谢忱也是如此。 他看着眼前的燕绾,心中想到的却是幼年时候的她。 骤然经历了生死的人,对生与死的界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小时候的燕绾还用着幼娘这个乳名,约莫是因为他们两人相遇之时,恰好是在两人都生命垂危的时候,见过了对方奄奄一息的模样,便会担心生命的脆弱。故而燕绾每日清晨起来,必然是要来找他,生怕他会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 就好像她的兄长,一觉醒来后,便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天知道,他那时候早就养好了伤,之所以显得病恹恹的,也不过是因为季节交替间才会有的些许不适应罢了。 燕绾顿了下。 她没有像谢忱那般想的太多,只是借他的话确认了吉祥的行踪而已。 其实她大可以直截了当的问谢忱,谢忱也不会不回答的。 可谁让这人方才对事的态度,让燕绾感到莫名生疏,一下子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也叫她没办法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 这份疏远说不定到下次见面时就会消失,但此刻仍旧是存在着的。 谢忱一路将燕绾送到了谢府门口。 他没有问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去了何处,却提前让府中的下人安排了马车。 谢府的马车还没有从庭院中驶出来,他们便看见路口附近停着的燕家的马车,而玉浓和玉棋这会儿正站在车厢外面,远远的看向他们的方向。 “该叫他把马车停的近一些的。” 谢忱估算了一下马车离谢府门口的距离,虽说不算是太远,但本来可以更近的。 燕绾随意的说:“从前我整天待在家里,你和我爹他们不都盼着我能出门多走几步路么!这会儿怎的还嫌弃起路远来了!”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到了马车边。 玉棋已经提前放下了小矮凳,燕绾踩着凳子上了车,回头朝谢忱摆摆手。 说:“你也回去,外面还怪冷的。” 马车掉头后,燕绾撩开帘子向后看时,见到谢忱还站在原地,背着光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瞧上去让人有些不大舒服。 她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冲谢忱摇着手,大声说:“你别难过,那些人于你而言都是过客,你没必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踌躇不前的……” 虽说谢忱与她的看法并不一致,但人皆有私心。 齐王妃对燕绾来说,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对方再怎么无辜,在燕绾这里也是比不上谢忱的。 她都没来得及看清谢忱在那一瞬间的表情,马车就被他厉声喝停了。 也不知外面的车夫在想些什么,谢忱才喊了声停下,他就当真停下马车,害得她又被说了一顿。 “绾绾呐绾绾,我竟不知是让你继续保持真性情好,还是盼着你像从前那样乖乖待在家中抄写经文了。” 隔着一扇窗,谢忱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 “得亏着巷子两边没有其他东西,否则你像刚才那样探出身子,要是不小心撞到了,划伤到了,疼的难道就不是你了?” 坐在马车里,就不要乱动。 可惜他面前的姑娘,是一点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燕绾坐在车厢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对谢忱的话沉默以对。 谢忱又能拿她如何呢! 还不是叹着气送她离开,好言好语的劝着她注意安全。 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其他的可能呢! “呼!” 燕绾在马车出了巷子,拐到另一条街上时,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还是很喜欢谢忱的关心来着。 然而她有错在先,不管是开口道歉,还是乖乖应是,都感觉有些不大好。 当然一句话也不说,其实更加不妥当的。 还是快点跳过这个事情,让其他的事情来占据她此刻的内心! 燕绾偏头看向车厢里的玉浓和玉棋。 刚才谢忱也在,所以她即便是看出这两人的不对劲,也不曾开口问过什么。 这会儿倒是可以直接问了。 “我还以为你们会跟着车夫一起回府去,没成想你们三都还待在谢府门口,是因为已经找到吉祥了吗?” 玉浓咬着唇,避开了燕绾的视线。 盯着车厢的角落,小声的说:“我们其实已经回过府,是后来又赶了过来的。” “是这样啊!”燕绾点点头,视线从玉浓的身上转到玉棋的身上,正准备开口说话,忽然又想到什么,回头看向玉浓,“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人去找吉祥呢!是他那边已经有消息了,你才也跟着玉棋她们一起过来了?” 身边的丫鬟都是什么样的性子,燕绾心中当然是一清二楚。 却见玉浓头低的更厉害了。 声音也越来越小,小的几乎让人听不见了。 她说:“吉祥……被老爷……找过去了。” 不仅声音小,一句话还拆成了好几次来说,听得让人怪着急的。 燕绾想过吉祥失踪的各种可能性,也许是路上不小心看到凶杀现场,被歹徒追着躲起来了,也许是不小心掉进水沟里,摔伤了腿,正等着别人来救他…… 但在她的各种设想之中,绝对没有被燕老爷找去的那种情况。 她本想再问的细致些,可看着车厢里的两个小丫鬟这会儿都跟个小鹌鹑似的,便知道自己就算开口问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的。 还不如回去直接找她爹,有什么事情,当面说清楚的好。 左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 反正人是平安无事的,也没有耽搁了差事,只是因为意外才没能把信送到她手上而已,当真不是什么大事情。 在被燕老爷叫进书房之前,燕绾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第30章 荒诞不堪 燕绾是在第二天才被燕老爷找到书房中去的。 她是打算在更早一些时候去前院的,比如说她刚从外边坐着马车回府之后。 计划无法实现时,与空谈没什么两样。 翌日清晨。 燕绾走在府中的青石小径上,两旁的地面上还带着未曾消融的白霜,身后只跟着玉棋一人,玉浓则是去了吉祥的家中。 如今吉祥的下落是清楚了,然而燕老爷没有放他回家,也不曾派人去他家说上一声。 以至于昨天后半夜,还有人颤颤巍巍的敲响了燕府的后门。 来人是吉祥的老父亲,头发花白,他连路都走不稳当,要不是身旁还有个人搀扶着他,恐怕他根本就到不了燕府。陪他一起来的那人,瞧上去也挺落魄的,身上穿着的衣裳是粗麻布,还瘸了一条腿,脸上的胡须乱七八糟的长着,让人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玉浓历来嘴上不饶人,其实最是容易心软。 都不用燕绾吩咐,就主动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燕老爷的书房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画,外面分外珍稀的孤本古籍,在这里却是随意的摆放着,角落里的花瓶旁,窗户边的小几上,但凡能放得下的地方,必然都放着书的。 家中的孩子,不管是燕绾,还是另外两个,都不喜欢往燕老爷的书房来。 他们其实也很喜欢那些被燕老爷随意摆放的孤本古籍,只是进了书房,没地落脚是一回事,再者,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毁掉一件孤本。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几年前,燕重镜刚开始启蒙,曾来过一次燕老爷的书房。 他不过是觉得角落里的花瓶摆的不是那么整齐,想要帮忙整理一下,花瓶倒是没有被他打碎,只是花瓶里的水撒到了一旁的地毯上。 紧接着,燕老爷就心疼的冲过来,从地毯下面摸出了一本书。 据说是史上某位着名书法家的作品,举世无双,偏偏被花瓶里的水打湿了书页,以至于上面的许多字迹都花了,看不出先前的风采。便是送到古董店中,有人能帮忙复原,但复原后的终究不是它最开始的模样了。 自那以后,燕重镜是再不愿意往燕老爷书房去的。 燕绾也不大愿意的。 她倒是没有弄坏过书房里的东西,只是单纯的不喜欢那种杂乱无章的环境罢了。 “爹爹好端端的,怎的还派人将吉祥给关起来了。他不过是替我跑腿的小厮,也没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值得您特地过问!” 从前也不是没人帮燕绾送过东西给谢忱,但像吉祥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谁能想到会是燕老爷突然出手呢! 燕老爷花了一夜的时间,总算是在心底打好了腹稿。 面对燕绾的疑问,他也不怎么心慌。 他设想过燕绾可能会有的诸多反应来着,眼下的这种反而是最好应对的。 “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厮还不值得我亲自过问,既然绾绾知道,那怎么还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书房中的门是虚掩着的,冬日的冷风顺着缝隙吹进来,没有点燃火炉的书房,此刻变得更加阴凉。 燕绾看向对面正滔滔不绝的燕老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她听见燕老爷说:“绾绾不觉得你与谢家小子过于亲密了些么!” “虽说你与重……程焕的亲事已经退了,但从退亲到如今,也才过去月余的时间,现在外头都在说你和谢家小子的事情,我当然知道你们两个是清清白白的,但外面的人都那样说,不好听。” “绾绾,你与他还是少来往的好!” 兴许是今年冬天来的太早,又或者是她身体里的寒气还没有散尽,否则怎么会感到彻骨的寒意呢! 真冷啊! 好像在那一瞬间,连血液都被冻结了。 燕绾缓缓的挪动了下指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燕老爷。 爹爹是不是觉得她很好哄骗,才会连个好点的理由都不去找,就这么随便糊弄她。 倘若爹爹当真那般在乎外界的流言,又怎会让退亲之说甚嚣尘上,便是城中尚未识字的幼童都知道她是如何的没眼光,说不定那些程焕的拥护者,甚至还会在私底下骂她狗眼看人低。 她的名声呀! 早就变得一塌糊涂了。 当初流言才刚兴起苗头的时候,无人前来制止,等到如今却说不好听,岂是一句可笑能形容得了。 “爹爹是在与我说笑吗?” 燕绾说着话,却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 整个人好似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思绪情感都变得缓慢起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受难过的滋味,右手就已经握住拳头,捂在胸口。 大概是身体的直觉,要比心里的感触更加敏锐些! 可惜,燕老爷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约莫是在他们眼中,只能看到他们想要的。 程焕如此,燕老爷也是如此。 可前者对燕绾来说,不值一提,后者却能叫她颠覆了所有的认知。 他还在继续往下说着。 “绾绾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为将来的事情多做打算。虽说你已经错过了程焕,但锦官城之中的好儿郎大有人在,爹爹总会为你找到如意郎君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显然已经忘了。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的说,只要燕绾不愿意,谁都不能强迫她做让她不高兴的事情。 “爹爹,可以别说了吗?” 燕绾眼中带上水光,她以为自己是吼出了这句话。 然而实际上,她的声音小的可怜,也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对面的燕老爷根本就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也是我从前太惯着你,才叫你跟谢家小子走的比较近,他其实晦气的很,谁知道当初谢夫人是不是他害死的呢!” 仿佛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昔日温文尔雅的父亲,在这一瞬间比鬼怪还要可怕。 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她的父亲吗? 为什么会让她感觉如此的陌生呢? 燕绾往后倒退着,后背抵在书房的门上,清晰的触感让她不能将眼前的一切归于梦境。 “原来爹爹您一直是这样想的么?” 她在燕老爷点头之际,接着往下说:“所以您从前与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呀!” “说什么一切都是意外,其实您心里也同我一样,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兄!怪不得您总是不大想看到我,原来您也觉得我很晦气,您是不是打从心眼里觉得,当初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呀?” 第31章 她很没用 难过到了极致以后,所有的情绪好像在一瞬间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颗心。 外人或许不清楚燕绾为何会同谢忱一见如故,还成了多年密友。 但燕家的其他人时不可能不知道的。 同样是亲人为之殒命,只自己得以死里逃生。 谢忱与她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仿佛就是世上的另一个她。 所以燕老爷对谢忱的那些极力贬低之语,又何尝不是在对燕绾说的呢! 至少在燕绾看来,是对她说的。 “是不是您以为我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抄写经书,早就把自己抄傻了,才会觉得只要是您说的话,我都会去做?” 后背贴着房门,她早就已经退无可退。 燕老爷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谢忱不好,并没有针对燕绾的意思。 却不成想他家的小姑娘,硬是要将那些话往自己身上贴。 看着燕绾不堪重负的爆发,一字一顿的反驳着他的话,燕老爷起初还没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但等他再次看向燕绾时,他看到她哭了。 在她说到自己也该死的时候。 “不是的,绾绾你别哭,你先听我说完……” 燕老爷试图靠近她,却在她表现出强烈的抗拒之意后,只得暂且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 “有什么好说的呢?”燕绾的眼神是冷的。 她说:“我相信酒后吐真言,也相信口不择言。许多人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反倒是最真实的,一如您刚才说的那些。” 至于哭? 干涸的眼泪连泪痕都没有留下,她除了眼角微微泛红外,哪里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呢! “绾绾你相信爹爹,爹爹刚才说的是谢忱,不是你,你和谢忱是完全不一样的。” 燕老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刚才的语言组织不当,才叫燕绾这般情绪激动的。 他试图给燕绾解释着,但效果似乎不是那么好。 因为他对面的小姑娘回道:“您不用解释了,我知道您的意思。” “虽说我自小就不爱读书,可是像指桑骂槐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心里的寒意好像越来越浓了。 燕绾的手已经按在了虚掩着的房门上,她说:“我知道是我太没用了。” “就算爹爹您已经将话说的那样清楚了,可我还是希望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等到梦醒之后,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您还是那个对我万分疼爱的爹爹,外面有人说我坏话时,您会带着大哥找上门去教训他们,让他们再不敢胡说八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外界的流言传了不知多少遭,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甚至还当真用外界的流言来约束她。 燕老爷诸多劝说的话,忽然就全都说不出来了。 等他回过神来,燕绾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 临走前,她说:“我会当做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的。” “我没有来过前院的书房,也没有听到爹爹说我晦气,希望该死的人是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小姑娘出门的动作是不慌不忙的,然而等她站到院子里后,隔着一道门,燕老爷看见她拔腿就跑,甚至还因为跑的太快,不小心被裙角给绊倒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她摔得应当是有些重的,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燕老爷走出房门,打算追上去叫去她。 可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随意的拍了拍裙子,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外走着。 “我真的只是在说谢忱而已!” 他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旷的院子中。 然而他希望能够听到这句话的人,早就已经离开。 甚至即便听到了这句话,也依旧是不屑一顾,并不当成一回事的。 他深知自己的性格万分固执,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不会更改。 而燕绾是他亲生女儿,自然也继承了他固执的性格。 小姑娘已经在心底认定了的事情,就算他如何解释,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玉棋因为燕绾要与燕老爷密聊的缘故,早早的就被打发回了院子。 她端着小板凳坐在屋檐,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帕子,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院子门口的方向,很是担心还未回来的燕绾。 等燕绾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立刻丢下了自己手中的东西,飞快的迎了上去。 “姑娘这是怎么了?” 玉棋上前看见燕绾变得灰扑扑的衣裙,又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也不大对劲。 心中一个咯噔:“老爷他,他难道是罚姑娘了!” “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刚才在小花园里摔了一跤,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燕绾在玉棋的搀扶下,缓缓的朝屋内走去。 脏了的衣服是要被换掉的,可脏了的感情又该怎么处理呢? 很快,燕绾便在玉棋的服侍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在换衣裳的时候,玉棋也瞧见了燕绾膝盖和脚踝处的伤口,看着确实是摔跤后才会有的伤口,可燕府的小花园连个假山都没有,那是当真的园如其名,里面中的全是花,别的是一样都没有的。 平平坦坦的青石小径,她们姑娘也能摔倒? 听上去像极了借口。 玉棋暗自琢磨着,也没想着追根问底,姑娘不愿说的事情,她又何必为了一时好奇,就去扰了姑娘的心情呢!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才从柜子里找出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都还没来得及拿到姑娘面前,姑娘就让她先出去,说是想要一个人静静。 “可是您的伤还没处理呢!” 玉棋捧着药酒,一时之间是不大想离开的。 她试探性的问道:“要不,奴婢给您先上点药,上完了药就立刻出去,您看怎么样?” 燕绾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隔着襦裙,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就这般静止不动,都能感觉到膝盖和脚踝上的阵阵疼痛。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不喜欢疼痛的。 现在却是特殊时候,有这样的疼痛,叫她能更加清醒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一点小伤,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先出去!” 她这样说着,玉棋也只能先行离开。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把刚找到的药酒放到了床边的梳妆台上,保管燕绾抬手就能拿到。 玉棋回到院子里时,刚才丢下的针线与帕子还在地上,她捡起东西掸了掸灰,心下很是忧愁。 姑娘方才那副模样看上去就很不好,也不知道老爷到底与姑娘说了些什么。 第32章 自暴自弃 玉棋离开后,屋内变得更加安静。 伴随着火盆中炭火燃烧的声音,燕绾站起身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起身时,衣袖从梳妆台的旁边划过,带起的风吹动了药酒瓶子上的红缨。 脚踝和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做任何处理,行走间衣物的摩擦,叫伤口带来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 偏偏燕绾还强要求自己如同正常人一般走路,受伤的脚踝痛的便更离开了。 她关上了那扇玉棋离开时并未带上的房门,再回首,看着满室的寂静,忽的将视线落在了外间的太师椅上。 太师椅摞在衣柜的顶上,燕绾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了上去。 她的屋内除了通往外间的房门,和面对院子的窗户以外,在衣柜的上面还有一个通风口,通风口的外边正好长着一棵树。倘若是从通风口爬出去,过程或许会惊险些,但只要不是运气太差,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燕绾扶着墙壁,缓缓的踩在太师椅上。 也不知是她脚踝受了伤,还是太师椅本来就没放稳当,一时间摇摇欲坠,别说是爬上通风口,单纯的保持平衡似乎都很是危险。 她拼尽全力想要去做的事情,终究是会如她所愿的。 踮起脚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通风口。 随着她脚下用力,整个人便悬在了半空中,下方给她借力的太师椅终于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摇晃间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外头的玉棋敲打着房门,连声追问道:“姑娘,你没事!” 她是想要进屋的,但房门是反扣着的。 推也推不开,再怎么担心,也都是隔着一扇门的。 然后玉棋听见了燕绾说:“我有些累了,想要歇息了,你们不要来吵我。” 似乎是她的错觉。 玉棋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家姑娘的声音好像隔着什么,可仔细想想,隔着一扇门,听到的话不是那般清晰,好像也情有可原。 打发了玉棋后,燕绾在通风口艰难的挪动着。 一抬头,却发现屋子后面的那棵树居然那般遥远,单凭她的小胳膊,别说树枝了,连叶子都碰不到。 怪不得从来没人说过要将这棵树给砍了,原来它根本就只是摆着好看的么! 燕绾发现自己好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往前无路可走,往后无处可退。 开口将玉棋等人叫过来,也是一种办法,而且还能叫她安然无恙的摆脱眼下的困境。 可惜,她不愿意。 燕绾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腰封处缠着双色腰带,若是将腰带的一头固定在通风口处,两条腰带叠加在一起的长度,似乎可以垂落到接近地面的位置。 唯一值得深思的就是,她的腰带质量是否能够支撑住她这么大的一个人。 死马当作活马医。 实在不行,她直接从通风口跳下去就是了。 到时候,是死是活皆有天命。 索性,天命是眷顾着她的。 锦绣坊出品的衣物质量还是很有保障的,她顺利的借由腰带出去了。 站在屋子后面的土地上,燕绾双手提着摇摇欲坠的裙子,用来固定的腰封被她落在通风口上,腰带一时间也取不回来。总不能让她出门后,还这样自己拎着裙子,那得多难看啊! 她离开燕老爷书房时,确实说自己会将书房中发生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说是一回事,真正去做时的难度有多大,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 与其让她继续待在屋内沉浸在认知被颠覆的痛苦之中,倒不如让她出去到处走走,说不定就能忽然看开了呢! 最后,燕绾还是出现在了府外的街道上。 她没有回房间去,也没有去找玉棋等人,毕竟那样会让她先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 而且只是缺了一条腰带,也不是身上没有遮身的衣物,眼下当真不算是什么大事。 裙摆和衣摆都被她撕掉了一小节,当然还是借助了一点别的工具,单凭双手的话,她是没办法从撕开衣服的。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 燕绾站在角落中,观察了好半天,还是决定不往街上去。 往街上去,能做些什么呢? 除了会给关于她的流言再加上一些料,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便是已经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燕绾也不想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疯子。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阴暗小巷,对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就有了目标。 锦官城看似富丽堂皇,是个绝佳的好去处。 但光明之下,必然也是有着阴影的存在。 别处城池中会有的拐子、小偷,锦官城之中自然也是有的。 燕绾从前看书的时候,听说了那么一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早先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玉,然后今日同爹爹说了一通话后,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后面的那一个。 既然并不珍贵,那坏掉了也没人心疼的! 会心疼她的那个人,沉睡在冬日的湖水之中,埋葬在无人知晓的暗处。 “破罐子破摔其实也很有道理的呀!” 踏进黑暗之前的燕绾如是说道。 兴许她会在巷子里遇到一个拐子,又或者会遇到其他的坏人,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开封的匕首,哪怕无法从恶人手中保全自己,可想要了结自己也是很轻易的一件事情。 绝望与怨恨无法对着亲近之人去发泄,总憋在心里,也不是一个事情。 所以且看老天爷的安排。 是让她双手染血,还是让她回归到原本该有的命数轨迹之中去。 “黄泉路的两旁当真种满了曼殊沙华吗?我还没有看过那种被传的沸沸扬扬的花呢!” 暗自碎碎念着,燕绾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巷子中走过,本就疼痛的脚踝因为她的行动,变得更加疼痛了。 她以为自己会遇到些什么,可实际上,她都已经走过了七八条小巷子,中间遇到两三只野猫,四五只野狗,至于人,是一个也没见到的。 “说不定是因为附近住着官府中人,那些坏人才不敢到这边来的。” 又一次走出巷子,仍旧无事发生时,燕绾便做出了猜测。 她想着或许再往西边走一走,应当就能离开官府中人聚集的范围的。 深吸一口气,燕绾望着对面那条漆黑的小巷子,正准备闷头往里面冲。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 “绾绾?” 第33章 巷中相遇 燕绾此时的模样当真算不上好。 从通风口爬出来后,她的头发就变得乱糟糟的,截下一段裙摆的下裳沾了许多灰尘,走路时又因为脚踝处的疼痛而歪七扭八,东一下西一下,待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更是惊慌失措的贴到了巷口的墙壁上,蹭了一脸的灰。 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格外的落魄。 “是你呀!” 回过神来的燕绾,终于看清了身后之人的模样,原来是谢忱。 谢忱身上穿着的是昨天那套月白色套衫,哪怕是站在幽暗的小巷之中,也不见他有任何局促之感。 他是想着抄近路,才从这边巷子走过。 谁知还没走上两步路,就叫他看见一道分外熟悉的身影。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毕竟燕绾自小就有怕黑的小毛病,当初住在甘露寺之中,她还因为大和尚晚上没有在她的厢房内点灯,便抱着被子硬是熬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天光既明之时,方才趴在床铺间睡下。 附近的房屋比别处建的更高一些,两边都是三丈高的墙,夹在两堵墙之间的小巷暗无天日,已经称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 那样怕黑的小姑娘,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可当他唤着燕绾的名字时,走在他前面的人回头了。 望着面前松了一口气的姑娘,谢忱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好。 尴尬的气氛莫名的出现在两人之间,谢忱的视线不由得向地上飘去,紧接着就瞧见了燕绾那宛如被狗啃过的裙边,以及腰间歪歪扭扭的绳结。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身边的丫鬟呢?她们怎么没有跟着你?” 如果燕绾此刻如同往常一般,谢忱即便是问了,心中也不会有多少惊慌失措。 但现在燕绾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糟糕。 叫人见了就忍不住担心。 燕绾能说什么呢! 就好像谢忱并不会对她说起对齐王妃的猜测,她也没办法将燕老爷说的话,转述给谢忱。 并不仅仅是因为燕老爷对谢忱的态度,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不愿意的。 要怎么告诉别人,那个历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疼爱她呢? 经此一事后,燕绾再看向其他人,都忍不住带上了怀疑的目光。 倘若就连她的父亲也在敷衍她,那还有谁对她真心实意呢! 想到这里,燕绾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笃定的断定一个人的真心了,那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我心情不大好,想要一个到处走走,就没叫她们跟着我呀!”燕绾朝谢忱摆了摆手,试图将谈话终结在这里,就此分别的。 如今的她,并不适合保持平静的态度与人交谈的。 与其一言不合闹绝交,倒不如提前止损的好。 可惜谢忱并不是那样想的。 他实在是不放心燕绾一个人,甚至连自己此次出门的目的都不打算继续下去,就想着先将燕绾安排好。 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件事。 那些存在过的事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并不需要太过着急的去探寻。反倒是身边的人,一旦错过,就真的会再也找不回来了的。 谢忱回忆着周围的路线,他心知燕绾此时不适合往人多的地方去,恰好仲宁在附近有个能落脚的小院子,便带着燕绾往那儿去了。至于别的细节问题,还是等会儿再问的好。 院子是真的非常小,夹在两个高门大户之间,也就有个瓦片遮顶,四面的墙能挡些风,再多的就没有了。 钥匙放在门槛旁边的石洞里,谢忱蹲下去,伸手在石洞里摸索了半天,拿出钥匙开了门。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 “你身上的衣服也脏了,仲宁他在这边的厢房里放了不少的衣裳,你去看看,挑件合身的衣裳换上。” 谢忱指着正前方的屋子说着话。 说是厢房,其实这间院子里也就三间房,一间柴房,一间厨房,剩下的一间就是谢忱说的厢房了。 燕绾扯了扯裙子,也确实是想换身衣裳了。 但在进屋之前,她都还在纠结着。 虽说她对男女大防看的不是那么重,但是让她换下自己的衣裳,转而穿起别的男子的衣裳,她是不大愿意的。 然后她便被谢忱推进了房间,一眼瞧见的便是满房间的衣裳。 并不是仲宁的衣裳,而是满房间的女装。 从七八岁的女童到十六七岁的姑娘,都能在这房间中找到合适的衣裙,这就很值得寻味了。 燕绾回头看向谢忱,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却被谢忱按住了肩膀。 “绾绾你听话些,先换好衣裳,有什么事情我们待会儿再说。” 谢忱见不得燕绾落魄的模样,他希望眼前的姑娘每天都能够高高兴兴的,这样一来,仿佛他的生命也多了几分盼望。 看着眼前衣服的式样,燕绾忽然觉得仲宁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至少她对这些衣服都是很喜欢的。 换好了衣裳,她来到屋内的梳妆台前,骤然看见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差点尖叫出声。 完全没办法想象,她刚才居然是用这般糟糕的形象出现在谢忱的面前。 趴在梳妆台上,燕绾忽然就没有勇气踏出房门了。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她不可能真的将谢忱丢在外边的院子里吹冷风的。 很快,她便从屋里出去了。 “仲宁的喜好可真是奇怪呀!” 燕绾知道人有一些小癖好是很正常的,可一想到那个浓眉大眼的仲宁,私底下居然是个喜欢收藏各种样式的女装时,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他那人就是这样,舍得花钱。” 谢忱以为她说的是脚下的这个院子,就直接一笔带过了。 “我昨天见你不还好好的么?不过一夜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你……” “其实我就是心里有些憋屈而已。” 燕绾仰着头,不叫自己眼里的泪水落下来,半真半假的同他说着话。 “你知道,我同常如意向来不对付,她在外面坏我名声,我肯定是要报复回去的,以牙还牙是个好办法,但我不愿意变成她那样卑劣的人,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所以我心里不大高兴,就不想留在家里,打算出来转转,说不定就能灵光一闪,想出个好办法来呢!” 前面那句话是真的,后面那句话也是真的。 只不过后面那句话与她眼下的心情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罢了。 在真心信任你的人眼里,再低劣的谎言也会被奉如圭臬。 所以,谢忱信了她的话。 甚至还帮她一起想着对付常如意的方法,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听着谢忱一条条的帮她分析着各种对付人的手段,燕绾忽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就很是突然的,程焕的模样莫名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那个差点成为她夫婿的人,似乎在再次见面之后,就一直站在常如意那边。 而常如意恰好对他势在必得,也不知他最后会如何选择。 第34章 送她回府 日暮时分,燕绾才被谢忱送回燕府。 守门的小厮看着谢忱先从马车中跳下来,接着又从车厢中接出了燕绾,顿时不敢置信的揉着眼睛。 这很不应该呀! 他一直守在燕府的门口,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家姑娘明明应该好端端的待在府中,怎么可能从外头回来呢? 谢忱注意到了门房的反应,他抬手将燕绾脸颊边的一缕碎发夹到她的耳后,轻声说:“往后心中有什么不愉快,别再像今天这样,一个人到处乱跑。” “得亏着你今天遇到的人是我,要是碰到别的人,就算你能摆脱那些坏人,可在那过程中碰到伤到,最后疼的人不还是……你么!实在不行,你先找人同我说一声,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你开口,我肯定都会过来陪着你的。” 先前燕绾还在质疑周围人的真心。 这会儿听着谢忱真心实意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她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 一抬头,对上谢忱的眼睛后,原本的勇气一下子就卸了个精光。 小声的说:“我知道啦!以后再出事,肯定会先找你的。”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燕绾很想笃定的说不会再有下次的。 但想想今天上午见到的燕老爷,她就没有那么多的自信了。 谢忱目送着燕绾走进燕府的大门后,他倚在车厢上,半天没上车。 细心如他,又怎么会发现不了燕绾瞒了他一些事情呢! 正如他有事情未曾同燕绾提起,燕绾不会追问,他现在也不能去追问,只能等着燕绾什么时候愿意同他提起。 在此之前,他都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才行的。 冬日的太阳临近下山时,空中的寒气也越发的浓厚,手里握着缰绳的车夫打了寒颤,小心的询问自家少爷,是否可以上车回府去了。 谢忱这才回过神来。 马车穿过长长的街道,他从车窗中看到远处房屋的檐角下方悬挂着的风铃,想到他今天出门跟着的司徒丹阳。 明明贵为郡主之尊,只要在锦官城中亮出她的身份,多的是人去奉承她。 偏偏她却甘愿隐姓埋名的待在谢府之中,一点风头也不出。 这与传闻中的丹阳郡主一点也不相似。 若不是她身上带着郡主的玉牌,锦绣坊的掌柜也特地上门来拜见她,谢忱当真以为她是个冒牌货了。 从前谢府之中来了投靠的远房亲戚,都是后来的那位陈夫人来安排住处的。 且大多时候都是被安排在素兰苑。 而那位丹阳郡主,她是谢忱母亲那边的亲戚,陈夫人为了避讳,便没有插手这位郡主的事情,结果像安排住处的这些小事,最后竟是被推到了谢老爷手中。 世人都说谢老爷对已逝的谢夫人旧情难忘,谢忱年幼之时,也曾那般以为过。 年岁渐长之后,方才发觉其中的异样。 他的父亲远不如传闻中的那般眷恋他的娘亲,可在外人面前,父亲始终都是痴心人的模样。 这次,谢老爷将丹阳郡主安排在了鹭江苑。 那是他娘生前最喜欢的园子。 鹭江苑在他娘离世之后,就被谢老爷叫人给封了,便是谢忱都不能进去,谁知这次竟被安排给了丹阳郡主。 事情安排的如此明显,让人怎么能不怀疑! 许多事情的真相如同湖面漂浮的萍草,看似捉摸不定,其实触手可及。 谢忱心中已经有所明悟,另一边的燕绾身在局中,仍未看清。 她走在燕府之中,此处是她住了十余年的家,结果翻墙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竟感觉恍然隔世。 太阳早已落山,满月已经悄悄爬上了天际,暗色的天空中有些许星光在闪烁着。 踩过星光与月辉,燕绾看到了前方灯火通明的小小院落。 大大小小的丫鬟都聚在院子里,周围点着许多灯笼,玉棋与玉浓守在房门前,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恐慌。 玉浓安排好了吉祥那边的后续事宜,是在午时之后才回的燕府,她本是想着先回禀姑娘,谁知一回来便瞧见了紧闭的房门,就知道姑娘暂时是不打算见到她们的。 自家姑娘的性子是最好相处的,从不会苛责下人,偶尔心里有些不畅快,最多也只会将其他人赶出房间,自己开解自己。 而且她们姑娘最是爱惜自己的身体,再多的不愉快也得为吃饭让路。 可姑娘今日自上午扣上房门后,就再没了动静。 午膳没有吃,到了晚膳时分,也没有打开门。 房门前的玉棋还在小声劝说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费尽唇舌劝说的人,压根就不在屋内。 满院子的丫鬟都在担心着。 等燕绾从外面走进来时,自然是第一时间吸引到了所有人的目光。 “姑娘,你……” 玉棋傻傻的看着换了一身衣裳的姑娘,又回头看了眼始终紧闭着的房门,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挥退了聚在院中的丫鬟,燕绾若无其事的说:“我有些饿了,玉棋叫厨房的人送晚膳过来!” 玉浓昨日便去了吉祥家中,并不知道燕绾先前是作何打扮的,但她管着燕绾的衣裳首饰,此时一眼便看出燕绾的衣裳是她从前根本没穿过,更没有在她衣柜中出现过的。 燕绾当然也感觉到两个丫鬟的疑惑,但她没有解释的打算。 她伸手推着门,房门纹丝不动,这才想起她离开之时是将房门反扣住了的。 视线瞥向一旁虚掩着的窗户,爬通风口已经是很累人的,现在想要将门完好无缺的打开,自然是需要有人进屋去的。 从窗户那儿进去,可比爬后面的通风口要简单多了。 她不过是一个眼神撇过去,都不用多说什么,身边的丫鬟很快就找人打开了房门。 玉棋去了厨房,玉浓还跟在燕绾的身后。 进了屋,柜子旁的太师椅横倒在地上,月光从通风口中洒落到室内,落在地上的影子左右飘动着,叫低头不敢说话的玉浓看了个正着。 屋内尚未点灯,昏暗中的影子总能让人想太多。 玉浓拉着燕绾退后,小声说:“姑娘当心,屋内好像有条蛇,我们还是先出去!” 燕绾顺着玉浓的视线看去,先是惊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蛇? 不过是她绑在通风处的腰带,在月光中落下的影子罢了。 第35章 对他好些 之后的数日里,燕老爷再没派人来找过燕绾,燕绾也没再往前院去。 直到腊月初八这一天。 许久不曾踏入后院的燕老爷,忽然就过来了。 彼时,燕绾正在和燕重镜一起看信。 燕重钧从京城寄回来的信,辗转数十日才被送到燕绾手中。 “大哥说他在京中跟随几位舅舅一起拜访了数位大儒,得了他们的指导之后,对来年的科举更有信心了。” 燕绾笑笑,她知道大哥说的有信心是说名列三甲。 她抬手揉着燕重镜的头发,轻声说:“等明年,你就该去京城读书了,到时候大哥应该也会留在京城,你们也能有个照应。” 自小就没有离开过锦官城的燕重镜,虽然明知前往京城是必行之事,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慌张的。 这会儿根本就不想开这个话头。 他捏着信纸的手,来回晃了两下,说:“那个呀,那个回头再说!我再给姐姐念后面的,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然后就听到他惊呼一声。 急切开口:“姐姐,大事不好呀!” “大哥在信中说外祖母想要留他和娘亲在京中过年,那我们岂不是要等到明年才能见到大哥。大哥本来明年就要赴京科举,要是年前回来年后就得上京,现在直接留在京中过年,岂不是一直到科举之后都见不到大哥?” 他知道燕重钧学识过人,参加科举定是会榜上有名,届时要么被分到翰林院,要么被分到地方当县令。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年之内肯定是没办法回锦官城的呀! 燕绾拍了拍燕重镜的肩膀,指着他手中的信说:“阿钊,你再往后面看看,这封信都还没有读完。” “你也只说了是外祖母想要娘亲和大哥留在京中,还没有说大哥是否应下了呢!” 少女慢条斯理的抿着茶,似乎并未太过担心。 燕重镜听话的翻开下一页,心中还提着一口气,然后便瞧见了自家兄长否定的回答,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高兴的扬起信纸:“姐姐,大哥说他和母亲已经准备动身回来了,这封信便是他出发前所写。送信的人比大哥他们的车队要走的快一些,但也快不了几日,大哥他们肯定在这几日就能回来了!” 果然是一个值得开心的消息。 燕绾这时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虽说大哥每次面对她时的态度都格外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瓷器做的,一不小心就会摔碎似的。 太过谨慎的态度,反倒叫她与大哥之间的相处都很不自然。 可长久不见,她心中也是会想念的。 “在说什么高兴的事情,隔着门就听到你的声音了!”燕老爷一进门,就盯上了脸上还带着笑的燕重镜,“你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若是没做完,就不要总是来打扰你姐姐。” 燕重镜立刻收住了笑。 手中的信也被他放到了桌上,才低头回答着燕老爷的话。 “没什么……功课已经做完了……” 他的性子其实是有些无法无天的。 至少在燕绾的记忆中,除了谢忱,好像还没有其他人能降得住他。 然而她看着他如今的反应,再看燕老爷习以为常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她本应该叫燕重镜没必要如此低声下气,露出一副极度不自信的模样,再叫燕老爷不要对燕重镜太过严厉,让他体谅一下燕重镜的辛苦。 可她什么也没说。 捧着手中的白玉茶杯,低头数着杯中的茶叶梗,先前落下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她还不想那么快的去面对燕老爷。 明明在他来之前,还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在见到他之后却都默不作声了。 燕老爷摸着自己的胡须,手下不自觉的用了几分力气,拔下了两根胡子。 低着头的燕重镜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说话。 他小心的去瞄着燕绾,却见她专心致志的看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刻也不愿偏开视线。 真是奇怪。 燕重镜这才发现姐姐和父亲似乎也闹了矛盾。 他想了想,既然姐姐似乎是不打算和父亲说话,那就由他来! 总不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要是父亲就这么跟他们耗下去,那姐姐肯定也会不舒服的。 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 燕重镜:“我和姐姐在看大哥的信,大哥说他们已经动身回来了,大概这几日便会到家的。” 虽说他已经开口解释了,但燕老爷皱着眉头,不是很满意。 “什么叫他们?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和你娘,连一声娘亲都不愿意喊了!” “我没有……” 燕重镜站直了身子,直直的看向燕老爷,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真心。 然而燕绾余光瞥见他袖子里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 她皱着眉头,阿钊与爹娘之前似乎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很快她便想起那天燕老爷说的话,又觉得不足为奇。 左右她要是开口问阿钊,阿钊肯定不会隐瞒的。 “您来这儿,肯定不是特地为了训斥阿钊!”燕绾出声打断了燕重镜的话,手中的茶杯已经被她放到了一旁的桌上,然而她还是坐在那里,没有站起来的打算。 即便敬词用的再多,语气再如何恭敬,燕老爷也还是注意到了,燕绾对他的态度疏远了许多,甚至都没有唤他父亲了。 莫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 他或许应该解释一二的。 燕老爷想着这会儿还在前院书房里的程焕,想要解释的想法不免又多了几分。 等他解释清楚之后,幼娘肯定就不会再是如今这副态度了,他再说起程焕的事情,就更多了几分把握。 “绾绾,那天……” 他才说了个开头,就被燕绾给打断了。 “父亲,我有些累了,”燕绾揉着额头,“我这几日身体不适,府医说我要好好休息,您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直说!” 她确实是病了的。 燕绾每年到了冬日,就比寻常时候更容易生病,更何况前几日大惊大怒之下,还在小黑巷子里转了许久,回来后又吹了一段时间的冷风,以至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要不是燕重镜刚才兴致勃勃的拿着信来找她,她这会儿恐怕还在床上躺着呢! 燕老爷还想再挣扎一下,试图继续解释,可所有的话在他对上燕绾的眼神后,顿时节节败退。 偏着头,他略显狼狈的说:“今日是腊月初八,虽说你娘和大哥都还没有回来,但我们一家人还是应该一起吃顿饭的。” 这样的小事,也值得燕老爷特地跑上一趟? 明明即便他不来说,燕府的惯例也是如此的。 燕重镜质疑的态度还没表现出来,就听见燕老爷接着说:“程家只剩下程焕一个人,我看他平时孤苦伶仃的,就把他叫回家来,今天晚膳他也是在的,到时候你们……你们对他的态度好些!” 第36章 腊月初八 燕老爷说完那句话,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似乎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着他似的。 “不过是个外人,竟也值得父亲特地跑上一趟!” 燕重镜拿起了茶杯,杯中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思绪略微飘远了些,姐姐这边用来饮茶的杯子都是成套的,要是摔坏了其中一个,剩下的也都不能用了。 放下茶杯,又朝着桌面的碟子伸手, 点心滚落满地,白净的瓷器落地连声音都分外清脆。 “……姐姐?” 燕重镜撒开手,回头便看见燕绾紧皱的眉头,下意识的解释道:“我……我就是觉得父亲他对那个程焕太好了,明明我们才是他的亲生儿女,可他每次见了我都是摇头叹气,从不夸我一句。其实这个也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的。但是姐姐……” “从程焕出现到现在,姐姐受了那么多委屈,父亲居然不管不问,还要我们对程焕好些。” “姐姐,我是真的气不过啊!” 燕绾听着他的解释,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地上落了灰的点心,随手放到一边。 她不赞同的看向燕重镜:“阿钊,你心情不好,姐姐能理解,可是这不是你浪费东西的理由。” “你早该出去看看,多见识一些世面,也该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而不是整日待在家中,闭门造车是最要不得的。” 燕绾想着来年便要与燕重镜分别,担忧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 她从前只知道抄经念佛,满心以为爹娘会管教弟弟,便当真就做了个诸事不理的富贵闲人。 如今细细看来,方才知晓燕重镜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而且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完的。 想要叫他囫囵吞枣的了解个大概,也够呛。 可不是快要把燕绾给愁坏了。 燕重镜顿了顿,燕老爷夫妇是不大管他的,只偶尔想起他的时候,才把他叫到跟前问上两句,故而他与燕老爷夫妇的关系并不算好。 所以他每次在燕绾面前抱怨燕老爷夫妇的时候,燕绾总会替燕老爷夫妇说好话。 这好像是燕绾第一次默认他的话,默认那些对燕老爷的抱怨。 “等大哥回来,你就跟在大哥身后,看看大哥平日是如何为人处世的,有机会的话,我再叫大哥带你出去走走。”燕绾在眨眼间就安排好了燕重镜接下来的行程。 她抿了下唇,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我小的时候,大哥也曾带着我走遍锦官城。等你大了以后,大哥忙着读书应酬才没能顾得上你,等回头你和大哥一起去了京城,总还会有机会的……” “姐姐不能也跟着我们一起吗?” 少年眼中满是疑惑,他还不知晓那些陈年往事,只知道自家姐姐平日里只在锦官城这一亩三分地中,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城外甘露寺,似乎从未见她有过离开锦官城的想法。 就连外祖母特地让人来请,也不见她改变主意的。 燕绾表情有片刻的滞凝。 回过神后,说:“阿钊该知道的,姐姐是最怕麻烦的,只锦官城这么个小地方每天就有那么多的事情,更何况是京城呢!” “既不是为了考取功名,又不是为了进修读书,白白去沾了一身麻烦,我可不愿意的……” 回答的太过流畅,连一点磕绊都没有。 反倒是不那么真实的。 冬日里的白昼比其他季节要短上一些,很快夜幕就已经降临。新月悬于空中,偌大的燕府在夜色中灯火通明。 侍女小厮提着灯,走在青石小径的两旁,为中间的少年少女照亮前行的路。 腊月初八是个特殊的日子,也怪不得燕老爷会在这天特地将程焕留下来。 燕绾与燕重镜进屋时,燕老爷与程焕已经就坐,听得门口的动静,齐齐的看向姗姗来迟的两人。 “绾绾怎么穿的如此素净,都已经进了腊月,马上就要到除夕,你也该换些喜庆的衣裳穿穿的。” 当着程焕的面,燕老爷忽然挑剔起燕绾的衣着打扮来。 燕绾按下想要为她出头的燕重镜,缓声道:“我喜欢素净的衣裳,别的式样我不大喜欢。” 晚膳开始前的问话,似乎就已经定下这顿饭的基调。 虽说古语之中确实有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但用膳之时偶尔说上两句话,交换一下彼此的想法,也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整顿饭下来,桌上的四人都是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比谁能更加沉默些。 燕绾的饭量并不大,只随便吃了两口菜,就已经饱了。 另一边还在长身体的燕重镜,对着如此压抑的氛围,即便饭桌上的菜色都是他喜欢吃的,他也还是吃不下去的。 燕老爷也觉得很别扭。 他想着或许是因为他们几人是两辈人,等他离开,留下场地给程焕他们三人,说不定他们几个就能说到一起去了。 总归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的,毕竟他已经提前在燕绾和燕重镜面前打过招呼了。 于是,等到这顿万分艰难的晚膳终于结束,燕老爷也没打算就这么放燕绾和燕重镜离开。 “你们几个年纪相仿,待在一起肯定是有话说的,我一个糟老头子就不留在这里打扰你们了。”燕老爷离开前,拍了拍燕绾和燕重镜的肩膀,又对程焕说:“你今日便在府中住下,等明天再回去,也可以趁这个时间再和她们俩个说说话,你们年轻人,肯定能聊到一起去。” 肩膀有些疼,不用看都知道,肯定已经红了。 燕绾安静的目送着燕老爷离开,明明肩膀很疼,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硬生生的忍住了疼。 “姐姐……” 燕重镜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担忧的看向燕绾。 方才燕老爷下手有些重,他这会儿还感觉疼,也不知道他拍姐姐的时候,有没有收住力气。 燕绾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便转头看向了程焕。 她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应该去找程焕,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将事情一直拖到了现在,都不用她出门,对方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今儿赶巧了,我刚好有些事情想要与你说清楚的。” 程焕从她的字里行间听出一丝不妙来,他颇为心虚的想,绾绾莫不是要与他说城中流言的事情? 到时候他还是将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也免得绾绾与如意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差! 这边的程焕才刚下定决心,却没想到燕绾根本没打算跟他深究流言之事。 第37章 提出要求 其实燕绾最初的打算,是将她与常如意之间的恩怨全盘托出,也好叫程焕彻底明白常如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事到临头,她又后悔了。 过往于她而言,本就是一把利刃,便是刻意不提,利刃留下的伤口也从未有过愈合的迹象。 她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回忆当初的场景了。 “在说我的事情之前,我想和你再确定几件事情。”燕绾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她现在尚在病中,过来吃饭前才刚喝过药,这会儿还有几分昏昏欲睡,懒懒的倚在木椅上,她对程焕说:“当初你上门找我退亲,是你对不起我,关于这一点,我想你现在应该也还是承认的!” 程焕下意识的开口:“你别多想,那些其实全都是我……” 他晃了下头,发现自己的回答有些对不上号,连忙重新答道:“……没错,是我对不起你的。” “正是因为你主动上门退亲,后来才会出现那么多的流言,而我同你说这些,也不完全是为了追究你的过错,”燕绾抿了下唇,毕竟整件事情里,到底是谁牵连了谁,现在其实并不容易掰扯清楚的。 常如意到底是因为讨厌燕绾,才牵连了程焕,还是因为对程焕势在必得而牵连了燕绾,他们两人都不是常如意,根本就说不清真正的缘由的。 最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最后的结果。 燕绾对程焕说:“你来锦官城也有一段时间,对城中的人或事也应该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是这样没错……” “我不知道你先前有没有打听过我的事情,不管是有还是没有,接下来的话你最好都放在心上。” 对面的人正襟危坐,严肃的模样好似她要说什么圣人圣言似的。 被人重视的感觉自然是好的,不过这些许的好感还不足以让燕绾改变想法。 她说:“从前的事情,你不必去打听的如何透彻。你只需要知道,倘若不是燕家与常家自祖辈至今皆为世交,我与常如意早就该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虽不至于变成那种模样,但城中聚会向来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 “你们不能重归于好吗?” 程焕说完后,又补充道:“我想着你们既然是世交,那从前肯定也有过交好的时候,虽然你们因为一些事情恼怒了对方,可时间总能冲淡一切,如今也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们就不能重归于好吗?” 他好像是在说笑话! 听到他的话,燕绾确实是觉得好笑的。 她摇着头:“我从未与她交好过,又哪里来的重归于好!” “我知道你救过她的性命,英雄救美不仅对美人来说是特殊的,对英雄来说也是如此。” “比起常如意,你应该与我们燕家渊源更深,而且你不欠常如意什么,却欠了我很多。所以我希望你能应下我要求。” 论起亏欠的话,他其实两个亏欠了的。 程焕略显狼狈的偏开视线,问她:“你要我答应什么?若是能够做到,我定是会答应的,但若是你想要让我去伤害……常如意,我是恕难从命的。” 生气吗? 应当是有一些的。 燕绾也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她的报复都是光明正大的来,从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她瞪了程焕一眼,只可惜对方偏过头去,根本就没接收到她的白眼。 倒是叫她白瞪了一回,除了让自己眼酸了些,根本就没别的效果。 “你放心便是,我还不至于做那么没品位的事情。”燕绾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嘲弄,是对自己,也是对质疑她的程焕。“你要知道我与常如意交恶已久,她如今对你很感兴趣,似是想要嫁给你。” “你虽然与我退亲,但你还欠我良多,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是,往后余生绝不可以与常如意再有牵连!” 程焕被吓了一大跳。 他连连摆手:“绾绾你怎会这样想,如意怎么可能想要嫁给我,她只是把我当成哥哥而已,我也只是把她当妹妹,她和你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就好像程焕当初上门退亲时说的那样,他自觉与燕绾之间是兄妹之情,这会儿他对常如意的想法也是如此的。 燕绾根本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她只需要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自己的想要的就好。 “那岂不是更好!” 燕绾接过燕重镜送到手边的热茶,捧在手心里,没有急着去喝。 她说:“既然你对她没有儿女私情,那应下我的要求又有何不可,我只是叫你与她保持距离,权当彼此是陌生人罢了。也没叫你去伤她、害她,难道连这点小事,你也不能做?”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些许的激将法。 程焕思索良久后,觉得燕绾的说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应下了燕绾的要求。 同程焕告别后,燕绾回了自己的院子,燕重镜也跟了上来。 虽说天都已经黑了,但燕重镜还不急着休息。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想要等着燕绾解答呢! “姐姐,你真的相信程焕答应了你,就一定能信守承诺吗?” 问出这句话后,燕重镜摸着下巴,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是问过类似的话。 当初姐姐似乎还说就算不相信程焕的为人,也该相信父亲的眼光来着。 想到此处,他便摆摆手,正准备说自己不问这个了,就听见燕绾开口了。 “程焕若是能信守承诺,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他要是做不到,那将来对付的人再多他一个,也是无妨。” 冰冷的语调,听上去都不像是燕绾能说出来的话。 燕重镜打了个寒颤,迟疑的问:“姐姐,你也是觉得爹爹太偏心,所以都不相信爹爹的眼光了吗?” 燕绾回过头:“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为什么爹爹今日会说你记恨他与娘亲,莫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从前怎么没跟我说?”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呀!”燕重镜试图转移着话题,“明明是我先问的姐姐,姐姐你先跟我说说爹……” 对上燕绾的眼睛后,他的所有话都消失在了喉咙里。 挠着头发,他悻悻然的开口:“其实真的没什么的,都已经过去很久了,要不是爹爹这次忽然提起,我都已经忘记了的……” 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归根到底,却是可以用疏忽大意四字形容完全的。 燕重镜:“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姐姐去甘露寺礼佛的那阵儿,我犯了错,父亲罚我去跪祠堂,中间阴差阳错的让我在祠堂多待了两日。祠堂比别处要冷些,我出来后生了场病,就这么点事儿!” 他三言两语就概括完了整件事,却没说自己生的那场病到底有多凶险。 高热不退之下,为他医治的大夫都害怕救不了他。 可他终究还是命大的。 燕绾愣了下。 虽说她往常满心念着的都是焚香念佛,可像燕重镜生了大病这样的事情,她没道理一点映像都记不起来的。 她揉了揉额角,仔细回想了片刻,总算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出了些许的映像。 三年前的冬日下了一场漫长的雪。 纷纷扬扬的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十来天,路上的积雪都能有成人膝盖那么深。那么冷的天,根本没几个人会出门。就连燕绾,也是等到积雪渐渐消融之后,才回的锦官城。 如今想来,她那时回去后见到的燕重镜,确实显得格外虚弱。 只是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放在心上呢? 是谁对她说了些什么,才叫她以为燕重镜是因为在屋外等她太久被冻到了的,本身是并不大碍的呢! “我其实真的早就忘记那件事情了,要不是父亲今天忽然提起来,我都要想不起来了。” 少年故作爽朗的笑着,他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浑身上下都在表现着他的不在意。 燕绾忽然觉得燕重镜此刻的表现格外的眼熟。 她从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明明心中在意的要命,表面却还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哪怕拢在袖中的手已经将指甲掐进肉里,脸上露出的笑容也要是温婉可人的。 “我知道阿钊的意思,那些已经过去了,以后再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了。” 说这话时,燕绾脑海中恍惚间闪过了谁人的身影,灵光乍现,再想要深思,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一天明明是个很好的日子,可等到夜深人静之际,燕绾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今年的腊八可真是糟糕透了呢! 尽是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末了,却连口腊八粥都没能喝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大概就是远行的娘亲和大哥总算是要回来了。 燕绾也说不好他们回来后,会有怎样的改变,但想想大哥在信中所写的那些话,想来当她与程焕起冲突的时候,大哥是会站在她这边的! 总不至于仍然只有她与阿钊,两人一起抱团取暖的。 大哥应该是会站在她这边的! 第38章 赴赏花宴 燕家大哥回来之前,燕绾先出门参加了一场赏花宴。 先前暂住在谢府的丹阳郡主,似乎厌倦了白龙鱼服的日子,默默无闻并不值得她欢喜。 于是,一夕之间,关于那位郡主出现在锦官城的消息甚嚣尘上,将其他的流言传闻压的死死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帮了燕绾一个忙的。 冬日里的花,除了纷纷扬扬,触手即溶的雪以外,也只有傲然枝头的寒梅更加出名了。 赏花宴的地点在城郊的庄子上,距离甘露寺不远的地方。 燕绾乘坐马车来到附近,看着熟悉的景色,有片刻的怔然。 “这里……丹阳郡主居然是在这里举办赏花宴的么!” 马车从谢家别院的门口路过,隔着薄薄的一扇窗,燕绾听见噪杂的人声,她揭开窗帘,正好看见有力夫往别院里搬着石板,来来回回,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是要重修别院么? 她怎么没在谢忱那儿听到口风! 玉棋在燕绾接到丹阳郡主送来的帖子后,就开始有意识的收集着消息,这会儿就接话道:“听说是郡主在附近有个别庄,庄子里种满了红梅,这才有了此次的赏花宴。” “说来也巧,那家别庄恰好就在谢家别院过去半里路的地方,您瞧那边有个大榕树,榕树旁边有个学堂,学堂再往前走上些许的路,靠山的方向就是我们这次要去的别庄了。” 燕绾放下窗帘,蓦然想起如今的齐王妃从前似乎在云家做过谢夫人的替身。 而这处的别庄从前是云家的。 略微迟疑了片刻,玉棋打量着燕绾的表情,看着不像是不高兴的模样,这才小声说道:“姑娘,我听说常家姑娘似乎也接到了郡主的帖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今天也是会来的。” 丹阳郡主毕竟不是锦官城的人。 她又是从小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着长大的人,哪里会去看别人的眼色,更不会去打听锦官城之中有什么请客的忌讳。 身份摆在那里,只有别人迁就她的,没有她去迁就别人的份。 所以锦官城里面,默认不会出现在同一场宴席上的燕绾与常如意,就都接到了她的帖子。 燕绾挑了下眉:“腿长在别人身上,难道我还能拦着不让她过来么!” “你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她隔空点了下玉棋,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轻声说,“念了那么多年的经文,我是相信这世上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只是很多时候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她等着看常如意的下场呢! 京城的赏花宴是何等模样,燕绾自觉是没有亲身经历的可能,故而进了别庄后,虽说她确实是尽量目不斜视,但心中也还是忍不住的好奇。 燕绾等人从庭院中穿过,踏出一道月亮门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片梅花林。 隔着尚远的距离,就能听见林中深处的琴声,隐约间还有几道人声,好不热闹的模样。 林间有一小路,可直接通往梅林深处,而引路的丫鬟却是带着燕绾等人绕了些许的路,恰好避开了林中深处的那群人。 “他们也是郡主请来的客人吗?” 燕绾在桥上回头,可以看见聚在小溪下游的那群学子,雪白的书生袍迎风而立,手中还擎着折扇,模样确实清隽过人,然而燕绾看清人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实在是太过怕冷。 所以只是看着,都觉得承受不住的。 丫鬟小心的点着头,回道:“他们都是拿了帖子进来的,不过奴婢待会儿会带您去郡主那边,这些公子们是会由少爷来招待的。” “少爷?” 燕绾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谓,有些奇怪。 丹阳郡主作为主家,来招呼她们这些应邀上门的客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能够替丹阳郡主招待客人的,应当就是丹阳郡主的心腹,亦或是她的兄长。 前者纵使得郡主信任,可归根到底也是奴才,而且多为女子,根本不可能被称为少爷。后者倒是身为男子,但丹阳郡主的兄长是下一任的齐王,也是如今的齐王世子,别庄的丫鬟按理说是该称呼他为世子的,怎会用‘少爷’这般的称呼呢! 下游的那群学子成群的围在一起,说着曲水流觞之类的话,有人拿来古琴,也有人拿来玉笛,并未看见有人招待他们,可他们自己聚在一起,似乎也挺尽性的。 小溪的两侧都种满了梅树,满树盛开的花,确实是一大风景。 燕绾不疾不徐的赏着花,引路的丫鬟不知为何竟是一点催促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刻意放慢了脚步,以此来适应燕绾的步伐。 等燕绾路过某棵树下,原本傲然林立于枝头的梅花,忽然间纷纷扬扬的落下,洒落在她的头上,肩上,仿佛一场花雨。 “绾绾,你也在这儿啊!” 从树后面走出一个人,手里拎着半坛子酒,眼神迷离,一看就醉的不轻。 燕绾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那群学子,再看看醉酒的某个人,忽然就明白方才那丫鬟口中的少爷指的是谁了。 “谢忱,你怎么在这儿啊!” 虽说两人的话乍听上去,是有些相似的,但其中的意思却是截然不同的。 燕绾从未见过谢忱醉酒的模样,更确切的说,谢忱即便是在她面前饮酒,往往也是三两口便足以,身上连酒气都沾不到,更不必说是醉酒了。 谢忱倚着树,提着酒坛又继续给自己灌酒。 酒水顺着坛口落下,一部分到了他嘴里,一部分喂给了他的衣裳。 “你……” 燕绾皱着眉头,她忽然发现自己是见不得谢忱这副模样的,满身酒气,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将他给拐跑了,看着就让人担心的。 最重要的还是如今天气太冷,谢忱那坛子酒至少有一半都倒在了他的衣服上。 虽说现在不至于滴水成冰,但湿透的衣裳穿久了也是要生病的。 她上前去夺下了谢忱手中的酒坛,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丫鬟,“你喝醉了。” 谢忱点头,张口欲言,又瞥见燕绾身边还跟着几个丫鬟,皱了下眉头,抬手握住了燕绾的腕间,顺着林间小路往前走着。 玉浓与玉棋还想要跟上去,结果就看见了谢忱回头时的模样。 表情并不算凶悍,却叫人莫名的不敢跟上前去。 “我们就在这儿等着,还是不要过去打扰少爷他们了。” 说话的是别庄里的那个引路丫鬟,她拍了拍胸口,半是感叹的说:“少爷现在看上去是越来越厉害了,他一瞪眼,我连话都不敢说了。” 玉浓扯了扯玉棋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 这丫鬟明明是别庄上的人,怎么听上去和谢家少爷还有着纠葛,挺奇怪的。 “姑娘没叫我们跟上去,我们在这里等就是了,别自作主张。” 玉棋压根就没能理解玉浓的眼色,只以为她是想要偷偷跟上去,连忙开口想要打消她的想法。 可见她们之间还是缺乏了默契的。 玉浓叹了口气,放下手,遥遥看向燕绾离开时的方向,倘若是姑娘的话,一定不会误解她的意思的。 另一边的谢忱已经带着燕绾在梅林中转了好几圈。 “先前我就想带你来看雪地红梅的,只可惜总是出现一些意外,有时是你病情加重,连房门都出不了,后来好不容易身体宛如常人,却在半路上遇见想要投河自尽的仲宁,再后来呀……” 谢忱折下枝头的梅花,递给身后的燕绾。 轻声说:“再后来,外祖母就将别庄送给了旁人,别庄的主家不在此处,下人们对我一如从前的恭敬,可到底是别人家的了,连我自己都不会再过来,更不必说是带着你过来了。” “现在总算是叫我如愿以偿了!” 微风垂落枝头的梅花,片片花瓣随风落下,燕绾踮起脚尖,摘去了那片落在谢忱脸颊上的花瓣。 “现在带我来看也并不算晚的呀!” 她仰头看着满树梅花,笑着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十里桃花,总觉得世间没有比桃花更值得喜欢的花了。花好看,结的果子也好吃,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我喜欢的十里桃花是不会结果子的花,它们摇曳生姿,实际上仅供人观赏罢了。” 如今再看当初的十里桃林,已经找不到那般一心一意的喜欢了。 谢忱:“原来你不喜欢这些啊!” 见他低下头,貌似有些丧气,燕绾连忙摆手道:“哎呀,不是那样的呀!” “我只是想说,小时候你带我来看梅花,我或许不会觉得它们有多好看,因为那时我只喜欢桃花,现在就不一样啦!我现在瞧着它们都挺好看的……” 燕绾急着想要解释,偏偏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更是连自己的初衷都有些想不起来。 她泄气的踩着脚下的枯枝:“我说的乱七八糟的,总之你带我来看雪地红梅,我现在是很喜欢的,你只用记得这个就好啦!” 抬手抹了下额角,大冷天的都给她急出了一头汗。 明明喝醉的人是谢忱来了,怎么现在连话都理不清的人却变成了她! 第39章 报应不爽 对于燕绾的词不达意,谢忱并未感到奇怪,只是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顶:“一时有感而发的话,绾绾不必太放在心上。” 长袖掠过发顶,不经意间带落一枚珠钗,随着袖风跌落在枯枝堆中,在若隐若现的太阳下偶尔闪过一丝光芒。 燕绾余光仿佛瞥见有东西坠落,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发现。 不等她深思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很快她就被谢忱给吸引住了全部心神。 少年前一刻还像模像样的说着安慰人的话,下一刻就想带着燕绾回到人群中去,摇头晃脑的没走两步路,就径自撞到树上去,惊的枝头梅花砸满肩头。他摸着自己额头上的红肿,还有几分不知此身在何处的意味。 燕绾拦住还想要继续撞树的谢忱:“你真的是醉了。” 谢忱摇头道:“这梅林是按照五行八卦阵来布置的,我只是一时没看清方向而已。” 说的就跟真的似的。 要不是燕绾亲眼看着他像只傻兔子似的撞到树上去,她或许真的就信了他的话。 “方才有丫鬟说你要招待丹阳郡主宴请的那群学子书生,他们在院中小溪下游玩着曲水流觞的戏码,你这样过去,要是一不小心掉进小溪里可怎么办?” 她从桥上走过时,也看到溪水的深浅,约莫最深处也就她鞋面到膝盖那么深。 可寒冬腊月的,跌进小溪中,怕的不是溺水,而是寒气入体。 “要不我送你到别院去,丹阳郡主到时候若是问起你为何不在,就说是我非要拉着你走的,这样应当是可以的。” 左右燕绾也是不怕得罪人的。 丹阳郡主是偶然机会才到的锦官城,燕绾自觉此生都不会离开锦官城,可丹阳郡主总是要回京城的,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便是当真因为这点事情被记恨上了,那又能如何。 只要她行得正,坐得端,谁能找得到她的麻烦。 谢忱知道燕绾的好心,闻言只偏了下头:“刚才只是意外,绾绾,我没有喝醉的。” 他又说:“常如意和程焕都接到帖子,今天应该都会来的,绾绾要是离开的话,岂不是要错过很多事情。” 程焕应下了燕绾的请求,说好了会与常如意保持距离。 难得碰到他们两人都会在的场合,燕绾若是留下来,自然能更为清晰的确定程焕是否为守信之人。倘若他是,那燕绾便能瞧见常如意被人拒之千里之外,也算是报了先前城中流言的仇。 要是程焕不守信,与常如意纠缠不清,那也不妨事。 无外乎她将来要对付的人,再多上一个罢了。 虽说燕绾离开后,宴席上发生的事情在后来也能再去打听,但打听来的事情,总归是与亲身经历的要有着不小的差别。 毕竟在转述的过程之中,出现些纰漏也是很正常的。 “比起他们那些小事,我还是觉得你更加重要。” 燕绾毫不犹豫的说道。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在心中细细考量的,如果一定要在其中加上比较的过程,燕绾仍旧是会觉得谢忱更加重要些。 少女仰着头,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拦在他的身前,模样是说不出的严肃,与她平日的得过且过大不相同。 谢忱再看向燕绾,认真又细致的打量着,仿佛两人是初次相见,又像是在心中重新描画着不同的形象。索性他这番打量在须臾之间就已经结束,不等燕绾发现就已经顺势攥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那绾绾先陪我去喝醒酒汤,等我醒过酒后,再回来看她们的赏花宴,你看如何?” 他好像很执着于今天的赏花宴,燕绾心中闪过一道模糊的想法。 不管别庄曾经的主人是谁,它如今已经是别人家的庄子了。就算别庄里的下人待谢忱再怎么恭敬,他也没想着与燕绾留在此处醒酒。 别人家的,总归是比不上自家的。 虽说谢家别院如今在修整,但也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挪不出来的。 等谢忱与燕绾离开后,梅林深处又来了几个人。 雍容华贵的夫人,她衣服上的暗纹都是用真金白银绣上去的,身上的珠宝首饰并不算多,可随便单挑出一件,放到外面去都是价值连城的。 她弯腰在一堆枯枝烂叶中捡起了一枚珠钗,对身后的人说:“我对他问心有愧,也不便出现在他面前。他与燕家小姑娘交好,若是有机会,你也帮一帮他们。” 暗处的人嗤笑一声,“既然王妃已经下了命令,小人又岂敢不从,只要有机会,小人定是会好好帮帮他们的。” 齐王妃似乎是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反手将珠钗递给那人,“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别叫长辈的恩怨牵扯到他们身上去。把这个送还给燕家的小姑娘,刻着名字的首饰可不能落到外人的手上。” 没听见有人接话,她手上的珠钗就消失不见了。 另一边的谢家别院。 厨房里还在熬着醒酒汤,谢忱回了房间换衣裳,连带着还要洗漱一番,还要花上不少的时间。燕绾待在堂屋中空等的有些无趣,便出了门,顺着别院中的小路往后走着,她也听说了别院的房子塌了,就更想看一看塌陷后的“盛况”。 她瞧见的也是一片废墟。 不过比谢忱那天瞧见的要好上一些,废墟上面的碎石已经被清理干净,力夫驮着石块堆在废墟边上,大冬天里就多出了百废俱兴的火热气氛来。 谢忱已经换好了衣裳。 先前的一坛子酒,他充其量也只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要么是洒在了他的衣服上,要么就是倒在了地上,要说醉酒,他顶多只能算是微醺的状态。但醒酒汤还是要喝的。 憋着气一口喝下味道古怪的醒酒汤,谢忱环顾大堂四周,没有瞧见燕绾的踪影,却看到门槛上有东西闪闪发光,远远看去似乎有些眼熟。 “绾绾何时也变得丢三落四起来?” 他朝燕绾伸手,掌心的那枚刻着燕绾名字的珠钗,正是他从门槛边上捡起来的。 燕绾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却也下意识的朝头上摸去,“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掉得呀!” “怎么忽然想着要来这里?”谢忱替燕绾将珠钗插回原位,看着杂乱不堪的废墟与来往的力夫,心下百般滋味都有,“到处都是灰扑扑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言不由衷,就差明写在脸上了。 燕绾知道别院对谢忱意义深厚,这会儿劝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似乎也不是很恰当,只能转移话题:“就随便走走呀!倒是你,喝过醒酒汤,可觉得还好,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那你还是留下来休息,就别往那边去了。” “我真的没有喝醉!”谢忱想要解释,又说不清自己方才的举动,“去那边看看。” “虽然背后说人长短并不好,但常家的那个是不会放过能抹黑你的机会,我们先去那边看看……” 确实,常如意早早的就到了别庄。 要不是别庄里的下人将男客与女客分别引到不同的地方,她一早就去找程焕去了。 即便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程焕,她在一堆夫人姑娘中间也没有闲着。 起初是闲话家常,说的多了便开始交换彼此知道的各类小道消息。 因着说话的人都是成群,倒也没有太过引人注意。 “……锦官城里还有谁不知道燕绾与谢忱交情甚笃,谢燕两家的好事将近……” 常如意并不是没脑子的人,先前她派人在城中散布的流言,她连提都没提,从头到尾只拿燕绾与谢忱的交情来说事,便是真的叫燕绾听见了,她也不怕与人对峙的。 然而燕绾被谢忱送到女客所在的院子时,入目的便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拨人闲闲的站在一旁,要么不动声色,要么露出几分看热闹的好笑模样,另一拨人挤成一团,看不清中间的那人是谁,但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仿佛是五百只鸭子在嘎嘎嘎,听的让人头疼。 谢忱把她送到门口就走了,燕绾在作壁上观的那群人中找到了相熟的人,便走过去打听情况。 “怡娘,她们是怎么了?” 陆见怡的父亲与燕老爷是同窗,燕重钧又拜她父亲为师,故而燕绾与她也是自小相熟的。 “今儿可真是怪事连连,”陆见怡摇着头,心下却觉得是运气使然,“我来的时候就看见常如意和人说话,旁边有丫鬟经过,那丫鬟好像是没站稳,直接将常如意给压倒在地上了。” “她在地上弄脏了衣服,起身后也还大大方方的说不怪那个丫鬟,只说找个地方让她能换身衣裳。结果连院子门都还没出去,她就左脚绊到右脚,又摔倒在地上了。她今天的运气肯定不太好。” 常如意第二次摔跤似乎还摔的挺厉害的,否则也不会好半天都起不来身。 燕绾听见围着常如意的人好像在说什么流血、摔伤、破相之类的话,便知道常如意这会儿肯定是不好过的。 她站的远远的,没有上前去落井下石。 只与陆见怡说话时,露了几分口风。 “我倒是觉得与运气无关,该说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才对,做了坏事的人,总会得到报应的,我始终相信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的那句话。” 第40章 去京城吗 噪杂并未持续太久,丹阳郡主很快就过来了。 郡主比今天来的女客都要小,她才七岁,身量也不大,不过自小锦衣玉食的供养着,行动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几分矜贵来。 在场的人也没谁会小看这位郡主。 故而她一来,原本围在一起的人也陆陆续续的散开来,露出跌坐在地上,没能起身的常如意。 常如意接到丹阳郡主的帖子后,就为着参加赏花宴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而纠结许久,最后才定下了现在身上这套白色衣裙。 如今洁白胜雪的衣裙粘上黄褐色的泥巴,她不仅扭伤了脚腕,还磕破了额头,红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看上去很是狼狈。 丹阳郡主朝身边的奶娘招招手,对弯下腰的芳娘耳语了几句。 很快就有侍女过去将常如意扶起来,带出了院子。 燕绾对常如意是持续关注着的,她看见了那些侍女的动作,本来还在猜测着常如意是会被带到其他院子去,还是会被直接送回家,心下还没有筛选出个偏向来,就迎面对上了常如意的眼神。 凶狠的,满眼都写着不会善罢甘休的眼神。 “……绾绾,我喊了你好多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陆见怡轻轻推了推燕绾,她顺着燕绾视线的落点看去,只瞧见了一堵白色的院墙,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东西。 燕绾回想着常如意方才的眼神,心下不免觉得好笑,常如意似乎是将今天的不幸遭遇全都怪在了她的身上,许是先前一直没见到她,所以常如意才会更加肯定是她在背地里下了黑手。 虽然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做。 她摇了下头,并没有将常如意的态度放在心上,转而看向身边的陆见怡:“怎么了吗?” 一直在说话的众人不知何时全都静音了。燕绾的声音放的再轻,其他人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丹阳郡主忽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我知道你,你是锦官城的燕绾,锦官城太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京城?” 旁人不知道丹阳郡主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她们看向燕绾时,眼中大多都带上了羡慕之色。 谁不知道丹阳郡主在京城的地位,能被她邀请去京城,哪怕什么也没做,都会在皇室面前挂上名号,岂不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 燕绾闻言看向丹阳郡主,余光却被她身旁的芳娘给吸引住了。 她知道芳娘曾经是谢忱的乳娘,前几日在谢府之中也见过一面,可这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 这世上定不会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人,所以芳娘究竟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呢? 既然她活了下来,又为何不去找谢忱,反而成了齐王府中的下人,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初次听闻谢忱说起此事时,燕绾只觉诧异,如今一番深思后,明明什么答案也没有找出来,却莫名的感觉到心惊肉跳。 “多谢郡主厚爱,只是燕绾是个恋家之人,即便锦官城再小,燕家还在此处,燕绾便不会离开的。” 竟是被拒绝了! 本来还安静的屋子忽然出现一阵窃窃私语,荣华富贵近在眼前,怎么会有人这般不珍惜? 有人看燕绾时,就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 陆见怡担忧的看向燕绾,她并不意外燕绾的回答,只是担心丹阳郡主会因此生气。 普通人家的小孩就算生气,顶多就是闹腾一些,不去搭理便好。 可皇家的小孩若是生起气来,多的是人想要为她们出气,也好攀附上对方呢! “算了,你不想去就不去!”明明看上去已经很生气的丹阳郡主,皱着眉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就已经收敛了怒意。“你以后要是改变了主意,就去找锦绣坊的人,她们会派人护送你到京城的。” 人家都已经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再接着拒绝,那就真的是不知好歹,想要与人结仇了。 燕绾这会儿应下话来,只是屋内的氛围到底是比不上先前。 “我先前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丹阳郡主不好招惹,今天看她,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呢!”陆见怡拉着燕绾,小声的说着悄悄话。 虽然也还有不少人在偷偷打量着燕绾,但除了陆见怡,也没有人会凑上前来与她说话。 毕竟丹阳郡主现在看着好像并没有太过生气的模样,可燕绾确实是当着众人的面回绝过她,下了她的面子,谁知道她以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会不会又觉得气愤不已呢! 明哲保身的方法就是尽量与燕绾保持距离。 她们本来就不是燕绾的至交好友,这般的做法也是常理所在。 燕绾眨了下眼睛,轻声说:“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本就是不那么准确的。” 此次应邀前来的人所收到的帖子上,早就写明了今日是赏花宴,既然名为赏花宴,自然不会让一群夫人姑娘们始终待在庭院之中的,总要出去看看别庄里那些在枝头迎风而立的红梅的。 寒风吹动着衣裙,燕绾握紧了手中的小暖炉,幸好她早有准备,否则这个天气白白站在外面吹冷风,那得多难受啊! 只是暖手炉能带来的暖意,还是有些微薄。 燕绾在风中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就被人碰了下肩膀,她偏头看去,就瞧见了别庄里的小丫鬟正看着她。 “燕姑娘,少爷说您身体不大好,吹不得冷风,就叫奴婢给您送些东西过来。” 她手中捧着一件白色斗篷,斗篷上面还放着小巧玲珑的暖手炉。 其实燕绾出门时,也披着斗篷的,就是随谢忱去了一趟谢家别院,不小心将斗篷给落下了。 她看着丫鬟手中捧着的斗篷,心下不免奇怪,谢忱是叫人去别院给她取斗篷了么?怎么丫鬟送来的并不是她今天穿出门的那件,所以这件斗篷是从哪里来的呀? 陆见怡轻轻地跺了下脚,羡慕的看向斗篷上方的暖手炉,等燕绾接下斗篷,那丫鬟也离远了后,她才小声同燕绾抱怨着:“从京城来的郡主果然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样,我原以为她们会将花送到屋内让我们来欣赏,谁知竟是叫我们自己出来看的。” “只是郡主年纪小考虑不周全,她身边的下人也都是吃干饭的不成。寒冬腊月的叫我们出来赏花,就不能给我们准备点暖手的东西,可冷死我了!” 她也是个怕冷的,看着前头一群人,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左右人那么多,她偷偷溜走应当也不会有人注意的! 燕绾递了个暖炉给陆见怡,自己留下了谢忱派人送的那一个,“可别想着偷跑了,你没瞧见杜月贞也来了么!” “杜月贞可真讨厌,她虽是我表姐,可我还是我娘的亲生女儿呢!结果我娘总是信她不信我,烦死个人了!” 陆见怡抱怨了两句,倒也没有再说要离开的话。 众人顺着梅花林一路往前走着,很快便看到另一群男客,为首之人正是谢忱。 燕绾看向谢忱身后,一众书生打扮的人之中,并没有程焕的身影,也不知是没有来参加赏花宴,还是来了又离开了。 “你等会儿是要去找谢忱,对不对?”陆见怡看到燕绾的动作,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 拜先前的流言所赐,如今只要是锦官城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燕绾与谢忱的。 谁都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匪浅,至于到底是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外人是不在意的。 陆见怡当初知道流言后,还试图替燕绾澄清的,然后她是外人,流言牵涉到的本人都还没有站出来说话,甚至隐隐约约的还默认了,她的那些个澄清的话就都白说了。 她小声嘟囔着:“其实你们两个在一起也挺好的,不过我知道你们两个是清白的啦!” 听到她的前半句话,燕绾还想要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就又听到后半句话,这般不上不下的,怪难受的。 想了想,她还是回嘴道:“我是要去找谢忱,你不也要去找王俭么!” 方才她在男客那边找程焕的时候,可是看见王俭今天也来了的。 陆见怡笑了下,她和王俭已经定亲,等来来年便会成亲的,所以她去找王俭说话,也是很正常的。可燕绾与谢忱的关系就比她们之间要复杂的多了呀! 不过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毕竟以她多燕绾的了解,今天的撩拨已经够了,她要是敢再笑话她,燕绾肯定是要和她恼了的。 到时候想要再哄回来,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那是完全不够的。 梅花林很大,赏花的人成群的走着,燕绾走着走着就落了单。 本来跟她走在一起的陆见怡,在瞧见王俭之后,便兴冲冲的跟了上去。 隔得距离有些远,燕绾没看清王俭的表情,但看着两人的肩膀挨着极近,袖口交缠在一起,想来对方也是高兴的。 她笑了下,为陆见怡高兴着。 又站在树下发了会儿呆,等她回过神,打算从树下离开,一回头却看见了谢忱。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竟一直没出声,要不是燕绾转过身,恐怕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第41章 绝无可能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话,我要是没回头,径自往前走了,岂不是要去你错过?” 燕绾被站在自己身后的谢忱吓了一跳,右手已经摸到了头上的发簪,要不是认出他是谁,这会儿簪子恐怕就冲着谢忱眼睛去了。 谢忱却摇头道:“你往后出门在外,像现在这样没有防备之心可不行,我都在这儿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抱怨不成,反倒被说了一顿。 燕绾嘟着嘴,对谢忱的说法虽没有不屑一顾,但也没有当真放到心里去。 她平常出门之时,身边哪次不带着人,也就那么两次落单,就很不凑巧的全被谢忱碰上了,她也是很无奈的呀! 胡乱应和两声之后,燕绾又看到谢忱此时的脸色似乎格外苍白,她往谢忱身边凑了凑,正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心,就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一个踉跄,差点被脚下的枯树枝给绊倒了。 抬手在面前扇了扇,她主动往旁边挪了两步,嫌弃的说:“我刚才都没注意到,你身上的酒气怎么那么浓!” 淡淡的叫酒香,像谢忱现在身上的这股酒味,太过浓郁就该叫酒臭了。 谢忱抬起手,将衣袖递到燕绾的面前:“刚才他们一个个的都过来给我敬酒,那么多人在场,我倒是想要拒绝,只不过没能拒绝成功。” 喝下肚的酒终究是少数,大多数都喂给了他的衣袖。 幸亏他新换的衣裳是黑色的,沾了酒水看上去也不是很明显。 两人正说话时,燕绾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从旁边闪过,下意识的朝人影消失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了搀扶着常如意的程焕。 换了一身衣裳的常如意,额头上的伤口也敷了药,用白布包裹着了伤口,她的腿也受伤了,走路都走的不稳当,这会儿半倚在程焕的怀里,看上去柔弱可怜又很好欺负。 不论是行走不便的常如意,还是搀扶着她,被迫也跟着行走不便的程焕,都不可能是那道一闪而过的人影。 当然,燕绾现在也顾不上人影的事情,她眯着眼睛看向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一起的人,想着那天程焕说出的誓言,心下叹了口气,这世上能真正信守誓言的人,到底是少数,便是被父亲多次夸赞的程焕,实际上也不过如此。 几人擦肩而过时,程焕面上露出迟疑之色,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等到燕绾和谢忱都走远了,他都没说出想说的话。 谢忱回头看了眼离开的人,问身旁的燕绾:“我记得你之前是要程焕与常如意保持距离,他们现在都黏成一团了,你怎么都不说他们的?” “我要是当着常如意的面去质问程焕,她还要以为我有多在乎程焕呢!”燕绾是清楚常如意会有怎样的想法,“程焕他先前想要认我爹做义父,虽然后来因为大哥和娘亲都不在家的缘故,认亲一事被耽搁了下来,但我爹早就把他当成亲生的来看待了。” 要不是燕绾不同意,燕老爷甚至准备让程焕直接住进锦江苑,也就是燕绾二哥曾经住过的院子。 虽说程焕没能住进锦江苑,但他如今在燕府之中也是有了自己的院子。 如今已经住进了燕府,而且在燕老爷的强烈要求下,他们的晚膳都是在一起用的。 想着燕重镜最近闷闷不乐的模样,燕绾看向谢忱:“程焕现在被我爹留在了燕府之中,我若是不想见他,只要不往前院去就好,可阿钊每天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变得很不开心,偏偏我大哥说好了这两天到家,结果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要不你抽个时间将阿钊带出去转转,让他开心些?” 比起常年待在家中的燕绾而言,谢忱应当是知道锦官城有哪些好去处的。 叫他带着燕重镜出门,燕绾也能更放心些。 谢忱让燕绾这么一说,也想起了燕重镜,他对燕重镜的映像还是很深刻的,毕竟不是谁都会像燕重镜一样,每次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拔腿就跑。 他看得出燕绾是真心实意的提出这样的想法,便也答应了下来。 虽然燕重镜知道后不会高兴,但难得燕绾有事情要托付给他,他当然是在所不辞的。 果然,当燕绾回去后,同燕重镜提起这事时,燕重镜的表情很是古怪。 他以为自己对谢忱敬而远之的态度已经表现的足够明显,没成想在姐姐眼里似乎还是不值一提。 “其实我觉得跟着先生读书就挺好的,每天用来读书的时间那么少,出去玩的话多浪费时间不是!” 燕重镜试图让燕绾相信自己特别热爱读书,对出门玩耍一点也不感兴趣的。 对他而言,比起跟谢忱一起出门,读书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燕绾:“最近程焕一直住在我们家,爹爹平时那么不爱夸孩子的人,现在天天变着花样的说程焕的好话。我听着都不大高兴,只是我不耐烦听爹爹说程焕,就待在后院不往前院去就行,可阿钊你只能待在前院听爹爹说话……” 他是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 用来读书的书房在前院,住着的院子也在前院,燕老爷最近又一直在家,都没往衙门去,可不是有空就去找燕重镜说话么! 次次都是拿程焕与燕重镜比较,说他哪哪儿都不如人家。 别说是燕重镜本人,就是燕绾事后听下人的转述都觉得心里不舒坦的。 燕重镜在心里对比了一下谢忱与燕老爷,不得不承认谢忱带给他的压力是比不上燕老爷的。 大概是因为他明白谢忱并不会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来对待,甚至还会因为燕绾的缘故,对他多几分照顾,而燕老爷就不一样了。 燕老爷不论是话里话外,还是人前人后,都是觉得他比不上程焕,简直是要把他贬低到尘土里去的。 他知道燕老爷是希望他能对程焕多些推崇,最好就跟崇拜燕重钧一样崇拜程焕,把程焕当成自家兄弟的。 但燕重镜是做不到的。 反正他现在不跟程焕结仇,就已经是很理智的做法了,让他把程焕当成自家兄弟,那是绝无可能的。 第42章 感染风寒 燕重镜实在受不了燕老爷整日夸赞程焕的模样,他跟先生告过假后,就趁着燕老爷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家门去,又因着燕绾提前说过的原因,他就没有在城中闲逛,也没有奔着好友家中去,反倒是直接去了谢家。 看着谢家高耸的大门,燕重镜摸着鼻子,总有种送羊入虎口的错觉。 要不还是算了! 姐姐本来是觉得他在家中过的太压抑,才想着叫谢忱带他看看外面的景物,而他与谢忱其实也没有那么熟悉,顶多比点头之交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如果是为了放松心情的话,他其实是可以找自己的朋友一起。 像他们这个年纪,还喝不了酒,也不可能往赌场去,但几人约着一起去郊外猎场骑马打猎,也不失为趣事一桩,用来放松心情是再好不过的。 在谢家门口徘徊了好半天,燕重镜还是决定放弃这种近乎‘自投罗网’的举动,他跟在谢忱身后是一点也感觉不到放松的,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嗯,果然是你啊!”谢忱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府门口有个小孩徘徊不去时,就已经大概猜出来的会是谁。 出门一看,就更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朝燕重镜招了招手,说:“绾绾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你的事情了,我也打算这两天上门去找你,没想到却让你先过来了。” “只是时间不巧,我手头上还有点东西没有收尾,你先跟我进府坐上一会儿,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再来说说你的事情。” 燕重镜分外留念的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街道,他如果现在说自己改变主意,想要回家继续听燕老爷的唠叨,会不会有些晚了。 “那个,我……” 这边的燕重镜还没有想好拒绝的说法,谢忱就已经走到他身边,拉着他往谢府走去。 嘴笨口拙在这种时候就很耽误事了。 燕重镜被谢忱跟提小鸡似的,给拎进了谢府之中。 他仰头望天,明明他在姐姐面前也能算得上伶牙俐齿的,但换到谢忱面前,迫于压力就只能变得嘴笨口拙,他也很是无奈的。 可是,谁让他知道了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大秘密呢! 连他姐姐都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真正发起疯来又有多可怕,但是燕重镜就知道。 回想着甘露寺后院那片被连根砍断的竹林,再想想谢忱红着眼睛拿刀的模样,燕重镜不自觉的更加安静如鸡。 听说有些人发疯的时候是不认识人的,倘若他不小心惹到谢忱,让谢忱把他当成了甘露寺后院的那片竹林,那他可就是真的惨了。 谢忱去了书房,燕重镜捧着茶杯,坐在堂屋里,乖乖的等着人,半句抱怨都没有。 另一边的燕府。 燕绾从田管家手中拿到了燕重钧迟来的一封信。 信是燕重钧在回锦官城的半路上寄出来的。 本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燕重钧与燕夫人确实能在腊八左右回到锦官城的,只是如今这不是恰好就出了意外么! 他们在路过隔壁的碎叶城时,还没进城就赶上了一场瓢泼大雨,原定在碎叶城修整一日,就继续出发,结果燕夫人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于是赶路的事情就被耽搁下来了。 起初燕夫人与燕重钧都没将小小的风寒放在心上。 按照惯例叫随行的府医开了药方,又派人去城中药铺买来药,他们都以为喝上几服药就能药到病除的。 谁知道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碎叶城中暂留,居然还能有人上门拜访,来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燕重钧没听到她同燕夫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个老妇人离开的第二天,燕夫人的病情陡然就加重了。 明明已经好转,马上就可以继续赶路的人,一时间竟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燕老爷与燕夫人伉俪情深,一接到燕重钧的信,他连抽空嘱咐燕绾与燕重镜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叫人准备好马匹,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直接往碎叶城去了。 不过他没有带走燕重钧寄回来的那封信,否则燕绾这会儿恐怕要大张旗鼓的去找‘莫名失踪’的燕老爷了。 “大少爷在信中也说夫人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只是老爷到底是放心不下的,”田管家看向燕绾,问她:“老爷他走的急,什么吩咐也没留下,姑娘您看我们接下来……” “府中的一切事宜,先前是怎么做的,往后也还是那般做,这些事情你是清楚的,倒也不必来问我。” 燕绾说完这些,又想到还留在碎叶城的燕夫人与燕重钧。 她是担心着燕夫人,在担心之余,不免又对燕重钧在信中提到的那位不知名的老妇人很是好奇,到底她对燕夫人说了些什么,竟会让燕夫人郁结于心,连本就好转的病情都加重了许多。 虽然燕重钧没有写明燕夫人病情加重的原因,但他特地花了大量笔墨在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老妇人身上,其隐含的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对了,你让府医去库房找上一些对症的药材,准备好了一起送到碎叶城去。” 碎叶城与锦官城齐名,虽说那样的城池并不至于缺医少药,但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且自家准备的东西,总是要比在外面仓促间准备的要好上一些的。 田管家低声应着是。 也不知是从何时而起,他在燕绾面前就一直都轻声细语的,仿佛他面对不是自家的姑娘,而是什么易碎的瓷器,声音稍微大了点,都能伤到对方似的。 小心翼翼的态度,叫燕绾很不习惯的。 燕绾看着田管家去找府医准备东西去了,忽然想起家中除了她,应该还有另一个人也来听听这件事情的。 当然,暂住在燕府之中的程焕是不算在内。 就算燕老爷单方面认定程焕也是燕家人,可那也都只是单方面的。 燕绾问身边人:“爹爹是一大早就出门了,那阿钊呢?” 难得燕老爷今日不在家中,能叫燕重镜好好松快一天,只是她怎么都没看见燕重镜来找她? “小少爷应当还不知道老爷出远门的事情,他今儿个跟先生请了假,听门房说小少爷谁也没带,就一个人出门去了。” 燕绾捏着信纸,仔细思考了下。 她知道阿钊出门后,也就只会去那么几个地方,他的几个好朋友,有的跟着家中长辈出了远门,留在城中的好像只有贺家的一个孩子。阿钊如果不是去了贺家,那就应该是听了她的话,去找谢忱去了,倒也不用担心他的。 第43章 院中李树 燕绾嘴上说着不必担心燕重镜,实际上也还是往外派人去找他。 说是为了通知燕重钧送信回来的事情,可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担心人。 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燕绾便从前院往后院走着。 府中的青石小径已经铺就许多年,多少人在上面来来去去,它依旧是燕绾记忆中的模样,似乎从未改变过。 顺着小径一路向前,不知不觉间,燕绾竟走到了锦江苑。 谢家别院中有一个外人不能踏足的院子,就连身为主家的谢忱也很少会进去,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院子外面看上两眼,燕府之中也有类似的地方,就是燕绾此时看到的锦江苑。 即便府中每日都会有人过来打扫,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被照顾的很好,可站在院子外头,依旧能够看得出此处已经多年未曾住过人了。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藏在锦江苑的每一处角落中,浅浅的藏着,叫人远远看去便能瞧见点点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忽视过去。 檐角下的花盆底座旁有一缕红色的流苏,嵌合在花盆的纹路上,既是隐蔽,又是张扬。 殷红的流苏在风吹雨打下,已经不复当初的光彩,褪了色的流苏被花盆中蔓延出来的枝叶遮挡住身影,隐隐约约间露出模糊的影子。 燕绾看到了绿叶丛中的一点红,她知道花盆下面藏着一把钥匙。 黄铜的钥匙坠着殷红的流苏,可以用来打开燕重锦送给她的多宝盒。 多宝盒本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子,就放在燕绾书房的书架上,然而因为燕重锦时常会往木匣子里放各种小礼物,有时是街边小贩捏的面人,有时是八珍斋的点心,也有的时候会是城中流行的珠宝首饰,每次打开都会有新的惊喜,于是本来普通的木匣子也被冠上了多宝盒的名头。 后来燕重锦去世了,多宝盒又变回了它原本的普通模样。 如今的多宝盒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钥匙被燕绾藏在了锦江苑的花盆下,已经有多年未曾被打开过了。 “姑娘……” 玉浓有些担忧的看着神情恍惚的燕绾。 她是相信鬼神一说的,更相信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而眼前的这座锦江苑和她们姑娘就是相克的,每次姑娘到这边来过,回去后必然是要小病上一场,就算侥幸没有生病,也肯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 好不容易她们姑娘这段时间活泼了不少,玉浓是真的不想她再变成从前那样只知道烧香念佛的模样。 “这是李子树吗?没想到真的能养活啊!” 燕绾踏进锦江苑后,视线从檐角下的花盆转到院子中央的那棵树上。 冬日里的树掉光了所有的叶子,灰色的枝干看上去了无生息,凑近看时,树根附近还生出了许多小树苗,纤细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腰,它们与那棵树一样都是灰扑扑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绿意。 但它们确实是活着的。 说起这棵格格不入的李子树,还得追溯到燕绾幼年时候,她小时候读书读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很是好奇桃李成林是什么样的光景。 对于‘桃李成林’中的那个桃,她吃过香甜可口的蜜桃,也见过锦官城外的十里桃林,却不知道后者会是什么样的。 那时的燕绾最黏着的人便是小哥燕重锦,在她眼里的燕重锦无所不能,故而心中有什么疑问也都冲着小哥去,从来不会麻烦其他人。 小时候的燕绾甚至觉得世上只有三种人,一是燕重锦,二是爹娘与大哥,剩下的便全都是其他人。 由此可见,燕重锦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 “其实我是见过李子树的,就在城外小青山上,只不过它看上去不那么的起眼,不管是开花时,还是结果时,对我来说,都是很不起眼的。” 燕绾的指尖触碰到带有裂纹的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摸上去甚至有些硌手。 “我还记得那天小哥回来的时候,手里带着一根折断的树枝,他说只要将那根树枝种到土里,来年春天就会变成一棵李子树。” 书上说,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以燕绾知道柳树枝插在泥土中,是可以长成柳树的,但李子树也能如此么? 她当时听着兄长的话,心中是半信半疑的。 “小哥把树枝种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说等将来结了果,就请我来吃李子的。” 到如今,这棵李子树已经生长了近十年。 历经四季更迭,花开又花谢,连果子也结了一茬又一茬,可燕绾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会捧着果子到她面前来的人了。 沉浸在往事中的少女,面上虽未曾带上哀色,但周身的气息都显得沉郁了许多。 就在玉浓绞尽脑汁的想着要如何开导自家姑娘时,门口忽然传来瓷器碎落的声音,叫燕绾吓了一跳,很快便回过神来。 燕绾寻声往外走去,看见了蹲在地上捡着碎片的白果,也看见了站在一旁神情莫测的程焕。 “你们这是……” 早前燕老爷没能拗得过燕绾,程焕最后没能住进锦江苑,但他后来住进去的院子就在旁边,与锦江苑只有一墙之隔。 “是奴婢走路不当心,没有注意到程少爷,直接撞了上去不说,还把花瓶给打碎了……” 白果手里还捏着花瓶的碎片,低着头谁也没看,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被碎片划出口子,鲜红的血液顺着碎片的边缘正往地上滴落着。 程焕顿了顿,本打算开口,却叫燕绾抢了先。 燕绾看着地上的那堆花瓶碎片,已经凭借碎片的花纹分辨出它原本的模样。 花瓶是旧日里燕绾送给燕重锦的,素白的瓶身上绘着朵朵红梅,眼下这个时节放在屋内也是很应景。 然而它现在碎了。 她轻声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它既然已经碎了,就随它碎了。你也不用拿手去捡它,我看你已经受伤了,还是快下去包扎伤口,这些碎片等下叫人拿东西来将它扫走,别叫它再伤到人了……”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程焕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他都不知道燕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连一句责骂都没有,就这么轻飘飘的放过这件事了。 难道不是应该很生气丫鬟毁了她的东西,非得人家赔上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才能消气的么!又会因为知道丫鬟赔不出东西,便自己生闷气,必须得有人去哄她,才能叫她消气,否则就会气的几天睡不好觉,连饭都不想吃的么! 第44章 委婉送客 程焕印象里的燕绾是个娇气的小姑娘,约莫是因为自小被宠着的缘故,遇事总有几分得理不饶人。 你要同她说将心比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还会反过来问你,做错事的人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吗? 有理有据的,叫人无法辩驳。 他都已经做好劝说不成的打算,结果燕绾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绾绾果然是长大了,也知晓世事了,程焕暗自欣喜着。 见他半天不说话,燕绾便说:“你应当不会和她一个小丫鬟斤斤计较?” 程焕连忙摇头。 不过是被擦撞了一下,顶多是衣服上多出了几道褶子,他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去责怪人。 “自然是不会的。”他这会儿的话说的很快,生怕燕绾误会了他。 燕绾偏头看向还站在一旁的白果,“你听到了,他也没有责怪你的,我看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还是快回房包扎下!” 白果抿着唇,怯生生的看向程焕,很快又转头看向了燕绾,似乎是遇到了极为困惑的事情。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跟在燕绾身后的玉浓却看不下去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她们姑娘不是胆小之人,却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受伤流血,每每见到了必是会感觉不舒服的。 玉浓都已经瞧见燕绾皱了好几次眉头,她上前拉住白果的肩膀,半拖半拽的将人给带走了。 白果初时还想要挣扎一下,可玉浓贴在她耳边说:“姑娘不喜血腥,你便是有什么事情,也等伤口包扎好了,再来找姑娘。毕竟姑娘是一直在这儿,也不会跑的。” 说不好是哪点打动了她,反正最后还是乖乖的跟着玉浓离开了。 白果离开后,地上的花瓶碎片还摆在那儿,恰好程焕此时还未曾离开,燕绾正打算问他前些日子在赏花宴上的见闻呢! 丹阳郡主宴请众人,那天她在赏花宴上可没有看见程焕。 而程焕想着燕绾方才对白果的嘱咐,觉得她已经变得很好说话,便想要敲敲边鼓,看看燕绾与常如意是否有和解的可能。 “绾绾,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当同你说一声的。” 程焕隐下了常如意的名字,只道:“有人说绾绾你在丹阳郡主的赏花宴上,对如……常家姑娘暗下黑手,不仅让她崴了脚,还伤了额头。不过我知道绾绾肯定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这中间必然是有误会的。” “绾绾,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们几个人坐下来,将事情解释清楚呢!”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燕绾,希望她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燕绾有时候确实很心慈手软,哪怕明知道对方谎话连篇,也会傻乎乎的捧上全部真心,毫不犹豫的相信对方。 但那也是分人的。 至少程焕并不在她所信任的人选之中。 尽管此时的程焕看似仍然站在燕绾这一边,就连说话时也都是偏向着她的,可燕绾却不怎么稀罕这份偏向。 三心二意怎敌得过全心全意! 这人本来就不怎么讨她的喜欢,这会儿还把她当傻子似的,来了个阳奉阴违,明明说好了要同常如意做个陌生人的,结果却还想着让她与常如意和解的事情,当真是想的很美呀! “既然你是信我的,那就够了呀!至于常如意是否会误会,且随她去,反正在她心里我必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 燕绾轻飘飘的略过了这个话题,本来就算不上好的心情,现在更是又糟糕了几分。 她看向程焕,直截了当的说:“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 “我大哥和娘亲本来应该这几日就到家的,然而我娘在路上感染了风寒,他们便不得不在碎叶城暂做修整。我爹爹接到大哥的信后,放心不下,已于今日早晨骑马去了碎叶城。” 程焕确实不知道此事。 他听到燕绾说燕夫人感染风寒时,眼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担忧之色,甚至忍不住问出声来。 “大哥在信中是如何说的,……燕夫人如今可还好?” 问就问,说的那么亲近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她是一家人呢! 多加一个燕字又不会烫嘴! 大概是看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不管对方做了什么事情,在她眼中都是极其不顺眼的。 燕绾点头:“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只是后来许是见了风,以至于病情又加重了些,不然我爹也不会那么放心不下,连安排府里事宜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程焕这时才反应过来,喃喃的道:“燕伯父已经去碎叶城了么?” “本来这些话不应当我来跟你说的,可现在家中长辈都不在,剩下的幼弟也当不了事,就只能我自己来跟你说了。” 如果没有程焕先前试图敲边鼓的行为,燕绾也还想不到这些事情。 程焕愣愣的看着对面神情严肃的小姑娘,回想着方才的对话,难不成她也想要往碎叶城去。虽说锦官城与碎叶城距离并不算十分遥远,但寒冬腊月并不是出门的好时候,而且他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锦官城呢! “锦官城的人都知道你我二人曾有婚约,且如今婚约已经解除。” 燕绾张口说的,却是程焕显些忘记了的事情。 他诺诺的点着头:“是这样的,我……” 不等他接着说,燕绾就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暂住在燕府之中,我爹在家时,并无大碍。可这会儿他去了碎叶城,而你我之间虽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但世人多愚昧,没有影子的事情都能叫他们传的沸沸扬扬,更何况先前的流言还没有完全消散。你觉得呢?” 纵使燕绾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表现的很明显了。 程焕并不是听不懂话外之音的人,却好半天都没反应。 他只是没想到历来有事说事的小姑娘,居然也会委婉的用话赶人,先前的端茶送客就已经让他很是吃惊,没想到还能看到更厉害的。 “我在府上已经打扰多日,眼看除夕将至,我也该回去了。” “这样啊!”燕绾点点头,“那你请自便,我就不去送你了。” 连一句装模作样的挽留都没有,果然是她该有的脾气。 程焕哑然失笑,倒也没有多说其他。 第45章 他也不知 一时冲动说出送客的话,被送客的人也确实如她所愿的准备离开,燕绾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她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就想到了燕老爷。 如果让燕老爷知道她将程焕给赶了出去,他应该会很生气的。 毕竟他对程焕,可比对自家儿女要好太多了! 然而就算明知燕老爷会不高兴,燕绾也不打算改变主意,做都已经做下了,临到头来却想要后悔,怪没意思的。 她自己做下的决定,就算最后结果不是她想要的,甚至与她的想法截然相反,她也不会后悔的。 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情了。 “姑娘,林州方才来说小少爷这会儿在谢府,他还问到了那些在街上找人的小厮,我便将姑娘要找小少爷的事情同他说了。” 燕绾才一进院子,等候多时的玉棋就立刻迎了上来。 她口中的林州是谢忱身边最得用的小厮,平常到燕府送东西传话的人都是他。 林州那边回到谢府后,就将玉棋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了谢忱。 恰好谢忱那边刚刚才忙完,还没来得及带燕重镜出门,就临时改变了主意。 燕绾的视线越过玉棋,落在院子里的燕重镜身上。 小少年站在墙边,也不知那堵墙是怎么招惹到了他,这会儿正一下一下的踢着墙根,黑色的鞋面上沾了灰,也不见他停下动作。 “阿钊,在那里做什么呢?” 燕绾朝不远处的小少年招了招手,“屋外风大,我们先进屋去。” 冬天的风自带着刺骨的寒意,似燕重镜这般火力旺盛的小少年并不会有太多不适之感,燕绾就不一样了。 还需要喝药调养身体的她,在风中稍微多站了一小会儿,就会觉得彻骨生寒,只觉得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暖和的,连呼出口的气息都是带着冷意的。 燕重镜闷闷不乐的跟着她进了门。 早上出门前,他就是为了避开燕老爷的,不想再听燕老爷念叨程焕有多好。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看见父亲了。”燕重镜低着头,用手抠着太师椅上的花纹,指甲在木料上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说:“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眼疾手快,躲的足够及时,才没叫他瞧见我。可实际上,他知道我就躲在门后……” 却连句话都没有留,骑上马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爹爹他太担心娘亲了,或许是你想多了,他当时可能真的没瞧见你。爹爹没给你留话,他也没有给我留话的。”燕绾看他还想要辩驳,就又加了一句,“不止是你我二人,他也没来得及嘱咐程焕什么。” “程焕他都不知道爹爹去了碎叶城,还是我跟他提起了这件事,他才知道的。” 所有的理由都比不上燕绾说的后半句话。 听到这里,燕重镜面色终于好转了些,眼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原来程焕连父亲去碎叶城都不知道……” 他笑着,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如果这时候再告诉他,程焕已经被她委婉的下了逐客令,今日便会离开燕府,回他自己家中去,燕重镜大概会更加高兴的。 燕绾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这件事了。 像燕重镜这样的小少年,心中是藏不住事情的。 他不喜欢程焕,平日里就会对程焕敬而远之,能不靠近就绝对不会靠近的。。 这样一来,只要燕绾不主动提起,等燕老爷回来发现程焕早就离开燕府的时候,他恐怕要到那时才能反映过来的。 燕绾现在是不害怕燕老爷的怒火了,而燕重镜嘴上总是说着抱怨的话,实际心里对燕老爷还是抱有很大的期望,正是因为期望过高,他才会抱怨不断,所以过段时间燕老爷会有的怒火,还是都冲着她来,就不要将燕重镜也牵扯进来了。 只要他不知道,燕老爷那边也没什么好说的。 “趁着爹爹不在家,没人会跟着你后面唠唠叨叨,你这几日跟着先生好好读几天书,”燕绾想着留在碎叶城的大哥燕重钧,“这会儿已经是年底,除夕之前,大哥和爹娘他们肯定是能赶回来的。到那时要忙的事情就多了,你也得不了清净,所以趁着这几天,再看看书……” 追着别人后面,催促对方读书,这是燕绾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 她自己读书,向来是有兴趣就读上几日,没兴趣就放到一旁。 也没有人会对她有太多的要求,从来都是随她自己的心意来的。 可惜燕重镜没办法和她一样。 小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开,就凝固成奇怪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略带哀怨的看向燕绾:“我才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姐姐你又开始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话了。” 他也只是小声的抱怨了两句,就乖乖回到自己院子去了。 即便没有燕绾的嘱咐,燕重镜自己也会那样做的。 他也知道自己来年就要去京城的国子监,那里读书的学子都是人中龙凤,要么才识过人,要么家世过人,而他两样皆是平平,除了比旁人多付出几分努力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地方了。 另一边的玉浓替白果包扎好了伤口,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她回过头,就瞧见白果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点在白果的额头,“你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呀!” “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了,我又不会不理你,你偏要拽我衣袖做什么,伤口又裂开了!你难道不会痛的么?” 半是骂骂咧咧的打开旁边的柜子,又从里头拿出了伤药,冲白果说:“光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些把手伸出来,我再给你重新包扎下伤口,真是的,怎么能这么不当心……” 先前姑娘还打算把这丫头给调到她们院子里去。 这么粗心大意,连自己受了伤,也不知道多注意几分,哪里能照顾得好姑娘呢! 白果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都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只知道傻愣愣的伸出自己的手。 第46章 一直都在 伤口被重新撒上了药,又换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包扎好,唯有残留的疼痛提醒着白果,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她听着玉浓的话,没有再动那只受伤的手,另一只完好无缺的手仍旧是固执的拽上了玉浓的衣袖。 “方才,方才我撞上的那位少爷,他就是府上人常说的程焕程少爷么?” 燕府上下的人都知道程焕,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见过他。 尤其是像白果这种隐隐约约被府中下人排斥着的,就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了。 若非打扫锦江苑的侍女不慎感染了风寒,白果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往锦江苑这边来,更不会见到程焕的。 玉浓上下打量着白果,瘦瘦小小的丫鬟缩成一团,畏畏缩缩的模样让人看上去只觉得有些碍眼。 她点头,“你莫不是瞧着他好说话,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我劝你还是……” 白果急切的打断了她的话:“不是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顶着玉浓怀疑的眼神,她又问了一句。 “那姑娘,我是说,我听说姑娘初次见到程少爷,就是程少爷上门退亲的时候,姑娘可有说过,觉得程少爷很眼熟呢?” 一连换了好几个开头,期期艾艾的,好半天才将话给说全。 确实不像是对程焕有心思的模样。 玉浓心下松了口气,毕竟这丫鬟在燕绾那里也有名有姓的,倘若她真对程焕起了心思,姑娘知道了肯定也还会有几分不高兴的。 “物有相似,人有相同,指不定你就在什么地方见过和程少爷相似的人呢!”她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不过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不必再拿到姑娘面前说的。” “你瞧着程少爷眼熟,那也只是你瞧着而已,与我们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白果默默地松开了手中的衣袖,她原本还想让玉浓带她去见燕绾,想同燕绾说说程焕的事情。 她的记性向来很好。 就好比她曾在燕绾的院子里做过打扫的活计,所以哪怕过去了十年,也都还记得燕绾书房中的布置,博古架上的木匣子,藏在书柜与墙壁缝隙间的话本,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我觉得,应该同姑娘说说的。” 小丫鬟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已经捏成了一个拳头,面色苍白如纸,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却总给人摇摇欲坠的错觉,整个人紧绷的像是站在悬崖边,一失足便会坠入无尽深渊似的。 玉浓觉得自己应该收回前面的话。 现在的小丫鬟心机都这么深的吗? 仗着自己受伤容易叫姑娘心软,就想方设法的往姑娘身边靠,明明实际上什么事情也没有,编出来的理由却像模像样的。 她是不大在乎白果有多少心机的,只摇头道:“姑娘和小少爷都不大喜欢程家少爷,你要是有其他事情,我将你带到姑娘面前,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你若是专门为了程家少爷的事情,我想还是算了。” “特地跑姑娘面前说些让她不高兴的话,你这又是何必呢!” 反正玉浓是不会带她去的,甚至还会帮忙拦着,不叫她往燕绾面前凑的。 又是一番纠缠,等玉浓回到院子里时,天都已经黑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姑娘都已经用过晚膳了。” “还不是白果那丫头拉着我说话,还缠着非要我带她到姑娘面前来,先前瞧着她也不像是有心计的样子,没成想还是我看走眼了。” 玉浓抬头看了眼书房的方向。 书房中灯火通明,紧闭的门窗上倒映着燕绾的影子,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偶尔翻动一两页,看上去很是惬意。 玉棋见玉浓面色不大对,便压低了声音,问她:“你说的是姑娘上次提起的那个白果?” “除了她,还能有谁呢!”玉浓朝玉棋招了招手,同她说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又道:“你说她奇不奇怪,她瞧着程家少爷眼熟,和我们姑娘有什么关系,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她念念叨叨的,还非要同姑娘提上一句。” 玉棋皱了下眉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顺着本心:“那你没叫她来打扰姑娘!” 玉浓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虽然是有点心机,但心思太浅,叫我三两句绕下去,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再没说要往姑娘面前来了。” 外头的丫鬟在小声的碎碎念着,朦朦胧胧的,怎么也分辨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燕绾合上了手中的册子,忽然就没了看下去的心思。 眼角的余光停在了博古架上,朱红色的木匣子表面已经落了满满一层灰,里面还留着燕重锦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年冬天,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多宝盒,就跟着燕重锦一起出了门。 等她再回到这间院子,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 她向着博古架的方向伸出了手,五指在空中缓缓收紧,握紧的手心中空无一物。 褪了色的红流苏在空中微微晃荡了两下,很快便又跌进了袖袋深处。 玉浓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她顺着燕绾视线的落点看去,瞧见了许久未曾打扫过的博古架。 姑娘的性子在有些时候是很固执的,比如说屋内十年都不曾断过的香火,又比如说眼前这个不许下人打扫的博古架。 “姑娘,您是要拿些什么吗?” 玉浓琢磨了下燕绾可能会有的想法,人也到了博古架的旁边,“要不您说,我来给您拿!” 她是不会错看了燕绾眼中的含义,那分明是满含期待的模样。 思来想去,也只有姑娘比较爱干净,不愿意弄得自己满手是灰这一种可能了。 燕绾这才移开视线,“你明日叫人来把书房仔细打扫一遍,不要弄乱了屋里的东西,该放在哪里的就还放在哪里,别轻易挪动……” 至于博古架上的多宝盒,且再给她留一点悬念和期待。 燕重锦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只要不打开,不去看,就好像他还一直都在。 第47章 脑子不好 年关将至,锦官城中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不少。 大部分都是附近村子的人,经过一年辛苦劳作后,终于得了片刻闲暇,拿着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进城买些年货回去,买得不多,也只是图个好兆头而已。 燕绾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穿着绫罗绸缎,也有些穿着粗布麻衣,他们走在街上都是泾渭分明的,谁也不会去越了那条线。 “在看什么?”谢忱推开房门,就瞧见燕绾孤零零的站在窗边,面上带着莫名的惆怅,“程焕和常如意应当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这边来的。” 绾绾她在惆怅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程焕又到了常如意身边,所以她才会这般不高兴? 谢忱面上不显,心下却莫名的不愉。 比起那个从前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也就最近才出现在绾绾面前的程焕,难道不是他更重要些,怎么绾绾还会为了别人不高兴! 燕绾听见熟悉的声音,依旧倚靠在窗边,动作神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轻声说:“你看街上那个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着的还是单衣,可她跟着家人身后笑的好开心啊!” 谢忱看到了燕绾说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模样,但乡下小孩生的本就瘦弱,说不定已经有七八岁,仅凭相貌是难以评断的。 小姑娘身旁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她一只手拽着少年的衣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是糖葫芦,糖葫芦上面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她把糖葫芦举到少年的面前,少年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说自己不喜欢吃这些。 见少年拒绝了糖葫芦,小姑娘还有些茫然,好像是在疑惑怎么能有人拒绝的料糖葫芦,但在少年的安抚下,很快就心安理得的独自一人享用起糖葫芦来。 “她应该多问几次,或者直接让她哥哥吃一颗的。” 燕绾摇摇头,觉得街上的那个小姑娘太好骗了,她哥哥哪里是不喜欢吃,分明是身上银钱不丰,舍不得买下第二根糖葫芦,也舍不得抢了妹妹的欢喜,才会推说自己不喜欢的。 少年与小姑娘很快就走远了,站在窗边的燕绾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略微沉吟片刻,突发奇想的对谢忱说:“我觉得她哥哥肯定也想吃糖葫芦,只是不忍夺人所好。谢忱,你说我买下那里的糖葫芦,送给他们好不好?” 买下糖葫芦的银钱,甚至还没有她平时打赏下人来的多。 如果谢忱没在房间里,燕绾这会儿恐怕已经派人下去买糖葫芦去了。 可今天谢忱是在的。 “我知道绾绾是一番好意,可是你也瞧见刚才那个少年是拒绝了他妹妹,如果这时候你让人送了糖葫芦给他们,他是吃好呢,还是不吃好呢?” 身为兄长,他愿意为了妹妹高兴,隐瞒下自己的喜好。 那他在妹妹面前说下的话,又怎么可能不去践行! 说了不喜欢吃糖葫芦,那么即便有成百上千的糖葫芦摆在面前,他也不会去吃的。 燕绾蔫了下去,小小声的说:“我就是觉得他们关系很好,也不能一昧的让哥哥付出,妹妹却一直坐享其成的……” 因为心中有所怀念,所以看到与记忆之中有些许沾边的情形,也能叫她生出诸多感慨来。 “人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对兄妹已经离开,燕绾也没再看向街道,“重锦哥哥一直对我很好,只要是我喜欢的,他总会想方设法的送到我面前。可我从前都没想过他会喜欢什么,等我知道要去问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有些遗憾注定无法补救,如果能够不留下遗憾的话,还是尽量不要留下遗憾,对!” 她问着谢忱,又好像是在问着自己。 谢忱最见不得燕绾失魂落魄的模样,然而这时候不论是赞同她的看法,还是反驳她的看法,都不能让她快速摆脱眼下的状态,只能另想他法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绾绾你看那边,常如意好像过来了!” 他四下游移着,恰好瞧见街上有道熟悉的身影,连忙按住燕绾的肩膀,给她转了个方向,让她看向街上。 燕绾今日之所以会出门,就是为了楼底下的常如意与程焕。 那天从锦绣坊离开后,燕绾就在常府外面安排了一些人,本来她想着程焕能够信守诺言,对常如意敬而远之,让常如意求而不得,就是达成她的报复,那些事先安排好的人手也就不会派上用场。 只是她到底是高估了程焕。 其实仔细想想,有些事情也可以说是有迹可循的。 早在程焕趁着燕家长辈不在家中的时候,上门退亲,她就应该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谁叫燕老爷一直在她面前夸着程焕,明明她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太相信的,但是谎言这种东西呀,说的次数多了后,不止是说的人,就连听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把它当成真的。 从赏花宴上离开后,燕绾就动用了守在常府外面的那些人。 接着便从他们那儿得到了常如意今日会与程焕相约出门的消息。 “我觉得常如意大有问题!”燕绾趴在窗户边,盯着街上的人看了许久后,回头朝谢忱招了招手,特地压低了嗓音说,“她前几日在城外别庄受的伤还没有好,额头上的伤口才结了痂,走路也还一瘸一拐的,她从前不是最在乎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了,怎么这会儿倒不在意了?” “难不成是摔了一跤,把脑子也给摔坏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大多数人都是慕强怜弱的,说不定她就是想借着自己如今处于弱势的模样,来博取他人的怜惜呢!” 谢忱眯了下眼睛,只见街上的常如意身形摇晃了两下,她旁边的程焕便急急忙忙的上前扶住她的胳膊,生怕她会跌倒摔伤似的。 他冷哼一声,对程焕是越来越不满了。 绾绾难道还不够好吗? 偏偏程焕看着一副聪明相,实际上也是个有眼无珠的家伙,对着绾绾是不假辞色,却跑去对那个表里不一的常如意驱寒问暖,可能他才是真正的脑子不大好! 第48章 一点报复 就在程焕扶住常如意的时候,原本蹲在街边歇脚的半大乞丐,捡起了地上缺了口的破碗,沿着墙边满满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除了一直注意街上情况的燕绾与谢忱外,无人发觉这街上少了一个乞丐。 小乞丐才刚刚离开没多久,楼下的街道上忽然就多出了一对很显眼的父子。 儿子在前面跑,仗着自己手脚灵活,不断的穿过人群中的缝隙,将父亲远远的丢在身后。而那位父亲手里拿着长长的戒尺,也跟着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还放话道:“你个臭小子,我花钱送你去读书,你却趁着师长有事耽搁了就逃学,骂你两句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都跟你说了,我一看到书里面的字就头疼,你偏不听我话,非要我去学堂。而且今天明明是先生说了不用去的,你却来怪我,也太没道理了!” 少年刘元不知何时就跑到了程焕边上,他隔着人群与后面追的气喘吁吁的老父亲叫嚣着。 “而且先生也说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你都要打断我的腿了,我肯定是要跑的呀!” 刘冲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举着戒尺在空中狠狠挥了两下。“你还在这儿跟我扯谎,隔壁的二狗特地来找我,说你们先生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学堂,你还敢说你们不用去!”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又继续追了上来。 “二狗说的话也能信!”少年惊呼一声,不敢置信的看着又追上来的老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不对头,他在你面前肯定是说我哪哪儿都不好呀!” “你怎么能相信他一个外人,却不相信我?” 他闪过身,没叫戒尺打在身上,旁边的程焕却因此遭了殃,正好被打在手臂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刘冲连忙收回戒尺,停了下来,满怀歉意的看向程焕:“这可真是对不住了,我刚刚没瞧见你也在这儿,这位公子你没事?” 又偏过头看向旁边的刘元:“都怪你,没事躲什么躲,还连累了无辜的人。” 程焕按了下手臂,只觉得整条胳膊都失去了知觉,要不是他从前见过这对父子,知道他们的为人,恐怕都要以为这两人是故意冲着他来的,否则刚才那一些戒尺怎么就那么凑巧的打在了他身上。 他是在许多年前见到的刘元,那时候的刘家父子关系就已经不大好了。 没想到多年过去后,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好像更恶化了些。 瞧瞧刘冲刚才说的话,嘴上说着要打断腿,下手的时候就真的一点力都没留,全都用在打人上面了。 常如意刚才被程焕挡在了身后。 她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被吓了一大跳。 “程焕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呀!”她握着程焕的手,眼中急的都带上了水光,“你想要教训孩子,回家教训不行吗?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还连累其他人!” “是是是,这可真的对不住了……”刘冲在一旁弯着腰,不断的说着道歉的话,任由常如意抱怨,态度很是诚恳。 刘元抱胸站在一旁,看着自家父亲低三下气道歉的模样,也不见他有丝毫的动容,似乎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 实际上,他这会儿心里正迷惑着呢! 从前也没听说过常家姑娘说话还自带口音的,怎么今天听她说话时,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程焕与重焕,听上去竟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底,余光瞥见有人挑着水桶走过来,扬声打断了刘冲的道歉,“人家正主都还没发话呢?就听见你在旁边叨叨个不停,你和他什么关系呀,就在这里越俎代庖了?” 之后又小声嘟囔了句:“也没听说程家少爷有什么红颜知己啊!” 其实也没怎么小声,反正程焕与常如意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你……” 常如意气的浑身发抖,可她看了眼程焕后,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程焕顿了顿,准备替常如意解围,而一旁的刘冲瞧见他想要说话,连忙开口道:“你个臭小子,就你有嘴会说话!” 他举着戒尺就又要冲上去揍人,旁边挑着水桶的人没能提前发现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被吓了一大跳,踉跄了两步,肩膀上挑着的担子也脱手而出,水桶里的东西顺势全都撒了出来。 “那个是……” 谢忱远远的也看不清水桶里是什么东西,只知道那东西不仅洒在了地上,路旁的程焕与常如意也没能幸免,两人身上也沾了许多。 刚才程焕被打时,常如意就已经很生气了,这会儿更是气的都说不话来了。 她看着自己身上黏黏腻腻的东西,隐约间还有一些虫蛹,差点没吐出来。 别的不说,就光是这些小虫子,就已经足够让她恶心的了。 燕绾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常如意这会儿该有多抓狂,可她现在身边还跟着程焕,不能尖叫抱怨,也不能骂人泄愤,只要一想到她会憋得有多难受,现在又有多丢脸,燕绾就觉得心情愉快了许多。 她轻轻松松的关上了窗户,回到桌边拿起了一块点心,笑着说:“是蜂蜜呀!” “本来我想着这边街上的人平日都是买水吃的,就打算让人推一车的水,等程焕和常如意路过的时候,弄翻车泼他们一身水的。” “可是仲宁说这条街上卖水的人只会在早上的时候出来叫卖,别的时候是不卖的。后来他就给我找了一些其他的人。” 其实仲宁一开始找来的人不是倒夜香的,就是收泔水的,他还说刚好附近有家酒楼,那么收泔水的从街上路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燕绾就算再没常识,也都知道那些人不大可能会在大白天的到人来人往的街上,他们应该是在夜间出没,又或者是在隐蔽的小巷子里穿行的。 比起夹杂着蜂蛹的新鲜蜂蜜来说,夜香和泔水显然是更能恶心人的。 “我确实很不喜欢常如意,可仲宁说的那些实在太恶心人了,”燕绾摇头,说,“我要针对的人是常如意,但用了那些后,整条街的人都会被影响心情,所以用蜂蜜就挺好的。” “而且常如意很怕小虫子的。” 第49章 意料之外 楼下,常如意被满身的蜂蜜弄得快要急红眼。 但这是在大街上,又是在程焕的面前,她不愿意直接甩脸色,但心底对身上这些黏黏腻腻的蜂蜜,以及夹杂在蜂蜜中的虫蛹是万分厌恶的,面色微沉,更连话也不愿意说了。 撒了两桶蜂蜜的养蜂人望着空荡荡的水桶,欲哭无泪。 哪怕他一早就知道这些蜂蜜是用来做什么的,可只要想到他为了这两桶蜂蜜,带着蜜蜂上山下河,风里来雨里去,自己更是连尝都舍不得尝一下,最后却全都浪费掉了。 一时间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流的泪更是真情实感,叫人瞧见了就知道他有多难过。 努力想要保持镇定的常如意,在看见裹夹在蜂蜜中的虫蛹居然还会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她紧咬着下唇,隔着衣袖试图拍去身上的虫子。 衣袖粘上了衣服上的蜂蜜,黏糊糊的,还能拉丝,她忍无可忍,视线落在了养蜂人身上。 养蜂人扶起了倒落在地上的水桶,看着仅剩一个桶底的蜂蜜,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我怎么就那么不当心,我的蜜啊……” 程焕的面色也不是很好。 他看着身旁沉下脸的常如意,又看向抱着桶痛哭流涕的养蜂人。 没办法,只能站出来充当这个和事佬:“如意,你也别生气,只是一场意外而已,谁也不想这样的。前面有个客栈,我们先过去整理一下。” 就这么留在街边也不像话,更何况大冷天的蜂蜜粘在衣服上,也是很不舒服的。 他想,等会儿在客栈梳洗之前,可以叫店小二跑趟腿,替他们买两身衣服回来的,至于他们现在身上的衣服,已经是不能要了的。 “难道就这样走了?” 常如意看向养蜂人的眼神有些凶,她实在不愿意放过这个让自己遭遇池鱼之灾的家伙。 程焕已经抬脚走了两步,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如意你也知道,人在气头上时,做事最是随心所欲,所以那刘家父子才会行动如风的说闹就闹起来了,而旁人却是没办法预料到他们的动作的。” “他因着刘家父子的冲动,不慎撒了自己的蜂蜜,已经是受了大损失,你我二人虽是被殃及的池鱼,可是如意,我们不过是损了两身衣裳,这衣裳对我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没必要追着赶着的,得理不饶人的。” 常如意张了张口,又停了下来。 捏着食指,应了声是。 程焕看着当真不准备计较,乖乖的跟在他身后的常如意,心下莫名的生出感慨来。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给他家的小姑娘听,可惜小姑娘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不存在灰色地带,她不懂什么叫做得理不饶人,只知道犯了错的人就该接受惩罚。惩罚是因为对方犯了错,并不能因为对方势弱又可怜,就不做惩治了。 两人渐行渐远,很快就一起进了前面的客栈。 养蜂人从附近人家借来了木桶和扫帚,从不远处的河里拎来水,将青石板上的蜂蜜冲刷的干干净净,这才挑着两个已经见底的桶,转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先前请他来的公子就已经给过银钱,这趟出门卖蜜也没亏钱,反而比正常卖蜜赚的更多。 只不过那位有钱的公子也说了,他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往城里来了,毕竟有钱人家的姑娘少爷都挺小心眼的。 同样是被他泼了一身的蜂蜜,那位少爷看上去就不怎么生气,还能体谅他的不容易。 可那位姑娘就不一样了。 瞧她那眼神,差不多就跟看死人似的。 养蜂人抹了把眼泪,走路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索性他从前带着蜜蜂也是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如今得了一大笔钱财,倒不如就回老家去,娶上一个媳妇,再生两个孩子,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燕绾再推开窗的时候,街上早就没了常如意和程焕的身影。 她看了两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很没意思,就又回到桌边。 谢忱问她:“你私底下准备了一个多月,就准备了这些,那以后呢?” “以后,什么以后?” 燕绾手里拿着一枚红枣糕,还没来得及下嘴,就听见了谢忱的问话。 谢忱:“你先前不还说常如意对程焕势在必得,你不想让她称心如意,想要断了她的念想么!” 说到这里,谢忱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你其实应该听仲宁的。” “如果今天倒在他们身上的是夜香或者泔水,我保证他们以后就算再见面,两人再怎么打扮,留在彼此脑海中最深的也只会是今天的印象,更不可能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谁会喜欢一个满身夜香和泔水的人呢! 不得不说,燕绾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是被谢忱描绘的场景给打动了的。 但很快她还是摇了摇头。 说:“你也知道常如意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是今天泼在他们身上的是蜂蜜,而不是其他腌臜东西,程焕才能劝得住她,要真的换成了夜香和泔水,程焕是拦不住她的,就算表面拦住了,最后那些泼她东西的人,最轻也得缺胳膊断腿,严重的甚至小命不保!” 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常如意的。 犹记得当年她以为自己和常如意顶多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可是湖水漫过她的头顶,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死亡如影随形的时候,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湖水倾覆,再无他法。 “所以眼下这般才是刚刚好。” “那之后呢,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谢忱继续追问道。 他见过那天一蹶不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燕绾,虽然她没有说缘由,但谢忱左思右想后,将事情的源头定在了常如意与程焕身上。 据他所知,燕绾身边变化最大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 一个是从前未曾听过姓名,最近莫名其妙的出现,另一个是本该在燕绾面前销声匿迹,却偏偏在最近又活跃起来。 最值得怀疑的,也就是他们二人了。 燕绾的神情有些迷茫,手中的糕点不知何时跌落在了桌面,她单手撑着下巴,指尖在桌上画着圈,语气不是很坚定的说:“那得看常如意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等谢忱皱眉,她就猛地坐直了身子,飞快的说道:“先前常如意不是派人到处散布流言,坏我名声么!” “我想着有脑子的人肯定都不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而且有了那些流言后,再也没有媒婆踏进燕府的大门了,所以总的来说,我觉得自己也没有亏什么的。她叫我在外人面前坏了名声,我还她的也是如此,一报还一报,这一次的交锋应当已经可以结束了的。” 虽然说这条街上认识常如意与程焕的人或许不多,但总也有几个人是见过他们的。 不管他们是坐同一辆马车离开,还是一起去了附近的客栈,只要他们走在了一起,认识他们的人自然会编出各种各样的流言来,燕绾相信锦官城中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脑子里竟是些风花雪月的奇思妙想。 再过些时日,新的流言就该覆盖了旧的那些了。 也该常如意来品尝一下,成为他人茶余饭后闲聊时的焦点了。 她似乎从未想过那两人会因为流言,而假戏真做的可能。 谢忱本想提醒几句,可看着小姑娘难得放松的模样,又默默地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且让她高兴些。 至于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拿到她的面前,让她平增不喜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腊月二十八,离除夕也只有两日的时候。 明明是临近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燕府的下人们却是打着十二分精神来做事,生怕会被挑出毛病来。即便府中上下装饰一新,象征红红火火的绸缎和灯笼早早的就挂上了,可过年的喜气依旧不是很明显。 谁叫燕府的主人大多不在家呢! 府中的先生早就放假回了家,燕重镜如今也不必日日待在前院书房读书,每天做完了日常功课,得了空便会到后院找燕绾。 “姐姐,你听说了么!”少年还没有踏进院门,声音就远远的传了过来。 听着他惊讶的语气,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也不知最近城中的新流言会是什么样子的! 燕绾托腮看向门口,想着若是待会儿阿钊提的不是城中流言,那她也该让人去打听打听上次事情的后续了。 燕重镜跑到屋中,先是熟门熟路的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喝了一大口后,才慢慢说道:“我听人说,常如意前几天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好端端的走在大街上,却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污水,得亏着冬天的衣服很是厚实,换做了夏天时候,衣服沾水就透,她恐怕就该没脸活下去了。” “听说程焕当时恰好也从那条街上路过,见到湿了衣裳的常如意后,还特地脱了自己的外裳给她遮挡,最后一路把人送到了附近客栈,又拿了银钱叫人家店小二帮忙跑腿买衣裳呢!” 燕绾:“……” 大概是她沉默的时间有些久,燕重镜小心的放下第三次提起来的茶壶,喊了一句“姐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 果然是她想的不够周到,没有提前派人去引导流言,才叫事情的发展变得如此奇怪么? 明明是一起遇到意外,不慎被泼了满身蜂蜜,结果在流言之中却大变模样,本是相携同行的两个人变成了意外相遇,泼在身上的蜂蜜也变成了污水,甚至还多出了一个被得罪的人。 虽然那天的事情确实是燕绾在背后出手的,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露过面,任是常如意怎么查,也查不到她身上来的。 除非对方根本就没想着查,甚至不管背后有没有推手,直接就把事情栽到了她的头上。 否则怎么会那般巧合。 “现在外面都是那样传的么?”燕绾问道。 燕重镜摇了下头,说:“和常如意有关的事情,也不止是这一种说法。还有另外一种的。” 接着他又给燕绾说着如今外面的各种流言。 “另外一种就有些奇怪了,也不知是哪个人把好久之前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一起说,说什么常如意探亲回城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是程焕单枪匹马的从劫匪手中救下她,两人在当时就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只不过碍于程焕尚有婚约,他们才不得不保持距离。” “如今婚约虽然已经取消了,可常家和……”燕重镜说着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又喝了一大口茶,他才接着说:“就都说常家人没眼光,看不起孤身一人的程焕,但程焕与常如意早就郎有情妾有意,两人私底下时常约着一起在城中客栈叙说情谊。” 燕绾眯了下眼,就算燕重镜已经在努力掩饰,但她还是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 没成想这个流言里,居然还能有她的份。 “情深之时连掩藏踪迹的事情,都做的七零八落的。以至于被外人瞧见他们一起进了客栈,再出来时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换了。” 至于城中人在流言里添加的那些香艳情节,燕重镜听的莫名其妙,又觉得不大好说,便没有同燕绾提起。 不管是两个流言中的任何一个,统统都不是燕绾想要的结果。 她呆愣在原地,仔细捋了一遍流言中的相似之处,前面一个暗指幕后黑手是她,后面一个再次重申她的有眼无珠,而且两个流言里面,程焕与常如意的关系都很值得深思。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又成了他们两个的踏板!” 燕绾皱着眉头,常如意的流言现在确实是传的人尽皆知,但流言的内容却与她设想的结果截然不同,带来的后果更是有着天壤之别,让人一时之间很不想接受的。 “踏板?”燕重镜跟着燕绾后面又念了一遍,“难不成现在的这些流言都是常如意和程焕弄出来的,可是她们图什么呢?” 本来干干净净的名声,现在别人提起他们,脸上就会露出很古怪的笑意。 燕重镜看着就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就很是迷惑。 第50章 不能娶她 燕重镜忽然想到姐姐曾说过,常如意对程焕势在必得。 再看如今的那些流言,他忽然就明白了踏板是何意,只是他仍旧不懂世上怎会有人放着好端端的正道不走,偏要用歪门邪道的方法来达成所愿,难道是称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能叫她更高兴些! 再看向燕绾,少女倚着窗,似乎还没有从被人当做踏板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或许他能帮姐姐做些什么的。 燕重镜悄悄的退出了房门,站在檐下抬头看天,澄澈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阳光无处不在,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程焕的父亲虽然与燕老爷是生死之交,但他并非是锦官城之人,甚至在锦官城都没有一处房产。 他现在住的宅子,是后来才买的。 与燕府在同一条街上。 一个街头,一个街尾,所隔不过几户人家。 那处房屋本就与别处不大相似,旁人家的正门大多都是朱红色的,唯独他家的大门是黑色的。黑色的大门说是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但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看到程家的大门后,都会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而且轻易不会往程家去。 那门采用的样式也很普遍,最特别的大概还是它所用的木料。 它用的是上等的金丝楠木。 而金丝楠木在时下用途最广的便是用来做棺材。 燕重镜盯着黑色大门看了许久,这才摸了摸袖袋里的佛珠,心中默念几遍诸邪退散,才朝着程家走去。 前来应门的是一个瘸腿老头,胡子头发都已经花白,还有些耳背,同他说话得大声喊才行,否则他总是会听错,然后说些乱七八糟,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偏偏他还最喜欢同上门的人闲聊,叫人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小少爷是来找我们家少爷的呀!” “我都已经特地上门来,肯定是要找程焕的,不然还能找谁呢?” 燕重镜一边说话,一边看了眼地上,快走两步,将青石板的碎树枝和不知道从哪来的石头给踢到了一边,免得老头一脚踩上去,将剩下的一条好腿也给摔折了。 他兢兢业业的在前面开路,心中满是对程焕的不解。 也不知道程焕是哪里不对劲,明明有钱买这么大的宅院,却舍不得花钱多买几个仆人。 三进的宅院中,所有仆人加起来也不过一掌之数。 守门人是个瘸腿老头,走路都不稳当,厨娘更是个睁眼瞎,总是把糖当成盐来撒,不管做什么菜,都是甜腻腻的。唯一正常的人大概就是程焕身边跟着的小厮,似乎是叫平安,还是叫安平。虽然是个身体健全的,但日常神出鬼没,轻易见不到人影。 “我们镜少爷过段时间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这些日子跟着先生读书,读得可辛苦了,有粮……喜欢吃甜的,要让厨房准备甜汤,偷偷送过去,夫人说不能吃太多糖,对牙不好呢!” 老头莫名的停在原地,一个人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燕重镜隐约好像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说什么要去国子监之类的话,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下,难道程焕还在家中特地提到了他,不然怎么一个守门的老头都知道这些,他要去国子监的事情,可没有随便往外传的。 “燕少爷,我们少爷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燕重镜捏着佛珠,差点一窜三尺高,幸好他忍住了。 回过头,灰衣小厮低眉顺眼的站在那儿,衣摆上还沾着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他看了看那小厮,又看了看还在叽叽咕咕的老头,迟疑的道:“那个,他看上去还想有些不对劲,要给他先找个大夫吗?” 平安抬头看了眼燕重镜,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但很快又低下头去,说:“莫叔没事的,他就是年纪大了,变得容易忘事,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不必特地找大夫的。” 又侧了侧身,“您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少爷在第一个院子等您,我送莫叔回房,就不跟着您过去了。” 他上前扶住了莫叔,同燕重镜说了告辞后,就当真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留下燕重镜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分外无语。 还是先前那句话,程家的下人太少了,所以庭院无人打扫,小径两旁的花草树木也是随意生长着,明明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可走在院中小径上,却莫名的让人有种在荒宅中穿行的错觉。 “阿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程焕给燕重镜倒了杯茶,言语之间很是亲近。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也跟着燕绾一样,叫他阿钊了。 燕重镜因为一个称呼而晃了会儿神,他摇了摇头,很想叫面前的人不必假装熟稔,直接把彼此当成陌生人来对待便好。 但他忍下了那些细枝末节,转而说起他心中的正事来。 “你知道如今城中新出的那些流言吗?”燕重镜不等程焕回话,就将那些关于他和常如意的流言都说了出来。 语毕,又补了一句:“你之前和姐姐说,你对常如意只有兄妹之情,并不会娶她为妻,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再确认一下这件事情。” 如果今天来的人是燕绾,程焕这会儿大概已经斩钉截铁的做出保证了,但这会儿的人是燕重镜。 他皱了下眉头,对面前没大没小的孩子有些看不顺眼了。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要娶何人为妻,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他看燕重镜不顺眼,燕重镜看他更加的不顺眼。 对天翻了个白眼,小少年嗤笑一声,“如果你当初上门退亲找的是我爹,又或者退亲后没让人将退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那我今天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当我乐意管你的事么!” “你在锦官城已经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就算你从前不是喜欢打听他人是非的人,但姐姐应该和你说过,她与常如意是死对头,差不多已经到了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地步了?” 程焕:“绾绾和如意只是有些误会,等误会解除清楚了,自然就……” “可别这样说了,”燕重镜连忙摆了摆手,他本想说下燕绾与常如意结仇的过程,只可惜他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不好直接以偏概全,容易被反驳,便改口道,“那些还没影的事情,我们暂且不提,只说当下。” 当下的燕绾与常如意是死敌,这是锦官城中公认的事实。 程焕听到这里便不说话了。 “你当初说要退亲,我姐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下来,你想要回当初的定亲信物,她也都给了你,就连后来你将退亲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坏了她的名声,她也没对你做什么事情,姐姐她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个你该承认的!” 燕重镜说起前段时间的事情,心中还带着怨气,语气也不大好。 程焕点头。 他当然知道那是他的不对,可他当真只将燕绾当做妹妹,让他娶燕绾为妻,他根本就做不到的。然而燕老爷其他的事情都能由着他,唯独在亲事上始终固执己见,恰好他当时需要那尊马踏飞燕,便趁着燕老爷不在家中,直接就上门退亲了。 燕重镜看到程焕愧疚的模样,知道他现在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 但谁也说不好将来的事情。 他想着要趁热打铁,直接一口气将事情全都解决了。 就接着说:“退亲一事是你欠了我姐姐的,所以你应当想办法偿还才是。” “姐姐是燕家姑娘,她想要什么,我和哥哥自然会想办法送到她的手上,这些根本用不到你,你唯一能替姐姐做的便是与常如意保持距离。” 不过这人最喜欢做的就是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在姐姐面前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与常如意不还是照常来往。 他还以为自己做的有多隐秘,实际上外面早就已经传遍了。 那些人说的话,难听的也不少,只是燕重镜懒得转述而已。 “你该劝劝绾绾的,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她不能一直因为那些事情而责怪无辜的人。”程焕说着不会在燕绾面前提起的话,语重心长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真心。 是不是除了他,谁都知道过去的事情? 燕重镜只恨自己生的晚,根本无从得知当年的事情。 不过怎么想也知道,常如意那人肯定算不得无辜的! 他顿了下,不打算和程焕扯那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只继续道:“我知道你就算答应与常如意保持距离,实际上也是做不到的。不过那都是小事了,你应该还记得你对我姐姐说的话!” “当初你找姐姐退亲的时候,就是说你对姐姐只有兄妹之情,而你形容你与常如意的关系,用的也是兄妹之情,既然因为兄妹之情,你就不愿意娶我姐姐为妻,我想不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娶常如意为妻的!” “你说了你对她也只有兄妹之情的!” 将来的事情,现在哪里能说得清楚,这会儿的程焕在燕重镜面前,还是应下了这句话。 “我对她确实只有兄妹之情!” 另一边的燕绾回过神来时,房间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早就已经看不到燕重镜的身影。 “阿钊什么时候回去的?”燕绾问着门口的玉浓,“我都不知道他走了。” 玉浓想着燕重镜离开时的模样,莫名的觉得他应该没有回自己院子的,但姑娘也没问小少爷去了何处,便只回:“小少爷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她停了一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手中的信递给了燕绾。 “刚才门房送来一封信,说是从碎叶城那边来的,我看信封上像是大少爷的笔迹,写着让姑娘亲启呢!” 从碎叶城来的信? 燕绾想着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夜,可碎叶城那边的爹娘与大哥一直没有消息,她还以为今年的除夕只有她和阿钊两人了呢! 这些想法在看到信封里的内容后,忽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打开信封前,燕绾以为里面说的是爹娘和大哥的行踪,说不定他们今明两日便能回到锦官城,信封中写着的是让她和阿钊出门接人来着。 可实际上,信封上的字是大哥所写,内里的信却出自燕老爷之手。 燕老爷还不知道燕绾一早就将程焕赶出了门,他在信里问的第一句话,也都是和程焕有关,甚至鼓囊囊的信封里,还特地塞了一封小的,指名道姓是给程焕的,且上面还用火漆封了口,生怕会被别人偷看似的。 燕绾捏着用火漆封口的信,随手丢给了玉浓,道:“你待会儿叫个人,让他把这封信送给程焕。” 说完便又接着去看信,就看到燕老爷在信中说,燕夫人的身体如今勉强有所好转,已经能够下的来床,可想要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还是做不到的,可临近除夕,燕老爷又盼着能够阖家团圆,他们暂时没办法从碎叶城回到锦官城,便想要叫燕绾与燕重镜都往碎叶城去。 他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燕绾自出生就没离开过锦官城,更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哪怕是暂时离开,也都没有想过的。 她盯着手上的白纸黑字,想着可不可以只让阿钊往碎叶城去,而她仍然留在锦官城。 玉浓站在燕绾身旁,将信中的内容看了个大概,一抬头便瞧见自家姑娘不大乐意的模样,便小声问道:“姑娘怎的一直不想出门?” 燕绾听到这话,忽然一愣。 她在年幼之时,也曾盼着自家爹娘能够带她四处游玩,可后来却变了想法。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忘记是谁和她说的,死去的人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从地府回到人间,运气好的能回家见到自己的亲人,运气不好的就会随机出现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这时候倘若他的家人能给他点上一盏引魂灯,就能给他照亮回家的路。 生者看不见亡者的魂灵,亡者却能给生者托梦。 自那之后,她轻易不会离开家,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城外甘露寺。 她等了一个又一个节日,点了一盏又一盏的引魂灯,却始终没能等到故人入梦。 第51章 不许反驳 起初是因为心中有着念想,想等和故人来入梦,只可惜大梦三千场,始终无有故人踪影。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燕绾念了许多次,盼了许多年,到最后连故人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也还是没能等到那场梦。 “出门舟车劳顿,所见之风景与锦官城并无太多区别,如此一来,又何必舍近求远,白白耽搁了自己的时间呢?” 燕绾不是那些文人墨客,更不是什么才子佳人,她不会因为眷恋一处风景,便趟风冒雪的前往。 于她而言,世间处处皆是锦官城,故而根本没有离开的必要。 玉浓自小就在锦官城生活,却也听旁人说过别的城池,只觉得外面的世界与锦官城处处不同,可听着自家姑娘的话,好似外面与锦官城也没什么区别,这叫她有些迷惑。 晚来的玉棋为燕绾添了一杯热茶,并未曾参与到两人的讨论之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姑娘并不在意,所以万物万象对她来说,皆是相似,没有丝毫特殊之处。 然而玉浓还没有反应过来,当真被燕绾的话给绕了进去。 瞧着有些蠢了。 玉棋看了眼桌上的书信,问道:“老爷特地写信回来,想叫姑娘与少爷一同去碎叶城过年,您这次也不打算出门么?” 燕绾捧着热茶,袅袅烟气迷住了她的眼。 视线有片刻的模糊,她眨着眼,“总该有人留下来的。” “初一的时候还要给祠堂里的先辈上香,若是我和阿钊都去了碎叶城,难不成那香还要叫府中的小厮去上。爹爹他最近总是喜欢说一出是一出,倒也不必太过当真。” 她是这样说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玉浓听后,下意识的接道:“那岂不是要叫小少爷一个人去碎叶城,这天寒地冻,又离除夕没两天的,街上的镖局恐怕都不开门,那一路上不就只有我们府上的护卫跟随?” 本该是如此的。 燕绾心中却放心不下燕重镜,又说:“阿钊年幼,往日里也不曾出过远门,让他独自往碎叶城去,别说是我,就连爹娘应当也是不放心的。” “他自然也要留下来。” 玉棋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拿起桌上的信,问燕绾:“姑娘可要现在就写回信?” 早些将信送到碎叶城,也省的那边的燕老爷和燕夫人一直等着他们过去。 她见燕绾点头,便准备先将燕老爷的信放到信匣中去,谁知突然有张纸从她手中飘落下去。 折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夹放在信封之中,若不是玉棋拿起信后下意识的规整了一下,这叠起来的纸张还会继续留在信封里,仍旧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呢! “怎么还有一张信?” 刚才姑娘就已经从里面抽出一封单独送给程少爷的信,这会儿居然又冒出来一封? 玉浓忍不住咂舌。 又不是府中缺金少银,能大大方方送出几封信,也不费事,却偏偏要将所有的信全都塞到一个信封里,还惹得她们姑娘不高兴。玉浓想着或许因为自己只是个小丫鬟,所以才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毕竟像燕老爷那样的人物,合该是走一步看三步,所行之事定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燕绾接过玉棋递过来的那张纸,缓缓展开后,瞧见了上面熟悉的笔迹。 她原以为碎叶城送回来的这封信,只有信封上的字是出自燕重钧之手,没想到她大哥其实也往里面塞了信的。 看完信后的燕绾,没有直接放下手中那张单薄的纸张,她闭着眼睛,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对信中的内容只字不提。 良久之后,玉浓与玉棋才听见她说话。 “你们收拾好行李,我们要连夜往碎叶城去。” 也不知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竟能叫燕绾如此之快的改变主意。 玉浓不自觉的瞄上了燕绾手中的信,只可惜她们姑娘心境并不算平和,好端端的一张纸已经被她捏成了一团,任由她如何探头探脑,也瞧不见纸上的字。 燕重镜回府后,瞧见的就是忙的热火朝天的下人们。 姐姐身边的丫鬟不知为何跑到他院子里头,正站在那儿挥斥方遒,支使着他院子里的下人收拾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 他皱着眉头,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玉棋听到声音回头,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方才还在想着要去哪里找自家的小少爷呢! 这会儿小少爷就自己回来了,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碎叶城那边送了信来,说是要叫姑娘和少爷去那边过年。姑娘应了下来,说是要连夜往碎叶城去。”玉棋顿了顿,接着道,“少爷先前不是说您院子里没有个能主事的么,姑娘今儿个就派奴婢过来帮您收拾行李……” 燕重镜忍不住往天上看了眼,这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他不过是出了趟门,还能有这样的效果? 万年不愿出门的姐姐,居然还做下连夜赶路的打算,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看着自个儿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甩了下袖子,“成!那你带着他们好好收拾,我去姐姐那里看看。” “等等……” 玉棋的话说慢了半拍,燕重镜都已经转身出了门。 他听了声音回头看,瞧见玉棋抬着手似乎是想拦住他,“嗯?你还有话没说?” 玉棋见他停住了脚步,才慢慢放下手,回道:“少爷您也知道,过两日便是除夕了,镖局早就已经关门不做生意了。姑娘担心路上会有意外,这会儿已经去谢府借人去了,恐怕还要过上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从锦官城到碎叶城,从官道走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自家的下人跟着也就足够了,哪里还需要特地找其他人来护卫? 姐姐有些太过小心了! 燕重镜心中虽然是这样想着的,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给自家姐姐面子的。 他朝着屋内走去,还没进门就看见屋里一群忙的晕头转脑的小厮,到处都是东西,根本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他默默地挪动了方向,转而往小书房走去。 在姐姐回来前,他还是再看会儿书比较好。 “你要去碎叶城?” 谢忱差点打翻了手上的茶杯,也幸亏他刚才没有喝茶,否则这会儿可就不好讲了。 “怎么忽然想要出门了,难不成是燕大哥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要不我陪着你一起去?” 燕绾从拿到燕重钧的信后,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这会儿更是直接垮了脸。 “我大哥没事,我娘的风寒也好转了。” “那怎么就……” 谢忱是知道燕绾有多不喜欢出远门的。 当初小姑娘身上寒症最严重的时候,大和尚打听到碎叶城有治疗寒症的药材,而那一味药材须得是新鲜,刚刚采摘下来的才有效果。便同燕老爷夫妇商量,要带着燕绾去碎叶城找那味药材治疗寒症,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也提前派人去买下了药材,偏偏就在燕绾那里碰了壁。 小姑娘死活不愿意离开锦官城。 就算寒症发作,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见她改变主意。 谁来劝她都没用。 后来那味药材入了土,唯一能够完全治愈的机会被她给放弃了,大和尚后来也只能另寻他法来治疗燕绾身上的寒症,只可惜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年年治疗,年年复发,顶多是让她看上去同正常人没有多少差别。 燕绾拨弄着手腕间的佛珠,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家中焚香抄写经书了,虽然每天的佛经还在念着,但脾气反倒没有先前那么好了。 她压着心头的火气,说:“大哥说爹爹去了碎叶城后,在那里买了一套宅子,将他和娘亲都接到新宅子里去了。” “燕伯父大概是觉得客栈人多口杂,不适合伯母调养身体!”谢忱回想着燕老爷夫妇情深义重的模样,觉得理所当然。 “不是宅子的事情。”燕绾摇了下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大哥说,爹爹差点在碎叶城又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燕老爷才到碎叶城没两天的功夫,而且还是因为担心燕夫人感染风寒,身体不适才去的。 结果短短几天里,他就在城中遇到了一些旧交故友,相约出门饮酒时得知对方家中还有未成亲的儿郎,差点就将燕绾给许了出去。 之所以最后没能成事,也不是因为燕老爷改变主意了,而是因为年纪差距分外悬殊。 那人家的孩子才刚刚满月,而燕绾都已经十六岁,过了年就是十七岁了。 燕绾是不想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家爹爹的荒唐,可她觉得谢忱对她而言,并非是外人。 “我小的时候就觉得大人们很是奇怪,总是当面一套,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但我以为我爹爹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燕绾脸上忍不住露出很失望的表情来。 她说:“在程焕出现之前,我爹爹都是说话算话的,可他出现之后,好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爹爹并不是那种喜欢夸赞自家孩子的人,事实上不论大哥表现的有多好,在爹爹那里都只能得到一个尚可的评价。可他对程焕就很不一样,他会在阿钊面前,在我面前用各种方式夸赞程焕,一点也不会顾忌到我们的感受。” 谢忱想了想,开始劝着燕绾。 “或许是因为程焕的父亲是燕伯父的生死之交,而那人又是英年早逝的命数,伯父怜惜程焕孤苦无依,才将对好友的一腔情谊都放在了程焕身上,所以在有些时候做的事情才会过火了些。” “不是一些,而是很多。” 燕绾闷闷不乐的反驳着。 “爹爹从前答应过,我不想成亲的话,他和大哥会养我一辈子的,可是他现在说话不算话了。” 其实叫燕绾难过的远不止是燕老爷的说话不算话,更多的还是他隐隐约约间透露出来的漫不经心。 多年不曾往来的朋友,哪怕是久别重逢,可也没有在酒桌上就将自己女儿许出去的道理! 这世上多的是虎父犬子,谁知道对方家中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要是个痴儿,那还算是好的。 可要是个被宠溺过度的纨绔子弟,又或者是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子,难不成就真的轻易将她许给那样的人吗? “大哥在信中劝我不要去碎叶城,他说他会拦住爹爹,可我觉得我该亲自去问问的。” 小姑娘的神情有些茫然。 她又想起那天与燕老爷争吵的情形,爹爹不喜欢她和谢忱来往,还说是谢忱害死了谢夫人。 那时她反问爹爹是不是也这样看待她的,也认为是她害死了二哥,爹爹说她和谢忱不一样,还说他没有那样想。 可是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叫她无法不多想。 “如果爹爹真的那样想,我舍了自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句话说的很轻很轻,也只有她自己听清了。 谢忱见过燕老爷夫妇看燕绾时的模样,他们眼神中满是怜惜,自当年至今都未曾有过变化。 他想或许其中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呢! 但看着燕绾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不免对燕老爷生出几分不赞同来。 身为人父,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家孩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呢? 如果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叫人产生误会,就应该从一开始就不做让人误会的事情才对。 谢忱没有劝燕绾,只是说:“阿钊年纪还小,你跟他一起出门,我有些不大放心,你且回去等一等,明天早上我跟你们一起去碎叶城。” 燕绾拒绝了他。 “那位丹阳郡主还没走,你还要查芳娘的事情呢!” 小姑娘仰着头,颇为善解人意的说:“你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用太担心我的。而且我这不是来找你帮忙了吗?” “你借我几个人,护送我与阿钊便足以,倒也不必你亲自去的。” 谢忱抬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心中叹了口气,面上故作生气的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我查那些事情只是为了知道真相,你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明天一早跟你们一起出发。”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不许反驳!” 第52章 出发之后 姑娘家的心思就像天空中的浮云,飘忽不定,又变幻莫测。 燕绾前段时间还因为燕老爷的一句话,而翻墙离家,自暴自弃,这会儿也能因为谢忱的一句话便重振旗鼓,不再惶惶。 翌日晨光初显,燕府的门口就等了一群人。 彼时燕绾方才抬手撩开帷帐,又被室内的寒气给冻回了被窝,小声嘟囔了两句后,才揉着眼睛下了床。 昨夜点着的炭火到了清晨,已经只剩下一堆燃烧过的余烬,丝毫暖意都不曾留下。 燕绾换好了衣裳,端着热水的玉浓才姗姗来迟。 她惊讶的看着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的燕绾:“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我倒是想要晚些时候起,可醒来后便睡不着了,”燕绾说话间已经就着热水开始洗漱,自力更生的模样让一旁的玉浓顿觉无事可做。 她略微想了想,就朝着床铺走去,准备收拾一下床上的被褥。 被褥中尚且带着余温,这些仅剩的暖意也在玉浓收拾床铺中很快的消失了。 冷风顺着窗棂缝隙间吹进来,玉浓才忽然发现屋内比平日里要冷上许多,她伸手在火盆上方试探了一下,果然一点温度都没有感觉到。 连忙转身朝燕绾走去,“姑娘早上醒来可有觉得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就说夜里应该过来添上一次炭火的,偏偏姑娘觉得不需要,要我说您今儿个早上之所以睡不着,十有八九是被冻着了!” 玉浓围着燕绾一直碎碎念,她们姑娘别的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左右换炭火是她们这些丫鬟来做,只要姑娘许她与玉棋在榻上睡,添炭火时连门都不用开,保准轻手轻脚,绝不会吵到姑娘的。 偏偏姑娘就是不乐意。 “听说碎叶城那边比我们这儿要冷许多,等到了碎叶城,姑娘可不能像在家这么任性了,炭火还是应该添的足足的,要不然姑娘冻着了可怎么好!” 燕绾实在耐不住玉浓的碎碎念,只好先答应了下来。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天空中阴沉沉的,仿佛是要下雪。 燕绾来到门口,就瞧见田管家正站在大门边,同前来接人的谢忱说着话。阿钊则是站在车厢边打呵欠,显然是还没有睡饱的。 “老奴原还担心碎叶城路途遥远,姑娘与小少爷又是从没出过远门的,现在知道谢少爷恰好也要去碎叶城,正好能与姑娘同路,这才放下心来。”田管家丢下聊得正畅快的谢忱,来到燕绾的身边。 小声说着自己的担忧,“谢家的下人都是特地训练过,便是路上遇到不开眼的人,也能叫他们去打发了。只是姑娘当真打算去碎叶城,其实您不去也是可以的,老爷夫人都知道您不愿意出远门……” “爹爹都特地写信来,说要过一个阖家团圆的年,我又怎好拒绝!” 燕绾没将燕重钧写的一纸书信说出来,只不过她随便找出来的借口恰到好处的堵住田管家的嘴,叫他没办法往下接话了。 正要登上马车时,燕绾余光瞥见了燕府门口的大红灯笼。 大红色的灯笼喜气洋洋的,让她忍不住想起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往年每到正月十五,喜乐就会特地登门来拜见她,只是她今年要去碎叶城过年,按着燕老爷的性子,说不定过了正月十五都不会回来,她得先做好安排才行。 “要是回头喜乐过来,田管家你就按照往年的惯例给她准备一些东西。她一个姑娘家就算有个小铺子傍身。但日子肯定过的不轻松,你平时帮我多照看她些,别叫人欺负了她。” 少女一只脚都已经踩上了马车,却因为心有顾忌,又跑了回来,只为了特地叮嘱这番话。 田管家抬手抹了下眼睛,“记下了,您说的老奴都记下了的。” “你没事?”燕绾疑惑的问道。 她刚才应当是没有看错的,所以田管家这是哭了吗? 可是她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呀! 难不成是因为她只关心了喜乐,没有说一些关心田管家的话么? 燕绾蹙着眉,可是田管家看上去就很不好欺负的样子,也没人会去欺负他的。 “……是今儿的风有些大了,沙子迷住了眼,姑娘该上马车了,可别因为老奴再耽搁了时间。” 既然已经被瞧见了,田管家也就没有再掩饰,他举着袖子擦着眼泪,只是那眼泪似乎越擦越多,瞧上去有些可怜。 燕绾半信半疑的听着他的话,就连往马车那边走的时候,也是一步一回头。 她后来还是没忍住,又蹭蹭蹭的跑了回去。 将帕子塞到了田管家的手里,飞快的嘱咐道:“田管家你别哭啦,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我只是去那边过个年,等年后爹爹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回来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再给你带碎叶城的特产,所以别哭啦!” 目送着门口的马车一辆辆离开,直到连最后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田管家才捏着手中的帕子,缓缓地朝着门内走去。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步履蹒跚的模样看上去更加的老朽。 燕府的大门被关上之前,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叹息声盘旋在燕府门口的空地上,连同门前马车留下的痕迹,被风轻而易举的吹散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又醒过来的燕重镜,靠在车厢上回想着早晨的场景,对自家姐姐口中出现的那个陌生名字很是介怀。 他抬头看着端坐在对面的谢忱,不自在的挪动着身子,怎么不是让他跟姐姐一个车厢呢! 跟姐姐在一起,他好歹还能和姐姐说上几句话。 可换成了谢忱后,他压根就不知道说些什么。 “睡醒了?”谢忱余光瞥见燕重镜坐立不安的模样,“你右手边的木匣中有点心,我们车上没有热水,你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他今天看上去好像挺好说话的。 燕重镜啃着干巴巴的点心,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车上没有热水,那别的车上是有的吗?” 谢忱睨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说他讲的都是废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解释了一句:“绾绾是姑娘家,身体也不大好,她那边东西准备的齐全一些是应当的。” 懂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粗糙些养,将就着过呗! 他看着手中的点心,顿时就觉得不香了。 冬天路滑,车队赶路的速度并不算快,明明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撩开车窗也还是相似的风景,瞧上去有些枯燥无味。 燕重镜倒是想要下车,换到自家姐姐那辆马车上去,但谢忱就坐在他对面,让他根本不敢提出无理的要求。 他习惯性的往木匣子里摸去,却摸了个空,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竟是将匣子里的点心都给吃完了。 昨天收拾行李时,姐姐院子里的丫鬟是给他收了几本书,可书都被放在箱子里,他现在手边是什么都没有的。 无事可做之下,他又想起了早晨的事情来。 忍住开口问着对面的谢忱:“谢大哥,你知道喜乐是谁吗?” “我从前都没听姐姐提起过这人,结果今天出门前,姐姐居然还特地要田管家帮忙照看一二……” 按理说,这样的话,燕重镜应该自己去问燕绾的。 他这个亲弟弟都不知道,外人就更不应该知道。 而谢忱恰好还真的就知道一点。 “喜乐从前是你姐姐身边的侍女,后来因为一些缘由被还了卖身契,出府去了。她如今仍旧住在锦官城之中,逢年过节也会登门拜访……” “原来是这样啊!” 燕重镜听着谢忱的解释,自觉已经明白过来。 他身边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例子,就比如说小时候照顾他的嬷嬷,前些年也被发还卖身契,让她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嬷嬷的老家离锦官城有些远,来回至少也得月余的时间,否则她逢年过节也会回府探望他的。 想来姐姐惦记着的那个喜乐,就同他身边的那个嬷嬷一样,只不过喜乐老家就在锦官城罢了。 好像有哪里还是不太对? 谢忱看着对面的燕重镜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也就不再多说。 绾绾对昔日的陈年旧事还未放下芥蒂,如果燕重镜要继续追问下去,那他势必要说起那些事情,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没有追问,也省了他顾左右而言其他。 许是出门前一夜突然降温,屋内的炭火没能准备足,又或者是不习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燕绾这几日看上去有些虚弱,脸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是淡淡,叫侍候在她身边的玉浓与玉棋提心吊胆,生怕她会忽然发起高热来。 赶路的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是有随行的大夫,可那也不是治病的好地方。 幸好,燕绾只是表现的怏怏,并没有真的生病。 听说车队已经临近碎叶城,再过个把时辰就能进城,燕绾忽然强打精神,倚着车窗,问起了谢忱。 “谢家少爷吗?”玉棋回想着车队中途修整时候的场景,回着燕绾的话,“谢少爷和小少爷在一个车厢里头呢,姑娘是要找谢少爷说话吗?” 若是如此,那她得叫车夫先停下马车,也好将谢家少爷找过来呢! 燕绾顿了下,又说:“是快要到晌午了,我记得昨日晌午车队是停了一会儿,待会儿停车的时候,你同谢忱说一声,我有些事要与他说。” “可是姑娘……” 玉棋有些为难的道:“先前姑娘休息的时候,谢少爷派人来说,碎叶城近在前方,晌午的时候就先不休息了,让车队再走快一些,等进了碎叶城,他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请我们吃饭呢!” 车队里的都是燕谢两家的下人,主子说晌午不休息,他们只有听从的份。 更何况谢少爷还说要在碎叶城最大的酒楼请他们吃饭,就算到时候有可能吃不饱,说出去的时候也能有面子的。 故而在燕绾不知道的时候,车队里的人个个都亢奋的很,铆足了劲就等着进城了呢! 燕绾没想过车队不会停,可若是不在进城前同谢忱说上一声,等到进城后,她十有八九是要被燕老爷接走,到时候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便改口吩咐玉棋去将谢忱请过来。 谢忱与燕重镜是在一个车厢里头,请来了谢忱,燕重镜自然也跟着过来了。 玉浓与玉棋早就在谢忱他们过来的时候,就去了后面下人们坐着的车厢。 只是燕绾坐的这辆马车本也算不上大,又塞进两个人后,更是显的满满当当。 “姐姐怎么只叫他,也不叫我啊!” 燕重镜凑到燕绾面前,小声的抱怨着。 从昨日到今日,他跟谢忱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可快要把他给闷坏了。 燕绾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到一边乖乖坐着,不要捣乱。 才看向谢忱,略带担忧的问他:“我这段时间有些晕乎乎的,好些事情都没有考虑到。你等会儿进了城是要住在哪儿?” “虽说过年的时候,城中客栈都还是开着门的,可你总不能真的在客栈里过年的!” 在客栈里过年,还是在谢府中过年,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的。 谢忱本打算是这样说的。 但看着燕绾担心的模样,他又改变了主意。 绾绾最近烦心事已经足够的多了,没必要再把他那边的糟心事也拿出来说。 “等等!”燕重镜被姐姐勒令在一边坐好,其实是打算不开口的,但听着听着,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插句话。 “不是说谢大哥是要到碎叶城办事,恰好与我们同路,这才一起走的吗?” 怎么听着他姐姐的这意思,好像又有些不大对劲呢? 谢忱轻飘飘的撇了他一眼,小少年顿时捂着嘴巴,背靠在车厢上,用行动表明自己不会再捣乱。 “绾绾还记得仲宁么!他老家就在碎叶城,虽说他许久没有回来过,但从前的宅子还在那儿,我这次过来就先住他那儿……” 他没说仲宁其实也在他们这个车队里头,谁叫绾绾是当真不喜欢和仲宁打交道呢! 仲宁与燕绾,该委屈的人自然不会是他们绾绾的。 第53章 折道返回 燕绾心里念着故人,却不愿意瞧见那些容易让她想起故人的人。 尤其是仲宁。 仲宁与燕重锦年岁相仿,每次见了他,燕绾总会想,倘若她的哥哥还活着,该会有怎样的风采。 迁怒是最没必要的,却也是燕绾这样的普通人,最常做的。 不过燕绾要比其他人稍微好上那么一些,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便尽量不往仲宁面前去。 她一听谢忱要住在仲宁的旧宅中,立刻就止住了后面的话。 原本她是想邀谢忱去燕府的,虽然明知那样做,燕老爷夫妇定是会不高兴,可一想到燕老爷能在宴席之中轻易许出她的亲事,燕绾又觉得自己邀谢忱回家并不是什么大事。 燕绾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她还想瞧瞧自家爹娘见到谢忱跟着她一起过去,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惜谢忱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爹爹谢碎叶城买的宅子在何处呢?”燕绾准备叫玉棋将信拿来,一偏头才想起她们这会儿在马车上,玉浓和玉棋早就换到后面的车厢里去了,顿了顿,对谢忱说:“先前碎叶城送回来的那封信上只写着让我亲启,其他的一概没写的。” 明明是燕老爷自己写信,想要叫燕绾与燕重镜过来的,却偏偏不在信中写明住址,前后矛盾的做法叫人难以猜测他的想法。 谢忱朝外面看了眼,这会儿快要到碎叶城的城门口了。 他说:“我们等会儿进了城,先去城中酒楼吃顿饭,酒楼之中的小厮消息最是灵通,燕伯父又不是什么普通人,想要打听他的消息,应当是很容易的。” “唔,我也是这样想的。” 燕绾朝他笑了笑,她虽然没有燕老爷现在的住址,却知道燕重钧曾在哪家客栈住过。 倘若实在找不到人,直接往那家客栈去,想来客栈里的人是会知道燕老爷他们在何处的。 虽然燕绾从前说别处的风景与锦官城没有差异,实际上这里面的差别可大着呢! 只从这城门上来说,就有着天壤之别。 锦官城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池,城门虽然不是金子做的,但也确实是镀了金在上面。 碎叶城则不一样。 无论是外面的城墙,还是敞开的城门,无一不是朝着实用的方向努力着。厚重的城门黑漆漆的,没有五六个人一起用力,根本就推不动它。城门两侧的城墙有数尺高,皆是方寸青砖堆砌而成,上面布满青苔,像是一尊静卧的猛兽,看着并不起眼,靠近后才知道它的威力。 玉浓趴在车窗上看了好一会儿,回头时忧心忡忡。 “玉棋,我觉得姑娘的眼睛是越来越不好了!” 玉棋下意识的看了眼车帘,幸好玉浓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外间赶车的车夫应当是没有听见这话的。 她担心玉浓又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连忙扑了过去,伸手捂住了玉浓的嘴,贴在她耳边小声骂了句:“你要死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到现在都还记不住吗?” 外人不知道,但她们姑娘确实是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的。 燕绾也不是完全记不住人脸,可若是长时间不见,别人在她眼中的样貌就会发生些许的偏移,等到再见面时,她总会觉得见到的人和她映像中的人长的并不一样。 据说这样的小毛病都是天生的,后天没办法治疗。 不过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只燕绾贴身侍候的两个丫鬟,还有燕老爷夫妇知道此事,其他人是一概不知的。 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没必要传扬出去。 玉浓好不容易才挣开玉棋的压制,她揉着被掐疼的腮帮子,瓮声瓮气的说:“我知道的呀,我这不是看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才悄悄说的么!”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将这些事情大声嚷嚷出来! “姑娘先前还说外面和锦官城都一样,可我瞧着就很不一样啊!” 她这会儿倒是小心谨慎许多,也学着玉棋的模样,贴在她身边小小声的说着话。 玉棋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这些蠢问题。 望着前方高耸的城墙,她小声念叨了一句:“姑娘先前没有写信,也不知道这会儿会不会有人在城门口接我们?” 燕家的马车才排到进城的队伍之中,就有人迎了上来。 身上穿着的袄子灰扑扑的,还长着一张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了的脸,就连名字也是普普通通的。 听见有人拦住了马车,燕重镜第一个跳出了车厢,他实在是不想继续留在里面默不作声,太难为人了。 “咦,大寒你怎么在这里?”燕重镜下意识的四处张望着,没有看见那抹熟悉的声音,才有些失望的说:“大哥没有来接我们吗?” 他挥了挥手,装作不在意的说:“我知道大哥肯定是有事要做,才没有时间来接我们的。没关系的,大寒待会儿你来赶马车,我就不去酒楼吃饭了,先过去见大哥……” 表面装着不在意,可越说到后面,言语之中的在意立刻溢于言表。 大寒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想到少爷的吩咐,还是一板一眼的说了出来。 “小少爷您就不要往城里去了,直接让马车掉头,回锦官城去,大少爷叫您陪着姑娘,莫要让旁人欺负了姑娘。” “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燕重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大寒,“今天已经是三十了,晚上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却说大哥叫我回家去?” “这像话吗?” 合着他趟风冒雪的赶了两天路,连自家大哥和爹娘的面都没见到,就要走回头路了。 那大哥先前送什么信,话说的跟真的似的,他和姐姐还当真以为他们想要过个阖家团圆的年,才拉着一行人紧赶慢赶的过来,可他们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燕重镜猛地回过头,想起自家姐姐这会儿正在车厢里头,偏偏刚才大寒说话时,也没有压低嗓音,姐姐肯定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瞪了一眼大寒,大哥身边的人也有不会办事的时候。 “姐姐,你生气了吗?” 大寒从车帘缝隙中瞥见了少女的裙摆,又听见燕重镜的问话,心里的惊讶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差点没把他心肝脾肺肾都给咳出来。 少爷只说了小少爷不愿意回去,就让他强行上车将小少爷送回去。 可他没有说姑娘也来了,他该怎么办啊! “看来燕大哥先前送回来的那封信,是特地没有写上住处的!” 谢忱听到大寒说的话,偏头看向燕绾:“绾绾可要听燕大哥的话,掉头回锦官城去呢?”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颤动着,若是燕绾决定回去,那他也可以陪着的。 毕竟他本来就是为了护送燕绾,才会特地走上这一趟。 只是仲宁那边,就只能让他一个人了。 燕绾将燕重镜喊上了车,对着外面的大寒说:“既然你来了,就由你来替车夫引路!” “你随大哥在碎叶城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待会儿先带我们去城中最大的那间酒楼,其他的等会儿再说。” 进城的队伍已经往前挪动了一段路,燕家的车队却还停在原地,叫后面排队的人都生出了些许的怨言。 大寒闷不做声的上了车,就坐在车夫的左手边。 车队继续往前走着,赶车的车夫好奇的看了眼大寒:“你们家大少爷是不是特别不喜欢你们小少爷啊,哪有这样把人叫过来,连见都不见,又把人给赶回去的呢?” 大寒瞥了他一眼,才发现这人并不是燕家的人,不过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林州看他想的太吃力,好心好意的用鞭柄戳了戳他的胳膊,“还是说你们家大少爷其实是有难言之隐,你说说看呀!” “你是什么人?”大寒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人是谁,整个人变得分外紧绷,右手已经摸上了腰间,只要眼前的人有丝毫的不对,他的匕首就能割破这人的喉咙。 燕绾端起小方桌上的茶杯,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就被谢忱给拦了下来。 在谢忱分外不赞同的眼神中,她只好放下手中那杯已经冷下来的茶,心情有些不大愉快。 便冲着车厢外面的大寒说:“我也想知道大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我和阿钊都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这样的话,大寒可不敢轻易接下来。 奈何他是个嘴笨口拙的,也就拳脚功夫练得还不错,才被自家少爷一直留在身边,便是派他出来办事,也是觉得小少爷那边不好讲理,只能武力劝服。 他憋了好半天,马车都已经在碎叶城走了好一会儿,快要到酒楼的时候,才听见他说:“那个,大少爷一开始没想到姑娘也会过来,才说小少爷过来了,就送小少爷回去陪着姑娘。” “老爷夫人这边有大少爷陪着,姑娘若是一个人待在家中,肯定是会孤单的,所以大少爷才要叫小少爷回去的。” 燕绾在谢忱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对大寒刚才急中生智给出的回答不置可否。 她淡淡的看了眼满头大汗的大寒:“我们还要在酒楼用饭,既然大哥没有想到我和阿钊都会过来,府中肯定也没有准备住处,你先回去叫人准备好,再来这里接我们。” 大寒面无表情的应下了这番话,只是离开时似乎扭了下脚,差点扑倒在地上。 燕重镜到了包厢后,围着燕绾转了好几圈,不甘心的问道:“不会,姐姐你不会真的信了大寒的鬼话!” “亏他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说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的。” 燕绾叫他绕的头晕,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坐到那边去,我没开口你别说话。” 得,撞到姐姐气头上了。 燕重镜立刻闭上嘴,乖乖的在一旁坐好。 “谢忱,你还记得我从前和你说过的故人托梦么?” 燕绾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似乎她身边的人都认定她不会离开锦官城,所以当她说要找燕老爷对峙的时候,谢忱才会那般意外,甚至因为不放心,还特地送她到碎叶城。 可是大哥凭什么认为在她得知爹爹要将她胡乱许人的时候,还会继续留在锦官城,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呢! 还是说他一早就认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锦官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谢忱点了点头。 他回想着当初的场景,慢慢的说:“我记得你那个时候总是偷偷躲起来哭,每天都很不高兴的模样。后来有一天,你突然跑过来找我……” 年幼的燕绾无法接受自己是害死兄长的元凶之一,哪怕大和尚对她说了成百上千次的放宽心,她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直到那年上元节的第二天,小姑娘突然跑到了谢忱面前。 “大哥说他昨天梦到重锦哥哥了,重锦哥哥告诉他,亡者逢年过节就能给生者托梦,只不过他们每次从黄泉回到人间的落地点都不是一处,有时候可能会离家千万里,只有家里的人给他们点亮了引路灯,他们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小姑娘那时还失落了片刻,因为她晚上一个人偷哭的时候,是不会点灯的。 偏偏她又因为要调养身体的缘故,不得不待在甘露寺。 所以哪怕燕重锦有机会回到燕府给亲人托梦,也还是没能同她说上话,只能借他人之口转述的。 谢忱顿了下,才将话给补充完整。 他说:“似乎是燕大哥先同你提起这个,后来你才深信不疑的。” 哪怕燕绾自己一次也没梦到过燕重锦,但因为有燕重钧珠玉在前,所以她一直都是信的。 燕绾绷不住面上的表情,失落的趴在面前的桌子上,“谢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呀!” “我还是想要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故人托梦,只是我点的引路灯不够亮,重锦哥哥离家又太远,所以他才没能给我托梦。” “我想要相信的……” 少女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将泣音一笔带过。 能叫她放在心上的人本就为数不多,而这世上的意外又太多,她不想失去任何人,可得过且过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现在又能怎么办呢? 第54章 莫须有的 时隔数月,燕重钧再度见到燕绾,瞧见的便是一个眼角泛红的小姑娘。 因着出门在外的缘故,小姑娘总算换下了她的一身素衣,如今的豆绿色袄裙并不算鲜艳,但瞧着也比往常要活泼的多,总算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又走近了些,没有闻到熟悉的檀香味,反而是淡淡的桂花香,倒是叫他有片刻的茫然。 等余光瞥见小姑娘腕间不曾离身的佛珠后,他才放下心来。 即便看着与旧日有些许的不同,但眼前依旧是他映像中的小姑娘。 乖巧又惹人怜爱。 “绾绾和阿钊一路上没少麻烦你!”燕重钧打量自己的弟弟妹妹,瞧着他们状态还不错,便转头对上了谢忱,“你来碎叶城可找到了住处,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先到我们那儿住几日。” 谢忱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想到还混在楼下大堂吃饭的仲宁后,他忍痛拒绝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便不去打扰了……”只是他到底有些不甘心的,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下次再登门拜访。” 燕重钧和燕老爷不一样,他还是很看重谢忱的,听到他这么说,便笑着应了下来。 不止燕重钧在打量着燕绾,燕绾其实也在看着他。 青年身上的狐裘大氅进了屋内后,也没见他脱下来,依旧是披在身上的。他端起茶杯时,自袖口露出一段精瘦的手腕,然而放下茶杯时,明明是轻飘飘的一个动作,燕绾却看见了他手背上鼓起的青筋,似乎在忍耐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 她的视线上移,落在了燕重钧的脸上。 “哥哥,你……” 看上去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燕重钧没听到她的未尽之语,便疑惑的看向她:“绾绾?” “大寒刚才去找我的时候,恰好在路上见到了……爹娘已经知道你来碎叶城的事情了,正在等着你过去呢!” 燕绾本来因为大寒在城门口说的那番话,准备在见到哥哥后要小小的任性一下,不等到哥哥给她道歉,她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但现在看着燕重钧眼下的青黑,她忽然就没了争锋相对的念头。 偏头朝谢忱使了个眼色,“那我先跟哥哥走了,你这边的事情忙完了,记得叫人过去和我说一声哦!” 又朝燕重镜招手:“阿钊过来,我们跟哥哥去看看爹爹在碎叶城买的新宅子到底如何,要是比不上锦官城的燕府,那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往这儿来了……” 当然了,在燕绾心中,锦官城的燕府才是她的家。 别的地方就算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既然连家都不是,那更没有逗留的必要。 碎叶城的街道比较狭窄,来往的大多是行人,很少见到有马车通行。 燕绾先前从车厢里下来后,便进了酒楼,也没注意过车夫将马车赶到了何处。只是等她踏出酒楼的时候,没有在门口见到马车,来接她的兄长在前面走着路,偶尔会停下来等一等他们,却从头到尾都没说过马车的事情。 她牵着燕重镜的手,拉着人快步赶上了前面的燕重钧,小声问道:“我们不坐马车的吗?” 步行并无不可,然兄长时下的情况却叫她觉得还是乘坐马车的好,总觉得他应该停下来好好休息,而不是继续走在前面的。 想到此处,燕绾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口快,如果没有她质问大寒的那番话,或许就不需要惊动兄长了。 这样的念头在心中转瞬即逝,留下的痕迹却久久未曾消失。 “绾绾看出碎叶城和锦官城有什么不同了吗?”燕重钧在街边停下来,回头看向避开过路之人的燕绾,眼神很是柔和。 燕绾四下看了几眼,不太确定的回道:“这里的人好像比我们那边要多一些?” 锦官城的街上,平日里也有不少人穿行其上,但寻常时候只有小猫三两只,到了初一十五赶集的日子,城中才会变得更加热闹。而碎叶城此刻远比锦官城赶集的时候还要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穿红戴绿,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瞧着就很不一样。 她想了下今天是什么日子后,又觉得街上的热闹是理所当然的。 便是在锦官城,到了大年三十的夜里,外面街上也是会很热闹的。 “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不同的,”燕绾的视线从人群上方掠过,落在两边的店铺上面,“又或者哥哥你是想说这边街上的客栈要比锦官城的多?” 不管是在碎叶城,还是在锦官城,客栈门匾边上都会有一面旗子,写着硕大的一个‘客’字,让人远远望见就知道这里有一家客栈。而他们一路走来,这条街还没有到底,就已经看见了七八家客栈,怎么能不叫燕绾感到奇怪。 燕重钧被噎了一下,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虽然现在想想确实如此,但小姑娘说的,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想了想,直接跳过之前的问题,说:“碎叶城的城规就是这般安排着的,除却出城进城,旁的时候是不许马车在城中行走的。当然轿子还是允许的。” “不过府上的家丁并不齐全,也没有特地练过,想要抽出几人来抬轿子,是能找出人来,但他们能否将轿子抬的稳稳当当的,那可就不好说了。我们还是稳妥些的好。” 更何况燕老爷买的宅子在地理位置上来说,还是很优越的,恰好就在城中心附近,离方才的酒楼也就隔了一条街。 他们在燕重钧的带领下,没走几步路,就瞧见了碎叶城的燕府。 门上的牌匾是新制的,急着赶工的牌匾都没来得及上漆,保持着原木的颜色,却与周围的环境意外的相融,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那上面的字是爹爹写的吗?”燕绾盯着上方龙飞凤舞的‘燕府’二字,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身边的人闷闷的咳嗽了一声,手掌落在她的头顶,她听见他说:“不是哦,那是我写的呢!” 有一点点的炫耀在里面。 “绾绾,我们商量件事情好吗?”燕重钧用袖子捂着嘴,咳嗽两声,说:“等会儿让大寒带你们去见爹娘,我就先不跟着你们一起过去了,好吗?” 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每次同她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而且不管做些什么,都要提前和她商量一番,仿佛只要她说上一声不,他立刻就会改变主意似的。 燕绾的心神还停在‘燕府’二字上,她对哥哥的笔迹再熟悉不过,却当真看不出那两个字会出自哥哥之手。 她嘴上应着燕重钧的话,实际上并未往心里去。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前面带路的人已经换成了大寒。 大寒换下了那身灰扑扑的衣裳,现在穿着的是燕府下人的衣裳,闷不做声的往前走着,叫人忍不住庆幸现在还是青天白日,要是换成了夜里,恰好他现在又是一身黑,岂不是都瞧见他人在哪里! “我看大哥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因为最近没有休息好,还是出了什么我和阿钊不知道事情么?”燕绾问着大寒。 如果不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大哥是绝对不会丢下她和阿钊,让她们两个去见燕老爷夫妇的。 方才燕重钧在的时候,她不好直接去问,大哥在弟弟妹妹的面前,总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绝对不会让她们瞧见他虚弱的模样。便是她真的开口问了,也只会得到一个无事的回答。只能等他离开后,逮着可能知道缘由的人问。 只是她问话的人,并不是一个很好打听消息的对象。 大寒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疑惑的回道:“少爷不是跟平常一样吗?” 他看惯了燕重钧的模样,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劲的。 是大寒这个人比较憨,还是他们小厮就做不来察言观色的活计,明明大哥身上的异样都那般明显,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的说大哥与平常一样,这怎么能说是一样呢! 燕绾叹了口气,再次认定大寒就是个憨的。 只是她有些想不通,自家大哥是奔着科举去的,所以他在自己身边放这样一个不够聪明,甚至有些愚笨的小厮,是什么意思呢? 猜不透自家大哥的打算,燕绾就已经和燕重镜到了正院的门口。 院门口的台阶上,有个穿着姜黄色袄裙的侍女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远远的看见了燕绾一行人后,她愣了半晌后,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边跑似乎还边喊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算不上大,隔得又有些远,只能依稀听见似乎是在叫着夫人。 “那个人是?” 燕绾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燕夫人身边有哪些下人,她是一清二楚的,可刚才看到的那名侍女绝对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所以这人是燕夫人后来才买到身边来的吗? 大寒盯着前面的院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对燕绾说:“姑娘说的是刚才等在院门口的那个丫鬟?” “是啊,我先前好像都没有见过她。” 大寒:“她叫江豆,听说是家中出了变故,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所以她祖母才把她送到了夫人身边,夫人心善,就真的把人留在了身边。” “我听府上的人说,她很得夫人的看重,夫人还特地给她取了个小名呢!” 燕绾没听见大寒的后半句话,因为林嬷嬷过来接她了。 “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肯定是累着了!”林嬷嬷上前就握住了燕绾的手,感受着掌心冰凉的温度,嫌弃的目光就落在了燕绾身后的玉浓与玉棋身上。 “姑娘身边的丫鬟该再送去教一教规矩,到底还是年纪太轻,考虑事情就不周全。这大冷天的,也不知道给姑娘多添件衣裳披风,再不济给准备个暖手炉,暖暖手也是好的呀!” 林嬷嬷是燕夫人从娘家出嫁时带来的下人,更是深得燕夫人信任的心腹之一,很多时候她说的话做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能够代表燕夫人的。 故而玉浓与玉棋在听到她的话后,忍不住都缩了缩脖子,就算表现的不是很明显,但她们还是有些怕林嬷嬷的。 燕绾打断她的话:“是我不喜欢拿那些累赘的东西,倒也不是她们没有准备的。” 拉着林嬷嬷往前面的院子走去,等走到院子里后,林嬷嬷自然就不说话了。 屋内确实是如同燕重钧说的那样,燕老爷和燕夫人已经在屋内等着她了。 燕夫人瞧见燕绾和燕重镜进门,第一句话是冲着燕重镜去的。 “重镜,过来跪下!” 燕重镜迷迷糊糊的抬起头,不大能理解燕夫人为何会这般生气。 他知道燕夫人总是喜欢生气,但从前生气还能让他找到一个缘由,今天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路走来,他都乖乖的听着姐姐的话,连东张西望都没有,更不必说是其他的事情了。 怎么燕夫人瞧见他后,又是叫他跪下来,可他明明没有做错事情啊! “明知你大哥伤病未愈,他已经派了下人去接你,你却还不知足,偏要让你大哥亲自去接你才肯心满意足,累得你大哥连药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忙忙的去见你,你还敢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还不快给我跪下!” 说话的人是燕老爷。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幸亏桌上的是温茶,就算茶水溅到他的手上,也没有让他烫伤,只是弄湿了他的手而已。 “您说什么?” 燕重镜听着他的质问,只觉得更加迷糊。 他有非要让大哥来接他们吗? 没有的。 他只是在大寒要送他回锦官城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后来说话的人都不是他的。 就算是姐姐说的那些,似乎也都没有提起过大哥。 姐姐只是说爹娘这边没有预料到她也会来,可能宅子里根本没准备好房间,就叫大寒提前回来说上一声,让人准备房间来着。 唯一和大哥有些关系的话,约莫也就是姐姐质问大寒,问他大哥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除了那一句以外,也没有其他和大哥有关的话了。 所以爹娘现在想要罚他,都已经不再讲究证据,随便找件他不曾做过,甚至都不曾出现过的事情,就轻而易举的强按在他的身上,连基本的事实真相都不管了吗? 燕绾挡在了燕重镜的面前,“爹爹您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问都不问,就直接将所有的错处都归在阿钊的身上!” “叫大寒回府的人是我,说大哥不关心我们的人也还是我,阿钊从头到尾就没说过话的。” 她皱着眉头看向上首坐着的两人,“而且我只是叫大寒收拾房间,何曾强要大哥来接我们!刚才就是大寒送我们过来的,您让人把他叫过来,我是不怕和他当面对质的。” 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她根本就不必感到心虚的。 站在燕夫人身后的女子抖了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恰好看见燕绾生气的模样,她缩着脖子,又往燕夫人身边贴了贴。 燕夫人感觉到她的害怕,隔着衣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对燕绾说:“绾绾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大年三十正是团圆的好日子,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也很不容易,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彼此的心。” 什么叫做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燕绾忽然觉得不止是燕老爷,就连燕夫人,也让她感觉如此的陌生。 她不甘心的上前一步,想要继续理论,凭什么他们可以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推到她与阿钊的身上后,还假模假样的说自己不计较,想要她与阿钊感恩戴德,用以显示他们的宽宏大量。 可是,她们凭什么要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身后的少年拽住了她的衣袖,轻声说:“姐姐,算了。” 燕绾在气头上,没有听清他的话,回头又问了一句:“阿钊你说什么?” “姐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大哥,听爹娘的意思,大哥最近好像在吃药,可先前从碎叶城送回来的那封信中也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大哥是要去看,可眼下的事情我们也要说清楚才行。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将我们没做过的事情强加在我们身上!” 燕绾说罢,又要上前去。 她可以忍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污蔑她做了本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无法接受自家爹娘也同外人一般看她,明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深知她的为人,可真的遇到了事情就连一点信任也不愿意给她,这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呢! “爹爹,你叫人把大寒找过来,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小姑娘的眼角还微微泛红,白皙的脸颊也因为生气而红了大半,她拉着燕重镜往燕老爷夫妇面前一站,“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您把他叫过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胡言乱语的!” 燕重镜见惯了自家姐姐不争不抢的模样,很少见她因为一件事情而据理力争。 如果是别的时候,对着旁的事情,他大概是会很高兴的,为姐姐感到高兴。 可现在这种情况,叫他忍不住忧心忡忡。 等到姐姐发现她如何努力,最后的结果仍旧不如人意的时候,肯定是会很失望的! 燕夫人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眼眸低垂,不曾看向面前的一对儿女。 说话的人还是旁边的燕老爷。 他叹了一口气,话中满是失望。 说:“是不是有人在当中胡言乱语,真的重要吗?” “不管你和重镜有没有提那样的要求,重钧确实是连药都没来得及喝,就拖着病体去酒楼接你们二人。既然错误已经造成了,绾绾你现在不该总想着找人对峙,你应该想想重钧才是……” 大哥确实重要,那她与阿钊的清白,就不重要了吗? 燕绾再次觉得她与燕老爷一定是有代沟,否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两人说起来的时候,怎么就变得那么复杂呢! “阿钊,你知道!”走在前往大哥院子的路上,燕绾瞥了眼领路的大寒,回头对燕重镜说:“虽然叫爹爹那么一说,我的想法都乱了,可是我不是不关心大哥呀,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我们本来就没有做过的,凭什么因为那些人假装大度说着不计较,就当真不提不问,这样不就等于是默认我们做下了那些事情么!” 凡事都应该掰扯清楚才对。 起因经过和结果,本来就很简单的流程。 怎么能因为结果不尽如人意,就对起因不理不睬,一门心思的对结果进行补偿呢! “如果这次我们不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乱,那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们还要像现在这样吃哑巴亏不成!” “嗯嗯嗯,姐姐说的很在理。” 燕重镜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递了张帕子。 少女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我没有因为爹爹刚才指责的话就偷偷抹眼泪的,是碎叶城这边的风沙太大,沙子进了我的眼睛罢了。” 燕重钧的院子已经近在咫尺,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大寒,我有没有问你,你先前回府是怎么和大哥还有我爹娘回报的?” 大寒一路上因为燕绾掉眼泪的缘故,格外的小心翼翼,走路都是垫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生怕会叫燕绾迁怒到他的身上。 这会儿听到燕绾的问话,他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的就放下了。 他说:“我就跟少爷说了您和小少爷都来了,还没来得及说其他的,老爷就带着人过来找少爷。” 大寒听的时候没抓住重点,同燕绾她们说的时候,也是乱七八糟的。 “老爷也不知是在哪儿听到的消息,居然以为小少爷没跟着我一起回府,是想要拿乔,还叫大少爷不要管这件事情,他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小少爷一顿。后面我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也不知少爷说了些什么,老爷离开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再之后的事情,燕绾与燕重镜也都知道了,就不必他再细说了。 第55章 自相矛盾 燕绾没能问出燕老爷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只知道大寒确实没有乱说。 可惜她知道的,和她想知道的,两者之间的偏差有些大,完全不能混为一谈。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们就已经走到院子边。 “大哥现下应该已经休息了,我,我们也许应该等明天再过来,才不会打扰到他。” 燕绾看着近在咫尺的院子,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怯意来。 前面燕老爷说的话,还是给她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哪怕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只要一想到大哥拖着病体来接她们,她心中就很不是滋味。 或许真的如同爹爹说的那样,有时候重点不是谁对谁错,而是最后的结果如何。 正当燕绾踌躇不前,极力想要劝说自己先行离开时,院子里忽然走出了一个人。 瘦瘦小小的少年穿着燕府下人的衣裳,手里捧着一堆染了血的白布,出门瞧见了燕绾和燕重镜后,下意识的就想要往回跑,只是没跑两步路就被大寒给拎住了衣领。 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大寒三两步就追上了往院子里跑的小寒,将人给拎到了燕绾的面前。 瓮声瓮气的说:“姑娘刚才不是问少爷怎么了吗?” “我最近被少爷安排去训练府中的下人去了,是小寒一直跟在少爷身边的,他肯定知道少爷的情况。” 他或许是不够聪明,但不代表他的脑子就真的转不过弯来。 燕绾想着大哥在酒楼放下茶杯时,手背上的青筋,又看到小寒怀里的东西,“这些……是大哥的?大哥他受伤了吗?他怎么会受伤呢?” 她迫切的想要从小寒口中得到答案,然而小寒支支吾吾的,什么也不肯说。 不愿继续在院门口耽搁下去,燕绾推开挡在面前的大寒小寒,拔腿便想往院子里去。 小寒瞪大了眼睛,顾不上怀里的东西,只一门心思的想要拦住燕绾。 他伸手便拽住了燕绾的衣袖,“姑娘等一等,且等一等……” 硬是把人拉到了一边,“少爷好不容易才歇息下,姑娘从锦官城过来,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马车,不如您也先回去歇息会儿,等少爷醒后再来,您看如何?” 燕绾拍开小寒的手,虽说大寒小寒的名字看上去挺像是兄弟俩的,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兄弟,就连性情也有着天壤之别。 “我哥他怎么了?” 她说话时,看向的是燕重钧的院子,眼中满是担忧。 早前燕重钧送回的信中,说他们之所以在碎叶城停下来是因为燕夫人感染了风寒,大夫治疗后不仅没有痊愈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然而就燕绾刚才见到的燕夫人,身上一点药味都没有,面色红润的比燕绾还要健康,一点也不像是重病初愈的模样。 难不成他们停在碎叶城,其实是因为燕重钧受了伤。 信中只字不提,也是因为燕重钧受伤的消息不能往外传? 燕绾心头闪过一个又一个的猜测,想象中的画面叫她手脚冰凉,差点喘不过气来。 小寒蹲下去,将掉在地上的布又给捡了起来,“姑娘您别听大寒在那里胡说八道,我是跟在少爷身边侍候着的,可少爷也不是时时都把我带在身边的。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的。”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燕重镜握住燕绾的手,小声安抚着她,“姐姐你别自己吓自己,大哥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在酒楼里看见我们俩的时候,就会直接叫人把我们送回锦官城的。可你瞧大哥现在不仅没有送我们回去,还把我们带回了府,所以肯定不会有事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燕绾仍旧心有余悸。 面色苍白如纸,被燕重镜握住的手更是冷的跟块冰似的。 小寒琢磨了一下,很快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当初从碎叶城送回锦官城的第一封信,信上写着的内容基本就是全部的事实。他们确实是因为燕夫人偶感风寒而不得不在碎叶城暂时歇脚,燕夫人也真的因为有些人的拜访,忽然就加重了病情,但在城中医科圣手的治疗下,她的病情很快就有所好转,等燕老爷赶过来的时候,已经瞧不出生病过的迹象了。 “老爷到了碎叶城以后,瞧见夫人和少爷都是住在客栈里的,觉得客栈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就在城中买下了如今的这套宅子。买下宅子后,大寒就被少爷安排去训练府中的下人,而我还是继续跟在少爷身边端茶倒水的。” 小寒忽的叹了口气,说:“有一日老爷在外面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他也没到后院去找夫人,反倒是叫人把少爷给叫了过去。我在书房外面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少爷出来后,面色就一直不是很好。” 燕绾想着燕重钧送回去的那封信,已经猜到那天燕老爷在外遇到了什么事情,又和燕重钧说了些什么。 无非就是和她的婚事有关。 也不知道燕老爷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怎么忽然就急着想要把她嫁出去。 她过几日应该找个时间去问一问的,至于现在,还是专心关注兄长的事情。 “从那以后,少爷就时常出门,还不许我们跟着,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儿。” 从前燕重钧有什么事情,都是吩咐大寒和小寒去做的,还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大寒和小寒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全都是燕重钧自己一个人去做的。 燕绾:“大哥不叫你们跟着他,那他受伤的时候,你们也不在他的身边,是这样吗?” 小寒点了点头。 大寒那个二傻子白天在府里训练下人,晚上回去倒床就睡,根本就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离开的院子,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就不一样了。 每天少爷不带其他人,一个人离开后,小寒就会在院子里数着时间等少爷回来。有时少爷回来的比较早,是踩着太阳的余晖踏进院门的,但也有的时候少爷会回来的比较迟,邻居家的鸡都已经叫了好几遍,天边微微泛起晨光之际,少爷才满脸疲惫的回来。 “我记得少爷那天回来的特别晚,厨房里的人都已经在准备晚膳了,少爷方才踏进院门。他出门前穿着的是一套月白长衫,袖口处用白线绣着暗纹,等回来的时候身上却换成了一套黑色的衣裳,而且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燕重钧回到院子后,没等到府医过来,就直接晕倒了。 晕倒前,连句嘱咐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小寒那时不知道燕重钧是如何受伤的,也不知道他受伤的消息能不能说出去,就连能不能去找府医都是不确定的。 他是偷偷摸摸的把大夫给领到了院子里头,大夫给燕重钧诊脉开过药方后,他也没让大夫离开。 “后来少爷醒来后就吩咐我去找老爷,将少爷受伤的事情说给老爷听。” 说到这里,小寒瞄了眼燕绾的神色,其实还有件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说给燕绾听的。 他觉得燕老爷其实一早就知道燕重钧会受伤的事情,所以当他去找燕老爷的时候,才会瞧见燕老爷云淡风轻,一点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模样。 燕绾无法确认燕重钧受伤的缘由。 也许是和她有关,也许是和她无关,但眼下她确实是不好过去打扰他的。 她闷闷不乐的回了自己的院子,没有发现燕重镜并没有离开。 林嬷嬷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远远走过来的燕重镜,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等人走进后,她有些于心不忍的提醒:“夫人近来心情不大好,少爷若是无事最好顺着她……” 燕重镜跟在林嬷嬷的身后,走着刚才已经走过的路,只是这次身边没有他的姐姐。 进门后,不等屋里的人吩咐,他就直接跪了下去,动作迅速的一点磕绊也没打,与先前的那副膝下有黄金的模样大不相同。 “母亲,我错了。” 他低着头,直接承认了是自己的错。 燕夫人看了他两眼,轻轻拍了拍江豆的手,说:“豆娘,你去厨房看看我先前吩咐的云片糕,他们可做好了,若是好了,便让人送一份到姑娘院子里去。” 江豆迟疑了一下,才起身离开屋子。 她在路过跪着的燕重镜时,有意无意间,脚下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些。 清场之后,屋内就剩下燕夫人与燕重镜母子二人。 “我临走前是如何嘱咐你的,你把我的话再重复一遍。” “寻个机会告诉姐姐婚约的事情,要极力撮合姐姐和程焕,务必使他们能够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燕夫人冷笑一声,长长的指甲戳在了燕重镜的额头上。 说:“我还以为你把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没想到你都还记得,那你来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燕重镜面无表情的目视前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中不带个人情绪。 他说:“我还没来得及和姐姐说婚约的事情,程焕就已经自己找上门要同姐姐退亲,我那时有替他说话……” 在程焕说出退亲请求之前,他确实在姐姐面前说过程焕的好话,只不过当程焕提出要退亲后,他就再没办法说他半句好话了。 “姐姐本来就不想成亲,程焕那边又打定主意要退亲,所以在爹爹没有回家之前,亲事直接就退掉了。” 燕夫人捂着心口,坐会椅子上,看向燕重镜的眼神也充满失望。 燕重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的问:“程焕都已经上门要求退亲了,难不成我还要劝着姐姐与他继续履行婚约?” “姐姐又不是嫁不出去,怎么就非得和他绑定在一起?退一万步说,就算姐姐真的嫁不出去,那我和大哥也可以养着姐姐的,根本没必要逼着姐姐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爹爹从前也说过会由着姐姐的性子来,偏偏母亲总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有一些莫名的执着。 燕夫人因为种种原因,同燕重镜这个小儿子并不是很亲,平时说话办事都偏向于公事公办,然而她这会儿在他的面前,忍不住露出几分怯弱来。 “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话都说的很轻巧,可将来的事情,谁能说的准呢?” “您一边说着将来的事情说不准,一边又盼望着程焕能娶姐姐为妻,将来好好对待姐姐,您不觉得这是自相矛盾的吗?” 燕重镜已经没办法再相信程焕的为人了。 他摇着头,奇怪的看向燕夫人,“比起程焕而言,难道不是我和大哥更加可靠些么!” “我们与姐姐一母同胞,身体里留着相同的骨血,程焕对姐姐而言,只是一个外人,他哪里比得上我们呢!”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这么简单的划分清楚的。 林嬷嬷突然出现在门口,叫燕夫人将原本想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她皱着眉头,换了说法:“你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小孩了,从城门口到我们府上,才几步路的距离,已经有人在前面给你带路,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非要让你哥哥去接你,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 燕重镜挪动了下膝盖,让自己的跪姿看上去更加标准些。 “夫人也莫要再责怪他了,他进城的时候也不知道重钧受了伤,小孩子家家心气都比较高,他又是千里迢迢的过来和我们过团圆年的,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发现他大哥派了个下人来糊弄他,也不怪他会生气的。” 燕老爷这会儿在旁边打着圆场,和先前燕绾在时的咄咄逼人,大不相同。 “他们做了什么,到你嘴里都是有道理的。”燕夫人偏过头,不去看燕老爷,只冷冷的说,“你让他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他。” “重镜你自己先回院子,别担心,你娘这里还有我呢!” 燕老爷按着燕重镜的肩膀,冲他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上前去哄着燕夫人。 少年默默地走出院子,想着屋里的燕老爷和燕夫人,心下觉得好笑之余,又莫名的感觉有些难过。 明明应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他们瞒着彼此的事情也不少。 第56章 受伤缘由 这一年的除夕夜,成了燕绾记忆中,最不像除夕的除夕。 本来说好要过一个团圆年,燕绾和燕重镜也确实从锦官城来到了碎叶城,可这一夜,府中几人四下分散开,连晚膳都不是一起用的,更不必说是守岁了。 一夜无梦到天亮,再睁眼时,瞧见的便是分外陌生的装饰,红绸罗帐在冬日里喜气洋洋,却是燕绾当下最不喜欢的模样。 她已经许久没有用过这般鲜艳的颜色。 许是昨天过于兵荒马乱,她的心思都放在旁的事情上,一直到入睡时分都不曾发现罗帐的不对劲。 玉棋见燕绾的视线始终停在红绸罗帐上,轻声解释着:“奴婢打听过了,姑娘昨日让大寒回来准备院子,他就真的自己动手了,虽说也问过了府中的其他人,可他问的都是老爷夫人后来才买的那些个下人,他们不知道姑娘的喜恶,说的建议也全都是凭空猜想的。” 又说昨日太过匆忙,她们才没来得及换下屋内的东西。 “奴婢已经同玉浓说好了,今天要留一个人在院子里头,将院子重新收整收整,” 即便她们姑娘不会在碎叶城住太长的时间,她们也该将院子收拾的好好的,不说让姑娘瞧见了会有多高兴,至少是不能像现在这样触霉头的。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到。 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玉棋这边才提到了玉浓的名字,她人就提着食盒从门口进来了。 “看来我回来正是时候呢!”玉浓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了燕绾今天的早膳,“姑娘都已经洗漱好了,那快来用早膳!” “这边厨房今天做了现磨的豆浆,闻上去可香了,我还特地叫他们多放了糖,姑娘快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遥想当初燕绾在甘露寺暂住的时候,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豆浆的。 只可惜她们府上的厨子都不擅长这一手,就算勉强做出了现磨的豆浆,别说姑娘不愿意喝,就玉浓这样不挑剔的人,也能瞧见那些豆浆和甘露寺的有多大的区别。 碎叶城的厨子,在这点上还是略胜一筹的。 至少玉浓闻着味道,觉得已经同甘露寺的豆浆差不多了。 燕绾不紧不慢的走到桌边,尽管玉浓在极力推荐着,但她实际上对豆浆并没有太大的偏爱,只是在甘露寺的时候习惯了这种味道,就再也看不上其他的了。 她撇过摆在桌面上的那碗豆浆,然后看向了半遮半掩着的食盒:“食盒里还有东西没拿出来吗?” 桌面上的早膳琳琅满目,于燕绾而言,其实早就已经足够了,她压根就吃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然而人皆有好奇之心。 比起光明正大的摆在桌上的东西,她对玉浓藏在食盒里的东西更加好奇。 玉浓闻言拿起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的一碟糕点。 “也不知厨房的人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都以为姑娘您喜欢吃云片糕,还巴巴的把东西送到我面前,叫我带给姑娘尝尝看。” 她皱紧了眉头,脸上露出些微的嫌弃之色。 又接着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我都能一眼看出这云片糕不新鲜,他们还死皮赖脸的往食盒里塞,也别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姑娘您看看就罢,就别吃了。” 姑娘身子本来就弱,不新鲜的东西,是一点都不能沾的。 否则要是吃坏了肚子,那姑娘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都别想好过了。 天天都得喝苦汤药呢! 云片糕? 真是一个许久不曾听过的词了。 燕绾袖中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喜欢糕点和甜汤,像云片糕这样味道清淡的点心,她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没有那么的执着。 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的用着今天的早膳。 那碟没人用过的云片糕,被玉浓送到了外面街上,街头的乞儿不会在意糕点是不是现做的,哪怕是隔夜的已经凉透的点心,他们也照样能吃的开开心心。 空了的碟子被送回了厨房,原本惴惴不安的人们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这些,燕绾是不知道的。 她用过了早膳,转头就去了燕重钧的院子。 站在昨天停步不前的地方,然而这次没,有一个捧着染血白布的人出来,小径两旁的杂草被清理过了,现在看去两边是干干净净的,倒是叫人有几分不适应。 “姑娘不进去吗?” 玉浓跟着燕绾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凉风吹动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挡在了她的眼前。 抬手将散乱的头发夹到耳后,她搓了搓手,觉得院子里的风似乎是越来越大了。 她们姑娘是不是一早就做好站在院门口的打算,否则今天出门时,她劝姑娘加件衣裳的时候,姑娘二话不说的就应了下来呢! 燕绾攥紧了拳头,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嗯,我们进去!” 虽然已经知道碎叶城的燕府是后来才买的,里面的一应物件大多是前任房主留下来的,但进了燕重钧的院子后,那种此处并非归处的感觉莫名变得愈发强烈。 从外面看见的院子普普通通,并未见到异样之处。 然而进来之后,再看向院墙,燕绾错眼之下竟是将墙身的裂纹看做了爬山虎,密密麻麻又重重叠叠的裂纹,让人在看清楚后忍不住心生疑问,它的内墙明明已经不堪重负,下一刻就会坍塌似的,可外墙却连一道裂缝都没有,未免太过神奇了些。 或许这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昨天的事,小寒已经跟我说了,绾绾是不是被吓到了?” 燕重钧的脚边放着一个火盆,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热气腾腾的烟雾中,他对燕绾笑了笑。 “你也知道小寒他们说话最喜欢夸张,三分的惊险从他们口中说出来,也就变成了十分,其实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的。” 燕绾抬手挥退了屋里的小厮和侍女,连玉浓也被她赶出了门。 屋内只剩下她与燕重钧两人后,她从旁边端来一个小板凳,就放在火盆旁边,自己做了上去。 两只手放在火盆的上方烘火,通红的炭火带来的热意让她原本冰凉的手很快暖和了起来,她低着头小声问道:“那我能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受伤吗?” 没敢同燕重钧有对视,因为害怕哥哥拒绝,她会直接哭出来。 人总是很奇怪的。 倘若面对的是个陌生人,那么就算再难过,她也能忍住。 可如果换成了亲近的人坐在自己的对面,原本只是丁点儿大的委屈,也会忽然膨胀开来,像是滚雪球一般占据了整颗心,仿佛心中除了委屈难过,就再没有其他正面的情绪了。 虽然她也知道眼泪太过矫情,但忍不住又能怪得了谁呢! “哥哥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受伤的吗?” 除了这个猜测以外,燕绾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事情,会让燕重钧孤身冒险。 并不是她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而是燕重钧如今放在心里的,也只有自家人。爹娘身体康健,也不曾在外惹到什么麻烦,阿钊乖乖在锦官城读书,就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大小姐似的,唯一出现意外的人就是她了。 所以她怎么能不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绾绾想多了,”燕重钧认真解释着,势必要打消燕绾此时的诸多念头。 他说:“那天有些巧,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喝醉了的酒鬼在欺负人,因为是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哪怕被人围着拳打脚踢,旁人瞧见了也只会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仿佛被欺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物件似的。” “那个小乞丐和阿钊一般大,可看上去却跟五六岁的小孩似的。” 说到这里,燕重钧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原本想着把他从那群醉酒之人中带出来就好,却错误估计了酒鬼的想法,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燕绾没有看见燕重钧身上的伤口,只知道昨天小寒抱出来的白布,上面沾着血迹。 那时小寒将白布抱得紧紧的,掉落在地上的瞬间让她于惊鸿一瞥中看见了红褐色的血迹,到底是成片的,还是星星点点的,却是说不大好的。 哥哥说他是为了救人才不小心受了伤,燕绾相信那是她哥哥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放在眼下,却显得过于巧合。 她依旧是低着头的,没有去看她的哥哥,因为她发现很多人在说谎的时候,也能做到心如止水,将谎话说的和真的一样。 与其对着哥哥的一面之词游移不决,不知道是应该相信,还是应该不相信,倒不如暂且将事情放在心上,等她派人在碎叶城仔细打听一番,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会留下痕迹的。 纵使时光荏苒,但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的。 “都只是小事而已,倒是绾绾你,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到碎叶城来了?” 燕重钧从未想过始终固守在锦官城的燕绾,会有朝一日坐着马车到其他城池中去。 他听到大寒说到燕绾时,若不是身上残余的疼痛提醒着他,他显些要以为自己还停留在某个梦境之中。 梦里的小姑娘喜欢带着人,四处看风景。 一朵花,一片叶子,都能叫她驻足观望,世上万事万物在她眼里都是值得观赏的。 燕绾这时才抬起头来,她忽然间发现有些事情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因为爹娘和大哥都在碎叶城呀,我不想过年的时候,还和你们天各一方的。” 她抿着唇,心下叹了口气,“等明年你和阿钊都要去京城了,以后的除夕想要再团圆就很难了的。” 最真实的谎言,就是说出去后,连自己都被骗到了! “什么时候绾绾也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燕重钧愣了下,“既然绾绾都能到碎叶城来,那以后再到京城去,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越说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在一瞬间都已经想好了燕绾上京的路上,中途该在何处歇脚,又该叫哪些人来充当护卫了。 因为说着想要一家团圆,所以对兄长后面生出来的臆想,也不好直接反驳。 燕绾没有在燕重钧的院子里待很久。 虽然兄长不曾明言,但昨天出门一趟回来就躺下的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后就变得跟正常人一样。 伤口依旧是在那里的,只不过有些人用正常的假象来蒙蔽了其他人的眼睛而已。 玉棋还在重新整治着院子,现在回去瞧见的只会是一群兵荒马乱的下人,燕绾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去捣乱的好。 她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转头让人把大寒找了过来。 “姑娘您找我呀!” 大寒来的速度很快,燕绾也不和他绕圈子,直接问他:“哥哥先前会在前院书房读书吗?” “对啊,少爷现在住的院子里没有书房,他先前读书写字都是到前院书房去的。”他停了一下,问:“姑娘是想要去书房看书吗?可是现在书房里都是少爷的经书子集之类的书,连游记都没有几本的……” 从前在锦官城的时候,燕重钧每月都要从外面买回许多新出的话本,就放在他书房最显眼的地方。就等着燕绾去见他,他便将话本推荐给她。 虽说燕重钧在碎叶城也待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他要做的事情有些多,而且他原本也没想到燕绾会过来,话本更是一本也没买的。 大寒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起燕重钧从京城带回来的那箱子书,想着如果姑娘不着急的话,他是可以去将那箱子书都给搬到前院书房的。 “只要有纸笔就够了,其他的倒不是很重要。” 燕绾说自己需要纸笔来默写经书,叫大寒在前面带路。 本来还有些磨磨唧唧的大寒,在听到燕绾的要求后,顿时利索起来,走在前面带着路,他一步能顶燕绾三步,没一会儿就把燕绾等人丢在身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又转回头来找人。 玉棋还有些生气,她还想要说大寒两句,可看到身旁的燕绾放松的模样,又将口头的话给咽了下去。 姑娘都不生气,她又有什么好气的呢! 第57章 果然如此 书房确实如同大寒所说的那般,屋内大多是经书子集一类的书,甚至连书架都没有摆满,比起燕重钧在锦官城中那个满满当当的书房,眼下的这些就很不够看了。 指尖拂过书脊,燕绾的视线在那些新旧不一的书上流连不去。 她印象中的大哥是个极为勤勉的人,赶路途中不一定是手不释卷,但默念书中经义是常有的事情。 如果是大哥,他在碎叶城待了有一段时间,应该是会写一点什么的! 大寒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接着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怀里抱着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印花笺纸,来到燕绾的面前。 “姑娘您看这个纸怎么样?” 他拿在手上的笺纸在角落处印着两朵寒梅,白纸红梅颇为惊艳,却不是燕绾喜欢的模样。 “少爷放在书房里面的,除了这个笺纸以外,就只有那种很普通的宣纸,放在外面的书铺,半两银子就能买一刀的那种,写字的时候还有些渗墨。要是姑娘您不喜欢这个笺纸,那不如我现在去书铺给您买些其他的?” 半两银子会渗墨的宣纸? 燕绾一时间分辨不出大寒是觉得这半两银子太过廉价,还是嫌弃它物价不对等,纸质太差。 至于特地出去买纸,还是算了! 毕竟她来书房,也并非全都是为了抄写经书。 “你且放在那边的书桌上!”燕绾撇过他手中的笺纸,上面的红梅在白纸的衬托下,显得过于鲜艳了些。 她又看了眼玉浓,都不用开口嘱咐,玉浓就主动带着大寒退出了门。 求神拜佛时最忌三心二意,抄写经书时,也是如此。 往常她们姑娘在屋内抄写佛经的时候,玉浓等人都得特地退出屋子,待在外面的院子里面,连句话都不敢说,生怕会打扰到她们姑娘的。 现如今姑娘已经许久没有亲自抄写佛经,只早晚还在做着诵念往生经的功课,可她说自己这会儿打算抄写经书,那玉浓自然是要按照姑娘原本的习惯来办事的,故而不止是她自己,就连杵在书房中央,立志当块挡路木头的大寒,也被她一起拉出了门。 房门被轻轻合上,未曾点亮油灯的书房,光线有些昏暗。 燕绾在原地停了一小会儿,才缓缓朝着印象中摆放了油灯的方向走去,想要翻看大哥写下字的那些书,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眼下屋外阳光普照,书房里就已经格外昏暗,等到再过些时候,落日西斜,天边仅剩浅薄的夕阳时,那屋内岂不是连字都瞧不见了,那她还看个什么劲。 灯盏中盛满了水状的灯油,长长的灯芯高出灯盏一大截,看上去很好点燃的模样。 燕绾摸着空荡荡的袖袋,忽然觉得出师不利。 这时,虚掩着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不一会儿,大寒就从门缝中探出个脑袋来,“府上的书房朝向有些问题,不管是白日还是晚上,都不怎么招光的。姑娘如果要抄写什么的话,那还是要先将灯点上才行的。” 约莫是训练府中下人的任务太过繁重,大寒满脑子都是训练的事情,脑海中对书房也仅剩下浅薄的印象,只知道书房中的书不太多,瞧上去有些过于空荡,却忘了这边不是锦官城,如果没有点上书房里的灯,想要瞧清纸卷上的字,还是有些难度的。 尤其是有些书中的字,它就是别的字要小上好几号的。 书房中的油灯都被点燃了,大寒还特地从角落里翻出了灯罩,直接安在了那些灯盏上面,透过灯罩洒出来的光明显要温柔许多,让人看了也舒心不少。 燕绾翻过了书房中所有的书,尽管那些书中的内容都是她不大喜欢的经书子集,但为了心中的一点猜想,她尽力忍着不适,一页一页的翻看了所有的书。 大哥在书中留下的笔迹有新有旧,他的字也从一开始的温和内敛到后来渐露锋芒。 其实想也知道,像大哥这样日日都会花上半个多时辰来练字的人,他的笔迹又怎么可能真的会一成不变呢! 只是如此一来,那封夹杂在家书中的信,又会是出自何人之手呢! 是燕老爷么? 应当不会是他。 他如果当真想要算计什么,绝不会留下这么显眼的纰漏。 那会是燕夫人吗? 燕绾忽然想起她的娘亲尚未出阁之时,在京城也是鼎鼎有名的才女,尤其是在书画一道,见过的人就没有不称赞她的。 她回想着在碎叶城见到的娘亲,又摇了摇头,算一算时间,那封信从碎叶城寄出,正是大哥受伤的时候,娘亲那时应该在担心大哥的伤势,哪有闲工夫来模仿大哥的笔迹,写上那样的一封信呢! 在书房中待了整整一天,晚膳之时,燕绾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的一应摆件,已经在玉棋的巧手下都换成了燕绾习惯的模样,再不会出现红绸罗帐那样的事情了。 “我今天来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姐姐。” 燕重镜是在她用晚膳的时候登门的。 小少年换上了宝蓝色的衣裳,委屈巴巴的看着燕绾,看上去好不可怜。 食盒里的饭菜还没有全部端上桌,燕绾朝小少年招了招手,说:“我今儿早上去大哥院子里略坐了片刻,后来就去了前院的书房,忘记叫人同你说一声,也怪不得你总是见不到我。” 又问他:“晚膳可用过了,要是没有的话,不如就在我这里用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她忽然就想到了主院里的爹娘,还有受了伤的大哥。 说好了要过一个团圆的年,结果不仅除夕夜没能在一起,这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也还是没能见到爹娘与他们说上一言半语,仿佛眼下不是什么新年,而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子,所以连面都不需要见上一次的。 碎叶城与锦官城似乎没了区别。 不管是在前者之中,还是在后者之内,所得到的结果也全都是一样。 如果燕重钧没有受伤的话,或许还会到燕绾和燕重镜的院子里坐上一坐,但他受伤了,且伤势没有好转,瞧上去还有些严重的样子。 于是最后凑在一起的人,仍旧是只有燕绾与燕重镜两人。 燕重镜摸了摸肚子,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吃过了。 就是吃的时候有些食不知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现在也不是不能再吃点的。 食桌之上不说话,是燕老爷从前自己定下的规矩,自从上次他带着程焕跟他们一起吃饭,在桌上说个不停后,这条规矩就已经名存实亡,没有什么效果了。 “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程焕再来找你提亲的话,你会答应他吗?” 燕绾小口小口的吃着饭,没成想燕重镜会突然抛出这样的问题,她显些被嘴里的饭菜给噎着了。 连忙喝了口汤,让自己稍微缓了些,她才奇怪的看向燕重镜:“阿钊怎么会这么想?” “我应当是同你说过的,往后打算常伴青灯古佛,立誓终身不嫁的。怎么你年纪轻轻,记性就已经这么不好了么?” 才说过没多久的事情,就已经记不住了。 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呢! 燕重镜只是想在自家姐姐面前再确认一遍的,有些事情他就算自己心知肚明,也是没有用的,还得自家姐姐亲口承认了,他的心才能踏实下来的。 他夹了块脆骨,放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嚼碎吞下肚,“我当然是记得的,可是姐姐你不也说女孩子天生就是一个时间一个想法的,我就想着姐姐你会不会在后来又改变主意了,这才确认一下正误的……” 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的样子。 燕绾放下汤勺,看向对面的燕重镜,不过才一夜未见,她再看燕重镜时,竟然感觉到些许的陌生。 正当她揉了揉眼睛,想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对面的小少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拎起自己碗中的红烧猪蹄,一点也不在意形象的啃了起来。 心中才起的波澜,忽然又全都消失了。 虽然不知道这边厨房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总是送一些她不会吃的东西过来,早上温过的云片糕,晚上油光发亮的红烧猪蹄,但看着对面的燕重镜,她忽然觉得红烧猪蹄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燕重镜是喜欢吃的。 晚膳之后,夜色渐浓,燕重镜坐在屋内的椅子上,好半天连动都不动一下,磨磨唧唧的,一点离开的打算都没有。 “姐姐晚上还要去书房吗?”他期期艾艾的问着话。 “要找的东西已经都找到了,接下来不用再往书房去了。”燕绾并没有隐瞒燕重镜的打算,话里话外自然就带上了些许深意,然而燕重镜要是不打算问,那她也不会主动去说的。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燕重镜笑了笑,“我听他们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城中夜里没有宵禁,还有游园会呢!” “我还没见过游园会是什么样子的,姐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旧时锦官城中也办过游园会,燕绾还曾参加过许多次。 只是等到燕重镜出生后,燕府的人在过年前后都是不大出门的,起初是燕重镜年纪太小,后来是没人陪着他一起出门,所以他到现在也没有亲眼见过一场年节当中的游园会。 燕绾其实是不大想出门的。 她抗拒着所有热闹的场合,连带着那些代表喜庆的颜色,在她这里都得不到相应的喜欢。 可燕重镜是不同的。 他眼巴巴的盼着燕绾能如他的愿,燕绾又怎么可能让他失望呢! 他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想要尽力保护的人。 “各地的风俗都不大一样,也不知道碎叶城这边的游园会有哪些有意思的地方。等明年你要是能回锦官城过年,我再带你悄悄锦官城的游园会与碎叶城的有什么区别。” 这般说的意思便是她答应了燕重镜的请求。 小少年听后懵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兴冲冲的跑到燕绾的面前,“那姐姐,我先回去换身衣裳,等会儿我在你院子门口等你呀!” 他高高兴兴的转身跑了。 玉棋担忧的走过来:“姑娘真的要出门去?我们才来碎叶城没两天,连这边的路该往哪走都还没摸清,就这么去看游园会,到时候黑灯瞎火,人潮涌动的,姑娘与我们不小心走散了,那可怎么办呀!” 同其他的事情相比,在玉棋心中,当然还是燕绾的安危最为重要。 她见燕绾浑然不在意,忍不住在一旁碎碎念。 “姑娘不知道,每年在游园会上受伤失踪的人可多了,我去年还听说莫家有位姑娘就在游园会上失踪了,后来莫家人是在城外护城河里将人给捞起来的。虽说莫姑娘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她的下半辈子就全毁了呀!” 玉棋没说那位莫姑娘差点被卖进了窑子,她是拼着性命不要,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里,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也只是保住了那么一小会儿。 她被救回家后,本来被压着的消息莫名被传了出去,大半锦官城的人都知道她差点被卖到了窑子里,也知道她是怎么被人从河里救起来的。 然后她在锦官城就待不下去了。 玉棋没有打听到她后来的消息,只知道她是跟着商队离开了锦官城,城中无人知道她的去处。 许是因为同样落过水,燕绾在听到那位莫姑娘的事情后,面上的表情也多了些。 “她也是因为在冷水里泡的时间太久,将身体给弄坏了么!我从前都不知道她,你说我要不要替她引荐大和尚,大和尚医术高超,若是能够请大和尚替她治疗的话,她的身体肯定是能恢复的,不会落到下辈子全毁了的境地的。” 燕绾不知道玉棋藏着没说的那些事情,她只是凭着自己知道的事情,给出了她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而已。 “听说莫姑娘出城养病去了,姑娘便是想要为她引荐,这会儿也是找不到人的。” “这样啊,那就先算了!” 燕绾将事情记在了心底,如果将来有机会遇见对方,那说上一句也无妨。若是遇不上的话,那就遇不上。 第58章 长街尽头 碎叶城的游园会是自早到晚,从晨间天光乍现开始,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朝着开办游园会的场地走去,他们当中有些人是为了凑个热闹,想要完完整整的看上整场的游园会,也有的人本身就是游园会中的一员,于是早早的就开始做着表演前的准备。 最热闹的时候永远是夜幕降临之后。 新月洒向人间的光辉,连同微弱又繁密的星芒,被人间的灯火轻而易举的覆盖过去,不设宵禁的碎叶城中,灯火彻夜不熄,远远看去便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点光芒,身处其中的人或许无知无觉,但在外的人却是极其向往的。 夜幕之中,有人在驻足远望,犹豫不决。 另一边的燕绾也被燕重镜给拉出了门。 小少年在踏出府门后,有意无意的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也挺直了几分,仿佛在瞬间摆脱了某种无形的禁锢,让他看上去都活泼了不少。 “姐姐,你说我们现在先去什么地方比较好?” 他知道碎叶城有游园会后,就特地找人打听过了。 游园会本就是全城人都能参加的盛典,自然不会拘泥于某一家的庭院之中,事实上此次游园会举办的地点是按照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位来划分的,不同的方位代表着不同的特色,而且城中为了方便四个方位来回走动,还特地安排了马车专门同行的路,让游玩变得更加方便了。 “我听人说,城南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卖吃食的,味道很是不错。尤其是在游园会的时候,那些摊主把看家本领全都使了出来,就为了能在游园会上出个头彩,有个好兆头,祈求明年都能顺顺利利的呢!” 燕重镜又顿了一下,说:“而且城南的那条街与城西的方正书院只隔着一堵墙,听说去年有好多人在方正书院放孔明灯,我有些想去看的。” 同他说起游园会的人,是碎叶城的本地人。 在他口中的游园会已经一连开了数十年,每年都是一些换汤不换药的把戏,然而就算是参加的次数多了,在那种氛围之下也能体会到几分欣喜。 至于那些初次参加,又极其容易共情的人,他们能更快的融入其中。 如果所有人都是高高兴兴的笑着,那当他和姐姐走进人群,混入其中的时候,也能和其他人一样,高高兴兴的,不必总是想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 听说难过会传染,那么开心应该也是如此。 同样是才到碎叶城一两天的人,燕绾在这点上就比不上燕重镜了。 她连燕府的大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都还没弄清,更不必说是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都有些什么了。 听着燕重镜提起自己想要往城南去,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直接答应了下来。 跟在她身后的玉棋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自家姑娘已经跟着小少爷走出去一段路了,她只好压下心头的犹豫,快步追了上去。 她也听说了城南那条摆满小吃的街,更清楚长街的尽头就是护城河。 不过她们姑娘应当只会在街上走一走,不往尽头去,见不到那条护城河,应当是不会出问题的! 玉棋不太确定的想着。 马车顺着专门划出来的车道,一路往前走着,才刚刚靠近城南,外间的车夫都没有给出任何提示,车厢里的燕绾就已经知道她们快要到那条小食街了。 谁让街上吃食的香味太过浓郁,隔着尚远的距离,就叫人口舌生津,想要过去尝尝味道。 “姑娘,前面的路被堵住了,马车进不去,您看是在这儿就下车,还是绕路去另一头看看呢?” 燕重镜才想着车夫都不说话的,紧接着就听到了他的问话。 他看向了对面的燕绾,小声问道:“要不我先下去看看路况,其实这边要是堵住了让马车进不去的话,它另一头应该也是这样的……” 毕竟今天的日子比较特殊,城中哪个地方不会被堵住呢! “就在路边找个空处将车先停下来!”燕绾按住燕重镜的手,没让他起身,“阿钊别乱跑。” “我答应了今天陪你出来逛游园会,可在出门前,我们也曾约法三章,说好了外面人多,不许乱跑的,你好像又没记住呢!” 她朝燕重镜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不赞同,大有他再不听话,她转头就回府去的样子。 燕重镜故意苦笑了一下,凑到燕绾的面前抱怨道:“姐姐怎么能这样想我?” “刚才我不是跟你商量着的么,又没有自作主张的直接出了车厢,姐姐怎么能说我是乱跑呢!” 插科打诨间,两人下了马车,随行的侍女小厮已经在车厢外面等着了。 才下车,就瞧见街上乌泱泱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 燕绾下意识的看了眼身边的燕重镜,忽然有些后悔什么也没打听,就贸贸然的跟着他一起出门参加什么游园会了。 她现如今最不喜欢的就是成堆的人群了。 哪怕那些陌生的人并没有伤害过她,可她也不想挤进去的。 想要打退堂鼓的燕绾,很快就发现了身边小少年正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中。 他拉着她的衣袖,高兴的说:“姐姐,那条街上有家糖炒栗子特别出名,我记得姐姐是喜欢吃糖炒栗子的,对!我们快进去看看,他们家每天卖的糖炒栗子是有份额,卖完了就不卖了的。” “不过今天有游园会,他们准备的糖炒栗子应该会比平常要多一些的,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新出锅的,肯定会特别好吃的……” 燕绾都已经准备说不去小食街了,直接转道去旁边的方正书院,如果那儿的人要放孔明灯的话,就看上一会儿,等燕重镜看过瘾后,她们就直接回去的。 可燕重镜口中念着的都是她的喜好,仿佛今天出门来只是为了一份糖炒栗子,半点没有提到自己。 燕绾闭上眼睛,给自己鼓着劲。 正月初一,一年开头的第一天,她家阿钊好不容易有点自己的想法,她若是还拒绝的话,那实在有些过分了。 “那就进去看看!”燕绾反握住燕重镜的手,对他笑了笑,“也别只看糖炒栗子,等会儿阿钊可以去看看你喜欢吃的东西,我陪着你一起看……” 糖炒栗子的那家店还没有走到,街上拥挤的人潮显些就将燕绾和燕重镜给冲散了,幸亏她们进了街以后,也还是牵着彼此的手,又时刻注意着对方的位置,这才没有走散。只是那些原本护卫在她们身边的侍女小厮们,这会儿就看不到人影了。 燕绾拉着燕重镜贴着墙壁走,总算在街边夹道找到一处可以充当暂时容身之处的空当。 她拍了拍心口,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 说:“还好我们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们裹挟着带到哪里去呢!” 燕重镜擦了把脸,是他错误的估计了游园会的热闹程度,眼下才会面对如此尴尬的境地。 先前被他问话的那人,每次有空到游园会上逛上一逛的时候,都已经快要深夜亥时,那时的人自然是不多的,现在却还早着,天才刚黑没多久,街上出现这般人挤人的‘盛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刚才好像看到街边有些店家是有二楼的,要不姐姐我们先到他们楼上坐一会儿,等街上的人少一些了,我们再下来逛一逛?” 他说过之后,又摇了摇头,“可是等人少了以后,那家的糖炒栗子肯定都不卖了。” 燕绾想说没有糖炒栗子就没有,她也不是一定要吃它的,随便买一些糕点,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然而燕重镜这会儿不知怎的就格外固执。 一心认定了燕绾喜欢吃糖炒栗子,那他今天请燕绾出门后,就一定要让她吃到糖炒栗子,哪怕前路有多拥挤,就算燕绾亲自对他说不必,他也要坚持自己原本的想法,一定要让燕绾吃到糖炒栗子的。 “那我先送姐姐去旁边的店里面,姐姐在店里暂且歇歇脚,等我将糖炒栗子带回来,你看怎么样?” 燕重镜越说越觉得可行。 他高兴自己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看向燕绾时,眼中都带上了些许的自得。 燕绾瞥了眼街上不减反增的人群,本想叫燕重镜放弃先前的想法,这会儿也说不出口了。 只好改口说:“不用那么折腾,这里隐蔽的很,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回来,也省的你再多跑几趟路。” 等燕重镜真的又挤进人群,燕绾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接话太过流畅,一点都没从脑子里过,故而清醒之后,才觉得很是麻烦。 她自己这边倒是没什么。 问题是阿钊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半大的小孩在人挤人的街上挤来挤去,就为了给她买一份糖炒栗子,这对阿钊来说,未免太过辛苦了些。 而且他身边也没跟着人,要是不小心遇到意外,那要怎么办才好! 燕绾心下担忧几乎凝成了实质,看着燕重镜离开时的方向,她很想要直接跟上去,将燕重镜给找回来。 没来得及走出夹道,她又停下了脚步。 燕绾对城中的路并不熟悉,再加上周围全都是人,连一个可以充当地标的物件都没有,抬头后只能瞧见黑黝黝的脑袋,以及高高悬起的檐角,要是她现在顺着燕重镜离开的方向走去,后面不知道路该往哪儿走,那该怎么办? 又或者她离开的时候,恰好赶上燕重镜回来,结果因为街上的人挤人,她们没能看见彼此,那不就正好错过了,难以遇到对方了么! 燕绾好不容易打消了从夹道离开的想法,谁知下一刻就感觉背后有一股推力,紧接着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跌进了人群中。 她砸在了别人的背上,那人回过头,面上还带着一条疤痕,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当他瞧见撞到自己的人是个小姑娘后,却努力挤出一抹和善的笑,问道:“小姑娘,你没事?” 然而天生顶着一张恶人的脸,不管怎么笑,看上去都像是在恐吓人的。 燕绾慌里慌张的摇着头,往后退着,想要回到刚才的夹道中。 然而人群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速度,她被裹挟着向前,别说是回到先前的夹道中去,就连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个人都看不见了。 因为挑食只吃素菜的缘故,燕绾已经许久没有长高,她一个小矮个子混在人堆里头,抬头瞧见的只有别人的后脑勺,想要踮起脚尖看看前面的路,却又不敢,她担心自己一个没站稳摔着了,那可真的是会出人命的。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玉棋喊她的声音,可被围困在人堆里的她,根本就找不到玉棋的身影。 街边的二楼,有人因为谈话不顺而打开了窗户,看着街上拥挤的人群,定了会儿神以后,才头也不回的说:“我对他们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绝不会偏僻任何一个,甚至隐隐约约间更加偏向他,你大可不必到我面前来抱不平。” “不是我不愿意听,而是你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说话的人并未感到多少气愤,他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会生气的话,那岂不是得活活气死。 就在他放松心神之际,余光忽然瞥见楼下人群中的那抹熟悉身影,小姑娘面色煞白的跟着人流一起往前走着,他面色也跟着一起白了。 再往前去就是长街的尽头,那里有一条护城河,河边没有修建护栏,在人群中挤得晕头转向的小姑娘,好不容易从人堆里脱身,连前方的路都来不及看,就慌里慌张的想要远离人群,她可不愿意再被人裹挟着走来走去了。 然而脚下忽然踩空,人也不自觉的朝后仰着,鼻尖已经能嗅到水汽的味道。 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惊慌失措的想要拽住些什么,可什么也没能抓住。 身后是河吗? 她又要掉进冰冷的河水之中吗? 这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原来命运都是循环往复的么,她没有死在十年前的河水中,但会死在十年后,早知如此,那在当初就殒命,不要连累其他人就好了。 第59章 幸运得救 向下坠落的瞬间,在燕绾眼中变得格外漫长。 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葬身于冰冷的河水之中,有人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燕绾眨着眼睛,在满目水光中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的想要回握住那只手,可衣料撕裂的声音让她猛然回过神来。 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跌落在湖水中,隔着朦胧的水幕看见船上的人惊慌失措,那些人从船头跑到了船尾,大声喊着有人落水了,却没有哪个愿意来救她,甚至隐隐之间还挡住了打算下水救人的人。 常如意正是其中一个。 她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分明是看见了常如意在人群中对她冷笑。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她想要活下去,活着告诉爹娘有人想要她的性命,想让他们不要再被某些人的假面所迷惑,她想让那个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所以当兄长朝她伸出手后,她也给出了自己的回应,然后就陷入了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 燕绾回过神时,自己跌坐在岸边,外裳从袖口裂开一直到肩膀的位置,露出了里面的衣裳。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救下了她,就被厚重的披风盖住了脑袋。 眼前再度归于黑暗,心有余悸之下,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那般按住了盖在头上的披风,小声抽泣着。 从前的小姑娘哭起来最叫人头疼,往往在眼泪落下之前,哭声就已经传了出来,哭到最后的时候,没了眼泪,声音却是一直在的。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她甚少会像幼时那般痛哭。 长大后的她,真正难过害怕的时候,只会流着眼泪,偶尔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泣声,却再不会像幼时那般仗着有人心疼,便不管不顾了。 “绾绾不怕不怕,爹爹在这儿呢!” 燕老爷说不好自己在这一瞬间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姑娘上次落水的时候,他并不在她的身边,只是后来才从外人的口中听说了那一日的凶险。 今日亲自见了,才知道果然是凶险无比的。 头顶上忽然落下一只大手,隔着披风,明明应该感觉不到温度的,可这会儿她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 其实有些人是很矫情的。 比如说燕绾。 无人安慰之时,倒也还好,可要是有人安慰她的话,那就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原本的小声啜泣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她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痛哭,数尺之隔的街上行人满面笑容,然而世人的悲欢喜怒总是不同,高兴的人依旧是高高兴兴的,难过的人却哭肿了眼睛。 河水倒映着岸边的灯火,从上游飘落下来的莲花灯,点点烛火在河水之中分外显眼,闪烁的光芒仿佛是另一条长街的入口。 不远处的青衣人看着岸边父慈女孝的场景,不知为何露出一丝嗤笑,却又在转身离开时莫名的改变了方向,朝着岸边的两人走去。 “我还想着你怎么连话也不说,就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原来是在楼上就看到了你家小姑娘啊!”青衣人走近后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方才隔得尚且有些远,这边又有些暗,他才只瞧见了个大致的模样,细看之下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好。 小姑娘整个人都裹在披风里面,别说脸了,就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一旁的燕老爷将手放在小姑娘的头顶,那姿势看上去让人分外熟悉,想当初他家中还养着狗的时候,每次他摸狗头时就和现在的燕老爷一模一样。 摇了下头,将脑海中那些不靠谱的印象统统丢到最角落里去,才接着道:“你这女儿瞧上去运气好像不太好呀!” “出来逛个游园会,也能被街上的人裹挟着,差点掉进河里去。我听说你们锦官城外面有个甘露寺,寺中神佛很是灵验,或许你可以带她过去拜拜,去去晦气……” 燕绾悄悄把披风往下拉了拉,从缝隙中看着来人。 这人说话很是奇怪,听上去好像都是好话,可细细品味之下又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我运气不坏的。”她说话时还带着泣音,“虽然我是差点掉进河里,但是我还没有掉进去之前,爹爹就已经抓住我的手,将我救了下来。所以我的运气应该还是可以的。” 有些人遇事的时候会往最坏的方面想,也有些人天生就擅长发现自己身边的所有闪光点,遇到再糟糕的事情,也能让她从中找出一点安慰出来。 仇墨岚自己是前者,但他对后者并不反感,甚至隐隐之间还有些喜欢的。 他凭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冲燕绾笑了笑:“你的话也说得通,只不过大年初一差点掉进河里,这种事情确实有些晦气。你家不就在锦官城么,现在回锦官城去,刚好在进城之前可以先到甘露寺上两炷香,去去晦气呢!” 燕绾信神佛,也信因果,却不怎么相信晦气一说的。 故而这会儿就抱着披风不说话了。 “我看小姑娘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脏了,刚好我家就在这附近,要不你带着小姑娘去我家坐一坐?”仇墨岚见燕绾不接话了,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好心的说着。 燕老爷顿了下,他与仇墨岚谈话都是在街上的酒楼里,至今都未曾去过仇墨岚的家中,更是连他家在何处都不知道,没想到现在竟是借了自家女儿的光,得以到他家中去。 他自是觉得仇墨岚的提议很不错,便看向了燕绾:“绾绾你打算是直接回去,还是我们一起去他家?” 燕绾听到这话,下意识的看向前方拥挤的人群。 如果可以,她当然是想要找个干净地方,将身上这套衣裳换下来的。 但她并非是一个人出门的。 她方才被人群裹挟着一路向前时,隐约间好像听见玉棋的声音,想要仔细寻找又什么也没看见。 而且燕重镜还没有回来呢! 如果他回到方才两人分别的地方,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那他得多担心呀! 燕绾摇头,嗓子沙哑的说:“我想过去看看……” 她继续解释着:“听说这条街上的糖炒栗子很好吃,阿钊知道我喜欢吃那个,就特地过去给我买糖炒栗子……” 只简单的阐述了下事实,至于她是怎么跟身边的侍女小厮走散,燕重镜又是怎么和她兵分两路的,那些事情就不必与燕老爷他们细说了。 但凡燕绾在解释的时候稍微改变下语句的顺序,燕老爷这会儿可能早就已经骂人了。 就像燕老爷知道燕绾会害怕,燕绾也知道自己只有这样说,才不会叫燕老爷责怪燕重镜的。 一旁的仇墨岚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忽然安静。 他说:“这也不碍事,你们先跟着我过去,我再叫人帮忙转述你的话就行,也不用你再到人堆里挤来挤去,更何况小姑娘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眼睛难道不疼么?” 燕绾蹭了蹭自己的眼睛,确实是刚才哭的太用力,以至于现在眼睛还有些疼呢! “可是阿钊不认识你家的下人,到时候他要是误会了,那就不好了。” 看着自家弟弟从小长到大的,燕绾大多数时候都能很轻易的猜出燕重镜会有的反应。 如果让几个陌生人跟他提到她的消息,燕重镜极有可能会认为是那些人绑架了她,再往后的事情会有多糟糕,她都不愿意去想的。 而且她很想再回夹道那里去看一看。 她本来应该好端端的站在夹道之中的,如果不是忽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下的话。 在被人群裹挟着离开之前,她瞥见了那个对她动手的人影,看到了她身上那件姜黄色的衣裙。 燕绾以为自己只有离开和留下两种选择的,却没想到仇墨岚这人就不能从常理来推断。 只见他晃晃悠悠的来到燕老爷身边,拉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你家的小子是不认识我那几个没用的下人,但是他肯定是认识你的,要不你留下等他,我先带着小姑娘回去,给她来碗安神汤,然后再让人来接你,你看怎么样?” 燕老爷回头看了眼,他们讨论的小姑娘还傻乎乎的坐在地上,都没想着爬起来,顿时头疼。 别的不说,他是相信仇墨岚的人品,知道他不会对燕绾做什么,便放心的把燕绾交给了他,自己贴着墙,一点一点的往前面挪动着,而且随时都得关注着路两旁的情况,生怕什么时候就错过了燕绾口中的那条夹道。 万万没想到,最后被留下来的人竟会自家爹爹,燕绾有那么一瞬间是茫然的。 能让爹爹放心托付的人,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燕绾忽然觉得这样的话有些耳熟,仿佛是在哪里听到过,又或者是她在什么地方说过类似的话?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她已经借由仇墨岚的力道从地上站了起来。 怀里的披风挡住了她身上撕裂的衣裳,燕绾仰头看向自己左手边的人,好奇的问道:“你是我爹爹在碎叶城的朋友吗?我之前在锦官城都没有看见过你……” 仇墨岚也去过好几次锦官城,但他不好直接出现在燕家,燕绾没见过他,是正常的,要是在哪里见过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正常呢! “是啊!” 不过他还是一口应了下来,毕竟如此一来,他再解释其他事情的时候,会简单很多。 只是燕绾没有继续追问,倒让他的准备显得有些累赘。 穿过了拥挤的人群,又在店面前排了好长时间的队伍,燕重镜好不容易才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转过身,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摸着怀里的糖炒栗子,又冲进人堆里头,而且还是与众人前进的方向恰恰方向,在人堆里逆行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好半天才往前挪动一小点的距离。 燕重镜估算了一下自己和燕绾分别的时间,差不多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姐姐那边怎么了。 “怎么买个糖炒栗子也要这么长时间?” 燕老爷看着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挣扎出来的小儿子,想要让自己的态度变得稍微好上一些,但想到方才燕绾显些掉进河里的事情,他对着燕重镜的时候,心肠又硬了两分。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跟着我一起走啊!” 燕重镜默不作声的往夹道深处看了看,黑漆漆的小巷子里面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姐姐骨子里其实还是有些怕黑的,如果有的选择的话,她是不会往黑漆漆的地方跑。 所以他放在这里的,那么大一个的姐姐呢? 怎么就买个糖炒栗子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呢! 就算心中有再多的疑问,他在燕老爷面前也很好的保持了沉默是金的良好美德,两人默不作声的顺着墙壁往前走,很快就来到长街尽头,也就是方才燕绾显些落水的地方。 燕老爷在岸边找到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是墨岚叫你在这儿等着的,我们现在过去与他汇合……” 他们似乎还说了些什么,燕重镜就已经没有继续往下听了。 他捏着下巴回想着自家父亲口中的那个名字。 墨兰? 听上去像是个姑娘家的名字。 难不成是姐姐在碎叶城新交到的好朋友? 被燕重镜误认为是燕绾好友的仇墨岚,正在自家厨房里看着炉子上的火。 他是不打算在碎叶城常住的,兴许明天就会离开这里,所以他留在这边院子里的下人是真的很少,一个看门人被他派去河边接燕老爷等人了,看门人的女儿去侍候燕绾了,没有其他下人的情况下,煎药的活计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幸好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了药堂,仇墨岚当时临机一动,进去买了几包熬制安神汤的药材,否则他家中什么也没有,还得再往外跑,那就更加麻烦了。 他看着灶膛里跃动的火光,眼前浮现的却是燕绾的那双眼睛,小姑娘的眼睛便是刚刚哭过,有些红肿,也还是很好看的。 那样的眼睛笑起来的话,应该会更好看! 但是生气的模样,似乎也还不错。 仇墨岚一时间陷入难以抉择的状态之中。 第60章 蝴蝶胎记 换好了衣裳,从客房来到大堂的燕绾,看着仇墨岚手中热气腾腾的安神汤,脚下的步子忽然变得迟缓起来。 白色瓷碗中盛着的汤药黑漆漆的,远远看去都能闻到那股子苦味,而燕绾自小就吃不得苦。 幼年连喝了一年的苦汤药,每日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以至于现在一看到盛着汤药的碗,她嘴里都会泛起苦味,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秉承着只要没人开口催促她,那么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原则,燕绾进了屋后就开始同仇墨岚说话,没给他劝人喝药的机会。 “叔叔你和我爹爹是好朋友吗?可是你好像都没有去我家做过客,我从前都没有见过你的。” 瓷碗被放在了桌上,毕竟里面的汤药是刚出锅的,捧在手上不一会儿就让人受不了。 仇墨岚回想着从前的事情,认真的纠正着燕绾话中的错误。 “……其实我去过你们家的,只不过那时候的你还没有出生,自然是没见过我的。” 他停了一下,又说:“我见过你的兄长,不是这会儿在碎叶城的那个,而是在你家排行第二的那个,他刚出生的时候不仅全身都是红通通的,而且脸上皱巴巴的,头发也没几根,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头似的,抱在怀里的时候很轻很轻,让人特别担心他会活不下去……” 燕绾还没见过小孩子刚出生时的模样。 早前她是有机会,可惜燕重镜刚出生那会儿,她还在甘露寺等着大和尚的救治,等她终于可以回家,燕重镜都已经学会走路了。 她听着仇墨岚说起兄长,在他口中的兄长是燕绾从未见过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要了解的更多一些。 于是,等燕老爷带着燕重镜进门时,看到的就是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然而他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的白色瓷碗中,安神汤早就已经凉透,当屋内的仇墨岚说的兴起,还拍着桌子的时候,瓷碗中的汤药表面兴起了淡淡涟漪。 燕绾看到门口的人,笑着朝他们招手:“爹爹,阿钊,你们猜猜我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眉眼带笑的模样与她从岸边离开时大不相同。 燕老爷对上仇墨岚的眼睛,心中满是防备,他从前只知道这人是个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现在才发现他原来还有这等哄骗小姑娘的手段,让他忍不住后悔让燕绾跟他待了这么久。 跟着自家父亲进门的燕重镜,可没有他爹那么多的想法。 他不知道燕绾方才经历了怎样的危险,只知道他念着的姐姐果真如他设想中的那样高兴起来,顿时觉得今天出的这趟门没有白出。 摸着怀里尚带余温的糖炒栗子,燕重镜一点也不见外的在燕绾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吗?”他举着油纸包,“姐姐要不要边吃边说,这家的糖炒栗子真的特别香的。”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拿走了油纸包,燕重镜皱着眉头就要将东西抢回来,却被燕绾给握住了手。 “我们刚才聊了好多和阿兄有关的事情,”少女的眼中仿佛盛着星光,“原来阿兄背上还有个红色蝴蝶形状的胎记,就和我今天戴着着的这枚发簪上的蝴蝶形状一模一样呢!” 她摊开手心,将那枚蝴蝶发簪递到了燕重镜的面前。 缓步走来的燕老爷面色却很不好,在燕绾和燕重镜都低头去看发簪的时候,他狠狠地瞪了仇墨岚一眼。 被瞪的人无所谓的笑了笑,一点也不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 “绾绾,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一出口便打断了室内的欢喜气氛,燕老爷觉得还是早些将两个孩子带回去,免得对面的人又在那里胡说八道,让本应该深埋于过往之中的事情重现于世。 仇墨岚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也顺着他的话劝了起来。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而且我知道的那些和你兄长有关的事情,也都将给你听了。你如果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何必舍近求远的来找我呢!快些回去!” 他又看了眼桌上早就凉透了的安神汤,半是惋惜的说:“只可惜了我亲手熬的安神汤,你们小孩子身体弱,很多东西都不能乱吃的,回去后再叫你父亲另准备一份安神汤!” 一边说着,他一边端起了瓷碗,咕咚两口将汤药全都喝了下去。 燕绾被他的动作给惊到了,站起身后,忘记了阻拦,只愣愣的说:“你……你这是做什么呀!” “有人告诉我要勤俭持家来着,熬煮安神汤的药材也是花钱买的,就这么白白倒掉了也太可惜了些,不如废物利用,让我喝了它。” 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是世间真理。 燕老爷没想到仇墨岚会在这时候发病,眼看着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一手拽着燕重镜的衣领,一手拉着燕绾,“今日多谢你了,不过我现在要带他们回去了,先行告辞……” 燕重镜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想起他千辛万苦买来的糖炒栗子还在仇墨岚的手上,连忙挣扎了起来。 “父亲,你等一下,我还……” “不,你不想等!” 燕老爷这会儿急着离开,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把话说完。 手下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燕重镜没有再往下说,他憋红了脸颊,两只手扒拉着衣领,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身后的人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等见到燕家父子三人走出宅子后,他才靠在府门上,叫了一声燕绾的名字。 燕老爷能拎着儿子的衣领叫他不说话,却没办法拦住想要回头的闺女。 他跟着燕绾一起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门边的仇墨岚,眼中写满了戒备和警告。 “叔叔?” 少女疑惑的模样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某个人,生就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实际上心里分得可清楚了。外人不管说什么都骗不到她,可身边人随便说点什么都能将她哄得一愣一愣的。 他同她说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血的颜色其实是蓝的,她就当真那样信了。 后来天上地下都是红色的,而他踏遍千山万水,都再找不到一个会全然相信他的小姑娘了。 仇墨岚从纸袋里摸出一枚糖炒栗子,连壳带肉的放在嘴里嚼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嚼着某些人的骨头。 他收敛住心头的诸多想法,对少女发出了邀约。 “我过几日便要去锦官城参加婚宴,绾绾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十里红妆的场面还是很值得一看的哦!” 燕绾盯着仇墨岚看了许久,倒不是被他的话给吸引了,而是想不通怎么有人会像他那样吃糖炒栗子呢? 难道都不会觉得噎嗓子吗? “她不去!” 说话的是一旁面色相当不好的燕老爷,他将燕绾喊到身边,说:“正月仍是天寒地冻,你和阿钊昨天才到的碎叶城,都还没有仔细看过城中风景,也不必急着回家去。” 燕绾这会儿没跟他唱反调,乖乖的应了下来。 “叔叔,我爹娘和哥哥弟弟都在碎叶城这边,而且我对别人的婚事也不怎么感兴趣的,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参加婚宴很是无趣,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的。” 她本来打算让仇墨岚去找谢忱,又想到谢忱跟她一起到了碎叶城,所以开口时说出了另一人的名字。 “锦官城有座酒楼叫醉扶归,叔叔可以去那里找一个叫仲宁的人,他和我也算是朋友,你可以说是我请他陪你一去去参加婚宴,他一定会答应下来的。” 仇墨岚面色忽然一变,将手上的纸袋子砸到了燕重镜的怀里,转身回了府。 他的声音从府门之后传出:“你不去就不去,我难道还会求着你不成!” “他生气了吗?” 燕绾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燕老爷。 对方是爹爹的朋友,爹爹应该对他很熟悉才对! 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解释,他起初认识的那人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远不似如今这般改了姓名,行事疯疯癫癫,毫无章法可言,他今日这般都已经算是正常的了,而燕老爷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又怎么能猜得出疯子是如何想的呢! 人们在遇见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时,总是会避而不言的。 燕老爷也是如此。 他催促着自己的一对儿女赶快回府去。 结果两人面上都写满了不愿意。 燕绾说:“我听人说方正书院那边会放孔明灯,我想过去看看。” 燕重镜将手里的纸袋子放到燕老爷面前摇了摇,静悄悄的,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说“我给姐姐买的糖炒栗子都被刚才那个人吃掉了,他吃完了糖炒栗子,还拿空袋子砸我。” 抱怨之后,又道:“这家的糖炒栗子真的很好吃,我们再过去买一袋!” 那么好吃的糖炒栗子,一定要让姐姐也尝一尝才行。 燕老爷挥了下衣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们。 “方正书院去年点的孔明灯飘落到郊外,点燃了一户人家的屋顶,要不是他们领居家救火救得及时,那一家子人都会被活活烧死,所以他们从那以后就不准备再放孔明灯了。你们过去也看不到的,绾绾别想这个了,你要是实在想看灯,回府后叫人给你扎上几盏花灯放你院子里头。” 扭头又对上了燕重镜,“你这个也不行。” “我知道你是觉得糖炒栗子好吃,恰好你姐姐也喜欢吃这个,就想让你姐姐尝尝,但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燕重镜反问道。 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姐姐今天就不能吃了呢! “你刚才没有听到他说的么!”燕老爷带着他们从城中的小巷子中穿行,一边走一边说,“绾绾今天在外面受了惊吓,回去得喝安神汤。” 他顿了顿:“普度大师一直在为你姐姐调养身体,她喝药的时候有些东西能吃,有些东西不能吃,都写成了册子,你回头去看看就知道她这段时间,确实是不能吃这个的。” 原来是这样的吗? 燕重镜迷惑的挠了挠脑袋,他怎么记得姐姐先前在甘露寺的时候,还吃过糖炒栗子的呀! 还是说,那个时候能吃,现在就不能吃了呢? 他看向自家姐姐,却发现姐姐悄悄的朝他比了个手势,顿时不再纠结下去。 已经走在回府的路上,都已经看见了燕府院墙的三人,谁也没有想起被他们丢在街上的下人们。 燕老爷身边的小厮是已经习惯了自家老爷的时常失踪,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老爷,便自己回了府,回府一打听后,他们老爷果然是已经回来了。 但另一批人就没有他们这么强大的心理了。 玉棋怎么也没想到她们陪着姑娘出来逛街,还能因为人多的缘故,就和姑娘分开了。 满眼都是人,可这么多的人中没有一个是她们姑娘。 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姑娘后,不仅没能得到姑娘的应答,还差点被街上的人围起来揍一顿。 谁让她冷不丁的喊出声,周围没有防备的人可不就被吓着了么! 尤其是她前后左右的那几个,揉着耳朵,要不是看清她是个小姑娘,那几人真的能揍她一顿。 从街头找到街尾,又从街尾转到街头,玉棋在人堆里来来回回的找着,没能看见姑娘和少爷的身影,反而把同行的护卫小厮全都找齐了。 玉棋脸色惨白的点着身边的人数,发现除了姑娘和少爷以外的其他人全都在这儿了,就连本应该守在马车边的车夫也不知道怎的就出现在这儿。 “你们都在这儿,那姑娘和少爷呢?” 车夫咳嗽一声,说:“要不我们去报官!” “那个,我刚才下车去方便了一下,再回去的时候,咱们府上的马车就不见了,这个得去报官的?” 玉棋被他说的一慌,连刻着府上印记的马车都有人偷,这碎叶城的治安果然很不好,那她们姑娘岂不是危险了? 就在她们几人束手无策时,玉棋无意间忽然瞧见从对面酒楼出来的两人,顿时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奔了上去。 第61章 袖口云纹 谢忱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突然扑上来的女子,眉头尚未皱起,他就已经认出了来人:“我记得,你是绾绾身边的侍女,你在这儿,绾绾呢?” “姑娘她……”玉棋站直了身子,不敢有隐瞒,“我们同姑娘走散了,现在正在找着姑娘。” “走散了?那她现在身边还跟着谁?”谢忱面色沉了下来,对身边的仲宁说,“你在碎叶城这边可留了人,让他们都过来帮着找人!” 仲宁愣了下,自他认识燕绾以来,小姑娘就最不耐烦出门的,今天是她们到碎叶城的第二天,按理说她该留在家中,更不可能在深夜出门的,“绾绾不是一直不爱凑热闹么?”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谢忱摆手,“先把人找到再说其他的。” 一想到燕绾可能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伤,他对面前的玉棋也没多少好脸色。 忠心护主的人,却连自己的主子都找不到了,她的忠心也该好好掂量掂量。 “这个……有点问题,”仲宁苦笑一声,“我是在碎叶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但自从和你们在锦官城遇见之后,我就一直留在锦官城那边,这也是我几年来第一次回这边,还真找不到什么人过来。” “姑娘现在应该是和少爷在一起的。” 玉棋也看到谢忱的眼神,但那些都不重要,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她们姑娘。 她想着被人群冲散前,姑娘还牵着少爷的手,少爷也努力在护着姑娘,她们两人应该是没有走散的。 虽然没敢斩钉截铁的说燕绾就一定和燕重镜在一起,但总归是有点线索了。 谢忱嫌弃的看了眼仲宁,没想到回到他老家后,这人就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了,也就能提供个住处,可他是缺地方住的人吗? 要不是仲宁也跟来碎叶城,他昨天就可以应下燕大哥的话,直接住到燕府中去。 即便燕伯父或许会不大高兴,但有绾绾和燕伯母在,燕伯父也不能把他赶出去。 那今天晚上燕绾出门之时,他肯定是会陪着燕绾。 有他在,又怎么可能让燕绾失踪! 仲宁咳嗽一声,那天燕重钧说话时,他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自然能猜出谢忱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我们现在分头去找,不管有没有找到,一个时辰后都在这里碰面?” 谢忱正要答应下来,忽然又改变主意:“你们和绾绾分开后,就一直在这里找她,有没有叫人回府说过此事?” 玉棋还有她身后刚跟过来的那些人,脸上颜色瞬间变得煞白。 一个个的都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显然是害怕回去叫燕老爷和燕夫人知道后,会被责罚,便奢望能靠自己找到燕绾。 殊不知,如果燕绾真的走丢了,他们现在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才会让找到燕绾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与谋财害命的匪徒也没什么两样了。 谢忱黑着脸派人去了燕府,自己则是带着人去了街上找燕绾。 他找人之前就细细问过燕绾今日出门时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发髻,方方面面都问到了,这才上的街。 找人的时候,谢忱也不是逮着谁就问的,而是仔细观察了街边两旁的布置,在心中不断推敲着燕绾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然而他还没问出什么消息来,仲宁就带着两个陌生人找了过来。 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高个的那个脸上有块疤,长相凶悍,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人,矮个的那个倒是长得清秀,但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满身都是街头小混混的气息,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这两位是?” 谢忱从不会小看任何人,如果仲宁是在其他时候将这两人带到他的面前,他或许还会多问上两句,可现在燕绾还没有找到,他一点与人闲聊的心情都没有。 仲宁不说话,只是冲那两人使了个眼色。 高个的那个挠了挠脑袋,瓮声瓮气的说:“宁少爷刚才找到我们两个,说要我们帮忙找人来着。” “他跟我们说了下要找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我们兄弟两回想了一下,发现我们见过那个姑娘来着……” 矮个子跟着后面补充道。 都不用旁人催促,他们两个很快就将事情交代清楚了。 从燕绾突然从夹道里扑出来,到她被人群裹挟着到了河边,显些掉进河里却又及时被人救了起来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的。 “那什么,你们不要以为我们兄弟俩跟着那位姑娘,是想要对她不利,我们当时是想过去提醒她一件事情的。”矮个的那人不像他哥那么憨,他已经看出对面的谢忱表情有些不对,连忙为他们的跟踪做着解释。 他说:“那姑娘是直接撞到我哥的背上了,我哥当时是背对着她,没瞧见她是怎么撞上来的,还以为是被人挤的。可我那时是在更后面一点,那位姑娘是怎么从夹道里出来的,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长话短说!” 仲宁知道谢忱现在不想听长篇大论的东西,打断了矮个子的细碎解释,让他说话精简些。 “她是被人从夹道里推出去的,我就瞧见推她的那人应该也是个女子,穿着的衣服是姜黄色的,袖口绣着云纹,就这么多了。” 他们两个自觉问心无愧,说话的时候也不觉得心慌。 可一旁的谢忱听着,却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燕绾才来碎叶城两天,她或许连燕府的大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都还没有弄清楚呢! 又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特地针对她的人来? 把她推到人群里,幸亏燕绾是撞到了别人身上,要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那还了得! 只要想到有人在暗处作祟,想要伤害燕绾,谢忱就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的。 然而单凭这两人的一面之词,确实能说服他,可想要说服燕老爷,怕是还需要其他的证据。 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事告诉燕绾,让她自己也有个防备之心才行。 他看向还没有离开的玉棋,眯了下眼睛。 燕绾第二日醒来,便收到了来自谢忱的信。 “姑娘,谢少爷的信。” “谢忱的信?”燕绾看着一瘸一拐走进来的玉棋,“他什么时候来的,真是奇怪,直接来找我不就行了,怎么还特地写信?” 她一头雾水的接过信,没有急着展开,又问道:“你的腿怎么受伤了?可有找大夫看过?” “玉浓,你去箱子里找找看,先前大和尚给我配的药有没有带过来,我记得他给过我一份金疮药,敷上去的药效很不错,而且不怎么疼。” 玉棋连连摆手:“姑娘,别……” 昨日她们那么多人本来是为了保护姑娘去的,结果到最后没有一个跟在姑娘身边,要不是姑娘运气好,能够逢凶化吉,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是奴婢办事不周,合该受罚,您要是给我拿了伤药,我这份罚和没罚又有什么区别呢!” 哪怕明知得了姑娘的伤药后,她的伤口能好的快一些,但她还是拒绝了。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受罚就该有受罚的样子。 玉浓空着手站在原地,知道自己应该听姑娘的,可玉棋说的也正是她想的。 她磨磨唧唧的往屋里走去,想着姑娘如果不改变主意,玉棋那边又死活不肯上药的话,那她应该是帮姑娘压着玉棋给她上药呢?还是跟玉棋一起劝说自家姑娘呢? 这等两难的问题,真不是她愿意去考虑的。 燕绾也知道自家侍女的性子,她朝玉浓摆了摆手,又对玉棋说:“我这里的伤药你不肯用,那外面药堂里的伤药,你总是肯用的?” 她吩咐玉浓记得待会儿去外面药堂,给玉棋请一名女医回来,到时候大夫开了什么药,就从她这里拿钱去买,让玉棋能够好好养伤。 玉棋张口,还想要拒绝。 又见燕绾已经蹙眉,立刻憋住了话。 姑娘的好意,拒绝一次就已经够了,接二连三的拒绝那就是不识相了。 燕绾看到玉棋低下头去,忽然明白她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她咬着唇,说:“昨夜是我和阿钊事先没有考虑到街上会有那么多的人,而且我也没有真的受伤,他们出手重了。” 虽没有明言,但听着话中的意思,已经是在道歉了。 玉棋没想到燕绾会这么说,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和姑娘有什么关系?从前我们锦官城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游园会,那时姑娘身边的侍从都能寸步不离的跟着您,可我们这些人昨夜却硬生生的将您给跟丢了,本就是我们的过错。我知道姑娘这是心疼我,但这样的话往后姑娘还是莫要再说了。” 她忍着疼,往燕绾身边走了两步,轻声说:“姑娘性子太好了,您一直都很体谅我们,只是这样的体谅多了,会叫有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白费了姑娘的一番好心的。” 燕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话,能叫玉棋生出这么多的联想。 更没想到在玉棋她们眼中,居然会认为她性子太好,会让人蹬鼻子上脸。 这叫燕绾忍不住迷惑,难不成她现在已经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吗? 怪不得程焕和常如意屡次将她的话不放在眼里,或许她应该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凶一些,这样别人才不会总是无视她的话了! 摇头晃去脑海中那些不靠谱的想法,燕绾打开了谢忱给她的那封信,也确认了自己从夹道里跌落到人群中,果然是有人推了她一下。 因着旧时的往事,燕绾对身边人的警惕性其实是非常高的。 尤其是当她站在某个地方时,是最不能接受有人出现在她背后的,往往有人稍微靠近一点距离,她都能立刻发现。 可昨夜在夹道之中,她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推了出去。 除非那个人原本就在夹道之中,否则燕绾不可能感知不到那人的靠近。 昨夜燕绾是在慌忙之中,为了避开满街的人,才拉着燕重镜躲到了夹道之中。那时,不管是她,还是燕重镜,都没有想过要先检查夹道之中的情况,如此一来,有人在她们来之前,就已经藏在夹道之中,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条街上的夹道那么多,推她的人怎么就那么凑巧的躲在燕绾与燕重镜暂时歇脚的地方呢? “我在碎叶城应该没有惹到什么人的?” 燕绾不确定的看向身边的玉浓玉棋,“还是说,我只是运气不好的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或许是有人布局想要陷害他人,布置好的陷阱没有等到该等的人,却让燕绾贸贸然的闯了进去,成了别人的报复对象。 玉浓和玉棋都没有看到昨天推燕绾的人,听着她的问话只能齐齐摇头。 燕绾也觉得自己是白问了,正想将信纸收起来,余光瞥见信件末尾的那句话,又将放在桌上的信封拿了起来,从里面倒出了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 打开之后,看见了一副白纸黑墨勾勒出的云纹绣样。 她将那张纸递给了玉浓玉棋:“谢忱说这个云纹是昨夜推我的那人衣袖上的,他对衣服上的花纹有什么区别,并不是很清楚,就让人画下来,让我自己看。” “你们看这上面的花纹可熟悉?我怎么觉得它和锦官城的云纹绣样很是不一样呢!” 有着同样的名称,并不代表就真的一模一样了。 更何况绣样这种东西,就算是相同的图案,让不同的人来绣,最后得出来的成品也是有很大不同的。 更何况两个地方的云纹确实不大一样呢! 玉浓将宣纸拿到自己的眼前,盯着上面的花纹看了好半天,才说:“是和我们那儿有些不同,不过碎叶城这边的云纹都是这个样子。” 燕绾诧异的看向她:“你怎么知道碎叶城的云纹就是这样的?” “我们府上的下人不是一季都有两身衣裳的么!刚好这边的府上昨天发新衣,我就去凑了个热闹。”玉浓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自己的袖口给燕绾看,“姑娘你瞧,我这衣服上的云纹是不是和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第62章 登上屋顶 燕绾仔细比对着宣纸上的云纹,又盯着玉浓衣袖上的云纹看了许久,她疑惑的抬头:“这两个真的很像吗?” 难道是因为宣纸上的云纹是用墨色勾勒的,而衣袖上的云纹是用白线绣上去的,所以她所以她才看不出相同。 “姑娘不觉得它们是一模一样的么?” 玉浓贴到燕绾身边,努力把衣袖拉平,让上方的云纹显示的更加清楚。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想说它们毫无关系。 燕绾摇头,顺便伸手把玉浓推开,有着昨天那样的事情,她现在暂时不想有人靠近自己。 哪怕靠近的人,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侍女。 她也是不愿意的。 玉棋点了下宣纸上的云纹,轻声说:“姑娘,您莫要在意它的颜色,只看它的形状,您再看看它……”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姑娘自幼聪慧,学起东西来也比旁人要快上许多,但世间少有全才。她们姑娘在有些事情上,自有一套逻辑,虽然不怎么正确,但她能自圆其说,别人想要纠正她,能力不足的还会被她带跑偏。 就好比眼下的云纹,姑娘她当真分辨不出来么? 未必。 不过是姑娘认定了云纹是白色的,而宣纸上的云纹是墨色的,比对的时候,看在眼里,却没往心里放,自然就觉得不相似。 燕绾却把宣纸往玉浓怀里一塞,“只是衣袖上的一道纹路罢了,玉浓也说燕府中的下人衣袖上都有这个,可见它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想要单凭这个找到夹道中的人,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在上面多费口舌呢! 她摆摆手,打算去燕重镜那里看看。 昨夜燕重镜本来是不知道燕绾差点掉进护城河的,毕竟燕老爷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他自然就以为燕绾是路上遇到了朋友,临时去了朋友家。 虽然燕老爷先带着他去了河边,后来见到的仇墨岚又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但黑灯瞎火里,他只记得姐姐身上衣服完好,面色红润,不像是出意外的模样,就将心给放了下来。 结果燕老爷大晚上特地到他院子里头。 言语之间不见火气,可就是那种近乎无视的态度,才更让人觉得难受。 燕绾那时因为喝了安神汤的缘故,早早的就睡下了。 等早上起来时,才听玉浓说起燕重镜的事情,她说小少年院子里的下人偷偷跟她说,小少年昨天晚上好像哭了。 如果不是玉棋突然送来谢忱的信,她这会儿早就在燕重镜的院子里了。 不过现在也不晚。 临走前,燕绾看了下玉棋,对玉浓说:“昨天挨打的人是不是有些多?” “虽然你们刚才都那样说了,可我还是觉得不能把全部的错误都怪在他们身上,该给他们请大夫开药的,你们看着给办了!” 于她而言,虚无缥缈的面子并不值什么,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燕绾来到燕重镜院子后,一抬头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到了屋顶是上,手里拎着搪瓷的酒坛,远望着天边,连她进了院子都没有发现。 院子里的下人看到燕绾,迎了上来,准备说话,又在燕绾的手势下闭嘴。 “你们少爷是怎么爬上去的?” 燕绾问过之后,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 便说:“你们给我找个梯子来,就放那儿。” 她指着屋檐的方向,至于燕重镜是怎么爬上的屋顶,她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完全复现他的动作,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借助工具,自己慢慢爬上去呢! 木梯很快拿了过来。 只是燕府这座宅子是新买的,里面许多用具都是从前的主家留下来的,他们搬过来的木梯也是如此。 虽不至于摇摇欲坠,但看上去也给人一种破破烂烂的感觉。 燕绾一只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扶着木梯,一节一节的往上攀爬着。 还没有爬上屋顶,燕绾无意间低下头,看见缕空的木梯以及随风飘舞的裙摆,她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许、应该是恐高的。 上次能够爬墙从府中跑出去,不过是因为在气头上,满心都被生气给占据了,根本没有空余的位置来担心害怕。 一腔孤勇在心头,害怕是根本不存在的。 她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底下扶着木梯的下人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开始心慌了。 他们在底下站着,也不敢大声问。 一来是因为燕绾刚才没就没叫他们说话,这会儿他们也是不敢说的。二来就是他们也说不好燕绾现在是在做什么,如果他们喊出声,结果不小心惊到了自家姑娘,让她从木梯上摔下来,那就真的糟糕透了。 因此该心慌的人,还在继续心慌着。 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木梯上的燕绾,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燕绾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到底下的下人都忍不住想要开口时,她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手提着裙摆,气势汹汹的登上了屋顶。 前段时间碎叶城下了几场雪,白雪覆盖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府中的下人曾上来扫过雪,因而此时看上去并不是很脏。 这样的错觉在燕绾按住手边的琉璃瓦,顺利登上屋顶后,很快就被打消了。 拿开手后,满手都是灰。 燕绾甩了甩手,一步一挪的走到燕重镜的身边,拿下了他手上的搪瓷酒坛,正准备说他两句,忽然发现手中酒坛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大对。 她拎着酒坛,轻轻嗅了两下。 冷不防的忽然伸出一只手,燕重镜差点没让燕绾给吓趴下,他这会儿坐在屋顶上,要真趴下去,那不就跟跳楼似的。 幸好他最后稳住了。 偏过头就看见自家姐姐手上的酒坛,他不由得露出几分心虚之色,很快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他挺着胸,瞄了眼燕绾的脸色,“姐姐不用问了,我就是想要到屋顶吹吹风,喝两口茶而已,你不用担心我想不开,我想的可开了!” 没错。 燕重镜起初是想要来个醉酒浇愁,一醉方休的,但是他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很少会有喜欢喝酒的。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连带着甜味的米酒都不喜欢的。 所以让人找了个酒坛,往里面灌了些茶水,只要气势摆到位,真正喝的是茶还是酒,气势也没什么区别的。 燕绾嘴角抽搐了下。 她怎么不知道燕重镜什么时候这么在乎形式主义了? 算了。 只要他没有想不开,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这点小毛病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爹爹昨天跟你说了?” 燕绾学着燕重镜的模样,也坐在了琉璃瓦上,顺手将酒坛递到自己嘴边,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落到腹中,四周的冷风更是一刻也没有停止。 她把手背贴在自己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冷一些。 燕重镜的表情明显滞凝住,好半天才听见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阿钊你要知道,爹爹说的话,也不是所有的都是对的。”燕绾没有问他,燕老爷究竟说了些什么,没必要让他再去重复那些让他不开心的话。 她只是说:“你明白哪些应该听,哪些不用听,对?” 听与不听确实只在燕重镜的一念之间,但燕老爷指责他的时候,他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瑟缩着。 “姐姐,如果我再长大一些,会不会好点呢?” 如果他能跟大哥一样大,或者跟谢忱一样大也行,他就有能力去保护姐姐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是在爹娘,还是在大哥眼中,他们都认为他是个拖油瓶,只会连累到姐姐。 他知道姐姐肯定不会认为他是累赘。 可事实就是如此。 他确实在很多时候都是姐姐的拖累。 小少年难过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似的。 燕绾将酒坛塞回小少年的怀里,让他自己喝着,“阿钊,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悲春伤秋? 多半是闲着没事干,用悲春伤秋来打发时间的。 燕绾看燕重镜现在的模样,觉得他也是空闲的时间太多,才总会想东想西,如果他每天都忙得团团转,连喝口水的时间都很难节省下来,等到那时候,他大概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燕重镜猛然抬头。 燕老爷和燕大哥一直都把他当成小孩子来看待,并不会真的拜托他做什么事情。燕夫人倒是找过他几次,然而每次让他做的事情都很是一言难尽,而且大部分他都没能做到。 现在听到燕绾也有事情需要他帮忙,他顿时就精神起来了。 “姐姐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会帮你办的漂漂亮亮的。” 燕绾便将谢忱写的那封信给拿了出来。 “我昨天会从夹道中出来,是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下。现在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暂时没时间查这件事,阿钊能帮我查查看吗?” 至于最后能不能查出背后推人的是谁,燕绾其实并不是很在乎的。 就如同她先前想的那样。 她来碎叶城也不过才两三日,哪里可能招惹到其他人,十有八九是成了被殃及的那条池鱼。 燕重镜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 他本来就奇怪姐姐明明答应好了在夹道中等着他,又怎么会跑到人群里去,还差点跌进护城河,现在听说是有人故意把姐姐退出去的,他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让他付出代价的。” 心中郁结暂时被解开,又或者一时半会儿根本顾不上那点小情绪,总之燕重镜现在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 他丢开怀里的酒坛。 圆滚滚的酒坛顺着琉璃瓦滚落下去,砰的一声砸在了院子里的空地上。 燕绾听到声音下意识的抓住了燕重镜的手,等她缓了一会儿,发现声响是燕重镜弄出来的,她脸上的神色就有了新的变化。 少女目不转睛的盯着身旁的小少年,叫小少年忍不住偏开自己的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她才掐了下小少年的脸颊:“知不知道刚才动作有多危险呀!” “也就是现在院子里没站着人,要是现在有人就站在院子里头,你那酒坛滚下去把人给砸伤了,那可怎么办?” 高空坠物最要不得了! 燕重镜感觉着脸颊上的拉力,略微有些口齿不清的说:“姐姐,我错了。” 左右他在燕绾面前也不是第一次认错了。 他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流程,兴许是自己那件事情做的不好,叫姐姐知道了,她就会掐着他的脸,带着些许的恨铁不成钢,跟他说他做错了。 听母亲身边的嬷嬷说,姐姐小时候就很喜欢戳他的脸,似乎是觉得小孩子的脸肉乎乎,又特别软嫩的样子,很是好戳。 那时照顾他的奶娘曾告诉姐姐,小孩子的脸是不能随便戳的,戳的多了以后,他长大以后说话都会流口水,会显得很难看。 于是姐姐后来就很少会碰他的脸。 只有每次他做错事的时候,才会伸出手,过过瘾。 燕重镜不知道奶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可惜找不到小孩来做实验,只能对这件事半信半疑。 明明从前姐姐也跟他说过,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人云亦云。 但姐姐在这件事情上,都没有去求证,就那样简单的相信了奶娘的话,并且一直严守到今天,也让燕重镜很是意外呢! “姐姐……” 燕重镜起了个头,想要从姐姐那里问问缘由,刚开口又将话给咽了下去。 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问过去的事情,就算真的能从姐姐口中得到答案,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也没什么好提起的了。 比起过去,还是当下更为重要的。 “我就是想问问,姐姐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 燕重镜不仅没能问出姐姐为什么会在他小时候轻信了奶娘的话,也没有打听到姐姐过去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姐姐畏水,不愿意坐船,与常如意有深仇大恨,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燕绾没说好还是不好,她只说自己喝了安神汤。 而服了安神汤的人,夜里自然是睡得安稳,连梦都不会做一个的。 第63章 生病之后 燕绾将云纹的事情交给燕重镜后,小少年就跟撒了欢的狗子似的,很快就从屋顶跳了下去,带着他院子里的几个人,跑出去找线索去了。 也是这时,燕绾才知道他是怎么上的屋顶。 小少年的院子是有围墙的。 围墙并不是直接将院子里的屋子圈了起来,而是从房子两边的墙壁上延伸出去的,因而围墙离屋顶大约有半人高的模样。 如果让燕绾来,肯定是爬不上去的。 但是换做了燕重镜这样手脚灵活的小孩,他三下五除二就窜了上去。 跳下去的时候,也是如此。 燕绾都还没得及说梯子放在哪边,他就已经踩着琉璃瓦,蹭蹭蹭的跑到屋顶边缘的位置,一个起跳后,就落在了围墙上。 三尺厚的围墙确实能叫人立足。 可是从屋顶上跳下去,哪里能保证次次都跳的标准,倘若有一次出现偏差,动辄断胳膊断腿的,要是更严重些,把脖子也给摔断了,岂不是把小命也给送了进去。 燕绾捏紧了拳头,想着下次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阿钊。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她该如何从屋顶上下去? 少女仰头看向天际,浅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眼中,冬日里的寒风撩起了她的长发,半遮半掩的容颜,恍若神仙妃子。 玉浓下意识用肩膀撞了下身边的人,“玉棋,你看姑娘现在像不像是快要飞升的样子啊!” 虽然她平时不怎么爱读书,但话本不算书的。 “是,是有些像的……” 怯生生的语调来自陌生的人,玉浓吓得往旁边退了好几步。 她迷惑的看向身旁的女子,这人她在燕夫人的院子里见过的,似乎是燕夫人到碎叶城后新买的下人,名字好像叫做江豆? 玉浓才反应过来,玉棋她受了伤,回房养伤去了。 实在不是她不把玉棋放在心上,而是刚才她听着姑娘的吩咐,去给昨夜被打的人延医问药时,玉棋是一步不差的跟着她,她们两个有来有往的说着话,她这才一时没想起玉棋也是受伤了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身边换了个人! “我记得你应该是夫人身边的丫鬟,怎么跑这儿来了?” 玉浓迟疑的看向江豆,脑海中飞快的略过一丝灵光,只是还没等她抓住,就已经消失了。 江豆仰头看着坐在屋顶上的燕绾,眼中闪过莫名的艳羡。 听见玉浓的问话,她缓缓转过头,依旧是轻声细语的说着:“夫人听说少爷昨晚没有休息好,就让我过来探望一二。”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食盒递到玉浓的面前。 里面放着的是燕夫人特地让厨房给燕重镜准备的点心,只是点心要送达的对象已经不在府中了。 玉浓随意瞥了眼食盒,只觉得里面的点心看上去都很好看,至于味道好坏,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想起刚才跟一阵风似的跑远了的燕重镜,好心提醒道:“你如果是来找小少爷的,那还是先回去!小少爷刚刚才带着人出门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江豆撩了下脸颊边的碎发,轻轻夹在了耳边。 她想说自己可以留在此处等小少爷回来的,却又知道这样的回答说出来,也不会得到应允。 便只是笑了笑:“虽然没能见到小少爷,但这些点心还是要送出去的,总不好再往回带。” 往庭院中走了两步,江豆诧异于玉浓竟不曾拦她,心头闪过一丝意外,面上不曾透露半分心中想法。 正当她以为自己能到屋里去,房门前面忽然窜出来一个小矮个子,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算不上小矮个子,七八岁大小的孩子身量不高,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说不定再过上两年,就跟初春的竹笋似的,见天的往上长呢! “少爷不在家,不可以进去。” 小孩应该是提前被人叮嘱过,不论江豆说些什么,哪怕是将燕老爷夫妇的名头都搬了出来,也不见他从门口移开。 同一个还没有学会分辨是非的小孩子说了半天的话,偏偏还一直说不通道理,江豆都有些不耐烦了,可是想到身后有人看着她,面前的又是府上的人,只能将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小孩子也是有自己的审美能力的。说不定他看在她笑得足够好看的份上,就把门让开了也不一定。 换成了其他的人,或许江豆真的能如愿。 可今天挡在门口的小孩,恰好是最认死理的那一个。 只要燕重镜不在府上,他就不会让任何人进燕重镜的房间,连燕绾他都没让进去,更何况是江豆这样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人。 “这点心是夫人叫厨房特地给少爷准备的。”江豆无奈之下,只能将食盒转交给了小孩,“既然你不叫我进房去,那就只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送到少爷房中,等少爷回来后,再同少爷说一声。” 小孩捧着大大的食盒,冲江豆点了点头。 食盒都已经让人转交了,她就再没有其他理由可以继续在燕重镜的院子待下去,很快就颇为恋恋不舍的离开。 有意无意间,她好像对着屋顶上的燕绾看了好几眼。 玉浓没在意江豆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就待在燕重镜的院子里头,偶尔抬头看看屋顶上的燕绾。 她只以为燕绾是一时兴起,想要在屋顶多待一会儿。 便没有上去打扰燕绾。 直到午后的阳光渐渐微弱,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风变得更加强烈,玉浓待在燕重镜的院子里头,都冷的直跺脚,可屋顶上的姑娘还保持先前的姿势,并未说过话。 玉浓这才开始心慌了,奔着燕绾刚才上屋顶的梯子跑去。 三下并做两下的,直接爬上了屋顶。 隔着一段距离,她开口唤着自家姑娘。 “姑娘,您在屋顶上不冷么?这会儿天都快要黑了,要不您先下去喝口热茶,就算屋顶的风景再怎么好,往后肯定还会有观赏的时候,您现在先歇会儿?” 玉浓已经将话说的尽量委婉些,然后她就看到燕绾很是委屈的转过身,那表情仿佛是在说她怎么现在才过来。 晃了下脑袋,将那些不靠谱的想法清除出脑海后,她再看向燕绾,果然就觉得正常了许多。 燕绾在屋顶上顶着凉风,坐了一下午,这会儿感觉整个人都快要凉透了。 朝木梯上的玉浓伸出了手,她轻声说:“坐的时间有些久了,我感觉腿有些麻,玉浓你再叫两个人过来,扶我下去!” 没错。 就是因为脚麻了,所以她才半天不挪动身体的。 跟其他的事情没有关系,更不可能是因为她怕高,才连动都不敢动的。 从屋顶下来,终于能够脚踏实地后,燕绾抚平了袖口的褶皱,决定下次燕重镜再有这样登高远眺的举动,还是让大哥或者爹爹来看看,她就不想再凑热闹了。 关心小少年的心里面的想法很重要,但她身子太虚,吹会儿冷风就受不了。 这样重要的事情还是交给更重要的人来完成! 白日里吹在身上的冷风,到夜间就变成了滚烫的呼吸。 她在湖底沉沦,冰冷的河水摇身一变,成了炙热的岩浆,无论是向左向右,还是向前向后,都无法摆脱。 似是蛛网中的飞虫,蛛丝裹满身,挣脱不得。 有人在岸上嬉笑,隔着重重叠叠的水幕,仿佛张牙舞爪的妖魔。 燕绾从梦中惊醒时,只觉得浑身都在冒着冷汗,贴身的中衣早就已经湿透。 她想不起梦中的场景,却记得自己撕心裂肺的模样。 捂着嘴咳嗽两声,压在喉咙里的声音,又是藏在了被窝里面,隔壁房间的人自然是没有听到的。 意识好像和身体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部分。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想要洗个热水澡,换掉身上这套已经湿透了的中衣,可身体却在昏昏欲睡,眼皮都已经睁不开了,迷迷糊糊的将自己又塞到被子里面,蒙住了头仿佛就蒙住了整个世界。 偏偏她的脚是偷偷伸到了被子外面,半是火热,半是冰凉。 等她的意识和身体同步,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玉浓如同往常一般踏入自家姑娘的闺房,意外的发现姑娘今日竟还没有起床。 按照姑娘一贯的性子,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自己换好了衣裳,就等着她们端上热水来供她洗漱,洗漱之后再让她或者玉棋替姑娘梳发髻,再之后才该是用早膳的时间。 现在的房间内安静的只听得见她的脚步声。 她踮起脚尖,缓缓的走到燕绾的床边,伸手小心翼翼的撩开了帷帐。 府中下人准备的红绸罗帐早就已经被替换了下来,现在燕绾床上的这套帷帐还是她们从锦官城带出来的。 遥想当初收拾行李的时候,玉棋还觉得她收拾的东西太多,想要就地删减一部分,让她吵到了姑娘的面前,最后才能一件不落的带到了碎叶城。 瞧,这会儿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床上的少女虚弱的缩在被窝里,脸颊早就已经红透。 白里透红的肤色却不是因为害羞,那是高热不退留下来的痕迹。 姑娘的头发早就被汗水浸湿,脸颊边的碎发变成了一缕又一缕,贴合在面上,看上去怪可怜的。 “姑娘,姑娘你醒醒?” 玉浓轻轻推了两下,发现燕绾身上的温度也是烫的厉害。 果然是因为昨天在屋顶上吹久了冷风,身体受不住,所以生病了么! 姑娘身上高热不退,这样下去可不行。 玉浓放弃叫醒燕绾了,她起身打算去将府医找过来。 自锦官城跟来的那位府医,曾跟着普度大师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他最擅长的就是聊天身体。 虽说姑娘现在是生病了,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大夫,他应当也是能治病救人的! 然后她都没能走出帷帐的范围。 衣袖上出现的些微拉力叫玉浓立刻回过头来,果然就看到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了双眼,似乎是刚才伸手的动作花去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她看上去很有几分有气无力的虚弱之感。 “不用去找大夫……” 燕绾扶着玉浓的胳膊,勉强坐起了身。 “只是有一点点发热而已,没必要惊动太多人,你让人打些水来,我要洗个澡。” 少女摸了下自己脸颊边的湿发,眼神中带着嫌弃,哪怕是她自己的,她也很是不喜欢。 “可是……” 玉浓可不觉得燕绾只是‘小小的发热而已’。 但她劝说的话说的再多,姑娘听着不往心里去,依旧坚定着自己的想法,她也没有其他办法的。 总不能让她违背姑娘的命令! 她拿过床边的枕头放到了燕绾的腰后垫着,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些。 轻声说:“姑娘您不想看大夫,奴婢就算将大夫找了过来,您也是不会看的。” “奴婢也不说其他的,只一点您一定要应下来,不管您现在觉得有多热,这被子都得好好盖着,可不能因为觉得热,就又给它掀开了。” 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玉浓才会觉得燕绾像个娇气的小姑娘。 燕绾点点头,乖巧的模样让人只想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玉浓的声音忍不住又软了几分,小心的给燕绾掖了掖被子,“厨房准备早膳的时候,也会准备一些热水,不用再额外花时间在烧水上。姑娘您再等一等,我这就叫人把水拎过来。” 出门后的玉浓,往厨房赶去,一路都是小跑着的,生怕让燕绾等着急了。 燕绾看着小丫鬟端了银丝炭进来,放到已经冷透的火盆中点燃。 火盆被放在了床边,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更热了。 玉浓大约是觉得屋里太冷,才让小丫鬟送来火盆,免得等会儿因为温差太大,以至于雪上添霜,叫燕绾更不舒服。 然而燕绾摸了下额头,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 她盯着身上的被褥,左右等会儿洗澡的时候也是要下床的,不如现在就把被子给掀了,不然这么热,谁受得了呀! 可是刚才她又答应了玉浓,真是叫人有够为难的。 她抬头看上顶上的帷帐,分外沉重的叹着气。 第64章 香炉与香 玉浓一趟来回连走带跑,所花费的时间已经尽量简短很多。 然而燕绾看着她踏进房门,依旧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揪着身上的被子,不大高兴的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少女因为生病的原因,声音有些沙哑,软软的语调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至少玉浓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她心下一软,回头吩咐身后的人快些将热水准备好,自己快步来到床边,从袖袋中拿出手帕给燕绾擦着汗:“是奴婢走的太慢,让姑娘久等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通常就是你进我退,又或者是两不相让。 燕绾大多数时候都是前者。 让玉浓这么一说,她便乖乖的等着玉浓给她擦汗,小声说:“其实也不是很久啦,那就是一种有些夸张的说法而已……” 她仰着头,余光瞥见拎水的下人已经离开,不远处的浴桶看上去热气腾腾的。 按照燕绾平时的习惯,玉浓这会儿就应该跟着下人们一起退出去。 又考虑到姑娘这会儿正病着,容易手脚发软、浑身无力,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她还是留了下来。 干净的中衣被放在了一旁,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将屋内熏得暖融融的。 该准备的似乎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惜玉棋在养伤,否则还能让她帮着看下可有准备不足的地方。 燕绾虽然有些不大习惯,但也知道玉浓的顾忌很在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等她洗漱之后,换上了干净衣裳,就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一时间屋内进来了好些人。 刚刚用过的浴桶需要收拾,床上被汗水打湿的被褥也要换成新的,玉浓在帮她擦头发,其他的小事自然也就安排在了其他人身上。 也不知是哪个丫鬟在屋内点了熏香,香炉上方的烟气袅袅,隔了好一会儿,香味飘到燕绾的身边,叫她愣了许久。 熏香应当是从府中库房拿来的,旧时制作的安神香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然而燕绾习惯了檀香。 其他的香味再好闻,在她这里也只会有一个刺鼻的评价。 玉浓在嗅到香味的时候,眉头一皱,她记得自己没叫下面的人准备香炉呀! 碎叶城的府上没有给姑娘准备小佛堂,姑娘想要诵经念佛也还是会跟在锦官城一样,都是在屋里供佛像,然而焚香的。 届时屋内必然是会染上檀香的气味。 再者说,姑娘也不喜欢旁的味道,自然不需要多此一举的再点香。 恰好这时白果拎着食盒进来,玉浓放下帕子,见燕绾的头发已经有九成干,便说:“姑娘早上起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呢!” “我想着姑娘现在吃清淡点的比较好,厨房那边准备的还是挺多的,我一个人差点都拿不过来的,姑娘您看看想吃什么?” 白果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早膳往外拿。 原本燕绾虽知道白果,也生出过将她调到自己身边的想法,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那样的想法。 直到上次白果在锦江苑跌了一跤,燕绾才改变了主意,不仅把她换到自己的院子里,就连这次来碎叶城也带上了她。 “有些多了,下次可以让他们不用准备这么多的。” 燕绾的视线落在白果手上刚拿出来的那碟云片糕上,白色的糕点还在冒着热气,看上去很好吃的模样。 她皱了下眉头。 忽然发现这边厨房的人,好像特别喜欢自作主张。 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让人很不喜欢。 早膳的味道再如何美味,都不能让她的心情变好。 玉浓看了眼正在细嚼慢咽的燕绾,悄悄到一边将香炉里的香给灭了。 她出门找到刚才点香的那个小丫鬟,把人叫到一边。 “姑娘房间里的香炉和熏香,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丫鬟吓了一跳,贴着身后的墙,“是夫人身边的姐姐拿过来的,她说这是夫人特地给姑娘找来的安神香,点了以后能叫姑娘睡得更安稳些的。” 难道是因为她没在夜里点香,所以玉浓姐姐才来找她? 可是昨天晚上,姑娘和玉浓姐姐也没叫她进屋去,她就算想过去点香也点不了的呀! 又是夫人身边的人? 玉浓瞬间想起昨天在小少爷院子外碰到的江豆。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过小丫鬟的话后,她好像只能想起这么一个人。 明明她与燕夫人身边的嬷嬷更为熟悉的,从前她还被夫人身边的嬷嬷教导过呢! 抛开脑海中的诸多情绪,玉浓看向小丫鬟的眼中带上了些许的惋惜。 这世上多得是好心办坏事的人。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理所当然的去做,尤其是她们并没有那样做的资格时。 “你说的姐姐是夫人身边的江豆么?” 玉浓虽然猜到对方应当是江豆,但为了确定,还是又问了一遍。 果不其然看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被玉浓一连问了好几遍,即便脑子还是不大灵光,也能察觉到那点不对劲。 小丫鬟有些慌了。 玉浓这时候没什么心情去安慰别人了。 倘若是锦官城里的那些人,玉浓还能看在往常朝夕相处的份上,多给她们几分耐心,花上一些时间给她们解释为何不能那般做。 现在换成了碎叶城的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姑娘身边最得用的丫鬟就她与玉棋两人,如今玉棋在房中养伤,能替姑娘做事的也只有她了,与其将时间花费在不相熟的人身上,还不如去教一下白果。 至少白果在姑娘那儿也是有名有姓的。 “她给你拿了香炉和熏香,你在姑娘房里点了一些,那还剩下的呢?”玉浓本打算让小丫鬟退下去,但手中的香炉存在感十分鲜明,让人无法忽视掉,“剩下的熏香你都放哪里了?” “还放在我屋子的柜子里面,我特地找了个木箱出来放它,保证不会让它受潮或是弄丢的!” 小丫鬟也知道熏香这种东西,十分精贵。 如果是特别有名的熏香,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也都价值千金。 夫人那边送来的熏香,小丫鬟只知道是安神香。 她房间里的柜子恰好就在她的床头,安神香放在柜子里,虽然还没有点燃,但躺在床上的时候,隔着一重柜子,她隐隐约约间也能闻到一点安神香的香味,想来这样的熏香应该也是很贵的那种! 毕竟夫人送给姑娘的熏香,肯定也是精挑细选过的。 玉浓看出了她眼中的艳羡之意,有些分不清她到底在羡慕什么。 她跟着小丫鬟去了她的房间,将剩下的熏香给拿走了。 并非是她太过小题大做,而是老爷夫人虽然不大喜欢姑娘常年诵经念佛,但也不会明言制止。 老爷夫人对姑娘似乎是习惯性的迁就,只要是姑娘想要做的事情,他们即便在最初的时候是不同意的,可随着时间的不断变化,他们的态度也会逐渐软化,到最后变成完全同意,都是常有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姑娘闻惯了檀香,又怎么会送来安神香? 就算是为了能让姑娘安眠,夫人往常都是让嬷嬷送一碗安神汤来的。 虽说安神香与安神汤只有一字之差,但实际上代表的含义却是大大不同的。 玉浓带着香炉和熏香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是和玉棋住在一个屋子里的,回去后便先让玉棋看过香炉和熏香。 “先前你说不用找府医,现在看来还是得找一次的。” 她进门后,就将香炉和熏香放到方桌上,坐在窗边绣着帕子的玉棋被她的动作惊了下,手中的绣花针直接扎到了指尖上。 面无表情的吮去指尖上的血珠,玉棋皱着眉头:“你不在姑娘身边侍候着,突然跑回来做什么?” 又看了眼桌上的香炉和包装严实的包裹。 “这又是从哪儿拿来的东西?我们先说好了,你想要在屋里点香,我是不会同意的。” 身上熏到了其他的香味,到了姑娘面前,肯定是会叫姑娘不舒服的。 她们姑娘不喜欢檀香以外的其他任何熏香。 遥想当初锦官城有段时间曾盛行玫瑰香,不至于整座城池都弥漫在玫瑰香中,但姑娘每次出门做客时,那些人家中必然是浓浓的玫瑰香。 初时,姑娘还会皱着眉头表示不大喜欢,到后来喜欢在家中用玫瑰香的人越来越多,姑娘为了不被香味困扰,直接避到城外甘露寺去,直到玫瑰香的风潮在城中淡却后,她才回到城内。 别人家中用熏香,她们姑娘管不了,只能避开。 但自己家中用什么,姑娘还是能够决定的。 听着玉浓解释了香炉和熏香的来源,玉棋扶着腰,慢慢挪到了方桌前,一眼就看出了香炉上的怪异。 她们从锦官城带来的香炉,都是特地托人定做的。 姑娘平日喜欢诵经念佛,而佛家经典中有一神兽名为狻猊,喜好吞云吐雾,因而香炉的炉盖上是坐着一只狻猊神兽的。 可玉浓带回来的香炉,炉盖上坐着的动物并非狻猊。 “有什么不对吗?” 玉浓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她将东西带回来检查,不过是想着以防万一。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意外发生。 毕竟夫人身边那个叫江豆的侍女,好像很得夫人的信任,夫人经常吩咐她做事,显然是想把她当做心腹来培养的。 按理说,她现在前途光明,怎么可能会做出自毁前程的事情来呢? 玉棋瞥了她一眼,说:“你没瞧见香炉上的神兽有些不一样吗?” “炉盖上的神兽应当是狻猊,而这个上面的分明是饕餮。” “饕餮?” 玉浓知道饕餮的,饕餮与狻猊都是龙九子之一,只不过传闻中狻猊为神兽,饕餮为恶兽,前者多在香炉之上,后者则在食鼎下方。 她捧起香炉仔细看了又看,回头问玉棋:“这不是狻猊吗?” “我还以为这个是工匠做出来的次品,原来它都不是狻猊的吗?” 仔细看来,炉盖上方的走兽与狻猊确实不大像来着。 玉棋皱着眉头,一般香炉上的神兽都是狻猊,她们给姑娘定做的是香炉的造型,而非选择上方的神兽。 但眼前炉盖上蹲着饕餮的香炉,市面上可不会出现这种东西,它才是真正需要定做的。 “你也别拿手碰它了,去客院将府医找过来,让他看看熏香有没有问题!” 游大夫是甘露寺的俗家弟子,曾跟着普度大师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而且口风很严,将他找过来也不必担心会走漏口风。 玉浓迟疑了下:“那我们先不跟姑娘说,等游大夫过来真的发现有问题后,我们再去找姑娘?” 她顿了顿,接着道:“姑娘昨日在屋顶吹多了冷风,今天有些发热,她又不愿意让大夫过来看看。你昨天也说过不想找大夫来着,今天又改变了主意,会不会叫姑娘以为我们是给她找大夫的呀!” 玉棋沉默片刻,“昨天你就看着姑娘在屋顶吹冷风,回来后也没有给给姑娘准备预防风寒的汤药?”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滞住了。 玉浓尴尬的扣着桌子,不好意思的说:“那什么,我不是看着姑娘最近都不大高兴的样子,以为她是在屋顶赏风景的么!” “汤药那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 她就是一时没能想起来。 因为以前提醒燕绾喝药的人都是玉棋,如今玉棋需要在房中养伤,从前该她做的事情,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都该交由玉浓来做的。 别的事情还好说,像这次的预防风寒的汤药,发生的次数比较少,玉浓这不就没能想起来么! “所以玉棋你要快些养好伤啊,我觉得姑娘身边真的缺不了你的。” 玉浓讨好的笑了笑。 担心玉棋还要再说些什么,连忙放下手中的香炉,快言快语的说道:“那什么,我现在就去找游大夫过来,早点确定香炉和熏香到底有没有问题。” 飞快从房间里跑出去的人,连背影都是慌里慌张的。 玉棋按住额头,感觉有些头疼。 关上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又被打开了,玉浓探出头来:“玉棋,你离香炉和安神香远一些哦,我总感觉它们有问题来着。” 第65章 她的表哥 游大夫一听玉浓说完香炉和熏香的事,立刻拎起了自己的药箱,“总有些人以为往熏香里添东西,能添的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每种熏香都有自己的香味,一旦添加了其他东西,味道就会变了。” 嗅觉不灵敏的人,或许不会发现异常。 换做了嗅觉灵敏的人,那真的是一找一个准的。 铜制的香炉就摆在桌面中央,游大夫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只一眼就叫他忍不住偏过头去。 “这个香炉可真是有够难看的。” 虽然一早就听玉浓说了香炉造型的事情,但真正看到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受不了的。 游大夫是甘露寺的俗家弟子,他自然是深信佛法的,乍一瞧见有人用饕餮替换了狻猊,只觉得分外伤眼。 他先拿起了旁边的熏香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两下。 安神香的种类本就有许多,眼下的这些熏香与寻常的安神香味道不大一样,但也只是因为制作熏香的用料有所区别,在香味上自然也就有所不一样了。 碾碎了些许的安神香,他用指尖捻了点粉末,舔了两下,“这种安神香除了效果有些强,味道比较刺鼻以外,其他的大问题是没有的。” 没有问题? 玉浓与玉棋两两对望着,没有问题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呢! “对了,还有香炉呢?”玉浓凑上前去,将铜制香炉往游大夫面前推了推,“您在看看这个呀!它上面有没有抹什么东西,然后安神香放在里面,就会变得对人有害?” 游大夫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看向玉浓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香炉除了把狻猊做成饕餮,其他也没有问题。” 所以这到底算是有问题,还是没有问题呢? 等玉浓回到燕绾身边的时候,依旧没有想出答案来。 彼时燕绾正倚在窗边,手里握着佛珠,见到玉浓后,问她:“回来了,香炉和安神香有什么问题吗?” 姑娘果然知道她是去做什么了。 玉浓咬着唇,想着游大夫说的结果,“安神香是没有问题的,就是那个香炉的炉盖上,本应该是狻猊神兽的,现在却被做成了饕餮,而且饕餮还是仿着狻猊来做的。” 后面这条是她后来和玉棋仔细研究过的。 特地从库房里找出了从锦官城带来的香炉,又从厨房拿了个雕刻了饕餮的食鼎,将三样东西放在一起对比后,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也不知道夫人身边的人是怎么办事的,处处都是纰漏,要不是游大夫查过香炉和安神香都是没有问题的,我都要以为她们是想要害姑娘的了。” 玉浓愤愤不平的说着。 想当初,她和玉棋刚进燕府,一起被分到了姑娘的院子里。 那时被分到姑娘身边的一批人中,她和玉棋是最不起眼的两个,比不上其他人的多才多艺。然而夫人身边的嬷嬷对她们特别严格,丁点儿大的错误都会被拎出来骂上一顿,错的次数多了,就直接从姑娘身边调走了。 她和玉棋不是那群人中最优秀的,只能说是办事最认真,出的错最少的,才成功留在了姑娘院子里。 至于其他人。 大多被送到别院庄子上,不管有多少才艺,最后过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怎么到了碎叶城后,就变了模样呢! 不管是江豆送来的香炉和安神香,还是厨房的人三番两次的自作主张,居然都没有嬷嬷去管他们的,玉浓只要想到这些,心中就很是不平。 “也不是什么大事……” 燕绾才说了开头,就看到玉浓张口欲言,想也知道她肯定又要说她好性子了,自然而然的就转了话锋。 “既然觉得她们做的不好,那就去问问,问做事的人,或者娘亲身边的嬷嬷,你觉得哪些人可以去问,那就去问问!” 她顿了下,说:“我也想问问娘亲的。” 既然送了安神汤,为何又要多此一举的送安神香? “姑娘要现在去夫人那边吗?”玉浓看着燕绾苍白的脸色,有些不确定的说着。 燕绾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说:“给我上个妆,看上去正常些,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就可以了。” 见过娘亲之后,她刚好还可以出趟门,去看看谢忱。 她挺想知道昨天阿钊去找谢忱后,都说了些什么。 虽然是想让阿钊不要闲着没事,胡思乱想,但他具体会怎么去查那天的事情,燕绾还是很好奇的。 碎叶城的冬天似乎比锦官城要更冷一些。 前几日下过的雨雪化成屋檐下的冰柱,在太阳下缓缓融化,燕绾从屋里走出来时,恰好有一滴水落在了她的脸上,顺着眼角向下滑落,仿佛一滴泪。 从前在锦官城的时候,燕夫人的屋子是从来不熏香的。燕绾记不清上次过来的时候,屋里有没有熏香,只是这次进屋后,她闻到了梨花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小丫鬟进去通报之前,燕绾在门口听到屋内的笑闹声,可等她进去后,热闹已经不再。 燕夫人冲她招手:“绾绾昨夜睡得可好?” 应该算是不好的! 昨夜从梦中醒来,燕绾虽然记不清梦到了些什么,但心中残余的情绪让她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的。 她轻声说:“不好也不坏,昨天晚上做了一场梦,醒来后记不清梦里发生过的事,大约是不好不坏的。” 好梦记不清,噩梦记不得,应当就是不好不坏。 少女一连重复了两遍的不好不坏,犹豫不决的模样倒是让人怀疑起她的话来。 反正跟在燕绾身后的玉浓,她就觉得姑娘就算记不清夜里的梦,那个梦肯定都是不好的,她还记得今天早上姑娘脸色苍白的模样,那真的算不上好。 燕夫人愣了下,看了眼身侧的江豆,又回头对燕绾说:“绾绾没有点安神香吗?我让豆娘给你送了安神香,那是特地为你找来的,难道它没有效果吗?” 可是不应该呀! 她自己也用过安神香,每次都能一夜无梦到天亮,怎么换到绾绾那里就不行了呢? 燕绾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纠结哪一件事情。 是娘亲让人给她送了安神香,还是为了娘亲刚才那句话里多出来的名字。 “豆娘?” 她说着疑问的话,视线已经落在了燕夫人身侧的江豆身上。 江豆身上的那套姜黄色的衣裙,莫名的让燕绾感到熟悉,她看到了江豆腰间挂着的香囊,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个类似的荷包,是娘亲亲手做给她的。 尽管燕绾不擅长针线活,但并不代表她就看不出香囊是出自何人之手的。 所以很多东西代表的含义也就不同了。 燕夫人握住了燕绾的手,示意屋内的人都先出门去。 江豆上前给燕绾倒了一杯热茶,端到燕绾面前后,才跟着玉浓等人一起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燕夫人与燕绾二人。 尽管燕绾没有说话,但燕夫人能够看出她此刻的不高兴。 她将浑身僵硬的燕绾拥进怀中,轻抚着小姑娘的背部,就像从前安慰燕绾的每一次那样,然而她这次开口说出的话,却没办法让燕绾感觉到任何安慰。 “绾绾听娘亲说个故事,好不好?” 燕绾乖乖的任由燕夫人将自己抱个满怀,只是当燕夫人寻求她回复的时候,她却是一言不发的。 然而燕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复,径自往下说着话。 “我还未出嫁之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爹娘和兄长都是最疼我的,可我最喜欢的还是舅舅家的表姐,可惜表姐当初所遇非人,原本以为她是嫁得如意郎君,谁知郎君实乃中山狼,以至于姐姐她年纪轻轻就早早的去世了。” 燕绾动了动,下意识的问道:“那娘亲说的……江豆,她是娘亲表姐的女儿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也应该叫她一声表姐的,娘亲可以收养她,我……我也不会不同意的。” 本来就有着亲缘的关系,燕绾哪怕是看在燕夫人的份上,也得接受江豆的。 虽然江豆的出现,总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些什么。 抱着她的燕夫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没有让她抬头。 她听见燕夫人说:“你表姨生了个男孩,外人都以为那孩子一出生就去世了,实际上他是被你表姨送到了别人家中。他才出生没多久,小小的一个人,让人总是担心他会活不下去。” “那年的冬天非常冷……你表姨都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就让心腹送走了他。” 可是这和江豆有什么关系呢? 燕绾想着刚才出门去的江豆,看上去只比她大上几岁,总不能说她是他那个从未谋面的表哥的女儿! “他本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能够身体健康的长大,可是当年才出生就被送走的缘故,让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听说因为那名心腹担心会被人发现他们的踪迹,所以赶路时都不敢走大路,冬天的孩子裹着厚厚的襁褓,他都没有发现怀里的孩子生病了。” 她说着话,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滴落在燕绾的后颈之上,让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劝说娘亲么? 可是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兄,她甚至不知道对方如今是生是死,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劝说呢! 她迟疑了半晌,轻轻蹭了蹭燕夫人。 燕夫人擦了下眼泪,接着往下说:“等心腹发现孩子生病后,好不容易带他找到了大夫,虽然后来保住了那孩子的性命,可他的右腿已经坏了,学走路的时候都走不稳当,街上的小孩都偷偷骂他是小瘸子,唯一替他说话的就是刚才你看到的豆娘了。” “江家夫妇是你表姨为他找的养父养母,豆娘便是江家夫妇唯一的子嗣。只可惜你哥哥他到底没能长命百岁,他住在碎叶城之中,与锦官城相隔不到两天的路,我总想着以后会有机会再见面,不必急于一时,且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便再没有机会了。 亡者不为生者停留,错过的人终究只能是错过了。 燕夫人的眼泪似乎越来越多,声音中也带上了哭腔。 她说:“我以为他能一世安好,有疼他爱他的爹娘,可实际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如果不是我这次因为生病,恰好在碎叶城暂做停留,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娘亲,你别难过!” 燕绾拿着帕子,笨拙的给燕夫人擦着眼泪。 虽然她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她一开始问的人是江豆,娘亲最后却说到了其他人身上。 但现在哭的人是娘亲,她不想让燕夫人如此难过的。 而燕夫人大概是觉得既然已经说了个开头,那干脆就全都说下去。 “我在城中客栈暂住的时候,想着安安也在这座城里,便忍不住叫人去打听了他的消息。谁知回来的人告诉我,安安在几年前就不慎落水而亡,江家的人在我面前惶恐不安,可是照顾安安的嬷嬷跟我说,安安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豆。” “我想着那孩子生前,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总得让他走的安心的。” 燕绾手上的动作一滞,听上去多么熟悉的经历。 意外落水的兄长,临死都放心不下的妹妹,似乎与她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绾绾,你放心。”燕夫人嘴角露出浅浅的笑,仿佛是想宽慰燕绾的心,“我不会让其他人抢了你的东西,我会让豆娘衣食无忧,也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但是我的女儿只会有你一个。” “所以,绾绾,不要哭,你哭的娘亲都心疼了。” 燕绾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在流泪。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忽然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 为了江豆与她有着相同的一段经历么? 可是想起江豆那个人的时候,她生不起丝毫怜惜之心,有的只是重重防备。 那会是为了娘亲口中至死不忘妹妹的表哥? 她也不知道。 或许仅仅是因为娘亲说的那些话,让她想到了燕重锦! 她也有一个疼她至深,至死都在担心她的兄长。 第66章 太过巧合 有些时候,直觉比真相来得更早一些。 燕绾红着眼睛从燕夫人的院子离开之时,回头看见江豆站在屋檐下,远远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莫名的叫燕绾心中不喜。 似乎是觉得已经说过江豆的来历,燕夫人后来的偏心也都没有再掩饰。 燕绾一连几天都能听到玉浓说起江豆。 说她在燕夫人面前有多得宠,被送了多少的珠宝首饰,又添了多少件新衣裳。 “我没有告诉娘亲,我很讨厌江豆,但娘亲应该已经感觉到我对江豆的不喜欢,只是一直不说罢了。” 燕绾低头喝下面前的茶水,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 明明应该是到胃里,但她感觉自己的心都是苦的。 她推开谢忱放在她面前的甜汤,舔了下唇瓣,偏头问道:“可以让他们送些酒上来么?” “每次我们到酒楼来,好像都是在喝茶,从来没有让他们上过酒,我也想尝尝醉酒的滋味。” 谢忱顿了下,没有接她的话。 转而说起了燕重镜:“阿钊这几日带着人走访了那条街,听说已经找到一些线索了,不如把他找来问问看,绾绾应该也很想知道阿钊都是怎么找到线索的!” 燕绾这次却没那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了。 她摆了摆手,说:“等他找到推我的那个人再说!” “谢忱你应该喝过不少种酒的,你看他们酒楼里,哪种酒会比较好喝呢?” 即便是想着要一醉解千愁,燕绾也不想亏待了自己的口舌。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喝甜汤就行了,喝什么酒,也不怕喝的满身酒气,回去被骂么!” 推门进来的仲宁刚好听到燕绾最后说的那句话,想也不想的反驳着。 燕绾看了看谢忱,又看了看仲宁,有些迷惑的问:“你怎么也来碎叶城了?” 先前谢忱一路护送她与阿钊,到了碎叶城才说他会暂住在仲宁的宅子里,却没说过仲宁也来了碎叶城呀! 还是说,这碎叶城有什么格外特殊的地方? 才叫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想往这里跑! 娘亲口中的表姨将亲生儿子送出去的时候,锦官城与碎叶城相隔不远,她却宁愿将孩子送给一对素未蒙面的陌生夫妇,也没想着把孩子托付给身为血脉至亲的燕夫人。 燕夫人时隔数年才回京城探了次亲,回家的路上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刚好在路过碎叶城的时候生了病。 而燕老爷,就更是离奇了。 早先在锦官城的时候,虽然他对程焕,比对自家儿女都要好,但并不是说他对燕绾,还有燕重镜就不好了。 偏偏他才到碎叶城不过几日,就差点将燕绾胡乱许配出去,这些怎能用一句怪异就形容得了! 好像那么多人里,也就大哥燕重钧稍微正常一些。 然而也只有他身受重伤,过年的时候都还要窝在房间里养伤,整日喝那些苦汤药,瞧着一点也不好过。 “我老家在碎叶城,腊月回老家过年,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仲宁在燕绾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好奇的问道:“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忽然就对饮酒生出兴趣来,我记得你先前不还说,酒是穿肠毒药,最是难喝么!” 小时候的燕绾追着普度大师想要出家。 虽说普度大师一直没有应下她,但她跟着甘露寺的和尚也学了不少东西。 寺中和尚戒荤茹素,不杀生,不饮酒,燕绾便也跟着他们学。 听见仲宁这么说,燕绾只是叹了口气:“此一时非彼一时呀!” “我听人说,喝醉之后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伏在桌子上,将头埋进胳膊里,闷闷的说着,“以前我就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此去经年,人心易变本就是最寻常的事情。” “但是等他们真的变了心思后,我才发现我根本没办法接受的。” 燕绾的感叹也只是到这里就结束了。 仲宁与谢忱到底是不同的。 她可以在谢忱面前肆无忌惮,毫无形象可言,却不会在仲宁面前做出同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燕绾不由得瞥了眼谢忱,眼神之中带着些许的哀怨。 仿佛在说着不高兴。 说好了她和他一起出来吃饭谈心,结果中途却多出个外人来,她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谢忱咳嗽一声,借着喝茶的动作避开了燕绾哀怨的眼神。 他起初确实没想叫仲宁过来的,甚至都没打算让仲宁知道他出门找燕绾了,可谁让他出门的路上碰到了仲宁,被人问到去向后,他也就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了,结果仲宁说他许久没见过燕绾,想要过来看看。 谢忱是燕绾什么人呢! 又有什么资格替燕绾拒绝。 自然只能随了仲宁的意,他想来便叫他来了。 谢忱默默地盯着手上的茶杯,只觉得杯子上的花纹甚是古朴,压根就不去和燕绾对视。 虽然他眼角余光已经将燕绾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燕绾偏过头,想起仲宁从前是住在碎叶城的,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过江豆的名字。 其实燕绾更想问一问她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哥的,只是前几日燕夫人同她说了许多表哥的事情,可从头到尾只说了表哥的小名叫安安,她连那位表哥的大名都不知道,又能怎么问呢? 这世上小名叫安安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个个都是她的表哥! 虽然燕绾觉得她提了江豆的名字后,仲宁也不见得当真知道江豆是何人,但她心底到底还报了一丝期望,便问了出来。 “既然你老家是在碎叶城,那你从前应该是在这里住过一段的时间的。”燕绾掐了下自己的掌心,问:“你知道碎叶城有户姓江的人家么?江河入海的江,他家应该是有一儿一女,女儿的名字叫做江豆,红豆生南国的豆。” 她低着头,并没有发现仲宁面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 “你要说姓江的人家,我或许还知道几家,可要说他们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仲宁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喝,只是放在面前。 他说:“绾绾从前都没来过碎叶城,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户人家,怎么忽然打听起这些来了?” 在仲宁来之前,燕绾已经同谢忱说过那位无缘得见的表哥,连同燕夫人对江豆的态度,也全都说了出来。 可她能对谢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不能对仲宁也是如此。 因而她笑了笑,说着外人都能打听到的消息。 “江家有个姑祖母,还是什么人,曾经是我外祖母身边的嬷嬷,也曾照顾过我娘亲。听说江家前几年遭逢大难,唯一的男丁外出游玩时,不慎溺水而亡,江家夫妇因为痛失爱子的缘故,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没几个月也跟着一起去世了。他们家就只剩下江豆一个独苗苗,被那位姑祖母带在身边。” “恰好年前我娘亲因为感染风寒,不得不在碎叶城暂做停留,”燕绾顿了顿,她其实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只听说了一些府中的流言。 她说:“听说是因为江豆的姑祖母年老体弱,自觉时日无多,便找到我娘亲,把江豆托付给了她。” 说完这些话,燕绾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她总觉得刚才那些话很是别扭,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的那些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是真是假不好说,但是那个叫江豆的姑娘,现在确实是在我娘亲身边做侍女的。” 仲宁顿了下:“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在碎叶城也认识一些人,或许能托他们打听一下。” 果然是不知道么! 燕绾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失望而已。 在酒楼用过午膳后,燕绾看着还打算继续跟着她们的仲宁,下意识的说着逐客的话。 “仲宁你好不容易才回趟老家,应该是需要去亲朋好友家中拜访一二的,就不用陪着我和谢忱了,我们两个自己随便走走就可以了。” 她朝谢忱使了个眼色,想让他也帮忙劝劝。 谢忱也不明白仲宁为什么总是想要跟着他和燕绾,这会儿也就跟着劝他离开。 他和燕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有说有笑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非得在两人中间多加出一个人来? 仲宁似笑非笑的看向谢忱。 燕绾不知道他家中具体情况,那是理所当然的,可谢忱在他家中住了那么多天,难道还不知道他有没有需要拜访的亲戚! 可见有些人说话时,是不打算带脑子的。 他拍了拍谢忱的肩膀,扭头对燕绾说:“你刚才说的那户姓江的人家,我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在哪里听说过,虽然我是记不大清楚了,但我府上的管家肯定是知道的。” 仲宁笑了下,对燕绾发出邀请。 “如果绾绾想要打听他们家的事情,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人问问看,谢忱你觉得呢!” 谢忱觉得不如何。 他在碎叶城等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等到燕绾出门,都还没有跟她好好说上两句话,哪里会想要找人问一些并不想知道的事情。 一个燕绾连见都没见过的表哥,而且都已经死了好些年了,有什么值得打听的! 可等他看向燕绾的时候,就知道他还是得应下仲宁的话。 虽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打听的,但燕绾显然是想要知道的。 仲宁走在前面领着路,谢忱则在后面跟燕绾小声说着话。 “绾绾从前不是连听都没听过那个表哥的事情么?怎么忽然想起打听他的事情来?” 燕绾朝他勾了勾手指,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小声对他说:“我偷偷跟你说,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你有没有觉得事情非常的凑巧,我那位无缘得以一见的表哥和我重锦哥哥一般大,重锦哥哥在我六岁那年为了救我而溺水身亡。” 她想着自己后来从娘亲身边的嬷嬷那儿打听来的事情,只觉得世间的事太过巧合之后,就仿佛是别人提前设计好的局,让人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她们说表哥是在我七岁那年去世的,他也是为了救他的妹妹,才掉进河里,溺水而亡。” 那个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江豆,在兄长死去之后,就不得不面对爹娘的冷言冷语,甚至在那之后又失去了她的爹娘,外人都说她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倘若没有她,江家的大儿子不会落水身亡,那江氏夫妇也不会因为思儿心切,愁坏了身子,以至于后来一命呜呼。 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灾星,也就她的姑祖母看在她是江氏最后血脉的份上,将她带回了家。 可她的姑祖母到底是年岁到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世了,为了不让江豆彻底被冠上灾星的名头,她才不得不想方设法的为江豆找好退路和靠山。 而燕夫人就是她为江豆找到的最好的退路。 燕绾踮起脚尖,贴在谢忱的耳边轻声说:“如果我心地善良,那当我听到江豆的经历后,应该是会同情她的。” “可我并不是个好人,所以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仲宁听着身后模糊不清的窃窃私语,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最后定格在分外阴冷的模样上。 他走在前面,没叫身后的人看清他的表情。 但回到府上之后,迎面走来的下人们都被他给吓到了。 也就是燕绾的心思没放在他这边,否则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仲宁说的那位管家。 管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着的。 他坐在院子里面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是昏昏欲睡。 “福伯,我带人来跟你打听件事儿。” 老人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谢忱身边的燕绾,他连忙站起身来,“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少爷该将姑娘带到大堂去的,若是要找我,直接让下人来说一声便是,哪里用得着亲自过来。” 仲宁看了眼分外不自在的燕绾,对福伯说:“也就是几步路而已,哪里就不能走了。” “福伯你知道城里有户姓江的人家,儿子在幼年落水身亡,最后全家只剩下了一个女儿么!” 第67章 江家养子 话说出去后仲宁顿了下。 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太笼统。 寻常人打听消息怎么着也得把对方的情况说的清清楚楚,哪有像他这样的只给了一个姓氏,外加一点边边角角,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消息呢! 想着,仲宁看了眼燕绾,又补充了两句:“他们家留下的那个女孩叫江豆,因为家中没有其他长辈,后来就被她姑祖母带回家了,是这样?” 说到后面的时候,他也有些不太确定的。 “江豆后来被她姑祖母托付给了我娘亲,如今是在燕府之中。” 燕绾又添了一句。 本以为不会有回复,没想到福伯竟说他有些映像。 “我知道的那个江家,和你们说的人家还是有些不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想要打听的那个。” 燕绾揪住谢忱的衣袖,说:“你先说说看……” 她说给仲宁听的那些东西,本来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是真是假都还不能确定。说不定福伯要说的那户人家,就是她想找的那个呢! 跟着仲宁他们过来的下人们,已经眼疾手快的从屋中端来了桌椅,连带着茶水点心也都奉了上来。 见燕绾等人落座后,福伯才坐回自己的躺椅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他眯了眯眼睛,回忆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 “咱们林府是在……” 他才刚开了个头,燕绾那边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姑娘拽了拽谢忱的衣袖,“为什么是林府呀!仲宁他难道不是姓仲的吗?” 相识近十年,她一直都以为仲宁就是姓仲的。 谢忱本来还没有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被燕绾一问,他也有些迷惑了。 记忆中,仲宁初时自报家门时就只说他叫仲宁,也没有说过他是姓林的。而且后来那么多年中,仲宁身边的人要么叫他少爷,要么叫他宁少爷,这般想来,他还真的说不好仲宁的姓氏到底是什么了。 被两人齐齐盯着,仲宁不好继续保持沉默。 他解释道:“我本来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名没姓。小时候在街边跟野狗抢食的时候,被我师娘瞧见了,她便央着我师父收下我做弟子。我师父姓林,这处宅子从前是他的,虽然后来被送给了我,但我也没改过宅子,所以福伯才说这处是林府。” 气氛忽然凝滞下来。 燕绾的本意并非是打听仲宁的过去,现在听了,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她求救的看向谢忱。 谢忱也有些懵。 或许是因为他们认识仲宁的时候,仲宁已经被他师父收养有一段时间,从前养成的坏习惯被尽数改正,外人根本看不出他过往的那些经历。因此他刚刚说自己曾和野狗抢食,才让燕绾和谢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仲宁作为当事人,对从前的事情都能一笑了之。 反倒是初次听闻他过往的燕绾和谢忱是一直放心不下的。 “对不起……” 燕绾在仲宁看过来时,下意识的道着歉,脸上也露出难过的神色来。 这可真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仲宁笑了下:“你又没做错什么,哪里就需要说对不起了。” “福伯接着往下说!等会儿天就黑了,这丫头还得回家呢!” 燕绾是不大喜欢和仲宁打交道的,可看着他现在笑着的模样,情绪莫名的就低落下去。 身旁的谢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仲宁现在好着呢,从前的事在他眼里或许都不值一提,绾绾不必太难过。” 福伯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从前街尾那里就有一户姓江的人家,夫妻两个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家也算是小有资产,往府上买了不少丫鬟,可几年过去后,府上还是未曾添丁。” “如是这般又过去了几年,他们就从别处收养了一个孩子,谁知收养的孩子才到家没两日,江夫人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初时因着不知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他们对那个收养来的孩子,态度未曾变化太多。只是等江夫人把肚子里的儿子生下来后,他们收养的那孩子就再没了消息。” 没了消息? 是什么意思? 燕绾心下不安,忍不住往谢忱身边靠了靠。 就听见福伯解释道:“外面的人说到他们家,都以为他们家只有一儿一女,也就只有我们这条街上的老人才知道,他们家从前还有个养子的。” “你说他再没了消息,是什么意思呢?” 人心之恶,燕绾心中是清楚,可她还是忍不住有着些许的期盼。 毕竟是她表姨放心托付着的人,他们都愿意收养她的表哥,有了亲生骨肉后,继续养下去也是可以的! 虽然养一个孩子,需要准备的事情有很多。 但江家夫妇千盼万盼才盼来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们就算不考虑别的,也应该会为他们的孩子积攒阴德的? 谢忱皱了下眉头。 身旁的小姑娘太过紧张,一时间都没发现自己在掐着他的胳膊。 不用想也知道,被小姑娘掐着的那块地方都青紫了。 他开始希望福伯能说快一些。 不管那个被收养的孩子,最后是什么样的下场,总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好。 福伯说:“没了消息,就是没了消息。” “江夫人没有生子之前,也还有人见到她带养子出过门,等她生下儿子后,他们府上的下人就被卖掉了一批,从那以后就再没见到她们把养子带出门来,仿佛那孩子人间蒸发了似的。” 可一个人的消失必然是会留下线索的。 哪有无缘无故就没了消息呢! 燕绾听见福伯继续往下说着。 他说江夫人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只是他们家的气运似乎到此为止了。 江家是做成衣生意的。 那年他们家运货的船在半路上遇到暴风雨,船翻了以后,上面的布匹被水泡了,全都没法用了。 为了挽救损失,江老爷亲自乘船打算重新进一批布料。 出发的那天,江夫人带着一对儿女为江老爷送行,谁知江家小少爷因为顽皮,不小心掉下了河,等人把他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城中的大夫来来去去,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的送进江府,也没能救下那位小少爷的命。 “再往后他们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江家夫妇先后去世,最后剩下的女儿似乎是被他们家的哪个亲戚接回家中去了。” 燕绾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倘若福伯说的就是她要找的那个江家,而他说的这些才是事情的真相,那她的表哥岂不是早就已经去世,如今借着表哥的名头投奔她娘亲的江豆,反而是害死她表哥之人的子嗣,根本不值得娘亲为她多费心思。 可这也只是福伯的一面之词。 燕绾起身,对福伯行了个礼,“虽然还不确定你说的这户人家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但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姑娘客气了,”福伯摆摆手,“我刚才说的那些事,在这条街上住的人都知道,想要打听清楚,也不是很难,当不起姑娘这声谢的。” 从福伯的院子离开后,仲宁看着燕绾面色不愉,有意无意的打听道:“绾绾好像对江家那个养子很是关心啊?” “因为他可能是我的表哥。” 燕绾心里想着事,回话的时候都没有过脑子的。 等她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情后,不由得瞪了眼身边的谢忱。 然后想着既然已经说了个开头,那干脆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上一遍,反正仲宁自己想去查的,十有八九也是会查到的。 和她自己说出来的区别,也就是一个能早点知道,一个要知道晚一些而已。 “表哥?” 仲宁失笑出声,感慨了一句:“原来是表哥啊!” 直觉让燕绾咽下了本打算说的话,她看了眼天边的夕阳,很是镇定的和仲宁说:“天都已经快要黑了,我得先回去了。你如果想要知道我表哥的事情,那等谢忱回来后,你再问谢忱!” 她朝谢忱使了个眼色:“你要送我回去呀!不然我一个人会害怕的。” 碎叶城的治安一点也比不上锦官城。 正月初一那天,她就差点掉进河里去。 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实在是太危险了呀! 燕绾心底默念完这些,很快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对着仲宁说:“有谢忱送我就够啦,你就不用再多跑一趟了!” 仲宁停下脚步,他不笑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有些凶的。 至少在燕绾看来是这样的。 “嗯,天色不早了,绾绾早些回去!” 谢忱出了府,便追着燕绾问她:“刚才怎么忽然瞪我?” “谁让你刚才都不拦着我的。”燕绾想到刚才的事情,也有些不大高兴,“我本来都不打算和仲宁说表哥的事情的。” 谢忱有些想不通。 “绾绾你好像一直都很不喜欢仲宁,可仲宁他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到这个,燕绾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小小声的抱怨着:“谁让他和我哥哥太像了呀!” “是和你重锦哥哥很像吗?”谢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他小时候和燕重锦并不是很熟,现在都想不起燕重锦长什么模样,因而摇摇头,“他们应该不是很像!” 燕绾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他不笑的时候,特别像我大哥生气的样子吗?” 虽然说燕绾最开始不喜欢仲宁,是因为看到他,就会想起她们是如何相遇的。 她和谢忱能从河水里救起溺水的仲宁,可是没有人能救得了她的重锦哥哥。 再后来,燕绾又长大了一些。 她本来已经能正常对待仲宁,就像对待普通朋友一样,可是恰好又叫她看见了仲宁生气时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家的大哥,于是对仲宁就更加的敬而远之了。 “大哥从不会对我生气,可他生气的样子特别吓人,而且每次他生气之后,总有人会变得很倒霉。” 想到那些因为惹到大哥生气,结果吃饭吃到虫子,出门就会被车撞的人,燕绾拍了拍谢忱的肩膀,他不懂这种玄学,所以根本体会不到她的慌张。 燕绾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 她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下人们,拉着谢忱的胳膊,小声同他说:“谢忱,如果刚才福伯说的那个江家,就是江豆的那个江家,我该怎么办啊?” 娘亲本就因为表哥的去世而分外难过,倘若叫她知道表哥根本就没过几天好日子,那岂不是要让她心疼坏了。 可是如果不说,难不成要让她看着娘亲继续对江豆好? 江豆她不配的。 谢忱顿了下,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道:“绾绾且再等几日。” “等我们能够确定此江家就是彼江家时,那就直接和燕伯母说!”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往好点想,两个江家是同一个的话,绾绾你那表哥说不定还活着呢!” 燕绾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动作肯定显得有些蠢笨,但这会儿却顾不上这么多了。 追着谢忱身后问他:“你怎么会这么说?表哥他真的可能会活着吗?可福伯不是说他都没再见到过表哥了么!” 这样说着的燕绾,显然是已经默认两个江家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了。 “你也听福伯说他没有再见过江家的养子,但也说江家曾卖出去过一批人。” 谢忱一边拉着燕绾往前走,一边小声同她解释着:“不管江家那个养子是不是你表哥,我想他们家既然会收养他,肯定是因为他有些来历,要么是与江家有血缘关系,要么是背后有人,不管是哪一种,江家肯定没那个胆子害死他。” 所以最大可能,是他们在卖掉下人的时候,将那个孩子也一起卖了出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找到当年的人牙子,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孩子呢! 燕绾握紧拳头,在原地站住,很是认真的同谢忱说:“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小姑娘认真的态度让谢忱也忍不住认真起来。 他点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帮你。” 听到这话后,燕绾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她说:“我现在还不确定江家的养子是否是我表哥,但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他,所以谢忱你能先帮我打听看看吗?” 第68章 前院无人 因为想着江家,还有那位不知生死的表哥,燕绾一连几天的情绪都不是很好。 担心自己这般不愉快的心情,会影响到大哥养伤,让本应该好好休息的大哥又费心费力的担心她,燕绾这几日便没往燕重钧的院子去,不过她人虽然没有去,每日也还是会送些东西过去的。 只是先前天天都会过来的小姑娘,忽然连人影都瞧不见了,燕重钧还是担心的。 他知道自家妹妹的性子,都已经准备好每天接受妹妹的监督,在她将落未落的泪水中喝药,每天给她保证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绝对不会逞一时意气,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了。 谁曾想小姑娘盯了他几日后,忽然就没了踪影。 日常过来的是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送来的补汤和点心,也还是小姑娘吩咐她们准备的,但小姑娘自己却是再没过来。 燕重钧头两天还觉得轻松了许多,想着燕绾许是被什么事情拌住了脚,能叫他轻松两日也是好的。 可一连五六天也没见到人,他心里就开始担心坏了。 绾绾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连来看他的时间都没有! 于是这天也待在房间里生闷气的燕绾,终于被拖着伤体赶过来的燕重钧给逮到了。 “这是怎么了?” 燕重钧进门后,就看到了满地的碎纸屑,小姑娘手上还拿着纸,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撕开纸张。 忽然听见兄长的声音,燕绾下意识的将手藏到了身后,然而她能藏得住自己的手,却藏不住室内的满地纸屑。 只好站起身的时候,偷偷用脚把旁边的纸屑踢成一堆,堆在一起后看上去就比散落满地要少一些的。 “大哥怎么进屋都不敲门的?” 看着‘恶人先告状’的小姑娘,燕重钧无奈的笑了笑:“我要是没有敲门,你身边的丫鬟又怎么会过来给我开门?” “倒是绾绾,你这屋里又是怎么回事?” 燕绾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她从前有烦心事的时候,都会到佛像前跪着诵念经书,看着香炉里的烟气袅袅上升,念上两篇经文,烦心事也不能再叫她烦心了。 但这不是佛像、香炉,什么都没有带到碎叶城来。 虽说她也可以不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只要一个垫子,一串佛珠,就可以静心念佛,可是她的腿有些疼。 许是这些年跪经跪的有些多,以至于寒冬腊月吹冷风,下小雨的时候,她的膝盖就开始疼了。仿佛是有冰块做成的针,顺着骨头的缝隙钻进去,一下又一下的扎在她的腿上,让她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都是疼的。 跪着念经,是不可能再做的。 除非她是真的不想要这双腿了。 可坐着念经,她又觉得没那个氛围,便只好换一种解压的方式。 她真的是第一次用撕书的方式,来让自己解压,结果恰好就被燕重钧给撞个正着。 燕绾默默地将手上那两张纸递了过去。 小声说:“我就是心里有些烦,想要发泄一下,不过我撕掉的这些都是平时练字写过的纸,没有撕书的……” 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的。 就算真的是撕书泄愤,以燕重钧看重她的程度,十有八九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 果然,燕重钧接过那两张纸后,粗略的看了两眼,就随手放在了一旁,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脸上更多的还是对燕绾的担心。 “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来的那么多烦心事。” 燕重钧拍了拍燕绾的脑袋,“绾绾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说给大哥听么?或许大哥能帮你解决,叫你不必再烦心呢!” 大哥的想法是好的。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燕绾苦着脸:“大哥,你知道娘亲身边的江豆吗?” 昨天谢忱让燕重镜带回了一封信,信中说江豆的那个江家就是林府街尾的那一个,然而江家养子的下落仍是未明。 早些年的人牙子已经找到,但他经手的都是小厮侍女,年纪最小的也有七八岁,并没有一两岁的小孩。他在碎叶城的信誉向来很好,不管是到他手上,还是从他手上出去的人,都会造册记录着。 谢忱看过他的册子,也从别处打听过,确定他没有说假话的。 一番打听下来,倘若不是因为福伯信誓旦旦的说,江家曾有个养子,谢忱甚至都要怀疑江家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了。 “她惹你不高兴了吗?” 燕重钧脑海中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他面色淡淡的说:“回头让林嬷嬷把她送到别庄去,至于娘那里,我来跟她说。” 听见燕重钧丝毫迟疑都没有的回答,燕绾眯了下眼睛。 “大哥你知道她的身份,是吗?” 不是作为一个侍女的身份,而是背后的,与她那位至今还不知道姓名的表哥之间所牵连的身份。 燕重钧点了点头。 连燕绾都知道的事情,他没道理会毫不知情。 燕绾松了口气。 既然燕重钧是知道的,那很多事情就好说了。 她抬手挥退屋内的下人,坐到燕重钧的身边,小声将她们打听到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所以我现在反倒是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和娘亲说了,娘亲把江家落水而亡的孩子当成了表哥,可实际上,那个进了江家,就再没了消息的江家养子才应该是表哥的。” 是告诉燕夫人真相,让她陷入痛苦失望? 还是任由她把江豆当成寄托,假装看不到真正受了委屈的人是谁呢! 燕绾是想要说的。 可她又担心燕夫人的身体,一时之间,就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燕重钧闻言,面色为之一变。 “绾绾莫不是被骗了,江家只有江承安和江豆两个孩子,哪里来的其他养子?” 确实,燕夫人也曾说过她的那位表哥,小名叫做安安。 “可是福伯说他们家从前还有个叫做江承宁的养子,小小的,脖子上戴着一枚羊脂玉的平安扣,上面还刻着一个‘安’字。” 除了名字不对,其他的似乎都能对得上号。 燕重钧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难不成江家夫妇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鱼目混珠? 而且听绾绾方才话中的意思,安安,不对,应该是江承宁或许还尚在人间? 确实得想办法追查一番了。 当初江承安去世的时候,恰好锦官城那边也不太平,无论是燕老爷夫妇,还是燕重钧自己,都没能抽出时间往碎叶城走上一趟,仅仅是从下人口中听到那则冰凉的讣告。等燕重钧后来赶到江家时,江承安早已入土下葬,他连那孩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自是无法从中辨别真假的。 “绾绾还是个孩子呢,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大人来做!” 燕重钧知道有些事情经不起查探,便想要将事情揽到自己的身上。 少女听闻此言,眼睛忽然一亮。 笑着拍了拍燕重钧的肩膀,“我觉得大哥你说的对极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娘亲那边又不好直说,干脆我们去告诉爹爹!让爹爹头疼去!” 仿佛是觉得自己想出了个绝佳的主意,燕绾拉着燕重钧的衣袖,就开始催促道:“大哥,我们去找爹爹去!” 燕重钧被拉出门时,不由得拍了下脑袋。 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被他忘记了,可一时之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燕老爷与燕夫人是住在一块儿的,不过白天的时候,他通常都是在前院待着,或许是在书房,又或许是在其他地方,总之进了前院,问过下人十有八九便能找到他的。 因着不常出院子的缘故,燕绾对府上的路况不大熟悉,中途还显些走偏,跑到别处去了。 幸好有燕重钧跟着她一起,在她走偏的时候,把她给领了回来。 燕绾第一个找的地方就是前院书房。 只是书房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不由得捏着自己的下巴,想着燕老爷兴许是外出与人饮酒去了,那她要不要找府上的管家来,问清燕老爷的去向呢? 还是说她等到明日再说江家的事情? 从燕绾知道江家一事开始算,到现在也过去有七八日。 这期间她因为觉得烦心,便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连元宵节都错过了,可不想继续再错过下去了。 否则还不知道要在碎叶城待上多久呢! 她去年离开锦官城之前,听说大和尚在山里捡了一只大猫的幼崽,因着大雪封山,不忍幼崽活活冻死,便将幼崽养在了甘露寺之内。等再过些时候,天气暖和起来,大和尚恐怕是要将幼崽放生了,她得赶在那之前回去,好摸摸大猫幼崽才行。 结果她不仅在书房没有见到燕老爷,在前院也没有找到一个能问话的下人。 “果然是临时买来的下人,就是这么不靠谱,当初该叫田管家一起跟着过来的,让田管家教教他们规矩,肯定比现在好多了。” 燕绾感叹了两句后,便吩咐玉浓出去找个能回话的人来。 总不能让她自己出去满府的找人。 玉浓出门后,燕绾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燕重钧,疑惑的问他:“大哥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我怎么感觉到了前院以后,你就一直没说话了。” 燕重钧是无话可说的。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牵着燕绾的手走出了书房。 说:“绾绾,江家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没必要非得找爹爹的。还是说绾绾不相信哥哥的能力呢?” “我当然是相信大哥的。” 嘴上说着相信的话,实际上却是很认真的摇着头。 燕绾抿了下唇,不大高兴的说:“可是大哥现在的伤都还没有好呢!每天都还得按照一日三餐的量来喝药,所以大哥你还是好好养伤,反正爹爹如今在休假,也不需要去府衙,他肯定是有时间去查江家的事情的。” 一个身体健全,一个走路都还气喘吁吁,该找哪一个,已经很明显的不需要额外选择了呀! 妹妹的关心让燕重钧很是受用。 可等他回过神来后,眼中的苦涩之意愈发深沉。 玉浓带来了前院的管事。 那管事看上去胆子好像特别小,一进了院子就在瑟瑟发抖,好像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似的。 燕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偏头看了看燕重钧,她觉得不管是她,还是燕重钧,应该都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脸来着,就连身上的衣着打扮也是很普通的模样,既没有沾血,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所以那个管事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 “老爷现在不在府上,早在五天之前,他就已经带着人回了锦官城,还让人从城中买了大量婚事用得上的东西。” 不等燕绾将话给问全乎了,管事就已经跪倒在地,噼里啪啦的说了一连串的话。 燕绾有那么一瞬间是被他给说蒙了。 等她在心里把管事的话重复了两三遍后,不由得抬头看向燕重钧:“大哥刚才劝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爹爹回锦官城去了吗?” 燕重钧一看燕绾的面色不大对,连忙好言相劝道:“绾绾你听我说……” “你刚才差点吓死我了!”燕绾长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爹爹也和你一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身受重伤呢!” “原来他只是提前回了锦官城。” 又不是涉及生死的大事,燕绾不明白为什么燕老爷和燕重钧都要瞒着她,要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把江家的事情说给燕老爷听,否则恐怕等到燕老爷又从锦官城过来,她都还不知道燕老爷离开的事情呢! 既然燕老爷不在,那江家的事情还得她们自己来查了。 燕绾瞥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管事,皱着眉头让人下去。 “真是奇怪,我又不是那种喜欢责罚下人的人,怎么他还就跪下了。” 小声嘟囔了两句,燕绾回想起管事刚才说的话,“先前爹爹的那位好友还说他要去参加一场婚宴,还想要带我一起去,不过我觉得非亲非故的,平白跑去参加别人的婚宴,挺奇怪的,就拒绝了他。” “爹爹从这边带了婚事能用得上的东西回去,难不成也是要去参加谁的婚宴不成?” 第69章 推她的人 “姑娘,姑娘……” 玉浓担忧的看着坐在窗边的燕绾,白日里姑娘还和大少爷有说有笑,等到了晚上,她看上去却是阴气沉沉的。 燕绾在玉浓的呼唤中回过神来。 面上的神色依旧是不大好。 “姑娘瞧上去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燕绾向来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深思,却想不通燕老爷瞒着她们,独自跑回锦官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钊一直没能找到那天推我的人,最近几日都一直泡在外面的街上,都没怎么往我院子来了。”她叹了口气,“我还想着在碎叶城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等过几日便同爹娘说要回锦官城,至于游园会那天的事情,就不再追根问底了,毕竟我也没有真的出事。” 可现在的情况是,她还没来得及说想家,燕老爷就丢下她们这些人,一个人回了锦官城。 白日里不细想的时候,倒也觉得还能接受。 夜幕降临之后,缠绕在心头的诸多情绪便一起涌了上来,让她一点点抽丝剥茧般的回想白日里的事情。 那些本来能轻易接受的事情,也一下子就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晚间的疑惑,到了第二天清晨时,燕绾也没能想明白。 “姐姐,我们一起出门吃早膳!” 同样是在昨夜被她念叨着的人,燕老爷依旧还在锦官城,另一个燕重镜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小少年难得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仿佛心底藏着天大的好事,要与燕绾分享似的。 见他如此模样,燕绾心头一动,难不成真的叫他找到了那个推她的人! 这可真的就太巧了。 不过燕重镜没有开口,燕绾便也没有主动去问。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阿钊现在高兴的原因,就一定是他找到了那个躲在夹道里的人。 燕重镜今日来得格外的早,燕绾也才刚刚洗漱过,玉棋都还没来得及将早膳摆上桌呢! “我也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燕绾看着街边来往的人群,依旧是有些不大习惯。 日常在锦官城中闲逛时,街边可不会有这么多的人。 尤其是当她从路人身边经过时,那些人总是会抬头看她,仿佛是在看什么稀罕的物件,或许有人会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但燕绾是极其不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的。 她讨厌有太多的人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燕重镜平时确实有些粗心大意,但在跟燕绾一起出门的时候,他的细心程度总是会直线上升。 就好像燕绾现在才刚刚皱了两下眉头,连她身后的侍女都还没察觉到异样,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家姐姐的不耐烦。 想要带姐姐去的那家早点铺子,尚且还有一段路。 掉头和绕道的想法,在燕重镜脑海中出现半息之后,他果断的带着姐姐进了街边的一家成衣铺子,指着店家挂在墙上的那件狐裘斗篷说:“那件斗篷,我要了。” 燕绾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就多了一件厚厚的斗篷。 毛茸茸的帽檐遮住了外人看来的视线,她只需要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辨认出前行的路线,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许多。 燕重镜小声同燕绾说:“姐姐刚才红着眼睛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所以街上的人才一直盯着姐姐看的。” “眼睛?” 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有些疑惑。 “我的眼睛红了吗?” 燕重镜拿手蹭了蹭燕绾眼尾的地方,“这里有些红,看上去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姑娘早上开窗的时候,被风沙迷了眼睛,好半天才把落进眼里的沙子给吹了出来,所以这会儿眼睛看上去还有些红……” 玉浓上前替燕绾整理斗篷的时候,听见燕重镜与燕绾的谈话,便替燕绾解释道。 燕重镜初时愣了一下。 很快便拉住了燕绾的手,同她说:“姐姐最近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还是因为我一直没能找到推你的那个人,所以让姐姐害怕了呢?” 风沙迷住了眼睛,在他这儿都已经成了一句暗语。 一提起风沙,他能想到的便是燕绾受了委屈,才会红了眼眶。 玉浓张了张嘴。 虽说她们平时惯喜欢在姑娘委屈的都哭了的时候,拿风沙来做幌子,可今天她说的都是真话,当真一点暗语都没有带的。 碎叶城许是名字取的不大好,附近的树都少得可怜,只要稍微刮上那么一点风,沙子便开始满天飞。 明明小少爷已经顶着漫天风沙在城中一连跑了好些日子,怎么这会儿却想不明白了呢! 燕绾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解释清楚的。 但看着燕重镜分外执着的模样,就知道自己哪怕是解释了,在他那儿也只是另一重掩饰的。 为了避免燕重镜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她干脆就应承了下来,只是她说的难过理由与燕重镜想象的那些,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 “我有些想家了,想锦江苑里的那棵李树,想甘露寺的素斋,想念很多很多锦官城才有的东西……” 如果燕绾是因为某个人而难过,燕重镜还能将人找出来,让燕绾打上一顿。 可她是因为想家,才红了眼眶,他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挠着头,不太确定的说:“那要不我们去找谢大哥,让他现在送我们回锦官城去,就不等爹娘和大哥他们了!” 他也是不知道的。 燕绾顿了下,说:“爹爹他前几天就已经回了锦官城。” “嗯,我知……”燕重镜点了下头,随口应道。 话还没说全,忽然就发现不大对劲。 只见他猛地转过头来,动作之迅速让人担心他把自己的脖子给扭到了。 “姐姐你刚才说爹爹他已经回了锦官城,就他一个人回去了,娘,大哥,还有姐姐,他谁也没带?” 显然是这样的。 燕绾点点头,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锦官城里到底谁会那么重要,能叫爹爹丢下娘亲和她们,连句吩咐都没有留下,就自顾自的回了锦官城。 不过烦心事一直放在心头,是会叫人折寿的。 燕绾拍了拍燕重镜的肩膀:“好了,不要总是纠结那些事情了。” “你不说要带我出来吃早膳的么!还没有到地方吗?” 燕重镜往四周看了看,在街尾的地方看见了自己想要找的早点铺子,指着早点铺子门口排成的长队说:“姐姐,你看那边排着的队伍了么?等会儿我们就去他家吃。” “他们家的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还有满满的汤汁,味道特别好。如果姐姐你不想吃包子,他们家也还有馄饨和手擀面,不过姐姐每顿都吃的很少,那你就尝尝他们家的馄饨。” 这家的包子一个能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 别人不好说,但他姐姐要是吃下一个包子,那她也就吃不下去其他东西了。 燕绾的脚步忍不住放慢了许多。 她并不是耽于口舌之欲的人,也想象不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包子,或是一碗馄饨,就在别人家的铺子面前排上将近小半个时辰的队,因而这会儿她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然后对面酒楼二楼的窗户忽然就被人打开了。 谢忱站在窗边朝她们招了招手,虽然隔得有些远,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可看着他的动作,似乎是在叫她们过去。 已经朝着酒楼的方向走出好几步的燕重镜,忽然发现身边的燕绾掉队了,连忙回头去看燕绾的情况。 “姐姐,你怎么不走了,是走累了吗?” 碎叶城这点就是麻烦! 城里不许车马出入也就算了,怎么能连人力轿子也一并禁止了呢! 他估摸了下自己和燕绾的身高差,叹了口气,决定今天回去就找个武师父,跟着他身后学武。 “我们先去酒楼坐会儿,留个人在底下排队就行了。我都已经提前打听过了,这家酒楼的老板是谢哥的朋友,我们借他的地方吃顿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我们也不是不付钱的。” 燕绾顿了下:“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谢忱这么要好了?” 明明以前在锦官城的时候,阿钊见着了谢忱,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不管她怎么劝说,他对谢忱都是敬而远之,能不靠近就不靠近的。 这才过去多长时间,阿钊都已经能主动和谢忱约饭了,怎么能不叫燕绾感到惊讶呢! 碎叶城果然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来到这里的人,似乎很容易就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燕绾踏进屋子后,特地看了谢忱两眼,幸好他看上去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否则她真的要坐着马车去找大和尚来驱邪了。 “以前是我见识太少,现在就不一样了呀!” 燕重镜替燕绾拉开椅子,等她坐上去后,才在她左手边坐了下来,“谢哥真的特别厉害,要不是有他帮忙,我根本就找不到那个想要害姐姐的人。” 谢忱见他还想要继续长篇大论下去,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说要出来用早膳的么!”他把盛着馄饨的碗递到燕绾的面前,“我算着你们出门的时间,提前叫他们准备了早膳,绾绾尝尝这家的馄饨可合你的胃口。” 简单的仿佛他们出门,就真的只是为了一顿馄饨。 燕重镜看到了桌子上热气腾腾的大包子,闻着熟悉的香味,顿时喜出望外。 “我还想着叫人下去排队呢!谢哥就已经叫人准备好了。” 又催促着燕绾:“姐姐你快尝尝看,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他们家的口味。” 世上再没有比吃食更重要的事情了。 小少年在吃东西的空当中,还不忘向燕绾介绍包子有多好吃。 热衷于美食的气氛,叫本来没什么胃口的燕绾,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一小碗馄饨吃下肚后,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才发现旁边的两人早就已经吃完了,正在等着她放下碗筷呢! “他们家的馄饨确实挺好吃的。” 对着燕重镜亮晶晶的眼神,燕绾不由得开口称赞起馄饨来。 话音刚落,就见燕重镜高高兴兴的说:“我就知道姐姐你肯定喜欢吃。” 酒楼里的小厮在谢忱的吩咐下,进来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了下去,又泡上一壶上等碧螺春,送到他们面前。方才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燕重镜起初还在夸着楼下的美味,不知何时话锋忽然一变,说起了他最近在忙着的事情。 游园会那天出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很少会有人注意到旁边巷子里发生了些什么。 要不是燕绾那天撞到的人,恰好与仲宁是认识的,还很是凑巧的给了他们一条线索,燕重镜就算翻遍了整座碎叶城,都不一定能查出些什么。 有时候不是他手段有所欠缺,而是连个查找的方向都没有,像是一个瞎子似的乱跑,可不就是只能四处碰壁么! 不过燕重镜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所以他确实是查出了一些东西。 “姐姐,你绝对想不到那天躲在夹道里的人是谁!” “是吗?”燕绾喝着谢忱给她倒的碧螺春,态度有些许的敷衍,“总不会是常如意千里迢迢的跑到碎叶城来了,除了她以外,我还真想不出其他人来。” 她还以为自己是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呢! 现在听着燕重镜的话,好似背后推她的那人,本身就是冲着她过来的。 燕重镜的激动稍微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过来。 他说:“不是常如意,她应该还待在锦官城!” “推姐姐的人,就是娘亲身边的那个江豆。” 燕绾饮茶的动作忽然一滞。 确实是一个她不曾想到的人。 “我记得她是因为她的那个姑祖母年岁已高,照看不了她几年,才被托付给娘亲的。她哪来的胆子对我下手!” 但凡是做过的事情,必然是会留下痕迹。 就算燕绾游园会那天没有真的受伤,燕重镜等人都会抽丝剥茧的往下查,是谁害了她。 倘若她真的出了事,那还了得。 “大概是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 谢忱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后,看向燕重镜:“绾绾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你是不是应该回家同燕伯父和燕伯母也说一说,毕竟江豆现在还留在燕伯母身边呢!” 第70章 分外迷惑 初听谢忱的话,燕重镜还有几分不知所以。 心中默念了两遍‘江豆还留在他娘身边’之后,又不大敢相信。 “她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我娘身边做小动作!” 别的不说,燕夫人身边从皇宫里出来的嬷嬷可是有好几位的,都是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没道理会被一个小小的江豆给骗到。 对面的谢忱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个小傻子似的。 燕重镜觉得委屈。 他看向自家姐姐:“娘身边的嬷嬷真的特别厉害,我刚有说谎的苗头,她们都能一眼看出来。如果江豆真的打算做些什么,她们没道理看不出来的。” 燕绾还在想着江豆对她出手的缘由,一时间没接收到燕重镜带着些许委屈的眼神。 谢忱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食指轻叩桌面,把燕绾和燕重镜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才开口道:“阿钊这样小看人,可不行啊!” “你说她没那么大的胆子,可游园会那天,她确实是躲开了其他人,跟着你们姐弟俩的身后,推了绾绾一把,要不是绾绾的运气好,只是撞在了别人的身上,那你这会儿恐怕还躲在房里哭呢!” 显然燕重镜也是想过谢忱话中描述的那个场景的。 故而面色虽然难看了些,但也不是很意外的模样。 谢忱往椅背上一靠,说:“我再教你一个道理,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既然你已经能预想到最坏的情况,那就按照最坏的情况去做打算。” 而不是傻乎乎的以为能够万无一失。 殊不知这世上最多的便是意外。 燕绾看了谢忱两眼,偏过头去对着燕重镜说:“阿钊,我先前应当是没有同你说。” “游园会过后的第二日,江豆曾给我身边的丫鬟送了香炉和安神香,香炉的炉盖上是一尊饕餮的铜像,安神香的味道也有些奇怪。” 燕重镜顺着燕绾的话往下想着。 虽然他不是一心向佛的人,但有着一个十年如一日诵念佛经的姐姐,他为了能跟姐姐有更多一些的共同话题,也读过几本经书,对佛家的一些典故也还算是有所了解的。 至少他是知道香炉上的神兽,名字叫狻猊,而不是饕餮的。 这么细细思量下来,他开始觉得燕夫人确实很危险了。 “那,那我现在就回去找爹爹,让爹爹先把江豆关起来?” 之所以说是要找燕老爷,那也是因为燕夫人最近对江豆的态度实在是太好,哪怕是整日都在府外追查游园会一事的燕重镜,对此也有所耳闻。 与其让他对江豆动手,却被燕夫人给制止。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把事情交给能做的人。 燕重镜已经站起了身,视线不断的在房门与燕绾身上徘徊。 他想着自己现在应该快些去找燕老爷的,可又不是那么想留下燕绾一个人。 或许他能带着燕绾一起回去。 “姐姐……” “你回府后,不用去前院找父亲,直接去大哥院子里头,将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跟大哥说一遍。我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你应当还不知道,那出门的时候把玉浓也带回去,她是都知道的。” 燕绾也不知是否是提前预知了他的打算,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把事情给安排上了。 小少年面上焦急的神色忽然一变,他小心的凑到燕绾面前,不太确定的问:“姐姐,父亲他又惹到你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她回想着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话中的意思,应当都没有针对燕老爷的意思啊。 燕重镜摇头,没有正面回答燕绾的问题,反而在心底更加确定是燕老爷招惹到燕绾了。 他三两步就走到房门口,伸手拉开了房门,又回头冲燕绾摆了摆手:“姐姐,那我先找哥哥去,等江豆关起来后,我再来接你回去!” 路上想着燕绾疑惑的模样,燕重镜叹了口气。 谁让姐姐只有在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唤燕老爷作父亲呢! 哪怕是代表着相同的含义,但不同的称谓在姐姐那里代表的意思却是截然不同的。 倘若是平常时候,姐姐对爹娘的称呼只会是爹爹和娘亲,可当爹娘做的事情让她不高兴时,她喊他们的时候就变成了父亲和母亲。 这点小变化,姐姐自己或许没有发现过。 但燕重镜作为半个局外人,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所以每当姐姐对他改变了称呼,不叫他阿钊,改叫他燕重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惹到姐姐了。 房门开了又被关上。 燕绾还没想到燕重镜方才为何那般问话。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谢忱:“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让阿钊知道么!” 她刚才虽然是配合着谢忱的态度,将燕重镜给忽悠出了门,但并不代表她就知道谢忱做事的缘由。 “确实有些事情不大好同他说,”谢忱先回答了燕绾的话,又有些好奇的问道:“我记得燕大哥身上的伤还没好!” “怎么不让阿钊去找燕伯父,反倒是让他去打扰燕大哥呢?” 如果燕老爷还留在碎叶城的话,那就算是掘地三尺,燕绾也只会叫燕重镜去找燕老爷,而不是让他跑去找燕重钧的。 但现在燕老爷回了锦官城呀! 她叹了口气,说:“他前几天回了锦官城,要不是我昨天刚好有事要去找他,恐怕等他从再从锦官城过来,都不会知道他曾离开过。” 先前燕老爷接到家书后,连声招呼都不打的,就直奔碎叶城,可那时田管家知道他的去向,也把碎叶城寄回去的家书拿给了燕绾,让她不至于一头雾水的找不到自家父亲。 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是真的什么话都没有留下的。 “前院的管家说他从碎叶城买了一大堆婚事用品,带回了锦官城。” 燕绾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你也知道,我爹那个人历来交友广泛,只要是朋友委托给他的事情,他哪件事不是办的妥妥当当的。” “我昨天晚上盘算了一遍,燕家适龄的男丁女眷,好像也就我大哥一个人。所以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肯定又是他朋友托他置办的。” 交友广泛并不是一件坏事,但也要分人来看。 从燕绾有记忆以来,她就知道燕老爷有很多的至交好友。 那些人也托燕老爷办过不少事,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能叫燕老爷丢下妻子儿女,只为了替别人做事的。 “绾绾不高兴了。” 谢忱挑了眉,问她:“要不我让人回锦官城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是哪个人能有这么大的牌面?” 燕绾当真考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很遗憾的拒绝了。 “还是算了。” 她想着游园会那天的事情,“游园会那天,我爹的朋友就问我要不要回锦官城参加一场婚宴,只是我也不知道成亲的是什么人,再加上爹娘大哥他们都留在碎叶城,就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怪没意思的,便拒绝了他的提议。” “现在想想,或许我爹回去参加的婚宴,就是游园会那天,仇叔叔说的那个呢!” 是她自己先拒绝了仇墨岚的提议,现在再去打听婚宴的事情,感觉上就有些像是在迁怒的。 明明做下决定的人是燕老爷,惹她不高兴的人也是燕老爷,她却去针对成亲的那两个人,未免有些不大好。 这厢燕绾拒绝了他的提议,谢忱面上是应了下来,但心里还是觉得应该去打听一下。 直觉告诉他,燕老爷此番回锦官城,是有些不大对劲的。 不过那些都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还是让他们说回正题的好。 谢忱:“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把阿钊支走么?我想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应该是不会想让他知道的。” “什么事?” 燕绾眯了下眼睛,疑惑的看向谢忱。 “绾绾也看到阿钊对我改变了态度,是!”谢忱笑了下,想起了先前的巧合。 他本来是在追查江家的事情,在找那些曾在江家做过事情的下人时,恰好找到了一个那天参加游园会,还正好看见了躲进夹道中的江豆的那个人。 谢忱是顺手把人交给了燕重镜,然后燕重镜就对他改变了看法。 不过他现在要同燕绾说的,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多亏了仲宁,他找到了当初在江夫人身边侍候的丫鬟,从她口中打听出了江家很多事情。” 春桃说那是在夏日的一场暴雨之后。 江老爷裹着厚厚的披风,踩着雨水进门,在屋内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从披风下面抱出了一个婴儿。婴儿未满周岁,许是在披风里被捂得太久,浑身红通通的,气息微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过气去,让旁边的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分外揪心。 他没有说那孩子的来历,江夫人也不曾问。 仿佛她早就已经知道江老爷会带回一个孩子。 因为那孩子身上有一枚平安扣,上面刻着一个‘安’字,所以江夫人给他取了个乳名叫安安。 “只是后来江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占据了江家大少爷名头的养子,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许是对律法还存留敬畏之心,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缘由,总之他们没有对那个被抢了名字,成为江承宁的江家养子动手。” 谢忱顿了顿,主动略过了江家养子经历的那些过往。 他知道燕绾总是自诩铁石心肠,实际上比谁都要心软。 所以何必惹她难过呢! 自从亲生孩子出生过后,江老爷夫妇就没把江承宁当成自家人来看待。 勉强把人养到两三岁,就偷偷趁着游园会的日子,将人给丢到了城西的巷子里。 春桃后来还托人打听过,只是城西那边的人都说没有看到什么小孩子,也不知那孩子是遇到人贩子被带走了,还是运气不好的跌进路旁的下水沟里,被眼神不好的家伙当成猫猫狗狗的尸体,一起送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燕绾问:“他们真的没有对他动手吗?” 世间自有因果在。 如果不是江家的人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后来又怎么会落到那等家破人亡的地步呢! 谢忱皱了下眉,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中所想。 他知道燕绾读多了经书,也开始信奉因果轮回,可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就用因果轮回来逆推证明别人犯的错,未免有些不占理了。 虽然她推论出来的结果确实是对的。 “他们丢掉了江承宁,还意图让自己的孩子取代江承宁的身份。” 所以本来属于江承宁的名字,被江承安拿了去,连同他身上的那枚平安扣一起,被拿走的彻彻底底。 江家的人好像觉得给他留了一条性命,没有直接弄死他,就能够自此问心无愧似的。 燕绾被他们的奇思妙想给惊到了。 “他们怎么会那么天真的以为拿了平安扣和名字,就能让两人的身份替换?” 她的那位表姨宁愿将孩子送给陌生人抚养,也不愿意将孩子托付给至亲姐妹,可想而知,她私底下会为孩子准备多少保障,否则她怎么能放心送出自己的孩子。 “我不相信表姨让人把孩子送到江家后,就一直不管不问了,她肯定还会让人守在江家附近,随时照看着她孩子的!”燕绾把疑问的话,说的就像是结论似的,她扯了扯谢忱的衣袖,又问他,“江承宁被他们丢了以后,应该是被表姨的人捡了回去,对?” 谢忱为难的摇了摇头。 “因为事情发生至今,已经过去了好些年,就连他们当初丢下江承宁的那个巷子都被拆了重建,以前住在那里的人早就搬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那些人,也没人注意到过巷子里还被人丢下过一个小孩。”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说一些能让燕绾高兴的话。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不管他想要怎么避轻就重,最后能说的东西也还是就那么两样的。 燕绾眼神中透露出茫然的神色。 一时之间,她甚至分不清她的那位表姨究竟在不在乎她的孩子。 不是说所有的父母都必须疼爱他们的孩子,但是表姨的态度确实很令人迷惑。 第71章 李代桃僵 虽然燕绾对她娘亲口中的那位表姨,映像并不是很深,但她既然辛辛苦苦的将孩子送出来,必然不是为了让孩子受苦的。 她也曾费尽心机的为孩子挑选一对恩爱又善良的养父母,至少在后来的事情发生之前,江家夫妇在碎叶城之中的名声向来是很好的。 江老爷深爱他的妻子,哪怕妻子十年无所出,也不曾想过要收通房纳小妾,反倒是跟着江夫人一起求医问药,便是有人说江夫人的不好,他听说后也会直接反驳,甚至将未能生子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 那时节的碎叶城,谁不赞他一句好。 以至于他那边才有要收养义子的打算,就有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抱着孩子送上门来。倘若不是江老爷一早就放话出去,想要找个缘分深厚且合江夫人眼缘的孩子,恐怕江家早就被孩子给挤满了。 表姨初时的表现,应当是疼爱着她的孩子。 否则也不能叫江老爷亲自将江承宁抱回家中去。 可是她为什么不曾想过人心易变呢? 明明她自己的经历就摆在面前,曾经的如意郎君在时光的流逝之下,露出狰狞的面目,变成穷凶极恶的中山狼,后院里多出来的那些莺莺燕燕,还有她险些一尸两命的事情,竟然都不能叫她多出警惕之心来么! “她就那样放心?” 燕绾心中是说不出来的别扭。 她虽然还没有当娘,但她底下还有个弟弟,平时教导和照顾弟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要操的心思也差不了多少的。 就拿前段时间的事情来说。 燕绾担心燕重镜会因为游园会的事情而自责,便支使着他去查藏在夹道中的人。 她的初衷并非是盼着燕重镜能查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只不过是想让他有事要做,整个人都能忙活起来,等他诸事缠身的时候,自然就不会有那个多余的时间来悲春伤秋了。 而且燕绾就算知道燕重镜每次出门身边都会带上许多人,可她也还是暗地里派人跟着他们,随时随地准备出手为燕重镜解围。 要知道,燕重镜都十一岁了,燕绾还放心不下让他一个人出门办事。 那江承宁呢? 他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表姨送走了,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等他被江老爷带回家的时候,也才几个月大。 表姨怎么就能那么大胆放心的把孩子交出去后,然后便不闻不问了呢! 还是说,她觉得江家有个姑祖母曾经做过她外祖母身边的嬷嬷,再加上江家夫妇的名声很好,就觉得他们值得托付,便秉承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后续连打听都不准备打听了? 燕绾开始为江承宁打抱不平起来。 “我觉得江承宁好可怜呀” 谢忱附和着燕绾的话,又说:“江家夫妇的谋算,最后功亏一篑,也算是天理昭昭了,不是吗?” 燕绾迷惑的抬头,有些不大能理解他的话。 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刚才谢忱说到江家往事的时候,她只顾着听江承宁的事情去了,压根没把他的其他话放在心上。 见此情形,谢忱也不恼,只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江家本来只是碎叶城的普通商户,就算在城中有些名声与资产,可不管放到哪儿都是属于穷人乍富那一行列的,毕竟他们家的长辈,也就是江豆的那位姑祖母,以前还在你外祖家做过下人呢!” 铺垫的过于冗长,燕绾抬手想要打断他的话,叫他长话短说。 谢忱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顺手将点心挪到了她的面前,还给她倒了一杯温茶。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燕绾只好收回了手,捧着碧螺春,小口小口的抿着。 谢忱轻轻的掐了掐燕绾的脸颊,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面。 他说:“你以为江家为什么要给两个孩子改名?” “他们一开始没有自己孩子的时候,确实是想要把你表哥当成亲生儿子来对待的,不然他们那条街上的人不可能会知道江家还有个养子。只是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想想,他们盼了十多年才等来的孩子,和另外一个才养了没两个月的孩子,两相比较之下,谁会更重要一些。” 燕绾沉默不语。 虽然她想要说出相反的答案,但世人大多如此,比起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而言,当然是流淌着他们血脉的孩子更为重要一些。 人之常情,她本应该大大方方说出来的。 可一想到被区别对待的人,是她的表哥,她就说不出来那样轻轻松松的话了。 谢忱顿了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打听来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的逻辑是不大通顺的。 于是他问燕绾:“绾绾,你知道你那位表姨嫁给了什么人吗?她把孩子送给江家以后,有没有联系你爹娘呢?” “我从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表姨的。” 燕绾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 别家的姑娘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家娘亲身后,学着各种人情往来与管家事宜了,只有她一门心思的念着往生经,而燕夫人也不曾催促过她,更多的还是由着她的性子来。 所以她知道的事情,真的不多。 “要不是因为江豆到了我娘身边,她恐怕都不会跟我说我还有个表姨的事情。”燕绾仔细回想着那天燕夫人说的话,犹豫不决的答道,“我对表姨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所嫁非人,婚后的日子过得不是很愉快,连唯一的孩子都被她送出了府,大体也就是这么多了。” “表姨她刚把孩子送出来的时候,应该是没有跟我娘他们说的。我娘她们知道消息,应该是在江家收养了孩子以后,而且那之后我娘应该只是派了下人到碎叶城探望,她和我爹都没有亲自过来的。” 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但她依稀记得年前离家的时候,田管家曾提过一两句的。 说是她爹娘自从重锦哥哥出生后,就鲜少出过远门来着。 虽说还是觉得有些地方理得不是很通顺,但谢忱还是接着往下讲着。 “应该是燕伯父燕伯母派人来看望江承宁的时候,叫江家夫妇窥见了燕伯父他们的身份。” “前面也说了,他们家是穷人乍富,而燕家是锦官城经年的世家大族,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攀附上燕家,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而且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们那边,他们岂会不动心!” 江家后来生的那个孩子与江承宁也就差一岁,虽然不知道江承宁身上是否有胎记,但小孩子都是一天一个样,而且男孩子又最是活泼,不小心弄伤了自己,让胎记变成了疤痕,也算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加上碎叶城与锦官城尚且还隔了一段距离,向来往返在两座城池之间,还需要八九上十天的样子。 这可不就给了他们鱼目混珠的好机会了么! “他们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而且还真的让他们成事了。” 谢忱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上也有几分不敢置信。 谁让江家人办事太过粗糙,破绽留的不止是一箩筐能形容得了的。 偏偏在碎叶城住了小半个月的燕夫人,愣是一点破绽也没看出来。 这也就是江家夫妇和江承安早早的就去世了,否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当然,眼下的结果也让人不是很轻松的。 “幸好他们都已经死了!” 燕绾抿着唇,说了一句称得上是刻薄的话。 谢忱看着燕绾的模样,开始感叹。 果然她和燕重镜是亲姐弟俩,两个都是一样的抓不住重点。 他心下叹了口气,也不准备继续绕弯子了,就直截了当的把江家人之前的算计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或许会让你难以接受,但你得听下去,可以吗?” 燕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约法三章。 不过既然他这样问了,她就是答应下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随着燕绾的点头,谢忱总算是接着往下说了。 他说:“燕伯母之前跟你说过,江承安是在燕二哥去世的第二年,掉下了河,不小心溺水身亡的。” 似乎确实是这样的。 “大概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锦官城和碎叶城的消息并不算互通的,但有心人想要打听的话,那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江老爷他们走惯了捷径,在知道那件事后,就算计开了。” 燕绾追问道:“算计,他们想要算计什么?” “我们刚才说好了的!” 谢忱不往下说了,他看着燕绾,等燕绾扁着嘴坐回位子上去,才一口气将剩下的事情都给说完了。 李代桃僵的事情让江家的人做成了,而且还没有让人发现破绽,自然也就养大了他们的心思。 江老爷知道燕家二少爷为了救妹妹而溺水身亡,想着自家儿子如今的身份,与燕家也有几分关系,可锦官城与碎叶城相隔甚远,再多关系也抵不过路途遥远,有跟没有是无区别的,所以想要让江承安更进一步。 他要离开碎叶城的那天,特地叫江夫人带着一对儿女来送行。 本是打算让江豆假装不慎落水,再让江承安去救,两人在河中挣扎几息,等他们一起被人救上来,借由他人之口将消息传到锦官城去,看在相似经历的份上,纵使是让江承安成为燕重锦的替身,实际得到的好处足够大,当然什么都可以的。 可惜没有提前演练过的计划,在执行的时候,自然也就是破洞百出。 江豆那边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没能靠近河边,江承安反而是取代了江豆的位置,不小心跌进了河里。 那时,江老爷就站在岸边大声呼救,明明自己的水性就很是不错,但为了心底的计划,他却能硬下心不去救人。 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样的道理是人人都知道的。 偏偏很少会有人把它放在心里。 于是等江老爷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江承安已经沉了下去。 他并不是因为早前与江老爷商量好的计划,才一直在原地呼救的。 码头边的河道内长满了水草,尤其是春天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就要过来清理一次,不然连船都不好开的。 江承安的运气算不上好。 就那么凑巧的被水草缠住了脚,越是挣扎,缠绕在脚腕间的水草就越紧,挣脱不得,逃离不去,最后将小命葬送在了那条河里。 自作自受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尽管当初试图算计的人已经离开人世,可只要想到有人曾妄图取代燕重锦的位置,燕绾就气不打一处儿来。 她甚至不愿意自家娘亲把阿钊当成燕重锦,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外人呢! 虽然背后说人坏话,尤其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坏话,挺不好的。 但燕绾还是想说:“幸好他没能到锦官城来,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呢!” 那年她才七岁,还不曾接受兄长离开人世的噩耗。 便是燕老爷夫妇在她面前提起那些话,也会叫她难以忍受。 倘若那时候有人借着相似的经历,跑到她的面前,想叫她能够‘睹物思人’,她大概是会和对方拼命的!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和事,是无法被替代的。 谢忱近些年来,其实已经很少在燕绾面前提起旧日往事。 年岁越大,他越是盼着燕绾能早日从旧日泥坑中挣脱出来,过着她应该过的日子,而不是整日被愧疚压得抬不起头来。 “知道你看不惯他,不过他们一家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他话锋一转,又提起了江豆。 “不管是从江家下人口中打听到的,还是从别处听到的消息中,江豆的存在感都不是很高。但她毕竟是江家那对夫妇的孩子,早些时候不好说,但如今却正要步入江家夫妇的后尘。” 也许是燕夫人对她的善意,养大了她的心,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甚至还想要取代燕绾。 “游园会那天,她确实是对你起了杀心。” 燕绾偏了下头,“可是她在我面前表现的很正常,从不曾露出不好的想法……” 第72章 全盘托出 话音刚落,房间忽然安静了几息。 谢忱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接过话头:“她是燕伯母身边的丫鬟,到你面前的次数能有多少,短短几次之中克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其他想法,谁知道她私底下又是什么想法!” 这话说得很认真,谢忱也是打从心底里认为江豆不是什么好人。 以出身论人品,是很不全面的做法,但上梁不正下梁歪却是最普遍不过的一个道理,歹竹出好笋也不是没有,可江豆显然是前一种情况的。 游园会那轻飘飘的一推,早就把江豆的坏心思暴露无遗了。 谢忱从来都只相信防患于未然,他从不会高估别人的善心。 大多数人总是容易对表现得弱势的人产生同情,在他们看来那才是人之常情,殊不知有些人的弱势完全就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因此,谢忱才不会对江豆掉以轻心,他总是会担心燕绾的。 都是实话实说,燕绾也没有不相信谢忱的意思,她只是觉得江豆不应该有那个胆子来谋害她的。 许是一时冲动也说不定。 燕绾忽然顿住。 她想到谢忱劝燕重镜离开时说的话,方才她只觉得那是在忽悠燕重镜,现在仔细想来,似乎也有那么些道理。 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了许多,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忱怔了怔,以为燕绾是终于感觉到后怕了。 “绾绾现在是安全的,我们都已经知道江豆的真实面目了,肯定不会再给她可乘之机,让她伤害到你的。” 他一本正经的说话,满脸都写着认真。 大手按在了燕绾的头上,三两下揉乱了她的发型,似乎是想要用这样的举动叫燕绾‘活泼’起来。 燕绾一把拉下了在她头上作乱的手,面上有些慌张。 她有些担心的问:“江豆都敢对我下手,那她现在待在娘亲身边,我娘岂不是很危险?” 她当然是相信谢忱的话,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安全的,就算江豆这会儿打算对她做些什么,有谢忱在,也肯定不会叫她得手的。 可是燕夫人那边呢? 燕夫人尚且不知道江豆的真实面目,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之难过的江承安并不是她念着的那个人,甚至她满怀愧疚的对象就是江豆的爹娘间接害死的。 是的,燕绾听过谢忱的那些话后,已经认定江承宁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两三岁的小孩,或许能在碎叶城活下去。 可若是城中的人,连见都没见过他,那他可能会有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谢忱的手刚放下来,这会儿又轻轻掐住燕绾的脸颊,好笑的说:“你跟阿钊还真是亲姐弟,想事情怎么都这么单纯啊!” “她江豆为什么想要对你取而代之,还不是燕伯母平时表现的太过看重她。换而言之,江豆之所以敢对你出手,不过是以为燕伯母会是她的底气。她是要以你为垫脚石,来博取燕伯母的宠爱,在她看来燕伯母看重她更甚于你,她对燕伯母有所求,又怎么会对燕伯母出手呢!” 最后一句话,是在安燕绾的心。 燕绾先是舒了一口气,很快又瞪大了眼睛,“糟糕!” “怎么了吗?” 谢忱以为他已经把燕绾安慰好了,看样子好像又不是那样。 “我们刚才跟阿钊说,是说江豆留在我娘亲身边,是个潜藏的祸患,或许会伤害到我娘亲,对?”燕绾半是迟疑的问着。 她今天一早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有些事情隐隐之间还颠覆了她之前的认知,叫她的记忆都有些错乱了。 谢忱回想了下燕重镜临走前,他与燕绾说的话,于是点了点头。 “阿钊离开前,我们说的是夸张了些,但有燕大哥在,应该不会出差错的。”他心中也有些不太确定,便又补充了一句,“燕大哥比我们年长,考虑事情肯定要更全面些,而且他兄长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不用担心阿钊不听他的话……” 燕绾摇了摇头。 “你忘了,我大哥他受的伤还没有好,每天都还要喝药呢!” 谢忱顿了顿:“可阿钊回去前,你不还说燕伯父不在家中,让他先去找燕大哥么!” “他应该会去找燕大哥!” 燕绾再度否定了他的说法。 她深呼吸一口气,抱着头,看上去有些狼狈。 “阿钊他和我很像的,我先前因为大哥受伤的缘故,就没打算把江承宁的事情说给大哥听,如果是阿钊的话,他回去的路上或许还能记得要去找大哥,可进了府门后,十有八九是会改变主意,不想去麻烦大哥,然后一个人跑到娘亲院子去,当着众人的面去揭穿江豆的真实面目的!” 不得不说,燕绾确实很了解燕重镜。 彼时燕重镜带着人,怒气冲冲的往燕府的方向走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燕重镜越来越能控制自己心中的火气,等到快要看到燕府大门的时候,他终于将所有火气都压到了心底,只等着一个时机就全部爆发出来。 他喊了离他最近的那人的名字:“孙荣,你弟弟孙越呢?” 燕重锦身边跟着的都是他用惯了的人,尤其是孙家的双胞胎兄弟。 不过双胞胎兄弟当中,他平时找的多的还是孙越,因为孙越比较活泼开朗,同沉默寡言的孙荣相比,他当然和孙越更有话说的。 孙荣顿了下,说:“前两天夫人院子里的姐姐送了两盒点心过来,少爷你当时忙着外面的事情,没心情吃点心,就把点心分给了下面的人。阿越他昨天晚上把一食盒凉透的点心都给吃了下去,半夜就开始上吐下泻,折腾到天亮才稍微好些,他这会儿应该还在床上待着呢!” 他早上已经在燕重镜面前给孙越告过假,只是那时燕重镜满心都是去找燕绾,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往心里去,只嘴上应了两句而已。 燕重镜面上神色不好,又问他:“我娘院子里的人,除了碎叶城新买的那些,其他的你应该都是认识的。林嬷嬷她们不会让你们不认识的丫鬟过来送东西,所以那两盒点心是谁送来的?” “是夫人身边最近比较得宠的那位姐姐,名字应当是叫做江豆的!” 孙荣不太明白燕重镜问这个做什么。 又担心燕重镜会误以为他在告状,便解释道:“阿越他就是大冬天的吃太多生冷的东西,身体一时受不住,才想要休息一天的,他不是想要偷懒的。” 他把燕重镜生气的原因给弄错了。 燕重镜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想法。 他可不像孙荣一样,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先入为主,所以不管江豆做了些什么,在他这里都会被判定是错误的。 江豆送来的两盒点心有没有动手脚,已经不是那么的重要了,他只需要知道孙越确实是因为吃了那盒点心才会上吐下泻就已经足够了。 认定了江豆不止对燕绾不安好心,同时也对他不安好心,燕重镜对燕夫人的担心瞬间就又深了几分。 眼看着燕重镜就要直奔燕夫人的院子去,孙荣迟疑的拦住了他。 “少爷,您刚才从酒楼出来的时候,不还说要去找大少爷的么!” 燕重镜拍开他的手,不甚在意的说:“那不是为了能让我姐放心么!” “既然我姐暂时没有跟上来,那就先不要去打扰大哥了,毕竟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每天要喝的药比一日三餐都要准时,还是让他待在自己院子里头休养身体,不要再出来费心费力了。” “反正这些事情,我自己也能处理的。” 燕重镜撒开孙荣的手,转身就往燕夫人的院子冲去。 在他眼里,晚一时到燕夫人的身边,燕夫人要遭遇的危险就要多一分。 他当然是要争分夺秒的赶到燕夫人身边的。 等燕重镜跑到燕夫人的院子,守门的小丫鬟都还没来得及通报,就让他直接冲进了燕夫人的房间里。 且不说外面的小丫鬟是如何胆战心惊的,只说燕重镜自己,他就觉得自个儿的小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屋内的燕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江豆站在她的身后,手持木齿梳,正一下又一下的替燕夫人梳着头发。 燕重镜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几个分外血腥的画面。 于是江豆手中普普通通的木齿梳,在他眼中也变成了染血的凶器,他仿佛已经能预料到自己开口后,木齿梳会怎样插在燕夫人的身上,连忙努力收敛着自己面上的厌恶,并且试图让江豆离开燕夫人的身边。 “娘,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你先让她们都退下去!” 其他人都无所谓,只要那个叫江豆的家伙离开就好。 当然,燕重镜还没有那么蠢的,连自己的心声都一并说出来。 他想着自己同燕夫人是亲生的母子俩,应该是能有几分心有灵犀在,然而事实让他失望了。 燕夫人连动都没有动,只轻轻撩起了眼皮,从铜镜里看了两眼,缓声说:“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了,哪里用得着提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要求!” 虽然燕夫人找燕重镜谈话的时候,都是让下人先离开的。 但她好像并不认为燕重镜找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燕重镜看上去有些无奈。 他总不能现在上前去抓住江豆,硬生生的把人给丢出去! 仔细想了想,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想些其他办法,能让燕夫人主动将屋里的人都赶出去的办法。 他思考了一小会儿,最终决定从自家姐姐身上入手。 “娘,我今天和姐姐一起出门用早膳,遇到了一些事情……” 这般的话才刚开了个头,那边的燕夫人就抬起了手。 她盯着燕重镜看了许久,先问了一句:“绾绾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姐姐她……还在酒楼用着早膳呢!我是提前回来找您的。” 正是因为燕重镜一句话说的不清不楚的,反而叫燕夫人提起了心。 她果真如同燕重镜所想的那般,让屋内的人都先下去了。 江豆本应该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的,但她手持着木齿梳,轻声问燕夫人:“夫人,您头发还没有梳好,要不我先给您……” 燕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头发的事情等会儿再说,你先去厨房看看他们今天都准备哪些菜式。” 三两句就把江豆给打发了出去。 燕重镜看到了江豆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也注意到她偷偷瞪了他两眼,于是在心底又给江豆记下了两笔账,只等着最后结束的时候一起清算。 屋里的闲杂人等都离开了,燕夫人正准备仔细问清楚,燕绾在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就瞧见燕重镜一本正经的看着她。 小少年丝毫不懂得什么叫做婉转,就直接把江豆试图谋害燕绾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燕绾带着谢忱赶回来后,看见的就是披头散发的坐在椅子上,面色分外苍白的燕夫人。 “娘亲,您没事!” 她看着自家娘亲失魂落魄的模样,感觉不是很好。 “您也不用为江豆感觉委屈,他们一大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大概是刚才和谢忱说的事情太多,燕绾一时有些分不清,误以为燕夫人已经知道江家其他人的事情了,便大大咧咧的将事情给全都说了出来。 旁边是因为不放心,特地跟过来的谢忱。 谢忱真的是很努力的想要拉住口无遮拦的燕绾了,他都把小姑娘拉的转了一个圈,可也没能挡住她的滔滔不绝。 以至于燕绾就以一个分外别扭的姿势,把江家两代人的谋算都说了出来。 连带着那个死后尸骨无处可寻的江承宁,也都一并说了出来。 最后她还总结似的说了句:“所以,娘亲您完全不必为江豆感到难过的,他们害死了表哥,还试图让自己孩子占据表哥的身份,幸亏老天有眼,才没让他们的谋算成真。” 燕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说:“江承安不是安安,我……我的安安,他一早就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连身份都被别人给抢了去?” 燕绾看着自家娘亲分外难过的样子,点了点头,正准备说两句话来安慰下燕夫人的,谁知一抬头就看见燕夫人晕了过去。 第73章 得知真相 很多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总是和人们预先的设想大不相同。 燕绾听说了江承宁的事情后,也会为他的遭遇而感到难过。 可她的难过是浅薄的。 当她知道那些伤害过江承宁的人,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人世,便没打算继续追究下去。 毕竟江承宁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哪怕她和他之间,还有那么一点血缘牵连,但终究是太过浅薄,引不起她太多的关注。 燕夫人却并非如此。 她的难过真心实意的让人感到震惊。 要不是燕重镜眼疾手快的冲上去接住了她,燕夫人恐怕就不止是晕过去那么简单了。 林嬷嬷在里间照顾着还未醒来的燕夫人,游大夫捏着笔杆,纠结着该如何开药方。 本应该在自己院子里修养的燕重钧,也被找了过来。 他才刚喝完一碗苦汤药,连漱口的功夫都没有,就被燕重镜慌里慌张的拉了过来。 看着屋内乱糟糟的一群人,他把燕绾叫到了身边:“阿钊路上说的不清不楚的,前几日府医给娘亲看平安脉的时候,还说娘亲的身体很好,怎么这会儿忽然就晕了过去。” 他顿了下,又问:“我刚才进院子的时候,看到娘亲身边的那个江豆被绑了起来,是她做了什么吗?” 燕绾看了里间一眼,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我把江承宁的事情说出来后,娘亲问了一句话,便晕了过去。”燕绾低下头,她知道那个未曾见面的表兄在娘亲心目中的分量十分重,却不曾想过会这般重要,“游大夫说娘亲是大惊大惧之下,身体承受不住情绪的猛烈变动才晕过去的……” 燕重钧和燕绾不同。 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在碎叶城中有个表弟,也知道那位表弟很得自家爹娘的看重。 虽然燕老爷和燕夫人从前都没去过碎叶城,可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都会派人送东西到碎叶城,送的东西有轻有重,完全是按照他和绾绾的待遇来送的,这样不远千里送东西的举动,一直持续到今年。 倘若不是他们从京城回来的途中,经过了碎叶城,得知了江承安的死讯,恐怕东西还会一直送下去。 明明江家已经死的只剩下江豆一个人,偏偏她却还能毫不心虚的收下锦官城送来的东西,始终不曾透露江承安的死讯。 燕重钧看不惯江豆,也正是因为如此。 可惜先前的时候,燕夫人不愿意想这些。 她满心念着的都是江承安落水前的挂念,为着江豆那席不知真假的话,就真的把人当做珍宝来对待。 如今燕夫人晕了过去,大概不止是因为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错付的真情! “你让人把江家之前的那个丫鬟带过来,再找人把江家祖宅把江嬷嬷也带过来,等娘醒了以后,就让她们在娘面前当面对质,到时候是真是假,娘她自己就能分辨。” 燕重钧并不认为燕夫人会晕太久,三两句就把事情给吩咐了下去。 那边燕绾得了话,就去找了谢忱。 方才一片慌乱之间,谢忱为了避嫌,就到了外面的院子里,顺便还吩咐了燕绾身边的丫鬟,叫她们把江豆给拿下了。 “燕伯母现在如何?” 谢忱见燕绾从屋里走出来,却没见她身后跟着其他人,若有所思的问着。 燕绾摇头:“我娘还没醒过来,大哥让我先把江家的丫鬟还有江嬷嬷都带回来。” 凡事都要讲究证据的。 她也知道不能只凭自己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 便是燕夫人已经全盘信了她的话,可该找过来的人,还是要找的。 找人这样的小事,当然是不需要谢忱和燕绾亲自出马的。 谢忱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回头见燕绾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 “别担心,刚才游大夫不也说伯母没事的么!” 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不是爹娘最在意的孩子,猛然间有些失落而已。 燕绾摆摆手,正准备和谢忱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燕重镜颇为哀怨的呼唤。 “姐姐……” 小少年失魂落魄的晃到燕绾的面前,“你都没有跟我说过江家的事情。” “如果我说,我是忘记了,你信吗?” 那些悲伤春秋的情绪瞬间散了一干二净。 燕绾揽着燕重镜的肩膀,冲谢忱招了招手:“谢忱,你帮我作证呀!我是有想过把江家的事情说给阿钊听的,对!” 想确实是那样想过的,只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说而已。 谢忱面对燕重镜的注视,毫不心虚的附和着燕绾的话:“没错,绾绾之前确实是想要跟你说的。” 燕重镜盯着谢忱看了半天,也没从他身上发现什么破绽,不由得在心中腹诽道,大人果然是十分虚伪的,就连姐姐和谢忱也是如此。 就算他从前对谢忱习惯了敬而远之,可他还能不知道谢忱么! 别看谢忱表现的好像十分有原则的模样,实际上从来都是他家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燕重镜这么些年来,一直没见到他反对过自家姐姐的决定。 如果姐姐没有找谢忱作证,他或许还能信了姐姐的话,但姐姐要是找了谢忱作证,他反倒是一点也不相信了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挺没意思的。 燕重镜想着身后屋内的燕夫人,还有暂时没有弄清楚状况的燕重钧,只好假笑着,假装自己信了姐姐的胡说八道。 然后他就被燕绾按住了脑袋。 “阿钊你不要这样笑,看上去怪怪的。” 他和燕绾打打闹闹,声音算不上大,因而屋内才出了点动静,两人就齐齐的看向了房门。 林嬷嬷站在门边,说:“夫人醒来了,叫姑娘和小少爷进去呢!” 燕绾闻言不由得看向了谢忱。 待会儿要说的,应当算是燕家自家的事情,那谢忱要怎么办呢? 让他现在就离开么? 可是江家的下人,还有过往的那些事情都是他帮忙查出来的,让燕绾自己同燕夫人说的话,大概是说不大清楚的呢!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林嬷嬷顿了顿,面向着谢忱说:“谢少爷也一起过来……” 不得不说,燕绾听到她这话,是有些茫然的。 明明屋内的燕夫人只是咳嗽了两声,怎么外面站着的林嬷嬷就一改之前的态度,改口让谢忱也进屋去呢? 难不成这是林嬷嬷和她娘亲之间的暗号,亦或是多年的相处,让林嬷嬷只凭着两声咳嗽,就能猜出她娘亲的意思,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在此时的燕绾眼中,都很是神秘莫测,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探寻。 她还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玉浓和玉棋,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养成娘亲和林嬷嬷那样的默契。 很快,燕绾便移开了视线。 她想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种可能的! 玉浓和玉棋办事能力还是有的,只不过有些时候还是猜不出她的想法。 要单说默契的话,她觉得自己还是跟谢忱更有默契的。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燕绾几人进了房间。 屋内。 燕夫人半倚在床头,面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微红,看上去很难过的模样。 她对面的燕重钧不知为何呆愣在了原地,连燕绾等人进来了,都没能让他有丝毫的反应。 燕夫人问谢忱:“江家的下人,还有江嬷嬷都找来了么!” 燕绾从谢忱身后探出头来,正准备开口回话,慢了她们一步的林嬷嬷已经带着人进来了。 一到燕夫人的面前,江嬷嬷二话不说的就直接跪了下来,砰砰砰的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就磕出血来。 她一直磕着,燕夫人冷眼看着她,也没叫她停下来。 被人反扣住胳膊的江豆,看见江嬷嬷额头上的血,拼命的挣扎着,“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心思恶毒想要谋害姑娘,和我姑祖母无关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您饶了她!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的……” 她没能挣脱开身后的人,但说话还是能说的。 燕绾看向了面无表情的燕夫人,娘亲这会儿是在为她的事情而责怪江嬷嬷管教不严吗? 很快她便收回了视线,觉得江豆想多了。 燕夫人确实会因为江豆试图伤害她的事情生气,但眼下肯定不是因为这个缘由的。 林嬷嬷让人捂住了江豆的嘴,动作干脆的一点也看不出她曾经对江豆的温和。 燕夫人说:“嬷嬷,既然他们已经把你找了过来,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的,对?” 江嬷嬷额头抵着地,声音沙哑的回道:“是老奴办事不周,叫您失望了。” “曾几何时,我……和表姐是最信任你的,明明那时候的选择有很多种,可你开口求了,我……和表姐也就应了下来,这么多年来的钱财,我们可有哪一次迟给你了,就连你到我面前说安安早些年落水而亡,我也只是说他命不好,不该投胎到我们……这样的人家来。” “可结果……结果他们告诉我,我的安安早就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害死他的人抢了他的身份,踩着他的尸骨到我面前来要好处,我还傻乎乎的把仇人的孩子当成自己孩子来看待,嬷嬷你怎么忍心,忍心看着他们害死我的安安……” 燕夫人情绪崩溃的大哭起来。 仿佛失去幼崽的母兽,又好像是走投无路的人,除了痛哭,已经没有其他能叫她们发泄情绪的方法了。 江嬷嬷蠕动着唇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仍旧是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磕着头,一下又一下,她头上的血也越流越多。 江豆映像中的江嬷嬷,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像现在这么狼狈,发髻散落开来,花白的头发沾染到血迹,跪在地上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似的。 心头喷涌而出的惊慌失措,叫江豆直接挣脱开了边上人的控制,扑到了江嬷嬷的身边。 她扶住了江嬷嬷,抬头冲燕夫人说:“你别怪我姑祖母,她在我哥死之前,都不知道那些事情的。” “我爹娘从前一直没在姑祖母面前漏过口风,直到我哥去世之后,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才叫姑祖母发现了端倪。姑祖母知道那些事情后,也替那位少爷报了仇,我爹娘两条命都赔给了那位少爷,您看在他们都死了的份上,饶过我姑祖母!” 身形消瘦的少女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在一块儿,血水顺着老妇人的额角向下流淌,看上去好不可怜。 以至于面无表情的燕绾等人,看上去都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你爹娘是因为痛失爱子的缘故,伤心过度才病逝的,当初给他们开药治病的大夫还在城里开着医馆,你这会儿却说是江嬷嬷替我表哥报仇,才弄死了他们。不觉得这样的话很是可笑吗?” 燕夫人还在哭着,燕绾却不想听江豆继续狡辩下去。 而且就算江嬷嬷当初没有参与到江家夫妇的谋算中去,可后来的那么多年呢? 燕府每年都会派人送东西到碎叶城,她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解释清楚的,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还妄图掩饰真相。 倘若不是谢忱他们查出了江家的事情,那她岂不是要让江承安一辈子都占着江承宁的身份。 无论春秋流转多少次,真正应该被记得的人都被藏在真相之下,连名字都不曾被人提起。 江豆仰着头,说:“是那些大夫医术不精,连他们开过的药被替换了都不知道,我爹娘他们本来是小风寒,后来姑祖母直到他们的算计后,才换了他们的药,让他们的病情一日严重过一日,最后同赴黄泉的。” 她说着死去的父母,面上丝毫悲伤的神色都没有,仿佛是在说着陌生人。 燕绾顿了顿,她分不清江豆说的话是真是假。 只好看向了自家娘亲,看燕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燕夫人在林嬷嬷的服侍下,缓缓地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嬷嬷,口中却在让房间中的其他人都离开。 “让我和她单独说会儿话!” 第74章 黑色披风 那天燕夫人与江嬷嬷说了些什么,除了她们自己以外,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即便是燕绾,也没能从自家娘亲那里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只知道燕夫人似乎是不准备再追究下去。 “谢忱,你说我娘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燕绾始终无法忘记燕夫人痛哭的模样,她以为按照燕夫人对那位表哥的看重,必然是不会放过江家的人。可实际上,那场谈话之后,江嬷嬷从燕府带走了江豆,然后就再没有人提起过她们,仿佛先前的事情都只是燕绾梦中所见似的。 “我以为娘亲会把她们送到官府去,又或者会将她们从城中赶走,可是现在她们还住在江家的宅子里,衣食无忧,身边还有人伺候着,与从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两样。” 正是因为这种没什么区别的样子,才叫燕绾一直念念不忘。 不止是她,燕重镜也很不甘心。 他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才在谢忱的帮忙下,找到了那天试图暗害自家姐姐的人,还没来得及让动手的人自尝恶果,就牵连出一连串的事情。 燕夫人的动作看上去是快刀斩乱麻,直接把人都给赶走了。 却一点教训都没给对方,难不成他这些天的辛苦,还有姐姐那时的害怕全都算了? 长相相似的姐弟俩都在愤愤不平的看着他,谢忱借着饮茶的动作,避开了她们的视线。 但凡某件事看上去虎头蛇尾,必然是因为其中还夹杂着更深的秘密,未曾被人查探出来而已。 谢忱在知道燕夫人对江嬷嬷和江豆的态度后,就明白江家肯定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查探出来的。 如果继续深挖下去,肯定能找出燕夫人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 问题是,燕夫人特地叫燕重钧找到他,让他不要再管江家的事情,这就令人很是头疼了。 青年默默地听着燕绾的小声抱怨,却不曾像往常一样发表自己的看法。 时间长了,燕绾也发现不对劲了。 “谢忱?” “绾绾,燕伯母前两天找到我,告诉我江家的事情到此为止了。” 那天燕重钧说的话,可没有他转述的这么委婉。 人家是直截了当的说他并非燕家人,与江承宁也非亲非故,没必要一直追着江家的事情不放,左右江家的人对不起的也不是他,让他不要再管江家的事情了。 谢忱苦笑了下。 大概是从前燕家人从来没有限制他与燕绾的来往,所以忽然从燕夫人口中听说那样的话,他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隐隐约约间,他从燕夫人的话中听出了不喜。 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该将那些陈年往事再牵扯出来。 燕绾还没说话,燕重镜就忍不住了。 他拍着桌子:“我不想知道江家从前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想去弄清楚江承安和江承宁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我只想知道现在江豆怎么处理?” “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现在说肯定是说不清楚的,可江豆对姐姐下手,那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你们不能想想这件事情吗?” 陈年往事有什么好计较的。 往事中的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算现在去刨了他们的棺材,得到的也只有几具尸骨,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可江豆暗算燕绾的事情,那才是急需处理的! “有人在暗处摩拳擦掌的想要暗害姐姐,你们却总是想着那群死人的事情,不会觉得本末倒置吗?” 燕绾恍惚间抬起了头。 她和谢忱互相看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情绪。 最近发生的事情确实太多,以至于她根本没能想起江豆做下的事情。 “……可是娘让我不要再去找江嬷嬷她们了。” 燕绾双手一摊,面上带着无奈的说道。 其实,她和燕重镜来找谢忱,不就是因为燕夫人不许她们去找江家人的麻烦么! 只是谁能想到呢! 燕夫人原来不止在自家人面前说了,连谢忱那边也被她找过去谈了话。 “或者我们可以偷偷去?” 燕重镜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乖孩子,在爹娘面前阳奉阴违的事情,他都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会儿也是很自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燕绾回想着自己游园会那天受到的惊吓,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谢忱。 谢忱看了看燕重镜,又看了看燕绾,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们两个都要去么?那会不会太明显,总要留一个人在家装装样子,以防万一!” 倘若他们去找江豆麻烦的时候,恰好赶上燕夫人心血来潮,想要找燕绾或是燕重镜说话,难不成还要指望院子里的下人能帮忙糊弄燕夫人吗? 肯定是指望不上他们的。 燕重镜捏了捏手指,跃跃欲试的说:“娘亲她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找我一次,不过她经常会找姐姐说话,所以这次姐姐留在家里,我跟谢哥一起去……” 燕绾抬手把人给按在了椅子上。 又冲他摇了摇头:“江豆想要害的人是我,就算要找她麻烦,也应该是我本人亲自去才对,哪里就需要你代替了。” 至于燕夫人,她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内,燕夫人应该是没有心情找她说话的。 “林嬷嬷昨天带着人去了城西,娘亲每天都忙着城西的事情,哪有功夫管我在做什么!” 听上去像是在抱怨了,实际上她也确实在抱怨。 先前没有想起江豆的事情时,她也一门心思想着江承宁的事情,为他的遭遇感到痛心。 只不过当外人与她自己放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加关心的人当然就换成了自己。 人心从来都是偏着长的。 远近亲疏是最好的说明。 燕重镜听到这话,便想说他们三人一起去的。 然而燕绾没打算要带上他。 “虽说我是觉得娘亲不大可能会来找我,但凡事总该考虑一下意外情况的。”燕绾拍了下燕重镜的肩膀,“所以娘亲那边就先拜托阿钊你了,如果娘亲让人来找我,就需要你帮忙把人打发走了哦!” 少女笑眯眯的看着他,燕重镜叹了口气,只能应了下来。 毕竟报仇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才会比较痛快。 他明白的。 然后他就发现谢忱和燕绾都在看着他。 燕重镜不自觉的摸了把脸,满是惴惴不安的问道:“是我脸上沾了东西吗?你们怎么都在看着我?” 擦过脸的手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还是说他今天穿着的衣服不对劲? 明明出门的时候,姐姐看了他也什么都没说的呀! 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了吗?娘亲那边的事情交给了你了呀!” 燕绾弯了弯嘴角,饶有兴趣的看着燕重镜手足无措的模样。 小少年果不其然的瞪大了眼睛,“我知道啊,可是……姐姐你今天就要去吗?” “择日不如撞日呀!难不成你还要我回去翻着黄历,挑个好日子吗?” 燕重镜还以为自家姐姐要再准备两天,没想到她会如此的雷厉风行。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他站起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燕绾,“姐姐你真的不考虑再等等吗?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提前考虑周全!” 燕绾朝他摆了摆手,“我会和谢忱再商量下的,你先回去!” 不是商量一两句的事情呀! 燕重镜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酒楼,总觉得自家姐姐这次的做法很不靠谱。 他在大街上站住了,想着自己或许应该回头跟上姐姐她们,在后面压阵来着。 脑海中才涌现出这般的想法,都不用细想,就被他给打消了念头。 想什么呢! 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前脚才跟上姐姐她们,后脚就要被谢忱给送回府。 与其想着不靠谱的事情,还不如早点回府去看看娘亲那边有没有新情况呢。 燕绾看向谢忱:“你去江家的宅子吗?” “放心,路我还是知道怎么走的。” 谢忱没有正面回答燕绾的话,带着人在碎叶城的巷子里左拐右拐,走了好半天,才把人带到了一条相对比较僻静的街上。 倘若不是燕绾与谢忱自小相识,知道他的为人,这会儿恐怕早就该怀疑对方不安好心了。 她皱着眉头看着脚下开裂的青石板,地面上的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四周的房屋分外破旧,燕绾甚至看到旁边有户人家的院墙都塌了一半,不由得想到自家大哥的样子来,虽然也是将塌未塌的模样,但总比这个已经塌了一半的要好很多。 “我看这边好像都已经没人住了?” 燕绾拽住了走在前面的谢忱,“就算江嬷嬷和江家其他人不住在一起,但这里和仲宁他们家相隔的路未免有些太远了?” 江嬷嬷是江豆的姑祖母,早前从主家离开的时候,也得了一笔不小的封赏,再加上多年来的积蓄,怎么看也不至于会住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 还是说谢忱果然走错路了呢? “她们就住在前面那座宅子里面,”谢忱停下了脚步,有些无奈的回头跟燕绾解释着,“其实这里才算是江家的祖宅,他们家在江嬷嬷父母那一辈的时候,是住在这里的。” 那时的江家算不得富裕,甚至因为家中的顶梁柱突然倒下,一大家子人差点就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 还是年幼的江嬷嬷和她的兄长一起自卖自身,换来的银钱才让家中其他人得以在碎叶城继续生活下去。 江嬷嬷因为阴差阳错去了京城,在进林家之前也受过不少磋磨,可被林家的人买回去后,过的日子反而比她在家中还要好。若不是后来年老体弱,不能继续侍候林老夫人,她是绝对不想离开京城的。 谢忱还在跟燕绾解释着其中的缘由,一没留神就被少女给扑了个满怀。 少女一手攀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踮起脚尖的动作看上去很是费力。 他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竟搂住少女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燕绾没意识到这些,她轻轻拍了拍谢忱的肩膀:“你别出声,我们往后面退一退,江嬷嬷她家门口好像来了个很不一般的人。” 确实不大一般。 对方是一个人前来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远远看去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只能依稀看出对方身材高大,不似常人。 但身高这种东西也是可以伪造的。 尤其是现在是冬天,只要对方在鞋子里面垫点东西,身上多穿两件衣服,从远处看就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 谢忱觉得自己脑子里现在全是浆糊,对燕绾说的话根本反应不过来,只凭着本能按照燕绾的话行事。 “好奇怪呀!”燕绾眯着眼睛看向进了江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个人好像会觉得有些眼熟来着,谢忱你有没有觉得他很让人眼熟呀!” 谢忱放开了怀中的少女,抬手使劲的搓了把脸。 用的力气太大,抬头的时候脸上还是红通通的。 他回头看了眼江家门前,那里已经是空无一人的状态。 “刚才有人过去吗?” 知道谢忱没有看见,燕绾冲他点了点头,“就是刚才你跟我解释她们为什么住在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有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过去敲了江家的门,应该是敲了门。然后没过一会儿,江豆就从门里出来,她们两个站在门口还说了一小会儿的话,才一起进了门的。” 谢忱冷静了一下,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他皱着眉头:“有些不对劲。” “江家其他的族人早就跟江嬷嬷她们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找她们才对的。” “那我们现在还要过去找她们吗?” 燕绾估摸了一下自己和谢忱的实力,再想想刚才看到的黑色披风,觉得他们两个可能打不过对方。 主要不是因为谢忱不够厉害,实在是她太容易拖人后腿了。 “或者我们改天再来?” 谢忱听得出燕绾此时的失落,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对着燕绾说:“我们可以在外面先等一会儿,等那个人出来后,再进去找人。” 第75章 对她出手 冬日午后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风却无处不在。 燕绾与谢忱藏在巷子中,从阴影中悄悄探出头来,盯着江家的大门。 阳光几次被白云遮挡,巷子中的阴冷也越发明显了,可对面街上的江家大门始终没有再次打开的迹象。 谢忱看着燕绾在寒风中又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其实就算有人过来找江嬷嬷她们,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直接找上门的,谁知道找上门的人和江嬷嬷她们是不是一伙人呢!” 燕绾摇了摇头。 之前谢忱没有看到黑色披风说话时江豆的表情,但她是看得真真的。 当时江豆笑得可开心了,一看他们就是一伙儿的。 “……好,不过就算他们是一起的,我们去找江豆是为了给你讨一个公道,怕他们做什么?” 谢忱听过燕绾的解释后,勉强改口道。 “可是那个黑色披风看上去又高又壮,他如果一定要帮江豆的话,我们肯定是打不过他的呀!”燕绾安抚性的拍了拍谢忱的肩膀,“你是等着急了吗?” “不要着急呀,我们再等等看,黑色披风上门的时候,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连脸都不露出来的,他肯定待不了多长时间的。” 从他们走进巷子到现在,也没过去多长时间。 谢忱也并非是因为等着急了,才这么说的。 他看着少女不自觉的抖了两下,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绾绾一门心思等着走进江家的人再出来,都没有发现巷子里越来越冷,她自己都快忍不住了,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这会儿更是变成了惨白。再继续待下去,回去后肯定又是要生病的。 谢忱拉着燕绾往墙边靠了靠,自己站在外边挡着风。 问燕绾:“那我们再等一会儿,要是一炷香过后,他还没有出来的话,那我们要么直接进去找人,要么等明日再来,你看怎么样?” “一炷香的时间有些太短了?”燕绾细细思索了片刻,仰着头对谢忱说,“要不再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是可以的。 谢忱心中最低限度也就是这么长时间了。 但他不能答应的太快,免得燕绾以为还有讨价还价的可能。 假装是在仔细权衡,谢忱过了一会儿才装着勉强答应下来,然后就见燕绾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拍着自己的胸口。 “一直像这样干等着,等长了时间容易让人着急,不如我们在等人出来的空隙中,也说说话。” 谢忱看了眼江家门口的空无一人,回头对燕绾说着。 见燕绾点点头后,就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等会儿要怎么教训江豆呢!要不现在先说说看,待会儿我也好配合你!” 其实谢忱已经在心中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想过之后又自己全盘推翻了。 正是因为他了解燕绾,所以才更加确信自己设想的那些可能,绝对不会燕绾会做的事情。 虽然他认为自己设想出的教训,更能让江豆印象深刻。 燕绾默默地从袖袋里摸了一把匕首。 她将匕首拔了出来,凌凌寒光让谢忱忍不住僵直着身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这匕首是想……” “那天从游园会回来后,我忽然发现自己一个人其实还是很危险的,后来就把匕首放在袖袋里,也好用来防身呀!” 先是解释了自己手中匕首的来源,燕绾这才说起自己的打算来。 “其实刚才的路上,我就已经想过你说的这个问题啦!然后就觉得很是难办。” 确实是很难处理的一件事。 于燕绾而言,不论江豆最开始的初衷是什么,她都只是受了一番惊吓,实际上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所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这种时候就很难有个准确的实施标准。 报复的轻了或是重了,在燕绾自己看来,都是不大好的。 “……虽然这件事情让人有些为难,但我还是决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燕绾冲谢忱轻轻笑了下:“待会儿见了江豆以后,你就在旁边帮我掠阵,我上去就把她按倒在地上,然后用匕首威胁她一顿,你看怎么样?” 生命危险? 有匕首在她喉咙上比划来,比划去,江豆应该是会被吓到的。 而燕绾实际上并不会对江豆动手,只是吓唬她一顿,这样的做法应该是可行的。 谢忱摇头,并不是很赞同燕绾的话。 “刀剑无情,匕首也是一样。要是她挣扎起来,跟你抢夺匕首,到时候不小心弄伤了你,那怎么办?” “有你在旁边呀!”燕绾想也不想的回答着。 只要谢忱在她身边,他怎么可能让她受伤呢! 绾绾太看得起他了。 谢忱很高兴燕绾能这般信任他,但在燕绾的事情上,他始终觉得是再小心也不为过的。 就在他盘算着要如何劝燕绾打消这么危险的念头时,江家大门那边有了动静。 燕绾连忙拽住谢忱的衣袖,制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 “看,那个黑色披风好像要出来了。” 先从门里出来的人是江豆。 江豆一身白衣站在寒风之中,衣袂飘飘的模样看上去让人觉得怜惜。 当然,燕绾是绝不会那样认为的。 她攥紧了手中的衣袖,情绪激动的看着江家的门口,并未发现衣袖的主人此时面上表情很是怪异。 谢忱顿了下,做出了个清醒时候绝对不会做的动作。 他举起衣袖擦了下眼睛,使劲眨了两下,再次看向江家门口。 那里站着的两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两个,除了站着的位置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其他什么也没有变。 “嗯?你怎么了?” 身旁的人呼吸突然变得粗重起来,在寂静无声的小巷中显得格外明显。 燕绾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手。 没错呀! 她拽住的是谢忱的衣袖,也没有掐他的胳膊,那他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谢忱在旁边喃喃自语:“应该不是他的,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披风的样式本来就是差不多的,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对……应该是我看错了的。” “你在说什么呀?” 燕绾又推了谢忱一下,今天的谢忱好像就特别奇怪的样子。 回过神来的谢忱没有去看江家门口的人,他对燕绾说:“我刚才看花了眼,还以为那个穿着黑色披风的是我认识的人呢……” “果然不止是我觉得他眼熟呀!”燕绾往谢忱身边凑了凑,好奇的问他:“你也觉得他眼熟吗?我也这样觉得,可就是想不出来他像谁,你说奇不奇怪呀!” “应该是看错了的……” 谢忱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呆愣在原地。 因为他已经看清了江家门口的那个人,正是他刚才想到的人。 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开口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燕绾抿了下唇,抬头看见谢忱呆愣的模样,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她下意识的回头看去,然后就看到谢忱看到的那个人。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燕绾能看清江豆的模样,没道理就看不清江豆对面那人的模样。 黑色披风下的人脸是她和谢忱都熟悉的人。 正是仲宁。 不过她认识的那个仲宁从来都是一身白衣,她好像还未曾见过他穿黑衣的模样。 不管是多么喜庆的节日,仲宁都只会穿白色的衣裳,每次同谢忱走在一起,总会叫人想起民间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而且仲宁的腿有问题,走路的时候都是一瘸一拐的。 可江家门口的那个黑色披风,不管是从外面进到江家,还是从江家走出来,走路的姿势都与常人无异,根本没有一瘸一拐的。 “他和仲宁长得好像啊!”燕绾干笑了一声,“仲宁不是说他是被他师父收养的么!说不定江家门口的黑色披风就是他的同胞兄弟呢!” “他只是和仲宁长得像,对?” 这样的问题,谢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那个人是仲宁的话,他根本想不通仲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而且仲宁从头到尾都表现的跟江家的人不熟,所以他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的。 但是世上真的会有两个如此相似的人么? 即便是双胞胎,也不可能这么相似的! 谢忱还没来得及走出巷子,就被燕绾抱住了胳膊。 少女面色慌张的看着他:“我们现在就要出去吗?” “他看上去和仲宁长得好像啊,我们真的要现在出去吗?” 燕绾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想法。 虽然平时和仲宁相处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避着仲宁的,可是仲宁毕竟是她和谢忱一起从河中就出来的人,他在燕绾这边的地位比不上谢忱,可一般人也比不上他的。 听着燕绾三番两次重复的话,谢忱很想直接安她的心,告诉她,江家门口的人并不是仲宁。 但他现在越看黑衣披风,越觉得他就是仲宁。 所以安慰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我们先过去看看……” 他只能先这样跟燕绾说着。 小巷中的动静并不算大,但在这样寂静无声的环境中,丁点儿大的动静也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江家门口的人已经盯上了这边的小巷子。 黑色披风下的匕首已经被他拿在手中,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砸了过去,谢忱护着燕绾贴到一边,看着那把匕首直直的扎进了墙壁里。 “藏头露尾的家伙,可敢出来与我一见。” 每个人的声音都是特别的。 如果两个人的长相相似,那他们的声音应该是有所区别的。 燕绾被谢忱揽着肩膀,裹挟着走出了巷子。 外面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让燕绾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等她适应了刺目的阳光后,就看见黑色披风下本来格外冷硬的一张脸,忽然满面慌张,就像是燕重镜每次做错事情,到她面前想要认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燕绾眨了下眼睛,将头埋进了谢忱的怀里。 在阴暗的巷子里待的时间有些长,阳光忽然落进眼睛里,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这个模样看人太没有气势了,等她在谢忱怀里蹭干净了眼泪,再来和仲宁对峙好了。 她已经能确定黑色披风下的人就是仲宁了。 可她的这番动作在仲宁看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了。 仲宁只看到燕绾面色苍白的被谢忱从巷子里带出来,两眼泛着泪花,一看就被吓得不轻。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砸出去的匕首,以他刚才的力道,那把匕首肯定是直接插进了墙里,说不定那把匕首还是擦着燕绾的耳边插进墙里,所以才让她吓得这么厉害。 “绾绾,你听我说……” 仲宁试图解释自己刚才的做法,但需要解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解释。 燕绾已经悄悄在谢忱的衣服上蹭干净了眼泪,幸好谢忱今天穿的不是黑色衣服,不然他这会儿的衣服肯定不能看了。 她伸手给谢忱整理了下衣襟,冲他笑了笑,转过头看向仲宁时,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别叫的那么亲近,我觉得我们应该不是很熟的。” 燕绾已经从谢忱的怀里退了出来,“你也不用跟我说些什么,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今天算你好运,下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她冲江豆撂下一句狠话后,拉着谢忱的手转头就走,根本不管身后的仲宁有多么想要留下她们。 仲宁看着燕绾和谢忱走远了,却连半句挽留的话也不敢说。 “我们就这么走了?” 谢忱回头看见后面的仲宁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本来的气愤也被打消了几分。 燕绾长舒了一口气:“你刚才看到那把匕首了吗?它直接扎到墙里面去了,要是我们跟他吵起来的时候,他突然丢出来个匕首,那我不得被扎个透心凉,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和他吵啦!” “怎么可能!仲宁他不会对你出手的……” “他又不是你,而且他都已经偷偷摸摸去找江豆,和江豆有说有笑的进了江家,一看就交情匪浅的样子,”燕绾摇着头,“我要是说想找江豆的麻烦,他肯定会对我出手的。” 第76章 原谅与否 谢忱不这么认为。 他们与仲宁认识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就算不提最早是他们俩个将仲宁从河中救起来,单单就从这七八年的相处来说,仲宁也不可能对他们动手的。 他相信仲宁的为人。 即便仲宁真的有事情瞒着他们,比如这次偷偷摸摸的来见江家人,可并不代表他就会与他们为敌。 谢忱拦下了还要继续往前走的燕绾,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拉着燕绾走到一旁街头的拐角处。 “绾绾,你想想从前在锦官城,仲宁他帮了我们多少次,这次说不定也只是误会,我们应该给他一次机会,听他解释的。” 尽管知道自己和仲宁在燕绾心中的地位截然不同。 但看着燕绾毫不犹豫的拒绝听从仲宁的解释,谢忱心底也还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概是她否定的态度过于决绝,一点情面也不曾留。 燕绾看着谢忱,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她踮起脚尖,抬手拍了拍谢忱的脑袋,“我相信在锦官城的时候,仲宁对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可是谢忱你知道吗?这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了。” “你看,在我知道有程焕这个人前,我从来不会觉得我爹不可理喻,但当程焕出现以后,我爹他确实变成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还有我娘,我一直以为我在她心中是很重要的,但是江豆的事情,你也是从头到尾都看着的,娘亲念着表哥,却没想过江豆害我的事情。” “谢忱,连我爹娘都是说变就变,你要我怎么相信仲宁呢?” 有些人的改变是在一夕之间,也有些人的改变是被事实所逼迫着的。 “我也想要能够全然相信记忆中对我好的那些人,但现在的情况是,除了你,大哥还有阿钊没有出现太大的改变以外,其他人在我面前都变了好多呀!” 就像是怀揣着一件稀世珍宝,因为给了别人太多的信任,以至于珍宝之上出现了裂纹。 坏了的珍宝也还是珍宝。 但是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她当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燕绾没有说,如果今天发生变化的是谢忱,她会怎么做。 路边的吵闹声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消失了,谢忱只听见少女轻声说:“你不要变得跟他们一样。” 说的是燕老爷和燕夫人吗? 他想起那天满是落寞的燕绾,心中生不起丝毫拒绝的想法。 “绾绾放心,我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谢忱将燕绾送到了燕府门口,准备目送着燕绾进门去,谁知少女一直没有放下他的衣袖。 “谢忱?” 燕绾回头看他,“你怎么不走呀?” “绾绾你先回家去,我今天就不上门了,等明天再来看望你。” 刚好,他回去后也曾从仲宁那里问清楚对方的意思,总不能在事情发生后,就这么撂下不闻不问的。 “你不跟我回家,还要去哪里呢?” 燕绾以为自己刚才已经说的足够清楚了。 然而看着谢忱茫然不自知的模样,她就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中,有一部分肯定是白说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们刚才不理仲宁,直接转身就走,就等于跟他划开了界限的。现在你又要回到他那边去,是打算和我分道扬镳,转投到仲宁那边吗?” 谢忱没想那么多的。 他以为他们早就过了少年期,没想到燕绾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少年意气,黑白分明的性格似乎是怎么也不会变的。 成年人难道不应该学会与现实妥协吗? “我……” 燕绾松开了手中的衣袖,在谢忱略显无措的眼神中,拽住了他的手,将人给拉近了燕府。 “别去管仲宁那边是不是有误会啦!”她面上的表情透出了一股子冷漠,“我从来不会去问我爹娘为什么对我的态度变化那么大,他们既然不跟我解释,那我也不用去看他们有什么苦衷,只要看他们最后的结果就是了。” “我对我爹娘是如此,对仲宁也是如此。” 谢忱看着拽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大概是刚才在巷子里吹久了冷风,少女的手心是冰凉的,仿佛在他手腕上贴了一圈冰块似的。 “如果仲宁不主动来找睨解释的话,那绾绾是要跟他……绝交么?” 燕绾没有回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加大了两分。 寒风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破碎。 “如果他给的解释理由能说服我的话,就不会有你设想的那种情况了。” 倘若不解释,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燕重镜坐在院子里,阳光暖暖的晒在他的身上,以至于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回到府上后,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是又被姐姐和谢忱联手忽悠了。 别说燕夫人十有八九不会来找燕绾,就算她真的来找,燕绾不在家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不过是燕绾不想带着他一起罢了。 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燕重镜皱了下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瞧见并肩从他身旁经过的燕绾与谢忱。 他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两人身上的衣裳,并未有撕扯过的痕迹。 还以为姐姐是要带着谢忱过去揍江豆一顿,没想到原来是他想多了。 好奇的跟上前去:“姐姐,你们不是去找江豆了吗?结果怎么样?” 看着自家姐姐面无表情的模样,燕重镜当真很是好奇燕绾她们是如何对待江豆的。 燕绾顿了下,撒开了谢忱的手。 若不是燕重镜跟着后面问了这么一句话,她差点就要把谢忱带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那可就不怎么好了。 “阿钊,你带谢忱去客院那边,给他找个地方住!”她抿了下唇,说:“我有些累了,想要歇息会儿。” 燕重镜一看就知道姐姐这是在外面受了刺激,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大好受的,很有眼力见的拉着谢忱出门去,没有继续打扰燕绾。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燕重镜刚才坐过的躺椅。 他朝谢忱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带着人从燕绾院子离开了。 “谢哥,你跟我姐不是去找江豆了吗?怎么我姐回来后,那么不高兴呀!” 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出门是为了教训人的,应该是能报仇解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兴致缺缺,甚至还垂头丧气的。 谢忱看了燕重镜一眼:“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一点意外而已。” 那天之后,碎叶城又下了一场雪。 仲宁是在雪停的那天下午来燕府的。 彼时燕绾坐在火盆间,听着谢忱教燕重镜读书,暖融融的屋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就是两个世界。 只不过这般温暖的气氛,在守门的丫鬟来报,说是仲宁登门拜访的时候就渐渐淡却了。 屋中的暖气犹在,方才的欢欣却看不到了。 燕绾丢开了手中的话本,懒懒的说:“让他进来!” 谢忱与燕重镜也放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齐齐的看向了房门口。 踏着风雪进门的人,走路时依旧是一瘸一拐,甚至拐的比以往更厉害些。 发丝和肩膀上未曾融化的雪花,在进门后被暖气熏成了一小滩水迹,他面色苍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了个寒噤,似乎是没能适应屋内的暖意。 在进燕府之前,仲宁在燕家门口的那条街上站了许久,久到他手脚冰凉,纷纷扬扬的雪花都已经停住,方才鼓起了一点勇气,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一头扎进了燕府之中。 燕绾本不想说那等尖酸刻薄的话。 因为那样会显得她好像十分在意仲宁似的。 只不过仲宁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叫她有些不吐不快。 “那天我们都已经看到你是怎么进到江家去的,所以现在没必要再继续伪装!” 她朝仲宁的腿瞥了一眼,装成瘸子难不成是他的一项特殊爱好。 做个正常人不好么? 燕绾想,她果然还是不能理解仲宁他们这些人的想法。 对人好的时候,可以千好万好。 等到收回好意的时候,也比任何人都要干脆利落,仿佛从前给予的好意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仲宁面色青青白白,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顿地说:“绾绾,你先前请普度大师给我看过腿的,你知道的。” 是这样。 大和尚确实说过仲宁的腿,伤的时间太久,如果是早些时候能遇到,他或许还能帮忙治疗,但遇见的时候太晚,已经没得治了。 燕绾点了下头。 她说:“大和尚从前就说过他的医术并非天下第一,你不是经常出门么!说不定就在哪里碰到了神医,治好了腿呢!” 仲宁其实很不想谈起他的伤腿。 如果他的腿没有受伤,如果他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瘸一拐,他又怎么会连参加科举的机会都没有。 富家子弟有出身做助力,像他这样的寒门,本就只有读书科举一种出人头地的机会,偏偏他的机会早在刚刚出生,就被迫结束了。 或许往边关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瘸子上战场,是想要去送命,还是想要去投敌呢! 仲宁握紧了拳头,脑海中被某些人的嘲弄占据,他的眼睛都有些发红。 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心情,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只是在外人面前,不愿意叫他们知道我腿上的问题,才勉强自己与正常人一样行走,那天回去之后,我还找大夫来看过腿,大夫给我开了药,我现在走路才比之前……瘸得更厉害……” 看着他急于解释的模样,燕绾忽然没有听下去的兴致。 其实严格说起来,她只是跟谢忱一起救过仲宁一次。 仅此而已。 仲宁既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娘,根本没必要眼巴巴的过来跟她解释的。 应该同她仔细解释的燕老爷夫妇,都没有把她的态度当成一回事。 所以说,仲宁完全没有必要在她面前这般低三下气的。 那一瞬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疲倦涌上心头,让燕绾一下子就没了说话的想法。 她朝仲宁点了点头,懒懒的说:“好,那你要过来烤烤火吗?看你的样子,好像特别冷。” 又拿起了手边的话本,“谢忱,你都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话本,上面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看,我要换一本。” 谢忱接过话本,翻开看了两眼。 “这个好像是你从甘露寺带出来的那些!大和尚那里的话本都是这个风格,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劝人向善,莫要为恶。” “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故事,”燕绾撇了撇嘴,说:“如果有人骗了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都不会原谅他的。” “而且你看那个故事里的小妹,爹娘还有兄长,所有的人都在骗她,却在她临死前告诉她真相,美名其曰让她死得安心,不必再为尘世间的纷扰烦心。实际上不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心安,他们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那个小妹会死不瞑目呢!” 没头没尾的话,也只有看过故事的谢忱能跟得上她的节奏。 一旁的燕重镜满头雾水的看了看谢忱,又盯着他姐姐看了两眼,还是没能弄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拿着丫鬟递过来的帕子,缓缓的擦着头发上的雪水,仲宁在擦拭头发时,动作忽然一顿。 被长长的衣袖遮挡住的面容,是说不出话的慌张。 “如果对方骗了你,是出于好意呢?”仲宁问道,“他的欺骗对你没有任何伤害,甚至还让你避免了很多伤害,你也不会原谅他吗?” 他说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了。 燕绾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本来都不想再纠结之前的事,可仲宁好像没能跳过那个话题,兜兜转转又给他转了回去。 “你如果一定要问的话,我只能说是因人而异,有些人骗了我,我能够原谅他,也有一些人,我是至死都不会原谅的。” 仲宁很想继续问下去。 他在燕绾心目中,是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呢! 然而燕绾已经转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的想法终究没能诉之于口,而有些机会错过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第77章 城外新坟 三月春,碎叶城雨水绵绵,许久未见晴天。 院中在雨水的洗刷下,渐生新绿,初生的芽叶随风摆动。 燕绾趴在窗边看着屋外的雨,等着雨停的那一天。 她娘前两天让林嬷嬷过来同她说,这场雨停下之后,她们就该回锦官城去了。 赶在她们之前回去的燕老爷,连封信都没舍得送,更没有再回碎叶城的打算,仿佛他本来就是在锦官城等着燕绾一行人回去,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锦官城。 撑着油纸伞的玉棋从院子外走来。 脚下的木屐踩过青石板,落地的瞬间溅起朵朵水花。 她从伞下看见了窗边的燕绾,迟疑了片刻,转而往窗边走去。 隔着一扇窗,她对燕绾说:“姑娘,江家老宅已经没有人住了。” 其实早在仲宁上门的那一日,燕绾就该叫人去江家老宅看两眼的。 只不过燕绾看着主动上门的仲宁,不管他给出的解释有没有说服她,她都愿意再给对方几分信任的。 然后一等便是小半个月。 谢忱回到了仲宁那边,而仲宁似乎是以为上门解释后,整件事情就算都过去了,一点后续也没有了。 既然他不打算做些什么,那燕绾只能自己动手了。 玉棋便是被她派出去的。 然而小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玉棋出门一趟,却是空手而归的。 江家老宅那一片的街区,本来就是久无人居住的地方,破旧的房屋濒临倒塌,甚至有些格外破旧的,当真就在雨水的冲刷下坍塌成一片泥水混着雨水的废墟。 玉棋没能敲开江家老宅的大门,不管她在外面说了些什么,回应她的只有紧闭的大门和漫天的雨水。 她绕着江家老宅的院子走了一圈,踩着坍塌的院墙进了江家老宅。 宅子里的东西大多都已经被搬空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大件,不容易挪动的东西。 玉棋并不知道江嬷嬷和江豆从前是住在哪间院子里的,只能一个一个院子的去找。 “江家的厨房里面还存着不少的柴火,米缸里却是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她们离开的时候应该是很从容,否则院子里也不会什么都没剩下。” 匆忙离开的人,能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就已经很了不得。 哪里会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油盐米面都不曾放过呢! 燕绾发现玉棋话中的漏洞。 看向她:“她们家的院墙都塌了,说不定是有小贼上门,将那些东西都搬走了呢?” 并非是她想为江嬷嬷她们说话,而是事实上本来就有这种可能在的。 玉棋知道燕绾没有亲自进到江家老宅看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也很正常。 她细细解释道:“碎叶城已经一连下了小半个月的雨,如果有贼进了江家,肯定会在她们家的地上留下脚印,亦或是其他痕迹。可我进去瞧见的地上别说是脚印了,连灰都不曾有。” “屋内的大件家具还用麻布盖上了,以防落灰,哪家的贼会做出这样细致的事情来!” 都说贼不走空,要真的有贼能有那样的闲情逸致,那他何必去做贼呢! 燕绾抬眸间,看到玉棋伞下的衣裳沾上了水迹,肩膀处的颜色比别处要更深沉一些。 她往前探着身子,檐间的雨水被风一吹,飘落到她衣袖眉眼之间。 指尖离玉棋尚且还有一段距离,没能摸清自家姑娘想法的玉棋,就已经凭借着本能,将油纸伞往窗边递了递,人也朝着相同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叫燕绾轻而易举的碰到了她的肩膀。 “你身上衣裳都湿了,快些回房换身干净的衣裳,别让自己生病了。” 昨日之事尚在眼前,燕绾对玉棋的印象还留在她受罚后的身体虚弱上。 玉棋顿了下,借着巧力将燕绾推回了窗内。 这才浅笑着答道:“我这就回房换衣裳去,只是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风却越来越大,姑娘还是不要再站在窗边,水汽太重,对您身体不好……” 燕绾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快些回房,却没有说自己是否应下了她的话。 玉棋倒是给燕绾身后的白果递了个眼色。 然而白果比玉浓更听燕绾的话,她是从来不会违背燕绾的要求,哪怕要求本身就很不合理。 “你也想叫我从窗边走开吗?” 燕绾注意到了玉棋的眼神,偏头看向守在自己身边的白果。 本来跟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玉浓的。 可谁能想到一向身体健康的玉浓,竟在换季的时候感染了风寒,不好继续在燕绾身边侍候,只能被移到下人房中慢慢养病。 幸亏她平时的身体底子不错,大夫说她吃上几幅药,差不多就能痊愈的。 白果摇头。 她说:“初春的水汽其实也还好,而且姑娘身上还穿着袄裙,就算在窗边多站一会儿,也不至于就生病了。姑娘若是喜欢,那多站一会儿也是没关系的……” 虽然玉浓玉棋都告诉她,姑娘身体娇弱,就应该娇养着,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可白果是见过燕绾活力十足的模样,再看如今不得不温婉娴静的姑娘,心中就越发的不是滋味。 “姑娘如果高兴的话,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燕绾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由得笑了笑。 “那等会儿谢忱来了,你帮我拦住玉棋,不让她跟着我,好不好?” 白果想了想。 她以前并不认识谢家的公子,还是在回到姑娘身边后,才知道姑娘与谢家公子交好的事情,也知道比起她们这些丫鬟,姑娘显然是更加信任谢家公子的。如果姑娘是跟着谢家公子一起的话,那倒是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姑娘是要跟谢家公子一起出门么?”她问过之后,又接着说:“奴婢是能够拦下玉棋的,可玉浓在养病,姑娘出门要带谁呢?” 总不能让姑娘独自跟谢家公子出门! 燕绾余光已经瞥见玉棋走来的身影,“只是恰好有点事情不想叫别人知道,白果能帮我拦住她!” 如果是姑娘想要做到的事情,她当然是会替姑娘拦住玉棋的。 白果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玉棋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个眼生的小丫鬟。 觉得眼生的是燕绾,像玉棋和白果都是见过这个小丫鬟的。 小丫鬟是在前院负责端茶倒水的,这会儿过来肯定是因为前院有人要找燕绾的。 她见到燕绾后,就说了谢家公子登门拜访。 按理说,谢忱登门后,应该直接来燕绾院子见她的。 谁让谢忱今天的运气算不上好,上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心血来潮出门赏雨的燕重钧,不仅被绊住了脚步,还被领到了前院的大堂去。要不是燕重镜有事要找燕重钧,他恐怕连给燕绾传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姑娘要到前院去见谢少爷吗?” 玉棋刚从外面蹚着雨水走回来的,知道小半个月连绵不绝的雨水后,府中青石板上早就积了不少水。 她们姑娘多是绣花鞋,沾水就湿的那种,并不适合出门的。 “不如奴婢去前院将谢少爷带进来,您与谢少爷就在屋里说话?” 可惜燕绾是奔着出门去的,自然直接否决了她的提议。 玉棋只好去她们从锦官城带来的那些杂物中,找出了一双木屐,特地给姑娘做的木屐,也没见她穿过两次,但合脚肯定还是合脚的。就是如今雨水绵绵,姑娘穿着木屐一脚踩到青石板的水坑里,那肯定是十分冻脚的。 拿着木屐到燕绾面前的时候,她还在试图劝说燕绾改变主意。 燕绾已经许多年没有穿过木屐,也没有在雨天出过门了。 雨水顺着木屐溅落在她的脚背上,冰凉的触感让燕绾感觉有些惊奇,她在玉棋不赞同的眼神中,故意踩到小水坑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却让她的心情没由来的好了许多。 白果拉住玉棋的衣袖,没让她上前去打扰燕绾。 “姑娘难得这么高兴,你何必去败坏了她的兴致。” 玉棋看着白果的眼神都充满了质疑,很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知不知道姑娘的身体很不好,调养了许多年才让她现在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区别,先前大夫都说了,姑娘这两年正是调养身体的重要时候,初春天气尚未转暖,让姑娘这样踩水受了寒气,那先前的调养不就全都白费了么!” 白果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 “我知道你说的是很有道理,可是姑娘如果心情不好的话,也是会生病的。” 燕绾进了大堂,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谢忱见了燕绾本来还松了一口气,谁知一转头就看见少女身后的脚印,只觉得额头有些抽疼。 “你……” “你来找我,是事情已经办好了吗?那我们今天就可以过去看看吗?”燕绾没注意到谢忱的欲言又止,“我娘说,等这场雨停了以后,我们就要回锦官城去了。回去以后,我肯定就不会再来碎叶城了,所以这些事情得在我离开之前去做哦!” 她停顿了一下,仰头看着谢忱:“嗯?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谢忱低头没有看出燕绾穿着的是什么鞋,但想想那一路走来的脚印,他觉得带她出门,可能会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们出城去,是可以坐马车的,可你的鞋都湿了,要不等你换双鞋,我们再走?” 燕绾提起自己的裙摆,露出脚上穿着的那双木屐。 “我知道下雨天不好穿绣花鞋,这样的木屐在这种天气是最适合的呀!” 前院的大堂之中,没有其他的下人,玉棋又被白果拦在了后面。 燕绾大大方方的拉着谢忱的衣袖,催促着他快些出门去。 “大哥他肯定是不想让我在雨天出门的,我特地让阿钊帮忙去拖住他,所以我们要快去快回,要赶在大哥发现之前就回来哦!” 缠绵的雨丝依旧不曾停歇。 燕绾与谢忱共用着一把油纸伞,从府内走到府外。 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车夫披着厚厚的蓑衣,冒雨等着他们。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碎叶城很远吗?” 谢忱点点头,又摇了下头。 “说不上远,只是需要绕一点弯路。” “我在江家没有找到江承宁用过的衣裳,或许那些东西早就叫江家夫妇给丢了烧了!” 他停顿了一下,尽量不露痕迹的替仲宁说了句好话:“幸好仲宁帮忙找到了那枚平安扣,虽说平安扣曾被江家夫妇拿走送给了江承安,但东西归根结底还是江承宁的。” “是拿平安扣来做衣冠冢的呀!” 燕绾知道衣冠冢未必全都是用衣冠下葬的,而当世之上,那枚平安扣大概是同江承宁联系最为密切的东西了。 在找不到他尸骨的情况下,以平安扣下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新坟是建在城外小丘山之上,周围有花有草,初春时节的风景就很不错,余下的三季也各有个的特色。 燕绾看着坟头的新土,又看了看旁边的草庐,“我是不大清楚这里的风水如何的,但看着四周的景色还是很不错的。但是这里会不会太偏僻了些,我看周围好像没有其他的坟茔,而且那边的草庐又是做什么的呀?” “难道这边还有人住的吗?” 谢忱:“时间紧迫,我在城外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用来做衣冠冢的地方。” “城外多得是乱葬岗和没有名姓的野坟,我想着江承宁他那么小就去世了,如果把他的衣冠冢建在坟茔众多的地方,他或许会被其他鬼欺负的。这里是仲宁帮忙挑选的地方,风景上佳,他还找人在旁边建了个草庐,准备等我们离开后,就雇人在这里守坟,也算是找个人来陪着江承宁。” 和燕绾待得时间久了,谢忱也是相信鬼神之说的。 甚至话里话外都是把已经去世的江承宁,当成了尚在人世的普通人对待的。 燕绾又一次听到了仲宁的名字,她叹了口气,“看在小表哥的份上,我就再原谅仲宁一次,但是你要跟他说,绝对不可以再有下次了。” “如果再这样的话,我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他了。” 第78章 回城之前 新坟旁边的草庐,才堪堪搭建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屋顶与四面的墙已经完工,内里的家具与装饰却一点都还没有准备,就连墙上也只是开了个四四方方的洞,窗户都没有装上去的。 燕绾推开门进去,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谢忱收起了手中的油纸伞,也跟着一起进了草庐。 在带燕绾过来之前,他来过草庐,也听仲宁说过一些草庐的事情。 先前仲宁听说他要帮江承宁建衣冠冢,二话不说的就跟了上来,不管是要钱要东西,他都给的极其迅速,半点拖延都没有。 两人忙前忙后,将衣冠冢立起来后,谢忱就打算将燕绾带过来看看的。 可仲宁跟他提到,新坟落地的地方风景确实不错,只是城外的坟茔大多是成片的,时常会有人过去烧香求保佑,一些小偷小摸的家伙就算是穷疯了,也不会到那些成片的坟堆里去。 如江承宁这般的新坟就不一样了。 尤其新坟外面修葺的分外气派,让人一看就知道墓主人有几分来历。 贼偷可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他们瞧见了孤零零落在山上的单独新坟,瞧着新坟的气派模样,只会想到坟里会有多少值钱的陪葬品,要从哪里打盗洞能让他们更亏的摸出陪葬品。 然后仲宁就跟他提议要找一个守坟人。 “本来他已经找好守坟人,那人是个屡次不第的老童生,因着年纪大了,不准备继续考下去,偏偏家中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所以在听说仲宁这边的要求后,又知道他给的报酬非常高,便兴冲冲的过来毛遂自荐了。” 燕绾环顾着空荡荡的草庐,“既然守坟人都已经找到了,怎么草庐这里还是空荡荡的,那个老童生过来了,难不成是要他睡在地上?” 初春乍暖还寒,而且老童生前面都特地加上了一个‘老’字,显然是年岁已经很大了。 这样的人能睡在地上? 真的那样做,怕不是隔天醒来的时候就要去掉半条命了。 谢忱摇了下头:“草庐才建到一半,只装了一扇门的时候,仲宁找来的老童生方才知道他不是来给小孩子当先生,而是要到城外小山上守坟的,当即就改变了主意,死活不愿意过来。” 守坟的人都没了,草庐就算建好了,也不过是个摆设。 “也不怪老童生会误会,实在是仲宁当初提出要求的时候,说的就很是模糊,一般人也想不到会是找他们过来守坟的。” 听到这话,燕绾愈发好奇。 “他找人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还能让人那么误会?” 谢忱想着仲宁说的那些话,感觉好像有些奇怪,可细细品品又觉得好像很正常的样子。 “他是把衣冠冢当成真人来说的,要老童生隔三差五的就得讲故事,故事可以是乡野奇谈,也可以是照着书上念的。除此之外,还得不让外人过去打扰,话里话外就没有提到半个死字,要不是老童生想要提前熟悉他要教导的孩子,恐怕得等到草庐建好,他到衣冠冢面前的时候,才知道真相呢!” 他知道燕绾是相信这些的。 而仲宁十有八九是因为上次在江豆的事情上愧对燕绾。 才诚心诚意的安排着衣冠冢,想要凭借这件事情来让燕绾能够原谅他。 事实上,他的主意也确实是实现了。 燕绾已经打算要原谅他了。 想到这里,谢忱不由得看向燕绾。 少女捏着下巴,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人死之后是有亡魂的么? 燕绾起初是相信世人死后皆有亡魂,十年过去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坚信这般的念头了。 十余年中,她都盼着故人能入梦,偏偏实际上一个梦也没有。 只能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自己安慰自己。 兴许是阴间的亡魂也会迷路,而她要等的人不是没想着要来找她,只是路途漫漫,他恰好迷路了。 再等上一等,该来的人总是会来的。 她看着仲宁为小表哥做的事情,就知道他肯定和她一样,也是相信亡魂的存在,心下的慌张也就少了许多。 只有一个人坚信的,且从未出现过的事物,时间长了以后,是没办法继续保持着信任的,怀疑的情绪会慢慢滋生,到最后变得彻底不再相信。 而现在燕绾发现,原来也还有其他人是相信世间有亡魂的,心中的坚信自然也就多了几分。 虽然谢忱也相信亡魂,但他和别人不一样。 只要是燕绾说的话,谢忱就会相信。 哪怕明知她说的不是真话,他也还是会相信的,所以燕绾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不会把谢忱考虑进去。 屋外连绵不绝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澄澈的天空中,虚幻的彩虹若隐若现,美好的仿佛像是一场画卷。 燕绾环顾着空荡荡的草庐,问谢忱:“那仲宁他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你不是说他先前找的老童生打定主意不过来,草庐又是如今的模样,是打算不找人了么?” 如果仲宁那边不准备找人的话,她倒是可以从燕府中找几个人过来的。 她们若是从碎叶城离开,燕府之中的小厮侍女肯定有一部分是要被退回人牙子那边的。像这般不需要太多人手才被退回去的人,还是很容易找到下家的。 只是想要再找到像燕府这么好说话的人家,就很不容易了。 “仲宁的意思是先找到能守坟的人,再来处理草庐的事情。”谢忱顺着墙壁上的洞看向外面的新坟,“当初选定这里后,我和仲宁就把这座山给买了下来,到时候要真的找不到守坟人,福伯说他愿意住到这边来。” “那草庐就得换成青砖房了。” 他们是已经打算好了,燕绾听过就没再纠结这件事情。 她转头看着屋外的彩虹:“娘亲今天早上跟我说可以收拾行李了,我当时还觉得很是疑惑,明明外面正下着雨,看上去还得再下好长时间,怎么就可以开始准备出行的事情了呢?”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我娘她们更有经验的。” 看天象这种事情,燕绾是不知道该如何操作的。 “我们大概是要在天晴之后,就出发回锦官城的,谢忱你呢,你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虽说谢忱送燕绾与燕重镜过来时,给出的解释是他要到碎叶城办事的,可实际上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护送燕绾而已。 如今燕绾都准备要回去了,他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这边的。 “我明日便去找燕大哥商量同回锦官城的事情,到时候我们肯定是同行的。” 谢忱朝燕绾笑了笑。 燕绾忽然想起了她们来时的事情。 那时谢忱可不曾说过,仲宁也跟在她们的车队里,要不是后来仲宁自己出现在了她面前,她恐怕是要被从头瞒到尾的。 在谢忱不明所以的眼神中,燕绾气鼓鼓的戳着他的肩膀。 “我都差点忘了你之前骗我的事情,明明仲宁也跟着我们一起来碎叶城了,可你都没有跟我说这件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想起游园会那天的事情,“我那会儿还跟别人说,让他可以去锦官城的醉扶归找我朋友,幸好他没那个打算,直接拒绝了,不然他真的找过去,却见不到人,那得多尴尬呀!” 谢忱并非是故意要瞒着燕绾的。 当初仲宁自己说是多年未回老家,担心这边的下人阳奉阴违,想要赶在年前来查账的。 查账这种事情,说复杂也挺复杂的,但要说是简单,其实也挺简单的。 但归根结底,仲宁都是有要紧事去做,肯定没那个闲工夫到处乱晃,而燕绾对仲宁又是秉承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尽可能的敬而远之,他就没跟燕绾提起仲宁。 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些事情呢! 谢忱摸了下鼻尖,也觉得有些理亏。 “仲宁这次应该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去的,别说守坟人还没有找到,就算他这两天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后面的事情交接也还得花上不少时间的。” 燕绾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他跟不跟我们一起走,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明明知道他是和我们同行,却偏偏瞒着我这件事情……” 重点是在那个‘瞒’字上呀! 少女冲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还刻意的偏开头去,以表示自己此时的失望。 “……绾绾你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谢忱解释的声音一直萦绕在燕绾的耳边,等她回到府中,谢忱已经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仿佛还能听见谢忱的声音。 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是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了。 她只知道谢忱在劝她喝药的时候,碎碎念十分可怕。 没想到谢忱追着她解释的时候,会比劝她喝药还要可怕。 翌日清晨。 燕绾顶着一双黑眼圈,双目无神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不得不说谢忱的碎碎念真的是什么了不得,昨天白天听过之后,晚上的梦里竟然也全是他的声音。 嗡嗡嗡的,比夏日的鸣蝉还要可怕。 有种一天十二时辰,毫无间断的感觉了。 幸好那只是梦,当燕绾从梦中醒来后,碎碎念什么的,就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燕绾在床上做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抬起头,白果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了。 一番洗漱之后,燕绾连早膳都还没有用上,就听见守门的丫鬟过来通报。 “姑娘,林嬷嬷过来了。” “嬷嬷今天过来,是因为已经定好回城的时间了吗?” 燕绾从半开的窗户中看见院子里的阳光,也不知谢忱什么时候过来找她大哥,要是娘亲这边定好今天就出发的话,那谢忱恐怕就得‘轻车简从’,才能跟得上她们了。 不过既然仲宁要过些日子再回去,那谢忱就算落下东西,也不必担心的。 反正有仲宁在,总能叫他帮忙带上的。 林嬷嬷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她停顿了好久,才低下头说:“姑娘那天在游园会上,可是被吓到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迟来的问候,在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废话的。 然而燕夫人也是在这两天才勉强整理好多余的情绪,再度回忆起先前的事情时,发现了她几次忽略的事情,便想要设法补救。 让她把燕绾喊到面前,再说先前的事情,别说是燕绾,就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很别扭。 毕竟有些事情错过了时机后,旁的时候再提起就会变得很奇怪。 于是燕夫人只能让林嬷嬷来替她说出关心的话。 问话的林嬷嬷还是低着头的,没有看见燕绾瞬间失态的模样。 少女揉了下酸疼的眼睛,对自家娘亲的做法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好。 在跟谢忱一起找上江家老宅的大门,打算自己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的时候,燕绾都没有想哭的。 反倒是现在,她有些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努力的眨着眼睛,借着抬头望天的动作让眼泪不那么容易落下来。 “没有受伤,也喝过安神汤了,现在很好。” 她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果然娘亲还是在乎她的,虽然这个在乎的时间来得稍微有些晚了。 林嬷嬷严肃着面容,认真的点着头。 回头让身后的丫鬟将东西递了上来:“夫人说姑娘此番受了委屈,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您做补偿,便拿了些宝石过来,让您砸着玩儿……” 五颜六色的宝石被盛放在同一个木匣之中,阳光落在上面熠熠生辉。 然而燕绾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奇怪。 她小时候其实特别任性,爱哭爱闹还不怎么听话。 砸宝石,听响儿,那都是她五岁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而且做了以后,被燕老爷送到祠堂住了一晚上,当时燕重锦也陪着她,并且在那之后硬生生的念叨了她整整一个月,让她从那以后再不会乱砸东西了。 也不知道燕夫人是想到了些什么,竟会叫林嬷嬷说那样的话。 当白果替燕绾接下丫鬟手中的木匣子时,林嬷嬷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燕绾顿了下,也不好说自己如今长大了,已经不喜欢这种低级趣味的东西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接下了东西。 第79章 和风细雨 离开碎叶城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本应该是如此。 然而当马车走出碎叶城,太阳依旧高悬于上空,白云聚集的地方却忽然飘起了雨丝,细密的雨丝落在行人的发间脸上,潮湿的感觉让人有些不适应。 “姐姐,外面在下太阳雨呢!” 小少年骑着马来到燕绾的车厢外面,伸手敲着车窗,想让燕绾也出来看看外面的奇景。 燕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看了眼自己和车窗的距离,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缓缓朝着窗边挪动着身体。 懒懒的撩起窗帘,对小少年的惊奇很是不以为意。 “又不是六月飞雪,只是晴天落了一点雨而已……” 哪里需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出乎常理的,不经常出现的事情,当然就很值得人惊讶的。 燕重镜无意在自家姐姐面前,暴露自己见识浅薄的一面,他移开视线,眼神落在了燕绾搭在窗沿边的手上,柔嫩的肌肤被一道红痕横跨而过,宛如白玉微瑕,让人忍不住心生叹息。 “姐姐,你的手怎么?” 燕绾抬起右手,看着手背上的红痕,仔细想了下:“大概是不小心在哪里磕碰到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哪怕是轻轻磕碰了下,也会留下深深的印子,疼倒是不怎么疼,就是看上去可怕了些,不必为这事担心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藏进了衣袖中,连同手背上的红痕也一起藏了起来。 “阿钊,到前面来,等会儿的路比较狭窄,你骑着马跟在车厢边上,会让马车过不去的。” 燕重钧看着路旁变换的景色,回头果然是在后面车厢边看到了燕重镜,当即开口将人叫到了自己身边来。 也不是所有地方的官道都会修的宽敞。 谢忱也看到了自己来时做下的记号,他看着骑马过来的燕重镜情绪不怎么高,远远看向后面的车厢,也看不到燕绾的模样,只依稀能瞧见她搭在窗沿上的手。 “……你看到绾绾了吗?” 他勒住了缰绳,等着慢慢赶上来的燕重镜。 前面领路的燕重钧在瞧见燕重镜赶上来的时候,就没有再对后面的事情给予太多的关注,他得带着车队早些感到下一处歇息的地点。 尤其是这会儿都已经快到中午了。 男人们随便啃两个冷饼子,当做一餐饭也是可以的。 可后面车厢里的女人,就不能这样随便凑合了。 不管是燕夫人,还是燕绾,都不是应该吃苦的人。 他忙着其他的事情去了,也就没在谢忱与燕重镜身上放太多的心神,自然也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的。 燕重镜点了下头。 神情有些恍惚。 “绾绾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下都有一圈青黑,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休息好,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谢忱喃喃了两句,又问燕重镜,“刚才绾绾的神色怎么样?她看上去还好吗?” 隔着半边的窗帘,燕重镜没看清燕绾的神色,只记得她手背上的那道红痕。 他初看之时,觉得是一道红痕,又因为燕绾很快就收回了手,还用衣袖挡住了手背,他对自己看见的东西都有些不太确定了。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又觉得那道印记不像是红痕,更像是一道才愈合不久的伤疤。 “我也说不大好,只是姐姐的手好像受伤了……” 燕重镜不确定的说着。 临近午时,绵绵细雨早就已经停下,太阳都将他们身上被雨丝打湿的地方晒干了,而燕重钧终于把车队众人带到了一处休息点。 尽管同样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但空旷的平地,总比枝叶肆意生长的丛林要好得多。 大寒带着几个人往东面的林子走去,回来的时候,不仅有一堆柴火,还很是幸运的抓到了两只野鸡。 拧断了脖子的野鸡,还带着些许的余温。 他才高高兴兴的拎着野鸡,冲着燕重钧走去,结果还没等他靠近,得了燕重钧吩咐的小寒就过来拉人了。 “你还想拎着这东西往哪儿去?” 小寒生拉硬拽的把大寒给拽走了,他看着那只野鸡从脖子处往下滴落的血水,想着自家少爷身边的夫人和姑娘,于是又瞪了大寒一眼。 一巴掌就拍到了大寒的背上。 “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做错了什么吗?”大寒憨憨的挠着头,另一只手还紧紧拽着那两只已经不会蹬腿的鸡,“少爷不是说夫人和姑娘都要吃新鲜的饭菜么!我刚才特地到林子里打了两只野鸡。” “你看这两只鸡都挺肥的,用来熬汤的话,味道肯定很鲜……” 可别了! 小寒嫌弃的看了野鸡一眼:“你这外面抓来的野鸡,撑死了也就斤重,用它熬汤得要几个时辰才能吃。我们只是在这里暂做歇息,又不是要在这里过夜,还熬什么鸡汤,夫人姑娘那边自有厨子给她们做饭,你倒是不用太担心这些。” 更何况,他们夫人姑娘平时吃的鸡,都是用药草精心喂养长大的草药鸡。 山里野生养养的,哪里比得上他们府上的鸡呢! 而且大寒连收拾都没有收拾,就带着拧断了脖子,还在往下滴着血,连毛都还没有拔的野鸡过来,也不怕夫人姑娘会被这么血腥的东西给吓到。 燕绾低头抬头的功夫,本来要过来的大寒,就转道去了别处。 她看着聚到自己面前的燕重镜和谢忱,有些好笑的问他们:“你们怎么这副表情看着我,好像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姐姐别乱说呀!” “绾绾不要开这种玩笑!” 一大一小都皱紧了眉头,对燕绾的这些话很是不赞同。 燕重镜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拉燕绾的右手,恰好这时燕绾抬手撩了下耳畔的碎发,避开了他的手。 小少年以为是凑巧,放下手后,直接问了出来:“姐姐,能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吗?” 虽然知道燕绾是容易受伤的体质,但没有仔细看过她的伤口,他总是不放心的。 意外的磕碰也就罢了,要是其他的原因,那可不就得多加注意了么! 如果问的时候给出了选择的机会,那结果显然就是否的。 燕绾甩了下右手,将手藏进了衣袖里,对燕重镜和谢忱笑着说:“那我可以说不能吗?” 燕重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姐姐会这样说。 知道燕绾的本性,也经常和她开过玩笑的谢忱,就不像燕重镜那样没见识了。 他冲燕绾摇了摇头:“不可以……” 话音还未落下,少女就伸着右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 白嫩的肌肤上别说是红痕,它上面连丝毫的瑕疵都看不出来。 谢忱看清楚后,顿了下,扭头看向燕重镜。 小少年满脸都写着疑惑:“姐姐手上的印子这么快就消下去了吗?” “啊,是这样没错的。”燕绾笑了笑,说:“都说了我是轻轻磕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道印子,不过印子留的快,消失的也很快,所以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 燕重镜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他刚才一路上都在担心燕绾,生怕姐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现在知道一切都好,提起的那颗心总算是可以放下来了。 “大哥好像在找你?” 燕绾盯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了燕重钧的意思后,才对身旁的燕重镜说道。 等燕重镜急急忙忙离开后,谢忱才低声说:“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嗯?”燕绾满是惊讶的看向他,“可别让我大哥听到你这话,否则他得拿着棍子把你赶走的!” 哪有这样说要看别人姑娘手的道理! 谢忱也不解释,只默默的盯着她。 燕绾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堵着气将手伸到谢忱眼皮子底下去。 “都已经给你看过我的手了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真是的,我又不会在你们面前说谎话……” 小声的抱怨还没有说完,谢忱就伸手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 指腹沾了接近肤色的粉末,他轻轻捻了捻,晕开的粉末让他指腹间的纹路都淡去了不少,同时燕绾手背上也多出了一点与旁边肤色颜色有些区别的肌肤来。 燕绾在瞧见谢忱打算动手的时候,就想收回自己的手,但她的动作没有谢忱的快,恰好被谢忱攥住了手。 “如果真的没事,你会想办法把手背上的异样遮起来?” 谢忱有几日不曾联系燕绾,也不知道短短几日内,少女究竟又遇到了些什么,这不免让他心中的担忧更深。 如果不是燕绾用来遮挡异样的粉末带着点香味,让他闻出来了,他还真的发现不了她手上的异样,至少在燕绾有心隐瞒的情况,他很大可能是发现不了的。 既然被发现了,那也就没了继续隐藏的必要。 燕绾乖乖的任由谢忱拉着她的手,又从丫鬟那里要来了温水,将她手背上的东西都洗干净了,露出上面深色的红痕,不过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红痕,它的颜色已经变得青紫,看上去就透露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其实我之前说的也不算是谎话。” 少女小声碎碎念着。 “它现在不疼也不痒,只是看上去有些可怕而已。” 谢忱却不管她说些什么,只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伤药倒出来,抹在了燕绾的手背上。 他又问了一句:“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就是出了一点点小意外而已。”燕绾拥空闲的那只左手给谢忱比划着,“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下了床,手背恰好在床沿上磕了几下,还都是磕在了同一个位置,然后就留下了这样一道印子。” 大半夜的,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从噩梦中惊醒的瞬间,口干舌燥,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她甚至没能反映过来自己在何处,一个人在房间里跌跌撞撞了还一会儿,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色的里衣被弄脏不说,她身上也都是磕磕碰碰留下的伤。 燕绾摸黑给自己上了一份药后,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紧赶慢赶的要离开碎叶城,心中惦记着其他事情,自然就会忘记一部分事情。 要不是燕重镜忽然提起她的手,她都忘记昨天晚上受过伤的事情。 毕竟身上的疼痛,只是刚受伤的那一小会儿是疼的,抹了药膏之后就不疼不痒了。 她怕谢忱不相信她的话,还特地用左手按住右手手背上的青紫痕迹,“你看,我现在真的是不疼的,它就是看上去可怕了些!” 谢忱才给她手背抹上药膏,一个没看住,就让她蹭掉了大半。 “我又没说不信你!” 他叹了口气,又把小瓷瓶拿了出来,正要再给燕绾上一次药膏。 少女猛地收回了手。 “已经涂过药膏了,就不用再涂一遍了。” 不远处的燕重钧正在盯着他们看呢! 燕绾可不想在燕重钧面前露出什么马脚,要是让大哥知道她受了伤,那接下来回去的日子就又得往后拖延,说不定大哥还能做出掉头回碎叶城的事情呢! 为了让这趟回家之路保持稳定,她觉得善意的谎言是非常有必要的。 “不要在我大哥面前露了风声呀!” 燕绾冲谢忱使了个眼色,她觉得以她和谢忱的默契,对方应该是能明白她的意思。 谢忱其实没能看懂燕绾的眼神,但他有脑子,自然不会和少女实际上的想法产生冲突。 燕重钧看向燕绾,其实只是因为饭点已经到了,而他们带上路的厨子已经将饭菜都做好了,正是可以吃饭的时候。 虽说一路上带着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茶,算不上十分齐全,但想要整治出几盘不需要太费心的饭菜,还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燕绾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厨子精心准备的美味饭菜,而是摆在饭菜旁边的小瓦罐。 小瓦罐本来就是黑漆漆的。 现在又在火堆里烧了好一会儿,看上去就更黑了。 瓦罐的盖子不够严实,内里的苦味顺着小小的缝隙透露出来,闻着熟悉的汤药味,燕绾顿时没了吃饭的想法,只觉得舌头上满满的都是苦味。 第80章 暂留寺中 “大哥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 有着那样一瓦罐的苦汤药摆在那里,即便等会儿要吃的饭菜都是她喜欢吃的,燕绾也不愿意往前走几步。 她皱着眉头往边上一躲。 “忽然觉得不是很饿,谢忱你先过去吃午饭,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后半夜都没怎么睡好,现在有些困了,我要回车厢里躺一会儿。” 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谢忱揽过肩膀。 青年的唇从她的耳畔擦过,细微的呼吸声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扩大了无数倍,清晰的让人不知所措。 谢忱说:“下午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到时候车厢里连本书都没有,绾绾到时候能休息的时间还多着呢!” “现在还是好好吃饭更重要。” 他最见不惯的就是燕绾时常忽视自身的态度。 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却已经习惯性的不按时吃饭,还总是想要学别人跪经,自以为是态度虔诚,可在他眼中就跟自虐没什么区别了。 要不是平时和燕绾相处的时间太短暂。 他不愿让两人分开后回想起相处时发生的事情,记忆中只剩下你来我往的争吵,否则这些话早就应该说出口了。 哪怕是现在,他说话也是尽量婉转着的。 前面的燕重钧已经眯着眼睛,显然要是燕绾与谢忱继续保持着引人误会的姿势,贴的太近,他很快就会过来的。 那时候就算燕绾真的不想吃饭,也会被拎过去的。 她从谢忱臂弯挣脱出去,“我是去吃饭的,又不是去喝药的,有什么值得好怕的!” 小声的碎碎念,似乎是在说着事实,又像是在为自己鼓着劲儿,让一旁的谢忱嘴角微微上扬了下。 燕绾过去的时候,燕重钧他们都已经找好各自的位置坐了下来。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 不仅饭菜仍然是热乎乎的,就连旁边的瓦罐也还在往外冒着热气,连带着苦味都飘了出来。 燕绾满是敬佩的看着燕重钧面无表情的喝下药,“大哥真的好厉害呀!” 吃饭中间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也只有燕重镜很是认真的附和着她的话。 别的人,就连燕夫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她的话。一直到午饭结束,车队即将要再度启程时,她才看着燕绾所在的方向,对身边的林嬷嬷说着话。 “绾绾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怕吃苦。” 林嬷嬷站在一旁说:“姑娘如今也还是个孩子呢,她都还没有长大,肯定是跟小时候一样的。” 燕夫人摇了下头,脸上是长辈惯有的无奈表情。 她说:“我像绾绾那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跟她爹爹定亲了,再过一年就嫁进了燕家,偏偏绾绾现在还一脸孩子气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总是担心她。” 大约是所有长辈都会有的通病。 孩子活泼的时候,他们觉得太闹腾,安静的时候,他们又觉得太过沉默寡言,容易被欺负,反正在他们眼中的自家孩子,是永远到不了他们想要的标准的。 能达到标准的,除了别人家的孩子以外,就只有他们认定的自己了。 林嬷嬷知道燕夫人只是随意的感慨,其实并没真的往心里去。 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的。 “姑娘现在就已经很好,至少比先前在锦官城要好的多。” 比起当初那个一心想要常伴青灯古佛的姑娘,现在仅仅是有些孩子气而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燕夫人听到锦官城三个字就觉得头疼。 “你说,要是让绾绾知道她爹回锦官城做了些什么,她肯定是要气坏了的。” 早先燕老爷回锦官城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她回去的缘由,还试图劝她跟着一起回去,不过那时的燕夫人还不知道江承安的真实身份,她抱着满腔歉意想要弥补安安留在世上的唯一眷恋,自然是拒绝了燕老爷的提议。 也幸亏她留了下来。 否则往后余生都要把仇人的孩子放在身边,那可真的实在是太可怕了。 林嬷嬷对燕夫人所说的事情,知道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 她年老成精,就算燕夫人说的不明不白,但她也能猜出一些东西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扶着燕夫人进了车厢,音量并不大的说:“而且姑娘最是孝顺,您与老爷好好同她说,她就算一时听不进去,等情绪平静下来,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情时,也能听进去几分的。” 正是因为燕夫人了解自家女儿,心中才会愈发慌张。 她近乎提心吊胆的看着车队慢慢靠近锦官城,眼看着就已经到了城外,撩开车帘看到的是谢家别院,而甘露寺所在的山脉就横贯在不远处。 并非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适用‘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燕夫人只想让事情爆发的那一天,能更晚一些时候到来。 车队仍旧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燕夫人让人去后面车厢的燕绾找了过来。 “天色已经不早了,要是我们现在回城,等我们进城的时候,恐怕天早就黑了。”燕夫人问燕绾,“我们在甘露寺休息一夜,等明日一早再回去,绾绾你看如何?” 自然是好的。 燕绾还记得普度大和尚临时养了一只大猫,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放生。 如果能够去看看,她当然是会举双手以示赞同的。 心里惦记着的事情,都不需要她委婉的找借口,就直接让她实现了自己的想法,燕绾一时间只记得自己的高兴,根本就不曾注意到某些事情上的疑点。 比如说,燕夫人明明是不喜欢她常住甘露寺的。 尽管燕夫人从来不说,也不曾阻拦过她,但她更不会主动带燕绾到甘露寺去的。 车队到达甘露寺门口时,恰好是黄昏时分。 寺中的僧人敲响大钟,钟声惊起林间的归鸟,黑压压的影子从树冠中飞出,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方才缓缓落入林中。 熟悉的寺门,熟悉的景色,一切都仿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燕绾从车厢出来后,同燕夫人等人道了声别,便熟门熟路的往后山走去,玉浓和玉棋留在了车厢边上,远远的看着燕绾离去的背影。 白果倒是想要跟上去,却被拒绝了。 每次燕绾去见普度大师的时候,都只有谢忱跟着一起去。 至于其他人,他们连甘露寺的后院都进不去,更不必说是更加接近禁地的后山了。 “从年前到现在,我差不多已经有三个月没到甘露寺来了,也不知道大和尚在后山养的花花草草养的怎么样了……” 燕绾一边走,一边和谢忱说着话。 她印象里的大和尚也有养花养草的小爱好,唯一与其他人不同的,大概就是经他之手侍候的花草,长势会格外缓慢,瘦瘦小小的,都看不出原来的品种。 明明他养人就很有一套的。 或许是养花养草和养人的技巧并不想通! 她不太确定的想着。 谢忱想了下,说:“我们走的时候,大和尚不是刚从后山捡了一只大猫么?” “大猫小的时候好奇心最是旺盛,身体康健的情况下,肯定是会到处乱窜的,大和尚要是还养着大猫的话,那他小竹楼外面的花花草草应该都送到寺里其他人的院子里去了。” 谁都知道小动物们是很手欠的。 它们可不会觉得花花草草也是有自己的生命。 只要是让它们感兴趣的东西,上去摸一摸,盘一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花草都娇弱,让它们的毛爪子碰上一碰,就能变得七零八落,更狠一点的,连残渣都不会落下。 小竹楼还是从前的那个小竹楼。 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深绿色的外墙。 恍惚间,燕绾好像听见了一声咆哮。 她停下脚步,看向谢忱:“刚才的声音……” “应该就是大和尚养的大猫!”谢忱也听到了声音,他拦住还想要往前走的燕绾,“我们还不知道那只大猫长到多大,会不会有伤人的危险,还是在这里等一会儿,跟着寺里的知客僧一起进去!” 大和尚行事,应该是很周全的! 燕绾朝小竹楼的方向又看了两眼。 “寺里人来人往,总会有几个人不愿意听从知客僧的劝说。”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按道理说,大和尚应该不会叫寺里出现危险的。” “他养着大猫,却没办法限制寺中香客的腿,所以他大概是会把大猫看管起来,不叫它出去伤害人的!” 谢忱知道事情十有八九就跟燕绾推测的是一致的。 但就算出现危险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他也不能让燕绾去冒那个险的。 “只是稍微再等一下下而已。” 谢忱没有放开手,“刚才我们走过拐角的时候,我就看见领路的知客僧已经跟了上来,虽然我们走的小道会快一些,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赶上来,我们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他都已经这样说了,燕绾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在半路上又耽搁一段时间后,等燕绾和谢忱来到小竹楼前面时,她们头顶上的天空已经黑了大半。 横卧在小竹楼门口的大猫,有一身雪白色的皮毛,看上去毛茸茸的,很好摸的样子。 燕绾捏着指尖,满心蠢蠢欲动。 她看着大猫脖子上的那条黑色锁链,踮起脚尖想要看清锁链的长度,这决定了她是否能凭借自己一个人而亲手摸到大猫。 从屋里走出来的大和尚,看见的就是小姑娘对大猫垂涎万分的模样。 他笑了下:“绾绾此次出门,心中可有什么收获?” 从前碎叶城有燕绾缺少的一味药材,只要有了那味药材,燕绾服用之后,就能跟正常人一样,往后再不用时常喝苦汤药,也不需要再吃那些没滋没味的药膳了。 偏偏燕绾却宁愿仍旧忍受寒气入体的痛苦,也不愿意离开锦官城。 当初可把大和尚头疼坏了。 燕绾想了想,把江承宁的事情改头换面的说了出来。 “……我知道这世上肯定不止是好人,也还是有坏人的,可是我不明白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呢?为了银钱,为了权势,就能舍弃自己的身份,去用别人的名字和身份活下去,不会觉得别扭吗?” 自己有的东西,就算再不好,那也是他们自己的。 既然自己就有的东西,为什么还一定要去抢别人的呢! 是抢来的东西更香一些吗? 大和尚闭着眼睛说:“他们所求的便是名与利,为达目的,他们当然是能够不择手段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燕绾:“我已经同碎叶城的药农联系过了,他们说玉红果已经有开花的迹象,等到夏天的时候,应当就能采果子。届时你与谢忱再跟我去一趟碎叶城……” 也好趁此机会将燕绾身上的沉疴尽数去除。 燕绾张口就要拒绝。 即便她出了一次远门,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离开第二次的。 然后她就被谢忱给捂住了嘴巴。 黑衣青年将少女揽在怀中,替她同普度大师说着话。 “您放心,到时候哪怕是绑,我也会把她绑到碎叶城去的。” 燕绾瞪大了眼睛,狠狠地踩在了谢忱的脚上,趁着谢忱吃痛的瞬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她的手指都快要戳到谢忱的脸上:“我可没说我要再去碎叶城的!” “你忘了先前喝的那些苦汤药了,那前段时间卧病在床的事情,你总该是记得的?” 反正谢忱是没能忘记的。 本来燕夫人是准备在一月底二月初的时候,就打道回府的。 但那时候的燕绾恰好因为种种事情都在一块儿出现,心力交瘁之下,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身体,更是如同雪上加霜一般,变得更加不好,愣是在屋里躺了小半个月,才算好了。 “生病的时候,难受的不还是你么!” 他停顿了一下后,换了个方式劝她:“我们先应下大和尚的话,你也知道大和尚医术高超,说不定两个月后,他就能找出保存玉红果药性的办法,不需要你往碎叶城走那么一趟呢!” “我们先答应下来,也没事的,对!” 尽管谢忱这会儿的话说的很软和,但燕绾也没忘记他刚才说要把她绑到碎叶城的。 眼看着两人又要闹起来,大和尚连忙出声止住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要来看看白虎吗?再过两天,它就要被人送去京城了。” 也就是说,错过了这次机会,基本上就再没有看到白色大猫的机会了。 第81章 回到府中 “送到京城去?” 燕绾看着懒洋洋的躺在小竹楼门口的大猫,她以为大和尚会把大猫放生的。 普度大师点头:“白虎乃是瑞兽,既然已经被人知道甘露寺有一只白虎,那自然是要将它送往京城的。” 他又笑了下:“我先前还想着绾绾你们此次出门的时间太长了,等你们回来时,白虎恐怕早就跟着丹阳郡主她们去了京城,幸好你们没有回来的太晚。” 白虎的最终归宿会是京城皇宫的瑞兽园。 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问题。 只不过,对于大和尚话中的丹阳郡主,燕绾就觉得很是奇怪了。 “我记得丹阳郡主是年前就到了锦官城,她们不应该早就回去了吗?” 燕绾看向身旁的谢忱,丹阳郡主早先就是借住在谢府的。 虽然她到现在也还没有明白,锦官城中有齐王妃的产业,自然也有她的私宅,丹阳郡主作为齐王妃的亲生女儿,就算不住进她母亲的私宅之中,也完全可以自己出钱买上一处宅子,可她偏偏住进了谢府之中。 谢忱也有些迷惑。 那次城外别庄的宴席之后,齐王世子就带着人也住进了谢府之中。 他分明记得在他离开锦官城的时候,就听府中的下人提起过,齐王世子和丹阳郡主一行人已经准备离开锦官城了,所以他才走的格外放心。 现在听大和尚的意思,难不成他们其实没有离开? “丹阳郡主离开前,曾来过一次甘露寺,恰好看到了白虎,便耽搁了些日子。” “这应该不止是耽搁了些日子?” 大和尚捡到白虎是在去年腊月中旬,她们从碎叶城回来是三月初,满打满算差不多过去了三个月,哪里只是耽搁了些日子! 事出反常即为妖。 燕绾担心的看向谢忱,她还记得丹阳郡主身边的芳娘,莫不是她们留在锦官城,实际上是想要对谢忱做些什么,否则又怎会迟迟不离开。 谢忱只是微怔片刻,很快便回过神来。 右手搭在了少女的肩膀上:“绾绾不是一直想要撸大猫么?错过了这次机会,下一次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至于丹阳郡主的事情,还是等他回了锦官城再说。 被普度大师养过一段时间的大猫,似乎比别的动物更通人性一些。 它在几人的注视下,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停在原地不敢上前的燕绾,颇有几分屈尊降贵的往燕绾面前走了两步,还伸头在燕绾的腿上蹭了蹭,将友好表现的淋漓尽致。 “它好乖啊!” 从小竹楼离开后,燕绾一路上都在跟谢忱说着刚才的那只白虎。 她最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小时候最想要的就是养一只自己的猫或者自己的狗。 “大猫还是太危险了,要不我给你找一只波斯猫,也是白色的?” 谢忱听出了燕绾话中的欢喜,但想了一下大猫的武力值,准备劝她养一只更好养的宠物。 “还是不要了!” 燕绾停下了脚步,面上的表情有些遗憾。 她小时候曾告诉燕重锦,自己想要养一只猫或是一只狗。 那时燕重锦对她说,小孩子的喜欢都是一阵一阵的,假如他现在就让她如愿的有了自己的猫狗,兴许隔上一段时间,她又会觉得猫猫狗狗太烦人,就不喜欢了。 那时候的猫猫狗狗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带燕绾去看了街边流浪的猫猫狗狗。 那些小动物们都脏兮兮的,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听到有人经过的脚步声,就惊慌失措的往更深的黑暗中跑去。 “我是喜欢猫猫狗狗,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喜欢会持续多久,如果你帮我找来一只猫,我养了一段时间又不喜欢它了,” 燕绾假设着那样的场景,略带失落的说:“我看过那些被丢掉的猫猫狗狗,它们躲在暗处,浑身脏兮兮的,还要被人驱赶,很可怜的。” 谢忱本来还在想要为燕绾找什么样的猫。 虽说波斯猫是白色的,但大多数波斯猫都是有着一双异瞳,他也不知道燕绾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猫,或者再给她挑只其他品种的猫,让她能有多一点的选择。 结果就听见了燕绾的拒绝。 以及令他忍不住咂舌的拒绝理由。 是谁误导了燕绾,否则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绾绾怎么会这样想?” 谢忱问她:“就算你真的养猫养狗,难道还要你亲自去动手,当然是有下人来照顾它们的,即便是你一时不喜欢它们了,只要它们还是你的猫和狗,府中的下人都得好好照顾它们!” 没有哪家的下人会那么大胆,将它们丢掉的。 而且他相信燕绾即便是不喜欢了,也还是会让人好好养着它们,不会将它们丢掉的。 燕绾沉默着回忆当初的事情。 其实重锦哥哥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不被她喜欢的猫猫狗狗会被丢到大街上去。 他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又带她出门看了眼无人照顾的猫猫狗狗是什么样子的而已。 她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不大适合养那些小动物!” 燕绾不想说当年的事情,而且她现在也没有养小动物的心思了。 回到禅院的燕绾,以为她们会在第二天回到锦官城,还特地让玉浓明日早早的将她叫醒。 可实际上,她们在甘露寺住了三天,在第三天的上午才回去。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能让人在一府之中掩藏住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 “姑娘,老爷派人来请您过去用晚膳呢!” 进门说话的是燕绾院子里的小丫鬟,以前是在院子里做打扫的,她在燕绾等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除了做打扫的事情外,也兼任了守门的事情。 燕绾回到家中才略坐了片刻,玉浓和玉棋都还没有把从碎叶城带回来的行李规整好,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本以为今天的晚膳会是在自己院子里用呢! “嗯,我知道了。” 燕绾抬手让她下去了,又看着房间里的侍女,似乎也只有白果看上去比较清闲。 “那玉浓与玉棋继续收拾东西,我带白果过去……” 玉浓和玉棋没什么意见,她们现在手头上还有事情没有做完,白果又是能让她们放心的,自然也没什么可不同意的。 出了门,白果看了眼天色,“奴婢看这会儿天还早,都没有到您平常用晚膳的时候呢!” 燕绾走在前面,说:“就算到了正常用晚膳的时候,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所以这晚膳到底放在什么时候,其实也不那么重要的。” 她想燕老爷这会儿叫人来找她,兴许是多日未见,想要吃顿阖家团圆的饭,也说不定呢! 又不是什么大事情,让爹爹念想成真,不也挺好的么! 在见到饭桌上的人之前,燕绾是这样想着的。 可等她进了屋子后,就忍不住想要改变主意了。 先前谢忱是跟着她们一起回的锦官城,燕绾想要请谢忱回家喝杯茶,都让燕夫人以谢忱离家太久,该早点回家陪伴家人的理由给拒绝了。 她说的在理,燕绾也不好反驳。 但谁能想到她回家后吃的第一顿饭,居然还会有外人在场呢! 前面的饭桌上,坐在燕老爷下手的不是程焕,还能是谁? 当然,今天的这顿晚膳,除了程焕,还有另外的人在。 燕重镜看到门口的燕绾后,悄悄下了饭桌,来到门口。 小少年抹了把脸,后悔自己刚才跑的太快,明明应该先到姐姐院子里等着姐姐的,就不用在大堂里头疼万分了。 “我有些不明白,今天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的家宴么!”燕绾问着走到自己身边的燕重镜,“怎么程焕还有那位仇叔叔都来了?” “我问过田管家了,他说程焕是父亲派人叫过来的,而那位仇叔叔是暂住在我们家,所以晚膳他也会在。” 而且在他离开之前,恐怕是会一直在的。 “咱们家的大姑娘回来了呀!” 桌上的人已经注意到燕绾她们这边的动静,仇墨岚兰笑眯眯的冲燕绾招手,“快过来坐下。” “我就说锦官城不怎么养人,你看绾绾在碎叶城才待了几个月,看上去可比之前要好太多了。反正你每天要忙的事情都很多,也没什么时间管孩子,要不等我回碎叶城的时候,让绾绾跟我一起走,我保证她回来过年的时候,一定是白白胖胖的。” 说的好像是在养小猪仔,还白白胖胖的! 燕绾避开了程焕和仇墨岚,在自家大哥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她瞥了眼周围的人,发现燕夫人还没有来。 可燕老爷已经在招呼程焕吃菜了。 “娘亲舟车劳顿,很是辛苦,这会儿已经休息下了。” 燕重钧小声给燕绾解释了下。 既然已经休息了,那自然就不会过来用晚膳的。 她们明明是一起回的城,燕夫人回来的路上从未露出疲倦的神色,怎么可能一到家中就累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这其中必有蹊跷。 难不成是因为仇墨岚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想要将她带到碎叶城去,燕老爷有些心动,燕夫人虽然不同意,却劝说不了燕老爷,所以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就借口身体不适,连饭都不过来吃了? 一瞬间,燕绾脑海中被各种胡思乱想塞满,甚至忘记注意饭桌上另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又或者是燕老爷对那人的偏心,早就让她习以为常,所以根本想不起来其他。 总之这顿饭下来,燕家兄妹三人,都食不知味。 “绾绾要不要跟我去碎叶城?” 仇墨岚笑眯眯的看着燕绾。 明明他知道燕绾不可能跟他这样的陌生人离开,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称得上是冒犯。 有些人的疯癫只从表面就能看得出来。 燕绾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爹爹认识的好友都是这样一群奇奇怪怪的家伙。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觉得我留在自己家中就很好。” 她特地将‘自己家’三个字重重的念了一遍,希望仇墨岚能明白她的意思,而不是继续说一些让大家都很尴尬的话。 这时燕老爷也看向了仇墨岚:“我的女儿自然是要留在我家,你要是想要养孩子,不如去善堂收养几个,想养几个就养几个!” 仇墨岚面上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 像是想到什么讨厌的事情,他嗤笑一声:“养孩子这种事情,当然还是要养知根知底的孩子,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谁知道他们长大后会不会变成一个白眼狼,反咬你一口呢!” “阿焕,你说是不是啊?” 程焕没有想到仇墨岚会突然喊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大好的说:“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的……” 仇墨岚没等他说完,就径自插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还得看运气!” “可惜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以至于现在一大把年纪都还是个孤家寡人。不过阿焕你的运气倒是很不错啊!” “虽说年幼父母双亡,但养父母是把你捧在手心上养着,连他们亲生孩子都比不过你。现在又成了亲,如花美眷常伴身旁,说不定再过不久就能儿女双全,你的运气可真是好啊!” 他闭着眼睛,说着羡慕的话,在听的人眼里却更像是在讽刺。 燕绾还是一如既往的没能抓住别人话中的重点。 她有些迷惑的看着对面的程焕。 从去年腊月到今年三月,也就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没想到程焕速度这么快,都已经成亲了吗? 再想想当初程焕上门时的模样,原来是因为早就有了心慕之人,所以才赶着上门解除婚约么! 也怪不得燕绾会这么想。 毕竟成亲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 程焕不知为何也看了眼燕绾,眼神之中似乎带着些许的惊慌,他和燕绾对视一眼后,连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有些狼狈的说:“叔叔,我知道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可我们能不提那些了么?” 仇墨岚没有搭理他。 他只是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知是要说给哪个人听。 他说:“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那么快呢?” 第82章 奇怪要求 谈到人心易变这个话题,燕绾就很有话说了。 她跟着仇墨岚后面,也叹着气。 “谁说不是呢!明明我的记忆也没有出错,可现在看去,总有些人和我记忆中的那些人截然不同,就好像是两个人似的。” 大概是人的记忆真的会出错。 记忆中的人和事,会因为时光的流逝,在反复回忆中,不断美化模糊,以至于现实落进回忆之中时,偏差才会那么大。 燕绾说话时,没有去看对面的燕老爷。 她既害怕燕老爷听出她话中所说的人是他,又害怕他听不出来,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能领会。 仇墨岚看着对面小姑娘愁眉苦脸的模样,想着最近发生的那些糟心事,忍不住说:“总有些人长着长着,就坏了心肠。” “绾绾你要是遇到了那样的人,可别傻乎乎的还念着他过去的好,你把他们的坏放在心里多想几遍,离他们远远的,别叫他们欺负了你。倘若你觉得不甘心,那就找人打他们一顿。总之,别叫自己为难。” 他说的话好像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似的。 燕绾从进门的时候就很是好奇。 她不明白仇墨岚是怎么做到这么自来熟的,说话的姿态仿佛是此间的主人,可事实上他明明只是上门暂住的客人而已。 “叔叔你那样说,是因为我身边已经出现了那样的人吗?” 比起私底下猜测他话中的意思,燕绾更愿意当着他的面直接问出来。 倒不是她不愿意自己动脑子,而是有些事情只靠猜测哪里能猜出全部呢! 既然有更方便的办法达成所愿,又何必去走弯路? 燕绾这次的视线落在了燕老爷的身上。 毕竟在座的几人之中,燕重钧与燕重镜是才跟她一起从碎叶城回来的,而她又早早地跟程焕撇清了关系,程焕如今貌似还已经成了亲,他自然也影响不到燕绾的。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那仅剩下来的,自然也就成了仇墨岚意有所指的那一个。 仇墨岚也注意到了燕绾的视线,然而他顿了下,之后便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小姑娘总喜欢胡思乱想……”他笑了下,仿佛是想起了谁,再看向燕绾时,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叔叔跟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有感而发。” “至于你是不是跟叔叔一样运气不好,总是遇到一些白眼狼,我哪里能知道呢!” 燕绾听到这话,有些狼狈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再抬头时,眼中带着满满的愧疚。 是她没办法再向从前那般信任自己的父亲,所以才有了些风吹草动而已,她心中的怀疑就开始落地生根,如同野草一般疯长,根本无从控制。 备受宠爱的孩子才有天真的资格。 否则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仇墨岚还在笑着,但他的态度莫名认真了许多。 他说:“我以前一直在想我和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现在看了绾绾,忽然觉得你合该是我的孩子才对。” 燕绾愣了下,为他眼中不曾掩饰的悲哀所动容。 “绾绾你看,你爹娘离开了你,身边还有你哥哥和你弟弟,可我却是个孤家寡人,所以你要不要来当我的女儿,你的性子像极了你干娘,我没能照顾好她,这次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虽然燕绾确实被仇墨岚不自觉间流露的悲哀所打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离开自家爹娘的。 而且有些事,它不能像仇墨岚说的那样算的。 就算燕老爷和燕夫人身边已经有燕重钧和燕重镜了,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失去燕绾。 对他们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珍贵的。 并不存在可以随便失去一个。 燕绾不知道燕老爷是出于何种理由,在别人指名道姓的想要带走他女儿的时候,依旧是沉默寡言的。 但是他不帮她说话,她可以自己为自己说话的。 “可是我有自己的爹娘,我……” “我知道。” 仇墨岚与燕绾还隔着几个位置,他抬起手想要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却因为位置的原因只能遗憾的收回了手。 打断了小姑娘的话后,他说:“我也没有说不让你继续认自己的爹娘,只是想让你认我做义父,往后你就等于多了一个能照顾你的爹,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来帮你打回去,不好么?” 这般纯粹的好意,反倒是叫燕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认别人做义父义母这样的事情,燕绾也见过不少次,但轮到自己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格外别扭。 还是从前的那句话。 她明明有自家爹娘的,为什么还要去叫别人做爹娘,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又不是像谢忱那样,他娘亲去世了,谢老爷对他的态度又格外冷漠,有时候不像是在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反倒像是在对待自己仇人似的。 所以早些时候,他才想要认燕老爷夫妇做义父义母的,虽然最后没能成。 燕绾思绪飘飞了下,很快又想到谢忱不在这里,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只好向旁边的燕重钧求救。 她是真的觉得叫别人做爹娘,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燕重钧接收到了自家妹妹的求救,他也觉得今天这件事情的走向很是奇怪。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燕老爷,又看了看对面正等着燕绾回话的仇墨岚,尽管说不好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但多一个对燕绾好的人,也挺好的。 他略微考虑了下,正准备劝燕绾答应下来,忽然又想到仇墨岚先前的话。 “要是绾绾认了您做义父,那您是准备带她离开锦官城吗?” “理当如此。” 仇墨岚抽空回了下燕重钧的话。 他说:“你也瞧见绾绾在外面走了一趟后,回来后的气色都不一样了。可见锦官城对绾绾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停留的地方,倒不如让她跟我四处走一走,看她喜欢什么地方,我再带她去那里定居。” 燕绾忍不住往燕重钧身边靠了靠,她真的不是那种喜欢出门的人。 留在家里不好吗? 外面有的东西,家里都能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到处乱跑呢? 燕重钧顿了下,想到他回家以后听院子里的小厮说的事情,开始觉得让燕绾出去避避风头,至少先避开眼下的事情,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记得绾绾小时候很喜欢看游记,总说长大后也要去看看外面的地方,尝遍天下美食?” 看着寻求依靠的小姑娘,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认仇叔叔做义父,我让阿钊陪着你们一起四处走走,怎么样?” 他到底放心不下燕绾一人,便想着让燕重镜也跟他们一起。 仇墨岚瞥了眼旁边的燕重镜,带孩子这种事情,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他是无所谓的。 “绾绾若是想要跟他走的,便走!” 说话的人是一直没开口的燕老爷,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将燕绾的去向给定了下来。 本来还在想着要如何委婉拒绝的燕绾,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她知道仇墨岚是自家爹爹的好友,也知道自家爹爹对待好友,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 可燕老爷的很多好友,对燕绾来说,都只是陌生人而已。 无论是在碎叶城差点和燕老爷结成儿女亲家的那人,还是现在的仇墨岚,对燕绾来说都只是陌生人。 前者,燕绾自始至终连人都没见过。 相对来说,仇墨岚或许会好一些。 她和他在碎叶城见过一面,聊过一些事情,说过一点话,但归根结底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是她哪里表现的不够明显吗? 否则她的爹爹怎么会以为,她宁愿跟一个只见过数次面的人离开,也不愿意留在自己家中呢? 还是说爹爹更希望她能离开? 燕绾深深的看了燕老爷一眼后,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 对着仇墨岚说:“你来锦官城不久,所以很多事情你都还不知道。”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在座的几人。 声音淡漠的说:“燕家从前有位二少爷燕重锦,是我嫡亲的兄长,但他被我害死了,所以我不能也不该离开锦官城,我要留在这里为自己犯的错赎罪。” “我不会是你要找的人,所以抱歉了。” 少女说完话转身就走,也不管在场的人听了她的那番话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燕老爷闻言面色大变,想要叫住远去的少女,可离开的人不会因为身后的声音而停留。 “姐姐……” 燕重镜在燕绾离开的时候,曾试图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 唯独那短暂的触碰,让他知道燕绾的手有多冰凉。 他愣愣的看向燕老爷和燕重钧:“虽然二哥是为了救落水的姐姐才溺水的,可那也不能说是姐姐害死他的呀!” 多年以前的往事,在燕府之中早就无人提起。 要不是这次碎叶城之行中,有人露了口风,燕重镜都打听不到那些事情。 如果他毫不知情,那或许就真的信了燕绾刚才的那些话,但他知道了,自然就要为姐姐辩解的。 “爹,大哥,你们怎么不说话?” 他焦急的看向仇墨岚,生怕对方把燕绾刚才说的话当成了真。 “姐姐,姐姐她刚才肯定说的是气话,我二哥真的不是她害死的!” “那时候姐姐还是个小孩子,她在六岁生辰那天跟二哥出门游玩,有人把她推到了河里,二哥救起了姐姐,自己却脱力沉到了河里。” “就算真的有人要为二哥的死负责,那也不该把错全都推到姐姐的身上,明明更应该责怪的人是那个推姐姐下河的人!” 小少年不明白燕老爷和燕重钧的沉默是何种意思。 他只是努力的想要为燕绾辩解。 “我姐姐她没有伤害过其他人的,而且就算她从河里被救了起来,也不是说就安然无恙了。她也差点就死掉了,是甘露寺的普度大师救下了她。” 燕重镜顿了一下,将自己从谢忱那里偷听来的话也都说了出来。 他说:“即便姐姐活了下来,可幼年的那场落水毁掉了她的身体。”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燕重钧听着前面的那些话,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越往后听越觉得诧异,“大师不是说绾绾的身体已经大好,她这两年都没怎么生病了……” 燕重镜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大师从前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但这次从碎叶城回来,我们在甘露寺住了两天后,才回的城,姐姐身体的事情我是在那里偷听到的。” 初到甘露寺的那天,燕绾和谢忱一起去了后山找普度大师。 燕重镜跑到燕绾暂住的禅院,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看着天色越来越黑,便想着出去迎一迎。 然后他在树丛后面,听到了谢忱和燕绾说的话。 谢忱劝说燕绾明年夏天再去一趟碎叶城时,说的东西有些多,连同拜托普度大师一起隐瞒的事情也都说了出来。 毕竟他也想不到树丛后面还有人在那里偷听。 于是燕重镜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就全都知道了。 他说:“我听见谢大哥说有了最后一味药,姐姐身体的亏空总算有的治了。姐姐却说人生百年太长,她现在这样就很好,不需要再折腾来折腾去的。” 燕重镜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只知道谢忱和燕绾的对话让他害怕,所以就跑去找普度大师求证。 然后普度大师告诉了他。 “他说姐姐幼年寒气入体,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不仅伤了根本,也损了寿元。就算明年夏天姐姐去了碎叶城,服下用玉红果做成的药,也仅仅是去除体内沉疴,那些损失的寿元是没办法补回来的。” 也就是说如果燕绾在落水之前,能活到九十九,落水之后能活到三十九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大师每年用药给姐姐调养身体,年内能保姐姐安然无恙,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有些汤药喝的越久,对人的效果就越差。 普度大师这么多年来,给燕绾开的药方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他能找到的行之有效的药方越来越少,可燕绾身体上的亏空却依旧没有好转。 或许再过几年,所有的汤药都失去了效果,燕绾也就只能听天由命,半点不由人了。 第83章 世间美好 不管燕重镜有多想证明自家姐姐的无辜,面对一群神游天外的家伙,任凭他费尽口舌,也不会得到结果。 “大师真的说绾绾她……” 过了许久,还是燕重钧先回过神来。 他说不出那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只期盼的看着燕重镜,希望小少年能反驳他的话。 然而燕重镜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说:“大师说姐姐本来就伤了根本,多年来又一直郁结于心,眼下她全凭一腔执念,勉勉强器的维持着一个平衡,如果心头的气散了,那这些年酿下的苦果顷刻间爆发出来,恐怕就真的会不久于人世了。” 其实这些道理燕重镜都懂的。 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普度大师会要他特地将这番话说给爹娘听。 因着一路上燕绾都跟燕夫人待在同一个车厢里面,燕重镜是打算等到夜里再去找燕老爷和燕夫人的。 不过他没能等到夜里。 就在燕绾负气而走之后,对着燕老爷等人说了。 燕老爷是知道的。 如果不是有人教燕重镜这么说,他根本说不出这样的一番话。 偏偏就是因为心知肚明,才叫他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仿佛是在问着身旁的人,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是在开玩笑!他不是已经将绾绾从生死关前抢了回来,又让绾绾喝了那么多年的苦汤药,怎么可能还是那样的结果呢?”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现在又要失去另一个了么? 燕重镜看着燕老爷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只瞬间的时间就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好几岁,愁眉苦脸的模样看上去格外真心,但他却没那么高兴。 为什么不能在姐姐面前表现出他的关心来? 偏偏要在姐姐离开后,摆出这样一幅难过的模样。 好像他真的很在乎似的。 “您是觉得我在说谎?” 燕重镜失望的看了他一眼,“甘露寺就在城外,普度大师也不会离开,您大可以自己去找他对峙的。”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师要瞒着你们这件事情,可现在你们有机会知道了,不是吗?” 离开屋子之前,燕重镜回头看了程焕一眼。 他低声说:“在您眼里或许不存在远近亲疏这个词,我也不指望您会明白了,但是对姐姐好一点,看在她那样信任你们的份上!”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能让燕老爷连句话都不留,就匆匆忙忙赶回锦官城的人,满打满算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燕绾不愿意深思,不代表燕重镜也不会。 他不过是不想让燕绾难过,所以也跟着不说罢了。 另一边忍着自心底蔓延开来的酸涩,燕绾一路不曾停顿的回了自己的院子,直奔内室而去。 气冲冲跑回来的姑娘,速度快得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玉浓和玉棋都还没来得及问好,就被内室狠狠带上的房门给吓了一跳。 她们看向了落后一步进来的白果,小声问道:“姑娘不是去用晚膳去了么,这是怎么了?” 白果只觉得一言难尽。 小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姑娘从来没想过要认别人做义父,更没想过要离开锦官城,听了老爷的那番话,也怪不得她会生气了!” 玉棋看向紧闭的房门,迟疑了下,还是没有上前去。 “我们不进去安慰下姑娘吗?” 白果回到燕绾身边的时间并不算久,她见玉浓和玉棋都没有进去的打算,不免有些疑惑。 她依稀记得映像中的姑娘虽然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而难过伤心,但也好哄,说上几句漂亮的话,或者在姑娘面前做几个鬼脸,就能将她逗得开怀大笑。 玉棋摇了摇头。 她说:“姑娘难过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好。” 内室的房门是紧闭着的,玉浓她们还没来得及在里屋点上烛火,白果朝房门看去时,什么也看不到。 是因为姑娘已经长大了? 所以就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吗? 可是,姑娘的口味和喜好一直都没有变的。 房门隔绝了声音,白果判断不出屋内的情况,然而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幼时的燕绾。 姑娘五岁那年和对门的常家姑娘发生争执,被推倒在地上,手心被碎石子划出了一道很长很长的伤口,皮肉外翻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可怕。 因为疼,也因为委屈,姑娘哭得特别大声。 那时跟在姑娘身后的丫鬟们都被吓到了。 然而大夫给姑娘包扎伤口的时候,给了姑娘一颗糖,又哄了她好一会儿,姑娘就不哭了。 白果还记得那时姑娘说的话。 “受伤了是很疼的,所以你们更应该哄哄我呀!不是说有人哄就不疼了,但是你们哄我,我就不会那样难过了。” 对于姑娘来说,会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难过。 白果记下了燕绾的话,也一直记着她的话。 “等等……” 玉浓和玉棋还在焦急的等待,谁知一抬头就看见白果推开房门进去了。 “她这样去打扰姑娘,是会被轰出来的!” 玉浓皱着眉头:“就不应该看她从前也是姑娘院子里面的,就忘了再教她规矩的。” 没能拦下白果,玉棋的面色也有些不好。 她看着虚掩的房门,顿了下:“等她出来后,再同她好好说说!” 月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洒落在屋内,燕绾跌坐在床前的阴影中,双手环膝,整个人缩成一团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该怎么哄劝自家姑娘呢? 白果回想着少时看到的情景。 如果是二少爷的话,只需要轻轻摸摸姑娘的头,温柔的唤着姑娘的名字,再给姑娘一颗糖,就能将姑娘哄好了。 可她不是燕重锦。 或许她应该想想喜乐是如何做的。 毕竟从前侍候在姑娘身边的人,一直是她。 “姑娘……” 白果在燕绾面前缓缓的蹲了下来,迟疑了一小会儿,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部,小声说:“姑娘别难过了,坏事都会过去的,就像雨天总是会放晴一样。” 她最后也还是没能说出喜乐安慰姑娘时的那番话。 如果是喜乐的话,她会去找燕重锦过来。 可是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燕重锦了。 燕绾听到白果的声音,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可是当白果轻声安慰她的时候,心底的难过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出,让她直接扑进了白果的怀里,咬着唇却也没能挡住从喉间发出的泣音。 屋里骤然响起的哭声,只出现了瞬息便又消失。 以至于外间的玉浓和玉棋都忍不住往房门边走了两步,但也只是两步而已,就又停下了脚步。 于是那天晚上,白果也算是哄住了燕绾,只不过在那之前,燕绾还是狠狠的哭了一场,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声音却被藏在了喉间心底。 一门之隔的玉浓玉棋想象不出门内的情景。 她们是后来的人,对燕绾的认知也是这些年渐渐积累上来的,又哪里知道过去的事情呢! 不是没想过燕绾也是需要哄的。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她们见过最多的,便是姑娘跪坐在佛像前,恭敬又虔诚的念着经文,仿佛人世间的红尘纷扰都不会在她心上留下丁点儿痕迹。 让她们又怎么能想得到其他呢! 一夜之后的燕绾,眼睛还是红通通的。 她听说仇墨岚从府中搬了出去,似乎是住进了客栈里,至于昨天他说的事情,已经没有再提。 总是被燕老爷留在府上的程焕也离开了。 一切好像是如她所愿,又好像不是。 她看着在自己面前扭扭捏捏的燕重镜,想到的却是小少年昨天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在燕老爷说完那句话之后。 真是奇怪。 明明该哭的人是她才对。 但小少年也差点哭了。 “姐姐,如果我,”燕重镜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个人在不经过他姐姐的同意下,就将姐姐的秘密说了出去,那他的姐姐会生他的气吗?” 看上去就是一个蠢兮兮的家伙。 他连如何套话都不会。 燕绾清晰的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并不对劲。 也许是从昨天说出那番勉强算是心底话的话之后,又或许是哭了一整晚,醒来之后,总之她现在是有些不大对劲的。 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览世间,客观又刻薄的暗自评价着世人。 尤其是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如果是秘密的话,当然就不应该被其他人知道,能被人知道就不能说是秘密了。” 当她说出这些话之后,燕绾看到小少年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在他满是庆幸的表情中,她缓缓的补充了一句:“所以阿钊,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呢?” 庆幸与惊慌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看上去有些扭曲。 燕绾抬起袖子挡住脸,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再看向燕重镜时,就见他满是愧疚。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跟爹爹他们说……”燕重镜重复着自己昨天说的话。 末了又好像有些不甘心。 他说:“可是我希望爹爹他们能对姐姐好一点,姐姐值得最好的。” 空荡荡的心在一瞬间坠了下来。 燕绾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责怪阿钊的意思,只是那些事情说出来反倒会成为我的负担。” 燕重镜迷惑不解。 “怎么会呢?” “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命不久矣,那我要怎么去分辨,他们对我的好究竟是因为我快要死了,还是当真出于本心呢?” 燕绾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面上是难掩的疲惫。 “虽然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应该是非黑即白,就好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我对阿钊好,是因为阿钊就是阿钊,而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所以我希望别人对我好也是如此。” “不能因为我快要死了,就违背本心的可怜我,不纯粹的好意,我其实是不想要的。” 世人总有天真的时候。 燕绾也不例外。 可当她能自然而然的剖析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了从前的天真。 她看着小少年因为她的一番话,而越来越沮丧,心头浮现出不合时宜的笑意。 “对不起……” 燕重镜低着头,也想到了昨天燕老爷前后不一的表现,越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阿钊没必要说对不起的。”燕绾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窗边飘飞的纱帘,“就算你什么都不说,大和尚也会想办法去和他们说的。” “毕竟我和大和尚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即便不是你,他也会找其他人,将这件事情说给他们听的。” 燕重镜:“约定?” 燕绾点头:“他当初喃喃自语的时候,没有想到我是醒着的,在我追问之下,又因为和尚不说妄语,只能对我据实已告。” 十年前的普度大师对燕绾说,她寿元有损,或许活不到十六岁。 他看多了世人为求长寿而做出的各种事情,却没想到彼时的燕绾根本就不怎么想活下去,否则他给燕绾治病的时候,又怎么会那般费劲。 寿元有损,对别人来说是苦事,对燕绾来说却是幸事。 至少在当时的燕绾眼中,是那样认为的。 她想着自己活不过十六岁,便和普度大师定下了十年之约,十年之内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寿元有损的事情,不管是明示,还是暗示的方法,都不可以。 谢忱是因为从头到尾都在现场,所以成了燕绾与普度大师之间的见证人。 “我答应了大和尚乖乖吃药,不把水倒在衣服被子上,也不会大晚上偷偷开窗吹冷风,认真听从医嘱,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以此为条件,换取他保守秘密十年。” 燕绾漫不经心的说着自己当初付下的代价。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她是赚了,还是亏了。 明明说好只剩下十年的性命,谁知道过了十年后,她的身体不仅没有像大和尚说的那样彻底亏空,反而还照样是活蹦乱跳着的呢! 燕重镜却从她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很多未尽之言。 他一直以为自家姐姐只是不畏生死。 现在忽然有了另一种想法。 他害怕大和尚说的话成为现实,可姐姐却在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所以他该如何劝说姐姐,世间很美好,让她留在这世间呢? 第84章 成亲对象 燕重镜忽然眼前一亮。 他回想着燕绾的话,“大师说姐姐活不过十六岁,可过了年之后姐姐就十七岁了,所以是不是姐姐的身体其实已经好了呢?” 就好像燕老爷说的那样。 姐姐已经喝了近十年的苦汤药,闻到汤药的味道就忍不住皱眉,总不能说她喝下的药一点效果也没有! 只有对医术一知半解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绾没有揭穿小少年心中的侥幸,就让他那么认为好了。 世人的寿命终会走到尽头。 而且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更早来。 燕重镜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些的。 不过在那天到来之前,就让他多过几日安心日子! 燕绾自己也是在猝不及防间,才明白这个世间真理的。 像是为了安燕重镜的心,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轻声说:“我之前一直很喜欢那句话,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所以一向觉得不管是继续在世间存活下去,还是没有丝毫征兆的离开人世,两者之间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燕绾在燕重镜略显惊慌的眼神中笑了出来。 “姐姐,你别这样……” 我害怕…… 果然人与人相处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掩藏自己。 燕重镜本以为自己瞒着燕绾的事情,就已经很是不可思议,谁都知道燕夫人明面上并不是很在乎他,然而他却时常替燕夫人做事,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可今天听了燕绾的这番话,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 原来有些人能够做到心如止水,是因为她们本身就已经不在乎生死。 “哎呀,吓到你了呀!” 燕绾对着燕重镜眨了下眼睛,就像从前每次和他开玩笑时一样。 让燕重镜忍不住心神恍惚。 也许自家姐姐刚才说的那些满是负面情绪的话,都只是在和他开玩笑呢? 他看着燕绾脸上的笑容,小心翼翼的说:“姐姐,刚才都是在和开玩笑?” 犹豫不决的语气,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真是不好意思呀,没有和你开玩笑哦!” 难得在燕重镜面前暴露出自己恶劣的一面来,燕绾熟练的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转移了话题。 “不过那都是从前的想法了,我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阿钊不用太过担心。” 燕绾看着燕重镜万分庆幸的模样,差点又要说出自己的心底话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小少年今天已经被她吓得够呛。 为了他的身体着想,还是不要再让他这样一惊一乍的了。 否则晚上回去后,他肯定是要做噩梦的。 然后半夜惊醒,哭哭啼啼的跑过来找她,那可就不好了。 毕竟这样的事情,燕重镜也不是没做过的。 小时候的他,总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然后就会跑到她这里来哭,看着格外可怜。 “也不知道谢忱回来后,都在做些什么呢?” 食指抵在下巴处,燕绾迅速的跳到了另外的话题上。 燕重镜顿了下,他们不是昨天回城的时候才分开的么? 怎么姐姐这会儿又念叨起他来? 总感觉他和谢忱比起来,谢忱才更像是燕绾的亲人。 “那我们今天就去谢家找他吗?” 他想着从前燕绾问出这种话后的反应,略带迟疑的问着。 燕绾摸了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摇头。 “等过几日再去找他,以我现在的模样,可不好出门。” 她是觉得自己眼睛红肿的模样不好看,才不愿意出门的。 但在燕重镜眼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姐姐是怕谢忱担心她,所以准备等眼睛的红肿消下去后才出门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燕重镜心中对谢忱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尽管在碎叶城的时候,他和谢忱的关系已经很不错,但那是在不涉及其他事情的情况下,如今回了锦官城,有些事情自然也是会随之改变的。 燕绾和燕重镜一起到谢府的时候,谢忱正在书房之中。 书桌上是历年来的账本,结结实实的堆在一起,燕绾站在门口往里看的时候,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谢忱的所在,还是谢忱站起身,从书桌后面出来了,她才瞧见人。 看着仿佛小书山一般的账本,燕绾满是不解。 “我还以为你在跟着先生后面钻研诗书经义,怎么突然看起账本来了?” 而且还是这么多的账本? 谢忱揉了下有些发疼的额角。 他从碎叶城回到家中,谢老爷就叫人搬来了好几箱子的账本,现在书桌上的那些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我爹他想要分家,便提前将我娘亲的嫁妆单子和历年来的账本都送了过来,让我自己去核对这些年的收支,再从府中库房将我娘亲的东西都搬出来。” 才说了个开头,燕绾就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分家?谢叔叔怎么会想要分家呢?” 虽然谢忱并非是谢老爷唯一的儿子,但他是原配所出,理当是继承家产的那一个。 难不成是谢老爷被陈太太笼络了过去,然后再看谢忱时,就格外不顺眼。 连祖宗章法都不愿意顾忌,就只想将人赶出去。 少女摸向了自己的手腕。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肯定是要站在谢忱这边的。 或许还要回去找燕老爷和燕夫人,来同谢老爷说话了。 谢忱面上不见忧色,反倒是很平常。 小时候,他曾因为谢老爷态度大变而不知所措,后来的那些年虽说是勉强让自己看淡,但心底实际还是惦记着的,等到了如今,窥探到几分旧时往事的真面目,他反倒是能理解谢老爷了。 “陈太太虽然是继室,但她毕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谢忱说了个最直接的答案。 “待我及冠之后,她就算是再不管事,也得开始准备我的婚事,可我是不愿意让她插手的。我爹也知道这些,才准备在此之前先将我分出去,反正该我的东西不会少,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要。” “那是继续留在谢家,还是出门独立,也没什么区别的。” 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 偏偏现在哄人的也还是他。 燕重镜暗搓搓的观察着谢忱与燕绾之间的交流,咬着手指头,觉得复刻的难度实在是太大。 燕绾在谢忱面前向来是有话就说,但到了他面前,却总是顾忌着姐姐这重身份。 别的也就算了。 反正抱怨之类的话,她从来不会说。 大概是觉得他年纪太小,就算跟他说的再说,也都是无济于事,便什么也不准备说了。 谢忱忽然转身,从后面的书架上拿出了一个木匣子。 他问燕绾:“想吃什么糖,麦芽糖还是薄荷糖?” 燕重镜只是暗自神伤了那么一小会儿,再抬起头,就感觉自己跟不上燕绾和谢忱的节奏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话题能跳跃的如此之快。 “薄荷糖?” 燕绾好奇的朝木匣子看去,“我知道薄荷,但那不是一味药材么?它也能做成糖,我都没有吃过。” 说话间,谢忱已经将木匣子递给了燕绾。 燕重镜在一旁眼巴巴的瞅着,但是没有他的份。 谢忱说:“锦官城的点心铺子做的都是老式点心,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有多少创新,顶多是换了个模具,可味道还是从前那样。” “这薄荷糖是从京城流行起来的,味道凉丝丝的,夏天吃很是不错。” 当初谢忱从京城回来前,特地去外面街上转了好几天,给燕绾准备的礼物都塞满了整整一辆马车,薄荷糖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样。 然而路途遥远,意外频发。 他给燕绾准备的东西,一样也没能带回来。 以至于去甘露寺见她的时候,他只能临时从城中买了一份糖炒栗子。 谢忱知道燕绾心里的那点小矫情,给她准备的礼物大多是独一无二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没能带回来的礼物,连补办一份都是非常困难的。 既然东西一样都没能带回来,那也就没有提起的必要了。 不过像薄荷糖这样能再买的东西,当然是除外的。 他跟燕绾解释着:“我从京城回来的时候,本来是给你带了一份薄荷糖的,谁知道路上装糖的匣子受了潮,里面的东西也不能再吃了。” “这份是我后来叫人再去京城买回来的,本来能更早一些时候给你的,但前段时间我们不是在碎叶城么,所以才晚了这么些时候……” 燕绾含着糖,口齿不清的说:“我知道啦!” “没必要解释的那么细致呀,你记得给我带东西就已经很好了,难不成我还要因为这些意外而责怪你么?” 谢忱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 他余光瞥见旁边还眼巴巴的盯着燕绾的小少年,迟疑了一下,将书架上的那盒麦芽糖塞到他怀里了。 “要吃糖么?这里有。” 其实他和姐姐不一样的。 他并不热衷与这些甜甜腻腻的味道。 给他一根洒满孜然的羊肉串,或是撒了辣椒粉的烤鱼,都比麦芽糖要好。 燕重镜捧着盒子,正准备婉言拒绝。 然而一抬头,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谢忱话中的意思。 这是在让他不要跟姐姐抢糖吃么? 他刚才表现的就那么像是想要从姐姐手里抢糖吃? 燕重镜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谢忱如愿的看着燕重镜移开了视线,想到他打听到的那些事情,有些担心的问:“绾绾回来后,还好吗?” 燕家的那些人被封了口,很多事情连提都不敢提。 他却是能打听的一清二楚的。 并不知道谢忱打听到了什么东西,燕绾只以为他是知道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她把嘴里的薄荷糖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我爹他们吵了一架,然后我吵赢了。” 少女笑了下,仿佛是在炫耀一般。 “我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然后第二天仇叔叔就从府中搬了出去,程焕也不敢留在我家,我当时特别厉害哦!” 她点了点旁边的燕重镜:“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阿钊,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哭得很厉害吗? 燕重镜不免想到她第二天双眼红肿的模样。 一时间面上的表情很是纠结。 想要附和燕绾的话,却又觉得谎话太假,他说不出口。 谢忱看的好笑。 他从木匣子里捡出一颗薄荷糖,塞到燕绾嘴里,“好了,不要总是欺负阿钊,他还小呢!” 有那么一瞬间,燕重镜是觉得自家姐姐好像和谢忱换了身份。 明明平常会这么恶劣的人,只有谢忱才对。 什么时候,姐姐也跟他一样恶劣了呢? “他们是不该瞒着你的,你同他们吵上一架,让他们知道你的态度,也挺好。” 谢忱对整件事总结道。 谁知面前的一大一小同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瞒着我?” 燕绾用舌头将嘴里的糖顶到一边,脸颊上鼓起小小的一块,她问:“他们瞒了我什么事情吗?” 燕重镜愣了下,想到自己猜测出来的事情。 小声说:“是说我爹刚在碎叶城过了年,就一言不发的回锦官城给程焕主持婚事吗?” 他想了下,“仇叔叔只说了程焕已经成了亲,没有明说我爹是为了他回来的,但这些事情就算他不说,我……和姐姐都能猜得到的。” 应该不会有更离谱的事情了! 燕重镜压下心中不详的预感,默默祈祷谢忱能停下,别再说话。 只可惜临时抱佛脚,总是没效果的。 谢忱说:“不只是如此,我听他们说,程焕娶的不是旁人,正是……” “常如意!” 燕绾都不用他说完,就直接喊出了那个名字。 如果程焕娶的是其他人,谢忱根本不会在她面前多提半句,也只有与他成亲的人非比寻常,才会让谢忱额外注意。 燕绾面上的神色有些不大好。 不仅仅是为了程焕娶了常如意,还因为她回锦官城已经有好几日,却连丁点儿消息都没有听到。 如果不是谢忱告诉了她,那她还要被瞒上多久呢? 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很不甘心啊! 她看向燕重镜:“阿钊也没有听说这件事情吗?” 燕重镜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程焕,所以我院子里的人连提都不会提他,要不是那天仇叔叔在饭桌上说程焕已经成亲了,我连那个都不会知道的。” 第85章 见齐王妃 燕绾顿时想到了自己,抿了下唇:“说的也是。” 她在自己院子里,也不会提到程焕和常如意。 “爹爹他们应该是知道姐姐不喜欢常如意,才什么都不说的。”燕重镜摸了下鼻尖,“现在程焕和常如意都已经成亲了,我们总不能让他们再和离。要不我今天回去就让人守着门,程焕要是再想上门的话,我就直接让人把他轰出去,不让他再进门了!” 真这样做了,他怕不是要被燕老爷罚去跪祠堂。 燕绾没能因此高兴起来,也不打算接受燕重镜的提议。 “他们既然能做得了初一,那我肯定也能做得了十五的。” 总不能被人欺负到头上,还无动于衷? 她的性子还没有软弱到那种程度。 薄荷糖被咬得咯吱咯吱作响,连呼吸时都是凉凉的气息,一直冷到了骨子里。 “再吃颗糖!”谢忱又给燕绾递了颗糖,“不管程焕和常如意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如今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你就算再不高兴,也不能气着自己。” “气大伤身最是要不得!” “可是我控制不住。” 燕绾偏开头,连糖都不想吃了。 “那绾绾先不去想他们惹你生气的事情,只想想接下来要如何对付他们,程焕、常如意,还有……燕伯父。” 谢忱轻抚着燕绾的发顶,“人不能总是在生气,总该去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对?” 燕绾虽然还有些生气,但还是将谢忱的话听进去了。 “那我该怎么做呢?” “那就要看绾绾有多生他们的气了。”谢忱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有些事情绾绾下不去手,我也可以帮忙代劳的。” 不管是拆散有情人,还是其他,他都能下得去手。 燕绾隐隐约约间感觉到了谢忱话中的深意。 她将手中盛着薄荷糖的木匣子塞回了谢忱的怀里:“倒也不必做的太过分。” “我只是看不惯常如意而已,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了,大部分人都只知道程焕和我有过婚约,要是过分了些,别人又该胡编乱造了。” 她虽然不在乎外面的流言,但听到后,也还是会不高兴的。 “不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 谢忱看着燕绾如是说道。 燕绾顿了下,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我倒是想那样做。” 但是她不能的。 尽管燕绾从小都觉得报复一个人,就应该秉持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则,但无论是当年,还是眼下,她都不能那样做的。 常如意推她下水,间接害死了燕重锦。 但燕绾不能原样报复回去。 因为与她有仇的是常如意,而不是常家的另外几位兄长。 再说回现在,燕老爷不过是连同燕府上下的人一起瞒着她而已,隐瞒真相这种事情会让燕绾感到难过,却不会对她造成实质意义上的伤害。 她就算想要奉还回去,又能怎么做呢! 是同样瞒着燕老爷做一件事情,然后让他在不经意间得知真相么? 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他能够对此时的燕绾感同身受呢? 世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情! 所以有些事情,光是想,是没有用的。 因为根本就做不到的。 燕绾:“……换个别的!” “绾绾……” 谢忱也跟着叹了口气。 燕绾抿着唇:“换个我能做的!” 虽然这样一说,听上去有些像是在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事实本就是如此,她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打他们一顿!”谢忱干脆的说道,“刚好齐王妃在离开锦官城之前,还要宴请一次城中闺秀,到时候程焕和常如意也会来,我们一起去打他们一顿。” 燕重镜一抬头,冷不丁的看见自家姐姐赞同的模样,忍不住满脸疑问。 现在报复人的手段都已经如此粗暴又简略了? 谢忱说的齐王妃现在就住在谢府,和丹阳郡主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或许是因为她住进谢府,谢老爷那边顾念着齐王妃与谢夫人如出一辙的容貌,他就从谢府搬了出去,连除夕都没在府中过。 说起来,谢老爷已经在府外住了三个多月了。 而且目前都还没有搬回来的打算。 陈太太还有她的那对龙凤胎,也跟着谢老爷一起搬了出来。 现在的谢府除了谢忱以外,就是齐王妃那一家子了。 打人的事情可以先放到一边,燕绾问着谢忱:“怎么又出来了个齐王妃,住在谢府的,难道不是那位丹阳郡主么?” 何止是齐王妃一个呢! “丹阳郡主是最先来的,齐王妃与齐王世子是来接丹阳郡主回京的,”谢忱嘴角微微动了下,“后面的事情,你也听普度大师说过了。” 无非就是意外遇到了祥瑞,便又耽搁了下来。 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他们从碎叶城回来,都还没有离开。 燕绾开口道:“那你见过齐王妃了吗?” 都说齐王妃与谢夫人长相酷似,才被云老夫人收为养女,后来又嫁给了齐王,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还没有。”谢忱顿了顿,“我回来后,是想要过去拜访的。” 只不过没有见到本人。 出来同他说话的是齐王妃身边的嬷嬷。 听她说,齐王妃感染了风寒,不想要将风寒传染给其他人,她连自家儿女都没有见,自然也不会为了谢忱而破例的。 他这样一说,燕绾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你回来也有好些天了,齐王妃的风寒一直没有好吗?” “大概是没有的。”谢忱说道。 燕绾觉得有些奇怪:“上次大和尚还说,丹阳郡主她们很快就要带着白虎上京去,那齐王妃的风寒要是一直没有好的话,她是要留在锦官城,还是拖着病体一起离开呢?” 以齐王挚爱妻子的形象来说,他是舍不得齐王妃带病上路的。 有齐王这个例子摆在前面,齐王世子和丹阳郡主只会有样学样才是。 “齐王妃的风寒应该已经好了。”谢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眼中波澜不惊。 他说:“绾绾你要是想要见她的话,我让下人给你领路,她应该是会见你的。” 只要求见的人不是他,齐王妃十有八九都是会见的。 燕绾琢磨了下谢忱的话。 “所以你觉得,齐王妃只是不想见你?” 不是他觉得,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谢忱弯了下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说:“大概齐王妃是怕我见了她以后,会将她错认成我娘!” “只可惜她们想的太多了。”谢忱摸着手中的木匣子,轻声说:“我已经记不大清我娘的容貌了,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她死时的模样。” “我数过她脸上被划的伤口,重重叠叠的覆盖在一起,似乎是四十七道,还是更多,我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燕绾对此,颇为感同身受。 她踮起脚尖,拍了拍谢忱的肩膀。 说:“其实我也记不得重锦哥哥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我从水中睁眼看去时,朦朦胧胧间看到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好看。” 她忽然笑了下,回头看了眼门外,又对谢忱说:“你知道白果吗?” “她以前是我院子里的洒扫丫鬟,后来我不是落了一次水,差点死掉了么!我院子里的丫鬟大部分都被卖掉了,她虽然没有被卖掉,但也没能继续留在我院子里。” “前不久我把她调了回来。” “她跟我说,她看程焕很眼熟,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还问我记不记得重锦哥哥的模样。” 燕绾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在说一个笑话。 “就算我已经记不大清重锦哥哥的样子了,但程焕他哪里比得上我重锦哥哥,就算世人时有相似,但他肯定跟我重锦哥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拒绝相信程焕与燕重锦有任何相似之处。 谢忱听着她的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燕绾抬头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会跟我重锦哥哥有相似的地方?” “怎么会呢!” 谢忱毫不犹豫的否认着。 “我是在想,你什么时候去见齐王妃比较好,丹阳郡主还想着要把你带回京城去,我想还是找个她不在的时候,你再去见齐王妃。” “绾绾你看如何?” “好呀!”燕绾轻易的被谢忱转移了话题。 开始跟着谢忱一起商量,下次登门拜访的时间了。 燕绾摸黑回家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就带着人又去了谢府。 留下燕老爷和燕夫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无奈的叹气。 “怎么今天来的这么早,阿钊没有跟你一起来?”谢忱说道。 燕绾应了一声,说:“我昨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打算找我说话,我让白果告诉他们说我已经睡下了。” “他们应该是想着今天再来找我的,但是我还没有消气呢,所以只好早早的就出门来找你了。” 说完话,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往日里虽然不至于要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她也确实是很久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起床了。 而且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 早晨的时候,还是带着些许凉意的。 这种情况之下,当然是温暖的被窝更能让人流连忘返的。 “要再睡会儿吗?”谢忱找来了侍女,“让她们带你到客房再休息会儿?” 尽管燕绾从前来谢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谢忱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准备了留给她的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可不就是排上了用场。 燕绾确实是没有休息好,迷迷糊糊的跟着侍女离开了。 谢忱看着燕绾离开的背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向手上的那几张纸。 纸上写着的是下人连夜打听来的消息。 只可惜程焕在锦官城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他留给下人打听消息的时间又太短,因为纸上的东西并不是很多。 简略的写着程焕于三年前忽然出现在了锦官城。 他似乎天生就运气好,一来锦官城就成了城中大儒的关门弟子,还有燕老爷把他当成亲生骨肉来对待。 再之后便是与燕绾,还有常如意的桃色传闻。 单凭纸上的寥寥数语,确实是看不出他与燕重锦有什么关联的。 但谢忱同样认为那个叫做白果的丫鬟不会有的放矢。 倘若不是真的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又何必冒着被燕绾厌弃的风险,提起程焕与燕重锦呢! 若是他能在更早的时候,认识燕绾就好了。 那他也能知道燕重锦长什么模样,将记忆里的人与程焕做个比对,很多事情自然就能一目了然。 但他只见过程焕,却不知道燕重锦是什么样的相貌。 “原来是燕家的姑娘,快进来。”穿着素色衣裳的嬷嬷迎了上来,“王妃听说您来了,还很高兴呢!” “是吗?” 燕绾露出了一个尴尬又不失体面的微笑。 怎么说呢! 大概是对方讨好的态度太过明显,所以轻而易举的就能察觉出不对劲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齐王妃。 燕夫人与齐王妃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她燕绾又何德何能,让齐王妃如此惦记她呢? 原以为尴尬的气氛会一直持续到屋内,但见到齐王妃之后,燕绾只注意到她分外熟悉的容颜,根本想不起先前的尴尬来。 她一直都知道谢忱与谢夫人是十分相似的。 而齐王妃又与谢夫人神似。 所以她看着齐王妃,总是能想到谢忱。 她对谢忱生不起任何防备之心,面对着一个与谢忱相貌相似,神情也十分相似的齐王妃,她说话时,都会不自觉地心软几分。 “绾绾,我能这样叫你吗?” 齐王妃冲燕绾笑了笑,征求着她的意见。 如果问出这种话的是其他人,燕绾只会觉得他们有毛病,喊都已经喊了,再来征求她的意见,难不成她说不行,对方就能将说出去的话再收回去吗? 但换成了齐王妃,燕绾就点了点头,没有跟她抬杠。 齐王妃看着对面乖乖巧巧的小姑娘,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日从梅林间瞥见的少年,小姑娘与少年感情甚笃,只是少年习惯了将心事藏在心底,什么也不说。 或许她应该帮少年一把的。 第86章 青灯古佛 一番闲话家常后,齐王妃似是觉得两人关系在谈话中,已经称得上的是亲密了。 便试探性的问着燕绾:“绾绾应该知道常如意?” “嗯。” 燕绾看了过去,面上的神色说不上好。 齐王妃停了一下,说:“月前我收到了你父亲派人送来的帖子,说的正是你养兄程焕与常如意成亲一事,只是我当时恰好有事在身,仅是让丹阳带着贺礼去了一趟。” “我听说常家姑娘与你年岁相仿,她已经嫁做人妇,不知绾绾何时会有喜讯传来?”齐王妃笑了下,“届时我必是要准备上一份厚礼的。” 燕绾不是很在乎齐王妃是否会送礼的事情,她想的是常如意与程焕的婚事请帖,居然是燕老爷派人送出去的,程焕身上还多了一重她养兄的身份。 就燕老爷只言片语都不留,径自回了锦官城替程焕主持婚事,就已经让燕绾兄妹几人,心中很不是滋味了。 现在又多了好几件事情。 燕绾握紧手中的茶杯。 身为长辈,想要多认几个义子,她们作为孩子的,也只能听着认着。 毕竟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长辈的头上去。 但心里肯定还是不舒服的。 无人说话时,屋内安静的仿佛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燕绾低下头后,依旧能感受到齐王妃的注视,略带急切的等着她的回答。 她说出了自己早就已经做下的决定:“并非是所有的女子都会选择嫁人生子,至少我是没有那个打算的。以后我或许会在城外庵堂出家,又或许是留在家中自梳,大概只会有这两种可能!” 也不是不能将话说的更绝对一些。 可以,但是没必要。 燕绾知道自己的决心就足够,并不需要每遇到一个人,就对着外人剖析自己的心境。 齐王妃显然是没有想到燕绾会这样说。 她本来已经打听过,燕家的长子都还没有挑选妻子,按照长幼先后的顺序,轮到燕绾,怎么着也还得再过上一两年的。 她先提起了婚事这个话题,想要接着顺水推舟的提到谢忱。 可谁能料到,她连谢忱的名字都还没有提起,燕绾就已经终结了这个话题呢! “王妃应该不会觉得,女子除了嫁人,就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燕绾抬头看向齐王妃。 早些年在锦官城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也曾提起过未曾嫁给齐王的齐王妃。 说她父母双亡,村中有人觊觎她的家产,那些人试图仗着彼此间沾亲带故的关系,将她胡乱许配人家,借着收整嫁妆的机会,谋夺她的家产。 她是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连夜带着贴身侍女逃走的。 虽说这类的流言真假难以辨别,但很多事情未必是空穴来风。 或许发生这些事情的人不一定是齐王妃,但肯定是有人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许是张冠李戴,又许是夸大事实,但总归是有的! 齐王妃沉默着,直到虚掩的房门被红衣小姑娘打开,她才轻声说:“自然不是的。” “什么东西不是的呀?”丹阳郡主一边朝齐王妃走去,一边问道。 历来张扬的小姑娘,哪怕是暂住在别人家中,也没有丝毫委屈自己的打算。她贴着燕绾身边坐了下来,抬手摸了摸她肩膀上的长发。 “我先前还准备找你出来玩呢!结果你府上的人却说你去了碎叶城,叫我白跑一趟。” 丹阳郡主手上的小动作一直没停歇。 燕绾克制住了自己闪避的动作,但眉宇之间还露出几分僵硬来。 她并不喜欢太过自来熟的人。 也不喜欢与不熟悉的人太过接近,像这样摸头发的动作,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冒犯了。 但谁让丹阳郡主身份不一般,而燕绾又没那个底气得罪人。 她已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笃定的认为,不管她遇到了什么事情,燕老爷都会替她出头了。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齐王妃看出了燕绾的不太情愿,抬手将丹阳郡主唤到了身边,握住了小姑娘的手,没让人继续去骚扰燕绾。 她看着燕绾:“倒也不是说女子就必须要嫁人,只是我瞧着你年岁也不大,就已经想着青灯古佛的事情,不免有些意外的。” “青灯古佛?” 丹阳郡主听到这个词后,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对这个词的映像可以称得上是非常的不好了。 她还记得父王曾跟她提到的一些事情。 当今的皇上本来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那位自一出生就被封为长公主,嫁的驸马也是京城之中鼎鼎有名的大才子,然而世人的贪心总是没那么容易满足的。 长公主和她的驸马掺和到了夺嫡之中,偏偏她支持的皇子并非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而且她还帮着其他兄弟一起陷害她嫡亲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的皇上。 于是,等皇上登基之后,那位长公主就被送到了皇家庵堂中,常伴青灯古佛去了。 在皇室之中,青灯古佛并不是一重志向,更不是什么值得盼望的事情。 它更多的像是一种刑罚。 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刀,一点一点的消磨掉一个人的生气。 丹阳郡主看向燕绾之时,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深。 她深深地看了燕绾一眼道:“我去过城外的庵堂,那里的房子四面漏风,根本住不得人,后来我们才去的甘露寺。” “要不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京城去,有我护着你,肯定没人敢欺负你的。” “不信的话,你可以叫人去京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的名声!” 燕绾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与丹阳郡主并不是很熟悉,还没有达到能够依仗对方的地步。 燕绾估摸了下时间,开口便要请辞。 齐王妃拦下她:“我们在外耽搁的时间有够久的,等到月末的时候就要动身回京城去。在此之前,我准备在城外别庄请一些人过去聚一聚。” 她顿了下,又道:“帖子我都已经叫人准备好了,你且等上一等,我让丹阳去给你拿一张。” 丹阳郡主听到她的话,脸上露出十分真实的不解。 宴席确实是有的,可哪来的请帖? 然而她不能拆自家母妃的台,便也跟着煞有其事的点着头。 冲燕绾说:“你等一等我,我现在就去给你拿。” 拿肯定是拿不到的。 干脆就自己现场写一份好了。 丹阳郡主按住了袖袋里的小印章,幸好她习惯了随身带着私印,否则连请帖都不好署名了。 待她出门后,齐王妃才对燕绾解释道:“丹阳她没什么坏心思的,就是觉得与你一见如故,才总想着将你也带到京城去。” 能让一个有品级的王妃,屈尊降贵的给她道歉,她是应该可以感到庆幸的? 燕绾接受了齐王妃的解释。 心底的警惕却是又多了几分。 还是从前的那句话。 虽然她是觉得自己挺了不得的,但实际上她不过一介白身,而齐王妃和丹阳郡主身份尊贵,这样的人在相处时,却会让她感觉到如沐春风。 除了别有所图外,燕绾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或许她应该找个机会,同谢忱提一下这些事情的。 很快燕绾便从丹阳郡主手中拿到了请帖。 请帖上的墨迹还很新鲜,她接过请帖的时候,还不小心将墨渍蹭到了指尖。 丹阳郡主目送着燕绾离开,回头蹭到了齐王妃的怀里,闷闷不乐的说:“真的好麻烦呀!如果燕绾能像京城的那些姑娘一样听话就好了。” 要是燕绾能乖乖跟她们一起去京城,谢忱肯定也会跟着去,而不是像上次那样半途逃跑的。 不知道的人,都以为谢忱是被谢家子弟排挤了,才会匆匆忙忙的来,又匆匆忙忙的走。 可实际上,他分明是察觉到某些真相,故意离开的。 只是丹阳郡主在来到锦官城之前,也想不到狡猾如狐的谢忱,居然也会在姑娘家面前犯傻,蠢兮兮的模样看得人好笑。 “别打她的主意了,我们过几日就要回京城去,你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齐王妃打断了她的小声抱怨。 丹阳郡主不解的问她:“母妃你不也是很想让谢忱再去京城的么?如果燕绾被我们带到京城去,他肯定是会追过去的呀!” 别看齐王妃这会儿在锦官城优哉游哉的,等回了京城,见了齐王后,可就没有这么悠闲的日子了。 而且齐王也不大可能会让她们再出远门的。 说好了一个月便会回去,结果她们在外面兜兜转转,都已经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四舍五入一下,差不多就半年了。 齐王那边不好随意离京,身边的心腹是派出了一次又一次,就为了催她们能早点回京城去呢! “您也知道的呀!”丹阳郡主指了指燕绾离开的方向,“她去年腊月二十七八的说要去碎叶城,谢忱二话不说的就带着府中的下人跟她一起走,回来也是跟燕家的人一起回来的。” “如果燕绾不愿离开锦官城,那谢忱岂不是要一辈子都陪她留在这里。” 齐王妃也想到了燕绾那番只愿此生常伴青灯古佛的想法,不由得叹了口气。 “人家姑娘不愿意离开,我们总不能把人绑到京城去?” 就算真的绑了过去,她长着腿,难道还不会跑么! 与其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情,倒不如再观摩观摩。 丹阳郡主也跟着叹了口气:“那只能盼着她什么时候会改变心意了,希望她会改变主意!” 她之前已经跟锦绣坊的人说过了。 只要燕绾找上她们,她们就帮忙将人送到京城去。 希望锦绣坊的那些人有朝一日能派的上用场。 燕绾回去后,看了眼丹阳郡主手写的那张请帖。 哪怕是仓促之间写出来的字,小姑娘的笔迹也还是一板一眼,没有丝毫潦草的迹象,倒是让燕绾对她的评价提高了几分。 离宴席开始的时间,还有好几日。 燕绾捏着帖子,开始考虑接下来的几天,她要往何处去。 在她将常如意跟程焕揍上一顿之前,她都不准备体谅燕老爷的。 不等她多考虑一些时候,玉浓突然从门外引进了一个让她出乎意料的人。 来人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粗衣麻布,衣服料子甚至比不上燕府中最下等的丫鬟所穿的,行礼的时候露出了一双手,指尖皴裂让人看着就觉得疼。 燕绾连忙让人坐下。 她一边让玉棋去拿药膏,一边不敢置信的看着来人。 “喜乐,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啦!” 不过是一年未见而已,从前那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忽然变得满面沧桑,看上去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反而像是二三十出头的妇人了。 “我离开前还特地叫田管家好好照看你的,他难不成是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燕绾接过玉棋手中的药膏,朝喜乐伸出了手:“你的手都裂开了,快抹些药膏……” 喜乐尴尬的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她冲燕绾摇了摇头,说:“姑娘不要误会了田管家,他找了人过去帮我的忙了,我现在这样和其他人没关系的。” “您也知道,有些人的体质,天生就容易未老先衰,实在是怪不到其他人身上的!” 燕绾听到这话,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抬手点着她的额头:“都说了要多看点书,不要总是看那些话本,人家未老先衰,那是天生就长着一副老相,哪里会像你这样的!” “还有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我留给你的铺子呢?虽然那铺子挣不到大钱,但还是能保你衣食无忧的……” 喜乐没有躲开,任由燕绾戳着她的额头。 姑娘看上去凶巴巴的。 实际上,指尖用的力很轻很轻,仿佛蜻蜓点水般的落在她的额头上,让她忍不住眼眶一湿。 再抬起头时,却尽量不露出破绽。 喜乐说:“我这不是急着来见姑娘么,一听到姑娘回来了,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取换,就来见你了呀!” 她小声解释着:“我也是这几天才听说姑娘回来了,我昨天就已经来了一次,只是您那时不在家中,我就只好又回去了。” “今天本来没想到您会在家里,只是想要过来看看你接下来什么时候在家,到时候我再带东西上门看望您的,谁知道就这么恰巧的赶上您在家呢!” 第87章 喜乐想着自己这几日没有等到燕绾。 心中非但没有担忧,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留在她记忆深处的燕绾,是个很喜欢热闹的小姑娘,平日里除了最黏着她的兄长,做的最多的就是邀几位闺中密友,一起说笑玩闹。 然而燕绾的朋友不算多,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而且自喜乐从燕府离开之后,就再没见过燕绾出门找人玩闹了,她也没有把人带回家后。 通常都是满身檀香,捏着佛珠轻轻拨动的模样,像极了佛前断绝七情六欲的僧侣。 最近出现的应该都是很好的消息才对。 喜乐低头看着燕绾往她手上抹药膏,心中升起淡淡的愉悦。 姑娘终于能从旧日往事中挣脱,踏出了困她良久的锦官城。 虽说后来又回来了,但那是游子归乡,与昔日的情景不能同日而语。 “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呀!” 少女脱口而出的话,让喜乐愣了半晌。 最不懂得爱惜自己的人,分明是燕绾才对,也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 喜乐摇了下头,担心燕绾继续误会下去,便给她解释着。 “您瞧着我身上的衣服不显眼,粗衣麻布值不了几个钱,可这都是做事时,怕弄脏好衣服,才临时穿着过渡用的,我平时穿的衣服是比不上姑娘您的衣裳,但同您身边的丫鬟比,也是相差无几的。” 燕绾却是不大相信她的。 “好,衣裳的事情,我算是信了你的解释,可你的手又该怎么说呢?” 她刚才给喜乐抹药膏的时候,已经仔细感受过了。 喜乐的手背肿了好大一块,青青紫紫的,看上去就极为吓人,偏偏她的指尖又裂开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伤口边缘的皮肤硬邦邦的,摸上去都能感觉有些许的刺疼。 喜乐把缩回衣袖的手又给伸了出来。 抹了药膏的手,看上去油光发亮,和之前相比,似乎也没能好多少。 “您要是因为这个说我不爱惜自己,其实也还有点道理的。”喜乐动了动手指,说:“年前有几日天气格外晴朗,我就像趁着好天气,将柜子里的衣裳被褥都拿出洗一洗。” “衣裳被褥全都浸泡在水里后,我才发现东西有些多,一天恐怕是洗不完的。” 她又不打算出门雇人,便自己手洗了一院子的衣裳被褥。 冬日井水是彻骨的寒凉。 喜乐一开始还会烧些热水,等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后,她才觉得烧热水不仅麻烦,还很是耽误时间,就只用井中的冷水了。 “是我当时考虑的不够周全,等衣裳全部洗晚后,我的手也被冻的没有知觉了。”喜乐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她不聪明的地方何止是洗衣服,后面做的事情也算不上聪明。 她说:“因为手太冷,所以我回房就点上了火炉,冷暖交织之下,隔天醒来我的手就通红一片,已经有了冻疮的迹象,然后就变成您现在看到的这样子。” 听上去是有些凑巧。 燕绾顿了下,说:“我刚叫她拿的是能治疗你受伤皴裂的,如果是冻疮的话,那得换成其他的药膏才行。” 然而她这里的药膏,都是大和尚特地配给她用的。 还真没有能治疗冻疮的。 毕竟燕绾自小娇生惯养着,她还真的不大可能染上冻疮。 “治疗冻疮的药膏,我那里还有一些,要给您拿过来么?” 玉棋送来了药,也没有急着离开。 听到燕绾和喜乐的对话后,她略作沉吟,便接上了话头。 燕绾自然是让她去拿过来的,可喜乐却是连连摆手拒绝。 “可别让她再忙活了,我的手有什么问题,我自己是清楚的。”喜乐按着自己肿胀起来的手背,对燕绾说:“您瞧着它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是挺可怕的。” “但我实际上不疼不痒的,它也只是看上去可怕而已,姑娘真不用太过在意这个!” 燕绾也没能得过冻疮。 听到这话,半信半疑。 玉棋瞥了喜乐一眼,扭头对上了燕绾半是疑惑的眼神。 她停了一下,道:“有些人的体质确实是这样的,就算得了冻疮也是不疼不痒的。” 但那只是有些人而已。 世上最多的还是大多数的普通人。 她们得了冻疮后,天气冷的时候会觉得疼,天气暖和起来后又会觉得痒,疼的时候疼到骨子里,痒的时候更是恨不得连整只手都给剁了。 至于喜乐是大多数人,还是有些人,玉棋也是不清楚的。 那一边的喜乐为了能让燕绾跳过冻疮的话题,便主动和她说起了平安。 “姑娘,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她兴冲冲的对燕绾说:“我哥哥回来了。” 哥哥? 她的哥哥,名字应该是叫做——平安。 在很久之前,燕夫人在挑选下人的时候,留下了一对兄妹,年长的哥哥被送到燕府二少爷燕重锦的院子里,成了燕重锦的贴身小厮,年幼的妹妹则成了燕绾的贴身侍女。 这对兄妹原本的名字很普通。 普通的像是一个代指,而非是名字。 哥哥的名字叫大郎,妹妹的名字就叫小妹。 然而他们得到了燕夫人的赐名,哥哥的名字变成了平安,妹妹的名字成了喜乐。 他们俩的名字就是燕夫人对自己一对儿女的最大盼望。 她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平平安安,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欢喜快乐,不会为人世间的杂乱无章而难过。 只可惜到后来,无论是平安,还是喜乐,谁都没有被留下。 燕绾在喜乐的欣喜之下,想起了那个叫做平安的小厮。 和燕绾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娇女不一样,燕重锦身边的小厮需要会的东西很多。 当然,这两者也没什么可比性的。 平安他会凫水。 如果那时他在的话,根本就不必燕重锦下水,他就能救下燕绾的。 但他不在。 他得了燕绾的吩咐,去河边的点心铺子买云片糕去了。 所以等燕绾从生死关踏出来时,才会从自家爹娘口中得知,平安被他们卖给了人牙子。 那种过路的人牙子,天南海北的走,平安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原本他们还想要将燕绾院子里的丫鬟也全都卖掉的。 事实上,他们确实已经卖掉了一部分。 而且卖掉的那些人,大多都是一直跟着燕绾身后的。 只有喜乐幸免于难。 看在她兄长的面子上,又有着从前的交情,燕绾从燕老爷和燕夫人手上保下了喜乐。 虽然没有把喜乐给卖掉,但她也确实是不能继续留在燕府了。 所以燕绾拿了自己的贴己银子给喜乐,又给了她一个铺子,让她能有个容身之所的同时,也能有一个养家糊口的谋身手段。 燕绾看向喜乐,面上的神情有些僵硬。 微微弯起嘴角:“是平安回来了吗?那确实是一件喜事了。” 喜乐本是想要一鼓作气的将她知道的喜事,全都说给燕绾听。 可看了燕绾此时的表情后,她心里忽然一个咯噔。 在往事未明的时候,她认定的那些喜事在燕绾眼中或许是彻头彻尾的坏事才对。 她收敛了自己的高兴,正要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了走过来的白果。 白果对喜乐的映像很深。 原本她是不想要打扰燕绾与喜乐的主仆情深,但谢忱派人送来的信,她也不能不送的。 “姑娘,这里有您的信。” 虽说喜乐从前也是在燕绾身边侍候着的,但她现在毕竟是自由身,谁知道她听多了事情后,会不会往外说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是不可无的。 白果没有说信是谁送来的,但能给燕绾写信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的。 燕绾接过了她手中的信,没有急着去看,反手将信扣在了膝盖上。 她看向喜乐,迟疑的问道:“平安他现在如何呢?” 当初让平安去买云片糕的人是她,连累兄长不得不跳河救人的也是她,原本不该将错误都推到平安身上,让他来承受这份恶果的。 是燕老爷和燕夫人不愿意怪罪死里逃生的女儿,才迁怒于平安的。 “他看上去……很好!” 平安确实过得是很不错的。 明明才二十出头,小时候看着也不是很健硕的一个人,如今站直了身子都已经有房门那么高,他每次来看喜乐的时候,都得弯腰才能从后门进来,不然就会直直的撞到门梁上去。 喜乐奇怪的停顿了下,才接着往下说。 “我哥他现在长得特别高,高高壮壮的往街上一站,就跟镖局里的大胡子镖师似的。我跟他打听过了,老爷和夫人只是嘴上说的厉害,其实心是很软的。” “我哥离开燕府后,就成了……别人的侍卫,每天都有肉吃,他过得比我还要好,姑娘您其实不用再担心他的。” 虽然燕绾从前没有说过,但喜乐是明白她的。 从前她想要劝说燕绾,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空泛。 如今平安都已经能出现在燕绾的面前,那她自然是要让燕绾别再为陈年往事而忧心了。 燕绾只是顿了下,并没有露出放松的表情。 她分不清喜乐话中的停顿,是因为震惊于平安的变化之大,还是在编造着能让她宽心的话。 于是她只是浅笑着:“那可真是太好了。” 熟悉燕绾的人都知道,她此刻脸上的笑容有多敷衍。 却没有人对此露出异样的表情来。 喜乐在夕阳落下山的时候,提出了告辞。 她谢绝了燕绾的好意,没有让人送她离开,而是选择独自回家去。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不记得别人的相貌。 倘若让燕绾身边的人,在她家中看到了她的哥哥,有些事情就会很不好说的。 然而当她从燕府走出一段距离后,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喊。 她回头看去,看见奔着她跑来的白果。 一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代替了她在燕绾身边的身份的人。 喜乐想,她应该是不喜欢这个人的。 或许直接扭头就走,才更为恰当些。 然而她最后还是停下来等着白果了。 她不是忽然又开始喜欢白果,而是担心这家伙会到燕绾面前告状,坏了她在燕绾面前的形象,那就不好了。 喜乐是很在乎燕绾的。 “我知道你,不过你不跟在姑娘身边,怎么忽然过来找我了?” 白果喘了几声粗气。 说出来的话,却与喜乐的问题毫不相干。 她说:“我从前是姑娘院子里的洒扫丫鬟,本来是应该跟着翠屏姐姐她们一起,被送到外地的别庄去,但因为姑娘出事的时候,我恰好因为风寒的缘故,连房门都没能走出一步。所以我最后还是留在了府中。” 只是留在了府中,而非是留在燕绾的院中。 “我从姑娘院子里的洒扫丫鬟,变成了客院那边的洒扫丫鬟,我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在客院那边待着的。” “结果程焕少爷来了。” 白果有意无意的将话说的格外暧昧。 她悄悄的打量着喜乐的表情,毫不意外的发现了对方脸上的嫌弃。 心中的某些猜测好像又多了一星半点的线索。 她接着往下说:“那天我在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程焕少爷,恰好让姑娘看见了,是我当时手上流的血太多,让姑娘的怜惜多了几分,所以她将我换到了她的院子里。” 果然这样才是正常的。 喜乐可不觉得程焕少爷会看上白果这样的小丫鬟。 她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白果又问她。 “你有没有觉得程焕少爷很像一个人?” “姑娘总说过去的时间太久,她已经记不得重锦少爷的模样了,可我看着程焕少爷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重锦少爷,甚至有时还会觉得重锦少爷若是长大了,大概也就是程焕少爷这样的!” 白果站在喜乐的对面,明明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但落在喜乐的眼中,已经是和妖魔鬼怪一般。 她还在继续说着:“我忘了,你应该没有见过程焕少爷的。” “你可以去见见他,他和重锦少爷真的很像。” 虽然姑娘否定了她的猜想,但她仍然保持着从前的怀疑。 姑娘对喜乐那般好,她应该是会为姑娘着想。 倘若喜乐见过了程焕,肯定是会和她一个想法的。 白果是如此坚定的相信着。 第88章 奇怪猜测 喜乐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她尽量不动声色的反问着白果:“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尚且存活在世上的人,即便与亡者有再多的相似,人们也不会将两者混为一谈。 会生出这样想法的白果,才更加的让人觉得很奇怪。 虽说街角的地方此时并没有多少人来往,白果还是左看右看一番后,将喜乐拉到更靠墙的地方去。 她附在喜乐的耳边轻声说:“大家都以为二少爷已经离开人世,就连姑娘也是那样想的,可我总觉得他其实是还活着的。” 十多年前,燕府中的人度过了一个近乎兵荒马乱的冬季。 二少爷为救姑娘,溺水而亡。 被救的姑娘在生死关前整整徘徊了三个多月,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等她回到锦官城,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她们姑娘甚至没能送二少爷最后一程。 “那时我的风寒还没好,院子里的丫鬟们人心惶惶,连门都不敢出。” 白果记得喜乐在那个时候,是跟着燕绾一起去了甘露寺,她应当是不知道府中是什么情况的。 所以白果给她解释道:“二少爷头七的那天,老爷夫人都去甘露寺看姑娘了,府中的事情便交到管家头上。我曾偷偷去过前院的灵堂……” 灵堂的正中央是金丝楠木做的棺材,棺材盖虚扣在上方,并没有完全盖实。 棺材的旁边还有一盏油灯。 按照锦官城的习俗,那盏灯须得点足七天七夜,中间绝对不能熄灭。 通常情况下,是该由二少爷的兄弟姐妹在灵堂前看护长明灯的。 只是那时,她们姑娘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大少爷在外游学不曾归来,小少爷甚至还没有出生。 因此看护油灯的人,就成了府中下人的事情。 白果跑到前院灵堂之时,守灵的下人跪在棺材前,已经睡着了。 油灯中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似的。 她上前去护住了那丝将灭未灭的烛火,给灯盏里添加了油,本来是准备做完那些事情就离开的,但有些事情总是格外的凑巧。 “当时棺材没有盖好,我恰好从缝隙中看见了棺材里的人。” 白果咬了下唇瓣。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不可思议,但很多事情在心里藏的时间久了,总要找个时间说出来的。 “我也知道溺水而亡的人,死后的模样看上去肯定和正常时候不一样的,但我从棺材的缝隙中看到了里面躺着的人,那双被水泡肿的的手上,光滑的没有落下一点疤痕,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燕绾院子里的丫鬟才知道的事情。 是在出事之前的一个月。 燕绾突发奇想的打算学厨。 在厨房里折腾了两三天,她不仅没学会如何做糕点,还被炉火给燎掉了两缕头发。 燕重锦知道这件事后,特地去厨房将燕绾给带了出来。 只不过他去的时候,恰好碰上燕绾打算挑战更高难度的点心,寻常的蒸煮已经满足不了她的标准,她打算做一些油炸撒子,简单又快捷。 却忽视了往热油里加东西,油是会往外溅的。 “二少爷为了护住姑娘,手背上被热油溅到的地方烫红了一大块。后来虽然也涂了烫伤的药膏,可不知怎的却落下了疤痕。” 白果抬头看向喜乐,一字一顿的说:“我在程焕少爷的手上,也看到了烫伤留下的疤痕。” 人有相似,很是正常。 可如果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是相似的,那也就不怪她会生出怀疑的心思了。 喜乐眼中闪过几丝意味不明的情绪,看向白果时,神色也低沉了许多。 正当她准备再说些什么,白果接下来的话就彻底打消了她想要说话的想法。 白果一本正经的说:“我觉得二少爷当初肯定是被河水卷到了别处去,恰好让程家的人给救了,许是二少爷不小心失去了原本的记忆,才变成了如今的程焕少爷。” “如果能叫他恢复从前的记忆,再同姑娘说清他的身份,想来姑娘这些年来的憾事也就能解了!” 喜乐定定的看了白果好一会儿。 才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想的太多了。” 又添了一句,说:“二少爷手背上其实没有留疤的,只不过是为了让姑娘打消下厨的想法,才让人替他在手上画了伤疤的模样而已。” 听上去,似乎是很合理的解释。 白果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让喜乐给按住了肩膀。 “有什么事情还是等下次再说,”喜乐看了眼半黑的天,面上露出几分着急来,“我同姑娘告别的时候,说是明天要带东西来看姑娘的。” “我得早些回去收拾东西了!” 她这样一说,白果自然是不会拦着她的。 同喜乐分别之后,她缓缓的朝着燕府的方向走去,踏过朱红色的门槛,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紧闭着门窗,白果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倚着房门一点一点的滑落在地上。 地面的冰凉没能让她清醒多少。 反而是压抑许久的心跳,终于在这一刻全盘爆发开来。 嘭嘭嘭…… 仿佛下一刻就会炸裂开来。 白果捂着胸口,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心情。 就在刚刚和喜乐说话的时候,她莫名的感觉到了危险,就好像她稍微说错一星半点的话,就会踏进无尽深渊似的。 不过等她说完那通胡编乱造的话后,危险又突然消失了。 毫无征兆的出现与消失,让人心底发寒。 翌日清晨。 燕绾用过早膳,又见了再次登门的喜乐之后,开始在书房中写着给谢忱的回信。 昨天白果递给她的那封信,就是谢忱送来的。 信中说,齐王妃已经定下了宴席开始的日子,城中已经有人收到齐王妃送出的帖子。 常如意与程焕赫然在列。 信中仍旧有许多的不甘心,但燕绾思来想去,实在是不愿去做拆散别人夫妻的人。 尽管她并不认为常如意与程焕之间,能有多少的夫妻情谊。 可她们有夫妻之名,只这一点,就足以让燕绾望而却步。 “算了,还是不要带棍子了。” 燕绾将回信放进信封里,转头问着玉浓:“我想要一些能包住手的东西,玉浓能替我准备好吗?” 赤手空拳的打人。 疼的不只是被打的人,其实打人的那个人也是会疼的。 所以她当然是要想办法让自己不是那么疼的。 玉浓还没说话,燕绾就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就你们两个,白果呢?她去了哪里?” 玉棋顿了下,道:“她昨天晚上睡觉时忘记关窗了,今儿个一早我去看她时,她就已经是高烧不退,我给她请了大夫,也开了药方,喝上几服药便会好的。” 至于白果迷迷糊糊中,一直念着要见姑娘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打算提起来。 且不说白果这会儿说的是不是迷糊话,她都还分不清楚。 更不必说她还生着病呢! 玉棋哪里敢让燕绾过去看她,要是燕绾因为去看了白果,就感染了风寒,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保险起见,她干脆就假装自己没有听见白果说的话。 燕绾听到这话后,点了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让她好好养病,不必担心其他的事情。” 另一边的喜乐却因为没有在燕绾身边见到白果的缘故,心中某些不详的预感越发深沉。 她的兄长本来是月中和月末的时候会来看她。 现在离月末还有好几日,可喜乐却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知道很多的事情。 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情,她也知道一些。 于是当她从燕府离开之后,没有顺着昨天离开的方向走,而是沿着长街一路走下去,很快便走到了街尾的地方。 喜乐敲响了那扇无人问津的大门,毫不意外的看到门后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话的人是平安。 他从门后走了出来,左看右看,没在街上看到其他人,才飞快的将喜乐拉到门后,砰的一声又关上了房门。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等我过去看你就是了,不要过来找我的么?” 虽然没有彻底挑明,但那种仿佛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的感觉,是很明显的。 喜乐低着头,乖乖的听着他的训话。 等他停下来之后,才半是担忧的将昨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我们都知道白果是在胡言乱语,但她如果在姑娘面前也那样胡说的话,保不齐姑娘就会误会的。我本来是想要今天过去再同白果说一说的,可是我在姑娘身边没有看到她。” 喜乐想到燕绾此时或许已经听过白果的话,心头就忍不住发虚。 “哥,你说姑娘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我的心好慌啊!” 她的心很慌,听她说话的平安也很慌。 原本他以为经历了少爷退亲又娶亲之后,就已经没有事情能让他那般慌张了,但他现在才知道,有些定论下得太早了。 他咬了咬牙,说:“你跟我去见少爷,看少爷他怎么说!” 书房本该是最清雅的一个地方。 可喜乐跟着平安的身后,走到书房门口,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让她忍不住停下来脚步。 目光犹豫的看向平安:“哥,书房里……” “没事,少爷只是心情有些不大好,喝了点小酒而已。” 因为程焕去燕家的时候,很少会带上其他人,所以平安也不知道程焕在燕家究竟遇到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程焕那天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让人买来了十几坛酒,闷不吭声的喝了一天一夜。 常家姑娘倒是想要劝他,可程焕压根连人都不愿意见。 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了。 程焕站在房间中央,他正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对兄妹在游湖,轻舟立于水上,小姑娘拿手拨动水面,泛起的波纹一圈圈的荡开,少年站在小姑娘的身后,右手虚放在空中,似是时刻防备小姑娘不慎落水似的。 “少爷,喜乐她有事要同您说。” 平安打算了程焕的思绪,让他从虚无缥缈的幻象中回到了人间。 拎起酒坛喝了口酒,程焕回头看向门口的人:“怎么了?” 喜乐又重复了一次白果的话,原以为程焕也会跟她们一样焦心,谁知道对方的想法完全不在她们的设想之中。 他愣了一下,说:“绾绾都已经记不得她哥哥的模样了啊!” 像是遗憾,又像是在郁闷。 “不记得了也好,燕重锦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根本不值得她惦念那么久的。” 程焕又回头继续看着墙上的画卷,仿佛那副画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虚掩着的房门再度被人推开。 常如意抬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被屋内的浓浓酒气给震惊到了。 “重焕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她盯着程焕手中的酒坛,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你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的。” “你又不能喝酒,却还喝这么多,是想要直接猝死,将原本的责任全都丢下吗?” 常如意突然止住了话头。 她的视线落在墙上的那副画上,画卷中的少年和小姑娘面上都是带着笑的,那艘船上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就只有一个撑船的船夫。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所以重焕哥哥,你这是后悔了吗?” 她大踏步的上前去,在程焕猝不及防之下,伸手将墙上的画卷扯了个稀巴烂。 说:“你从前不是总在说,做下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后悔么?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程焕看着她将撕碎的画卷胡乱的丢在地上,破碎的纸片混杂在碎裂的瓷片之中,乱糟糟的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又喝了一口酒。 指着平安身边的喜乐,对常如意说:“我当然没有后悔。” “你身边的丫鬟从今天开始就换了,以后让喜乐跟着你。” 常如意顿了下,道:“喜乐,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是燕绾吗?”她看向程焕,“我记得燕绾身边就有个叫喜乐的丫鬟,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能给她换个名字吗?” 程焕说:“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喜乐。” “至于名字,你想换就换,不必问我。” 第89章 那是背叛 常如意仍是不大满意的挑着刺。 “她瞧上去就笨手笨脚的,哪里比得上我身边的人,真是的……” 程焕看向她,面上不带丝毫情绪的说:“不想要的话,就走,这里也没人会拦着你。” 他从未想过要娶常如意。 如果不是对方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身边,根本就不可能有婚事一说。 看着面前分外冷漠的人,常如意觉得自己心头有些空落落。 她抬手将屋内的闲杂人等给赶了出去。 就算她接下来表现的不像是自己,就算她需要低声下气的祈求程焕,可她的软弱只会出现在程焕的面前。 “重焕哥哥,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呀!” 她蹲在程焕的勉强,仰头拽着他的衣袖,小声说:“你如果要我做什么事情,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就像当初一样。” “你现在说的这样迷糊不清,我是猜不到你的想法,但是只要你说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去做的。” 少女的眼中,是对他的全然信任,仿佛他就是她的一切。 然而程焕却对她的殷殷盼望,熟视无睹。 从前也有个小姑娘,视他为全部。 他参与了小姑娘的整个童年,看着她从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渐渐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他都陪着那个孩子,直到他离开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孩子最看重的人。 然而当初年幼,他并不知自己付出的心血化作的羁绊会如此深刻。 “阿钊也让我对绾绾好一点,你说我该听你,还是听他的呢?” 程焕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坛,随手砸到了地上,就砸在刚才被撕碎的那片画卷之上。 “如意,你该知道的,除了报仇一事上分外执着,我在其他的事情上都很是优柔寡断,不管是在对你,还是对绾绾的时候,我都是如此的。” 常如意又一次听到了那个令她万分厌恶的名字,面上的温顺差点就维持不住了。 她低下头,掩饰住了自己面色的异常。 低声说:“可当初的事情,明明是她配合着你一起做下的,她知道你的所有事情,这些年却还装作沉溺在往事之中的模样。” “是她心机太深,骗了世人,你何必管燕家人的话呢?他们都被燕绾骗了呀!” 程焕靠在了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她的猜测是建立在燕绾知道当初的真相之上。 多年以来,他都和常如意一般想,以为燕绾是知情的。 可是,如果燕绾确实是毫不知情呢? 他忽然不敢深思下去。 出了门的平安与喜乐兄妹俩,也有些不大好。 平安是习惯了自家少爷做下的各种决定。 喜乐却还没有习惯的。 她一直守在锦官城,直到这两年才接到平安的消息。 这么多年来,都是燕绾吩咐人照看着她,她才能以孤身一人的状态,在锦官城很好的生活下来,甚至都没人敢欺负到她头上。 现在程焕却让她去给常如意当贴身丫鬟,哪里能这样做呢! 喜乐为难的看向平安:“哥,你和少爷回锦官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也知道咱们姑娘和常姑娘最不对头。” “少爷现在娶了常姑娘,咱们姑娘听到消息后就已经很生气了,现在还让我到常姑娘身边去,少爷这是生怕姑娘的日子过得太舒心了,非得惹她生气吗?” 满锦官城的人都知道,燕绾与常如意是死对头。 在常如意与燕绾两人之间,喜乐自然是更加偏向于燕绾的。 哪怕如今常如意已经成了程焕的妻子,她也还是更加偏向燕绾的。 平安猜不到程焕的心思。 但也不妨碍他劝说喜乐。 “既然少爷都已经这样吩咐了,你就按照少爷说的做就是了,何必想太多。”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我们的主子是谁!” 喜乐当然是没有忘记的。 可程焕是她们的主子,燕绾也是的。 而且对喜乐而言,对她好的人是燕绾,替她找后路的人也是燕绾,程焕反倒是那个逼得她不得不离开燕府的人。 孰轻孰重,自然分外明显。 骨子里的小叛逆在这会儿全都被激发了出来。 喜乐对上人高马大的平安,毫不犹豫的说:“姑娘当初已经把卖身契还给我了,还去衙门给我立了个女户,我是自由身,便是程焕少爷,也不能让我再去伺候别人的。” 她说完话,转身就想跑。 但她哪里比得过平安。 平安三两步就把她给抓了回去,提着她的衣领,就跟拎了一只小鸡仔似的,分外轻松,一点也不吃力。 紧闭的房门再度被敲响,屋内的争执也告一段落。 程焕把人给叫了进来,就看见平安手里的喜乐。 “你们兄妹俩这又是在做什么?” 平安闷声回道:“喜乐她不听话,我看得教训教训她!” 原本被抓住后还听之任之的人,在他这句话后,开始猛烈挣扎起来。 也顾不得自己有多难受,喜乐拽住平安另一只手,狠狠的咬了下去,逼得平安不得不松开她。 “你乐意给别人当一辈子的奴才,那是你的事情,可别把我也算进来!” 喜乐看到站在程焕身边的常如意,两人看上去郎才女貌,仿佛一对璧人,可她看了之后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高兴。 她身边的丫鬟也养的跟她一样的性子。 程焕看了她一眼:“你跟着绾绾身边也读过几本书,不破不立这个词你应当是明白的。” 他没有说更多。 或者说他没有当着常如意的面前说更多。 喜乐抬起头,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但她自那日之后,确实成了常如意身边的侍女。 虽然那并非是她的本意。 齐王妃的宴席仍是在城外别庄办的。 别庄里种的梅花都是早梅,初冬之时就已经竞相开放,等到如今三四月之时,梅花早就不见踪影,光秃秃的梅树看上去有些突兀。 庄子里的下人或许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便用绸缎扎成了鲜花的模样,挂在树梢枝头。 乍一看确实有几分繁花似锦的意味。 白果的风寒还未好。 因此跟着燕绾出门的,只有玉浓与玉棋。 主仆三人沿着别庄的小径往前走着,路上并未见到引路的下人,倒是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姑娘,要不我们回门口等一会儿!” 玉浓看着越走越偏僻的环境,觉得这样不行。 她拦着了还想要顺着小径继续往下走的燕绾,“我们也不知道王妃是在哪里设宴的,这样乱走一通,也不是办法的。” 燕绾看了眼树上的绸花,道:“应该是在这条小径的尽头处!” 她指着树梢又说:“你看那树上的花,如果这条路不是往宴席去的那条,别庄的下人又在这些树上花费心思呢?” “说不定是他们买的绸缎太多,所以庄子里的数上都绑了这些绸缎做成的花呢?”玉浓摇头,反驳着燕绾的话,“您也知道齐王妃是皇室中人,他们那样的人,又哪里会缺这几个绸缎花的钱呢?” 话是这样说,可皇室之中也有生活简朴的人呀! 燕绾回想着自己见到的齐王妃:“我那日见到王妃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没有太过浮夸,她的发饰也只有几个,想来应当是个简朴之人。” “他们的主家都生性简朴,下人只会有样学样,哪里会做出铺张浪费的事情呢?” 她安慰着玉浓,望向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小径,开始回想着上次来时,是怎么走的。 就在主仆三人停在原地的时候,不远处的拐角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 “你既然成了我的丫鬟,平时就得尽心尽力,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了,知道了吗?” “是。” 不管是先说话的,还是后开口的女声,在燕绾听来都格外熟悉。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带着两个丫鬟悄悄的走了过去。 虽说偷听并不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但她真的很好奇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红衣少妇背对着她们,站在她对面的绿衣丫鬟低着头,逆来顺受的模样看上去没什么好注意的。 燕绾仍在想着她们会是谁,然后她看见低头的人抬起了头,背对着她的人也转过了身。 红衣是常如意。 绿衣……却是喜乐。 前不久才带着礼物上门,又在她的恋恋不舍中离开的……喜乐。 “我还想着是哪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在偷听,没想到居然是你呀!”常如意挑了下眉,居高临下的看着燕绾,“什么时候,燕家的大姑娘也做起这样偷鸡摸狗的小人之事了?” 嘲讽的语气让人恨不得和她对骂一通。 然而燕绾却是呆愣在原地。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回神之后,也没有找常如意说话,而是对着她身后的喜乐说:“你是被她威胁了吗?” “喜乐你不要怕她,过来我这边,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的。” 她朝喜乐伸着手,等着她过来。 然而喜乐低下头去,避开了燕绾的视线,小声说:“没有人威胁奴婢,一切都是奴婢心甘情愿的。” “她可不需要你在这里做好人。” 常如意最烦的就是燕绾装作无辜的模样,也就只有程焕他们会傻乎乎的信她,她就不一样了。 她绝对不会相信她的。 “来,喜乐你告诉她,你为什么会到我身边来?” 燕绾以为喜乐依旧什么都不会说,可是她说了。 喜乐说:“奴婢的兄长在程焕少爷身边当差,为了能兄妹团聚,奴婢自然也就到了少夫人的身边。” 她口中的少夫人指的是常如意。 初春的风似乎还带着冬日的冷意。 燕绾看着常如意带着喜乐趾高气昂的从她身边经过,也看着喜乐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起来。 那两个人相继离开后,燕绾在原地僵硬的站了许久。 平安在程焕身边当差,喜乐去了常如意的身边。 燕绾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捂着心口,忽然想起了白果曾对她说的话。 她说:“姑娘,你有没有觉得程焕少爷和重锦少爷很相似啊?” “你们说程焕他真的和我哥很像吗?”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玉浓和玉棋确实见过程焕,可她们来到燕府的时候,燕重锦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们又哪里能知道燕重锦的模样呢! 近乎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原路,燕绾又回到了别庄的门口。 谢忱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却见到燕绾从门内走了过来。 他愣了一下,才走了过去。 “绾绾怎么来的这么早?” 燕绾茫然的抬起头,盯着谢忱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他来。 垂头丧气的说:“我今天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或许今天就不该出门!” 这样的反应,显然是遇到事了。 谢忱牵着燕绾往别庄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问她:“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我让人带了麻袋过来,等宴席结束的时候,我们套他麻袋去!” 粗暴的手段。 如果是平时的话,燕绾肯定已经叫人悠着点了。 但她这会儿却没什么心情劝说了。 她哑着嗓子说:“我应该跟你说过的,我以前那个贴身丫鬟叫喜乐,因为落水的事情,她不能继续留在燕府之中。然后我给了她一些银钱和一个铺子,又找人给她立了女户。” “我对她不好吗?” 燕绾想不明白。 不是说和别人比较才显示出来的好,只她替喜乐准备的东西和考虑的事情,她以为那些就已经能体现出她的好了,可在喜乐眼里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对她已经很好了。” 不止是谢忱,就连玉浓和玉棋都这样说着。 身为燕绾现在的贴身丫鬟,玉浓和玉棋对于自己的前辈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正是因为这份了解,所以她们才更加的无法理解对方。 燕绾说:“可是如果我对她已经很好了,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常如意身边。” “她去给常如意当丫鬟了,还说什么要兄妹团聚,但她明知道我有多讨厌常如意的。“ 就连这些来参加齐王妃的宴席,她都是为了常如意而来。 就想着宴席之后给她套麻袋,好揍她一顿。 结果喜乐却闷不吭声的去了常如意身边。 这无异于是一重背叛的。 “常如意到底哪里好了,为什么他们都要选她而不选我呢?”燕绾不解的看向谢忱。 第90章 胡言乱语 程焕答应了要与常如意保持距离,最后却娶了她。 燕老爷知道她恨不得亲手杀了常如意,可他却亲手操办了常如意与程焕的婚事。 现在连喜乐也是如此。 明明前几日还姑娘长姑娘短,她稍微皱了下眉头,喜乐就忙不迭的上前逗她笑,生怕她有丁点儿的不高兴。 怎么短短几天后,她的变化会那样快呢! 燕绾余光瞥见梅树上的绸缎花,想起它原本那光秃秃的模样,忽然有感而发:“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所以才会轻易改变态度吗?” 因为从始至终都不曾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才能说变就变。 她抿了下唇,问谢忱:“忽然觉得糟糕透了,谢忱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对?” 大概是最近出现的背叛太多,让少女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起来。 曾经深信不疑的人,大多用事实证明了她的眼光之差,那么仅剩下的谢忱呢? 他也会变得跟那些人一样吗? 谢忱看见了燕绾眼中的水光,他抬手在少女发顶揉了揉,道:“你知道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骗你的。” 姑且信了他的话。 燕绾挽住谢忱的胳膊,情绪依旧十分低落。 “谢忱,我听过一种说法。”她低头踩着脚下的方砖,声音微弱的道:“大概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一个人看不惯我,那可能是对方的问题,但是如果有很多人看不惯我,那就应该想想是不是自己太不得人心。” “这样的道理放在现在,是不是也能说得通?” 为什么他们都会选择常如意,而不是她! 是不是因为她真的很差劲呢? 少女近乎喃喃自语的说:“我做人是不是真的很失败呀?” 哪怕有谢忱在身旁,燕绾还是忍不住钻进牛角尖,她仍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我一直觉得绾绾是最好的,别人的做法如何,那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与绾绾有什么关系呢?” 谢忱最见不得燕绾难过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将人拥到怀里。 “受了委屈的人是绾绾你,做错事情的是他们,没道理让绾绾你来承担他们的错误的。” “不要去管那些外人是如何说的,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以偏概全,除了胡搅蛮缠的让人讨厌外,他们也做不了其他有意义的事情了。” 情绪失控也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 燕绾从谢忱怀里出来时,别的不说,至少面上已经恢复正常。 她冷静下来后,才跟着谢忱往前走着。 男宾与女客所在的并不是一个院子,她们同行了一段路后,便在别庄侍女的带领下分开走。 分开之前,谢忱拉住燕绾又嘱咐了一番。 “等会儿宴席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绾绾你都不要和常如意起冲突,有什么问题我们私下再去找她解决,你看可以吗?” 名声这种东西,燕绾早就已经不在乎了。 但是就算燕绾自己不在乎,谢忱也不想看着别人用轻视的语气谈到她。 他知道燕绾是最好的。 少女蹙着眉,很不想答应下来,但对上青年期盼的目光后,她叹了一口气,还是答应了下来。 大不了等会儿她多忍耐一些就是了。 应该不会出现忍不下去的情况! 等燕绾真到了地方后,只想说干得漂亮。 因为参加宴席的人比较多,席面上的桌子便是那种小长桌,两人同桌的那种。也不知是哪位神仙安排的座位,竟将她和常如意安排在了一桌。 这是生怕她们不会打起来么? 燕绾在门口止步不前。 她担心自己过去听见常如意的声音后,会忍不住当场失态,一巴掌甩了过去,那可就不好了。 “燕姑娘?” 引路的小丫鬟并不明白燕绾为何停在原地。 她不敢催促燕绾,只能小小声的唤了一声。 燕绾捏了捏手腕上的佛珠,在玉浓和玉棋担忧的目光中,朝着方桌走去。 落座之后,常如意睨了燕绾一眼。 “左右宴席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开始,不如我们说会儿话?” 看在她已经如愿嫁给程焕的份上,她对燕绾的态度可以稍微好上那么一些。 毕竟程焕是燕老爷亲口承认的养子,那燕绾自然也就能算是她妹妹的。 “燕绾妹妹,你说呢” 不止是心中那般想,常如意嘴上也是如此说的。 掌心的佛珠有些硌手,燕绾拎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两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拒绝。 “我想我们应该没有什么好聊的。” “怎么会无话可说呢?”常如意笑着看向燕绾。 虽然她依旧是不大喜欢燕绾的,但最后赢的人是她,所以她可以对自己的手下败将温柔一些。 “我已经嫁给了重……焕哥哥了,你现在应该叫我一声嫂子的,咱们姑嫂之间自然是有话可说的,比如说说我们都认识的那个人!” 燕绾顿了下,越发的觉得常如意莫名其妙。 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就算燕老爷后来在外人面前将程焕认作了义子,但对于燕家的其他人而言,尤其是对燕绾而言,程焕的身份压根就还是从前那个,根本就没有改变。 一个曾与她有过婚约,后来又退了婚的家伙,哪里值得她放在心上。 也就常如意这样脑子不清楚的家伙,才会将那个说话不算话,一点担当都没有的家伙放在心上。 燕绾冷声道:“程焕是程焕,我是我,就算我爹将他认作了义子,我也绝对不会承认他是我哥哥的。” 少女斩钉截铁的模样,让常如意有片刻的恍惚。 没想到燕绾的警惕心居然这么高么! 她看了眼周围,小方桌旁边除了她与燕绾之外,也就只有她们带过来的丫鬟了。 心中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她挥手让喜乐退后了几步,贴近燕绾的耳边轻声说:“是担心其他人知道后,将消息走漏出去么?也不必如此的,重焕哥哥的仇人大多已经伏法,现在出逃的那几个也早就不成气候了,何必再这般小心翼翼呢!” 自说自话的模样让人觉得很是不可理喻。 燕绾拍开了常如意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说:“不要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他程焕的仇人如何了,与我有何关系,你离我远点!” 她的反应好像格外不一样。 常如意的姿势有些僵硬,看向燕绾的时候,眼中也带着浓浓的怀疑,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她顿了一下,又问道:“燕绾,你不要再耍花招了。你敢说你会不知道程焕是谁?” 迷惑的发言真的是一个接着一个。 明明嫁给程焕的人不是她,常如意却追着她问程焕是什么样的人! 可真是有够让人迷惑的。 “程焕除了是程焕,他还能是谁?”燕绾不假思索的反问道,“他确实跟我有过婚约,可那不是早就已经退掉了,而且你还让人在城中散布流言,污我名声。” “他和你一样,都是狼心狗肺之辈,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燕绾还是没能压下心头的怒火。 她把常如意和程焕都骂了一顿。 看着常如意坐回原位,愣愣的,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再让常如意问下去,她可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到时候就不是骂人那么简单了。 非得给她打得哭爹喊娘才能停下来的。 姗姗来迟的齐王妃,说过几句场面话后,就满院子的找起了燕绾。 然后她就看到了与常如意坐在同一桌的少女。 顿时觉得额头生疼。 她将丹阳郡主叫到身边来:“你前几日将宴席的事情揽到身上去,我还真的以为你是想要学习管家的事情,没想到你……” “你也知道燕家的小姑娘和常家姑娘最不对头,怎么还把她们两个安排到一起去了?” 齐王妃揉着发疼的额角,越发的觉得丹阳郡主不会办事。 “而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嫁了人的夫人们安排在一起,未出阁的姑娘们要安排在另一边,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把她们两个放在一起呀!” 可惜现在坐都已经坐下了,也不好再临时换位子。 丹阳郡主愣了下。 她当然也是打听过城中的传闻,尤其是跟谢忱燕绾有关的那些传闻。 “但是燕老爷不是已经将程焕认作义子了么?常如意嫁给了程焕,从辈分上来说,她就是燕绾的嫂嫂了呀!” 丹阳郡主说着自己的逻辑,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的。 “本来我是准备将燕绾安排在燕夫人身边的,但这不是燕夫人没有来么!我就把她安排在她嫂嫂身边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停了一下,又很是疑惑的问道:“说来也奇怪,那天燕绾从谢府离开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张手写的请帖,后来我想到请帖上只写了她的名字,所以还特地又让人送了一份请帖给燕夫人的。” “但燕夫人怎么没来呢?” 难不成是生病了,可是也没有听到风声呀! 齐王妃顿了下。 她知道燕夫人就算接到请帖,也是绝对不会来的。 “许是她临时有事,没来就没来,我们现在不提她的事情,还是接着说燕绾和常家姑娘的事情。” 她又将话给拉了回来。 “你知道常如意嫁给了程焕,那你知不知道程焕曾与燕绾有过婚约?” 丹阳郡主忍不住瞪大眼睛,道:“那不是市井流言,当不得真吗?” 如果程焕与燕绾有过婚约,又是在退婚之后,娶了燕绾的死对头,那爱女如命的燕老爷又怎么会亲自给程焕和常如意操办婚事呢?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呀! 齐王妃握住丹阳郡主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说:“燕老爷确实疼爱女儿,但他也疼其他的孩子。”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她松开手,替丹阳郡主整理了下脸颊边的碎发,道:“等明儿回了京城,你再跟着芳娘后面好好学学,这样的事情做了一次也就算了,下次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其实丹阳郡主还是没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齐王妃没来之前,她还曾想要过去找燕绾说话呢! 只不过当时她看着燕绾与常如意似乎相谈正欢,这才没有过去打扰她们的。 但是齐王妃让她再跟着芳娘后面学,那她学就是了。 左右也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事情。 女客这边有齐王妃和丹阳郡主在场,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另一边的男宾则是由齐王世子招待着的。 同丹阳郡主相比,齐王世子的身份其实是有些存疑的。 昔年京城的传言之中,齐王一向是不近女色之人,仿佛除了朝堂之事以外,就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的心绪变动。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宠幸了哪个女子。 只知道他在春夏之交,从外面抱回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上书请求皇上封那孩子为齐王世子。 然后在那年秋天,他在外出办事的途中偶遇了现在的齐王妃,对美人一见钟情,回京之后便让人上门求娶,将美人娶回了家中。 因着生母不明的缘故,齐王世子在京中也曾被人排挤过。 不过他有一个好父亲。 所以那些排挤他的人,最后都从京城离开,去了别处。 “谢家表哥来的倒是挺早的。”司徒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对谢忱笑了笑。 谢忱并不觉得他和齐王一脉真的有什么关系。 听到司徒靖这么说,自然是道:“世子叫我谢忱便可。” “表哥不必如此见外,你我本就是兄弟,我唤你一声兄长也是应该的。”司徒靖故意如此说着。 他看着谢忱皱起的眉头,嘴角的笑忍不住又深了几分。 “我在锦官城只待了一段时间而已,就听说表哥同燕家的姑娘走的挺近的。因此,我这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徒靖顿了下,在谢忱的黑脸中继续往下说着。 “如果我说的不对,还请表哥多多包涵了。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旧朝,没那么多的礼教束缚,但姑娘家的名声总是比我们的要重要些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到燕家去提亲呢?等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也好给你们送一份大礼的。” 第91章 说个笑话 催婚这种事情,向来是家中长辈才会提起的。 谢老爷和陈夫人都不曾对谢忱的婚事提过想法,反倒是司徒靖先说到了这个。 又因着司徒靖是此间的主人,宴席上的大多数人都关注着他的动静。他说的话,自然也就只字不漏的被其他人听了去。 燕家今天来的人,除了燕绾,还有燕重钧。 他就坐在离谢忱不远的桌边,听到司徒靖的话后,很是不高兴的瞥了谢忱一眼。 燕重钧与燕老爷是一般的想法。 他也不怎么喜欢燕绾与谢忱走的太近。 倒不是觉得谢忱此人晦气,而是他们燕家的事情本来就跟一堆乱麻似的,那谢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自家妹妹着想,他也觉得她和他不应该走的那么近的。 只是小姑娘自小便固执,他的这些心思放在心底,却没办法说给燕绾听的。 即便是说了,也无人会听。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能给谢忱多少好脸色。 尤其是当谢忱连累到燕绾的时候。 谢忱正在想着要如何回答司徒靖的话,院门口突然窜进来一个人。 披头散发,连衣服也是乱糟糟的小丫鬟慌里慌张的找上了燕重钧。 玉棋抹了把眼泪:“大少爷,常……程夫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们姑娘都已经不去招惹她了,她还非得凑过来,气晕了我们姑娘不说,她还要打人……” 什么样的解释都不用说了。 谢忱顿时站起了身,同司徒靖说了声抱歉,便跟上了燕重钧。 角落里坐着的程焕隔得有些远。 没听清玉棋的话,只依稀听见谁晕了,还被打了。 他见燕重钧和谢忱都出了院子,下意识的也跟了上去。 女客那边出了事情,自然有齐王妃与丹阳郡主主事。 司徒靖捏着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又招呼着剩下的宾客喝酒吃菜。 至于刚才的那场问话,就算谢忱避开了这一次,在场的人这么多,他总要做出选择。 另一边的燕绾其实真的没想再搭理常如意的。 她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的打算,即便真的十分看不惯常如意,她也只是尽量避免同她对视说话,只当对方不存在了。 奈何有些人就是看不懂别人的脸色。 常如意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非要拉着燕绾说话。 从一开始的天气到后来的桌上菜色问题,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燕绾不想和她说话,便一直没有开口,但常如意倒是乐此不疲的说个没完没了。 直到燕绾不知不觉放下心中警惕,让常如意靠的越来越近。 她才贴在燕绾的耳边轻声说:“燕绾,你知道的!” “程焕就是燕重锦。” “毕竟他已经表现的如此明显,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字是重焕,但是这个名字用他老家的方言来说,就是——重锦!” 那一瞬间,燕绾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恶意都在朝着她涌来。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去,恍惚间竟觉得常如意宛如妖魔。 一贯的认知在崩塌,眼前的世界也在崩塌,当黑暗降临在她眼前时,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只是觉得早该如此。 放任自己陷入黑暗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都清净了许多。 宴席还没有开始,别庄的侍女都还没有上菜,只是端上了几碟瓜果点心和茶水,因为玉浓和玉棋这样的侍女也都是站在一边,离座位上的人还有一段距离。 燕绾倒下的那一瞬间,她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喜乐立刻冲了上去,接住了燕绾。 否则她肯定是要直接摔在地上,肯定会砸伤自己的。 常如意皱着眉头让喜乐松手:“燕绾,你真是这么多年都没长进,遇到不想听的事情就装晕,你以为我会和他们一样傻乎乎的相信你,我才不会信你呢!” 喜乐没听她的话,还是将燕绾护在怀中。 果然不是自己的丫鬟,用着就不顺心。 常如意暗想,等今日回去后,一定要让喜乐好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面前装晕的燕绾。 她上前去扯着燕绾的衣领,想要将人从假晕中唤醒过来。 这动作在回过神来的玉浓和玉棋眼中,可不就是想要对她们姑娘下黑手么! 一时间谁也顾不上身份之别,两人冲上去就推开了常如意,将喜乐和她怀里的燕绾护在了身后。 她们所在的位置本来就很靠近主位,丁点儿的动静都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更何况此处的动静实际上又格外的大呢! 趁着齐王妃已经注意到这边,常如意不敢再对燕绾下手后,玉棋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匆匆忙忙的跑到男宾那边去找燕重钧去了。 其实她本来是想要找谢忱的。 但进了院子以后,她又看到了自家大少爷。 远近亲疏,这种事情当然还是找自家人更合适的。 而且就算她没有提到谢忱少爷的名字,最后谢忱也还是跟了上来的。 齐王妃在知道常如意与燕绾闹出的动静后,就派人过来查看,在得知燕绾晕过去后,更是直接让人将燕绾送到客院中休息,并且为她请来了大夫。 大夫还不曾到。 燕重钧就在别庄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燕绾暂做休息的客院之中。 少女躺在房中的床上,还未醒来。 齐王妃坐在主座上,她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常如意。 丹阳郡主并不在此处,应当是在女客那边主持大局。 毕竟总不能为了燕绾与常如意的事情,就丢下其他前来参加宴席的人而不管不顾了。 燕重钧向齐王妃问好之后,便问起了燕绾。 “绾绾她现在如何?” “别庄的大夫还没来,她还在里面昏睡着,”齐王妃从常如意身上收回视线,淡淡的回着燕重钧的话。 余光忽然瞥见了燕重钧身后的青年。 昔日的小小孩童在时光流逝之下,也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眉宇之间依稀能看出旧日的模样,只是那双眼里寻不到当初的亮光了。 “燕大哥进去看看绾绾!” 谢忱看着准备在外面等大夫的燕重钧,想了一下,还是劝道:“她身边的丫鬟都说不清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但绾绾都晕了过去,显然刚才发生的不是什么小事。” “如果绾绾醒来之后,能看到燕大哥你陪在她身边,应当也能好受一些。” 有人陪着,与孤身一人的感觉终究是不同的。 燕重钧一时没想太多。 他看了谢忱一眼:“那我先去看着绾绾,等大夫来了,你再带着人过来!” 都不用他再说些什么,齐王妃就已经摆手让他进屋去了。 外间很快就只剩下齐王妃、常如意与谢忱三人。 常如意掰着自己的手指,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仿佛里间晕着的燕绾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谢忱看了齐王妃一眼,很快就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齐王妃来锦官城之后,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同京城的匆匆一瞥相比,谢忱这次看到的人脸更为清晰。 只是就跟他从前说过那样,他对谢夫人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最后看到的满面伤痕的模样。 很多人都说齐王妃与当初的谢夫人模样酷似。 可他看着眼前的人,却能够无动于衷。 大概是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谢忱心中飞快的划过一道念头,不等他深思,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从齐王妃脸上挪开的视线,最后停下了常如意的身上。 顿了一下,他问:“程夫人,你方才同绾绾说了些什么?” 常如意弹了下自己的指甲,回头看向谢忱:“我能和她说些什么呢?” “当然是一些她与我都心知肚明的东西,谁知道她蒙骗世人良久,竟连自己也骗了过去呢!她天生就会哄骗他人,谢少爷也被她的无辜模样给骗到了吗?” 什么叫做死对头呢? 大概就是无时无刻都在用最坏的恶意揣测着对方! 就好像常如意从来都不会认为燕绾有多无辜一样。 谢忱皱着眉头。 他知道常如意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但听着她这样模糊不清的表述,还是会觉得很心烦。 这些人说话的时候就不能直截了当些,非要弄一些隐喻,让人猜来猜去,不会觉得无聊么! 里间的燕绾沉浸在黑色的梦魇之中。 她在梦里又回到了少时的那场变故之中,以第三人的视角观看着那场变故。 那天是她的生辰。 可燕老爷临时被衙门的人叫走了,燕重钧出门游学还未归来,燕夫人更是因为怀有身孕而体力不济,终日昏昏欲睡,根本就没那个精力替她庆生。 她原本是准备在家中准备一桌席面,就请燕重锦还有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一起闹一闹的。 是燕重锦说生辰宴就该热热闹闹,便带她出门泛舟湖上。 冬日湖面的冷风比平时要更为猛烈一些。 她才到湖边就已经在打退堂鼓了。 拽着燕重锦的衣袖,小声央求:“哥哥,湖上的风好大呀,你的风寒前两天才好,我们还是先回去,等明年开春后,我们再来游湖好不好呀?” 燕重锦不曾说话。 但对面船上的常如意却已经开口挑衅。 少时的燕绾生性固执,却也最受不得别人挑衅。 那边的常如意才开了个头,她便接着往下去了。 然后她跟燕重锦一起,登上了常如意的那艘游船。 梦里的小姑娘从上船开始,就没有哪一刻是高兴着的。 她闷闷不乐的看着说好要为她庆生的兄长,一上船就去找他的朋友吟诗作画,根本就没想起他身后还带着一个小姑娘。 偏偏还有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常如意,非要黏在她身边,张口闭口都说她是没断奶的小娃娃。 她曾躲开常如意,一个人站在船尾看着湖里的游鱼。 会在冬日越出水面的游鱼,个头都比较大,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很好吃。 小小的孩子容易生气,也容易消气。 只看了一小会儿的鱼而已,她就已经想不起刚才为何要生气了。 穿着绣花鞋从船尾跑到船头时,甚至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彼时围在燕重锦身边的书生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少年一人眺望着湖面,看上去满是忧郁。 哥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燕绾看着梦里的小姑娘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没有惊动任何人。 小姑娘找到了燕重锦身边的小厮,“哥哥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你帮我去买些云片糕来!” 她记得燕重锦和她一样喜欢吃甜食,却又觉得男孩子不应该喜欢吃甜的,所以平时总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顺手从点心碟子里面拿几块糕点。 云片糕是他最喜欢吃的糕点。 平安离开了那艘船,喜乐留在府中没有跟出来。 小姑娘在等平安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又被常如意等人围在了一起。 船边的栏杆很高,五六岁的小姑娘甚至没有栏杆高,宽大的缝隙中能够轻而易举的塞进一个小姑娘。 她贴近栏杆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下,又踩着她握住船舷的那只手。 痛觉让她松开手,直直的坠入湖底。 船边的那些人在大喊大叫,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极了一群鸡仔。 唯独常如意不同。 她双手拢在袖子里,嘴角微微上扬,笑看着在湖面沉沉浮浮的小姑娘,仿佛是在袖手旁观一场好戏。 梦里的兄长跳下了湖,拼尽全力的游向水中的小姑娘。 可梦外的燕绾却在看着那条船。 拎着木桨的船夫不知何时从船舱走到了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湖面逐渐靠近的两个人。 当燕重锦带着半晕半醒的小姑娘来到船边,船夫才跳下了湖,救起了濒临昏迷的小姑娘。 他只救起了小姑娘。 燕重锦在湖里看着小姑娘被带上了船,才缓缓的沉入湖底。 从梦中醒来后,燕绾分不清刚才的那场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还是她被常如意的话影响后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如果燕重锦与程焕是一个人? 不! 他们绝对不能是一个人。 燕绾看向守在床边的燕重钧,“大哥,我跟你说个笑话呀!” 她嘴角上扬,弯着眼睛说:“刚刚常如意说程焕和重锦哥哥是同一个,你说好笑不好笑?” 第92章 说打就打 屋内很安静。 静得仿佛只有她们的呼吸声。 燕绾看着燕重钧,燕重钧低着头,沉默的任由她打量着。 “大哥,”燕绾沉默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也和我一样,觉得她说的是个笑话,对?” 常如意历来与她不对付,尤其是经过当初的那件事之后,她更是与常如意势不两立,两看相厌。她从来都不想让常如意好过,常如意也是那般想她的。故而常如意在她面前说的话,有真有假,甚至假话说的更多。 少时的燕绾时常会被她骗到,后来她就再也不相信她的话了。 今天常如意说的话,燕绾更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 燕重锦是一手将她带大的兄长,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的二哥可以说是世上最疼她的,但凡是她喜欢的东西,二哥总会想方设法的送到她的面前,她稍微遇到点儿委屈,二哥就会出面扫平她面前的障碍。 甚至为了她付出性命! 而程焕呢! 两人初见之时,便是他退亲之日,丝毫不顾及两家交情,更不曾想过燕绾一个柔弱女子,是否能承受住退亲的后果。 再之后。 更是任由流言满天飞,看着燕绾的名声宛如堕入污水之中,却不曾为她辩驳一句。 倘若这样的一个人,与她心心念念的兄长竟是同一个人,那她这么多年的求神拜佛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百般自苦,难不成就是为了那样的一个人? “如果是二哥的话,他绝对不会舍得让我受丝毫委屈,大哥你是知道重锦哥哥对我有多好的,所以他不是,他不会是的,大哥?” “绾绾,”燕重钧语气平静的说,“重锦已经离开人世,他的尸身是我亲眼看着下葬的。不管常家那个小姑娘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只要记得,重锦已经不在了。” “程焕不是重锦。” “大哥,”燕绾捂住自己的脸,低声说:“我可以相信你的?” 燕重钧顿了下,说:“绾绾,大哥不会在你面前说谎的,重锦他确实已经死了,无论将来有谁在你面前说他还活着,你都不要相信他们。” “我知道的。”燕绾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我相信大哥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是相信的。” 燕重钧轻轻摸着燕绾的发顶:“绾绾……” 那些未尽之语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角落里的玉浓低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姑娘因为少时往事而自苦至今,她们这些丫鬟都是看在眼里的,大少爷能斩钉截铁的说二少爷已经不在人世,说实话,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否则让常家姑娘说个正着,那她们姑娘往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也不知道他们别庄上的大夫怎么还没来,”燕重钧拍了拍燕绾的肩膀,“我先出去看看,绾绾再躺会儿。” 燕绾摇着头。 很快下了床,跟着燕重钧的身后,来到了外间。外间或坐或站的几个人都是她认识的人,无论是上首的齐王妃,还是下方的常如意与谢忱,都没什么可让她感到意外的。 “呀,大夫都还没来,你居然就醒了呀!” 常如意本就觉得燕绾是装晕哄骗旁人的,这会儿见她跟着燕重钧一起出来,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朝燕绾飞了个白眼,不屑的说:“可真是太凑巧了,早不醒晚不醒,就在大夫进门的时候醒了!” 燕绾看向门口。 来的人不止是别庄的大夫,还有绕了些远路,最后在别庄侍女的指引下,终于赶过来的程焕。 也是这时候,燕绾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打量过程焕的模样,又或者从前看他时,只匆匆扫了两眼,仅仅留下大概的印象。 世上的人都长着两个眼睛一张嘴。 程焕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记,疤痕或者是黑痣,都是没有的,看上去是能称得上相貌堂堂,却和燕绾记忆中的燕重锦有着天差地别。 她已经记不得燕重锦的模样。 只记得她的兄长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像是盛夏时的夜空,繁星就在他的眼中。 可程焕不是那样的。 他的眼中没有光。 更多的时候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像是废弃的古井,任何光芒落进他的眼中,都会归于一滩黑水之中,乌黑的没有一点亮光。 “心中有鬼的人,看人就觉得是在看鬼一样。”燕绾从程焕身上收回了视线,她再不觉得这个人会像是她的兄长。 她看向了常如意,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轻视:“大概是你从来不说真话,所以看别人的时候,才会觉得别人都跟你一样在说谎。” “你倒是嘴硬。”常如意冷笑一声,她也看到了大夫身后的程焕,态度不变的说:“殊不知世上根本没有巧合,有的不过是被算计后的必然结果。” “罢了,”常如意注意到程焕的眼神,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直接往椅背上一靠,朝门口的大夫招了招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既然你们都觉得是我把她气昏过去了,那就让大夫给她诊脉好了,也好让我知道,到底是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燕绾心中无动于衷。 甚至隐隐约约间,还想要拒绝大夫的诊脉。 她并不在乎常如意的看法,也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的打算。 可燕重钧抓住了她的手腕。 青年小声说:“别庄的大夫是齐王妃从京城带过来的,从前是皇宫中的御医,让他给你看看,好吗?” 温声细语的模样,让人根本不好拒绝。 燕绾可以无视常如意,却不能用同样的态度这样对燕重钧。 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大夫给燕绾诊脉后,脸上的表情在不敢置信与若有所思中来回徘徊,让旁边的人看的心惊胆颤。 “姑娘这身体,可真是不好说呀!” 他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所有人的心都给吊了起来,又兴冲冲的问道:“也不知从前给姑娘医治的是哪位神医,我定要与他好好讨教一番。” “别说那些没用的东西,你只管说她现在如何,刚才可是被气昏过去了!” 常如意并不想知道燕绾的身体是好是坏。 她只想知道她刚才是不是装晕的。 很久没被人用这样命令的语气对待过,老大夫瞥了常如意一眼,看在说话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的份上,他不和她一般计较。 心中这样想着,他也没怎么搭理常如意。 而是追着燕绾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脉象时有时无,一时身体康健,一时又是命在旦夕,也不知是哪位神医给你诊治的,未曾同那位神医商量过,我这边还是不给你开药方了,以免药力冲突,叫他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他退后两步,又说:“不过你这样的身子是受不得气的,年轻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放宽心才好,毕竟身体气坏了,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老大夫背着他的药箱,朝上首的齐王妃行了个礼。 离开时还对燕绾说:“小姑娘你下次去找神医看病的时候,记得来喊我一声,我就在这边别庄,不会往别处去的,你可千万记得要来找我……” 他晃晃悠悠的来,又晃晃悠悠的走。 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过常如意。 常如意自然是生气的。 她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但程焕也在这儿,她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已经很冲了,可不敢再说其他的。 虽然她的坏脾气是众所周知,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在程焕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程焕抬手拍了拍常如意的肩膀,说:“我听说你刚才同绾绾起了争执,是怎么了?” 当他从门口走进来,一直到常如意身边的时候,燕绾都在悄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虽然已经相信了燕重钧,但常如意的话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然后她就看到了程焕的手。 手背上的皮肤有一块与别处的颜色都不一样。 深褐色,铜钱大小的圆形印记。 是疤痕,还是天生的胎记? 燕绾盯着程焕的手不放,直到那人将手收回袖中,她也不曾移开自己的视线。 旧时她胡闹着要学厨之时,兄长曾护着她离开厨房,自己却被油锅里溅起的热油给烫伤了手,伤口就在手背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也是铜钱大小的圆形印记。 常如意的话又在她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燕绾抬手捂住了眼睛,身旁的燕重钧问她怎么了。 她低声回道:“有东西落到眼睛里,有些难受。” 不等燕重钧再说话,她就狠狠的揉着眼睛,将眼睛揉的通红,才浅笑着说:“没事了,已经好啦!” 那边的常如意似是词穷。 低着头,小声说:“我只是和她在一点小事上没有达成一致,是她太过小肚鸡肠,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的。” 她知道自己的这番辩解太过空泛,程焕十有八九也是不会相信的。 因而越说就越小声。 想着等会儿程焕又会偏向燕绾,她就忍不住扁起了嘴。 谁不是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呢! 凭什么她燕绾就格外特殊,所有人都得顺着她! 然而事实上,程焕在她说过之后,就点点头。 转身看向燕绾:“绾绾,虽然我的名字没有写进燕家的家谱,但燕伯父已经将我认作义子,我也算是你的兄长,如意她就是你的嫂子了。” “你嫂子跟你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从前年纪小,大家都惯着你,但小姑娘家家的,气性太小,不好!” 仿佛一个老好人似的。 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的令人作呕。 如果说,燕绾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还试图在他身上找寻燕重锦的影子,那这会儿就只想对他敬而远之,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了。 “只凭一面之词,就到我面前来犬吠,你也配!” 燕绾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指着程焕:“别以为我爹爹看中你,你就真的能到我面前来指手画脚了,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家伙,我见的多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燕绾会再放什么狠话的时候,她再度开口了。 “谢忱,打他!” 听到这话,本来安静站在燕绾身边的青年动了。 就和她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只不过现在周围还多了其他的人而已。 燕绾本来只想揍常如意一顿的。 但现在她觉得这夫妻俩都有点问题。 看着堂下乱糟糟的一团,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局面发展。 常如意看着被谢忱打了一拳的程焕,愣住了,下一刻就冲了上去。 “你凭什么打他!” 上手就要挠人。 谢忱一般不怎么对女人动手,这会儿也是如此。 他踹了程焕一脚,让两人滚做了一团。 刚才还被大夫诊脉,要求不能动气的燕绾,也凑了上来。 她看着程焕脸上的红印,再看看他背后的常如意,抬脚踹了他们两下。 “书上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冲地上的两个人冷笑道,“可我哥从小就教我,这世上总有些人天生脑子就有问题,跟他们讲理是讲不通的,就应该以力服人。” “讲不通,那就把他们给打服了。” 燕绾看了眼上方惊魂未定的齐王妃,冲她抱歉的笑了笑。 “让您受惊了,我该等他们从别庄出去后,再找他们算账的。” 齐王妃看了眼燕绾,又看了眼旁边暗暗护着她的谢忱,想着只她一句话,青年就毫不犹豫的动手,心下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她说:“还是应该要讲道理的,这……直接动手……怎么能行呢?” “可有些人是没办法和他们讲理的。” 燕绾抬起头,说:“您刚才也瞧见了,程焕他只听常如意的一面之词,就认为是我做错了事情,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前我也想着要跟他们讲理的,但是讲不通呀!” “既然好生与他们讲道理是行不通的,那我自然就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谢忱则说:“我同人讲道理,向来是用拳头的。王妃在京城时,应该听说过的。” 他在京城做的事情可比现在离谱多了。 谢家族学的同龄人都被他打过。 第93章 匣中之物 “绾绾,你什么时候和谢忱商量的,竟是一句话就让他直接动手了?”燕重钧在别庄的时候一言不发,等回去的路上,却恨不得揪着燕绾的耳朵,让她把事情好好解释清楚。 “就在之前啊,”燕绾撩起车帘,对外面骑在马上的谢忱摆了摆手,这才坐了回去,“不管怎么说,程焕之前也和我有过婚约,常如意那家伙抢我的东西抢惯了,连亲事也是如此。虽说我并不是很在意,但总归还是要给她一点教训的。” 白白被人欺负到头上,那不行。 “你可以来找我,或者带上阿钊,”燕重钧伸手扶了下燕绾头上摇摇欲坠的发簪,“不必总是麻烦他一个外人。” “还是不要了!”燕绾晃了下脑袋,发簪上的蝴蝶微微振翅,蝶翼上的宝石在阳光下耀耀生辉。 “大哥可做不出跟着我去给人套麻袋的事情,阿钊倒是可以的。只不过他人都还没有麻袋高,带他出门是去揍人,还是被揍,那可就不好说了。” 她当然也考虑过自家兄弟的。 然而只有重锦哥哥和阿钊,会无条件的听从她的话。 前者已经不在人世,后者太过年幼。 谁也派不上用场呀! 燕重钧设想了下燕绾找他出去套人麻袋的场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做不出来的。 两人在车厢中缄默了好一会儿。 燕重钧顿了下,才对燕绾说:“下次这种事情找我,我会陪着你去的。” 哪怕是违背他的一贯原则也好。 总好过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胡乱折腾,那样总会让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燕绾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家大哥。 明明他说的正是她想要听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中,还是会觉得很不对劲呢? 她心中记下异样,面上却是附和着燕重钧的话。 至于最后会不会照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历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管放在什么时候,都是至理名言。 燕绾才回到自己院子,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燕老爷和燕夫人就分别派人来找她了。 一个是燕老爷身边的贴身小厮,一个是燕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嬷嬷,似乎哪个都不是很好打发的样子。 “你们有两个人,可我只有一个呢!”燕绾接过玉浓递过来的热茶,放在唇边吹了吹,感觉实在是烫口,就又放回了桌上,“不如你们商量一下,看我到底要跟谁去?” 小姑娘打了个小小哈欠。 她大概能猜到燕老爷和燕夫人会对她说些什么话的。 如果是燕老爷,那应该是针对她和谢忱打了程焕的事情。 燕绾顿了下,如果换成了燕夫人的话,那就不是打了谁的事情,而是她居然在外面和人打架了,与输赢无关,与所打的人也无关,只是打架这件事情的本身,就足以让燕夫人不高兴了。 她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去燕夫人那里或许会更好。 听娘亲的百般唠叨,也总好过燕老爷说的那些话。 话是好话,但在有些时候却更像是杀人诛心的那把刀。 反正燕绾是不爱听燕老爷的那些话。 林嬷嬷上前一步。 比另一个人更先开口:“夫人听说了别庄上的那场闹剧,担心您的身体,这才想着叫您过去看一看。奴婢看您现在是需要休息了,不如明日再去见夫人,您看如何?” 一句话却是直接将两个人都给否了。 不必急着去见燕老爷和燕夫人,对燕绾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的。 她看了眼林嬷嬷,还有她身后依旧低着头的小厮。 “那就劳烦你们多跑一趟了,我明日再去见娘亲……和父亲。” 小姑娘生气的时候,连称谓都会随之改变的。 林嬷嬷临走前,又悄悄看了眼燕绾,这才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至于那位不知名的小厮。 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跟着林嬷嬷一起离开了。 “他们说绾绾被气晕过去了,你刚才看了她的样子,可还好?” 燕夫人没在林嬷嬷身后看到燕绾,也不觉得意外。 她拽着林嬷嬷的衣袖,面上惶惶不安。 “绾绾兄妹俩自小就受了大委屈,偏偏我这个做娘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根本就护不住他们。” “姑娘瞧上去面色有些苍白,言语之间似是十分困倦。” 林嬷嬷照实说着自己看到的情况,然后就发现自家主子的脸色也跟着惨白起来。 她握住燕夫人的手,轻声宽慰着她。 “夫人莫急,姑娘她如今心中藏着事情,必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我们明日带姑娘去找普度大师,姑娘这次一定会遵从医嘱,会想要活得更久一些的。” “为什么会这样说?” 燕夫人抬头,眼中满是不解。 忽然心头一动,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难道是,难道那件事,绾绾她……她知道了?” 林嬷嬷摇着头,说:“姑娘应该只是隐隐约约有了那样的念头,不曾真的查出些什么东西。” 她贴着燕夫人耳边轻声说:“姑娘年前的时候,就已经将白果调到自己院子里,今日又在别庄见了常如意,您也知道常如意那人最藏不住事情,她自己得了什么好处,肯定是要在咱们姑娘面前炫耀出来的。” “而且程焕少爷不知作何打算,竟是将喜乐也放到了常如意身边。” “咱们姑娘只是从前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如今有人都已经把真相摆到她面前了,她哪里会看不出来呢!” 不过是心中不愿意接受那样可笑的事实罢了。 燕夫人捂着脸,泪水濡湿了掌心。 “我一早就说过不该这样的,”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明日,明日我们便去甘露寺。” “就算是跪地求饶也好,我也要求他救救我的绾绾。错的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算有报应,也该冲着我们来,绾绾他们兄妹是最无辜的……” 声音越来越低,眼泪却越来越多。 林嬷嬷轻抚着燕夫人的背,安慰的说:“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她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再也好不起来的。 不用费心费力的再去应付自家爹娘,燕绾忍不住松了口气。 压抑已久的疲倦在这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心头。 先前在城外别庄,她是真的被气晕过去了。 等她从昏睡中醒来后,情绪又是忽高忽低,也没个冷静的时候。 如今自然是心神俱疲的。 “玉棋已经去熬药了,姑娘再等一会儿,等喝过药再睡,可好?” 玉浓扶着摇摇晃晃的往里间走去的燕绾,试图劝说她。 但少女已经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迷迷糊糊的回道:“又是喝药啊,等明天再喝,反正一顿不喝,又不会死人,就这样!” 无意间说出来的话,才更加像是心里话。 玉浓劝说不住燕绾。 等玉棋捧着熬好的汤药过来时,少女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 “要把姑娘叫醒喝药吗?” 她低声问着。 玉浓摇头:“你敢现在去吵醒姑娘?反正我是不敢的,还是等明儿早上再准备一份新的药!” 至于玉棋带过来的汤药,自然只能就倒掉了。 翌日清晨。 燕绾的早膳还没有用完。 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张小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去看看那个小丫鬟怎么了。” 她对身边的玉浓如是说道。 不一会儿,玉浓就黑着脸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那个洒扫的小丫鬟。 燕绾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调羹,问她们:“怎么了?” “昨夜下了场小雨,这丫鬟今早洒扫的时候,在书房后面发现了陌生人的脚印。” 若不是昨夜的那场小雨,打湿了地面,恐怕连脚印都不会留下。 燕绾皱紧了眉头,为府中的安全担忧。 她端起已经变得温热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后,便站起了身。 “我跟你们看看去,”她一边走,一边嫌弃着府中的侍卫,“昨天夜里是哪些人值班的,竟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人闯到我院子里了?” 书房后面的脚印很大。 倘若不是故布疑阵的话,那脚印的主人应该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燕绾回头看了眼书房,带着人绕了进去。 因为书房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很重要,所以平日负责打扫这边的人,都是玉浓和玉棋,其他的小丫鬟是连门都进不来的。 “姑娘,书房里的东西被动过了。” 玉浓看向博古架上的青玉马,“它本来应该是放在右边的,现在却被人挪到了左边来。” 燕绾知道自己在书房里放了很多东西。 可平时打扫的人不是她,负责整理的人也不是她,所以她还真的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哪些东西。 便吩咐玉浓去检查书房可曾少了什么东西。 她自己走到了反扣着的窗户边,有些好奇从书房离开的人,是怎么在外面扣上内里的门栓的。 还是说,那人其实不是从窗户进出的。 燕绾的视线又落到了天窗上。 只可惜屋顶很高,房梁也很高。 她站在地上,根本看不清上方的情况。 不一会儿,玉浓很是迷惑的过来回报。 “就很奇怪,奴婢刚才检查过书房里的东西,没发现少了东西。” 难不成偷溜进来的人,就只是在她们院子里转了一圈。 燕绾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她抬手挥退了其他人,身边只留下了玉浓和玉棋。 “把博古架最下层的那个木匣子拿给我。”燕绾随口吩咐道,自己则是走到了书桌前,拎起盛满废弃画卷的竹篓,将里面的东西都给到了出来。 哐当一声。 系着红色流苏的钥匙跌落在废弃画卷之中。 这时,玉浓也将木匣子捧了过来。 依旧是上次见到的模样,木匣子上面的灰仍然是厚厚的一层。 只不过燕绾上次看过它之后,就将它从原本的顶层换到了博古架的最下面,而且依旧是让玉浓玉棋不必清理这个木匣子。 她的书房里确实有很多东西,但真正能让人惦记的却没有多少。 摆在博古架最上面的玉雕珍宝都没有人动,书架上的古文典籍也没被翻动过, 可想而知,来人所为的并非是俗世的东西。 燕绾其实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会让人将木匣子拿过来,或许是心头突然间闪过的一丝灵感,又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直觉,她最终还是将木匣子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木匣中放着的是燕重锦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起初是因为临近生辰,她想要将礼物和生辰礼一起打开,那样她就能有两个礼物了。 后来没有了生辰礼。 她也一度忘记了木匣子的存在。 等她再想起来的时候,却又舍不得打开它了。 亡者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份馈赠,当她打开之后,就代表她的兄长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前的小姑娘明知人死不能复生,却还是抱着一份不可能的希望。 仿佛木匣不曾打开,兄长有朝一日就能归来。 燕绾握紧了拳头,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捡起了地上的钥匙,伸手打开了木匣子。 她想过燕重锦最后留给她的礼物,会是什么样子的。 也许是糖葫芦之类的吃食,只不过吃食一类的东西放久了,不仅吃不得了,还会引来虫子的。 木匣子始终干干净净的摆在博古架上,所以里面应该不是吃食。 她便猜想里面或许是一些小玩意儿,像是兄长从前在外面给她寻来的小猫泥塑之类的。 然而当她打开木匣之后,却在里面看到了一封信。 信纸放在木匣中十年,原本洁白如雪的纸张,此时看去却微微泛黄。 ‘绾绾亲启’是信封上留下的四个字。 燕绾捧着木匣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在了地上。 玉浓想要将她扶起来,却被玉棋拉住了手。 她冲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拉着人悄悄走出了书房。 “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姑娘,等姑娘叫我们的时候,我们再进去。” “可是你也知道姑娘身体不大好,地上那么凉,怎么能让姑娘直接坐在地上呢?” 玉棋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但她看着燕绾刚才的脸色,就知道她们不能继续留在屋内。 “你没瞧见匣子里的那封信么?姑娘看信的时候,肯定是不希望有人打扰到她的。” 只是略微在地上坐一小会儿,应当是不妨事的。 玉浓顿了下,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好。 第94章 是个笑话 燕绾从未想过兄长会给她留下一封信。 也从未想过只是一封信而已,就能颠覆她所有的过往认知。 泛黄的信纸上是她熟悉的笔迹,横撇竖捺间的转折,更是她仿写千百遍后烂熟于心的模样,以至于她都没办法骗自己,假装信件是他人仿写的污蔑之言。 燕绾拿出了木匣中的所有信纸,一张张的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姑娘,是要出门吗?” 守在门口的玉浓与玉棋异口同声的问着。 她们看着燕绾头也不回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口中问了一句,还没等到回到就已经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燕绾没能走出院门,就跟迎面而来的林嬷嬷差点撞上了。 林嬷嬷笑了下:“姑娘这是要去见夫人了吗?” “正好呢!夫人说很久没有去过甘露寺了,打算要带姑娘去甘露寺上香,到时候应当是要在甘露寺住上几日的,姑娘不如叫丫鬟们先收拾行李,等到下午再一起出门……” 燕绾本该是打断她的话,却硬生生的站在原地等着林嬷嬷将话给说完。 她才哑着嗓子说:“嬷嬷,我有些事情要做,暂时去不了甘露寺了。” “你帮我同母亲说上一声,等我办完了手上的事情,会再去找她的。” 猝不及防的从燕绾口中听到拒绝的话,这是林嬷嬷没有预料到的。 往日里,只要一说是出门上香拜佛,姑娘必然是要往甘露寺去,她只会高高兴兴的应下此次出行,还从未有过拒绝的时候。 少女勉强笑了下,像是在宽林嬷嬷的心。 “昨日爹爹不是派人来找我了么?我总要过去看看爹爹找我做些什么事情的。” 话语中的亲近之意,不曾作假。 林嬷嬷也注意到燕绾对燕老爷的称谓又换成了更亲近的爹爹,心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夫人这边已经与普度大师约好了时间,姑娘若是现在不得空,那不如等明日再去,只是夫人是要今日去的。” 燕绾闻言看向林嬷嬷,乌黑的眸子中倒映着她的模样。 良久之后,点头道:“好,我空下来后会去的。” 少女顺着府中的小路,朝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林嬷嬷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压下心头的一丝异样,转头回去找燕夫人去了。 白日里不必去衙门时,燕老爷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前院书房中的,每次燕绾要去找他,总是一找一个准。 然而这次燕绾在院子外面停步不前了。 玉浓疑惑道:“姑娘不是要找老爷吗?” 怎么忽然就不走了呢? 有个词叫做近乡情怯,虽然放在此处并不是很恰当,但燕绾一时之间只想得到这个词。 当她把那封信摆到父亲面前的时候,藏起来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她捂住心口,忽然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玉浓。” “姑娘,我在呢!” 紧跟着燕绾的丫鬟,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就接过了话头。 燕绾冲她摆了摆手:“你们回去替我收拾下东西,用箱子装起来,放到马车里去。” “是因为明日要去甘露寺吗?”玉浓先是问了一句,后又觉得不该问,便接着说:“那奴婢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她顿了下,又想起燕绾用来抄写经书的松香墨还有宣纸已经所剩无几了。 “还有一事,书房里的墨和纸都快要见底了,您看我们是今天去买些回来,还是等明日出城的时候,顺路买上一些呢?” “不必买了。”燕绾低声说。 在两个丫鬟分外迷惑时,她接着道:“纸墨笔砚的事情,你们不必担心,等我……再说!” 中间隐去的那几个字,不管是玉浓还是玉棋,都没有听清。 但看着燕绾的态度,是不希望她们继续追问下去的。 玉棋本来是准备留下来的,但燕绾一摆手,她最后也没能留下来。 “爹爹,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燕绾敲响了书房的门,就站在门外,丝毫没有进去的打算。 屋内传来桌椅拖动的声音,似乎是被她突然发出的声音给吓到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终于安静下来。 燕老爷扶着书桌,隔着门回道:“绾绾有什么事情啊?” 外面的人没说要进去,里面的人也没提这个话茬。 两人便隔着一扇门开始说着话。 “在问之前,我还想跟爹爹确认一下,您不会骗我的,对?” 燕绾的手按在房门上。 虚掩着的房门,只要轻轻一推,便能进到书房里去。 但她只是虚虚的按着它。 “绾绾怎么会这样问,你应该相信为父的,我何曾骗过你什么呢?”门内的人如是说。 “这样么!”燕绾偏了下头,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可是燕重锦都写在信里了。” “他在信中说,他并非是我的亲生兄长,而是您的生死之交的孩子,因为背负血海深仇,所以不得不隐姓埋名,原本以为能无忧无虑的过完此生,谁知竟是在锦官城看到了灭族的仇人,于是不得不假死脱身。” 燕绾念着信中的内容,声音越发冰冷。 她小心的收好了那封信,笑着看向还是没有打开的那扇门。 “他说他选在了最恰当也最不引人注意的时候,还拜托了对门的常家姑娘帮我做戏,只需要我在湖中泡上一小会儿,便会有人救我上岸,而他就能借此机会金蝉脱壳。” “他说离开燕家后,他就会恢复原来的本名——程焕。” “爹爹,信上说的是真还是假呢?” 门内久久没有回音。 燕老爷哆哆嗦嗦的拿起茶杯,也顾不上里面的茶水早已冷透,喝了一大口冷茶后,才无声的问着对面的青年。 “你什么时候还写了这样的东西?” 尽管从一开始,燕绾就是局中人,但燕老爷从未想过让她知道真相。 毕竟小姑娘家家最容易相信他人。 要是一时不慎,泄露口风,连累的可就不止是一个人了。 其实如果不是有些人一时口快,找了常如意的话,他根本就没想将两个小姑娘牵扯进来。 同样是不慎落水,他自己也不是不能上的。 但在阴差阳错之下,变成当初那样的局面,他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程焕一言不发的咬着牙。 少时的燕绾在燕重锦面前从不会藏心思,而人与人的相处都是有来有往的。 所以燕重锦也不想瞒着燕绾。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那封信是我们做下决定的第二天写的,绾绾她从前一直没有看。” 程焕刚回到锦官城的时候,曾偷偷的在甘露寺见过燕绾一面。 那时的小姑娘和一个黑衣少年一起,坐在山间的凉亭里,有说有笑的模样看上去同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因着先见为主的缘故,哪怕他后来在锦官城听了燕绾诵念佛经的事情,也只以为是燕家所做的障眼法。 小姑娘看过他的信,知道他尚在人间,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死’而始终不得欢欣颜。 明明她在甘露寺也能笑得很开心。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我给绾绾的东西,她都是放在书房里的,昨天我曾让人过去找那封信,却没有找到,也没有在书房看到我从前送给她的东西。我以为她把那些东西都已经烧掉了。” 当年燕绾身体好转之后,作为‘燕重锦’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下葬。 燕绾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后来收拾了很多东西,送到燕重锦的坟前,一样一样的烧给了‘他’。 程焕以为那封装在匣子里的信,结局也是如此。 却没想到燕绾还留着它。 门外的少女又敲响了房门,轻柔的语调在不断追问着。 “为什么不说话了呢?是因为谎言败露,所以无言以对了么?” 像是呢喃,又像是诘问。 她轻声细语的说:“怎么办呀!” “爹爹,你怎么舍得眼睁睁的看着我活得像个笑话一样?” 门内门外皆是寂静一片。 燕老爷这次端起茶杯的时候,手忍不住在发抖。 杯盖跌落在桌面,茶杯却落在了地上。 瓷片碎裂的声音打破了无边的寂静。 程焕抬起头,说:“我去和绾绾解释。” “提前说出口的叫解释,现在说的就只能叫做狡辩了啊!”燕老爷没能喝到那杯茶,他绕过书桌,去打开了书房的门。 然而门口已经没有了那个他们要见的人。 “再来一坛酒!我不要桂花酿,给我……烧刀子就好!” 燕绾关上了厢房里的那扇窗,回头看着桌上的酒,开口叫住了准备出门的店小二。 店小二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又问了一句:“姑娘,您是要……烧刀子?” 这可就奇了怪了呀! 燕家的姑娘从前也是来过醉扶归的。 但她每次来都只是吃饭吃菜,从来没要过酒,顶多是要两壶上好的茶水而已。 谁知道燕姑娘今天一来就要让他上酒,他特地从库房里挑了一份不易醉人的桂花酿,没想到她居然是想要烧刀子! 厢房中的光线昏暗,他隐约间仿佛看到燕家姑娘的眼中有光。 燕绾反问他:“醉扶归这么大的酒楼,连烧刀子都没有吗?是因为这个酒太廉价了么?” “那你就去库房看看,有什么烈酒就都拿过来,不拘价格高低,我总不至于付不起这两个酒钱的。” 明明还没有喝酒呢! 她就已经表现的和平常大不一样了。 店小二应着是,转身离开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烈酒还没有送上来,燕绾拎起了桌上的桂花酿,没有拿酒杯,给自己结结实实的倒了一大碗,咕咚一口就全都喝了下去。 仲宁听到店小二来报时,正在对账。 本就是紧皱着的眉头,听完他的话后,就皱得更厉害了。 “你是该先来跟我说一声的。”他放下了账本,叫店小二在前面带路,“绾绾这次是在哪个包厢,周围包厢里可有人?那个烈酒不用给她上,你等会儿去厨房,让人做碗醒酒汤,味道要好一点的,知道吗?” 仲宁在包厢门口碰到了谢忱。 他停下对店小二的叮嘱,转而看向了谢忱。 “你……和绾绾有约?” 谢忱抬手正准备推开房门,听到旁边的声音,才转过头去,“碎叶城那边的事情忙完了?我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寒暄的话也就说了这两句,他就冲仲宁摆了摆手。 “绾绾在等着我,我就不和你多说了,等下次再聊。” “等等,”仲宁看到了谢忱衣袖上的墨迹,知道他此次出门定是急急忙忙的,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他想着屋里的少女,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不在锦官城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怎么绾绾都喝起闷酒来了?” “喝酒?” 谢忱本来还算平静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也顾不上和仲宁解释,他推开房门就进去了。 少女已经喝完了那壶桂花酿,晕晕乎乎的将紧闭的窗户又打开了,也不知怎的就爬到了窗户上去,再往前一站就能直接跳到楼下去了。 谢忱在原地吓得差点没喘过气来。 偏偏燕绾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回头看到他,还高兴的冲他挥着手。 “谢忱,你快来看,外面的河里住着好多人呀!” 她横坐在窗户上,半边身子都已经探了出去,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绾绾,你先下来,好不好?” 谢忱一边同燕绾商量着,一边慢慢的朝着她走去。 燕绾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又摇了摇头,说:“可是我想跟他们一样住到河里去,那样就不会被淹死了,我想……想住到河里去……”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地方,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朝街上伸着手。 眼看着就要直接跳下去了,谢忱终于过来了。 揽着腰,他把人从窗户上抱了下来,嘭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也不管刚才的那番动静是不是叫外面的人都看到了。 摸着还在猛烈跳动的心口,谢忱敲了下燕绾,“你呀,刚才差点吓死我了!” 一壶桂花酿就已经醉的不知东西南北,更遑论其他。 少女慢半拍的捂住了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委屈的哭着说:“连你也欺负我,你们都在欺负我!” “都觉得绾绾是个笑话,绾绾,绾绾要是死掉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死掉的人是绾绾就好了……” 第95章 醉酒之后 仲宁进门的时候,已经反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此时只有他们三人。 谢忱回头捡起窗边的酒壶,闻了两下后,看向了仲宁:“是桂花酿。” “你家酒楼的桂花酿应当不易醉人,怎么绾绾喝了以后,醉的这么厉害?”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扶起不知怎的抱住了桌子腿的少女。 然而少女双手环住桌子腿,丝毫撒手的打算都没有。 “绾绾,你喝醉了。” 谢忱想着燕绾刚才说的话,故而这会儿语调极为温柔,又小声哄她:“地上太凉,我们坐到椅子上去,好不好?” “谢忱,”仲宁站在谢忱身边,神色有些犹豫道,“你听到绾绾刚才说的话了吗?” 那句委屈至极的‘死掉就好’,并不是简单一句喝醉就能一笔带过的。 “酒后所言,怎能当真。”谢忱看着燕绾眼角的泪珠,又低下头去一根根的掰开了燕绾的手指,将人给抱到一旁的软塌上,“绾绾只是知道了一些早该知道的事情,现在情绪过去激动了些,等她冷静下来,就不会再说那样孩子气的话了。” 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最愚蠢的做法。 这个道理还是燕绾先告诉他的。 仲宁过去关上了被风吹开的窗户,回头看见谢忱正在用帕子给燕绾擦着脸,“她喝醉了,不好继续留在酒楼里,你要现在送她回去么?还是等会儿让她喝过醒酒汤后,再送她走?” “她不回燕府,”谢忱顿了下,看着面前还在抽噎的少女,“我会带她去我那儿,要是燕家的人找你问,你到时候直接告诉他们便是。” “谢忱,”仲宁皱着眉头,从听到燕绾要烈酒起,他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现在听到谢忱的这番话,火气就更旺盛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别以为你和绾绾走得近,就真的能替她做决定了,燕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呜呜呜。” 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仲宁的话。 燕绾把自己埋进了谢忱的怀里,“才不是,燕家才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了。” “好,不是燕家,我们也不去燕家,绾绾别哭,”谢忱轻轻抚着燕绾的背,一遍遍的重复着。 怀中的少女哭累了,酒意上头已经昏睡过去。 仲宁见她已经没音了,才小声问谢忱,“绾绾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事情吗?” 谢忱握住燕绾的手,将人从自己怀里小心翼翼的挪回软塌上。 “算是!”谢忱拉过旁边的薄毯,盖在了燕绾的身上,“当她发现一直坚信的事情,其实不过是别人的一番算计,最亲近的人却都联合着哄骗她的时候,她有些接受不了。” 隔着一堵墙的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依旧热闹,屋子里却格外冷清。 “上次常如意在城外别庄同绾绾说,程焕与燕重锦是同一个人,那时燕大哥信誓旦旦的告诉绾绾,燕重锦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燕重锦这个人了。” 谢忱抬手抚平燕绾紧皱着的眉头,“可绾绾今日找到了燕重锦留下来的一封信。” “燕重锦是绾绾念了许多年的兄长,她一直说燕重锦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其他的,即便是她的爹娘都比不上燕重锦。”谢忱想起燕绾在他面前说起燕重锦时的模样,“日复一日的怀念,燕重锦在绾绾心中地位极高,可以说是她的信念所在。” 从湖中被人救起后,燕绾始终认为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害死燕重锦。倘若不是因为念着兄长的救命之恩,不敢随意挥霍兄长挽救下来的性命,她一早就自己回到那片湖底去了。 她怀着对兄长的愧疚之心,在世间艰难度日。 只有跪在佛前,诵念经文的瞬间,才能抛开无尽的悔恨,得到片刻的安宁。 身边的人,无论是燕老爷夫妇,还是燕重钧,他们都是亲眼看着燕绾是怎样的满心悔恨,又是如何不得安宁的。 他们劝燕绾放宽心,劝她不要沉溺于往事,劝她万事都得向前看。 却没有一个人同她说出实情。 如果能够被这样骗一辈子,永远不知道实情,倒也罢了。 偏偏她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木匣子。 也知道了迟来的真相。 死亡不过是燕重锦脱身的办法,他转头便换了另外的身份又回到了锦官城,只是不曾出现在燕绾的面前而已。 燕老爷夫妇知道他,燕重钧知道他,就连身为外人的常如意也知道他。 唯独燕绾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燕绾都不知道锦官城还有那么一号人。 得知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其实一直在骗她,燕绾直接带着信就去找了燕老爷。 倘若燕老爷打开了房门,让燕绾进去了,或许情况又会不一样。 但是他没有。 所以那封信被送给了谢忱,而燕绾也到了醉扶归。 门外传来两三声敲门声。 仲宁出去拿了一碗醒酒汤回来。 “燕重锦不是绾绾的亲生兄长,而且他现在还活着,”谢忱推开了那碗醒酒汤,燕绾睡着了,昏睡中不好给她喂东西,“他娶了常如意为妻,现在的名字叫程焕。” 仲宁手一抖,半碗醒酒汤都撒到了他身上。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燕夫人站在甘露寺的门口回看着锦官城的方向,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她对身边的嬷嬷说:“绾绾她今天怎么就不跟我们一起来呢?” 顿了下,又道:“不来也好,她不来,也好。” 林嬷嬷却是想起了燕绾今早格外苍白的脸色,但看着燕夫人略显失魂落魄的模样,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说起那件事。 “姑娘会知道您心疼她的,”林嬷嬷扶着燕夫人往后山的方向走去,小声道,“我瞧着姑娘应当真的是临时有事,她今早看上去脸色都与平时不大一样。” “绾绾她身体不好,这两天又在外面受了气,脸色肯定跟平时不一样的,”燕夫人走路的速度都加快了些,道,“要快些去找普度大师才行,也只有他能救我们绾绾了。” 雨丝落下后,街上的行人开始撑起了伞,大多是素色的油纸伞,也有些人的伞面上画着别树一帜的画,远远看去就很是显眼。 “少爷。”杜若停下了马车,支使着门房拿来矮凳,才轻轻敲了下车厢,“咱们到了。” 不一会儿。 谢忱抱着人从车厢里出来。 他怀里的人被薄毯裹得严严实实的,别说是脸了,连个衣角都没有露出来。 “您真的不送燕姑娘回去么?” 杜若见谢忱带着人直接往府内走去,“燕老爷和燕大少爷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您和燕姑娘走得近,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您在他们那儿的形象怕不是要更坏了哦!” “杜若。” “我在这儿呢。” “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谢忱连脚步都没有停的,继续往前走着,“程焕和常如意最近有什么动作。” “他们两个成亲以后,程家的下人就多了许多,都是常如意从常家带来的心腹,口风都紧得很,从他们那儿打听不到什么消息,”杜若皱了下眉,接着说:“不过程少爷身边的小厮昨晚出去了一趟,他走的太快,我们的人怕打草惊蛇,不敢跟的太近,跟到一半就跟丢了。” 程焕身边的小厮,应当就是那个叫平安的。 他能到哪儿去呢? 谢忱心里想着事情,也没耽搁手边的事情。 他抱着燕绾进了府后,直接将人送到了房间里,又吩咐了侍女在旁边照看着,才从屋里出去。 燕绾醒来的时候,有人点亮了屋内的灯烛。 淡黄色的光线之中,她辨认出此处并非是她熟悉的地方。 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侍女,身材高挑,手里提着一盏灯,面容却有些模糊不清。 她看到燕绾醒来,很是惊喜。 “姑娘,您要不要喝口水?” 她放下灯盏,捧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送到了燕绾的面前。 面对并不认识的人,哪怕燕绾确实很需要一杯温水,她这个时候也只会是拒绝着的。 “这儿是哪里,你又是谁?” 燕绾的记忆停留在醉扶归要酒的那一会儿,她记得自己让店小二给自己上烈酒,却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些什么。 揉着酸疼的额角,难不成这里是仲宁的家? 只是这里可比她上次和谢忱一起去的那所宅子要大很多了。 “这里是谢府,奴婢是少爷派来照顾姑娘的。” 丫鬟才说完这句话,外面就传来了谢忱的声音。 “绾绾还没醒吗?” “我醒了。” 燕绾掀开身上的被子就准备下床,却在看到自己身上的中衣后,又止住了自己的动作,重新将被子盖回了自己的身上。 “你给我换了衣裳?” “姑娘原来的那身衣裳沾了酒气,少爷担心您睡的不安稳,就叫我们给您换了身衣裳。” 丫鬟解释了两句,又将蜂蜜水往前递了递,“您刚醒来,喝口蜂蜜水,润润喉!” 燕绾小口小口的抿着蜂蜜水。 抬头看着进门的谢忱:“谢府是重新改建过吗?我怎么感觉这儿的摆件都很陌生的样子。” “我和我父亲已经正式分家了,这是我新买的宅子,原本是打算过些日子再请你过来吃饭的,” 谢忱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见到燕绾后,就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碗粥。 “夜深了,吃太多东西容易积食,晚上就只喝点粥,你看怎么样?” 其实是因为燕绾白天只喝了酒,也没有吃其他东西,现在也不能吃其他东西,只有白粥可以吃。 燕绾是没有吃东西的打算。 听了谢忱的话,本想要直接拒绝的。 但他的勺子都已经递到了嘴边,再说不吃,好像有些不大好。 勉强吃了两勺没滋没味的白粥后,燕绾实在是怕了这个味道,见谢忱还有继续喂下去的打算,连忙推开了他的手。 “我觉得我现在不是很饿,还是不吃了!” 燕绾往后退了退,靠在床头,离谢忱有些远的地方。 说:“你看到我送给你的那封信了吗?就是燕重锦写的那封信。” 家里的人联合外面的人,都在骗她。 她能够找到诉苦的人,除了谢忱,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 “我看到那封信后,就一直在想,重锦哥哥是故意写下那封信的吗?”燕绾捏着被角,面上满是茫然,“他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性格。” “如果我在今天收到一份礼物,如果我知道过两天我还会收到一份礼物,我一定会将两分礼物放到一起拆的。他应该知道这个的,可他还是选择在我生辰前将信放到匣子里送给我。” “谢忱,你说他会是故意的吗?” 已经发生的事情,并非是不可接受的。 有些人之所以会表现的无法接受,不过是因为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是那样的。 “如果他知道我不会看那封信,那他为什么一定要写那封信呢?” 燕绾始终是想不明白的。 又或许她已经猜出了原因,却不愿意去相信。 谢忱说:“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只是想要写那封信而已。” 他说着美化后的原因,心里却在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燕绾不会看,所以他才会写下那封信。 很多时候,人们做事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因为心怀愧疚,才会写下那封充满破绽的信,假装是在和燕绾商量着生辰宴的计划,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蒙上一层遮羞网。 仿佛他写下了那封信后,就可以了当做燕绾全然知情。 然后便能毫无愧疚的利用那个满心信任他的人。 燕绾没有听出谢忱的言外之意。 她还是很难过。 “只要一想到他们都在骗我,我就很难过,甚至有时忍不住在想,如果那年冬天,我死在了那片湖里,他们会不会感到愧疚呢?”燕绾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我听大和尚说,当年我爹娘是从山下一步一叩首的来到甘露寺门口,求他救我的。” “可是谢忱,你说他们当初是担心我会死,还是担心有人会因为我的死而心怀不安呢?” 第96章 失去一个 连绵的雨丝未曾停歇,山间的桃花在风雨中遗落满地,粉色的花瓣混入泥泞之中,再看不出昔日的柔美。 燕夫人站在小竹楼的门口,静静地等着门内之人的回话。 林嬷嬷举着油纸伞站在她的身侧,看向小竹楼的眼神中充满着担忧之色。 “夫人,您还是请回!” 良久,从小竹楼走出来的半大沙弥双手合十,稚嫩的面容上是不容拒绝的冷硬。 “你去同他说,今日来求见他的,不是燕家的当家夫人,而是京城林家的三姑娘,俗家亲友登门求见,还是说他定要我如十年前那般,一步一叩首的来求他?” 燕夫人挺直了脊背,明明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决定,可真正说出求全的话时,依旧像是在埋怨。 她是该埋怨的。 屋里的那人是世人皆知的佛家高僧。 可他在皈依佛门之前,也曾是京城世家子,更是燕夫人的嫡亲舅舅。 昔年燕夫人求他入城救下燕绾,却遭到拒绝。 为救幼女,她与燕老爷带着燕绾,从山脚一步一叩首的走到甘露寺门口,才求得他的救助。 燕绾在甘露寺住了将近一年,后来也三不五时的到甘露寺中暂住,燕夫人以为他真的治好了燕绾,她的女儿与正常人并无两样。可前几日幼子在宴席上的愤愤之言,将普度大师隐瞒多年的事实当众揭露,她在那之后才知道自家女儿原来已经命不久矣。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她竟是要再受一次。 “夫人执意要如此,”半大沙弥看了燕夫人许久,对她行了个佛礼,“我会将您的话说给师父听的。” 小竹楼的门为她打开了。 燕夫人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忽然觉得山间的风竟是如此的冷。 “阿钊那孩子应该已经跟你们说了,”普度大师正在抄写经书,此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低垂的眼眸掩去了所有的情绪,他说:“你来找我,也是无用的。” 神佛不渡一心向死之人。 他是人非神,能救得了伤者,却救不下求死之人。 “您那么多年以前就能断定绾绾……的情况,又替她调养了那么多年的身体,您肯定有办法救她的?她才十六岁,您一定有办法救她的?” “你该知道的,”普度大师淡淡的说,“我救不了她。” “可是这世上除了您,还有谁能救我的绾绾呢?”燕夫人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她又怎么会听不明白普度大师的话呢? 不过是心中还抱有一份期望罢了。 世间自有神医,可她知道的神医也只有普度大师一人而已。 普度大师的视线落在燕夫人身上,他叹了口气,只觉得世人太过贪婪,分明是他们自己一早就做下的选择,到了最后结果的时候,却又百般拒绝,但这世上哪里会有两全其美,能叫人称心如意的事情呢! “当年你们将她送来之时,我就同你们说过的。” 似是怜惜,又像是悲悯。 他说:“那孩子天性纯善,如何能接受自己背负他人性命,更何况她自认为害死的人是她的兄长,她无求生之心,便是有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若是,若是我将当年的事情都告诉她呢?” 燕夫人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声音早已沙哑。 “告诉绾绾,一切都是我与她父亲的算计,重锦其实尚在人世,甚至已经成家立业,她没有伤害过其他人,做错事的从来只有我们呢?” 屋内的灯烛在风中摇摇晃晃,雨天本就昏暗的小竹楼,此时更显阴暗。 燕夫人双手交叠在一起,身子却在忍不住的发抖。 她知道如果将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燕绾,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会腻歪在她身边的孩子,再也不会相信她们这些做父母的,甚至还会憎恨她们。 可是憎恨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会恨着昔日的父母兄长,便不会再将谎言中的生死当真,也不必终日生活在背负无辜者性命的阴影之下。 其实她早就应该告诉她的。 普度大师看着眼前哭泣的夫人,恍惚间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来。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尤为的多。 当他接到燕家派人送来的信时,他正在全力救治着谢家的那个孩子,一时脱不开身,便叫燕家将小姑娘送过来。 也不知是传话的人说错了话,还是燕家的人会错了意。 后来竟是让燕老爷夫妇从山脚一步一叩首的到了甘露寺的门口。 燕夫人当时还怀着身孕,要不是他为了救治谢忱,身边备了许多吊命用的药,恐怕燕夫人那时就已经一尸两命了。 小小的竹楼之中,一下子就多了三个病人,还个个都是重病之身,稍不注意就会魂归西天。 他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在燕夫人身体好转之后,就让人回了锦官城。 之后便全心全意的照顾燕绾与谢忱。 然而普度大师仍旧是心有不解。 明明燕老爷夫妇将燕绾送上山的时候,是十分在乎着自己的孩子。 哪怕只是误会。 但他们为了他能救下那孩子,也甘愿放下身段,甚至不顾自身危险。 可是燕夫人被送回锦官城之后,一直到燕绾身体好转过来,那段时间里,燕家夫妇都没有到过甘露寺。 燕夫人出不了门,尚且情有可原,但燕老爷也没有来。 甚至连个前来打探消息的下人都没有派。 虽然猜到燕老爷夫妇是因为他是燕绾的舅公,才这般放心,但那般终究不好。 以至于他没能提前同燕老爷夫妇说清燕绾的身体状况,只能在和燕绾做下约定后,拐弯抹角的提醒着这两人。 然而被他提醒的两人,谁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或许能让她摆脱一心求死的想法是可行的,”普度大师对上喜出望外的燕夫人,接下来的话又将人打回了原形,“但你得知道,绾绾她幼时的那场病是真的伤了她的根本,哪怕她现在改变想法,我也只是尽力救治她,想要让她完全恢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至于损失的寿元,也是补不回来的。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久到外面的绵绵细雨都已经停下,燕夫人才开口打破这份寂静。 “我知道的,”燕夫人看向了趴伏在角落里的白虎,轻声说:“没关系,只要不会比现在更坏就好了。”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再久一点。 不要在生命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面对死亡。 本不该如此的。 如果不是她当初的选择,她的孩子都应该好生生的活在这个世上。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在幽冥,另一个半只脚踏进了幽冥。 “本不该如此的。” 她轻声说着,脸上露出几丝悔意来。 后悔其实是最没有用的一种情绪了。 第二天雨停了。 燕夫人也从甘露寺转回了锦官城。 她原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同燕绾解释,一路上不断的问着林嬷嬷,说了一种又一种的设想,却还是没有准备好要如何开口。等她回到燕府之中,才发现她想见的小姑娘早就不知所踪。 “夫人,”守在门口的嬷嬷见到燕夫人的马车,连忙迎了上来,“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和少爷们都在大堂等着您呢!” 燕夫人有些奇怪。 难不成燕老爷他们都没事做了,怎么一个个的都在大堂等着她? 她在心中算了一下日子。 今天并不是空闲的时候。 燕老爷须得到衙门去当差,燕重钧虽说不用去学堂读书,但他明年便要科举,这会儿自然每日都要好生读书,丝毫松懈都不能有,至于燕重镜,他就更应该每日都跟随先生后面读书了,谁知现在一个做正事的都没有,竟然全都聚在了大堂里。 走进屋里,燕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燕重钧旁边的程焕。 “你们都在这儿了,绾绾呢?” 她对程焕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好奇这种所有人齐聚的情形,怎么就少了燕绾。 至于常如意。 在燕绾知道当初真相之前,她是不可能出现在燕家的。 “娘亲,”程焕朝燕夫人苦笑道,“我写给绾绾的那封信,她没有烧掉……” 他想到昨天头也不回的离开的少女,脸上的苦意更浓。 “绾绾她看到了那封信,也知道了当年的事……” 尽管燕夫人已经想着要如何同燕绾说当年的事情,但她是真的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固然是能省了她的一番口舌,可燕绾大概是会更加怨恨她们的! 娘亲? 信? 燕重镜的视线从屋内众人的脸上掠过。 他其实一直没弄懂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燕老爷一大早就将他和大哥叫到了大堂,连带着的还有大哥身后的程焕,却不见燕绾。 原本燕重镜还以为燕老爷是要与他们商量什么事情,或许还是跟燕绾有关,所以才没带着燕绾的,但谁能想到燕老爷将人叫过来后,就默默地喝着茶,别说商量事情了,他是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直到燕夫人回来。 燕重镜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事情,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在脑海中将整个事情给整理清楚。 他看着满面愁容的几个人,问道:“所以燕重锦没有死,他就是程焕,就连常如意推姐姐下湖,都是你们早就算计好的?” 燕老爷等人低下头,并没有说话。 其实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 只先前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能得出答案,根本没必要继续追问他们的。 燕重镜愤愤的站起身:“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姐姐?” “你要去哪儿?”燕老爷看着一言不合就要走的燕重镜,恍惚间以为看到了燕绾。 小少年回过头:“我要告诉姐姐去,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值得姐姐为之难过。” 燕老爷眼里的光亮起又灭掉,他摇了下头,说:“你去哪儿找绾绾,她不在家,也没有去谢府,你能去哪儿找她呢?” “绾绾不在家?” “姐姐不在家?” 燕夫人与燕重镜几乎是同一时间喊出了声。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燕夫人才追问道:“她一个小姑娘家家,能到哪里去呢?” “她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你既然说她没有去谢府,那你派去找她的人呢?有没有找到她在哪儿落脚的?” 燕夫人是拽着燕老爷的衣领说出的这番话。 然而被衣领勒的喘不过气来的燕老爷,很是勉强的摇了摇头,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他说:“我也不知道……” 这下生气的可就不止是燕重镜一个人了。 燕夫人松开了手下的衣领,跌进了身后林嬷嬷的怀里。 她眼中含着泪,怒视着燕老爷:“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不过才出去了一日而已,你怎么就将我的绾绾给弄丢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你现在还要让我再失去一个孩子吗?” 燕重钧也站起了身。 他看着面上满是愧疚之色的燕老爷和程焕,顿了一下,说:“你应该早些跟我们说绾绾失踪的事情。” 转头对上门口的燕重镜,“阿钊,你带上人,我们一起去找……” “可别了!”燕重镜毫不犹豫的打断了燕重钧的话,“你和他们难道不是一伙儿的么?” “之前你也跟他们一样瞒着姐姐的,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说,我就会以为你跟我们是一块儿的吗?” 燕重镜不仅没有跟燕重钧一起行动的想法,他甚至没准备带上燕家的人。 “我会找到姐姐的,但是你们这些……你们这些人还是不要到姐姐面前去碍了她的眼。” 小少年放下狠话,直接就走了出去。 离开燕府的大门,甩开了身后跟随的人后,燕重镜看着漆黑的小巷子,倚着墙慢慢滑落在地上。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直接去找姐姐吗? 姐姐大概是跟谢忱在一起! 就算燕老爷说燕绾没在谢家,可燕重镜知道他说的肯定是谢老爷所在的那个谢家,但谢忱已经跟谢老爷分家了,姐姐肯定也还是跟谢忱在一起的。 但是他没能忽视燕夫人刚才的那句话。 她说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放在从前,燕重镜会以为那个孩子指的是燕重锦。 但是燕重锦还活着。 再想想燕夫人是在怀有身孕的情况,又走又跪的爬上了甘露寺,所以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会是他吗? 所以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给他取? 第97章 冬天太长 谢忱虽然已经同谢老爷分家,但因着事出仓促,很多东西都没有完全准备好。 比如燕绾暂住的小谢府。 府中大大小小的院子已经划分好,屋内的一应装饰摆件也都安排上了,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还在挑选之中,尚未移植过来。府门口的门匾已经交由木匠制作,只是至今还未完工,就连门前应该摆放的两尊石狮子,也是同样的未曾完工。 谢忱便是在门口台阶旁,捡到的燕重镜。 小少年在巷子里待了许久,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的外袍被墙壁上的青苔弄脏。 不愿回府,也不愿继续穿着脏了的衣裳,他便将那件外袍给脱了。 城中的纨绔子弟向来喜欢奇装异服。 燕重镜不过是少穿了一件外袍,在街上行走时,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他问到了小谢府所在后,就紧赶慢赶的走到门口。 赭红色的大门上镶着两个铜把手,上前敲两下,大概就能惊动宅子里的人。 但燕重镜看着紧闭的大门,却没有上前的勇气。 空荡荡的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 他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忽然就不想再动弹了。 也许等到明天天亮,小谢府中的下人出来打扫门前空地的时候,刚好能顺便将他带进去。 只是他没想到,身后那扇门会在无人敲响的情况下,提前打开了。 谢忱是出门去买吃食的。 虽说小谢府中也有厨娘在,但燕绾如今心情算不上好,若是能让她吃上一些平时想吃却没能吃的食物,她的心情或许会稍微好上那么一些。 原本跑腿这样的小事,是可以交给府中下人来做的。 但谢忱想着其他人,总不会像他这样了解燕绾,即便是特地吩咐他们去买哪些东西,都比不上他亲自去的。 然后他就在门口见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少年。 小少年一身白衣,回头时连脸色都是格外苍白的。 “阿钊,你怎么来了?”谢忱说话时,下意识的朝四周看了看,空旷的街道上看不出其他人的踪迹,眼中不由得露出几分异样来,“你是一个人找过来的,伯父伯母还有燕大哥,他们怎么没有来?” 燕重镜心里藏着事情。 但也没准备在谢忱面前说自家人的坏话。 便道:“他们大概还没有想好,见到姐姐后能说些什么话,所以过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才没有出现。 而不是连找都没有找,就直接放弃了。 谢忱迟疑了下。 回头看了眼还没有关上的大门,又看了看眼前的小少年,忽然发现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大对。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正好要出去买些东西,你也跟我一起去。” 买两件能穿的衣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衣衫不整。 毕竟小谢府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全的。 至少像燕重镜这般大少年的衣裳是找不到几件的。 就算能找到,也不是燕重镜会穿的那种。 “我就说阿钊平时喜好也不是这样的,怎么今天就穿了这样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原来是你给他挑的呀!” 燕绾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摇了下头,说:“阿钊穿什么衣服都是好看的,只是谢忱,我看你平常都只穿黑色衣裳,还以为你是喜欢黑色,没想到你其实是喜欢这样的风格。” 她摸了摸下巴,想起上次在锦绣坊订的衣物。 早知道谢忱的喜好这般特殊,她当初选衣料的时候,就应该更大胆一些的。 说起来,锦绣坊那边还有一匹分外珠光宝气的布料,或许她可以买下来送给谢忱的。 谢忱顿住了,艰难的解释道:“是那家成衣铺子只有这几身颜色鲜艳的衣裳,阿钊又急着回来见你,我才给他买了这些的。” “衣裳,我觉得还是简简单单的黑色就好。” 燕重镜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通身青绿,下摆处还绣着翠竹,说它绿确实很对,但上面连朵花都没有,怎么能说它花呢! 不过他也没有辩解。 一点小事而已。 顺着姐姐的话往下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跳过这个,还是来看看我带回来的其他东西,”谢忱说着就打开了桌上的食盒,“我记得绾绾说过五芳斋的卤牛肉滋味上佳,今天可真是赶巧了,恰好赶上他们家卖这个,你快来尝尝看,味道可还喜欢?” 五芳斋的点心好买,卤牛肉却难买。 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这原料难得。 律法有令,不得随意宰杀耕牛。 这平时想要碰上一头自然老死,或是意外死亡的耕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五芳斋的卤牛肉向来是可遇不可求的。 谢忱今天出门主要想买的并不是这个,但运气好碰上了,当然就不会再错过了。 美食总能让人心情变得更好一些。 燕绾笑着看向谢忱:“当然是很好吃的,我也很喜欢的呀!” 直到晚膳过后,燕重镜被小谢府中的下人引到客房去,他都没有从自家姐姐那儿听到一句疑问。 仿佛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连询问都不必。 可燕重镜自己却不能真的当做无事发生的。 他望着房间里的烛火,静坐了许久。 屋外的月光已经顺着半开的窗户爬上了他的肩膀,落在地上的影子与其他东西重叠在一起,看上去分外扭曲。 燕重镜站起身时,仿佛还能听见僵硬的骨头,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他抬手敲了敲房门,在屋外下人的询问声中道:“带我去找我姐姐!” 客人提出的要求,下人轻易是不敢拒绝的。 守在门外的下人看到燕重镜那张过分年幼的脸庞,想要委婉拒绝,却又担心他会闹起来。 毕竟身份不同。 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体谅别人的。 下人弯着腰,轻声说:“现在的天都已经黑了很久啦,燕姑娘说不定都已经睡下了,燕小少爷不如等明天早上再去找燕姑娘!” 姐弟情深的话,应当是不会去打扰已经休息下的人了! 如果是平时的燕重镜。 这会儿大概已经顺着下人的话,回到房间里去了。 但他今天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一颗心根本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头脑也跟一片浆糊似的,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而已。 他看了眼那个下人说:“姐姐不会睡得那么早,你带我过去便是了。” “要是姐姐真的睡下了,那我再回来,反正得走这一趟。” 话都已经这样说了,再拒绝就很不合适了。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睡得那么早的。” 燕重镜才踏进院门,抬头就看到倚窗望月的燕绾。 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奔着窗边跑去。 燕绾听到声音,低头看去。 “怎么不进屋来?” 小少年站在屋外的窗前,踮起了脚尖,脸上挤出了个笑容,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姐姐,你就没有其他想要问我的吗?”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鞋上蹭到的灰痕,小小声的说,“比如说燕府中的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来找姐姐的,就只有我一个?” 燕绾伸出手,在小少年头上拍了两下。 声音不高不低的说:“你家姐姐现在心情算不上好,不想和你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情,能明白吗?” 她已经很努力的想要跳出那件事情的影响,只是至今还没有什么成果。 一个人的过往和未来,都是根据她的不同选择而组成的。 尤其是那些过去的,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只能够被回忆,却无法被改变。 燕绾当初选择了兄长和自己的良心,现在想要摆脱过去选择带来的影响,却很难做到。 都说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 那十年呢?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将那些人和那些事刻进了骨子里。如今再想要抹去,应当不会要再花上十年,但短短几日肯定是做不到的。 “我大概会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燕绾低头看着燕重镜,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其他人。 她说:“不管阿钊在燕家听到了些什么,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从前不曾参与其中,现在也不必蹚这趟浑水。早些回家去,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我也会回去的。” 燕重镜仰着头。 微红的眼眶将他的心情暴露无遗。 有些事情只是他一个人的猜测,所以才更加的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着燕绾疲倦的模样,终究是压下了心头的话。 改口道:“姐姐还会回去吗?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去了……” 即便是普通人,也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真心被随意践踏。 更何况是他这个自小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姐姐呢? 他以为按照自家姐姐的脾气,是再不会原谅家里的那些人了。 月光洒落的地方,隐隐约约能辨认出白日的模样,即便阴影过于沉重,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燕绾眺望着月光下的院落,轻声说:“只要那里还是我的家,我总是会回去的。”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从前和谢忱说起的话。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算是家呢? 有朝夕相处的亲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等到有一天,亲人不再是亲人,那家也就不是家了。 燕绾摇了下头,扫去心头那些软弱的情绪,抬手在燕重镜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好了,快给我进来,一直站在窗户外面像什么样子!” 才进屋没一会儿,燕重镜就感觉自己后背都已经湿透。明明刚才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他还感觉今晚的夜风有些寒凉,怎么到了姐姐的屋内,忽然就这么热了。 他环顾了四周,忽然在墙边看到了两个火盆。 烛火光芒笼罩的角落中,火盆里的红色炭火像是会呼吸一般,一闪一闪的尤为显眼。 燕重镜不由得看向还站在窗边的燕绾。 难不成姐姐是因为屋里太热,才一直站在窗边的。 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姐姐为什么不干脆将火盆给灭了呢? 他看见了燕绾身上的袄裙,也看见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姐姐,你是觉得冷吗?” “有一点,”燕绾关上了半边窗户,回头对燕重镜笑了笑,“总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又或者是倒春寒的时间持续的太久,这会儿明明都已经是四月天,郊外的桃花都已经落了满地,也没能暖和起来呢!” 燕重镜忽然庆幸起来。 他就算感觉到了热,脸上也没有热出多少汗水,全都在后背上了。 “嗯,今年的冬天确实太过漫长了些。” 燕重镜附和着她的话,然后走到燕绾身边,将敞开的另外半扇窗虚虚的扣上,只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姐姐,现在夜里的风也是很冷的,这窗户还是虚掩上的好。” 其实如果不是屋里还点着火盆,直接扣上,不留缝隙,才是更好呢! “还有一事,”燕重镜忽然想起今天跟谢忱出门时,在街上听到的话,“我今天在外面听说齐王妃明天便要回京了,他们出城后,还得去甘露寺接那只白虎。姐姐到时候要去看看吗?” 他记得燕绾好像还很喜欢那只白虎来着。 如果能劝她去一趟甘露寺,顺便让普度大师为她诊脉就好了。 他发现姐姐的身体,好像出了些问题。 燕绾笑了下,拒绝了。 “齐王妃和丹阳郡主一直很想叫我到京城去,我明日还是不要去凑那个热闹了。之前她们都是私下问我的,要是送行之时再问上一次,就不大好拒绝了。” 而且,明日去送行的人肯定很多。 燕老爷夫妇,程焕和常如意十有八九也是会去的。 可燕绾一时半会儿,还不是很想见到牵扯到当初那件事中的人。 虽然已经从那封信中,大致了解当初的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燕绾还想要再查一查。 有些细节上的东西,总还是需要再查一查的。 燕重镜见她拒绝,本来是不打算再纠缠的,但转个头的功夫,就看见燕绾捂着唇,咳得万分痛苦的模样,而且他隐隐约约间,好似看到燕绾的指缝中有殷红色的东西。 心下忍不住慌张起来。 “那我们明天不去,后天去甘露寺怎么样?”他盯着燕绾,说:“普度大师养了白虎好几个月,突然和白虎分别,肯定会有些失落的,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第98章 她不知道 燕绾想到了甘露寺的大和尚,月前见到的人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比她还要好。而且大和尚向来看得开,从不会像她这样喜欢钻牛角尖,便是遇到别离,也不会让他动容太久。 “大和尚他本来就是要将白虎放生的,如今不过是将放生变成了送往京城,可他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离别,又哪里需要别人去安慰他呢!” 燕绾语重心长的对燕重镜说:“不要看轻了大和尚呀!” 会沉溺在别离之中的,只会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 似大和尚那样的得道高僧,当然不会被这些小情绪所干扰的。 燕重镜倒是一时没想这么多。 “是我说错了,”他从善如流的道。 想了想,还是没有放弃原来的念头。 “我知道姐姐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想再会燕家去,可你要是一直待在小谢府,哪儿都不去的话,肯定也是会感觉很无趣的!所以姐姐,我们要不出去走走,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总好过一直闷在一个地方,你觉得呢?” 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燕绾。 燕绾闻言心有所动,但还是摇了下头。 她遗憾的说:“要是你昨天来同我说这些话,我大概就答应下来了,但现在么……” “现在也是可以的呀!” 燕重镜等不及的打断了燕绾的话。 想要往何处去,看的不都是燕绾自己的意思么! 只要她这边是愿意的,难道还能有人拦着她不成? “现在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呀!”燕绾看着不远处的烛火,轻声说:“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得过且过的,我总要将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查的水落石出,才能……心甘情愿的。” 一个历来心软的人,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变得铁石心肠的。 比如说燕绾。 她原是同谢忱约好了的。 三天内,若是燕老爷夫妇能来找她。 那不管从前发生了些什么,她都可以直接原谅了。 哪怕她曾为此显些付出性命的代价。 谁让燕绾本来就是个极其懦弱的家伙呢! 但是她高估了燕老爷夫妇。 燕老爷明知她在锦官城能投奔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 然而他却在谢府碰壁之后,就再没了动作。 将掩耳盗铃四字贯彻的彻彻底底。 仿佛在家中蒙上双眼,堵住双耳,一切不想看不想听的事情,就真的不会发生似的。 “夜色已经深了,”燕绾看向了忽然暗下去的烛火,回头对燕重镜说:“阿钊,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燕重镜闻言,磨磨蹭蹭的挪到了门边。 一步三回头的架势,将不舍表现的淋漓尽致。 燕绾朝他摆了摆手。 说:“快些回去休息!不然我明天和谢忱要出门的时候,你又在屋里起不来,那可就别怪我们不带上你了哦!” 燕重镜本就是在纠结着燕绾会不会带上他。 现在得了肯定的答复,自然是高高兴兴的离开了。 房间中很快就只剩下了燕绾一人。 她身边用惯了的丫鬟都留在了燕府。 小谢府中的丫鬟,虽也是尽心尽力的服侍着她,但相处时日尚短,总还是有些不顺手的。 铜盏里的灯油已经见底,烛火燃尽最后一点灯芯,转眼间,整个屋内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墙边的火盆中,还有星星点点的光在缓缓闪烁着。 门外的丫鬟们压低了嗓音,小声说着话。 “屋里的灯灭了,咱们要进去再给点上吗?” “应当是不用了!” “对呀,燕姑娘刚才让燕小少爷回去休息的时候,不就说的是天黑了要休息了么!那灯应该是燕姑娘自己灭的……” 细碎的交谈声在风中碎成只言片语。 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燕绾缓缓的站起身,轻轻锤着僵硬到近乎麻木的膝盖,摸黑往床边走去,中途还不慎撞到了柜子上,揉着酸疼的肩膀,那里应当是青了一大块。 躺倒在床上,她放空了思绪,脑海中什么也没有想。 翌日。 天空阴沉沉的。 燕绾裹着厚厚的斗篷,依旧是倚在窗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 住进小谢府的头天,谢忱便拿了图纸给她,让她来安排这些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应该如何摆放。 她与谢忱是多年的好友。 像屋中摆件,院内装饰这种小事,提一两条建议,也不无不可。 可小谢府虽然带了一个‘小’字,那也只是为了与谢老爷所在的谢府区分开来,并不是说小谢府真的就府如其名,格外的小了。它是一套三进的宅院,靠近西边的那堵墙上还有个角门,角门后面还带着一个小花园,与三进的宅院是分开来的。 如此一来,需要安排的花草树木就有些多了。 燕绾知道谢忱这是想让她忙起来,就不必总是沉溺在往事之中。 她是很感谢谢忱的一番好意。 可小谢府毕竟不是她的家,喧宾夺主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但又不好直接拒绝谢忱。 所以她只挑选了自己住的这个院子。 想在院子里种上一树桃花。 三月春的时候可以赏花,等到夏季来临之后,也可以吃上晚熟的桃子,岂不是很好。 “绾绾好像格外喜欢站在窗边,是这里的风景独好么?” 谢忱站在燕绾的身后,同样看向窗外,入目所及的地方是空荡荡的院子,连棵杂草都没有,当真算不上什么好风景。 他是过来陪燕绾用早膳的。 也不知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体难受,燕绾一个人用膳的时候,总是吃过两口菜,便推了碗筷,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若是她在正餐之外还会吃些糕点,谢忱倒也不至于这般担心。 偏偏她说不饿,便真的就什么也不吃的。 也只有谢忱陪着的时候,她还能多吃两口菜。 为了燕绾的身体着想,谢忱可不得日日都来陪着她么! 燕绾回头将自己的打算说给了谢忱听。 “你看那处空地,赶明儿在那里种上一棵桃树,要那种花开的好看,结出来的果子也很好吃的桃树。等养上一两年,便能春赏花,夏吃果,岂不是很好!” “这可就要等上好些日子了,”谢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花好看的桃树不结果,果子好吃的桃树,花未必是好看的,想要找到绾绾要的那种桃树,得叫人特地去寻才行呢!” 燕绾顿了下,说:“可见这世上想要两全其美,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情。” “倒也不是很难,只是管家如今找到的花苗不够好罢了。” 谢忱不愿意让燕绾扫兴。 私底下已经打算多派些人去寻那棵能‘两全其美’的桃树了。 可燕绾叹了口气,不再去看外面的空地。 “想要能够两全其美,其实真的很难的呀!”她皱着眉,“人人都想要能称心如意,希望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可凡事有好便有坏,没有哪一件事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就好像我爹他们当初一起布下的局,他们算计的时候只想着能金蝉脱壳,却不曾想过其他。你说,对?” 谢忱其实是不愿意在燕绾面前提起那些事情的。 他拉着燕绾来到桌前,“不提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情了,绾绾快些过来用早膳,等会儿我们还要出门去呢!” 燕绾见他不接话,便也跳过了那个话题。 她在桌边坐了下来,手里的碗中被谢忱夹了好些菜。 眼看着谢忱还有继续夹菜的想法,她连忙打断了他的动作。 问道:“阿钊呢?他昨日还想要跟我们一起走的,这是没能起得来床么?” 可不能再让谢忱给她夹菜了。 她根本就吃不下去那么多的。 谢忱手中的筷子在空中短暂的停顿了一小会儿,夹起了两根青椒丝放在了自己的碗中,“他有些事情要做,今天可能不会跟我们一起走。” 实际上,是燕家的人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他们循着燕重镜留下的踪迹,追到了小谢府的门口。 然而一个个的连问起燕绾的底气都没有,只说要找燕重镜。 小少年本来一大早就到了谢忱的院子里头,等着他一起去找燕绾用早膳的。 结果燕家的人找上门来,他便来不了了。 谢忱略带担忧的看了眼燕绾。 担心她会继续追问下去,不知该不该将燕家来人的事情说给她听。 但燕绾只是点了点头。 便继续吃着碗里的菜,似乎对燕重镜的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 “绾绾?” 谢忱不太确定的唤着她的名字。 少女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疑惑的看向了他。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叫她一声。 燕绾点了下头,说:“我在呀!” “快些吃完,我们等会儿还要去找仇叔叔,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那间客栈里,要是他已经离开锦官城,那我们就得再去找其他人了。” 燕绾至今都没能弄清楚燕重锦的身份。 她的兄长在信中说他并非是她的兄长。 仿佛一个极为拗口的绕口令,让人咀嚼数遍才领会其中的意思。 但仇墨岚说过,他曾见过她的兄长,还看过兄长背后的胎记。 燕绾不知道仇墨岚看到的那人是不是燕重锦。 但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锦官城中的客栈有许许多多。 临出门前,燕绾才想起了这件事。 她看向身边的谢忱:“你知道仇叔叔住在哪家客栈么?” 先前玉棋同她说的时候,只说了仇墨岚住到了外面的客栈中,至于到底住的是哪一家,却没有说的那么详细的。 谢忱与她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才咳嗽两声,说:“我现在让人去查。” “不如我们先去仲宁那儿坐一会儿,你上次在他家酒楼喝醉,可把我俩吓得不轻,仲宁还说这两天要过来探望你,只是我看你心情不大好,便没让他来……” “那就去看看!” 燕绾想起了仲宁在锦官城的那些手下。 他可是在她面前夸下过海口,说什么只要是在锦官城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当然这些事情在时间上,是有限制的。 须得是他来锦官城之后。 想到这里,燕绾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可惜仲宁来锦官城的时候,燕重锦的棺材都已经下葬好长时间了,否则说不定他还能帮忙查出些事情来呢! 谢忱带着燕绾去了仲宁的家。 而不是醉扶归。 仍是上次去的那户小小宅院,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去卧房,只在院子里略坐了片刻。 毕竟眼下这个天气阴沉沉的。 屋内不曾点灯的时候,坐在屋外反而要比屋内更加亮堂。 当然,燕绾她们坐在屋外,绝对不是嫌弃屋内太过狭窄的。 “我还是不明白,”燕绾捧着热茶,暖着手心,“你手下的酒楼应当是很能挣钱的,锦官城的宅子又不是很贵,你明明可以买间更大的宅子,不是吗?” 怎的偏偏要挤在这么个小地方呢! 马车来来去去极为不便,甚至屋里都不能摆太多东西。 仲宁抬头看着对面的墙壁,“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我在锦官城的第一个住处,恰好我又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它会比较特殊,是别处比不上的。” “倒是绾绾你,我还以为你会去醉扶归等我,毕竟这里离燕府,不是一般的近。” 确实是很近的。 就在同一条街上,谢家马车拐进来的时候,还从燕府门口路过了。 只不过燕家的大门是紧闭着的,也没人注意到门口路过的马车。 “他们连话都不敢跟我说,就算我当着他们的面路过,他们也不敢拦着我的,所以我有什么好怕的呢!”燕绾低头喝了口茶,面上的神情尤为冷漠。 谢忱却是瞪了仲宁一眼。 他明明知道燕绾被燕家人的态度给伤到了,怎么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总做一些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事情呢! 仲宁自然也看到了谢忱瞪他的那一眼。 他没有放在心上。 而是看向燕绾:“我听说燕重锦并非是你的亲生兄长,所以绾绾你现在去找那位仇墨岚,是想要知道你的亲生兄长的下落吗?” “不知道。” 燕绾给出了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回答。 但说的都是燕绾的真心话。 “你现在问我这些,我也只能说不知道。毕竟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二哥,都还不知道呢!” 第99章 说与不说 屋内里安静了片刻,燕绾面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我只看过那封信,知道燕重锦其实没有死,但是并不清楚我是否真的有一个二哥,或许……” 她看向手中茶盏,杯中的茶叶在热水的烫泡下舒展开来,不再是起初根根分明的模样。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二哥,也说不定呢!” 燕重锦的身份虽然是燕家的二少爷,但谁知道他到底是冒名顶替,还是燕老爷直接帮他杜撰了个身份呢。 “这样吗?” 仲宁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抬手给杯中添了些热茶。 “是的,我还没有查清楚过去的事情,所以也不知道的。” “那如果真的有燕家二少爷这个人,他并非燕重锦,你会去找他吗?”仲宁端起了茶杯,隔着薄薄的烟雾问道。 燕绾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她说:“如果我真的有一个二哥,那我大概还是会去见见他,但也只是见见而已。” 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在。 见过,便就足够了。 血缘关系在很多时候并不能够决定一切。 在她面前尽到兄长职责的人是燕重锦,哪怕他后来骗了她,但在那之前,他确实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燕绾不能因为他后来的欺骗,就否定了他的全部。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有缘无分的,”燕绾喝下了手中捧了许久的茶,她说:“人也是如此。” “如果一开始就已经错过了,那么之后也不应该再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或许我出现在他面前,才会叫他觉得意外呢!” 仲宁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那他要是盼着你找到他呢?” “嗯?你说什么?” 燕绾抬头看向仲宁,对方的声音太小,她什么也没听见。 仲宁笑了下,说:“外面好像有人过来了,你们可以去看看是不是找你们的。” 他刚才说的话好像没有这么长的。 燕绾眼中露出几分迷惑,但见仲宁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便也没有追问。 她本来就没打算刨根问底的。 不说便不说。 “少爷,已经查到了。”小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仇墨岚当初从燕府搬出去后,就一直住在城中的吉祥客栈中,他隔三差五的会去醉扶归叫上一桌宴席,喝得酩酊大醉后再被酒楼中的店小二送到客栈中,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 燕绾起身后,看向仲宁:“那我和谢忱就先走啦!”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倒是一点留恋都没有。 仲宁点了点头,也跟着站起身,说:“左右我最近也没什么事要做,不如就跟你们一起走一趟,也凑个热闹。” 他说这话时,显然是忘记了酒楼后院里的那一大堆账本了。 谢忱是没有多少意见的。 他扭头看向燕绾,只是不知燕绾乐不乐意让人跟着了。 虽然说家丑不可外扬,但燕绾现在却是觉得无所谓的。 吉祥客栈的掌柜名字就叫卢吉祥,生的胖乎乎的,看上去就很和蔼可亲。 他见燕绾一行几人过来,便上前问道:“几位少爷姑娘是要来住店么?咱们这儿的上房还有的多,够住的呢!” “我们不是来住店的,”燕绾往后退了一步,拽了拽谢忱的衣袖,她实在是不擅长对待这些看上去就喜欢自来熟的人,“你知道仇墨岚么?” “他应当是住在你们这儿的,我们找他有些事情,你可以帮我们传个话么?” 谢忱跟着后面补充道。 “您说的这个老爷可真是了不得,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姓氏的人呢!”卢掌柜一听到仇墨岚的名字,顿时就精神了起来,拊掌笑道,“仇老爷为人大方,来咱们客栈说要住宿,我这边才说了价格,他二话不说的就直接付了一年的房钱。” “一年?” 卢掌柜看着燕绾惊讶的模样,忍不住附和着。 “可不是么!您也被他的大手笔给吓到了!” 他顿了下,又接着道:“咱们做生意的人,肯定是希望客人住的越久越好的,但我也不是那种只看钱的人。” “仇老爷付钱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啦!若是到官府那边租套小宅子,签个一年的契约,可比在客栈住要便宜的多啦!而且官府租出去的宅子都是自带下人的,厨娘小厮都是配的好好的,住的地方也不会太偏。总的来说,是比客栈要舒服些的。” 可是那位仇老爷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 燕绾等人也觉得奇怪。 就听见那位卢掌柜又接着说:“几位来的不巧,仇老爷刚好出门去啦,咱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您看要不这样,若是您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就在这儿留个地址,等仇老爷回来了,咱再派人去找您。若是您们无事,就先在大堂坐会儿,等仇老爷回来?” 燕绾自己是没什么事情要做的。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人。 “你们两个平时应该都挺忙的,要不你们先回去,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仇叔叔就好啦!” 谢忱看了眼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又看了看细胳膊细腿的燕绾。 这般龙蛇混杂的地方,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出来几个不长眼的家伙。 他要是不陪在燕绾身边,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家伙冲撞了燕绾,那就不好了。 再者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必须现在去处理的。 还不如直接将时间留给了燕绾,也省的他回去后一直担心燕绾呢! 他朝燕绾摇了摇头,说:“我最近闲得很,没什么要做的事情,还是留下来陪你!” “让仲宁回去就好。” 仲宁却也跟着摇了摇头。 “说好了今天要跟着来凑热闹的,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已经在大堂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冲一旁的卢掌柜招了招手,“掌柜的,送些茶水点心上来,我们在这儿等会儿。” 又对燕绾和谢忱说:“你们也别站着了,快坐下来!” 悠闲自在的模样,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说来也奇怪,我记得绾绾先前说过,那位仇老爷到锦官城来,是为了参加一场婚宴。到如今差不多也有一个多月,婚宴应当是早就过去了的,也不知仇老爷怎么还不回碎叶城去。”仲宁将桌上的碟子往燕绾手边推了推,“尝尝看,这花生瓜子味道还不错。” “也许是锦官城有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呢!”燕绾想起谢家小厮查到的东西,“他不是在你家酒楼喝醉过许多次么!若不是心中愁绪难解,又怎么会数次酩酊大醉!” 她顺手抓了一把瓜子,放在了谢忱的面前。 谢忱一边剥着瓜子,一边说:“何必纠结这些,等会儿他回来了,问他不就知道了么!” 说罢,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到了燕绾的手上。 又在仲宁的注视下,从碟子里抓起一把瓜子,慢慢的剥着。 只是有些时候,发生的事情总会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燕绾等人在吉祥客栈一直坐到了月上梢头,客栈中早早的点起了灯,也还是没等到仇墨岚的回来。 “难不成他是知道我们要来找他,才故意避开不见的?” 白白等了一天也没见到人,燕绾说话的语气便有些不大好了。 坐在柜台后面的卢掌柜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姑娘这话说的有些偏了。” “您要找的那位仇老爷呀!他虽是在我这客栈交了一年的房钱,可实际上也就住了那么几天,他时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然后喝的醉醺醺的回来,我看您还是留个地址,等他回来后,我再找人去通知你呀!” “那你知道他是去哪儿了吗?” “您这话问的就更偏了,”卢掌柜摇着头,“咱不过是一个开客栈的本分人,可做不出打听客人行踪的事情呢!” “其实您现在就算留下了地址,等仇老爷回来啦,我也要先问过他,得了他的同意,才能叫人去给您送信呢!” 卢掌柜说的一本正经。 丝毫不担心这话会引人不快似的。 不得不说,应当是他长得太过慈眉善目,所以哪怕说着前后不一的话,也不会让人太过不高兴。 燕绾只是有些好奇:“那如果仇叔叔回来了也不想叫我们知道,你就真的不会来告诉我们吗?但是你之前已经答应了要给我们送信的,说好的商人重信,难不成都是用来诓人的。” “可不能这样说啦!”卢掌柜晃着胖乎乎的手,在桌边找了个位子也坐了下来。 “咱们既然叫客人住进咱们的客栈里,自然是要以客人为重的,不然这客栈是开不长久的呀。” 他指着身后的柜台说:“其实这家客栈是我从别人那里盘下来的,它之前的那个掌柜就是因为不重视客人,才将客栈给开倒闭啦!” 燕绾眨了下眼睛:“为什么呀?” “按理说,这客栈里的房间天天都有人过去打扫,这是没有问题的呀!”卢掌柜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当初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可是之前的那家掌柜,明明客房里还住着人呢!他也不同人说一声,就趁着客人出门办事的时候,让客栈里的小厮进去打扫房间。” “有些人是不在乎这些的,可也有些人是最在意这些的,您应该是清楚的!” 燕绾顺着他的话往下想了想,然后皱紧了眉头。 “未经通报,私自进入客人的房间,当然是不可以的。” 卢掌柜拍着桌子,说:“可不是这样么!” “我盘下这家客栈也有十来年了,上一家的掌柜就是在这件事情上跌的跟头。” “有一个客人出了趟门,回来后发现房间被人动过了,他就说自己丢了东西呀!任凭客栈的小厮如何解释只是打扫房间而已,那位客人就是不信,本来掌柜的还仗着跟官府的人有旧,硬是将那位客人赶走了。” “可是后来还有转折,是吗?”燕绾接过谢忱递过来的瓜子仁,边吃边听着卢掌柜说起旧事。 他点了下头,说:“谁能想到那位客人被赶走后,会找来一群地痞流氓过来闹呢!” “那位客人真的丢了东西吗?” 燕绾忽然开口问道。 对方到底是真的丢了东西,还是故意找麻烦呢? 卢掌柜摇了摇头。 “咱们哪里知道那些呢!” “咱只知道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呀,用文人的话来说,就是前面已经有个车在那里了,我们就不能再那样做了,您说是!” 前面有个车? 应当是前车之鉴! 燕绾也没有为难卢掌柜。 临走前,留下了地址,只说仇墨岚若是不愿意的,不来同她们说也是可以的。 “要我派人守在客栈外面吗?” 仲宁跟着燕绾走出一段路后开口问道。 彼时燕绾正走在谢忱的身后,低头踩着灯光下的影子,口中念念有词。 “这又是在做什么?” 他见燕绾不说话,就又问了一句。 谢忱回过头,恰好看到燕绾踩在他的影子上,无奈的笑了下。 “小时候我和绾绾在山上住过一段时间,她听多了妖魔鬼怪的故事,就信以为真。每到天黑要回去休息的时候,总不敢一个人走。”他笑了下,“她说妖魔鬼怪都是没有影子的,所以每次回去的时候,都要踩着影子走才能安心。” 燕绾拽住了他的衣袖,小声抱怨着:“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呀!” 她踮起脚尖,拍了拍谢忱的脑袋。 说:“我知道你是没有亲眼见过,所以才会不相信,但我真的见过妖怪的,他的脸白的跟纸一样,眼睛下面挂着两行血泪,指甲长长的,抓在木门上,会发出很刺耳的声音,他们是没有影子的,但是从窗户边路过的时候,会有锁链拖地的声音。” 少女说的活灵活现,仿佛真的有那等模样的妖怪。 “你见过那样的妖怪,是在什么时候见到的呢?” “六七岁的时候!”燕绾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默了下去,她说:“我在甘露寺中被大和尚医治的时候,半梦半醒的夜里总能听到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偶尔还会见到满脸是血的妖怪。” 她说着话,忍不住又看了谢忱一眼。 “那个时候你病得太重啦!每天每天都是睡着的,要是你跟我一样,也是半梦半醒的话,肯定也能见到妖怪的。” 第100章 她有兄长 妖物一说,本就是信者多,不信者少。 只是恰好燕绾遇到的这两人都是不相信的。 她略说了两句,见眼前人依旧是装出来的半信半疑,实际上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她便也就不说了。 话要说给愿意听的人。 既然她说的事情,别人都不相信,那又何必多费口舌呢! “你们也早些休息!” 燕绾回头冲身后的谢忱和仲宁摆了摆手,很快便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院子里。 虽说此处是小谢府,而并非是燕府,但或许就因为燕绾是暂住的客人,所以院中的下人行事格外小心翼翼,极尽可能的做到周全。 “你这府上的下人倒是不错,”仲宁看着前方亮如白昼的院落,“很有心了。” 他们都知道燕绾其实是有些怕黑的。 谢忱点了下头,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已经叮嘱过的事情,要是再做不好,她们也不用再留在府上了。” 他看着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仲宁,心下奇怪:“你今天要在我这人住下么?” 若是如此,那他得再叫人准备间客院了。 毕竟先前空着的那间,已经让燕重镜住进去了。 提到燕重镜,谢忱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找来府中的管家,问道:“阿钊可回来了?” 管家面色很奇怪,吞吞吐吐的说:“燕小少爷回是回来了,可他……他……” “他怎么了?” 仲宁今儿一天都是无所事事的模样,这会儿倒是提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少爷,您还是自己去看,燕小少爷瞧着有些不大好的样子。” 管家斟酌了好久,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形容词,只能如是说道。 燕重镜离开小谢府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也还是一个人。 只是脸上带了伤。 “原来是谢大哥你们呀,我还以为……” 燕重镜听到门边动静,手中就已经握住了剑,眼中的寒光在看清来人模样后,才消散开去。 谢忱看到了他手中的长剑,顿了下,“你什么时候也学着用剑了?” 他依稀记得燕绾曾说过燕重镜。 小少年每日跟着府中的先生读书写字,就已经要花费很长时间了。 她总觉得一昧的读书,身体会吃不消的,想要为小少年找个武术师父,还特地求到了普度大师的面前,想让小少年跟着甘露寺的僧人学上一学。 只是她心里想的,未必是别人要的。 小少年除却读书的时间以外,也并没有跟着谁学武。 倒是白费了她的一番好心。 可今日看到的长剑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燕重镜还瞒着燕绾,跟着谁的后面学武去了? “做做样子而已,”燕重镜说话间将手中的长剑归入鞘中,“若是碰到什么人,手中有个利器,心底也能多几分底气,哪怕这剑伤不到别人,用来自裁也足够了。” 这般尽显落寞的话,并非是寻常时候能说出来的。 “好端端的,怎么尽说些晦气话,”谢忱抬手敲了下燕重镜的脑袋,恨不得将人打得清醒过来,“有我和你姐姐在,哪里就会让你落到那种地步。” 燕重镜闻言苦笑了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姐姐了。” 一则,他分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否为真,再就是燕老爷夫妇将他找回去说的那些话,真的让他说不出口。 “我爹娘让我劝姐姐放宽心,说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是应该往前看的。”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话也要分场合说的呀! 燕重镜哪里会不知道自家姐姐的性格。 她不知道也就算了。 倘若她是一知半解,那肯定是想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说着话,燕重镜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包,随手丢在了桌上。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出的鬼主意,竟是想让我给姐姐下药,将人药晕了后带回燕府去。” 且不说他会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就退一万步的来说,他真的如他们所愿,去给燕绾下了药。 到时候,仅凭他一人,又怎么能将晕过去的燕绾带回燕府去。 让他拿着长剑装腔作势,倒也还行。 想要他背着一个人,还能如履平地,那就万万不行了。 其实他觉得他或许都背不动燕绾。 毕竟他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呢! 可惜除了燕绾,他家里的那些人都没把他当成孩子看。 谢忱与仲宁也都没想到燕家人会有那样的打算。 眼看着谢忱黑了脸,燕重镜叹了口气,道:“谢大哥,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爹娘他们会用什么小手段,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实际上是不敢的。只要他们不想和姐姐反目成仇,那些事情他们都不敢做的。” 话虽如此,可该生气的时候,还是会生气的。 有哪家父母会像燕老爷夫妇那样呢! 仲宁瞥了眼谢忱:“有什么好生气的。一般来说,做父母的见到儿女因为赌气而不着家,会想方设法的将人弄回家里去,也是很正常的!” “别说他们只是有了想法,还什么都没做呢!就算他们真的做了,你也没道理生气啊!” 终究是不同的。 谢忱见过燕老爷夫妇是如何宠溺燕绾的,那真的可以说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 忽然发现宠溺不再,与寻常人家的父母一般,自然是会有落差的。 但仲宁并不想知道他们的理由。 他拍了拍燕重镜的肩膀:“左右你现在也不住在燕府,你爹娘也管不到你,何必担心太多,等着明日跟你姐姐一起出门便是了,不用想太多。” 又看向谢忱:“还不知道明天那位‘仇叔叔’会不会回来呢!” “我看你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不然明天可就没精神陪着绾绾了。” 仲宁在谢家客房里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就听说仇墨岚上门了。 “姑娘,有位仇老爷登门拜访,说是想要见您一面呢!”青鱼见燕绾穿着中衣,坐在床上,走上前去,“奴婢此后您穿衣!” “嗯?”燕绾眨了下眼,才听清她的话,“仇老爷?” “他这会儿在哪儿呢?” 燕绾一边任由青鱼替她穿衣,一边问道。 “我们少爷陪着那位仇老爷在正厅喝茶呢,好像仲宁少爷和燕小少爷也在那儿,不过那位仇老爷说他并不着急,可以慢慢等着您。” 正厅里的三人已经喝了好一会儿的茶。 “小孩子家家的,多睡一会儿也挺好的,你们不必这么早就去打扰她。”仇墨岚低头喝了口茶,余光瞥见匆匆离去的下人,摇了下头,“昨天你们找我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客栈,早上听到消息后,我就直接过来了,倒是没有注意时间早晚。” “绾绾她有事想要向您求证,若是让她知道您来了,我们却没有叫她,她是要不高兴的。” 谢忱不紧不慢的说着。 虽然对方已经说了可以等,但礼数不可费。 是他们先去找的人家,结果让人等的也是他们,这就有些不大好了。 “仇叔叔,”燕绾进门后就瞧见了屋内坐着的仇墨岚,也不知是否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总觉得仇墨岚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倒是让您多跑这一趟,本该是我们去见您才对的。” 仇墨岚冲她点了点头,笑着说:“我还想让绾绾叫我一声义父呢,别说是多跑一趟,就是再跑十趟也是没问题。” 他说着笑,让人难辨真假。 燕绾仍是当初的想法,她还是认为有些人或事是无可替代的。 哪怕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也都是不可替代的。 “我记得仇叔叔说过,您与我父亲是好友,还曾见过我刚出生的二哥。”燕绾走到仇墨岚面前,问他:“您说我二哥背上有胎记,可是我重锦哥哥身上是没有胎记的。您看到的真的是我二哥吗?” “当然是的,”仇墨岚偏开头,看向了摆在墙角的花瓶,瓶身上画着年年有鱼的图案,抱着鱼的小娃娃笑得很是开心,“你既然会问出这样的话,应该也是知道了的。” “我当初看到的那孩子,是你亲生的二哥。你说的重锦哥哥就是现在的程焕,按照辈分来说,他还应该叫我一声姑父的。” 其实燕绾是在诈他的。 纵是她与燕重锦兄妹情深,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燕重锦身上是否有胎记的。 会问出那样的话,不过是在赌一口气。 全看仇墨岚最后会如何回答。 “原来我真的有一个二哥呀!” 燕绾叹了口气,在仲宁等人的注视下,继续问道:“您见过他,那您知道他现在何处吗?” “我是说,我亲生的那位二哥,而不是重锦哥哥。” 她依旧称呼那人为重锦哥哥,而不是她们现在都知道的另一个名字——程焕。 大概在她心目中,燕重锦与程焕本就是两个人。 仇墨岚摇头。 “我只知你父亲将程焕养在了膝下,还给他取名重锦,却不知原来的那孩子被送到了何处。你若是想要去寻那孩子,恐怕得先回燕府去问你爹娘才行,那孩子的消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 燕绾一时间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 因为仇墨岚的一句话,她好像就有了足够的理由,暂时不去问那位亲生兄长的事情。 谁让她还生着燕老爷夫妇的气,仍旧是不愿意回到燕府去呢! 显然不止是她,谢忱等人也想到了这点。 故而仲宁才会问道:“不知道他的具体行踪也没关系的,那您知道燕老爷当初是叫谁送走那位二少爷的么?” 他回头看向燕绾:“如果知道护送燕家二少爷的人是谁的话,那中间或许会麻烦一些,但弯弯绕绕再多,也还是能找到燕家二少爷的所在。” 燕绾顿了下。 她能说自己并没有那么期待找到亲生兄长么! 都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了。 说不定她的那位兄长已经成家立业,连孩子都有了。 这种情况下找过去,便是见到了人,又能怎样! 难不成还能期望对方能待她有多好么? 她是无端去破坏别人好日子的人,怎么还能期望太多呢! 那头的仇墨岚仔细想了想,还是摇着头。 “我当时满心都在程焕的身上,他是程家仅剩的血脉,我只顾着看他去了,并不知道燕家的那孩子是何时,又是被何人送出去的。” “这样么!”仲宁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绾绾,你想找到燕家二少爷么?” “等我将重锦哥哥的事情处理好了,再去找他!” 燕绾想到自己会多出一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来,就觉得有些头疼。 她见仲宁还想说些什么,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仲宁你是在为我着想,但你也稍微体谅下我的处境。” 她自小到大认定的二哥,只有燕重锦一人。 后来更是因为燕重锦的‘身死’,在心目中不断美化着对方的形象,长达十余年的追思,燕重锦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早就已经无人能及。 哪怕现在知道一切都是谎言。 但她总得需要时间去适应的。 仲宁抬头看向燕绾时,眼中的光有些许的暗淡。 他对燕绾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的。” “其实不管是重锦哥哥,还是我,亦或是那位我还没有见过的兄长,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也未必会在意这样的兄妹情谊,兴许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会嫌弃我打扰了他的生活呢!” 燕绾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仲宁倒是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怎的又停了下来。 反倒是燕重镜蹭到了燕绾的身边。 小少年拽着她的衣袖,期期艾艾的说:“就算他们都不在意,我肯定会在乎姐姐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最喜欢姐姐了。” 小孩子才会说这样的话呀! 燕绾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拽着燕重锦的衣袖,非要他承认他与她天下第一好。 那时年少不知愁,也未曾有过忧愁。 可惜,现在就不行啦! 她抬手拍了拍燕重镜的脑袋,笑着说:“我也很在乎阿钊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会很喜欢阿钊的。” 她重复着小少年的话。 如同当初的燕重锦附和着她的话一样。 只不过她愿意说到做到,而有些人早就将说过的话忘在了脑后。 燕重镜低着头,没有松开手。 他小小声的说着:“我相信姐姐的。” 他信她说话会算话,可他却莫名的感到心虚。 第101章 找我帮忙 仇墨岚看着燕绾身边的小少年,眯了下眼睛,忽然开口道:“我忽然想起,确实还有那么几件事情值得一提,只是……” 他的视线从谢忱等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了燕绾的身上。 “有些事情,不应该让太多人知道的,绾绾不如跟我出去走走?” “你的意思是只能跟我说?”燕绾拍了拍燕重镜的脑袋,让他站到一边,回头对上仇墨岚的视线,她挑了下眉头:“可是你怎能确定我知道后,就不会再说给其他人听呢?” “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 仇墨岚笑了下。 他只要保证自己没有说给旁人听就好。 至于燕绾是否会将事情说出去,已经并不重要了。 总有些人会比较执着于形式。 明明有更简便的方法,却偏偏不愿意去做。 “好,那我明白了。” 燕绾点着头,然后对谢忱说:“我跟他出去走走,午饭就不用等我啦!” “等等,你早饭还没有用呢!” 谢忱拉住了燕绾的手腕。 平日里,燕绾这个时间才刚刚起床。 结果今日因为仇墨岚登门的缘故,她起床梳洗之后便到了正厅中,根本就没有时间用膳的。 “不必担心,”仇墨岚也站起了身,走到燕绾的身边,说:“我在锦官城也住了有一段时间,也寻摸到几处用早茶的好地方,刚好可以带绾绾过去尝尝看。” “我其实不怎么觉得饿,少吃一顿也没关系的。”燕绾对谢忱摆了摆手,这次离开的时候就真的没有回头了。 仲宁看着仇墨岚和燕绾离开,偏头看向了谢忱:“我们真的不跟上去看看。” “还是算了,绾绾没说带我们一起,我们还是不要跟上去讨人嫌了。”谢忱叹了口气,“你们应该也还没有用早膳,现在用早膳去?” “你和阿钊去吃,我回酒楼看看。” 仲宁现在哪里还吃得下去东西。 他既想跟上去看看仇墨岚到底会和燕绾说些什么,又担心跟上去后,会叫燕绾不高兴。 本想拉着眼前的两个人一起去。 到时候就算燕绾真的生气,身边也有两个能帮忙分散火力的人。 结果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搭话。 他还能怎么办? 只能就这样算了。 至于早膳,气都已经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呢! “算了,他们都不去,那阿钊我们两个人去吃。”谢忱揽着燕重镜的肩膀,带着小少年往自个儿院子里走去,至于仲宁,他已经回他的酒楼去了。 人间四月天,正是春意最浓的时候。 前两日才下过几场春雨,洗净了街边尘埃,路旁的行人早就已经换上了春装,来来往往间尽显风流姿态。燕绾跟着仇墨岚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街上,偶尔会有行人从她们中间走过,连句‘借过’都不会说,可见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相隔的还是有些远的。 仇墨岚停下了脚步,看向落在后面的燕绾,小姑娘盯着旁边卖糖画的小摊贩,眼睛一眨也不眨的,跟围在小摊贩旁边的幼童神情如出一辙。糖画摊子上摆着几件已经做好了的糖画,糯米纸裹着的游鱼和小猪是赤红色的,看上去就很是喜气盈盈。 做糖画的老人,舀了一勺糖浆,小木棍轻轻搅和了两下,一条三寸长的小鲤鱼就成形了。 小鲤鱼用的糖浆是金黄色的。 做好以后,看上去就是金灿灿的。 “是想要吃这个吗?”仇墨岚拿出了钱袋,对摊子上的老人说:“您这儿可以挑选糖画的样子,前面可还有其他人的,要是没有的话,就给我们家的小姑娘……做一个老虎的!” “小姑娘要凶一些才好。” 围在摊子旁边的小孩子们,在看到有客人过来后,不约而同的散开去,只是看向仇墨岚和燕绾的时候,眼中是满满的羡慕。 燕绾见到老人果然如同仇墨岚所说的那般,开始用糖浆画起了老虎,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轻声说:“重锦哥哥以前经常会从外面给我带些小玩意儿回来。” “有时是小吃,有时会是小摆件,吃的东西里面,他带的最多的就是糖葫芦和糖画。他带回来的糖葫芦和我大哥买的就不一样,大哥每次买的都是用山楂做的,重锦哥哥带回来的就比较特别了,橘子苹果桃,好像还有一次带的是汤圆。虽说那些品种不一的‘糖葫芦’,最后还是重锦哥哥自己吃下去的,但每次猜他会给我带些什么的时候,也是很有意思的。” 仇墨岚看到了街角的人。 那人扛着稻草做成的杆子,杆子上面插着许多糖葫芦,其中就有燕绾特地提到的那几种。 他看了看面前的糖画,又瞥了眼那边的糖葫芦,正在向自己是不是要过去,再给燕绾买根糖葫芦的时候,小姑娘又说话了。 “你再做几个十二生肖的动物,”燕绾递了银子给做糖画的老人,回头对仇墨岚说:“以前重锦哥哥也会给我买糖画,不过他每次给我买的都是马,因为我的属相就是马。” 熟能生巧。 老人很快就做好了几套十二生肖。 燕绾只拿了最先做好的老虎,然后朝那些散到街边的小孩子们招了招手,将剩下的糖画全都分给了他们。 “绾绾倒是心善。” 仇墨岚看着那些拿着糖画,兴高采烈的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脸上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来,显然是没有想到燕绾会这样做。 而燕绾啃着手中的糖画老虎,神色淡淡。 “重锦哥哥以前给我买糖画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他说做糖画的老人年纪已经大了,家中也没有其他的进项,围在摊子边上的小孩们倒是很想买,可他们家中的大人未必会舍得这个钱,而这点钱在我们眼中根本就不算钱的,所以买上一些,分给小孩子们,他们高兴了,我们也帮了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说着燕重锦曾经说过的话,做着他从前做过的事情,又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总是在跟我讲道理,好像他不说,我就会走偏似的。” 燕绾从前不明白燕重锦为什么总在讲道理,现在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被欺骗的,只有她一个人。 燕家知道燕绾住在小谢府后,就一直派人守在小谢府的外面,当燕绾跟着仇墨岚一起出门的消息传来,程焕就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悄悄的跟了过来。 他在角落里只能瞧见燕绾的背影。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远处的小孩在打打闹闹,时不时的就发出笑闹的声音,少女在吃东西的时候,一向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不过看样子,她这会儿应该也是高兴着的。 他们家的小姑娘向来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每次他带东西回去,小姑娘都会很高兴。 不过现实却与他的想象,刚好相反。 仇墨岚看着燕绾兴致不高的模样,想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便问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叫程焕了么,怎么还一直叫他之前的那个名字?” 小姑娘咬掉了最后一点糖画,神色淡淡的说:“我仍旧觉得他们是两个人。” 即便实际上是一个人。 在她的心里,也还是两个人的。 “我相信重锦哥哥他不管怎么做,都是有苦衷的,”燕绾捏着手中的小木棍,偏过头去,说:“可是如果他丢掉了‘燕重锦’这个名字,那他就不再是重锦哥哥,他就只是程焕了。” 所以程焕做了些什么,跟她的重锦哥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世上的人都是这样。 对于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实,总会想方设法的隐瞒。 你以为她是在欺骗世人? 不。 她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心,”仇墨岚瞥见燕绾身后的马车,拉着人避到了一边,“也不知你们这锦官城有什么特别之处,竟是叫齐王府的人流连忘返,王妃世子还有郡主,在这儿待了四五个月,京城的人过来催了好几趟,他们才肯回去。” “他们还没走?” 燕绾看着马车上刻的图案,确实是齐王府的标志,疑惑的朝马车和后面的车队看了两眼。 落在最后面的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丹阳郡主撩开帘子,从车厢里跳了出来。 “我在马车上看着就觉得像是你,下来一看果真是你。” 丹阳郡主毫不见外的抱住了燕绾的手臂,还在上面蹭了两下,然后好奇的看向燕绾对面的仇墨岚,“这人是谁呀?我好像都没见过他。” 她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瞧见自己要找的人,也不觉得意外。 继续问着燕绾:“谢忱他人呢?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这是我爹的好友,姓仇,你可以叫他仇先生。”燕绾先是介绍了下仇墨岚,接着又回道:“谢忱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没必要一直跟着我的。” 丹阳郡主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燕绾一眼。 摇着头,说:“我已经听说啦,你现在都已经住到谢忱家里去了,他还没有跟你爹娘提起亲事吗?” “这可不行呀!”她抓紧了燕绾的手腕,“你不要怕他,我肯定会让他给你一个公道的。外祖母最疼我了,等会儿我回了马车就写信给外祖母,请外祖母来替谢忱说亲,保证不会让他辜负你的。” 燕绾起初听的是云里雾里,根本就不知道丹阳郡主在说些什么。 等她的话越说越露骨后,燕绾整张脸都红透了。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她拨开丹阳郡主的手,严声解释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 “你不要乱说呀,我和谢忱没什么的。我只是因为一些事情,和家里人恼了,这才暂住在谢忱家中,哪里就……哪里就变成你说的那样了。” 丹阳郡主眯着眼睛,不是很相信燕绾的话。 她虽然年纪还小,但自小就是在京城中长大的。 平日里各种阴谋算计,就算没有亲身体验,光是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场了。 所以像燕绾这样分外单薄的解释,在她看来,更像是在掩饰的。 她似模似样的拍了拍燕绾,“我知道你是担心会坏了名声!” “不过你不用怕的,我可以回去求我皇伯父,让他给你们下一道赐婚的旨意,这样不管之前发生了些什么,有那道旨意在,就没人敢说你们闲话的。” 至少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会有人敢当面说闲话的。 越说就越离谱了。 燕绾也顾不上两人的身份之别了。 她捏住了丹阳郡主的肩膀,让人好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不要东张西望。 然后一字一顿的说:“你不用写信,也不要求旨意,我与谢忱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丹阳郡主叫她这么一说,整个人的气势都委顿了下去。 她在燕绾松开手后,又小声的问了一句。 “谢忱真的没有说要娶你吗?明明你们都已经住到一起去了呀!” “我不知道是谁在郡主面前传的流言,但是我与谢忱是清清白白的,而且他也没有穷到只有一间屋子的地步。” 他们虽是住在一个宅子里,但院子与院子也隔着路和墙的呀! “那好!” 丹阳郡主很是遗憾的看了燕绾一眼,她抬头见前方的车队已经走出一段路,车厢里的丫鬟也探出头,正焦急的看着这边,便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以后需要赐婚的旨意,可以找我的呀!皇伯父为人最是大方可亲,只是一道赐婚的旨意而已,他肯定是会顺了我的意。” 送走了坚定不移要给她和谢忱拉郎配的丹阳郡主,燕绾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尴尬的朝仇墨岚笑了笑,说:“仇叔叔,你不要听她乱说,她是……” 仇墨岚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说起来,我在锦官城待得这段时间,也打听过城中的少年才子,”他回想着城中的那些人,然后摇了摇头,“不得不说,如果你是要在锦官城挑选夫婿的话,确实只有谢忱最为相配的。” 其实仲宁也还行,就是年纪大了些。 而且他的身份似乎也有些问题。 故而他都没有提仲宁的名字。 第102章 他的来历 燕绾皱眉:“是不是在你们这些年纪大了的人眼中,就只有与人成婚这一种事情?” 仇墨岚听着燕绾的话,想起她刚才和丹阳郡主说话时,也是这样,似乎一直在回避着成亲这件事情。 燕绾看见他疑惑的表情,顿了下,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迁怒于人。于是便小声解释道:“这应该是我近些时候以来的有感而发!倘若一个人连她自家的血脉至亲都无法相信,又怎么能毫无顾忌的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即便那人与她有夫妻之名,却也算不了什么的。” 仇墨岚无话可说。 却又觉得燕绾说的这些话,也很有道理。 “夫妻并不能算是陌生人的,”仇墨岚停顿了好一会儿,捋清了自己的思路后,仍旧没有放弃劝说燕绾的打算,“世人千千万,可能陪你到最后的,不是你的父母,也不是兄弟姐妹,而是你的夫婿。” 燕绾挑了下眉:“可我见到的夫妻,少有能白头到老的。” “要么是像你这样,失去伴侣后便自此孤身一人,要么就像谢忱的父亲一样,妻死则续娶,能够白头偕老的人,也不是没有,但相对而言,他们的数量是比较少的。” 扎心之言! “你才多大年纪,又能见多少人,哪里就能这样说!” 仇墨岚叹了口气,他甚至不能说自己其实还未成亲,他与他念着的那个人连夫妻之名都还没有,若是那般的原话说出来,岂不是更扎心了! 他改口道:“你与谢忱不是一向交好,我看你素日里还是很相信他的,否则也不会在离家之后暂住到他的家中去。既是如此,你嫁给他,两人之间多上一个夫妻的名头,在外行走之时更加的不分彼此,难道不好么?” “我觉得不好。” 燕绾抬头看着前方的行人,轻声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呀!” “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不管是我爹娘,还是我兄长,他们在我面前都变了模样,我昔日所坚信的全都成了笑话,唯一不变的也只有谢忱与阿钊。我总觉得是我奢求太多,才会让事情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所以不可继续妄求,保持原样就已经很好了。” 不要再发生变故了。 她打心底里就不喜欢任何变故的。 仇墨岚默默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 他带着燕绾从街头巷子里穿过,左拐右绕的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门。 燕绾看他进了门,自己却停在了门外,犹豫了好半天。 “仇叔叔,这就是你要带我来吃饭的地方吗?” 她其实不怎么挑食的。 也想过仇墨岚或许会带她到街边小摊上用饭的,但真的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将她带到别人的家中,而且还是从后门进去的。 这户人家的宅子并不大,两边的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春日里的藤蔓生出绿色的叶子来,将院墙妆点出别样风格来。门板的木料很普通,但刷了漆,上了蜡,看上去的效果就很不一般了。 “这是我一位熟人的家,别看他旁的事情样样都不行,但在做饭这件事情上,他是真的很有天赋。”仇墨岚站在门内朝燕绾招了招手,见她还在犹豫,便多走了两步,将她给拉了进去,“我答应过一些人,有些事情不能说给旁人听。” “锦官城这么大,也只有他这儿能让我放心。” 至于旁的地方,谁知道暗处里是不是有人在偷听。 “姑爷,你来啦!”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中年人看见仇墨岚,依旧是愁眉苦脸的模样,仿佛世间就没有能够让他开怀的事情,他看见仇墨岚身后的燕绾,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今天想吃些什么?” “捡你的拿手菜,看着上几份,”仇墨岚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速度快一些。” 中年人看了眼燕绾,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又一言不发的往厨房去了。 仇墨岚熟门熟路的从大堂的柜子里摸出了一壶酒,拿着酒杯摆到桌上后,忽然拍着脑袋,说:“差点忘记了,你们这些小姑娘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他将酒又塞了回去,给燕绾倒了杯茶。 “如果你很想喝的话,我也可以陪你喝两杯的。” 对自己的酒量一点概念都没有的燕绾,看了眼装着酒的柜子,很自然的对仇墨岚说着。 仇墨岚毫不犹豫的摇头,看向燕绾的时候,眼中还多出了几分责怪。 “绾绾呐,虽然你是叫我叔叔,我也有心将你认作义女,但你就算是在我的面前,也不能这样没有警惕心呀!这样可不好。” 他摇着头,给燕绾讲着大道理。 “姑娘家出门在外,能不饮酒就不要喝,你也知道世人心思多变,谁知道身边的人就藏着怎样的心思,多几分防人之人,总是没有坏处的。” 燕绾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你是好人,应该不会做坏事。” 仇墨岚愣了半晌,然后笑出了眼泪。 他一边伸手擦着眼角的泪,一边摇头道:“你如果听了我接下来说的事情,恐怕就不会再觉得我是个好人了。” 好人与坏人的定义太过空泛。 并不适合来形容他。 “你还记得我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程焕的么?” “是说重锦哥哥的来历吗?”燕绾习惯性的将他话中的人换了个名字,想了一小会儿,回道:“你说过程家被人灭门了,有忠仆带着重锦哥哥逃了出来,原本应该是投奔你的,因为找不到你的行踪,然后就来投奔我爹爹了。” “你信了吗?”仇墨岚问。 燕绾一脸茫然的看了过去,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先前的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仇墨岚笑了下,“可真相并非是如此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仇墨岚在燕绾满脸疑惑中,接着往下说。 “程家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遇到不平事总要去管一管,却从未想过他们有没有能力去管那个事情。申平九年锦江决堤,死伤近万人,原本大家都以为那是天灾,可程焕他的父亲意外得知锦江决堤是因为有人在其中中饱私囊,吞下了原本用来修建堤坝的银钱,粗制滥造的锦江堤遇上了汛期,未能撑过半天,就直接崩溃,江边的人尚在睡梦之中,就被大水夺去了性命。” 那是在燕绾还没出生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但因为事情太过重大,哪怕在后来的许多年中,也经常被人提起。 只不过当中并没有程家的名姓。 燕绾偏头看向仇墨岚:“那你现在说的是真还是假呢?” “我也听说过锦江堤的事情,”她停顿了一下,刻意去观察仇墨岚的神色,却没能看出什么来,她也不失望,而是继续往下说着,“他们都说,锦江决堤之后,皇上便明察秋毫的革去了所有涉事官员的职位,并且顺势清洗了朝堂,并没有人提过程家。” “你觉得皇上是怎么知道那些涉事官员的名单的呢?” 燕绾想了想,说:“大概是皇室中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皇上他自己派人查出来的?” 仇墨岚摇了摇头,说:“那份名单是我亲手递上去的。” 燕绾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程家查出了那份名单后,原本应该由他们递出名单的,可他们行事之间不慎走漏了踪迹,叫幕后指使之人有所察觉。他们担心幕后之人会提前清除线索,便将名单转交给我,请我送往京城。” 仇墨岚想着程家人当初说给他听的话,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们都说程家是绵延数十代的世家,幕后之人并不敢对他们出手。 而他当初太过年轻,就真的信了他们的话。 却不知世上的恶人一旦有了恶念,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我的本家与皇室刚好还有一点关系,名单是毫无阻拦的送了上去,可在皇上出手惩治贪污犯罪之人前,程家就被人灭门了,整个庄子上下三百余人,无一活口。” “那重锦哥哥呢?”燕绾察觉到他话中的漏洞,追问道:“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重锦哥哥还有这间宅子的主人,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仇墨岚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 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不知接下来的话是否该说。 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程焕……他……是棺生子。” 一句话停顿了许多次,才说完整。 大概是最艰难的地方已经说出口,所以再说后面的话时,就容易许多。 “程家被灭门的那天,窦南被阿箬派出去送信,他那时不在庄子里,等他回去后,看到的便是血流成河,无一生还的模样。那种时候也没办法再回城里去找官府的人,他翻遍了庄子里所有人的尸体,没找到一个活口。至于程焕,是窦南在翻看程少夫人的尸体后,刨开了她的肚子才将孩子取出来的。” 世人信鬼神,也敬鬼神。 所以对于棺生子的看法都是不太好的。 已死之人生下的孩子,总是带着不详的。 燕绾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个了,然后呢?” 她见仇墨岚没有继续往下说,便问他:“你刚才说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所以重锦哥哥是怎么到燕府中的呢?” 刚出生的孩子本来就是十分虚弱的,更何况是破腹取子的孩子呢! 也不知那个叫窦南是怎么照顾她重锦哥哥的。 燕绾忽然想到小时候看到的重锦哥哥,似乎总是在喝着苦苦的汤药,明明十分喜欢甜口的东西,却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喜好,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会稍微放松一些。 “你不觉得……” 仇墨岚隐去了后面几个字,但面上的表情已经将他的想法表露无遗。 燕绾看向他:“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的。” “如果真的要说些什么,也应该是对那些做下灭门恶事的人说,倘若没有他们的存在,重锦哥哥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有疼爱他的父母,也会有他自己的亲生妹妹,而而不是用别人的身份活着。” 说到这里的时候,燕绾叹了口气。 她抬头看了眼仇墨岚,又问了句:“你真的不知道我二哥的下落吗?” “我忽然想到重锦哥哥不止是对不起我,他还亏欠了我亲生的二哥,先前一直想着我自己的事情,我都忘记说这个了。” 仇墨岚咳嗽了一声,他是真的不知道燕家真正的二少爷在哪里。 至于后来打听到的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他不打算和燕绾说的。 于是只能继续转移话题。 “你不是想问程焕怎么去的燕府么!”仇墨岚见燕绾被他这句话给吸引了全部心神,心下松了口气,“是我送他过去的。” 大概说出了所有事情真相后,燕绾就更不想看见他了! 仇墨岚看了眼门口的方向,默默地抱怨着在后厨做饭的窦南。 都跟他说了捡拿手菜,结果还是这样慢吞吞的。 “与程家交好的人其实有很多,但那些人和名单上的人都有着拐弯抹角的联系,我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毕竟程焕已经是程家最后的血脉,而我当时又一心想要为阿箬报仇,根本不可能隐姓埋名的去照顾他一个小孩子,最后找来找去,总算是找到一个身家清白,又最能与人为善的人。” 不用说也知道,他找到的那个人肯定是燕老爷了。 “所以是你将重锦哥哥送到燕府中的,”燕绾沉下了脸,“你说你见过我二哥刚出生的模样,所以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带着重锦哥哥到了燕府,可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让重锦哥哥代替我二哥的身份,明明可以将他们两个一起养在膝下,对外面的人说他们是双生子不行吗?毕竟也不是所有的双生子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呀!” 还是说,他们担心幕后之人的追杀。 所以就刻意调换两个孩子的身份,让那些人误以为她二哥才是程家的孩子。 燕绾忽然想到当初燕重锦假死脱身,就是因为在锦官城看到了仇家的踪迹。 他到那时都还会担心仇家找上门,那她的亲生二哥呢? 是不是故布的疑云早就被勘破,作为疑云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才会让幕后之人继续追根溯源的找上门来? “你真的不知道我二哥的下落吗?” 第103章 就是放弃 本就是为了转移话题,才说起了后面的事情,谁知道绕来绕去竟又是绕回原来的话题上了。 可不知道的事情,真的不好随便开口。 仇墨岚皱了皱眉。 燕绾忽然想到了碎叶城的那位表哥,他与她二哥同样的身世可怜,被亲生母亲送养,又被养父母夺去了身份和名字,最后消失在碎叶城的角落里,连尸骨都无处可寻。当初燕夫人在碎叶城流的眼泪,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是为她二哥而流呢? 表哥落到那般地步,是姨母她们所托非人。 可谁又能保证她爹娘托付的人就一定可信! 倘若是与碎叶城的江家夫妇一般,那她二哥又何其无辜? “饭来了。” 宅子中并没有其他的下人,洗菜做饭一应的事情全都是窦南一个人来做的。柴火灶焖好了一锅的米饭,又在一旁煤炉灶上做好了小菜,用清洗干净的食盒装好饭菜,提到了正厅外面。 正厅的门是虚掩着的,他说话间轻轻一推,便推开了门。 仇墨岚和窦南一起将饭菜摆上了桌,同燕绾说:“你从早上到现在,也只吃了一块糖,这会儿应当是饿了,我们先用过饭,剩下的事情等用过饭再说,可好?” 用饭哪里比得上她二哥重要呢! 燕绾对桌上的吃食并不是很感兴趣。 她本身并非是挑食之人,只不过因着心情不佳的缘故,时常会吃不下去东西而已。 仇墨岚也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他用公筷给燕绾夹了菜,劝道:“该吃饭的时候,就该好好吃饭才对。别的什么东西都是虚的,你自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你看看我,”他反手指了指自己,拿自己举例道:“自当年阿箬去世之后,我日日都在想着如何为她报仇雪恨,所以一日三餐,顿顿都不敢落下,平时也会格外注意身体。因为我知道,只有我的身体从始至终都是好好的,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为阿箬报仇。” “倘若你三天两头的生病,随时都有性命之忧,那不管你想要做些什么事情,都是做不了的。” 光顾着生病治病去了,哪里还有其他的空闲时间想正经事情呢! 燕绾捏着手中的筷子沉默了许久。 但不得不承认仇墨岚的话,确实是在理的。 她捧着碗,哪怕现在还是没什么胃口,但也还是尽量的吃着东西。 “你说的对,我应该好好吃饭的,”燕绾点了点头,“我得好好活着,至少在这些事情结束之前,我都要好好活着。” 陡然升起的士气,让一旁的仇墨岚忍不住咂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左右人生在世,不管想做什么事情,身体好才是一切成功的前提,倘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注意的话,那就算你有千万种设想,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知道了的,”燕绾低头吃了两口饭菜,忽然想起仇墨岚话中多次出现的人,“仇叔叔刚才说要为阿箬报仇,她就是您的妻子吗?” “是,阿箬是她的乳名,我与她自幼便订下了婚约,从小是在一块儿长大的。阿箬因为早产的缘故,身体一直不大好,我就和她约好了,以后不要小孩,若是她想要个孩子,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孩子,或者将亲朋好友家的孩子认作义子义女……” 仇墨岚说起往事,眼中的光分外柔和。 可很快他眼中的光就暗淡了下来。 “如果阿箬还活着,她知道我把程焕送到燕家,还让他代替了燕家二少爷的身份,肯定是会生我的气的。”仇墨岚摇了下头,仿佛是看到了阿箬对他生气的模样,“你和阿箬真的很像,都是这么的嫉恶如仇,只是这世上很多的事情,并非是简简单单的非黑即白。” 本来燕绾是不想打断他的回忆,但听着这番话,心中忽然觉得不吐不快。 “明明是你们想的太复杂!”她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认真的看着对面的人,“并不是说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但很多事情,你们明明可以做到更好,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去做,等到事情变坏的时候,却在一边感叹世事无常,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就好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明明可以将重锦哥哥和我二哥养在一处,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将我二哥送走呢?” “请不要再顾左右而言其他,能直接告诉我,这是谁的主意么?” 燕绾一鼓作气的将心中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从头到尾连个磕绊都没有。 “绾绾,你这是小孩子才有的想法,大人要考虑的事情远不止事情表面那么简单,所以……” 她朝仇墨岚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我现在不想要听那些背后的原因,我只想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又是谁下的决定,所以仇叔叔你能说一下么?是你,还是我爹,又或者是其他哪个人出的主意,又是谁决定送走了我二哥。” 她停顿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可以说么?” 说实话,燕绾问话的态度已经足够的好。 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怒目而视,平平淡淡的问着话,仿佛仍然是闲话家常的气氛。 虽说他们谈到的这些事情,根本不能算是闲话家常。 仇墨岚长长的叹了口气。 眉眼之间隐隐有了几分退缩之意。 他问:“绾绾你现在不应该去查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么?为什么一定要纠结这件事情呢?” “因为我认定的二哥只有重锦哥哥!” 燕绾毫不迟疑的回着话。 她说:“我不知道那位二哥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是我们都亏欠了他的,等到我找到了他,肯定是要和他道歉的。” “你跟别人道歉的时候,肯定是要说亏欠的缘由,然后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不是吗?”燕绾看向仇墨岚,很认真的说:“我知道是燕家对不起二哥,我也对不起他,因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选择了重锦哥哥,而二哥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应该找到致使二哥沦落到如今地步的那个人才对。 “我不能一知半解的出现在他面前,道歉的时候连理由都说不出来,那样不好的。” 在仇墨岚回话之前,燕绾轻声说道:“我其实是希望我爹娘没有看错人的,他们托付的人是值得信任的人,而我的二哥也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哪怕他成为一个纨绔子弟也好,只要他自己觉得日子过得不错便好。” 仇墨岚看着少女固执的模样,忽然很想抽口旱烟。 他以前看着别人吞云吐雾,只觉得他们太没有志气,丁点儿的小事也能叫他们丧失斗气。 现在才发现,事情的大小并不能简单的一概而论。 他叹了口气,对燕绾说道:“其实你已经猜到了的,不是吗?” “虽说涉事官员的名单都递了上去,但皇上当时也才登基不久,朝堂上的官员变动也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不能一下子就将人全都给撤了的,名单上的一部分人被处决了,还有一部分位高权重的人,则是花了银两保住了性命和官位,但他们付出了代价,又怎么会不怨恨致使他们付出代价的人呢!” 哪怕程家庄上下三百余口人,都已经命丧黄泉。 可那些人依旧会觉得怨恨难消,不肯善罢甘休的。 “窦南当时年纪还小,又要为程家庄的人收敛尸骨,所以也没能掩藏自己的行踪,就那样入了幕后黑手的眼。” 仇墨岚说着那些陈年往事,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少的变化,依旧是愁容满面。 他说:“等到我和窦南汇合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我与他一起故布疑阵,勉强转开了幕后黑手的视线,才有机会找上燕府。” “你知道你的父亲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能够与他交好,大概是是程兰生这辈子做过最好的决定。” 程兰生就是程焕的父亲,也是燕老爷的生死之交。 燕绾想到了燕老爷对待燕重锦的态度,又想到自己差点被许配出去的事情,不由得点了点头。 说:“我爹对他的朋友,确实是好的没话说。” 仇墨岚笑了下,看出了燕绾话中的不乐意。 他接着往下说道。 “未曾被处置的那些人,在皇上面前挂上了名号,约莫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能蹦跶的日子并不多了。可就是那样一群临死的人才会更加的疯狂,他们追着程家仅剩的一条血脉后,势必要让程家与他们陪葬。” 燕绾在一旁静默不语,阳光透过半开的门落进来,却没能给屋内增加更多的暖意。 她好像已经猜到二哥是被谁送出去的。 但她没有打断仇墨岚的话,依旧安静的听着。 “刚才应该喝口酒的。” 仇墨岚喝掉了杯中最后一口茶水。 他更习惯于酒后吐真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清醒的说着不愿提及的往事。 “虽说程焕出生的更早一些,但他毕竟不是正常生产,又跟着我们东奔西跑,还能留住一条性命,没有死在半路上就已经是他命大,所以他那时看上去和你二哥相差并不大的,都是小小的一团,呼吸微弱的让人担心他是否能正常活下去。” 仇墨岚的视线停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声说:“绾绾,很多时候人们做下选择时,并非是没有考虑到后果,而是恰逢其会,在那种时候只能有那种选择,你明白吗?” “你是想说你们是有苦衷的吗?” 燕绾望向对面不敢看着她的仇墨岚,说:“我可以知道那些,但你也应该明白一些事情。” “倘若一个人要怨恨的话,他是会怨恨已经发生的结果,和导致结果发生的那些人,至于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结果,他对这些原因是不感兴趣的。换句话说,任凭你有天大的理由,才会不得不委屈求全的做下这种抉择,对于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只需要认定是你们害他的,就足够了。” 仇墨岚没有辩驳。 他依旧按部就班的说着先前的事情。 “燕家的二少爷是早产儿,他刚出生的时候,两只手上的手指甲都还没有长全,替你母亲接生的妇人说那样的孩子很难养活,所以你父亲才会想要将他充作程焕的替身。” 燕绾脸上的冷意更浓。 她看向仇墨岚的眼中都带着刺。 “因为觉得养不活,所以干脆就不养,直接将人丢了出去吗?” 她才知道,原来家中那个始终老好人模样的父亲,也有这般冷酷无情的一面。 “世人不应该都是怜惜弱小的么?”她想象不出燕老爷做下那般决定时的模样,“爹爹他难道不应该因为二哥体弱,就更加怜惜他么?怎么会想着将他送人,让他落到那般危险的地步呢?” “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仇墨岚给燕绾倒了杯温茶,让她喝口茶冷静下,“你父亲交友广泛,他在外游历时,不止是认识了程兰生,还与京城的齐王殿下成了好友。” “你应当知道,齐王是皇上最信任的弟弟,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可以代表皇上的。” 送走燕家二少爷的人,明面上只是燕府的一个下人。 实际上,他后面还跟着齐王的人。 “那应当可以算是你父亲联合齐王布下的一个局,虽然是以燕家二少爷作引,但他也请齐王在燕家二少爷身边放了不少人,至少安危是不需要担心的。”仇墨岚叹了口气,对燕绾说:“你该对你父亲更多一点信任的。” “他确实能够为兄弟两肋插刀,但并不代表他就会为了兄弟而放弃你们这些孩子的。” 燕绾抿着唇,试图忍耐,但终究还是没忍住。 她回道:“如果不是你之前说出了那样误导人的话,我又怎么会误解他。” “更何况,我也不觉得他在我二哥身边放了人,就真的不算是放弃,当他将我二哥送出燕府的时候,就已经代表他放弃了我二哥的。” 第104章 不可妄言 “绾绾,你同那位仇叔叔说的怎么样了?” 仲宁是第二天早上来找的燕绾,他见燕绾坐在屋檐下,兴致缺缺的模样,走上前去,在燕绾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去。 “是他说的事情让你很难接受吗?” 燕绾仔细想了许久,才开口。 “其实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什么可接受和不可接受的,我只是忍不住会去想我二哥。”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是我亲生的二哥,不是指重锦哥哥。” 仲宁打开手中的折扇,随手摇了两下,半张脸挡在扇面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良久,他低声问道:“绾绾怎么会去想他?” “当年的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还没有出生,原本我不应该感到如此愧疚的。”燕绾抬手挡住了天边的日光,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心。 她说:“不管仇叔叔说的多么天花乱坠,也掩饰不了我爹在二哥刚出生的时候,就选择放弃他的事实。至于我娘,她起初或许真的不知道二哥被送走的事情,但我爹娘向来夫妻情深,我爹他根本不可能将一件事情隐瞒太久,他总会告诉我娘的。可是我娘也没有将二哥接回来,她也放弃了我二哥。” 说到最后,燕绾捂住了心口的位置,叹了口气。 “我也放弃了他。” 仲宁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去,面上的颜色也变得苍白,看上去分外可怜。 只是此刻院子里就他与燕绾两人。 燕绾一门心思沉浸在纠结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他缓缓的合上了手中的折扇,又将折扇平放在了膝盖上,抬头问燕绾:“绾绾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比起从未相处过,甚至从未见过,只是有着血脉上的联系的兄长,我恐怕是会更加偏向于少时的重锦哥哥,但是明明他才是我的亲生兄长,可我却偏向了另一个人,所以这也是一重放弃了!” 少女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春日里的柳絮,随风飘过,落进湖泊之中,引得湖水泛点涟漪。 仲宁却听到了她暗藏的话语。 他问燕绾:“你知道燕重锦已经换了名字,却还是叫他之前的名字。倘若程焕与你二哥同时出现,你会偏向于谁呢?” 燕绾回头看向了仲宁。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说了那人是程焕,而不是重锦哥哥,所以……我会偏向于二哥。”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过他们两个大概是不会同时出现的,”燕绾摇着头,“仇叔叔说我二哥身边有人护着,定是能够平安无恙的。但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从未在爹娘那儿听到什么风声,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但他肯定不会在锦官城的。” 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叫仲宁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不在锦官城,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就找了过来呢?” 燕绾抿了下唇,说:“是我爹将二哥送走的,他肯定知道二哥现在是什么人,如果我二哥来了锦官城,那我爹没道理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按照这个逻辑来推断,燕老爷除了对程焕比较特殊外,整座锦官城找不到第二个叫他区别对待的人,所以说她二哥肯定是没有来锦官城的。 “那你现在已经弄清了前因后果,所以要去找你二哥了吗?”仲宁面上带着些许的期待之色,他看着燕绾:“需要我帮忙去查找你二哥的下落吗?” “你好像对这件事情特别上心?” 燕绾回过神来,忽然一脸疑惑的看向了仲宁。 从前仲宁知道她不大喜欢和他相处,所以很少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相识数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否则她身边的丫鬟们,也不会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燕绾面前出现的次数是越来越多。 燕绾仔细回想许久,似乎是从碎叶城开始,仲宁与谢忱的来往就比从前更多,与她之间的相处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还会像今天这样主动找过来。 她再看向仲宁时,眼中忍不住多了几分省视之色。 仲宁的神色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摇着手中的折扇,貌似波澜不惊的说:“你也知道我是被收养的,也没有自己的血脉至亲,我平生最想要的就是一个血脉至亲,故而如今知道你竟是有个血脉至亲流落在外,便忍不住想要帮你找到他,看着你与他兄妹团聚,就好像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似的。” “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燕绾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仲宁的想法。 就好像谢忱的外祖母失去了女儿之后,会将对女儿一腔情谊都寄托在齐王妃身上,仲宁也是如此。 所以他是把自己当成她吗? 燕绾暗自琢磨了一下,看向仲宁的眼神再度变得奇怪起来。 她一直以为仲宁和她是像兄妹一般,原来其实是姐妹么! 咦~ 好像感觉更加奇怪了呢! 仲宁忽然感觉后背一冷,好像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似的。 不等他多想,燕绾就说话了。 “再过些时日,我想要与我爹娘,还有程焕将所有的事情都将清楚了,等到没有任何拖累的时候,再去找他。”燕绾对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兄长,心中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正是因为心有愧疚,所以才更加的想要拖延见面的时间。 “那等你想要去见他的时候,一定要让人通知我一声。” 仲宁从燕绾这里得到准确答案后,便站起了身,他冲燕绾点了点头,说:“我酒楼那里还有些账目没有理清,那我就先走,你这儿……” “我这儿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你先走!” 燕绾朝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直接离开了。 事实上,如果仲宁没有过来的话,燕绾这会儿应该是一个人发会儿呆,然后再去找谢忱倒倒苦水的。 结果她还没有去找谢忱,仲宁就先找了过来。 虽然并非完整意义上的倒苦水,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替燕绾排忧解难了,所以效果应当可以说是一样的,倒是省了她多跑几步路了。 仲宁是惴惴不安的来,又高高兴兴的走。 他心中的诉求已经可以看到实现的那一天,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学林街,程焕刚走到自家门口,便看到常家的管事带着几个下人从里面走出来。 他停住了脚步,看向那几人。 “姑爷,您回来啦!”管事向程焕问着好,“我们家老爷夫人都很是想念您和姑娘,我便替老爷夫人跑趟腿,给您和姑娘送些东西来。” “是我的不是,”程焕看向管事身后的下人,想了想,说:“不如你在门口稍等片刻,我让如意回娘家小住几日。” 管事脸色稍变,他勉强笑道:“姑爷若是要与姑娘一起过去小住,那我更应该先走一步,叫府上的人提前准备好才是呢!” 程焕皱了下眉头,说:“我尚且有事在身,让如意回去住几日便可。” “姑爷还是不要同我等开这样的玩笑,这并不怎么好笑的。” 那管事站直了身子,看向程焕时,眼中也带上了几分不满之色。 “我们姑娘待您如何,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她亦不曾犯下过错,怎的就叫您这般待她,您未免有些过分了。” 哪有这样无缘无故将妻子赶回娘家的道理! 他才与他们家姑娘成亲多长日子,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知道姑娘私底下受了多少的委屈呢! 管事看向程焕的时候,再不是先前那般看姑爷的模样,隐隐之间反倒更像是在看一个忘恩负义之辈。 程焕沉默了片刻。 也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很有问题。 他与常家管事又说了两句,将刚才的矛盾略过去后,等常家管事带着人离开后,才转身走进了自家大门。走到正院门口,透过书房的窗户便看见了里面的常如意,少女手里捧着书卷,半倚在窗边,宛如一幅美人图。 “重锦哥哥,你回来了?” 常如意见到程焕回来,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迎了过去,“我听平安说,你今天去街上了,那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 她看着他身无长物的模样,依旧很是期待,时不时的看向程焕的身后,院子的外面,期待着门外有人带着礼物过来。 程焕看着常如意满怀期待的样子,心中的疲倦却更加深沉。 他避开常如意伸过来的手,走进书房之中,声音不高不低的道:“你应该知道自己嫁给的是谁,以后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常如意看着他脸色不好,知道他还在为燕绾的事情不高兴,便说:“我当然知道我嫁的人是你,而且不管我叫的是哪个名字,它都是你的,不是吗?” 同样是他用过的名字,怎么还能分出个高低来。 她跟在程焕的身后,见他坐在书桌后面,便从旁边挪了个凳子过来,就摆在程焕的右手边,也跟着坐了下来。 “好,我不提那个名字就是了,你不要不高兴了嘛!”常如意轻轻的拽了拽他的衣袖,冲他讨好的笑着,“你好像总是在不高兴呀!” 她隔空描画着程焕紧皱的眉头,眼中的情意一看便知。 “我没有不高兴,”程焕勉强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与常如意,可有些时候人的情绪却是无法控制的。 “你知道燕家二少爷其实另有其人,当初是我占了他的身份和名字,虽说他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去用燕重锦那个名字,但总归是我欠了他的。” “我也只是在你面前喊喊而已,我知道你一直后悔当初做下那般的决定,始终觉得对不起燕绾,”常如意握住了程焕的手,放在脸边轻轻蹭了两下,“我更知道你有时候甚至会希望自己还是当初的燕重锦,可我不能叫时光倒流,也不能将燕绾劝服,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你身边陪着你罢了。” “别的人来了又去,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程焕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常如意的头顶,没有说话。 “夫君,我听说燕绾在打听当初的事情,你也知道很多事情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常如意贴在程焕的怀中,斟酌着说出了这些话来,“于其让她被外人误导,倒不如让我去找她说清楚去。” “我从前一直以为她对当初的事情是知情的,才会误会她许久,如今既然知道是我想错了,自然是该去找她说清楚的。” “不必了,”程焕摇了摇头,“我今天在外面看到绾绾和姑父了。” “姑父……和绾绾?” 常如意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当然是知道程焕有个姑父的,而且当初她和程焕成亲的时候,那位姑父还曾坐在父母席上,接受她与程焕的叩拜。只是那时的姑父对她并没有多少好脸色,其实也不止是对她,就连对待程焕的时候,也不见他露出多少笑容。 明明在那之前,不是那样的。 姑父从前见到她与程焕时,也曾有说有笑的。 唯独在她与程焕的婚事落定,姑父从碎叶城赶过来之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记得姑父与燕绾在碎叶城似乎是见过一面的。 会是因为燕绾吗? 常如意摇了摇头。 虽说她对燕绾确实抱有十万分的警惕之心,但燕绾终究是人,而非山野之间的精怪,她哪里能仅凭一面之缘,就叫人轻易改变了态度呢! 想来姑父态度忽然变化,肯定是有其他原因! 她又想到当初程焕假死脱身后,就被姑父接走了,他是知道所有事情的,如果燕绾是去问的他,确实也就不需要她再去横插一脚了。 她看了眼程焕,小声说:“只是从前也没听说过绾绾还和姑父认识,说起来姑父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他驻颜有术,他与燕绾一起走在街上,看着不像叔侄,反而更像是兄妹呢!” “如意,”程焕推开了贴在他怀里的人,“你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不要跟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一般,妄自编造流言,很多事情可一不可再,你知道的。” 第105章 愁眉苦脸 看着常如意不以为意的模样,明明燕绾与仇墨岚之间再清白不过,叫她这么一说,好像她们之间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似的,固然是有常如意与燕绾争锋相对习惯了缘故在里面,但程焕心里清楚更多还是因为他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他,常如意也不会那般恶意揣测燕绾。 他只希望听到自己这番警告之后,能叫常如意明白一些道理。 从前不知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已经知道是他们误会了燕绾,更是他们先对不起燕绾的,又怎么还能在背后恶意说燕绾的坏话呢! “只是一句笑谈而已,也值得你动这么大的火气,”常如意抿了下唇,“我不过是看你一直不高兴,想要逗你笑而已。” “如意,我以前很少会反驳你的话,可那并不代表我就全信了你的话,你也不用在那里狡辩,我们都知道你实际上是什么意思的。” 程焕皱紧了眉头,不愿再听常如意的狡辩。 “不是所有的话都能称之为玩笑话的。” “好,好,你总是有道理的,”常如意没有继续嘴硬下去,她又去牵着程焕的手,“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说那种话就是了,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嘛!” “你也知道的呀!我从前习惯了针对燕绾,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没能改变自己的习惯,但是你相信我,绝对不会再有下次,这样总可以!” 她只是看上去像是在道歉,实际上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程焕垂下眼眸,任由常如意在旁边撒娇卖痴,思绪却忍不住飘远了。 如果是绾绾的话,肯定不会像她这样屡教不改。 绾绾自小就最是乖巧听话。 就连他这个与绾绾分别数年的,不称职的兄长,现在都如此思念在外的绾绾,现在绾绾和阿钊都离开了家,也不知爹娘这会儿回有多失落。 “爹,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绾绾住在谢忱那儿,那什么时候去将她接回来呢?” 燕重钧看着书房中失魂落魄的燕老爷,知道他这是因为燕绾的缘故,才会如此,便又劝了几句。 绾绾是他们家的小姑娘。 哪怕是暂时和他们闹了别扭,可一直住在别人家中,总不是个事儿的。 “再等等!” 燕老爷摩挲着面前的青玉马。 那是在燕绾去年生辰时,他原本要送给燕绾的生辰礼,只是当时因为种种缘故而错过了时间,等他再找到这只青玉马的时候,燕绾就已经不在家中了。 “绾绾那丫头看着好说话,其实真遇到事情后,她是最不好说话的。你现在也知道当初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就连你听说后,都忍不住对我和你娘生气,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绾绾呢?她这会儿肯定还在气头上,就算我们派了人过去找她,她也不会见的,反而还会叫她更生气,所以还是再等等!” 燕重钧却觉得这话不对。 派了人过去,或许确实是火上浇油,会叫绾绾更加生气。 但不派人过去接她,就更要不得了。 绾绾本就因为燕老爷等人欺瞒的事情而生气。 归根究底,不就是因为觉得燕老爷等人不重视她么? 现在他们连人都不愿意往回接,岂不是叫绾绾心中的误会更深? 燕重钧劝说不了燕老爷。 原是想要自己去找燕绾的,谁知才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田管家,头发胡子白的更多了。 “大少爷,老奴也是听令行事,您且体谅体谅。” 知道是燕老爷下的命令后,燕重钧不知道燕绾此时有没有更加生气,但他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气这会儿就跟火上添油似的,已经往上窜了不止两三番。 他甩着袖子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但这样一来,不仅没叫他打消原本的想法,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他总是要去见见燕绾的。 另一边的燕老爷回了内院。 “夫人,”他轻轻敲着房门,“我能进来么?” 屋内的燕夫人半靠在床上,听到他的声音,淡淡的道:“这是你们燕家的府邸,你才是此间的主人,整座宅子都是你的,你想要往哪里去都可以,何必来问我?” 推开虚掩着的房门,燕老爷愁眉苦脸的走了进去。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燕夫人,走近后拿起旁边的茶杯,将里面的冷茶换成了热茶,然后递给了燕夫人。 “我知道夫人你是在生我的气,但为了绾绾着想,总要有个人来扮这个黑脸的。” “好也是你,坏也是你,好坏都叫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燕夫人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夫人,如果能够有其他选择的话,我也不想这样做的,绾绾是你的心头肉,但又何尝不是我的呢!”燕老爷抬手替燕夫人挽起脸颊边的碎发,“世间的医者诉说病人病情的时候,原本的五分凶险在他们口中也会变成十分。” “普度大师俗家身份是你的舅舅,按理说从他口中出来的病情,应当是一五一十,不曾有丝毫夸大之言的,可正是因为如此,我心中的惶恐才更深。” 燕老爷叹了口气。 “他都已经说绾绾命不久矣,全凭一口气吊着剩下的性命,我又怎能叫她失了那口气呢!” 比起失去这个孩子,他宁愿叫燕绾一直恨着他的。 “你以为你现在做的都是对的,可你实在是看轻了绾绾。” 她生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性格,她是最清楚的。 不管是燕老爷,还是远在甘露寺的普度大师,都以为燕绾知道过往的事情后,是只凭着一腔恨意支撑到现在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 都说宽以待人,严以待己,她的小姑娘是真正将这句话当成人生格言去实现的。 如果当绾绾察觉到过往事情的一丁半点儿的线索时,她们就已经主动同她解释清楚了,那绾绾只会对此感觉到庆幸,而不会因为被欺骗就去怨恨哪一个人。 但是谁也没有跟她解释。 甚至都在试图继续欺瞒她。 所以原本一个好端端的家,才会变成如今这副七零八落的模样。 家不成家,亲不成亲。 好似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 燕夫人拍开了燕老爷的手,连他递到面前的茶水都置之不理,自己抬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人也往靠墙的那边床铺挪了挪,势必要与燕老爷拉开距离来。 “你只以为这样闷不吭声的吊着绾绾,能让她对你和重锦的恨更深,想叫她凭借这一腔恨意继续支撑下去。可你这样的不管不顾,只会叫绾绾对我们越来越失望,等到失望积攒到一定程度后,她就再也不想要我们这样的爹娘兄长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她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两只手锤在了燕老爷的肩膀上。 然而即便她已经说到这样的地步,也还是没能叫燕老爷改变心意。 燕老爷小心的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他何尝没有想到燕夫人设想的这些呢? 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短短两三句就能解释清楚的。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也确实是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准备的。 三月早已经过去,四月也已经走到尽头,山间的桃花纷纷然然的落下,树下堆积的花瓣腐烂成泥,与枝头渐绿的枝丫仿佛是两个世界。 说好了要好好活下去的燕绾,果真就已经开始践行着自己的诺言。 先前与人说好的话,暂时都已经排到了更后面去。 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遵循医嘱,按时吃药,好好活下去,活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看清所有人的结局。 普度大师本是佛家高僧,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其他地方,都很有名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佛家数一数二的人数,却在小小的锦官城一待就是十余年,几乎占据了他佛门生涯的三分之一的时光。 他还没有剃度出家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名医学习医术,遁入空门后,更是一心钻研医术,才成了他人口中佛医双修的大人物。 本来他应该带着药箱,走遍五湖四海,哪里有人需要,就往哪里去。 可惜他虽已成僧,但还是被俗世的感情绊住了手脚。 虽然甘之如饴,但终究是落了下乘。 “绾绾如今气色看上去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燕绾在桃树下转身,风吹起花瓣落在她的眉间,她抬手擦去脸上沾染到的晨露,接过谢忱递过来的暖手炉,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才疑惑的道:“莫不是大和尚你眼花了?我现在的气色怎么能叫好呢?” 她这些日子因为旧时往事,一直都没能睡好觉。 月上中天,凉凉月辉洒满地的时候,她都还没有丝毫的睡意。 等到鸡鸣三更,院子里的下人陆陆续续活动开来,她的睡意才堪堪酝酿好。 如果她足够随行,那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也未必不可以。 偏偏她想要在其他人面前,做个正常人。 于是夜里不睡,白天猛喝浓茶。 循环往复,不过数天而已,眼眶下的黑眼圈就越来越深,整个人瞧上去也越发的没精打采的。 偏偏普度大师竟是说她现在气色好,也不知在他眼中,燕绾旧日里的气色到底有多差,才能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难不成大和尚又是在哄骗我?” 燕绾忍不住拉着谢忱的衣袖,想要叫他来评评理。 少女眉心一片花瓣,看上去倒是更像画卷里的菩萨了。 谢忱抬手捡去她眉心的花瓣,右手落回衣袖后,指尖下意识的捻了捻,单薄的花瓣顷刻间归于无迹,唯有指尖一点湿润仿佛还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许是普度大师能透过表象看到内里,他是瞧见你终于放下心里的担子,这才说你气色好的呢?” 这般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燕绾看向普度大师,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将她的意思表现的淋漓尽致。 普度大师眼眸低垂。 视线从谢忱的衣袖上一扫而过。 他念了声佛号,说:“碎叶城的药农来信,言说药材已经成熟,绾绾何时能抽出时间,与我往碎叶城走上一趟!” 有些药材,须得是积年累月的那种,才能见效。 但也有一些药材,讲究的就是现摘现用。 但凡有一丁半点儿的不新鲜,都是不行的。 他避开了之前的话题。 燕绾也没有追问的打算。 她抿着唇,忽然开口问道:“大和尚,你会做水陆道场吗?” 水陆道场是超度亡灵的法会。 但也不是所有的和尚都能做这样的法会。 普度大师顿了下,问她:“绾绾是要为谁做水陆道场?” “总归不是为了我自己,”燕绾话音刚落,就被谢忱瞪了一眼,她连忙偏过头去,不去看谢忱明显带着控诉的眼神,“我有一位表哥,年幼夭亡,寻不到尸骨,一直到近两个月才替他修了个衣冠冢。” “我若是想要为他做水陆道场,须得准备些什么呢?” 虽然问了那么一句话,但并不代表普度大师就能解答燕绾的疑惑。 他双手合十,满含歉意的笑了下。 “若是想要做水陆道场,绾绾还是要去问寺中主持,至于我,约莫只能替那位小公子多念几遍往生经了。” 原来大和尚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燕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如果是主持的话,应当是不会随便离开甘露寺的?”她叹了口气,觉得有些麻烦,“我那位表哥是死在碎叶城,他的衣冠冢也建在碎叶城的城外,如果为他做水陆道场,是可以直接在甘露寺做呢?还是必须得去碎叶城呢?” 普度大师张口欲言,却叫燕绾给打断了。 “没关系,我知道大和尚你也有不擅长的事情,”燕绾笑了下,说:“所谓宜早不宜迟,那大和尚我们明日便往碎叶城去。” “至于水陆道场的事情,还是我自己去问主持的好,这点小事就不必再麻烦你了呀!” 她拉着谢忱,绕着甘露寺的小径走了一圈又一圈,总算在寺中僧人的指路下,找到了甘露寺的主持。 甘露寺的主持生的瘦瘦高高,白色的眉毛耷拉在两边,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结果让眉毛这么一衬托,立刻变成了愁眉苦脸,看上去就让人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皱眉。 第106章 这样不行 甘露寺的主持已经六十多岁。 大约是方外之人天生就驻颜有术,他虽因为两撇眉毛看上去时刻都是愁眉苦脸的,但身体是极为健康的,寺里的许多武僧甚至都打不过他。几个小沙弥围在主持的身边,争先恐后的同他说着话,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的,与主持反差极大。 安排好水陆道场一事后,燕绾与谢忱便准备回城去。 毕竟明日便要与普度大师一起到碎叶城去。 临时做好的决定,需要牵扯到的事情总是比其他时候更多。 燕绾自己来时两手空空,离开之时亦可如此。 然谢忱却不能。 他才刚从谢家分出来,小谢府的宅子还没有完全装修好,从谢老爷手中移交给他的嫁妆单子还没来得及清点,桩桩件件都还需要谢忱去处理。 确实是可以押后再议的,但不管怎么押后,这该有的决定总要先通知出去才行。 回去的路上,燕绾看着道路两旁的绿树成荫。 忍不住道:“我忽然觉得像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忱皱着眉头,不是很赞同。 “现在有什么好的,”他往旁边挪了挪,给燕绾挡着山间的风,“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普度大师说你随时有性命之危,如同头顶上随时悬着一把闸刀,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也就是绾绾你的胆子一贯比旁人大,丝毫不担心这些。” “倘若我是你的话,整天都会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哪里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世上的人大多是贪生怕死的。 正是因为在燕绾的面前,所以谢忱才会更加的不会掩饰自己。 他抬手,隔空蹭了蹭燕绾的脸颊,轻声说:“像绾绾这般的年纪,本不该这么早的被生死所侵扰,更不应该说出这样的感叹来……” 燕绾回望着身边的青年,猛然间才发现,昔日总是一身黑衣的同伴,不知从何时起,竟也渐渐穿上了旁的颜色的衣裳。 月白色的长衫在风中,衣摆轻轻颤动着。 原来在她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连谢忱也与过往有所不同了么! 但她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呢? 是她对谢忱的关心太少吗? 谢忱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入目的月白色是他出门前特地挑选的衣裳,这还是燕绾去年请锦绣坊的绣娘替他做的衣裳,他平日格外爱惜,拿出来穿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因为燕绾最近心情不好,他想着应该穿些能叫人心情愉悦的颜色的衣裳,否则也不会将这衣裳穿出来的。 其实大红色或许更能让燕绾心情愉悦,但他没有那种颜色的衣裳。 临时去买又太刻意了些,倒不如他身上这件衣裳的好。 “绾绾怎么这样看我?” 他说话时,不自觉的挺直了脊背,叫自己的姿态看上去更好看些。 明明平日里也不是以相貌取胜的人,但在燕绾面前时,他总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注重自己的仪态。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便已经足够了。 倒也不必特地去强求燕绾的。 他心中是这样想着的,实际上也正是这样去做的。 燕绾看着他分外迷惑的眼神,不由得偏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扭头看着林间的小径,道:“我忽然想起,你似乎和程焕一般大小,他现在都已经娶妻,也不知你什么时候会成婚,到那时你也该有自己的家人……” 至于她,也应该学会退避三舍了。 虽然事情还没有发生,但她应该早些考虑这些问题的。 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更先到来。 倘若她始终毫无防备,结果有朝一日,谢忱忽然牵着旁的姑娘的手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他与某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自此决定永结同心,特地到她面前要一份祝福,并且决定和她永久的划清界限,以免他未来妻子会因此不高兴,那她岂不是要抓瞎。 有着先前程焕与燕重锦变成同一人的恶劣经历,她更应该学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才对。 也只有那样,坏事发生后,才不会太过绝望。 因为她已经设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那么只要发生的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一切就还有值得期待的余地。 谢忱忽然贴身上前,抬手揉乱了燕绾的头发,眉眼之间竟是无奈之色。 “你怎么总是这么喜欢胡思乱想?”他看着少女微微蹙起的眉头,手上的力道不由得一松,任由少女拍开了他的手,才止住脸上无奈的笑,“绾绾你自己不就从没想过要成亲的事情,我亦是如此的。”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成家,我从不曾想过会有其他人介入到我的生活之中,套用一句你刚才说的话,我觉得眼下就已经足够的好了。如果是有什么烦心事,或是不能说给外人听的事情,我也不需要再去找其他人,因为绾绾你总会在这里的,我能说给你听,对吗?” 燕绾点头。 虽然现在都是她带着烦心事去找谢忱,但反过来的话,她也是愿意听谢忱诉苦的。 “可是如果我成亲了的话,那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处吗?” 谢忱冲燕绾一笑,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扎心。 燕绾这会儿又摇了摇头。 “如果你将来和别人成亲了,我们肯定是要保持距离的。虽然我们都知道我俩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但奈何世人总是以偏见待人,不能让你和你的妻子产生隔阂,她应当也是她家中的娇娇女,没道理嫁给你之后却必须承受委屈,所以我们肯定是要保持距离的。” 她说话时,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试图拉开与谢忱的距离。 可惜她小胳膊小腿,根本比不过谢忱。 青年伸直了手,揽过她的肩膀,就又将人带回了原地。 “所以我是不会与旁人成亲的。” 他牵着燕绾的手,两人顺着山道缓缓的往下走着。 青年的声音放得很轻,却是能叫燕绾听清的音量。 他说:“我与绾绾遇到的时间恰恰好,不早也不晚,只绾绾一个人,就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空闲的时间,我又哪里来的其他时间给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与其让别的姑娘嫁给我平白遭受委屈,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也省的绾绾会为其他人愧疚,不是么?” 少女点了点头。 跟着一起附和道:“我也是这样的呀!” “我想着连自家爹娘都会联合外面的人一起来骗我,谁知道他们给我找的未来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回想着程焕上门退亲的场景。 那时她的心是浮在苦水之中。 却正因为如此,才没有感觉有多少的委屈。 只是等到现在回想起来,心头总会浮现出阵阵苦涩。 “我不能磨平自己的棱角,去适应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也不能和其他姑娘一样,受了委屈就自己忍着扛着,我如果因为什么事情伤心难过了,那肯定是要让惹我伤心难过的人付出代价的,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得付出代价的。” 燕绾冲谢忱笑了笑。 今天的真心话说的有些多了,但能一解心头的担忧,竟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她与谢忱回了锦官城,一路走来的人家门口,皆是繁花似锦。 到这时,燕绾才想起繁花节快到了。 繁花节是锦官城独有的节日。 每到春末夏初之际,家家户户都会将养了一个冬天的花草连盆一起端出来,枝头的嫩叶与鲜花一起绽放,将整座城池都纳入了花海之中。 燕绾对繁花节最深刻的映像,还停留在满城花香之中。 然而实际上的繁花节,却是适婚男女最为喜欢的一个节日,比花朝节还要喜欢。 等到了繁花节的那一日,男男女女便会从自家门口的花盆中,挑选出最好看的一朵,擎着花走在城中的青石板上,倘若看见了心仪之人,便将花送出去,如果那人接下了鲜花,就代表也接受了这段感情,待到繁花节后便可请媒人上门提亲,结成秦晋之好了。 燕绾看着街边的花,脸上露出几分愁容来:“今年的繁花节,燕府中的人恐怕又是没有心情过了。” 从前或许是因为她的缘故,燕府上下的人对于外界热闹非凡的节日,都表现的很是平淡,颇有种任他洪水滔天,我自有主张的感觉。 如今她已经不会再为过去的事情神伤,可惜她不愿意回家去,燕老爷夫妇自然也还是高兴不起来,府中的下人都是看着主子的脸色过日子的,哪里还能欢快起来呢! “绾绾不是一向都不过繁花节的么?” 正因为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所以谢忱才会比旁人更加了解燕绾。 相处的时间那般久,他又怎会不知燕绾其实根本就没过过繁花节呢! “我是没打算过繁花节,但是大哥应该趁这个机会到城中走一走的,说不定就能碰上一个心上人呢!”燕绾想到比燕重钧小的程焕都已经成亲,可她家的大哥还是慢慢悠悠,一点也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担心。“别人像他这么大年纪,早就已经成亲,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可他却连成亲的苗头都没有一个!” 谢忱笑了笑:“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绾绾你不也没想过要成亲的事情么?怎么轮到大哥的时候,就换了一种想法!” 哪里能用换了想法来形容呢! 毕竟她和她大哥是完全不同的呀! 燕绾冲谢忱摇了摇头:“我是没有成亲的打算呀,可大哥他不一样,他是准备要成亲的,却对自己未来妻子是何人,一点也不关心。他好像只把成亲当成了一个任务来完成,从不会对自己的婚事有任何期待,我觉得那样是不行的呀!” “仇叔叔先前与我说了很多的话,有些我觉得没道理,但也有一些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比如说?” “他跟我说能陪伴一个人到最后的,必然是夫妻。”燕绾摇着头,说:“我是觉得他这个话说的太绝对了,而且我见到的夫妻当中,能够白头偕老的终究只是少数,我见到的那些夫妻大多是形单影只,可有件事情却是他说的更为在理些。” “兄弟姐妹,父母儿女,都比不得夫妻亲近,大哥他不应该用那种得过且过,满不在乎的态度去对待他未来的妻子的。” 谢忱顿了顿,他抬手在燕绾头上揉了揉。 “你是在替大哥未来妻子抱不平么?” “没有的,其实我是在替大哥说话才对!”燕绾将他的手拉了下来,轻声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应该是有来有往的。” “倘若大哥一直不把别人放在心上,那嫁给他的女子就算有再多的温柔,也抵不过长年累月的冷待,再热烈的心被冻的时间久了,也会失去热意的。我知道像我爹娘那样夫妻恩爱的人应该也不多,但还是希望大哥和他的未来妻子能和和美美,生活美满的。” 人的心从来都是偏着长的。 燕绾会更加偏向燕重钧,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谢忱却是更加偏向燕绾的。 明明小姑娘前面还在说着不愿意回家,要和燕家的人划清界限,结果看到别人家门口的花,就又忍不住担忧起她的大哥。 他知道燕绾的心有多软,所以才更加的不想她原谅燕家的人。 过去的那些年里,小姑娘背着燕家的人,哭过了多少回,亲手抄写的经文积攒在一起都能装满一间佛殿,所以说他怎么能原谅那些让小姑娘如此难过的人呢! 谢忱:“大概是因为缘分未到。” “绾绾你知道的,这世上的人与人是要讲究缘分的。比如我和你,虽说我们起初不相识,但等我们认识后,就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而大哥他只是还没有遇见他的缘分而已,所以现在看着其他人,就觉得全都不过如此。” “等他遇到了命定的那个人,自然也就会区别对待的,绾绾不必太过担心他。” 其实他更想说,与其担心燕重钧如何,不如先担心府上的小少年。 小少年因为她的缘故,也跟着不愿意回家去。 可小谢府上可没有教他读书的先生,让小孩子一直没有功课做,这样可不行呀! 第107章 他还活着 是夜。 天幕低垂,繁星闪烁。 暗处的黑影飞快的掠过墙根,踩着老树的枝干,爬上了府上的院墙。 燕重钧学的是诗书礼仪,平日里来来去去走的都是家中正门,连侧门都没有走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爬上了院墙。 墙边的老树是他在家中转悠了好几日,才寻到的一处落脚点,也只有这一处地方能叫他轻而易举的爬上墙头。 腰间的玉佩因为攀爬的动作过于激烈了些,玉佩一端的线绳忽然断裂开来。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接,结果一个没站稳,直接从墙头上栽了下去。 幸好在跌落的时候,他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摔在地上的时候,也是胳膊先落的地,否则以眼下这般黑灯瞎火的地方,想要等人来救他,恐怕等到死也等不来第二个人。 谁知他心中才生出这般的想法,就听见了旁边轻微的咳嗽声。 并不是很激烈。 应当说是假模假样的装咳嗽。 天边的乌云挪了挪身子,露出背后明月的些许身影,皎白的月光照亮了这座城池,有人从阴影中向前走出了一步。 因为不小心从院墙上摔了下来,太过疼痛而没能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所以燕重钧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官靴,紧接着是绣着金线的衣角,然后才是阴影之中那人的具体相貌。 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人。 却不知为何会停在他家院子外头。 “我竟不知这锦官城的治安何时变得这么差,昭昭明月之下,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小贼堂而皇之的从别人家的院子里头翻出来,看来这座城确实是有它的过人之处的。” 那人开口说话后,燕重镜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几分,不过因着背光的缘故,并没有被人看见。 他摸着一旁的院墙,勉强站起了身。 心中的疑惑更深。 眼前的人一身男装打扮,身上的衣裳,还有脚下的鞋,都是官府中人才会有的装束,他原本看着这人模样,还以为对方是男生女相,结果听着声音,却分明是道女声的。 一时间,他忽然分不清对方的性别了。 燕重钧倚着墙,冲对面的那人拱了拱手。 “阁下误会了,”他避开了那些明显有性别倾向的称呼,认真的说:“在下姓燕,名重钧,乃是此间宅子的主家,只是我与家父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有所偏差,父亲不许我出门,可我确实有必须出门做的事情,这才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此下策。你若是不信,等到后日你再来找我,我肯定是在家中的。” 那人似笑非笑的睨了燕重钧一眼,没说自己是否相信了他的话。 只是问道:“怎么是后日,而不是明日?” 燕重钧解释道:“我是趁着家中长辈与下人都休息了,才寻了个空当从家中跑出来,之前也说了我是有必须要出门去做的事情,明天白天我便是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等到明日傍晚,我应当也就能回家的。” “然而那时我父亲必然也当知道我出门的事情,他许是会罚我一顿,也有可能什么都不说,但那时肯定是不好让外客上门的,故而我才说让你后日来找我的。” 一本正经的说着解释,看上去倒是更加的软弱可欺了。 他顿了顿,又说了句:“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待我明日回去后,好和守门的下人说一声,到时候你若是来找我,便让他们直接带你进来。” 海澜月蹭了蹭鼻尖,只觉得眼前的人看上去是更好欺负了。 “你这人可真是有够奇怪的,” 她偏头看向燕重钧的手肘处,那里正不自然的扭曲着,哪怕是隔着衣袖也能看得出来的,瞧上去就很疼似的。 “我与你不过是狭路相逢,虽说你眼下的举动确实很鬼鬼祟祟,但我的出现看上去也不怎么正常来着。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怀疑我,还这么好脾气的同我说话,我现在都不好意思继续针对你了。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呢?” “本就是我的行为怪异在先,你若是只说我的话,我虽然不会直接承认,但也没必要与你解释太多,但你若是因为我一人的举动,就以为锦官城中的其他人,也是同我这般的,那我自然是要解释一番的。” 燕重钧未必是喜欢锦官城的,但他也不曾想过让这座城池因为他而蒙羞。 更何况他从自己家中翻墙出来,也没有触犯哪条律法,怎就值得对方在这里指责。 “哈,原来竟成了我的不对了么?” 她笑的有些厉害,眼角处甚至微微泛起了水光。 海澜月家中一直以来都是一脉单传。 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战死沙场。 而她的母亲在得知生下一个女儿后,一口气没能上来,恰好又赶上了雪崩,也死了。 幸好家中的管家是个忠仆,虽然见识不多,胆子也很小,但也顺利将她拉扯长大,还让她成功在皇上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得以继承自家父亲的官职。 虽然也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原本战场上拼杀的官职,被替换成了其他。 但总归品级是没有改变的。 所以她也是朝廷命官,穿官袍,食禄米,一般官员能有的福利,她也是有着的。 至于此次出现在锦官城,也是因为上头的人给她下了命令。 当然,入夜之后,在燕家附近闲逛,是出于好奇,而并非是其他人的命令。 不过她顶头的上司给出命令中,确实有一条是要她针对燕重钧的。 可因着幼年时候的经历,她在面对那些温柔可欺之人时,总是会先软上三分的心肠。 燕重钧今夜的表现,就让她分外心软,根本提不起针对的心思来。 幸好这只是附带的任务,可做可不做。 否则她才刚刚加入朝堂之中,就因为无法完成任务而灰溜溜的跑回京城,那可就是非常不好的一件事情了。 “你可以叫我海澜月,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会去见你的。” 她最后看了眼墙边的燕重钧,转身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海澜月入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既然连燕家前后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又怎么会不知道燕家大少爷的长相呢! 方才的那般问话,不过是随便找的一个开场白罢了。 海澜月? 燕重钧默念着对方的名字。 仔细回想了下锦官城中的人家,似乎没有哪户人家是姓海的。 他想到的那些人家,自然都是城中的世家富户一流,其他的平民百姓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以海澜月通身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人。 他忽然想到去年岁燕夫人去往京城的时候。 那时他在京城,似乎是听过某个海姓姑娘的实际,只是具体名字却已经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那位姑娘自生下来后,便父母双亡,长大后原本应该按部就班的嫁人生子,却因为她家中只剩下她一条血脉,便换上了男装,以女子的身份继承了她父亲的爵位与官职。 现在和前朝不一样。 对女子的禁锢已经在尽量减少。 皇上的后宫之中,也不是没有当女官的人。 但是让女子入朝为官,与其他男子一般待遇的,那位海姓姑娘还是头一位。 仔细回想了下,燕重钧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遇到的这位海澜月,恐怕就是当初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海姓姑娘。 只是不知道这位应该在京城好好当差的‘朝中第一人’,为何会放下手中的差事,千里迢迢的跑到锦官城这样的小地方来。 或许他应该找人去打听打听的。 燕重钧暂且记下了海澜月的事情,靠在墙上,轻轻扭动了下自己的胳膊,然而稍一动弹,就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刚才全神贯注的与人说话,竟是忘记了自己的胳膊扭伤的事情了。 这会儿回过神来,才感觉到了疼。 从乌云夹缝中散落出来的月光,照亮着城中狭长的街道,燕重钧顺着那条街往前走着,在夜深人静之际敲响了药铺的大门。 早晨天光乍亮之际,小谢府的大门就打开了。 拉车的黄鬃马打了响鼻,蹄子在地上来回走动着,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墙根处的一团黑影被这声音给惊醒,迷迷糊糊的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了那辆停在小谢府门口的马车。耳边传来少女与小少年的交谈声,让他一下子就醒过神来。 “绾绾?” 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燕绾回头看去,便瞧见了形容狼狈的燕重钧。 青年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右边的那只胳膊不自然的弯曲着,似是因为看见了想见的人,他的眼睛里都带着光,唤出了少女的名字后,他低头略微整理了下乱糟糟的衣裳和头发,就朝着少女走去。 “我就说早上等在这儿,肯定是能见到你的,这不就叫我等着了。” 他在家中的时候,说着要来接燕绾回家的话,燕老爷却一个劲儿的给他泼着冷水。 说什么燕绾毕竟是在气头上,哪怕他们找上门去,小姑娘也不会愿意来见他们,更不必说是要跟他们回家去了。 可燕重钧却从来没有那样认为过。 他清楚自家的小姑娘。 那是个向来严以待己,宽以待人的小姑娘。 即便是在气头上,也不会就真的不见他们的。 只是燕老爷不愿意相信他的话,更不打算先低头来见上燕绾一面。 思及此,燕重钧的视线忍不住在燕绾身后的马车上停顿了好一会儿。 才语带迟疑的问道:“绾绾这是要出远门吗?” 锦官城才是他们的家。 明明旧时的燕绾连锦官城都很少出,更不必说是去别的地方了,可看着旁边的下人们拿着的各类包裹箱子,一看便是要在外长住的迹象,否则也不会连被褥都带上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下人将行李都搬到了马车上,又看着谢忱从后面的车厢里冒了出来,张口便问燕绾怎么还不动身,再迟走片刻,途中便要赶不上住宿的地点了。 果然是要出远门么! 她昨天才跟谢忱叹气过自家大哥。 实在是没能想到今天大哥就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燕绾听着燕重钧的问话,然后点了点头。 “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归期未定,若是大哥有什么事情要找我的话,就趁现在都说了,否则就要等我从外面回来再说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还是现在说的好。” 既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必然是有话要同她说的! 燕绾右手放在身后,朝背后的谢忱摆了摆手,叫他暂时不要过来。 也不知谢忱到底理解了她的意思没有。 反正她现在也没时间关心那些了。 因为燕重钧说:“是因为我和父亲他们的缘故么,竟是让你连背井离乡的心思都有了?” 若不是被伤的太深,又怎么会想要离开自小生长的地方,去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适应着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呢! 和燕重钧想象中的苦大仇深并不相同。 燕绾是迷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话。 想清楚之后,她忍不住哂然一笑,道:“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不过是想要……”她才准备说自己是要跟着普度大师往碎叶城去,忽然又想到自己的身体是否能治愈,还是个未知之数,便改口道:“我不过是想要替小表哥办一个水陆道场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是背井离乡!” “小表哥?” “就是碎叶城的那一位,”燕绾抿了下唇,“也是最近这些日子,我才发现世上的许多人都有着相似的经历。” “比如说我那位无缘得见的二哥,又比如说碎叶城那位年幼夭折的小表哥,他们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只不过最后的结局还是有所不同的,是这样的,对,大哥?小表哥年幼夭折,可二哥他如今应该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心中藏着事的人,听着燕绾的这番话,只觉得字里行间,处处都是意有所指。 燕重钧本就算不上好的脸色,这会儿看上去就更加的苍白了。 他勉强的笑了笑,说:“是的,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 第108章 她说很疼 燕绾等了许久,也没见燕重钧继续往下说。 便知晓燕重钧其实也不知道二哥的下落。 她忽然觉得有些兴致缺缺。 明明燕家无人来寻她时,她尚且满心不忿,可现在燕重钧已经来了,她看着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半天都没能将话说全的大哥,心中依旧是不高兴。 什么时候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变得如此陌生了呢! 是她太过沉溺于昔日的记忆之中,才会连真正的现实都没办法接受了么? 燕绾的视线停在了燕重钧的手臂之上,轻声问道:“我看大哥你现在还伤着呢,若是无事,你还是先回去养伤!而且我这边也该离开了,不然到时候就得夜宿荒野,那可就不好了。”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谁叹了口气。 然后便瞧见对面的燕重钧似是红了眼眶。 可真是奇怪呀! 她方才明明已经解释过自己离开的缘由,虽说听上去有些过于牵强,但至少她是明确说过自己还会回来的,尽管归来的日期不曾确定,可她说了要回来的,怎么大哥还是一副她会一去不回头的,从此两别的模样。 蓦然间,燕绾想起了普度大师已经不会再替她隐瞒身体状况。 换言之,燕家的人应该都知道她身体不好了。 如此一来,也就怪不得燕重钧会这般看她了。 可是燕绾从小就是被惯着长大的,除了那场隐瞒多年的算计,和那场算计带来的恶果以外,她就再没受过其他的委屈,所以即便燕重钧在她面前表现的有多可怜,她也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的。 少女移开了视线。 没有听见燕重钧的回答,便自顾自的当做对方是已经默认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扶着谢忱的胳膊,踩在马车边的矮凳上,进了车厢,将外面的动静全都抛之脑后。 燕重钧不过是语迟了那么一瞬间,再想要伸手去拦,却又因为手臂上的伤,再度耽搁了时间,于是只能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了车帘背后。 谢忱心知燕重钧过来,绝对不止是为了那两句闲话家常,燕绾这会儿不愿意听,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想要听了,他此时若是也就此打住,那等燕绾下次想起的时候,岂不是要相顾无言,无话可说么! 他转过身看向燕重钧,开口问道:“燕大哥一大早过来,应当是有话要同绾绾说!” 说着,他抬手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同里面的燕绾说:“绾绾不想听听看么?” 里头的人沉默不语,仿佛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谢忱分明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蹲在车门旁,侧耳倾听的少女。 燕重钧恍惚间抬头看去,没注意到马车边的谢忱,反而对上了一旁的燕重镜。 “你平日里跟在你姐姐身边,要好好听她的话,不要总是惹她生气,也不要在她面前撒谎骗她,她最不喜欢别人骗她了。” 燕重镜疑惑的回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难道大哥现在不应该是在同姐姐说话的吗? “我从前只知道重锦……” 燕重钧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车厢里的少女特地将车帘撩起了一道缝,却还是没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而燕重钧他从前是知道燕重锦还活着的事情,却不知道还活着的燕重锦是去了何处,更不知道燕重锦就是他后来认识的程焕,自然也不知道他的二弟其实另有其人。只是现在说那些话,听上去便像是在狡辩。 因而他才刚说出了个开头,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毫无动静的车厢,忽然庆幸了起来。 幸好燕绾此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情,否则他在燕绾心中的形象岂不是要变得更加糟糕。 燕重钧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才接着往下道:“父亲从前没有说过二弟的事情,我这次回去后会打听此事,如果打听到了什么事情,就让……就派人送信到小谢府……” 他想着燕绾方才的解释。 她对碎叶城那个素未谋面的小表弟都如此上心,更何况是自家的人呢! 如今燕绾不在家中,甚至连家门都愿意进,很多事情都不好查,可她心里肯定还是惦记着的,所以就让他来查清楚! 车帘后面的燕绾满脸茫然。 她竟不知燕重钧原来对自家兄弟姐妹会如此关心。 隔了那么久的时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竟然是为了谈及二哥的事情。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她太过薄情寡义了。 她不仅没有记挂着自己的亲生兄长,甚至还继续一意孤行的将占据了自家兄长身份名字的人当成正经兄长来对待,可不就是薄情寡义么! 从车厢里传出的轻声嗤笑,也只有离车厢最近的谢忱才听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 试图分析出那声嗤笑中的含义。 但左思右想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偏颇,应当并非是燕绾的本意。 他挺直了脊背,往燕重钧的方向走了两步,追问道:“大哥想说的就只有这件事情吗?” 自动省略了对方的姓氏,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很亲近似的。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算不上太过熟悉。 甚至在此之前还隐隐有几分争锋相对的迹象。 谢忱与燕绾交好,可燕重钧却觉得谢忱并不适合成为燕绾的朋友,尽管没有在燕绾面前明说不让他们来往,但平日里只要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隔离开两人的。 故而听到谢忱的这句大哥,燕重钧面上的颜色煞是好看。 其实早在碎叶城的时候,谢忱就已经喊过他大哥的。 但那时燕绾与谢忱不过是普通交好,燕重钧也并不觉得谢忱有什么威胁。 但现在燕绾几乎与家中闹翻,城中也有她的闺中密友在,可她旁的人家一家也没去,就只找到了谢忱,住进了谢忱家中。 如此一来,燕重钧又怎能对谢忱放下心来。 他望了眼被风吹着微微动了两下的车帘,从车帘与车门的缝隙间看到了燕绾的衣摆,少女安静的坐在车厢之中,一言不发,将剩余的事情全都交给了谢忱来处理,就连和他这个大哥的谈话,也一并交给了谢忱,想到这里,燕重钧心中就很不是滋味。 燕绾是他的妹妹。 也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孩子。 现在她却更加信任另外一个人,甚至都不耐烦和他说话了。 忽然感觉昨夜摔伤的手臂又在隐隐作痛了。 燕重钧迟疑了片刻,看向那扇车帘,鼓起勇气问道:“小表弟的水陆道场必须要在碎叶城做么,在锦官城是不可以的吗?” “甘露寺的主持与我说,水陆道场在何处做都是可以的,那是生人对亡者的怜惜之情,可也有人与我说,水陆道场是要在亡者埋身之地做的,我也分不清哪个更对一些,左右我闲暇时间还是有一些的,那就锦官城办一场,碎叶城也办一场好了。” 只不过锦官城的这场水陆法会,她因着要往碎叶城去的缘故,就不能出席了。 幸好还有个燕重镜也跟着她一起从燕家出来了。 碎叶城的小表哥不仅是燕绾的表哥,他同样是燕重镜的表哥。 让燕重镜留在锦官城主持这场水陆法会,也是很合适的。 燕重钧听到这儿,忍不住眼前一亮。 他抬起左手拍了拍身旁小少年的肩膀,对车厢里的人说:“绾绾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出门么?” “不如让阿钊替你去碎叶城,你便留在锦官城如何?” 左右两处的道场都是需要有人在的。 那燕绾是在碎叶城,还是在锦官城,不应该全看她自己的想法么! 一知半解是最要不得的。 外面的人在想方设法的劝说她留下。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是真的很担心她一去不复返的。 如果不是有些东西只有碎叶城才有,她不得不去的话,恐怕燕绾真的能让他说服的。 不过这也是燕绾刚才刻意没有说清楚,才会导致的结果。 倘若她直截了当的说自己是去碎叶城采药治病,替小表哥办水陆道场才是顺便做的事情,那燕重钧不仅不会在这里耽搁她的时间,还会催促她们快些赶路。 但谁让燕绾习惯了瞒住自己的身体状况呢! “绾绾,你是一定要离开的吗?” 他还在继续追问着。 燕绾还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外面的燕重镜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生怕燕绾真的就听了燕重钧的劝,好不容易才有了治病想法的姐姐,就又变成了先前那般得过且过的模样,连忙抢先窜到燕重钧的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然后拼命的冲谢忱摆着手。 “太阳都已经出来了,姐姐你们也是时候该出发了,虽说已经找人看过最近的天气,是不会下雨的,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走眼,所以姐姐你们还是早点出发,而且普度大师现在肯定早就在半路上等着姐姐了,你们要是再不出发的话,说不定普度大师都已经等急了呢!” 燕重镜抱着燕重钧的胳膊,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长串的话。 最后总结道:“谢哥,你快些跟姐姐走!” 很明显的,谢忱是接收到了燕重镜近乎祈求的眼神。 他翻身上了马,同燕家兄弟俩道别之后,便带着燕绾等人离开了。 燕重钧是在听到普度大师的名字后,才停了下来的。 不止是因为普度大师与燕家有亲,更因为素日里替燕绾看病的神医,就是普度大师。 所以他停下来琢磨着燕重镜的话。 待马车渐行渐远,过了街角连背影都看不到后,燕重镜才松开了死抱着的胳膊。 他抹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汗水,终于松了口气。 “你刚才说的普度大师,是我知道的那位普度大师吗?” “锦官城除了那位普度大师以外,难道还有第二位普度大师吗?” 单独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后,燕重镜说话的态度就不是很好了。 他还没有忘记上次回家后的情形。 虽说大哥是一直站在边上,一言不发的。 但燕重镜也记得燕老爷给了他一巴掌的时候,他的大哥根本就没有替他说话。 小少年是很记仇的。 他本想要睨燕重钧一眼的,奈何两人在身高上实在是差异太大。 一个操作不好,就很容易变成翻白眼。 虽说两者的意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相似的。 但翻白眼是不能很好的表现出燕重镜的心情。 他往四周看了两眼,蹭蹭蹭的跑到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睨了燕重钧一眼后,心里满足了。 这才开口道:“姐姐这次去碎叶城,一来确实是为了替小表哥做水陆道场,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还是第二重目的。” 燕重镜朝他大哥比划了个‘二’的手势,说:“普度大师说姐姐身体里的寒症是有药可治的,但药方中最为重要,且无可替代的药材只有碎叶城才有,偏偏那种药材不仅只在碎叶城才能种活,而且还只有新鲜刚刚采摘下来的才有药力。” 他是想不通这世上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特殊的药材。 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连死掉的人都能突然活过来,那小小的一味药材而已,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呢! “普度大师先前一直想要让姐姐去碎叶城,可姐姐不愿意去。”说到这里,燕重镜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上次你从碎叶城写信过来,我们一家子都到那边去过年的时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谁让那味药材只在春夏之交才会生长,冬天去了也是没用的。” 起初燕重镜确实是这样想着的。 所以在燕绾拒绝普度大师后,还觉得燕绾说的很是在理。 冬天没有那种药材。 普度大师就算跟了过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何必让他多跑这一趟呢! 那时他还没有想到他们会在碎叶城停留数月之久,最后还踩着暮春的尾巴回了锦官城。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姐姐寒症发作的模样,但我是见过的。” 燕重镜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沉闷,让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此刻心情是十分不好的。 “她疼的在床上打滚,将嘴唇咬得都出了血,明明屋子里已经点了很多的火盆,她也盖上了三四层的被子,可她还是会一个劲的说着冷。” “她说疼,姐姐一直在说她很疼。” “大哥你听到过姐姐在说疼吗?” 第109章 略微迟疑 燕重镜本就是为了陪着燕绾,才会留在小谢府的。 现在燕绾暂时离开,去了碎叶城,就连谢忱也陪着她一起离开了。 燕重镜若是继续留在主人已经离开的小谢府,未免就有些不像话了。 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有些不像话的。 于是,他在燕绾离开之后,简单收拾了两件东西,暂时离开了小谢府。 当然了。 燕府他肯定是不会去的。 那么也只能在外面随便找个客栈,先住上一段时间。 说巧不巧,他住进的那家客栈,恰好就是仇墨岚付了整整一年房钱的那家。 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燕重镜才下楼,便看见了拎着一壶酒,晃晃悠悠的走过来的仇墨岚。 任何长期暴饮暴食,将酒水当成白水来喝的人,精气神看上去也会比普通人低上许多。 更何况仇墨岚这次与人拼酒,是从昨天夜里一直喝到了现在,要不是与他拼酒的那人醉晕过去,他甚至都没打算回来。 醉醺醺的男人身上酒味太过浓郁。 哪怕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已经叫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燕重镜捂着鼻子,快步从楼梯走了下去,避到一旁准备等仇墨岚先上楼去,再出门吃饭的。 他是认出了来人是谁,却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想法。 而且对方还醉着,说不定他就算上前去,对方也认不出来他。 倒不如干脆就省了这回事情。 仇墨岚本来是没有认出挡在楼梯上的人是谁。 可小少年捂着鼻子,嫌弃的模样太过明显,在他浑浑噩噩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他右手手肘杵在楼梯的扶杆上,左手拎着酒壶,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喝过之后才半是嘲笑的看向燕重镜。 “现在的小孩子可真是有够娇气的,这么大的一个人,连丁点儿酒味都闻不得,还比不上别的姑娘家,可真是白长那么大的个子了。” 有那么一瞬间,燕重镜是分外茫然的。 前几次见到的仇墨岚,每次都和他家姐姐聊得很高兴,看上去为人端方,还会替他姐姐说话,是个再好不过的长辈。 就算这次他喝的醉醺醺的,看上去与先前很不一样。 燕重镜也只是不准备上前去打招呼而已。 也并不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对。 毕竟人总会有情绪失控的那一刻,想要趁着其他人不在的时候,稍微放纵下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他都没觉得仇墨岚形象有损,谁知对方下一刻就刷新了他的印象。 明明他都没有做什么,只是捂了个鼻子而已。 结果就被针对了。 有种让人无言以对的感觉。 偏偏他还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于是就更加生气了呢! 小少年气鼓鼓的看着对面的仇墨岚,想着要输人不输阵,便放下了捂在鼻子上的手。 其实捂住鼻子,也还是能闻到对面那人身上的酒臭味。 之所以先前没有放下手,不过是为了叫自己心里能好受些。 而且多多少少也确实能挡住一些味道,不至于太冲。 燕重镜仰头看着对面的大高个儿:“你也说了我还是个小孩子呀!” “我姐姐跟我说,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而且酒喝多了,是会把人喝傻的,我觉得我姐姐说的很对。” 酒喝多了,确实能叫人变傻的。 仇墨岚迷迷糊糊的听到小少年的辩驳,睁开了一条眼缝,勉强打量着小少年。 他印象中也有个小孩,张口闭口都是他姐姐说。 眼前的这孩子说话,怪让人怀念的。 可惜喝醉了酒后,不管是看什么都自带重影的,对面的小少年在此刻的仇墨岚眼中,有着三头六臂,跟话本里的哪吒似的,看着就不像是正常人。 “喝酒可不会让人变傻,”仇墨岚挪动了下位置,倚着背后的栏杆,摇头晃脑的说:“傻子都是天生的,哪怕平时没有表现出来,等到遇见事情后,总会表现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燕重镜的错觉。 他总感觉仇墨岚像是在意有所指。 但转念一想,人家醉酒之后都没有认出他是谁,对着一个陌生人意有所指,他图什么呢? 大概是图一个痛快! 一个人的心就那么的大。 藏了太多的事情后,就会占据了自己最爱之人存在的空间。 当然是要定期同外人倒倒苦水,将藏在心底的事情都说出去,才能空出更大的空间来装着来自最爱之人的回忆。 谁让他只有回忆值得怀念了呢!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已经入学读书了!学堂里的先生教你们仁义礼智信,告诉你们人无信而不立,你们还爱看话本,将话本里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当成自己憧憬的对象,就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仁义的大侠,却从没想过自己会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又好像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可以的。” 对着陌生人长篇大论的仇墨岚,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因为不想听这些话而跑掉。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喝着酒,都没有再看对面的燕重镜。 燕重镜本是在仇墨岚移开视线后,就准备离开的。 但无意中听见了他的那番话,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他竟是停下了脚步。 犹犹豫豫的回头看了一眼,他忽然觉得自己停下来听两句,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恍惚间,燕重镜又想起上次燕老爷在家中试图隐瞒他主持了程焕与常如意的婚事,下人们一个都没敢开口,却叫仇墨岚主动说了出来,方才引出了后面的那些事情。 虽说没有仇墨岚横叉那一脚,等再过些时日,他们也还是会知道那桩婚事。 但知道的早与晚,也还是有着区别的。 早了,便会是如今的这副结果。 可若是晚了的话,以姐姐的性子,就算她依旧会十分生气,可她恐怕是不会再去打扰程焕和常如意的。 如果姐姐不愿意去找常如意的麻烦,以她时刻避开常如意出席场合的习惯,也不会有人到她面前说程焕与燕重锦的关系,那些陈年往事还会继续埋在湖底,作为一个秘密被继续隐瞒下去,而他的姐姐大概会在无尽的自责下,早早败坏了身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步入黄泉,打算去黄泉中同她的兄长说一声抱歉了。 燕重镜不由得庆幸起来。 幸好当初仇墨岚多嘴说了那一句话,才叫事情没有变成最坏的模样。 他几乎是满怀期待的看向了仇墨岚。 心中想着仇墨岚会和他说些什么事情,会是跟上次在燕府说的事情类似,是某个重大事件的引子,他只需要知道这么一小件事情,就能牵扯出一个庞然大物出来。 也不知这次牵扯出来的庞然大物会是什么样的。 最近的坏事情实在是太多,燕重镜由衷的希望会是一件好事,这样等燕绾从碎叶城回来后,他也能将事情说给燕绾听,让她稍微高兴一些。 只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明白。 能叫人藏在心底的事情,其实没有几件会是好事情的。 十有八九又是一件坏事情。 然而没有说出口之前,他总是能在心中小小的奢望一下的。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实现了呢! 这句话放在此处,其实也还是很合理的。 总要小小的幻想一下,说不定就真的实现了呢! “大多数人都很喜欢有侠义精神的人,因为他们知道对方出于道义,肯定是不会对弱者不管不顾的,但作为被放弃的家人肯定是不高兴的……” 闻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味道。 燕重镜端起旁边的长条木凳,坐在了楼梯口。 幸好这时候已是黄昏,不止是街边的来往行人并不多,客栈里的人也不是很多。站在柜台后面的卢老板瞥见挡着路的小少年,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却也没有上前去说些什么。 临近夏季,锦官城也并非观景的好去处。 故而住进客栈里的人,更是寥寥数人。 别处客栈的,也就算了。 反正卢老板的客栈里,现在就住了两位客人,一位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另一位正坐在他对面呢! 挡路是挡了别人的去路。 这里就他们两个客人,也就谈不上挡不挡路了。 “你说的那个有侠义精神的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燕重镜本想直接问他,这人是不是燕老爷的。 转念一想,他自己这会儿在仇墨岚眼前是个面容不清,身份不明的人,如果他这时候问起了燕老爷,不就等于自己暴露了,叫仇墨岚认出他是谁来! 那就不太好了呀! 清醒的人顾忌太多。 喝醉的人才会肆无忌惮。 仇墨岚说:“我的朋友认识一个人,那个人为了救别人家的孩子,就将自家刚出生的小孩送了出去,虽然他给出的理由是产婆说他的孩子早产很难活下去,但实际上的原因我们都知道的,不是么!” 听着开头,燕重镜就知道这大概是一个‘我的朋友’即是‘我’的系列。 而且里面的‘那个人’,不用问也知道,肯定就是他爹了。 “我从前……”仇墨岚哈了口气,却没准备再改口,“我是那个受了恩惠的人,本不应该对这些事情再指手画脚的。” “可小姑娘说的也很有道理,为人父母的,哪能因为自家孩子难以养活,就连养都不养的,直接让孩子陷入危险之中去,她说未免太过薄凉,我也觉得确实如此。” 说着说着,仇墨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别人能说的话,我却是没有那个立场这样说的。” 他说的这些事情,燕重镜已经听燕绾说过一次。 那时燕绾平铺直述的说,毫无波澜的语调让他听过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会儿看着失态的仇墨岚,他才渐渐回味过来。 怪不得姐姐不肯回家去。 她与爹娘的关系一向要好,从不见他们恼过,如果只是当初的算计,姐姐过段时间恐怕也就消气了。 但互换了程焕与二哥的身份,还送走了刚出生的二哥,在找到二哥,看到他安然无恙之前,这件事在姐姐心中,大概是一直不会翻篇的。 “他说那孩子活不长久,最后就真的应了他的话吗?谁知道呢!反正已经做出的决定,妄想要补救,却什么也不去做,听上去就跟个笑话一样呀!” 仇墨岚喃喃自语着。 他跌跌撞撞的上了楼,丝毫没有在意还坐在他对面的小少年。 燕重镜也不需要他的在意。 在客栈中又耽搁了一段时间,外面的天差不多也全都黑了下来。 有人手里提着灯笼,自远道而来。 昏暗的烛光,比人更先出现。 燕重镜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对着进门的仲宁说:“谢哥他好不容易换下了一身黑,怎么你现在却又学着他了,黑灯瞎火里一身黑,我刚才还以为这个灯笼是在半空中飘过来的呢!” “好悬没给我吓坏了。” 虽然有许多人都说话本里的妖魔鬼怪是杜撰出来的,但燕重镜有一个笃信鬼怪是真实存在的姐姐,故而他也是相信的。 会被‘虚空横渡’的灯笼给吓到,也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 他替自己摸了摸头,又小声的安慰了几句‘摸摸头,吓不着’之类的话,又开口问道:“对了,仲宁大哥你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已知仲宁在锦官城是有自己的住处的。 而这家客栈里,目前就住着两个客人,一个是仇墨岚,另外一个就是他了。 从远近亲疏上来说,仲宁与仇墨岚应该只是见过两面,并不熟悉的陌生人,而他是仲宁救命恩人的弟弟,所以他应该是来找他的? 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确定看向对方。 仲宁站在门外,远远的看着燕重镜,晚风吹动他的衣袖,烛火下惨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更不像是世间人。 “绾绾说她离开后,你一个人肯定不会再住在小谢府,看来果然是如此。”他对燕重镜笑了下,温柔的笑意将他周身诡异的气息都冲淡了几分,“她说你如果不愿意回家去,那就托我来接你过去住几日,你姐姐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住。” 燕重镜愣了下。 他知道仲宁没有骗他的必要。 但是他回头看了眼柜台后面的卢掌柜,有些迟疑。 “可是我这边房钱都已经交过了,突然又说自己不住了,是不是有些不大好呀?” 第110章 是神医吗 “你和绾绾不愧是姐弟俩,”仲宁忽然笑了笑,“也只有绾绾那样的小姑娘,才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弟来。” 燕重镜看了眼踏进门来的仲宁,分外疑惑:“我是姐姐看着长大的,和她相似是再正常不过的,也值得你特地说?” 他的话乍听上去,好似没什么毛病。 但细细深思后,又让人觉得哪哪儿都是毛病。 “别人家的小姑娘何曾会在乎这些近乎柴米油盐的小事情,住客栈的银钱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九牛一毛,随便打赏个下人的小钱,就已经够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可她们打赏银子的时候,依旧是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仲宁用近乎夸赞的口吻说着话,“绾绾的同理心天生就比别人强,这是好事,却也不是那么的好。” 燕重镜尴尬的笑了笑。 他有些分不清从仲宁口中出来的浮夸话语,究竟是出于真心的夸赞,还是意有所指的暗喻。正是因为分辨不清,才叫他沉默着不语,未曾接下对方的话。 毕竟对他来说,夸赞这种事情,本来就可以很简单的。 不要带太多的指示性的字眼,就简单的说出对方的好来,简洁又明了,岂不是很好? “仲宁大哥的意思是觉得我太过斤斤计较了吗?”燕重镜下意识的用最坏的想法揣测着仲宁的用意,“我有些不太清楚你的意思。” 仲宁冲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现在还是跟我走!” “但是,我……” 燕重镜的一番话还没有说完,柜台后面的卢掌柜就已经窜了过来。 胖乎乎的卢掌柜捧着账本和算盘跑过来,先是朝仲宁行了个礼,才眉开眼笑的说:“是什么风把东家您给吹过来了,这天黑了,外面风大,您快里面来做。” 又道:“咱们已经将账本都整好了,您要现在查查看么!” 随手将账本翻开看了两页,仲宁夸奖:“你这一手字倒是写的不错,虽说最近住进来的人不多,但该准备的东西也要时刻准备着,那些空余的房间也要经常打扫,务必叫人来了以后,看见的得是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银钱上不必担心不够周转,等会儿我叫人送一千两银子过来,该采办的东西,都给置办齐全了!” “您上次也是这样说的,我已经将这些吩咐下去了,他们都照做着呢!” 卢掌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他知道仲宁会再给上一笔钱,但没想到对方的手笔会这么大,这可是整整一千两白银,可比他一间小破客栈要贵的多了。 燕重镜傻愣愣的跟着仲宁出了门。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后,他才回过神来。 持灯走在前面的青年不曾回头,但他仿佛背后也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就在燕重镜回神的空当里问他:“你今天晚上都吃了些什么?” “你姐姐走之前还叫我好好照顾你,可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东西,又不爱吃些什么,如果让我安排晚膳的话,恐怕就不会那么尽善尽美的。所以你有什么忌口和偏好,还是要早些说出来的好。” 吃饭只是小事而已。 比起这点小事,燕重镜觉得刚才的那家客栈更为重要些。 他想起自己未尽的疑惑。 问道:“仲宁大哥什么时候买下的客栈,我好像都没听姐姐说过这个?” “也是赶巧了,”仲宁回头拉了燕重镜一把,带着他避开了路上碎裂的青石板,漫不经心的说:“绾绾住进小谢府后,我就打算在城中买上一间客栈,想着以你姐姐的个性,必然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处于寄人篱下的情形之中。” “而这锦官城中卖方租房,都是需要户籍的,我想绾绾不会因为想要买个临时住所,就压下心头的火气,回到燕府去拿她的户籍,虽说这家客栈买下来的时候,也花了一些银子,但那点钱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我没想到绾绾不曾住进去,先住进去的人却成了你……” 仲宁猜中了开头,却没能把握住人心。 他想到了燕绾的性格,却想不到谢忱对燕绾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过买来的客栈,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所以也不算是白买的。 燕重镜没能捋清他的行事逻辑。 “可是我姐姐住在哪里,不是全看她自己高兴么?” 仲宁点了点头:“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想着绾绾若是能多几个选择,应该是会更加高兴些!” “她愿意住在小谢府,和她只能住在小谢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他看向燕重镜,“我这样说,阿钊你是明白的?” 有选择和别无选择,当然是很不一样的。 燕重镜听着仲宁的解释,这会儿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只不过他还有一点小小的疑问:“但是那也没有必要,特地买上一间客栈?” 仲宁看向燕重镜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向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他说:“锦官城之中确实是有很多的客栈,但上次那位卢掌柜说的话,你也是听到了的。” “如果是住进了别人家的客栈中,谁知道客栈中的其他人是什么样的心思,绾绾到时候肯定是一个人住进客栈里,若是有人在背地里算计她,她又什么都不知道,那岂不是很孤立无援?” 仲宁可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情况。 也别跟他说什么锦官城之中不可能发生那样恶劣的事情。 殊不知,这世上的恶事从来都是藏在阳光之下的阴影之中。 只要不为人知,那就等于从没发生过。 就好像吉祥客栈的前身。 如果不是有人站出来说自己的东西被店小二弄丢了,还找来街边的地痞流氓堵在客栈的门口,那家客栈也不会那么快的倒闭。 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那家客栈私自进入客人的房间。 可在那位丢了东西的客人站出来之前,难道就没有下人到客人房间里打扫过吗? 必然是有的。 只不过有些客人没有发现,而有些客人即便是发现了,也没那么在意。 所以才会将一件事情瞒得那么久。 并非所有在阳光之下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仲宁只是想让燕绾暂做停留的地方,都能够更安全些。 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有他的人守在一旁,当然是最安全的。 不过燕绾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是了。 看着燕重镜还有些小纠结的模样,仲宁笑着说:“现在是不是觉得住店的房钱可退可不退了?” 他不说,燕重镜差点都忘记这档子的事了。 小少年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满是诧异。 原本的吉祥客栈,现在已经成了仲宁的产业,他本来还在想着从客栈搬出去后,预付的房钱要如何处理,现在看来根本就不用退了。 毕竟不管是吉祥客栈,还是等会儿要到的宅子,都是仲宁自己的。 所以他的房钱,是先付,还是后付,最后都是给了同一个人,根本就没有纠结的必要了。 仲宁带着燕重镜来到的这套宅子,与燕府还隔着两条街,同燕绾先前去过的那套不一样。 这套宅子不仅地方大些,院子多些,宅子里的下人也显而易见的多了许多。 燕重镜从前没来过仲宁的宅子。 但他也从燕绾口中听过一些关于仲宁的事情。 房子的事情,便是其中一件。 他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颇为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视线,感叹的说道:“我现在看着觉得仲宁大哥,你家的宅子也还是挺大的呀!” 如果这样三进的房子,在姐姐眼中都只能算是小房子的话,那什么样的房子才是大房子呢? 是城外别庄那么大的宅子么? 燕重镜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小金库,再想想自己先前从外面打听来的房价,或许等他再攒个十年八年,说不定就能给姐姐在城中买套宅子的。 就是宅子的大小,可能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 仲宁愣了一小会儿。 他没想到就这点小事,燕绾也会跟燕重镜提起。 明显卡顿了片刻,他解释着:“并非是如此。” “绾绾和谢忱看到的是我另一处的宅子,那个宅子离燕府的路比较近,我想着你连燕府都不愿意回去,肯定也不会想要住在燕府附近,便没带你去那边,而是到了这边……” 燕重镜看着旁边簇新的墙壁,心想这要不是重新修葺过,那就应该是新买的宅子。 按理说,仲宁在锦官城住了这么多年,有两三处房产也是很正常的。 但不知怎的,燕重镜就觉得这一处的房子,是仲宁最近才买的。 但他瞧着仲宁此时的模样,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说起自己晚膳还没有用。 小少年,正是要长个子的时候。 一顿不吃,就会觉得饿得慌。 燕重镜这一顿晚膳已经拖延的太久,他摸着自己的肚子,有种已经饿过头的错觉。 也不知等会儿饭菜端上来后,他是否还有胃口,能吃得下去饭。 “说起来,阿钊你不是一向都会跟在绾绾的身后么!”仲宁看着燕重镜放下碗筷,迟疑了半晌,还是开口问道:“怎么这一次却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呢?” “我只是有一些好奇,如果你觉得不是很方便说的话,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见我的问话的。” 这也不是什么必须饱受秘密的事情。 燕重镜低头喝了口清茶,将梗在喉间的饭团咽下去后,才回答道:“姐姐这次去碎叶城,是有正事要办的,我要是跟过去的话,姐姐怕不是还要花出心神来照看我,为了能叫姐姐一心一意的做她的事情,我还是不要过去打扰她的好。” “她的事情?” 仲宁安静的重复着燕重镜话中的某个词眼。 又问了句:“是说要给江小少爷做水陆道场的事情吗?”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燕重镜这会儿看向仲宁,眼神满是游移不定。 他心中已经生出淡淡的怀疑,但因为信任自家姐姐,又觉得姐姐能将他托付给仲宁,那肯定代表他是值得信任的一个人,所以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同时出现,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最后还是相信姐姐的心思站了上风。 虽然燕绾是在临出门的时候,同燕重钧说话时,才露出了自己去往碎叶城所办之事的口风,但小谢府的门口是条街,街上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说不定就是哪一个恰好听到了只言片语,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的,就这么被仲宁知道了呢! 燕重镜按下了自己想要深究的那颗心。 在外住了些时日,他也是有所长进的。 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深究,那就只能得过且过,且当做无事发生的好。 他已经学会了妥协,而他的姐姐好像是学会了这一点,又好像是没有学会的样子,谁也说不好具体的结果是什么。 “那只能算是一部分的原因!” 燕重镜压下了心头的好奇后,说话也变得中规中矩起来。 他说:“你别看着我姐姐平时看上去好端端的,其实她的身体很不好的,每次寒症发作的时候,她总是会疼到失去意识。甘露寺的普度大师手上有一个专门为姐姐写的药方,据说按照那张药方来,就能治好姐姐身上的寒症,只不过药方中的有一味药材只有碎叶城才有,而且那一味药材必须是现采现摘的,才有效果。” 是寒症啊! 仲宁不自觉的看向了自己的膝盖。 他当年落水之后,也感染了一身的寒症。 如今一到阴雨天气,两条腿上的膝盖处就会莫名酸疼,听上去和风湿病是有些相似的了。 只不过他想着风湿病大多是老人才会得的,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 所以应当并非是风湿才对。 “那位普度大师很擅长治疗这种寒症吗?” 仲宁想着或许自己的两条腿,也终于有的医治了。 他早前只知道普度大师替燕绾看过病,却因为灯下黑的缘故,压根就没想到燕绾身上的病会是寒症,以至于错过了这么些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亏呢! 燕重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普度大师擅长治疗什么。” “他大概是那种疑难杂症都会治疗一点的神医!”他没看出仲宁有什么需要神医的地方,但还是认真解释道:“他的医术是非常厉害的,我听说姐姐当初落水后,半只脚都已经踏进了幽冥,是普度大师将她救回来的。” 所以如果仲宁需要去看神医的话,真的可以去找普度大师的。 第111章 出发途中 锦官城与碎叶城隔着尚远的距离。 谢忱与燕绾乘坐马车来到甘露寺的山脚下,便瞧见了早早等在那处的普度大师。 声名远扬的大师穿着普普通通的袈裟,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头上还戴着一顶用来遮阳的草帽。 山路上是来来往往的礼佛之人,富贵的人衣着华丽,身后还跟着侍候他们的下人,贫穷的人衣着普通,成群,却是同样的不富裕。他们从山道上来来去去,偶尔也有人注意到了路旁的大和尚,但往往他们只是看过两眼,满足了好奇心后,便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谁也没有发现那顶遮阳的草帽下,是何许人也。 “您这样的得道高僧,竟是大大咧咧的坐在路边,也不怕被人围追堵截,到时候我们想要见您,都不一定能挤上前去呢!” 谢忱将普度大师请到车厢里后,余光瞥见地上的大石头,说了句玩笑话。 普度大师进了车厢后,抬手摘下了头上的草帽。 他看了眼算不上宽敞的车厢,将草帽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他能看见燕绾偷偷望过来的眼神,眼中透着光,带着小小的疑惑,像是懵懵懂懂的小兽。 普度大师回答着他的问题:“世人多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今日的衣裳普普通通,又戴了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们看到我时,就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我只是个普通和尚,他们上山时心有所求,下山时心有所念,哪里会对路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留以太多的心神呢!” 约莫是在寺里教导小和尚,讲道理讲惯了。 这会儿他同燕绾和谢忱说话时,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教导的意味。 谢忱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燕绾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像从他的话中领会到了什么不一般的想法来。 “我们到了碎叶城,是先住到城里去,还是跟着普度大师一起暂住到寺庙中去?” 在前往碎叶城的路上,谢忱趁着休息的时候,凑到了燕绾的身边。 赶路的途中,他虽然一直与燕绾是在同一个车厢里,但车厢里还有一位普度大师。 若是只有他与燕绾两人,偶尔说两句笑话,缓解一下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是好的。 可惜还多出来一个人。 而且多出来的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至少在谢忱看来是如此的。 以至于他也跟着一本正经起来,连句玩笑话都不敢说。 整个车厢里的气氛,始终都是沉闷着的。 普度大师偶尔也会跟他一起到车厢外面转一转,留燕绾一人在车厢内好好休息。 然而不管是在车厢内,还是在车厢外,谢忱能与燕绾独处的时间,终究是不多的。 就连现在这会儿的相处,都是谢忱趁着普度大师做晚课的时候,偷偷挤出来的。 少女纠结的抬起头来。 她其实都还没有想过这些的。 “听大和尚的意思,我们是要在碎叶城多留一些时间的,”燕绾偏着头,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和尚也没有他要找的那位药农住在何处,我们如果先进城去的话,应该是得先在城中找一处住的地方。” 提起住的地方,燕绾就想到了燕老爷年前在碎叶城买下的那套宅子。 她在那套宅子中住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勉强也算是有些熟悉了。 本来那里也挂上了燕府的门匾,而她是燕家的大姑娘,住进自家的宅子,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问题是她现在正跟家里闹着别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在离家出走中。 倘若在这种时候住进挂着燕府门匾的宅子中,即便此处是碎叶城,而并非是锦官城,那是不是也代表她先低下了头呢? 燕绾始终认为先前的那些事情中,做错事情的人并非是她,而且她还因为那些事情被牵连到,受了不小的委屈。 不过燕老爷与程焕,谁也没有过来找她道歉。 一个个的都表现的浑然不在乎她的态度,倒是让她伤心了许久。 “或者我们可以问大和尚,他要挂靠在碎叶城的哪家寺庙之中,我们也住到那家寺庙之中去。” 燕绾点点头,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很是不错。 她又说:“我在锦官城的时候,就已经跟阿钊说好了,让他在四月十九那天请甘露寺的主持做场水陆法会,今天已经是十八了,等到天亮的时候,锦官城的那场水陆法会应该也就开始了。” 近来都是晴空阳暖的天气,因为夜里的繁星也格外的闪耀。 少女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星,周身的迷茫像是快要溢出来似的。 “谢忱,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等了许久,燕绾也没有等到身边之人的追问,她不由得回过头,主动追问道。 谢忱的耳根微微泛红,他摸了摸鼻尖,疑惑的道:“问……我该问些什么吗?” 燕绾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她轻声说:“比如说为什么要在四月十九办法会,又或者问碎叶城的法会要在什么时候办?” “随便问些什么也可以,只要别让我一个人继续胡思乱想就好,我真的烦透了这样在私底下胡乱猜测的自己,明明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偏偏总是会想到稀奇古怪的地方去,实在是太可怕了。” 谢忱愣了下。 浓浓的夜色替众人披上了淡淡的阴影,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间才发现她脸上的疲倦之色是如此的深沉,最为明显的是她眼睛下面都有了黑眼圈,一看就知道她最近的睡眠不是很好。 他避开自己的好奇,顺着燕绾的话问了下去,实际上却在暗暗打量着燕绾。 “是因为四月十九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大概是有一点特殊的,不过这个日子的特殊是针对其他人而言的,与小表哥的关系有那么一些,却不大。”燕绾咬着下唇,松开时唇瓣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牙印,“你知道江家还有另一个孩子,他抢了小表哥的身份,然后他死了。” “四月十九便是他身死的那一日。” 从时间上来说,那个孩子去世的时候,她的小表哥应该已经死了有许多年了。 所以这个日子不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是在燕绾看来,却不是这样的。 她比任何人都笃信鬼神之说。 活着的人会被世间的谎言所欺骗,但死去的人知道世上所有的秘密。 小表哥活着的时候,或许一无所知。 但当他离开人世,以亡魂的姿态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时候,世间的一切秘密在他的眼中都形同虚设。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有人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更清楚的知道他的死亡是因为哪些人的缘故。 听说年幼夭折的孩童,是很容易变成厉鬼的。 年纪轻轻就有着那样沉重的经历,小表哥应该是会变成厉鬼的! 所以江家的小孩子才会溺死在码头边。 明面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水草缠住了脚,挣脱不得才会溺水而亡。 河道中的水草是会影响船只的出行。 码头边的船只来来往往,自然是会时常派人清理河道的。 按理说,河道之中是不应该有肆意生长的水草。 但江家的小孩被打捞出来的时候,两条腿上都是撕裂又缠绕在一起的水草。 是来自亡魂的复仇! 才会让本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突然出现。 而且那之后江家夫妇就陆续去世了。 虽然先前江豆给她姑祖母辩驳的时候说,江家夫妇是因为被她姑祖母换了治病的药,才会因为医治不当而去世的。 但燕绾认为不管是江家的孩子,还是江家夫妇,其实都是因为亡魂的报复,才会离开人世的。 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是这般想的。 而四月十九,便是亡魂复仇的开端。 夜深时刻是最适合将恐怖故事的。 燕绾就着面前的篝火,小声同谢忱说着自己的猜测。 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之后,她抿着唇,说:“我不是打算替小表哥办两场水陆法会么?” “锦官城的那场,我让阿钊在四月十九,也就是……开始的那一天开始,而碎叶城这边的,我打听过了,江家夫妇是在六月初六去世的,说起来他们去世的这个日子也是很特别的,我想碎叶城的这场水陆法会就在那天办!” 谢忱摸着怦怦直跳的心口。 他并不害怕恐怖故事的。 但不知怎的,听着燕绾的这番猜测后,他后背都在冒冷汗,就很是奇怪。 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他又蹭了蹭鼻尖,问:“六月初六,那我们岂不是要在碎叶城待上将近一个多月?” 今日是四月十八,到六月初六,四舍五入其实都有两个月了。 “是啊,”燕绾认真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忽然间脸上出现了些许的迟疑之色,不经意间想起自己上次这般笃定的时候。 那时的她打从心底里的相信自家父兄。 他们说燕重锦已经离开人世,说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燕重锦,她便相信了。 实际上的情况虽然有些许的偏差,但总的来说也是大差不差的。 程焕抛弃了燕重锦这个名字后,作为燕重锦的那个人确实就已经离开人世了,也是真的不会再有燕重锦。 但被隐瞒在表象之下的真实,才更加的令人难以接受。 碎叶城的小表哥,也是早早就去世了,应该不至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谢忱伸手在燕绾面前晃了晃,将少女的心神唤了回来后,问她:“你刚才在想些什么,怎么看上去那么奇怪?” 燕绾被自己幻想中的画面给吓到了。 声音飘忽不定的说:“我从前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情的。” 谢忱点点头,他也是不相信的。 “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如果死去的人再度出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想到了和记忆中尤为相似的某个人,微不可查的停顿了片刻,“他先前其实并没有死去,不过是借着假死脱身而已,就像燕重锦一样。” 他总是跟燕绾保持一致的。 少女自知道程焕就是燕重锦后,仍旧十分固执的将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对待。 在她的眼中,程焕是程焕,燕重锦是燕重锦,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听着谢忱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燕绾脸上的神色越发怪异。 她小小声的问道:“如果重锦哥哥都还活着,那你说小表哥会不会也还活着呢?” “先前重锦哥哥还有一具尸体在,而小表哥不过是在碎叶城之中消失了,根本无人能证实他的生死,说不定他就运气很好的,被什么人给救回了家,现在还好生生的活在某个地方呢?” 谢忱看着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抬手捂住了少女的眼睛。 他并不是很想看到燕绾失落的模样。 可任由她怀抱着虚幻的期待,最后不得不面对期待落空,他也是不忍心的。 “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有那种可能,可绾绾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有时候天不从人愿,坏事发生的次数比好事总要多上许多次的。” 最好的情况莫过于燕绾设想的那样,可最坏的情况永远比他们能设想到的更糟糕。 任何歌舞升平的城市,都有着它黑暗的一面。 城中秦楼楚馆中的伶人歌女,有多少是心甘情愿沦落风尘的。 而且,谢忱还记得多年以前的碎叶城,曾在满城之人的围观下处死过一个人。 那人姓什么,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只记得他在被处死之前,是碎叶城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他曾斥巨资在碎叶城修建了一所善堂,收拢街头的乞丐与被人丢弃的孩子,因着善人的名声太广,经常会有人去他的善堂收养孩子,所以他的那所善堂之中孩子来来去去,每年都会有新的面孔,但很快就会人收养,鲜少会有一直留在善堂中的孩子。 可是再少,也还是有人留下来了的。 留在善堂的那孩子天生患有心疾,虽然为人聪明伶俐,却因为注定活不长的缘故,始终没能有人收养他。 也是他发现了那位大善人的异常之处。 第112章 意外之地 刚才谢忱还说她的脸色不对,燕绾看他现在才真的是不大对。 不等她问清楚,谢忱就自己回过神来。 他先是叹了口气,问道:“你记得前些年有段时间,城中人都不敢让家中孩子出门吗?” 燕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是那种成日里都待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只有燕老爷和燕夫人催促她出门玩耍的时候,根本就不存在不让她出门的情况。 对上燕绾分外茫然的眼神后,谢忱一个激灵,想起燕绾和其他人的不同来。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且当没听见!”他摆摆手,从头说道:“先前锦官城的家长有段时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因为碎叶城的某个人。” 怎么忽然又提起了锦官城? 还和碎叶城联系在了一起! 燕绾心头一紧。 她知道谢忱肯定不会说一些无缘无故的话,他会忽然提到这些,肯定是跟她先说的事情有关。 “碎叶城有人假借行善之名,实则是做着与妖魔无异的事情,他迷恋长生,认为人自一生下来便带有先天之气,先天之气的多寡便决定了一个人寿命的长短。” “迷恋长生?” 燕绾听着谢忱的话,有种他在念话本似的。 她实在是想象不出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只有话本中才有的事情。 “虽然这世上确实是存在妖魔鬼怪的,但妖魔鬼怪不会飞天遁地,人自然也不能长生不老的,你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使,竟会相信这种三岁孩童都知道是假的事情。” 少女不曾注意到谢忱的前半句话,又或者她听到了,却没有深究。 旧日里的恶人恶事,现在提起时也会叫人心惊胆颤。 谢忱的面色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沉沉的,也不知是烛火的阴影全都落在他的脸上,还是他当真就越发的阴沉。 他说:“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看了几本医书,问过几个蒙古大夫,便一心一意的认为他能够通过补充先天之气的方式谋求长生。先天之气占了一个先天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后天生成的,却能够抢夺。” “他认为先天之气会因为人的年岁增长而逐渐消失,所以想要抢夺先天之气,只能找那些还未曾长大的孩童。” 不管是斥巨资开善堂,还是在外人面前装出大善人的模样,都是他欺骗世人的手段之一。 那个人认为先天之气是藏在人的五脏六腑之中。 所以他救了很多小孩子回善堂,花钱供养他们,就像乡下的农户养家畜一样,劳心劳力的将他们养的白白胖胖的,然后从中挑选出一个身强力壮的孩子带回家。 在恶行未被揭露之前,成为被他选中的孩子,一直是善堂中的那些孤儿们的最大心愿。 谁都知道被他选中,就代表有人愿意收养他们,他们不必再挤在小小的善堂之中,而是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父母亲人,想要都会有的。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被带走的孩子回来过,但仔细想想也不觉得意外。 人都是向往温暖的生活。 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后,谁还会愿意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呢? 哪怕明知回去一趟,也不会叫他们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但世事无常,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会失去,那他们就不会选择回去的。 直到后来,有人揭开了那人伪善的面具,也找到了被埋在那人后院中的枯骨。 宽阔的后院有满满一院子的繁花。 枝头的繁花娇艳欲滴,鲜红的仿佛轻轻触碰一下,就能沾染到满手的鲜血。 碎叶城曾有人因为机缘巧合进过他的院子,也见到了那一院子的繁花,爱花之人问他如何养的一院子的好花,他只是笑而不语,外人以为那是他的独门手艺,不愿外传,便没有追问,只是私底下都羡慕他的好手艺来,惊叹那满满一院子的繁花。 后来有人将院子里的繁花尽数拔起,牵泥带土拉扯出来的一具具白骨。 “他把死去孩子的尸骨全都埋在了自己的后院里,往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与一些花的种子,等种子发芽,尘土覆盖白骨以后,谁也不会想到繁花之下,除了尘土,还会有其他的东西。” 所以他要那些孩子是为了做什么呢? 燕绾忽然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是一团浆糊。 有一根隐隐散发着亮光的线头,将谢忱说的所有话都穿插在了一切,恶人的形象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连同他做下的那些恶事一起,她看着虚幻恶人身后堆积的白骨,还有白骨堆旁边散发着寒芒的刀刃,不知怎的忽然干呕出声。 她从不曾想过世上会有那样的恶人。 谢忱连忙拿起水囊递给燕绾,让燕绾漱口。 少女一只手捂着唇,一只手冲他摇了摇。 她并非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想到谢忱说的那些事,才恶心的想吐。 喝水是没有效果的。 得叫她自己缓过来才行。 过了好一会儿,燕绾抬起头,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 她问:“那个人恶行败露之后,肯定是死了的,他是怎么死的呢?” 倘若是最常见的斩首示众,她大概是会觉得不甘心的。 凭什么犯下了那等恶行之后,还能轻轻松松的死去,他应该承受最为严厉的刑罚,千刀万剐也是不为过的。 “车裂,”谢忱捏着手中的水囊,“当时在碎叶城主事的人,据说是宗亲子弟,他初时是想将那人千刀万剐的,只是碎叶城安平了许多年,府衙中的狱卒最多也只会抽抽鞭子,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世世代代只会砍头,真用了千刀万剐,说不定没割上几刀,就让他死了,反倒是便宜他了。” 所以最后用的是车裂。 燕绾点点头,心情总算是好了些。 她这会儿接下了谢忱手中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借着喝水的动作,勉强压制了一下心头的失措。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忘记了些什么。 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燕绾下意识的看向身后,想要叫身边的丫鬟帮她仔细想一想,但身后的人并非是她熟悉的玉浓玉棋,也不是后来回到她身边的白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貌似有几分神游天外的小侍女而已。 她移开了视线。 会被忘记的事情,大概本身就不是那么重要的。 又或者是在眼下并非是那么重要的。 所以是早些想起来,还是晚些想起来,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燕绾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总会有想起来的时候。 只是现在想不起来而已。 等到想起来的时候,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没必要在这会儿太过焦心。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刻,燕绾一个人窝在车厢之中,于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起了先前被遗忘的事情。 她想起话题是怎么一步步转到了碎叶城的恶人身上去的了。 前因后果连在一起,仔细想想后,她开始夜不能寐。 原想着小表哥若是没有死,只是失踪了,也还能有几分盼望,说不定人家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可现在盼望好像都没有了呢! 算一算时间,那个恶人开办善堂之际,恰好是小表哥在碎叶城失踪的那一年。 燕绾也说不好自己现在的想法。 究竟是更希望小表哥是被丢弃后意外死亡,还是希望他被人收养了。 如果是被人收养了,放在那个时间里,有好的可能,也有不好的可能。 好的可能,自然就是她一开始设想的那样,小表哥被人救了以后,有了自己的亲人,高高兴兴的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如果运气不是那么的好,成为了不好的可能。 那最快的情况,大概就是成为那个恶人后院众多白骨中的一个! 第二天赶路的时候,燕绾、谢忱还有普度大师共处同一个车厢之中。 谢忱盯着燕绾眼下的黑眼圈,在心中后悔自己昨夜说的太多。 而燕绾也时不时的往谢忱的方向看上两眼。 她在犹豫的。 同样是素昧谋面的兄长,她在锦官城的时候,就多次拒绝仲宁的帮忙,推说和燕重锦的纠葛没有解释清楚之前,不愿意去打扰她的亲生二哥。 现在行至半路,却又打算掺和到小表哥的事情中去。 似乎是有些厚此薄彼了。 而且‘厚’的是小表哥,‘薄’的是她亲哥。 这样未免有些不大好。 只不过这样的情形落在普度大师眼中,就变成了两个少年少女在一起眉来眼去。 明明两人什么话也没说,但看着他们的神色,却好像已经交流了许多。 他们自己清楚自己交流了些什么东西,就是像普度大师这样的外人,是揣测不出他们交流的内容罢了。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了呢! 普度大师移开了视线,专心致志的盯着自己袈裟上的花纹。 织布的纹路看上去就很有禅意,值得仔细推敲一番。 大和尚半阖着眼睛,似睡非睡。 一旁早就在注意他神色的燕绾与谢忱,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悄摸摸的挪动了位子,坐到一起去,头碰着头的无声说着话。 普度大师的眼皮微微上抬了一瞬间,似乎是盯着对面的少年少女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阖上了眼睛。 只不过燕绾和谢忱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而已。 “你是不是对小表哥的事情很好奇啊?” 燕绾一边说着,一边朝谢忱使着眼色。 她心中已经给小表哥和自家亲哥排出了上下高低和远近亲疏。 地位确实是区分出来了。 可心中的挂念却并没有消失。 她想着自己不能亲自去查小表哥的事情,不代表她不能来个暗度陈仓。 如果是她身边的人,因为好奇去查了当年的事情,然后来告诉她,这样应当不算是她更偏向于小表哥? 谢忱大约是明白了燕绾的意思。 他冲燕绾比划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准备等到了碎叶城就将事情给安排上。 他和燕绾都以为他们是直接去碎叶城的。 谁也没想到马车会在中途调转了方向。 起初,燕绾与谢忱都没有发现不对劲的。 但眼看着他们每到天黑时分,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错过临时暂住的人家,最后不得不在周围寻处空地暂住一夜后,谢忱总算是发现不对劲了。 上次前往碎叶城的时候,燕绾和这次一样,都是终日待在车厢里,连车帘都很少撩起来,只在休息的时候,才会下车活动活动身子,所以她依旧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的。 但谢忱是不一样的。 先前他是骑着马护送燕绾的。 平时很少会进到车厢里去,大多时候都是走在马车旁边,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抬手敲敲车厢,同燕绾介绍一遍。 因而他是知道这条路上该有怎样的风景。 反正不可能是他们眼下看到的这样一个荒芜的地方。 不远处的石山已经被开采大半。 远远看去只有一半的山体,被开采一空的另一半,只剩下贴近地面的那小小一层石渣。 带着镣铐的人,衣衫褴褛的站在石块旁,用那双瘦的跟竹竿样的手搬着十几二十斤的石块。 原本十几二十斤,是成年人可以承受的住的重量。 然而那些人太瘦了。 有个词叫做弱柳扶风,虽然他们没有那种楚楚可怜的气质,甚至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的,毕竟衣服破破烂烂的,还全是灰,但他们看上去真的是一阵风都能将他们吹倒了。 燕绾在惊讶对面的那群人。 谢忱的视线却落在了车夫的身上。 车夫从前是谢家的人,后来因为他和谢老爷分家的缘故,被他拿了卖身契,便来了小谢府。 他的身家性命都攥在谢忱的手中。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有这样擅作主张的动作。 但实际上,他就是这样做了。 “大师,您不觉得应该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谢忱的视线从车夫身上移开,停在了旁边摆出一副波澜不清的模样的普度大师身上。 他看人的眼光或许不是那么的准备。 但早有准备和临阵不乱,他还是能够分得清的。 “我以为他应该是我家的下人,但现在看来他的主子倒是另有其人了?” 第113章 她快哭了 并非是没有听过下人背叛的事情。 只不过锦官城是个不怎么大的城镇。 城中的世家说得好听一些,有一个世家的名头,实际上与京城那些大城镇相比,不过是一群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蹦跶。 就算两家人当真的有什么矛盾,也都是将矛盾摆在了明面上来处理,还不曾有谁那般没有下限的使用恶劣手段。 因而谢忱从没想过自家的下人会另投他人。 同坐一车厢的燕绾,这时才反应出不对劲来。 她从车厢外形销骨立的人们身上收回视线,跟着谢忱一起看向了普度大师。 尽管从生死关头救下她的人是普度大师。 但她还是更习惯站在谢忱那边。 “应当不是您做的?”她望着面前波澜不惊的大和尚,试图为他平静的态度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先前是您一直催促着我往碎叶城去,生怕耽搁了时间,会错过那味药材,所以您又怎么会买通车夫,叫他中途换了方向呢?” “这对您来说,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不是么?” 似这般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尤其是刚才采石场的那些人,脚上都带着锁链,旁边似乎还有穿着官差服饰的人一闪而过,说不定他们就是朝廷某些被送出去改造的犯人,而此处便是那些犯人劳作的场所,也是另一重意义上的监牢。 “我不曾买通过什么人。” 普度大师忽然开口道。 不等燕绾松口气,就听见他接着说:“是你们一直没有注意过,在外面赶车的人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谢忱飞快的掀开了车帘,外头的车夫听到身后的动静,默默地转回了头,带着草帽的中年人满脸的络腮胡,他的眉毛很深,衬的脸上的那双眼睛就越发的小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他这会儿看着车夫的模样,确实觉得对方的长相和记忆中的车夫似乎有着不小的区别。 他的眼睛太小,络腮胡太多,就连身形似乎也更加魁梧一些。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普度大师提起这件事情之前,谢忱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这人的不对劲。 “他好像确实不是我家的那个车夫?” 本应该是斩钉截铁的话,落到谢忱的口中,就多了几分迟疑。 事实上,他对自家车夫的印象并不是很深。 也就记得对方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满脸的络腮胡子,走出门的时候都会吓哭不少小孩。 除此之外,他也记不得更多的东西了。 连谢忱自己都不怎么确定,更不必说是从没注意到这些的燕绾了。 她看着还被谢忱攥在手中的车帘,以及车厢外面逐渐靠近的那群穿着官差衣服的人,抬手拍了拍谢忱的胳膊,示意他先将车帘放下来,然后又看向了普度大师。 “他是您的人吗?” 燕绾在普度大师说话前,又补充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不要像刚才那样顾左右而言其他。” “不管是您,亦或是其他人将我们带到这里,总归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我对这其中的缘由并不是很感兴趣,您只需要告诉我,我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就好。毕竟我的时间安排的很满,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呢!” 她学着普度大师的姿态,尽力做出并不在乎的模样。 但微微颤抖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 车厢从外面被人敲响了。 清丽的女声带着笑意的开口:“千等万等,可算是将大师您给等来了,要是您再不来,我可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只是会在这里耽搁一两日而已,你们先同我一起下去!” 话音落下后,普度大师已经掀开帘子,从车厢走了出去。 剩下燕绾与谢忱面面相觑。 “这都是怎么回事呀!” 因着是在谢忱的面前,燕绾没有掩饰自己糟糕的心情。 手边没有合适的东西让她摔,她便甩了甩袖子,心情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快。 她盯着车厢上的花纹,沉默了许久,也没有下车的打算。 “好了,不要一直愁眉苦脸的,他们都还等着我们俩下去呢!” 谢忱靠近燕绾,抬手揉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在燕绾气恼之前,又轻轻的替她理顺。 他也听说过普度大师俗家的身份。 知道按照俗家的辈分来算,燕绾还能叫普度大师一声舅公。 更知道普度大师在燕绾眼中,其实是不下于燕老爷夫妇的长辈。 所以她在连续追问,却只得到一连串答非所问的解答后,会如此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只是眼下的情况,似乎不是那么的适合生气而已。 “也不知我们现在是到了何处,但刚才从车窗向外看的时候,这附近荒凉的很,我连人住的屋子都没有看到几家,更不必说是其他的地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拉燕绾的手,想要将人带出去。 少女被抓住手腕时,下意识的甩了一下。 可谢忱已经预料到她可能会有的反应,手下稍微多用了几分力气,没让燕绾挣脱开去。 燕绾跟着他下了马车,依旧是很不高兴的模样。 “你就是谢家的大少爷,”方才在车厢外面说话的女声再度开口,语气上有些许的奇怪,她站在普度大师的对面,直视着从车厢里走出来的青年与少女,只不过她的视线更多的还是停在了谢忱的身上,只分了少许的心思从燕绾身上一扫而过,她说:“百闻不如一见,谢少爷果然是一表人才。” “你是?” 谢忱循着声音看过去。 站在普度大师对面的女子一身男装打扮,身上穿着的是与她后面那些官差相似的衣裳,而且她的衣裳样式看上去要更为精致一些,显然她在她身后那群官差之中,可以称得上是领头的人物。 像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倘若是见过一次,肯定就不会忘记的。 谢忱可以肯定自己从前是没有见过对方的,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知道他的。 他不由得扭头看向燕绾。 在瞧见燕绾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情绪后,他心中忽然升起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如果他身旁的少女现在露出异样来,他心里或许能好受一些的。 “是我的疏忽,竟是到现在都没介绍自己的身份来。” 女子爽朗的笑着,配着那一身男装,看上去更加的英姿勃发。 “我是此处的主事人,你们可以叫我海澜月。” 如果燕重钧也在这里的话,他肯定是能叫出对方的名字。 毕竟那天他从院墙上翻下来的时候,海澜月可是站在外面看了个全部。 她盯着谢忱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看出了些什么,就像是满足了好奇心,这才将视线挪开,分散到其他人的身上。 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谢忱身边的燕绾。 又或者说她本来就注意到了燕绾,只不过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谢忱身上罢了。 “燕姑娘的脸色看上去过于苍白了些,是附近的路太过颠簸,让你难受了吗?” 海澜月的声音是无比的温柔。 在燕绾和谢忱这样并不了解她本性的人听来,虽说有些不大适应,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那些已经和海澜月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官差就大不一样了。 一个个碍于海澜月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不敢露出太多的异常来,但每个人的脸色此时看上去都分外好看,五颜六色的跟花儿似的。 就见到海澜月踹了那个满脸络腮胡的车夫一脚,手里的马鞭隔空甩了两下,“我可是叮嘱过你路上赶车的时候稳妥些,宁愿在路上耽搁些时间,也不要委屈了他们,你也别闭着眼睛装无辜,快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燕姑娘和谢少爷的脸色都差得很呢!” 络腮胡一个踉跄,被踹的差点没站稳。 等他稳住身子,听到海澜月的话,顿时委屈坏了。 他扒拉着脸上的胡子,努力瞪大了眼睛:“大人,我就是脸上的胡子多了些,两只眼睛又太小了些,但我这会儿真没有闭着眼睛,我已经在很努力的睁大眼睛了。” 就是先天条件摆在那里,很多事情他也是有心无力的。 海澜月看了他两眼,然后一巴掌糊到了他后脑勺上。 “让你给人家道歉呢!你说你眼睛小跟道歉有什么关系!” 她看上去有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但言语之间却分外暴躁,反差是有些大的。 看着络腮胡上前,似乎真的是打算要道歉,燕绾下意识的往谢忱身后退了一步。 刚借着谢忱的身体挡住自己,她便觉得有些不大好,又往前走了两步,从与谢忱肩并肩变成了她在前,谢忱在后的模样了。 “他是你派过来的吗?那之前的车夫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燕绾刚才就想问这个问题的。 谁知道普度大师一直避开车夫的话题不谈,以至于她都找不到开口的时候。 虽说让络腮胡去代替谢家的车夫,这条命令确实是海澜月发出去的,但具体实施的人并非是她,所以她也不知道对方现在何处呢! 她用马鞭点了点络腮胡的肩膀,示意他去回答燕绾的问题。 络腮胡感觉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连看都没有看,直接挥手想要将肩膀上的东西打掉,接着就被海澜月的马鞭给打了个正着,完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自讨苦吃。 他摸着手背上被抽中的地方,大概是因为皮糙肉厚的缘故,连条红痕都没有留下。 甩了甩手,他给解释道:“您们原来的那个车夫,还留在府上呢!我当时只是打晕了他,将他撂在他家里,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是披着一身官皮的,可不敢再像先前那样把事情给做绝了。” 如果他好生生的说着自己做了些什么,燕绾说不定也就放下了自己的警惕心。 毕竟对面的人都穿着官差的衣裳,又和普度大师是熟悉的,应该就真的是官家的人,所以眼下就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危了。 问题是,他偏偏加了后半句话。 于是燕绾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再看向海澜月的时候,不止是眼神,她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排斥的信息。 海澜月见此情形,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这燕家的兄妹俩人性格差别还挺大的。 大的那个傻乎乎的,看上去就很好骗。 小的这个就不一样了。 有警惕心当然是一件好事情的。 “你别怕,这家伙就是逞个嘴上的威风,实际上胆子可小了,你往他面前丢一只老鼠,都能把他给吓晕过去的。” 海澜月觉得不能这么任由燕绾胡思乱想下去。 她这边的事情就算是普度大师出手,也得过上个五六七八天才能见成效。 如果是前任的主事人,说不定会把人用绳子捆一捆,直接送到锦官城给普度大师,让他将人治好了再接回来。 但身份不同,背景不同,就注定她和前面那位是不一样的。 人是不可能送出去的。 只能想方设法的让普度大师自己走这一趟的。 她家里就她这么一根独苗苗了,所以行事得万分小心,千万不能出差错才行的。 倘若普度大师过个五六七八天再离开,燕绾与谢忱自然是跟着普度大师的时间走的。 总不能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让人家小姑娘平白无故的担心着,不止是睡觉,连吃饭都不能安心? 然而她好像不是那么会哄人。 因为她不止是那样说了,还给人家小姑娘做了个示范。 谁让今天的事情就是那么的凑巧呢! 刚好有只老鼠从旁边飞快的掠过,她下意识的就甩了一鞭子过去,卷起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老鼠丢到了络腮胡面前。 当络腮胡迎风而倒之后,对面的小姑娘脸色看上去就更是苍白了。 她这会儿已经没有了那点莫名的坚持,整个人都退到了谢忱的身后,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袖,两只眼睛都泛起了水花,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海澜月开始觉得头皮发麻。 她是见过京城的大家闺秀是怎的哭的,细声细气,看上去却又可怜兮兮。 只不过从前看到了那些人,她只想着敬而远之。 今天却是因为她弄哭了人家小姑娘,不得不再上前哄人。 问题是,她要是越哄,对方哭得越厉害,那可怎么办呀! 第114章 临时住下 燕绾其实也是个普通姑娘。 寻常姑娘害怕的东西,放到她的面前,她也是害怕的。 比如说,方才那个将络腮胡吓晕的那只老鼠。 燕绾被迫看了一眼后,就再不愿意去看第二眼。 一来,是因为那是一只老鼠。 这二来么! 自然是因为那不仅仅只是老鼠,还是一只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的老鼠,看上去的恶心程度是翻倍的递增。 她攥着谢忱的衣袖,觉得喉咙里已经在泛着酸水,很想吐出来了。 谢忱侧身捂住了燕绾的眼睛,吩咐着那群从锦官城带出来下人们,叫他们快些将眼前的东西清理干净。 他带出来的那些下人,大多是他的心腹。 忠心程度上,自然是不需要怀疑的。 不过因着那些人平日里都是跟在他身后的,与府中一些寻常的下人了解不多,故而即便是与络腮胡朝夕相处,他们也没能发现络腮胡的不对劲。 这会儿眼睁睁的瞧着,原本以为是他们这一方的人,忽然就跳转了阵营,也怪不得他们一个个呆呆愣愣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真是不好意思了。” 海澜月在老鼠被收拾走后,才反应过来。 她虽然也是女子,但因为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又连个像样的长辈的没有。 从三岁开始,她就已经开始过问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别的姑娘还在因为自己的头花没有别人的好看而闹别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家中的练武场舞刀弄枪,想着要重振家门的荣光。 至于女孩子一般会害怕的东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害怕,只知道她想要比别人强,就不能有那样显而易见的弱点,所以她什么也不害怕,同人比斗时更是敢豁出性命也要取得胜利,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成功的在皇上面前脱颖而出,并且被指派到了现在这般重要的位置上。 短则一两年,长则七八年,她总会带着一身荣光回到朝堂之上。 虽然未必会做到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但她一直是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的。 燕绾握住了谢忱遮在她眼前的那只手,小心翼翼的往下挪了挪,她见谢忱并没有制止她的打算,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挪开眼前的遮挡物后,她瞥见方才老鼠躺过的地上还有一小滩的血迹,不由得皱了下眉头,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方才并不是有意的,但有些东西在你看来是不值一提,根本提不起丝毫害怕的情绪,但是对于旁人来说并不是那样的。” 她看上去好乖。 海澜月望着一本正经说着话的少女,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感慨来,若是她当初遇见的是燕绾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恐怕根本不会因为一时之气,就真的想要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之上,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好好领会什么叫人间至理。 曾几何时,她家中的那群忠仆也想过要让她放下肩头的重担。 他们心疼她素日里太过辛苦。 而她出门交际之时,知道旁的像她这么大的小姑娘都是被家中人哄着宠着的,不必每日为家中生计担忧,也不用每天舞刀弄枪,她们只需要做她们喜欢的事情就好,偶尔同家里人撒撒娇,耍耍小性子,也不会有人责怪她们,反而会觉得她们娇憨可爱。 海澜月没有可以撒娇的人。 她也没有可以依赖的人。 所以当家中忠仆说她不必那么辛苦的时候,她心动了。 脱下了练武时的劲装,换上了寻常姑娘会做的打扮,长长的裙摆遮住脚踝,走在平坦的青石板上,她甚至会担心自己猜到裙摆该怎么办。 然而在那之后,她参加的第一次聚会就叫她彻底改变了想法。 明明她自己就能做得很好的事情。 又何必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呢? 她现在已经记不清那次郊外踏青都有些什么人,只记得有个落单的姑娘遇到了拐子,她提着裙摆一路追上去,将那姑娘从歹人手中救下来后,对方却嫌弃她下手太重,不该直接将人给杀了。 然而那时她也不过才七八岁大小,更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哪怕是跟着武师练习武术,瞧上去也比不上同龄人康健。 可那个歹人却是个成年人。 她若不是看准时机将人该杀了,叫那人和他的同伙汇合,届时她不仅救不了被拐走的那个姑娘,甚至还要赔上自己。 偏偏那姑娘还说,是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就算没有你,我哥哥还有……一定会来救我的,哪里会像你这样上来就杀人,我这会儿晚上回去肯定是要做噩梦的,都是你的错!” 不得不说。 人与人是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海澜月一直想不明白,那个被她忘记名字的姑娘,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会让她说出那样的话来! 被人贩子拐走的人,有多少个能被平平安安的找回来。 更何况那姑娘当时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十七八岁已经可以成婚。 像她那样的姑娘,被拐走以后,在无人搭救的情况下,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地步,只要是个人就应该能想到的,偏偏她却能那样的自信。 以至于海澜月回去后,还怀疑被她杀死的拐子,是不是那个姑娘自己找人来假扮的。 可叫人仔细查探一番后,人贩子抓到了不少,也救下了许多被拐走的少年少女,却也查清楚了人贩子并没有和谁合谋,那姑娘只是很不走运的落了单,恰好被人贩子给带走了而已。 明明救了人,却还要被指责。 又因为那姑娘当时张口闭口都是女子该如何如何,让海澜月烦不胜烦,就更不想裹着世人眼中循规蹈矩的日子。 先前的劲装又被找了回来,府中的练武场也没有改成后花园,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反而又添了几件。 然后她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正是因为自己也是女子,所以海澜月才更不明白自己从前见到的那些女子,为什么一个个的都那么的不可理喻。等到现在看到了燕绾,她才感觉自己终于是见到了一个正常人。 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海澜月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方才确实是我太过冒失了。我在这里同你道歉,希望还来得及。”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摸了摸袖袋。 然而她今日穿的是官服,原本宽大的袖口被她改成了窄袖,自然也摸不到什么袖袋的。 什么也没拿到。 她只好满怀歉意的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燕绾,想要作为赔罪的礼物。 燕绾摇摇头,她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对方就主动道歉了。 而且看着海澜月的态度很是诚恳,显然是真的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偏偏燕绾压在心头的那股气,还没有被发出来,就又被堵了回去,差点没给她起初内伤来。 自然不可能再要海澜月的东西。 再纠结之前的事情,便显得她小肚鸡肠,容不得人了。 燕绾的脸色有些不好。 恰好周围的人,除了谢忱与普度大师以外,她压根就没有其他脸熟的人。 就连附近的环境都是陌生且败落的。 总之,就没有哪一处是顺心的。 燕绾看向旁边不知何时念起了经文的普度大师,知道不管问什么,在他那儿都得不到答案,便将视线转到了海澜月的身上。 “我能问你一下,将我们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海澜月抬头看了眼天边的红云。 如今天色渐晚,偏她们住的地方还离此处有些距离。 须得将采石场上的那些人都送到他们住的地方,再返回她们自己的住处,中间还得再折腾好几趟,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晚膳之前将燕绾等人带回去呢! 她说:“燕姑娘,你想知道的这些事情,等到明天我再与你细说,现在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让他们先带你们去住的地方可好?” 燕绾难道还能说不好吗? 她与谢忱重新坐回了车厢里,只不过这次赶车的马夫换成了海澜月身后的一个官差。 普度大师则是留了下来。 似乎是有事情要做。 燕绾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子,瞧见海澜月与普度大师一起朝着采石场上的人走去。 是为了让普度大师替那些人看病吗? 她瞧着那些瘦骨嶙峋的人,总有种他们活不长久的错觉。 等到了地方,看见海澜月给他们准备的住处,谢忱便与带他们来此处的人僵持起来了。 许是因为附近太过偏僻,空地太多,建房的人便没有挤在一起,七八座屋子零零散散的四散开去,屋子与屋子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虽说这些屋子看上去都是很不起眼的砖瓦房,但仔细看来还是有些区别的。 东边有座屋子是朱红色的大门,门窗之上还有雕花,瞧上去也比旁的屋子要大上一些。 张柳带着燕绾与谢忱来到这座屋子的门口,说是燕绾接下来几日可以住在这里。 却在谢忱也准备跟着进屋的时候,拦住了他。 “谢少爷,这里是她们女子的住处,您的住处还要再往前走些路的,并不在此处的。” 虽然没有进门,但大门打开后,屋内的布局在外面看来,也是一清二楚的。 大门正对着的是堂屋,往左边去的地方是厨房,往右边去的才是卧室,卧室那边的门有两个,都是关上的,想来应该也是有两间房的。 “这里有其他人住么?” 谢忱问道。 张柳摇头道:“这屋子是大人特地为燕姑娘准备的,还没有被其他人住过,干净着呢!你们放心便是了。” 有些事情必须要普度大师帮忙才能做,可海澜月不是上一任的大人,她没有那么大的底气,带着采石场的人往锦官城去。 可普度大师寻常又不会离开锦官城。 她便只好借由其他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这处给燕绾特地安排的屋子,就是手段之一。 海澜月仔细打听过普度大师的事情。 在来到锦官城之前,普度大师一直没有在某个地方定居的打算,直到进了甘露寺以后。 她知道了普度大师与燕绾的渊源。 原本是想着将燕绾带过来,普度大师担心燕绾的安危,自然而然也是会过来的。 海澜月下定决心后,就开始叫人准备了一座单独的屋子。 新建的屋子,连带着屋里的一应装饰摆件都是新的。尽管屋里的这些东西都比不上燕绾她们自用的,但放在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说,已经是尤为珍贵的了。 “那这间屋子有几个房间?” “不算上厨房与大堂,是有两个房间的,大人说一个给燕姑娘做卧房,另一个给您做书房,书房的书架上也摆了不少的书,有经文讲义,也有游记话本,因着咱们这里太过偏僻,也不好离开去别的城镇,所以游记话本都是许多年以前,但是用来打发时间,应当还是可以的。” 这边的屋子是张柳和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建的。 前前后后也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而且屋子里的东西也不是海澜月一个人布置的,张柳也在里面帮了些忙。 所以谢忱问起来的时候,他回答的头头是道。 然而就是他这么熟练的回答,才让谢忱更加坚定了原来的想法。 “这边的书房里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吗?”他问。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问话的人一直是谢忱,而燕绾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但张柳还是认真回答着:“书房里没有床,但是靠窗的地方摆着一个美人榻,燕姑娘若是读书累了,可以在那上面稍做歇息的。” 他们这里的家具大多是自己做的。 就比如说书房里的那张美人榻,木质的美人榻是张柳亲手做的,美人榻上的垫子和枕头则是他妻子忙活了好些天才准备好的。他的妻子还别有心裁的在枕头上绣了兰花,配着白底的枕头,看上去特别的好看。 “你不用带我去其他的地方,我就在这里的书房凑合一下得了。”谢忱一边说着,一边避开了张柳,冲燕绾招了招手,就要带人进门去。 眼下人生地不熟的,本应该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普度大师,隐隐之间似乎还有几分倒戈之像,谢忱当然是不放心留燕绾一个人在这里的。 他刚才也注意过海澜月身后的那群官差,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所以他怎么可能丢下燕绾一个人。 第115章 鸡鸭鱼肉 “这怎么行呢,怎么能这样呢?” 张柳拦在大门前,一个劲儿的碎碎念着。 不单是海澜月提前吩咐了让燕绾一个人住在此处,不许旁人来打扰,就连张柳自己也是认为这两人不该住在一起的。 “谢少爷您是男子,燕姑娘她是个姑娘家,你们二人男未婚女未嫁,想做些什么事情,像我这样的外人本来不该多嘴多舌的,可是您是男子,您该为燕姑娘多考虑些的,既然还不曾谈婚论嫁,那相处之时就应该保持距离,这样对您,对燕姑娘都好。” 燕绾挑起眉头,张口欲言,却叫谢忱拽住了衣袖,将话给打断了。 “这不还隔着一堵墙么!” 谢忱一开口就说出了燕绾心里的话。 “我们两人之前清清白白,当然是问心无愧的,你们心里的脏的,看别人的时候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们一样是脏的,可这些却与我们何干!” 说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燕绾往谢忱身边靠了靠。 还不等她说话,谢忱就捏了捏她的手腕,轻声道:“绾绾,你这会儿就不要开口了。” 尽管知道张柳不可能将现在发生的事情说的人尽皆知,但有些防备之心是时时都该有的。 他来说方才那番话,叫别人知道了,也只会以为他年少轻狂。 换成燕绾来说,外人给出的评价就大不一样了。 尽管现下对女子的束缚已经减轻,不如前朝那般苛刻,但世上总有一些人还是前朝那般古旧的想法,明明已经活在新朝之中,却还念着旧日的荣光,将女子贬低的一文不值,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他们有多高贵似的。 燕绾好奇的抬头,却看见谢忱紧绷的下颌线。 那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谢忱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我说你与其继续拦在这里,倒不如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谢忱瞥了张柳一眼,道:“你觉得我和绾绾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会不合适,却不会觉得留绾绾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很不合适么?” “你刚才说你本不该多嘴,却还是说了那番话,那我觉得有些话,我也有必要再多说两句,免得你明明能想到,却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想到,那就很是不好了!” 守在门前的大高个儿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迷茫。 他仔细琢磨着谢忱的那番话,翻来复过去的想,心中仍旧觉得绕的弯弯太多,他短短时间内根本就反应不过来谢忱究竟想说些什么。 但他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懂就问。 “你想说些什么?” 再如何诚恳的问话,配上了那堵住门的动作,瞧上去也都像是在说反话似的。 谢忱倒是没有在意那么多。 他只是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虽然你和海澜月她们身上穿着的都是官服,可是当你们替换了我的车夫,将原本应该往碎叶城去的我们,带到了这么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偏远地方,就已经不是正派人能做出来的事情。”谢忱在张柳呆愣住的时候,抬手将人推到了一边去,牵着燕绾进了门。 他站在门内,回头看着半天没反应过来的张柳,道:“有那样的一个前提在,我又怎么能放心的将绾绾交给你们照看,谁知道那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些什么事情呢!别说你们是无辜的,那样的话说出来,连你们自己都是不相信的,又怎么能骗得了早就有了防备之心的我们呢!” “你说是!” 门外再没有传来阻拦的声音。 隔了许久,谢忱听见门外沉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放下心来。 “我们再去你屋里看看,若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还是早些将东西给清出去的好。” 燕绾跟着谢忱的身后,看着他一样一样的检查着屋里的东西。 等到他拎起床上的被褥,似乎是想要将被子拆开来检查的时候,她终于拉住了他的手。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这些东西都是海澜月亲自准备的么!”她笑了下,“我想她应该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毕竟她现在是有求于人,倘若真的对我下手,她恐怕就该担心大和尚会不会帮她做事了。” 说起来,燕绾还有几分好奇大和尚来此处,究竟能做些什么? 难不成真的是她猜想的那般,过来只是为了救人。 可是天下的大夫何其多也,海澜月又为什么一定要纠结与大和尚一个人呢? 这般的问题,还要等到来日见了大和尚以后,才能得到回答了。 希望明日的大和尚,能够好说话一些。 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了。 一点也不好说话。 谢忱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被子,看着已经大致检查过的房间,心中也是赞同了燕绾的话。 “我等会儿将书房的美人榻挪到外面来,就睡在门口外面这里,倘若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出声喊我便是……” 话是这样说的,谢忱心中却依旧是放心不下。 燕绾踮起脚尖拍了拍谢忱的肩膀:“不要担心了。” “你看大和尚刚才都没有制止我们跟人离开的,他还惦记着要救下我的性命,总不能看着别人来欺负我的。” 燕绾和谢忱在屋里住了几天,也没见到海澜月和普度大师回来,原本燕绾还想要去找普度大师的,然而留在附近的穿着官服的人却拦住了他们,以张柳为首的一群人将马车给藏了起来,连带着燕绾等人从锦官城带出来的人,都不知道被他们安排到了何处去。 只燕绾和谢忱还在一处。 然而燕绾却忍不住在想,如果昨天谢忱跟着张柳去了他们准备的住处,岂不是她今天就要变成一个人,成为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还好你昨天没有听了那个人的话,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去找你了。”燕绾见那些人离开之后,才叹着气道。 她知道不见了的那些下人,肯定不至于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这样平白无故见不到人,心里还是会担心的。 “暂且再等等,海澜月还有普度大师肯定会过来的,说不定他们只是在回来的路上被耽搁了。” 谢忱坐在柴火灶前面的小板凳上,忙活了好半天终于将火给点了起来。 “等多长时间,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今天中午要吃些什么呢?”燕绾看着厨房里摆的整整齐齐的蔬菜瓜果,还有用草绳串起来的鸡鸭鱼肉,瞧着模样倒是很新鲜的,旁边的柜子里面,柴油米面也是一应俱全,就连谢忱坐的小板凳后面也是满满的柴火,总而言之,用来生火做饭的器具和材料都准备满满当当。 不得不说,张柳等人准备的却是很充分。 然而他们大概是害怕自己的存在,会叫燕绾和谢忱不高兴,所以除了在拦燕绾她们离开的时候出现了下,其他的时候连人影子都是见不到的。 “我从前在家中也做过几次饭,只不过那时的菜都是叫人切好了的,我只需要将它们放下锅翻炒一下,再往里面加些调味料就好,”燕绾盯着被谢忱放到桌上的大胖萝卜,犹豫的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个萝卜不能就这样下锅的。” 她指着萝卜缨子上的泥点,想了想以后,说:“要不我们先拿水给它洗一洗,然后再找把刀给它切一下。” 虽然她还没有亲自用刀切过什么东西,但她依稀记得当初的厨子举轻若重的模样,看上去是很轻松的。 大概她是没办法将每片萝卜都切的同样厚度。 但切成一块又一块的,肯定是很简单的。 谢忱正准备点头,忽然想起燕绾也并非是完全不挑食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还是放过这个萝卜,我觉得就算切好下锅做好后,你也不大会吃它的。” 他看了眼悬挂在一旁的鸡鸭鱼肉,动了动手,道:“正经的饭菜,我也做的不大好,虽然是能入口的味道,但还是不要难为你了,不如我给你做些烤鱼烤肉,油腻是油腻了些,但味道还是能保证的。” 刚才翻找厨房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柜子里的调料。 齐全不齐全的,不好说。 但他要的那几味调料,柜子里都是有的。 “是你在去京城的路上学会的吗?我之前好像都没有听你说过这些,而且不管上次,还是这次出门的路上,好像都没见过你露一手呢!”燕绾放开了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萝卜,看着空无一物的铁锅开始冒起了热气,拿起一旁的汤碗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倒进了锅里。 “你这是……” 谢忱看着铁锅里浅浅一层的水,有些迷惑不解。 “我之前跟着家里厨子学做点心的时候,他跟我说铁锅不能空烧的,里面要是没有东西却还一直点着火烧它,是会将锅给烧坏的,他叫我可以在锅里放些水来着,”说着话,燕绾还没有放下手中的碗,她纠结道:“你说锅里这些水够了吗?我要不要再往里面添一点呀!” 她捏着手中的汤碗,颇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我看还是不用了!” “这样就够了吗?”燕绾看上去有些遗憾,她摊了摊手,见谢忱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接受了现在的事实,又问了一句:“那我们现在要将那些鸡鸭鱼肉处理下吗?” 可是她不大会。 确切的来说,不能讲她不大会,应该说她根本一点也不会才对。 谢忱看了眼厨房里的柴火,又回想了下屋子门口的空地,估摸着将柴火搬到那里去,整个小小的篝火出来,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绾绾先回房间休息下,这边让我来处理就好。” 瞧着谢忱撸起了衣袖,显然是要放手一搏的模样,燕绾顿了下,也不是要泼凉水,只是觉得其实没有必要真的就让他们自己来下厨的。 前几天燕绾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张柳就已经拎着食盒过来,将饭菜在正厅的小方桌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竟是到了现在也没有送饭过来。 虽然燕绾也和谢忱抱怨过饭菜没有自家厨子做的好吃,但她也说了如果是自己来做的话,恐怕还没有这些家常便菜好吃。 张柳只在今天拦住他们的时候,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儿。 后来就跟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神隐起来。 这会儿也是见不到人的。 “先前他们这里不是正常提供饭菜的么!”燕绾将谢忱从灶台边拉走,离开了厨房,没让他再盯着墙壁上挂着的鸡鸭鱼肉纠结个不停,“我们去找他们问问就好,倘若是做饭的人生病了,现在不能做饭的话,我们刚好可以让他们去把大和尚请过来。” “我想就他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应该找不出比大和尚更厉害的大夫了!” 其实就算是到京城那样尤为繁华的地方去,能比大和尚更厉害的大夫也都是屈指可数的。 皇宫中或许是有这样的人在。 但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替一个普通的厨子出手! “您不必太过担心,我娘子她只是偶感风寒而已。”知道燕绾和谢忱在找他,张柳从暗处走出来就听见了燕绾的问话,心下感叹世家的姑娘果然就是心善,明明是被困在此处的受害者,却还能关心他们这些‘加害者’。 尽管实际上,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加害与被加害的关系。 但被强迫着去做她们不喜欢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了。 他朝燕绾和谢忱笑了笑,说:“大人曾说燕姑娘身子骨弱,让我们当中若是有谁生病的话,切莫往燕姑娘身边去,我娘子也担心会让您也感染了风寒,今天的膳食才换了人来送。” “换了人来送?” 也就是说,其实今天也还是有人来送饭的喽! 燕绾仔细回想着门前的空地上,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出门前,那里还是空荡荡的,显然送来的饭并没有放在那里的。 说起来,她现在住的屋子里,凭空多出来的,似乎只有厨房里那些新鲜的菜蔬瓜果以及悬在墙壁上,用草绳串起来的鸡鸭鱼肉了。 难不成那就是今天送饭的人送来的东西? 他们是不是忘记了燕绾与谢忱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少爷姑娘,哪里会亲手做饭呢! 就算他们送来了再多能制成美味的食物,对燕绾她们来说都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毕竟鸡鸭鱼肉虽好吃,但总不能叫他们直接生吃的。 第116章 有毒之物 “所以燕姑娘和谢少爷是没有看见今天的食盒吗?” 瞥见燕绾与谢忱面上的异样,张柳也表现出几分疑惑来,因着海澜月的嘱咐,他在对待燕绾二人的事情上是分外小心,就好比这入口的饭菜,他从来都是不假他人之手,只让他娘子整治的。 若不是他娘子昨夜高热不退,到了早上身边也离不开人,张柳也不会将送饭的事情交给旁人。 他找的那人名叫张炳。 是他的本家兄弟。 张炳在老家因为结巴的缘故,经常被人欺负,张柳知道后,就把人给带到了身边照看。 尽管他待的地方,偏僻的只能用荒无人烟来形容,但这里的人别的地方或许没什么特殊的,就嘴皮子最严实,不会像外面长嘴长舌的家伙,只盯着别人的一亩三分地不断的挑刺找毛病。 像张炳那种听了吩咐,就一五一十的去做,连丁点儿转弯都不会的家伙,怎么还出错了? 这让张柳忍不住陷入迷惑之中。 难不成是因为他一夜未睡,同张炳说话的时候才没能说全? 以至于本该顺顺利利的事情,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食盒没有瞧见,新鲜的菜蔬和鸡鸭鱼肉倒是看到了不少,我们昨日也没去过厨房,自然就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原本就有的,还是今儿早上才放进去的。不过,不管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对我们来说的困扰还是很大的,毕竟做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这般说着,燕绾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明明别人都已经将东西送到她们面前,只需要她们再动动手,把饭菜做熟便可以吃了,偏偏她们就正好卡在了这一步上面。 燕绾回头看了眼还在向上冒着炊烟的烟囱,也不知谢忱在灶中塞了多少的柴火,她往锅里添的那些水可够用。 可别将人家的锅给烧穿了! 那可就很不好了。 她是不在乎那三瓜两枣的钱,但锅这种东西在一般人家好像是挺重要的。 “送了菜蔬和鸡鸭鱼肉?” 张柳克制出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他以为张炳只是吃亏在口舌上,其他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却不知怎的这次的事情做的乱七八糟的。 但凡能动点脑子,稍微多思考一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看眼前的谢忱与燕绾,手上的茧是握笔写字写出来,可不是像他们这些人一样,是干活磨出来的,她们哪里会自己去做饭呢。 那是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 不只是她们。 就连现在的农家子弟,能自己下厨做饭的,其实也不多的。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 地面还未干透,从上面走过时,便能留下清晰可见的脚印。 张柳走上台阶后,在原地蹬了两下,鞋底的泥沙被蹬下来后,他才跨过门槛进了屋内。 “咦~” 燕绾看着张柳的动作,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她低头在湿润的地上认真寻找着,杂乱无章的脚印重重叠叠的堆积在一起,然而仔细看去,也只有一双脚印是延伸到了她们屋子的方向,更多的是四下散开去了。 谢忱拉住显些被石头绊倒的燕绾:“这是在找什么,连路都顾不上看了?” “你看这地上的脚印,可真是有够奇怪的。” 燕绾同谢忱说着自己的新发现。 “我们刚才看过了,屋里的菜蔬很新鲜,那棵白萝卜上面还带着泥,应当是刚从地里面摘出来没多久的样子,可是你看地上的这些脚印,除了刚才过去的张柳以外,竟然没有其他人靠近过屋子,所以屋子里的那些菜蔬和鸡鸭鱼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送东西来的人,小心翼翼。 明明做的是很寻常的事情,不过是往屋里送了些新鲜菜而已,却不知为何要将自己留下的痕迹清理的干干净净,生怕被人看到了似的。 难不成是那些菜有问题? 燕绾拉着谢忱的衣袖,开始庆幸自己厨艺不精这个事实来。 幸好她和他都不怎么会做饭的。 否则吃下了不该吃的东西,岂不是会很糟糕! 屋外的燕绾觉得糟糕,屋内的张柳却是觉得糟心。 他望着扒在厨房窗户外面的张炳,压低了声音问他:“不是让你去找孟娘做些早餐,用食盒装着送给燕姑娘和谢公子么!” “你看看你现在都做的是些什么事情!” 尽管是压低了声音,但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还有分外不满的语态,就已经将他的态度表现的分外明显了。 张炳愣了下,连忙摇头。 “哥,不……不是,我……我没……” 他今天一早被张柳找到,说是要替他给新来的两个人送饭,他便按照张柳说的那样,去找了孟娘。 起初是一切顺利的。 虽然不知道燕绾和谢忱何时会起床,但张炳挑的食盒有些保温的作用,而且现在天气也不是很冷,饭菜放到食盒之中,冷的比较慢。 故而他拿了食盒,便往燕绾她们的屋子走去。 想着宜早不宜迟。 谁知才从孟娘家中出来,都还没走出五米远,他忽然就觉得膝盖一疼,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食盒跌落下去,内里的饭菜移了位置,还有不少被撒了出来。 偏偏昨天还下了些雨,他跪下去的地方恰好是个小水坑,衣服上沾了泥,手上也是泥。 这副模样,哪里能到燕绾和谢忱他们面前。 张炳回去换衣服之前,特地先找孟娘,叫她再准备一份饭菜的。 几番耽搁之下,才会到现在才过来。 食盒还被他提在手上,只是稍微晚了些时间,怎的就让张柳这般生气! 可惜张炳越是生气,他结巴的就越厉害。 解释了好半天,却连个开头都还没有说全。 燕绾与谢忱也进了屋,就瞧见压低声音,一个劲儿的数落人的张柳,他正对着的那扇窗户外面,憨厚老实的大个子被训斥的说不出话来,着急的眼睛都红了。 “屋里的东西都是他送来的吗?” 燕绾踮起脚尖看向那扇窗户,摇了摇头,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瞧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样子,我还以为他行事会比较鲁莽,做不来那样轻巧的事情,没想到他还能悄无声息的将东西放进来,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张炳实在是说不出来话。 他便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食盒,然后冲着屋内的人一个劲儿的摇着头。 言语不到的地方,全都用动作来表达了。 看着张炳再清晰不过的动作,燕绾几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之后,张柳才尴尬的笑了笑:“那什么,这屋里的东西不是他放的来着。” 如果不是张炳放的,难不成它们还是凭空出现的不成! 谢忱捏了捏燕绾的手腕,尔后看向张柳。 “你之前一直说普度大师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暂时赶不回来,现在还希望你能快马加鞭的去将海澜月找来,毕竟有人的手伸得太长,作为主家的她,总该过来处理一下的。” 他指着厨房里的东西,说:“如果海澜月实在是回不来的话,那就先请普度大师来看看这些东西,它们应该远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谢忱就差指名道姓的说有人想要暗害他们了。 张柳先前想好的推辞,因为此番变故,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从外面绕了进来的张炳,迟疑半晌,说:“我这就派人去找大人和普度大师,那燕姑娘和谢少爷,你们今日的早膳暂且先凑活一下……” “时间也不早了,”谢忱回头问燕绾:“你现在有没有很饿,如果不是太饿的话,我们不如等到中午的时候,跟他们一起用膳。” 要是燕绾现在就很饿的话,那就算了。 直接出去找找有什么能入口的东西。 至于张炳提来的食盒,谁也不知道里面的食物是否安全,所以还是不要挑战危险的事情了。 过了原本应该用膳食的时间,一开始燕绾是还有些饿的,等再过一阵儿,她就完全感觉不到饿意了。 听了谢忱的话,她自然就是点了点的。 普度大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夜幕上的星子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与空中的圆月交相呼应着,普度大师踏着月光进了那间厨房。 上午离开前,张柳就应谢忱的要求,不仅没有乱动厨房里的东西,还派了十几个人围在屋子外面,就连屋顶上也安排人上去了,没敢让其他人靠近厨房,以免被人浑水摸鱼了。 这般的举动还是有些成效的。 检查过了厨房里的东西,普度大师从灶下的柴火中抽出了几根树枝,又从碗柜里拿出了几个碟子和碗,将东西挑拣出来后,他拿着带到了大堂之中。 “这些都是有问题的东西吗?” 燕绾一眼就看到了那堆东西当中的柴火。 实在是充当柴火的树枝,与旁边精致的瓷器差别太大,让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忽视它。 “这树枝是用来做安神香的原料之一,焚烧的时候会淡淡的香味,但是若是无人提醒,即便是闻到了那股子香味,也只会当做什么也没有闻到的,”普度大师捡起地上的柴火树枝,在介绍树枝的特性时,还避开了想要上前细看的燕绾,他对燕绾摇了摇头,“安神香对人无害,却不能多用,正是因为它的原料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小的毒性,其中就以这种连理枝最为有名。” 换做旁的时候,燕绾还能为树枝的名字惊叹几声。 明明是带毒的东西,却有着那样诗情画意的名字,她必定是想要知道这样的名字的来源的。 只不过她现在却顾不上那些了。 普度大师不叫她靠的太近,她便绕开了他,抓住谢忱的衣袖,上下打量半天,有些慌张的问:“谢忱,你现在有没有感觉不太舒服?” 先前她与谢忱准备自己下厨做饭的时候,谢忱便是坐在灶下塞着柴火的。 也不知那时他塞进灶下的柴火中,有没有普度大师说的那种连理枝。 约莫是有的! 燕绾看着堂上的连理枝,再想想锅灶后面的那堆柴火,本来就不是很多的柴火,堂上的连理枝就占了一半的份额,说不定上午烧火的就有它呢! “我……应该是还不错?” 谢忱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番,依旧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舒服的。 这就有些难办了。 燕绾不由得看向普度大师:“大和尚,你说连理枝有毒,那中了它的毒以后,会怎么样呢?有药可以治吗?你先给谢忱看看呀,我觉得他好像中毒了……” “他没事的,绾绾不必太过担心。” 普度大师瞥了眼面色红润的谢忱,再看看因为担心,急白了脸的燕绾。 其实在这两人之间,他反倒是更加的担心燕绾。 小姑娘看着是活蹦乱跳的,内里却在慢慢破败着,倘若再推迟医治的时间,恐怕就真的要到药石无灵的地步了。然而他现在却被困在了此处,一时半会儿根本离开不得,他本来就已经有够窝火的了,谁知暗地里竟然还有人敢对燕绾出手,这般火上浇油的举动,让他心里的怒气更深,迫切的想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 “连理枝的毒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叫人闻多了以后,就离不开它而已。” 谢忱与燕绾都是第一次闻到连理枝燃烧后的气味,还未成瘾,倒是不必太过担心。 “幸好你们没有用这些碗。” 比起连理枝,普度大师显然是更加的戒备地上的碗筷。 “有人在这些碗筷里掺了东西,若是用这些碗筷盛饭吃菜,沾了上面的毒,虽然不会立即毙命,同样也是叫人成瘾,可连理枝成瘾还能戒掉,这上面的东西成瘾后,不仅戒不掉,还会让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是个天大的祸害!” 燕绾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普度大师对某样东西如此痛恨。 她沉默片刻,感觉自己好像窥探到了某些隐藏极深的秘密。 正当燕绾思考着人生哲学之际,普度大师已经吩咐张柳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他倒是想要让张柳就此毁掉这些东西,但不好处理。 只能找个地方埋了。 实在不行就丢到茅厕中去。 想来暗中算计的人,还不至于跑到茅坑里去将这些东西捞起来。 第117章 不曾下毒 普度大师是与海澜月一起回来的,只是去燕绾那儿的,只他自己一人罢了。 在外耽搁多日,好不容易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尽管她在此间停留的时间亦是不长,但自己的地盘和别人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海澜月回去后,就先回了自个儿的屋中,换了一套干净衣裳,披着半湿的头发坐在屋檐下,有人在旁边替她绞着头发,朦胧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在她周围笼罩出薄薄的光晕来。 她一连好些天都没能睡个好觉,这会儿身旁无人说话,安静的让她昏昏欲睡。 眼看着海澜月阖上眼帘,似是坐着睡着了的时候,孟娘忍不住开口:“大人,燕姑娘那边……” “你们派去找我的那人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海澜月不仅没有睁开眼睛,还皱紧了眉头,“我听了好半天,也没能弄明白这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依稀听得燕绾没能按时用早膳,不过这样的小事哪里就值得特地将我叫回来?”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娘连忙摇起头来,将白日里的事情都给海澜月说了一遍后,又道:“谢少爷现在是怀疑有人要暗害他们,却又不会鉴别毒药,而我们留下的这些人里更是两个大夫都没有,所以他才一定要让普度大师过来一趟,要您回来则是想要叫您抓出试图暗害他们的人。” 会做出那样事情的人,除了那些人,还能有谁呢! “那些家伙做事毫无章法,也不知这次出手又是为了什么。”海澜月露出苦恼的表情来,“或许我应该早些将燕绾她们送走的。” “可林大人他们这会儿也离不开普度大师呀!” 孟娘叹息:“他们家破人亡,只剩下自己还形单影只的在世上苟延残喘,什么时候见他们爱惜过自己,他们没有主动求死,就已经是在很努力的活下去了,旁的大夫救不了他们,就连普度大师也是勉强吊着他们的性命,可他们得活下去才行呀!” 采石场那群形销骨立的家伙,就是孟娘口中的林大人他们。 以林氏为首的前任官员们,从前是在锦州任职,在锦州大水之中有功也有过,在功过无法相等的情况下,被皇上下令流放至此,等他们什么时候愿意供出幕后之人,什么时候再将他们放走。 顶头上司带着他们一起贪污受贿,以至于锦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竟然没有哪一个是真正无辜的。 林氏他们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们好的不明显,坏的不彻底,所以到最后没有哪个是有好下场的。 做下恶事的恶人们,发现他们当中出现了叛徒,竟真的散尽家财去救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家伙,恰好锦州遇难的消息又传了出去,恶人们需要找个借口让自己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们便需要一些替罪羔羊。 于是,像林氏他们这些总是在做着不适宜的事情的人,就成了很好栽赃嫁祸的人。 恶人们带着他们的走狗,用尽一切恶劣的手段,将抄家灭门做的再熟练不过。 皇室的人带着圣旨赶到的时候,林氏等人已经走在被流放的路上,从城门口离开的时候,还被城中人用小石头砸得头破血流。 流放是一个听上去就不怎么好的词语。 被流放的人不碰上坏事,就应该很是庆幸,更不可能去奢望会有好事发生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些身体虚弱的妇人孩童是最先死去的,留下来的是好坏掺半的旧时官员,坏事他们沾了些边,好事他们也做了不少,可最后家破人亡的也是他们。 好人遭受了大难,也会变了性情。 更何况是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好人的林氏等人。 他们自然是知道锦州一事中,未曾被皇家查到的幕后黑手还有哪些人。 可他们除了自身性命以外,已经一无所有。 名声、地位、财富,以及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让那幕后之人继续藏在幕后,做着不被人发觉的恶事,想到会有人如他们一样家破人亡,永无宁日,于是就连心底已经化脓的伤口似乎都好上了几分,为了那短暂的欢喜,继续沉默下去也未尝不可。 林氏等人不会自己寻死,却也不怕死。 寻常的手段根本没办法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 却又因为他们罪行算不得太重的缘故,不能真的对他们施以极刑,事情便就此僵持了下来。 只不过像海澜月她们,是愿意遵守普世的规则,只好言相劝,试图能感化林氏等人,叫他们说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然而也有一些人,更想要不管不顾的从林氏等人口中盘问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至于那过程中,林氏等人能剩下多少的性命,却不是他们所在意的。 海澜月甚至怀疑对燕绾下手的就是那一拨人。 倘若燕绾出了事情,普度大师必然不可能再留下来。 没了神乎其神的医术救命,林氏等人自然也就是命不久矣。 面对将死之人,若是不趁着他还有气在的时候盘问他们,等到他们真的咽气,那就太晚了。 “也不知燕姑娘她们现在可休息了,大人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看,那位谢少爷可是一直在说要您给他一个说法呢!” “这会儿都已经是后半夜了,听说燕绾的身体不大好普度大师应该不会让她太过熬夜,想来这会儿应该都已经休息下了,且等明日再说!” “那好,那我现在先去厨房给您做些吃的,您一路赶回来应该都还没有吃饭,不过这会儿有些晚了,就简单做份三合面,您看如何?” “果然还是孟娘你最好,要是离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姑娘又是来哄我了,要是让鹿伯听到这话,是要跟我闹上一场的。” 嘴上说着嫌弃的话,面上却是再受用不过的表情,三合面的做法本就格外简单,孟娘又是下惯了厨的人,才过了一小会儿,她便从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三合面。 厨房的碗很大。 三合面却只有一小碗。 “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到时候您就该睡不着了,所以我就只做了一小份,您吃着不会再觉得饿就行了。” 面多,还是面少,对海澜月来说影响不是很大。 她从前在外面办事,吃饭的时间就没有规律过,时常是饿过了头,肚子疼的受不了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今日又忘记用饭了,连忙往肚子里随便塞点吃食,让自己不至于太难受便就过去了。 那样的经历却不能在孟娘面前说。 否则必定是要惹得孟娘掉眼泪的。 说不定,她回去就将事情给说出来,让在家里养老的鹿伯等人过来找她,哭着求着让她回家去,再不要继续在外面受苦了。 可她早就下定决心,要重振海家的威名,自然不能回家去待着的。 纵然那样会轻松很多,但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吃完面后,孟娘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下去,这才离开。 海澜月原本是打算等头发干了,便去休息的,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能好好休息了,打算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等她休息好了再去处理,然而听了燕绾遇到的事情后,她却不能就这么将事情押后再说。 毕竟普度大师早就同她说过,他不会在此处停留太长的时间。 倘若不能在既定的时间内,带着燕绾赶到碎叶城去,那就得再等上一年才行。 可燕绾的身体,却不一定能再撑上一年。 “说起来,我好像还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 燕绾喝下了早晨的第一碗粥,虽说还没有吃饱,但瞧着桌上的菜色,确实是没什么胃口的。 她将自己手上的空碗往桌上一推,好奇的看向桌上多出来的那个海澜月。 初次相见之时,格外英姿飒爽的一个人,这会儿看上去颓废了许多。 明亮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纱雾,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也很浓郁,吃饭的空当里,时不时的打着哈欠,一直都是没睡好的模样。 “荒山野岭,哪里会有什么像样的名字!”海澜月想着本地人对这里的称呼,摇了摇头,有些说不出口,便道:“先前的司徒镇大人倒是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就叫不平谷。” “据说是因为这边的路到处都是不平整的,不过到我来的时候,这边的路就都已经重修过了,坐着马车路过的时候,感触倒不是很大。” 这点燕绾也是有所体会的。 她和谢忱当初,可不就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么! 听着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 这时,谢忱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他看向海澜月:“你今日一大早就过来了,是找到投毒之人是谁了吗?” “投毒?” 海澜月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普度大师。 她只知道有人往燕绾住的屋子里放了些东西,却不知道那些东西竟是带着毒的。 昨夜她去找那些人的时候,他们对自己做下的事情倒是供认不讳,却没有说过东西里还带着毒。 “这件事是我事先没有查找清楚,我现在只找到了往屋子里送了菜蔬的人,你们且再等等,我再去查……” “这有什么好查的,”燕绾不解的问道,“他们难道不是一伙人吗?” 海澜月顿了下,摇了摇头。 她也想过会不会是那些人刻意隐瞒自己下毒的事实。 但是那些人之中,领头的顾千重曾被普度大师救过性命。 他是知道燕绾与普度大师的关系的。 虽说他一直认为他们应该用尽手段逼迫林氏等人开口,但他想要那样做,也只是为了能够早日找出幕后之人,避免更多的人被伤害。 他是做不出那等恩将仇报的事情。 “你误会了。” 海澜月解释道:“顾千重他们只是在厨房里放了新鲜的菜蔬,还有一些鸡鸭鱼肉而已,下毒应该不是他们做的。” 她停顿了一小会儿,说:“你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叫他们来跟你仔细解释的。” 顾千重等人习惯了在暗处行事,但如果是燕绾她们需要的话,他们应该也能出来解释的。 燕绾动了动嘴角,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 这世上多得是明明做下了恶事,却死活不愿意承认的人。 谁知道海澜月口中的顾千重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人呢! 毕竟是个连名字都第一次听说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度大师却抬起了头。 眼神稍微放空了一小会儿,他语气之中带着些许的怀念之意。 “是顾家的那孩子么?没想到他竟然也在这里。” “您还记得他呀?”海澜月笑了下,“如果顾千重知道您还记得他,恐怕早就在心里笑开了。” 又说:“我看不如现在先将顾千重叫过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派人送菜过来的,还是他自己亲自过来的,但肯定是有人来过这里的,说不定他们会知道一些线索呢!” 她这样说,当然也不会有人反对。 等海澜月出门后,燕绾问普度大师:“您还认识那个姓顾的呀!那他会不会是投毒的那个人呢?” “应当不是他。” 普度大师毫不犹豫的开口。 “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顾家孩子,那下毒的人就一定不会是他。”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您这么笃定的相信一个人呢!” 燕绾从前不曾听说过顾千重的名字,这会儿见了普度大师的态度,不由得对那个人升起几分好奇来。 谢忱注意到这点,忽然开口道:“我在京城也听过顾千重这个名字,只是不知道与海澜月说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是吗?快说说看呀!” 燕绾很想知道,能给普度大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京城世家林立,也有那么几家是远近闻名,只要是到过京城的人,必然是听过他们名号的,顾家便是其中之一。锦州大水的那年,顾家二少爷携妻带子恰好就在锦州境内游玩,谁能想到他们的运气会那般不好,顾家二少爷和他的妻子死在那场大水之中,只有他们的幼子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那个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顾千重。” 第118章 窗外的细雨无声的落下。 梅雨季节的天气,阴沉沉的。 昏暗的屋内,点燃了烛火,才得以片刻的光明。 远处有人冒着雨走来,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肩膀,在他身后的海澜月撑着油纸伞,快步的追赶着他,然而雨天路滑,地面积水甚多,海澜月的步子才放快了些,紧接着就又慢了下来,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屋前面。 “你说,我这样空手前来,是不是不大好?” 停在小屋门口,不敢再向前的人忽然开口道。 他戴着薄如蝉翼的金属面具,身上的衣裳灰扑扑的,是丢到人群里丝毫引不起他人注意的那种不起眼。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某个人身上时,整个人的存在感就变得分外明显。 海澜月习惯了这人的存在感时有时无,只挑着他的问题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我看你与其堵在门口这里,想着要不要回去拎些东西过来送给普度大师,倒不如好好想想到底是谁想要暗害燕绾,我想你应该不用我提醒你,燕绾与普度大师有怎样的渊源?” 人与人的渊源,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普度大师皈依佛门之后,他与原本的血脉亲人就没了来往。 直到锦官城的燕夫人找上门来,他才因为燕绾的缘故,一直停留在锦官城之中,十年都不曾离开。 顾千重被普度大师救下之后,就时常想着要如何报答这份恩情,因而他一直在派人搜寻着普度大师的消息,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帮得上普度大师的忙。 从前他还没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普度大师的身影出现在大江南北,在同一个地方最多也就待上一两个月,便要换到其他地方去,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直到十多年前,普度大师去了锦官城。 然后就再没离开过。 他当然知道普度大师对燕绾有多看重。 正是因为知道,这会儿才会更加的举步不前。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逃避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屋里的茶水已经凉透,因着有人在碗筷上下药的缘故,谢忱对屋中其他的用具也多了几分防备,即便在普度大师的检查之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于是也没有继续用屋里的这些东西,而是去了张柳家中,暂且将他家中的东西借了过来。 所以当茶水冷透后,谢忱便拎着茶壶,去了张柳的家中。 等他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回来时,一眼便看见了堵在门口的一男一女。 男的站在屋檐下,手中空无一物。 女的站在一旁,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似乎是在同那名男子说着些什么。 其中女子的身份,谢忱是知道的。 正是刚刚自告奋勇的去找顾千重的海澜月,而她前面那名男子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除了顾千重以外,还能有谁呢! “借过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海澜月与顾千重的中间穿了过去,期间小心的护着手中的那壶茶水,毕竟是等会儿还要喝的,在进门之前,他回头看了顾千重一眼,“你们不要在外面耽搁太长的时间,最好能快些解决眼前的事情。”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句话用在暗处下毒的那些人身上,也是相当准确的。 倘若不将藏在暗处的毒蛇找出来,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突然窜出来咬人呢! 顾千重跟着谢忱的身后,也进了屋。 “我都等了好久,你怎么才来呀!”少女用软软糯糯的语气说着抱怨的话,言语之中很是熟络。 顾千重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燕绾的。 走在他前面的谢忱,熟练的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油纸包,约莫只有一掌的大小。 “我看张柳他们厨房里还有一些红薯,想着你早上也没吃多少东西,便请他们帮忙烤了个小红薯,这才耽搁了些时间……” 看着少女极其自然的接过谢忱手中的油纸包,打开后还往普度大师面前递了递,道:“烤红薯真的好香啊,大和尚你要不要也吃点,我可以分你一半呀!” 顾千重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了。 普度大师早上用的是正常的饭量,这会儿并不是很饿。 即便是真的饿了。 他也不大可能会和燕绾一个小姑娘抢吃的。 他摇了摇头,让燕绾自己去一边吃东西。 然后看向了顾千重。 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守着自家爹娘的尸身,明明重伤在身,已经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却还是像个小狼崽子一样防备着周围的人,丝毫懈怠都不敢有的孩子,也长大了。瞧上去依旧是格外的沉默寡言,只不过瞧着这身板倒是比小时候壮实了许多。 “我记得当初是顾家的人将你接了回去,按照他们的性子,怎么会让你到这种地方来?” 普度大师早年也是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对城中各个世家了解很深。 比如说,顾千重所在的顾家。 那是一个及其护短的家族。 哪怕是族中旁支被人欺负了,只要做错事的不是顾家人,他们都会为自家人出头,哪怕对方是皇室中人,也没见他们退缩过。 正是因为这般护短,所以普度大师才更加的奇怪。 像顾千重这样才刚刚及冠不久的孩子,顾家最多只会让他们到偏远县城历练,哪里会让人到这样一个偏僻的,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的地方来呢! “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 顾千重愣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着话。 尽管已经在海澜月口中,听说普度大师还记得他的消息,但真到了普度大师面前,他还是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毕竟,普度大师游历五湖四海,救下的人不知凡几,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燕绾是真的饿极了。 捏着谢忱递过来的勺子,将烤红薯吃了大半,然后便听到了普度大师与顾千重的这段对话。 她想着自己和谢忱在此处住的短短几日中,基本上可以说是要什么没什么,便对顾千重的选择更加好奇起来。 “可是这里荒凉的很,差不多能说是什么也没有,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当然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的。 普天之下,除了此处的某些人以外,顾千重也找不到其他的人,能够从他们口中探听出当初锦州一事中的那些为被揪出来的幕后之人了。 顾千重念及枉死锦州的爹娘,面上的神情也落寞了许多,然而有那张面具遮挡着,旁人也察觉不出这份细微的变化。 “采石场那里有一群人,他们从前是在一个恶人手下做事,只不过他们因为做坏事被抓住了,指使他们做坏事的恶人却还继续藏着自己的身份,没有人知道那个恶人是谁。”顾千重隐去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只用最简单的语句叙述着眼前的情况,他说:“那个恶人害死了我爹娘,我想要找他报仇,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而这世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也只有采石场的那群人,所以我当然是要到这里来的。” 又是一个亲人死于非命,想要替人报仇的人呐。 燕绾没由来的想到了燕重锦。 只不过燕重锦和顾千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个失去了全族的人,另一个失去了父母,似乎也没那么相似的。 “啊,原来是这样……”燕绾从不曾想过自己失去父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换做是她遇见了顾千重那样的情况,恐怕根本提不起复仇的想法,只怕一门心思都陷入了自怨自艾之中了。 思及此,她看向顾千重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她见顾千重还站在一旁,连忙招呼他坐下,又问道:“那他们说出那个恶人的身份了吗?” 其实这样的话,本不应该问出口的。 倘若顾千重已经从那些人口中问出恶人的身份,那他早就去报仇雪恨去了,哪里还会继续留在这等鸟不拉屎的小破地方。 谢忱踢了个凳子到顾千重身边,让他坐的远远的。 他自己则是在燕绾身旁坐了下来。 普度大师也瞧见了谢忱的这番小动作,却没有说些什么。 长辈对此一言不发,哪怕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小小的不对劲,顾千重也按下了心头的疑虑,同样当做无事发生。 一旁的海澜月倒是盯着谢忱看了好些眼。 可是见到没有人对此发表意见,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谢忱?” 燕绾才放下手中的勺子,将吃剩下的红薯重新用油纸包好,打算等会儿拿出去扔掉,谁知一抬头就瞧见对面的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眼神。她起初还以为他们看的人是她,等她稍微琢磨了一下,就发现对方原来是在盯着谢忱看。 果然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 这才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呢! “只是随便看看罢了,先前在京城的时候,我就听过谢少爷的名字,只是那些人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以至于再看见谢少爷的时候,我才发现流言果然是不能相信的。”海澜月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相当官方的回答。 然而燕绾听了,却十分感兴趣。 她也从谢忱口中听说过一些京城的流言。 只是那些流言说的都是旁的人,他却还没有说过外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因此海澜月才说了个开头,她就忍不住追问下去了。 “他们都是怎么说谢忱的呀!”燕绾对此表示十分的好奇,“京城谢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们是不是总故意在外面说谢忱的坏话,虽然明白他们说的大多是胡编乱造的话,但我还是很想听听他们都是怎么编排谢忱的……” “这……” 海澜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 她能说自己刚才讲的不过是客套话而已么! 其实她对京城有哪些流言,知道的也并不多的。 当真是随了她说的那前半句话,也仅仅只是听说过谢忱的名字罢了。 “你也说了,那些都是编排人的话,没什么好听的。”谢忱拍了拍燕绾的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我们也不大可能再去京城,你听了他们胡乱编排的话,到时候要是生气,岂不是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话也不能说的那样绝对的。 燕绾从前还觉得自己不会离开锦官城呢! 可现在不也还是离开了。 谁知道她将来有没有机会去京城! “可是,我就是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说你的呀……” 燕绾按下了谢忱的手,回头对海澜月说:“你不要听他的,就听我的,和我说说京城的人都是怎么说他的。” 她的力气并不大。 虚虚按下来的那只手,也是轻而易举就能摆脱的。 谢忱却是低下头,沉默着不再说话。 “都不是什么好话,无非就是说他仗势欺人,小人得志罢了。” 比起一无所知的海澜月,顾千重倒是知道一些东西。 他见燕绾好奇的看过来,便接着往下说道:“都说齐王妃是谢忱母族的旁支,却因为与谢忱母亲长相酷似的原因,被云氏看中,还得以嫁进皇室。那些人编排谢忱的话,便是说他仗着齐王妃的权势,在家族之中欺压族人……” 这样不切实际的话,竟然也会有人相信么? 燕绾诧异的看向谢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还是在锦官城才见过齐王妃一面!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你们连见都没有见过,甚至你都没有登过齐王府的门,他们怎么就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有些往事,早已不为人知。 就好像谢夫人在嫁给谢老爷之前,曾与齐王有过一段往事。 差不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然而当谢夫人的嫁妆都已经准备好的时候,齐王却不知所踪,而且京城还传来齐王即将迎娶丞相之女的消息来,云家的人去了京城,也确实看到了张灯结彩的齐王府,还被齐王府的管家给打出了城。 所以谢夫人才会匆匆嫁给了一直爱慕她的谢老爷。 有人说,云家刻意送了一个与谢夫人长相酷似的人给齐王,本就是想要借着女子上位,而谢忱亦是如此。 第119章 菜蔬由来 即便事实真相并非是如此,可世人最是喜欢胡乱猜测,真相过于平淡的话,他们反倒是会更加愿意相信谎言。 顾千重的寥寥几语,就已经让燕绾能够想象的到,京城的某些人对谢忱的态度有多恶劣。 倘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无权无势的百姓岂敢拿皇室中人胡乱开玩笑呢! 谢忱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不提。 他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强行拉回了燕绾的注意力。 相处近十年,谢忱当然知道燕绾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性格。 别看小姑娘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实际上是最容易被带偏的,而且一旦被带偏,没有人提醒她的话,她是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的初衷的。 好哄又好骗,说的就是她了。 “京城的流言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我都离开京城那么久,这会儿恐怕早就没人会再提那些事情了,绾绾也没必要再想着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别的事情都没有你重要,我们还是再来说说有人下毒的事情!” 谢忱如今放在心上的,也只有燕绾一人而已。 早些时候,他一直担心燕绾寿元有损,后来得知还有补救的办法,心中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可他陪着燕绾等了许久,也还没见到普度大师帮忙施展补救的手段,只瞧着他们因为层出不穷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推迟前往碎叶城的时间。 这让他越发的心焦起来。 海澜月担心燕绾会继续追问她,叫她变得哑口无言,这会儿便十分的赞同着谢忱的话。 她紧跟着说道:“我原本想着这里是咱们的地盘,有我们的人在周围看着,必然不会叫你们出什么意外,谁知道竟然还有人能绕过四周的耳目,在碗筷和柴火中下毒,你们且放心,我们定是要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燕绾抿了抿唇,不大相信她的话。 “要不是我们警惕性高,特地请了大和尚回来为我们检查,说不定得等到毒发之后,你们才知道有人下毒的事情呢!” 还说什么是她们的地盘呢! 其实地方也算不上大,而且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 张柳的妻子感染了风寒,居然都没有替她医治,甚至连个通用的药方都没有,更不必说是抓药熬药来喝了。 可真是有够寒碜的。 海澜月只能解释道:“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了。” 燕绾瞧见她好言好语的模样,也不好继续紧抓着这件事不放,只得叹了口气,低头去喝着谢忱为她倒的茶水。 “既然你们都说不是你们做的,那我就暂且当做真的与你们无关,但是不管下毒的人到底是谁,你们这边总要给我个交代的。” 她顿了下,想起了至今还不知道下落的仆从等人。 便说:“其他的事情缓缓再说,也是可以的,但是你将我们带来的那些人和马车到底放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燕绾和谢忱这几日也在村子里逛了许久,只从表面上来看,是没有瞧见什么能够藏人的地方。 但是燕绾听说乡下人家,都会在家中或是其他隐蔽的地方挖上几个地窖,或者是其他用来藏东西的地方,也不知那些入口被海澜月她们放到了何处去,燕绾与谢忱竟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又或者说,入口并不在村中,所以她们才一直没有找到? 究竟是何种的情况,还是需要海澜月自己来说清楚了。 话题忽然就转到了其他地方去。 海澜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着少女询问的表情,茫然了好一会儿,才连连摆手:“这不是因为我们这边能用来住人的屋子,实在是太少,与你们随行的下人又实在是太多,若是将他们留在这里,恐怕根本没有足够的地方让他们住下的,我这才让人把他们送到附近城镇去了,等你们从这儿离开,改道去碎叶城的时候,路过的第一个城镇,他们就留在那里的。” 她可是特地花了一大笔银子,在镇上买了一套宅子,专门用来安置燕绾和谢忱她们带来的仆人的。 这笔银子是她私人出的,还不能走公账。 虽说她并不会缺钱花,但想到那笔有来无回的银子,她还是会觉得有些心疼的。 甚至还很想抱怨燕绾她们带了太多的人。 明明锦官城与碎叶城离的并不是很远,带上个把打手,不就已经足够了么? 何必还要带上那么多的人! 人多的时候,会被她们拦下,人少的时候同样也是会被拦下的。 所以大家都轻松一些,少带些人,难道不好么! 如果叫燕绾知道了海澜月的这番念头,想必是会很好心的给她解释一下,有些时候人多人少是很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得有排面才行。 恰好大多数有排面的人,身后跟着的人都是不会少的。 还未到要离开的时候,远在镇上的仆役一流自然也不可能前脚才提了他们的名字,后脚就见到他们的身影。 等到他们带着马车过来,将村子前面的空地占的满满当当,以至于本就不算大的小村庄,看上去就更显逼仄了。 海澜月和顾千重这些天就一直没闲下来过。 自从那天见了燕绾,又从普度大师口中得知,屋中的器具之上确实被人下了药,即便不是那等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但那些会让人成瘾,自此之后连本性都迷失的慢性毒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 偏偏海澜月手下的人和顾千重手下的是两拨人。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而且在对待燕绾和谢忱的时候,不约而同的认为对方会贴身守候着,因此他们都选择了在远处观望着。 毕竟地方不是很大,两拨人也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但灯下黑便是如此。 哪怕都已经面对面的见过了。 可谁都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若不是燕绾和谢忱自己察觉到了不对劲,怕是等到毒发之时才能发觉的。 顾千重是觉得怪不到自己那边的人身上的。 须得知道一开始去同燕绾和谢忱联系的,就是海澜月手下的张柳。 安排住处,每日送餐也都是他一手准备的。 有这么一个前提在,怎么能不叫人误会! 而海澜月恰好也是这么想的。 她的人已经在明面上出过头了,那暗地里行保护职责的人自然该是由顾千重的人来做的。 谁知道,两边的人恰好就这么想差了呢! 两拨人马都停在了距离小屋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对屋中的动静知道的并不多,但大体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反正不管是在那一拨人看来,都没有瞧见有陌生人进过小屋的。 “是当真没有进去过,还是有人进去了,你们的人却没有瞧见呢?” 燕绾还记得她亲手洗的那颗大白萝卜。 萝卜缨子上的泥点清晰可见,瞧上去就是刚采摘不久的,可不是那种放久了都打蔫儿的萝卜能比得上的。 没错。 虽然燕绾也能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去厨房看过许长的时间,对一些常见的菜色还是能说上一两句的。 海澜月很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但最后也只是说:“没有人进去过的。” “但是厨房里的菜都是新鲜的,”燕绾看了眼海澜月身后的几个陌生人,大概猜出他们的身份,想着那天在厨房里看到的东西,又补充道:“发现厨房里有新鲜的菜蔬后,我还特地在厨房多转了几圈,那些菜确实都很新鲜,菜根上的泥土都还是湿的呢!” 听着燕绾刻意强调的‘新鲜’二字,海澜月面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燕绾所说的那种情况的。 她们现在住的地方很偏僻。 周围的空地虽然多。 但空地之上全是乱石,即便是将表面的乱石清理干净,底下的沙土也并不适合种植庄稼,须得更加精细照料的菜蔬就更没有可能了。 菜蔬的种子撒到那堆砂石里去,怕是连种子都不会发芽的。 因而他们平日里吃的菜,都是每天有人快马加鞭的到附近城镇特地买来的。 买菜的人每次天都还没有亮,他们就得骑着马往附近镇上赶去,来回很是辛苦。 再加上此处的人,连带着采石场上的人,总数是比较多的,他们每次要置办的菜量都比较大。 所以买菜的几个人,平日里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在镇上和村子里来回往返。 燕绾听过海澜月对此地的简单介绍后,挑了下眉,下意识的问道:“那你有没有同那位去买菜的人,说过我的事情呢?” “自然是要说的,”海澜月不知道燕绾怎么会忽然有此一问,但她还是认认真真的说道:“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大家闺秀,应当是自小就没受过多少委屈的,让你窝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本来就已经很委屈你们了,所以当然不能让你和我们一样吃着粗茶淡饭的,我还特地叫陈梁他们每天都多买些新鲜的菜,不新鲜的都不要呢!” 她们自己吃的菜,有些许的不新鲜也没关系。 只要价格到位,一切都好说。 谁让朝廷给的俸禄就摆在那儿,想要多吃些好的,奈何银钱不够花呀! “那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嗯,是叫陈梁对吗?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既然村子里都没有人种菜的。 那厨房里的菜蔬肯定也是有人从外面买来的。 那肯定是应该去问问专业的人士才对。 燕绾看了眼还没有明白她意思的海澜月,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当真是在朝廷做官的人么? 怎么瞧上去有些笨笨的呀! 她说:“厨房里的菜蔬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可你们这儿的菜都是自己出去买的,那就先找到附近能买菜的地方,与厨房里的菜蔬一一对应,看看那些菜都是从哪里买的,再追根溯源的去找是什么人买的菜呀!” 连这样简单明了的事情都需要她说的清清楚楚,看来也不能对她抱有太大的指望了。 燕绾朝谢忱递了个眼色,准备等屋里的人离开后,她们两个再好好商量一下。 陈梁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骑着马去附近镇子买了菜回来,将菜蔬放到村子里的大厨房里,回家倒头就睡。 被人找过来的时候,头发都没有梳,身上的衣服也是乱糟糟的,看上去就是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模样。 “买菜?” 他听着海澜月的问话,疑惑的挠了挠头。 “大人怎么好端端的问起这个了?” “是觉得最近的菜价贵了吗?可镇上的菜价其实还要更贵一些,我现在直接从农户他们手上收菜,因着是每天都要,所以菜价还便宜了不少,他们偶尔还会送一些小菜,总的来说,我们还是赚了的。” 海澜月尴尬的笑了笑。 尽管她的本意并非是如此,但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斤斤计较的一面,到底还是有些不大习惯的。 她咳嗽一声,打断了陈梁的话。 “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要知道你每天都出去买菜,知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大白萝卜?” 大概是燕绾一直对大白萝卜念念不忘,以至于海澜月问出口的时候,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菜。 陈梁的哈欠打到一半,又被吓了回去。 “这萝卜难道不是到处都有的么?” 他看向了并肩而立的燕绾和谢忱,小声的问道:“是那天送来的萝卜不新鲜么?” “咦!厨房里的菜是你送来的么?” 虽然还隔着一小段的距离,但陈梁说的话,燕绾还是听到了的。 他点了点头,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送来的萝卜不新鲜,以至于海澜月她们特地将他叫过来询问,怕不是手上的这份差事都要保不住了。 这样一想,他面上的表情更显丧气。 “之前不都是张柳他媳妇给你们做饭的么!可前一天晚上大半夜的,张柳就叫人去敲了我房门,说他媳妇病了,不能再给你们做饭,叫我第二天多准备一些菜送给你们来着。” 陈梁挠了挠满头乱发,不好意思的说:“因为前一天晚上下过雨,第二天过去买菜的时候,瞧见的却全是萝卜,连小白菜都很少,我就想着萝卜炖排骨还是很香的,还特地拐到肉铺给你们称了五斤排骨呢!” 第120章 五斤排骨 五斤排骨…… 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燕绾不是很能理解的看向其他人,谢忱是与她一般的表情,然而对面的海澜月却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陈梁想到自己那天陆陆续续搬到厨房里的东西,就觉得肉痛。 可他想着像燕绾和谢忱那样大户人家的子弟,平时吃的东西肯定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就好像他们十天半个月才会吃一次肉,家境稍微好一些的,还能真的将肉给吃到嘴里,如果家境不好的话,说不定只是闻了点肉香而已,也就只有等到过年的那几天,才能真的吃到一点肉。 至于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少爷,说不定是顿顿都大鱼大肉的。 大人特地多给了他银钱,还叫他多准备些菜色,想来就是为燕姑娘和谢少爷准备的。 只不过他们这里是小地方。 就算有了银钱,镇上没有人杀猪,那肉也是没处去买的。 陈梁是和肉铺上的屠夫磨破了嘴皮子,才将原本的两斤肉变成了五斤肉。 整个镇子上,就他们一家是卖肉的。 不止是镇上的人,就连附近村子里的人也都会到他家肉铺上买肉的。 因着家养的猪并不是很好收,他们家一个月总会休息好几日,四处去收购活猪呢! 也正是因为买的人多,卖的东西少,所以他们家从不会叫一个人买太多的肉回去的。 事实上,来肉摊买肉的人,最多也就一两斤而已,再不会更多了。 陈梁是好说歹说,才从肉铺买回了五斤的排骨,又担心燕绾和谢忱会嫌弃肉太少,还特地跑到镇子边上的村子里去,从村子里的人家买了鸡鸭,有新鲜的,也有腌制好的。 总之,他已经是尽自已所能的准备东西了。 不巧的是,陈梁这些日子回了家倒头就睡下,醒来后饿了,就自己寻摸些吃的填饱肚子,根本就没去和其他人说话。 自然也就不知道下毒一事的。 “您尝过那排骨了吗?”陈梁忍不住开口问道。 能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小破地方当差的,要么是像海澜月这样,就等着迈过眼前的这道坎,成功走上巅峰,要么就是像顾千重那样,为了查出当年之事中遗漏的幕后之人,为双亲报仇雪恨,这两种人其实还能再概括一下,直接变成一种人的。 他们都是带着目的,才会到眼下的这种地方来的。 像陈梁就不一样了。 他是家中不富裕,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差事,却直接被分配到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来。 却又因为朝廷给的俸禄足够高,才会让他想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半点离开的想法都没有。 不过严格来说,他的俸禄是算不上高的。 也只比别处的衙役多出了二两银子,三年的俸禄加在一起,恐怕都买不起燕绾梳妆盒里的一支发簪。 但陈梁是穷惯了的。 他就是前面说的那种家里没什么钱的,一年到头也只能闻一闻邻居家的肉香,逮着过年出门到别人家走亲戚的时候,趁机吃上两块肉,自己家中却是连半点肉味都没有的。 倒不是因为信佛,而是因为他们家压根就买不起肉。 现在他从家中出来,也找了一份差事,虽然现在还不能顿顿都吃肉,但隔三差五的弄点肉汤,啃个排骨,还是能吃得起的。 “也不知用五斤排骨炖出来的萝卜是什么味道的,肯定是非常好吃的!” 他瞧着燕绾与谢忱都不怎么像是能吃的样子。 如果排骨和萝卜都炖了的话,他们肯定是吃不完的,吃不完的饭菜倒掉了,实在是太可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蹭到一碗汤喝,他连排骨和萝卜都不敢惦记,只想着有口汤喝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燕绾见陈梁一直对排骨念念不忘,就明白厨房里的菜蔬应该是跟下毒的事情没有关系了。 可惜,她是到这会儿才知道的消息。 先前她还以为厨房里的菜是别人用来故布疑阵的。 别说她根本不会下厨,就算她真的能以一己之力整治出一桌的菜色,她也不敢用厨房里的菜呀! 所以不管是萝卜,还是陈梁念叨个不停的排骨,都还放在厨房里,也不知道这会儿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眼下是四月底五月初。 天气已经是越来越热了。 尽管他们村子所在的地方,温度还跟春天似的。 但排骨和萝卜搁厨房放了好些天,就算没有臭掉,应该也是坏了的!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 燕绾又有好些天都没往厨房里去,这会儿更是连眼神都不敢往那边瞟的。 如果让陈梁知道,他特地狠下心为了招待人才买的排骨,不仅没有成为燕绾和谢忱的盘中餐,还硬生生的被放坏了,指不定得多难过呢! 谢忱不用看也知道燕绾现在肯定是心虚的。 他认识的小姑娘自来都是如此。 虽然自己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却最能体谅旁人。 倘若她说自己是感同身受,那她就一定是真的明白的。 他轻轻咳嗽一声,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后,开口道:“有些不巧,我与绾绾都不怎么能下厨,你送来的排骨抹了盐,挂在房梁上,这会儿应该都已经风干了。” 僧人不食荤腥。 却不是连见都不能见的。 那天谢忱不止是请普度大师查看厨房里的布置。 他是请普度大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这屋子。 屋内的摆件算在其中,厨房里的菜蔬自然也是算在其中的。 下了药的东西,被单独拿放了出来。 其他寻常的东西却还是放在原处。 至于那些容易坏的菜蔬瓜果,却是让他送给张柳处理了。 唯独剩下了一些鸡鸭鱼肉没被拿走。 谢忱自己虽然没打算吃,但也没想要浪费东西,便动手处理了下。 谁知这会儿竟是刚好派上了用场。 他让陈梁自己去厨房将剩下的鸡鸭鱼肉拿走,等人离开后,才对着屋内还在若有所思的几人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被下药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在我们来之后才出现的呢?” 既然不管是海澜月的人,还是顾千重的人,都说他们没有瞧见陌生人靠近过燕绾住的这间屋子。 就连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张柳和陈梁,或者还得加上一个结巴。 偏偏不管是这三人当中的哪一个,都不是能下药的那个人。 所以为什么要笃定的认为,真的存在一个人,能够避开众人的耳目,偷偷在屋里下药呢? 比起那种可能来说,明明是谢忱现在说出的猜测更靠谱一些! 有些事情在无人提醒的时候,或许没人会往那方面去想。 可若是有人开了个头,那后面就大不一样了。 燕绾想到她和谢忱才来这里的时候,张柳曾说过这间屋子的来历,于是看向了海澜月:“我听他们说过一点。” “你在村子里的住处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屋子,而我们现在的这个屋子是你后来找人修建的,对吗?” “是这样没错。” 因为这里的位置太偏,从外面将建房的材料搬运过来,就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了。 更不必说是请附近镇上的人过来建房子了。 如果银钱能够给到位的话,那当然是一切都很好说话的。 偏偏海澜月那段时间,恰好是没有多少钱的。 便只好给村子里的人多发一些钱,让他们帮着盖起了这间屋子。 用来搭建屋子的泥砖,是村中人趁着天晴的时候,从外面挖来了黄泥,自己造的。木质的房梁、窗户还有桌椅板凳床,也都是他们自己人做的。 按理说,是不应该会发生被人下药的事情的。 “你先前带着他们修建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已经跟他们说了,是为谁而建的吗?” 尽管张柳是口口声声的说,这间屋子是替燕绾建造的。 但燕绾是不怎么相信的。 先前她们不能出村子的时候,燕绾和谢忱也在村子里面闲逛过几圈,见过一部分村子里的人。 那些人瞧见她和谢忱时,都很是吃惊。 好像是从未想过会在自己的地盘,见到燕绾和谢忱这样的陌生人似的。 倘若屋子真的是为了燕绾所建,海澜月也确实是将这件事情宣扬了出去,那村子里的人是不应该会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燕绾和谢忱的。 他们应该在瞧见陌生人的那一瞬间,就猜到燕绾的身份才对! 可是他们没有。 而且燕绾从前都是在锦官城,大多数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可能与人结仇。 她也想不到会有人,这样千方百计的来算计她。 如果她自己这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那燕绾自然也就只能认为是其他人的问题了。 比如说海澜月。 说不定她这次差点中毒,就是替人受过了呢? 不管是有意无意,她好像经常在替人受过来着。 海澜月被燕绾说得一愣。 “这间屋子确实是因为你才会建的,只不过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其他人都以为是我自己要住的……” 解释的话才说到一半,海澜月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明白了燕绾话中的未尽之意。 脸上的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沉。 “她查到是谁要害她了吗?” 燕绾在村子逗留的最后几天,一直都没有再见过海澜月。 倒是顾千重经常会出现在她们周围。 男人身上的衣裳是极不起眼的,藏身于角落之中的时候,本也不应该会引人注意的。 可谁让他面上还戴着一个金属面具呢! 顾千重从前应该是不戴面具的,只不过因着燕绾和谢忱的到来,他不能让她们瞧见他的真实模样,才临时寻了个不太贴合的金属面具过来。 容貌确实是挡住了的。 就是在其他方面上出了些问题。 近些时日都是晴天。 阳光落在金属面具上,折射出去的白光也还是很醒目的。 至少燕绾是没有办法忽视的。 她朝折射出光芒的角落看了两眼,只依稀从树网中见到了那面若隐若现的面具罢了。 在顾千重提起警惕之前,她看向了谢忱:“海澜月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我是她的话,肯定没办法像她做的那样好,也不知背后害她的人究竟是打着什么样的主意。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倒是希望她能次次都像现在这么幸运,别那么轻易的被人算计了的。” 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之上,本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海澜月做着燕绾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做不到是一回事情,心中的憧憬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那都是别人的事情,绾绾什么时候对外人的事情也那么感兴趣了?” 谢忱是不大喜欢从燕绾这里听到别人的名字的。 尤其是在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 燕绾叹了口气,想起了幼时的事情。 “其实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曾成为街头巷尾的小神童,那时我窝着我娘的怀里,时长在想将来是要考个状元回来,还是考个探花!” 当朝的科举每次都是有两场的。 一次是男人们的考场,另一次便是女人的专场。 只不过前者的流传度更广,后者每年都只有寥寥数人,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罢了。 燕绾抬头笑了笑,徐徐张开的手掌,像是放了什么东西在上面,她缓缓地握紧了拳头,面上的表情却很是惆怅。 她说:“小孩子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好像世间都没有能够困得住他们的东西,而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 一个人摔的跤多了,再站起来走路时,也会害怕下一刻会再度跌跤的。 或许有些人是能够毫不在意的。 显然燕绾并不在那部分的有些人当中。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入朝为官的,但如果我认识的某个女子,能大大方方的站到朝堂之上,与其他人一起为官的话,就好像我也能达成夙愿似的,所以谢忱你知道是谁要害海澜月吗?” 总有些人是会将自己无法完成的事情,寄托在能够完成的人身上。 燕绾也是如此。 但她不会强迫别人去做些什么,只是默默的在一旁看着而已。 第121章 应学之事 听见燕绾的问话,谢忱扭头看了同车的普度大师一眼,如果不是因为普度大师的缘故,燕绾也不至于差点成了别人的替罪羊,虽说并没有真的受伤,但这等无妄之灾,本不应该是让燕绾来承受的。 “是不能随便打听吗?”燕绾往后面挪了挪位子,拿起旁边的靠枕抱在了怀里,小声的同谢忱说:“我听人说,在京城当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差事做的不上心会被人骂,可若是做的太好,也会被人妒忌。我听娘亲说我舅爷就是因为太优秀才被人惦记上,千方百计的给他下绊子,不过我舅爷特别厉害,都没有被他们算计到!” 她依稀记得燕夫人还说过舅爷后来的去向。 然而因着那是床头故事,她只听到了前半段。 燕夫人说起后半段的时候,她早就已经进入了梦乡,根本什么都没听到的。 普度大师捏着佛珠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抬头看向燕绾。 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压根就没想过她话中说的人就坐在她的对面。 否则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谢忱也愣了下。 他是从谢老爷那里听说过普度大师的俗家身份,平时看着燕绾与普度大师也很亲近的模样,便以为燕绾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现在看来,她好像是不知道的。 “你……” 谢忱本是想直接问燕绾的。 才开了个头,又想起普度大师就坐在他旁边。 当着人家的面,讨论对方的往事,总感觉是有些不大好的。 于是他又转回了燕绾方才提出的问题上。 改口道:“京城有许多旧时的世家,因着家中子弟不上进,后辈之中没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就走在了渐渐没落的道路上。原本海澜月所在的海家也是如此的。” 毕竟海家就只剩下海澜月一个姑娘家了。 那些世家虽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家中的顶梁柱还没有老死不能动弹,便互相扶持着,磕磕绊绊的,倒也支撑了好些年。 “那些人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好。”谢忱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不过坏的时候,也是真的特别坏。” 从前海家的家主,也就是海澜月的父亲,他战死沙场,海家的主母也在生下海澜月不久就去世了。虽然海家也有不少忠仆,但仆人的身份在很多时候都代表着上不得台面,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多。 在皇室出面之前,是那些联合起来的没落世家出马,镇住了暗处的宵小,护住了才刚出生不久的海澜月,也帮她保住了原本该属于她的海家财产。 如果没有他们出手的话,恐怕等皇室想起还有海澜月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坟头草都有三寸高了! 只可惜,从前真心相待的人,也会在时光中变了模样。 没落世家的下一代,依旧是一群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整日里除了在花坊酒馆一掷千金,就再看不到他们做其他的事情了。 吃喝嫖赌,除了最后一个赌字不曾沾染,其他的是样样精通! 曾经的中流砥柱已经年迈不堪,一只脚踏进了黄泉,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偏偏世上有太多让他们放不下心的东西,家族、后代,没有哪一个能够让他们省心的。 恰在此时,海澜月却出现了。 从前弱小的只能依靠他们才能保住性命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在没有直系长辈教导的情况下,长得非常好,比他们膝下精心养育的孩子还要好。 所以,怎么能甘心呢! 明明大家都应该生活在沼泽之中,忽然有一个人挣脱开去,走上了她的阳关大道,这叫还留在淤泥之中的其他人要怎么想是好呢! 昔日的交情,不能让他们真的做下取人性命的事情。 但心里总归是不甘愿的。 “听说他们已经在约束自家子弟,不许他们出门胡闹,在海澜月这里下那些会让人上瘾的药,也是因为想要把控她。” 倘若海澜月真的对那些药上瘾,必然是不可能继续在朝为官的。 她若是离开了朝堂,那肯定就要嫁人生子的。 那些没落世家的人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他们可以将自家孩子打扮的齐齐整整的,只待海澜月从中挑选一个,倘若有她的教导,那么下下一代的孩子肯定能独当一面,成功做到振兴家族的。 只不过他们的算计出了些偏差。 不仅没能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还提前让海澜月知道了其中的真相。 这下不结仇都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结亲,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他们果然是因为年纪太大了,所以连思维都已经僵化到这种地步了呀!”燕绾看了眼对面头顶光秃秃的普度大师,想了想,还是先和他道了声歉,“虽然大和尚你的你年纪也很大了,但是你瞧上去就比别人要年轻很多的,你跟我们走出去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们哥哥呢!” 哄人的话,燕绾是不大会的。 但听得多了以后,也还是能说上一两句的。 其实这些话也还是得分人来说的。 不管燕绾说些什么话,在普度大师眼中都是些孩子气的话,他根本就不会生气的。 这会儿也是如此。 他冲燕绾笑了下,闭上眼睛默念着他的经文,态度是表现的很明显,不打算掺和到燕绾与谢忱的讨论中去。 背后谈论他人的事情,如果不是必要的情况下,普度大师是不愿意去做的。 见他这副模样,燕绾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朝谢忱招了招手后,小声同他说:“如果只是为了让海澜月替他们教导后代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算计,大家都知道他们对海澜月是有恩情在的,倘若他们将家中小辈送到海澜月的面前,海澜月肯定是会好好教导那些孩子的,可他们却偏偏要做出这样恶心人的事情!” 那些没落世家是联合在一起的,并非是一姓一户。 就算真的叫他们的算计成真,海澜月最后也只会嫁给其中一个人,总不能各个都嫁一遍的。 谢忱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普度大师,悄悄的往燕绾的方向挪动了下位置。 “无非是私心作祟罢了,”他摇了摇头,对那些人很是看不上眼,“他们从前是高高在上的对海澜月施以援手,谁知几年过去,两者却是调换了位置,原本的施助者却反过来需要求助,习惯了当家做主的人又怎么可能弯下腰去求人呢!”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家人有多么的上不得台面,所以才会一心算计,而不是光明正大的求助呀!” 普度大师忽然开口道:“海施主并非普通人,她能处理好那些人的,倒是绾绾你,可有想好锦官城的事该如何处理?” 世人的喜乐伤悲并不相同。 每个人都过着她自己的生活。 外人只会通过表面的光鲜亮丽来揣测你的经历,并不能只看一眼就明白你的所有喜怒哀乐的。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燕绾抓紧了手中的靠枕。 略显心虚的说道:“如果是要说我的事情,我觉得现在更应该谈一谈接下来到碎叶城之后,要做些什么!” “大和尚你不是说碎叶城的那味药材是有期限的,过了那个时间以后,它就会变得没有药效,根本就不能用了吗?现在我们在海澜月那里耽搁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过了那个期限呢!倘若过了期限,我们岂不是还要在碎叶城待上好长时间?” 尽管燕绾目前是不怎么想回锦官城,但她从来没有和家人分开过那么长时间的。 上次离开锦官城,她身边还有燕重镜相伴,现在却只有谢忱与普度大师陪着她了。 如果不是她一直求着,普度大师甚至没打算带上谢忱呢! 普度大师叹了口气,说:“我原本只是想带你来此处见一见海澜月的。” 倒是没想过,会有人给海澜月下药。 还那么不凑巧的被燕绾和谢忱撞上了。 她们两个还真的差点中了药。 燕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回想着自己这些日子纠结的事情,好像一直都是为了自家爹娘哄骗了她,从头到尾都将她当成傻子来糊弄,半点真相都不愿意跟她说。 再看看先前遇见的海澜月,她无父无母的成为朝中官员。 嗯! 燕绾眼前一亮,忽然就明白了普度大师的意思。 只见她松开怀里紧攥着的靠枕,抬手整理了下挡住视线的碎发,然后一本正经的朝普度大师拱了拱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朝他摇了摇头,“可是我觉得我做不到那样的。” 不等普度大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燕绾就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世上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疼爱他们的孩子,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来自父母的疼爱,像您让我看的那位海澜月,她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依旧能将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可我做不到她那样的。” “如果是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那失去与否,在我心中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但那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忽然间却发现一切都是幻象,我以为是我拥有的,其实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您叫我怎么能轻易接受呢?” 她得到过自家爹娘全心全意的宠爱。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认为那份宠爱是全心全意的。 等到一切真相浮出水面,让她知道从来没有什么全心全意的时候,难道还不能让她多难过一些时日吗? 普度大师手中的佛珠已经放了下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小姑娘家家,总是这样难以沟通。 他和她说这件事情,她却偏偏要想到旁的事情上。 思维发散之快,当真是拦都拦不住。 可等到真正需要她发散思维的时候,她又傻乎乎的只知道在原地转圈,多余的心思是一点也没有。 “你以为我让你看海澜月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吗?” 不止是普度大师觉得燕绾很难沟通,燕绾也是如此看待普度大师的。 她当真觉得自己已经很能体谅普度大师的意思了。 “其实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好些天,我也只有最后那几天才见到了海澜月,而且那个时候她还忙着去查是谁下药的,我和她就真的只是见了几面而已,您还想要我从她身上学些什么呢?” 与真人也只是见过聊聊几面,想让她说出感慨来,当然也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倘若不是知道下药的事情,是普度大师一开始都没有料到的。 燕绾甚至想要拿这件事情来说事的。 她看着普度大师又对她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也很想回他一个朽木不可雕也。 没有遇到变故之前,她也就只有在那位早死的兄长面前,才会温顺一些。等到遭遇变故之后,她压根就没有不温顺的时候。 至于现在真想大白之后,燕绾渐渐恢复本性,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压抑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抿了抿唇,又说:“还是你想告诉我,这个世上谁都不可信,当初能对我施以援手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我下毒手,是这样吗?” 普度大师被她的话噎住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我是想叫你看看她是如何为人处世的。” “你与谢忱在村子里住了好些天,应该也听到村子里的人是如何评价她的,我想应该是没有人会说她不好的。” 燕绾不解的看向他:“那些人都是海澜月的手下,肯定是不会说她坏话的呀!” “那你知道她是在去年冬日才到不平谷任职的么?”普度大师一看燕绾现在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村子里的那些天压根就没仔细打听过,之所以知道一些海澜月的事情,恐怕都还是给她领路的那几个官差有意说给她听的。 他不由得摇了下头,道:“村子里的官差大多是从前留下来的,海澜月过来任职虽然也带了自己的人手,但她带来的人最多也只有两三个,可她却能在短短月的时间内,收服村子里的人心,你该知道的是这个。” “该学的也是这个!” 第122章 有话说话 燕绾手摸到一旁的靠枕,在普度大师的叹息声中,默默地将靠枕捡了回来,四四方方的靠枕卡在她的膝盖上,她小心的将脸埋了上去,视线之内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旁边的谢忱看不过去。 抬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敲了两下,低声说:“这样不闷吗?还不快些放开来……” 绸缎做面的靠枕,里面塞的是新制的棉花,前几日还趁着天气晴好,特地放在外面晒了许久,因而人靠上去的时候,不仅是软绵绵的,还带着些许模糊不清的暖意,也不知是出于自身,还是来自前几日的阳光。 燕绾保持着埋头的姿势,压根就没有动弹的意思。 良久之后,才听见她隔着靠枕,闷声闷气的说:“可我就算是见过了海澜月,也没办法让自己变得跟她一样的。” 人的性格有天生的,也有后天养成的。 奈何燕绾的性子是一早就养成的。 如今便是想要改,也是改不了的。 “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能够好好的,可有些事情不是光想想就能做到的,”燕绾只觉得越发的疲倦不堪。 燕老爷和燕夫人也曾对她的性格表示过不喜。 只不过那时候她困在假象造成的梦魇之中,挣脱不开梦魇带来的负面情绪,他们许是担心会刺激到她,所以做多也只是旁敲侧击两句,根本不会追着这件事情不放,燕绾才没有将事情太过放在心上。 但许多当时不在意的事情,事后回想起来时,总会多出几分私下揣测带来的偏差。 眼中似乎是进了异物,不管是睁开,还是闭上,都有些难以忍受。 她在怀中的靠枕上蹭了两下,低声开口道:“大和尚,你要知道我是做不到那样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海澜月,同样的,也只有一个燕绾,燕绾只会是燕绾,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海澜月的。” 车厢外的风吹动了里间的车帘,不偏不倚的,恰好让车帘挡住了普度大师的视线,叫他看不见燕绾。 其实就算没有挡在两人中间的车帘,他也是看不见的。 毕竟小姑娘将脸埋在靠枕上,一直都不见她抬头。 交谈声消失不见,只余下车轮压过碎石子的声音,细碎的让人无法忽视。 燕绾一只手扶着谢忱的胳膊,不去看下人捧来的脚蹬,另一只手提起了裙边,直接从车厢中蹦了下来。落地时有些不稳,还踉跄了一下,被谢忱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看着她略显活泼的动作,普度大师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小姑娘家家终究是活泼些的好。 总好过往日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连普度大师都不说话,谢忱就更不可能开口了。 他在燕绾面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哪里会舍得去指责她。 城门口迎来送往的人有许多,却没有哪个是来接他们的。 燕绾不曾派人送信给碎叶城的燕家人,倘若不是离开的那天恰好赶上燕重钧来寻她,她甚至连锦官城的闫家人都不会去告知。至于在那之后,燕老爷与燕夫人找上门去,却连人都找到,那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该给的时间,她都已经给了。 在那个时间之后出现的人或事,自然就不能再让她如同以前那般掏心掏肺的。 几个下人已经赶着马车,自觉的排上了队,燕绾却注意到普度大师正在打量着四周,瞧上去似乎没有进城的打算。 她拽了拽谢忱的衣袖,示意他去看普度大师。 “我怎么看着大和尚的举动有些不大对劲来着?” 回想了下上次来碎叶城时的场景,她又道:“我们怎么在城门外就下了马车,难道不应该和上次一样,进了城再下车吗?” 她是看见普度大师喊停了马车,便也跟着对方下了车。 也是等到下车后,瞥见了不远处的城门,才知道她们原来还没有进城呢! “难不成大和尚是担心进城之后,没有住的地方,其实这个是很好解决的呀!” 不说燕家在碎叶城置办的房产,就算是临时住到仲宁或者仇墨岚的家中,也是可以的。 暂住几日罢了。 她手上还有仲宁和仇墨岚特地写的手书。 拿了手书,给管家看过之后,她们自然能住进去的。 就算是不住到城中的宅院中去,随便在街上寻一家客栈,也不是不可以的。 无非就是多花上一点银钱。 可是像她们这样的人呢,其他的东西或许不多,但银钱肯定是不缺的。 谢忱摇了摇头,道:“这也说不好。” 燕绾叹了口气,还是想要问的更清楚才能放下心:“可别又是像之前住在海澜月那里似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住到寺庙中去,至少清净不是。” 走过来的普度大师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人瞧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上的衣裳打着许多的补丁,针脚细密还绣了两朵花,看上去就是废了不少的心思。他跟在普度大师的身后,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一点也没有落于人下的感觉。 “这就是你说的燕家小姑娘呀!看上去确实是很好欺负的样子,不过让你教导了许多年,想来也是个满肚子流着坏水的小狐狸!” 上来便是一阵评头论足,虽说言语之间并没有轻视的意思,但瞧着他说话的态度,燕绾就不是很高兴的。 小姑娘皱了皱眉头,还偷偷的瞪了眼普度大师,像是在责怪他将这样的人带到她的面前来。 普度大师瞥见了小姑娘朝他翻的那个白眼,不由得摇了摇头。 顺便否认了那人的话。 “这丫头随了她娘,都是个实心眼的。教了她的东西,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想到先前的事情,普度大师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他叹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她要是把我教的东西当成故事来看,只在心中留下丁点儿的映像,倒也还好,总归是往心里放过的,遇上了类似的事情,也能知道该怎么去处理。” “听你这意思,她是连听都没听?” 可不就是这样么! 普度大师也没想过小姑娘会阳奉阴违,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为时已晚。 “小丫头性子倔强,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去更改。你说我都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为了教导她们这些后辈,还特地为她们去编写话本,就怕她们觉得我说的事情太深奥,让她们听不懂,可这丫头倒好,是一点也不愿意去看,更不必说是将话本的东西放在心上了。” 燕绾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抄写经书上。 哪怕普度大师特地用话本换了经书,让她去抄写话本去,小姑娘也有那个本事来阳奉阴违。 他让她抄写的话本,全让谢忱代为抄写了。 偏偏普度大师在话本中写的东西,也只有燕绾本人看了才知道其中的意思,谢忱即便是认真抄写了,也认认真真的看过了,可他毕竟不是燕绾,根本不能从中领会到什么东西,以至于普度大师竟是做了多年的无用功。 倘若不是前些日子在路上问到了燕绾,发现小姑娘太过一根筋,他恐怕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燕绾也没想到普度大师会在外人面前抱怨她。 不管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和普度大师是什么关系,反正在燕绾看来,对方就是个外人的。 燕绾抬头去看普度大师,面上带着倔强之色:“明明是你们这些人,总是喜欢把很简单的事情变得万分复杂呀!” “倘若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大可以直截了当的同我说,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可你们却偏偏要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让我自己去领会,我猜不出来的时候又要怪我笨,那你们就没想过,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去猜什么吗?” 就很是生气了。 普度大师道:“好好好,是我不该用那样复杂的方式去教导你。但是我给你的册子,让你抄写的时候,你怎么就让旁的人来代笔了呢?” “你又没说不能让人代笔。” “这难道还要我特地与你说不成?我既然是将册子交给你,让你好好抄写,你也在我面前应下会好好抄写,左后却出尔反尔,还来了个鱼目混珠的人,难道不是你么?”普度大师点了点燕绾的额头,“小姑娘行事也得讲点良心呀!” “那都是有原因的呀!” 燕绾不高兴的拍开普度大师的手,在原地气得跺脚,一点也不害怕普度大师。 她抬手蹭了蹭鼻尖,声音都提高了不少:“我那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重锦哥哥,又听说在水中溺亡的人,须得找到替死鬼才能如同常人一般轮回转世,但是鬼物若是拉活人替死,下了阴司是要被处罚的,来世甚至连人都不能当,只能当个畜生去偿还上一世的罪孽。” “寺庙里的和尚都说抄写经书是在做功德,我想给重锦哥哥多攒一些功德,让他不必拉人替死就能去轮回,偏偏你每次都要叫我抄那些话本子,我特地问过寺里的其他人了,经书是功德,话本可不是,那我当然是要抄写经书,而不是将时间花费在根本没什么用处的话本上呀!” 毕竟普度大师那时候可没有说过话本的重要性。 小姑娘确实是有些辩才的。 只不过在场的人都没有被她偷换的概念迷惑到。 普度大师冲她摇了下头:“我已经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了,可是你先答应了我,你会抄写的。” 燕绾听到这话,不是不心虚的。 但是旁边有个陌生人在看热闹的时候,她就不是那么很想承认了。 这种时候当然是要死犟到底才行! 不能丢了气势。 她拉起一旁没能说得上话的谢忱,毫不犹豫的说:“您也知道我和谢忱是同生共死的交情,我的所有事情他都是知道的,那他抄写的话本当然也就等同与我抄写的了,所以我也不算是骗了你呀!” 狡辩。 一切都是狡辩。 普度大师看着谢忱红透了耳垂,又看了眼还傻乎乎的跟他辩论的小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气她到这地步都还没开窍,还是庆幸她这会儿还是没有开窍了。 他曲起食指,在燕绾额头上敲了一下。 看着小姑娘不高兴的抱着被敲疼的地方,还偷偷的瞪了他两眼。 到底是他家的傻孩子,除了再想办法教一教,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总不能叫她重新投个胎,把脑子给整灵光些! 谁知道她投胎以后,还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呢! 且凑合着过。 普度大师同碎叶城周边寺庙的主持是相识的,带着燕绾等人去打了声招呼,又同其中一个主持约了办水陆法会的日子,稍后便带着他们又回到了碎叶城的门口,众人转道去了樊家庄。 几人同坐一辆马车,燕绾看着与普度大师坐在一起的那人,好奇的问道:“我方才听到你同大和尚谈及药材的事情,那我们这次来碎叶城找的那位药农就是您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当然是因为对方的模样,与燕绾心目中设想的药农实在是区别太大了。 寻常的药农,或许确实应该是如同此人这般的打扮,家无恒产,吃喝都有些发愁,以至于身上的衣服破了只能修补过后继续穿着,都没有闲钱去买新的衣裳。 但是普度大师认识的药农,当然不应该是普通人才对。 仅仅只是燕绾急需的那味药材,就已经是千金都换不来的珍稀药材,随便拿出去卖一卖,也不至于还要过着这样衣服都要打补丁的穷苦日子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的。 比如说。 眼前的这位与普度大师交好的药农,就有着喜欢穿破旧衣裳的癖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谁知道会不会有那样奇奇怪怪的人呢! 普度大师先点了点头。 “他叫樊嗣猊,是我的一位朋友,以前我在碎叶城钻研医术的时候,同他拜在同一位老师的名下。我学的是治病救人的医术,而他学的却是如何治理草药,给你拟写药方的时候,我就想要请他过去一叙,只是不那么凑巧,一直等到今日,才有机会带你来见他。” 第123章 过河方式 马车下山后,一路是向西走的,越走便越觉得绿树成荫,风吹过叶梢枝头,带来林间青草的气息宛若春日里的一点小小馈赠。 轻轻推了一下燕绾的胳膊,借着衣袖的遮挡给燕绾递了两个小荷包,谢忱小声同她说:“绾绾,你饿不饿?” 两个小荷包,一个装着薄荷糖,另一个里面放着肉脯。 车厢里还坐着一位得道高僧。 以至于投喂小姑娘的动作都要变得小心翼翼的。 燕绾摇头:“今天早上的红薯很甜,红糖馒头也很容易饱肚子的,我们现在是快要到地方了吗?” 隔着车帘的缝隙,隐隐约约的能瞧见远处的人烟。 说着不饿的小姑娘,在瞧见普度大师和樊嗣猊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手中的荷包忽然就变得沉重起来。 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怪让人为难的。 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扒拉了下怀里的靠枕,默默地将荷包扔到袖袋中,只好假装看不见。 “现在还只是在半路上呢,”樊嗣猊缓声道:“你是从窗户那里瞧见了前面的烟,这会儿都已经是中午了,乡下人家也到了做中午饭的时候,炊烟从烟囱中飘出来,你从远处瞧着仿佛很近,其实还远着呢!” 他侧过身子,拉开了面前的车帘,倒是比侧边的窗户看的更加清楚了。 樊嗣猊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杆烟枪,末尾已经塞上了烟草,但是没有点火,他用烟枪敲了敲车夫的肩膀,叫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更大的空位以便车厢中的人往外瞧。 “按照我们碎叶城的取名习惯来说,樊家庄其实应该是叫樊家村的,毕竟那里是一整个村子的人,而不是归属于樊家名下的一个庄子。”樊嗣猊指着远处的炊烟:“奈何世上多的是踩低捧高的人,我拿着上等的药材去药铺,他们听说我是来自樊家村,收药的价格都压低了五六成……” “药铺的人也会这样吗?”燕绾攥紧了手中的靠枕。 不都说医者父母心么! 怎么还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呢? “当然也会有那样的人。”樊嗣猊望着手中的烟枪:“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村子里的其他人在家种药,上山寻药,他们也知道自己找到的药材珍贵,却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樊嗣猊说到这里笑了下,眼中半是怅然,半是无奈:“没见过世面的人,旁人稍微多给了两分的银钱,他便以为是得了泼天的富贵,拿了钱回家去也是小心翼翼,谁都不敢说。” 纵使樊嗣猊知道那些药材本该价值几何,可他又不知道村里人从药铺得了多少银子,更不可能家家户户的去说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燕绾摇头。 “世人说先敬罗裳后敬人,诚不欺我。” 樊嗣猊忽然笑了起来:“那日我刚从山中采药归来,恰逢村中有人要去城中卖药,想着不如同路,便与他一道去了。” 他那时在山上已经耗费大多的力气,又从樊家村走到碎叶城,实在是有些累了。 于是,与药铺掌柜打交道的事情就都交给了同村人。 结果却听到掌柜的将药价压到了一个极低的位置。 “他们没认出你来,却让你发现他们的区别对待了吗?” 樊嗣猊与普度大师是师兄弟。 虽说他学的并非是医术,但寻找药材和种植药材,本身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毕竟任何治病救人的药方都离不开药材的。 药师固然是重要,没了药材,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在碎叶城不能说是人尽皆知,但只要是开药铺,收购药材的那些人,必然是知道他的。 只不过他往日里出门都会打扮的齐齐整整,头发胡子都干干净净的,身上的衣裳未必会有多昂贵,但肯定不是破破烂烂的。然而他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像是十天半个月没洗澡的野人,更不必说是脸上,衣服上沾到的泥,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 没有拎起扫帚将人赶走,就是因为知道他们身上有好药材了。 等到药材到手,那些人才不会任由这样脏兮兮的人赖在他们铺子里头呢! 当然,赶人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是不会用那么明显的话,但态度细究之下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如果只是压了那些家养药材的价格也就算了,可那些野生的草药,他们也压了价格。那些人明明知道药农为了采药,都得跑到深山老林,悬崖峭壁之上,稍不注意便会命丧黄泉,可他们依旧是毫不心虚的从中赚取差价。” 樊嗣猊从前小看了世上的人心,后来便再也不愿意去相信人心了。 “我在碎叶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他说着谦虚的话,面上的神色也是淡淡,“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是我府上不识药的小仆拿了甘草片,去卖给药铺里的人,那些人也会出钱买下来,丁是丁,卯是卯的给钱,半个铜板都不敢少,换成了村子里的其他人,那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干脆就将自己的名头,借给了村里其他人去用。 药铺的人也不会因为来卖药的是他的人,就涨价讨好他,顶多是叫他们公正一些,不要在克扣药农本该有的报酬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 燕绾捋清楚樊家庄出现的缘由,心下也生出几分感叹来。 “住在樊家村的药农有你的庇护,倒是不会被药铺克扣,只是那些不在樊家村的药农,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她琢磨了下自己的小金库。 燕绾是孤身一人从燕府离开的,出门时一个仆从都没带,从前的贴己也都还留在了府中,唯独一方印鉴是装在贴身荷包中,被她给带了出来。 朝廷在外开了钱庄,因着存钱是有利息的,大多数人都会将钱存进去。 她也是如此。 那方印鉴便是取钱的凭证。 燕绾记不清自己在钱庄存了多少钱的,但拿出来开个小药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唯一有问题的便是,她若是开了药铺,当真在碎叶城做起收药材的小生意,那收来的药材该往何处去,又有谁能来替她辨认药材的真假呢? 她确实是可怜那些药农的。 但世人有好坏,谁能保证药农就全都好的呢! 说不定就有哪个会做着以次充好的事情,她若是不提前做好准备,等到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再去做准备,那可就真的是为时已晚了呀! “到了。”樊嗣猊指着前方的小溪,“马车再往前走一些,那边有座小桥,从桥上过去,对面那片稻田后面就是樊家庄了。” “少爷,接下来的路,马车走不过去的。”赶车的车夫拎起了缰绳,将马车停在了小桥边,“桥中间的石板缺了几块,马车从上面走的话,怕是要卡在路中间的,您看这?” “先下去,我也不知道这边的桥什么时候竟是坏了,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马车,等我回去找人来将桥给修好了,再赶着马车进去!” “这个桥,看上去很有几分古朴的意味呀!” 燕绾从车厢出来后,下意识的攥紧了谢忱的衣袖,盯着不远处的石桥,半点上前的打算都没有。 石桥是很普通的石桥。 在小溪中间竖起了两个桥墩,桥面的部分是用几块大石头拼接而成的,两边没有扶手,桥面之上还有缕空的位置,从上面走过时,湍急的溪水还会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不管是从视觉上,还是从听觉上来说,都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绾绾?”普度大师已经跟着樊嗣猊走上了石桥,一回头却发现谢忱和燕绾还站在岸边,小姑娘脸色有些发白的盯着流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还没有用过午膳,马上到了樊家庄后,就能让人给你准备一桌饭菜了,怎么还不过来?” 如果想要吃饭,必须得先从那座桥上过去的话,燕绾觉得饿一顿,也挺不错的。 谢忱一只手被燕绾抱在怀中,他用空余的那只手遮住了燕绾的眼睛,说:“不如你就这样抱着我的胳膊,我帮你挡住眼睛,牵着你过去,你看怎么样?” 想法是很好的想法。 燕绾松开手中的胳膊,拉下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声音颤抖着说:“我觉得好像不太行呢!” 她还没有上桥,这会儿就已经在抖腿。 等会儿真的上了桥,一时害怕上头的话,岂不是会直接腿软的连路都走不了。 那可就真的是不太行了呀! 樊嗣猊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来,他朝岸边的人招了招手,大声安慰他们:“你们别看这边的溪水好像流的很急似的,实际上这条小溪浅的很,它这边的水只到人的腰上,真的不是很深,你们没必要那么害怕的。” 就连家中清澈见底的小水池,燕绾都不大敢从旁边经过。 更何况是眼前瞧上去就声势不小的小溪呢! 虽然那边的樊嗣猊说这条溪很浅,但是燕绾她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而且有句话叫做善泳者溺。 燕绾根本就不会水,她就更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去冒危险了。 她攀在谢忱的肩膀上,冲桥上的两人摇了摇头。 “大和尚,要不我和谢忱先回碎叶城去,你与这位樊先生许久未见,应当是要秉烛夜谈,一时半会儿也顾及不到我的,那等你们熟络之后,我再来可好?” 给她日的时间,从碎叶城请来一些造桥的工匠,在小溪上建起一座木桥,暂且凑活用一下也行。 只要别让她现在就过去,她总能想到其他办法的。 说话间,燕绾不由得顺着小溪的流向看去,试图看见小溪的尽头,只是这条溪有些长,至少在她眼下的位置是看不出尽头在何处的。 不一会儿,普度大师从桥上走了回来。 他拍了拍谢忱的肩膀,指着燕绾头发上的丝带说:“你给她将丝带解下来,蒙着她的眼睛把她给背过去,这都已经是半下午的,再往碎叶城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天黑前感到城门口呢!”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耳畔的声音就变得更加清晰。 她听见溪水的声音,也听见了谢忱的呼吸声。 一切好像都很远,又好像都很近。 “普度大师?”在门口晒太阳的妇人瞧见了远远走来的一行人,呆愣了片刻,连忙拿起椅子旁边的木棍,杵着木棍迎了上来:“已经是许多年没见过大师了,今日一见竟是觉得大师多年如一日,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从前那般……”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没有杵木棍的那只手,隔空虚虚的抚摸着谢忱背上的小姑娘,就连面色也都滞凝起来。 “这个小姑娘是怎么了?”木棍捣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妇人往谢忱身边走了两步,很快却又退到了一旁,她很是担忧的问:“莫不是也伤到了腿?”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伤到了腿呢?你们快将她背进来,我家中有许多治腿的药材,也不知道这时候能不能派上用场,大师你可要给这个小姑娘仔细看看,得让她的腿快些好起来才行,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伤到腿呢?” 温柔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让原本昏昏欲睡的燕绾一个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忽然颤动了一下,谢忱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从那位妇人的话,还有谢忱的解释之中,燕绾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只是她的腿是好端端的,根本一点事情都没有。 完全是一场误会而已。 可听着那位夫人担忧的话语,燕绾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是好。 她隔着额前的碎发,悄摸摸的向普度大师求救着。 怕水,不敢从桥上过,她自己也很是无奈的呀! 燕绾原本以为自己的这个毛病早就已经好了,毕竟先前在锦官城城外的别庄中,她也从木桥上走过许多次,那时候心中是一点害怕都没有的。 谁能想到真相大白之后,她反倒是不敢从桥上过了呢! 总感觉桥与桥下的溪流会带走很多东西。 而她根本就留不住。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张 细微差别 “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燕家小姑娘燕绾。”樊嗣猊连忙上前扶住了那名妇人,回头冲谢忱还有他背上的燕绾笑了笑,“我这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大好了。” “我本来和她说过你的,奈何她这人最见不得别的小姑娘受伤,一瞧见有人受伤,她就什么东西都记不住了。燕小姑娘,你还是快些下来,也别让我这老婆子一直误会下去了。” “燕家的小姑娘……” 樊夫人低声呢喃了一句,茶色的眼眸中带着些许的迟疑:“燕家,是锦官城的那个燕家么?我好像见过你们家的人……” 她见燕绾松开环住谢忱脖子的手,站在地上时不摇不晃,长裙遮住了她的腿,但行动之间不见丝毫滞凝,显然确实是安然无恙的。 她在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这都已经半下午的时候了,你们一路赶过来,应该还没有用午饭!快请进,我这就叫人给你们准备午饭去。” 乡下的宅子因着地皮便宜的缘故,看着都比城里的宅子要大上许多。 踏进红漆大门,入眼的便是长长的抄手游廊,游廊是从花园中穿过的,走在上面随时都能看到两侧盛开的鲜花,在暖房中养着的花,只在晴天阳暖的天气会搬到花园里,为单薄的花园增添几分艳色。 燕绾她们来的时间恰恰好。 正好是一个大晴天。 花园中来来往往的下人正在搬着花盆,素色的花盆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花纹都没有。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下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也有几个成群的围在一起,远远看去欢声笑语,却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樊嗣猊看到院中闹腾的下人,还皱了皱眉头。 而樊夫人却是一脸欣慰的模样。 她也瞧见了樊嗣猊的脸色,却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小姑娘家家的当然还是活泼些好,总不能都跟你我似的,像是闷葫芦,一点朝气都没有,那可不行。” 似她和樊嗣猊这般,是已经年老,失了活泼也是理所当然的。 府上的这些小丫鬟们却不同。 一个个的都是正当年,合该活泼才对。 樊嗣猊旁的事情都是听从樊夫人的,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是固执己见。 “她们本就是咱们雇来的人,倘若没有咱们,她们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步去呢!”他瞥了眼人群中笑得最欢快的那个丫鬟,脸上的厌恶之色溢于言表,“有这般的经历,她们就更应该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而不是仗着主子的喜欢,就肆意略过主子的底线,明明只是一个下人,却妄想当主子,也就只有你会由着她们!” 总有些蠢货自己长得丑,还想的特别美。 樊嗣猊刚才看的那个丫鬟就是如此。 本就是樊夫人一时好心,他才忍着满心的不喜留下这些他并不想留下的小丫鬟们,谁知那丫鬟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还穿着中衣跑到前院来勾引他,他前脚才叫管家将她乱棍打出去,结果管家办事不利,竟是叫她跑到樊夫人面前哭哭啼啼。 偏偏樊夫人的身体不好。 他也不敢跟樊夫人说对方那些龌龊的事情,以免叫樊夫人生气,气坏了身子那就不好了。 不过现在普度大师来了。 樊嗣猊觉得自己可以多说一些,也不用担心樊夫人的身体问题了。 跟着师父一起学医的时候,他就知道普度大师医术高超,如今多年过去,想来普度大师的医术只会变得更好,而不会有其他的可能。只要普度大师愿意出手救治樊夫人,哪怕不能做到药到病除,但肯定会比现在的情况好。 不至于一点小小的真相都接受不了的。 所以他很快就能看到那个丫鬟的下场了。 他说要将那丫鬟赶出府去,是早是晚都无所谓,只要最终赶出去就好了。 一住进樊家庄,普度大师就给燕绾拟好了药方,按照一日三餐的剂量写出来的药方,哪怕还没有见到实物,只看着那白纸黑字的药方,都能闻到苦药汁的味道。 “这药方好像和绾绾之前用的那副并不一样,您这是已经开始给绾绾治疗了吗?只是这方子上的剂量是不是太重,绾绾的胃口向来不大,如果真的按照这药方来喝药,她光是喝药就已经喝饱了,哪里还用的下去饭呢!” “已经开始治疗了吗?”药方还在谢忱的手上,没有看到方子的燕绾还松了口气,此时到底不必从前,她现在是不愿意轻易死去的:“那可真是太好了,快些将汤药准备好,我也想能早点好起来。” 心底的高兴没能持续更长的时间。 当燕绾看到了纸上的药方,立刻变得愁眉苦脸。 “樊先生不是说要请大和尚给他的妻子看病吗?这药方莫不是要给樊夫人,大和尚你不要给错了人,到时候喝错了药可就不好了呀!” 小姑娘满脸犹豫的将手中的药方递出去。 尽管明知那种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想试探一下。 毕竟要是真的按照药方来喝药,她觉得身体还没有治好,她的味蕾就要被汤药给彻底毒害,往后甜是苦,咸是苦,不管尝到什么味道都是苦的了。 “这三张药方是特地按照你的体质来拟的,”普度大师看向燕绾,忍不住叹息道:“如果是按照几个月的脉象来说,现在就已经可以开始给你医治,然而我初时也不曾料到短短几个月,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我如今托人准备好的药材,同你现在是不对症的,与其将时间继续浪费在找药材上,倒不如先将你的身子调养到先前的模样,这样便可以用先前的药材了。” 燕绾注意到他话中的重点,顿时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也想不到短短几个月而已。 竟然会发生那么多的,让她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便只能如此了么?”她朝普度大师伸出手比划道:“稍微少喝一点药,也不行的么!” 为了性命着想,燕绾还是能够喝下药的。 只不过一日三餐的量,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讨价还价没能成功。 燕绾要喝的汤药依旧是原来那么多。 因着不想让自己临时的住所,被浓浓的苦汤药占据,燕绾每日都特地起得早早的,跑到小花园去喝药。 这日清晨,她如同往常一般来到小花园的凉亭里,送药的丫鬟还没来,可凉亭却被其他人给占了。 木质的拐棍被平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樊夫人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望着桌面上的黑色搪瓷碗,久久都会不过神来。 燕绾在进园子的青石小径上站了好一会儿。 她对樊家庄的布局并不是很了解。 能找到此处的小花园,也不过是因为初来的那日,一进门瞧见的便是眼前的小花园,才将此处当做了临时喝药的场所。 现在她惯用的喝药地被旁人占了,也不知现在是该再另寻他处,还是就这样先凑活一下,暂时与樊夫人共处同一个凉亭之中。 就是有件事情。 燕绾说不好,也不晓得该找谁去问。 两种苦兮兮的汤药,放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它们的苦味是否会叠加? 倘若答案是前者,那她觉得自己捧着汤药碗,蹲在抄手游廊里喝,也是一件不错的选择呢! 凉亭中的樊夫人终于将视线从面前的药碗上挪开。 轻轻一瞥,便瞧见了犹豫不决的小姑娘。 正当年的小姑娘,本就应该穿红戴绿,才能不负眼下好时光。 偏偏燕家的小姑娘与别个都不同。 她从锦官城带来的衣裳都是偏向素色的,且上面的花纹绣样都以简朴大方为主,颜色稍微艳丽一些的,根本就没有。 在樊夫人看来,这个小姑娘实在是太过辜负上天给予她的好容颜了。 她远远的冲燕绾招了招手。 抬手将石桌上的拐杖拿了下来,倚着座下的石凳随意的摆放着。 燕绾过来时,恰好就能坐在她的对面。 她注意到樊夫人两边耳朵上的耳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尽管一眼看去时,仿佛两边耳坠上的绿松宝石都是一样的透亮,然而右边那颗绿松宝石下面还有几缕银色的流苏,左边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以对称为美的,说不定樊夫人的这对耳坠取的就是两边不对称的美呢! 燕绾没多说话。 面上的好奇之色却是没办法掩饰的。 “怎的这般看我,好像从前都没见过我似的。” 樊夫人被燕绾这么一瞧,差点都忘记自己将人叫过来的初衷了。 明明小姑娘已经在樊家庄住了有五六日,与她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今日看她时的态度这般奇怪。 燕绾摇摇头,视线从樊夫人耳侧挪开,正想要说些什么,谁知迎面而来的风将桌上苦汤药的味道,全吹到了她的面前。 猛地吸进一口气,结果是浓浓的苦汤药味。 她捂着胸口,差点没咳出个好歹来。 这回也不想多说些什么了。 燕绾朝樊夫人摆了摆手,说:“我看桌上的这汤药都快没了热气,您还是趁它凉透之前,先将它给喝了!” “冷了的汤药是没多少药效的,就算重新送到厨房加热,再端回来也比不上先前的药效的。” 她劝旁人喝药的时候,说的是头头是道。 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却又变成了能拖就拖,反正不会喝的那么痛快的。 “你们这些小姑娘呀,就是吃不得苦,”樊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眉头也不皱的喝下了那碗汤药。 倘若她喝完药以后,没有将果脯蘸着蜜糖吃的话,那样她的话可信度或许还要更高一些的。 燕绾很少会去挑别人的刺。 也就没对樊夫人前后不一的行径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她只是点了点头,当做听了樊夫人的话。 等到燕绾日常的汤药来了后,当着樊夫人的面,她也不好像往常一个人似的,喝一口歇一会儿,将一碗汤药喝的跟在灌毒药似的。 说不上是一口闷,但也能算是一鼓作气的。 几轮闲话家常之后,樊夫人忽然提到了燕绾的耳垂。 “你来府上住了有好几日,我似乎从未见你在耳朵上戴过什么东西呢?” 不管是耳坠、耳钉,还是耳环,是一个也不曾见过的。 燕绾捏了捏自己软软的耳垂,尴尬的笑了笑:“我小时候特别怕疼,娘亲她们要给我打耳洞的时候,我就一个劲儿的哭,哭到她们不忍心,直说再等等……然后一等便等到了现在,其实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会打耳洞的,不往耳朵上戴东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听说乡下女子打耳洞后,穷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没有耳饰,只从草垛里捡了细细的麦秆,穿进耳洞中,以防它们再长实了。 说的是真是假,燕绾也分不清。 她只知道硬生生的在耳朵上打个洞,肯定是十分疼的。 别人如何她不在乎,反正她自己是不愿意去受那样的苦的。 樊夫人愣了一下。 她见过的小姑娘们,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可还没有哪一个,会像燕绾这样让她惊讶的。 她抬手摘下了自己右耳的那只耳坠,递给了燕绾,道:“你不觉得这耳坠看上去很漂亮么?” 绿松宝石看上去很漂亮。 配着下方细碎的流苏,就更加的漂亮了。 燕绾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她知道樊夫人的意思。 像这样带着些许试探性的话,她已经在燕夫人那里听过了不知多少次。 这会儿才听见樊夫人说了个开头,都不需要她继续往下说,燕绾就已经很熟练的回答着她即将提出的问题。 “我知道它是很好看的,但是好看不能代表一切,而且我也不吭看着它好看,就一定要拥有它的,远远的看着别人好看,不是正好么!毕竟就算我真的戴上了它,我自己也是瞧不见的呀!” 先发制人。 这一招,燕绾向来熟练。 她停顿了一下,既然樊夫人自己提到了耳坠的事情,她就没办法继续克制心中的好奇了。 燕绾看了眼自己手上绿松石耳坠,又看了看还在樊夫人左耳上的那只,好奇的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这个上面是有流苏的,而另一只上面却是没有的吗?是因为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么,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第125章 她的过往 樊夫人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 耳坠不就是耳坠,哪里还会有什么不一样。 燕绾顿了下,发现樊夫人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 “就是您这两边的耳坠,看上去有些不大一样,我在锦官城瞧见别人戴耳坠时,两边的耳坠都是对称的,先前有个姑娘戴了一对珍珠耳环出来,左边的珍珠比右边的要小上一圈,还因此被人笑话过。但现在不都说一城一风俗,我想着或许碎叶城这边是不一样的,这才想要打听打听。” 樊夫人:“……” 碎叶城和锦官城才隔了多少的路。 哪里就会有这样截然相反的风俗来。 她抬手又解下了左边的那只耳坠,想叫燕绾仔细瞧清楚了,可别把眼花错看成了区别。 只是……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樊夫人刚取下来的耳坠,同样是绿松宝石做的基底,然而本该有着细碎流苏的地方却是光秃秃的,单看上去是不影响观感的,然而如果是要同另一只耳坠相比的话,那就有种显而易见的差别。 不仅是外部的造型上,还有宝石的光泽度上,都有着很大的不同。 仿佛是赝品舞到了正品面前,看上去就很是廉价。 燕绾忍不住感慨道:“耳坠这类的东西,果然还是不戴的好。” 否则如果出现像她前面说的那位姑娘所遇到的情形,或者是樊夫人现在遭遇的尴尬境地,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摆脱尴尬的。 倒也不必如此因噎废食。 樊夫人攥紧手中绿松宝石的耳坠,脑海中一半是想要劝说燕绾,另一半却是在回想着早上给她梳妆的侍女。 侍女的名字叫做彩旗。 她原本给那个小姑娘取的名字是更加的具有诗情画意,起初那孩子也应下了她取的名字,然而不知为何,过了一夜后,小姑娘又改了主意,执意想要改名为彩旗。 小姑娘们的想法,本就是一个时间一个样的。 樊夫人虽然没养过小孩,但她听过其他人的说法。 故而便也允了彩旗的想法。 彩旗起初是跟着内院管事身后,负责打理厨房的一些小事情。 可她前段时间,不知怎的就惹到了樊嗣猊,差点就被撵出府去。 樊夫人当时看她哭的可怜,便留下了她。 有担心她跑樊嗣猊的面前去,会叫樊嗣猊想起撵她出府的事情,樊夫人便将彩旗安排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名义上是她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实际上也只是每天早晨帮她梳妆打扮,管理屋内的衣衫首饰罢了。 其他的事情,却是不需要她动手。 因而她与樊嗣猊,基本上是碰不到面的。 樊夫人也就不必担心她会被樊嗣猊硬赶出去了。 像彩旗这般的小姑娘,年纪轻轻,正是眼光明亮的时候,便是这两只耳坠瞧上去分外相似,她也应该能一眼两者的不同来。而且樊夫人房中的珠宝首饰,都是用不同的小木盒给分装起来的,尤其是像她们现在看的这两只相似的耳坠,放在她房间里的时候,更是应该用两个木盒来分装的。 完全不应该出现这种错乱的情况。 她揉了揉额角,回想着自己这几年得到的珠宝首饰。 自己买的少,大多都是樊嗣猊送给她的。 不过樊嗣猊送她耳坠时,总有一种很特别的执着,他从不会送出两对相似的耳坠。 在他心目中,送给樊夫人的礼物,必须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才行。 这对绿松宝石的耳坠,便是樊嗣猊去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之一。 “兴许是给我梳妆的丫鬟拿错了,这耳坠本就应该是对称的。”樊夫人一边解释着,一边从燕绾手中取回了自己右耳的那只耳坠,她将两只耳坠都攥在了手心里,却没有再往两只耳朵上戴,也没有再劝燕绾去扎耳洞,戴耳坠了。 她摸索着倚靠在石凳旁的拐杖,勉强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离开。 嘴上说着是拿错了的话,可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压根就不是那样子的。 因着要拿拐杖的缘故,原本被捏在手心的绿松石耳坠,也被她放到了袖袋里。 在离开之前,樊夫人轻声对燕绾说:“我府上的这些小姑娘们都是可怜人,若是从我这儿离开,也就没有旁的去处了,她们偶尔行错几件事情,也只是因着粗心大意而已,并未有什么坏心思,还望绾绾莫要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的语气带着祈求,似乎是怕燕绾拒绝。 燕绾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身侧,只可惜谢忱并不在此处,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按照燕绾一贯的逻辑而言,做错事情的人,必然是应该受到惩罚才对。 无论她犯下的错误,是出于本心,还是因为意外,该有的惩罚是必不可少的。 唯一的区别,也仅在于惩罚的多和少罢了。 可樊夫人与她的想法大不相同。 这大约也同樊夫人过往的某些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燕绾在来樊家庄的第一日,樊嗣猊便与她们说过樊夫人的事情。 他说樊夫人还在娘家的时候,是家中的幼女,却并不怎么受宠爱。 在年幼时的一次元宵夜,她跟随家人一起外出看花灯,意外与家人走丢,被人贩子给卖到了碎叶城。 买她的那户人家恰好就在樊家庄附近。 她在那家待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方才找出一个逃脱升天的机会。 然而山间杂草丛生,还有许多附近猎户做的陷阱,她的运气算不上好,落入陷阱后,跌断了腿,但也算不上坏,她不过是跌断了腿而已,在她之后掉进陷阱里的野猪,那才叫真的倒霉,被坑底削尖了的竹条扎得满身是洞,让小小的陷阱坑满是浓郁的血腥味,最后流干了血而死。 她的运气总归没有坏的那么彻底。 后来是樊嗣猊跟着父亲上山采药时,发现了坑底的她,将她救了起来,还送她回了家。 然而樊夫人的娘家却是不愿意认她的。 朱红色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 一门之隔的内里还能听到她兄弟姐妹的笑闹声,却没有人愿意给她开门。 无论她在外面敲的多么用力,手心裂开的伤口将鲜红的血色抹在了铜制的门把手上,里间的人依旧是坚定的说着查无此人。 名字也好,身份也好,统统都成了不存在的。 只可惜那时的樊嗣猊只懂得采药,心中想的是成为一代名医,只知道人身上的伤口是有药可治的,却不知人心里的伤口也是需要治疗的。 他看着他父亲将幼年的樊夫人带回了家。 原是想要将她认作养女,可后来不知怎的又作罢了。 少时的樊夫人还没有被冠以樊夫人的名头,旁人都叫她思追姑娘。 思追是她的母亲为她取的小名。 她被拒之门外后的第一个夜晚,有人偷偷用帕子包了十根金条塞进了她的怀里,那方帕子上便绣着思追二字。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有名无姓的思追姑娘。 樊家庄并不是很复杂的地方,来往的人大多都是憨厚老实那一流,思追在此处见到的都是好人,于是就越发的养成她怜惜弱小的性子。 她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被樊家人所救。 所以遇到旁的比她更弱的人时,她能想到的,也都是尽己所能的帮助对方。 譬如说,如今府上的丫鬟下人们,但凡是有哪个想要自奔前程去,她二话不说就能拿出银两和卖身契送与他们。只不过迄今为止,也只有那么一两个人选择了离开,更多的人还是留了下来。 一日为仆,终身为仆。 听上去很是苍凉。 然而在某些人的眼中,却是极其幸运的事情。 与其在外面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倒不如背负个仆人的名头,至少吃穿不愁,还有片瓦遮身,便足以不去想念太多。 樊嗣猊没有说原本应该成为樊家的养女的思追,后来是怎么成为他的妻子,想来那应该是另外的故事了。 他只说了府上最令他看不过去的丫鬟。 那个自己给自己取名为彩旗的丫鬟,心比天高,总是惦记着不属于她的东西。 可她却有着同樊夫人相似的过往。 彩旗也是在与家人走丢之际,被人贩子给拐卖了。 不同的是,她逃回家去时,没有见到家中的爹娘与兄长,只看见了一座空荡荡的宅子,四周的乡民邻里说她走丢后,她的兄长连夜带着行囊出门去找她了,至今未有音讯,她的爹娘在得知自己的一对儿女接二连三的失踪后,一时接受不了这般惨痛的事实,等到村民发现的时候,他们的尸体早就已经凉透了。 远去的人未曾归来。 他们的尸体还是村里人帮忙打理并下葬的。 没了归处的彩旗,便又跟着送她离开的下人回了樊家庄,自卖自身的成了樊府中的丫鬟,甚至连她原本的名字都给改了。 “倘若她真是迫不得已,那留她也没什么的,我府上也不缺她这口饭吃。”樊嗣猊说那句话的时候,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竟然跑到我书房里来,说什么要给我生孩子,真是好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小孩子和她那种背信弃义的家伙。要不是思追不许,我一早就将她赶出府去了。” 偏偏那个叫彩旗的丫鬟在樊夫人的面前装的一手好相。 樊夫人先前身体不好,樊嗣猊也不敢刺激她。 倒是叫那个彩旗得了便宜。 他请了普度大师为樊夫人医治,还请了燕绾在樊夫人面前漏漏口风,他好早些将坏了心思的人给赶出去。 燕绾不知道弄错了两只耳环的丫鬟是谁,却不怎么想让樊夫人就这样回去了。 以她那好欺负的性子,怕是叫那个丫鬟随便哄上两句,她就当做无事发生了。 然而弄错耳环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倘若只是弄错了,那就只是粗心大意的事情。 可要是有意拿赝品替换了正品,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燕绾想着自己刚才瞥见的绿松石耳坠,只觉得其中一个的光泽模样都有些不大对劲来着。 “您这是要回去么,我送您一程!” 尽管心中想了许多的事情,但现实中也仅仅过去了一瞬。 燕绾跟着站起了身,抬手扶住樊夫人的手臂:“我昨日听大和尚说他要与樊先生一起去后山找草药,今日一大早应该就已经出门了,能劳烦夫人您带我看看庄子上种的草药么?” 樊夫人此刻虽然有些着急,但听了燕绾的话,还是忍不住道:“你同旁的姑娘果然是很不一样。” “我记得从前见过的,像你这般年纪的姑娘,都惦记着好看的衣裳和首饰,哪里会对沾泥带土的东西生出好奇来呢!” 燕绾被樊嗣猊特地教育过。 他让她在樊夫人面前说话时,只管往最可怜的境地说,最好是将樊夫人的所有怜惜之情全都引到她的身上,半点都不留给旁的别有用心之人。 所以她这会儿先是苦笑了一声,叹着气说:“毕竟是与我性命相关的东西,我若是不仔细瞧上一瞧,到时候连喝药都是没底的。” 她的演技算不上好。 只能说是一般般。 幸好樊夫人向来不会以恶意揣测旁人,自然也不会想到燕绾是在骗她。 更何况燕绾的话,本就是七分真,三分假的。 她三言两语将自己的前半生概括了一遍,又道:“因着那次落水,我的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可我想着是要给哥哥赔罪,便也没准备好好治疗,人活一世,活的长与短,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的。但谁能想到我爹娘竟然会联合了旁人一起来骗我呢!” “心心念念的兄长是个假的,连他的死都是假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连我爹娘也是假的,这个世上可还有什么是真的?” 原本的三分悲意,在说及往事时,就变成了十成十。 燕绾本就是陷在往事之中,久久不能挣脱。 前些天是硬生生的不让自己去想。 现在忽然提到那些事情,她便忍不住去想。 “作孽呀!” 樊夫人脱口而出的话,是她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她原以为自家父母就已经足够令人一言难尽的了。 哪怕她娘最后托人送来了金条。 但那般的做法也不过是让他们自己心里好受些,其实并没有多少是在为她考虑的。 倘若送她回家的樊家父子不是什么好人,那她得了金条的下场,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曾想,燕绾的父母也不遑多让。 第126章 门当户对 樊夫人表情一言难尽。 “你是觉得你爹娘待你不真,也不知他们说的话,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只能暂且远远的避开他们,这事若是摊在我的身上,我年轻的时候恐怕也是和你一般的做法,可现在我年纪大了,想法也就变了。” 她轻而易举的说着自己改了主意。 燕绾还想着她说的前半句话,冷不丁的却被后面那个给弄迷糊了。 她疑惑的抬头,对上樊夫人温柔的眼神。 “怎么会变了想法呢!这种事情难不成还能有别的办法,”她叹了口气,说:“我是对他们毫无办法的。” 她说完了话,面上神情更加落寞。 世上总有一些人,会让你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面对他们时,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樊夫人轻轻摸着燕绾的头,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其实燕绾于她而言,也确实还是个孩子。 她语调温婉的说:“少时我也如同你这般,当亲近之人做出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我从不会去问他缘由,只会在私底下小心揣测着他的用意,然而你也知道,一个人胡思乱想之际,总是会朝着最悲观的方向去想,他都还没做些什么,我就已经想到恩断义绝该怎么办了。” “可是后来呀!” “后来……” 燕绾感觉到自己头顶的动作似乎突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的接着樊夫人停下的那句话,好奇她话中后来的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樊夫人本想将自己与樊嗣猊之间的往事说出来,给燕绾当个范例的,等她对上小姑娘好奇的眼神时,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属于她的陈年往事都成了过去的事情。 像燕绾她们这些青春正好的小姑娘,合该有着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成为她故事中的一员。 樊夫人笑了下。 说:“我其实并不知道你爹娘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只能说像你现在这样的逃避,是没有用的。” “不管最后走向的结果是好,还是坏,你总要自己去面对的,就好像疼痛一般。长痛不如短痛,你如今纠结逃避的举动只会让你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倘若将来发现只是误会一场,那你们如今所造成的裂痕,又要怎么去修补呢?” 碍于樊夫人是长辈,燕绾不好直接反驳她的话,只是低下头去闷不做声。 若是有人瞧见了她现在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多么不相信樊夫人的话了。 她不说话,樊夫人却还等着她的回答呢! 被人催促着说话,燕绾抿着唇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樊夫人,我想我是明白你的意思的,可是这世上是没有那么多误会的,我知道我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真的去找他问了,他也只会说一句情非得已,在他那儿,生死之交家的孩子是最重要,剩下的,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兄弟们,都抵不过一个程焕的。” 哪怕程焕从前是她心心念念的兄长,可她还是不喜欢那个人。 她忽然抬起头来,冲着樊夫人粲然一笑。 “您不是想要快些回去么,也是该要用早膳的时候,我们就不要继续在这凉亭里耽搁时间了呀!” 虽然说她们因为早上要喝药的缘故,早上也都吃了点东西,但那些东西只是用来垫垫肚子,让她们不至于空腹喝药用的,那可算不上正经的早膳。 燕绾一边扶着樊夫人的手臂,一边想着还没有出现的谢忱。 按照前几天的情况而言,谢忱每次都会在她喝完药的时候出现,然后领着她回院子用早膳的。 早膳通常都不是很复杂,味道也勉勉强强能入口。 之所以说是勉勉强强,那也是有原因的。 摆在饭桌上的各色菜品还是很不错的,唯有每次的主食,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从最开始熬得浓稠到插进筷子能直接立起来的白粥,到近两天颜值与味道都有所上升的桃花粥,熬粥之人的手艺进步的是非常的快。 哪怕没有人同她说,她也能猜出每天的粥都是出自何人之手。 毕竟现在除了谢忱以外,也没有其他人会对她如此费心了。 正考虑要不要让人去找一找谢忱的时候,樊夫人就已经看到她脸色的异样。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燕绾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平常这个时候,谢忱应该过来找我去用早膳了,可今天到现在我也没瞧见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她自己也是下过几次厨房的。 哪怕她压根就没学会什么东西,但那几次的经历也叫她明白厨房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煮粥的时候,盖紧了锅盖,沸腾的白粥会从锅盖与锅的缝隙中往外冒。 倘若是做油炸撒子一类的点心,那就更可怕了。 热气腾腾的油锅,随便掉进去一点东西,就能将锅里的热油溅的到处都是。那热油若是落到人的手上,顷刻间便会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在那之后护理不当,还会留下疤痕,便是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祛疤药膏,也是无济于事的。 恍惚间,燕绾想起了旧日的兄长。 她认识的兄长燕重锦,就曾因为她挡过油锅里溅出来的热油,油落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疤。 燕绾分明是记得那道疤痕的。 午夜梦回之际,她或许已经记不清兄长的模样,但她被兄长护在怀中,隔着重重叠叠的水幕,唯一能够清晰辨认出的便是兄长手背上的那道疤。 可是当程焕带着那道疤痕,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半点也没有认出来。 果然是因为程焕与燕重锦不同! 正如樊夫人年轻时与年长时的想法不同,或许有些人本身就跟这些想法是一样。 过了特定岁数之后,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燕绾从前以为只有她的兄长是那样,现在仔细想来,其实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 樊夫人并不知道燕绾在那短短一瞬间,就已经想了这么多。 她仅仅是从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琢磨着燕绾与谢忱的关系,大概是因为小姑娘方才的那片真情流露,以至于樊夫人总是忍不住将小姑娘看成年轻时的自己,她也曾如同燕绾这般迷茫过。 值得庆幸的是,不管她有多么的迷茫,总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她的身旁。 而燕绾的身边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 樊夫人笑了笑,因为从前的自己,也因为现在的燕绾。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谢家大少爷的名字。”樊夫人揉了揉额角。 人的记性就是如此的巧妙。 平常不注意的时候,总是能想到一些并不是很想知道的事情。 等到真的想要提起某件事情时,忽然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她摇了摇头,接着便很是自然的跳过了上个话题,转头问起了燕绾:“我看你和他相处的很好,让我忍不住想起从前和阿肆的事情了,只是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你同他可有订下婚约?” 很多事情都需要提前准备的。 这样才会在意外到来之际,束手无策。 早些年,倘若不是因为少了那么一纸婚约,她也不至于被算计着服下药,虽然救治及时,不曾伤了性命,却也伤了身体,所以她同樊嗣猊这些年来,一直没能有个自己的儿女。 这大约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燕绾顿了下。 似乎有好些人都跟她问过这个问题了。 她不由得迷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和谢忱该有婚约呢?我和他难道不是兄妹情深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樊夫人想着燕绾与谢忱初来的那日,她意外瞥见谢忱看向燕绾时的眼神,温柔之中带着几分的克制,却还是无法掩饰浓浓的情意,那孩子都已经表现的如此明显,怎的小姑娘却还在嘴硬? 莫不是在外人面前谈及自身,一时之间觉得不好意思,便想要将她糊弄过去! 世人都有年轻的时候。 她也曾年轻过的。 倒是没把燕绾的嘴硬放在心上。 可小姑娘却一本正经的开口解释了。 “恰好那时年少,我与他在甘露寺中相识,又因着彼此经历相似,更是将对方看成了这个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她停顿了下,让樊夫人仔细琢磨了下她的话,见她似乎是理解了,这才接着往下说道:“我想着但凡是人,都应该是会喜欢自己的,所以我与他走的近,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她那时才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之一,谢忱也是如此,她觉得她们应该早就将彼此当成了亲人才是。 怎么能用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来形容她与谢忱之间的感情呢! 小姑娘义正言辞的模样,让樊夫人感觉甚是眼熟。 余光瞥见院中的一盆草药,她忽然就想起了燕绾身上的眼熟之处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了。 樊夫人想到了樊嗣猊。 “你这般说法,我一时间竟是分辨不出你是当真没有他想,还是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却没能认清自己心中所想了。” “我对自己的想法,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燕绾想也不想的回道。 “谢忱就跟我爹娘还有兄长他们一样,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但是你要说我对他又儿女私情,我就觉得你的想法太过浅薄了呀!这世上的真情实感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一种。” 可是有时候,人们越是强调某一件事情,就代表他们对那件事情感觉到了心虚。 樊夫人的一只手还扶着拐杖呢。 另一只手也被燕绾搀扶在自己的怀里。 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说:“从前也有个人与你是差不多的想法,他说在他心目中只是将我当成了妹妹,可等到那些人想要将我嫁给旁人的时候,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抢了回去。” “我还记得他喝醉了酒,跑到我院子里来哭的模样,明明在外人面前是个傻大胆,别人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也不见他有多害怕,然而他在我面前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整天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期期艾艾的想要收回从前说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后来,她嫁给了他。 那燕绾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樊夫人问她:“倘若谢家的那孩子娶了别家女子为妻,往后要同你保持距离,他从前对你的好,都会渐渐收回,因为他娶妻之后,就要全心全意的对他的妻子好,像你这样的外人,是再得不到他的温柔以对,这样的情况你也能接受吗?” 小姑娘面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樊夫人差点都问不下去话。 只想随了她的意思。 就算只想要得过且过,也都随了她。 可是身为过来人,樊夫人总想给燕绾和谢忱他们一点提醒和帮助的。 人生苦短,能够高高兴兴的日子本来就不算多的。 何必又为了一时的面子,就耽搁了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呢! 只是她没想到小姑娘会固执到如此地步。 明明心中已经是十分的不甘愿,可她还是咬着牙说:“没关系的,他若是娶了妻子,自然是应该对他的妻子千好万好,我是没有关系的。” 樊夫人叹了口气。 从燕绾怀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抬手轻轻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泪。 “你明明是喜欢着谢忱的,连虚无缥缈的设想都能叫你如此难过,那有为什么还要继续倔强下去呢?” 燕绾听了她的话,眼泪落下的速度好像都快了许多。 “书上说,人和人是要门当户对,才能幸福一世的。我觉得书上说的很有道理。” 她默默地哭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樊夫人替她擦拭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摸不着头脑。 尽管没有去过锦官城,可她也听樊嗣猊说过一些。 据她所知,燕绾与谢忱分明就是门当户对的。 怎么到了燕绾口中,好像还有了不一样的说法呢! 第127章 当如所愿 于燕绾而言,门当户对并不仅仅只是门庭而已。 同样是幼年遭遇变故,从生死关头走出来的人,谢忱却要比她幸运一些。 他得了普度大师的医治,喝了近一年的苦汤药后,就已经恢复如常。 燕绾却不同。 这么多年下来,她喝的药一直就没有停过。 普度大师为她改过的药方,堆了整整一箱子。 就连此次到樊家庄来,也不过是为了调养身子罢了。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她命不久矣,她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的,哪怕普度大师说此次有了新药,定会与从前不一样,然而他也不敢直言就一定能治好她的。 不管她对谢忱有无儿女私情,都是不能嫁给他的。 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并不缺她这一个。 生离死别是世上最难以忘怀的事情,后者更胜前者。 倘若她在明知自己死期将至的情况下,依旧选择嫁给某个人,那大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怨恨。 恨到想要赔上性命,也不愿意叫对方好过。 能叫她用这种方式对待的,程焕算得上一个。 不过他已经娶了常如意为妻,燕绾是不可能再嫁给他的。 而谢忱。 那就更不可能了! 她怎么舍得让对方承受此等苦痛。 少女沉默不语的空当里,附近花树的后方飞快的掠过藏青色的袍角,快速的一闪而过,便是有人察觉到什么,凝神看过去也只会觉得方才是起了一阵风。 “我看你们时,倒是觉得你们两个再般配不过,完全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了。” 樊夫人以为燕绾这般说,是因为姑娘家的害羞心思作祟,实际上连自己开口说了些什么都不清楚的。 她想着自己该劝她一两句的,好叫她不必总是这般妄自菲薄。 燕绾却摇了摇头。 她本不应该将心中的话说出口的。 藏住一个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烂在心底,永远不说出口。 可她还是说了。 她说:“我从前一直以为重锦哥哥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谢忱他只能排第二的,可后来我发现他才是世上第一好的人。除了他以外,我再找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所以,我才更加的不能耽搁他。” 少女忽然向樊夫人伸出了自己的手,白嫩的掌心朝上,手心里的掌纹清晰可见。 “都说人的手心三条线,最长的那条便是生命线,可你看我的手心,三条都是一般长,”她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说的不够贴切,便又改口道:“你看这三条都是一样的短呀!” 那条象征生命的纹路在中间便戛然而止。 “他值得最好的,而我一点也不好。” 樊夫人却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原因在里面,她看着燕绾分明康健的很,哪里就如同她说的那般命不久矣了。 “从前替你治病的是谁,他莫不是个骗子,你该叫普度大师替你瞧一瞧的。” 燕绾本来还有些难过,听到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 也只有不明就里的樊夫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倒是希望自己的身体是被庸医给误诊了。 可惜,不是。 “好叫夫人你知晓,我幼时落水显些命丧黄泉,便是普度大师救得我,后来那些年里,也一直是托他给我延医问药,你瞧着我看上去不像是久病之人,也只是因为调理得当,面上看着光鲜亮丽罢了,实际上就如同风中的残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灭了呢!” “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樊夫人越发的不敢相信。 她想着前些日子从樊嗣猊那儿听得的只言片语,又开口道:“可我听说你们这次前来就是为了阿肆种的药草,不是说有了那味药草后,普度大师便能治好你身体的亏空么,难不成我听到的是假话?” “就是那样呀!” 燕绾笑了下。 心中无所挂念的时候,她觉得生死也不过尔尔,顶多就是将停留的地方从一处换到另一处罢了。 等到心有所念之际,她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想法有多么的单薄。 “您莫不是以为治好了我身体的亏空,就能让我长命百岁不成?” “难道不是这样么?” “自然不是的,”都说久病成良医,燕绾对医术依旧算不上精通,只知道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她说:“普度大师将我从生死关前拉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说那场落水伤了我的身体,也损了我的寿元,他后来这些年替我拟写的药方,都是为了给我调养身体,也仅仅只是调养身体而已。” 倘若能够做到益寿延年,那大和尚早就应该被人给关了起来。 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四下散心呢! 燕绾见樊夫人似是还不能理解,低头沉思了片刻,想出了解答她疑惑的好例子。 “那我这么同你说,在来樊家庄之前,我身上日日夜夜都是在疼的,骨子里散发的冷意叫人夜不能眠,偏偏白日里的丁点儿动静都能让我心惊胆颤。若是有了樊先生种的那味药材,配上普度大师为我拟写的新药方,是能治好我身上的疼痛,叫我夜里能睡个好觉,不至于再因为疼痛而不能休息的。” 听到这里,樊夫人心中总算有了个大致概念。 却又觉得因着此等缘由而错过彼此,便是她这样的局外人听着都心疼的。 就又劝道:“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又怎知这天就真的不让你活了呢?” “我从前就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全城的大夫都去给他诊过脉,看过病,都说他活不过第二年的初春,便是阿肆与普度大师的师父去瞧了他,所得出的诊治结果也是那般,可人家最后不还是好端端的活过了初春,一直到古稀之岁才去世,所以大夫的诊治结果,有时也不能太过当真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吗?” 燕绾捂住心口的位置,心中五味杂陈,也分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樊夫人见她似是有改变想法的迹象,就又多劝了两句。 “左右你还活着,就更应该珍惜你所珍爱的人,你当知道犹豫不决是为人处世的最大禁忌,殊不知多少的遗憾就是因为最初的犹豫不决。” 她还有一席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着少女红通通的眼睛,樊夫人只觉得她可怜又可叹,一时间忍不住想眼前的小姑娘若是她的女儿,她又当如何。 于是不打算开口的话,这会儿也全都说了出来。 “其实按照我的想法来,你更应该嫁与谢忱,未嫁之女死后不入祖坟,疼爱儿女的人家会寻个风水宝地将人葬下,倘若是那等毫不在意家中女儿的人,恐怕一口薄棺就随意发葬了,你若是嫁给了他,好歹死后也能有个正经去处。你原本就是喜欢他的,那嫁给他又何妨,你说你与他要好,担心你死后他会难过,可这与你嫁不嫁给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她所言,她总是要死的。 无非是或早或晚的区别罢了。 谢忱倘若心中有她,那不管她是否嫁给了他,他都会难过的。 那何必为了这点事情,就将人拒之千里之外呢? 也不知是樊夫人的那句话触动了燕绾,先前停下的眼泪,这会儿又开始嗒嗒的往下流。 她两只手抹着脸上的泪珠,却愣是擦不干净。 满怀着哭腔说:“我不能嫁给他的,生离死别是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情,我死之后自然是万事不知,可留下来的人该有多难过啊!” “他若是娶了别人为妻,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但也只有那样才是最好的。” 倘若叫谢忱娶了她为妻的话,一旦她身死,谢忱岂不是余生都要活在失去她的悲痛之中。 她怎么舍得让谢忱为她那样难过。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空旷的小花园中只剩下风吹过枝叶的声音。 良久之后,藏青色的身影从花树间走出,停在燕绾方才站立的地方,任由微风吹散了他的叹息。 正因着路上与樊夫人说了一通话,燕绾情绪低落之下,也没什么心思去顾念旁人了。 幸而樊夫人也不是那等只在乎常理的人。 虽是燕绾先提起要去她院子里看药材,但瞧着小姑娘此刻的模样,料想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她便没有强求,只叫燕绾回去好好想想她的话,遇事怎能只想要着退缩,总该要搏上一搏的。 人生苦短,合该为自己打算几分。 而不是满心都想着他人的。 一来二去的耽搁下来,便到了原定给小表哥做水陆法会的时间了。 三更天未明,燕绾的院子里就亮起了灯。 光影交错之间,隐约能看见院中侍女来回走动的身影。 “便是要去水陆法会,也不必起这么早的,也不知道燕家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规矩,她自己吩咐两句,倒是两手一摊,什么事也不用掺和了,却是难为了我们这些下人,可真是有够折腾的。” 梳着双丫髻的侍女不满的朝房门翻了个白眼,一边戳了戳身旁人的胳膊,同她抱怨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与她一同做事的小丫鬟可没有她这么大的胆子。 小丫鬟左看右看,见美育旁人听到她的抱怨之后,才小小的松了口气。 抬手捂住双丫髻的嘴巴,小声警告她:“你还是少说两句!” “可别忘记你上次就得罪了彩旗姐姐,还是我去求了好久,才让他们留下的你,要是这会儿又得罪了来府上暂住的客人,就是夫人那边,你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虽说她们夫人对府上的丫鬟下人,一向是管得松。 但樊夫人她对暂住在府上的燕姑娘是极为看中的。 三天两头的,便要将燕姑娘找过去说会儿话,有时候还会因为担心燕姑娘劳累,就自己杵着拐杖过来找燕姑娘,那样的亲热劲是从前就没有过的事情。 而且夫人还时常会送东西给燕姑娘。 燕姑娘才住了几个月,原本客居的院子就被夫人送来的东西堆满了。 她们夫人送出去的东西,必然是不会往回收的。 只从送的东西的多少来看,就已经能看出她有多看重这位燕姑娘的。 双丫髻愤愤不平的撕开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 又瞪了眼小丫鬟:“你可别在我面前提彩旗了,她就不是个好的,偏偏你们一个个眼盲心盲的,都将她当成了个好人!” 小丫鬟却是叹了口气。 “谁不知道她不是好的呢!可谁让咱们夫人就信她一人,连老爷都没能将她赶出去,你觉得我们不讨好着她些,又能做些什么?” 她是不愿意去讨好人的。 听到小丫鬟的这番话,也只当做是没有听见。 甚至还甩了甩衣袖,径自回了房,只丢下一句:“若是燕家姑娘问起,你就说我月事来了,不好扰了佛前清净,就不跟着去凑这样的热闹了。” 小丫鬟是与她住在同一个屋的。 又哪里能不知道她月事来的事情呢! 这会儿却也只能暂且先应下,总好过在院子里与人吵起来,到时候引了屋里燕家姑娘的注意,那可就不好了。 只是进到屋里后,她心中想着双丫髻的抱怨,做事之时多少也慢了些。 原本做事最勤快的一个小丫鬟,忽然变得慢吞吞起来,自然是让早就注意到她的人心生疑惑。 燕绾看向铜镜中的倒影,身后的小丫鬟举着羊角梳,已经许久没有新的动作。 不由得开口问道:“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难得的关心人,却是让被关心的人吓了一跳。 小丫鬟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羊角梳,一阵手忙脚乱后,她两手捧着羊角梳,看着头发还没有梳好的燕绾,立刻跪下来告饶。 燕绾冲她摆摆手,让人从地上站起来。 “我也不是什么苛刻的人,你大可不必如此怕我的。” 她只是有些好奇对方在想些什么事情,竟会如此出神,连自己手头正在做的事情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丫鬟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下意识的回道:“我就是在想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般早,便是要去参加水陆法会,也该是在天亮之后,哪里需要三更天就起来的呢!” 第128章 一身白衣 甭管别处的水陆法会是如何办的,她们碎叶城的法会都是在日出之后,甚至有时还会为了迁就路途遥远的香客,特地将时间放的更后一些,她还没有听说过哪家参加水陆法会是要三更半夜的起身准备的。 说起来,小丫鬟有个远房姑姑就嫁到锦官城去了。 旧日姑姑回碎叶城探亲之际,也曾上过附近少蓝山参加过水陆法会。 那时可不曾听她说过锦官城与碎叶城之间的风俗有何迥异的。 听到小丫鬟的问话,先时还放松着的燕绾忽然就变得紧绷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这会儿也抿成了一条直线,声音轻轻的说:“若只是水陆法会,那自然是不用去的如此早的,可我还得去接人。” “姑娘在碎叶城还有其他熟人呀,那他这些天怎么都没来探望您呢?” 小丫鬟握紧了手中的梳子,轻柔的替燕绾梳着发,柔顺的长发从指间划过时,留下浅浅的花香。 “其实我与他是表兄妹,只不过从前一直不曾见过面,他也没办法来探望我的。”燕绾示意小丫鬟快些将她的头发梳好,可不能耽搁了她出门的时间:“快一些,他在碎叶城的郊外已经等了许久,还得我去接他,才能一同往少蓝山去呢!” 小丫鬟讨好的笑了笑。 她也确实如同燕绾催促的那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难得的是,哪怕她的速度已经放快了许多倍,也不曾弄痛燕绾半分。 “姑娘这就要出门了么?您今儿的早膳还有汤药都还没有用,不如再等上一等,而且咱们院子里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去通知谢少爷……” 燕绾看着铜镜中清晰可见的倒影,又想起了那日与樊夫人的对话来,不免觉得有些心赌。 就问小丫鬟:“你怎么就知道要去通知谢忱呢?” 虽然她心里算不上痛快,但说话时也仍然是旧日的语气,不曾叫人察觉半分的异样。 小丫鬟自然也是什么都没发现的。 她知道燕绾性子好,不管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都不曾苛刻过旁人,是个如出一辙的大好人,因而哪怕明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过于亲近,也过于大胆了些,却也不见她有丝毫的害怕。 “自您与谢少爷来了樊家庄以后,什么时候不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她瞥见燕绾两颊之上飘飞起的红云,只觉得自己是说到了点子上,就忍不住又多说了些:“先前也没人敢在您面前嚼舌根,只不过咱们府上的丫鬟婆子里面都已经传遍了,大家都说您和谢少爷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还有人说您与谢少爷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了呢!” 成亲什么的,肯定是旁人杜撰出来的。 小丫鬟是自燕绾住进樊家庄后,就一直在她身边侍候着的,对许多外人一知半解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譬如燕绾在此处住了月余,都没有遣人往锦官城送过一封信。 说是出门治病,那成天到晚就真的只是盯着普度大师修改过的药方,按着一日三餐的量去喝着药,其他的事情却都是不管不顾的。 也只是这两日才多了几分的不同。 燕绾原本还以为那天樊夫人说的话,是在哄她的。 却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就又从其他小丫鬟那儿听来了相似的话。 如果硬要说她心里不高兴,那肯定是不切实际的。 可她在高兴之余,心中的犹豫却更加深刻。 在听见小丫鬟问到是否要提前派人去叫谢忱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开口拦着了她。 “我等会儿要去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不必再拉上他了。” 语罢,又道:“你也不必跟着我后面的,等会儿在府上挑几个胆子大的,平日不曾做过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的下人来,叫他们跟我走上一趟,便已经足够了。” 燕姑娘不是要去接她的兄长么? 怎的还特地挑起了要带出门的人? 难不成是她的那位兄长住的地方格外偏僻,所以才没叫她们这样胆小如鼠的丫鬟们一起。 但仔细想来,似乎又是哪里有些问题的。 “您真的不打算叫上谢家少爷么?” 小丫鬟提着灯,照亮了院子中的青石小径。 她在前面引路的时候,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着,就盼着燕绾什么时候能改变主意,好叫她快些去另外的客院将谢家少爷给叫过来。 樊家庄的人,谁不知道燕绾和谢忱是天生一对的呢! 可这会儿燕绾却没打算带上谢忱,反倒是想要一个人去找她的表哥,像小丫鬟她们这些盼着燕绾与谢忱能恩恩爱爱的外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很是不甘心,也不知道谢家少爷知道燕姑娘不愿带他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小丫鬟没能看到谢忱变脸的模样。 却是在樊家的门口,亲眼目睹了燕绾变脸的全过程。 其实这也怪不得燕绾的。 她是没有往外泄露过消息的。 不止是她,就连她院子里的下人也都是没有机会的。 盖因她今日出门接人的事情,都是今儿一早将院中人吵醒过后才说给他们听的,否则那个扎着双丫髻的丫鬟也不会抱怨的那么厉害。 她之所以这般小心翼翼的,就是因为不想去打扰了谢忱。 可谁能想到,她连门都还没有出,就瞧见了车厢旁边骑着棕色骏马的谢忱了呢! “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燕绾也知道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么的生硬,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又被她给收了回去,硬生生的改口道:“你今日倒是起的十分早。” 可不是早么! 三更天,夜幕之上的繁星还在活蹦乱跳,红日在地平线以下挣扎,农家养的报时公鸡还未长鸣,大多数人也都应该仍然沉浸在梦乡之中。 至少在燕绾的想象之中,谢忱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青年本是在仰头看着天边的明月,听见燕绾的声音后,才转过头来。 夜色遮挡之下,燕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到他的嘴角似乎是微微上扬了几分,也不知是出于礼貌的善意一笑,还是其他。 她听见他说:“上次在寺庙之中,绾绾你不是说要在法会开始之前去接小表哥么?我这几日一直没听到你那边的动静,还以为是你忘了,便想要替你找补一番,谁知一出门竟是瞧见早就等在门口的马车,这才知道你是没有忘记的。” 燕绾面上的惊讶之色,这会儿已经全都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暂且消不去的愧疚。 她因着樊夫人还有小丫鬟们说的那些话,一厢情愿的想要与谢忱划开界限,可谢忱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错,却要因为她的心虚而不得不承受来自她的疏远。 只是这般想想而已,燕绾就已经很是替谢忱打抱不平起来。 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落到最后就成了一句说不出口的叹息。 燕绾叹了口气,她才想要疏远谢忱几日,先前设想的手段都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开始觉得下不去手了。 “定是我出门时走的急,才没碰上绾绾你派去通知我的人,这确实是我的错了。” 谢忱翻身下了马,来到燕绾的身边后,随手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小心的披在了燕绾的身上。 “你别看这都已经是入夏的时候,可你的身体还在调养之中,而且这三更半夜的风也很是冻人,还是快些到马车上去,关上了门窗不叫外面的风吹到才好。”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个意思也很是明显了。 小姑娘正是调养身体的要紧时候,丁点儿的意外都能叫之前的所有准备都变得前功尽弃的。 谢忱送燕绾进车厢前,还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不如绾绾你直接往少蓝山去,小表哥那里就让我去接他,毕竟先前送他去那儿的时候,我也是在场的,就连你当初去拜别他的时候,我同样也是在场的,怎么说也应该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的,你看如何?” 燕绾已经在车厢里做好了,听到谢忱这番话后,立刻又掀开了车帘。 “别,可千万不要再那样说了,锦官城那边的法会本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我才会勉强将那件事情交给阿钊的,碎叶城这边就再不能那样交给……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了,这一次我应该从头到尾都是在的,你待会儿给车夫指个路,别叫他走偏就行了!” 少女话语中的片刻停顿,不止是她自己,谢忱也是听到了的。 如果不是心中格外在意这件事情,又怎么会刻意停顿那么一瞬间呢! 只是燕绾不说,谢忱也就当做不知道了。 马车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偶尔路过坑坑洼洼的路况,车厢还会随之颠簸起来,让本想趁着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冷静一番的燕绾,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时时刻刻的提防着车厢什么时候会颠簸那么一下。 樊家庄是在碎叶城的郊外,燕绾的小表哥也是葬在郊外。 恰好是一南一北,中间隔着一座硕大的碎叶城。 离开碎叶城已经有好几个月,等邻近埋葬小表哥的那座山时,燕绾越发的觉得世事无常。 离开碎叶城时,她还在可怜无辜丧命的小表哥。 等回到这里,她又开始可怜起自己。 无缘得见的小表哥和她亲生的二哥都很可怜,而她自己也是很可怜的。 “我怎么感觉马车的速度好像变得越来越慢了?” 燕绾敲了敲车窗边的木头,发出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骑马走在一侧的谢忱。 谢忱说外面黑灯瞎火的,不许她乱看。 暗处容易滋生魑魅魍魉之辈,要是燕绾不小心被那些脏东西迷了眼,又或是吓到了,那就不好了。 “山间小路许久没有人来打理,恰好现在又是春夏之交,这些杂草长得又快又密,也就不足为奇了。马车走山道本来就会慢上一些,又因着路上杂草丛生,就更是慢上加慢,总归咱们出来得早,绾绾不必担心时间上的问题,都能来得及的。” 燕绾却在心底嘀咕开了。 早先她和谢忱离开碎叶城的时候,仲宁还留在这儿,为的就是在小表哥的坟茔方便建上一间草庐,还要请个秀才来守坟,时常替坟里的小表哥念念话本,叫他不那么无聊的。 若当真有守坟人住在草庐之中,那这边的山路又怎么会这样难走。 守坟人终究也只是人的。 是人,就是要吃五谷杂粮的。 米面是耐放的,新鲜菜蔬却是最不耐放的,底下人若是要给守坟人送吃的,那肯定是要三不五时的上山一趟的。 上山的次数多了的话,这边的山路按理说是应该更好走的。 燕绾心下对仲宁的办事能力都多了几分疑心。 或许她不应该看着仲宁在锦官城好似能当个一把手似的,就觉得他在旁的地方也是可以的。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自己去做的。 自己亲手来处理,便是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也能自己来承担。 若是如同现在这般委托给了旁人,便要如同燕绾一般,面对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想要责怪办事不利的仲宁,可人家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也不能说他就一点正事也没办,至少衣冠冢里的衣冠都是仲宁帮忙寻来的,而且也不能说他就一定没在草庐里安排人,指不定就是守坟人偷跑了呢! 当然,也不排除他就真的什么也没做的情况。 所以才说燕绾现在是很为难的。 良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来,不再往前挪动了。 可燕绾坐在车厢里,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谢忱过来敲响车厢的声音。 她听着车厢之外的寂静无声,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来的恐怖画面,叫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就喊了出来。她的两只手都放在了嘴巴上,一时便忽视了眼睛,泪水哗啦啦的往下落着,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她的手,一双眼睛也变得红通通的,看着就觉得好不可怜。 “谢忱,谢忱你还在吗?” 恐惧只是一时的事情,等燕绾回过神来,就忍不住掀开了车帘,四处寻找着谢忱的身影。 可她第一眼瞧见的却不是谢忱。 而是单手提着灯,只穿了一身白衣裳的人。 第129章 这样就好 燕绾跳下了马车,皱着眉头看向那人:“仲宁,你什么时候来的?” “绾绾。”仲宁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手中灯笼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他所在的那一片角落,对谢忱微微颔首,接着便看向了燕绾:“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的。” “不是说好了到碎叶城来治病的么,怎么会在三更半夜,跑到这样荒凉的地方来,谢忱你也是的,不仅不帮忙看着她些,还跟着她一起胡闹,可真是让人不放心。” “是我先问的你,所以你不要岔开话题来反问我呀!” 燕绾看着一身白衣裳,在荒山野岭仿佛四处飘荡的幽魂一般的仲宁:“你这会儿不应该在锦官城么?” “你还好意思说谢忱,至少谢忱他是一直守在我身边的,可我将阿钊托付给你照顾,你却一声不响的跑到碎叶城来,那我家阿钊被人欺负了,岂不是都没人帮着他的?” 说这话的时候,燕绾是压根没想到锦官城才是她与燕重镜的家。 她们血缘相牵的燕老爷和燕夫人等人,都还住在锦官城呢! 在场的人,没有谁刻意的去提醒她这件事。 仲宁则是缓缓的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衣冠冢:“绾绾你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什么时候不上心过,我虽是来了碎叶城,可他那边我也是安排了人,妥善照应着他的,保管不会叫人欺负了他,你大可以放心的。” “你这样说,那我姑且就信一下。” 燕绾探头看向仲宁的身后。 夜幕之下不能窥见全貌,却也能看出重新修葺过的草庐大不一样,至少同燕绾几个月前见到的要大气的许多。 “不过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虽说仲宁的老家是在碎叶城的,可他这么些年来都是住在锦官城的。 不止如此,他的大半产业也都是在锦官城的。 没道理会这样没头没脑的跑到碎叶城来,尤其是跑到这样一个荒郊野岭来,难不成他当初帮忙做衣冠冢的时候,还往里头埋了其他东西,所以现在要再来确认一下? 谢忱往前走了两步,挡在燕绾的面前,说:“左右仲宁人是在这里的,绾绾想要什么时候找他问都是可以的,现在还是将那些赶时间的事情,先给处理了。” 燕绾所有所思的点点头,知道谢忱说的在理。 而仲宁明明是知道燕绾她们所为何来,这会儿却还是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 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开口道:“绾绾问我的,我可都是给你说了,所以也该轮到绾绾给我指点迷津了!” 燕绾一脚踩到草丛里,只觉得绣鞋踩中的地方软绵绵的,让她心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下意识的攥紧了身旁谢忱的衣袖,也顾不上仲宁说的话,只颤颤巍巍的说:“谢忱,你看一下我踩到什么东西了,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东西缠到我的脚上了……” 荒山野岭,应该是不缺蛇虫鼠蚁的。 不敢去想自己脚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燕绾这会儿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仲宁面上一滞,他白日里分明是在附近都撒上了药的。 按理说,是不应该有蛇虫鼠蚁再往这边跑的。 他提着灯试图凑近一些看看,却被燕绾胡乱挥舞的手给拒绝了。 “不要灯,不要带着灯过来呀!” 要是她脚下踩着的真的是个活物,被灯光一刺激,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不过要是没有灯的话,谢忱也没办法在一片漆黑中,辨认出燕绾脚下的东西的。 而这时,满心害怕的小姑娘又开口。 “呜呜呜呜,我觉得它好像在动,我,我有些……” 害怕两个字还没来的说出口,谢忱就已经顺手将她抱了起来。 忽然悬空,让燕绾吓了一跳,两只手下意识的就搂住了谢忱的脖子。 仲宁这时也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烛火的光照亮了一小片草地,露出底下那件兔绒毛镶边的披风,白色的披风上有道小小的脚印,正是出自燕绾之脚。 “是我的过错,”仲宁弯腰捡起了那件把燕绾吓得不轻的披风,“这披风上沾了点东西,我把它洗了以后就晾在前面的树上面,大概是晚上的风太大,把它给吹落了下来。” 得知自己踩着的是一件死物,而不是想象中的蛇虫鼠蚁,燕绾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她挣扎着,从谢忱怀里跳了下来。 只不过因着刚才的心有余悸,她也没敢离谢忱太远。 攀着谢忱的衣袖,燕绾小心翼翼的看着灯笼照亮的那一块地面,犹豫了一小会儿,决定先回答仲宁刚才的问题。 “我想要给小表哥做水陆法会,先前问过甘露寺的主持,他说各地习俗不一样,若是按照锦官城的习俗来,就在锦官城办也是可以的。” 可燕绾不是急着要到碎叶城来治病的么! 所以她就决定在两处地方都办上一场。 说到这里,燕绾看向仲宁的时候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我离家锦官城已有月余的时间,可我离开之前就将在锦官城办水陆法会的事情交给了阿钊的,你来这儿已经很久了吗?” “所以才不知道水陆法会的事情!” 仲宁摇着头,他可不能让燕绾以为她前脚才将燕重镜托付给他,他后脚就把人给丢在了锦官城的,连忙开口解释了起来。 “阿钊托甘露寺主持办的那场水陆法会,我也是去了的,在一旁帮过忙的,这不是一时没想到你在碎叶城也要办一场来着。” 他朝燕绾笑了笑。 又说:“虽然你和你的这位小表哥没见过面,但我瞧着你对他倒是挺关心的。” 不管是衣冠冢,还是水陆法会,都是有心了。 燕绾听了他这话,却不见得有多高兴。 小姑娘厌厌的靠在谢忱的肩膀上,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错觉来。 她说:“我不过是觉得小表哥会遭此磨难,有很大一部分责任都该归在我们的家的。” 倘若不是燕家人送上的金银财宝撩动了江家夫妇的心,他们也未必会想出那样李代桃僵的事情来。 人本就是最经不起试探的。 哪怕他们一开始并没有那样的心思。 可金银珠宝摆在面前触手可得,让他们怎么能不想入非非呢! 私下里的另一些顾量,燕绾就没那么轻易的说出口了。 她叹了口气,再看向坟茔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害怕。 说是请小表哥往寺庙里去,可是已经埋进土里的,总不可能再给他挖出来的。 燕绾从马车里请出了一尊牌位,黑底金字的写着小表哥的名字,她不愿意叫小表哥继续冠以害死他之人的名姓,却又没能从燕夫人口中探得小表哥的真实名姓,只得了一个叫做安安的乳名。 于是,她在牌位上写着的名字便是“燕安”二字。 因着仲宁是独住在草庐之中的。 锅碗瓢盆虽然是一应俱全,可出行的工具却是全靠腿的。 燕绾与谢忱来时,也只有两匹马,一辆车。 一匹马拉着车,另一匹马却是谢忱在骑,也匀不出多余的马匹给仲宁。 所以燕绾便叫仲宁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是随着前方拉车的马匹,在一刻不停的向前走动着的,车厢之内也不好点蜡烛之类的照明用品,毕竟遇到坑坑洼洼的路况,车厢晃荡两下,灯油溅落到旁的地方,引着了火,那可就不好了。 可也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准备。 伸手不见五指,那未免也太黑了些。 幸好,谢忱是有先见之明的。 他当初从锦官城离开之际,就在行李里面放了两颗夜明珠,今儿出门之前,就将夜明珠拿了放在车厢里头。 这会儿车厢内虽然不能说是宛如白昼,但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也还是能让他们看清彼此模样的。 仲宁望着燕绾旁边的黑木牌位,嘴巴张张合合,停顿了许长时间,也没能将心里话说出口。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足了勇气,道:“我看到那牌位上的名字似乎和你小表哥的名字不太一样,是有什么说法吗?” 一时之间,他既是希望燕绾发现了蛛丝马迹,又希望她什么也不知道。 燕绾上了车之后,还有些昏昏欲睡的。 她昨晚入睡的时间本来就比旁的时候更晚,今天起床的时间却是出乎意料的早,两厢折扣之下,她夜里睡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知道有没有两个时辰,怕是没有的。 方才又是一番令人心惊肉跳的误会,现在心神一放松,困意便不自觉的涌上了心头。 她迷迷糊糊的听见了仲宁的问话,想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将自己先前的考量读说了出来。 燕绾自顾自的说着话。 抬手揉了揉困得睁不开来的眼睛,也就错过了仲宁面上奇怪的神色。 等她再看过去时,已经一切都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失望也只是一瞬间的。 问过了牌位的事情之后,仲宁的注意力又全都放在的燕绾的身上。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明珠散发的光线太过惨白,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仲宁总觉得多日不见,燕绾好像比他印象之中的模样,更加憔悴几分。 但是小姑娘到碎叶城来,本就是为了治好身体的,怎么能比之前的情况还要坏呢! “我觉得大概是还不错的!” 燕绾倒是觉得自己现下已经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了。 “从前每到阴雨天气,我总会变得很难受,现在就已经好很多了。前几日下雨的时候,我还出门逛了好一会儿,回来后不仅没有头疼脑热,反而比平常时候要多吃一碗饭呢!” 只是她举得这个例子是不太好的。 薄薄的车厢根本就没有隔音的效果。 骑马走在车厢边上的谢忱,将燕绾的话听了个正着。 这些时日的纠结让他对燕绾都有了些许的忽视。 放在之前,燕绾有丁点儿的头疼脑热,他都要过问一下的。 哪里会是燕绾出门逛上一圈后,他不仅毫不知情,而且要不是燕绾自己说出来,他甚至之后也不一定会知道呢! 谢忱的脸色有些许的难看。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抬手敲了敲车厢。 轻声道:“我都不知道你还出门去了。” “幸好你没有生病,不然我……” 这是要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了。 燕绾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沮丧的神色来,却又知道外间的人此时根本看到她的模样,又勉强挺直了腰板,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撑着伞在院子逛了逛,说是出了门,也只是出了我那个院子的门,又不是出了樊家的大门,就这点小事也没必要特地说给你听的。” 疏远这种事情,是要不露声色的。 从最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等到对方适应之后,再慢慢的,一点点的,如同鲸吞蚕食般的,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燕绾觉得自己能够将这件事情做得很好的。 “是吗?”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燕绾有那么一瞬间是觉得谢忱的声音有些失真的。 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而来,带着说不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意味。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过心虚。 还是因为今天夜里的风太大,将谢忱说出来的话都给吹散了。 燕绾不知不觉间靠在了车厢上,附和着谢忱的话。 “是啊,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的。” 她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些许的笑意,就好像真的没有将自己说出的话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仲宁,却将她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微红的眼眶,还有颤抖着的身体,无一不在表现着她的难过。 燕绾拨动着手上的佛珠,在心中默念着往日念了千百遍的往生经。 其实往生经这种经文并不适合在眼下来念的。 可她念了那么多年的经文,最熟悉的也只有这一篇而已。 良久之后,车厢外的人终于给出了她想要的答复。 谢忱说:“下次若想要再出门的话,可以派人去叫我的,你知道的,只要你来找我,我总是有时间的。” 他跳过了之前的话题,没有继续追根问底。 这样便已经很好。 第130章 又要找人 天光既明,红日初生,燕绾抱着黑木牌位走下了马车,仲宁紧随在她的身后。 “谢忱,”她晃了下脑袋,将遮挡在眼前的碎发给晃到一边,对上回头看她的谢忱,“你说我们是不是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了,这会儿天都已经亮了。” 其实并没有燕绾说的那么夸张的。 群山仍在薄雾之中,红日亦是在地平线以下挣扎,只有那不慎泄露出来的点点光芒照亮了那一方天地而已。 “从前甘露寺做水陆法会的时候,我总是待在客院的禅房里,都没有出去看过,只依稀记得从很早的时候就能听到外面的声音,碎叶城与锦官城离的不远,而且我问主持的时候,他也没有特地跟我强调其他的,所以这边的法会应当也会开始的很早?” 这时候的燕绾已经选择性的忘记了樊家庄的小丫鬟跟她说过的话。 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之中。 自己困住了自己。 而且压根就没想挣脱过。 “时间还早着呢!”谢忱回头看了眼捧着牌位的小姑娘,素色的衣裙在风中微微颤动着,看上去尤为可怜。 他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借着遮掩的动作,轻轻咳嗽了两声,才道:“他们这儿的水陆法会大多是在半下午才开始的,也有那种全天的,但时间都比现在要晚上很多,所以绾绾不用担心会迟了。” 先前没话也要找话说的仲宁,今儿个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半天也不吭声的。 他看着燕绾捧着牌位进了寺庙,也见着了披着袈裟的僧人围着黑木牌位诵念经文的模样,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是在神游天外的,实际上根本就没像燕绾她们那样投入进去的。 午时休息之际,燕绾和谢忱被寺中的僧人带到了禅房之中。 仲宁却是一个人在寺中闲逛着。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供奉着黑木牌位的那间厢房内。 这就是法蓝寺的特殊之处了。 在寺中僧人的眼中,需要休息的不只是活人,哪怕只是一尊牌位,他也是需要休息的。 他们还特地给他安排了一间独处的房间,确保无人会去打扰他。 一般而言,确实是不会有什么人会特地跑到一个放了牌位的房间里去的。 但仲宁是不一样的。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牌位边缘刷了金漆的地方,在心中默默地描绘着牌位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兜兜转转,竟是被冠上了燕家的姓氏,或许这世上真的是存在天意的!” 仲宁瞥见地上有个草扎的蒲团,瞧上去有些简陋。 他也没能嫌弃什么。 撩起衣袍,他直接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缓缓的说着话,仿佛是在跟上方的牌位在交谈似的。 “我先前一直觉得燕家的人都是疯子,从上到下,从老到少,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的。”他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个袖珍的小酒壶,里面装着三两口的桃花酿,若是能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说说心里话,应当会是一件十分快活的事情,只可惜眼下的地方不对,让人不好喝酒呢! 仲宁思考良久,觉得佛门重地,还是尊重一些佛家的人比较好。 精致小巧的酒壶又被塞回了袖袋,他靠着摆放牌位的桌子,抬头看起了顶上的房梁。 木质的天然纹路盯得时间有些久了,让人有些头晕眼花,原本一成不变的纹路,在眨眼间好像也多出了千万种变化来。 “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正常人的,但勉强还是能混进正常人的划分之中的。可燕家上下的人不仅不是正常人,一个个还跟疯子似的,你瞧那个燕老爷和燕夫人,他们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么可能会将刚出生的孩子送人,反倒是把别人的孩子放在怀里养大,自家亲生的是一个都没能越过那个假冒的。” 不仅是如此,他们还为了别人家的孩子,去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看着自家儿女痛不欲生,他们却能无动于衷。 那是两个多么可怕的人呀! 仲宁没有酒喝,抬手便从牌位前供奉着的果碟中摸了个果子出来,三两口就给啃完了。 “你和我就不要计较太多了,咱们俩是什么关系,我吃了这个果子,不就等于你也是吃了的,所以什么也别说!” 明明禅房之中无人搭话,仲宁却好像听到了谁人的回答,笑着又从果碟中拿了个果子,嘴上说着恭敬不如从命之类的话,吃起果子来,也是极为痛快的。 “你说绾绾看上去很正常么?” 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叹了口气,说:“绾绾从前只是看上去很正常,其实骨子里是最正宗不过的燕家人,实际上也疯癫着呢!” “你看她,明明不是她的过错,却愿意将别人的死背负在身上,倘若不是家中小有钱财,又不需要她操心旁的事情,身边又时刻有人照顾着,她早就将自己过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就算没有到那样糟糕的地步,可她过的也不是很好啊……” 普度大师对她的评语是命不久矣。 这样的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可惜,燕家的人不愿意心疼他们家的小姑娘,连句敷衍的道歉都不愿意给她。 或许他能有幸将小姑娘捡回家去呢! “要不我们一起劝劝绾绾,让她不要再回锦官城去了,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根本没必要在锦官城那个小地方死磕,对!”他轻轻敲着桌面,越发的觉得自己出了一个上佳的主意,“反正他们都已经丢掉了一个孩子,又对绾绾不好,所以应当是不会介意再丢掉一个孩子的。” “那我们想办法把绾绾带回家去,你说好不好?” 透过窗棂洒落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 无声无息之中,仲宁好像得到了想要的回复,一直在笑着。 恍惚间,燕绾从梦中惊醒。 口干舌燥之下,起身从桌面上的茶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 法蓝寺中的茶水本就比别处要苦上一些。 冷透后的茶水要比温热时,更加的苦涩。 如果不是实在口渴,燕绾是当真不想喝这样苦的东西。 果然是因为十里不成俗的缘故么! 她在甘露寺喝到茶水,就一直都是甜丝丝的。 想到这里,燕绾忽然又生出一种猜测来。 或许跟风俗是没有关系,只是和寺庙的名字有着关联。 因着甘露寺的名字听上去就是甜丝丝的,所以甘露寺的僧人用来招待香客的茶水也都是甜丝丝的,而法蓝寺就不一样了的。 蓝色是一种看上去就很令人忧郁的颜色。 法蓝寺的名字中带有一个蓝,它应当就是苦味的。 心中一顿胡思乱想,燕绾显些就忘记自己方才做的那个噩梦了。 自从来到碎叶城,喝了普度大师给她开的新药方后,她就已经很就没做过梦了。 每次都是无梦到天亮。 睡眠的质量真的是特别的好。 这还是她来碎叶城后,第一次做梦,而且是噩梦。 等到她喝口水冷静下来后,连梦里有些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是做了个噩梦的。 禅房之内也没有旁人。 燕绾小口小口的喝完了杯中的一点茶水,来到床边的梳妆台前。 说是梳妆台,其实也不大准确的。 准确的来说,只是一个放在床头的木柜,木柜上面摆了一面铜镜以及一把木梳。 木梳是山下村子里的老木匠做的。 老木匠是个可怜人。 他本来是有三个儿子的,大儿子小时候高热不退,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个傻子,二儿子十六岁那年说要外出闯荡,然后就一去不归,再没了踪迹,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连封信都没有回来过,怕是早就已经命丧黄泉,再得不到还乡的机会。 唯一放在膝下养大的小儿子,娶妻之前也是最听话不过的一个孩子。 可孩子长大了,就是成人,也有他自己的小家了。 在小儿子成亲后,老木匠就和老木匠的妻子带着傻傻的大儿子搬到外面去住了。 趁着还能养活自己的时候,得给离了他们就没了依靠的大儿子攒一点家底,不至于他们离开人世后,傻儿子就跟着他们一起共赴黄泉了。 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做不了精细的物件,也做不了大件,只能做一些小玩意儿,勉强养家糊口,根本没能攒下多少钱。 卖梳子给法蓝寺的和尚,这样听上去仿佛是天方夜谭的一件事情,倒也真的叫他做成了。 不过这当中的功劳却不能分给他的。 老木匠前些年出门找木料的时候,在附近河里救下了一个瘸腿的小孩,因着小孩身上还受了挺重的伤,他便将小孩带回了家。 原本是想要收养小孩,等以后好让他给自家傻儿子养老送终的。 结果没想到人家小孩是有家人的。 等小孩的家人来接他的时候,老木匠是念念不舍的将孩子送了回去的。 而卖梳子的事情,便是救了小孩的回报。 来接小孩的人,特地带了他去法蓝寺,与寺中负责采办的僧人订下了买卖梳子的契约,至少在他还拿得动锉刀的时候,是不必担心自己赚不到钱的。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寺庙中,见到他们在禅房中放木梳的,”燕绾简单打理了下自己后,出了禅房就见到在路口等她的谢忱,她提起裙摆,小跑到谢忱身边,好奇的问他:“你那边的禅房里也有木梳吗?” 寺庙之中的禅房也是分为男香客与女香客的。 就好比燕绾与谢忱,她们虽然是一起来的,但住的禅房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 谢忱来找燕绾的时候,都没有往里走,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巴巴的盼着里面的人出来,却又不能时刻盯着院子里头,否则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怕是要以为他有问题了。 太阳晒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燕绾出来。 谢忱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听到燕绾的问话,他笑了下:“铜镜与木梳,也都是有的。” “我还看见了他们放在木梳旁边的字条儿,”燕绾跟着谢忱往前走,一边说着自己的小发现:“上面说禅房住进香客后,他们都会在屋内放上一把全新的木梳,等香客离开后,这些木梳会被他们统一回收清洗,然后会将这些木梳送给有需要的人。” 说到这里,燕绾不由得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有木梳与铜镜,确实是方便了许多,但我记得法蓝寺是附近最大的一所寺庙,平日来往的香客有很多,在寺中暂住又离开的人,应该也会有很多,如果来一个香客,放一个全新的木梳,等香客离开后,寺中肯定就会有很多需要清洗的木梳,那这些木梳他们要怎么送给有需要的人呢?” 短时间内是有人可以赠送的。 不管是山下村子里的人,还是附近碎叶城的人。 可时间一长,不管是山下,还是城中都人手一把木梳的时候,那他们的木梳又该往哪里送呢? 难不成还要特地花钱雇人将木梳送到别的城里去,听上去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谢忱还在为法蓝寺的巧思而感叹,谁知道燕绾转念就想到了如此实际的事情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或许,等会儿我们可以问问寺里的僧人,他们应该是知道的。” 对于谢忱的提议,燕绾觉得还是可以采纳一下的。 “等碰到了再说,”她吐了口气,看了眼谢忱身后,忽然想到还少了一个人:“仲宁又哪儿去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跟你一起的吗?” 谢忱摇头:“我们送你到了这边的路口后,引路的僧人原本是要带我们两个去禅房休息的,但仲宁说他想在寺中再逛一逛,所以过去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午休醒来后,也问过禅房附近的僧人,他们都说没看到仲宁过去。” “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逛累了,正找地方休息呢!等会儿路上若是碰到人,便问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仲宁!” 燕绾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她只希望仲宁不要跑到太偏僻的地方去,不然光是找人就要花费他们好长时间了。 第131章 半路停车 燕绾与谢忱找到仲宁的时候,他仍坐在蒲团之上,背靠着桌腿,阖上的双眼,让人分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单纯的在闭目养神。 推开门时的小声吱呀,似乎半点作用也没有派上。 燕绾想了想,抬手在敞开的房门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 “是绾绾呐,”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仲宁揉着眼睛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中午独处之时说了太多的话,还是后来闭目养神的时候叫地底钻出来的寒气冻着了,他这会儿的声音格外沙哑:“你们过来了?下午的法会也要开始了,别在这儿傻站着了,我们快些带着你小表哥一起往前院去!” “对了,这正当午的时候,太阳是有些大的,要不要跟上午似的,给你小表哥撑把伞呢?” 他说的太过理所当然。 燕绾愣愣的点着头,跟着仲宁一起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 油纸伞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不过做伞的人手艺很好,现在打开也依旧能用,除了瞧上去略微旧了些,颜色黑了些以外,再没有其他不好的地方了。 撑伞的人是仲宁,捧着小表哥牌位的人是燕绾,谢忱却是被挤到后面去了。 他在后头盯着仲宁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放弃了硬扎到两人中间的想法。 如果是其他人,谢忱或许还要担忧下。 可跟着燕绾走在一起的人是仲宁。 他是知道仲宁的。 仲宁对燕绾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的。 等到一场水陆法会结束后,燕绾捧着牌位进了车厢,忽然想起先前白日里的事情来,不由得看向了紧随在她后面的仲宁。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她先是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牌位安放好,这才满脸严肃的看向仲宁:“你不是和寺中的僧人说要到处逛逛么,可最后怎么却在那间……禅房坐着休息了?” 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 于是燕绾就只是笼统的描述了一下。 反正仲宁肯定是能听懂她的意思,那就不需要她再绞尽脑汁的想着要如何描述了。 “绾绾你也知道,我小时候是住在碎叶城的,是后来因为机缘巧合才搬到了锦官城去。” 仲宁倒是不着急解释,反倒是慢条斯理的跟燕绾说起了从前。 燕绾点点头。 她知道仲宁是跟着他义父到锦官城访友,中途因为一些事情恼了,仲宁气的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待会儿,他义父是放心他的,当真就没有派人跟在他身边,谁知道他运气就那么的差。 恰好就走上了一座腐朽的桥。 桥面看上去朴实无华,可内里早已腐朽不堪,等他人站上去,直接便落到了河里。 猝不及防之下,仲宁被湍急的河流给冲走了。 要不是被路过的燕绾和谢忱碰上了,他恐怕就真的是要淹死在那条河里面了。 “这法蓝寺我以前是来过的,只不过间隔的时间太久,我都快要忘记这边的寺庙是何等的模样了,所以我才想着故地重游一番,看看自己还能记得多少,谁知道我的记性其实是非常好的,才从那边禅房走出来,随便踏上一条小路,闭着眼睛我都能猜出小路尽头是什么地方,你说这样还有逛下去的必要吗?” 燕绾置身处地的设想了一下,跟着摇了摇头。 仲宁笑了,他从袖袋里摸出两颗油桃来,递了一颗给燕绾:“既然是没什么好逛的,那我自然就要去找个地方歇息的,只是我走出去的有些远了,再走回头路就有些太漫长,恰好我在那时看到了小表哥暂住的禅房,就与他凑合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顾忌燕绾的感受,他也能将无知无觉的牌位真的当做一个人来看。 燕绾疑惑的看着仲宁塞过来的油桃。 现摘下来的果子,和从前被下人们送到面前的果子有些不大一样。 许是因为品种的缘故,捏在手中是硬邦邦的,看上去确实很新鲜,但青红相间,还带着斑驳纹路的模样,让她有些下不去口。 对面的仲宁已经三两口的吃完了那颗油桃。 他见燕绾犹豫不决,好心的跟她解释道:“这是我在寺里闲逛的时候,路过一间闲置的院子,正好看见院中的桃树结了果子,顺手就摘了两个下来,这两个是我特地挑过的,保证是甜的不会酸,而且摘下来后,我就用水洗过了,是干净的,你直接吃就是了。”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是想着你从前很少出门,吃的瓜果点心也都是下人送上来的,应当是没有吃过这种现摘下来的,才顺手给你带了一个,倒不是故意忘了谢忱的。” 如果仲宁不提的话,燕绾还想不到那里去。 毕竟别人给她的东西,她是不可能得寸进尺的要别人给两份,再给谢忱要上一份的。 可等仲宁这样眼巴巴的解释过后,她就开始觉得哪哪儿都不大得劲了。 燕绾捏着手中的果子,顿了顿,说:“我看这颗桃子也挺大的,要不我和谢忱分吃这一个!” 她说着便想要撩开车帘,去叫外面的谢忱。 然后她抬起来的手就被仲宁给拍了回去。 “这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你只管自己吃就是了,哪里还需要分给旁人。”仲宁冲她摇了摇头,又说:“而且桃子和梨子一样,都是得自己吃,不能分给旁人的,分了出去的话,寓意上是不好的。” 燕绾好奇:“我知道不能分梨子,因为分梨通分离,可这和桃子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一个勉强算是喜新厌旧的故事,从前有个国君和宠臣,宠臣吃到了一颗很甜的桃子,特地将这颗桃子送给了国君,年轻之时国君以为宠臣是敬爱他,还特地给了对方赏赐,等到年老之后国君再想起此事,却又觉得宠臣是在蔑视于他,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寓意,所以绾绾只自己吃就行了,谢忱他有手有脚,想要吃的话,自然能够自己去摘的。” 燕绾抿了抿唇。 她是不喜欢仲宁说的这个故事的。 可听过之后,确实没有再说要分桃子给谢忱的事情了。 虽然她是觉得自己等不到谢忱年老改变想法的时候,但那般的寓意终究是她不喜欢的。 车厢之中,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一片静默。 燕绾将桃核吐在帕子上,想着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再丢掉它。 谁知脑海中才冒出了这般的想法,马车就真的停了下来。 猝不及防的停顿,让燕绾差点就撞到仲宁的怀里去了。 她惊魂未定的抓住了车窗,隔着帘子问外面的人:“怎么忽然停了下来?” 谢忱已经绕着马车转了一圈,觉得有些不大好。 他看向赶车的车夫:“你们出门前,都没有检查过马车么?怎么走到一半,这车轮就坏掉了?” 车夫在那里赌咒发誓的说:“谢少爷明鉴啊!” “知道您和燕姑娘要用马车,我可是见天的打理着马车,车帘窗帘我哪个不是洗的干干净净的,您说就连车里的小东西我都准备的妥妥当当的,哪里会忘记检查车子呢!我出门前看的时候,是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您看我们来的路上,确实没出问题的,我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就坏了呀!” 现在可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 燕绾已经从车厢里出来了。 她抬头看了眼天,黄昏时候,正是话本里常说的逢魔时刻。 恰好她们现在停留的地方,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尴尬地方,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是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燕绾没有像谢忱那样去掰扯失误的责任该归在谁的身上。 她只是看向了车夫,问他:“你会赶车的话,那你会不会修马车呢?” 她还没有看过马车是哪里坏了,但如果能修好的话,直接上手修便是了,也就不用继续耽搁时间了的。 得了燕绾的话,车夫连忙去查看马车,半天才从马车后面探出个脑袋来,尴尬的说:“有些不巧,这个咱也修不了的。” 可不是不能修么! 马车左边的车轮整个都散了架,就算他平时也学了两手木匠的活计,但这不是手边一件趁手的工具都没有,总不能凭空造出一个车轮来的。 谢忱这时开始觉得仲宁有些累赘了。 倘若没有仲宁的话,他直接骑马带着燕绾回去,至于其他的下人们,让他们先回法蓝寺去,等到明天租个牛车马车都好,再回去便是了。 可多了一个仲宁,就不大一样了。 他看了眼拉车的那匹马,开始考虑就地处理了那辆马车,是不是就可以将拉车的那匹马给仲宁。 虽说没有马鞍,但是好歹有匹马不是么? 仲宁忽然颤抖了下,总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地里算计他似的。 他四下看去,便瞧见了谢忱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有了些许的明悟。 在谢忱说出弃车的打算之前,他看着四周有几分熟悉的风景,扭头跟燕绾搭起了话。 “我之前来过这儿,对附近还有些印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附近是有个村子的,村子里有个老木匠,常年做些小活计用以养活自己和家人,或许我们可以过去找他来修这个马车。” 燕绾已经绕过去看到了那个差点粉身碎骨的车轮了。 她们今天的运气真的是非常的好了,在车轮坏掉之前,马车就已经停了下来,否则左边的车轮碎掉,后面的车厢肯定也稳当不了,说不定就会有翻车的危险,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差点撞到脑袋了。 “我觉得有点悬!”燕绾朝仲宁招了招手,让他去看车轮:“虽然我不懂木工,但木匠做车轮的话,应当也是需要时间的。” “做一个与这辆马车相匹配的车轮,还需要挑选合适的材料,从准备材料到上手制作,再到完全完工,我总觉得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好的事情。” 确实是不能的。 仲宁跟着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放弃。 他说:“现做的话肯定是来不及的,但是说不定他家中就有现货呢!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也不打紧,我们先到那村子里头看一眼,他们村子里肯定有人家是有车的,马车肯定是不大可能的,但牛车驴车应当是有的,先过去看看!” “我是认识那个老木匠的,到时候可以把马车先放在他们家,让谢忱骑马带你回去,其他的下人租借村子里的车回去,不就可以了么!” “那你呢?” 燕绾听着他的打算,认真的点着头,可等她听到最后面,也没听到仲宁对自己的安排,不免有些疑惑。 见燕绾关心他,仲宁显然是很受用的。 他朝燕绾笑了笑,说:“我看你现在还得按照一日三餐的量喝药,偏偏今天带来的药在法蓝寺就已经喝完了,是必须得回樊家庄的,叫你一个人回去,不管是我,还是谢忱,肯定都是不放心的,而我又不认识往樊家庄去的路,所以还是叫他陪你就好。” “至于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和那个老木匠是认识的,相识之人见到了,总是要花上一些时间说说话的,恰好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说过话之后自然也就在他家先歇下了。” 按照仲宁话中的逻辑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 燕绾稍微沉默了下,捋清了仲宁的话后,跟着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了眼谢忱身边的那匹高头大马,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短腿:“其实,我觉得我也可以坐牛车回去的。” 虽然没有真的做过牛车,但她是见过牛车的模样的。 与马车相比,是简陋了些,但它后面好歹是有一个车厢的,总好过面前的这匹高头大马,燕绾觉得自己爬都爬不上去的。 仲宁面色一滞,没想到燕绾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忱倒是看出了燕绾的心思。 他走过来,轻轻拍了拍燕绾的肩膀:“牛车比不得马车,坐上去分外颠簸,你身体还没好,还是不要再累着你了。” 还有另外一点他没说,乡下人家的牛车可不会像马车一样干干净净的,总归是会带着些许的味道。 就是他都有些受不了的,更何况燕绾这样娇贵的小姑娘呢! 第132章 不能强留 夜幕将至,不远处的小村庄零星亮着几盏灯,更多的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车夫等下人们只跟来了一个,其他的都留在原地看守马车。 燕绾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想起谢忱刚才是如何掐着她的腰,将她送上马的,她的脸颊就忍不住飞起两片红晕,被傍晚的冷风一吹,立刻又白了回去,倒是没让旁人注意到她这片刻的心思浮动。 仲宁走到前面带路。 谢忱也是在前面的。 不过他是走在前面替燕绾牵着马。 手中拿着一盏灯笼,仲宁的目光扫过零星的几处光亮,回头看马上的少女。他伸手递给少女一个油纸包,“老木匠家境不是很好,许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我们的,我这里还有一小包牛肉干,绾绾你拿去吃点,也好垫垫肚子,等会儿不管他能不能修好马车,也都叫谢忱先带你去樊家庄,可好?” “刚才在马车上吃了一颗桃子,我现在不是很饿的。” 燕绾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并没有接下仲宁手中的东西。 她见仲宁一直不愿意收回手,只好将自己的顾念说出来。 “那什么,你或许忘了我们今天来法蓝寺是做什么的,当然小表哥和你还有谢忱是非亲非故的,可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今天我是需要为他茹素的。所以这牛肉干你还是收回去,等会儿到了你说的那户人家,叫他给我一杯白水就好,我有些口渴了。” 倘若少女不曾提起,仲宁确实是想不起来茹素这样的事情来的。 他沉默片刻,终于如同燕绾所说的那般收回了油纸包。 又低声道:“老木匠的家就快要到了,绾绾你且再等一等。” “好。” 燕绾这一回就是笑眯眯的点头,再没有拒绝的迹象。 “仲宁,”谢忱发现仲宁是带着他们往没有光亮的那一片屋子走去的,便开口拦住他:“不如你先带着人过去,同那家人商量好了,再出来叫我们,也能省些事,你看怎么样?” 他是担心前面的路上一点灯光都没有,太黑了。 燕绾收回了四处打量的视线,朝谢忱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走在一起,不要分开了!” 只她看过的那些话本中,多少配角就是因为分散开来,才会落得尸首两分的结局。 她觉得自己应该吸取前人的教训,尽量不要落单的好呢! “嗯,那就听绾绾的!” 谢忱顿了下,还是应了燕绾的话。 他顺手从一旁下人的手中拿过了灯笼,然后递给了燕绾。 “这些灯笼能照亮的地方还是太少,偏偏乡间小道又不那么宽敞,绾绾来帮我提着这盏灯!” 手中握着能照亮一小方天地的灯笼后,燕绾只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时,就都是清清楚楚的,倒是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了。 “已经到了。” 仲宁看着眼前门扉紧闭的小院,面上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 他上前去扣响了门扉,在听到屋内含糊的问话声后,抬高了嗓音,回道:“李伯,我是仲宁……” 后面的话都还没有说全,屋里的人就已经奔出来开门了。 被仲宁成为李伯的那人其实已经很大年纪了。 从年岁上来算,甚至都能够充当他的爷爷。 李木匠今日是与往常一样,天刚开始黑下去,他们一家人用过了晚膳,便就直接休息下了。 听到屋外动静时,他还没有睡着。 因着担心是有小贼出没,他连衣裳都来不及穿,翻身下了床,捏紧了放在床边的木棍,假装还没睡醒的问着屋外的人。 倘若来的是贼,听到家中主人的声音,十有八九是会被吓走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今儿来的竟然是位客人。 而且是他一家子都念了许久的客人。 李木匠捞起窗边的外衣,随手披在身上后,就出来打开了门。 “宁哥儿怎的有空来这儿,你该早些派人来说的,我也好给你们准备些吃食东西,总好过现在这样两手空空,连杯白水都要等上好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高声同屋里的妻子喊着,让她去看看灶间的火有没有灭,赶紧捡几个新鲜鸡蛋,给宁哥儿做完做碗溏心蛋。 “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快些进来做。” 李木匠招呼着人进来,抬眼便瞧见了仲宁身后的马和人。 仲宁笑了下,说:“白天法蓝寺有一场水陆法会,正是我身后的小姑娘替她表哥办的,这丫头是我妹妹,从前都是住在锦官城的,对碎叶城这边的事情都不大了解,我有些不大放心她,便也跟了过来,也幸好是我跟了过来。” “回去的半路上,小丫头坐的马车坏了,被停在了半路上,我这不就想到了您。” “马车呀!”李木匠年轻的时候,很擅长做各类精细的木工,也曾一个人做过一辆马车的,不过他这会儿却没有自己上手的想法。 他搓了搓手,看向了仲宁,眼中带着些微的祈求。 “宁哥儿,我能先让聪哥儿去看看吗?” 像是害怕仲宁也和其他人一样误会他,他连忙解释道:“宁哥儿你是知道聪哥儿的,你也让大夫来瞧过他的,他是小时候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才变成了……痴儿,不是天生的傻子,他这个病是不会传染的,他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手艺,也能做木匠的,他做出来的东西和别的木匠做出来的都是一样的,不会给人传染了疯病的。” 仲宁点头:“您别着急,我当然知道李聪是什么样的人。” “更何况今天本就是我们求到您这边来的,您和李聪愿意帮我们去看看马车,能修的话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哪里还有嫌弃人的道理。” 燕绾早就下了马,这会儿正跟谢忱站在一起。 她轻轻扯了扯谢忱的衣袖,好奇的问:“他怎么会那样说?” 没头没尾的问话,也只有谢忱会明白她的意思。 “总有些人就是那样的愚昧无知,对于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就用想象去胡乱揣测,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是有心恶意揣测的,或许是因为妒忌,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就肆意宣扬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却让别人都信以为真。他们家那个生了病的孩子,大概就是在这两种情况之中!” 疯病与傻病是不会传染的,但人心会。 李木匠带着李聪顺着燕绾她们来时的方向,去找停留在原地的马车去了。 仲宁本来是不必去的。 但他看着李木匠的满头白发,以及他身后畏畏缩缩的男人,叹了口气,就也跟了过去。 留在李木匠家中的,就只剩下了燕绾、谢忱,还有李木匠的妻子严氏。 乡野间的村妇,终日围着锅灶琐事打转,便是有再好的容颜,也经不起这般的摧残。头发花白的妇人从灶间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对上燕绾好奇的眼神,她微微瑟缩了下,才小声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给你们做了几碗糖水蛋,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说完,便又钻回了小厨房,很快就捧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过来。 燕绾推了谢忱一下,示意他快些帮忙接过严氏手中的碗。 她对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样滚烫的汤碗,她要是伸手去接,肯定是会失手将碗给打了,所以还是不要过去捣乱的好。 但谢忱就不一样了。 燕绾是亲眼见过谢忱从炭火里面捡烤红薯的。 滚烫的烤红薯都能捡起来,已经放了一小会儿的汤碗应该也是可以的。 谢忱帮着将汤碗接过来,放在了堂屋的桌上。 搪瓷碗上的黑釉看上去隐隐约约的,像是洗不干净的污渍,谢忱不露痕迹的将两个搪瓷碗交换了一下,釉色好看的那一个被换到了燕绾的面前。 时间已经不早了,燕绾确实也有些饿了。 严格来说,鸡子也算是荤食的。 闻着面前甜腻糖水的味道,燕绾不免迟疑了起来。 另一边的严氏见燕绾与谢忱久久都没拿动汤匙,本就苍白的面色此时看上去就更加苍白了。 她颤抖着身体,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没能开口。 “谢忱,你说鸡蛋算荤食吗?”燕绾摸了摸搪瓷碗的边缘,“我应该为小表哥茹素一日的。” “如果鸡蛋是荤食的话,那我就不能吃的,只能先谢过大娘的好意,请大娘给我一杯白水了。” 惴惴不安的妇人猛地抬起了头,因着着急说话,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尖锐刺耳。 她急急地说道:“不算的,在我们这一块的佛家大荤中,都不包括鸡蛋的,姑娘您尝尝我做的糖水蛋,我给您加了好多糖,您尝尝看,不够的话,我再给您加点糖。” “那就好,”燕绾松了口气,“我想着大娘你好心好意给我们吃的,我却因为旁的原因挑嘴,就有些不大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隔着衣袖端起了那碗糖水蛋。 刚出锅不久的糖水蛋,哪怕已经在桌上放了有一会儿了,但是隔着衣袖还是能感觉到搪瓷碗上滚烫的热度。 燕绾拿着汤匙,先舀了一口汤水,入口的一瞬间便皱紧了眉头,但幸好她是低头喝汤,没叫人发觉她面上的变化。 她抬起头时,发现严氏正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们,便笑着说道:“大娘你的手艺真不错,这糖水蛋就很名副其实,很好吃的。” 可不就是名副其实么! 或许因为她们是仲宁带过来的人,严氏下厨的时候特别舍得,一人碗里五个鸡蛋,糖更是不要钱的往里面放,燕绾喝第一口糖水的时候,甚至感觉特别的齁。 但别人的一番好意,总不能张口就是拒绝的。 严氏听到燕绾的话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笑:“我刚才听宁哥儿说,姑娘是宁哥儿的妹妹。” “我瞧着也觉得你们就是兄妹俩呢,连说的话都一样一样的,从前我给宁哥儿做糖水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少爷是……” “他是我世交家的兄长,也是我的哥哥。” 燕绾三两句将谢忱的身份说清楚了,又好奇的看向严氏,“你们一直叫他宁哥儿,是有什么典故吗?我也在碎叶城住过一段时间,但好像还没听人喊过类似的名字呢!” “典故?” 严氏没能听懂燕绾话中的意思,仔细琢磨了下,问燕绾:“是说为什么叫他宁哥儿吗?” “嗯嗯,”燕绾用力的点点头,“我要问的就是这个呀!” “这就得说到很久以前了,大概是在四五十年前,北边起了饥荒,一部分逃荒的人就在碎叶城这里停了下来,有钱的人住到了城里去,没什么钱的人就被安排在了碎叶城外面,划了一块空地充当村子的宅基地,然后就有了我们现在这个村子。” 严氏说起往事的时候,脸色看上去都好了许多。 “所以我们村子里的人对孩子的称呼,都还跟着祖辈走,家中的男孩就叫哥儿,女孩就叫姐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称呼呢!” 听她说到这里,燕绾想起了李木匠对他儿子的称呼。 聪哥儿。 确实能和严氏说的话对的起来。 但是他们对仲宁的那个宁哥儿又是从何而来呢? 幸好严氏没有让燕绾等的太久。 她是接着往下说了。 “这都是我和老头子的一点乱想法,宁哥儿是我家老头子从外面那条河里救起来的,得亏着是大夏天的,那孩子溺水救起来了喝上两副药,也就好了,要是放在大冬天,那可就不好了。” 老人说话就是如此,总是会不自觉的跑偏,想到哪儿就说到哪里。 她说:“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宁哥儿的身份,以为他是没人要的孩子,就想着将他养下来,等他长大了,我家聪哥儿也能有个依靠。” 只是谁能想到他们养了小半年的孩子,还会有家人找上门来。 她倒是想要很有底气的将孩子留下来的。 但谁叫她和老头子,从一开始留下那孩子的目的就不单纯,所以等那孩子正经的家人来的时候,他们也做不出强留的事情来。 第132章 不能强留 夜幕将至,不远处的小村庄零星亮着几盏灯,更多的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车夫等下人们只跟来了一个,其他的都留在原地看守马车。 燕绾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想起谢忱刚才是如何掐着她的腰,将她送上马的,她的脸颊就忍不住飞起两片红晕,被傍晚的冷风一吹,立刻又白了回去,倒是没让旁人注意到她这片刻的心思浮动。 仲宁走到前面带路。 谢忱也是在前面的。 不过他是走在前面替燕绾牵着马。 手中拿着一盏灯笼,仲宁的目光扫过零星的几处光亮,回头看马上的少女。他伸手递给少女一个油纸包,“老木匠家境不是很好,许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我们的,我这里还有一小包牛肉干,绾绾你拿去吃点,也好垫垫肚子,等会儿不管他能不能修好马车,也都叫谢忱先带你去樊家庄,可好?” “刚才在马车上吃了一颗桃子,我现在不是很饿的。” 燕绾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并没有接下仲宁手中的东西。 她见仲宁一直不愿意收回手,只好将自己的顾念说出来。 “那什么,你或许忘了我们今天来法蓝寺是做什么的,当然小表哥和你还有谢忱是非亲非故的,可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今天我是需要为他茹素的。所以这牛肉干你还是收回去,等会儿到了你说的那户人家,叫他给我一杯白水就好,我有些口渴了。” 倘若少女不曾提起,仲宁确实是想不起来茹素这样的事情来的。 他沉默片刻,终于如同燕绾所说的那般收回了油纸包。 又低声道:“老木匠的家就快要到了,绾绾你且再等一等。” “好。” 燕绾这一回就是笑眯眯的点头,再没有拒绝的迹象。 “仲宁,”谢忱发现仲宁是带着他们往没有光亮的那一片屋子走去的,便开口拦住他:“不如你先带着人过去,同那家人商量好了,再出来叫我们,也能省些事,你看怎么样?” 他是担心前面的路上一点灯光都没有,太黑了。 燕绾收回了四处打量的视线,朝谢忱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走在一起,不要分开了!” 只她看过的那些话本中,多少配角就是因为分散开来,才会落得尸首两分的结局。 她觉得自己应该吸取前人的教训,尽量不要落单的好呢! “嗯,那就听绾绾的!” 谢忱顿了下,还是应了燕绾的话。 他顺手从一旁下人的手中拿过了灯笼,然后递给了燕绾。 “这些灯笼能照亮的地方还是太少,偏偏乡间小道又不那么宽敞,绾绾来帮我提着这盏灯!” 手中握着能照亮一小方天地的灯笼后,燕绾只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时,就都是清清楚楚的,倒是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了。 “已经到了。” 仲宁看着眼前门扉紧闭的小院,面上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 他上前去扣响了门扉,在听到屋内含糊的问话声后,抬高了嗓音,回道:“李伯,我是仲宁……” 后面的话都还没有说全,屋里的人就已经奔出来开门了。 被仲宁成为李伯的那人其实已经很大年纪了。 从年岁上来算,甚至都能够充当他的爷爷。 李木匠今日是与往常一样,天刚开始黑下去,他们一家人用过了晚膳,便就直接休息下了。 听到屋外动静时,他还没有睡着。 因着担心是有小贼出没,他连衣裳都来不及穿,翻身下了床,捏紧了放在床边的木棍,假装还没睡醒的问着屋外的人。 倘若来的是贼,听到家中主人的声音,十有八九是会被吓走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今儿来的竟然是位客人。 而且是他一家子都念了许久的客人。 李木匠捞起窗边的外衣,随手披在身上后,就出来打开了门。 “宁哥儿怎的有空来这儿,你该早些派人来说的,我也好给你们准备些吃食东西,总好过现在这样两手空空,连杯白水都要等上好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高声同屋里的妻子喊着,让她去看看灶间的火有没有灭,赶紧捡几个新鲜鸡蛋,给宁哥儿做完做碗溏心蛋。 “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快些进来做。” 李木匠招呼着人进来,抬眼便瞧见了仲宁身后的马和人。 仲宁笑了下,说:“白天法蓝寺有一场水陆法会,正是我身后的小姑娘替她表哥办的,这丫头是我妹妹,从前都是住在锦官城的,对碎叶城这边的事情都不大了解,我有些不大放心她,便也跟了过来,也幸好是我跟了过来。” “回去的半路上,小丫头坐的马车坏了,被停在了半路上,我这不就想到了您。” “马车呀!”李木匠年轻的时候,很擅长做各类精细的木工,也曾一个人做过一辆马车的,不过他这会儿却没有自己上手的想法。 他搓了搓手,看向了仲宁,眼中带着些微的祈求。 “宁哥儿,我能先让聪哥儿去看看吗?” 像是害怕仲宁也和其他人一样误会他,他连忙解释道:“宁哥儿你是知道聪哥儿的,你也让大夫来瞧过他的,他是小时候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才变成了……痴儿,不是天生的傻子,他这个病是不会传染的,他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手艺,也能做木匠的,他做出来的东西和别的木匠做出来的都是一样的,不会给人传染了疯病的。” 仲宁点头:“您别着急,我当然知道李聪是什么样的人。” “更何况今天本就是我们求到您这边来的,您和李聪愿意帮我们去看看马车,能修的话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哪里还有嫌弃人的道理。” 燕绾早就下了马,这会儿正跟谢忱站在一起。 她轻轻扯了扯谢忱的衣袖,好奇的问:“他怎么会那样说?” 没头没尾的问话,也只有谢忱会明白她的意思。 “总有些人就是那样的愚昧无知,对于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就用想象去胡乱揣测,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是有心恶意揣测的,或许是因为妒忌,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就肆意宣扬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却让别人都信以为真。他们家那个生了病的孩子,大概就是在这两种情况之中!” 疯病与傻病是不会传染的,但人心会。 李木匠带着李聪顺着燕绾她们来时的方向,去找停留在原地的马车去了。 仲宁本来是不必去的。 但他看着李木匠的满头白发,以及他身后畏畏缩缩的男人,叹了口气,就也跟了过去。 留在李木匠家中的,就只剩下了燕绾、谢忱,还有李木匠的妻子严氏。 乡野间的村妇,终日围着锅灶琐事打转,便是有再好的容颜,也经不起这般的摧残。头发花白的妇人从灶间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对上燕绾好奇的眼神,她微微瑟缩了下,才小声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给你们做了几碗糖水蛋,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说完,便又钻回了小厨房,很快就捧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过来。 燕绾推了谢忱一下,示意他快些帮忙接过严氏手中的碗。 她对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样滚烫的汤碗,她要是伸手去接,肯定是会失手将碗给打了,所以还是不要过去捣乱的好。 但谢忱就不一样了。 燕绾是亲眼见过谢忱从炭火里面捡烤红薯的。 滚烫的烤红薯都能捡起来,已经放了一小会儿的汤碗应该也是可以的。 谢忱帮着将汤碗接过来,放在了堂屋的桌上。 搪瓷碗上的黑釉看上去隐隐约约的,像是洗不干净的污渍,谢忱不露痕迹的将两个搪瓷碗交换了一下,釉色好看的那一个被换到了燕绾的面前。 时间已经不早了,燕绾确实也有些饿了。 严格来说,鸡子也算是荤食的。 闻着面前甜腻糖水的味道,燕绾不免迟疑了起来。 另一边的严氏见燕绾与谢忱久久都没拿动汤匙,本就苍白的面色此时看上去就更加苍白了。 她颤抖着身体,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没能开口。 “谢忱,你说鸡蛋算荤食吗?”燕绾摸了摸搪瓷碗的边缘,“我应该为小表哥茹素一日的。” “如果鸡蛋是荤食的话,那我就不能吃的,只能先谢过大娘的好意,请大娘给我一杯白水了。” 惴惴不安的妇人猛地抬起了头,因着着急说话,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尖锐刺耳。 她急急地说道:“不算的,在我们这一块的佛家大荤中,都不包括鸡蛋的,姑娘您尝尝我做的糖水蛋,我给您加了好多糖,您尝尝看,不够的话,我再给您加点糖。” “那就好,”燕绾松了口气,“我想着大娘你好心好意给我们吃的,我却因为旁的原因挑嘴,就有些不大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隔着衣袖端起了那碗糖水蛋。 刚出锅不久的糖水蛋,哪怕已经在桌上放了有一会儿了,但是隔着衣袖还是能感觉到搪瓷碗上滚烫的热度。 燕绾拿着汤匙,先舀了一口汤水,入口的一瞬间便皱紧了眉头,但幸好她是低头喝汤,没叫人发觉她面上的变化。 她抬起头时,发现严氏正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们,便笑着说道:“大娘你的手艺真不错,这糖水蛋就很名副其实,很好吃的。” 可不就是名副其实么! 或许因为她们是仲宁带过来的人,严氏下厨的时候特别舍得,一人碗里五个鸡蛋,糖更是不要钱的往里面放,燕绾喝第一口糖水的时候,甚至感觉特别的齁。 但别人的一番好意,总不能张口就是拒绝的。 严氏听到燕绾的话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笑:“我刚才听宁哥儿说,姑娘是宁哥儿的妹妹。” “我瞧着也觉得你们就是兄妹俩呢,连说的话都一样一样的,从前我给宁哥儿做糖水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少爷是……” “他是我世交家的兄长,也是我的哥哥。” 燕绾三两句将谢忱的身份说清楚了,又好奇的看向严氏,“你们一直叫他宁哥儿,是有什么典故吗?我也在碎叶城住过一段时间,但好像还没听人喊过类似的名字呢!” “典故?” 严氏没能听懂燕绾话中的意思,仔细琢磨了下,问燕绾:“是说为什么叫他宁哥儿吗?” “嗯嗯,”燕绾用力的点点头,“我要问的就是这个呀!” “这就得说到很久以前了,大概是在四五十年前,北边起了饥荒,一部分逃荒的人就在碎叶城这里停了下来,有钱的人住到了城里去,没什么钱的人就被安排在了碎叶城外面,划了一块空地充当村子的宅基地,然后就有了我们现在这个村子。” 严氏说起往事的时候,脸色看上去都好了许多。 “所以我们村子里的人对孩子的称呼,都还跟着祖辈走,家中的男孩就叫哥儿,女孩就叫姐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称呼呢!” 听她说到这里,燕绾想起了李木匠对他儿子的称呼。 聪哥儿。 确实能和严氏说的话对的起来。 但是他们对仲宁的那个宁哥儿又是从何而来呢? 幸好严氏没有让燕绾等的太久。 她是接着往下说了。 “这都是我和老头子的一点乱想法,宁哥儿是我家老头子从外面那条河里救起来的,得亏着是大夏天的,那孩子溺水救起来了喝上两副药,也就好了,要是放在大冬天,那可就不好了。” 老人说话就是如此,总是会不自觉的跑偏,想到哪儿就说到哪里。 她说:“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宁哥儿的身份,以为他是没人要的孩子,就想着将他养下来,等他长大了,我家聪哥儿也能有个依靠。” 只是谁能想到他们养了小半年的孩子,还会有家人找上门来。 她倒是想要很有底气的将孩子留下来的。 但谁叫她和老头子,从一开始留下那孩子的目的就不单纯,所以等那孩子正经的家人来的时候,他们也做不出强留的事情来。 第133章 与水犯冲 终究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虽说李木匠和李聪确实能够做出车轮来,可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并非短时间能做好的。 故而仲宁便带着人,花了些时间,将马车给拉回了李木匠家的院子里,请他们将马车修好,过些日子再叫人过来取回马车。 “李伯在村子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他出去找人借车肯定是能借回来的,所以绾绾你先跟着谢忱回去,他们那些下人都是熟门熟路的,也不需要你担心的。” 仲宁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夜色掩盖下的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他回头看了眼李家的院子,忽然想起当年他离开李家后,曾特地叫人过来给李家重新盖了屋子。 从前的小破茅草屋已经变成了青砖大房,屋内也是用石头砌成的地面,而不是从前下雨会返潮的土地,就连屋里的家具,他也一并让人置办了的。 或许绾绾不回去也是可以的。 “绾绾你先等我一会儿,”仲宁没有在屋内瞧见严氏,李木匠出门去了,找李聪问话又太过费劲,于是他同燕绾打过招呼后,就奔着李家的厨房去了。 果不其然,就在厨房里瞧见了灶下的严氏。 “宁哥儿怎么到厨房来了,这里可没有要你帮忙的事情,”严氏连忙站起身,就要将仲宁推出厨房,“给你和聪哥儿留的糖水蛋有些冷了,我给它加根柴热一热,现在都已经热好了,真的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 哪怕是多年未见,严氏也还记得仲宁暂住在他们家的场景。 小小的孩子,还没有灶台高,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给他们帮忙。 也不怪他们会误会的,毕竟那时的仲宁看上去也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和今天来的谢忱与燕绾一点也不像。 仲宁急切的动作不由得为之一顿。 他看着严氏轻车熟路的从锅里盛出了三碗糖水蛋,第一碗里有六颗,第二碗里有三颗,剩下的那一个碗里只有两颗,然后她又拿起一旁的水壶,往锅里加了约莫半碗水,用筷子搅和了两下,就又盛出了一碗只有“糖水”的糖水蛋。 第一碗是给仲宁的,第二碗是给李聪的,第三碗是李木匠的,最后盛的那碗才是严氏自己的。 一如当初仲宁在李家暂住时的待遇。 “不必给我这么多的,” 仲宁一时间只得暂时忘却自己的来意。 他捧着那碗装着六颗糖水蛋的搪瓷碗,拿着汤匙就要往严氏与李木匠的碗里拨,却叫严氏给拦住了。 “我知道宁哥儿是不缺这点东西的,可是我们能给你的,也只有这点东西啦!” 严氏朝他摇了摇头,两只手分别盖在了自己和李木匠的碗上,不肯让仲宁将糖水蛋再拨回来。 仲宁顿了下,还是坚持说:“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您之前不也说过,有客上门时做的糖水蛋都是五颗一碗,我这碗里还多了一颗呢,您给李伯碗里放了两颗,自己碗里却是一颗都没有,还是我分你一颗!” 听到这话,严氏却是笑了。 “是我忘记了,宁哥儿到现在都没成亲,哪里会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呢!” 本来还为严氏等人惦记他而十分感动的仲宁,在听到这话之后,原本的感动很快就被奇奇怪怪的疑惑不解给代替了。 “我是不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有我们的相处方式。” 严氏的手从两个搪瓷碗上面挪开了。 她指了指灶台,说:“宁哥儿你该知道的,厨房里的活计一向是我来做的,就好像你看到的这个糖水蛋,哪个碗里放多少,也都是我来放的,如果我只是惦记这一口吃的,那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了,可人活在世上,会惦记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只有一口吃的呢!” 仲宁看了眼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糖水蛋,又看了眼严氏碗里的空荡荡,觉得自己还是没能明白过来。 “你只看了他碗里有,我碗里没有,却不知道这就是我要的。” 严氏一抬头,就看见了仲宁分外茫然的模样,她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又多了些。 “虽然我现在碗里是没有的,但等到我和老头子一起吃的时候,他瞧见我没有,是会将碗里的分给我一份,而且每次都是挑大的那一个给我。还是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呀,我要是想吃,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的,可我不惦记那一口吃的,我就盼着他也惦记着我。” “宁哥儿往后娶了媳妇,也要惦记着她,不是说她有了,你就不必给她了,而是看你愿不愿意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她的。” 那一瞬间,仲宁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严氏说的那些东西离他太过遥远。 即便按照他现在的年龄,早就应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可是他实在想象不到自己成家的模样,就这样拖一年是一年,或许再过几年,他便可以上山与普度大师一起常伴青灯古佛了。 燕绾本来是打算和仲宁照面之后,就与谢忱一起离开的。 谁知道仲宁回来后,同她说了半句话,就跑走了。 临走前还特地叫她等一等他。 以至于燕绾这会儿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可算是回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有和我说清楚吗?” 燕绾好奇的看向捧着搪瓷碗走过来的仲宁,不过她也只是匆匆撇过一眼就挪开了视线,有时候来自他人的纯粹好意真的很难叫人拒绝,但是那份好意是真的太过沉重了。 就好比严氏送上来的糖水蛋。 只是看到了模样相似的黑色搪瓷碗,燕绾就忍不住想起刚才甜到齁的糖水蛋。 她是趁着严氏出门的空当,将剩下的大半碗糖水蛋塞给了谢忱,才没有真的浪费了东西。 只不过谢忱吃了太多甜甜腻腻的糖水蛋,又喝了一大壶的水,这会儿看上去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了。 想到这里,燕绾不免有些心虚。 她轻轻的扯了下谢忱的衣袖:“对不起呀!” 哪怕对方是完全出于好意,可当这种好意会对自己造成困扰的时候,她本应该是直接拒绝的,而不是装模作样的假装一切都好,最后却叫旁人来承担困扰。 即便对方是谢忱,她也不应该如此的。 谢忱只觉得嘴里的甜味太重,让他忍不住想要一直喝水,但是水喝多了,是很容易饱腹。 他一边觉得自己已经喝不下去,一边却还是想要喝水,有些为难人了。 “怎么忽然这样说,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大概是心思都用在喝水上面,谢忱回看燕绾的时候,还有些摸不清燕绾是何出此言。 等问过话之后,他便回过神来了。 轻轻揉了揉燕绾的头发,谢忱说:“哪里就到了要说对不起的地步,本来就只是一点小事情而已。” 这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的仲宁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直接开口打断了谢忱的话。 他说:“我刚才问过大娘了,这边的屋子是还有空房间的。” “那不正好可以让你住吗?”燕绾很快的接过他的话,然后又皱了下眉头,“你方才叫住我,就是想要告诉我你在这儿是有住的地方的吗?”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她仔细想想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呢! 仲宁摇了下头:“我是想着现在天色已晚,虽然已经入夏,但碎叶城这边的昼夜温差还是很大的,你若是跟着谢忱一起骑马回去,还得在马背上吹冷风,所以我就想着要不你先在这边凑合着住上一晚上,至于明天早上的汤药,要么让我,要么让谢忱提前回去取来给你,你看如何?” 总归是要有人跑上那么一趟的,但是燕绾能够多点休息的时间就够了。 不止是仲宁,就连谢忱也是这样想着的。 谢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反过来也开始劝着燕绾留下来了。 可燕绾却皱紧了眉头。 “如果一开始就决定不回樊家庄去的话,那先前马车坏在半路上,我们为什么不走回头路,去法蓝寺暂住一夜呢!却非得将马车拉到这儿来,又拜托李伯出去忙活一圈,却才说要在这儿住下,又要麻烦大娘去给我们收拾屋子,所以还是不要了!” 谁让上次住在村子里的经历太过触目惊心,燕绾到现在想起来的时候,还是心有余悸的。 所以即便知道眼下的村子,和先前她暂住的那个并不一样,但她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还是想要尽可能的离开的。 她见谢忱似乎还有继续劝她的打算,连忙抬手朝他比划了个手势。 说:“你别忘了上次在海澜月那里的事情,虽然这里不大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但是你们要是叫我住在这里,我晚上肯定是睡不好觉的。” “我会害怕的。”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她一句害怕。 仲宁本来还想要问海澜月是怎么一回事,但转念一想,问事情什么时候不能问呢,何必在这会儿耽搁燕绾她们的时间,于是便压下了心头的好奇,只等着下次有机会再问。这会儿却又开始催促着燕绾她们离开了。 李木匠是在燕绾和谢忱离开好一会儿了,才从外面赶了辆驴车回来了。 饭桌上,严氏悄悄给仲宁递了个眼神,叫他看看自己的碗,碗中正是李木匠夹过去的糖水蛋。 等燕绾再见到仲宁,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仲宁你是不是和水犯冲呀!” 她看着衣衫湿透,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的仲宁,很是无语。 “我记得来樊家庄的路上是有一条河的,我们来的那天,河上的桥还坏掉了,不过后来是已经修好了的,前几天去法蓝寺的时候,我们还从那座桥上过去的呢,都没有问题的,不会是那座桥又坏了,你才不小心又掉到河里去了?” 除却那座桥以外,燕绾也想不到樊家庄附近还有什么地方能叫仲宁将自己变成个水人了。 仲宁从头发上扒拉下来一根水草,正准备开口解释,谢忱就已经过来了。 “今天的太阳虽然也挺大,但你身上这些可不是晒太阳就能干的,还是先到我那个院子里去换身干净衣裳。” 他和仲宁的体型差不多,衣裳也能换着穿的。 燕绾也跟着点了点头:“虽然你平常是不怎么生病的,但落水之后还是要多加注意的,多小心一些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是跟水犯冲的。” 等仲宁去换衣裳的时候,燕绾拉着谢忱的衣袖就嘀咕开了。 她对这些涉及到神神鬼鬼,天道轮回的事情,是十分感兴趣的。 “我们和他遇见的时候,就是从河里救得他,前几日的那个李木匠也是从河里救得他,他今天来的时候,好像也是掉进了河里,只我们知道的就有三次,许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指不定和水更加有缘呢!” “我就是去换个衣裳,出来就听到你在编排我。” 从屋里出来的谢忱是披散着头发的,进去到出来,怕是连一刻钟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就那么快的。 背后说人小话,还正好被当事人听到了,燕绾有些小尴尬。 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她想起前几天从严氏那里问到的话,“我就是有些奇怪呀,你不是自小就被你师父收养了么,那怎么还会在法蓝寺那边的山脚下落水,被李木匠给救了,又在他们家住了好长时间呢?” “我那时候还太小,脾气就有些不大好的。” 仲宁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摇了下头:“那时候我才被师父收养没多久,在外面听到一些闲话,便以为师父和师娘是别有用心之徒,就偷偷离家出走,刚好那时师父出了趟远门,师娘又生病了,府上的下人发现我不见了,压根都没敢跟他们说,等师娘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日,我早些时候离家出走的痕迹都消失不见了,他们为了能找到我,也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离家出走,才叫他真正和师父师娘交心的。 只可惜那样温柔的时光,终究没能持续太长。 他最后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比较多。 第133章 与水犯冲 终究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虽说李木匠和李聪确实能够做出车轮来,可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并非短时间能做好的。 故而仲宁便带着人,花了些时间,将马车给拉回了李木匠家的院子里,请他们将马车修好,过些日子再叫人过来取回马车。 “李伯在村子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他出去找人借车肯定是能借回来的,所以绾绾你先跟着谢忱回去,他们那些下人都是熟门熟路的,也不需要你担心的。” 仲宁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夜色掩盖下的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他回头看了眼李家的院子,忽然想起当年他离开李家后,曾特地叫人过来给李家重新盖了屋子。 从前的小破茅草屋已经变成了青砖大房,屋内也是用石头砌成的地面,而不是从前下雨会返潮的土地,就连屋里的家具,他也一并让人置办了的。 或许绾绾不回去也是可以的。 “绾绾你先等我一会儿,”仲宁没有在屋内瞧见严氏,李木匠出门去了,找李聪问话又太过费劲,于是他同燕绾打过招呼后,就奔着李家的厨房去了。 果不其然,就在厨房里瞧见了灶下的严氏。 “宁哥儿怎么到厨房来了,这里可没有要你帮忙的事情,”严氏连忙站起身,就要将仲宁推出厨房,“给你和聪哥儿留的糖水蛋有些冷了,我给它加根柴热一热,现在都已经热好了,真的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 哪怕是多年未见,严氏也还记得仲宁暂住在他们家的场景。 小小的孩子,还没有灶台高,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给他们帮忙。 也不怪他们会误会的,毕竟那时的仲宁看上去也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和今天来的谢忱与燕绾一点也不像。 仲宁急切的动作不由得为之一顿。 他看着严氏轻车熟路的从锅里盛出了三碗糖水蛋,第一碗里有六颗,第二碗里有三颗,剩下的那一个碗里只有两颗,然后她又拿起一旁的水壶,往锅里加了约莫半碗水,用筷子搅和了两下,就又盛出了一碗只有“糖水”的糖水蛋。 第一碗是给仲宁的,第二碗是给李聪的,第三碗是李木匠的,最后盛的那碗才是严氏自己的。 一如当初仲宁在李家暂住时的待遇。 “不必给我这么多的,” 仲宁一时间只得暂时忘却自己的来意。 他捧着那碗装着六颗糖水蛋的搪瓷碗,拿着汤匙就要往严氏与李木匠的碗里拨,却叫严氏给拦住了。 “我知道宁哥儿是不缺这点东西的,可是我们能给你的,也只有这点东西啦!” 严氏朝他摇了摇头,两只手分别盖在了自己和李木匠的碗上,不肯让仲宁将糖水蛋再拨回来。 仲宁顿了下,还是坚持说:“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您之前不也说过,有客上门时做的糖水蛋都是五颗一碗,我这碗里还多了一颗呢,您给李伯碗里放了两颗,自己碗里却是一颗都没有,还是我分你一颗!” 听到这话,严氏却是笑了。 “是我忘记了,宁哥儿到现在都没成亲,哪里会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呢!” 本来还为严氏等人惦记他而十分感动的仲宁,在听到这话之后,原本的感动很快就被奇奇怪怪的疑惑不解给代替了。 “我是不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有我们的相处方式。” 严氏的手从两个搪瓷碗上面挪开了。 她指了指灶台,说:“宁哥儿你该知道的,厨房里的活计一向是我来做的,就好像你看到的这个糖水蛋,哪个碗里放多少,也都是我来放的,如果我只是惦记这一口吃的,那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了,可人活在世上,会惦记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只有一口吃的呢!” 仲宁看了眼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糖水蛋,又看了眼严氏碗里的空荡荡,觉得自己还是没能明白过来。 “你只看了他碗里有,我碗里没有,却不知道这就是我要的。” 严氏一抬头,就看见了仲宁分外茫然的模样,她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又多了些。 “虽然我现在碗里是没有的,但等到我和老头子一起吃的时候,他瞧见我没有,是会将碗里的分给我一份,而且每次都是挑大的那一个给我。还是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呀,我要是想吃,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的,可我不惦记那一口吃的,我就盼着他也惦记着我。” “宁哥儿往后娶了媳妇,也要惦记着她,不是说她有了,你就不必给她了,而是看你愿不愿意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她的。” 那一瞬间,仲宁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严氏说的那些东西离他太过遥远。 即便按照他现在的年龄,早就应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可是他实在想象不到自己成家的模样,就这样拖一年是一年,或许再过几年,他便可以上山与普度大师一起常伴青灯古佛了。 燕绾本来是打算和仲宁照面之后,就与谢忱一起离开的。 谁知道仲宁回来后,同她说了半句话,就跑走了。 临走前还特地叫她等一等他。 以至于燕绾这会儿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可算是回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有和我说清楚吗?” 燕绾好奇的看向捧着搪瓷碗走过来的仲宁,不过她也只是匆匆撇过一眼就挪开了视线,有时候来自他人的纯粹好意真的很难叫人拒绝,但是那份好意是真的太过沉重了。 就好比严氏送上来的糖水蛋。 只是看到了模样相似的黑色搪瓷碗,燕绾就忍不住想起刚才甜到齁的糖水蛋。 她是趁着严氏出门的空当,将剩下的大半碗糖水蛋塞给了谢忱,才没有真的浪费了东西。 只不过谢忱吃了太多甜甜腻腻的糖水蛋,又喝了一大壶的水,这会儿看上去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了。 想到这里,燕绾不免有些心虚。 她轻轻的扯了下谢忱的衣袖:“对不起呀!” 哪怕对方是完全出于好意,可当这种好意会对自己造成困扰的时候,她本应该是直接拒绝的,而不是装模作样的假装一切都好,最后却叫旁人来承担困扰。 即便对方是谢忱,她也不应该如此的。 谢忱只觉得嘴里的甜味太重,让他忍不住想要一直喝水,但是水喝多了,是很容易饱腹。 他一边觉得自己已经喝不下去,一边却还是想要喝水,有些为难人了。 “怎么忽然这样说,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大概是心思都用在喝水上面,谢忱回看燕绾的时候,还有些摸不清燕绾是何出此言。 等问过话之后,他便回过神来了。 轻轻揉了揉燕绾的头发,谢忱说:“哪里就到了要说对不起的地步,本来就只是一点小事情而已。” 这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的仲宁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直接开口打断了谢忱的话。 他说:“我刚才问过大娘了,这边的屋子是还有空房间的。” “那不正好可以让你住吗?”燕绾很快的接过他的话,然后又皱了下眉头,“你方才叫住我,就是想要告诉我你在这儿是有住的地方的吗?”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她仔细想想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呢! 仲宁摇了下头:“我是想着现在天色已晚,虽然已经入夏,但碎叶城这边的昼夜温差还是很大的,你若是跟着谢忱一起骑马回去,还得在马背上吹冷风,所以我就想着要不你先在这边凑合着住上一晚上,至于明天早上的汤药,要么让我,要么让谢忱提前回去取来给你,你看如何?” 总归是要有人跑上那么一趟的,但是燕绾能够多点休息的时间就够了。 不止是仲宁,就连谢忱也是这样想着的。 谢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反过来也开始劝着燕绾留下来了。 可燕绾却皱紧了眉头。 “如果一开始就决定不回樊家庄去的话,那先前马车坏在半路上,我们为什么不走回头路,去法蓝寺暂住一夜呢!却非得将马车拉到这儿来,又拜托李伯出去忙活一圈,却才说要在这儿住下,又要麻烦大娘去给我们收拾屋子,所以还是不要了!” 谁让上次住在村子里的经历太过触目惊心,燕绾到现在想起来的时候,还是心有余悸的。 所以即便知道眼下的村子,和先前她暂住的那个并不一样,但她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还是想要尽可能的离开的。 她见谢忱似乎还有继续劝她的打算,连忙抬手朝他比划了个手势。 说:“你别忘了上次在海澜月那里的事情,虽然这里不大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但是你们要是叫我住在这里,我晚上肯定是睡不好觉的。” “我会害怕的。”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她一句害怕。 仲宁本来还想要问海澜月是怎么一回事,但转念一想,问事情什么时候不能问呢,何必在这会儿耽搁燕绾她们的时间,于是便压下了心头的好奇,只等着下次有机会再问。这会儿却又开始催促着燕绾她们离开了。 李木匠是在燕绾和谢忱离开好一会儿了,才从外面赶了辆驴车回来了。 饭桌上,严氏悄悄给仲宁递了个眼神,叫他看看自己的碗,碗中正是李木匠夹过去的糖水蛋。 等燕绾再见到仲宁,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仲宁你是不是和水犯冲呀!” 她看着衣衫湿透,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的仲宁,很是无语。 “我记得来樊家庄的路上是有一条河的,我们来的那天,河上的桥还坏掉了,不过后来是已经修好了的,前几天去法蓝寺的时候,我们还从那座桥上过去的呢,都没有问题的,不会是那座桥又坏了,你才不小心又掉到河里去了?” 除却那座桥以外,燕绾也想不到樊家庄附近还有什么地方能叫仲宁将自己变成个水人了。 仲宁从头发上扒拉下来一根水草,正准备开口解释,谢忱就已经过来了。 “今天的太阳虽然也挺大,但你身上这些可不是晒太阳就能干的,还是先到我那个院子里去换身干净衣裳。” 他和仲宁的体型差不多,衣裳也能换着穿的。 燕绾也跟着点了点头:“虽然你平常是不怎么生病的,但落水之后还是要多加注意的,多小心一些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是跟水犯冲的。” 等仲宁去换衣裳的时候,燕绾拉着谢忱的衣袖就嘀咕开了。 她对这些涉及到神神鬼鬼,天道轮回的事情,是十分感兴趣的。 “我们和他遇见的时候,就是从河里救得他,前几日的那个李木匠也是从河里救得他,他今天来的时候,好像也是掉进了河里,只我们知道的就有三次,许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指不定和水更加有缘呢!” “我就是去换个衣裳,出来就听到你在编排我。” 从屋里出来的谢忱是披散着头发的,进去到出来,怕是连一刻钟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就那么快的。 背后说人小话,还正好被当事人听到了,燕绾有些小尴尬。 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她想起前几天从严氏那里问到的话,“我就是有些奇怪呀,你不是自小就被你师父收养了么,那怎么还会在法蓝寺那边的山脚下落水,被李木匠给救了,又在他们家住了好长时间呢?” “我那时候还太小,脾气就有些不大好的。” 仲宁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摇了下头:“那时候我才被师父收养没多久,在外面听到一些闲话,便以为师父和师娘是别有用心之徒,就偷偷离家出走,刚好那时师父出了趟远门,师娘又生病了,府上的下人发现我不见了,压根都没敢跟他们说,等师娘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日,我早些时候离家出走的痕迹都消失不见了,他们为了能找到我,也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离家出走,才叫他真正和师父师娘交心的。 只可惜那样温柔的时光,终究没能持续太长。 他最后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比较多。 第134章 改换药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仲宁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拒绝了过来给他擦拭头发的下人,任由湿漉漉的常备晒在太阳下面,“当初我被师父收养后,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而且我是擅长水性的。” “擅长水性?” 燕绾若有所思的念叨着他话中的那个词,“你是因为三番两次的落水,才会去找你师父学的那个,然后现在就算不小心落进水里,也能自己游上来,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的,”仲宁却摇了摇头:“早在被李木匠救下之前,我就已经跟着师父后面学会凫水了。” “倘若不是因为我会凫水,那当初恐怕根本等不到李木匠救我,我就已经死在那条河里了。” 之所以还得等到别人来相救,而不是他自己想办法游上去,是因为他那时还太过年幼,猛然落进河中,本就吓了他一跳,他是凭借着本能在河水中扑腾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先机,只能尽量保证自己漂浮在河面上,不沉下去就已经花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自然也就没能自救了。 燕绾皱了下眉头。 想起了古人说的那句善泳者溺,觉得那已经是人间至理般的存在。 又念及她与谢忱初次遇见仲宁时的模样,她下意识的感慨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我才和谢忱偷偷溜出甘露寺,都还没来得及走出那座山,就恰好碰到了落进河中奄奄一息的你,要不是那河边恰好放了两根竹竿,恐怕我们就算想要救你,也是要无能为力的。” 毕竟不管是她,还是谢忱,在那个时候都是不会凫水的。 就是到了这会儿,她也还是不会的。 谢忱倒是去认真学了,想来再碰到落水之人,他是能够直接下水救人的,而不是跟她一样站在水边,只能从嘴上喊着请求帮忙的话了。 “我那时不过是听说锦官城附近有个能叫人起死回生的和尚,想着他既然连起死回生这样不可能的事情都能做到,就想去看看他能不能治好我们这样普通人的病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是想要治好我的腿,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的。” 仲宁下意识的解释道。 一连串的话说下来,中间连停顿的时间都少有。 燕绾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哪里能想到她说的话就引起了仲宁的过激反应呢! 她甚至都没有听清仲宁在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燕绾也不好说自己方才走神了,便只好默默地看着仲宁,朝他轻轻一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泡过水的缘故,仲宁的脑子现在好像格外的不灵光。 他不仅没看出燕绾的意思,还试图继续解释着。 只不过这次解释的方式,就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他反问着燕绾:“你不会以为我那时是故意落水掉到你们面前的?” “怎么会呢?” 燕绾摇着头。 她那时与谢忱从甘露寺中偷跑出来,本就是临时起意,压根就没有说给旁人听过。 而且她们起初也并非是顺着那条河往上走的,甚至都没打算往河边走。 毕竟在那时,燕绾才刚刚落过水,对小溪池塘都是敬而远之的,更何况是湍急的河流呢! 燕绾还记得自己那时准备从小路走到山下去,谁知她与谢忱才走到岔路口,就听见前方有人交谈的声音,说话的人声音沙哑难听,给人一种气势汹汹的错觉,原本燕绾还想着不能以偏概全,说不定对方只是声音难听了些,其他的也没什么问题呢! 只不过她们那天遇到的人,确实是人如其声的,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满脸横肉的男人手中还提着一把剔骨刀,肩上背着一只在往下滴着血的野猪,两三百斤的重量抗在他的肩膀上,看他的模样仿佛是轻飘飘的麻布袋似的。 太过凶猛的模样,让燕绾与谢忱忍不住敬而远之。 她们两个是躲在树丛后面,等拿着刀,背着野猪的男人还有他的同伴一起离开后,她们才敢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拿着刀的不一定是坏人。 但是燕绾与谢忱那时都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能够避免危险的话,当然是不往前凑的好。 因着不想和那几人碰面,燕绾她们才临时决定换了条路走的,而且中间走的时候也没个正经规划的路线,就在山里钻来钻去,也不知绕了多远的路,才堪堪走到山脚下,紧接着就被河水给拦住了。 顺着河流走了半天,也没找到过河的桥,反倒是捡到了一个落水的孩童。 大概运气这种东西也是讲究负负得正的。 当燕绾与谢忱的运气都不是很好,又遇上一个运气更坏的仲宁,一番以毒攻毒后,便等到了否极泰来的时候。 山上甘露寺的和尚终于发现燕绾与谢忱失踪的事实,武僧在普度大师的示意下,拎着木棍狼牙棒就赶下了山,顺着山路四处寻找,就有那么一两个找到了燕绾和谢忱,顺便还帮忙把落水后的仲宁也给带回了寺庙之中。 那一天的遭遇有太多的偶然因素,燕绾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在仲宁多番解释之前,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会儿她却有些不太确定了。 倘若不是因为心里藏着事情,太过心虚的话,仲宁又怎么会抓着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不放,他认认真真解释的模样,在燕绾看来竟是有几分可笑的。 “我当然知道那只是意外呀,”燕绾眯着眼睛,打量了仲宁良久,有些奇怪的问他:“不过你今天倒是挺奇怪的,怎么好端端的却非要抓着这件事情不放,难道当年的事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在?” 可是落水差点死掉的人是仲宁。 燕绾仍然记得他在水中沉沉浮浮,拼命求生的模样。 如果是谎言的话,那他为这个谎言付出的代价未免有些太高。 要知道,但凡燕绾与谢忱有些许的迟疑,又或是不曾看到岸边的竹竿,也不曾想过救下仲宁的性命的话,那他是真的会死在那条河里的。 “哪里有什么隐情,一切都是巧合罢了,难不成我还能提前知道你们会到河边,然后提前跳下河去,就为了能让你们两个成为我的救命恩人不成?” 仲宁轻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拨弄了下披散的头发,问起燕绾的身体来。 少女在听到他后面的问话时,脸色显而易见的暗淡下来。 谢忱接过仲宁的话头,替燕绾解释道:“普度大师说他找到了另一种药效更好的药材,如果加到绾绾现在喝的那副药中去,原本七成的药效立刻能提到十成,也能让绾绾的身体好的更快些。” 当然,任何事情都是有舍才有得的。 “那味药材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仲宁问道。 说来也是。 如果加了那味药材,得到的只有提高药效一种结果的话,谢忱就不会特地提上这么一句,直说改过药方,能叫绾绾好得更快便是的。 然后他就听见谢忱说:“他找到的那味新药材叫做醉红颜,本身是毒性大于药性的,现存于世的医书之中,鲜少是用醉红颜来当做辅药的,它通常是充当毒药中的主药的。” 谢忱顿了下,但凡服用醉红颜的后遗症能轻一些,他都愿意去劝绾绾的。 毕竟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 可是,当服药的后遗症超过他的预期后,谢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不必说是去劝说燕绾了。 “大和尚说,如果改用加了醉红颜的汤药,我需要服药的时间至少能减少一个多月,”燕绾先是补充了个醉红颜的好处,紧接着便来了个但是。 “但是药是不能乱吃的,有些药虽然是治病救人的,但正是因为它是为了救人的,所以在其他方面上的欠缺就会有些多了。” 味道上的难喝也就罢了。 最重要的是改用新药后,燕绾本身也会出现不小的变化。 “大和尚说我要服药调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将我身上的一些病症完全根治,可是服了加进醉红颜的汤药后,我的记性会变得越来越差,从一开始的偶尔忘事,到后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会记不清的,那些被我珍重的人或事都会如同浮光掠影般,只在我的梦中偶尔留下一丝痕迹,现实中我却什么都记不得的。” 她根本没办法去设想那样的情况。 燕绾叹了口气,说:“我宁愿再喝上十年八年的苦汤药,也不愿意忘记任何事情,更不想让自己变得跟个小傻子似的。” 谢忱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燕绾的话:“怎么就变成小傻子了?”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燕绾撇了撇嘴,心里觉得自己的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 “刚服药的那些天或许是还可以的,但等到服药的时间长了以后,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甚至有可能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时候,那不是小傻子,还能是什么呢?” 放在从前时候,有谢忱陪在她的身边,她纵然是当个小傻子,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燕绾这不是想着要和谢忱保持距离了么! 倘若她的运气十分不好,将心中所有的顾忌都忘得一干二净后,只拽着谢忱的衣袖,非要对方和她白头偕老,那等她恢复记忆的时候,岂不是要尴尬至死? 她清楚自己的。 自知之明这种东西,燕绾是最不欠缺的。 如果没了性命这条拦路虎挡在前面的话,她是真的能做出拉着谢忱的衣袖,非要对方娶她的。 早些时候,仇墨岚对她说的那些话,终究还是在她心中落下了痕迹。 比起轻而易举就能忘却的普通朋友而言,当然是能够朝夕相处的夫妻更加长久一些。 所以当选择的机会摆在燕绾的面前时,她当然是希望自己成为谢忱的妻子,而不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后遗症,原来只是这样的小事啊!” 虽然同样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仲宁很多时候都是不能理解燕绾纠结的那个点到底在何处的。 他在原地挪动了下位置,让刺眼的阳光继续落在他的背上,而不是直直的落进他的眼睛里。 “只是一时的忘却,也不会对绾绾的生活造成太大的破坏呀!而且绾绾你不也说那种药喝的时间越长,忘记的事情才会越多,但是说不定你根本不需要喝太长的时间,只一两个月的时间就不必再喝了,那样短的时间里,你会忘记的事情应该不会算太多的。” “可是如果要喝很长时间呢?” 燕绾听着仲宁的劝说,心中有些蠢蠢欲动。 但她仔细盘算了一下得与失,还是觉得保持眼下的现状就可以了,治疗的时间拖得更长一些也没有关系的,总比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要好。 “喝药这种事情,你不应该是要去问普度大师的吗?” 仲宁也读过几本医书,所以在谢忱提起醉红颜的时候,他是在若有所思的,而不是仿佛在听天书一般。 不过他虽然是看过几本医书,但看过只是看过而已,并不是真的将书上的内容全都融会贯通了,所以他哪里会知道燕绾的药到底要喝多长时间呢! 术业有专攻。 这样针对性明显的问题,也只有普度大师才能回答过来的。 “要是绾绾你不敢去问的话,我也可以替你问上一两句的。” 仲宁本应该在来樊家庄后,就先去拜见庄子的主人,再去看看普度大师,然后才是过来找燕绾和谢忱的。 但因为他又在来时的路上掉进了水里,所以现在的拜访顺序也就颠倒了顺序。 他是先来找的谢忱和燕绾。 没能先去拜访普度大师和此间主人,在后面补上这一重的礼节,那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阳光不落进眼睛里,只在身上打转的时候,是暖融融的。 仲宁摸了下差不多已经干了的长发,抬头看向燕绾:“等会儿我去见普度大师的时候,帮你问问如果服用改后的药方,到底要喝多长时间,然后你再仔细抉择一下,你看如何?” 燕绾抿着唇,点了点头。 如果喝药的时间不长,会被忘记的东西不多的话,那也不是可能喝改良后的药方的。 第134章 改换药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仲宁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拒绝了过来给他擦拭头发的下人,任由湿漉漉的常备晒在太阳下面,“当初我被师父收养后,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而且我是擅长水性的。” “擅长水性?” 燕绾若有所思的念叨着他话中的那个词,“你是因为三番两次的落水,才会去找你师父学的那个,然后现在就算不小心落进水里,也能自己游上来,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的,”仲宁却摇了摇头:“早在被李木匠救下之前,我就已经跟着师父后面学会凫水了。” “倘若不是因为我会凫水,那当初恐怕根本等不到李木匠救我,我就已经死在那条河里了。” 之所以还得等到别人来相救,而不是他自己想办法游上去,是因为他那时还太过年幼,猛然落进河中,本就吓了他一跳,他是凭借着本能在河水中扑腾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先机,只能尽量保证自己漂浮在河面上,不沉下去就已经花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自然也就没能自救了。 燕绾皱了下眉头。 想起了古人说的那句善泳者溺,觉得那已经是人间至理般的存在。 又念及她与谢忱初次遇见仲宁时的模样,她下意识的感慨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我才和谢忱偷偷溜出甘露寺,都还没来得及走出那座山,就恰好碰到了落进河中奄奄一息的你,要不是那河边恰好放了两根竹竿,恐怕我们就算想要救你,也是要无能为力的。” 毕竟不管是她,还是谢忱,在那个时候都是不会凫水的。 就是到了这会儿,她也还是不会的。 谢忱倒是去认真学了,想来再碰到落水之人,他是能够直接下水救人的,而不是跟她一样站在水边,只能从嘴上喊着请求帮忙的话了。 “我那时不过是听说锦官城附近有个能叫人起死回生的和尚,想着他既然连起死回生这样不可能的事情都能做到,就想去看看他能不能治好我们这样普通人的病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是想要治好我的腿,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的。” 仲宁下意识的解释道。 一连串的话说下来,中间连停顿的时间都少有。 燕绾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哪里能想到她说的话就引起了仲宁的过激反应呢! 她甚至都没有听清仲宁在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燕绾也不好说自己方才走神了,便只好默默地看着仲宁,朝他轻轻一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泡过水的缘故,仲宁的脑子现在好像格外的不灵光。 他不仅没看出燕绾的意思,还试图继续解释着。 只不过这次解释的方式,就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他反问着燕绾:“你不会以为我那时是故意落水掉到你们面前的?” “怎么会呢?” 燕绾摇着头。 她那时与谢忱从甘露寺中偷跑出来,本就是临时起意,压根就没有说给旁人听过。 而且她们起初也并非是顺着那条河往上走的,甚至都没打算往河边走。 毕竟在那时,燕绾才刚刚落过水,对小溪池塘都是敬而远之的,更何况是湍急的河流呢! 燕绾还记得自己那时准备从小路走到山下去,谁知她与谢忱才走到岔路口,就听见前方有人交谈的声音,说话的人声音沙哑难听,给人一种气势汹汹的错觉,原本燕绾还想着不能以偏概全,说不定对方只是声音难听了些,其他的也没什么问题呢! 只不过她们那天遇到的人,确实是人如其声的,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满脸横肉的男人手中还提着一把剔骨刀,肩上背着一只在往下滴着血的野猪,两三百斤的重量抗在他的肩膀上,看他的模样仿佛是轻飘飘的麻布袋似的。 太过凶猛的模样,让燕绾与谢忱忍不住敬而远之。 她们两个是躲在树丛后面,等拿着刀,背着野猪的男人还有他的同伴一起离开后,她们才敢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拿着刀的不一定是坏人。 但是燕绾与谢忱那时都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能够避免危险的话,当然是不往前凑的好。 因着不想和那几人碰面,燕绾她们才临时决定换了条路走的,而且中间走的时候也没个正经规划的路线,就在山里钻来钻去,也不知绕了多远的路,才堪堪走到山脚下,紧接着就被河水给拦住了。 顺着河流走了半天,也没找到过河的桥,反倒是捡到了一个落水的孩童。 大概运气这种东西也是讲究负负得正的。 当燕绾与谢忱的运气都不是很好,又遇上一个运气更坏的仲宁,一番以毒攻毒后,便等到了否极泰来的时候。 山上甘露寺的和尚终于发现燕绾与谢忱失踪的事实,武僧在普度大师的示意下,拎着木棍狼牙棒就赶下了山,顺着山路四处寻找,就有那么一两个找到了燕绾和谢忱,顺便还帮忙把落水后的仲宁也给带回了寺庙之中。 那一天的遭遇有太多的偶然因素,燕绾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在仲宁多番解释之前,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会儿她却有些不太确定了。 倘若不是因为心里藏着事情,太过心虚的话,仲宁又怎么会抓着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不放,他认认真真解释的模样,在燕绾看来竟是有几分可笑的。 “我当然知道那只是意外呀,”燕绾眯着眼睛,打量了仲宁良久,有些奇怪的问他:“不过你今天倒是挺奇怪的,怎么好端端的却非要抓着这件事情不放,难道当年的事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在?” 可是落水差点死掉的人是仲宁。 燕绾仍然记得他在水中沉沉浮浮,拼命求生的模样。 如果是谎言的话,那他为这个谎言付出的代价未免有些太高。 要知道,但凡燕绾与谢忱有些许的迟疑,又或是不曾看到岸边的竹竿,也不曾想过救下仲宁的性命的话,那他是真的会死在那条河里的。 “哪里有什么隐情,一切都是巧合罢了,难不成我还能提前知道你们会到河边,然后提前跳下河去,就为了能让你们两个成为我的救命恩人不成?” 仲宁轻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拨弄了下披散的头发,问起燕绾的身体来。 少女在听到他后面的问话时,脸色显而易见的暗淡下来。 谢忱接过仲宁的话头,替燕绾解释道:“普度大师说他找到了另一种药效更好的药材,如果加到绾绾现在喝的那副药中去,原本七成的药效立刻能提到十成,也能让绾绾的身体好的更快些。” 当然,任何事情都是有舍才有得的。 “那味药材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仲宁问道。 说来也是。 如果加了那味药材,得到的只有提高药效一种结果的话,谢忱就不会特地提上这么一句,直说改过药方,能叫绾绾好得更快便是的。 然后他就听见谢忱说:“他找到的那味新药材叫做醉红颜,本身是毒性大于药性的,现存于世的医书之中,鲜少是用醉红颜来当做辅药的,它通常是充当毒药中的主药的。” 谢忱顿了下,但凡服用醉红颜的后遗症能轻一些,他都愿意去劝绾绾的。 毕竟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 可是,当服药的后遗症超过他的预期后,谢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不必说是去劝说燕绾了。 “大和尚说,如果改用加了醉红颜的汤药,我需要服药的时间至少能减少一个多月,”燕绾先是补充了个醉红颜的好处,紧接着便来了个但是。 “但是药是不能乱吃的,有些药虽然是治病救人的,但正是因为它是为了救人的,所以在其他方面上的欠缺就会有些多了。” 味道上的难喝也就罢了。 最重要的是改用新药后,燕绾本身也会出现不小的变化。 “大和尚说我要服药调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将我身上的一些病症完全根治,可是服了加进醉红颜的汤药后,我的记性会变得越来越差,从一开始的偶尔忘事,到后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会记不清的,那些被我珍重的人或事都会如同浮光掠影般,只在我的梦中偶尔留下一丝痕迹,现实中我却什么都记不得的。” 她根本没办法去设想那样的情况。 燕绾叹了口气,说:“我宁愿再喝上十年八年的苦汤药,也不愿意忘记任何事情,更不想让自己变得跟个小傻子似的。” 谢忱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燕绾的话:“怎么就变成小傻子了?”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燕绾撇了撇嘴,心里觉得自己的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 “刚服药的那些天或许是还可以的,但等到服药的时间长了以后,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甚至有可能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时候,那不是小傻子,还能是什么呢?” 放在从前时候,有谢忱陪在她的身边,她纵然是当个小傻子,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燕绾这不是想着要和谢忱保持距离了么! 倘若她的运气十分不好,将心中所有的顾忌都忘得一干二净后,只拽着谢忱的衣袖,非要对方和她白头偕老,那等她恢复记忆的时候,岂不是要尴尬至死? 她清楚自己的。 自知之明这种东西,燕绾是最不欠缺的。 如果没了性命这条拦路虎挡在前面的话,她是真的能做出拉着谢忱的衣袖,非要对方娶她的。 早些时候,仇墨岚对她说的那些话,终究还是在她心中落下了痕迹。 比起轻而易举就能忘却的普通朋友而言,当然是能够朝夕相处的夫妻更加长久一些。 所以当选择的机会摆在燕绾的面前时,她当然是希望自己成为谢忱的妻子,而不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后遗症,原来只是这样的小事啊!” 虽然同样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仲宁很多时候都是不能理解燕绾纠结的那个点到底在何处的。 他在原地挪动了下位置,让刺眼的阳光继续落在他的背上,而不是直直的落进他的眼睛里。 “只是一时的忘却,也不会对绾绾的生活造成太大的破坏呀!而且绾绾你不也说那种药喝的时间越长,忘记的事情才会越多,但是说不定你根本不需要喝太长的时间,只一两个月的时间就不必再喝了,那样短的时间里,你会忘记的事情应该不会算太多的。” “可是如果要喝很长时间呢?” 燕绾听着仲宁的劝说,心中有些蠢蠢欲动。 但她仔细盘算了一下得与失,还是觉得保持眼下的现状就可以了,治疗的时间拖得更长一些也没有关系的,总比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要好。 “喝药这种事情,你不应该是要去问普度大师的吗?” 仲宁也读过几本医书,所以在谢忱提起醉红颜的时候,他是在若有所思的,而不是仿佛在听天书一般。 不过他虽然是看过几本医书,但看过只是看过而已,并不是真的将书上的内容全都融会贯通了,所以他哪里会知道燕绾的药到底要喝多长时间呢! 术业有专攻。 这样针对性明显的问题,也只有普度大师才能回答过来的。 “要是绾绾你不敢去问的话,我也可以替你问上一两句的。” 仲宁本应该在来樊家庄后,就先去拜见庄子的主人,再去看看普度大师,然后才是过来找燕绾和谢忱的。 但因为他又在来时的路上掉进了水里,所以现在的拜访顺序也就颠倒了顺序。 他是先来找的谢忱和燕绾。 没能先去拜访普度大师和此间主人,在后面补上这一重的礼节,那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阳光不落进眼睛里,只在身上打转的时候,是暖融融的。 仲宁摸了下差不多已经干了的长发,抬头看向燕绾:“等会儿我去见普度大师的时候,帮你问问如果服用改后的药方,到底要喝多长时间,然后你再仔细抉择一下,你看如何?” 燕绾抿着唇,点了点头。 如果喝药的时间不长,会被忘记的东西不多的话,那也不是可能喝改良后的药方的。 第135章 记忆错乱 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多还是少罢了。 燕绾从普度大师那里得知,如果将汤药换成加了醉红颜的那一副,她大概是能够在冬日来临之前回到锦官城的,当然她也是可以选择不换的,只不过那样的话,她回到锦官城的日子就得再往后推延很长一段时间,许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便能归去的。 两厢折算下来,对燕绾而言,自然是前者更能接受一些的。 她从未离开锦官城那么久过。 即便是对城中的人已经没了往日的期待,但多年的情谊也不是作假的。 父母兄长这一类的血亲,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易忘却的。 更何况,锦官城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等着她的阿钊。 便是不去想燕老爷与燕夫人,燕绾单单只是为了燕重镜,也得想方设法的尽快赶回去的。 没有人会喜欢被丢下的感觉。 燕绾从锦官城到碎叶城,一则是为了治病养身,另一则又岂能不是为了短暂的逃避呢! 逃避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理清心头诸多杂乱无章的愁绪,也应该到了正式昔日的矛盾的时候了。 “大和尚,你确定这副汤药只有一个让人记性不好的缺点的?” 换了新药的那一天,燕绾连小花园都不去了,带着府上分给她的小丫鬟,就赖在了普度大师的院子里头。 她心中仍然是慌张着的。 “且放心,纵然醉红颜是有毒性的,可它放在这副药中只是起了个辅助的作用,毒性已经被尽数去处,只留下了它的药性,必然是不会有其他坏处的。”普度大师斩钉截铁的同燕绾说着话。 他见燕绾还有些犹豫不决,转念一想,决定再给燕绾下副‘狠药’。 “绾绾若是实在放心不下,现在叫他们将这碗汤药撤下去,按照先前的方子再熬上一碗从前的汤药,也是来得及的。不过如此一来,我们要在碎叶城耽搁的时间,就要更久一些了。” 燕绾现在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 虽然她从前和仲宁来往并不是很密切,就连她身边的贴身丫鬟都不怎么知道仲宁,但是如今的锦官城之中,能够让她相信,值得托付大事的人也只有仲宁与谢忱了。 原本谢忱陪着她一起来了碎叶城,锦官城还有一个仲宁,她在离开之前,也托了仲宁好好照顾燕重镜的。 但谁能想到仲宁中途竟然也跟着到碎叶城来了呢! 如今的锦官城,可不就只剩下了燕重镜一人么! 至于疑似有‘迷途知返’迹象的大哥,还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燕老爷夫妇,都是不在燕绾的考量之中的。 她家的阿钊还是个孩子,今年才十岁出头,本应该活得跟个小霸王似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的。 她得早些回去,将阿钊接回自己的身边才行。 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燕绾再看向桌面的那碗汤药时,眼中的抗拒已经减少了许多。 趁着汤药已经变得温热,堪堪入口之际,燕绾端起白瓷碗,咕咚咕咚的,一股脑儿的将汤药全都给喝了下去。 “绾绾现在感觉如何?” 问话的是刚刚赶过来的谢忱。 他心里也是担心着燕绾的。 虽然燕绾昨日已经与他们商量好,说是从今天开始,就要换成普度大师后来改的那个新药方了,但是新药方同旧药方相比,需要付出的代价有些过高,他有些担心燕绾会临阵退缩。 即便最后还是会喝下那服药,但中途纠结的时间肯定还是会有的。 所以谢忱才想着要先找到燕绾,许是能够在燕绾退缩之际,给她一点鼓励,好叫她纠结的时间能够再少一些。 只是他去了燕绾一贯喝药的小花园,却没找到人。 转道去了燕绾的院子,才知道少女一大清早就跑去堵普度大师去了。 谢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站在院子里面,忍不住一个人笑了起来。 他早该猜到这一点的。 这世上还能有谁对燕绾的新药了解更深呢? 除了拟写出这副药方的普度大师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呀! 所以燕绾除了去找普度大师以外,还能再去找谁呢? 是谢忱自己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才会数次扑空,找了许久,都没能见到燕绾的面。 这会儿想通之后,他便直接奔着普度大师的院子去了,去的时候尽量走的是直线,一点不需要的弯弯绕绕都没有走。 “我觉得你对我喝的药有些误会。” 燕绾笑了下,“大和尚是说这药喝得多了会叫人记性不好,等停了药以后慢慢就会恢复正常的,这又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效果哪里能那么快就看到呢?” 能够立竿见影的看到效果的药,除了毒药,也就只有蒙汗药了! 谢忱这才点点头,明白自己问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了。 只是等到午间用膳的时候,燕绾在心里数了一下桌上的人,疑惑的问着谢忱:“阿钊在碎叶城这边也有朋友吗?怎么跑出去玩以后,到了饭点都不知道回来吃饭了?” 很是通俗易懂的一句话,直接吓掉了谢忱手中的筷子。 从手中滑落的筷子,跌落在碗碟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谢忱一边收拾着面前的乱摊子,一边看向来蹭饭的仲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燕绾:“绾绾怎么忽然想到了阿钊?” “你这是什么话呀!” 燕绾鼓起腮帮子,很是不高兴的瞪了谢忱一眼。 “阿钊本来就是跟我们在一块儿的,难道你是因为阿钊是跟我姓的,就对他这么不上心,吃饭的时候见不着他,都能无动于衷的?” 少女拔高了嗓音,那一瞬间的模样让谢忱很是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仔细去想的时候,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他很快就放弃了这般无用的回忆,转头哄起了燕绾。 “怎么会呢!我是跟你一样,都是惦记着阿钊的呀,只不过他现在还留在锦官城之中,我们却是在碎叶城的,他的午饭肯定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吃的呀!” 大概是早上和刚才喝的那碗药都有些小问题。 虽然没有让燕绾变得记性不好,但记忆错乱肯定是有的。 谢忱一边哄着燕绾,一边想着要不要去将普度大师找过来,他总觉得燕绾现在似乎是有些不大对劲的。 燕绾皱了下眉头,将桌边的碗筷又往里面推了推,空出了一块儿地方后,才抬手往桌子上一拍:“我知道你平时记性总是不好,每次都告诉你,我不喜欢吃葱姜蒜,可你每次带我去外面用膳的时候,饭桌上的每道菜都是有这些的,可我怎么也没能想到你的记性会坏成这样子!” “你到底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在怪阿钊从前不亲近你,所以这会儿才会故意那样说的?” “当心你的手,”谢忱连忙握住燕绾的手,“这桌子是实木的,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样拍桌子,手都不会疼的么!” 至于燕绾说的吃食问题,他哪次去酒楼的时候,不是提前跟酒楼里的人打招呼的。 唯一一次没有注意到的,也是因为那次的饭菜并不是他定的,而是燕绾自己订下的。 难不成绾绾是将那一次的事情,也都算了进去? 这边的谢忱还在试图捋清燕绾话语中的逻辑,身为旁观者的仲宁却已经看出了些许的端倪。 他问燕绾:“绾绾觉得我的记性好吗?” 突然插进来的一句话,让燕绾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 被谢忱握住的手轻轻颤动了下指尖,燕绾偏过头去看仲宁,然后叹了口气,说:“仲宁哥哥的记性和谢忱一样的差,或许应该去找舅公开一方药,看看能不能治好你们的坏记性才行!” “舅公?” 如果说谢忱刚才还在怀疑,那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尽管燕绾后来是知道了她与普度大师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她从来没有用亲戚间的称谓去喊过普度大师,往往是在人前喊普度大师,在人后却是喊大和尚的,她自小养成的习惯,从未改变过的。 燕绾被谢忱的一惊一乍给吓了一跳。 抽回了自己的手,揉了揉耳朵,轻轻的瞥了谢忱一眼。 “你喊那么大声音做什么呀!”少女不高兴的抱怨道,“虽然舅公没有拜师学艺,他的医术都是自学成才的,可他救下的人遍布五湖四海,你难道跟外面那些没见识的家伙一样,就因为舅公是自学成才,就看不起他的医术吗?” “那必然是不会的。” 谢忱摇了摇头。 他自己本来就是普度大师救下的众人中的一个,受了普度大师的恩惠,又哪里会去怀疑他的医术呢! “咳咳,”仲宁咳嗽了两声,将燕绾和谢忱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才再度开口问道:“那绾绾是知道我和谢忱的记性都不大好,所以你能跟我们说说眼下是什么情况吗?” “比如说,阿钊为什么跟你姓,他到底有没有在碎叶城?” 其实他更想要开口问燕绾与谢忱之间的关系的。 但直接开口问,就显得过于刻意了些,所以他选择了旁敲侧击。 任何事情都应该能够追根溯源的。 既然燕绾开口说到阿钊随她姓燕,那在她现在的认知之中,阿钊,也就是燕重镜,他本来并不应该是姓燕的。 “阿钊是我们在锦官城遇到的一个小孩,他的爹娘都不要他了,所以我和谢忱就收养了他,本来按照一贯的习俗来说,他是应该跟谢忱姓的,但是我觉得谢钊没有燕钊好听,就让他跟我姓啦!” 燕绾似是想起对面两个人的记性都不太好,说完这段话后,先是停顿了一下,给足他们消化这段话的时间后,才接着往下说。 她的话是对着仲宁说的,但眼睛却看向了谢忱。 “虽然阿钊不是我和谢忱的亲生孩子,但他既然叫我们一声爹娘,那和亲生的也就没有区别了,二哥你也就是他的亲生舅舅了,可不能因为他不是亲生的,就看轻了他。” 很好。 现在都不必去找普度大师了,他们就已经能够判断出燕绾确实是出了大问题的。 “阿钊是我们的孩子?” 谢忱重复着燕绾的话,面上的表情很是怪异。 别的暂且不说,这辈分上差别有些大了呀! 仲宁的注意力却全都放在了燕绾对他的那个称呼上面,袖中的手险些攥破了衣裳,疼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冲燕绾点点头:“绾绾都这样说了,我肯定是听你的,只不过阿钊先前对谢忱的态度有些不大好,所以他这会儿恐怕还有些难以接受,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带他到边上说会儿话,肯定帮你把他给劝服了。” “那二哥你和他说说就好,千万不要动手呀!” 燕绾不大喜欢谢忱面上的表情,想叫仲宁帮忙劝说下,但也只是劝说而已。 并不是想要让他用武力劝服的。 仲宁拉着谢忱从饭桌前离开,但也没有走的太远,只是从垂花厅里挪到了厅外,隔着一道屏风,依稀能够看清饭桌前百无聊赖的少女。 “先前普度大师确实只说换了汤药会让绾绾记性不好,但怎么看她现在也不像是记性不好的样子。” 谢忱想着燕绾刚才说的头头是道的模样。 那根本就不叫记性不好,分明应该叫记忆错乱才对的。 尤其是在对阿钊的身份定位上,他怎么也没能想到绾绾会认为阿钊是他和她收养的孩子。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俩是看着阿钊长大的,所以在绾绾眼中,阿钊并不像个弟弟,反倒是更像个孩子了? 仲宁并不打算纠结燕绾现在的称呼问题,他认真的看向谢忱:“你刚才也看到了,绾绾现在记得的东西和现实是有偏差的,所以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在普度大师来看过绾绾之前,我想我们还是由着绾绾的话来,尽量顺着她!” 谢忱自从认识了燕绾后,就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这会儿也是同样的。 “那你想好怎么给绾绾变出一个阿钊了吗?” 仲宁并没有反对,甚至还是赞同的,但眼下也确实还有着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横跨在他们的面前呢! 第135章 记忆错乱 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多还是少罢了。 燕绾从普度大师那里得知,如果将汤药换成加了醉红颜的那一副,她大概是能够在冬日来临之前回到锦官城的,当然她也是可以选择不换的,只不过那样的话,她回到锦官城的日子就得再往后推延很长一段时间,许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便能归去的。 两厢折算下来,对燕绾而言,自然是前者更能接受一些的。 她从未离开锦官城那么久过。 即便是对城中的人已经没了往日的期待,但多年的情谊也不是作假的。 父母兄长这一类的血亲,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易忘却的。 更何况,锦官城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等着她的阿钊。 便是不去想燕老爷与燕夫人,燕绾单单只是为了燕重镜,也得想方设法的尽快赶回去的。 没有人会喜欢被丢下的感觉。 燕绾从锦官城到碎叶城,一则是为了治病养身,另一则又岂能不是为了短暂的逃避呢! 逃避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理清心头诸多杂乱无章的愁绪,也应该到了正式昔日的矛盾的时候了。 “大和尚,你确定这副汤药只有一个让人记性不好的缺点的?” 换了新药的那一天,燕绾连小花园都不去了,带着府上分给她的小丫鬟,就赖在了普度大师的院子里头。 她心中仍然是慌张着的。 “且放心,纵然醉红颜是有毒性的,可它放在这副药中只是起了个辅助的作用,毒性已经被尽数去处,只留下了它的药性,必然是不会有其他坏处的。”普度大师斩钉截铁的同燕绾说着话。 他见燕绾还有些犹豫不决,转念一想,决定再给燕绾下副‘狠药’。 “绾绾若是实在放心不下,现在叫他们将这碗汤药撤下去,按照先前的方子再熬上一碗从前的汤药,也是来得及的。不过如此一来,我们要在碎叶城耽搁的时间,就要更久一些了。” 燕绾现在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 虽然她从前和仲宁来往并不是很密切,就连她身边的贴身丫鬟都不怎么知道仲宁,但是如今的锦官城之中,能够让她相信,值得托付大事的人也只有仲宁与谢忱了。 原本谢忱陪着她一起来了碎叶城,锦官城还有一个仲宁,她在离开之前,也托了仲宁好好照顾燕重镜的。 但谁能想到仲宁中途竟然也跟着到碎叶城来了呢! 如今的锦官城,可不就只剩下了燕重镜一人么! 至于疑似有‘迷途知返’迹象的大哥,还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燕老爷夫妇,都是不在燕绾的考量之中的。 她家的阿钊还是个孩子,今年才十岁出头,本应该活得跟个小霸王似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的。 她得早些回去,将阿钊接回自己的身边才行。 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燕绾再看向桌面的那碗汤药时,眼中的抗拒已经减少了许多。 趁着汤药已经变得温热,堪堪入口之际,燕绾端起白瓷碗,咕咚咕咚的,一股脑儿的将汤药全都给喝了下去。 “绾绾现在感觉如何?” 问话的是刚刚赶过来的谢忱。 他心里也是担心着燕绾的。 虽然燕绾昨日已经与他们商量好,说是从今天开始,就要换成普度大师后来改的那个新药方了,但是新药方同旧药方相比,需要付出的代价有些过高,他有些担心燕绾会临阵退缩。 即便最后还是会喝下那服药,但中途纠结的时间肯定还是会有的。 所以谢忱才想着要先找到燕绾,许是能够在燕绾退缩之际,给她一点鼓励,好叫她纠结的时间能够再少一些。 只是他去了燕绾一贯喝药的小花园,却没找到人。 转道去了燕绾的院子,才知道少女一大清早就跑去堵普度大师去了。 谢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站在院子里面,忍不住一个人笑了起来。 他早该猜到这一点的。 这世上还能有谁对燕绾的新药了解更深呢? 除了拟写出这副药方的普度大师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呀! 所以燕绾除了去找普度大师以外,还能再去找谁呢? 是谢忱自己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才会数次扑空,找了许久,都没能见到燕绾的面。 这会儿想通之后,他便直接奔着普度大师的院子去了,去的时候尽量走的是直线,一点不需要的弯弯绕绕都没有走。 “我觉得你对我喝的药有些误会。” 燕绾笑了下,“大和尚是说这药喝得多了会叫人记性不好,等停了药以后慢慢就会恢复正常的,这又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效果哪里能那么快就看到呢?” 能够立竿见影的看到效果的药,除了毒药,也就只有蒙汗药了! 谢忱这才点点头,明白自己问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了。 只是等到午间用膳的时候,燕绾在心里数了一下桌上的人,疑惑的问着谢忱:“阿钊在碎叶城这边也有朋友吗?怎么跑出去玩以后,到了饭点都不知道回来吃饭了?” 很是通俗易懂的一句话,直接吓掉了谢忱手中的筷子。 从手中滑落的筷子,跌落在碗碟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谢忱一边收拾着面前的乱摊子,一边看向来蹭饭的仲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燕绾:“绾绾怎么忽然想到了阿钊?” “你这是什么话呀!” 燕绾鼓起腮帮子,很是不高兴的瞪了谢忱一眼。 “阿钊本来就是跟我们在一块儿的,难道你是因为阿钊是跟我姓的,就对他这么不上心,吃饭的时候见不着他,都能无动于衷的?” 少女拔高了嗓音,那一瞬间的模样让谢忱很是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仔细去想的时候,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他很快就放弃了这般无用的回忆,转头哄起了燕绾。 “怎么会呢!我是跟你一样,都是惦记着阿钊的呀,只不过他现在还留在锦官城之中,我们却是在碎叶城的,他的午饭肯定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吃的呀!” 大概是早上和刚才喝的那碗药都有些小问题。 虽然没有让燕绾变得记性不好,但记忆错乱肯定是有的。 谢忱一边哄着燕绾,一边想着要不要去将普度大师找过来,他总觉得燕绾现在似乎是有些不大对劲的。 燕绾皱了下眉头,将桌边的碗筷又往里面推了推,空出了一块儿地方后,才抬手往桌子上一拍:“我知道你平时记性总是不好,每次都告诉你,我不喜欢吃葱姜蒜,可你每次带我去外面用膳的时候,饭桌上的每道菜都是有这些的,可我怎么也没能想到你的记性会坏成这样子!” “你到底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在怪阿钊从前不亲近你,所以这会儿才会故意那样说的?” “当心你的手,”谢忱连忙握住燕绾的手,“这桌子是实木的,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样拍桌子,手都不会疼的么!” 至于燕绾说的吃食问题,他哪次去酒楼的时候,不是提前跟酒楼里的人打招呼的。 唯一一次没有注意到的,也是因为那次的饭菜并不是他定的,而是燕绾自己订下的。 难不成绾绾是将那一次的事情,也都算了进去? 这边的谢忱还在试图捋清燕绾话语中的逻辑,身为旁观者的仲宁却已经看出了些许的端倪。 他问燕绾:“绾绾觉得我的记性好吗?” 突然插进来的一句话,让燕绾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 被谢忱握住的手轻轻颤动了下指尖,燕绾偏过头去看仲宁,然后叹了口气,说:“仲宁哥哥的记性和谢忱一样的差,或许应该去找舅公开一方药,看看能不能治好你们的坏记性才行!” “舅公?” 如果说谢忱刚才还在怀疑,那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尽管燕绾后来是知道了她与普度大师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她从来没有用亲戚间的称谓去喊过普度大师,往往是在人前喊普度大师,在人后却是喊大和尚的,她自小养成的习惯,从未改变过的。 燕绾被谢忱的一惊一乍给吓了一跳。 抽回了自己的手,揉了揉耳朵,轻轻的瞥了谢忱一眼。 “你喊那么大声音做什么呀!”少女不高兴的抱怨道,“虽然舅公没有拜师学艺,他的医术都是自学成才的,可他救下的人遍布五湖四海,你难道跟外面那些没见识的家伙一样,就因为舅公是自学成才,就看不起他的医术吗?” “那必然是不会的。” 谢忱摇了摇头。 他自己本来就是普度大师救下的众人中的一个,受了普度大师的恩惠,又哪里会去怀疑他的医术呢! “咳咳,”仲宁咳嗽了两声,将燕绾和谢忱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才再度开口问道:“那绾绾是知道我和谢忱的记性都不大好,所以你能跟我们说说眼下是什么情况吗?” “比如说,阿钊为什么跟你姓,他到底有没有在碎叶城?” 其实他更想要开口问燕绾与谢忱之间的关系的。 但直接开口问,就显得过于刻意了些,所以他选择了旁敲侧击。 任何事情都应该能够追根溯源的。 既然燕绾开口说到阿钊随她姓燕,那在她现在的认知之中,阿钊,也就是燕重镜,他本来并不应该是姓燕的。 “阿钊是我们在锦官城遇到的一个小孩,他的爹娘都不要他了,所以我和谢忱就收养了他,本来按照一贯的习俗来说,他是应该跟谢忱姓的,但是我觉得谢钊没有燕钊好听,就让他跟我姓啦!” 燕绾似是想起对面两个人的记性都不太好,说完这段话后,先是停顿了一下,给足他们消化这段话的时间后,才接着往下说。 她的话是对着仲宁说的,但眼睛却看向了谢忱。 “虽然阿钊不是我和谢忱的亲生孩子,但他既然叫我们一声爹娘,那和亲生的也就没有区别了,二哥你也就是他的亲生舅舅了,可不能因为他不是亲生的,就看轻了他。” 很好。 现在都不必去找普度大师了,他们就已经能够判断出燕绾确实是出了大问题的。 “阿钊是我们的孩子?” 谢忱重复着燕绾的话,面上的表情很是怪异。 别的暂且不说,这辈分上差别有些大了呀! 仲宁的注意力却全都放在了燕绾对他的那个称呼上面,袖中的手险些攥破了衣裳,疼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冲燕绾点点头:“绾绾都这样说了,我肯定是听你的,只不过阿钊先前对谢忱的态度有些不大好,所以他这会儿恐怕还有些难以接受,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带他到边上说会儿话,肯定帮你把他给劝服了。” “那二哥你和他说说就好,千万不要动手呀!” 燕绾不大喜欢谢忱面上的表情,想叫仲宁帮忙劝说下,但也只是劝说而已。 并不是想要让他用武力劝服的。 仲宁拉着谢忱从饭桌前离开,但也没有走的太远,只是从垂花厅里挪到了厅外,隔着一道屏风,依稀能够看清饭桌前百无聊赖的少女。 “先前普度大师确实只说换了汤药会让绾绾记性不好,但怎么看她现在也不像是记性不好的样子。” 谢忱想着燕绾刚才说的头头是道的模样。 那根本就不叫记性不好,分明应该叫记忆错乱才对的。 尤其是在对阿钊的身份定位上,他怎么也没能想到绾绾会认为阿钊是他和她收养的孩子。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俩是看着阿钊长大的,所以在绾绾眼中,阿钊并不像个弟弟,反倒是更像个孩子了? 仲宁并不打算纠结燕绾现在的称呼问题,他认真的看向谢忱:“你刚才也看到了,绾绾现在记得的东西和现实是有偏差的,所以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在普度大师来看过绾绾之前,我想我们还是由着绾绾的话来,尽量顺着她!” 谢忱自从认识了燕绾后,就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这会儿也是同样的。 “那你想好怎么给绾绾变出一个阿钊了吗?” 仲宁并没有反对,甚至还是赞同的,但眼下也确实还有着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横跨在他们的面前呢! 第136章 不该如此 燕重镜还留在锦官城,哪怕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也仍然需要好几日。 谢忱回到垂花厅,目光停在桌前无聊的扣桌子的少女身上,他从前总是能很好的猜出燕绾的心中所想,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女渐渐藏起了自己的心事,她不动声色的看着世上的人,倘若没有机缘巧合的际遇,他恐怕就真的会被她给骗过去了。 他朝一旁的侍女招招手,让她们将桌上冷掉的饭菜撤下去,重新换桌热腾的饭菜上来。 又对燕绾说:“是我先前忘记跟你说,锦官城那边出了点事情,恰好缺个正经的主事之人,而我和你这会儿都抽不开身,所以我才让阿钊过去看看,也好让其他人都认识认识阿钊,等阿钊回来后,我们再同他一起吃饭,现在就只我们一起,可好?” “是这样吗?”燕绾面上闪过一丝落寞,看向谢忱的眼神也有些许的奇怪,不等谢忱分辨出其中的含义,燕绾就已经低声应了句好,将话题结束在了那一刻。 “绾绾去休息了?” 仲宁看了眼从燕绾院子里出来的谢忱,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的道:“我刚还在想着要是绾绾要留你一起休息,要怎么进去把你弄出来呢?” 小姑娘只是一时头脑不清楚,才弄错了她与谢忱之间的关系。 可谢忱自己是清楚的。 顺水推舟的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她只是在有些事情上出现了认知偏差而已,但心底深处还是记着事情的,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谢忱想着燕绾刚才在屋里和他说的话,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记忆出错的人到底是谁。 将时间往回再推一点。 在垂花厅用过午膳,谢忱与燕绾二人从垂花厅出来,谢忱问燕绾:“绾绾现在要回去午休么!” 他记得燕绾是有午休的习惯的。 燕绾:“也不是每天都必须要午休的,你先陪我走一走!” “今天还是回去休息下,我看你的眼睛都有些红了,肯定是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谢忱把燕绾送回了院子,“等你休息好后,我再陪你到小花园去走一走。” “可我现在还不想睡。” 燕绾拽住了谢忱的衣袖:“你陪我说说话!” 谢忱这才明白过来。 红了眼睛,不一定是夜里没有休息好,还有可能是委屈的快要哭了。 比如说现在的燕绾。 “谢忱。”燕绾拉着谢忱进了屋子,将屋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后,反手关上了房门:“方才二哥也在饭桌上,有些事情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可以好好掰扯一下了。”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谢忱站在燕绾的面前,指尖从燕绾的眼角掠过,带走了一滴温润的泪滴,“我有哪里做的不好,绾绾直接跟我说,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我有时候也会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的。” 就好像燕绾先前和樊夫人说的话。 他一直以为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是还没有开窍,等她开了窍,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她也不会再去选旁的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燕绾才刚被人点明了自己的心思,在明白的瞬间想到的不是朝他靠近,而是想方设法的同他疏远,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燕绾能够自私一点,不必总是为他人着想。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利己之人,燕绾大可以也做到那般的。 然而性格使然,她总是心疼着自己在乎的人,却从未想过她自己也应该被心疼的。 “也,也不能那样说的。” 燕绾刚才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却在谢忱开口之后立刻从老虎变成了猫,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和谢忱对视。 “只是你从前答应过我,不会骗我的,可你今天却食言了。” “如果阿钊他这会儿不在碎叶城,你直接告诉我便是,没必要特地为此编个谎话来骗我的,你骗又骗不到我,除了会让我更加不高兴以外,也没有其他的作用了。” “我……” 谢忱难得语塞。 他停顿了一会儿,有些不太确定的问燕绾:“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骗你呢?” “阿钊是跟着我姓的,平时在我身边的时间多过在你身边的时间,如果是我从前用惯了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见过阿钊的,可你身边的那些人就不一样了,阿钊只见过你身边最得用的几个下人,而且也只是见过,怕是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的。” 燕绾望了谢忱一眼,只觉得他说谎都说的破绽百出的。 “我上午还在你院子里看到那几个人了,他们还一个不少的朝我问好,倘若你是真的叫阿钊回锦官城处理事情,又怎么会不往他身边安排几个令他熟悉的人呢!” 谢忱微微愣神,他知道燕绾这会儿的记忆是错乱着的,虚假与真实并存,矛盾无处不在,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燕绾会下意识的忽视错漏之处,却没想到她竟能从一片虚假之中,找到真实存在的错漏之处,还特地在他面前点了出来。 “对不起,绾绾,”谢忱在燕绾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了少女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我是想着阿钊这会儿在锦官城,你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他,怕你担心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答应了你不会骗你,就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谎的,是我……” 燕绾挣开了谢忱的手,在他愣神之际,轻轻的在他的发顶揉了揉。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才说出那样的话,所以就算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是有些难过的,但想想你的初衷,我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的。” “可是谢忱,我还是希望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对我说谎,这个世上的谎言实在是太多了,我根本没办法一一去分辨,你说过你绝对不会骗我的,倘若连你都变成了假的,那我还能相信这世上什么东西会是真的呢!” 少女离开了椅子,同样半蹲了下来,她的手轻轻的搭在谢忱的背上,贴在他的耳边说:“如果不能告诉我,那就别说,只是千万……不要骗我呀!” 在去找普度大师的路上,谢忱时不时的出神,总是不自觉的就停了下来,仲宁还要经常回头拉他两下,让他回过神来。 次数一多,仲宁就觉得有些不大行了。 几次三番之后,仲宁这边见谢忱停了下来,他也不去拉他,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谢忱何时能自己回过神来。 夏日的阳光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更显毒辣。 两人不过是在青石小径上稍微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是汗流浃背,仲宁还知道往阴凉的地方挪动脚步,谢忱却是一直站在太阳下面,知道眉梢留下来的汗水滴落到眼睛里,才将他从这次的沉思中惊醒。 谢忱感觉到眼睛里面进了异物,揉了下眼睛,一抬头就看在站在阴凉处的仲宁正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你这是在?” 他回头看了眼两人所处的位置,也往阴凉处走动了两步,等终于避开了头顶的太阳后,又问起仲宁来:“我们现在不应该去找普度大师么,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到?” 樊家庄或许很大,但是他们现在是在樊府之中,樊府同樊家庄相比,是算不上大的。 他们本应该早就走到了普度大师的院子边上的,可实际上,他们现在还在半路上。 仲宁放在谢忱身上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 这会儿听到了他的问话,很自然的接了上去。 “我还想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走着走着就见不到人影,我一回头就看见你停在半路上,刚知道绾绾的记忆出错的时候,你不是还很着急的么,现在看上去却是漫不经心的,难不成你是希望绾绾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 他知道谢忱对燕绾有儿女私情,也知道燕绾一直都还是懵懵懂懂,并没有开窍。 从私心来说,仲宁也希望燕绾能和谢忱结为夫妻的。 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自私自利。 他宁愿燕绾不懂得儿女情长是为何物,她可以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而且很爱她的人,只要被爱就好,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她想太多。 恰好谢忱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选择。 然而仲宁看着现在的谢忱,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推论来,或许谢忱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的。 “我只是在想,绾绾的记忆错乱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谢忱想着燕绾同他说话时逻辑自洽的模样,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绾绾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她只不过是将从前藏在心里的东西都说了出来而已?” 譬如说燕重镜。 或许在燕绾的眼中,他就当真如同她的孩子一般。 仲宁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淡淡的问道:“你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我是真的觉得绾绾其实也还挺正常的,”谢忱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蹲下去给仲宁画着示意图:“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跟绾绾解释说阿钊是被我给送回了锦官城么!” “绾绾后来跟我说,那是因为有你在,她为了给我留面子才没有揭穿我的谎话,她没有因为阿钊不在碎叶城生气,而是跟我说,让我不要对她说谎,哪怕是当真有事情不能告诉她,那不同她说也是可以的,只绝对不能骗她。” 谢忱敢打包票,他说的话句句都是属实的。 尽管在前半句上,他稍微做了下修整。 但是他敢肯定燕绾的原本意思就是他说的那样。 仲宁睨了谢忱一眼,没有去追问燕绾的原话是什么。 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和谢忱,在燕绾的心目中是不同的,所以再次遇上燕绾的区别对待,他早就已经习惯,也没能多出什么其他的想法来,只是觉得谢忱好像是在说废话而已。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往前走了两步,见谢忱不仅没有跟上来,还在呆愣愣的玩着他手上的那根树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有空闲时间在这里发呆,为什么不早点跟着我一起去找普度大师呢?” “绾绾现在看着好像只是记忆上出了点错乱,身体上并无大碍的模样,但在没有让普度大师给她看过之前,你又怎么能确定她真的就没有其他症状了呢?别以为普度大师先前说没事,就真的当做不会有事了,他先前还说绾绾只是记忆会变差,可你看现在的绾绾,她是能单单用一个记忆变差就形容得了的吗?” 自然是不能的。 落在后面的谢忱总算是跟了上来,手上的树枝也被他撇到一边去,只神色凝重的跟在仲宁的后面,显然是被他话中所说的内容给吓到了。 普度大师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人,有些疑惑他们怎么会跑来找他。 谢忱也就罢了。 而仲宁从来都是能离他远一些,就尽可能的远离的,还没有过像今天这般主动过来的。 “你们这是?” 谢忱三言两语的将燕绾的现状给解释清楚了,紧接着便疑惑的看向普度大师:“您不是说绾绾会在服药久了以后,记性慢慢变差的么!可她现在喝新药的时间也不长,她的记性有没有变差,暂时也不好说,但是关于她的记忆,那确实是出了问题的。” “这不应该啊!” 普度大师也有些想不大明白了。 难不成是他处理醉红颜的手法不对,上面的毒性没能完全祛除,与原本的药材中和以后,才会又多出一种药效过来? “厨房里应该还留有早上的药渣,你让人将药渣拿过来给我看看。” 得了话的下人便飞快的往厨房跑去,拿来了燕绾今早那碗汤药的药渣,连同中午的那份,也一起拿了过来。 熬过药剩下来的药渣,是与先前作为药材时的模样,大不相同的。 普度大师给燕绾准备的汤药,所有的药材都是他亲手炮制的,除了熬药看火的人不是他以外,他在制作汤药上,就不曾假手于人。 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燕绾现在的这种情况的。 第136章 不该如此 燕重镜还留在锦官城,哪怕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也仍然需要好几日。 谢忱回到垂花厅,目光停在桌前无聊的扣桌子的少女身上,他从前总是能很好的猜出燕绾的心中所想,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女渐渐藏起了自己的心事,她不动声色的看着世上的人,倘若没有机缘巧合的际遇,他恐怕就真的会被她给骗过去了。 他朝一旁的侍女招招手,让她们将桌上冷掉的饭菜撤下去,重新换桌热腾的饭菜上来。 又对燕绾说:“是我先前忘记跟你说,锦官城那边出了点事情,恰好缺个正经的主事之人,而我和你这会儿都抽不开身,所以我才让阿钊过去看看,也好让其他人都认识认识阿钊,等阿钊回来后,我们再同他一起吃饭,现在就只我们一起,可好?” “是这样吗?”燕绾面上闪过一丝落寞,看向谢忱的眼神也有些许的奇怪,不等谢忱分辨出其中的含义,燕绾就已经低声应了句好,将话题结束在了那一刻。 “绾绾去休息了?” 仲宁看了眼从燕绾院子里出来的谢忱,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的道:“我刚还在想着要是绾绾要留你一起休息,要怎么进去把你弄出来呢?” 小姑娘只是一时头脑不清楚,才弄错了她与谢忱之间的关系。 可谢忱自己是清楚的。 顺水推舟的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她只是在有些事情上出现了认知偏差而已,但心底深处还是记着事情的,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谢忱想着燕绾刚才在屋里和他说的话,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记忆出错的人到底是谁。 将时间往回再推一点。 在垂花厅用过午膳,谢忱与燕绾二人从垂花厅出来,谢忱问燕绾:“绾绾现在要回去午休么!” 他记得燕绾是有午休的习惯的。 燕绾:“也不是每天都必须要午休的,你先陪我走一走!” “今天还是回去休息下,我看你的眼睛都有些红了,肯定是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谢忱把燕绾送回了院子,“等你休息好后,我再陪你到小花园去走一走。” “可我现在还不想睡。” 燕绾拽住了谢忱的衣袖:“你陪我说说话!” 谢忱这才明白过来。 红了眼睛,不一定是夜里没有休息好,还有可能是委屈的快要哭了。 比如说现在的燕绾。 “谢忱。”燕绾拉着谢忱进了屋子,将屋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后,反手关上了房门:“方才二哥也在饭桌上,有些事情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可以好好掰扯一下了。”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谢忱站在燕绾的面前,指尖从燕绾的眼角掠过,带走了一滴温润的泪滴,“我有哪里做的不好,绾绾直接跟我说,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我有时候也会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的。” 就好像燕绾先前和樊夫人说的话。 他一直以为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是还没有开窍,等她开了窍,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她也不会再去选旁的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燕绾才刚被人点明了自己的心思,在明白的瞬间想到的不是朝他靠近,而是想方设法的同他疏远,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燕绾能够自私一点,不必总是为他人着想。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利己之人,燕绾大可以也做到那般的。 然而性格使然,她总是心疼着自己在乎的人,却从未想过她自己也应该被心疼的。 “也,也不能那样说的。” 燕绾刚才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却在谢忱开口之后立刻从老虎变成了猫,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和谢忱对视。 “只是你从前答应过我,不会骗我的,可你今天却食言了。” “如果阿钊他这会儿不在碎叶城,你直接告诉我便是,没必要特地为此编个谎话来骗我的,你骗又骗不到我,除了会让我更加不高兴以外,也没有其他的作用了。” “我……” 谢忱难得语塞。 他停顿了一会儿,有些不太确定的问燕绾:“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骗你呢?” “阿钊是跟着我姓的,平时在我身边的时间多过在你身边的时间,如果是我从前用惯了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见过阿钊的,可你身边的那些人就不一样了,阿钊只见过你身边最得用的几个下人,而且也只是见过,怕是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的。” 燕绾望了谢忱一眼,只觉得他说谎都说的破绽百出的。 “我上午还在你院子里看到那几个人了,他们还一个不少的朝我问好,倘若你是真的叫阿钊回锦官城处理事情,又怎么会不往他身边安排几个令他熟悉的人呢!” 谢忱微微愣神,他知道燕绾这会儿的记忆是错乱着的,虚假与真实并存,矛盾无处不在,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燕绾会下意识的忽视错漏之处,却没想到她竟能从一片虚假之中,找到真实存在的错漏之处,还特地在他面前点了出来。 “对不起,绾绾,”谢忱在燕绾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了少女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我是想着阿钊这会儿在锦官城,你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他,怕你担心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答应了你不会骗你,就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谎的,是我……” 燕绾挣开了谢忱的手,在他愣神之际,轻轻的在他的发顶揉了揉。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才说出那样的话,所以就算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是有些难过的,但想想你的初衷,我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的。” “可是谢忱,我还是希望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对我说谎,这个世上的谎言实在是太多了,我根本没办法一一去分辨,你说过你绝对不会骗我的,倘若连你都变成了假的,那我还能相信这世上什么东西会是真的呢!” 少女离开了椅子,同样半蹲了下来,她的手轻轻的搭在谢忱的背上,贴在他的耳边说:“如果不能告诉我,那就别说,只是千万……不要骗我呀!” 在去找普度大师的路上,谢忱时不时的出神,总是不自觉的就停了下来,仲宁还要经常回头拉他两下,让他回过神来。 次数一多,仲宁就觉得有些不大行了。 几次三番之后,仲宁这边见谢忱停了下来,他也不去拉他,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谢忱何时能自己回过神来。 夏日的阳光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更显毒辣。 两人不过是在青石小径上稍微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是汗流浃背,仲宁还知道往阴凉的地方挪动脚步,谢忱却是一直站在太阳下面,知道眉梢留下来的汗水滴落到眼睛里,才将他从这次的沉思中惊醒。 谢忱感觉到眼睛里面进了异物,揉了下眼睛,一抬头就看在站在阴凉处的仲宁正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你这是在?” 他回头看了眼两人所处的位置,也往阴凉处走动了两步,等终于避开了头顶的太阳后,又问起仲宁来:“我们现在不应该去找普度大师么,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到?” 樊家庄或许很大,但是他们现在是在樊府之中,樊府同樊家庄相比,是算不上大的。 他们本应该早就走到了普度大师的院子边上的,可实际上,他们现在还在半路上。 仲宁放在谢忱身上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 这会儿听到了他的问话,很自然的接了上去。 “我还想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走着走着就见不到人影,我一回头就看见你停在半路上,刚知道绾绾的记忆出错的时候,你不是还很着急的么,现在看上去却是漫不经心的,难不成你是希望绾绾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 他知道谢忱对燕绾有儿女私情,也知道燕绾一直都还是懵懵懂懂,并没有开窍。 从私心来说,仲宁也希望燕绾能和谢忱结为夫妻的。 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自私自利。 他宁愿燕绾不懂得儿女情长是为何物,她可以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而且很爱她的人,只要被爱就好,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她想太多。 恰好谢忱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选择。 然而仲宁看着现在的谢忱,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推论来,或许谢忱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的。 “我只是在想,绾绾的记忆错乱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谢忱想着燕绾同他说话时逻辑自洽的模样,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绾绾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她只不过是将从前藏在心里的东西都说了出来而已?” 譬如说燕重镜。 或许在燕绾的眼中,他就当真如同她的孩子一般。 仲宁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淡淡的问道:“你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我是真的觉得绾绾其实也还挺正常的,”谢忱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蹲下去给仲宁画着示意图:“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跟绾绾解释说阿钊是被我给送回了锦官城么!” “绾绾后来跟我说,那是因为有你在,她为了给我留面子才没有揭穿我的谎话,她没有因为阿钊不在碎叶城生气,而是跟我说,让我不要对她说谎,哪怕是当真有事情不能告诉她,那不同她说也是可以的,只绝对不能骗她。” 谢忱敢打包票,他说的话句句都是属实的。 尽管在前半句上,他稍微做了下修整。 但是他敢肯定燕绾的原本意思就是他说的那样。 仲宁睨了谢忱一眼,没有去追问燕绾的原话是什么。 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和谢忱,在燕绾的心目中是不同的,所以再次遇上燕绾的区别对待,他早就已经习惯,也没能多出什么其他的想法来,只是觉得谢忱好像是在说废话而已。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往前走了两步,见谢忱不仅没有跟上来,还在呆愣愣的玩着他手上的那根树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有空闲时间在这里发呆,为什么不早点跟着我一起去找普度大师呢?” “绾绾现在看着好像只是记忆上出了点错乱,身体上并无大碍的模样,但在没有让普度大师给她看过之前,你又怎么能确定她真的就没有其他症状了呢?别以为普度大师先前说没事,就真的当做不会有事了,他先前还说绾绾只是记忆会变差,可你看现在的绾绾,她是能单单用一个记忆变差就形容得了的吗?” 自然是不能的。 落在后面的谢忱总算是跟了上来,手上的树枝也被他撇到一边去,只神色凝重的跟在仲宁的后面,显然是被他话中所说的内容给吓到了。 普度大师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人,有些疑惑他们怎么会跑来找他。 谢忱也就罢了。 而仲宁从来都是能离他远一些,就尽可能的远离的,还没有过像今天这般主动过来的。 “你们这是?” 谢忱三言两语的将燕绾的现状给解释清楚了,紧接着便疑惑的看向普度大师:“您不是说绾绾会在服药久了以后,记性慢慢变差的么!可她现在喝新药的时间也不长,她的记性有没有变差,暂时也不好说,但是关于她的记忆,那确实是出了问题的。” “这不应该啊!” 普度大师也有些想不大明白了。 难不成是他处理醉红颜的手法不对,上面的毒性没能完全祛除,与原本的药材中和以后,才会又多出一种药效过来? “厨房里应该还留有早上的药渣,你让人将药渣拿过来给我看看。” 得了话的下人便飞快的往厨房跑去,拿来了燕绾今早那碗汤药的药渣,连同中午的那份,也一起拿了过来。 熬过药剩下来的药渣,是与先前作为药材时的模样,大不相同的。 普度大师给燕绾准备的汤药,所有的药材都是他亲手炮制的,除了熬药看火的人不是他以外,他在制作汤药上,就不曾假手于人。 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燕绾现在的这种情况的。 第137章 妖怪与我 这个确实是让普度大师出乎意料了。 给燕绾用的药方自然是他推敲过千万遍,也特地找其他人试过药的,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才得来的一个合用的药方,没想到在真正用上的时候,却出现了这样大的偏差。 怎么能不让他意外呢! 普度大师去找到了燕绾,彼时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樊家庄东面的界碑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河面,也不知她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他知道燕绾因为幼年的事情,对小溪河流都是十分畏惧的,从来都只会绕着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刻意来到小河边的。 盛夏时的蝉鸣响彻四野,微风吹过田间金黄色的稻苗,农人荷着锄头四下散开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田野之中,偶尔看见一处风吹草动,却不知是风动,还是人在动。 樊府分给燕绾的小丫鬟小心的走在普度大师的前面,手中提着褐色的食盒,她回头看了看普度大师,小声说:“姑娘是不喜欢总是待在屋子里的,所以就算这几天外面的日头特别大,姑娘都要出来看看外面的那条河。” 普度大师已经看到了燕绾的人影,听过小丫鬟的话后,直接快步走上前去,他看着少女脸颊上热出来的汗珠,将一早拿上的水囊递了过去:“喝口水!” 燕绾已经在界碑前面看了好几日的小河。 起初的那两天,谢忱和仲宁还会特地跟上来,时不时的找她说说话,还总是挡在她与小河的中间,明明还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总是表现的好像她再往前走上一步,就会直接掉进河里似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幸好他们后来都有其他事情要做,根本没有时间来陪她。 虽说也留了府上的丫鬟来守着她的,但跟在她身后的人不一样,她所给出的反应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谢忱与仲宁会刻意来找她说话,还会拦着她不许她乱走,可丫鬟们是不敢做那些事情的。 她们都是听从着燕绾的话。 燕绾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刻意将人从身边支开,也没谁敢不离开的。 后面的小丫鬟这会儿也赶了上来。 她看了看燕绾接在手中的水囊,又捏紧了自己握在手中的食盒:“姑娘,您现在要喝点绿豆汤吗?” 小丫鬟离了燕绾,回到樊府中去,本就是因为燕绾说她口渴,想要喝绿豆汤,才有她跑的这一趟。 但这会儿她拿来的绿豆汤还没送出去,燕绾的手中就已经被其他的东西给占据了。 “先放在那里,”燕绾淡淡的吩咐着小丫鬟,没有去喝她自己指名道姓要的绿豆汤,可她手里的水囊也依旧被她捏在手上,并没有打开的迹象,她看向普度大师:“是谢忱他们又不放心我了么?怎么还劳累舅公你过来看着我!”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燕绾这般称呼他,但普度大师还是会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谢忱他们两个倒是没有跟我说什么,我是听其他人说,你现在多了个每天出来看河的新习惯,我记得你从前是极其不喜欢溪流池塘这一类地方的,不免就觉得有些奇怪,才想要过来看上一看的。” 普度大师顺着方才燕绾视线落下的地方看去,只看见了小溪当中的几座矮桥墩。 原本的木质长桥因为长年累月无人修理的缘故,早就已经腐烂不堪,只剩下溪流当中伫立的石质桥墩,还在默不作声的忍受着流水的侵袭,至于上方木桥的残骸,早就在风吹雨打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燕绾大概能猜到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大对劲的。 所以不管是谢忱、仲宁,还是普度大师,他们都不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其他的地方。 但是也没有人愿意仔细跟她说说,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她向着小溪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扭头看向普度大师:“许是我最近的记性有些不大好,连从前的一些喜恶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年岁渐长,遇到的事情和见过的世面都不是从前那个年幼的我能相提并论的,所以从前那些或是害怕,或是讨厌的东西,在现在的我的眼中,只能说是不值一提!” 有些话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燕绾在普度大师的注视下,一点点的靠近了不远处的小溪。 她提起了自己的裙边,小心的踩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抬手撩拨了两下湍急的溪水。 “我以前真的有那么不喜欢河边水边吗?”燕绾一只手还放在溪水中,就迫不及待的回头问起了普度大师,“可是我现在怎么觉得河水挺让我怀念的。” 她还在笑嘻嘻的跟普度大师说着话,却不料那边的普度大师黑着脸走了过来,将她放在水中的手直接拎了起来。 更确切的来说,她是直接被普度大师从河边拎开了。 “溪水纵然是被太阳晒过了,可它里面的寒气依旧是只多不少,你在旁边看看也就罢了,但是绝对不能把手放进去的。” 普度大师看向燕绾的时候,就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但转念一想,少女此时的记忆是错乱的,或许她连自己的身体是好还是坏,都没有个准确的概念,所以怎么能强求她时刻注意一些她不能做的事情呢! 她的心目之中,压根就没有那样的概念在的。 “寒气重吗?”燕绾揉了下额头,只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似的。 她在记忆深处扒拉了好半天,也没找出自己是在何处听到的。 只好暂且先将这件事情给记在心底,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她想着刚才被普度大师拎起来的模样肯定是不大好看的,这会儿便想要快些将刚才的事情给揭过去。 而这世上掩盖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做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转移话题也是如此。 不过现在提起一件真正毫无相关的事情,那未免就有些太过刻意了。 所以燕绾同普度大师说起了她在此处看河的真正原因。 “舅公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说实话,普度大师是不信的。 他看着莫名其妙提起妖怪的燕绾,都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跳转的这么快。 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压根就想不明白燕绾她们这些小姑娘的想法? “有些事情我也是这几天才想起来的,”燕绾拉着普度大师的袍角,小心而谨慎的同他说着话,界碑边还抱着食盒的小丫鬟根本就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舅公你应该还记得我小时候落水的那件事情?” 普度大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当然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但燕绾是否真的记得,那就有些不大好说了。 “从前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我自己福大命大,哪怕是掉进了河里,随便扑腾两下,也还真的让我扑腾上岸了,但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的。” “是这样吗?” 普度大师听着燕绾在那一本正经的胡编乱造,心里更加的不是滋味了。 他开始担心等燕绾完全恢复记忆,想起现在说的话,会是何等的尴尬。 可惜,燕绾是体会不了他现在的满腹惆怅的。 少女还在继续说着自己认定的事实。 “其实那天我是被一个妖怪给救了的,”燕绾信誓旦旦的说着,“舅公你是会相信我的!” “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这和他是好是坏,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当初救下我的那个妖怪是个好妖怪,不过好妖怪也是要遵守人间的规矩,他是不能在人前显露自己的,不管是身份、姓名还是相貌,都需要隐藏起来才行。” “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普度大师这时候也想到燕绾口中的妖怪是指代何人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许多的不解。 不管是谢忱,还是燕重镜,亦或是眼下燕绾口中的这个妖怪,他们与燕绾之间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会让记忆错乱的燕绾始终惦记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仲宁呢? 虽然燕绾确实还有一个二哥,但她从前心心念念的那一个是假冒的,真正的燕家二少爷,其实至今都是生死不明的。 然而在现在的燕绾眼中,那位生死不明的燕家二少爷直接就成了仲宁。 这多少是有些不恰当的。 燕绾可不知道普度大师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认真的回着他方才的问话。 “我刚才都说了呀!”燕绾朝普度大师比划了下,又重复了一遍:“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他能轻而易举的获取一个人的好感,当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记忆中抹除。” “我遇到的那个妖怪就是这样的呀!” 她逻辑自洽的说着先前根本想不起来的缘故。 “妖怪虽然救下了我,但是他没打算暴露出自己假冒成人时的身份,所谓我至今都还不知道他是长什么样子的,只知道我在冰冷的河水中陷入绝望的时候,是那个妖怪隔着模糊不清的水幕,朝我伸出了手,他救下了我,然后抹除了我被救时的记忆,让我误以为是自己救了自己的。”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呢?”普度大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着,“是因为那个妖怪的术法已经失灵了吗?” 燕绾点头。 “我知道妖怪的术法只有两种解除方式的。” “两种?” 直觉告诉普度大师,燕绾接下来说的话,会是十分重要的。 “第一种是人类快要死去的时候,妖怪设下的障眼法是抵不过死亡的威力,所以人们能在临死之前看到他们的全部记忆,包括那些被刻意藏起来的事情。” 燕绾现在一顿能吃一碗饭,活蹦乱跳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快要死的模样,所以她自然是不属于第一种情况的。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设下障眼法的妖怪已经离开人世了。” 术法是需要以妖怪作为根基的。 倘若妖怪还活着,那么他设下的术法就会一直都是存在着的。 等到妖怪离开人世之后,被埋藏起来的真相就会像山间的泉水一般,不断的翻涌出来。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普度大师见过燕绾对程焕的态度,也并不奇怪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绾停顿了下,才接着道:“对呀!” “正是因为那个妖怪已经离开了人世,所以他从前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事情,我现在也都能记起来了。” 她记忆中的妖怪应该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同伴的存在。 所以他会偷偷扮成燕绾二哥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那是一个妖怪,但他并没有对我不好的地方,与之相反的,他一直对我都很好,还曾救下过我的性命,”燕绾叹了口气,视线不自觉的飘向了对面的那条小河,“我听说人死之后是能变成的鬼的,也不知道妖怪死后,能不能和人一样,也变成鬼。” “他是水生的妖怪,是从水里来的,也是从水里走的。我每天都到这边的小河来看,就是想看看他在死去之前,有没有来探望过我。” 界碑前的溪流经年不止,燕绾停留的这几日,也曾看过从上游飘落过来的东西,也许是山间腐朽的树枝,也许是被风吹来的落叶,偶尔还会有跃出水面的小鱼,但没有哪一个是燕绾从前见过的那个妖怪。 或许妖怪早就来看过她,只是她先前一直没有发觉罢了。 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必然是会留下痕迹的。 所以燕绾在界碑前的溪流边徘徊不定,试图从陌生的环境中,汲取到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痕迹。 “我知道妖怪生性恶劣,被他顶替的人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消失的无痕无迹,谁也不会记得从前的那个人,他们只会记得妖怪假扮的那一个。我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妖怪是最可恶的存在,可他救过我,一直对我很好,所以知道他死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只剩下难过了。” 第137章 妖怪与我 这个确实是让普度大师出乎意料了。 给燕绾用的药方自然是他推敲过千万遍,也特地找其他人试过药的,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才得来的一个合用的药方,没想到在真正用上的时候,却出现了这样大的偏差。 怎么能不让他意外呢! 普度大师去找到了燕绾,彼时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樊家庄东面的界碑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河面,也不知她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他知道燕绾因为幼年的事情,对小溪河流都是十分畏惧的,从来都只会绕着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刻意来到小河边的。 盛夏时的蝉鸣响彻四野,微风吹过田间金黄色的稻苗,农人荷着锄头四下散开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田野之中,偶尔看见一处风吹草动,却不知是风动,还是人在动。 樊府分给燕绾的小丫鬟小心的走在普度大师的前面,手中提着褐色的食盒,她回头看了看普度大师,小声说:“姑娘是不喜欢总是待在屋子里的,所以就算这几天外面的日头特别大,姑娘都要出来看看外面的那条河。” 普度大师已经看到了燕绾的人影,听过小丫鬟的话后,直接快步走上前去,他看着少女脸颊上热出来的汗珠,将一早拿上的水囊递了过去:“喝口水!” 燕绾已经在界碑前面看了好几日的小河。 起初的那两天,谢忱和仲宁还会特地跟上来,时不时的找她说说话,还总是挡在她与小河的中间,明明还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总是表现的好像她再往前走上一步,就会直接掉进河里似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幸好他们后来都有其他事情要做,根本没有时间来陪她。 虽说也留了府上的丫鬟来守着她的,但跟在她身后的人不一样,她所给出的反应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谢忱与仲宁会刻意来找她说话,还会拦着她不许她乱走,可丫鬟们是不敢做那些事情的。 她们都是听从着燕绾的话。 燕绾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刻意将人从身边支开,也没谁敢不离开的。 后面的小丫鬟这会儿也赶了上来。 她看了看燕绾接在手中的水囊,又捏紧了自己握在手中的食盒:“姑娘,您现在要喝点绿豆汤吗?” 小丫鬟离了燕绾,回到樊府中去,本就是因为燕绾说她口渴,想要喝绿豆汤,才有她跑的这一趟。 但这会儿她拿来的绿豆汤还没送出去,燕绾的手中就已经被其他的东西给占据了。 “先放在那里,”燕绾淡淡的吩咐着小丫鬟,没有去喝她自己指名道姓要的绿豆汤,可她手里的水囊也依旧被她捏在手上,并没有打开的迹象,她看向普度大师:“是谢忱他们又不放心我了么?怎么还劳累舅公你过来看着我!”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燕绾这般称呼他,但普度大师还是会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谢忱他们两个倒是没有跟我说什么,我是听其他人说,你现在多了个每天出来看河的新习惯,我记得你从前是极其不喜欢溪流池塘这一类地方的,不免就觉得有些奇怪,才想要过来看上一看的。” 普度大师顺着方才燕绾视线落下的地方看去,只看见了小溪当中的几座矮桥墩。 原本的木质长桥因为长年累月无人修理的缘故,早就已经腐烂不堪,只剩下溪流当中伫立的石质桥墩,还在默不作声的忍受着流水的侵袭,至于上方木桥的残骸,早就在风吹雨打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燕绾大概能猜到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大对劲的。 所以不管是谢忱、仲宁,还是普度大师,他们都不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其他的地方。 但是也没有人愿意仔细跟她说说,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她向着小溪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扭头看向普度大师:“许是我最近的记性有些不大好,连从前的一些喜恶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年岁渐长,遇到的事情和见过的世面都不是从前那个年幼的我能相提并论的,所以从前那些或是害怕,或是讨厌的东西,在现在的我的眼中,只能说是不值一提!” 有些话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燕绾在普度大师的注视下,一点点的靠近了不远处的小溪。 她提起了自己的裙边,小心的踩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抬手撩拨了两下湍急的溪水。 “我以前真的有那么不喜欢河边水边吗?”燕绾一只手还放在溪水中,就迫不及待的回头问起了普度大师,“可是我现在怎么觉得河水挺让我怀念的。” 她还在笑嘻嘻的跟普度大师说着话,却不料那边的普度大师黑着脸走了过来,将她放在水中的手直接拎了起来。 更确切的来说,她是直接被普度大师从河边拎开了。 “溪水纵然是被太阳晒过了,可它里面的寒气依旧是只多不少,你在旁边看看也就罢了,但是绝对不能把手放进去的。” 普度大师看向燕绾的时候,就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但转念一想,少女此时的记忆是错乱的,或许她连自己的身体是好还是坏,都没有个准确的概念,所以怎么能强求她时刻注意一些她不能做的事情呢! 她的心目之中,压根就没有那样的概念在的。 “寒气重吗?”燕绾揉了下额头,只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似的。 她在记忆深处扒拉了好半天,也没找出自己是在何处听到的。 只好暂且先将这件事情给记在心底,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她想着刚才被普度大师拎起来的模样肯定是不大好看的,这会儿便想要快些将刚才的事情给揭过去。 而这世上掩盖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做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转移话题也是如此。 不过现在提起一件真正毫无相关的事情,那未免就有些太过刻意了。 所以燕绾同普度大师说起了她在此处看河的真正原因。 “舅公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说实话,普度大师是不信的。 他看着莫名其妙提起妖怪的燕绾,都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跳转的这么快。 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压根就想不明白燕绾她们这些小姑娘的想法? “有些事情我也是这几天才想起来的,”燕绾拉着普度大师的袍角,小心而谨慎的同他说着话,界碑边还抱着食盒的小丫鬟根本就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舅公你应该还记得我小时候落水的那件事情?” 普度大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当然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但燕绾是否真的记得,那就有些不大好说了。 “从前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我自己福大命大,哪怕是掉进了河里,随便扑腾两下,也还真的让我扑腾上岸了,但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的。” “是这样吗?” 普度大师听着燕绾在那一本正经的胡编乱造,心里更加的不是滋味了。 他开始担心等燕绾完全恢复记忆,想起现在说的话,会是何等的尴尬。 可惜,燕绾是体会不了他现在的满腹惆怅的。 少女还在继续说着自己认定的事实。 “其实那天我是被一个妖怪给救了的,”燕绾信誓旦旦的说着,“舅公你是会相信我的!” “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这和他是好是坏,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当初救下我的那个妖怪是个好妖怪,不过好妖怪也是要遵守人间的规矩,他是不能在人前显露自己的,不管是身份、姓名还是相貌,都需要隐藏起来才行。” “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普度大师这时候也想到燕绾口中的妖怪是指代何人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许多的不解。 不管是谢忱,还是燕重镜,亦或是眼下燕绾口中的这个妖怪,他们与燕绾之间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会让记忆错乱的燕绾始终惦记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仲宁呢? 虽然燕绾确实还有一个二哥,但她从前心心念念的那一个是假冒的,真正的燕家二少爷,其实至今都是生死不明的。 然而在现在的燕绾眼中,那位生死不明的燕家二少爷直接就成了仲宁。 这多少是有些不恰当的。 燕绾可不知道普度大师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认真的回着他方才的问话。 “我刚才都说了呀!”燕绾朝普度大师比划了下,又重复了一遍:“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他能轻而易举的获取一个人的好感,当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记忆中抹除。” “我遇到的那个妖怪就是这样的呀!” 她逻辑自洽的说着先前根本想不起来的缘故。 “妖怪虽然救下了我,但是他没打算暴露出自己假冒成人时的身份,所谓我至今都还不知道他是长什么样子的,只知道我在冰冷的河水中陷入绝望的时候,是那个妖怪隔着模糊不清的水幕,朝我伸出了手,他救下了我,然后抹除了我被救时的记忆,让我误以为是自己救了自己的。”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呢?”普度大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着,“是因为那个妖怪的术法已经失灵了吗?” 燕绾点头。 “我知道妖怪的术法只有两种解除方式的。” “两种?” 直觉告诉普度大师,燕绾接下来说的话,会是十分重要的。 “第一种是人类快要死去的时候,妖怪设下的障眼法是抵不过死亡的威力,所以人们能在临死之前看到他们的全部记忆,包括那些被刻意藏起来的事情。” 燕绾现在一顿能吃一碗饭,活蹦乱跳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快要死的模样,所以她自然是不属于第一种情况的。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设下障眼法的妖怪已经离开人世了。” 术法是需要以妖怪作为根基的。 倘若妖怪还活着,那么他设下的术法就会一直都是存在着的。 等到妖怪离开人世之后,被埋藏起来的真相就会像山间的泉水一般,不断的翻涌出来。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普度大师见过燕绾对程焕的态度,也并不奇怪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绾停顿了下,才接着道:“对呀!” “正是因为那个妖怪已经离开了人世,所以他从前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事情,我现在也都能记起来了。” 她记忆中的妖怪应该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同伴的存在。 所以他会偷偷扮成燕绾二哥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那是一个妖怪,但他并没有对我不好的地方,与之相反的,他一直对我都很好,还曾救下过我的性命,”燕绾叹了口气,视线不自觉的飘向了对面的那条小河,“我听说人死之后是能变成的鬼的,也不知道妖怪死后,能不能和人一样,也变成鬼。” “他是水生的妖怪,是从水里来的,也是从水里走的。我每天都到这边的小河来看,就是想看看他在死去之前,有没有来探望过我。” 界碑前的溪流经年不止,燕绾停留的这几日,也曾看过从上游飘落过来的东西,也许是山间腐朽的树枝,也许是被风吹来的落叶,偶尔还会有跃出水面的小鱼,但没有哪一个是燕绾从前见过的那个妖怪。 或许妖怪早就来看过她,只是她先前一直没有发觉罢了。 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必然是会留下痕迹的。 所以燕绾在界碑前的溪流边徘徊不定,试图从陌生的环境中,汲取到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痕迹。 “我知道妖怪生性恶劣,被他顶替的人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消失的无痕无迹,谁也不会记得从前的那个人,他们只会记得妖怪假扮的那一个。我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妖怪是最可恶的存在,可他救过我,一直对我很好,所以知道他死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只剩下难过了。” 第138章 体质不同 普度大师他们都知道燕绾现在的记忆是出了错的,可惜没人知道在燕绾面前揭穿错误的记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当然,也没有人敢去试的。 燕绾探身向前,从小溪中捧起了的水顺着手掌缝隙向下流着,不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溪流之中,只剩下一双显得湿漉漉的手。 行动之间颇有几分肆无忌惮的感觉在。 离得近了,普度大师甚至能看到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定睛看去时,面前的少女依旧是方才的模样,与他印象之中大不相同的模样,却像极了旧日里跟着家中长辈来寺中礼佛的小姑娘们,娇纵的以为全天下都要按照她们的心意而活。 清澈见底的溪流中,偶尔会有游鱼从中经过,在湍急河流中转瞬即逝。 普度大师拉了燕绾一把,没让她掉进河里,声音并不算大,却尤为严肃的说:“不要离河水太近,一不小心掉进去就不好了。” 一时之间,他竟是开始怀念从前的小姑娘来,彼时的小姑娘虽然也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但也不会刻意的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她总是远远的避开有水的地方,能不从河边经过,就绝对不会靠近半步的,就连燕府小花园的池塘都曾被填起来过,哪里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呢! 看起来不仅一点也不畏水,甚至还很喜欢水的模样。 她对自己的安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却不知道那样简单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是有多么的触目惊心的。 “佛家是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 没能继续在河边戏水,燕绾便跟在普度大师的身边,慢慢的朝着樊府走去。 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悬挂在天空的太阳都没有先前那般毒辣,只不过顶着大太阳慢条斯理的走路,还是会觉得很晒的,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很快就飞起了两团红晕,看上去倒是更加俏丽可人了。 “世上的所有事情都该遵循世间真理,一饮一啄,皆由天定……”普度大师为了治疗燕绾,已经许久没有和旁人谈起过佛法了,便是上次往法蓝寺去,他也只是往寺中藏书阁走了一趟,试图从中找出能够更好的治疗燕绾的方法,佛法是一句都不曾说的。 这会儿听到燕绾说起因果轮回,他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只可惜他是佛道高僧,说到的那些佛法,在笃信佛家的人耳中,必然是字字珠玑,恨不得让他一直讲下去。 可燕绾就不一样了。 她抄写了那么多年的往生经,也没能从中悟出人间至理来。 普度大师同她说起的佛法,无异于是在对牛弹琴的。 “舅公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呀!”燕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刻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那如果一个人的死去,能够换来更多人的存活,那个人应该选择自裁吗?” 死一而活多,听上去是个不亏本的买卖。 与燕绾说话的时候,普度大师时刻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说错了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按照自己真实的想法说了。 “倘若那个人是我的话,我想我应该是会选择用自己换取旁人的,但那个人如果是绾绾,又或者是其他人的话,我大概就会是另外的选择了。” 年迈的老人身上穿着的是褐色袈裟,说话时的嗓音也是沙哑的。 他说:“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圆寂,既然能活下去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了,那倒不如用我短暂的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存活,岂不是更为恰当。但绾绾你们还年轻的很,不应该,也不必要去设想自己面对那等抉择的场面。” 宽以待人,严以待己,是他一贯的做法。 “所以舅公是那种可以牺牲自己,却不愿意牺牲别人的人吗?” 燕绾抿了下唇,从普度大师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但同样的,她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普度大师却不愿意她一直纠结在这等生生死死的问题上。 宽厚的大掌轻轻的拍了拍燕绾的头顶,他说:“你那样说,其实也不怎么准确的。” “更确切的说,这世上能任由我支配的死亡,也只有我自己而已。至于旁的人,他们想要做出何等选择,我们这些外人,是没有资格去干涉的。” 回到府中的时候,普度大师仔仔细细的给燕绾诊过脉,有用银针从她身上取了一些指尖血,方才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忱已经派人送信给锦官城的燕重镜。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日的时间,燕重镜应当就会到碎叶城的。 只希望他来以后,能让燕绾的情况更加稳定些。 “你实在不该写那封信的,或许阿钊不来,才是对绾绾更好一些的做法。”仲宁得知谢忱送出信件的时候,为时已晚,便是想要派人追上去,将信件再取回来,也很是不切实际了,他看了眼不解其意的谢忱:“绾绾的记忆错乱只是一时罢了,等她的药停下来,肯定会有好转的那一天。” “到那时,你让她如何去面对记忆错乱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所以说眼下这等时候,分明是更应该减少燕绾与外人的接触才对,怎么能像谢忱那样特地千里迢迢的将燕重镜给接过来呢! “还是说你有私心,哪怕是有名无分的夫妻身份,也要宣扬的人尽皆知,想要借此来胁迫将来恢复记忆的绾绾么?” 他把谢忱想的太坏了。 但他也想不出其他的缘由来。 “将阿钊接过来的事情,是绾绾一早就已经定下来的,”谢忱没有否认自己的私心,但也没打算任由仲宁继续误会下去,“那天在山上遇到你后,绾绾就一直放心不下阿钊,虽然你是留了不少人手给阿钊,也特地将他托付给了其他人,但绾绾总是没那么放心的。” “如果不是汤药出了问题,绾绾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这封信原本是应该由绾绾亲笔书写的,我现在不过是替她做了一件她准备做,却没时间做的事情而已。” 大概还是有些心虚的。 否则他只需一句是燕绾要将燕重镜接过来的,便已经足够了。 完全没必要这般长篇大论的。 谢忱停顿了一会儿,说:“而且你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么!” “绾绾现在的记忆中有你有我,也有普度大师和阿钊,可她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提起我们之外的其他人,不管是燕伯父燕伯母,又或者是燕大哥和程焕,他们都没有在绾绾话里出现过,我们现在是不好当着绾绾的面前直接问出来的,但阿钊来了,就好说一些了。” 仲宁似乎是被他的话给说服了。 并没有再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两人在晚膳之后,顶着天边皎白的月光,不约而同的去了普度大师的院子。 “我听府上的下人们说,您今天出门去找了绾绾,而且后来还跟着她一起回来的,我能冒昧的问一下,绾绾同您说了些什么吗?” 谢忱其实没有那么繁忙的,他完全是能抽的出时间来陪着燕绾的。 然而谁让他府上的心腹过来找他回报事情的时候,恰好就让燕绾给遇上了。 少女满心以为他要事缠身,还主动来同他说,不会打扰到他的。 对此情形,谢忱也是解释再三,甚至都已经到了赌咒发誓的地步,明说暗说,都在说着自己并不是十分忙碌的事实。 可惜燕绾是不相信的。 她不仅不相信,甚至还以为谢忱是为了能和她相处的更久一些,就故意在她面前假装自己无所事事,很是轻松的模样,于是特地跟他约法三章,要求他好好处理事情,不能总是跟她黏在一起。 谢忱能如何呢? 纵使他能解释的天花乱坠,该听的人连听都不愿意听。 那他将的再怎么出神入化的,也是无济于事的。 只能按照与燕绾的约定来行事,这样也能在燕绾面前多一点可说之事。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对燕绾遇到的那些,他没有参与进去的事情感到更加的好奇。 “我跟绾绾也只是简单聊了两句,说了点佛法上的事情罢了,”普度大师放下手中的毛笔,他推测出来的新药方已经拟写好了,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合适的试药人,暂时只能先搁置下次数,“如果非要从中找出什么特殊的事情,那应该就是绾绾提起了程焕。”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燕绾后来问的那些话。 杀一人而活数人,在他心目之中也都自然而然的被归入了佛法之中。 “程焕?” 听着这个陌生有熟悉的名字,谢忱下意识的同仲宁对视了一眼。 他们俩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还提到了这个人呢! “绾绾提到了程焕吗?”谢忱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我以为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再提起程焕的,她先前记忆没有错乱的时候,一直都是将程焕与燕重锦分开来称呼的,于她而言,燕重锦是世上对她最好的兄长,程焕却是害死她兄长的帮凶之一的。” 听到他这样说,普度大师很自然的改口道:“那便是我刚才说错了,绾绾不曾提起过程焕,她说到的人是燕重锦才对。” 紧接着,他便将绾绾的妖怪论说给面前的两人听。 “约莫是因为记忆错乱后,连早先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淡却了,绾绾现在只记得燕重锦救过她,而且因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她总是认为燕重锦能够从水中出现,今天要不是我拦着她,她说不定就已经下了河,想要亲自逼燕重锦出来了。” 然而真实存在的燕重锦与程焕是同一个人,他也只是一个人。 不是妖魔鬼怪,不会御剑飞行,也不可能横跨千里,从水中出现的。 “你们两个若是同时去找绾绾的话,她肯定是会觉得你们是抽出时间来陪她的,倒不如两人轮流去陪着绾绾,必是不能留她一个人出门的。” 普度大师没有说府上丫鬟的事情。 毕竟此处是别人的家,他们不过是暂住的客人,再怎么挑剔也应该要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的。 谢忱点了点头。 他先前是没有那样的概念,根本想象不到燕绾会主动下水的可能,这才忽略了些。 现在从普度大师这儿得知了燕绾的举动后,他自然不会再像先前那般,以为燕绾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就是万事大吉的时候了。 点头之间,他瞥见了桌上那张压在砚台底下的药方,不免有些好奇。 “您刚才写的那副药方,是给绾绾新开的么?” “这药方还没有找人试过药,还须得再等上一等,”普度大师难得的叹了口气,说:“我先前在药里面加了一味醉红颜,因着醉红颜本身就是一味毒药,我将它的毒性去处后,只以为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却忘记了总有些人的体质是与旁人不同的。” 而燕绾恰好就是对醉红颜有特殊反应的那种体质。 普度大师先前也是不曾预料到,现在知道后,却不能在一时半会儿间找到一个和燕绾同等体质的人。 于是这药方自然也就只能还是用先前的那一副,根本没办法试验新药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燕绾现在服用的汤药,最坏的也就是眼下的这副模样,不会再出现更坏的情况了。 这大概是近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另一边的燕绾却有些失眠了。 身边的下人丫鬟都是不怎么熟悉的模样,她在半梦半醒总是下意识的开口想要叫出谁的名字,却又想不起来那些人的名姓。 每次都只能晕乎乎的看着头顶的帷帐,清醒之前都是浑浑噩噩的。 这会儿确实更难为人了。 她现在连睡都睡不着了。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已经都回了她们自己的房间,所以哪怕燕绾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前,也没有人会追着她身后说些什么。 她的房间可比屋外要清净许多。 院子里还能听到几个昼夜颠倒的夏蝉在高声鸣叫,也能听到蛙鸣,吵吵闹闹的好像很活泼的样子。 第138章 体质不同 普度大师他们都知道燕绾现在的记忆是出了错的,可惜没人知道在燕绾面前揭穿错误的记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当然,也没有人敢去试的。 燕绾探身向前,从小溪中捧起了的水顺着手掌缝隙向下流着,不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溪流之中,只剩下一双显得湿漉漉的手。 行动之间颇有几分肆无忌惮的感觉在。 离得近了,普度大师甚至能看到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定睛看去时,面前的少女依旧是方才的模样,与他印象之中大不相同的模样,却像极了旧日里跟着家中长辈来寺中礼佛的小姑娘们,娇纵的以为全天下都要按照她们的心意而活。 清澈见底的溪流中,偶尔会有游鱼从中经过,在湍急河流中转瞬即逝。 普度大师拉了燕绾一把,没让她掉进河里,声音并不算大,却尤为严肃的说:“不要离河水太近,一不小心掉进去就不好了。” 一时之间,他竟是开始怀念从前的小姑娘来,彼时的小姑娘虽然也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但也不会刻意的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她总是远远的避开有水的地方,能不从河边经过,就绝对不会靠近半步的,就连燕府小花园的池塘都曾被填起来过,哪里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呢! 看起来不仅一点也不畏水,甚至还很喜欢水的模样。 她对自己的安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却不知道那样简单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是有多么的触目惊心的。 “佛家是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 没能继续在河边戏水,燕绾便跟在普度大师的身边,慢慢的朝着樊府走去。 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悬挂在天空的太阳都没有先前那般毒辣,只不过顶着大太阳慢条斯理的走路,还是会觉得很晒的,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很快就飞起了两团红晕,看上去倒是更加俏丽可人了。 “世上的所有事情都该遵循世间真理,一饮一啄,皆由天定……”普度大师为了治疗燕绾,已经许久没有和旁人谈起过佛法了,便是上次往法蓝寺去,他也只是往寺中藏书阁走了一趟,试图从中找出能够更好的治疗燕绾的方法,佛法是一句都不曾说的。 这会儿听到燕绾说起因果轮回,他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只可惜他是佛道高僧,说到的那些佛法,在笃信佛家的人耳中,必然是字字珠玑,恨不得让他一直讲下去。 可燕绾就不一样了。 她抄写了那么多年的往生经,也没能从中悟出人间至理来。 普度大师同她说起的佛法,无异于是在对牛弹琴的。 “舅公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呀!”燕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刻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那如果一个人的死去,能够换来更多人的存活,那个人应该选择自裁吗?” 死一而活多,听上去是个不亏本的买卖。 与燕绾说话的时候,普度大师时刻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说错了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按照自己真实的想法说了。 “倘若那个人是我的话,我想我应该是会选择用自己换取旁人的,但那个人如果是绾绾,又或者是其他人的话,我大概就会是另外的选择了。” 年迈的老人身上穿着的是褐色袈裟,说话时的嗓音也是沙哑的。 他说:“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圆寂,既然能活下去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了,那倒不如用我短暂的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存活,岂不是更为恰当。但绾绾你们还年轻的很,不应该,也不必要去设想自己面对那等抉择的场面。” 宽以待人,严以待己,是他一贯的做法。 “所以舅公是那种可以牺牲自己,却不愿意牺牲别人的人吗?” 燕绾抿了下唇,从普度大师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但同样的,她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普度大师却不愿意她一直纠结在这等生生死死的问题上。 宽厚的大掌轻轻的拍了拍燕绾的头顶,他说:“你那样说,其实也不怎么准确的。” “更确切的说,这世上能任由我支配的死亡,也只有我自己而已。至于旁的人,他们想要做出何等选择,我们这些外人,是没有资格去干涉的。” 回到府中的时候,普度大师仔仔细细的给燕绾诊过脉,有用银针从她身上取了一些指尖血,方才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忱已经派人送信给锦官城的燕重镜。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日的时间,燕重镜应当就会到碎叶城的。 只希望他来以后,能让燕绾的情况更加稳定些。 “你实在不该写那封信的,或许阿钊不来,才是对绾绾更好一些的做法。”仲宁得知谢忱送出信件的时候,为时已晚,便是想要派人追上去,将信件再取回来,也很是不切实际了,他看了眼不解其意的谢忱:“绾绾的记忆错乱只是一时罢了,等她的药停下来,肯定会有好转的那一天。” “到那时,你让她如何去面对记忆错乱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所以说眼下这等时候,分明是更应该减少燕绾与外人的接触才对,怎么能像谢忱那样特地千里迢迢的将燕重镜给接过来呢! “还是说你有私心,哪怕是有名无分的夫妻身份,也要宣扬的人尽皆知,想要借此来胁迫将来恢复记忆的绾绾么?” 他把谢忱想的太坏了。 但他也想不出其他的缘由来。 “将阿钊接过来的事情,是绾绾一早就已经定下来的,”谢忱没有否认自己的私心,但也没打算任由仲宁继续误会下去,“那天在山上遇到你后,绾绾就一直放心不下阿钊,虽然你是留了不少人手给阿钊,也特地将他托付给了其他人,但绾绾总是没那么放心的。” “如果不是汤药出了问题,绾绾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这封信原本是应该由绾绾亲笔书写的,我现在不过是替她做了一件她准备做,却没时间做的事情而已。” 大概还是有些心虚的。 否则他只需一句是燕绾要将燕重镜接过来的,便已经足够了。 完全没必要这般长篇大论的。 谢忱停顿了一会儿,说:“而且你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么!” “绾绾现在的记忆中有你有我,也有普度大师和阿钊,可她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提起我们之外的其他人,不管是燕伯父燕伯母,又或者是燕大哥和程焕,他们都没有在绾绾话里出现过,我们现在是不好当着绾绾的面前直接问出来的,但阿钊来了,就好说一些了。” 仲宁似乎是被他的话给说服了。 并没有再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两人在晚膳之后,顶着天边皎白的月光,不约而同的去了普度大师的院子。 “我听府上的下人们说,您今天出门去找了绾绾,而且后来还跟着她一起回来的,我能冒昧的问一下,绾绾同您说了些什么吗?” 谢忱其实没有那么繁忙的,他完全是能抽的出时间来陪着燕绾的。 然而谁让他府上的心腹过来找他回报事情的时候,恰好就让燕绾给遇上了。 少女满心以为他要事缠身,还主动来同他说,不会打扰到他的。 对此情形,谢忱也是解释再三,甚至都已经到了赌咒发誓的地步,明说暗说,都在说着自己并不是十分忙碌的事实。 可惜燕绾是不相信的。 她不仅不相信,甚至还以为谢忱是为了能和她相处的更久一些,就故意在她面前假装自己无所事事,很是轻松的模样,于是特地跟他约法三章,要求他好好处理事情,不能总是跟她黏在一起。 谢忱能如何呢? 纵使他能解释的天花乱坠,该听的人连听都不愿意听。 那他将的再怎么出神入化的,也是无济于事的。 只能按照与燕绾的约定来行事,这样也能在燕绾面前多一点可说之事。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对燕绾遇到的那些,他没有参与进去的事情感到更加的好奇。 “我跟绾绾也只是简单聊了两句,说了点佛法上的事情罢了,”普度大师放下手中的毛笔,他推测出来的新药方已经拟写好了,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合适的试药人,暂时只能先搁置下次数,“如果非要从中找出什么特殊的事情,那应该就是绾绾提起了程焕。”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燕绾后来问的那些话。 杀一人而活数人,在他心目之中也都自然而然的被归入了佛法之中。 “程焕?” 听着这个陌生有熟悉的名字,谢忱下意识的同仲宁对视了一眼。 他们俩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还提到了这个人呢! “绾绾提到了程焕吗?”谢忱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我以为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再提起程焕的,她先前记忆没有错乱的时候,一直都是将程焕与燕重锦分开来称呼的,于她而言,燕重锦是世上对她最好的兄长,程焕却是害死她兄长的帮凶之一的。” 听到他这样说,普度大师很自然的改口道:“那便是我刚才说错了,绾绾不曾提起过程焕,她说到的人是燕重锦才对。” 紧接着,他便将绾绾的妖怪论说给面前的两人听。 “约莫是因为记忆错乱后,连早先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淡却了,绾绾现在只记得燕重锦救过她,而且因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她总是认为燕重锦能够从水中出现,今天要不是我拦着她,她说不定就已经下了河,想要亲自逼燕重锦出来了。” 然而真实存在的燕重锦与程焕是同一个人,他也只是一个人。 不是妖魔鬼怪,不会御剑飞行,也不可能横跨千里,从水中出现的。 “你们两个若是同时去找绾绾的话,她肯定是会觉得你们是抽出时间来陪她的,倒不如两人轮流去陪着绾绾,必是不能留她一个人出门的。” 普度大师没有说府上丫鬟的事情。 毕竟此处是别人的家,他们不过是暂住的客人,再怎么挑剔也应该要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的。 谢忱点了点头。 他先前是没有那样的概念,根本想象不到燕绾会主动下水的可能,这才忽略了些。 现在从普度大师这儿得知了燕绾的举动后,他自然不会再像先前那般,以为燕绾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就是万事大吉的时候了。 点头之间,他瞥见了桌上那张压在砚台底下的药方,不免有些好奇。 “您刚才写的那副药方,是给绾绾新开的么?” “这药方还没有找人试过药,还须得再等上一等,”普度大师难得的叹了口气,说:“我先前在药里面加了一味醉红颜,因着醉红颜本身就是一味毒药,我将它的毒性去处后,只以为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却忘记了总有些人的体质是与旁人不同的。” 而燕绾恰好就是对醉红颜有特殊反应的那种体质。 普度大师先前也是不曾预料到,现在知道后,却不能在一时半会儿间找到一个和燕绾同等体质的人。 于是这药方自然也就只能还是用先前的那一副,根本没办法试验新药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燕绾现在服用的汤药,最坏的也就是眼下的这副模样,不会再出现更坏的情况了。 这大概是近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另一边的燕绾却有些失眠了。 身边的下人丫鬟都是不怎么熟悉的模样,她在半梦半醒总是下意识的开口想要叫出谁的名字,却又想不起来那些人的名姓。 每次都只能晕乎乎的看着头顶的帷帐,清醒之前都是浑浑噩噩的。 这会儿确实更难为人了。 她现在连睡都睡不着了。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已经都回了她们自己的房间,所以哪怕燕绾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前,也没有人会追着她身后说些什么。 她的房间可比屋外要清净许多。 院子里还能听到几个昼夜颠倒的夏蝉在高声鸣叫,也能听到蛙鸣,吵吵闹闹的好像很活泼的样子。 第139章 奇奇怪怪 世上总有一些人,喜欢做着自欺欺人的事情。 就好像现在的燕绾一样。 她分明已经察觉到自己记忆的异样,偶尔间的张口欲言得到的总是无话可说。 更重要的是,明明现实中的事情发展确实如同她记忆中所展现的那般,可她的直觉却在告诉她,一切都是虚假的,是不符合普世的观念与逻辑的。 毕竟,就燕绾所知,她好像还没有见过哪一对恩爱的夫妻,是彼此保持距离,连住都不住在一起的。 恭恭敬敬的,仿佛对方是个客人一样。 “能够被轻易忘记的,肯定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燕绾对着空无一人的窗外,轻声说着。 即便她的记忆当真出现了错误,可是她心心念念着的人都陪在她身边,谢忱在,舅公在,仲宁也是在的,而阿钊即便是此刻不在她身边,但那也只是时间上的距离罢了,只要她愿意,那么再等上天的时间,阿钊也还是会出现在她身边的。 记忆中分外在意的人,都还留在她身边。 那么会被她忘记的其他人,十有八九都是不怎么重要的那种。 否则她的脑海之中,又怎么会连一丝印象都没有留下。 再者说,她在碎叶城都住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离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些许错乱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有好几日。 然而在这些天里,她从没见过其他人来找过她。 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她真的是忘记了那些人,那么遗忘的人是她,被遗忘的那些人却都是记忆完好的,他们都没有来找过她,想来在他们心目中的燕绾应该也是不值一提的。 如此一来,好像就更加没有提起的必要了。 弃我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不可追。 既然那些人并不在乎她,那么她又何必为了一群不在乎她的人,而伤心难过呢? 夜幕降临之后,星光被挡在了浓郁的乌云之后,半圆的月亮低悬在天边,燕绾向着窗外伸出手,有那么一瞬间,她是觉得月亮触手可及的。 然而实际上,它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昏黄的月亮远远看去是模糊不清的。 燕绾听说明天会下雨,雨水持续的时间兴许是有些长的,庄子外面的那条河的河水也会上涨,附近的农家都不再允许自家孩子靠近那条河,生怕汹涌上涨的河水会卷走他们的孩子。 普度大师也同燕绾说了类似的话。 她本来是想用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个理由来拒绝普度大师的要求。 想要做的事情还毫无头绪,希望能够见到的人,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她怎么能只凭一个猜测中的,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危险,就放弃自己当下的想法呢! 然而兴许是那时的阳光太过晃眼,又或者是普度大师说话时的语气太过温柔,以至于燕绾最后竟是用沉默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赞同,等她回过神来,再想要拒绝时,就已经错过了最佳拒绝的时机,除了按头认下以外,似乎也没了其他的可能。 河边不能再去,樊家庄里也没有小池塘,至于庄子里的水井,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忽然之间,竟好似变得无处可去了。 燕绾下意识的说了句:“给我拿些笔墨纸砚来!” 她心情不快的时候,大多是靠抄写经书来让自己心情平缓下来的,通常她用的笔墨纸砚都是在佛前供奉过的,抄写之前便在香炉之中点上一支佛香,燃尽了一支便换上另一支新的,一直到她将经文抄写完全时才停下。 只是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深夜时分也不见其他丫鬟来同她接话。 她应当是有自己的贴身侍女在的,只是那些侍女们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过来,而且她连她们姓甚名谁都已经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她给出的信任,被狠狠的辜负了。 燕绾也说不好背叛她信任的那个人,是否就是她从前身边的那几个贴身侍女,她现在哪个的名字都没有想起来,大概那些人在她心里要么是不重要,要么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是最讨厌那些叛主之人了。 想到这里,燕绾忽然记起此地的主人好像也同她说过那么一个叛主的丫鬟。 那个丫鬟丢弃了自己从前的名字,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彩旗,明明是因为此地女主人的缘故,她才能够逃脱旧日饱受折磨的生活,堂堂正正的像个人一样活着,可她丝毫不顾忌女主人的恩情,竟是跑去勾引此地的男主人,妄想以第三者的身份上位,成为此地的主人之一。 樊嗣猊并没有被彩旗的小花招所打动。 他甚至还直接想要将人赶出府去,然而彩旗在樊夫人的面前总是装的十分好。 因着不愿意叫樊夫人难过,樊嗣猊不得不忍着心头的厌恶,继续看着彩旗留在樊夫人的身边。 “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可以变上一变的时候了。” 燕绾盯着窗外的月亮,轻轻的说道。 她这会儿依旧是毫无睡意的,不过因为明天已经有事可做,所以哪怕她这会儿并不是很困,也还是强迫自己回去闭目养神,眼睛闭上之后,哪怕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但总归是能睡着了。 毕竟此间的主人都在她面前提过诉求,希望能够将别有用心之人赶走。 作为借住此地的客人,燕绾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满足樊嗣猊的此等诉求。 而且普度大师也给樊夫人开过药方,几个月过去了,樊夫人的身体已经比她们初次到来的时候要好得多了。 完全是可以接受真相的。 翌日清晨,不见金乌。 推开窗之时,只见院子中雾蒙蒙的一片,再过片刻,雾气散尽后,天边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 燕绾用过早膳之后,便打算出门去寻樊夫人。 早前她就同樊夫人说过,想要去她的院子里看上一看的。 那时她用的理由是想要去看院子中栽种的药草,只不过因为某些缘故,一直未能实现罢了。 现在燕绾也不能往外面的河边去,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未免太过无趣了些,所以她在昨晚临睡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从檐下走到院子中,单薄而稀疏的细雨便如同薄雾一般,落在她的发梢肩头,不曾打湿衣衫,却在发间留在细碎的水珠。 “姑娘今日也要出门么?” 抱着油纸伞匆匆赶过来的小丫鬟,在燕绾身旁站定,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后,为燕绾挡去了漫天飞舞的细雨。 昨天燕绾与普度大师说话之时,小丫鬟也是在的。 她听到燕绾答应普度大师,说她不会再往河边去的。 可谁知今天一大早,燕绾便又有了出门的打算。 这让小丫鬟忍不住心生迟疑。 究竟是要跟在燕绾身边,随她去,还是偷偷去找普度大师告状呢! 她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燕绾说:“你在前面带路,我想要去看看樊夫人。” 按照年纪来说,樊夫人都能够当她的祖母了。 如果是要与樊夫人说些什么,当然是应该由她主动上门的,而不是坐在院子里头等着樊夫人的邀约的。 毕竟尊老爱幼这样的普遍道理,还是需要遵守一下的。 “我听说樊家现在的下人,都是樊老爷和樊夫人后来雇佣的,他们在樊家待的时间都不算太久,是这样的吗?” 去往樊夫人院子里的路上,燕绾好奇的同小丫鬟打听着。 樊家,这里特指的是樊嗣猊所在的樊家,他们家原本只是村子里的富户,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相比,是很了不得的,但是放到碎叶城中,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们家富过,也曾落败过。 真正的转折当属樊嗣猊拜师。 他拜师学得种植和炮制药材的手艺后,慢慢的就积攒出了一份丰厚的家底,又因为经他之手炮制的药材,保留的药性都比经年老手制作的要多上三分,所以他的家底是越攒越多,到后来与城中的小世家相比,也只是在家世上稍微差了那么点意思的。 譬如说家中奴仆。 再小的世家也都还有几个家生子,但樊家的下人全都是雇佣过来的。 除了少数几个签下死契以外,其他都是活契。 小丫鬟抬头看了燕绾一眼,低声应了句是。 “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燕绾忽然感叹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在樊家待了有多久呢?” 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同的。 一旦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就代表两人之间产生了羁绊。 或多或少,总归是有那么一点联系的。 燕绾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要知道小丫鬟的名字,她于眼前的小丫鬟而言,只能算是一个过客,兴许再过些日子,她便会离开樊家庄,往后余生都不一定再会有相遇的那一天,她本来是不必去知道她的名字的。 只不过燕绾打算向她打听一些,关于彩旗的事情。 倘若为了这件事情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却连小丫鬟的名字都不知道,似乎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燕绾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有着莫名的执着。 小丫鬟愣了下,显然是没有想到燕绾会这样问她。 她脚下的步子没有停,面上的表情却是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道:“我叫秋雨,在这边待了……大概快有五年的时间了!” 樊夫人是个很好的主家,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救下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秋雨便是其中一个。 正是因为经历过颠沛流离,被人挑三拣四的日子,秋雨才更加珍惜在樊家庄的生活。 “五年呀!” 燕绾点了点头。 她想起樊嗣猊同她说起的彩旗,那个丫鬟据说是在两年前被樊夫人从外面买回来的,送她回家到她又找上门来,兜兜转转也差不多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故而彩旗在樊家庄真正待着的时间也才一年左右。 不过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分的。 又或者说是讲究心机的。 所以哪怕彩旗在樊家的时间并不长,她也能轻而易举的笼络到樊夫人的心。 “那你应该是知道彩旗的,我听说她在府上的风评并不是很好,樊老爷甚至还想要将她赶出去府去,但是让樊夫人给拦住了,”燕绾偏头看向替她撑着伞的秋雨,“你见过那个叫彩旗的丫鬟吗,她果真不是什么好人么?” 秋雨这时忍不住想起和她同住一屋的小姐妹来。 倘若被燕绾问话的人是她的小姐妹,这会儿燕绾听到的肯定就全是对彩旗的抱怨了。 府上对樊夫人存着感激之心的人,就没有哪一个是会喜欢彩旗的。 可再多的抱怨,也都只是她们私底下说的话,还没有哪一个敢将事情闹到樊夫人的面前去。 谁都知道樊夫人的身体不好,是最受不得气的。 秋雨其实并不想在燕绾面前提起彩旗的,但这会儿被问到彩旗的事情,她也没有提彩旗隐瞒的打算。 “她那人最喜欢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不知情的人都会对她的气节所动容,可和她相处久了以后,便会知道她那人其实是最没有骨气的一个人,嫌贫爱富,贪慕虚荣,戏台上的那些形容忘恩负义之徒的话,全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听得出来,秋雨对彩旗也算是积怨已久了。 再往前去就是樊夫人的院子了。 燕绾忽然停了下来。 “听着你的话,那个叫彩旗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她疑惑的看向秋雨,“但是她却还留在樊夫人身边,倘若她真的那么坏的话,你们怎么放心将她留在樊夫人的身边呢?” 这个疑问,其实不止是对秋雨的,燕绾更想将这话拿去问樊嗣猊的。 明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他是哪来的那么大胆子,将人留在樊夫人的身边,难道就不怕彩旗对樊夫人暗下黑手么? 而且彩旗再怎么说,也只是外人。 她瞧着樊夫人对樊嗣猊的看重,一点也不像是会为了外人和他恼火的样子。 倘若樊嗣猊不敢将彩旗的算计说给樊夫人听,那悄悄将人弄走总是能做到的,等到樊夫人问起的时候,直说将人赶走了,难道还不行么! 第139章 奇奇怪怪 世上总有一些人,喜欢做着自欺欺人的事情。 就好像现在的燕绾一样。 她分明已经察觉到自己记忆的异样,偶尔间的张口欲言得到的总是无话可说。 更重要的是,明明现实中的事情发展确实如同她记忆中所展现的那般,可她的直觉却在告诉她,一切都是虚假的,是不符合普世的观念与逻辑的。 毕竟,就燕绾所知,她好像还没有见过哪一对恩爱的夫妻,是彼此保持距离,连住都不住在一起的。 恭恭敬敬的,仿佛对方是个客人一样。 “能够被轻易忘记的,肯定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燕绾对着空无一人的窗外,轻声说着。 即便她的记忆当真出现了错误,可是她心心念念着的人都陪在她身边,谢忱在,舅公在,仲宁也是在的,而阿钊即便是此刻不在她身边,但那也只是时间上的距离罢了,只要她愿意,那么再等上天的时间,阿钊也还是会出现在她身边的。 记忆中分外在意的人,都还留在她身边。 那么会被她忘记的其他人,十有八九都是不怎么重要的那种。 否则她的脑海之中,又怎么会连一丝印象都没有留下。 再者说,她在碎叶城都住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离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些许错乱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有好几日。 然而在这些天里,她从没见过其他人来找过她。 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她真的是忘记了那些人,那么遗忘的人是她,被遗忘的那些人却都是记忆完好的,他们都没有来找过她,想来在他们心目中的燕绾应该也是不值一提的。 如此一来,好像就更加没有提起的必要了。 弃我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不可追。 既然那些人并不在乎她,那么她又何必为了一群不在乎她的人,而伤心难过呢? 夜幕降临之后,星光被挡在了浓郁的乌云之后,半圆的月亮低悬在天边,燕绾向着窗外伸出手,有那么一瞬间,她是觉得月亮触手可及的。 然而实际上,它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昏黄的月亮远远看去是模糊不清的。 燕绾听说明天会下雨,雨水持续的时间兴许是有些长的,庄子外面的那条河的河水也会上涨,附近的农家都不再允许自家孩子靠近那条河,生怕汹涌上涨的河水会卷走他们的孩子。 普度大师也同燕绾说了类似的话。 她本来是想用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个理由来拒绝普度大师的要求。 想要做的事情还毫无头绪,希望能够见到的人,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她怎么能只凭一个猜测中的,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危险,就放弃自己当下的想法呢! 然而兴许是那时的阳光太过晃眼,又或者是普度大师说话时的语气太过温柔,以至于燕绾最后竟是用沉默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赞同,等她回过神来,再想要拒绝时,就已经错过了最佳拒绝的时机,除了按头认下以外,似乎也没了其他的可能。 河边不能再去,樊家庄里也没有小池塘,至于庄子里的水井,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忽然之间,竟好似变得无处可去了。 燕绾下意识的说了句:“给我拿些笔墨纸砚来!” 她心情不快的时候,大多是靠抄写经书来让自己心情平缓下来的,通常她用的笔墨纸砚都是在佛前供奉过的,抄写之前便在香炉之中点上一支佛香,燃尽了一支便换上另一支新的,一直到她将经文抄写完全时才停下。 只是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深夜时分也不见其他丫鬟来同她接话。 她应当是有自己的贴身侍女在的,只是那些侍女们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过来,而且她连她们姓甚名谁都已经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她给出的信任,被狠狠的辜负了。 燕绾也说不好背叛她信任的那个人,是否就是她从前身边的那几个贴身侍女,她现在哪个的名字都没有想起来,大概那些人在她心里要么是不重要,要么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是最讨厌那些叛主之人了。 想到这里,燕绾忽然记起此地的主人好像也同她说过那么一个叛主的丫鬟。 那个丫鬟丢弃了自己从前的名字,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彩旗,明明是因为此地女主人的缘故,她才能够逃脱旧日饱受折磨的生活,堂堂正正的像个人一样活着,可她丝毫不顾忌女主人的恩情,竟是跑去勾引此地的男主人,妄想以第三者的身份上位,成为此地的主人之一。 樊嗣猊并没有被彩旗的小花招所打动。 他甚至还直接想要将人赶出府去,然而彩旗在樊夫人的面前总是装的十分好。 因着不愿意叫樊夫人难过,樊嗣猊不得不忍着心头的厌恶,继续看着彩旗留在樊夫人的身边。 “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可以变上一变的时候了。” 燕绾盯着窗外的月亮,轻轻的说道。 她这会儿依旧是毫无睡意的,不过因为明天已经有事可做,所以哪怕她这会儿并不是很困,也还是强迫自己回去闭目养神,眼睛闭上之后,哪怕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但总归是能睡着了。 毕竟此间的主人都在她面前提过诉求,希望能够将别有用心之人赶走。 作为借住此地的客人,燕绾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满足樊嗣猊的此等诉求。 而且普度大师也给樊夫人开过药方,几个月过去了,樊夫人的身体已经比她们初次到来的时候要好得多了。 完全是可以接受真相的。 翌日清晨,不见金乌。 推开窗之时,只见院子中雾蒙蒙的一片,再过片刻,雾气散尽后,天边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 燕绾用过早膳之后,便打算出门去寻樊夫人。 早前她就同樊夫人说过,想要去她的院子里看上一看的。 那时她用的理由是想要去看院子中栽种的药草,只不过因为某些缘故,一直未能实现罢了。 现在燕绾也不能往外面的河边去,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未免太过无趣了些,所以她在昨晚临睡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从檐下走到院子中,单薄而稀疏的细雨便如同薄雾一般,落在她的发梢肩头,不曾打湿衣衫,却在发间留在细碎的水珠。 “姑娘今日也要出门么?” 抱着油纸伞匆匆赶过来的小丫鬟,在燕绾身旁站定,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后,为燕绾挡去了漫天飞舞的细雨。 昨天燕绾与普度大师说话之时,小丫鬟也是在的。 她听到燕绾答应普度大师,说她不会再往河边去的。 可谁知今天一大早,燕绾便又有了出门的打算。 这让小丫鬟忍不住心生迟疑。 究竟是要跟在燕绾身边,随她去,还是偷偷去找普度大师告状呢! 她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燕绾说:“你在前面带路,我想要去看看樊夫人。” 按照年纪来说,樊夫人都能够当她的祖母了。 如果是要与樊夫人说些什么,当然是应该由她主动上门的,而不是坐在院子里头等着樊夫人的邀约的。 毕竟尊老爱幼这样的普遍道理,还是需要遵守一下的。 “我听说樊家现在的下人,都是樊老爷和樊夫人后来雇佣的,他们在樊家待的时间都不算太久,是这样的吗?” 去往樊夫人院子里的路上,燕绾好奇的同小丫鬟打听着。 樊家,这里特指的是樊嗣猊所在的樊家,他们家原本只是村子里的富户,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相比,是很了不得的,但是放到碎叶城中,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们家富过,也曾落败过。 真正的转折当属樊嗣猊拜师。 他拜师学得种植和炮制药材的手艺后,慢慢的就积攒出了一份丰厚的家底,又因为经他之手炮制的药材,保留的药性都比经年老手制作的要多上三分,所以他的家底是越攒越多,到后来与城中的小世家相比,也只是在家世上稍微差了那么点意思的。 譬如说家中奴仆。 再小的世家也都还有几个家生子,但樊家的下人全都是雇佣过来的。 除了少数几个签下死契以外,其他都是活契。 小丫鬟抬头看了燕绾一眼,低声应了句是。 “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燕绾忽然感叹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在樊家待了有多久呢?” 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同的。 一旦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就代表两人之间产生了羁绊。 或多或少,总归是有那么一点联系的。 燕绾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要知道小丫鬟的名字,她于眼前的小丫鬟而言,只能算是一个过客,兴许再过些日子,她便会离开樊家庄,往后余生都不一定再会有相遇的那一天,她本来是不必去知道她的名字的。 只不过燕绾打算向她打听一些,关于彩旗的事情。 倘若为了这件事情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却连小丫鬟的名字都不知道,似乎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燕绾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有着莫名的执着。 小丫鬟愣了下,显然是没有想到燕绾会这样问她。 她脚下的步子没有停,面上的表情却是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道:“我叫秋雨,在这边待了……大概快有五年的时间了!” 樊夫人是个很好的主家,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救下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秋雨便是其中一个。 正是因为经历过颠沛流离,被人挑三拣四的日子,秋雨才更加珍惜在樊家庄的生活。 “五年呀!” 燕绾点了点头。 她想起樊嗣猊同她说起的彩旗,那个丫鬟据说是在两年前被樊夫人从外面买回来的,送她回家到她又找上门来,兜兜转转也差不多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故而彩旗在樊家庄真正待着的时间也才一年左右。 不过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分的。 又或者说是讲究心机的。 所以哪怕彩旗在樊家的时间并不长,她也能轻而易举的笼络到樊夫人的心。 “那你应该是知道彩旗的,我听说她在府上的风评并不是很好,樊老爷甚至还想要将她赶出去府去,但是让樊夫人给拦住了,”燕绾偏头看向替她撑着伞的秋雨,“你见过那个叫彩旗的丫鬟吗,她果真不是什么好人么?” 秋雨这时忍不住想起和她同住一屋的小姐妹来。 倘若被燕绾问话的人是她的小姐妹,这会儿燕绾听到的肯定就全是对彩旗的抱怨了。 府上对樊夫人存着感激之心的人,就没有哪一个是会喜欢彩旗的。 可再多的抱怨,也都只是她们私底下说的话,还没有哪一个敢将事情闹到樊夫人的面前去。 谁都知道樊夫人的身体不好,是最受不得气的。 秋雨其实并不想在燕绾面前提起彩旗的,但这会儿被问到彩旗的事情,她也没有提彩旗隐瞒的打算。 “她那人最喜欢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不知情的人都会对她的气节所动容,可和她相处久了以后,便会知道她那人其实是最没有骨气的一个人,嫌贫爱富,贪慕虚荣,戏台上的那些形容忘恩负义之徒的话,全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听得出来,秋雨对彩旗也算是积怨已久了。 再往前去就是樊夫人的院子了。 燕绾忽然停了下来。 “听着你的话,那个叫彩旗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她疑惑的看向秋雨,“但是她却还留在樊夫人身边,倘若她真的那么坏的话,你们怎么放心将她留在樊夫人的身边呢?” 这个疑问,其实不止是对秋雨的,燕绾更想将这话拿去问樊嗣猊的。 明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他是哪来的那么大胆子,将人留在樊夫人的身边,难道就不怕彩旗对樊夫人暗下黑手么? 而且彩旗再怎么说,也只是外人。 她瞧着樊夫人对樊嗣猊的看重,一点也不像是会为了外人和他恼火的样子。 倘若樊嗣猊不敢将彩旗的算计说给樊夫人听,那悄悄将人弄走总是能做到的,等到樊夫人问起的时候,直说将人赶走了,难道还不行么! 第140章 陪我走走 燕绾还想要和秋雨说些什么。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想要将短暂的路程延长的更久一些,秋雨也陪着她,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燕绾刚才的问题过于冒昧,以至于秋雨后面就只是低头走路,再不愿意接过燕绾的话茬,偶尔给出的回应也是极简单的语气词,毫无实际意思。 上一次拉着半熟不熟的人说话,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燕绾关于从前的记忆,始终都是苍白而单薄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一间小小的院落。 在里屋隔出来的一小块角落中,摆放着一尊铜制的佛像,那位不知名的神佛是从城外甘露寺请回来的,他自始至终都是在用慈悲的笑容凝视着众生,佛前的盘香在香炉中留下一圈又一圈的余烬,她每日闻着佛香,跪在佛前,念着往生经,日复一日的轮回往复,让记忆变得乏味可陈。 那个时候,对她来说,诵经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日出到日落,冬去到春来,从不曾断绝。 她年幼时的软弱与欢声笑语,都终结在了那个冬日,被厚重的冰层包围,是八月伏天也不见消融的冰。 她从不曾去设想过未来,也无法摆脱旧事的纠缠,所以她只能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她也没想过要出来。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会有离开锦官城的那一天。 也想不到,她会有拼尽全力,也想要活下去的时候。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燕绾如是想到。 她忘记了年幼的自己为何会离开家,又是怎样从泛舟湖上变成了水底求生,只记得有个看不清模样的妖怪救下了她。 但是妖怪也会有人类的情感吗? 她后来又是为什么要将自己困在那座院子里? 逻辑上出现了硬伤,原本的认知也出现了偏差,看来她的记忆果然是出了问题的。 即便是走的再慢,在瞧见院门后,也就磨蹭不了多长的时间了。 秋雨往燕绾身边靠近了些,将右手握住的伞柄换到了左手上,悄悄在袖子中伸展了下五指,轻声提醒着燕绾:“姑娘,前面便是我们夫人的院子了。” 下雨天出门的人是极少的。 樊夫人正坐在窗前绣着汗巾,朦朦胧胧的天光太过昏暗,甚至比不上屋里点着的灯烛。 她绣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疲倦,抬起头看向满院子的葱葱绿意,准备稍微放松下心情,谁知才将绿意尽收眼底,便又看见了正在院门口犹豫不前的少女。 “彩旗,你帮我看看,院子门口的那个可是燕家的小姑娘?” 隔得有些远了,她看不清门口那人的模样,但瞧着衣着打扮确实像是燕绾的。 彩旗往窗边一站,盯着院子门口的少女看了两眼,回道:“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正经看过燕家姑娘的模样呢!不过咱们府上最近也只来了燕姑娘这么一位娇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想来门口来的便是您说的燕姑娘了!” “那孩子跟你一样,都是天生的胆小,我劝她放宽心思,大胆一些,可她也是听不进去的。”樊夫人想起月前与燕绾说话时的场景,冲着身旁的彩旗摇了摇头,说:“我想着她这会儿应该是想要来和我说说话的,只是走到门口又想要打退堂鼓了,你替我去迎一迎她,也省的她继续在门口徘徊不前了。” 燕绾被冷不丁出现的侍女给吓了一跳。 她本来还在想着事情,谁知道忽然就听见有人在叫她,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 显些将她给吓出个好歹来。 “姑娘,我们夫人请你进去坐一坐。” 说话的丫鬟身上的衣裳和秋雨是同样的款式,然而近看之后才能发现,她身上那套衣裳所用的料子显然是要好上许多,看上去并不像是她们这些小丫鬟能有的。 燕绾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些许的猜测。 她跟着对方进院子时,悄悄的打量了对方几眼,仅从第一印象来说,她也没办法判断出这人的好坏来。 忽然就对樊嗣猊的选择,有些很深的感触。 倘若不是樊嗣猊斩钉截铁的同她说过彩旗所做的事情,燕绾或许真的会被她的表象所迷惑,她天生就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便是板着脸,看上去也像是在撒娇一样。 这样可可爱爱的一个姑娘,让人怎么相信她会是嫌贫爱富,而且不择手段,甚至是忘恩负义呢! 她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分明是用来闲谈的好时候,绾绾来的正好呢!” 在让彩旗出去接人的时候,樊夫人就自己收拾了下东西,原本捏在手上的针线被她收拾了起来,那条半成品的汗巾也被她塞回了柜子里,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让人瞧见的东西,但仔细说来,将东西收起来是更为恰当些的。 “虽然说我们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仔细说来,我与绾绾倒是有好些日子没见过面了,你最近与谢忱可还好?” 她仍然记得那天从小花园出来时,燕绾同她说的那些话。 尽管她当时便劝过了燕绾,但多日未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劝说究竟是否有作用的。 彩旗给燕绾上了杯温热的茶水后,便带着与燕绾同行的秋雨下去了。 从头到尾都是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 燕绾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见到她毫无破绽的举动后,心下的迷惑更深。 又听见了樊夫人的问话,她停顿了下,才回道:“应当是还不错的!” “就算我现在没有和谢忱住到一起去,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是欢喜他的,所以其他的那些细枝末节便没那么重要了的。” 大大方方的模样,与上次的懵懵懂懂大不一样。 窗外的细雨并没有停下的迹象,被风吹落到屋中,屋内的潮气就更多了一重。 樊夫人朝燕绾笑了笑,显然是在为她而感到高兴的。 只是不自觉间,她的手就已经按压在了膝盖上面,哪怕是喝了好几个月的汤药,她的这个膝盖一到下雨天还是会感到疼痛的。 燕绾注意到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到樊夫人的身边,将她背后的窗户给关了起来。 “我想着你现在的药应当还没有停下,这会儿最好还是被吹冷风的好,”燕绾关窗的时候,就瞧见了窗台上被反扣着的书,她是拿起了那本书后,才继续关的窗。将手中单薄的书卷递给了樊夫人,燕夫人低声劝了两句:“其实我觉得便是坐在窗户旁边,也没有多少亮光的,倘若你觉得屋内的光线太暗,大可以点上几盏灯的。” 偌大的樊家,总不至于点不起两根蜡烛的。 “嗯,这是?”樊夫人惊讶的看着递到自己的面前的书,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明悟,她接下那本书,平整的叠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白天点灯,说起来还是太过浪费了些,而且刚才的雨也算不上大,就连天也没有现在这么黑呢!” 恰在这时,天际闪过一道白光,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轰鸣声。 方才还极有气势的少女,好似腿软了那么一瞬间,默不作声的挪回了原来的位子,坐下之后安安静静的看着樊夫人。 仿佛刚才那一段小小的对话,全是樊夫人自己空想出来似的。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电光仿佛是开始的预兆。 须臾之间,原本的蒙蒙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屋内的窗户分明是已经关上了的,然而隔着窗棂间的缝隙,依旧有淡淡的水汽透露进来。 “这会儿的天倒是全都暗了下来,”燕绾扭头看向了门口的方向,敞开的房门能够看到大半的院子,昏暗无光的天空下,连院子都显得阴沉沉的,“该叫人过来点灯了!” 随着话音落下,便有人出现在了房门口的位置。 彩旗捧着一盏已经点燃的油灯,缓缓的朝着屋内走来。 燃烧的灯芯在风中摇曳不定。 她来时沉默不语,离开时同样是如此。 “你身边的这个侍女看上去好像很特别的样子。” 燕绾捧起了桌上的茶水,放了一小会儿的茶水其实已经有些凉了,但也是能入口的温度。 她其实并不擅长与人闲话家常的,也幸好彩旗这个人确实很特别,所以才能叫她轻轻松松的就想好开口的话来。 突如其来的话,让樊夫人都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了。 她抬手挽起耳畔的碎发,掩饰着自己那一瞬间的尴尬:“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家中父母已经不在,唯一的兄长也不知去向,我原是想要将她收作义女的,可她却觉得自己命格不好,担心会妨碍到我,便只肯以侍女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明面上是侍女,实际上她仍然是将彩旗当做孩子来看待的。 “当初在衙门订下契约的时候,那孩子一门心思想要同我签订死契,生怕我会丢下她。可是能够当个良家子,又何必让自己沦落到奴仆一流呢!入奴籍最是容易不过,但是想要摆脱奴籍就没那么简单了呀!” 樊夫人嘴上说着彩旗的不是,可看她的模样,分明是在高兴着的。 燕绾大概能分辨出她现在的高兴来。 与旧时记忆中,暗自炫耀自家孩子的夫人们是相差无几的。 她晃了下神,左手不自觉的附在了心口上,一时之间说不好是羡慕,还是其他。 “原来是这样啊!” 燕绾低声附和着樊夫人的话,开始觉得越发不好开口了。 这边的樊夫人是将彩旗当做孩子来看待的。 倘若樊老爷那边也不曾说谎,那让樊夫人知道自己视为亲女的彩旗,竟然曾试图勾引过她的丈夫,那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果然是答应下了一件很是令人为难的事情。 燕绾在樊夫人的院子中逗留了许久,久到夜幕降临,原本的大雨也早就散去之时,她才开口说着要告辞的话。 临走之前,她看着将灯笼递给秋雨的彩旗,短暂的迟疑了下,便指着彩旗同樊夫人说道:“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总感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似的,能让她陪我走一段路么?” 说的是陪她走一段路,而并非是让她送她一段路。 燕绾在遣词造句的时候,已经是习惯了小心翼翼的。 樊夫人皱了下眉,似乎是想要替彩旗拒绝的。 而彩旗自己却往前走了两步,重新拿过了秋雨手上的灯笼,回头同樊夫人说:“夫人您先回去,我再陪陪燕家姑娘,也不妨事的。” 倘若彩旗不曾开口,樊夫人倒是可以替她一口回绝的。 但这会儿彩旗自己走到燕绾身边,她再说不行就更显奇怪了。 只是望着燕绾与彩旗一同离去的背影,樊夫人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才走出樊夫人的视线范围,彩旗面上的温柔小意就变了模样。 她冷冷淡淡的瞥了秋雨一眼:“你换条路走,我要和她说点事情。” 言下之意,便是她同燕绾说的话,是不能让秋雨听到的。 秋雨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看向了燕绾:“樊府算不上大,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条路,只是燕姑娘不曾在府中常走动,你如果是要跟燕姑娘说话,不如先到燕姑娘的院子里去,也能有个坐的地方。” 说实话,秋雨的这一番话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不过不那么的合彩旗的心意罢了。 “你先回去,”燕绾对秋雨的好意是心领了,“反正就像你说的那样,樊府也算不上大,便是没有人替我领路,我也不至于会走丢的。” 她是真心在替彩旗说话的。 只不过随口说出来的话,在有心之人的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了。 彩旗面上的表情变幻飞快,有意无意之间,她瞪了秋雨一眼,才不情不愿的妥协道:“夫人知道我要陪你走一会儿,那就先陪你回去好了。” 燕绾挑了下眉,明白彩旗改变心意的缘故,然而她的面色却仍是淡淡的。 第140章 陪我走走 燕绾还想要和秋雨说些什么。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想要将短暂的路程延长的更久一些,秋雨也陪着她,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燕绾刚才的问题过于冒昧,以至于秋雨后面就只是低头走路,再不愿意接过燕绾的话茬,偶尔给出的回应也是极简单的语气词,毫无实际意思。 上一次拉着半熟不熟的人说话,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燕绾关于从前的记忆,始终都是苍白而单薄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一间小小的院落。 在里屋隔出来的一小块角落中,摆放着一尊铜制的佛像,那位不知名的神佛是从城外甘露寺请回来的,他自始至终都是在用慈悲的笑容凝视着众生,佛前的盘香在香炉中留下一圈又一圈的余烬,她每日闻着佛香,跪在佛前,念着往生经,日复一日的轮回往复,让记忆变得乏味可陈。 那个时候,对她来说,诵经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日出到日落,冬去到春来,从不曾断绝。 她年幼时的软弱与欢声笑语,都终结在了那个冬日,被厚重的冰层包围,是八月伏天也不见消融的冰。 她从不曾去设想过未来,也无法摆脱旧事的纠缠,所以她只能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她也没想过要出来。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会有离开锦官城的那一天。 也想不到,她会有拼尽全力,也想要活下去的时候。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燕绾如是想到。 她忘记了年幼的自己为何会离开家,又是怎样从泛舟湖上变成了水底求生,只记得有个看不清模样的妖怪救下了她。 但是妖怪也会有人类的情感吗? 她后来又是为什么要将自己困在那座院子里? 逻辑上出现了硬伤,原本的认知也出现了偏差,看来她的记忆果然是出了问题的。 即便是走的再慢,在瞧见院门后,也就磨蹭不了多长的时间了。 秋雨往燕绾身边靠近了些,将右手握住的伞柄换到了左手上,悄悄在袖子中伸展了下五指,轻声提醒着燕绾:“姑娘,前面便是我们夫人的院子了。” 下雨天出门的人是极少的。 樊夫人正坐在窗前绣着汗巾,朦朦胧胧的天光太过昏暗,甚至比不上屋里点着的灯烛。 她绣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疲倦,抬起头看向满院子的葱葱绿意,准备稍微放松下心情,谁知才将绿意尽收眼底,便又看见了正在院门口犹豫不前的少女。 “彩旗,你帮我看看,院子门口的那个可是燕家的小姑娘?” 隔得有些远了,她看不清门口那人的模样,但瞧着衣着打扮确实像是燕绾的。 彩旗往窗边一站,盯着院子门口的少女看了两眼,回道:“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正经看过燕家姑娘的模样呢!不过咱们府上最近也只来了燕姑娘这么一位娇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想来门口来的便是您说的燕姑娘了!” “那孩子跟你一样,都是天生的胆小,我劝她放宽心思,大胆一些,可她也是听不进去的。”樊夫人想起月前与燕绾说话时的场景,冲着身旁的彩旗摇了摇头,说:“我想着她这会儿应该是想要来和我说说话的,只是走到门口又想要打退堂鼓了,你替我去迎一迎她,也省的她继续在门口徘徊不前了。” 燕绾被冷不丁出现的侍女给吓了一跳。 她本来还在想着事情,谁知道忽然就听见有人在叫她,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 显些将她给吓出个好歹来。 “姑娘,我们夫人请你进去坐一坐。” 说话的丫鬟身上的衣裳和秋雨是同样的款式,然而近看之后才能发现,她身上那套衣裳所用的料子显然是要好上许多,看上去并不像是她们这些小丫鬟能有的。 燕绾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些许的猜测。 她跟着对方进院子时,悄悄的打量了对方几眼,仅从第一印象来说,她也没办法判断出这人的好坏来。 忽然就对樊嗣猊的选择,有些很深的感触。 倘若不是樊嗣猊斩钉截铁的同她说过彩旗所做的事情,燕绾或许真的会被她的表象所迷惑,她天生就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便是板着脸,看上去也像是在撒娇一样。 这样可可爱爱的一个姑娘,让人怎么相信她会是嫌贫爱富,而且不择手段,甚至是忘恩负义呢! 她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分明是用来闲谈的好时候,绾绾来的正好呢!” 在让彩旗出去接人的时候,樊夫人就自己收拾了下东西,原本捏在手上的针线被她收拾了起来,那条半成品的汗巾也被她塞回了柜子里,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让人瞧见的东西,但仔细说来,将东西收起来是更为恰当些的。 “虽然说我们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仔细说来,我与绾绾倒是有好些日子没见过面了,你最近与谢忱可还好?” 她仍然记得那天从小花园出来时,燕绾同她说的那些话。 尽管她当时便劝过了燕绾,但多日未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劝说究竟是否有作用的。 彩旗给燕绾上了杯温热的茶水后,便带着与燕绾同行的秋雨下去了。 从头到尾都是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 燕绾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见到她毫无破绽的举动后,心下的迷惑更深。 又听见了樊夫人的问话,她停顿了下,才回道:“应当是还不错的!” “就算我现在没有和谢忱住到一起去,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是欢喜他的,所以其他的那些细枝末节便没那么重要了的。” 大大方方的模样,与上次的懵懵懂懂大不一样。 窗外的细雨并没有停下的迹象,被风吹落到屋中,屋内的潮气就更多了一重。 樊夫人朝燕绾笑了笑,显然是在为她而感到高兴的。 只是不自觉间,她的手就已经按压在了膝盖上面,哪怕是喝了好几个月的汤药,她的这个膝盖一到下雨天还是会感到疼痛的。 燕绾注意到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到樊夫人的身边,将她背后的窗户给关了起来。 “我想着你现在的药应当还没有停下,这会儿最好还是被吹冷风的好,”燕绾关窗的时候,就瞧见了窗台上被反扣着的书,她是拿起了那本书后,才继续关的窗。将手中单薄的书卷递给了樊夫人,燕夫人低声劝了两句:“其实我觉得便是坐在窗户旁边,也没有多少亮光的,倘若你觉得屋内的光线太暗,大可以点上几盏灯的。” 偌大的樊家,总不至于点不起两根蜡烛的。 “嗯,这是?”樊夫人惊讶的看着递到自己的面前的书,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明悟,她接下那本书,平整的叠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白天点灯,说起来还是太过浪费了些,而且刚才的雨也算不上大,就连天也没有现在这么黑呢!” 恰在这时,天际闪过一道白光,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轰鸣声。 方才还极有气势的少女,好似腿软了那么一瞬间,默不作声的挪回了原来的位子,坐下之后安安静静的看着樊夫人。 仿佛刚才那一段小小的对话,全是樊夫人自己空想出来似的。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电光仿佛是开始的预兆。 须臾之间,原本的蒙蒙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屋内的窗户分明是已经关上了的,然而隔着窗棂间的缝隙,依旧有淡淡的水汽透露进来。 “这会儿的天倒是全都暗了下来,”燕绾扭头看向了门口的方向,敞开的房门能够看到大半的院子,昏暗无光的天空下,连院子都显得阴沉沉的,“该叫人过来点灯了!” 随着话音落下,便有人出现在了房门口的位置。 彩旗捧着一盏已经点燃的油灯,缓缓的朝着屋内走来。 燃烧的灯芯在风中摇曳不定。 她来时沉默不语,离开时同样是如此。 “你身边的这个侍女看上去好像很特别的样子。” 燕绾捧起了桌上的茶水,放了一小会儿的茶水其实已经有些凉了,但也是能入口的温度。 她其实并不擅长与人闲话家常的,也幸好彩旗这个人确实很特别,所以才能叫她轻轻松松的就想好开口的话来。 突如其来的话,让樊夫人都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了。 她抬手挽起耳畔的碎发,掩饰着自己那一瞬间的尴尬:“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家中父母已经不在,唯一的兄长也不知去向,我原是想要将她收作义女的,可她却觉得自己命格不好,担心会妨碍到我,便只肯以侍女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明面上是侍女,实际上她仍然是将彩旗当做孩子来看待的。 “当初在衙门订下契约的时候,那孩子一门心思想要同我签订死契,生怕我会丢下她。可是能够当个良家子,又何必让自己沦落到奴仆一流呢!入奴籍最是容易不过,但是想要摆脱奴籍就没那么简单了呀!” 樊夫人嘴上说着彩旗的不是,可看她的模样,分明是在高兴着的。 燕绾大概能分辨出她现在的高兴来。 与旧时记忆中,暗自炫耀自家孩子的夫人们是相差无几的。 她晃了下神,左手不自觉的附在了心口上,一时之间说不好是羡慕,还是其他。 “原来是这样啊!” 燕绾低声附和着樊夫人的话,开始觉得越发不好开口了。 这边的樊夫人是将彩旗当做孩子来看待的。 倘若樊老爷那边也不曾说谎,那让樊夫人知道自己视为亲女的彩旗,竟然曾试图勾引过她的丈夫,那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果然是答应下了一件很是令人为难的事情。 燕绾在樊夫人的院子中逗留了许久,久到夜幕降临,原本的大雨也早就散去之时,她才开口说着要告辞的话。 临走之前,她看着将灯笼递给秋雨的彩旗,短暂的迟疑了下,便指着彩旗同樊夫人说道:“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总感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似的,能让她陪我走一段路么?” 说的是陪她走一段路,而并非是让她送她一段路。 燕绾在遣词造句的时候,已经是习惯了小心翼翼的。 樊夫人皱了下眉,似乎是想要替彩旗拒绝的。 而彩旗自己却往前走了两步,重新拿过了秋雨手上的灯笼,回头同樊夫人说:“夫人您先回去,我再陪陪燕家姑娘,也不妨事的。” 倘若彩旗不曾开口,樊夫人倒是可以替她一口回绝的。 但这会儿彩旗自己走到燕绾身边,她再说不行就更显奇怪了。 只是望着燕绾与彩旗一同离去的背影,樊夫人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才走出樊夫人的视线范围,彩旗面上的温柔小意就变了模样。 她冷冷淡淡的瞥了秋雨一眼:“你换条路走,我要和她说点事情。” 言下之意,便是她同燕绾说的话,是不能让秋雨听到的。 秋雨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看向了燕绾:“樊府算不上大,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条路,只是燕姑娘不曾在府中常走动,你如果是要跟燕姑娘说话,不如先到燕姑娘的院子里去,也能有个坐的地方。” 说实话,秋雨的这一番话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不过不那么的合彩旗的心意罢了。 “你先回去,”燕绾对秋雨的好意是心领了,“反正就像你说的那样,樊府也算不上大,便是没有人替我领路,我也不至于会走丢的。” 她是真心在替彩旗说话的。 只不过随口说出来的话,在有心之人的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了。 彩旗面上的表情变幻飞快,有意无意之间,她瞪了秋雨一眼,才不情不愿的妥协道:“夫人知道我要陪你走一会儿,那就先陪你回去好了。” 燕绾挑了下眉,明白彩旗改变心意的缘故,然而她的面色却仍是淡淡的。 第141章 恶劣手段 “我既然是愿意跟着你出来走这一趟,对你想要问的事情,差不多也能猜出个七八成来。” 彩旗进门后,毫不见外的坐到了主位上,冲着走在她身后的燕绾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并不好,所以也没打算在无关紧要之人面前掩藏自己的真性情。 除了樊夫人以外的其他人,也没有别的人再值得她煞费苦心。 “你应该是从樊老爷那里听说过我的,他向来觉得我这个人自甘下贱,根本就不配留在樊家,他应当还跟你说过我勾引他的事情!”她说着轻贱自己的话,面上却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知道府上的许多人都觉得我不安好心,不过只要夫人觉得我可怜,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炫耀着,然而那副模样却让燕绾想起了空中阁楼。 虚幻中的,不存在的那种空中阁楼。 有些时候被人们炫耀出来的事情,其实在他们心中并非是真正的过人之处,反倒是因为心虚,才会想要炫耀出来,告诉所有人那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至于背地里,有多少的担惊受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知肚明的。 “是这样吗?” 燕绾虽然回因为彩旗的模样,而对她多出几分好感,但她毕竟不是看脸说话的人。 “可假的东西它终究是假的,哪怕掩饰的再好,也总会有被人戳穿的一天,你做好了那样的觉悟了吗?” “夫人答应过我的,”彩旗并没有正面回答燕绾的话,她抬起手,一边欣赏着指甲上新染上的红色,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她说过的,我生是樊家的人,死是樊家的鬼,谁也不能将我从府上赶走的。” “这世上确实有许多说话不算话的人,可夫人不一样的,她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那般冷静自持的模样,倒是比先前炫耀的时候,更让人心慌了。 燕绾暂住在甘露寺的那段时间里,曾跟在普度大师的身后见过不少人。 总有那么一些人看不透自己内心的想法,却妄图通过求神拜佛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等到神佛不愿理会他们的诉求时,那些人就一改先前的唯唯诺诺,胡搅蛮缠的模样可笑至极。 她想彩旗和那些人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这样的清醒,却也很值得怀疑。 “你方才说,你能猜出我找你是为了什么,”燕绾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她近些时候是不大喜欢喝茶,苦涩的滋味在嘴中蔓延开来时,她根本就品尝不出苦涩过后的甘甜,也没想要继续折腾自己,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她喝了口水,轻声说:“那你不妨猜猜看!” 猜一猜她找彩旗的原因。 倘若猜对了的话,说不定她还能代替此间的主人,给予彩旗一份礼物呢! 主位上的少女生的娇娇弱弱,身着奴仆的简单衣裳,也掩饰不住本身的光彩。 她挑下眉,毫不意外的说:“樊老爷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然而他从前找来的那些人都挺没用的,根本就不需要我说些什么,他们就被夫人给赶走了呀!你虽然能够与夫人交谈甚欢,可那也代表不了什么的。” 燕绾是过客,她才是会长长久久留在此地的人。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对于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还是早些放弃的好。” 彩旗轻轻蹭了下指尖,感觉这次选择的花真的很适合用来染指甲。 加了明矾,碾碎后的花种混合着花瓣,用白布包住了枝头,再打开的时候,指甲便已经染上了红色,也许她应该找个时间哄着樊夫人一起染指甲的,若是夫人能够与她一起染了同样的指甲,那肯定是非常不错的。 心中有了值得期待的事情,面前算不得要紧的人或事,对她来说,便没了吸引力。 揉了揉手腕,彩旗已经在打算着回去的事情了。 然而她还没有说出告辞的话,就听见燕绾说:“你一直所倚仗的,不过是樊夫人对你的另眼相待罢了,可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同樊老爷相比,你在樊夫人心目中的地位还差了许多的。” 否则彩旗也不会在她面前张口闭口都是樊老爷了。 “如果樊老爷现在病入膏肓,你猜樊夫人还有多少心思能够放在你的身上呢?” 听上去可不像是好人能够说出来的话。 坐在主位上的彩旗这会儿已经面色发白,显然是顺着燕绾的话,往下想了想。 她望着燕绾:“樊老爷虽然年岁已经大了,但他身体向来很好,在深山中走几个来回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一桩,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就忽然病入膏肓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她的眼神中都带着些许的惶恐不安。 “你是想要让樊老爷装病来哄骗夫人么?”彩旗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时激动之下竟直接从主位上站了起来,“你,你们不能做的。” “夫人最是看中樊老爷,若是让她知道樊老爷生病,一定会比自己生病还要担惊受怕。樊老爷他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么!他不是一直说夫人对他最重要,绝对不会再让夫人因为他的缘故而受伤难过了么!” “他怎么能忍心看着夫人担惊受怕?”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燕绾轻飘飘的说着话,低头抿了口有些凉的白水,轻轻的笑了下。 笑容落在彩旗的眼中,她只觉得燕绾的笑中,满满都是不怀好意。 “你知道我舅公的,他的医术天下无双,连死人都救活,不过是让人看上去是半死不活,对他来说,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了,你觉得呢?” 方才还在洋洋得意的人,这会儿就再没了刚才那般的精气神。 彩旗攥紧了手中的衣袖,养了许久,又特地染了色的指甲,还没能拿去给樊夫人看上两眼,这会儿就已经被她生生的给折断了。 断裂的指甲跌落在了地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她站直了身子,冷眼看着燕绾:“你想要做些什么,只管同我说便是,没必要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逼我就范。” 第141章 恶劣手段 “我既然是愿意跟着你出来走这一趟,对你想要问的事情,差不多也能猜出个七八成来。” 彩旗进门后,毫不见外的坐到了主位上,冲着走在她身后的燕绾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并不好,所以也没打算在无关紧要之人面前掩藏自己的真性情。 除了樊夫人以外的其他人,也没有别的人再值得她煞费苦心。 “你应该是从樊老爷那里听说过我的,他向来觉得我这个人自甘下贱,根本就不配留在樊家,他应当还跟你说过我勾引他的事情!”她说着轻贱自己的话,面上却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知道府上的许多人都觉得我不安好心,不过只要夫人觉得我可怜,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炫耀着,然而那副模样却让燕绾想起了空中阁楼。 虚幻中的,不存在的那种空中阁楼。 有些时候被人们炫耀出来的事情,其实在他们心中并非是真正的过人之处,反倒是因为心虚,才会想要炫耀出来,告诉所有人那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至于背地里,有多少的担惊受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知肚明的。 “是这样吗?” 燕绾虽然回因为彩旗的模样,而对她多出几分好感,但她毕竟不是看脸说话的人。 “可假的东西它终究是假的,哪怕掩饰的再好,也总会有被人戳穿的一天,你做好了那样的觉悟了吗?” “夫人答应过我的,”彩旗并没有正面回答燕绾的话,她抬起手,一边欣赏着指甲上新染上的红色,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她说过的,我生是樊家的人,死是樊家的鬼,谁也不能将我从府上赶走的。” “这世上确实有许多说话不算话的人,可夫人不一样的,她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那般冷静自持的模样,倒是比先前炫耀的时候,更让人心慌了。 燕绾暂住在甘露寺的那段时间里,曾跟在普度大师的身后见过不少人。 总有那么一些人看不透自己内心的想法,却妄图通过求神拜佛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等到神佛不愿理会他们的诉求时,那些人就一改先前的唯唯诺诺,胡搅蛮缠的模样可笑至极。 她想彩旗和那些人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这样的清醒,却也很值得怀疑。 “你方才说,你能猜出我找你是为了什么,”燕绾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她近些时候是不大喜欢喝茶,苦涩的滋味在嘴中蔓延开来时,她根本就品尝不出苦涩过后的甘甜,也没想要继续折腾自己,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她喝了口水,轻声说:“那你不妨猜猜看!” 猜一猜她找彩旗的原因。 倘若猜对了的话,说不定她还能代替此间的主人,给予彩旗一份礼物呢! 主位上的少女生的娇娇弱弱,身着奴仆的简单衣裳,也掩饰不住本身的光彩。 她挑下眉,毫不意外的说:“樊老爷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然而他从前找来的那些人都挺没用的,根本就不需要我说些什么,他们就被夫人给赶走了呀!你虽然能够与夫人交谈甚欢,可那也代表不了什么的。” 燕绾是过客,她才是会长长久久留在此地的人。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对于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还是早些放弃的好。” 彩旗轻轻蹭了下指尖,感觉这次选择的花真的很适合用来染指甲。 加了明矾,碾碎后的花种混合着花瓣,用白布包住了枝头,再打开的时候,指甲便已经染上了红色,也许她应该找个时间哄着樊夫人一起染指甲的,若是夫人能够与她一起染了同样的指甲,那肯定是非常不错的。 心中有了值得期待的事情,面前算不得要紧的人或事,对她来说,便没了吸引力。 揉了揉手腕,彩旗已经在打算着回去的事情了。 然而她还没有说出告辞的话,就听见燕绾说:“你一直所倚仗的,不过是樊夫人对你的另眼相待罢了,可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同樊老爷相比,你在樊夫人心目中的地位还差了许多的。” 否则彩旗也不会在她面前张口闭口都是樊老爷了。 “如果樊老爷现在病入膏肓,你猜樊夫人还有多少心思能够放在你的身上呢?” 听上去可不像是好人能够说出来的话。 坐在主位上的彩旗这会儿已经面色发白,显然是顺着燕绾的话,往下想了想。 她望着燕绾:“樊老爷虽然年岁已经大了,但他身体向来很好,在深山中走几个来回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一桩,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就忽然病入膏肓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她的眼神中都带着些许的惶恐不安。 “你是想要让樊老爷装病来哄骗夫人么?”彩旗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时激动之下竟直接从主位上站了起来,“你,你们不能做的。” “夫人最是看中樊老爷,若是让她知道樊老爷生病,一定会比自己生病还要担惊受怕。樊老爷他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么!他不是一直说夫人对他最重要,绝对不会再让夫人因为他的缘故而受伤难过了么!” “他怎么能忍心看着夫人担惊受怕?”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燕绾轻飘飘的说着话,低头抿了口有些凉的白水,轻轻的笑了下。 笑容落在彩旗的眼中,她只觉得燕绾的笑中,满满都是不怀好意。 “你知道我舅公的,他的医术天下无双,连死人都救活,不过是让人看上去是半死不活,对他来说,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了,你觉得呢?” 方才还在洋洋得意的人,这会儿就再没了刚才那般的精气神。 彩旗攥紧了手中的衣袖,养了许久,又特地染了色的指甲,还没能拿去给樊夫人看上两眼,这会儿就已经被她生生的给折断了。 断裂的指甲跌落在了地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她站直了身子,冷眼看着燕绾:“你想要做些什么,只管同我说便是,没必要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逼我就范。” 第142章 曾几何时 这样看上去,好像她才是那个坏人。 燕绾也只是稍稍走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她抬头见彩旗不自觉间已经站起了身,轻声笑了下,说:“也没必要那样激动的。” “毕竟我现在也只是说说而已,还没有真正动手,指不定就有转圜的机会呢,你说,是?” 彩旗并没有因为燕绾的好言好语而放松下来。 与之相反的,她面上的警惕之色更重。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燕绾想要做什么呢? 她初时不过是信了樊老爷的话,想着自己暂住在樊家庄,还需要用樊老爷种出来的药材治病,便打算出手替樊老爷了却他的一桩心事。然后等她见到了彩旗,又觉得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能只听某个人的一面之词,理当多方小心求证才是。 这样的话说出来,或许不一定有多少人会相信。 但那确实是燕绾最真实的想法了。 可她这边还没想好要怎么做,彩旗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管彩旗说的那些话,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因为其他,反正在燕绾看来,无异于是在向她挑衅的。 如此一来,她当然不可能再温声细语的旁敲侧击了。 她不会看轻旁人,却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轻了她。 行事之间自然是怎么能吓唬人,就怎么说的。 尽管不会真的那样做,但燕绾知道人间险恶究竟是何种的恶,张口就来时,自然也是能轻而易举的唬住某个人的。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会介意,同我说一说你与樊夫人之间的渊源了!”燕绾捏起一块点心,厨房送来的点心其实并不是那么合她的口味,但是有点心总好过没有点心,她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挑食了。“虽然我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一些,但是外人口中说出来的事情,总比不上你亲口说的。” 关于那些好似一滩烂泥的过往,彩旗并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有着樊夫人相护,她在遇到燕绾之前,确实好像就真的摆脱了那些似的。 然而现在听着燕绾轻飘飘的话语,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想要摆脱的东西,其实始终都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是有人护着她,让那些事情打扰不到她而已。 一时间忽悲忽喜,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越发的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燕绾吃完手上的那块糕点,连忙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的白水,咕咚喝下一口,洗去口中的过分甜腻,然后在彩旗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中沉默了下来。 她看上去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大约是想着不在陌生人面前丢脸面,彩旗很有骨气的偏了下头,再回过头时,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水光。 “我从前运气一直不大好,遇上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彩旗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一大家子,眼中的嘲讽更加浓郁,“别人都以为我爹娘宠我疼我,我兄长甚至为了我连前途都不顾,也要从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回家去,可是谁能想到当初我的走丢并非是意外呢!” 彩旗从前姓周,连个正经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因为在家排行老小,又是个女孩子,所以她爹娘就给她取名周小妹。 敷衍了事的态度,与给她兄长取名之时,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她兄长的名字就比她的名字要有内涵的多。 周昭。 昭如日月。 那是她爹娘特地花了两吊钱请了村头老秀才取的名字。 只可惜,她从前一直没能看明白,被她爹娘的小恩小惠蒙蔽了双眼,竟以为她才是最重要的,实则是最可笑的才对。 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有着改换门庭的想法,至少周小妹的爹娘是这样想。 他们不想要从生到死都一直困在小小的乡下,可是他们自己没有读书的天赋,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而周昭就很好的满足了他们的所有要求。 在他们那一小块地方,周昭是村头老秀才教过的最聪明的一个弟子。 虽然没有过目不忘之才,但多多诵读几遍,哪怕依旧是不解其意,他也能很轻松的将书上的内容背下来。 于是,他就多出了神童的称号。 因为是血脉至亲,周小妹读书的天赋其实也不比周昭差的。 家中钱财并不是十分丰裕。 她没能去村头跟着老秀才读书,平时只是看看兄长用过的书,在兄长空闲的时候得他的指导,认识几个字。 但就算只是这样,她认的字也越来越多,甚至还能做上几首小诗,遣词用句之上别有特色,倒是让周昭夸过许多次,就连她爹娘也总是在夸她。 倘若一切都是旧时模样,那周小妹应当仍然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小姑娘,跟着母亲一起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等着她的兄长有朝一日能考中个秀才,便也算改换了门庭,将来再嫁进一个好人家,过着普通又平常的生活。 可那终究只是想象。 周小妹的运气算不上好,周家其他人的运气其实也挺差的。 譬如周昭。 他信心满满的去参加了应试,头次便考中了童生,尽管不是头名,但也排在了第二。 可等到他去考秀才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 发榜时,他从头名找到了末尾,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姓。 他无奈之下,也只能选择回乡继续苦读,准备来年再战。 然而一次偶然机会,让他得知了那场应试之中头名的策论,竟是与他所写的内容一模一样,他辗转找过许多人,想要替自己求得一个公道,可惜公道没求到,自己还被人打断了腿,修养了一年半才恢复了正常行走。 但腿伤过之后,到底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每到阴雨连绵之际,腿上曾经断过的地方总会十分疼痛。 他后来又去参加了一场秀才的应试,这一次的头名所用的策论依旧是他亲笔所写的那个,而且名字也是他。 然后周小妹就在跟家人进城游玩之时,不慎走丢,过了好些时候才被樊夫人所救,又在樊家小住了些时日,方才被送回家中。 只不过她回去的时候,周昭已经不知所踪,而她的爹娘也病死了。 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又跟着送她回家的人,回到了樊家庄。 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了。 彩旗连自己从前的名字都不想要了,也不怎么想要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事情,要不是这一次燕绾的逼问,她或许一辈子都不想要再提起从前的那些人了。 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她确实是十分怨恨的。 凭什么为了兄长的前途,就一定要牺牲她。 有人在科举应试之中偷换了周昭的策论,这分明就是在徇私舞弊,合该告到官府中去。 倘若碎叶城的官府与徇私舞弊的人勾结在了一起,那他们可以去州府,倘若州府也不可以,那就去京城,京城是皇朝的中心,那里住着皇上,肯定是能给他们做主,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的。 就好像有小贼偷了你的东西,你应该告到官府去,将自己丢掉的东西再找回来。 而不是自甘堕落的让自己也变成小贼。 并不是说成为消灾的同伴,让其他的贼不会来偷你的东西,这样就足够了的。 燕绾疑惑的抬头,对面的彩旗已经好久没有接着往下说了。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给她接话不成? 那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了。 燕绾回忆了下彩旗沉默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皱了下眉头,问道:“你说你的走丢不是意外,可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在彩旗震惊不解的眼神中,燕绾缓缓的往下说道:“碎叶城拢共也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如果是不小心走丢了,在没有其他人干扰的情况下,大不了就多走几个死胡同,总会找到回去的路的。可樊夫人却是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你,所以你应该是走丢后碰到了人贩子!” 她说的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中间还少了那么一点经过而已。 周小妹是被自家兄长亲手打晕,送到了那年负责主考的官员的临时住处,用她换来了一个承诺。 周昭第一次考秀才,是被人换走了他写的答卷,才没能考中的。 所以当他听说这次的主考官尤其爱重妙龄女子后,便想到了自家的妹妹。 他再不愿意遇到那种明明自己有实力,却因为其他人贿赂了考官,就轻轻松松顶替了他的名字的事情了。 “对,就是你说的那样。” 彩旗见燕绾自己将她的经历说了个七七八八,便打算到此为止,“我后来遇到的人贩子打算将我卖到秦楼楚馆中去,我不甘心沦落到那种地步,便想方设法的跑出来了,原本是打算要是没人救我的话,干脆就一头撞死算了,谁知道恰好就遇见了夫人。” 说到樊夫人的时候,彩旗的眼中是有光的。 燕绾仔细分析了下彩旗说的话,觉得还是有些不大对。 她试探性的问道:“可我看你刚才的态度,你对你爹娘兄长好像是极为看不惯的,难不成他们在你走丢的那件事情还掺和了一脚?” 可是就燕绾所知道的事情来说,彩旗的兄长已经考中了秀才,却为了走丢的妹妹而离开家找人,至今还没有下落,她的爹娘也因为接二连三的失去亲生骨肉,而病死家中。 怎么看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所以彩旗方才又为何是那样古怪的语气呢! 好像她爹娘兄长对她做了什么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似的。 彩旗看了燕绾一眼,脸色冷了下来,但顾忌着燕绾方才的威胁,还是如实的将自家人做的那些事情都说了出来。 “……上次冒用我兄长策论的那人有个弟弟,恰好与我兄长在同一个考场,他大约是担心有些人的招数会再用一次,便想要先下手为墙,毕竟他就算再有实力,也抵不过那些私下耍小手段的人,他求到了那年的主考官那儿,只不过别人家大业大,看不上一点小钱,他们要的也不止是钱。” 彩旗当初的时候是真的很恨自家兄长与爹娘,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才能以泻心头之气。 然而大概是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 她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的怨恨了,只是淡淡说了句: “所以我就倒霉了!” “不过是个小小的乡试而已,竟然也有人作弊?” 燕绾是想象不到会有那样的事情的。 “会做那样事情的官员,都是因为没有人告发他们,反而有人一次又一次的给他们送东西,才将他们的野心养大,你哥哥不应该那样做的,每年都会有监察使来查看那些官员平时的所作所为,你哥哥应该想办法将事情说给监察使听,或者直接去京城告给能处理这件事情的人,而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也试过向其他人求助的,”如果放在几年前,彩旗肯定不会替周昭说话,甚至还会在一旁诅咒对方,可这会儿她的脾气却好了许多,甚至还帮着解释了一两句,“只不过冒用了他策论的那人不仅仅只是买通了主考官,他连城中其他的大大小小官员也一并打点过了。” “他去过衙门,也试图从他人那里得到一份公道,然后他就被打断了腿,白白耽搁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堪堪养好身子。” 如果公道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那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含恨而终的人了。 彩旗知道自己从前的运气一直都不怎好。 但也不是最坏的。 至少她到现在都还活着,而有些人却早就已经死了,说不定连尸体都已经化成了灰呢! “他把我送给了那个主考官,那个人胡子一大把,年纪都能够当我爷爷了,却还贼心不死,甚至以为我会跟其他小姑娘一样任他摆布,可惜他看错我了。” 彩旗冷笑了一声,说:“他想要对我图谋不轨,我就直接阉了他,他后来还想要对付我,可惜那时候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只将我卖给了人贩子,说要让他们把我卖到最脏最臭的地方去,可惜我的运气是否极泰来,没有叫他们的计谋得逞,我先遇到了夫人。” “自身难保?” 燕绾注意到彩旗话中有个很特别的词语。 听见她的问话,彩旗的表情也有些奇怪。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当年冒用我哥策论的人是个草包,可我哥写的那篇策论确实很不错,还被传到了某个大人物的面前,我不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但听说他见了草包一面,问那个草包策论里的东西,结果那个草包答的牛头不对马嘴,他便知道事情不对了。” 第142章 曾几何时 这样看上去,好像她才是那个坏人。 燕绾也只是稍稍走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她抬头见彩旗不自觉间已经站起了身,轻声笑了下,说:“也没必要那样激动的。” “毕竟我现在也只是说说而已,还没有真正动手,指不定就有转圜的机会呢,你说,是?” 彩旗并没有因为燕绾的好言好语而放松下来。 与之相反的,她面上的警惕之色更重。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燕绾想要做什么呢? 她初时不过是信了樊老爷的话,想着自己暂住在樊家庄,还需要用樊老爷种出来的药材治病,便打算出手替樊老爷了却他的一桩心事。然后等她见到了彩旗,又觉得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能只听某个人的一面之词,理当多方小心求证才是。 这样的话说出来,或许不一定有多少人会相信。 但那确实是燕绾最真实的想法了。 可她这边还没想好要怎么做,彩旗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管彩旗说的那些话,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因为其他,反正在燕绾看来,无异于是在向她挑衅的。 如此一来,她当然不可能再温声细语的旁敲侧击了。 她不会看轻旁人,却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轻了她。 行事之间自然是怎么能吓唬人,就怎么说的。 尽管不会真的那样做,但燕绾知道人间险恶究竟是何种的恶,张口就来时,自然也是能轻而易举的唬住某个人的。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会介意,同我说一说你与樊夫人之间的渊源了!”燕绾捏起一块点心,厨房送来的点心其实并不是那么合她的口味,但是有点心总好过没有点心,她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挑食了。“虽然我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一些,但是外人口中说出来的事情,总比不上你亲口说的。” 关于那些好似一滩烂泥的过往,彩旗并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有着樊夫人相护,她在遇到燕绾之前,确实好像就真的摆脱了那些似的。 然而现在听着燕绾轻飘飘的话语,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想要摆脱的东西,其实始终都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是有人护着她,让那些事情打扰不到她而已。 一时间忽悲忽喜,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越发的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燕绾吃完手上的那块糕点,连忙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的白水,咕咚喝下一口,洗去口中的过分甜腻,然后在彩旗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中沉默了下来。 她看上去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大约是想着不在陌生人面前丢脸面,彩旗很有骨气的偏了下头,再回过头时,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水光。 “我从前运气一直不大好,遇上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彩旗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一大家子,眼中的嘲讽更加浓郁,“别人都以为我爹娘宠我疼我,我兄长甚至为了我连前途都不顾,也要从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回家去,可是谁能想到当初我的走丢并非是意外呢!” 彩旗从前姓周,连个正经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因为在家排行老小,又是个女孩子,所以她爹娘就给她取名周小妹。 敷衍了事的态度,与给她兄长取名之时,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她兄长的名字就比她的名字要有内涵的多。 周昭。 昭如日月。 那是她爹娘特地花了两吊钱请了村头老秀才取的名字。 只可惜,她从前一直没能看明白,被她爹娘的小恩小惠蒙蔽了双眼,竟以为她才是最重要的,实则是最可笑的才对。 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有着改换门庭的想法,至少周小妹的爹娘是这样想。 他们不想要从生到死都一直困在小小的乡下,可是他们自己没有读书的天赋,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而周昭就很好的满足了他们的所有要求。 在他们那一小块地方,周昭是村头老秀才教过的最聪明的一个弟子。 虽然没有过目不忘之才,但多多诵读几遍,哪怕依旧是不解其意,他也能很轻松的将书上的内容背下来。 于是,他就多出了神童的称号。 因为是血脉至亲,周小妹读书的天赋其实也不比周昭差的。 家中钱财并不是十分丰裕。 她没能去村头跟着老秀才读书,平时只是看看兄长用过的书,在兄长空闲的时候得他的指导,认识几个字。 但就算只是这样,她认的字也越来越多,甚至还能做上几首小诗,遣词用句之上别有特色,倒是让周昭夸过许多次,就连她爹娘也总是在夸她。 倘若一切都是旧时模样,那周小妹应当仍然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小姑娘,跟着母亲一起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等着她的兄长有朝一日能考中个秀才,便也算改换了门庭,将来再嫁进一个好人家,过着普通又平常的生活。 可那终究只是想象。 周小妹的运气算不上好,周家其他人的运气其实也挺差的。 譬如周昭。 他信心满满的去参加了应试,头次便考中了童生,尽管不是头名,但也排在了第二。 可等到他去考秀才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 发榜时,他从头名找到了末尾,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姓。 他无奈之下,也只能选择回乡继续苦读,准备来年再战。 然而一次偶然机会,让他得知了那场应试之中头名的策论,竟是与他所写的内容一模一样,他辗转找过许多人,想要替自己求得一个公道,可惜公道没求到,自己还被人打断了腿,修养了一年半才恢复了正常行走。 但腿伤过之后,到底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每到阴雨连绵之际,腿上曾经断过的地方总会十分疼痛。 他后来又去参加了一场秀才的应试,这一次的头名所用的策论依旧是他亲笔所写的那个,而且名字也是他。 然后周小妹就在跟家人进城游玩之时,不慎走丢,过了好些时候才被樊夫人所救,又在樊家小住了些时日,方才被送回家中。 只不过她回去的时候,周昭已经不知所踪,而她的爹娘也病死了。 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又跟着送她回家的人,回到了樊家庄。 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了。 彩旗连自己从前的名字都不想要了,也不怎么想要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事情,要不是这一次燕绾的逼问,她或许一辈子都不想要再提起从前的那些人了。 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她确实是十分怨恨的。 凭什么为了兄长的前途,就一定要牺牲她。 有人在科举应试之中偷换了周昭的策论,这分明就是在徇私舞弊,合该告到官府中去。 倘若碎叶城的官府与徇私舞弊的人勾结在了一起,那他们可以去州府,倘若州府也不可以,那就去京城,京城是皇朝的中心,那里住着皇上,肯定是能给他们做主,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的。 就好像有小贼偷了你的东西,你应该告到官府去,将自己丢掉的东西再找回来。 而不是自甘堕落的让自己也变成小贼。 并不是说成为消灾的同伴,让其他的贼不会来偷你的东西,这样就足够了的。 燕绾疑惑的抬头,对面的彩旗已经好久没有接着往下说了。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给她接话不成? 那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了。 燕绾回忆了下彩旗沉默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皱了下眉头,问道:“你说你的走丢不是意外,可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在彩旗震惊不解的眼神中,燕绾缓缓的往下说道:“碎叶城拢共也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如果是不小心走丢了,在没有其他人干扰的情况下,大不了就多走几个死胡同,总会找到回去的路的。可樊夫人却是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你,所以你应该是走丢后碰到了人贩子!” 她说的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中间还少了那么一点经过而已。 周小妹是被自家兄长亲手打晕,送到了那年负责主考的官员的临时住处,用她换来了一个承诺。 周昭第一次考秀才,是被人换走了他写的答卷,才没能考中的。 所以当他听说这次的主考官尤其爱重妙龄女子后,便想到了自家的妹妹。 他再不愿意遇到那种明明自己有实力,却因为其他人贿赂了考官,就轻轻松松顶替了他的名字的事情了。 “对,就是你说的那样。” 彩旗见燕绾自己将她的经历说了个七七八八,便打算到此为止,“我后来遇到的人贩子打算将我卖到秦楼楚馆中去,我不甘心沦落到那种地步,便想方设法的跑出来了,原本是打算要是没人救我的话,干脆就一头撞死算了,谁知道恰好就遇见了夫人。” 说到樊夫人的时候,彩旗的眼中是有光的。 燕绾仔细分析了下彩旗说的话,觉得还是有些不大对。 她试探性的问道:“可我看你刚才的态度,你对你爹娘兄长好像是极为看不惯的,难不成他们在你走丢的那件事情还掺和了一脚?” 可是就燕绾所知道的事情来说,彩旗的兄长已经考中了秀才,却为了走丢的妹妹而离开家找人,至今还没有下落,她的爹娘也因为接二连三的失去亲生骨肉,而病死家中。 怎么看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所以彩旗方才又为何是那样古怪的语气呢! 好像她爹娘兄长对她做了什么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似的。 彩旗看了燕绾一眼,脸色冷了下来,但顾忌着燕绾方才的威胁,还是如实的将自家人做的那些事情都说了出来。 “……上次冒用我兄长策论的那人有个弟弟,恰好与我兄长在同一个考场,他大约是担心有些人的招数会再用一次,便想要先下手为墙,毕竟他就算再有实力,也抵不过那些私下耍小手段的人,他求到了那年的主考官那儿,只不过别人家大业大,看不上一点小钱,他们要的也不止是钱。” 彩旗当初的时候是真的很恨自家兄长与爹娘,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才能以泻心头之气。 然而大概是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 她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的怨恨了,只是淡淡说了句: “所以我就倒霉了!” “不过是个小小的乡试而已,竟然也有人作弊?” 燕绾是想象不到会有那样的事情的。 “会做那样事情的官员,都是因为没有人告发他们,反而有人一次又一次的给他们送东西,才将他们的野心养大,你哥哥不应该那样做的,每年都会有监察使来查看那些官员平时的所作所为,你哥哥应该想办法将事情说给监察使听,或者直接去京城告给能处理这件事情的人,而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也试过向其他人求助的,”如果放在几年前,彩旗肯定不会替周昭说话,甚至还会在一旁诅咒对方,可这会儿她的脾气却好了许多,甚至还帮着解释了一两句,“只不过冒用了他策论的那人不仅仅只是买通了主考官,他连城中其他的大大小小官员也一并打点过了。” “他去过衙门,也试图从他人那里得到一份公道,然后他就被打断了腿,白白耽搁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堪堪养好身子。” 如果公道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那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含恨而终的人了。 彩旗知道自己从前的运气一直都不怎好。 但也不是最坏的。 至少她到现在都还活着,而有些人却早就已经死了,说不定连尸体都已经化成了灰呢! “他把我送给了那个主考官,那个人胡子一大把,年纪都能够当我爷爷了,却还贼心不死,甚至以为我会跟其他小姑娘一样任他摆布,可惜他看错我了。” 彩旗冷笑了一声,说:“他想要对我图谋不轨,我就直接阉了他,他后来还想要对付我,可惜那时候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只将我卖给了人贩子,说要让他们把我卖到最脏最臭的地方去,可惜我的运气是否极泰来,没有叫他们的计谋得逞,我先遇到了夫人。” “自身难保?” 燕绾注意到彩旗话中有个很特别的词语。 听见她的问话,彩旗的表情也有些奇怪。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当年冒用我哥策论的人是个草包,可我哥写的那篇策论确实很不错,还被传到了某个大人物的面前,我不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但听说他见了草包一面,问那个草包策论里的东西,结果那个草包答的牛头不对马嘴,他便知道事情不对了。” 第143章 此去经年 那日同彩旗一番谈话后,燕绾也知道她确实不容易,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容易与不容易就能简单说尽的。 樊家的事情仍然在继续,燕绾却没办法继续在探究下去,她的记忆时好时坏,上一刻才恢复了正常记忆,吩咐着丫鬟婆子收拾好行李,准备回锦官城去,下一刻便又沉溺于幻想之中,而且幻想的记忆越发的离谱。 普度大师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办法。 甚至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让人配合着燕绾,不让她感觉到不对劲。 大概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四季轮换,冬雪飘飞之际,谢忱再度见到了燕绾。 少女似乎仍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全然不一样了。 她站在庭院树下,轻声问他:“你过来了呀!” 谢忱解下斗篷,动作轻柔的给燕绾披上。 一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发生的事情可以有许多,也可以只有那么两三件的小事。 于燕绾而言,她总算从虚假的幻象中挣脱出来,摆脱了药效的干扰。而樊家以外的地方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自远方归来的谢忱,也将远方的消息带了回来。 谢忱与燕绾是许久未见,想要同对方说的话岂会是短短三两句就能说完的,他们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了哪里。 先前在碎叶城之时,燕绾得知自己原来还有一位表兄,可惜她与他还未见过面,接着就得知了他的死讯。然而燕绾与谢忱在查起旧事之时,才发现表兄的身份似乎有些存疑。 谢忱这次回来,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江家的人为了钱财,用自己的孩子替换了燕绾的表兄,甚至险些害死了那个孩子。 之所以是说险些害死,是因为谢忱后来找到了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 说起来也是巧合。 恰是因为当初仲宁去见了江豆,谢忱才没有借助仲宁之手,反倒是自己找人去查,这一查便查出了一连串被隐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真的让他看到了什么叫死而复生。 被江家赶出府的孩子,恰好被路过那条街的某个人救下了。 那人手边又有闲人,便派人去查了小孩的身世。 倘若是一般人,大约只能找到明面的江家上去,然而那人背后靠着整个朝廷,皇位上坐着的人还得尊称他一句先生,他能查到的自然就更深了一些。 他对一个小孩子,自然是无所求的。 便将小孩真正的身世,说与他听了,甚至因为小孩很讨他夫人的喜欢,还将人收作了义子。 只不过在给小孩取名的时候,多少有点犹豫不定。 小孩明面上的名字,本该叫做江承安,却被江家的小孩李代桃僵,连名字也被抢了过去,至于他实际上的身份也没了,于是取名一事便耽搁了下来,只等着小孩读书认字之后,看他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谢忱遮遮掩掩的说完了那段往事之后,看了燕绾一眼,才说:“他后来想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给自己取名叫做仲宁。” 不等燕绾追问,他便接着往下说着。 要说清前因后果,还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彼时,锦官城的燕夫人身怀六甲,燕老爷忽然得知自己的至交好友一家惨遭灭门,只余下一老仆带着还未满月的好友之子前来投奔。 燕老爷原本只是想将孩子认在自己与燕夫人的名下,等燕夫人生产之后,再将孩子抱过来,到时候便说燕夫人怀的是双胎。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他便得知杀死好友一家人的幕后黑手,似乎也知道还有漏网之鱼,还派了人在四处搜寻老仆与好友之子的下落。 他担心好友唯一的子嗣会惨遭不幸,就想出了偷天换日的法子。 只能说,那时候恰好是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了一起,就真的让他把事情给做下了。 那时候除了老仆带着燕老爷的好友之子前来投奔,还有燕夫人已经嫁人的姐妹派人送来了自己的孩子,而且燕夫人自己也正好要生产了。 燕老爷将燕绾真正的表兄送给了城中一刘姓的秀才家中,勉强算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养着。又将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亲生儿子,送到了碎叶城去,而那个孩子在明面上的身份便是燕绾的表兄,以及隐藏在暗处的,被隐隐约约暗示成燕老爷好友之子的身份。 至于真正的好友之子,就成了燕绾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重锦哥哥。 “原来都是假的么?” 燕绾呢喃着。 她一抬头便瞧见了站在门外的仲宁,怪不得她见着仲宁会觉得他与大哥相似,原来竟还有这般的缘由。 “你接着往下说,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假的事情远不止是这一件。” 燕绾忽然就想起了程焕。 其实自从住进了樊家,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程焕了。 可听着谢忱说起那些陈年往事,燕绾心中就莫名多出了些东西。 至交好友,听着就不是一般的词。 那他的父亲会有多少个至交好友,其中又有几人会惨到一块儿去了呢! 世间大多数的巧合,背后都是某些人的别有用心。 那年在燕绾的生辰之际,即便没有常如意推她入水,燕重锦也是会死的。 谁让对于他来说,时间已经到了呢! 在那一年,仇墨岚重创了幕后之人,叫对方实力大损,却也留下了一星半点的痕迹,让人跟着查到了锦官城。 比起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燕老爷需要考虑的事情肯定是要多得多的。 他想让燕重锦平安无恙的活下去,假死脱身是最合适不过的办法,而且为了让这假死变得更加逼真一些,尚且需要一些其他人的配合。 而常家与燕家也确实是世代交好,就连这种动辄牵连全家的事情,燕老爷也没瞒着他们。 于是,常如意便被推了出来。 她是计划的一部分,也是一开始的推手。 一切都是为了让燕重锦的假死变得更加逼真,故而燕老爷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告诉燕绾真相。 他是了解自家孩子的。 小姑娘打小就天真浪漫,倘若告诉了她真相,她哪里装得出真正的悲痛欲绝。 燕老爷是打算在尘埃落定之时,再告诉燕绾的。 却不曾想小姑娘竟真的因为这件事而险些死去。 等到他后来想要说清时,为了不辜负兄长舍身相救而勉强活下去,竟成了燕绾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他便再不敢提起往事。 “所以说重锦哥哥其实没有死,那他后来去了哪里呢?” 燕绾沉默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 记忆中满是温暖的过往,已经变得如同沼泽般让人寸步难行,但有些真相她还是想要知道的。 “他拿回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以程氏遗孤的身份找到了旧日的族人和其他想要复仇的人,沉寂多年才重新回到了碎叶城。” “他如今的名字叫做程焕。” 说话的人不是谢忱,而是仍然站在门外的仲宁。 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燕绾只看到落在他肩上的雪花,早就融化成了一滩水迹。 “除了这些,你想要再听听谢忱的事情吗?” 在一片寂静之中,仲宁朝燕绾笑了笑,他对自己亲生父母是有恨的,可对上燕绾这个妹妹却很是没办法。 “京城的齐王妃就是谢忱的亲生母亲,齐王对谢忱没有敌意,但他的那一对儿女对谢忱很是不满,当初谢忱被从京城赶回来,就有他们的出手。” 燕绾听到这话,立刻看向了谢忱。 先前知道程焕的真正身份,又听到了那些往事,她是当真觉得自己死在那年的水中就好,那就不必忍受多年的绝望,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那谢忱呢? 他是否也会如同她那般想法? 谢忱对她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在意了。” 窗外的冬雪仍旧未曾停下,屋里的声音却消失了。 只是自那之后,再无人见过他们。 想要报仇雪恨的程焕,终究是得偿所愿,只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余生也就那样了。 万般算计才能嫁给程焕的常如意,却没能如同她名字一样如意。 夫君断了腿,她毁了容,相称是相称,却算不上她想要的神仙眷属。 至于燕家,燕重钧科举之后便留在了京中的翰林院,再没回过锦官城,燕重镜跟在他身后。只有燕老爷夫妇留在锦官城,等着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第143章 此去经年 那日同彩旗一番谈话后,燕绾也知道她确实不容易,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容易与不容易就能简单说尽的。 樊家的事情仍然在继续,燕绾却没办法继续在探究下去,她的记忆时好时坏,上一刻才恢复了正常记忆,吩咐着丫鬟婆子收拾好行李,准备回锦官城去,下一刻便又沉溺于幻想之中,而且幻想的记忆越发的离谱。 普度大师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办法。 甚至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让人配合着燕绾,不让她感觉到不对劲。 大概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四季轮换,冬雪飘飞之际,谢忱再度见到了燕绾。 少女似乎仍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全然不一样了。 她站在庭院树下,轻声问他:“你过来了呀!” 谢忱解下斗篷,动作轻柔的给燕绾披上。 一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发生的事情可以有许多,也可以只有那么两三件的小事。 于燕绾而言,她总算从虚假的幻象中挣脱出来,摆脱了药效的干扰。而樊家以外的地方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自远方归来的谢忱,也将远方的消息带了回来。 谢忱与燕绾是许久未见,想要同对方说的话岂会是短短三两句就能说完的,他们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了哪里。 先前在碎叶城之时,燕绾得知自己原来还有一位表兄,可惜她与他还未见过面,接着就得知了他的死讯。然而燕绾与谢忱在查起旧事之时,才发现表兄的身份似乎有些存疑。 谢忱这次回来,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江家的人为了钱财,用自己的孩子替换了燕绾的表兄,甚至险些害死了那个孩子。 之所以是说险些害死,是因为谢忱后来找到了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 说起来也是巧合。 恰是因为当初仲宁去见了江豆,谢忱才没有借助仲宁之手,反倒是自己找人去查,这一查便查出了一连串被隐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真的让他看到了什么叫死而复生。 被江家赶出府的孩子,恰好被路过那条街的某个人救下了。 那人手边又有闲人,便派人去查了小孩的身世。 倘若是一般人,大约只能找到明面的江家上去,然而那人背后靠着整个朝廷,皇位上坐着的人还得尊称他一句先生,他能查到的自然就更深了一些。 他对一个小孩子,自然是无所求的。 便将小孩真正的身世,说与他听了,甚至因为小孩很讨他夫人的喜欢,还将人收作了义子。 只不过在给小孩取名的时候,多少有点犹豫不定。 小孩明面上的名字,本该叫做江承安,却被江家的小孩李代桃僵,连名字也被抢了过去,至于他实际上的身份也没了,于是取名一事便耽搁了下来,只等着小孩读书认字之后,看他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谢忱遮遮掩掩的说完了那段往事之后,看了燕绾一眼,才说:“他后来想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给自己取名叫做仲宁。” 不等燕绾追问,他便接着往下说着。 要说清前因后果,还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彼时,锦官城的燕夫人身怀六甲,燕老爷忽然得知自己的至交好友一家惨遭灭门,只余下一老仆带着还未满月的好友之子前来投奔。 燕老爷原本只是想将孩子认在自己与燕夫人的名下,等燕夫人生产之后,再将孩子抱过来,到时候便说燕夫人怀的是双胎。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他便得知杀死好友一家人的幕后黑手,似乎也知道还有漏网之鱼,还派了人在四处搜寻老仆与好友之子的下落。 他担心好友唯一的子嗣会惨遭不幸,就想出了偷天换日的法子。 只能说,那时候恰好是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了一起,就真的让他把事情给做下了。 那时候除了老仆带着燕老爷的好友之子前来投奔,还有燕夫人已经嫁人的姐妹派人送来了自己的孩子,而且燕夫人自己也正好要生产了。 燕老爷将燕绾真正的表兄送给了城中一刘姓的秀才家中,勉强算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养着。又将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亲生儿子,送到了碎叶城去,而那个孩子在明面上的身份便是燕绾的表兄,以及隐藏在暗处的,被隐隐约约暗示成燕老爷好友之子的身份。 至于真正的好友之子,就成了燕绾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重锦哥哥。 “原来都是假的么?” 燕绾呢喃着。 她一抬头便瞧见了站在门外的仲宁,怪不得她见着仲宁会觉得他与大哥相似,原来竟还有这般的缘由。 “你接着往下说,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假的事情远不止是这一件。” 燕绾忽然就想起了程焕。 其实自从住进了樊家,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程焕了。 可听着谢忱说起那些陈年往事,燕绾心中就莫名多出了些东西。 至交好友,听着就不是一般的词。 那他的父亲会有多少个至交好友,其中又有几人会惨到一块儿去了呢! 世间大多数的巧合,背后都是某些人的别有用心。 那年在燕绾的生辰之际,即便没有常如意推她入水,燕重锦也是会死的。 谁让对于他来说,时间已经到了呢! 在那一年,仇墨岚重创了幕后之人,叫对方实力大损,却也留下了一星半点的痕迹,让人跟着查到了锦官城。 比起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燕老爷需要考虑的事情肯定是要多得多的。 他想让燕重锦平安无恙的活下去,假死脱身是最合适不过的办法,而且为了让这假死变得更加逼真一些,尚且需要一些其他人的配合。 而常家与燕家也确实是世代交好,就连这种动辄牵连全家的事情,燕老爷也没瞒着他们。 于是,常如意便被推了出来。 她是计划的一部分,也是一开始的推手。 一切都是为了让燕重锦的假死变得更加逼真,故而燕老爷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告诉燕绾真相。 他是了解自家孩子的。 小姑娘打小就天真浪漫,倘若告诉了她真相,她哪里装得出真正的悲痛欲绝。 燕老爷是打算在尘埃落定之时,再告诉燕绾的。 却不曾想小姑娘竟真的因为这件事而险些死去。 等到他后来想要说清时,为了不辜负兄长舍身相救而勉强活下去,竟成了燕绾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他便再不敢提起往事。 “所以说重锦哥哥其实没有死,那他后来去了哪里呢?” 燕绾沉默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 记忆中满是温暖的过往,已经变得如同沼泽般让人寸步难行,但有些真相她还是想要知道的。 “他拿回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以程氏遗孤的身份找到了旧日的族人和其他想要复仇的人,沉寂多年才重新回到了碎叶城。” “他如今的名字叫做程焕。” 说话的人不是谢忱,而是仍然站在门外的仲宁。 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燕绾只看到落在他肩上的雪花,早就融化成了一滩水迹。 “除了这些,你想要再听听谢忱的事情吗?” 在一片寂静之中,仲宁朝燕绾笑了笑,他对自己亲生父母是有恨的,可对上燕绾这个妹妹却很是没办法。 “京城的齐王妃就是谢忱的亲生母亲,齐王对谢忱没有敌意,但他的那一对儿女对谢忱很是不满,当初谢忱被从京城赶回来,就有他们的出手。” 燕绾听到这话,立刻看向了谢忱。 先前知道程焕的真正身份,又听到了那些往事,她是当真觉得自己死在那年的水中就好,那就不必忍受多年的绝望,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那谢忱呢? 他是否也会如同她那般想法? 谢忱对她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在意了。” 窗外的冬雪仍旧未曾停下,屋里的声音却消失了。 只是自那之后,再无人见过他们。 想要报仇雪恨的程焕,终究是得偿所愿,只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余生也就那样了。 万般算计才能嫁给程焕的常如意,却没能如同她名字一样如意。 夫君断了腿,她毁了容,相称是相称,却算不上她想要的神仙眷属。 至于燕家,燕重钧科举之后便留在了京中的翰林院,再没回过锦官城,燕重镜跟在他身后。只有燕老爷夫妇留在锦官城,等着再也不会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