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首辅》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章 缇骑纵马蹄 靖武帝八年春。 “闪开、快闪开!” 官道上,两名红衣黑斗篷的骑士策马狂奔,马蹄踩在坑洼处泥水四溅,吓得道旁摆摊的、看货的、行路的、交谈的避之不迭,引起惊叫连连。 “两个死鬼,这是做啥哩?路上有人也不顾,急着去投胎么?”有人愤愤道。 “非也,非也。此乃缇骑,来捉人的。” 一个穷秀才摇头道:“尔等不知?去岁十一月太皇太后驾崩,国丧期间应天府竟有士子携妓宴饮,被人告发下狱。 那应天提学陈大人就住在本县机杼巷。他有管教不严之责已被罢免关押,想必这二位是往余干县里索拿陈大人家眷的!” “莫胡说!”旁人对他卖弄付之一嘁:“前日村里念告示,还在说太皇太后仁慈,叫皇上免了大水过后受灾各县的农税……。” “想你等乡野村夫如何知道?” 秀才脑袋摇得更夸张,故作神秘道:“重阳节后太皇太后旧疾复发便未再参与朝会,我京中亲戚来信说太医院日日进宫请脉,迁延一月终于崩去了。” “啊?”众人大惊:“才一月便……?这……怎么如此突然?” “轰隆隆”地一阵雷声响过,众人猛地缩了脖子。有人轻声告诫:“都小声点吧,老天听见,要不高兴喽。” 人们轻声议论着太皇太后驾崩和陈家大祸临头的“新闻”,一面担忧地抬头看天。 那云幕黑压压地过来,远处透亮的地方打着闪,连原本冰凉的风也忽而变得潮湿了。 “唉,回家吧,买卖做不成了。” 卖竹编的小老二收起物事,回身瞧瞧天色,叹着气叨叨:“但愿明日艳阳高照,不然咱们小百姓还不知道该上哪里换油钱呢。 这世道才稳当了多久呵,可千万别再变喽!” 说完,他急急忙忙系好蓑衣,挑起扁担,踩着道沿颤巍巍地往家去了。 身后刚才还热闹的官道忽地静无人响,渐渐地被云头笼罩到无边的黑暗里。 春雨贵如油,阳春三月里这么大的雷雨更少见。当人们错手不及之余,大粒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砸向地面。 这时,坐落在县城西北角的一座宅子里,丫头婆子老妈妈们正扎手跳脚乱地忙着关窗闭户,四下里跑得如受惊的鸭群般。 若在平时,家主人们早高声训斥:“慌什么?我李家好歹是出过一位户部主事老爷的,这样子成何体统?” 不过今天,老爷太太们显然有更重要的话题,有些顾不上她们了。 “三弟这消息……,肯定?”问话的女人声音有点颤抖,手里绞着月白的丝帕,保养良好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二嫂,衙门的书办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应该是没跑的。”她右前方坐着的微胖男子习惯性地摸摸下巴上的短须点点头。 “既如此,怎生是好?硕儿离成婚还不到半年,陈家大姑娘一看就是块种瓜得瓜的好田地。县里早传扬得人尽皆知。 如今她娘家出了此等事,连休书都不得写了。往后若因此碍着五郎的运数,可怎么好!” 二奶奶高氏急的跺脚,伸手拿手帕子揩眼角便骂:“那害眼疾的劳媒婆子,做的什么好生意,我早说不该找她!” “弟妹且莫慌,好歹我李家还是出过一位户部主事的!” 坐在上首的长房大老爷见她口不择言心中不悦,咳了声按耐住自己开口说:“纵然缇骑来拿,恰值太皇太后驾崩国丧期间,倒也多少遮了陈家的面子,说不好遇上陛下开恩减等也有的。” 他见妇人眼中露出些轻松,又一转道:“不过陈老爷想躲过此灾怕是不能。太皇太后故去了,要么皇帝亲政,要么太后出来主政。 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推翻这等案子,让陛下背个不孝之名吧?” “啊?照大伯如此说,这……。”高氏的脸顿时又苦下来。 “此事咱们急不得,先要看陈家自己造化。”大老爷摇头道:“我李肃当年也见识过魏尚书的案子,牵连的人家不更多? 相比下陈家算不得本案主谋,不过牵涉其中而已,被人咬住一时脱不开身。 依我看即便大理寺已经判决,遇到国丧刑部审理说不得要拖后些,陈家当下最多是受拘束,这期间说不得有缓。咱们现在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稍思索对两人道:“三弟寻个机会打点县里和府城,我去趟省城布政使司托托关系。毕竟孩子们是娃娃亲,当时哪里知道后来的事? 能用银子遮过去不沾到一点儿油腥最好。不过,这打点是需要银子的,弟妹你看……?” 高氏楞了下,心想果然说到银子了。可她个女人家,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少不得靠伯子、小叔帮忙。 想到这里牙关一咬:“大伯你只管说,这事……要打点多少才好?” 三老爷李严和兄长交换下眼色,故作沉吟片刻:“县里、府君五百,布政使司那边一千。” “好,就如此。奴明日让李财送过去!” 李肃见她应的果决,冬瓜脸上浮现出满意神色。忽又想起,嘱咐道:“哦,还有,陈家大小姐避到这里确实不方便,也不应该。 临到事头送女成亲,急吼吼明日便要拜堂,亏陈家娘子想得出!这事不可操之过急。 五郎与陈家大姐儿毕竟还未成亲,相处一院多有不便,最好引她去外头找个空院落安置。还有,弟妹要告诉五郎莫去陈家张望,要避嫌! 更重要的,你家那猢狲要看好。我看他和陈家二丫头走得近,这事情他若知道了,谁知他会给大家惹些甚麻烦?” “好、好!”高氏想起自己那个庶长子就头疼,不由得叹气发狠:“那小孽畜,奴叫钱氏好生拘束着,看他敢胡来!” “小孽畜”这个时候正从厨房窗户钻出去,紧跑几步跳起来,左脚在柴房侧墙的凹陷处一蹬,“蹭”地拧腰发力,右脚已经踏上墙头。 身形稍晃找到平衡,转身轻轻提气,沿着墙脊跑了二十几步,墙外有棵栗树。他攀枝过墙,抱着树干跳下地,来到街角。 四五个正在树下躲雨,身材干瘦、衣衫破烂的乞丐见到忙站起来。 “来来,人人有份。”那少年说着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抓出个麻布包,打开看时却是七八个冷馍。 众乞丐每人接一个,拿了便咬。为首的年长者不好意思,忙作揖道:“谢公子赏。您别见怪,大伙儿都饿狠了。” “无妨。”少年抬手摆摆,将包裹重新系好,递过去道:“老人家,雨来了你们赶紧避避吧。这几个带回去给女人、娃娃吃。” 他叹口气:“你们穿过县城往南走,再走两日就有朝廷赈济的粥场了,到那边你们才……。” “丹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一个额角淌血珠的青年从巷口大叫着跑来,用衣袖遮在头上,气喘吁吁道:“兄弟们遭人欺负了,等你来撑场子呢!” “杨乙?你这是怎么了?”李丹看他那惨兮兮的模样吃了一惊。 “城南赵老三那厮不知发什么神经,跑到咱城北来疯。”杨乙回过一口气来道:“他在春香楼请人吃酒,这也罢了,无端地非要唱曲的幺姐儿陪酒。 姐儿不肯他便要手下拿了人回府,说要替妈妈调教。苏大娘吓得叫了我们去,谁知兄弟们刚进门那厮便大喊‘动手’。 弟兄们错手不及,我跑来寻你时已经被打伤四五个,张金刚的胳膊都折了……。” “别说了!”李丹吼道,他眼里已经喷出火来,人已经窜到巷口,口里问:“可有衙门公差到场?” 杨乙忙在后头答:“不曾。”忙跟着追了出来。 李丹今年刚过十五,其父李穆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原是做地方官的,积累了丰厚的宦囊。 李丹生母钱氏是李穆的妾,在他五岁时病故。李穆续娶妻妹后不久也死在山东东昌府知府任上。 钱氏护着丈夫的灵柩和财产,带着李丹回到故乡,因此被家族称道,主母高氏也不得不容留她继续抚养李丹,所以李丹自小是寄在小钱氏姨娘身边长大的。 余干县城夹在信江和余水之间,南北狭长。城北原有群青皮,号称十八虎,却互相争地盘,不能抱团,曾被南城的势力压了多年。 不想两年前冒出这李丹镇住北城诸人,并收拾了南城一顿,名声大噪。 因他身高修长,生有蛮力,又恰姓李,故而被送了个名号“小元霸”。名号叫响了,无人敢做那等欺行霸市的勾当。 西市在城北,主要经营牲畜、食材、调味料这类。东市在城南,主要经营首饰、丝绸、棉布、瓷器等高档货。 因为北城环境安定,逐渐商业氛围盛过东市,这让杨乙口中的南城赵老三衔恨不已。 赵老三官名赵煊,排名第三,莫看诨名其实是个纨绔子弟。 他仗着老爹袭爵昭毅将军勋位,整日游手好闲,豢养青皮无赖,干些欺男霸女、侵扰商户的坏事。 自李丹收拾了他手下,南城气焰顿消,形成了如今互不相侵的格局。 两边各有势力范围,若必要到对方地面上去须得打招呼,免生误会,是以赵老三今日这般贸然闯入,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丹放慢了脚步,抬头看春香楼已经在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雨水倾倒下来,泼到街面立时没了脚面。 李丹抹把额发上滴落的雨水,瞥见酱铺门口支撑雨蓬的挑棒,伸手抓过一根,叫声:“楚老倌儿,回头赔你!”磕在腿上一撅两截。 那楚老倌儿篷子倒了半边,吓得缩了脖子半个字也说不出。李丹双手背后大步流星走进春香楼。 春香楼是本城有名的花楼,妈妈苏大娘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年纪,按说来此的哥儿都是寻欢的,被砸楼她可是头遭亲历。 阴雨天生意指定好不了,好容易迎进来几位爷,谁想竟拿着闹事的主意打将起来! 苏大娘见转眼满屋哀嚎、一地破碎,吓得花容失色,往日的态度早已不见。 她钗环零乱,身上的宝色苏绣褙子不知何时被泼上了各色菜汤酒水,显得狼狈至极。 李丹大踏步进门,她便如见到青天大老爷降临般“哇”地哭了出来,叫道:“丹哥儿,你看这好端端的……叫什么事,你可得帮奴家做主呀!”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章 一跃春香楼 李丹瞥了眼大堂里桌倒椅塌的盛况,沉声道:“妈妈且闪到一旁,这里交给我便是。” 苏大娘连声应着,忙招呼不相干的人都躲了。她知道这小哥虽年少,却是好勇斗狠,打起架来少不得要见血的。 “赵三郎,赵三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李丹边说边往楼梯走。 原来他一眼扫去周围尽是赵家的喽啰,却不见正主,心知他主意是躲在上面让手下出头。 果然那赵家的护院教头使个眼色,众人各擎棍棒铁尺发声喊一拥向前。 他们自见李丹背手而入,却不料待人近了陡然手上现出一对短棍,舞动如飞团团护住自己,专打手腕、脚腕,又准又狠。 才几个呼吸的功夫十几个赵家家丁护院就没有站着的了,个个倒在地上“唉哟妈呀”呼痛不已。 李丹眼角余光瞧见门外两三个衙役探头探脑,索性大声问:“老卫,你人都来了,干嘛不进来呀?” “嘿哟,三郎你眼神真好使。”衙役头目卫雄嘿嘿笑着奉承:“我们这不是……瞧见公子你忙着,怕打搅你嘛,是不是?” “对、对、对!”后面几个跟班赶紧点头哈腰。 “既然来了那便不要闲着,”李丹说罢看看几个人的尴尬脸色,“扑哧”一笑:“麻烦卫大哥帮我维持下,把看热闹的都赶开些。” “哦,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可以不和勋贵家丁对阵,几个公差都松口气,忙回头呼喝着把聚拢的看客往街两边赶。 李丹吸了口气,将两根短棒攥在右手,左手轻提下摆上楼。 还差最后一级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样物事带着风声而来,左脚踏上一阶偏头藏身躲去,原来是根小臂粗的门闩。 他手在地上轻按滚过,向身后就是一脚。打黑棍的家伙屁股上吃这脚站不稳,身子一歪,大叫一声,球似地沿着楼梯边跌落。 这时又一人怪叫着扑出来,瞧前面的掉下去了,顿时愣住。李丹起身拍拍衣服,鄙夷地瞧瞧这个书童打扮的小厮,挥手道:“走开。” 那小厮慢慢往外挪步,被他当头敲了一棍,吓得“哎哟”地叫声鼠窜而去。 李丹伸头往里瞧,见椅子上正坐着满面惊慌、抖成一堆白棉花般的赵家三公子赵煊。 他冷笑道:“哎哟,赵三哥原来在这里,倒让小弟好找。” “呵呵,”赵煊干咽着,笑得比哭还难看。今天他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思来的,没成想排布下近二十来奴才竟还拦不住李丹一个! “李三兄弟,别、别来无恙?为兄今日……只是来耍耍的。” “耍耍?把我兄弟的胳膊都打折了,这是耍子么?”李丹陡然提高声调。 “呜”地声冷风带过,短棍一头已经放在赵三额角,吓得他“刷”地出了身汗,大叫道:“哎,李兄弟,有话好说,莫动手。” “不动手啊?”李丹疑惑道:“那你手下奴才刚才是做什么呢?”说着举起另一手短棍。 “误会,误伤!”赵煊吓得出溜到地上,边往门口爬边回头看李丹狰狞的脸,心想这门坎怎么这样远啊? 李丹接连两棍打在他的胖屁股上,赵三公子顾不得疼“唉哟!唉哟!”地叫着,跌跌撞撞冲向楼梯。 李丹居高临下一阵冷笑,如今天气未暖,身上衣物还有些厚,哪里就疼成这鬼样子? 他返身推开临街一间屋,三两步冲到外廊下,迈过阑干踏着屋瓦向下几步,俯身用手一按,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便稳稳落在街头,脚下水花溅了刚刚踉跄而出的赵三满头满脸。 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叫声:“好!”,顿时喝彩声一片。未察觉间那雨已小多了。 李丹朝众人团团拱手拜了一圈,走过去从容不迫,张开蒲扇大手捏住赵煊颈子,在脑壳上连敲了三五个爆栗, 拎住他衣领捉回,丢到门前雨水泥污中,大声道:“各位街坊、邻居,这个姓赵的本是南城人士,今日来咱们北城宴饮,寻机闹事、伤及无辜。 现在一个‘误会’就想了事走人,大家说可行?” “不行!岂有此理!”围观者纷纷嚷道。 “那怎么办?” “揍他,看他还敢来北城猖狂!就是!” “这位公子,可否容老朽说一句?”大家正议论纷纷,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忽然拨开面前打伞的人们上前一步拱手道。 李丹望过去,见老人穿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外面罩件云头纹饰边蓝色比甲,干净从容,自有气质,身后还有个小厮帮他撑着油伞,不由心生好感, 忙回礼问:“先生长辈也,请问有何赐教?” “常言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今日这事,固然是这位赵公子伤人在先,公子施以小惩即可,倒也无需穷追到底。” 赵煊听了大喜:“还是这老先儿明事理哟!” 说着他就要作揖,被老人用手一拦说:“且慢,吾尚未讲完。此事若大家闹上公堂,赵公子你纵奴行凶、毁物伤人、寻衅滋事的罪过是逃不掉的。 凭这三条,要打要罚,这位李公子都是占理。” “啊?”赵三把嘴一咧,忽然想若能认罚些银子,也就免了皮肉之苦。 恰好李丹将手里的短棍举了举,吓得他忙问:“那……那要罚怎么说?” 老人笑着不语,看向李丹。 李丹知道老人家是让自己拿主意,回头看了看苏大娘和自己的弟兄们,道:“赔偿春香楼一百两,我的弟兄们也需六十两药费。” “这么多?” “还需拿出五十两,你惊扰四邻,搅了这半条街的生意,各家都要赔些!” “啊?那我没有,你还是打我一顿好了!”赵煊索性耍赖。 “没有是吧?”李丹冷笑:“那也成,我的兄弟断了几条胳膊你就断几条,挨了多少棍棒铁尺你就受我多少,这春香楼和街坊的损失呐……便宜你,按五两银子一棍折算好了。三哥你看怎样?” 赵煊目瞪口呆。他个纨绔子弟,只知道仗势欺人,哪想过帐还能这么算的? 正动脑筋想招,忽然那老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这位三公子,还是先认了吧。你是有身份人家子弟,该知道国丧期吃花酒是个什么罪……。” 他话没说完,赵煊已经一激灵明白过来,喉头不由自主地动了下。 他家勋贵,早从邸报上知道太皇太后驾崩,如今国丧期间,百姓穿戴从素,家中不得嫁娶、用乐、饮宴。 虽无明确规定青楼禁止营业,但不吃花酒、不嫖妓却是勋贵和官宦人家的基本常识。 若是被哪个御史参劾本无君无父、丧心病狂,亦或失德忤逆这类,那可不是好受的。这老头懂这个,想来是官场里混过……? 但他没功夫考究人家的履历了,抹把额头的冷汗急忙做出笑脸:“这个……这事情,确是在下的不是,多喝几杯就不辨南北,得罪了乡邻。该罚、该罚! 我、我今日出来慌疏,银两确实不多,但二百两还是有的。请大郎、苏大娘、各位乡亲高抬贵手!” 李丹一愣,看了老人家一眼,心想不知他做的什么法,这小子这么快就服了? “好啊,三哥痛快,我也痛快。你交钱,今日事便揭过。”说着他叫过杨乙收银子。 那赵煊被人当众索银好不羞惭,抠抠索索拿出些银两,并两三张柜票。 杨乙找钱铺兑了银子和铜钱,并向人借来戥子称足数,按方才说的留下五十两,余的当众分给春香楼和街坊们,众人一片声称赞,个个千恩万谢地受了。 赵煊不知何时丢了只靴子,在小厮搀扶下一脚高一脚低往回走,回头扔下句话:“李三儿,你莫高兴太早。 不就是仗着有个陈家做姻亲么?告诉你,缇骑已在路上,不日就到本县。看你李家还能得意几时!” 看他在众人起哄声中狼狈而走,这几句话却使李丹生出些疙瘩。 他和衙役们打了圈照面,让杨乙给卫雄塞了几两茶钱,回头再寻时,那老人家却不见了。 “丹哥儿,还是你厉害!”杨乙嘿嘿笑道,手里捧着剩下的银子递过来。 李丹拎起掂了下,随手摸出两个小稞子放入怀中,道:“老规矩,各人分二两辛苦费,受伤见血的加四两,余者留公。 金刚的胳膊赶紧找大夫看,他近日不能做事,多给嫂子留二两做家用。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去办,这边有劳你了。” “放心吧,我省得。”杨乙连忙应了。 李丹心里存着个念头放不下心,冒着雨急急地往南走。 原来这会儿功夫,他的惊人壮举已经传开,人们兴奋地指点着这个“天香楼小元霸一跃,梅山巷赵三郎求饶”的主人公议论纷纷。 不时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却无心留步,匆匆拱手回礼而过。 他心里有个时常惦念的人儿,那张自从七年前在花园里遇见就忘不掉的桃花般笑脸,方才赵老三嘴里说的,不会是你陈家吧?他担着心,脚下步伐飞快。 小元霸李丹要去的是西门内春秋街机杼巷。现任家主陈仕安和李丹之父李穆既是同乡、又是同榜的进士。 夫人何氏,膝下两个女儿,长女闺名慧儿,嫁给了李家二郎,前太太高氏所出的李硕。 次女便是李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叫做梦儿。梦儿比李丹小三岁,却最得陈老爷夫妇疼爱。 陈老爷新迁南京应天府学政后,安排何氏先送慧儿回乡与李硕完婚,待自己购置好南京的住所再通知夫人携梦儿南下的,所以这娘俩目前还滞留在老家。 陈府不大,做着学政的官想来也贪不了多少钱,白色粉墙上只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雨洗刷过后,泛出有些年份的紫色幽光。 门边挂了块尺把长短的烫字木牌,是“提学府”三个字。 门外静悄悄地,远处偶有行人穿雨而过,门前却没个邻居出来走动,真是想问话都找不到人。 李丹看看巷子两头,皱皱眉,决定先回家再说。没事就好,假如真地亲家有事,李家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并有反应才对。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章 夜探机杼巷 但他想错了,家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李丹进门以后拧着衣服上的水怀疑地看看四周,却没从仆人们脸上看出些什么。 怪了,他心里纳闷,往自己小院走,迎面走来个撑伞的清瘦少年郎。 “下雨呢,五弟你要去哪里?” 听李丹叫他,李硕抬头茫然地望来:“三哥,你回来了!” 忽然猛地站住脚,一把将李丹扯到一旁墙根下,不顾他惊异急急地问:“你可经过春秋街了?” 李硕是李丹同父异母兄弟,和李丹不同他却是父亲逼着从文的,虽不擅长诗词歌赋,但文章经义功夫扎实。 去年夏收时节过了院试已得秀才功名,原定今春便要娶那陈家长女陈慧过门。 平时他端着学自师长们的四平八稳仪态,今天走得甚急,且明显心不在焉。 “是啊,怎么?” “呃……可看到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静得很。” “咦,不应该呀?”李硕摇头。 “五弟,可是出什么事了么?”李丹问。 “你不知道?” “我刚进门呵。” “哦……,对对。”李硕拍下脑门,犹豫了下,忽然退后半步一揖到地。 李丹大惊,忙侧身躲开用手扶他,问:“何以如此?五弟有为难处但说无妨,为兄定帮你出头!” 原来李硕乃高氏亲生,与李丹差两岁,同辈里排第五个,所以在家里唤做“五哥儿、五郎”。 李丹是本房长子不假,可他亡母是妾。从“礼”上说当然以嫡为尊,故不肯受他弟弟的礼。 然而俩人年纪差不多,李硕与庶母留下的这位兄长也从无嫌隙。平时不讲究,此时无故郑重起来便把李丹唬一跳。 “确有事要求兄长相助。”李硕有点犯难。他既想借助李丹,可又怕他惹祸给自己带来麻烦。 “五弟,自家兄弟但说无妨,干嘛吞吞吐吐?”李丹不满。 “兄长才由外面回来许还不知道?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应天府国子监学子国孝期内狎妓案,天子震怒。 现牵连我岳父,他已被罢免下狱。外面传说缇骑已快到城中,要将全家索拿往应天府呢。 你弟妹急得不行,在咱家坐不住非要回去探看。母亲不许,她就求我悄悄跑一趟,我刚得的秀才功名,哪敢……。 可她在屋哭的泪人般,我只好答应走一趟……。” “原来这样。”李丹点头,略略思忖:“不过,母亲定然早已吩咐过禁止你去陈家,所以你其实根本走不出家门。 想让我代你走这趟好教她安心,对不?这个容易!”说完将手毫不在意地一挥。 李硕大喜,不过还是赶紧拱手道:“五郎谢过三兄!只是……,千万小心,勿蛮干硬闯,情形不对便速回来……。” 李丹本就打算再去一趟的,口里道:“放心,五弟且回屋静坐,等我消息!”说罢扯开两条长腿便走。 路过中厅一想:“不对,走大门出去说不准自己也被门子拦下了。”于是折回身穿过寂静的天井,走穿堂、厨房依旧那般上墙、下树。 府里各人忙自己手里的事务,竟茫然无知。 “小元霸”胆子大,想做的事没谁能拦得住他。 不过李丹并非愣头青。他在街头狂风中磨蹭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放轻脚步回到春秋街。 并没冒失地闯正门,而是沿巷子踅摸到后边的狭窄夹道,手在两边墙上撑起、双脚蹬住,“蹭蹭”几下上去,熟练地蹿到墙头。 伸手扒住院墙探身瞧瞧,下边院子黑黢黢地,不远处角门内挂着顶飘摇昏黄的灯笼。 李丹悄悄翻过来,他早就来过,知道下面是个堆杂物的矮棚,棚顶离墙头不过六尺。 角门“吱呀”声打开,是个小丫头在前边打着灯笼,后面跟个端盘子的嬷嬷。 听那嬷嬷嘴里念叨:“唉,夫人这下可该睡安稳些罢,但愿这药管用。” “让妈妈辛苦了,您也早歇着,有事我再来厨房这边找您。”小丫头提灯笼照着路,直送那嬷嬷到门口,这才回身朝角门走。 忽然听个男子的声音低声叫她名字:“月影、月影!”小丫头唬得一颤,听声音熟悉,忙低声问:“谁在那边?” “是我,李三哥呀。”李丹从暗处显出身形走过来,月影紧张地朝周围望望,冲他招手。 李丹几步闪进角门,月影在身后关好门,忙带他到墙角轻声道:“三郎好大胆!” 李丹笑笑,问她:“二小姐可好,家里如何了?” “你都听说啦?”月影叹口气:“县衙来了两位公差住在门房里,府上都不叫出门。 夫人听见这个事便晕过去了,大小姐被困在君家不敢回,现在上下都是二小姐说了算。大家都怕,不知如何是好。” 李丹皱皱眉,看来县里尚没有进一步动作,也不曾难为陈家,只是行动被拘束了而已。 “带我去看看伯母情形吧,五郎和你家大小姐都很着急呢。” “也好,”月影犹豫片刻点头:“家里没个主心骨,二姑娘面上沉静,我看她心里也乱得很。三郎你稍等,我去和姑娘说一声。” 得了李丹同意,月影忙往前头来,进门看见二姑娘站在床前,正瞧着两个丫鬟为夫人尉氏放下障子。 年轻的宋姨娘一脸茫然地坐在桌边看着屋里的人走来走去。 “秋菱,你扶姨娘回屋歇息吧。旻月,你先回去睡,早上再来替月影。” 二姑娘瞥眼看见月影给她打眼色,知道有事情,立即先打发了这屋里的几位。 看着丫鬟们扶着叹气的宋姨娘离开,她快步走过来,疑惑地问:“又出什么事了?”这话让月影深深地看了眼自己。 二姑娘陈梦今年才十三岁。长在官宦之家吃喝不愁,生得高挑圆润,个子比同龄人高出几乎一头。 乌黑的双眸在长睫毛下灵性闪烁,蒜鼻小口、双颊略丰。 家里虽然突遭变故,但她却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大胆地走出来接待县主簿并安置了公差,又指使下人们各司其职不致慌乱。 可她毕竟年纪还小,这一问便露出了本心的不安。 “姑娘宽心,不是出事。”月影说完低低地告诉她遇到李家三郎的事情。 陈梦脸上微红。 李、陈两家父辈是同年进士,因此订下儿女婚约。 李丹府试之后父亲去世,被嫡母以主持家务为由抑留家中,反而让弟弟五郎李硕去考取了秀才,之后回乡订聘了自己的姐姐陈慧。 对这段陈梦是清楚的。她不在意姐姐与李家弟弟成婚,只是这么一来……,自己与三郎的事如何说? 三郎中意的是自己,这点陈梦早已心里有数。正在这遭逢变故的关节上,要不要见呢? 她回身瞧瞧,犹豫片刻点点头:“就请他到东厢房内说话罢。” 陈梦自来东厢房。须臾,李丹闪进门来,月影在后边随即合上屋门。 “妹妹,伯母还好吧?”两人见过,李丹先关心地问及陈尉氏情况。 “还好,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急火攻心晕厥之症,倒无大碍。”陈梦苦笑。 李丹点点头,轻声说:“大姐儿在我家甚好,请伯母勿念。她很惦记你们,还有五郎。” 陈梦冷笑:“你莫提五郎,岳家出这样大事他没有来,倒把你搬出做救兵!” “按理他是该过来,怎奈我家里下令封门,特别把他看得牢牢地,他那小身子骨你还不知道?读书的种子,哪有我这么皮实?”李丹咧开嘴笑。 “还有这样自夸的?”陈梦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伸出根玉葱似的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你呀,太实在!就算你比他大两岁,也没替人卖命的理!” “没办法,谁让我是长兄?” “哼,只怕人家人家心里边并没拿你当长兄……。” “梦儿……!” “好啦,时间紧迫我们不说他。”陈梦赶紧挥挥手,抬眼来认真道:“周都头临走时倒是好一顿安慰,叫家里别慌张。 不过他也说了,缇骑校尉说,我姐姐若是没过门,少不了要陪着母亲走趟应天府的。若是过了门……。” “怎么样?”李丹赶紧问。 “那,姐姐就是你家的人,虽然不必跟着受罪,可如今天子震怒,你家五郎的功名怕要受连累了。”陈梦说完,抬眼不安地看向李丹。 “嘶!”李丹倒吸口冷气,他显然没想到这事会牵连到五弟,真是吃了一惊。 想想李硕起五更、睡半夜,好容易得这个秀才,若因为这事……他可如何能够承受? 而且他是本朝建国以来饶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这名声都已经在外了,想躲也躲不掉!这可如何是好? “对不起,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家连累你们了。”陈梦说着敛衣行礼致歉。 李丹忙伸手拦住:“妹妹何至于此?伯父新官上任受此无妄之灾,实在也是冤枉! 只可惜如今国丧期间皇帝的怒气正盛,想来满朝无人敢仗义直言。你们莫急,实在不行为兄替你们去趟京师求告陛下。 听说当今比我略长,确实英明有为。为兄相信陛下气消了一定能赦免你家的罪名,甚至让伯父官复原职的。” “唉,这怎么可能?”陈梦苦笑:“漫说陛下你见得到、见不到,就说京师迢迢万里,哪有那么容易去的? 三郎你意思我领受了,但万万不可任性,切不可做那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事。不然,小妹心里何以为安呢?” “这,总不能就算了?周都头怎么说,应天府那边会如何发落你们?”李丹问。 “这事我说了能算么?” 二人听声音吃一惊,只听门帘响处,一条大汉低头迈进屋来, 还未站稳李丹的拳头已经到了,身后陈梦忙叫声:“三郎,是周都头!”李丹这才卸了力。 那汉子右手掌挡在胸前接了这拳,虽然李丹未出全力,还是让他倒退半步,伸手拉住门框才没倒下。 李丹看到他身边站着捂嘴吃惊的小丫头月影,急忙躬身抱拳:“小子唐突,请都头见谅!” “见谅个鬼!”周都头骂了句,先闪身进屋,然后招手让月影也进来,看她关好门,这才气呼呼地在椅子上坐了, 指着李丹说:“我见月影在外头杵着,就知道里面有怪,倒没想到是你!你下午闹过天香楼,揍了赵三,这会子居然还有力气来打我?” 李丹知道肯定是卫雄和他报告的,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以为是哪个来听墙角,不知道是你周都头呵!都头你大人大量,别和我小孩子见识。” “哼!我也笨,听出来是你小元霸还往里硬闯,差点撞到你拳头上……。” 周都头气哼哼地受了陈梦端上来的茶,在她面前也就不好再乱骂。 呷了口放下茶杯说:“我去而复返,就是得到消息,特地来告诉陈家的。” “什么消息?”李丹和陈梦都围拢过来。 “缇骑天黑时入城了。我打听过,其中有个校尉说,陈老爷性命是无忧的,以往这种情形最多就是申斥或夺职,不过这次逢国丧情形不同,也许还要流放……。”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章 密谋议事房 “啥?陈老爷刚上任,遇到这事已经够倒霉了,还要流放?” 李丹说完就看陈梦的脸色越来越白,忙道:“妹子别担心,京师太远,我还可以去应天镇守府上书……!” “你上个……,”周都头看了眼陈梦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国朝以孝为先,你个白丁在里头掺和,不怕死么? 告诉你,那几个书生,为首的肯定是判绞杀,从者夺功名,所有案犯全家三族充军发配九边! 陈老爷若只夺职、流放三年五载还能还乡,那是好的了。能保住命就感谢皇恩浩荡吧!” 看看李丹撅着嘴还是不服的样子,他把手一挥:“行啦!丹哥儿,你也别在这里叫屈,和我说不着。我话已经带到,现在得赶紧回去。 你也别在这里搅合了,回头被人知道不好,赶紧趁没别人知道,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我呢,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曾听到就是。” 陈梦赶紧谢过周都头,又伸手拉扯李丹给他行礼致谢。李丹无奈地看眼陈梦点点头,随着他高大的后背往外走。 月影打了灯笼给他们照着,直走到后边他进来的那堵墙下,周都头忽地站住脚,拉住李丹轻声道:“刚才在屋里有句话不好说,你李三郎且带回去给你大伯一句话,让他参详。” “周都头可是要说我五弟和陈家大姐儿的婚事?” 周都头一怔:“聪明,未料你竟想到了?那你该懂这事对李家有多重要喽?” “若是我,死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李丹坚定地说。 “哼,那幸好订婚约的不是你!” 周都头冷笑:“陈、李两家都是咱们余干县的望族,现在陈家出事就已经够了,范太尊(县令)可不想再搭进去一个李家。 事关全县的体面,你小子可必须把话带到,不能开玩笑!” “好、好,我答应你便是。”李丹无奈应下来。周都头又嘱咐他这两日需安静些,缇骑离开之前少出去闹事等等,李丹都一一应了。 周都头这才放他胳膊,转眼看他蹿、纵、撑三下就到了墙那头,气不打一处来地摇摇头,嘴里叽咕着:“李老爷诗书传家,怎么教出这么个猢狲? 可真是人说的‘庶子不架梁’呵!”说着,一手扶刀柄,在灯笼指引下穿过前院,兀自离开了陈家。 从机杼巷出来,看见满地的断枝落叶,李丹才想起来曾有过电闪雷鸣,可见地上没多少水痕,肯定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大约自己和梦儿妹妹说话那阵子,这风雨就过去了。 李丹低头走着,来到十字路口停下。往左是县衙门,往前是去市集,往右是回家的路。 他特想往左走,但是抬头看了看道口的牌坊,李丹还是咬咬牙忍住,转身朝右拐了。 那牌坊是因为李家先祖不肯写檄文辱骂先帝被杀后,先帝赐下来立在本县的。 “道义楷模”四个御笔金字虽然在夜晚看不甚清楚,但它自小早已深入李丹的脑海。周都头说得对,总不能因自己任性就毁了全家吧? 刚看到他家影壁黑黢黢的影子,就听有个声音喝道:“那是谁呀大晚上的走路,不知道已经宵禁时间么?” “修二,你吼什么?叫得比狗都响!”李丹骂道。 那叫修二的家丁闻声忙取下灯笼,慌慌张张地跑下台阶迎上来照着路,陪笑道:“三哥儿呀?您看我这老狗,眼神到夜里便不好使了。没惊着您的驾吧?” “嗯?你说什么,到夜里眼神就不好使?有多久了?”李丹边往里走边问。 “哟,大概小半年啦。”修二咧咧嘴:“瞧过大夫,也找过巫二娘请仙,都不灵呵。” “那怕是夜盲症!”李丹回身打量下他脸色,用手指指:“你去市上找卖肉的鲁大、鲁二兄弟,和他们要些豚、羊肝脏来,叫你浑家切片配那胡萝卜炒着吃,每日一副,吃三、五副应该就好。” 说着甩手给他一粒银豆儿:“你浑家若是也有这毛病可以一块儿治,那煮肝的水喝了也是有用的,只见效慢些儿就是。”修二在后头接了银子,喜得千恩万谢。 李丹不再睬他进门正要回自己屋,却见五弟身边放了个灯笼正在廊下打盹,被他回来的脚步惊醒了,起身迎过来问:“三哥你回来了?情形如何?” “你一直候在这里?”李丹惊讶。 “那怎么办?大伯和母亲都不准我出门,为等你消息我只好在这里等。” 李硕苦笑,又压低声音告诉他:“三叔去见县尊,不料门上说大老爷在陪客不便相见,他看快到宵禁辰光便回来了,现在去了议事房里。” 李丹看他一眼:“既如此,五弟你去把母亲也请到议事房,我一并说罢。”李硕听了忙答应,返身进去找高氏,李丹便自己先往议事房来。 议事房在书斋东侧,是个独立的院子。门口立着个石笋,月洞门上有块刻字青砖,李丹知道那是“纯然”两个字。 进门玄关右手是间门房,左手是廊子直通茶房。房子是建在小池塘后面的山坡上,正面两间,左侧是花窗连廊沿坡而下与茶房相通,右边是间推窗望景的花厅。 李丹一进来,听到脚步声响就有两个人从门房迎出来。“哟,三郎回来了?”打头的是本院管事胡秦,后面那个是三老爷李严心爱的小厮叫顺儿。 李丹瞥了两人一眼:“我大伯他们在里面?” “是、是,叫我俩在这里候着,长景在伺候茶水。”胡秦回答。长景是大老爷李肃的长随,李丹看这架势就知道,里面的两人都不想让旁人在场。 “您等下,我去通报!”再怎么说李丹也是位小爷,胡秦赶紧叫顺儿搬凳子来请他坐,自己绕过池塘拾阶而上去叩门通报。 不一会儿便跑回来,笑着躬身道:“三郎,两位老爷让你进去说话哩。” 李丹到门口先叫了声:“大伯、三叔。”听里面说声:“三哥儿进来。”进屋一看,李肃和李严兄弟正分坐在上手。 “进来坐罢。”李严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比兄长要白净,圆脸上两道细眉,与整天板着脸习惯了拿着大老爷架子的兄长相比,他显得柔和多了。 “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我着人满院子寻你也找不见!”李肃不高兴地问。他那又黑又长的冬瓜脸叫李丹看了就厌烦。 其实在李丹的心里他没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这不过是临时落脚的地方,是个路过的场所。 他相信自己记得前世的很多事,不然怎么解释自己对武术的无师自通?为什么自己读书可以过目不忘,对历史似乎早已成熟在胸?怎么懂得“夜盲症”和它的治疗方法? 这些李丹也不清楚答案,他只是知道:它们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别的其它可能。如果答案和他知道的不同,那倒是件奇怪的事了。 比如现在是什么朝代?从历史发展上看应该是明朝,但是偏偏本朝不叫“明”,皇帝的年号和姓名也对不上,但历史事件、脉络却惊人地相似。 李丹没法解释这现象,唯一的可能是——自己在另一个平行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与原来近似而非相同。 李丹能清晰地记得很多事,包括自己在母亲肚子里时听到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的事物,还有那个年龄里小孩子本不该记得的许多其它事情。 他幼时非常安静,因为需要尽一切时间来观察、学习在这个新环境里的生活。 他还记得父亲李穆第一次看到他爬上梯子找书,然后自己独坐两个时辰一页页翻书看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情景。 那时父亲也不明白儿子抓周时怎么会知道书和字的正反,怎么懂得哪里是第一页并且读书顺序是从上到下、从右向左的。 要知道同龄的孩子那个时候连笔杆不能吃都还不懂哩,三郎小小年纪是如何知道这些?父亲不明白,只是一个劲说此子天生聪明,是李氏的祥瑞。 父亲李穆在家是次子,却是兄弟们中间出仕最早,最后做的品级最高的。 可惜在东昌府知府任上,治理黄河故道(即旧河)的工程中不幸落水身亡,使得二房地位一落千丈。 李丹也是在那年开始性情大变,忽然迷恋起习武,导致在这个诗书之家中众人侧目,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异类。 其实李丹心里知道父亲不是正常死亡,他发现在这个年代必须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手段,光靠读书识字是无法安身立命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在前世里李丹也晓得这句话,可现在父亲的遭遇让他明白了,至少在这个时代,书本、功名虽然是进身拾步的台阶或工具,可要连自己和家人都无力保护,这台阶就等于砌在了泥沙上,根本不牢靠! 李穆不就是因为发现修堤河工的口粮被挪用,结果不明不白地丢了姓名嘛?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公、检、法,没有什么平等和权利这类说头,死了也就死了。 是呵,李穆算不得清官,不然他哪来那么些家产让兄长和弟弟嫉妒得发疯? 可有命挣没命花,死后朝廷赏个名声、谥号,再给点抚恤,也就如此而已。 李丹看到父亲的结果就是个激灵,他立即意识到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与五百年后不同的现实性,要拿那会儿的思路活在当下,那才是嫌命长了。 在这个年代里,只有自己保护自己,旁人都不会伸手也靠不住! 他开始自觉地蹲马步,叫小丫鬟贝喜给自己做副裹腿,里面先塞河沙,等自己戴着跑上十里也感觉不出重时再换上石头,最后换上铁砂。 他开始拎着两只小木桶打满水绕着全家跑。开始家里以为他闹癔症了,后来被他吼了几次才知道三郎要打熬身体。 小木桶越做越大,李丹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脱下儒衫来里面满是一块块的肌肉。 他提出每天要吃鸡,为这个还和家里拍过桌子。人们背地说他任性胡来,不理解好好的少爷不做,三郎这是要干嘛? 当然最后他也做了让步,改成每天六个鸡蛋,每十天吃一只鸡。 但很快却添了个爱吃下水的毛病,肝肚肺腰换着吃,独独不吃心和肠,说那东西不干净。 后来不知怎地,又爱好上用羊肠和烧酒做风干肠的手艺,据说是和山里猎户学来的。 唉,总之不像话,在大伯和三叔眼里越来越异类。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样子,哪有这样隔三岔五拎着刀满院子捉鸡的? 李丹不以为然,他说这叫“技多不压身”,甚至还专门跑到饭庄去看大厨怎么做菜、蒸肉,有时还上手指点一番。 他热衷于和各行各业接触,也就没有公子哥的架子,加上力气大、有武艺,做事仗义、出手大气,渐渐就获得了杨乙等人的爱戴,却被自己家的兄弟们(除了大哥)所轻视。 嫡母高氏总拿捏着他这“不务正业”的毛病斥责他养娘钱氏,平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这钱氏却不是李丹的生母,那位是她姐姐。钱氏是李穆在庐江任知县时纳的妾,她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富商。 李丹五岁那年生母去世,不久后李穆迁任东昌知府,上任前继娶了小钱氏,将她携到任上并把李丹交她抚养。 不料两人还未来得及再有子嗣,李穆便亡故了。小钱氏扶灵归葬,就在余干留下来把李丹当作亲生般看待。 所以李丹每每闯祸或做出匪夷所思之举,那高氏便说是小钱氏教养不力等等。 虽说看不上李丹的种种行事,可家里有点什么大小事,众人不知为什么都会想到“去找三郎”,就像今天傍晚李肃开口就提到“小孽畜”那样。 但现在“小孽畜”就在他面前,他正期待李丹给自己带回些消息,也忌惮他的武勇,所以声色俱厉地问了句就不再多言,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回话。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章 钱三娘教子 “我去了机杼巷。”李丹照直回答。 “三哥儿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严说着瞥眼看他大哥,见他捋着须子没表示,便继续说:“陈家得罪皇帝,全家待罪当中。你小心被人看到,连累了全家可不好耍!” “三叔放心,我自然省得。”李丹刚说完,就听门口有声音,忙起身过去开了门,正好高氏在李硕搀扶下走到门口。 “你、你,你真去了机杼巷?”高氏显然在门外听到了,满脸着急地用手指乱点:“你这猢狲,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严听了忙欠身道:“二嫂轻声,有话进来说!” 高氏挥手让跟在后面的小丫头退下,进来在李肃的右手边坐下。李硕挂好灯笼也进来,关好门挨着兄长在目前斜对过坐下,急切地问李丹:“三兄可见过陈家伯母?那边现在情形如何?” “我从后巷进去,前院似乎有公差守着。不过我见到了周都头。”李丹便把周都头教他带的话说了,屋里顿时寂静下来。 “这,你说这是县尊的意思?”高氏问。 “周都头是这么说的。”李丹干巴巴地回答,然后扭脸看了看李硕,见他满眼的不舍。 “县尊这是为李家着想呵!”李肃忽然开口:“弟妹,我看这个婚约必须赶紧处理掉才好,拖下去对我李家……。” “可是,他大伯,现在退婚也太……。这,这让硕儿今后还怎么见人呐?”高氏为难地摊开两手。 “二嫂,没法子的事呀!”李严看看兄长,对高氏劝道:“如果不退婚,就如县尊说的,小五的功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哩。 咱家现今除了大哥儿是举人可就这么一个秀才,你难道忍心看他为个女人把前程都丢开么?” 高氏咬咬嘴唇看向儿子:“五郎,你自个说,你有什么见解?” “咳,这事你问他个孩子做什么?”李肃在椅子副手上重重 一拍说。 本来李硕听母亲问到头上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听他大伯这样讲,年轻人的火气便有些上来了。 他比陈慧儿小两岁,却也是从小一处耍过的,现在听大人们商议着要他退婚,立即气鼓鼓道:“若问我,我不同意! 哪有这样嫌贫爱富的?人家出事我们落井下石,可真是出的好主意!” 李丹听了意外地眨眨眼,歪头欣赏地盯了弟弟片刻。 那边李肃已经咆哮起来:“混账,你敢指桑骂槐、目无长辈了么?你有功名了不起呀?我当年还做过一任京官哩!” “兄长消气,何必跟小儿辈斗嘴?”李严急忙劝解,又说李硕:“五郎不得无礼!怎么和你大伯回话呢?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带这些无用的闲话作甚?” 在旁边的李丹心里叫好,面上却忍着不笑出来。 原来李肃当年做礼部员外郎,在任上时接待凉州上京朝贡的达官时索贿被揭发,因此丢官还乡,所以他就怕有人揪着自己的德行说话,每每被踩到尾巴就跳起来。 尤其今晚还是被自己侄子戳中痛处,怎能不火冒三丈! “反正,我不同意,我也开不了口!” 李硕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把矛头集中在让自己退婚上,羞愤之余“刷”地起身,说:“谁赞成这主意谁去办,莫想叫我出头!” 说罢向高氏施礼:“母亲,孩儿累了先去休息。先告退!”说完涨红着脸,也不等高氏说话,低头推门而出。 李丹见了忙摆摆手:“母亲莫急,我去劝劝五弟。”说罢赶紧溜之大吉。 “这俩孩子,真是没个让人省心的!”高氏急得拍茶几。门外小丫头探头看看,却又不敢进来,只得把门关好,仍在走廊上候着。 “孩子不懂事,咱们不能由着他性子。这家有个三哥儿胡闹就够了,可不能再带坏一个!”李严摸着下巴上的短胡茬幽幽地说。 “是呵!”李大老爷叹息说:“人家范县尊也是好意嘛,小五郎不懂事,难道我们也跟着胡闹?岂不寒了县尊的心?” “县尊、县尊,他不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高氏嘟囔着。 “这话说的,若不是有我李家的名头,这等皇帝震怒的大案,你以为有银子就值得县尊注目?妇人之见!”李肃将袖子一甩,顺带看了弟弟一眼。 “是呵,二嫂。这么大的事,范县尊能点拨到肯节上,二百两是很值的。 至少,五郎的功名保住,这才能再往举人、进士一步步攀上去。 等你门前有了‘进士及第’的扁题,二百两算什么!所以不要心疼那钱了,还是说说要不要退婚的、怎么办理的好。” 李严就着兄长的眼神赶紧接话劝解。高氏应了钱的事,可银子还不曾送去,那范县令已经主动示好。 看来送一百两足矣,余下的那些自然是自己和长房分了,李严想想都觉得高兴。 “这样,既然范县尊愿意为我李家开脱干系,那再好不过。我看要尽快把退婚办了,哪怕多给陈家些也行。 不过范大人给我提了醒,咱应该给府学和县学那边也都打点些。弟妹别心疼,这可都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呵,对不?” 李肃说着,用眼色制止了着急想说话的李严,微笑着对高氏点点头。 “那,大伯的意思是……?再出三百两够不够?”高氏咬牙说完,抚掌道:“阿弥陀佛,要再多我一时也拿不出来了,就这样,如何?” “嗯,我看也差不多,那就这么办。明天我就出发去南昌,县里和饶州府还是由三弟去跑跑。至于退婚的事么,弟妹你来操持好啦。 我意见不要给现银。你给现银说不得又被当作家产充没了。 等我们和范太尊打点好,你给陈家兑好的银票,最好要面额小些的,方便携带和随时取用。 这样我们也对得起陈家,不管怎么说,他们真要流放个三年五载,在外面都要用钱呐!弟妹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高氏连连点头,还称他想得周到,全然未想这哥俩实际打点根本用不了这样多,其余的都被他们装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唉,摊上这事还能怎么办?无非破财消灾罢了!这事我还得着落在劳媒婆身上,不能收下礼金,完了她就不管了! 先叫她去陈府上说,再找顶小轿子悄悄把那陈家姑娘送回去。她家出事就往李家躲,这叫怎么回事? 又不是正经已过门的媳妇,这不是害我家五郎么? 三叔你可得和县尊说清楚,我们把线划得分明,他陈家犯的事和我们可没任何关碍……!”高氏絮絮叨叨,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 “五弟,等等我!”李丹追上李硕:“诶,我还是头一次看你这样硬气说话,这就对了嘛,你干嘛垂头丧气地?” 李丹一向觉得这个弟弟在他母亲面前太软,而今听他竟敢当面说不,真是有点难以置信。 “兄长莫夸了,小弟心里难受得很!”李硕撅着嘴回答。 “怎么?” 李硕回头看看,轻声道:“你还不晓得?他们问我心意不过是看我已有功名在手,客气罢了,哪里真的会顾及我心意呢?” “你是说……?” “到最后他们还会跑到陈家去退婚的。” 李硕苦笑:“这些人,他们想的是李家的声誉,顾的是二哥、四哥的前程,不可能真地把我放在心上!” “这倒未必,二哥和四弟是要考虑,你的秀才他们也绝对舍不得丢!” 李丹冷笑:“你说他们为李家那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大伯坐在那个位子上替全家着想原也应该。” “三哥你什么意思?这话说来说去,他们竟是对的?”李硕甩手道。 “他们为李家就舍陈家,就是方才说的‘落井下石’嘛,有什么对的?如果真的仁义,那就该想想其它办法。” 李丹叹口气:“可惜,这个家咱们俩说了不算数,在这里徒增烦恼,奈何? 不如你悄悄去和慧姐儿说说话,好歹开解下,说不定明日母亲真就送她回去,她现在肯定也是如坐针毡呢。” “也好。”李硕又回头看看:“现在母亲和大伯、三叔说话,我赶紧过去,等她回来又看得死死地,就没机会了。” 说完又谢一遍李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面去了。 他和陈慧已经订婚,按说不宜见面。但现在事出紧急,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 李丹见他自去,回想梦儿应该此刻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无力相助同样烦恼得很。 且那周都头说的,怕是会判全家流放。想想此去千山万水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情思涌上心头,不由地长叹一声。 自己到这个时代已经十五年,却还是很难理解这种株连家属的做法。 若真地有罪也罢了,明明只是牵涉而已。 唉,这个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 他情绪不高地晃荡着,一抬头已经到了自己院子前。 姨娘屋里的小丫头针儿正在门外张望,见到他惊喜地拍手,叫:“三哥儿回来啦!” 然后便跑过来拉他:“三哥儿可回来了呢,姨娘都急死了!” “姨娘着急了么?”李丹看看天色,以往还有比这时辰回来晚的,也没见说着急嘛。 “三哥儿不知道,傍晚大娘把姨娘叫去又骂人了。”针儿撅起嘴委屈地告诉他。 “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你总跑出去?大娘说皇帝派兵来抓人,叫姨娘看住你,不许往外头去呢!” “就为这个?”李丹一嘁:“这她哪里看的住我……?”话说一半咽回去了,见小钱氏正站在门口瞪他。 钱姨娘十四岁进门,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李丹在她面前有种亦母亦姐的感觉,最怕她受委屈、受气, 所以看到她就同鼠儿见了猫一般,顿时矮了三分,陪笑道:“姨娘万福,这么晚了怎么站在门口?小心着凉。” 说着给针儿打眼色,教她扶小钱氏进去。 “你也知道天晚了?可就是不管家里惦记着对不?”小钱氏说着眼圈就冒出泪花儿来。 她在家排行第三,上头有一兄、一姐。 平日父亲对她都是捧在心口上的,未料嫁给姐夫之后,先是夫婿身故,后来含辛茹苦养育这李三郎。 那大娘子还总拿出正室的派头,三天两头教训自己给脸色看,心里别提有多少委屈了。 平时在人面前她都撑着,只是一见三哥儿才忍不住要哭出来发泄下。 “哎,你别哭哇!姨娘有话屋里说,你别哭、别哭!”李丹慌忙扶着小钱氏进屋坐下,自己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不许站着,你、你给我跪下!” 小钱氏的呵斥让李丹楞了下,但他还是立即听话地跪下了。针儿伸手拿过一张椅子上的坐垫要放到他膝下,被钱姨娘伸手挡住。 “姨娘……!”针儿看她表情没敢再说。 “我平日里都怎么和你说的?”小钱氏满面怒气。 “姨娘,去机杼巷是五弟求到我头上。您知道他那个小书虫子连树都爬不上去的……。” 李丹以为是自己偷偷跑到陈家的事情惹她不高兴,连忙申辩。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钱氏气呼呼地打断他:“叫你在外不要逞能、不要招惹是非,你可倒好,连赵家三哥儿都敢打?” “呵,原来是为这个?”李丹笑起来:“姨娘休听他人添油加醋! 姓赵的打砸店铺、出手伤人,我所以气愤不过才教训他。这么快就来告状了?看来这小子腿脚还蛮利索!” “你住口!”小钱氏将桌子一拍:“陈家出事,你去探望,她家是你父亲同年,义之所在,我拦你了么? 但是赵三郎的事不同,他家是实打实的勋贵,你去招惹他做甚? 尤其是这个时节!他国丧期间去天香楼有过失,你在天香楼大打出手就没错处么? 说好听是替人出头,说不好也是个沾花惹草的嫌疑吧,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想深一步哩?” “哎呀!”李丹倒吸冷气,赶紧磕头道:“孩儿只想出气了,实在是没想到这关节上,让姨娘忧心,是儿的错!” “三郎,你如今十五岁不小了,凡事不能总这么拍脑袋就往前冲,要多想后果两步、三步才行。 既知道自己的毛病,需得实实在在去改才好,不能每每出了错处叫人拿住把柄,那岂不真成了粗鄙武夫?” 小钱氏说着垂下泪来:“姨娘被大娘叫去骂两句教养无方,不过是面子上不好看,可若全家因此轻视、怠慢了你,后患无穷呵!你、你可改了罢!” 李丹哑口无言,只得诺诺连声,请罪不已。他晓得小钱氏的意思,大娘那边早放话说他已满十五,该独立门户了。 其实,所谓“独立门户”,是要趁这机会清算阖家资财,赶李丹母子出去单过。 大娘子一直怀疑小钱氏将带回来的丈夫遗产有部分私留,另外还眼红她带来的嫁妆,想伺机掠夺。 小钱氏防备着她的野心,不想让她找到理由和口实,所以才警告李丹,有“莫要授人以柄”这话。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章 宋小牛传信 对于姨娘的良苦用心李丹自然是明白的。“姨娘,要我说她想让我们走,那咱走就是了。这个家住得这样别扭,还不如分开! 等我自立门户,好好孝敬你,咱们关上门自己过日子,强过看他人脸色!” 说实话李丹自小对这个家没太多好感,总觉得还是当年跟着父亲在任上时更加自在。 “你就是不想被规矩拘着!”小钱氏嗔道,看着继子跪在下面嘿嘿地笑,她又心软了,摆摆手:“起来,坐下说话。” 李丹忙起身拍拍下摆,在小钱氏侧面坐了,看她示意针儿去关上门,然后轻声说:“今天她又提这个话,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分家。 若真分开了,你可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再这样整日胡来任性!姨娘今后就指望你呢,你若有个好歹,可教我怎么活哩?” “姨娘放心,儿子记住了,今后一定做事小心。” 李丹向上施了一礼,想想又说:“不过那边迟早要挑明,姨娘是不是提早做些准备?” “关上门咱们娘儿俩说话,针儿也是我贴心的。” 钱三娘咬牙想想告诉李丹说:“你父亲家里虽是诗书世家,但你曾祖因不肯写檄文被害后,朝廷将家里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所空宅。 后来宣武帝发还部分田土,你祖父重振家门却也不复昔日盛景。 你父亲中进士后在户部观政三年,到庐江做县令时只有一童、一驴相随而已。 外祖赏识你父亲为人正派,两次与李家做亲,却不是为他权势、地位。这个你懂吗? 我和姐姐当年嫁过来都带有嫁妆,不然仅凭你父亲微薄的薪俸怎可能度日? 大娘子不忿我手里握着姐姐的嫁妆不予她,总说我私匿老爷遗产,打算要借分家的由头夺了去。 我一直以你年纪尚小做借口搪塞,唉!可你长大了,这借口也渐渐用不得……。” 以往李丹只知道高氏总叽咕“三郎大了该分家”,他觉得对方是讨厌自己,却没想到原来关节在“财”字上面。 “姨娘不是说,当年你把父亲做官攒下的钱都带回来给她了么?”李丹奇怪地问:“那她干嘛还要打你的主意?” 小钱氏苦笑:“是给她了,所以最初两年她对咱们娘俩多好,可后来不是慢慢就变了?人么,都会变,贪心就会叫人变的! 大娘子有了还要更多,多了又嫌不够,所以才会对咱们变心。加上那两房的撺掇,她不猜疑都不可能!” 这真叫人无语得很,李丹想了想,问:“那,当年姨娘交给她多少?” “你父亲在世时,前后通过递铺给家里送回了六千两。” 小钱氏回忆道:“后来我变卖、收拢,带回来交给大娘子的一共是两万四千两。” 李丹听了吐吐舌头,心想这还说父亲是“清官”呢,居然十年攒下这么大一笔!“她说你私匿,如何证明无有此事呢?”李丹问。 小钱氏冷笑:“当年处置那些字画、田庄、铺面、古玩之后,我收藏了所有买卖契约和银钱兑换的底票。 大娘子若是闹起来,只需出示这些证据,与我交割的数目相对即可。” 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也有留证据的意识,不过想想李丹也能理解,商人的女儿嘛,自然懂得这些东西的重要。 若是搁在大娘子身上,恐怕她办完事早拿“废纸”去灶台引火,或者做了纳鞋底的鞋样了! “姨娘都给她了,就没想过自己留些儿傍身?” “扑哧”小钱氏一笑:“傻孩子,我和姐姐出嫁时,你外祖各给了价值万两的嫁妆。你说,我何必贪她那点,又能贪多少呢?” “啊?”李丹大吃一惊:“外祖父这么有钱呵?” “他是专做北地生意的。就是把边墙外的马匹、皮张、药材收过来,把中原的丝绸、棉布、瓷器、成药、首饰这些卖出去。 我听说家里每年光是行商的生意,本金都要二三十万两,这还没算上各地的坐商铺面。你说他有多少钱?连我也算不清楚!” “哦,这样呵!”李丹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可是……姨娘,我从来没在家里看到有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呀?” 他的话逗得小钱氏用帕子捂嘴“吃吃”地笑起来。 “可真是个实心的孩子,那些都是田土、店铺了,而且大多在江北、淮南,家里当然不能留那么多现银、银票的。你上哪儿看去?” “我想起来,每年都有位栗掌柜来看你,他说是外祖父的人,可是他帮你管事?” “差不多。”小钱氏点点头:“栗掌柜祖上就是我家的伙计,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 你外祖父原本让他给我姐姐打理外面的生意,后来又转到我手里。他是个可信用的。 每年来时除去带些礼物、点心,还会向我报账,也会留下少量钱钞。 咱们娘俩在府里不拿月供,针儿、贝喜他们的月钱也都是我自己出,这里面栗掌柜出了大力,你日后见到要对他多加尊敬才好。” 李丹听了赶紧起身答应:“是,孩儿记住了!” 娘俩又商议了会儿,李丹见她气也消了,这才告辞出来回厢房里自己屋去。 本来从礼上讲,李丹长大以后分房住,钱氏以姨娘身份该住到厢房。 但是李丹不肯,说岂有为人子者高居其上,而令养育者卑居厢侧的道理,坚持让钱氏留在大屋,自己去住东厢睡。 看到他持孝甚笃,钱氏很高兴也很欣慰。 东厢推门进去是张掉漆的镶钿云石面方桌,左右各摆张同样有年份的椅子,墙上挂着幅小钱氏自己绘的《抬头见喜图》。 右手是里间门,推开进去是李丹的卧室和书桌。外间用四扇屏风隔断,后面住着小丫头贝喜。 听见有人进来,贝喜探头一看,喜滋滋地叫声:“哥儿回来啦?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奴去给哥儿打水洗脚!” 李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小丫头已经一溜烟跑向厨房去了。 李丹自己进屋解下腰带,脱了深衣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贝喜端着水进来放下,然后为他脱靴、除袜。 李丹十几年来早习惯了这种有人伺候的生活,因此坐起身由着她忙碌,口里说:“今天似乎又闯祸了,害姨娘生气。” “姨娘是好意,盼着哥儿早点顶门立户,咱们搬出去,这样就不受他们的气啦!” “嗯?”李丹惊讶地看贝喜:“怎么,你也知道要分家的事?” “前院成天叽咕,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贝喜抿嘴一笑回答:“她们那边上自宝纹姑姑,下至厨娘、小厮,哪个不知道大娘子的心思?” 小姑娘今年十一岁,进来伺候他两年了,在外人面前学会了装乖巧,可进这屋来还是像只小麻雀。 不过李丹习惯了,听不到她的声音倒会觉得缺点什么。他想了想正要继续问话,忽然有人叩门。 贝喜听了便轻声道:“两长三短,应该是小牛哥。” “嗯,”李丹也听出来了,这是他和长随宋小牛的约定,便示意贝喜去开门。 宋小牛是车夫麻九的外甥,父母都在宁国之乱中遇害了,从小在麻家被抚养大。 麻九自己仨女儿,就拿他当亲儿子养。他今年十七了,比李丹还高半头。 六年前麻九求了二房管家曾五叔,送他进来伺候。 高氏见他结实,想着这边除三郎外全是女人家,确实需要个做力气活儿的,就分了到后院来做事。 有次偶然李丹发现他在没人地方耍拳,追问下才知道是和他舅舅学的,那麻九居然原先在军营里做过百户教头,后来受伤坏了腿筋才不得不退出来混马夫。 李丹缠着麻九求他教授武艺,受他指点学了些拳脚和基本功,所以和小牛算得上师兄弟情分。 进门后宋小牛先规规矩矩给李丹作揖唱喏,然后便笑呵呵地上前道:“三郎今天在天香楼做下好大事情,全城都轰动了,说你拳打赵三儿解气得很哩!” “快别提这个,我刚刚领受了姨娘的数落回来。” 李丹吐舌做个鬼脸:“不过说实话,没想到那厮这样不禁打,也真无趣得很。就是古人讲的,胜之不武啊!” “管它什么武,反正你打得好,受他气的百姓恨不能放爆竹庆祝呢! 哥儿以后有这等好事叫上我,不用你动手,看我不打杀那欺男霸女的贼!”宋小牛说着将斗大的拳头攥起来挥舞了几下。 就听身后贝喜的声音说:“你消停会儿吧,哥儿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呢,你又来引他做什么?” 宋小牛缩了缩脖子,赶紧嘿嘿笑道:“我的小大姐,我哪敢?不过陪哥儿说说话罢了。” “当时事情急,没来得及叫你就和杨乙去救人了。张金刚被六个人围着打,断了一臂,当时还是蛮凶险。 你家全指望你一个男丁,我可不能拖带你去那场合!”李丹摇头。 “诶,这有什么!不过几个混混罢了,又不是上战场!”宋小牛叫起来。 李丹只是笑着不应,转而问他:“你这样晚来,可是有什么事?” “哦,对了!”宋小牛拍拍脑门赶紧说:“方才前边传下话,叫我舅舅明日一早套上骡车去接劳媒婆过来。” “唉,果然!”李丹叹气。看来最后高氏还是不管五弟的想法要和陈家退婚了! 想想这事传出去,那些士子们肯定会咬耳朵说李五郎翻脸无情之类,他决定要是听到哪个嚼舌头,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牛哥,最近家里事多,我若不在你要周护好这院子。”李丹说完招手让宋小牛到近前,悄悄耳语了几句。 宋小牛惊讶地看看他,点头道:“我懂了!三郎放心,哪个赶胡来,我大棍子打出去!” “你就不怕我母亲和大伯、三叔他们?”李丹笑吟吟地问。 “我拿姨娘给的工钱,又不曾卖身,他们能把我如何?米店伙计廖二都知道拿着主家的钱就得替主家分忧哩! 我宋小牛在这院里吃了六年饭,又有哥儿你教我做菜手艺,把着手教我识字,难道我连‘报恩’还不懂吗? 三郎你放心去忙,我守在家里,看谁敢乱来!”宋小牛雄赳赳地拍着胸脯表示。 送走小牛,贝喜转回来伺候李丹睡下,回身持了烛台待要回自己床上, 犹豫了下疑惑地轻声问:“三郎方才到底和小牛哥咬了句什么耳朵,我看他后来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告诉他,前院说不定会找个理由来搜咱们院子。”李丹幽幽地回答。 “啥?他们会这么大胆?”贝喜吃惊。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李丹冷笑:“人家既然怀疑咱们私匿了我父亲留下的财物,那自然就要找出证据来。 咱们那位大娘子是个听风就是雨的,保不齐哪天一拍桌台真就来这么下子。不得不防呵!” 贝喜拿着烛台站在那里愣怔半天,还是不敢相信自家人会对自家人做出这样事来。她想了想,又说不出什么反驳意见。 转身才走到门口,听李丹轻声嘱咐:“要真出这种事你也别慌,咱们不怕鬼叫门随她们折腾去。 若我不在,你就去叫牛哥来主持着,那帮人怕他,也就不会太过分!” “呃,知道,我记下了。”贝喜连忙应道。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章 五郎议退婚 次日一早,麻九果然赶着骡车去了劳媒婆家里,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上车,径直送入李府的二房说话。 当听说是要和陈家退婚,劳媒婆的麻子脸不住抖动,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高、高娘子恕罪,老婆子这辈子做媒无数,可、可这退婚的事情……,这、这,这还真没办过哩。要不,您另找位媒人去说说?”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退婚这种事是媒婆们的大忌! 婚事成了那是你做媒的积德有劳,尤其李、陈两家都是官宦门庭,对媒婆来说更是脸面光彩。 可要做到退婚这份上,将来人家觉得晦气,谁还愿意来照顾你生意? 再者,说合婚事是两好并一,退婚可就要得罪其中一方了。 假如将来陈家遇赦放还,人家最不济也还是本地乡绅,得罪一家就等于得罪十户,这不是亏本生意嘛! 所以劳媒婆作难,不乐意去出这个头。 “劳家嫂嫂,你看看,都是女人,我会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高氏手里那绢扇慢条斯理地扇动着。 这劳媒婆的男人是以前高家的佃户,后来得高父赏识,调他到城里铺子上做了个米店管事的杠头,所以高氏称她“嫂嫂”。 “你不想去我明白,可……你不会想让我替你跑这趟吧?”高氏说完,抬眼瞟了她一眼。 “这……。”劳媒婆额角渗出汗珠,她用帕子抹抹,轻声道:“那,那大娘给个提示,退婚总得有个由头不是? 她家男人虽然获罪,但、但这个话……它没法……。” 高氏一嘁:“这还不好办?国丧期间,应天府学的学生们胡闹,那陈仕安做为提学当然要承担责任。 如此失德家庭怎能与我李氏婚配?这不是现成的口实么?” “哦,哦,那……那我就去试试?”劳媒婆说不过,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二奶奶,不好啦!”一个丫鬟忽然跑进来叫。 “什么事,吓人一跳!”高氏喝道:“这等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 “是五郎,”那丫鬟惊慌地发现屋里还有别人,忙补了礼, 压低声音说:“五郎听说奶奶把陈家大姐儿送回去就恼了,现在关着门,谁也不让进去,在屋里拿着把剑又砍又砸地。奶奶你快去看看吧!” “这、这个不省心的!”高氏听说儿子在屋里,还拿了把剑,顿时魂儿都飞了。 她也顾不得劳媒婆,急急忙忙拎起裙摆就往外跑。几个丫鬟只得在后面追。 劳媒婆心里冷笑,想想话还没说完又不敢走,索性跟过去看看热闹。 从二房正屋到李硕住的小跨院不过几十步远,这院子并不大有些狭长。 李硕住的小楼在上首,靠西墙下是四间厢房,宝瓶门那里进来是个藤萝架,从这里沿东墙直到他书房窗下摆的全是各种花草。 这是李硕日常的爱好。花草和西厢之间只有一丈宽窄,现在站了不少丫鬟和家丁,纷纷吵嚷令高氏头疼。 有人叫了声:“二奶奶来啦!”众人立刻不做声,垂首让开一条通道。 “儿呀,你这是做什么?”高氏着急地站在台阶上顿足叫道。 “母亲,我不是说过不同意退婚么?你为什么还是把慧儿送回去,那劳婆子来又是做什么的?”李硕带着哭腔在屋里说。 “诶,还不是为你好!”高氏说着往里走。 却见李硕恶狠狠地拎着一把短剑出现在门口,吼道:“你们这样做,叫我如何做人?我还不如死了,免得去受人的眼色!” 说完便将剑往颈上一横。 高氏吓得“扑通”坐到地上,“儿呀”、“我的天”地大哭起来,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有去扶高氏的,有想冲上去夺下李硕手中武器的,还有几个“聪明”点的小厮扭头就往外跑想去找大老爷、三老爷报信。 “这里出什么事了?” 领头往外跑的一个忽然被人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李丹,忙比比划划地告诉他:“三郎快去,五哥儿放了把剑在自己颈子上要自戕哩!” “胡闹!”李丹丢开那人三步两步走进去。他推开挡道碍事的来到前边,李硕正要退回屋里去。 “五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李丹的声音李硕楞了下,正要说话,忽见门外走进两个青年。 走在前边那个身穿儒衫,后边的则一身短褐打扮,手里还拎着张软弓。 “小五,你拿把剑做什么?快放下!”那儒衫青年背着手昂然上前,看都不看李丹一眼直接命令道。 李丹听到背后声音收回脚步,冷笑道:“哟,二哥这么快就来了?”回头看看:“咦,还有四弟?” “唔,我正在射箭,看见家人乱跑,说是这里出事,所以就来看看。”老四李勤是个诚实的,他手里还捏着一支未发出的羽箭。 他个头敦实,是兄弟几个里面最矮的,所以边说边踮起脚想看清前边的情况。 “哦!”李丹转向李靳:“二哥也来看热闹,不读之乎者也了?” 李靳翻个白眼:“大伯、三叔都出门了,大哥也不在家,我自然该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好,那请二哥上前,小弟洗耳恭听。”李丹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刚迈出半步,李靳又收回去了。 他狐疑地看看李丹,背手摇头晃脑说:“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种事我看还是三弟来处理的好。” “唉呀两位哥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客气?不拘是谁,你们倒是赶紧和五郎说说,让他先把剑放下,好不好?”高氏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拍着裙摆说。 正茫然看着兄长们的李硕听了,想起自己是要“自戕”的,忙把剑换只手握,放到另一侧肩上扛着。 李靳看看周围,忽然没了兴趣:“唉,好好,这事我们不管了。三郎,这里交给你,我还是回去读书要紧!”说着转身就走。 李勤见了忙叫:“二哥等等我!” “四弟要走,请帮忙把这院子里的人都顺手带走!” 李丹咧开嘴大笑,看着李勤把满院子的人往外赶,转身躬身作揖:“母亲也请先回,这里我会把五弟安顿好,请放心。” 高氏知道李硕素来听三哥的,见他来心里就已经踏实了一半。 忙唤过丫鬟们扶着自己慢慢地往外走,到藤萝架子下面回头满眼怨望地盯了李硕一眼,这才出门。 李丹叫本院的下人各回本屋,然后走上台阶手扶门框,看着后退到屋里的李硕笑道:“我昨天就说了他们会我行我素,你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不是大惊小怪,我要给母亲个教训,让她以后不能随便拿我当小孩子看!”李硕气鼓鼓地说。 “行、行。”李丹点头,冷不防脚下动了下来到他身边,伸手飞快地一挥。 李硕只觉三哥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己面前,正错愕间手里的剑也没了。 “以后记得,要是你真想吓唬母亲,就找把开刃的刀剑。这种挂在墙上欣赏的玩意儿没多大用处!”李丹笑嘻嘻地说完,将那柄短剑随意丢到不远的茶几上。 李硕目瞪口呆,自己拿来吓唬母亲的武器,就这样被李丹像对待件玩具般地缴了。 “三哥,我那把剑可是前朝的古董呢!”他无奈地指指茶几说。 “狗屁!”李丹不屑地嗤笑道:“这种东西摆着好看,战场上不堪一击。这也能称作武器?也就能拿来吓吓母亲而已!” 李硕听他将自己心爱之物贬得一文不值,撇撇嘴,揣了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站着作甚?”李丹大咧咧在正面椅子上坐了,让李硕也找张椅子坐。 瞧见打翻了一桌子的樱桃果,他伸手抓来一把,选一颗丢到嘴里。 “慧姐姐已经被送回去,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吐出籽来说:“我昨日叫你去见她一面,可见到了?她怎么说?” 李硕红了脸,犹豫半天才道:“昨晚倒是去她门前了,可她不肯开门,只隔着窗子说了几句。 ”他手里拽着衣角,低头抹了下眼睛:“她说,自古婚姻父母之命耳,既然母亲决意退婚她也只好从命。 还说运数如此,有遇无缘。让我各安天命,不要怨天尤人等等。” 李丹看他一眼,明白这小子其实听了陈慧的话,对这场婚事已经心凉了半截,但今天这顿闹无非是要表明自己立场是不肯的。 话说回来,他若不这样闹闹,传扬出去在士子们中间才真的没脸见人了,那些儒生的吐沫也会伤害不浅呢! 本来嘛,十来岁的小孩子搁在前世不过小学毕业而已,他懂什么情呵、爱的?耍耍少爷脾气,也就这样了。 “你能想明白最好,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你前途着想,莫要再闹令她伤心、担忧了。” 李丹说完停顿下:“倒是这件事让陈家雪上加霜。有了被退婚的名声,慧姐姐再想嫁个好人家都难,除非遇赦或者皇帝为陈伯伯平反。” “啊?”李硕一听又直起身子来:“那、那兄长,我们一起去前边,请母亲收回成命罢!” “晚了!”李丹摇头:“慧姐姐被送回去,说明母亲可能已经同她谈过,又或者慧姐姐自己去找过母亲表示愿意退婚。” “这怎么可能?慧姐姐怎会自己同意退婚?” “怎么不可能?”李丹反问:“你就觉得慧姐姐嫁给你是最好,没想过她会怎么选择? 若是由我选,这时候主动同意退婚才是对的,既能保护你,又不让未来夫家受到丝毫牵连。 傻小子,你以为慧姐姐只会想着逃到李家来躲开这场无妄之灾?那你小瞧她了! 最初的惊慌和躲避之心兴许有,可冷静下来,她应该是自己同意了回去。 这才是陈家的女儿做出来的事,是母亲口里说的失德之家、不配我们李氏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子!” “三兄这话说得……,那岂不是我们太对不起陈家?”李硕眼圈红了,重又把头低下去。 “你以为呢?”李丹冷冷地问。 “我、我……。”李硕嚅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李丹起身走过去拍拍他肩头:“若是像周都头所说,陈伯伯被判流放,按说罪不致及于家属。 陈家最多也就是个在原籍监视居住,隔几日往县衙报到,做些劳役苦工之类。有咱们照应着受罪不到哪里去。 可这次闹得有点大,周都头意思很可能全家一起流放。那样就看流放到哪里,左右也出不去海外呗,最远我想也就是崖州。 咱们可以使点银钱打点公差,让他们一家路上少受苦。 还有,退婚也好,求母亲把慧姐姐嫁妆换成银票让他们在身上带着,到地方以后省吃俭用也也能度日。” “诶,这个办法好!回头我去和母亲说!”李硕拍手道。 “还有,我昨夜里想了,如果流放地不远,比如就在闽、越这些地方,咱们甚至可以派几个兄弟一路随行保护也是使得的。” “有劳三兄安排!”李硕大喜,甚至还作个揖。 李丹连连摆手:“不用谢我,其实你知道的,我也是为梦儿……。”说到这里倒不好再多讲了。 高氏回到自己屋里,因惦记着儿子这边便没继续和劳婆子说退婚的事情。 悄悄派了丫鬟到院子里探听,回来说三郎已经进去了,五郎也丟了武器,貌似两个人正坐着说话。 高氏这才长出口气,点头说:“唉,看来这孩子还是听他三哥的话,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那么好使呢!” “奶奶如何这般说?”大丫鬟春芳颇有眼色,一手递上来吹凉的茶水,一手接过高氏的绢扇,笑盈盈道:“五郎是您的骨肉,自然母子连心。 三郎为兄,辅佐嫡子是应尽的本分。五郎能纳言听谏,说明他心地宽宏,真真是棵做官的好苗子。您的福分还在后面哩!” 一句话说得高氏心花怒放,格格地笑起来。 春芳忙趁机提醒:“奶奶,那劳媒婆还在外头候着呢,您看是继续唤进来接着方才的话儿讲,还是叫她先回去改个时辰再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章 严旨下陈门 “哎哟,光顾着五郎,倒把这事忘了!” 高氏以手加额,忙道:“择日不如撞日,事情已到这般地步,不赶紧解决怕是夜长梦多。 你便叫她进来,我吩咐清楚了好让她去做事!”春芳答应一声出来,招手让那婆子进去。 劳婆子杵在廊下正站得腰酸,见状忙咬牙挺着进屋,先给高氏见礼。高氏心里舒坦许多,看她样子知道站久了,心里过意不去。 叫人搬过锦墩来让她坐下说话,吩咐道:“你方才大约也听见了,那陈家大姐儿出事时慌不择路躲来我家,现在已经送回去了。 哦,可不是我叫她回去,是她想了一晚自己想清楚,今早来亲自和我说的。 唉!要说倒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惜她家摊上这事,是和我李氏无缘呐。 所以我才叫了你过来。你放心,那慧姐儿回去必然和家里有番说法,你去退婚她家不会赖到你头上。 本来她家急匆匆送慧姐儿过来要与我家五郎成亲,连嫁妆都带来了。 我们家大伯起疑,派人出去打听,这才知道陈家犯事的情节。陈家娘子虽然爱女心切,却是走了昏招,哪有这么办事的? 我家再怎么,也不会因为贪图这点彩礼把自己儿子的前程断送出去,是不? 唉!说白了,这次是惊动天地的大事非同小可。虽然陈君与我亡夫有同年、同乡之谊,我们也承受不起呀! 这些你去的时候要和她家说清楚。 至于那些嫁妆……。”高氏朝春芳点点头,看她转入里屋,不多时取出个包袱来。 高氏指着道:“吃食、衣物我们不便退回,折算了二百两银子。 首饰、金银、器物,我叫管家请人来估算过,折了一千两,共一千二百两。 都换成五两、十两、二十两的小额银票,方便他们在路上打点、使用。 田土和铺子的契约如数在内未动,如果陈家也想换成银票,我可以帮忙,让他们出个数目来。” 说着春芳已经将包袱放在劳婆子手里,又在上头放了只五两的小银锭子。“这是给你的酬劳,奶奶赏下的,收好罢。” “这……。”劳媒婆做出犹疑的模样看向高氏。 “收下罢。说不定她家还有话要你带来,我们不便出头,少不得劳烦你几趟。 你打点公差也需要银钱嘛。此事了结,我再给你五两!”高氏说。 “唉哟,那、那我谢谢二奶奶!”劳婆子大喜,赶紧双手合十躬身相谢。 高氏却做出不忍的样子,挥挥手叫:“春芳,你送送劳家的。好好做,务必让她家写了退婚文书,把李家的彩礼要出来!” 劳婆子被许了好处,心下平和许多。想着且看在银子的面上,就豁出脸去替李家二奶奶走这一趟! 于是由春芳送出来,还是到侧院里找到麻九,让他赶车载了去陈府。 这时陈家门前站了个年轻持水火棍的衙役,见骡车停下笑问:“麻九叔,你家今日好忙!先是送陈家大小姐回府,这会儿又要送谁?” 劳婆子掀开轿帘呲牙一笑,唬得那衙役往后退一步:“劳家的?你来作甚?莫不成这时候上门来提亲?” “不是提亲,是退婚!”麻九面无表情地答道。 “退婚?”衙役鄙夷地撇撇嘴:“怪道送了陈家大小姐回来,原来是嫌弃她家了!” “你懂个屁!恁多废话,小心你爹寻亲时,我给你找个大嘴岔的泼娘们!”劳婆子瞪了那小子一眼,抬腿就往里走。 “哟,这是谁说话这么硬气?” 话音一落,卫雄左手扶刀柄,右手背在身后从券门的暗影里闪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劳婆子,把那媒婆吓得往后一缩。 “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卫爷当值?”劳婆子立刻换上副笑脸。 卫雄可和这些衙役不同,人家是县衙正式编制的典吏,相当于后世的“公务员”,而他手下那二十来个人其实都是帮闲,也就是“临时工”。 县衙门编制有限,县尊下面有主簿、各房司吏、照磨,刑房都头、巡检,最低的才是卫雄这样的典吏。那做事人手不足怎么办呐? 衙门从收上来的税赋里可以少量提留,用来养些“役丁”,役丁人数要看地方上能承受多少,钱多的可以多使唤几个,钱少的就少用点人。 按本朝制度,县里役丁要分摊给下面保甲,各家轮流派壮丁到县里供使。那大伙儿不乐意,因为出壮丁服徭役会影响农活和生产嘛。 于是县尊体谅大家,每家每年多收俩钱,这样你们不用出人了,县里雇人来替你们出役。这就是帮闲的作用! 百姓觉得不耽误自家且损失可以忍受,县里也得以安置闲散人员、稳定治安,一举两便! 是以如卫雄这样的普通典吏,以自己“有编制”的身份也能统带十几、二十个帮闲役丁,狐假虎威好不威风。 在一般百姓眼里这种人虽是小鬼,但却得罪不起,所以劳婆子见到他便陪了小心,一面告知是李家二奶奶差自己来退婚的,又悄悄放他手里一两来重的散碎银子请他行个方便。 卫雄听说是李家使唤来的,扬了扬眉毛,大声咳嗽着告诫她:“别啰嗦,快办事,莫要给我找麻烦!”说完挥挥手让她进去。 麻九见了也不吭声,远远地拢住骡车,自己蹲下身取出火镰抽其烟丝来。 卫雄是衙门里的人,早知道这老头儿是军里退下来的不好惹,所以也就由他去不予理睬。 不料这锅烟尚未抽完,巷口却是马蹄得得。 为首是周都头带着两名公差开道,后面两位穿着绯红色飞鱼服,革带缠腰,下面是黑地百褶江海拽撒的骑马锦衣校尉。 “哟,这就是缇骑老爷呵!”麻九叽咕了声,接着便看到后面一顶蓝呢小轿转过来,县尊范老爷也来了。 卫雄忙不迭地跑出来在门口施礼相迎。 两名校尉跳下马来到门前,年长些的抚着络腮胡子抬头看看“提学府”的匾额,皱眉问道:“就是这里?这陈大人好歹是江南的官儿,怎的家里如此寒酸?” “回大人话,确是这里不假。那陈仕安父母早亡,还是岳家送他去读书、考科举,如今家里只有一妻一妾和两个女儿,并无男丁。” 范县令身体有点胖,但还是尽量提着官袍前摆从轿子里小跑着追上来回答校尉的问话。 “啊?文书上没写呀,哪里来的妾室?”校尉也有点懵。 “哦,那是他妻当年嫁来时带的陪嫁,去年底陈仕安回乡省亲时收房的。 不过当时只请了下官等十余人到场做个见证,所以很多人并不知晓。 想来他回南京赴任,还未来得及向吏部申报便出事了,所以文档上只写有其妻陈尉氏,没有妾室陈宋氏。” 范县令一面用帕子抹额上的汗水,一面解释说。 “哦,原来这样。”那校尉略为沉吟了会儿。 这时那年轻些的警惕地打量下旁边的麻九:“喂,你是谁呀?不是说要看紧门户么,他家怎的还有访客?”他扭脸问范县令。 “呃,这个……?”范县令立刻瞪了周都头一眼。 卫雄和周都头耳语下,周都头立刻了然,赶紧上前作揖道:“回大人话,这是李府的车子。 李府二老爷生前是山东东昌知府,因公殉职后先帝赐棺、御笔题谥号,送回原籍安葬的。 陈家大姐儿和李府嫡子是李文成公在世时订的娃娃亲,这事本地人都知道。 但今陈家有罪,李家便不愿再结这门亲事,所以文成公遗孀遣了媒婆来正在里面谈退婚文书的事。” 两名校尉对视一眼,既提到人家府上是先帝旌表、赐葬过的,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 只是那年轻的嘁了声叽咕道:“落井下石,什么东西!”众人不做声,只当没听到。 年轻的似乎还嫌不足,挥手道:“那也别让他蹲在门口,像什么话!” 周都头凑过去轻声道:“两位大人息怒,若是旁人我们早赶开了。只是这位与众不同,所以小的们平日多有礼让。” “嗯?什么不同?” “麻九爷如今被李府收容,虽只做个车夫,但他原本是南直隶金山卫的百户教头,南边不少游击、参将都与他有师徒之谊。 他自己却是在仁宣年间平倭乱时受伤,因功赏退的,身上还有忠勇校尉的武爵……。” “嘶……!”那年轻的不由转头又看了麻九几眼。 年纪大些的抬抬眉毛,点头道:“既如此,你去与他好好说,请他到影壁下阴凉处候着。 若是还中意门口这地方,等咱们办完事再回来便是。”说完招呼那年轻的:“小赵,咱们且进去罢。” 麻九其实已经听到他们说话。将眼袋锅子磕磕,起身牵了牲口,一句话不说就往影壁走了。 赵校尉笑着对年长者道:“卢叔,这人倒没架子,是个好相与的。” 卢校尉边往里边走边笑着摇头:“小赵你不懂,像这样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心里不惧任何事,也不愿多生任何是非。 活一天就是赚的一天呐!等你刀上见过血就懂了。” “咱成天净忙和这些破烂事,我哪有机会见血去?若是我也上战场,少不得挣个世袭的将军回来!” 赵校尉撇着嘴跟在卢校尉身后,不服气地说道。 尉氏已经听到缇骑上门的消息。她今天见大女儿被送回来就知道李家要撇清,果然劳婆子就来了。 不过说到后来劳婆子拿出那些银票,并说明李家二奶奶特地给换了些小面额方便使用的,又让她觉得人家做得还不算太绝情。 旁边两个女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着,她也心软下来,便签了那退婚文书。结果劳婆子刚收起文书,缇骑就到了。 满屋子皆是惊慌,尉氏却起身,将那些房契、地契依旧放进包袱,又叫女儿将自己屋里柜中藏的契书也都拿来一并交给劳婆子。 “劳家的,还得麻烦你走一趟,把这些带给李家二奶奶,请她帮我们变卖,得了银钱扣除李家送来的彩礼,剩下的替我换几张大面额的会票就成。 若是来不及交给我,就请放在五郎名下先收着,拿出去生息也好、经营也罢,我都没话说。” “唉,奶奶可真是不易,你两家这场缘分太可惜了!” 劳婆子本不想再掺和,后来觉得有银子赚,为什么要往外推哩?于是赶紧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哎,你是哪个?媒婆?出去、出去,还有没有不是这家的闲杂人等?有的话赶紧离开!” 赵校尉大声呵斥着,然后和卢校尉在天井里站定了,高声道:“陈尉氏何在?请出来听候南直隶刑部的发落文书!” 劳婆子抱着包袱落荒而逃,出来赶紧找到麻九的骡车,连声催促:“走、走,回府去见二奶奶,快走!” 高氏见她回来,包袱里的书契没少反而更多了,大为惊讶。一问才知道缇骑已经进了陈家的门。 “哦,原来陈家娘子是这么个意思。这、这是把她家的家底子都托付了?” 正说着,李硕进来给母亲请安,看见劳婆子也在,忙问陈家情形。听说缇骑已到,不由地颓唐跌坐在椅子里。 高氏不忍,便对他讲了陈家将不动产相托的事。 李硕半晌才说:“我家对不起陈家,她们还能信任相托,实在令我羞愧!母亲对此如何打算?” “这……。”高氏看看劳婆子,对儿子说:“教汝知晓,这里面一共有两百四、五十亩地,还有四间铺面,一处磨坊。 我的意思,现在缇骑就在本县,若是处置容易引人注目。不如等等看,待缇骑老爷们离开了,那时再说如何处置也不迟。” “就依母亲。”李硕抬起头说:“若一月后仍未能处置,便按陈家所言寄在儿子名下,待她们获释归来,儿子还给陈家便是!” 高氏本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小贪,但也是读过几天书的。 想想这些东西最多不过两、三千两银子,图了它没多少意思,倒不如当着劳媒婆的面让儿子做个好人。 遂答应说:“好,就这么办理。”然后赏了劳婆子,叫她抽空去陈家递个回话。 次日便有消息从县衙里传出来,原来应天的南京刑部判决陈仕安全家流放广西桂阳,已封家产予以抄没。 陈家主母尉氏和两个女儿被带往县衙拘押,等待京师皇帝核准后便启程去南昌,在那里与押送陈仕安的队伍汇合再一起南下。 至于家中的仆佣予以遣散,奴婢身份的交官另行发卖等等。 “咦,老周,这里面怎么没提到宋姨娘?”李丹在楚老倌儿酱铺隔壁茶铺子里请周都头喝茶,听罢这消息察觉了其中的差异。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章 李文洲中举 周都头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是没有宋姨娘,上头来文时根本不知道陈大人纳妾的事,陈大娘子又恳求过缇骑校尉,所以放过了她。”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周都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一百两银子什么都可能了! 她是民籍,既未卖身又非奴婢,连范太尊都帮忙遮掩,校尉们乐得收银子,多这个嘴做甚?” “一百两?”李丹觉得匪夷所思。 “嗯,一百两……两个人!”周都头伸出两根手指。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周都头立即将手指头收了回去,两手一揣笑吟吟地不说话了。 李丹正待接着问,忽然看到一名役丁边跑边东张西望地过来,此人恰好他认得,便叫:“于七哥,你找谁呢?” “我找……。”那于七落眼一瞧:“诶,周都头、李三郎,恰好你们都在这里!”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那于七已经跑进茶铺里来笑嘻嘻地伸手向李丹讨赏。 “作怪!我老实坐在这里吃茶,为什么赏你?”李丹莫名其妙。 “好教三郎你知晓,方才有递铺快马到驿馆,送来大红喜报。贵府大郎在春闱上一举高中,如今是举人老爷了!这消息难道不该赏?” 于七才说完,李丹已经跳了起来:“你说啥,我大哥中举了?真的么?” “喜报就在县衙,估摸这辰光太尊应该已经着人敲锣开道去报喜啦。我是特来报知都头知晓,没想到运气好遇到你二位都在这里……!” 李丹已经坐不住了,急急忙忙要往外跑。又转身回来从靴子里抽出支牛皮鞘的短匕丢给于七,道:“赏你的!” 又拍出一把碎银子在柜台上说是替店里所有客人付账,然后高高兴兴地往家跑。 那于七开始见他给自己把匕首,正不乐意,忽见柄上闪闪地似是有数粒宝石,赶紧满面笑容地揣到袖子里去了。 “捷报,提塘官报贵府令姻弟老爷“李”,金名“著”,高中,甲子科江西乡试,中式第十八名举人!” 李丹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外面已经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有人高声唱念,念罢便有数只手将喜报递上去,不一会儿便贴在了大门上方。 接着鼓乐声起,噼噼啪啪地还放起爆仗(鞭炮)来。 管家李朴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指挥着两个仆人抛洒喜钱,引得人群一片骚动和欢呼。 李丹一看也乐了,转身跑到街面上钱铺,掏出两张一贯的钞来换了一笸箩铜钱,边走边撒,引得大群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门前。 李丹将笸箩里剩余的钱尽数抛出去,趁人群蜂拥趋上之际找空子跳到门里。 笑嘻嘻地问李朴:“三叔回来没?我听到消息就往回赶来报信,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三老爷还未回,可他已经在路上听说了,派了路宁儿骑驴子先回,说是今晚即可到家。三奶奶得信在后堂上哭个不住,大奶奶同二奶奶正劝哩。” 这李朴的老辈算起来同李丹的祖父是庶支兄弟,所以也算长辈,看到小辈里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乐得满眼泪花。 李丹闻言便赶紧往后堂来,刚绕过穿门就看见丫头、婆子们堆在堂外正叽叽喳喳,他无心去管,绕过东廊径直进去。 “哟,都到啦?二哥、四弟,恭喜大兄高中!”他进门先给李靳、李勤兄弟作贺,因为他俩和长兄李著都是三叔李严之子。 李著是三奶奶舒氏亲生,李靳和李勤是李严妾室崔氏所产。 李著得中,李靳与有荣焉,却作矜持状,背着手点点头微笑道:“兄长得中,不出我所料。以他的才华估计再高走一步也是可能的。” “哦?四兄竟能猜到大哥中举?那么,四哥,你与大哥相较哪个更厉害呢?” 老实人害死人,李勤一本正经的问话让李丹和李硕都憋了笑扭过头去。 李靳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弟弟期待的目光又不好不答,只得说:“文无第一么,说什么谁更厉害? 大哥长我数岁自然对圣人之言理解深刻。你且看我如大哥般年纪时,也定是高中红榜、要金殿对问的。” “四哥,闻说皇帝身高九尺甚是威风,昔年竟有新榜进士在殿上战栗不能答者。”李硕碰碰李勤肩膀道。 “阿弥陀佛,还好父亲叫我习武,我可以不受这等罪过!”李勤摇头。 李严认为家里要有文、有武。幼子李勤老实、健壮,所以被他从小就往武生路上培养,跟了两位师父学习骑射功夫。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他是三房这三兄弟里和李丹走得最近乎的。 “嘁,看你这胆子!”李靳看不上这个“粗鄙武夫”的弟弟:“皇帝威风那是自然,可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子嘛! 为臣子的要尽忠职守,要大胆规劝、直言进谏。都似你这般,如何对奏国事、为君分忧哩?” 李丹不想和兄弟们混搅合,忙道个罪进里屋请安。 进门一看满屋子人,长房大奶奶窦氏今天破例叫三奶奶舒氏坐在中间,正用帕子为她揩抹泪花。 她身后站着长房的福、禄、寿三个女儿,下手是长房的苏氏和文氏两位姨娘。 李丹先和母亲请安,又向两位婶娘请安。 母亲高氏笑盈盈地叫人搬张绣墩来让他坐,笑着说:“你们看,今天大郎中举,连带着三郎都规矩了好些呢!”这话引得大家都掩口轻笑。 李丹红了脸,说:“母亲不知道外面有多热闹,抓喜钱的人站了满巷子,儿子在门前亲自撒了一簸箕呢!” “唉,大郎真是个好孩子!可惜长房没那样福分!”窦氏说着羡慕地撅起嘴来,身后两个妾苏氏和文氏忙低下头去。 “大嫂莫急,两位妹妹都年轻,说不定……。” 高氏忽然意识到李丹在场这样讲话不合适,忙改了口对他说:“对啦,你三叔着人带话回来,说今晚打算在鸿雁楼请客。 你刚进来时我们正说此事似乎不妥,大伯母的意思是不是在家里摆几桌意思下就好。三郎你看呢?” “呃,二兄什么意见?” “他?人家名士风格,将来出将入相的。才不乐意过问这等鸡毛蒜皮!” 舒氏撇撇嘴,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小声道:“不是吹呵,他一心想比过他大兄去,我看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真的,你们瞧瞧他那做派、气度,哪点比得上著儿?” 高氏见众人尴尬,忙挥挥手:“三郎,问你话呢?鸿雁楼的事儿……?” “母亲,孩儿以为大伯母说的真真是高见。如今国丧未满不宜张扬,陈家的事例就在眼前,缇骑还在县内未走。 这时纵然大兄高中,咱们最多也就是放两声爆仗,撒些喜钱,人也无可厚非的。 可再要进一步订酒楼、摆大宴,怕就过了。孩儿以为三叔一时高兴,许是忘记这个茬。 真要庆贺、宴请,不如我去鸿雁楼走一趟,把他家大厨请来家里。 咱们就在前面堂上摆几桌,用点清淡水酒,不挂红、不举灯悄悄就办了。不知您各位意下如何?” 上边三位听了互相交换下眼色,窦氏点点头:“我看行。如今特殊时期嘛,设若好事变坏事,那就没意思了。” “得,那就请三郎走一遭,你三叔那边我会去说清楚。”舒氏于是也表示同意:“就和鸿雁楼说好,回头请他们来我这里结算便是。” “诶,哪能都让你花钱?这是全家的大事,我和二奶奶这边也各出一份!”窦氏赶紧道。 “时候不早,得让鸿雁楼抓紧时间置办、准备,那晚辈不再打扰,这便出门去办事了。” 这屋里尽是女人家,李丹问明人数、前后堂各摆几桌以及时辰等等,便不愿多留,起身向母亲和两位婶母告退。 他出去把门一关,后面文氏笑着说:“你们看,三郎其实还是很会做事的。” “他呀,不闹、不折腾的时候蛮好,性子上来拦也拦不住。 要么大伯怎么总说他是个猢狲性儿,和那西天取经的孙行者一个样儿呢!”高氏这话引来满屋笑声。 听说晚上家里要摆席,外屋哥三个也很高兴。李靳抱着读书人的身份还在那里摇扇矜持,两个弟弟吵着要随李丹一起去鸿雁楼。 但李硕去不成,因为高氏对他的禁足还未解除哩,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李勤去找自己母亲求告后,高高兴兴出来拉着李丹像小雀儿似地往外头跑去了。 “四弟,你先到大门那里等我,我去和姨娘打个招呼。”李丹和李勤说了声,掉头先回自家。 在门前正见大牛和针儿比比划划地描述门前热闹的场景,什么哪家送了只鸭子、又是哪家来递了二百钱的贺仪。 针儿先看到李丹,忙迎上来。“大牛,晚上家里有宴席,你吃了再回去,和你舅也说声呵!” 大牛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找麻九了。接着李丹问姨娘在做什么?针儿告诉他:“在东屋里翻柜子,不知要寻什么?” 李丹进屋,小钱氏正往外走,母子俩差点撞个满怀。 “三郎回来了?正好,你替我跑一趟,把这个给三奶奶,就说是我送她的贺礼。”小钱氏说着,将个缎面帕子包着的小包递过来。 李丹接在手里,觉得颇有些沉,忙打开看。却见里面是五枚光闪闪的富贵金钱和两串红丝线手环,每只手环上挂着三只小金铃。 “这东西不是我小时戴的么?这金钱又有什么来头?看上去倒是厚重。”他拿起金钱掂了掂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金钱。”小钱氏抿嘴一笑:“此物是前朝太师脱脱帖木儿所制,拢共就铸了六千枚。 用的南洋紫金铜,外表包金,专用赏赐功勋的。百年下来,如今流传在世的怕只有不足百枚,故而弥足珍贵,一枚值一两黄金呢! 你给三奶奶,就说是我的心意,日后还要求她多多照顾。”说罢又笑道:“那手环你还记得? 你父亲殁后我就替你摘下来收起了,如今哥儿也大了,戴不得。 我前日听三奶奶悄悄告诉我,说你大嫂子身上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又有喜了? 我就惦记着把这小东西找出来,不拘她生男生女,戴着都是个吉祥意思。” “哦,明白了!”李丹轻声问:“姨娘是想拉住三奶奶,将来做个外援?” “聪明。”小钱氏手指在他额上一点:“三奶奶家里两代进士,只有她才识得这赏功金钱的珍贵。 她又是个好慕虚荣,贪小无心的人,这金铃儿虽小,价值不菲且精致吉利,她一定满意。 虽说是为大郎祝贺,估计长房和前边都舍不得多花钱的。 咱们要送出去多少银子反引人闲话,倒不如这小东西悄悄地就递了。旁人不识货或不会在意,但三奶奶心里明白便好! 最要紧的是,三奶奶出身大家,不稀罕紧盯着咱屋里。 有她在外面做援手,那两位也不敢闹得太厉害,咱们兴许能平安度过这场灾厄。” 她细细地和李丹分说,让他明白自己寻古董和饰物送礼的意图,同时告诫他必须悄悄送去,不惊动太多的人。“ 如此,那倒不如让针儿去。”李丹想想说:“姨娘猜得不错,三婶娘今晚要在家里摆宴席,叫我去请鸿雁楼的厨子哩。 大伯母和前边说今晚的花费三家分担,却对贺礼只字未提。想来她算计着还是出那三分之一更便宜些。 我这就去鸿雁楼,今晚怕还要忙着张罗。若刻意去后面找三婶娘,倒被人都瞧在眼里了。 不如让针儿去,她是女孩儿家比我更方便。” “也是,大伯不在,能帮三叔忙碌的也就是你了。那我安排针儿去罢。” 小钱氏又将东西接回来,问:“你这是要去鸿雁楼吗?那今晚要在前面吃过再回来了?” “嗯!”李丹点头,转身边走,口里道:“四弟还在门口等着,我得走了。姨娘莫等我,我让大牛给你们送好吃的!” 鸿雁楼虽然叫楼,实际上营业基本都在下面,楼上只两个雅间,然后便是店主顾掌柜一家的住处。 李丹来过多次,门口正在泼水洒扫的小二认得,早迎上来招呼:“哟,李三哥、四哥,恭喜贵府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两位这是要用点什么?” “你都听说啦?”李勤面带得意地问。 “四郎诶,全城都轰动了能不知道?整个余干今年就贵府光鲜,先是位秀才,今儿又是位举人。 啧啧,说不得金秋时,小人就得恭贺您府上进士及第啦!”那小二显然嘴皮子很利索,一个劲儿地奉承。 “好、好,借你吉言!”李勤咧开嘴。 李丹这时已经走进店内,摸出几个钱分别赏给小二和柜台后面笑呵呵的账房,抱拳说“同喜、同喜! 兄弟,我家今晚想摆几桌庆贺下,顾掌柜可在?”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章 铁教谕受惩 “在、在,”小二眉开眼笑:“东家在楼上教少爷识字呢,您是常客不打紧,请楼上说话吧。” “行,反正我认得路,你自去忙好了。”李丹挥挥手,叫小二给李勤端来茶水、点心,让他在下面等着,自己“蹬蹬”上楼。 先前县衙前早已布露诏告,按先帝驾崩时的例,本次国丧期百日内官员、勋贵不得宴饮作乐,民间三十日内全国不可狎妓、丝竹(音乐)、饮酒,禁五人以上宴会及嫁娶事。 如今已经临近百日,不过由于出了应天府那案子,弄得人人皆知皇帝哀恸,宁可多忍耐几日不敢触这霉头。 李丹见店内莫说官员了,连来吃酒、会友的百姓都仅仅半满,对鸿雁楼这样全县闻名的酒楼来说也真够清淡。 怪不得听闻李府办家宴小二和账房脸上笑开花,这该算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吧? 他是熟门熟路的,进去找到顾掌柜,对方满口答应。 两人说好细节和时间,顾掌柜要送李丹,被他挥挥手谢绝了,自己摇摇摆摆地出来。路过一雅间,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引起了李丹的注意。 只听一个干瘪的嗓音说:“陈仕安这种事放在谁身上焉有不躲之理?那李家二奶奶还算聪明,即刻退婚没二话。 不然,嘿嘿,怕是老夫这时已向学正大人告他一状了!” “不过,听说这李五郎自己极不情愿哩,在家和他母亲大闹了一场!”另一人说。 “是呵,本府最年轻的秀才为了婚事顶撞寡母,这话听上去……啧啧,也不怎么好。” 又一个声音说道:“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做出这般举动。” “哼,那你让他如何?” 干瘪嗓道:“他不如此,同学笔友必指斥其无耻,就算有功名在身,将来乡试考官说此人品行有亏,一句话就可咄落。 倒是现在这么一闹还好些,至少人不以其为其德行卑劣了。 唉,那位已故的李老爷呀,当初大约是没想到陈家会有这等颠覆的事情。 其实李公如果好好想想,就会知道两家门户不对,这门亲事必无好结果的!” “哦?请教铁先生,这话怎么讲?” “你瞧,陈家是个破落的,若未娶尉氏女子,那陈仕安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何谈中进士? 即便后来中了,吏部老爷看他呆头呆脑,又无银钱奉献,所以点他去庐江做个学官。 可巧遇到李文成公(李穆),因同乡关系两家联姻,李文成又帮他走关系谋了一任淮安府学正,这才有机会高升至应天。 李府是怎样的门楣?先帝立坊旌表的诗书世家,三代进士及第。陈仕安把女儿嫁过去,算高攀啦! 所以我才说两家其实门户不对,李文成实是不善识人呐!” 这人在里面口若悬河,不料早惹得小元霸在外面勃然大怒。心想这厮背后叽咕我亡父长短,好没道理! 正想推门进去理论,忽见小二捧个托盘来上菜,便招手唤他过来,轻声问:“里面是谁?我听有个姓铁的,似乎声音耳熟。” 小二笑着回答:“三郎不记得了?县学的铁教谕嘛!咱县里姓铁的就只他一户。” “哦!我想起了,小时在族学里的先生,我就是掀了他的桌子所以退学的!”李丹想起来,眼前出现个尖嘴脸的山羊胡子形象。 他示意小二送菜进去不要提自己在外面,却站在走廊上继续听他们是否有后话。 里面三个人待小二出去,又让回酒。那铁教谕的干瘪声音再次响起。 “唉!陈仕安不曾料到,那李文成知府做下来政声显著,眼看要调入京去做京兆丞了,谁知黄水淹来丢了性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家这座大庙甫一落成便倒了,却是可悲至极!” “铁先生的意思,是说那陈仕安运数不济,还是交友不慎?” “你说呢?老夫可什么都没说,哈哈哈!” 李丹此时已经气得牙关紧咬,心里骂道:“这老匹夫,真不知死活么?” 转念一想今日大哥喜报,不宜闯祸,全家又都等着他回去操办夜宴,只得忍了又忍。 “罢、罢,今日算这厮运气好,我且放他一放,过后算账!” 刚刚这样想,就听那铁教谕向两人告罪说要小解。 李丹忙手脚向两侧蹬住,蹭蹭两下上了房梁,眼看那教谕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从自己胯下经过,转弯去了茅厕。 李丹从上面下来,蹑手蹑脚跟在其身后,心想:“这教谕虽不入流,大小也算是个吏员。 我若伤了他需是不好,但教训下显然是可以的!”想到这里回头认好退却路径,便踅在茅厕外墙边等着。 这铁教谕与友人饮酒、闲聊好不畅意,方便完后抖擞精神回头正往回走。 李丹在墙角听得脚步声来得近前了,忽地闪身而出。 那铁教谕见道影子闪过,唬得张口要喊。 一个“谁”字尚未出口,李丹老拳已至,第一下封住他眼睛,铁教谕脑袋里开个铁匠铺子,叮叮当当乱响,眼前金星乱迸;第二拳又至,却砸在他下颌,顿时嘴里冒出血来,某颗牙也咽到肚里去了。 铁教谕向后栽倒,头撞在地面,好大的“咕咚”一声。 等到他明白过来发出哀嚎,有人听到跑来查看时,打人的早不知去向,整个鸿雁楼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李家兄弟俩已经来到街上,李勤回头看看,扯扯兄长衣袖:“三兄,他们酒楼里好像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酒楼里醉酒汉子乱叫喊是常有的事。”李丹轻松地应对,李勤很诚实地相信了,跟在他后面摇摇摆摆地往家走。 虽然鸿雁楼乱了好大阵子,不过到约好的时辰人家还是派了厨子和帮佣到场。 李丹也派了大牛过来帮忙,指定他做三个菜:酸辣番薯丝、腊肉菰(茭)白和酱烧落苏(茄子)。这是李丹教给大牛的手艺。 不过重要的不是烧几个菜,而是让他借机带些饭菜回去给姨娘和小丫头们,不然是不会有人想到她们的。 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人说周都头上门来贺喜,问三郎在不在?李朴便派了人来找。 李丹自家有鬼,一听便有点发毛。待要不去,躲得了初一,十五怎么办?只好心一横,笑嘻嘻地出来相见。 客套话说完,周都头拉他到一边,问:“三郎今日去鸿雁楼了?” “啊?对呀,我去叫的厨子嘛!” “鸿雁楼今日出了点事,县学的铁教谕请人吃酒,出来方便时被打了。” “哟,有这等事?”李丹故作惊讶:“哎呀,那个老东西成天嘴上没把门的,东家长、西家短地胡吣,挨打是迟早的事!” 周都头盯了他几眼:“这两拳挺狠,既叫他看不清案犯,又一时喊不出来,致使行凶者颇有余裕地溜走了。” “哦,那、那是这厮运气不佳,谁叫他背地里说人亡父的长短,还偏偏让人听到了!”李丹憋着笑回答。 “唉!”周都头叹口气把手搭在李丹肩上:“三郎呵,我知你武艺好、力气大,但这些东西如你只用在逞一时之快、一世之勇,最多也不过就是个粗鄙武夫。 项王厉害,吕布勇猛,又怎样呢?你若真有本事,那就让自己能帮更多的人,而不是三五乞丐、七八个流民。 这种事谁都会,也谁都能做到,有意思么?” “老周,你高看我了。”李丹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手冷笑:“李三郎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可没那个本事拯救苍生。 要说三五、七八之数我还帮得了也顾得过来,再多只好对不起,在下难堪大用!” “哼!你小子就嘴硬吧!”周都头不爽地扭头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迟早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是对你好。真的! 你记着,匹夫难挡千军,但千军却可以敌万人! 你是做个匹夫还是做个统领千军的将军,路就在你脚下,你自己选。你若不选,上天会替你选! 别干今天这等傻事了,既不能增长才干,也无益于三郎你的声誉。” “才干我能明白,可我要声誉那种虚头八脑的东西作甚?”李丹大声问。 “有了好声誉,人知你在这世上有朋友,学会了世间的规矩且能很好地运用。 说明你值得别人接近和尊重,也说明哪怕是陌生人也可以信用和跟从你!” 周都头回答:“我以前像你一样对这世上的规矩无所谓。是我的将军教会我在战阵中尽自己的职责,帮助战友,照顾他们的生死。 有一天你会懂的,李三郎!你可以做得比我强,远不止都头这样的小吏。你既有这样的天赋,何必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就像今天把力气、时间都花在一个空谈小人身上,有何意义?你好好想想罢!” 李丹望着周都头宽厚的背影一直没说话,直到宋小牛扯他的袖子,他才醒悟过来, 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句:“扫兴,好不容易爽利一回,叫他说得竟似是我错了。好没意思!” 敲打过李丹,周都头去前厅与嘴咧得瓢似的三老爷李严见礼,说了些恭维话。然后在拉他到避人耳目处悄悄说了铁教谕被打之事。 李严听了目瞪口呆,狠狠一跺脚道:“这个惹祸的猢狲,真是一天也不消停!都头且少耐,我叫人将他捆来狠狠揍一顿!” “不用、不用。”周都头连忙拉住他:“我之所以在你三老爷耳边说这事,就是不想叫人知晓。 你若捆来打,这满屋人不都看在眼里了? 方才在外面我已训了他半响,好在那铁教谕眼肿鼻歪地也没搞清谁动的手,咱们私下训斥即可。 要传扬出去,那教谕好歹也是县里吏员,兄弟我是抓主凶不抓?你可别给我出这样题目!” 李严心里了然,加之现下正是长子李著的喜日子,便只好陪了许多礼谢他,忍住怒气暂且不提。 待客人退去,回到后面自家屋里。舒氏满面笑容地迎了,安排丫鬟们帮他洗漱,铺排床铺休息。 却听丈夫一声叹息,忙问:“夫君这是累着了,还是有心事?我看你进门便面带不豫,难道前边宴席上有什么不妥当?” “非也。”李严摇头:“宴席并无不妥。只是……。”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李丹怒打铁教谕的事情说了。 “啊?”舒氏闻听吓一跳:“他、他将那老夫子给打了?伤势可重?” 李严摆摆手,先示意舒氏命丫鬟们都出去了,这才轻声告诉她周都头已经压下此事,且那铁教谕并不知道打人者为谁。 “诶,吓死我了!”舒氏拍拍胸脯:“这要是大郎的好日子里头闹出个人命来,可怎么得了? 这三郎也是,人家喝多了胡吣你管他闲事做甚?” “你还不知道这小子?他就是个猢狲,性子上来哪管这么多?”李严冷笑。 “亏他姨娘是个晓事的。”说到这个舒氏从枕下摸出几个东西来:“瞧瞧,这是那小钱氏今儿送来的贺礼,好东西呐!” 李严翻身起来接了,打眼一看:“金钱?是纯金么?” “咳,这东西怎会是纯金?” 李严一听这个翻手丢开:“包金的玩意儿呵,那有什么稀罕?” “笨蛋!真是个没见识的!”舒氏气坏了,在他肩上打一巴掌,告诉他这是前朝的古董。 “如今市面上可少见,这一枚就能到古玩店卖它一两黄金呢!” “什么?这东西值黄金?”李严这才重新拿起一枚来掂了掂:“倒是蛮重的哦?”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一章 三奶奶相夫 “这和重不重没关系!” 舒氏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来,依旧用帕子包好:“这东西呀,可以做传家宝。所以你说那小钱氏是不是很下本?” “这么好的东西,她送出来不心疼?照你说法,这可就是五十两银子呢!老大中举,她也犯不着这么巴结吧?”李严狐疑地看向舒氏。 “那不过是表面的借口。”舒氏捂着嘴笑笑:“你再想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又将那两串金铃手环拿出来:“喏,还有这个,说是送给大郎屋里的,这可是纯金的呢!” “好做工!”李严接过去在月光下瞧瞧,赞叹道。继而他明白了:“你是说,小钱氏是想我们在她和二奶奶之间居中协调?” “我觉得是这个意思。”舒氏点头。 李严皱眉,抹抹下巴上的短须想了会儿。 “分家的事二奶奶已经提过几次,大哥也催我赶紧拿个主意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把腿盘起来叹了口气:“我还没给他答复。” “为什么?” “为什么?”李严复问后冷笑:“咱们李家在这余干城里也算是有头脸的诗书世家,若是将三郎分房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欺负孤儿寡母,恃强凌弱,这都算是轻的!保不齐还有更难听的在后面。 我没做过官,可我也是中过举的,知道那起子‘文人骚客’的德性!” 他恨恨地说:“当年祖父被难,那是我还小,这城里的官绅骂咱家是悖逆狂暴,门上、外墙都贴满招贴,恨不得用吐沫淹死我们! 太祖三年旌表的敕诏下来,还是这伙人,作诗填赋,歌功颂德,个个媚态做足。 哼!甚至有人抱着落成的坊柱大哭者,你能想象吗?” “唉,夫君这样讲,我亦如亲历了一般。”舒氏用手指勾去眼角的泪花叹息道。 “别人都说我天性不喜做官,谁知道我其实是看透了文人,不愿与之为伍,宁可做个田舍翁罢了。” 李严苦笑,又转回正题:“不过想想今日之事我倒不寒而栗。那三郎假设失手……可怎么好? 咱家三个儿郎的前程难道都要受他带累?我揪心呐! 还好有周都头捂着,殴击吏员、污辱斯文,这个罪过会像盆子污水,不由分说把咱们全家都毁了!” “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同意二奶奶的意思了?” “我心里也乱,还没个定主意呢。”李严摇头。 “你说……,二房为什么要闹分家?” 舒氏忽然打破沉寂问道:“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我听说这五六年来她根本没给过那院里钱粮,全是小钱氏用自己的体己和嫁妆在补贴。 这要是真的,小钱氏的嫁妆可也真够丰厚!” “你才知道?”李严嘿嘿一笑说:“钱氏据说在庐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那钱家老爷子当年又倾心巴结二兄,是以两个女儿嫁妆肯定不少!” 他说着指指舒氏枕边:“你看她出手给你的东西就能知道。” “那……老爷你到底帮她还是帮高氏?” “唔,这个嘛……。” 李严望着帐幔想了想,慢悠悠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二兄都还不大,家里是长兄主事,这么多年了也没提分家的事情。 我们俩后来进学、婚嫁都是兄长扶持、做主,先父留下来多少实乃一笔糊涂账。 不过……据我看来,大嫂不是个善于经营的。当年兄长要娶文氏,大嫂开始闹得一塌糊涂,后来忽然转性极力促成。 果然文氏过门以后长房那边日子便好过起来,你见大嫂训斥苏氏,却何时有这样对待过文氏么?” “哦,你是说文氏擅于经营?” “温家乃上饶巨贾,文氏虽然是庶出,但应该也有些本事。况且她带来的嫁妆也不少,所以长房才得以转危为安。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文氏进门之前,大嫂也曾提过分家的。” “什么?”舒氏吃惊:“那、那是嫌你兄弟两个的意思?” “可不。”李严冷哼一声:“二兄观政结束做了庐江知县,那时你也进门,大嫂才不提这个话了。” “哼,原来如此!”舒氏撇嘴。 “诶,大嫂那人你还没看出来?她房里没个儿子却不准大哥多讨两房,善妒而性贪,却又偏好计较些小便宜。 便是她撺掇二奶奶分家,小钱氏一定不是这等寒酸的,她惦记着借机会找些甜头哩。” “可惜她不知道让人家来找了我们。”舒氏得意地笑。 “她那个性格小钱氏就是有心求援也不会求到东院的。”李严也乐了:“不过可以理解,她家三个闺女,个个都要准备彩礼。 加上养老之需,她不贪些却哪里生出这许多银子?那文氏再有本事也有限呵!” “大哥现生我看也来不及啦!咱们虽是三房,可李家将来顶门立户怕是要靠咱家这三个哥儿哩。 如今大郎已经中举,我看二郎也聪明,他就是不肯狠狠用功,不然也拿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倒是四郎,你教他认俩师父整天舞刀弄棒地,究竟怎么想?” “我得防着大哥!” “这怎么讲?” “原先他就总半开玩笑地提,说让大郎过继给他。” “啊?还有这事?”舒氏浑身一颤。 “你放心,大郎乃嫡子,焉有过继别房的道理?加上他已中举,大哥更别想打这主意了!” 李严笑笑:“我钟爱四郎,叫他习武也是避开大哥的意思,他不会再盯着四郎了。 只有二郎我比较担心,得尽快安排他过县试、乡试才好……。” “哦,我懂了。五郎是要顶二房门户的,三郎又是这么个鲁莽人大哥看不上,所以他能看上的只有二郎?” 舒氏琢磨下:“等等,若就势让二郎过继过去,不也蛮好?” “这个……我也想过。”李严咂嘴说:“一则大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继,二则我觉着二郎近来精进不少。 如果咱们三房出了两个举人老爷,岂不是更光鲜?要是他兄弟里有一个高中进士,就更不得了啦! 这么一想,我倒不太热衷二郎过继的事。大哥若不提,我也不主动,随遇而安吧。” “行!”舒氏点头,忽然觉得话说岔了,掩口笑道:“这说着三房的事情,怎么聊到咱们儿子身上去了?” “那小钱氏派人送东西的时候,没捎个话给你?” “没有。”舒氏摇头。 李严眨巴眨巴眼睛:“这样,过两天你就说去谢她的贺礼,以这个借口和她当面聊聊,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想分开,或者不想分开?咱们总得要知道她的意思才好定下后面该如何帮忙嘛。 不过,我的倾向是分开为好。说实话,我是真的怕了那个猢狲。 这小子不定哪天把上边捅个窟窿,没得咱们全家陪他吃挂落!” 见丈夫这样说,舒氏便点头:“行,听你的,我尽量把话头儿往分家上去引。 反正不管结果怎的,只要让她觉得我们帮了她,最后少不得咱还落一份谢礼,那是实惠!” “哈哈哈!”李严听她这样讲心里高兴,夸了句:“吾妻贤也!”舒氏高兴地倒入丈夫的怀里。 虽然她知道明天丈夫就会去崔氏房中,但只要他时时把自己奉在第一,那也就无所谓了。 崔氏在三房中的地位犹如长房的文氏。她虽然只是妾,但因其父崔谨成系台州知府掌管刑名的幕宾(师爷),从小看惯官场种种,所以倒也不乏智计。 李严每逢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会找她商议,而舒氏又拿不住她,所以在这个家如同半个掌家一般。 听了李严问自己二房若是分家好还是不好,崔氏冷笑道:“我的三老爷,你糊涂了!” “啊?”李严莫名其妙:“我哪里胡涂?” “你帮二房闹分家,最多从两头各吃些谢礼,有你什么真正的好处?” “呃……,你的意思是?” “老爷,据妾所知,公公过世留下的家产可都是长房把着呢。这按规矩,你们兄弟当初未成年,由长兄代管倒也合情合理。 可如今十几年过去,还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难道要把这桩公案留给后世子孙去算不成?” “这……。”说到长兄身上,李严有点怵头,他皱眉埋怨道:“我来和你商议二房的事,你怎么搅和出大哥、大嫂来? 没的把事情弄复杂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爷。” 崔氏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里:“你要说二房的事,就该先解决咱们和长房的麻烦,否则将来提及,人家会说先时二房分家也未见你们提此事,可见是默认既成事实的。 那时候你便是想翻盘也不能!且二房事已了,要推翻早前的分家结果又不能够,她们如何助你说话? 所以次序应当是先解决你们兄弟间的分割事宜,再解决二房内里的财产分割,这才是正理哩!” “嘶……!”李严目瞪口呆,半晌道:“如此说来,仅谈二房的事就等于我们两家放弃了对家父遗产的继承?” “你们虽未明言放弃,可行事摆在哪里。若未放弃,缘何跳过不谈呢?岂不是难以自圆其说?” “哎呀,看来我想简单了!”李严以手加额:“我原想着兄弟之间无所谓,不必搞得这样计较,看来还是不行?” “兄弟之间不必过于计较,可法理上应属于咱们的不开口声索,那就等同于放弃了。 人言:亲兄弟明算账,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氏温言相劝:“小事上可以不争,可遗产乃是大事,还是早些弄清楚的好!” 被崔氏这样一说,李严心里扑腾腾地。调解二房分家事情能挣几个钱?可要是联合二房先向大哥要求分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虽然当年还小,却也清楚记得家里还是有几间铺面和百来亩田地的。不拘多少那都是财呀! 李严砰然心动。回去找舒氏一讲,她的眼里也放出热切的光来。 那晚舒氏笑话长房三个姑娘待嫁,其实他李严的三房里现也有两个女儿哩,谁家嫁女不要彩礼呢?夫妻俩都动心了。 只是……说到可能和李肃对簿公堂,李严有点心虚。他这个长兄是做过官的,自己虽中举但未出仕,这点上讲李严有些没底气。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底财富动人心,舒氏咬牙拧着脖子说:“何况还有二奶奶,我不信她就不会动这样念头! 说不定人家早想到了,就等着我们开口提这事,两边一拍即合,长房还能有什么理由霸占着不睬?他不分也得分!” 这话倒是有根据的,崔氏也说了,按本朝律例,诸子都有继承权,只不过嫡子优先,庶子半分而已。 且任何一子如霸占、把持遗产不还,其他兄弟可诉并要求依年息处以罚则,罚金半数入官,半数给其兄弟做为赔礼。 十几年呐,李肃若不认账,单罚则这项就能让他倾家荡产了! 这还不说其它什么隐匿人口、避逃税赋(税赋与人头挂钩,李肃把土地、店铺都放在自己名下,导致二房、三房人口长期未纳税金,因此产生的逃税罪责会由李肃一体承担。 当然这条可大可小,就看怎么说了)这类的罪名。 “我看这样,”李严深沉片刻做出安排:“你先将此事和二奶奶那边透个风声,看她什么意见。 若她愿意一起,那我们两家便联手。待解决完长房的事情,再帮她说和小钱氏如何划分。” “那钱氏那边我先不去问了?” “可以问,”李严点头:“不过先别透露咱们和长房之间的事。” “哦!我明白了!”舒氏轻轻一笑。丈夫这样说,是不想叫消息过早外露,同时也防着小钱氏借此兴风作浪坏了好事。 不过她觉得自家男人是想多了,兴许男子擅长这个,可女人家哪有那么多鬼心眼? 反正舒氏觉得,这小钱氏比大房、二房那几位和自己更贴心!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二章 大兄寻出路 宴会后数日,李著到家了。他今年二十一岁,去省城数月脸黑瘦许多,只有那双眼睛和还那么乌亮。 中举后不知为何,反而显得更沉稳、更少言语。 家里少不得又是一通乱,李严夫妇只好把分家的话题先放下。三房这边迎来送往了整整三日,门口才逐渐消停下来。 李丹在他回来的第四天走进长兄住的院子。李家兄弟五个,除去李硕因为和李丹是同父异母血缘较近,最亲密的就是这位长兄。 当年李丹刚回乡,二哥李靳仅比他大两个月正是撒泼耍赖的年龄。 李著却已经十岁,是他关怀、照顾弟弟们,也是他在学堂里保护李丹不受欺侮。 后来李著被送到南昌的书院读书,李丹便很少再见到他。直到前年李著回家备考县试兄弟俩才又见面。 去年夏初李著迎娶朱氏,兄弟俩相见就越发少了。这次再相见,李丹站在长兄面前竟有了些陌生感。 “怎么,你成日里在家闹天宫,见到我就装成猫了?”李著说完嘴角才露出几分笑意。 李丹见到熟悉的笑容松口气,上前见礼说:“大兄怎的这般黑瘦了,竟让小弟没认出来?难道在外面吃不少苦?” “吃苦事小,忧国事大呵!”李著叹口气。 “大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李丹有些惊讶。 这时朱氏带个小丫鬟来奉茶水,笑着对他说:“三郎不知,你大哥这次回来好似换了个人,话也少了,不见访客的时候常常在这株茶花旁踱来踱去,好似考场上三日尚且意犹未尽似地。” “唉,那三天可真是,苦不堪言呐!”李著摇手:“不提也罢。” “什么事让大兄这样忧心?”李丹谢过大嫂,待她离开后又把话引回正题。 “我归乡两年,谁知这次外出、返乡竟两次遇贼于道,还好都化险为夷,却让为兄心忧不已。 太平来之不易,怎么现在又开始闹起来了呢?”李著低声道。 “有人作乱么?”李丹吃惊地问,他久在城内不知外界情形,没想到自己兄长也会遇到贼人。 “兄长可是将贼人打退了?”他知道李著也会些剑术,遂问。 “非是兄长之能。去时恰好有弓手、捕快围捕贼人,是以为兄获救。返乡时是路遇侠士相助,转危为安。 不然,凭吾这点剑术,能抵挡一、二人已是尽力矣!” 李著摊开两手:“我只是纳闷为何现在世道成了这样。 后来那位大侠护送我到余干,路上聊起才知今上往江西派了大批内监充作各地矿监,以致矿主、工头与之对立,赣州那边甚至有杀矿监驱逐官军者。 这些动荡中逃出来的矿奴、矿工散落各地,有不少便聚集亡命做起不法的勾当。” “原来如此?这不等同于造反么,官军为何不剿?” “说造反也未见得,只是劫道、绑票而已,人数不过十几、数十,没有到需要出动官军的地步,但地方上又抓捕不力,所以……。” 李著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好兆头!” “所以兄长心忧不已?” “不止如此。”李著叹道:“我这次去赴试,在南昌城里既见到官衙恢宏,也见到遍地流民。看到朱门酒肉,也有乞丐饿殍。 在鹿鸣宴上,一桌饭菜价值银一两四钱,可乡间茅屋之家,家财不过三十枚仁宣通宝而已。何其如此?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呀!” 听着李著的话,李丹明白了。这位长兄是个充满理想、幻想的青年。 他怀着抱负兴冲冲地出门而去,却被现实劈头浇下冷水,狼狈而还。 他并未觉得自己中举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相反,李著看到世间百态的真实,回想自己苦读十余载却身无救民实术,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自信满满变成了彷徨无计。 仿佛闯入迷雾,忽地找不到出路、寻不见道口了。 “兄长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为了不让李著陷在里面,李丹岔开话题问道。 李著苦着脸摇摇头:“我亦不知。不过,离开南昌时有位友人曾邀我往赣州。 那人现在赣南巡抚衙门做幕宾,说可以将我推荐给曾巡抚。此事我尚未定,还在考虑。” “这倒也不失为一条路数。”李丹拍下腿说:“那可是巡抚老大人的幕宾呀,强似一任县令呢! 我觉得不错,至少长些见识,知道何为治理,以及协调上下、内外的奥妙。然后兄再去参加院试岂不比其他学子多了分底气呢? 朝廷举士、天子用材,虽以圣言为考察,但毕竟还是要临机处置实务的。 兄长中举,说明经义上面已属本省佼佼者,若再学些实务,想来在进士路上会更顺遂些。你说是不是?” 他说了这番话,见李著目瞪口呆地瞅着自己,方才觉得这番话有些过于老成了。“真是士别三日呵! 没想到大伯口里的猢狲三郎也能有这份见识?奇哉!” 李著拍案叫道:“我李文洲枉有个举人的功名,看不清的路没想到还要自己弟弟指点,真是惭愧!” 说着起身向李丹一揖到地:“为兄这里谢过三郎点拨。” 唬得李丹忙跳起来避开,伸手扶他起身,道:“小弟随口说说,兄长何必如此?” “古有一字之师,今有吾弟一言点化,为兄焉能不谢?”说着李著还是拜下去,李丹也急急忙忙还拜。 朱氏进门,见他二人这样,不由笑言:“你兄弟这是怎么了?才见面便拜来拜去的如此客气,倒真应了那句‘兄友弟恭’呢。” 说得兄弟二人相视而笑,各自归还座位。 朱氏在婢女搀扶下走到桌前,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巧昨日我兄弟叫人送了些李子、甜瓜,叔叔不嫌弃就用些。” 边说手里却不停,从另一名婢女挎着的筐中取出两三碟水果来摆上,这才告退,又叫人扶着缓缓出门去了。 李丹看着她背影,奇怪地问:“兄长,多日未见,嫂嫂怎么行走不便了,竟要人搀扶着?” 李著嘿嘿地笑着递过来只熟李,轻声道:“你嫂嫂这是有喜啦。” “啊?真的?恭喜大哥!” “嗯,我刚离开她就知道了,为不让我分心一直没说,我也是出考场才听大湾(李著长随刘大湾)讲的,要不怎么鹿鸣宴刚结束就急火火地往回赶哩。” “恭喜大兄!三叔可知道了?” “我派大湾午饭后去请三生堂的大夫来,然后全家便会知道。” 李著抿嘴一笑:“到时说不定父亲一高兴再办个喜宴,你还得跑去请鸿雁楼的师傅来。” “这个没问题,小弟要有侄儿了,跑多少趟也是乐意的!”李丹鸡啄米似地点头。 “哈,那这回你岂不是要把学正大人也揍一顿?” “呃……,”李丹吐舌:“我这点事,怎么这样快就传到大兄耳朵里?” “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以为自己不说别人别都不晓得么?小聪明!” 李著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他:“三郎呵,这世上不缺的就是小聪明,真正缺的是大智慧。 你若只想龟缩在这余干县城里做个‘小元霸’,那你就继续这么聪明着。 但凡你还想做些大事,还想光耀我李氏门楣,你就得抛掉这种感觉良好,这种自以为是。 站在山脚的人长得再高,也不过越过众人头顶看见前方的藩篱,可在山顶的人却可看到所有人都不及的远景,甚至百里外的山水、湖沼。 你能点醒为兄,为什么就不能叫醒自己呢?” “兄长啊,我与你们不同。”李丹无奈地撇开两手:“你们都有雄心壮志,是大志向的人。 我不过是只想在这一世好好过一场,踏踏实实做个布衣百姓,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庶子而已,并没打算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 “哈!”李肃笑了声。 “真的!没开玩笑!”李丹很认真地叫起来,就差赌咒发誓了。“我就想着挣点钱,有一天带着全家在湖边盖几间草庐。 闲来钓鱼、烫酒,约两三好友吃吃喝喝,这就蛮好。”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说你总爱往厨房跑,还教小牛做菜?据说吃过的人个个赞不绝口,有这事?”李著啧了声:“古人云……。”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是吧?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李丹接口道。 “你这不是背得很好,张口就有嘛!”李著吃了一惊。 “古人说君子仁爱不忍见杀生,故远庖厨。 兄长,小弟是否君子我自己不敢说,杀生以侍奉长辈、亲朋,我不以为耻;且三生轮回得为牛羊豚犬者,前世有因落报如此。 杀之以成全其赎罪,于我何干? 就算我勉为其难做半个君子,仁爱于世间万万人尤嫌不及,哪有功夫去爱因前世孽缘而沦落的禽畜? 恕小弟笨拙,实在有心无力也!”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李著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拂袖佯怒道:“哪来的歪说,听都未曾听过!” “嘿嘿,大兄说不过就批是歪的,反正你是举人老爷,你说歪就歪吧!” 李丹晃着脑袋笑着说:“不过小弟手艺确实不错,要不要今晚露一手,请大兄尝尝?” “什么?三郎要下厨?”朱氏进门来给他兄弟茶壶里续水,便听到这句,吃了一惊。 “呃,我不动手,指点牛哥,让他来做!”李丹眼珠一转忙道:”嫂嫂身上不便,岂能让你劳碌?“ 朱氏面红耳赤,眼神古怪地看向丈夫。 李著不好意思地笑笑:“三郎不是外人,我方才与他说了。” “唉呀,你这个人……!”朱氏嘤咛一声,以袖遮面,转身而逃。 “大兄,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李丹做个鬼脸。 李著微笑摆手:“且不说这个。三郎,说了半天,难道你真地不想像为兄这样考科举、入仕途么?” 见李丹使劲摇头,他只好叹息点点头:“也罢,我不强求。从小你就是兄弟当中最会读书的,颇有过目不忘之能。 将来你何时改了主意,再捡起来亦不是难事。只是,那些打架、殴击的胡闹,以后切切不可再胡来了!” 李丹起身郑重一揖:“长兄如父,丹承诺今后行事必三思,不敢劳兄长心烦!”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那些东西早在我脑子里,唤醒记忆就好,哪还用费心背书? 该背的东西上辈子都背得烂熟了,再活一回李丹可不想还做个考虫!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三章 季叔拜县尊 当晚,李丹果然将宋小牛叫来这边,做了主菜椒盐烤鳟鱼、上汤三素、蒜蓉青蒿和五花肉炒双菇,还有个五彩汤。 吃得李著连声喝彩,又问这五彩汤是什么做的? 李丹告诉他这是用豆腐、鸡蛋、木耳、青笋(莴笋)和红萝卜(胡萝卜)五样切丝、烫熟后做出来的。 李著赞叹不已,道:“就这刀工便不得了。 罢、罢,三郎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不考科举,凭这份做事的精巧、细密心思将来也绝非池中之物,至少饿不死呀!哈哈!” 那时候的人大多数家庭都是上午日头在顶时吃朝食或叫午餐,傍晚太阳西斜时再吃夕食或叫晚餐。 穷困人家是只有午餐,傍晚最多喝些野菜、块根煮的菜粥(没有粟米那种)。富裕人家就不同了,早起有早茶,甚至夜里还有夜宵。 所以从人的精神状态、肤色和胖瘦上,完全可以一眼区分对方的身份和地位。 点灯之后李严坐着一顶小轿去了县衙,他如今面颐园额颇具富相,一看便知是位不为米麦升斗操心的大老爷。 李三爷是个享福惜身之人。像他的祖父那样为大义捐躯,或者如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样劳碌都不是李严期待的。 他更希望子孙绕膝,做个长长久久的富家翁。 今天下午三生堂的老周来给朱氏把过脉,确定了儿媳妇有喜,这个消息让他像喝了蜜水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 不过现在他要办的却不是庆祝的宴席大事,是趁着自己的兄长——李府大老爷还没回家,赶紧和范县尊把那分家的事宜定下来才是正经。 正想着,轿子停住了,他估摸长随林子夫拿了自己的名片正往县尊府上投刺。 果然不一会儿,林子夫的声音在轿外低声道:“老爷,县尊请您到花厅叙话。” 李严“嗯”了声,双抬轿子又走起来,不一会儿停下、落轿,帘子掀起。 李严从里面走出来,整理着道袍,手扶平定巾抬头看了看,然后转身跟着名提着灯笼的范府家人步入宝瓶门。 方才轿子走县衙的后门进来,停在了花园夹道。 去花厅的话需绕过花园和眷属居住的区域才可。李严来过多次,对这里很熟悉了。 一般县令每日卯时(5-7点)到前衙开始办公,酉时(17-19点)散衙后回到后衙与家人同处。 不过李严知道只要没什么大事情,本县都会在酉时初刻(17:30)便散衙。 范太尊回到后面用过夕食,正好是现在的时间——戊时初刻(19:00-19:30)左右。 这会儿是一天最放松,且最适合谈些隐秘事的辰光。 刚迈进花厅所在院落的月亮门,就已经看到范县令一身居家深衣大氅,在台阶下背着手相迎了。 “哎呀呀,县尊老大人在上,学生怎敢劳您大驾,罪过、罪过!” 李严是举人身份随时可以出任县吏员或代理县令的,所以他对范县令自称“学生”。 “选之(李严的字)老弟和我还这样客气?哈哈,今夜月色正好,老夫正需一友相伴,你我花厅品茶赏月如何?” 范县令小眼睛眯成细缝,心里却猜不出什么缘故让李严这个时候求见自己。 两人寒暄已毕,李严扶着范县令共同步入花厅面窗并坐,清亮的月光铺洒进来,照在屋内盛开的白色牡丹上,花瓣透出蓝莹莹神秘的色彩。 很快有小厮煮好茶水,为二人烫净细瓷小杯,斟满金色的茶水后退了出去。 范县令先是问了问李著的情形,闻听朱氏有喜忙祝贺他双喜临门,然后聊了两句收成和铺面生意上的话,低头呷着茶水, 不紧不慢地问他说:“选之,你家中喜事连连,不好生铺排庆贺却提灯照影来见本县,可是有什么要事呵?” “大人明见千里呀,学生此来确实有桩家事不知该如何处理,特向县尊请教。” “啊?”范县令增么也没想到是“家事”,他楞了下,揣起手皱眉道:“贤弟,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这……好像是要给老夫出难题呵?” “不敢、不敢,学生怎会做那等事呢?只因这桩事涉及人伦与法度,学生举棋不定久矣,如鲠在喉啊,所以才来求教。 大人本县父母,见识广博、法务熟悉,万望大人给与指点一、二,学生必然知恩图报!”说着李严离席,深深下拜。 范县令听他这么说,这才重新露出笑容,伸手扶起李严请他归位,同时说::“好吧,既然选之你如此虚心上门,我也不好一推了之。 你且把前后讲来我听听,究竟是何事令你这样不安呢?” 李严心中大喜,忙把自家父亲去世前后情形和李肃把持家产的事由大致说了一遍。 范县令听了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却没显出来。 他手捋胡须想了想说:“照贤弟的说法,你兄长接管家务后抚养文正公和足下成人,你二人一个做到知府,一个也是举人。 贵府兄友弟恭,可喜可贺,然则这又有什么毛病呢?” “这……,”李严心说:敢情我白讲了?哦,老东西非要我自己揭开这层不可! 只好回答:“大人呐,兄友弟恭这是圣人教诲,原有之义。 但是……,大兄他把持家产多年,即便我兄弟二人成婚后也未主动提及划分家产之事,而我二人因大兄养育之恩,亦不好开口,故而拖延至今。 但现在孩子们也大了,再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也越来越不方便,才起了是否该划分清楚,然后三家各过的心思。” “唔!了解!”范县令点头:“这是你三房的意思,还是三家都有这个想法呢?” “拙荆与二房商量,那边也正有此意,只是大兄在南昌未归,所以长房那边还未去说。” “既如此,等燕若(李肃的字)回来,你们三家一起商议不就好了,何必再来寻我?”范县令拍开两手,似笑非笑。 李严尴尬地咳了声,低眉顺眼回答:“大人说的是,本该我们自家的事自家讲清楚便罢。 不过……这事既涉及律条,又包含人情义理,该先顾哪头,学生实在愚钝,故而求教。” 他绕着弯子说半天,总算来到核心了。 范县令呵呵一笑:“选之的意思,长兄养育乃恩情,分家而居却合乎法理,孰重孰轻你现在难分首尾,可是这话?” “正是、正是!” “那我来问你,何为法、何为情?” “这……,法者天理之道显也,天子奉天理而行世间国法,以秩序江山社稷。 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礼运)。所谓‘发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慎子)。故国法上顺天理,下及人情。” “着!”范县令点头:“既如此说,国法高于人情,两者冲突之时,自当以国法为先。选之可同意否?” 李严想想,却不知这话和自家有什么关系,同意说:“自是如此!” “好!”范县令起身走到月光下,背着手缓缓道:“我朝行两税之法,即按户收丁税,按田亩收地税,又以不同户等摊派赋役。 你兄长虽然把持家财,但贵府二房、三房却因此从未如数缴纳赋税。这个你先心里有数,然后咱们再说其它。” “范大人的意思是……?”李严忽然明白了,范县令的意思是自己要分家,就得揭开这么多年李家瞒报户等、丁口的情形,并补缴积欠的赋税。 这个老滑头!他暗骂一句。不过心里迅速地做个算计,还是带着笑说:“学生以为遵纪守法乃是良民天职。 如果大人能够居中调停,令吾等妥善划分而又不失体面,这些积欠的正税我们是愿意补上的。” 正税也就是朝廷规定要缴纳的正役捐代(前所说雇人代行差役)和税粮,不过李严耍个滑头,没提是否要补齐县里摊派的杂泛差役捐代,这个数目两家即便分摊也还是会令人肉疼的! “大人仁厚爱民,万望相助,学生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李严说着,为范县令斟满茶杯,然后悄悄从袖中摸出张折好的银票垫在杯底。 捋须望月的县尊用余光看到这一举动,嘴角微微上扬,点头道:“这个好说、好说。 尊府诗书世家,燕若又曾侍奉今上,我相信定能知错就改的。 大道奉行,这点小小不然的失误算不得什么。孰能无过?”说完两人相对而笑。 “不过,假使分家,又该如何析产呢?贤弟可有腹案了?”范县令回到椅子上坐下。 “这个……,”李严心思一转,问:“难道不该是各房均分吗?” “诶,如此则差矣!” 范县令摇着头说:“你大兄虽然把持家产,有过违法隐瞒举止,但他存心忠厚,抚养你兄弟出人头地、成婚嫁娶,而今你家中也是有秀才和举人,这一切难道不该感念他的恩德么? 若是硬行均分,恐怕你族中有人以为不平,倒让事情不好看了。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呃,”李严皱皱眉,但也知道范县令说的实话,只是比较委婉,没有说李肃可能会直接与他冲突。 二房女流,大哥还会投鼠忌器,最可能是直接将怒火撒在自己头上。 李严心中暗惊,小心看看范县令,问:“县尊大人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范县令摆摆手:“你虽占理,但事情不可以这样做,做了别人闲话会说你三老爷恩将仇报的。 话到这里,具体怎样做还要你回去同二房仔细商议,总之要燕若那边可以接受,族里又无话可说才好。 比如承诺析产之后你们两房另置居所,将祖宅交予长房经管等等。 似这样的条件,我估计燕若应该可以接受。当然,必要时我会居中协调的。” 他当然乐意协调,以便吃完二、三房回头再吃长房,反正他不会亏本。 李严听他这说,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打个旋有了些主张,想着回去后和舒氏交代清楚,着她再去说服二奶奶高氏。 想到这里又记起二房还有要分家的事来,忙向范县令提了。 县尊大老爷听完抚掌呵呵笑道:“只要你三家先析分清楚,她家的事情也就不难。 不过,那二奶奶若是惦记着妾室的嫁妆,我劝她不要想。 一来据我所知人家家中是庐江巨贾,产业都在江北,我小小余干县令无权过问;二来虽然文成公不在,可也不是她这个大娘子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那屋里不是还有你家三郎么?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可以做主同意本房析产,但具体做起来却是三郎和五郎兄弟之间的事。 他两个一个是有功名的秀才,一个已经年满十五岁,岂容她女人家插手?最多我到现场说和顺便做个见证就是了。” “大人若能到场,再好不过!”李严心想二房这边自己占不到大便宜,能帮到这地步也就是了,不再多说。 少不得回去让那小钱氏再备份礼给范太尊,自己何必在两个寡妇中间乱跳,难道不怕招闲话? 送李严到门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侧,范县令这才转身进去,急急地拿起茶杯,取出银票来看,却是张二十两的银票。 嘿嘿,分家?那你们就分好了。范县令得意地笑笑。那李家二房还要接着和妾室分,真是好笑! 范县令晃着八字步往寝室走,想着今晚陪侍的应该是哪个来的? 不管谁,估计李家这次能给自己带来一、二百两银子的收入,今晚身边的这人儿定是个有福气的,值得老爷我好好疼爱哟!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四章 武娘指关窍 且不说李严到家如何与娘子商议,舒氏又是怎样分别沟通二房两头的,只小钱氏悄悄叫丫鬟送到她屋里的三、四匹缎云纱,便让她乐呵了一夜。 两天后,李肃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南昌赶回。 他在那里拜见了布政使司左参政唐轩,此人亦是当年出于翰林大学士王野门下,只不过李肃是仁宣五年进士,唐轩是仁宣十一年的。 既有同门之谊唐轩当然热情接待,一方面让李肃放心,陈家的案子不会对李氏有任何影响; 另一方面对李肃谋求复起的想法表示理解,说皇帝刚亲政便逢太皇太后去世,现在朝堂局势微妙,劝他不要着急,再稍等等。 “老太师近来似乎身体也不大好,据说太皇太后崩后他便告了病假在家修养,皇帝还两次遣中官和太医去探望。 唉,今年多事,师兄不宜轻动,隐忍为上!” “哦?杨仕真那老东西难道是要熬不过去了么?”李肃有些兴奋地搓搓手。 当年他就是被杨太师(那时还是杨大学士)给扒拉下来的,因此一直心中衔恨。 “他历经四朝,把持朝政二十年,这下总算该轮到我看到天明了!” “燕若(李肃字)兄还是要忍耐,莫露出态度来。” 唐轩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生水起,早养成了稳健的气度,见他忍不住眉眼飞扬的样子,赶紧出言相劝。 他这样一说,李肃立即惊觉赶紧称是收敛,又轻声问:“那……杨太阁呢,他近来如何?” 杨太阁是指内书院平章政事、德清阁翰林大学士杨缟,他是宣皇帝登基次年入内书院成为内阁成员的三朝老臣,与杨仕真并称本朝二杨,也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唐轩低声回答:“杨太阁与杨太师虽然都是先帝托孤之臣,也都把持内阁多年,然而他两人风格与政见颇有不同。 杨仕真不容他人异议,固执于太祖当初定下的任何规矩,这几年得罪的士人越来越多,所以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也就快啦! 杨太阁为人厚道、做人圆滑得多,颇有些被太师打压的朝臣受他看顾得以保全,这也包括燕若兄你。 他比太师小十一岁,我看陛下今后一定更为倚重,至少今后还有五、六年的恩宠。 兄长要谋起复,不妨遣人与太阁多走动、走动,好歹他与老师(王野)有乡党之谊,虽然老师前年已然驾鹤西去,情分应该还在的。” 李肃得了他这份指点,心中有了底。又开口询问他可否流放途中,设法照应陈仕安及其家人。 谁知唐轩叹息道:“师兄,你我出于同门,这份对原亲家的情谊我能理解。但是……,” 他看看门口方向,用更低的声音说:“陈家的事你不要管啦,管不了!” “此话怎讲?”李肃心中吃惊,连忙问。 “邸报上说,皇帝封驳了南京大理寺的意见,谕旨斥责他们判得太轻。 所以昨天新的邸报送到,主犯判绞之外,直系上下三代削为贱籍发榆林镇实边。 那几个从犯士子除原判外,三族迁辽东镇改籍军户效力。 至于陈大人,改流放为充军兰州了!” “啊?这,这也太……。”李肃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本朝仁皇帝以来,判充军的文臣并不多,一般都是从轻发落为流放。 两者都是远距离迁徙的刑罚,但流放的话只是在当地拘束不得离境且需每月固定到衙门报到。 充军就不同,那是发往边疆军镇效力! 男丁做为输送辅兵、匠户劳力,女眷则为军户浆洗、缝补等,那是连普通军人都不如的阶层,而且流放一般有期限或遇赦可放免。 充军却是罪主不死,家人“无得开豁”,甚至有累代充军属于全家不死光(勾尽补绝)不能算完的。 所以李肃听唐参政一介绍感到震惊,这绝对是让陈仕安死在甘肃的打算啊! “陛下会……?” “会的。”唐轩肯定地告诉他:“而且圣上已经御批了,估计这几日就有消息到贵县要求押送陈家家眷来省城,然后朔江而上去南京。”他叹口气:“所以我说燕若兄还是不要存这念想了。木已成舟,谁能让陛下改主意呢?” “棣轩(唐轩字)呵,这、这是为什么?”李肃啧了声:“陈公其实刚刚上任,这事情实在是……!” “哼!”唐轩抚着他引以为傲的长髯冷笑:“我看,八成又是哪个中官在陛下面前嚼舌头来的,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唐轩知道其实文官里很多人都觉得陈仕安冤枉,但没人敢替他出头。 这次告发是南京镇守太监苏明举的大功劳,内监们如获至宝,正睁大眼睛瞧着。 这时候哪个文官开口,就等于自己往井里跳! 从南昌回到家,李肃就犹豫着是不是把陈府的消息告诉二房,可又觉得旨意都没到,要是从自己家里透出消息去,似乎不妥。 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来报,称范太尊派了个人来。“奇怪,县尊知道我回来,却为什么这大晚上的派人来?” 他心下狐疑。有心推托,文姨娘劝他不要拿糖,毕竟人家县官现管,李肃只好穿件道袍出来。 到前厅一看是衙里负责刑名的孙老爷。“诶哟,这样晚了,怎么劳动孙先生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李肃知道这个人在衙门里做了快十年,是本县做得最久的吏员,赶忙上前抱拳告罪。 “是我唐突了,燕若兄从南昌远道而回一路劳顿,我还来打搅,虽出于奉命,还是非常不妥呵!” 孙师爷一贯的皮笑肉不笑,换礼之后从袖中摸出封信递过来:“在下受县尊老大人所托,回家路上给兄台带封信。” “哦?”李肃莫名,接过一看火漆封得好好地,遂笑着说:“除此外,县尊可还有话让先生带给我?” 孙老爷捋了把胡须笑道:“正是。县尊老大人说:国法、家事,以燕若之能必知轻重、缓急。望兄仔细分析,莫要因小失大。切切!” “啊?”李肃更糊涂了,他摊开两手:“这……,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内幕?在下、在下实在不明白呀!” “兄台莫紧张,范公说了,个中详细,请回去把信仔细看完自然晓得。天色不早,在下不多搅扰,这就告辞。” 说完拱拱手,留下李肃在厅里转腰子,他却出门离开了。 李肃拿着信回到文姨娘屋里,这才坐定了拆开来看。不看不要紧,这下他又跳起来,失声叫道:“糟糕!” “怎么了?”文姨娘闻声赶紧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信,却只有三张纸。看罢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武娘,你怎么想?”李肃叫着文姨娘的小名儿问道。 “这信是谁送来的?” “县尊遣了刑房的孙先生带过来交我的。” 文姨娘冷笑,举起最下面那张纸:“这上头太尊邀你明日午时在后衙外水福酒家共用午食,君去还是不去?” “这……,我想既然在衙外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去就去,他反正不会当场拿了我!”李肃瞪起眼来说。 文姨娘“哧”地一笑,先后举起另外两张,示意他:“这两张分别是近五年来李家完税的情形,以及若按三家分别计税应缴总额。 两者一比,差额便很明显。县尊这是告诉你,李家至今只按一房纳税是不合适的,甚至有违法度。 故而他明日有话要与夫君说哩。既然是商讨说话,又怎会是鸿门宴?” “哦!”李肃心下顿时清明起来。“娘子聪明!那么,你觉得他要与我说什么?让我补缴税款么?” “若还是一家又如何补缴?既说要补缴,那就是暗示你分家析产了。” “什么?这老东西找我是想逼我分家?他这个县令是不是做到头了!”李肃大怒。 “夫君莫要生气。那范太尊与咱们关系一直很好,今日忽拉巴地来这么一出确实莫名。 夫君一直在谋求起复,这个他也是知道的,怎会不顾今后地要替朝廷争这几个税金?妾以为其中必有奥妙!” “什么奥妙?” 文姨娘却不答,用手指朝二房和三房的方位指了指。李肃顿时睁大眼,接着眉头拧在了一起。 他眯着眼想想,文姨娘所指还真有可能。 过了会儿,忽然冷笑说:“好吧,是祸躲不过。明日我午时且去看看那‘县尊老大人’搞什么鬼,届时背后之人也就不难露出来了。 想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武娘你也付出不少,如果想不认账,或者不用人朝后,那我李燕若也不是好欺侮的!” “没那么厉害。”文姨娘安慰道:“他们最多就是想借范大人的威风,我看不必太当回事。 三叔那人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二奶奶耳根子也软,就他俩凑一起能成什么大事? 既然县尊在前,不妨慷慨大度些,但记住‘析产不分产’这句话就行啦。” “析产不分产?”李肃眼珠转转,忽然抚掌大笑:“武娘真是我的女诸葛,有你在,为夫无忧矣!” 说着起身拦腰一抱,兴冲冲朝内室走去,慌得身后的大丫鬟赶紧将婢女们都轰了出去,又急急将屏风摆好,关上门。 里面却已是红烛待晓、春光乍现。 李肃和范县令的会面充满了戏剧性,先是两人亲切地打招呼、寒暄,然后坐下来友好相谈,再往后李肃赌咒发誓自己绝无垄断家财的想法。 范县令当然不失时机地肯定了李肃的为人和对兄弟们的友爱,不过又遮遮掩掩地提到那些逃避未纳的税款。 李肃赶紧请教补救办法,范县令趁势提出三家分产,一免闲话、二补正税、三维护本家。 李肃说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个条件叫“析产不分产”! 范县令一听笑了,只要你同意析产,是否分产与我何干? 于是说这个你们自家去议,只要衙门这里今后征税时不再有触及律条的问题,怎么做都可以。李肃大喜,赶紧悄悄递上银票一张请县尊笑纳。 这事到此为止基本就成定论,在范县令的斡旋下将三家的家长召集来同堂商议,二房因嫡子五郎未成年,所以是高氏陪同李硕出席。 大家就在后衙花厅内聚齐,商议具体如何操作这件事。 出席的人里还有两位老者,一个是余干李氏的族长李五七,另一个是族老李同禄。 李五七家里虽只有三十亩地,辈分却高,他和被先帝赐牌坊的那位是叔侄,李丹得称他太爷爷。 李同禄与本支稍远,勉强能算李五七未出五服的堂弟,不过这位老秀才在族学做了三十年先生,称得上德高望重。 一般族里有点大小事,都会请他二位到场做个见证或裁断。 当然人家也不会白来,过后敬老银子还是要收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五章 三阄保同产 当下李肃先开口表态,表示先父去世之后,自己照顾幼弟并顾及自己的科举前途,后来在京赴任等等,一直无暇析产。 今日得范县尊提醒,觉得应该将此未来得及料理的家事做个了断。 且子侄辈皆已长成,自己也该放手,使各家都有生计,不会牵挂后路云云。 这话立即得到李同禄的首肯:“燕若(李肃字)此言大善,足可称汝辈之楷模也!” 李五七没怎么听清楚,但闻“楷模”二字,立即点头附和:“说的是、说的是!” 对此范县令很满意,他转头看向正在悄悄抹汗的李严:“选之(李严字),尊兄的意思如此,你怎么看呢?” “呃,好、很好!”李严赶紧躬身回答。 “五郎的意见呢?” 李硕抬头看看母亲,抱拳先施一礼:“老大人聚齐族长、家老及伯父、三叔商议,本来没有小子开口的份。 只因家父去世早,庶兄又不耐俗务,故而小子腆添末位。既劳县尊老大人动问,小子以为循国法、因人情者为大善! 析产有利国家税收,吾辈理当依法缴纳。只是……,小子无知,不晓得这析产是怎么个章程,具体如何做来?还望各位长辈赐教!” “嗯,好!阐述清晰,简洁明了。五郎不愧吾省‘最少秀才’之名也。” 范县尊微笑着与听得摇头晃脑的李同禄(李硕出自他门下)点点头,回过脸来看李肃:“燕若兄,你心中可有腹稿了。有何建议不妨说出来大家议议看。” “且慢!”李严忽然起身拱手:“各位长辈、范大人,在下想让犬子大郎、二郎也来旁听,对他兄弟也是个增长见识的机会,不知可不可以?” “哦,选之有此意?”范县令说着目光看向李肃,见他微微点头,又看李同禄也没话说, 便点头含笑道:“也好,那就请二位公子到场。说起来文洲归来后我只见他一面,倒是很想再仔细看看新举人的风采呵!” 不多会儿,李著兄弟进来,对上面长辈及范县令行了礼,一左一右站到李严身后。 有两个儿子加持,李严顿时觉得胆壮不少,也不敢过多拖延,赶紧对县尊说:“老大人,请我大兄开始吧。” 李肃的想法其实不复杂,他围绕着“析产不分产”这个题目,提出了三项建议: 所有田土、店铺三分析清后,三房轮流坐庄掌理; 目前的李家祖宅、家具、什用、牲畜、车辆及其它浮财三分,各家取一; 奴婢归各身契所有者,雇仆自随雇主。 “长房已经说话了,你们两家看有什么不妥处没有?”李同禄捋着须子颤巍巍地问。 李硕觉得这里面好像有问题,却一下子说不上来,他皱眉回头看母亲。 这时就听李严先开口说道:“这样做,不合适吧?”然后向后靠靠,问:“著儿,你说是不是?” “父亲思虑得是,确有不妥。”李著躬身道。 “哦?大郎觉得有甚不妥?且说出来给伯父听听。”李肃微笑说。 李著看了眼李严,见他没反对,上前半步施礼,然后道: “方才大伯父的意思是析产后三房家长轮流坐庄,但这条于二伯父房中怕不适宜。 二伯母显然不能抛头露面,三弟、五弟尚幼且不擅此道,难以号令各家掌柜。 故如何打理这些不动产,小侄觉得还得妥善计议。 另外浮财一项,可见者如大伯父所说品目繁杂,数量众多。 其中有不少属于祖父去世后,各位长辈为本房添购者,全部拿出来平分亦是不妥。 至于对奴婢及仆佣的处理,侄儿没有异议。说得对与不对,各位长辈、县尊老大人敬请指正!” 说完,复又一礼,退后半步仍与李靳站到一起去了。 李硕听完他的话,心里亮堂很多,不由地暗自点头,心想到底兄长是举人,见识就是不一样呵。又惆怅地想不知自己何时能够这样一语中的? 范县令捻须微笑:“本来,燕若身为家长,掌着全家生计,要说这些年也不容易,长兄如父嘛。 选之,你兄弟两个都得益于燕若的抚育和教导。五郎呀你也要记得,今后即便分家各过生活,莫要忘记了燕若对李氏的贡献呐!” 他说完,李严全家赶紧起身,李硕也站起来,大家一起躬身答应“是”,然后又给李肃行礼,李肃忙起来还礼。 热闹了一场,大家重新坐定,然后范县令问李硕:“五郎如今也有功名了,可有字?” “尚未有字。”李硕忙又起身回答。 “既如此,吾借今日缘分赠你一字如何?” “老大人乃本县之长,能得县尊赐字学生何其幸哉!” 范县令抚须呵呵笑道:“子名硕,赠汝字为‘自渊’,可好?” 渊字有意学识渊博,与硕字正对,李硕立即明白范县令的意思是让自己奋进图强,做个学士渊博的人。 他忙深深施礼:“谢大人赐字!”范县令大笑。 这个插曲过去,几位长辈已经交换了意见,竟是基本认同李著的。 不动产好说,大家拈阄便是,但浮财却如何是好,几人争论了会儿,还是莫衷一是。 这时李著见屋里静下来,开口说:“列位长辈,小辈有一建议,不知可言否?” “新举人讲话岂有不听之理?”李同禄笑着点头:“大郎且说来听听。” “是。小辈以为,今之析产,重点有二:即大伯父所讲‘析产不分产’,以及所析者祖父遗留之产。” 李著这话一出,立即成了屋内众人目光的中心。 他踌躇下继续道:“既然如此,祖父去世前置办产业,家中有账簿,县衙有底契可做凭证。 多出来的应该只要哪房出示祖父过世后的文契,或县衙中有底契可查,那就可以算哪房的产业,不在析分之列。 如此,先核实祖父去世时所遗产业数量,然后再三家拈阄均分。 这样不仅田土、店铺,而且房屋、牲畜、奴婢等只要有契约的都可照此办理。 其余实在既无前契可查,又无哪家出示新契认领的,列入别单,在祖父遗产处分之后,同理拈阄处置。 至于家具、被褥、什用器皿、首饰等,现在哪屋中使用、存放,便归哪屋不再析分。 共用之物如车马等可拈阄算分,未得之家可获得同价浮财做为补偿。 在账金银钱帛及年内应收账款等浮财,在扣除补偿之后,所余亦三分……。这样的分法各位可有异议?” 他说完,目光扫过族长和老学究,又依次看过大伯父、二婶母和父亲,见大家都没什么话说,便向上首的范县令施了一礼。 李五七还是没听清楚,嘴上却仍道:“说的是、说的是。” 范县令没理他,笑道:“果然是新举人厉害,丝丝入扣,很好!” “析产可以这样办理,那么……,所说的‘不分产’又怎么讲哩?”李同禄问。 “不知是否可以请大伯父继续掌理?”李著问。李严吃惊地转过头去,却见长子对他微微点头,遂又若无其事没有说话。 “别、别,我都管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李肃忙摆手,又转向范县令:“再说,万一哪天朝廷下旨起复,在下……。” “一事不烦二主。”范县令微笑道:“我看暂时由燕若你掌管就挺好。这样吧,若果真朝廷征辟,那时你再交割给选之不迟,如何?” “这……,也好。”李肃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这时李严忽然觉得范县令在给自己眼色,怔了下恍然大悟。忙说:“哦,三房已经想好,准备在本县另购院落居住。 大兄这多年辛劳,我看祖屋不必再分,全部留给长房就是。” 李肃表示吃惊,赶紧起身表示要给与补偿,李严坚辞不受。这下轮到毫不知情的李著吃惊了。 但他注意到父亲和范县令之间的目光往来,想了想,便默默站在那里未发一言。 “母亲,我们是不是也该搬出去?”李硕回头轻声和高氏商议。 “傻孩子,咱们跟这个风作甚?”高氏很不高兴,既觉得李硕太实诚没有心机,也因为李严这么一搞弄得她很被动。 好人你们都做了,叫我们上不上、下不下!她生气地咬得嘴唇发白,但这个场合既不适合她出面说话,同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或者反驳。 高氏见儿子面露为难,使劲绞了半天帕子,只好长叹一声,凑近儿子耳边轻声说: “可,要搬出去住咱们得买房呵,咱家那么多人,若再加上那院的,岂不是要近百两银子? 唉!罢、罢,人在屋檐下,住着也不舒服。搬就搬!不过,须得和你伯父讲,让他缓缓咱们不好催得太急。 找个新宅子总得花时间,说不得还要修缮、粉饰,那都要辰光的!” 男人们议事照例不该有妇人在场,但因五郎年纪尚小,所以特许了高氏进来。 她本来担心儿子老实受欺,不过听了半天觉得这个法子还能接受,便未言语。等大郎说完,她开始琢磨过味儿来。 见李肃摆摆手表示三个月内搬出即可后,大着胆子嚅嗫说: “还有掌家这事……。奴听了半天,大伯回去做官后是要交给三叔的,那……二房难道就无权过问了吗?” “你这妇人,怎能如此说话!”李同禄涨红脸用拐杖咚咚杵地,不高兴地喝道。 “说的是、说的是!”李五七也凑热闹。 “没关系、没关系,七爷爷不必与她着急。”李肃忙开解,然后对高氏道: “这样吧,还是定个规矩轮流来管,每家三年。 头三年我先掌着,五郎尚小,三年后或者朝廷起复我的话,就交给三弟,再三年交给五郎。 假使五郎高中出去做官,弟妹不便出头,那么可以请个掌柜把持便是。 又过三年还该长房,若我不在家便也指定掌柜就好。如此成例,弟妹、三弟,你们看可行?” 他这一说,两家想想都还合适,便也无话。 “还、还有……我家的事……?”高氏忽然觉得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个不好,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呵呵,弟妹莫急,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大事毕了,其它都好说。” 李肃摆手道。他知道这蠢女人着急要说什么,这种事怎好在这里当着族长和县令老爷的面说? 倒是他自己有件“大事”必须在这里讲:“当着族里两位长辈和范县尊的面,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对三弟说。” “兄长有话?”李严稍觉意外,他不知道对方要干嘛,加条件,还是设前提? 目前为止一切皆如李严设想,一切随顺他也高兴。 但是李肃突然插进来的这句问话,一下子让他紧张起来:“小弟洗耳恭听,兄长但讲不妨。” “三弟莫惊,是桩好事情。”李肃瞥了眼脸上保持着笑意的范县令: “你也知道为兄膝下仅有三女,颇为遗憾。我看二郎人物风雅俊朗,早就喜爱。 不知三弟可否割爱,将二郎承绪长房门下,我必以亲子待之!” 话才说完,李严已经愣住了,他根本没料到兄长会在今天提出让二郎过继的事。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看两个儿子。 李著早瞥见弟弟低头嘴角露出的那丝笑意,心中不由大怒。 看来他知道,甚至可能和长房很早便有勾搭了!李著深深吸口气稳住自己的心态。 “此、此事非同小可,呃……请兄长容我回去和屋里人商量下,可否?”李严只好这样说。 “这是好事。”李五七点头道。 “是呵,先是长房不辞辛苦提出均分,然后三房主动让出祖宅,现在长房又愿意由三房次子承祧,这是怎样的兄弟之情呵? 我李氏出现这样的事,皆是圣人教化之功也!”李同禄不失时机地摇头晃脑附和。 “说的是、说的是!” “好啊,好啊,真是值得在县志上书写一笔的好事!兄友弟恭,这就是范例嘛!” 范县令也捋须随和,又说:“当然了,选之还可以回去和屋里人商议,一切听凭自愿。 如果同意的话,选个好日子,我派书办过来见证、记录之!” 李靳闻言喜滋滋上前一步:“晚辈先谢过老大人!” 李肃等人都微笑点头称许,高氏和李硕看得目瞪口呆,李严面带尴尬。见父亲尚未表态,弟弟却抢了话头,李著的脸色更加阴沉。 众人又商量一番细节,比如祠堂和祭田依旧由长房打理等,最后请老秀才选了数日后的一个吉日。 商计已定,李二郎主动承担书记之责。他铺开纸笔,按长辈们议的内容结果写下《余干李氏家产析分办法要则》,注明: 父母终亡,服纪已,兄弟三房定于靖武九年十月二日析产分户,依仁、义、礼三簿拈钩分堂,别籍异财云云。 然后转交给李著抄录三份各家执一。 原件交族长保管,并照此在分家当日核对有无相违,待写定《析著阄书》、《分单》等后,一起到县衙完税(契税)、存档。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六章 杨链枷卖马 范县令和两位族老自有李肃兄弟陪着吃酒、用饭,李著和李靳前后脚出来,李靳唤兄长,李著却理也不理拂袖而去。 高氏领了李硕回自己住的院子,一路上叽叽咕咕总说觉得还是亏了,听得李硕心烦,眼看快到院门,便站住脚不走。 高氏正兀自絮叨,被大丫鬟春芳拽拽袖口用眼色提醒,忽地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了,朝后一看不由叫道:“儿呀,你站在哪里作甚?” 李硕气鼓鼓地,好一会儿才问:“母亲可是要与三兄分家?” “呃,你说什么?”高氏被问得猝不及防。 “我知道母亲早想这样做,我不同意!” 高氏两手一拍:“傻孩子,娘做事都是为你好呵!” “母亲怎可做这样的事?”李硕打断她: “当年是钱姨娘扶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又带回了朝廷的抚恤和父亲生前体己银钱交给母亲。 若不是钱姨娘,我们母子二人这许多年来何以为凭?母亲安能锦衣玉食,得仆婢伺候? 如今要赶她母子出去,实在让人心意难平,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你!”高氏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得咬牙切齿命他:“回屋说话!” 她在前边走,李硕跟在后面,然后是大气都不敢喘的丫鬟们。 最后一人进去便回身关了院门。 片刻,李丹从北院的院门里探头出来,满眼狐疑地看看这边,又轻轻走到门前放慢脚步听听动静,这才继续朝前走。 他手上提了几本用绳子捆扎在一起的书籍,且今天未做寻常那样的短褐打扮,而是戴了平巾穿着深衣,只不过袖口让贝喜帮忙用青带缠裹了便于行动。 他听着南院上房隐约传来的责骂声,惊奇地扬扬眉。 正要走过去,忽然见门一声响开条侧缝,从里面跳出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来,忙招手轻声道:“翠喜,过来、过来!” 那小丫头回身关好门跑过来,笑嘻嘻地说:“三郎出门去么?咦,今天怎么竟装扮得像个士子的模样了?” “怎能说是装扮?”李丹啧了声,指指院里附身问她:“母亲这是外出回来?怎么刚回来便在屋里发脾气?又在责备五弟么?” 翠喜回头看看,拉着他走开几步路,这才悄悄告诉说: “二奶奶刚才去和县尊老爷、大老爷、三老爷、七老太爷还有族学的老先生一起议事来的。 不知五郎回来路上怎么忤逆了二奶奶的意,所以在发脾气呢!” “这么多人议事,家里是出什么大状况了么?”李丹挺惊奇。 “什么是‘大状况’?”小丫头没懂,继续说:“这还算人多?三老爷还带了二郎和四郎去呢!诶,对啦,怎么没叫三郎你呢?” “我?”李丹指指自己鼻子,冷笑说:“我算这个家的人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真回了外公家里,说不得姥姥、舅舅待我都比这里强!” “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哩?”李丹的话才落地,听见弄堂口有个声音喝了一声。 抬头看时,李严背着手站在巷口,身后跟着长随林子夫。 李丹躬身:“给三叔见礼,侄儿正要去还借来的书,碰上翠喜就一道说着话出来了。” “婢子是奉了二奶奶的话要去告诉门上,五郎忤逆了二奶奶,因此要禁足五日。” 刚说可以出去了,怎么又禁足?李丹才晓得翠喜出来是为这个,不由偷偷做个鬼脸儿。 “哼!都是不省油的灯!”李严气呼呼地骂道。 “三叔这是怎么了?谁招您生气啦?”李丹见他乱骂一通有点儿莫名其妙。 李严鼓着腮帮子没回答,后头林子夫悄悄告诉:“我家老爷和二郎怄气哩。”说完示意翠喜行过礼赶紧离开。 “你闭嘴!”李严头也不回的吼,抬头看看李丹,意外发现他今日儒雅了许多,不由地叹息道: “三郎呀、三郎,你若平时多读书、勤好学,三叔何至于生这场气?” 他见李丹还在懵懂间,便摇摇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做正经事,我换身衫子还得去前厅陪客人用饭呢。”说完叹着气拐进自家门前巷道里。 林子夫经过李丹身边时轻声在他耳边道:“大老爷当着县尊的面要我家老爷把二郎过继长房,老爷没法回绝,所以正生闷气呢!”说完加快步伐,小跑着追李严去了。 “嘿,二郎过继给长房?怪不得那李靳近来这么老实! 以前他事事处处都要和我较个高下,还以为他改性子了,看来是有此等好事在前,所以这小子刻意收敛,是要在大伯父面前表现自己。”李丹笑笑摇头自言自语。 他不是有意针对二郎,而是觉得他过于虚伪和功利,兄弟里面有这样个人不奇怪,手指张开也不一般长短嘛。 李丹出门走到街上,左顾右看。 过两条街,渐渐走进了市集,忽地他伸手拍拍个正抬头看人耍幡,十七、八岁膀大腰圆的青年:“顾大,可知杨小乙在哪里?” 那人将立起粗眉,回头见是他,忙笑道:“三郎呵,你要找他?他该在马市后街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他又不是牙子(中介的古称)?”李丹皱眉。 “现在是了。”顾大咧开嘴笑道:“来了个北地的汉子要卖马。 三郎你知道,官军在仙霞岭那边剿匪,如今马匹的市价可是不低,所以小乙自告奋勇要做他这笔生意。” 李丹暗自摇头,这杨小乙平日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以前偷鸡摸狗地,跟了自己后不敢了,便在市集这里帮闲。 不过他哪里卖过马?没的倒让人坑了。想到这里李丹拍拍顾大肩膀,赶紧往马市大步走来。 离着老远,马市那特有味道已经飘进鼻孔,同时听到鼎沸的人声。 再走没几步,就瞧见有群人围在一起,里头正有几个声音在争论,其中一个便是杨小乙。 “照你这么说,这马只配拉车、耕地,和那驴子没啥两样?简直放屁!” “诶,小乙哥儿,别骂人嘛!你看你,不懂行还非要替人出头,这行是这么好混的?说实话我李彪干了八年什么马没见过? 这马,看这块头、这骨架,拉上六、七百斤都行得稳当,确是好马,所以咱才给十五两的价。 可你非要说它是战马,做价五十两?啧啧,这也太离谱了!让这里同行看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李丹翻个白眼,这怎么还都是熟人呐!杨乙不用说了,李彪是自己本家同族,辈份上说还是比李丹低一辈的。 他走到圈外抬头往里瞧,眼前忽地一亮,暗叫声:“好马!”拨开众人挤到前面,正在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见他进来都停住了。 杨乙抱拳叫道:“丹哥儿可来了,你见识广,快来帮我评评理!” 杨彪也拱手带笑:“哟,三叔今儿怎么有空来马市玩?可是想寻匹脚力代步?” 李丹没理杨彪,只将书塞到杨乙手里,说:“拿好,千万别丢了。”然后径直走过去查看那匹马。 这是匹红鬃枣骝马,额头到鼻梁处及四足腕蹄皆白,背上备着鞍韂,革带辔头铁马镫。 但不知为何眼里没神,垂首萎靡,见他过来摩挲甚至动都不曾动下。 “这马的主人呢?”李丹问。 “在那。”小乙用手一指,李丹这才注意到在马身后的草堆里半躺着个家伙,正鼾声如雷。 什么样的人在别人买卖自己马匹的时候还能这样子睡大觉?李丹有些错愕,看看那人,又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马。 在这个时代里,有这样一匹马,那可比后世拥有一辆宝马牛多了。 只可惜在这河网密布的南方偏远小县城里,遇上拨不识货的乡野村夫,竟会认为这匹身长过丈的大个头乃是普通的挽马。 李丹歪头观察这人,见他身着蓝布箭袖直缀,脚上一双云头牛皮靴全是刮痕,显然是赶路时被高草、灌木所伤,连幞头下的布巾也被刮成了布条,可见行路时的狼狈。 怀里抱着一柄伤痕累累的长柄铜头链枷,腰里还挂口木鞘燕翎刀。 本朝法度,偕行武器者需有官府开局的路引行照,否则途中卫所可以扣留拘禁。 这人光天化日下携有武器还敢睡觉,一来肯定有真本事,二来说明他大概有些来头。 “喂,兄弟,别睡了,李三郎来看你的马哩!” 李彪自作聪明地上前踢了那人的靴底一脚,不料那人鼾声骤停,突地翻身而起,挺着那链枷大喝道: “哪个泼贼敢动你爷爷?”李丹侧身让过,唬得李彪立时“妈哟”声躲到李丹身后去了。 “杨大哥且慢!这位李三郎,父亲是原山东东昌府的知府,他是来看你这匹马的。”杨乙在后面高叫。 李丹这才知道此人也姓杨,心想小乙大概就是因同姓和他攀上,赢得了对方信任的吧? “哦?”那人这才注意地看看眼前这个儒生打扮的少年,察觉到自己的枷链都快杵到人家胸前了,赶紧收回,抱拳道: “鲁莽之人,山东杨大意有礼,懵懂之间差点冲撞,请公子莫怪!” 杨大意?李丹听这名字就笑了:“是我等打搅兄台休息,何怪罪之有?” 说完指指那匹马:“我来找小乙哥有事,被你这马儿吸引了。不知兄台为何要卖马,留着它代步不好吗?” “呃,你说甚?俺没听懂。”杨大意这一说,李丹立即明白过来,马上换了山东腔的官话又说一遍。 “唉,好好的马儿谁愿卖?”杨大意苦笑:“俺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嘛。 路遇湖匪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在那沟汊湖泽之间转了半个多月,又被若干小贼偷取了身上银两。 这趟差出得实在晦气!如今若不卖马,俺连饭钱也无一个,想回北地去只怕此生都不要指望了!” 听他的话李丹觉得甚有故事,又看此人豪爽便起了结交之心,道: “杨大哥是出公差?那这马更卖不得了,不然将来上官面前你怎好回话?” 那杨大意呵呵地笑笑,想起来说:“方才听小乙说,贵府曾是东昌知府?” “哦,家父生前在彼处做官,十年前旧河(黄河故道)泛滥,家父治理大堤时不慎落水故去了。” “诶呀!”杨大意铜铃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莫不是李文成老爷罢?” “正是家父。尊驾也知道?” “半个山东都知道哇!”杨大意赶紧躬身:“在下是高唐州人,那年十四岁,李老爷出事那天随俺爹也在工地上。 后来听说皇上还给了夫人诰封?噫,俺爹还说来,一个南人千里迢迢来山东做官,结果我们没保住,对不住人家妻儿老小。 没想到今日得见李老爷后人。请公子站好,我代家乡父老向李老爷一拜!”说完便深深拜下去。 李丹没想到这看上去个粗鲁人竟如此知礼有节。因他是拜自己父亲,做儿子的代父受拜当然不能躲避,只好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受了他一拜。 之后便拉起他道:“这样说来兄长受了很多罪,定是饿坏了。走、走,日头已高,我请兄吃几杯水酒解乏。” 杨大意本来还想推托,甫一张口,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李丹哈哈大笑,拉起他边走,杨大意只得尴尬地笑笑请他稍待,转身从草堆里摸出只蜡染花布的包袱来挑在枷链上。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七章 小乙哥藏书 李丹叫声小乙哥:“你拿好书,跑去宏升的酒铺里,速叫他备下些酒肉,说我马上便到。”然后回身叫杨彪把马牵了跟在后面。 “三叔,那这买卖……?”杨彪低声问。 “这马你真识得?”李丹笑问,杨彪不敢瞒他咧咧嘴。李丹看了眼身后的杨大意,说: “此马出自西番,乃唐时吐谷浑王所养军马之后裔,前宋后称为河曲马。力大、耐久,可长途跋涉。 一等马冲锋陷阵摧锋折锐,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昔年秦叔宝所卖的便是; 二等马疾行三百里不冒汗,旁若无事; 三等马擅挽行,一马可拉千五百斤不在话下。 这匹枣骝儿,便是那一等中的,便是要七、八十两也值。所以放手罢,它不是你能收的货。” 这么一说杨彪便死心了,他自己相马的本事本来就是半瓶子没底气,刚才在小乙面前还敢拿大,到了李丹这里一捅就露相了。 本朝缺马,尤其南方。平常马儿十几两银子是寻常,但如果你个普通的马牙子牵匹千里驹到处乱晃,那就和手里托个金元宝出门没两样,纯粹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他扭脸瞅瞅慢吞吞跟在身后的这匹马: “三叔,这牲口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匹一等的好马呀?兴许吃饱草料能好些?” 话才说完,迎面来辆马车,看上去大概是哪家的管事出来办采买的。 这枣骝儿见了忽然挺胸抬蹄,昂首扬鬃“唏溜溜”声,吓得对面那马惊恐万状,连连甩首后退,马夫赶紧跳下车紧紧拉住辔头,吃惊地看向这边,一面将车子避往路边。 李彪也给吓一大跳,差点松开手蹿进旁边店铺里去。后面的杨大意哈哈大笑,上前接住缰绳道:“没想到三郎年纪轻轻却如此知马!” “书中自有黄金屋嘛,我今日也是头回这样近见到河曲马,且还是这么好的一匹!” 李丹说完,推了把杨彪:“你去,叫那顾大来!” 顾大是最早跟李丹的兄弟之一,现在被分配了负责在这市集上镇场子,手下带着十来个兄弟。 他这人豹头环眼,须发都扎煞着,看上去很凶(实际也很敢拼命),但李丹知道此人最讲义气,是个可信用之人。 他听见李三郎找,连忙跑过来抱拳道:“三郎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郎,这是我朋友杨大哥,他从北地来,我正要好好款待一番。 我这边手头还有点急事要办,你先带他去混堂(公共浴室)好好洗洗、用些浆水点心,再到老纪的成衣店给他里外都换成新的。 未时整带他到宏升那里一起吃酒,可记得了?”说着摸出张银票递过去。 顾大显然不是头回为他办事,不客气地接过去,又拱手道: “三郎,杨大哥带着兵器在街上走动多有不便,少不得被做公的问来问去,甚是麻烦。 不如找个地方顺便安置下,然后我再带他去找你如何?” 李丹一想也好,便点头说:“那就安置在仁里客栈罢。”转过头问李彪:“那客栈的韩安你可认得?” “赛魁星嘛,谁人不知?”李彪诡异地笑答:“便是不识他,也需识得他浑家。” 顾大嗽了声,李丹不做理会,继续说: “你牵了马、带上杨大哥的兵器去,请韩师父看看这马,告诉他费心照料,食料、汤药都包在我身上!” 李彪应了声,接下兵器牵着枣骝儿走了。“得,那杨大哥先随我这弟兄去,过后咱们在酒楼相见。” 杨大意先还嘀咕去洗澡、买成衣,肚子不知还要叫多久。 见他分派得井井有条,那俩人都恭恭敬敬地,不禁十分惊异。暗地咂舌,想真不愧是知府老爷的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因此也就忍下想吃的念头,拱手道了谢,便跟着顾大往混堂去了。 李丹注意到他把包袱放到背上,心想里面不知是什么,他竟宁愿盘缠被盗也要看顾好包袱,或许这便是他的差事? 遇到杨大意是个意外,不过李丹最惦记的还是小乙手上那几本书,所以他改了主意支走其他人,为的是先去和杨乙说这件事。 他走进酒店的时候,二楼雅间靠窗的桌上已经开始摆布菜品了。 宏升不是这店的名字,店名叫膳坊酒家,掌柜刘安和的大儿子叫刘愿升,二儿子叫刘宏升。 这个刘宏升矮墩墩的像个坐地树桩,却是身体灵活行走如飞,所以人送个号叫:坐地太保。 因恼恨地痞欺侮,从小学得身好拳脚,尤以炮捶和岳家拳擅长。 这刘宏升结识李丹后,得他助力,家里生意越来越安稳,连门口招旗上的“膳坊”二字都是李丹题写的。 本县那些地痞、坏蛋见了这面旗都晓得惹不起。 老大刘愿升和弟弟不同,是个就乐意专心钻研饮食技艺的实心人,还得了李丹的指点真传,使刘家面点成了余干一绝。 因这些缘故,刘掌柜不但不反对兄弟俩和李丹来往,反而非常支持。 听说李丹要请客,刘掌柜叫老大盯在厨房,自己亲自督着伙计们把里外都整理、洒扫、揩抹了一遍。 正伸着脖子纳闷怎么还不来,就听见老二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刘宏升摇摇摆摆地引着李丹走进来,大叫:“爹,李三郎来啦!” 刘掌柜早乐呵呵地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见他今天一身儒服眼前一亮,拱手道:“三郎来小店蓬荜生辉啊!” “刘叔生意兴隆!”李丹行了晚辈礼,然后说: “今日我还要亲自下厨,做一道蒜泥蒸肉,一道菰笋炒肉。刘叔,烦你割些鲜肉来备用!” 刘掌柜见他兴致勃勃,立即应下了。一面吩咐人去做,一面叫老二引他上楼。 李丹道不必,回头摸出张银票来交给刘宏升,叫他快步去交给仁里客栈的韩安。 “有个朋友我要安置在他那里,那人带了匹马,我先叫李彪牵去交给老韩,却忘记叫他带银子。你赶紧追去把这个交给他。 韩师乃名医世家出身,他那两下子我信得过。你叫他放心把马养着,我不亏待他。” 刘宏升应了,接过银票急急就走。他步子飞快,却是一溜烟便出门去了。 杨小乙在楼上已听得下面李丹说话,在楼梯口接住,引他进雅间坐了,轻声问:“丹哥儿怎么自己来了?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那几本书呢?” “在这里。”小乙从旁边椅子上拎起依旧捆着的书来放在他面前。 李丹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小乙哥懂我,这几本书我就是拿来给你的。” “给我?”杨小乙楞了下:“哥儿开玩笑?我虽识得几个字,勉强读个文告而已。” “不是叫你读的。”李丹起身将房门关好,回来指指那些书告诉他: “这书里夹着我姨娘这些年的积蓄。家里总有人唧唧歪歪想打它们的主意,所以姨娘叫我悄悄拿出来,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了。 小乙哥,你可有妥当的地方?” “这个嘛……。”杨小乙饮了口茶水苦笑道:“真想不到,你们大户人家还会有这种事情?妥当地方倒有一处,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李丹摇摇头:“不必,我这人你还不知道?说不得哪天火气上来就做下违法事了。 小乙哥我是这样想的,这个杨大哥能从北地到这里来定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看他可能走投无路了,打算收他留下。 这样万一哪天我出事了,你和杨大哥还有顾大便替我好生照顾姨娘,让她平安地度过余生。” “丹哥儿,你瞎说什么?”杨乙吓坏了眼珠瞪得老大:“你怎么会出事,会出什么事?” “这个很难说。”李丹平静地摇摇头:“这种争产害人或被害的事古来有太多了,我也只是担心,所以提前和你说。 你找地方把它藏好,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地。放好之后告诉我,再说要不要去看看。 我若出事,你要寻机会将地点告诉姨娘,怎么用度也听他吩咐。” 杨乙低头瞧瞧那几本书,他没想到李丹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自己,感动之后重重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去?” “远么?” “不算远,南关外禅林寺。” 李丹摸着下巴想想:“那你借了刘掌柜的驴子去罢,一个时辰来回,耽误不了回城。” “用不了一个时辰。”杨乙笑着起身:“那灰驴是头好牲口,淮西货脚力好得很!丹哥儿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李丹笑笑,然后就听他在楼下和人说了句什么,接着听见脚步蹬蹬地响。刘宏升先上楼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李彪。 “三郎,都办妥了。”刘宏升显得有些兴奋:“诶呀,我还是头回见到那么大一匹马儿,比我哥个头还高!” “那叫河曲马,是大唐时吐谷浑汗留下的。你懂什么呀?” 李彪现学现卖,然后对李丹谄媚地笑着说: “三叔,韩先儿说了,马儿没啥毛病,就是累坏了,又一直没吃到精饲料,有点……呃,水土不服!说是和人一样,调理、调理便好。” 他用手比划:“我看他找了恁大个木桶,说是要烧水先给马儿洗个澡,然后给它泡些药材煮水喝。 这人真有意思,说话没甚笑脸,可待牲口比待人还好!” “兴许在他心里,牲口才是最懂事、最仁义的。”李丹笑着说。 “咦,小乙哥上哪里去了?他不是在这楼上吃干果、喝茶水么?”刘宏升左右看看问道。 “哦,我叫他去做事,客人若到了咱们先吃喝着,莫等他。” 李丹刚说完,就有个伙计拎着块五花肉条跑上来问:“三公子,掌柜的要我来问下,这肉买来了,要如何处理?” “我来、我来!”李丹大叫着跳起来,又叫他两个:“你两个先吃茶,等我去下厨做两个菜来下酒!” 刘宏升和李彪见到肉大喜,尤其李彪难得遇上这场面,馋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叠声叫:“三叔你去、你去,有侄儿陪着哩,放心!” 刘宏升听了哭笑不得:“我在自家酒楼里,要你陪个什么?” 蒸肉烂熟的时候顾大带着杨大意到了,时间刚刚好。李丹意犹未尽,因看见厨房里有热气腾腾新出的豆腐,便临时起意给刘大表演一手。 他先用鱼头、鸡骨加葱姜、黄酒、盐和八角在铁锅里炖出汤,盛放在瓷盅内; 再把豆腐用刀细细切丝至未断,托起放入温水中,豆腐立刻散成菊花状; 洗掉余沫,再将豆腐花迅速移入瓷盅高汤内,放株青菜心进去; 然后上屉蒸半刻,最后放一粒泡发的枸杞。 那刘愿升看得眼睛都直了,颤声道:“真是巧夺天工,没想到平平常常的豆腐,三郎都能做出花样。” “这算啥。”李丹摇摇头:“就这道‘菊花豆腐’我能给你做出三、四个样子来,等有了功夫我再来做给你看! 这盅儿现在太烫,你等半刻叫伙计端上来。”说完卸掉围裙,准备回楼上去与众人见礼。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杨乙正把驴子缰绳丢给伙计,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大步进门,看见他笑了笑说:“三郎,我回来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八章 赛魁星拆信 “事办妥了?” “办妥啦!”小乙凑近些悄声道:“主持方丈室屋后,左起第三块条石下面。” 李丹点下头,拍拍他肩膀:“小乙哥辛苦,他们也到了。走,一起吃喝去,尝尝我做的蒸肉味道如何!” 杨乙咧嘴一笑。他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自小在姨母家里长大,所以和李丹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两人犹如兄弟手足,有些话不用出口便知道对方意思。 像李丹拍他肩膀,这年月不兴触碰别人身体,但他知道李丹这样是表示感谢和亲密,而他也知道丹哥儿没有恶意,能允许这种表达的方式,基础在于充分信任对方。 来到楼上,和众人见面,李丹双手背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 见杨大意选了件蓝灰深衣,外面套件青色大氅,脚上也换了双新的牛皮快靴,不由笑道: “兄这一换装我差点认不出了,果然人靠衣杉呀!”众人大笑。 因今日名义是为杨大意接风,所以请他坐了上首,顾大和小乙在两侧,李丹坐他对手,两边是刘宏升和李彪。 李彪自诩晚辈,忙着为众人倒酒。李丹便开口请杨大意先行一杯,见他起身捧了杯子道: “杨某落魄,得遇贵人与众兄弟,为我购衣、安置下处(旅舍)、疗养马匹。 大意感怀备至,无以为报。这杯酒敬诸位,在下粗人不会说话,都在这酒里了!”说完仰头先饮了。 众人便叫好,纷纷跟着饮酒、吃菜,又见伙计端上来李丹亲手做的菜品、羹汤,无不叫好。 尤其那菊花豆腐,让所有人惊呆了。 酒酣耳热,杯盘相交。这时李丹注目杨乙,他见了明白,边夹块蒸肉与杨大意,边做不经意地问: “杨兄,你我同姓,幸甚!我就视你为兄长了。不知兄长到底是为的什么,千里迢迢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又如何被困在此的呢? 我刚才听你意思是来出公差,兄长可是官家之人?” “嘿嘿,也算,也不算。” “怎么讲?” 于是杨大意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杨大意家中本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船工,父母两口儿都在河道渡口上撑船渡客,日子勉强还过得去。 十岁那场大水(李丹父亲去世)故乡一片泽国,百姓生活顿感艰难。 恰好有个和尚坐他家船去临清,相中这孩子力气不小,便和他父母商议说愿意出十两银子,带杨大意做个十年俗家弟子。 所谓俗家弟子,吃住在师父那里,不用剃发出家,还可以时常回来探亲,十年后不管你学成啥样都得下山还家。 那会儿有这十两可是救命的钱,大意父亲回身看看身后三个更小的孩子点点头,于是杨大意挑上师父的箱笼跟他上了五台山。 这十年里他不但打熬身体学会身武艺,而且在师父指点下得以识字,还看了不少史书和典籍。 到第十年师父说你已学成,我如约要放你下山,但是你需记得我教你这身本事,不是叫你归乡务农,在地头打架,到村口揍财主的,你要寻机会去当兵,必能做个好将军。 杨大意听了前半却不大信后半。他到家里一看弟弟们都已长大,妹子也说了人家,父母却在头年相继去世了。 他想了半宿,次日将两个弟弟叫来开始教他们拳脚,过了两个月把包袱一背,将摆渡生意交给弟弟们操持,自己就去了北方。 他本打算到京城,看看能不能代替某个武勋子弟混进禁军里学点东西。 谁知人还未出沧州就碰上官军和盐匪交战,直接卷入了战场。混乱中杨大意出手救下几名军官,还砍了七、八个凶悍的匪徒。 仗打完才知道其中有个被他救下的是长芦盐场卫所的千户大人,结果因为这个缘故得了一纸推荐信,他到保定投入游击将军麾下做了个亲兵。 后来克尔各人寇边包围威平堡击溃平虏卫援军,山西行都司向朝廷求援,保定都司奉兵部令抽调部分兵力在游击将军带领下入援朔州,结果参加了井坪所遭遇战和收复平虏卫的战斗。 仗打完以后保定兵本该回去,但是他们的游击将军却因为伤病走不了啦。苦挨了两个多月,最后部分亲兵护着他的棺椁回老家。 但杨大意却被参将罗氏英相中,想留他在军中做个镇抚百户(专司军纪、督战)。 想起师父说自己能做将军,杨大意觉得机会来了,便同意留下来。 接下来便跟随罗氏英先后到四川、贵州、广西平叛,最近因为鞑靼寇边,罗将军再度被调回大同。 结果杨大意在一起入室暴行案件中撞到了将军的堂兄!杨大意也不傻,他想着我捆你去见将军,如何发落就是你们哥俩之间商议了。 谁知那哥们根本不领情还动手反抗起来,结果等杨大意喝止时,人已经被扎了三个窟窿,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罗将军见了尸首倒也没说什么,只叫他回去约束好自己部下。 当晚那堂弟的部众突然鼓噪起来,罗将军将众人镇压住以后,把他叫来说你看这情况不好办,你这个镇抚起码是做不下去了。 我正好想找个人回乡送点东西还有封平安家信,你替我跑这趟。对外就说你被撸成亲兵被派出远差公干,不然你擅杀同级我也没法交代。 一来一回寒暑交替,说不定这茬也就过去,回来咱们继续好好做,机会总还是有的,如何? 杨大意听了觉得将军说的在理,论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当时要把人按住不就好了?这也确实怪自己处置失当。 现在要么找个手下镇抚兄弟出来顶罪,不想干这种违心事就得自己承担。他同意了罗将军的建议。 将军让他连夜去虏获的马群里挑匹好马,还给他赏了十五两盘缠,杨大意便告辞出发。 听他讲到这里众人感叹、惋惜不已。 “杨兄,原来你先时还做过镇抚百户的?”顾大叫道。 “不是先时,”杨大意嘿嘿一笑:“俺当晚就走了,身上还配着腰牌,走时也没见随军书办开具什么免职的文书。 所以……,说来俺现在应该还是这官职身份。”说着从怀里摸出个铜牌来递给他。 顾大识字不多,看了两眼便递给李丹这边来。 李丹接过瞧时,见两面都有字,云头飞虎纹一面是“镇抚百户”,背面是“广西桂阳参将镇抚将士携带,遗失问罪,借者及借与同罪,出入不禁”的字样。 铜牌交由杨乙又还给杨大意,小乙道:“如此说来,那罗将军待兄还真是不错哩。” “只怕未必。”李丹微笑。 “三郎为何这么说?”杨大意错愕,众人目光也都看过来。 “这位罗将军身经百战肯定是个有谋略的,转战多地必然熟稔人情世故,且他又极了解兄的为人。” 李丹说完抬头看着杨大意问:“杨兄可知他让你带给家里的,除平安信外还有些什么?” “这个……,”杨大意看看周围众人有点尴尬:“不是信不过各位兄弟,这包袱递到俺手就不曾打开过。” “杨兄真是信人!那将军可告诉你里面都有什么了?”顾大问。 “这个自然!” “杨兄莫误会,我无它意。” 李丹摇摇手:“如果将军告诉你里面都有什么了,兄长已经出来两月余,行程数千里,途中又曾遇到过贼寇,难道就没有盘点过吗? 万一里面东西早有了差池你现在却还蒙在鼓里,到地方就这样交给人家,岂不是……?” “唉哟,这话倒是!”杨大意一拍脑壳!他马上起身去后边桌上拿了包袱在手里。 李丹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们都不过来,杨兄你自己先检看下包袱内里有无差异。兴许是我想多了呢?”说完回到位子上坐下。 杨大意想了想,背对着众人打开包袱一件件仔细看过去,终于大笑了一声说:“都对上啦,东西没少!” “那就只有查看信件了。”李丹说。 杨大意脸上有些变色:“这……不好吧?这可是让人家的家书。” “杨兄不必担心。若信里只是将军家事,万事皆休。小弟愿意给兄长赔罪。可如果……那里面有对兄长不利的字样……?” “三郎,你有把握?将军是何等人,不会做这样下作事吧?”顾大皱眉说。 “哼,这可难说!这世上的官儿就没几个好的!”刘宏升拍案叫道:“我倒觉得把他们想得龌龊些很不为过!” “丹哥儿的意思是,怀疑那将军把杨大哥支应到故乡,而后设计构陷他?”杨乙问。 “正是。他堂兄被害,悲痛伤心才是人之常情。”李丹摊开手道:“可你听到杨兄是怎么说的了? 他开始什么也没说,连抱怨也无。但紧接着就发生了夜里的鼓噪,又是他出面平息。 他堂兄应该和他同乡或比邻而居吧?那杨兄回去送信岂不是有羊入虎口的危险? 所以我让杨兄查验包袱里的东西,如果他没在物品上做手脚,那就可能是在书信里。 将军知道杨兄是个信人,知道他不会打开信来看,那他要是写上两句又如何?说不定他家里见信就将来人捆了。 万里之外死个人谁还能去查不成?只要军中报个逃亡或暴毙,万事大吉!”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齐齐看向杨大意。杨大意脸色难看,半天才说:“可,俺总不能把信拆开呀?” 那信是用火漆封印的,所以不好拆,搞不好就留痕了。他这一说还真把几个人难住了。 杨乙想想拍了下桌面:“我去把赛魁星夫妻俩找来,他们认得人多,说不定有好办法!”李丹恍然,命他赶紧去。 赛魁星韩安本是个秀才,后来遭人构陷入狱被夺了功名,出狱后家破人亡。 他凭借祖传的医术入赘到仁里巷苏家,娶了和离(离婚)还家的苏四娘,和她继续操持客栈生意。 韩安擅长一手好字画,又擅鉴赏古品,在余干便得了“赛魁星”的绰号,小有名气。 他妻子苏四娘豪爽得犹如男子,被先前婆家不喜,其实极是利落能干。 又擅使一对两尺擀面杖,三、五男子近不得身,因而被人背地叫做“玉面夜叉”。 夫妻俩被杨乙拉来,边走边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到酒楼上和众人团团行礼算是见过,然后就请杨大意把那封信出示,他两个凑在一起看了会儿,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苏四娘回头问: “三郎,这信你是要打开且不留一丝儿痕迹么?” “正是,如无不妥处,还需原样封好,不能叫人看出毛病。”李丹回答。 “倒也不难,无须他人,只我夫妻动手即可。旁人需让开。”韩安说。 “使得!”李丹再看向杨大意,轻声说:“还是刚才那样,信打开,兄自己观看。若无事,韩先生封还。可否?” 杨大意叹气,但为求心安还是点头。 李丹等人便都归位,刘宏升按韩安吩咐叫伙计取来火烛、镊子、米饭,然后众人看他夫妇两个背对大家悉悉索索一阵。 不多会儿,韩安回身,将取出的信纸小心放在桌上,他两个来圆桌边坐了,同大家一起看杨大意读信。 李丹眼见杨大意忽然脸色灰白,知道肯定是信有毛病了,忙给小乙使眼色。杨乙过去搀扶了他胳膊轻声问:“如何?” 杨大意以手遮面,叹息着将信递给杨乙:“你看吧。” 杨乙家道没落前读过五年书,识些字的。他接了过来。一瞧,大骂: “这狗官!他果然如三郎所猜,竟唆使家人灌醉杨兄再捆绑了乱棍打死!” “什么?这还有王法没有了!”顾大刷地起身,脚踩在凳子上,一拳砸在桌面。刘宏升和李彪也大骂不止。 李丹摆摆手让屋内众人安静下来,走上前对颓丧垂头的杨大意道: “兄不必如此,还好遇到我们兄弟。有大家在,你不用担心,在这余干地方没有哪个能害你!”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九章 四娘留百户 杨大意忽然“扑通”跪倒,叩头不已,口里道: “若不是迷路到此地,俺险些儿做了鬼咧!李兄弟是俺贵人,大意今生今世捐躯以报!” “哎,何至于此!”李丹微笑着搀他起身。 杨大意本不想起,不料李丹两臂用力他跪不住,心中正吃惊,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禁赞了声:“丹哥儿好力气!” “嗨,你还不知道哇?三郎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小元霸’,天生神力呢!”苏四娘格格地笑着说: “莫说是你,就是那寺门口的几位天王,我看也不过如此了。 去年在瓦子街上有头牛牯犯倔不肯进牛市,还撞伤两个牙子。是丹哥儿过去掰着牛角掀翻将它制服的,那可是我亲眼所见!” “在下那时和娘子在一起,也可证明!” 韩安笑着接了他娘子的话,得她媚眼一瞟,赶紧收回心来问:“既知道了这信里有毛病,三郎,可还要再原样封了去?” 李丹看眼杨大意,说:“我看不需要了吧?难道杨兄还会往那陷阱里跳?” “这条喂不熟的狼,亏俺还两次在阵前救他!”杨大意气愤难平:“不行,三郎你借匹马,俺要回去找他算账!” 众人唬一跳,忙纷纷劝说,只有韩安和李丹坐着没动。苏四娘才起身,回头看看她男人又坐下了。 “大家都别吵吵,听三郎说!”杨乙叫道。 “杨兄,大伙儿劝你,说的都有道理。” 李丹这才开口道:“依小弟看,这不是你打不打得过千军万马的问题,是值不值得为这等小人枉送一条命的问题。” “三郎说得对!杨大哥,何必为那等鸟人枉送性命?” “是呵,兄长有这身本事还怕将来不能翻身?” 众人七嘴八舌,这时四娘也说:“杨百户,且听奴一言。 我家先生也曾受人冤枉,但就像方才李三郎所讲,大好之身拿去与人相博,不明智呀! 人都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兄台何必因一时激愤去拼命?” 她说完看向李丹:“我看,广西杨兄弟肯定去不得了,不如就在这余干悄悄藏了。 奴家别的做不到,将兄隐匿于市井间还是有信心的。 三郎放心,就先让杨百户在我店里住下。 况且,你那枣骝马水土不服也需时日调理。至于今后,咱们慢慢想办法便是。你二位看哩?” 果然是秀才娘子令人刮目相看,李丹望向韩安。他以往同请教书画技艺,师礼相待。 没成想他家娘子临事都颇有智略,讲话条理清楚。 可以肯定,韩安本人也不是个腐儒,律法当前他听自己夫人谈到包容亡命时竟然面不改色。 嗯,此人堪当大用! “我看可以!”李丹将手一挥:“杨兄,你莫有任何担心,有弟兄们看顾着,尽管先放心住下。 小乙、顾大、宏升他们都是爱好拳脚枪棒的,对外人咱们就说是从北地请来的教头。谁也挑不出毛病,对不?” “对、对!就这样讲!”那几个连声应道。 “这,这会不会给各位兄弟带来麻烦?”杨百户过意不去地问道。 “杨兄,你这‘麻烦’二字岂不是生泛了?”顾大将大巴掌一推: “我等兄弟奉三郎为首,行的是‘侠义仁爱’四字。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何来麻烦之说?” “是呵。”杨乙自知道杨大意是个镇抚百户(六品)官身,也不敢再和他拍肩膀、道本家了,规规矩矩称他: “杨长官不必在意,况且君教授我等拳脚枪棒,也算师徒之谊,为君做这些还不是应该的?” 杨大意哭笑不得:“小乙,你怎么忽然管我叫什么‘长官’?倒叫得人一身肉麻。” 众人大笑,笑声中杨大意将那腰牌摸出,往桌上一丢: “罢、罢,就算我这几年瞎眼跟错人、走错路,今后有机会从头来过。这劳什子你等化了换钱吃酒,我也不要了!” “兄长差异。”李丹过来拿起腰牌塞回到他手:“虽则兄长已经看开,然而这东西说不得有用,还是先收着为好。” 说完李丹转过脸来对李彪吩咐: “老七(李彪在他那辈份里排行第七),你这几日在马市上要留意,若有人打听这匹马和杨兄下落,你需马上告诉顾大或我。 同时你们还要把那人盯紧了,看他去哪里、宿在何处。记得了?” “三郎是担心那参将派人寻了来?”韩安捋须问。 “正是。他要黑杨兄必然想知道结果,说不定杨兄身后有跟着的人会找来,我等要防着他寻着踪迹。 最好是他们遍地寻不见,回去报称杨兄失踪或为湖匪所害,或可让那参将真地放心。” 韩安赞许地点点头:“三郎心细,该当如此!”李彪听了便应下此事。 “还有桩事,”杨大意指指那包袱:“姓罗的交代我带的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都是些什么?” “两张银票,各二、三百两,还有三幅字画、两本书、三块古璧。” 这时候杨大意已经无所谓,干脆将包袱打开来,摊在桌上给众人看。李丹便邀了韩安上前。 韩安最感兴趣字画,由众人帮忙展开,他背着手一幅幅仔细看去,点头说: “这幅《云雾山溪图》乃南宋晚期之作,算得上佳品。 还有幅《行野问路图》乃是前朝隐士倪元林所画,可惜这后加上去的题诗非常一般,整幅便只能算入二流。 剩下那张乃本朝太祖七年新科进士们为老师黄攒庆生时合作的两幅扇面,文辞藻藻,华丽之中尽是奉承阿谀,更是一般了。” 说完,他拿起那两本书来翻看,似乎都不大中意,摇摇头放在一边。又拿起几块古玉璧来瞧: “唔,这几块应是汉初之物,古朴端庄,线条粗狂,不似光武后那样流畅圆润,却有种厚朴的感觉。” 说完一扭头,瞧见李丹正饶有兴趣地翻那两本书:“怎么,三郎喜欢看?也是,外洋风物别有意趣。” 李丹手里这两本,一部是《西洋风物记》,另一本是《耶和华传道传》。 前者记述的都是西洋各国风土人情、建筑形胜以及特产。 后者其实就是《圣经》的章回版变体,只不过在最后加了几个章节说修士安塞与等人如何奉了耶和华的启事前往东土的事迹。 “这些东西,先生怎么看?”放下手里的书,李丹笑着问韩安。 “可想而知,都是随手抓来放进包袱的,既无金银首饰,也没有太多票据契约等类。”韩安扫了眼这些东西: “若在市面上出手,书籍不值钱,字画和古璧估计可以换到六、七百两,加上银票,这包袱里的东西拢共价值不超过一千两。 呵呵,为了一千两特地派人从山西远赴广西?那位参将大人倒是好算计! 既能攒个包袱哄人走这趟差,半路损失些许物件也不至太心疼。”杨大意在旁听到又涨红了脸。 “我看这样罢,”李丹想想做出决断: “这些字画、古璧不好在余干出手。请先生设法拿到饶州或南昌办理,不要让人循着踪迹找到这里来。 两本书我要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先生且拿着。” “诶呀,这怎么可以?”苏四娘忙推了丈夫一把,意思是叫他推托。 李丹摆摆手:“四娘莫急,听我说。那枣骝儿先要寄养在你家,所费不少。还有杨兄的食宿。 另外,他那兵器也该整修,兄弟们向他学枪棒也需要整治些器具。所以这二百两你们先收着,算这些花销的费用。 另外三百两,我有两个用处,一是打算在城外买个庄园,弟兄们和杨兄习学枪棒,总在城里甚为不便,在城外要好得多。 那枣骝儿也迟早得放到外面去,总拘它在你那后院里不是个事。 再有剩下的建个账管着,弟兄们谁家有急用、有难处,可以从上头支取,也可以放出去生利息。如何?”说完看看众人。 这些都是杨大意带来的,他先表态:“听凭三郎安排!”其他人便也没甚意见。 只是韩安想起来,忙又问:“字画、古玩卖得的银钱如何处理?” “那是杨兄应得的,他说了算。”李丹笑着回答。 “吃住你们都安排得妥妥地,我要几百两银子作甚?”杨大意挥挥手。 “兄长不是在家乡留着两个兄弟还有妹子么?等风头过去可以找机会带些过去接济嘛。”杨乙说。 “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太多了露出来,我担心反而对他们不好。” “既如此,还是小弟帮你拿个主意。”李丹转头对韩安道: “我意这些钱还有买庄园以后余下的银两都交给铜算子来打理,先生以为如何?” 铜算子名叫张铙,他兄弟便是之前被赵三在春香楼打断了小臂的“瘦金刚”张钹。 张家是开钱铺兼放账的,柜台上有面三尺长,框、梁、档、珠全部是紫铜打造的算盘,又沉又结实,只有张铙使得,故本县里人皆称他“铜算子”。 “三郎不便直接找他,还是我去说吧。”韩安点点头。 “你去也不好,还是我去!”苏四娘主动说。放账的谁都不愿意去碰,主动往上贴说不得就被公差的眼线盯住了。 四娘却是个女人家,且这条街都晓得她热心、接生的本事好,故而多有人家娘子和她往来,乐意结个善缘,以便家里有事时可以及时请来帮忙。 李丹和韩安对视一眼,笑着说:“这样好,四娘记账既稳妥也麻利。那就劳烦四娘回头往他家去说。” 苏四娘觉得自己能被三郎夸很得意,喜滋滋地应下来。 众人见事已解决都很高兴。于是添了凳子,加碗筷重新上几个菜又喝了一圈。 忽然有个伙计慌慌张张上来,在刘宏升耳边嘀咕两句。刘二腾地站起来问:“人在哪里?” “回二爷话,在店门口儿柜台那里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章 卫雄传消息 “怎么回事?”李丹放下酒回头问。 刘二爷叉手回答:“三郎,有几个做公的在外面找你。” 屋里顿时稀里哗啦一阵响。韩安忙道:“慢来、慢来。”然后问伙计:“领头的是谁?” “是卫雄头目。”见众人呲牙瞪眼一片要打出去的模样,那伙计吓得牙都“嗒嗒”响了。 “哦!”韩安回头俯下身子在李丹耳边道:“是卫头目没事,该不是为杨百户的事情来的。” 这话的意思是,要抓个百户怎么也得周都头亲自出面才对。 李丹点头,起身压压手:“兄弟们宽心,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稍待,我去看看。”说完,整整袍袖,让伙计在前边领着下楼去见卫雄。 下来一看,原来卫雄自己在店里坐了喝茶,两个役丁在外面棚下端着粗瓷碗边说边聊没进来。 “哟,三郎还真在这里。小的是特意寻过来,给您报信的。”见他下来,卫雄赶紧起身抱拳道。 “哦?老卫你是专门来的?何事紧急?”李丹颇为诧异。 “先说公事。”卫雄认真地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了半个屁股,然后说: “南边闹起来啦!仙霞岭的矿工闹事,杀了福建布政司的一个参议,官军护着受伤的指挥使直逃到江山县才站住脚。 饶州府的公文已经到了县里,要在万年募兵一总(四百五十人左右)往援铅山,让咱们县派夫百二十名,限在十五日内赶到万年听用。” 李丹听了半天莫名其妙:“说来说去,此事于我有何干系?” 卫雄“嘿嘿”地笑,指指他说:“三郎你这个‘小元霸’的名头太响亮! 这些夫子要由两名队长带领,昭毅将军指了一个赵丞,另一个便推荐你了。” “啊?”李丹大吃一惊,刚想表示,忽然想起自己已满十五,确实到了可以应征的年龄。 不过……,他拍拍后脑壳:“不对呀,我从来没听说李家有过谁出夫役的,家父生前乃四品知府,是什么原因这差役竟派到我家来了?” “你不知道?”卫雄怔了下:“你家里递上来申单,要求三户析产各自独立门户,数日后范老爷便亲自上门见证实施。 你母亲又以三郎你年满十五可以自立为由,向县里申请二房再分两户,范老爷都准了。 所以今日午后户房那边籍簿上已经改过,你和李钱氏已是自成一家……。” 话还未说完,李丹已经怒满胸怀:“不意他们竟然欺我如此!” 他终于明白县里出公差派到自己头上的原因,你独立门户又年满十五,当然该自行应付徭役、赋税。 所以赶上这事别人推荐,没有毛病! 说到推荐李丹更是气愤:“昭毅将军?你是说赵赵煊他爹向范大人推荐我?” “正是,县尊请他去不仅为出役夫的事情,还因府台命各县加强戒备,防止匪人乘机煽动、作乱,故而请了昭毅将军去商议。” “他懂个屁!推荐?我看他不怀好意、公报私仇才是真的!”李丹愤愤道: “我大伯和三叔原来早打了分家的主意,我说他们怎地和县尊、族老一同吃酒? 不过这户房做事也真够快,我这里还在酒酣耳热之际,人家把事情都做完了。哼,也不知我母亲使了多少钱?” “三郎慎言!”卫雄忙朝他摆手:“我可是跑来给你递消息的,千万莫连累了在下。” “老万放心!”李丹知道自己失言,忙作揖道歉:“酒后多话,有所不当,万大哥海涵!” 忽然又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诶,对啦,你方才说这是公事,难道还有私事么?” “呃……。”卫雄面带尴尬,他看李丹怒气冲冲的样子本想如果他忘记就不提了,谁料这哥儿偏是记性好。 “三郎,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他小心翼翼地讲。 “嗯?你说来便是,啰嗦什么?”李丹不耐。 “我出来之前有应天府来的专差,带了旨意……。” “和陈家有关,怎么说?”李丹立时瞪起眼来。 “皇上把陈老爷改判充军,发配到兰州去。” 这晴天霹雳把李丹惊呆了。去兰州?那、那原来想的全落空了,梦儿怎么办?那等苦寒地方,她怎么受得了? 他“噌”地起身。卫雄做公的人早看出情形来,伸手就把他抱住了,叫道“哥儿,不可、不可呀!” “不可什么?”李丹茫然地问。 “你忘了?县太爷已经指派你带夫子去万年,这个时候不敢出事,被人安上个故意斗殴意图逃避行差的罪名儿,那你前途休矣! 想想你姨娘,若你有个长短,她可如何是好?” 李丹瞪了眼转过头看他,慢慢点头道:“哦——,闹了半天你不是来特特报信,是奉县尊的令来堵我的,对吧?” 看着卫雄尴尬地咧咧嘴,他厉声喝道:“你放手、放手!” 卫雄很清楚自己一个人根本挡不住,加上带来那俩也够呛。 正着急间,恰好顾大、杨乙等人听到动静从上边下来查看,卫雄便大叫:“小乙救命,三郎要出去闯祸呢!” 顾大等听了也没问什么缘由,一拥上前扯胳膊、抱腿地将李丹围了,个个口里叫着:“三郎,不可呵!” 反倒是门外两个役丁听见伸头探脑,大眼瞪小眼地不知出了何事。 李丹被弄得无可奈何,叫道:“尔等都放手。”转头问顾大:“你可知我要去做甚?” “不知,三郎要去哪里?” “不知你还抱着我腿?” 杨乙听了倒认起真来:“那,三郎究竟是要去哪里?” 李丹转向卫雄:“你说哩?” “三郎可是要去昭毅将军府砸门?” “错!”李丹冷笑:“我要家去。” 大伙儿一听面面相觑,渐渐便放了手。刘二埋怨道: “你看你们,也不听清楚便冲上来,我还以为出了多大事情。三郎要家去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李丹不知怎么身子一抖摆脱了众人,“托”地跳出圈外,又一拧身人便到了街心,高声道: “我呵,家去取了棍棒,劫囚车去也!尔等都立住,谁也不许跟来!”说罢拉开两腿便跑。 卫雄在后头叫:“三郎,缇骑已然启程,你怕是追不上啦!”李丹也不理睬,只管一路狂奔而去。 老管家李朴正背着手在门口盯着人洒扫,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回头往里面瞧,只来得及看到个背影。 “那是谁呀?”他问正站在门边发愣的修二。 “呃,好像是三郎。”修二呲牙谄媚地躬身回答:“咱这府里,能跑这么快的也只有三郎呀。” 李丹这时候正站在自家院门外发愣,踌躇着自己该先做哪件事。 从卫雄的话里看,大伯、母亲和三叔不声不响已经定下了析产的事情,而且连二房分家的事今天下午都弄妥了。 县里办事从来慢悠悠地,这次倒快!不过李丹没功夫琢磨为什么这么快,他在想这事要不要告诉姨娘知道。 正想着,忽然门开了。贝喜端着盆水出来泼在巷道的石子面上。转眼看到他,笑道:“咦,哥儿怎么不进去?刚姨娘还在问……。” “嘘!”李丹伸出根手指做噤声状,然后招她过来,轻声吩咐:“你去将我的铁棒取来,我要出城一趟。” “这么晚出城?”贝喜抬头看看天色。 这时李丹才注意到夕阳正把半边天光染得通红,自己再不走赶上关城门就走不脱了。至于析产的事,明日再说吧。 “姨娘交代我的事要出城才行,今晚有人来找,就说我吃酒着了些寒气,已经烫过脚先睡下了。” 贝喜应了,悄悄进去,费力地将门后那条两头包裹铁皮的齐眉棍扛了出来递给李丹,轻声嘱咐说:“哥儿你小心,出门莫惹祸呵!” “知道了。”李丹拎着棍子正要走,想想还是留下句话比较好,便告诉贝喜今天卫雄所说的析产和二房分家之事,然后叮咛: “你把这话告诉姨娘,再转告她我正在城外踅摸一处庄子,等找好地方咱们就搬出去住,不在这里受这劳什子气了! 告诉她以静制动,现在莫去招惹前院就是。” “天呀,前院真要赶咱们出去?那、那三郎你不在,姨娘可怎么办?”贝喜着急地跺脚。 李丹想了下,笑笑:“我很快回来,再说姨娘的本事应付这事并不难。你只管告诉她,请她安心!” 说完跑了几步,又回身挥挥手,然后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但是李丹不可能扛着棍子从正门大模大样出去,他先到后面找些布条缠裹了棍子两头,让它看上去就像条扁担,才由墙头翻出,朝着水门急行。 为什么是水门呢?余干的南门叫德胜门,是过余水往贵溪的陆路。东门也叫余丰门,是往万年的,缇骑更不可能走。 北面的彭泽门往饶州府城鄱阳。要去南昌府,唯有走临着东山码头的水门——也叫东山门。 从这里上船走水路经龙津入信江、在武阳溪的塘南渡上岸,再由陆路前往。 这是最快捷、省力并且安全的。其它都不该是缇骑的选择。 他步子很快,赶到水门码头时拦住个熟识的什长,问:“可曾见到两个穿红衣的骑士?” “三郎呵,今天有空来南城作甚?”那什长才说了一句,注意到他面上甚急的样子,赶紧换了正经口吻道: “刚刚他们一直在这里找去南昌的船,我记得……好像是去城外戊字码头了。有辆牛车,还有四名公差跟着……。” 李丹没心思听他说完,叫声“多谢”便急急忙忙往城外跑。 原来这东山门兼有水、陆两门。水门也叫水关,有三个拱圈门,夜间放下木栅挡住。 进来是水闸和收税的闸关,过了闸关里面一个小泊头,周围是一圈城墙。 从左往右排着从甲到戊字五座内码头。缴过税的船在内码头可以过夜,卸货、载货或者下船采购补给。 不交税的船只好在城外湖边的临时性码头停靠,也是从甲到戊五座。 因为不方便补给和装载货物,在这里停靠的大多是载客船只,且靠近城墙五十步便不许过夜,晚上必须移船到更远处停泊。 真正的东山门实际是水关旁边的陆门,在外面下船的客人可以步行或乘马车、轿子从此门通过,进入城内。 门洞并不宽大,刚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相距五丈远是本朝立国后加修的一圈瓮城墙,瓮城门朝东临着湖水却更窄,马车只好出去一辆才能再进来一辆。 外戊字码头离着城门最远,李丹向南跑出去五十丈远,才看到那码头。 码头上停靠着一条官船和一条沙船,有个差役模样的人正牵着一匹马从踏板上走下沙船船舱。 另一边可以看到似乎是女眷正在上传,岸上还有差役挑着行李担儿。 有两个挎刀之人正在岸边说话,见他疾步过来立即喝道:“什么人?钦犯家眷在此,闲人回避!”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一章 铁棍留梦儿 正在擦拭饭堂桌面的伙计认得他,稍微楞怔马上跑到后面去报信。 不一会儿韩安先出来了,微笑着问:“三郎这是怎么?难道今儿酒还没有吃够?” 他这是打趣的话,实际是不知他在膳坊酒楼里说的“劫囚车”所为何来,又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以此要逗出他的话头。 李丹当然听出来,也觉得不好意思。韩安这里他除了学写字、作画外很少来,没想到今天一天就见到两次。 “有个事特来向先生请教。”李丹说完就把想救月影的事说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我年纪小没经历过。请先生帮我思量下,可有什么良策?” “这个简单。”韩安笑笑:“三郎带上银票直接找到县衙,将人买出来便是。 似这样的奴婢重新发卖,一般要出告示约定时日。不过陈家的该是刚被押入大牢,告示还未来得及出。 所以直接找县尊或主簿那里说好,然后在户房交结银钞,再拿着具结的凭单去刑房提人即可。 不过这样的话,比现场从人牙手里买花费多些,毕竟各房关节都要打点嘛!” 说完,韩安看看李丹摇头说:“这件事,三郎亲去办并不合适。” “为何?” “你家才退了陈家大姐儿的亲,你就出面去要他家奴婢,别人会怎么猜,会怎么议论你呢?所以你不能去。” 李丹闻声回头一看,却是苏四娘秉着个烛台走出来,忙起身:“哟,怎么把师母也惊动了?” 他和韩安私下里以师徒相待,故而在这里没外人,便称她“师母”了。 “我让伙计去睡了。”苏四娘先告诉丈夫说。 她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云样的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半垂着,看到她来韩安脸上便浮起了笑意。 苏四娘放下烛台坐在韩安下首,对李丹说: “三郎啊,你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万不可在这些小事上头被人拿住把柄。 诗书人家的哥儿公子,哪有上赶着亲自去县衙讨买个罪臣家里丫鬟的? 这事,还是让若宾(韩安的字)替你去!” “师母既这样说,敢不从命?只是要麻烦韩师跑一趟了。” 本来李丹是不在乎什么功名的,但想到要去找皇帝求赦陈家,他还是暗暗决心回家背书,便从谏如流。 韩安虽没了功名,在北门里还开着个学馆教授启蒙,衙门里的人不少将子弟送去读书、识字的。 他立即说:“我明日一早便去找刘主簿,他儿子在我学馆里就读,定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太好了!”李丹高兴,又问:“二十两够不够?” “一个小丫鬟而已,哪用得了二十两?”韩安笑了: “身价银算三两,主簿和各房主事拢共给七两,这样有十两银子足矣。这价格到人市上都可以买三个女孩子啦!” “这么便宜?”李丹只知道有人市,却从未去经历过,闻言大吃一惊。 苏四娘掩口而笑:“哥儿可真是大户里的公子,这些下里巴人的事怎会清楚呢?” 李丹这才晓得自己酒席上随意安排的那五百两银子有多少分量了。 “还有个事。我刚才去码头送行,才听说陈家宋姨娘的事。”李丹把梦儿的话说给他们听,然后道: “如今这宋姨娘被放出来不知去向,她怀着陈伯父的骨血,需赶紧找到才好。 我担心她女人家身上又无甚财物,现在城外这么乱,她若逃出去再落入匪人之手,那我可就对不起陈家妹妹的托付了。” “有这等事?那校尉居然没拿她?”韩安和自己媳妇对望一眼道。 李丹说是去送行,哪有扛着根铁棍去送行的道理?分明是他想拦阻未能成功,让人家给劝回来了。 不过夫妻俩眼神交换,谁都未戳破。 “她本是个通房的陪嫁丫鬟,后来陈家伯母给她放脱了奴籍。 陈伯父上次临走前收的房,到任后未来得及报备就被抓了。是以无论本县还是应天的南直隶吏部,都不知道家眷里还有个妾室。 那校尉也是好心的,收些银两没做计较,和仆佣们一葫芦就把她给放了。” 李丹说完叹口气:“也不知道现在是跑出去了,还是在城里什么地方躲着哩。” “可有谁见过她模样?”苏四娘问。 “这……。”李丹挠头。对呵,这位姨娘自己也只在晚上见过背影,却不晓得长什么样子。 “诶,有个人可能见过。”他想起来:“做媒的劳婆子往来陈、李两家间撮合,最后去为我五弟退婚也是她,兴许见过宋姨娘的模样!” “只要有人见过便好办!”韩安想了想说: “明日三郎先和各城门上打好招呼,叫相熟的弟兄在那里盯着,但她出现便引到我这里来便是。 还有,可着顾大、杨乙他们带了兄弟在城里暗暗寻访。 我估摸着她个女人家,虽被脱了奴籍,从小起未出过府,定是在城里找个下处住了,多半不会跑去城外的。” “会不会在哪个庵堂里?”苏四娘提醒道。 韩安赞许地看她一眼,自家这个媳妇多智,这是韩安最满意的地方之一。 “她若身上有些许银钞,有这可能。城里宝定寺接纳香客住宿,不过更可能在城南的六合庵,还有东门外两里的真静观也是坤道的,说不定在那里。” 他略思忖便说出了这三处。 “我想起来了,陈家伯母是信道的,似乎还曾去真静观小住养病数日。 宋姨娘是她身边人,当时一定同去过,她出府后有很大可能到先去熟悉的地方落脚。”李丹轻轻拍下桌面高兴地说。 “既如此,明日我来把这几家道观、尼庵、佛堂都寻一遍!”苏四娘主动说。 “嗯,这事还就得你去。女人寻女人,方便也说得过去。”韩安点头。 于是大家说定,明天李丹先去劳婆子那里打听了宋姨娘样貌,然后排布人手在城里寻访,同时等苏四娘消息。 两件事都搞定,李丹心里踏实许多。 问问杨链枷吃住,又到后面看了看枣骝,发现它比白日里精神好很多,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赶在起更(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前回家。 刚爬上树,就见院子里两盏绿火刷地蹿了过来。 李丹轻喝:“二毛子,别叫。”说完从枝子上落到墙头,又翻入院内。 立即那俩绿火贴了过来在他身上“呜呜”地蹭。李丹咧咧嘴从怀里摸出苏四娘给的荷叶包,扯开露出里面的几块骨头。 那二毛子忙着对付吃的,便顾不上小主子了。 小心翼翼进门,转身就看见宋小牛和贝喜两个笑嘻嘻站在面前。 “唉哟,你两个,这大黑天的是要吓死我?”气恼的扒拉开宋小牛手里的灯笼,李丹哭笑不得: “这东西你是拿来照我还是照你自己的?好大一张青面!” “好心来照路,三郎怎的进门就骂人?”宋小牛委屈。 李丹瞪了他一眼:“你把自己放在灯下能不吓人?好歹也让爷先见着贝喜这小脸,不至于心都要蹦出来呵!” 这时就听见屋里有人问:“谁在外边?可是哥儿回来了?” “姨娘还没睡?”李丹把棍子交给小牛:“我去给姨娘说点事,回头还得找你。” 宋小牛应着,同撅着嘴巴的贝喜往厢房走。李丹先去门前给姨娘请安,针儿挑开门帘子示意:“三郎,进来说话吧。” 李丹进屋,见小钱氏穿了身素服没配戴任何首饰,盘腿坐在床上,身侧摆张矮桌点着油灯,正补件衣物。 “姨娘又恁节俭,要做活计何不点两支蜡烛?”李丹叹气:“这样点光亮,眼睛会坏的!” “不要紧,就是你的一条裤子,我看后面破个洞就取来补补,就快做完了。”小钱氏停住手笑着说: “你不是要我每日嚼五粒枸杞果儿?那东西确实对眼睛好,很有效呢!” “那也不可这样劳费呀,姨娘以后把这些活儿交给贝喜就好,何必再亲自动手?” 小钱氏微微一笑:“你要出征了,家里怎能不做些准备?” “啊?姨娘已经知道?” “贝喜都和我说了,傍晚衙门也来人,直接找我说过此事。” 看着她从容淡定的样子,李丹倒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就这样把分家的事情定了,姨娘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可以生气?如果他们暗地里串通好了算计咱们,那边人多势众咱们难免吃亏。现在他们公开走县衙,想施展手段倒难了。 以前我还想,能保住我和姐姐的嫁妆即可,如今这一搞,少不得还有祖父、父辈的遗产分下来,岂不甚好? 所以分就分吧,咱们出去单过,买个宅子或田庄,比在这里寄人篱下总要好得多。”小钱氏格格地笑起来: “下午三奶奶叫我过去,意思也是不要和前边的闹,尽快搬出去然后静等析产分家即可。” 自从扶柩归里十年了,她就像是坐在暗漆漆的箱子里,为抚养姐姐的骨血隐忍着。 哪怕这个家是别人说了算,哪怕自己被明说暗讽,她觉得自己为李丹都可以忍,就等着他成人独立的那天。 没想到这日子突然就来了,而且还没有太多的争斗和挫磨。这怎不叫她高兴? 如今又意外听说县上任命继子做民夫的队率,管六十个人!这更让她高兴,瞧我家三郎,这才十五岁就开始被委以重任了呢! “等你回来,若县尊能赏个差事,咱们自己的门户就算立住啦。所以你要争气!” “姨娘不担心我随军,有可能要上战场?”李丹又问。 “咳,我听衙门里的公人说了,你们就是挑担运粮草这些,离着贼人还远呢。 那前边有的是官兵,什么时候轮到夫子们上阵杀敌,那还了得?” 小钱氏顿了顿又说:“再者,我也问过小牛和他舅舅,麻九说凭你的能耐,寻常十来个人都近不得身,我有什么可担心?” “哦,麻九叔这样说?他还有别的话么?” “他好像说,你该尽快把人拢齐,先狠狠练几天,再出发就什么……有备无患了。” “好,孩儿记住了!”听了这话李丹心里也安定下来,迅速有了个盘算。 “姨娘,既已分家,这院子咱们是住不得了,得尽快买或租个地方搬过去。 你看咱们怎么个章程,看哪里的房子?孩儿明天先去县衙,出来便去托人觅地方。” “无所谓哪里,总归要安静些。你知道我不喜嘈杂,租或是买都随你。”既然李丹即将是这个家的户主,小钱氏干脆放手让他拿主意。 从姨娘那里回来,贝喜刚要问他是否洗洗,李丹便说:“你把牛哥找来,我有事叫他明天去做。” 贝喜叹口气,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先去厨房把等在那里的宋小牛叫了过来。 “三郎,我还以为你回来要睡了,天已经这样晚……。”小牛坐在斜对过的胡凳上,压得它“咯吱”一声。 “我和姨娘很快要搬出去住。”李丹说。小牛和贝喜都是一愣。 “真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二章 夫妇救主仆 李丹大怒,骂声:“闲人个鸟!”反而冲得更快了。 那人刷地抽刀向前,不料却“唉哟”地一声,刀飞了,人也捂着手腕跌坐在草地上。 “三郎,不得无礼!”随着一声大喝,周都头迅速从船舱冲出来。 李丹未料到周都头在此,顿时一愣停下脚步。“你怎在这里?”他问。 “我不在,你就劫人成功了!”周都头冷笑。 “周都头,你等什么?这样的贼子,还不立即索拿了!”坐在地上那个捂着腕子呲牙咧嘴地叫嚷着。 “小赵,你没事吧?”另一名看上去年长、沉稳的校尉嘴角带着笑上前问他。 “手差点断了,能没事么?”那赵校尉带了哭腔回答。 “呃……,两位,不是下吏不奉命,实在这李三郎天生神力在下打不过他。”周都头摊开两手说。 “你、你们有四个人呢!” “漫说四个人,就是再把您二位加上,咱们也奈何不得他。”周都头咂嘴说。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听凭他把犯人劫走?”赵校尉恼火地叫道。 周都头没理他,调过脸抱拳问那年长校尉: “卢大人,这李三郎不是外人,乃先前陈家那个退婚女婿李五郎的兄长。这三郎便是李文成公的庶长子。” “哦?”卢校尉很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李丹: “同门血脉,未料竟如此不同!你弟弟退婚前后连上门探望都不曾,而你竟追到这码头来。 小兄弟,你有胆子做事,可敢告诉我为何要来此呀?” “陈家伯父甫一上任便遭此横祸,受这样的处分过而不公,我一来是为他鸣不平的……!” “大胆!”赵校尉歪着脑袋高叫:“这处分是皇上钦定,你个小民懂什么?” 这时候有个差役已经过去将他扶起来了,正为他掸去屁股上的泥土。 “虽是皇帝定的,也不一定就对!这话我就是见到陛下也敢这么说!”李丹右手紧紧攥着棍子,胸口剧烈起伏。 “哟,脾气还不小。”卢校尉“哧”地一笑:“你刚才说了一,难道还有二?” “这二……。”李丹往船那边瞅了眼突然有些心虚。 “嗯?二……怎么?”卢校尉催问。 “孩子,回去吧,你改变不了什么。趁着城门没关,快些回家,你姨娘肯定在担心了。”周都头尽量温和地劝道。 “老周,你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李丹梗着脖子: “好,皇帝的决定我改不了,就算那是陈伯父的命,但是请你们高抬贵手,好歹将梦儿留下!” “哪个?”卢校尉错愕地回头朝船头瞧了眼。 赵校尉忽然哈哈大笑:“哎呀,真没想到,你胡子还没长出来,就想着英雄救美了?” 周都头叹口气,回头说:“可别看这小子没胡须就轻视他。这次吾县出夫子去万年,他可是队率之一,要管六十个人哩!”说完看看李丹:“你该知道这消息了吧?” “知道,卫雄和我说了。” “那你还在这里胡闹,不去县衙谢过大老爷,聆听他的指教?”周都头板起脸来:“要是因你在这里胡闹误事,你可知军法无情的!” “那劳什子队长还是赵三他爹给我鼓捣出来的,才不稀罕!”李丹撇嘴。 “瞎说!既分派到你头上,便是正经事,你敢不应派征衙门就有理由拿你,懂不懂?”周都头喝道。 “你们怎么说都有理,反正我只认一条:留下梦儿,便叫我平叛去也使得,带几个夫子搬运粮草有什么难?那队长算个吊!” 李丹强横地说着,甚至还往前迈了一步。这一迈,周都头身后那赵校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还平叛?你本事挺大是吧?”周都头怒了,吼完瞥了眼卢校尉。 “我听明白了。”卢校尉略沉吟后往前半步拍拍周都头肩膀让他退后些,手扶着刀柄努努嘴说: “李三郎,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对不?你可有想过陈家夫人是否同意,或者二小姐能不能同意随你去呢?” “这还用问?难道二妹妹会乐意跳火坑?”李丹昂头大声反问。 “未必如你所想。”卢校尉摇摇头:“这样吧,咱们问问夫人和二小姐的意思,如果夫人同意,二小姐自己也点头,这里我做主就纵了她随你去。” “这……。”赵校尉吃一惊,周都头也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大人……。” “两位不必多言。”卢校尉摆摆手:“若纵放了二小姐,回去我对皇帝自有交代!” 说罢便招手,叫后面公差将陈家母女三人都带过来,对她们简单把事情经过讲了,然后问: “夫人,你女儿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意下如何?” 尉氏瞧瞧对面目光期待莹莹的李丹,忽然摇头道: “李家退了我长女的婚事,让我如何信三郎能对梦儿有始有终? 西去路途艰难,我还是想全家一起共度时艰,哪怕就是死,也要在一起!”说着垂下泪来。陈慧忙拥住母亲轻声安抚。 “如何?”卢校尉摊开手掌。 李丹不死心:“你,我,我还要听听二妹妹本人的意思。” “丹哥儿,母亲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有别的话么?”陈梦以袖遮面,声音中带着哽咽: “此去关山路不同,迢迢风雨无人惜。今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如若不成,只得来世再见君风采也!”说罢大哭。 李丹怔了半晌,卢校尉慢慢说:“李三郎,你都听到了?算啦,命也如此,就认了罢!” “是呵,三郎,时辰不早,我等要启航,你也需赶在关城门前赶回去了。莫再意气用事,也莫要闯祸。” 周都头说着来到李丹身边,轻声道:“你若出事,有人会很高兴。难道你乐意遂了那起子龌龊小人的心愿?” “周都头、两位大人,事由小女子而起,可否容梦儿与李三郎分说几句?”这时陈梦忽然开口说,并盈盈下拜:“望各位大人成全!” “这……。”周都头看向卢校尉,显然这位地位更高,那姓赵的不过是个帮手罢了。 “好,但只有半刻,否则天太暗不好行船了。”卢校尉说完,拉着周都头退到一旁。 赵校尉嘀咕:“这合适么?” 卢校尉低声回答:“她不是主犯,又系未成年之幼女,有何使不得?” 赵校尉便不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人将尉氏和陈慧带回船舱去了。 陈梦上前扯扯李丹的衣袖,拉他到岸边树下,轻声说:“三郎可信奴?” “这个自然!”李丹忙回答。 “奴若让你回城呢?” 李丹低下头:“可,兰州那么远……。” “奴不怕,”陈梦坚定地说: “只要和爹娘在一起就好!倒是今日奴若跟你走,叫别人如何看我?舍弃了爹娘,奴又如何能让自己心安呢?” 李丹怔了下。他明白了这个时代讲的孝道和德行,与后来的自由、平等是不同的。 李丹转头朝船舱方向看看,隐约可见尉氏和陈慧躲在门后的目光。 “你也不用责怪母亲,她并非狠心。”陈梦接着说:“试想,若她答应奴留下,那几位做公的该如何是好? 自此到应天都要承他们看顾,岂能在这里令其尴尬? 再说,如朝廷得知家中无故少了一人,会有什么后果,给李家又会带来何等麻烦?是故母亲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你的!” 李丹闻言开始感到自己的孟浪了,眼里噙着泪说句:“梦儿,却要苦了你也!”泪水便“吧嗒、吧嗒”滴落下来。 陈梦忙掏出帕子来为他拭泪,一边说: “三郎莫哭,奴只望你真是条好汉,将来考个进士,到金殿上求陛下恩典放我们回来也使得,却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不能叫人小瞧了你去!” “嗯!”李丹点头,抹了眼睛一把:“我记住妹妹的话了,三年、五年,只要有机会我定找皇帝说去!” 陈梦却为他这话笑了,这个实心的人儿呵,皇帝难道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那你现在听话,回家学本事,好不好?”说着,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放到李丹手心里:“这是奴从小就用的,你留着做个念想。” 李丹将簪子放入怀中,拔下自己头上的银簪递给她:“妹妹也将我的拿着。好歹是银子,若有急用还可拿来换钱。” 陈梦“哧”地笑出声接过去,在地上找了根断枝,让他转过身去稍稍蹲下,要为李丹挽好发髻后插上当簪子用。 这时趁机悄声告诉他:“宋姨娘没跟着我们,去找她!” “为何?” “她是自由身,父亲在应天还未来得及将她名字报给吏部,校尉们收了银子就没作声,她同仆佣们一道走了,还怀着身孕……。” “好,我去找!还有么?” “救月影。她和其他奴婢关在县衙大牢,身契都被抄没了,等着发卖呢!” “好!还有么?” 陈梦让他起来转身,看看他的样子,说了句: “新花莫忘旧花情,化作春泥护芳华。年年岁岁花满枝,鸿雁南归看新花。三郎,保重!” 说完,微微弯膝点头,然后快步朝她母亲那边跑去了。 小元霸今世生来头回劫囚车的打算便落空了。 他想过各种场景,却不料最后落得个虎头蛇尾,不禁垂头丧气,拎着铁头棍子在城门关闭的时候最后一个磨磨蹭蹭进了门。 一路上都在想梦儿和他说的两件事。 月影他很熟悉,也很喜欢那小丫头的机灵伶俐,她么是一定要就出来的,不然落到那个黑心买主手里,那可不妙。 唉呀!刚才梦儿说什么来的?宋姨娘怀孕了,那岂不是陈家可能有后? 李丹猛地站住,抬头看到了自家门前的影壁,忽然想起自己已“烫了脚早早睡下”,哪能从正门进去? 既正门不好进,那最好还是翻墙回去。只不过那里属于下房,也就是仆佣们住的地方,白天没什么人。 除去当值的,这时辰其他人各自回屋,尚未完全熄灯休息,搞不好容易撞见。 李丹想想,又看看天色,回转身往韩安的仁里客栈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三章 队率年十五 “嗯。我打算在城里找处房子给姨娘住着。”说着话李丹就看宋小牛和贝喜两人眼睛睁大了,赶紧说: “想了想觉得租不大好,或典或买,要个单独的院子,正房是朝南的。 你这两日别的不用管,就找这房子,找到了引我去看,合适便下定。” “两日?三郎,这、这是不是有点太急了?”贝喜先说。 “没时间了。”李丹摇头:“县上叫我做队率,领六十人出公差给平叛官军运粮草,十五日内要聚齐万年县,逾期未到队率可是要砍头的!” “啊?”两个人同时叫,贝喜是害怕,宋小牛是兴奋:“三郎要出征,肯定得带上我呗!” “押粮运草而已,又不是上阵杀敌,你凑什么热闹?”李丹挥挥手。 “我得保护你,不然这长随不是白当了?”小牛叽叽咕咕:“要说我比你还大两岁哩。” “这事儿回头再说,你明天先给姨娘把今后的住处找来。”李丹掏出份文书来说: “衙门把调书都送来了,我明天要去县里应调,搞清楚归我管的那六十个人在哪里、都是谁,然后还有件别人托付我的大事要做。” 说到这里想起个要紧的关节,仰起头来想了想,然后重新看向小牛: “你回家去告诉麻九叔,就说我要和前院分家单过了。他的佣契是和曾五叔那里订的,跟着去哪边,恐怕得及早下个决心才行。” “我舅那里好说,跟着三郎和姨娘走就行。”小牛道。 “你又做不得他们的主!”贝喜白了他一眼。 “好啦,要说的事我说完了,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可有的忙呢!” 李丹挥手让小牛回家,又叮嘱他房子不必太大,但要安静等。宋小牛答应着去了。 这边贝喜赶紧去火房打水给李丹擦洗,那厨下的安大娘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好容易伺候着李丹躺下,她才去歇下了。 厢房里贝喜为李丹盖上薄被,轻声问:“哥儿的银簪呢?怎么就用了个树枝子应付?” “哟!”李丹一下子坐起:“梦儿的簪子,还在衣服里。我把那银的给她了。” 贝喜没说话,过去摸了摸,拿出那支玉的来给他看,问:“是这个?” 李丹点点头,伸手要拿,贝喜却收回去了,把那树枝塞到他手里: “今晚你先拿着这个吧。这玉的可禁不得你上蹿下跳,待我给它做个丝囊,放在里面妥妥当当地,编条绳儿再缀上璎珞,给你贴身挂着如何?” “不要那样复杂。”李丹笑着握她的手:“用棉布做面,塞些棉絮即可。做得太漂亮我怕落到哪个贼的眼里反倒不好。” 又说:“还是我家贝喜贴心,知道三郎在意什么。” 贝喜脸上一红,抽出手来嗔怪地瞅他:“嘴上说的好,心里还在想你的梦儿妹妹。你好好想罢,我要去睡了,不然明儿可没精神头给你做事呢。” 早上醒来,贝喜便告诉他已经过了卯时。李丹赶紧洗漱,又照例练马步、石锁、冲拳和俯卧撑。 小钱氏笑盈盈地在门口站着看了会儿继子练功,这才回屋去喝了碗粥。 李丹则是安大娘每日不变给备下的早餐,照例的牛(羊)奶、鸡蛋、粥和两块糕点,用些小菜佐餐。 贝喜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伺候着,等他吃完了给他穿戴好,招呼在厨房里吃毕等着的宋小牛出来,两人一起出门。 宋小牛若在家每日只得两顿,自跟了李丹日日三顿饭,两顿有荤腥,且早上是与李丹同样的吃食,所以才长得健壮,臂上的肉块结实得如石头一般。 主仆两个出门到街口,却是一分两散各忙各的。宋小牛去找李彪,要他给介绍个房牙子(地产中介)。 李丹先去劳婆子家悄悄问了宋姨娘长相,再去仁里客栈对苏四娘描述了一番,这才往衙前街来。 他怀里揣着昨晚姨娘交给他,县衙来人送到家里的《调书》,上面写的是: 奉府君檄,征发贵府男丁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一名,赴万年为辎重转运辅军之备,限某年月日前至本县县衙聚齐,逾时军法处置云云。 最后是范县令的画押和大印。 县衙门口的差役见是李三郎,立即满面笑容,带他径直进去到大堂东侧第三个套院去见兵房主事萧贵。 “哎呀,三郎,你这来得也太早了! 人家得到这个调书都要整理行装、准备干粮,估摸着日子才来县上报到哩,你恁早来没得用!”萧主事拍手说。 他是本县举人萧栈的儿子,考过秀才以后便不打算继续进学,凭他老爹的名气进了县衙做事,七年下来终于熬到范县尊就任,得他的赏识坐到主事的位子上。 但承平时节哪有这样多的兵务?这里一直是个闲散院子,只这几天才突然热起来。 “老萧,实话说我可等不到他们那时来。”李丹有点意外,敢情自己还是头一个,他告诉萧主事: “这样吧,我自己去招呼,看看有多少兄弟乐意跟我去走这趟,能募集多少是多少,缺的数你再给我补,如何?” “嘿嘿,”萧主事一乐。他昨日见名单上有李三郎还吓一跳,生怕惹着这小爷吃挂落。 没成想情形正相反,小元霸成了送财童子,倒让他极意外、极惊喜。 太平日子过久了谁也不想让自家子弟上战场,哪怕接近也不行。寻常人肯定对这种事躲得远远地,要有人肯替他们去,交钱也不错呵! 而这便是揩油水的机会,他坐冷板凳这样久了,如此好事自不放过!这个李三郎是个傻乎乎的公子哥儿,却好给自己送钱。 萧主事马上抱拳:“三郎能募集够人数那最好不过,哥哥我在这里提供一切方便,静候佳音。” “行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丹说完也不多客气,拱拱手扭头就走。萧主事知道他要去找人手,乐得其便也不去计较什么礼节不礼节的。 出来正撞见刑房的孙主事,手里拿张似乎榜单的东西往大堂要走。 李丹想起月影的事今天韩安估计要来找他交涉,便有意示好地打个招呼。 孙主事见是他,想着人家家里已经有两位举人一个秀才,怎么也得给个面子,便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问:“三郎今天怎么有空来这衙门里转?” 待李丹出示了调书,他才明白:“哎呀,原来高升队率了,恭喜、恭喜!” “诶,管几个民夫而已,何喜之有?”李丹说完指指他手上:“先生在忙什么?” “公子不知,府台檄令近日共来了三道。 一个是说派遣民夫,还有一个是讲要组织地方民团备盗,各县视自己能力组织二百至五百人不等。 唉,总之南边乱起来,咱们这里有些刁民也蠢蠢欲动呐! 范县尊就说,这次派出两位队率,哪个办事得力,将来在民团里就有一席之地。 三郎你文武兼备,所以在下预先道喜并没错呀!”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李丹心中记下,笑道: “那可承蒙吉言了,若是将来学生出人头地,少不得先生的好酒、好菜!” 又问:“先生刚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喏,就是这个。”孙主事将手里的东西展开给他看。原来那是张通缉的榜单,上面说: 有大盗蒋彬,杀害乐平县户房主事劫走税银三百六十四两,又勾结湖匪拦截商旅,杀害宦官成某、屠灭商户蔡庆全家,官军围剿后逃亡不知去向。 故令各县严加检索,务必不使逃窜或寻机再犯它案,如获该匪勿论死活赏二十两云云。 “原来如此!”李丹点头:“学生会叮嘱城北诸豪杰,如遇贼子即刻拿下送予先生处置。” “好、好、好!”孙主事大喜,连说三个好字。他是知道李丹在北城号召力的,得他相助再好不过。 李丹目的达到,便以要去招募人手为名告辞。孙主事拿着刚印出来的榜单也要去主簿那里加盖县令大印,二人遂分手各自忙去了。 李丹赶到酒楼先叫了刘二,两人一起腾腾地走进市场来找顾大和杨乙。 顾大刚解决完两个商户因占地引发的纠纷,听说李三郎来找,赶紧来见。 李丹便带了他两个到西市门口的糖水店里坐了,问:“小乙呢?” “去了白马寺。”顾大回答。 “他去那里作甚?” “你不是说要买处庄园嘛,据说十几年前有人把百二十几亩地,还有几间草房,十亩草场,四亩菜园子典给寺里,从前面主持那里借贷了三百两银子。 未料那人家竟从此败落下去一直不能赎回,所以现在那地常年雇佃农种着。可寺里不擅经营,看管田土,和尚也不得清净修行。 因此现主持早有租典出去的意思。你昨日一说,小乙就想起这事,他动了脑筋要收这片地,所以今早急急地就跑去寺里相谈了。” “人家三百两收的,怎可能贱卖?三郎不是说只用二百两么?”刘宏升嘁了声道。 “那谁知道,也许这小子口才好,和尚高兴就同意了?”听顾大一说,三人都笑了。 “我今日来却不是为庄子。”李丹说,接着便将调书拿出来给他们看了。 顾大不识字,刘宏升却是读过四年蒙学(相当小学一至四年级)的,看看能够读明白。再听李丹解释,两人甚是欢喜:“原来三郎做官了?” “屁官!”李丹好笑地骂道:“带起子民夫押粮运草这也算官?” “那,好歹你也管着六十口子人呢!”顾大叫道。 “唉,我就是为这六十个人来找你们商议的。”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怎么三郎,总不能衙门没给你人手,要咱自己找吧?” “和这个也差不多!”李丹苦笑:“说是这些人要到集结的日子才能来报到,见鬼! 到那日时能有几个人来,来的是些什么货色,我一无所知。兵者,凶器也,结果我却要带这样一堆人去随军。 若来的人数不够,那时我上哪里去找人?逾时未到或人数缺少都是要问责队率的,军棍打下来哭都来不及!” “那、那怎办?”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四章 车载二十石 “三郎你想怎么做,直说呗。” “我要募集队伍,能募多少是多少,不够的再从报到的人里补足,这样就踏实了。” 李丹终于说出自己的主意。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怎么,很难吗?”李丹看他俩。 “三郎,若是本县有难,咱们振臂一呼,招个五、六十人肯定没问题。 可是,这是要去上饶呵,走恁远的路,还得自己带干粮被褥,这……怕是没那么容易。”顾大为难地挠头。 “是呀,哪怕只是到万年也好。”刘宏升也说:“而且又不是纯运粮,这回可是平乱,是要见刀兵的。” “官军在前咱们在后,怕什么?”李丹看看两人: “这样,招来队伍咱们先问问杨链枷,有什么法子能训练他们些自保本事,再给大伙儿备些简单的武器,这样遇到匪徒至少能反击、防御,不至于送命对不对?” “诶,对呵,怎么把他忘记了?咱们这里不是现摆着个百户么?虽说镇抚,可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俩人一听高兴了,重又手舞足蹈起来。 “那就这样,你们赶紧去联络人。乐意去的不用他自带干粮、被褥,咱们都给他备下。干粮的事情就交给宏升,被褥衣服让苏四娘负责。 去的人每天三顿,每日都有一顿荤菜。若是平安归来,每人赏五钱辛苦银子。 碰上乱匪,斩首一级一两银子;俘虏一名一两二钱。受伤的按轻重给三两到五两,阵亡的给家里十五两。你们看这样如何?” “这样好哇,要是这样那我信心就大多了!”顾大拍案道:“有银钞挣,哪个还会不乐意去?” “先不说赏格,只提辛苦银子,免得找来都是见钱眼开、见血就一哄而散的家伙。” 李丹指指他们:“你俩,加上杨乙,都做个什长,各自去招兵,最少十个,最多二十。 明天午时咱们到城隍庙后面老庙台上汇合。顾大,那里草多,记得买些镰刀、搂耙来先把草清除掉才好操练。” “好嘞!” “我有言在先,包括你们几个在内,个子太矮、没有力气的不要!不想离家舍不得被窝的不要! 偷鸡摸狗、奸杀刁蛮的不要!怕累怕疼,懒惰滑头的不要!记住了?” “记住啦!” “明日午时也记住了?咱们行的军法,过了时辰才到要受罚都记住了?” “那……小乙哥怎么办?”刘宏升问。 “放心,他的人我先帮他踅摸着。顾大,有没有可以放心使的兄弟,派去迎迎小乙,把这事得赶紧叫他知道。” 顾大嘴一咧:“最合适的就是李彪,而且他有牲口,走得也快呀!” “有道理!”李丹拍下大腿:“咱们忘记算他了,你找老七,叫他给我先充当个传话的交通吧。” “啥叫‘交通’?” “就是往来传话的,我需要两个,让他再找个可靠的明日带上来见我!” “好!” 商议好大家就起身,准备各自去办事。这时刘宏升忽然提个问题:“三郎,我刚才一直没琢磨出来,为啥俘虏比人头值钱?” 李丹嘿嘿一笑:“你忘了,小乙不是去搞那一百二十几亩地嘛,那将来都得有人侍弄哇!” “哦!” 见他明白了,李丹又说:“咱们用不了的还可以和官军做买卖,他们拿去请功,能用点银子买就不用拼命,对不?” 刘宏升翻翻白眼:“怪不得你投钱给我家酒楼,是不是早想好怎么赚钱了?” 李丹哈哈大笑:“只做别人没有的,这叫差异化,不赚都难! 对了,回去告诉你哥,我晚些过去和他商量派人到万年设个补给站,还有这些天人集结起来操练的话,伙食、干粮的事也要他协助! 不过,我得先去赛魁星的客栈见见杨链枷,好多事需要他的意见。” 但是李丹赶到仁里客栈的时候却谁都没见到。苏四娘去庵堂还未回来,杨大意到四娘给他推荐的木作去找师傅修他的枷链了。 韩安也出门未归。直到李丹一壶茶喝完,才看见韩安摇摇摆摆地沿着街道走来,后面跟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可不就是月影! 李丹马上放下茶杯跑出去相迎。“多谢韩师,辛苦啦!”他说着瞟眼后边。 月影见到他才真地相信自己得救了,登时红了眼眶,用衣袖低头拭泪。 “你等很久了吧?”韩安说着,回头招手叫月影:“咱们进去说话,站在这街上不方便。” 三人都进来,上了二楼坐在雅间里,韩安这才笑着说: “幸不辱命,月影姑娘我给带回来了,身契现在这里。”说着把身契拿出来推过去。 李丹打开草草看了几眼,说:“我那儿不方便,先让她住在你这里,等庄子拾掇好,让她去那边安身。” 韩安点点头;“也好。如果拙荆找到宋氏,正好她俩捉对儿过去,也好相互照应。” “还有件事,需要请先生助我。” 李丹先让月影到外面等等,然后把县衙的调书拿出来,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排布、打算大致和韩安讲了。 “嗯?三郎想借此机会练一支兵?”韩安惊讶,低声问。 “我要保自己和姨娘的平安,庄园护卫是个好借口。”李丹回答说: “目前城外很乱,我大哥乡试回来路上还差点被打劫,杨大意也遇到过寇匪。所以找借口不难,只是得注意不要触碰朝廷法度即可。 以后房子修好了,就让杨链枷带队驻守庄子,同时保护姨娘。 他们居然闷声不响就把析产、分家、把我支出城去都办妥了,能耐真个不小!所以,我担心有人会害她。” “你就不担心人家会害你?”韩安突然说。 “担心呀,所以我要换掉这支队伍的人手,都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哼,也许他们在这一路上还给我设了不少圈套。 我只要有一群自己人在身边,他们就奈何不得!”李丹回答。显然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也做好了面对危险的准备。 韩安轻轻点头,忽然觉得这孩子大了,有些陌生,老练得不像这个年龄的少年。 也是,他才十五岁,却要带着几十条汉子勇敢地冲向战场。 李丹在伙伴们面前笑谈押粮运草不会去冲锋陷阵,其实他心里清楚,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固定的阵地、战线这类概念的。 攻击辎重倒往往是制胜的重要手段,就像官渡、像平型关……。 但他不能告诉没经验的平民这些故事,他是这队民夫的队率,得带着他们活着回来! 还是那话:靠别人的恩惠、赏赐、慈悲,那就只好做狗,还是随时可能进汤锅的菜狗! 为了能把这群农民、混混带回来,李丹得想办法,想人家县衙不会替他想的事情,甚至在这个时代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要么被动挨整,要么主动地走自己的路并活下去! “韩师,可有熟识的车马工匠?我想造几辆马车。”李丹说。 “有呵。西市东的陈钢父子打造马车很在行,他们已经四代人做这个了。不过……,买现成的不好吗?” 李丹摇头:“现成没有这样的。请借纸笔一用,我把图形画下来你看。” 韩安便出去招呼了月影随他到书房,不一会儿便端来笔墨纸砚诸般文具。 月影研墨,李丹闭着眼想了想,舔好笔在纸上画起来。 他随着韩安已经学过五年,充分了解这个时代的绘画技法和笔法,加上前世有个画院副院长的祖父。 这次李丹不打算用画山水、花鸟的方式,而采用中式笔法和炫色,西洋透视与比例结合的办法。 他画了一幅写实、立体的作品,那是辆带转向和刹车装置的四轮重载马车。 前厢略高悬挂于车架,乘坐两名车夫,携带侧开门的后背货箱; 前轮稍小而宽,上面有挡泥板,横轴悬挂和半圆形转向机构衔接,和前车架用纵轴相连,使前轮可以进行十五度夹角转动。 车辆的后轮轴则由后车架承接,前后轮之间有一转向轴,保证两者以大致相同的角度同时转向。 前后两个车架承托车厢的三条龙骨,就成了一辆可转向的重型载运货车。 李丹先画了马车的全貌图,然后是侧视、俯视、后视图,再画前后车架及转向机、转向轴、齿轮工作组、刹车手闸和刹车片,前后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最后连转向机如何与车辕衔接都画了,直起腰来才发现苏四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悄悄站在丈夫的身旁,三个人(还有月影)都看得目瞪口呆。 也是,这画完成以后如同西方后来的钢笔画一般,从来没见过的人自会惊诧莫名。 “我的哥儿呀,你、你怎么能把它画得和真的一样了呢?”苏四娘扭脸看韩安:“你教的?” “怎么可能!”韩安跺脚:“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作画?” “这是我从杨百户那两本西洋技法的书上看来的,在家小试还蛮有趣,所以今天用上。 西洋画讲求还原其真,与我中国之写意、抒情大有不同。若说陶冶性情它不如我们,但用在格物写真上还很有点用处的。” 李丹评价。然后指点着告诉韩安这车其实就是用了两个双轮车车架然后中间加根转向轴。 这样的车不仅运力倍增,而且转向灵活、方便。 韩安如梦方醒:“三郎是要做两辆这个车?” “首先,我打算用这两张图入股陈家的车马行; 其次,让他们用最快速度造几辆车我带走试用,如果好使就可以大批建造、售卖。韩师以为如何,要不要加一股?”李丹微笑着问。 韩安和妻子对望一眼,用力点头:“好,我愿意!” “韩师放心,这车可大可小,头一辆咱们做个能载十石的,先试着用用。若觉得不错,再做十五石或二十石的。” “这马车能载二十石?”韩安又吃一惊,因为那时的双轮马车载重五石就已经顶天了! “若真能载那么多,天下有多少商贾要来咱们这里买车呀?”苏四娘捂着嘴眼睛睁得老大,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 “不用天下,这东西人家学起来会很快。不过咱们就算只做闽、赣两地生意也足够了。 要来回翻过那武夷山,你们觉得会有多少商贾需要好马车?” 李丹扬了下眉毛,立即让夫妻俩觉得心潮澎湃,两眼都在闪烁着银子的光芒。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五章 户主是钱氏 “我搞护卫队可不是想走歪的,以后咱们做买卖少不了武力的加持。”李丹双手抱着后脑勺向椅背上靠去: “之前住在府里太受拘束,干什么都有人来管,指手画脚地很烦。 现在他们要分家赶我们娘俩出去,好啊!这下我可鱼归江湖,自由自在了。” 他转过脸来向他俩保证:“你们放心,三郎脑袋里有的是好主意。咱们做完货车还可以做轿车,让天下有钱人都乖乖掏钱。 慢慢来,挣银子不难,有的是机会!”一席话说得夫妇俩眉开眼笑。 “哎,师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姨娘呢?”李丹突然想起来。 苏四娘这才想起正事,两手一拍道:“真叫若宾说着了,人在六合庵呢。 她出去时身上没带钱钞,只得将钗环首饰当了些。原想着静真观比较熟,又在城外识得她的人少,她便先跑去东边。 谁知那些坤道们个个都很势利的,听说她家情形便不肯收留。 宋姨娘没法只好拖着身子又回到城里。还好六合庵的姑子心善收下,不然她都打算去城隍庙和流民、乞丐们挤在一堆了!” 韩安听了叹息,李丹咬牙皱眉。月影着急追问:“那,她人呢?她可怀着身孕,家里只有两三人知道。” “姑娘莫急,我倒是见着她了。 起先她害怕不肯跟我走,是我告诉她李三郎托我来寻的,还说我家男人同时去县衙救月影你。 她这才信了,还要给我磕头,我可受不起。 不过这大白天的她这么走出来也确实不宜,所以我和六合庵那边说好了,傍晚咱们雇辆车过去,悄悄接她来家,神不知、鬼不觉。” 苏四娘得意地摇摇头:“当家的,你说这样可好?” 韩安赶紧点头。李丹说:“那就这样,傍晚你带上月影,她见到月影就更踏实了。” 说罢起身要走,韩安想留他吃完饭,李丹告诉他自己得去和刘愿升商量干粮的事,会在他家吃饭,嘱咐他尽快去和陈钢父子说定入股和造车的事情。 “这车造好,凭它的速度和运力我们就不带太多干粮也行,反正随时可以得到补给。” 李丹说,又让月影安心在这里住,等庄园修好再一起躲出城去。 出门时正好杨大意回来,见他忙打招呼:“李三郎,哪里去?” 李丹拉他到一边将自己要带民夫去万年的事说了下:“我觉着这次矿乱来势汹汹,说不得就会波及到这边。 饶州与广信府紧挨着,谁能保没有乱匪流窜呢? 这一路上还真不见得安全,所以想临走前这十天抓紧把这批人训练下。 每日申时起让大伙儿练练筋骨,再往后还想教他们如何结阵自保、如何退却,等我忙过这两日便来向君请教。” “好、好,在下一定相助。要不,我随你同去出这趟差?” 见杨大意摩拳擦掌的样子李丹禁不住笑了:“你先问问韩先生的意见,我去办些事,回头再来。” 杨大意见他忙着走,只好抱拳相送,然后自己进去找韩安商议。 李丹先去找刘大讲妥干粮一事,托他买十石米面备用,还有酱菜、肉干、腊肠等,让他去苏四娘那里领二十两银子备用,然后又回到西市门口的糖水店,这里是他与宋小牛约好会面的地方。 进门一看,小牛正在里面坐着。“话说简短些,今早有什么收获?”他坐下端起凉茶来边喝边问。 “李彪给找了个姓孙的牙人,那人刚带我去看了贤仁里一个小院子,觉得不错,和三郎你要求的很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 “院们是朝东开的不是朝南,门前也没啥影壁……。” “要那东西作甚?又不是先父在世时,装什么高门大院?就这小门小户地挺好!” 李丹不经意地挥挥手:“走,带我去看看,把那牙子也叫上。没时间慢慢挑了,合适的话今天就订!”说完两人便会账出来。 宋小牛去叫了那牙人,三个急匆匆前往贤仁里。这地方已是北城的边缘,再往前一条街就属南城了。 余干南城因湖面和河道的原因呈不规则梯形,北城倒是相对方正,据说北城时间更早,南城是后来扩建出去形成的。 这个贤仁里就在县学旁,租房的不少是买卖人或附学的儒生,房子相对较旧,院落狭小。 孙牙人指的这地方北侧是两间大屋,西侧灶间旁依次三间厢房,南屋有两间半大小。 院子不大,靠东北角有棵樟树,树下有石桌、石凳。伸头看屋里,空荡荡地,许是久无人居住的缘故,灰白墙皮都脱落了。 “这屋主人做什么的,为何要卖?”李丹问。 不料孙牙人面上一黯叹口气:“这家原姓顾,在山里开个小煤矿,颇有积蓄,十来年前买下这院子。 不料朝廷突然说不让挖矿了,顾先生为这个差点吃官司。 上下打点后总算脱罪,可他也心灰意冷,决定回福建老家去种地。这房子是在托他一位好友叶先生在打理,只典不租。” 他看看李丹神色:“三郎你看,这套院子在巷子的中间相当幽静,往北就是甜水井,再过去便到西市口。 咱这地方往那边再走三百步是西城根,乃是本县最深幽的所在。 说句不好听的,前朝覆灭和本朝靖难两次战火破城都没波及这里,宝地呵!” “哦?那顾先生只典不租难道还打算东山再起?”李丹苦笑着开句玩笑。 他心里清楚所谓两次城破这里没受战火的原因,西城墙外是信江。 从江面上很难打到城墙,而墙下离开八十步远就是软烂难行的滩涂沼泽,既不能扎营也无法进攻; 离城北又远,任何攻击影响不到这里,南边又有东山和琵琶湖天然屏障阻隔。 李丹想到自己这回出公差就是因为矿乱,没想到这家的主人也是个矿主,还挺有缘分。 再问,说这院子典卖全价六十五两,双方争了下,最后六十两成交。 但最后李丹总共花了六十八两,因为他需要孙牙人帮忙找人在旁边开个旁门,以便驴车可以直接进入那半间改成的牲口棚子; 余下的六两是人家本来该收的牙钱(一成),另外交给官府的契费五十税一,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这些都是逃不掉的。 “敢问户主可是写公子的名字?”孙牙子问。 李丹想想,摇头告诉他说:“写李钱氏便好。” “你真想跟我去?” 和孙牙子分手后,李丹边走边和宋小牛聊让顾大、杨乙去招人的事。 看着使劲点头的小牛,他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就跟着,做个镇抚员吧。” “镇抚员是做什么的?” “护卫我,维持军纪。” “行,这个我干的来!”宋小牛坚定地说。 “咱说好,干镇抚首先你自己不能违反军法,知道吗?否则罪加一等!”李丹伸出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恶狠狠地晃了晃。 “我、我就跟紧你,不会犯军法的!”小牛叫道。 “你去赛魁星那儿,找个叫杨链枷的,问问他当初在军队怎么做镇抚的。” 李丹说完这话还没等听到小牛应出那个“好”字来,就觉得眼前有个人影一晃。 所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话千真万确。 寻常人走路是无意识的摆臂、迈腿。 习武之人却不然,他们用的是中元之气控制腰、腹、胯的力量,因此摆臂幅度或用力大小倒在其次。 可能摆臂幅度并不大,但每一步的跨度、步伐频率在长年训练下,与普通人有很大区别。 另有一类不似寻常走路那样脚跟着地,而是前脚掌着地,产生充沛的蹬踏力量,步伐快疾而轻盈,站定后看似无异,实际心跳、脉搏早都超过正常了。 李丹前世应征入伍,现在跟着麻九学拳脚,对这种身上有功夫的早能识别。 其实这时代学武的人不少,可李丹知道城外闹匪患,了解南边还有矿乱,所以心里就比较戒备。 在这西市口突兀地看到个习武之人,不能不吸引他的目光。 “三郎看什么呢?”小牛见他神色不对,赶紧问道。 “那三个人,觉得他们有些诡异。”李丹说。 宋小牛沿着他暗示瞧过去:“那个扎绿花布头巾的?” “还有他身边两个,一个蓝扎染头巾,一个黑麻头巾。这三个里至少那绿头巾是个习武的,你看是不是?” 宋小牛又瞟了两眼:“嗯,不过习武的人多了,城里见到一、两个不奇怪。我不也是?”他说完笑起来。 李丹却摇摇头:“这三个嘀嘀咕咕,眼睛既不看货品也不流连娘们,一个劲儿往周围扫,难道是防做公的?我觉着不像好人!” 正说着,见那绿头巾用衣襟抹下汗,留下那俩在西市门口,自己往西边走去。 “你去市里找找顾大,叫他寻几个弟兄将这两个找借口先拿了。我跟上那小子,瞧瞧他要做什么?” 说完不等小牛开口,李丹已经走了出去。他穿身浅色圆领的松江布袍子,腰间用条菱花汗巾系着,一副年轻小哥的样子。 那两个人紧张地东张西望,倒没把他放心上。这更坚定了李丹心中的判断。 走出一段距离,李丹忽然脚尖点地步伐加快,离那绿头巾越来越近。 眼看来到个丁字路口,追到与那人前后只差一条扁担的距离,却转身疾步上前来在斜对过摊子上,笑嘻嘻地问摊主: “最长的面杖多少钱?给我两根。” 说罢趁摊主伸手去拿面杖,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眼。 记住那人的侧影形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把手里摸出的四个钱放在收钱的笸箩里,接过面杖别在后腰。 晃晃悠悠走一段,看那人和自己又拉开了二十来步远,盯着那绿头巾,突然脚下加快又跟上去。 就这样忽左忽右、忽近忽远,眼看前面已到城墙下,那人突然站住了。李丹闪身在一间木屋后边。 悄悄地看过去,那人在城墙下抬头看了半天,又朝左右分别看看,然后朝南拐下去。 李丹瞧瞧,往那个方向走百步外应该是还有条东西向与城墙垂直的巷道。他提起气疾行过去打算当头拦在对方面前。 街上无人,只有靴尖落在土路上发出微弱的“擦擦”声。 李丹来到墙角处,等了会儿却未见那人出现,不禁有些狐疑。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六章 造反者蒋彬 按规定,出于防务的需要,城墙根起三十步内不得有民居。 本朝立国才五十年,法纪还算管用,偶有胆大破例的,也不敢过界太多,所以城墙下俨然有条宽敞畅通的甬道,可以一直走下去绕城一周,再回到出发的位置。 余干的城墙乃南宋末年备战时所筑,夯土围墙,面抹灰泥、顶铺石片,对外一侧有泥砖垛口,另一侧有女墙。 因多年未修葺,有些垛口和女墙被雨水冲刷坍塌,已经不大完整了。 这和李丹对前世印象中城墙都是条石、青砖砌就,高大坚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也是今生才明白,原来几百年前烧制砖石是件很花费,很耽误人工的事情。 这人来城墙下面,观望查看,总不会只是为了观瞻前朝遗存的吧? 李丹这样想着,悄悄从民宅墙板壁的缝隙向外查看。忽听到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 “你是说,这段在整个西墙是最低矮的?” “我们仔细看过,墙外是处隆起的坡地,从坡顶端再到墙头只有一丈四尺,比其它处要低两尺。” “没别的地方了吗?” “没有了。我亲自过来夜里在外头走了两遭,进城后又沿着里面走了两遭。放心吧头领!” “夜里你在外面的时候,上面难道不曾有巡丁、更夫?” “只有更夫,没见过巡守县丁。这会儿,你瞧,大白天更是连只猫也没有。” “这余干县令他还真是做得放心呐?” “就因为这边靠着信江,潮水把岸边滩涂搞得根本没法上岸或布阵,空地狭窄又挤不下那多人,所以他才放心呢。” “好吧。不过我还得亲自试试。” “试什么?” “我从这里登城然后出去,从外面走回东山码头去。要是行得通,那咱们就能定下从西墙进来的路子。 这路线最好,可以直接插到衙前街。如不行,那只好还走北门那边了。” “可……,北墙为防洪水修得坚固、高大……。” “所以说,能走这边是最好!” “头领,破了余干,南昌府可就被惊动了呵!” “大头领说了,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李丹看到绿头巾好像从腰里一圈圈解下些绳索样的东西,又听他说: “那时官军忙着收复余干都会往这里跑,咱们才好接应德兴那边银矿上的兄弟们突围。 他们被那指挥使围在山里两个月,再不突围人心散了,今后几年内都收拢不起来,什么时候才兴得起大事?” 这时再看,绳索已经都在地上,绿头巾上身到腰胯瘦了好大一圈。 他拎起绳索的一头来,那上面不知绑的木头还是什么,在手里甩了几圈便“嗖”地丢上去,在墙顶发出微弱的声响。 绿头巾用力拽了拽,大概是想试试它的结实程度。“你先上!”他说。 那名同伙便拉着绳子向上攀援。这家伙倒灵巧得很,三几下便到了墙顶。 在高处回身一瞧,正发现屋后躲藏的李丹,吃惊地叫声:“谁在哪里?” 李丹本来也不想躲了,便站出来拍拍身上的土:“你看你,真不晓事,非要要小爷出来露脸不可。” 那绿头巾没料到有人,脸色立即变了,低声道:“小公子来多久,可听到什么了?” “来很久啦,你说的我都听到了。真抱歉,本来不想听墙根的,谁知道你们会商量造反的事。这种事当然该在没人的地方说才对!” 李丹的话气得绿头巾直撇嘴,他是以为没人来的,谁知道这儿居然藏着一个! “你既都听见了,怕是走不得罗,要么死、要么跟我们走,你自己选吧。”绿头巾冷冷地说。 “我马上就要去上饶了,阁下不能放过我么?” 绿头巾摇头:“不能!” “唉,真是冷冰冰地。所以你把那宦官给杀了,就因他知道是你灭的蔡庆满门?” “你错了,是蔡庆图巴结宦官非要和他同路,而我们要为银矿的兄弟们报仇,那宦官老爷必须死。 想这么便宜溜回南京?做梦!蔡庆嘛,只好为他陪葬了。”绿头巾忽然怔了下:“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晓得我是谁?” “大盗蒋彬嘛,不对,现在应该尊称你做造反者蒋彬了。海捕文书已经下来,你不知道吗?”李丹玩味地瞟了他一眼。 “海捕文书?呸!”蒋彬往地上啐了口,哈哈大笑:“那些官老爷没法交差,悬赏老子的人头了吧?哎,值多少钱呐?” “不多,也就是二十两。” “才二十两?”蒋彬显得有些沮丧。 “头领,远处有人来啦,好多。快走!”墙上那人忽然高声叫喊。 “等下,我杀掉这小子就走!”蔡彬说着从靴筒里抽出支匕首来,身体移动就已经向前蹿了一丈左右。 李丹笑着说了声:“你可以试试看。”这时那匕首就已经离他不足四尺了,即便知道这家伙身体轻灵,李丹还是为他的敏捷吃了一惊。 右腿迅速收缩,身子一矮,李丹两手从背后便抽出那两根擀面杖来。 眼看那小子突然从匕首前消失,蔡彬也吓一跳,急忙用力踏地止步,打算收回匕首换招再攻。 不料就听风声响,情知不好却已来不及变招。 李丹右手棍上撩扫在他握刀柄的手指上,接着左手棍便敲在他立着的右脚靴筒上。 蔡彬大叫一声倒地,连打了几个滚翻开十几步才跃起,顿时手脚上的痛感让他呲牙咧嘴。 “兀那小子使的什么怪招,疼死我也!”他气得甩着手暴跳。 李丹好笑地看着他:“你管什么招数,反正打得你疼就是好招数!” 正说着,上头那贼探子大叫:“他们来啦,头领快上来,有几十个人呢!” 可怜蔡彬跛着脚、手也生疼,顾不得拣刀子,转身想逃。 还未跑到绳子那里,就看见前面巷口涌来七八个人,举着棍棒叉耙之类大叫大嚷:“不要走了贼!” 唬得他魂飞天外。武公再好的人,不怕一、两个胆子大,就怕人多打群架!这就是“好汉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的道理。 顾大在众人之前一马当先,手里举着条扁担却不知为何怒吼一声便丢了出去,然后挥手大叫: “儿郎们快上,捉了这厮三郎有赏!”后面的乱哄哄朝蔡彬便扑过来。 蔡彬虽匕首丢了,转眼手里却多了条扁担,抡起来转眼打到三、四个,后面的被他气势吓得脚下一滞,却又被身后涌来的推着复又向前。 一时间这甬道上棍棒撞击声、皮肉敲打的“噼啪”声、惨呼声连连不绝。 蔡彬高叫着命墙上那人不要下来,众人这才注意到,便喊:“上头还有,从那边马道上去几个,莫叫他跑了!” 混乱中有人大叫:“好贼子,敢打爷爷的腿,唉哟!” 又有叫:“小心这贼,是个与李三郎同门的,提防打人手脚哩!” 李丹听了仔细观察发现,那家伙学得倒快!他学自己专打人关节,顷刻之间已经有近十人倒在地上,抱手揉脚的都有。 后面的几个见了却是围着喘气,都不大敢接近了。 李丹不由地以手加额,心想这就是顾大拉来的队伍?还好对面不曾拿着刀斧兵器! 这边蔡彬也颇狼狈,头巾掉了,发髻歪斜地呼哧带喘,他也没想到不知哪里来的这伙刁民,竟悍不畏死地往上冲。 打起来毫无章法,让自己忙于应对,好在是堪堪应付住了,可也累得够呛。 听着远处还有脚步和呼喊声,他心里发毛,终于转身拉住绳子蹭蹭地爬上城头,那利索劲儿看得李丹好生羡慕。 “那小子,有种你报上名来,咱们来日再见!”蔡彬上了城头气急败坏,今日的计划全被搅乱。 “爷的大名你不配知道,学好武艺再来拜师罢!”李丹叉着腰笑。 “贼子,连余干小元霸李三郎都不知么?”顾大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骂道。 蔡彬还想再说什么,听到同伙叫喊,扭头一看有拨人从远处上了墙,正朝他们冲来。 再看下面,街道上又有二十几个人即将赶到,里面似乎还有几个做公的。 他生怕有人从外墙兜过来,两边一卡那可就真是被人围死在江边的烂泥塘里了。 蔡彬无心恋战,发狠骂了声:“这余干尽是刁民,竟彪悍如此!爷今日栽了先走一步,李三郎,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顺着同伙收上来又从另一边缒下的绳索下城,急急忙忙沿着城根下边逃奔而去。 里面,杨乙对顾大道:“你不该把三郎名字告诉他。” “那有什么,大丈夫还怕显名报号么?”顾大撅着厚嘴唇不服气地说。 “算了,说就说了,也没什么。”李丹看着脸上肿起的宋小牛:“牛哥,让你盯着的那俩人呢?这脸是怎么搞的?” “放心,那俩贼子已经按住,其中有个趁小牛不备在他脸上打了下。”杨乙告诉说。 原来宋小牛先没瞧见顾大,却看见了正在拉人入伙的杨乙。 所以门口那两个是杨乙捉住的,顾大听说后带人出来,宋小牛告诉他李丹盯另一个去了,他便带人追下来,就有了刚才开始那幕。 杨乙排布好了先抓到的两个再赶来时,那蔡彬见事不妙就爬墙跑了。 “这里出什么事了?有人受伤么?”这时卫雄出现在城下甬道上,他是听说西市口出了大动静带人飞奔着赶来的。 开始还以为是有人打架,不料到这里一眼看见李丹,立即放下心来:“三郎在这里,那便是无事了。” “非也,不止是有事,而且是大事!你先看看这个。”李丹指着地上的匕首。 卫雄过去捡起来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旁边一个差役见了轻声说:“这是军卫使的刀子,如何在这里?” “是两个湖匪专门进城踏勘城墙高低与防务的,其中一个被另一人喊做头领。”李丹说。 “人呢?” “看我们人多,翻墙跑了。”顾大朝城上一指。 “恁高的墙,他上的去?”卫雄有些不信。 顾大朝上面喊了两声,已经赶到城头的几人不一会儿丢下捆绳索来。 李丹看了这才明白对方是用的渔网拖绳,在一头捆了根结实的横木,用来挂住砖缝或突出的女墙边缘。 卫雄一看,确是湖匪无疑,跺脚道:“可惜被他们逃了!” 后面杨乙笑道:“逃了两个头领,不过落下两个喽啰,也算咱们没白忙一场。” “真的?在哪里?”卫雄大喜。 “西市口,小牛,你带卫大人去提人然后帮着送到衙门上。 告诉刑房孙老爷,就说如约奉上蒋彬同伙两名,另外那榜上画的模样只有三分相似,回头我画了更像的给他送去!” 宋小牛应声带了四个人随着卫雄等兴冲冲地走了。 李丹这才将顾大、杨乙叫道一边,努努嘴问:“这都是你们找来的人手?” 顾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低了脑袋红着脸恨不得钻到人家墙后面去。 杨乙讪讪地:“我……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就找了七、八个。”他是半路遇到李彪,骑上他带来的牲口赶着进城的。 “老和尚怎么说?”李丹把顾大丢在旁边没理睬,问杨乙。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七章 一窝蜂捉贼 “和尚想放手,可又舍不得每年二十石七斗的租子。那老东西修行得不够,出家人总惦记自己的米缸算个什么!” 杨乙这话把李丹气乐了:“和尚只是出家又不是成了罗汉,饭总还要吃嘛。那寺里现在多少和尚?” “五位,还有个广东来挂单的。”杨乙回答。 “就算六个。假如师傅们饭量没你我这样,一年也得要十五到十八石粮食。难道他们除了这块地还有其它的?”李丹摸着下巴问。 “寺里有庙产,听说本朝初立时有个大将追击敌军到此,马给累死了。 那将军后来封侯,派人建的这座寺,还把自家一百五十亩地捐出来做庙产。 后来陆续有人捐献、赠与,也有典卖的,数量就有了两百七十多亩。所以和尚说这百来亩他们没力气管也是实情。” 杨乙做事精细,这次去还特意了解过,所以马上就回答了。 “怪不得。有那两百亩六个人完税之后靠收的租佃足够吃了,其余的确实画蛇添足。” 李丹点头:“你等我想想究竟是买还是典,或者各占一部?可曾去实地看过?那边的佃农有多少人?” “目下有八户,租着八十七亩,余的都荒着。 佃户在自己地附近盖了些茅屋居住,很是简陋,有一大、一小两口井,这八家都没养牲畜。” 他看得真仔细,一天之内能观察如此也是不易了。 “你先招人吧,这事我想想,也得回去和姨娘商议,不急。明天就要汇集、训练了,不能落在人后呵。”李丹说着瞟了眼顾大。 这家伙果然沉不住气了,抬起头问:“训练?什么训练?不是说咱们不会上阵的吗?” “不上战场是回事,有没有可能遇到贼匪是另回事。”杨乙倒是稍明白些,用手随意地一比划: “走在半路你哪知道什么地方有匪,什么地方安全?三郎这是让我们做好应对准备,不然就成一群羊了。” “是这意思。”李丹用下巴示意:“你看,二十来个人围不住一个湖匪头领,还叫人跑了。 要是他身后也带着二十几个人,你再看现在会是怎样?”说着叹口气,用手点着:“这就叫乌合之众,一拥而上哪里是打仗? 只好叫械斗,我看你以后就叫个‘一窝蜂’罢!必须请杨百户来练你们几日,好歹得让大伙儿学会自保吧?” 顾大被他骂得满面羞惭,再回头看看自己原来引以为自豪的那拨人,个个站得东倒西歪的,他心里也开始觉得训练很有必要了。 李丹可没工夫磨嘴皮子,他赶开了窃笑不已的杨乙继续去招兵买马,然后叫顾大这帮人围拢过来,仔细打量这些人选。 这小子倒真有号召力,除去几个跟来凑热闹的已经找来了十七、八个人。 有原本顾大手底下的,也有西市里商户的子弟,倒都膀大腰圆的样子。 “行,至少看上去不错!” 看着李丹认可,顾大才高兴些,赶紧表功说:“我都挨个试过的,铁匠铺子里的大锤若不能举二十下一概不要!” “嗯,再找俩就差不多了。”李丹告诉他带人回去赶紧寻些镰刀、叉、耙、链枷、斧子和锹铲这些东西,每样或带或买二十把,明天拿到城隍庙后头备用。 然后他自己往县衙来。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看来捉住湖匪的事情已经传开大家都听说了。 半路就遇到跑回来找他的宋小牛,说刑房孙老爷非常高兴,已禀告了县尊,范县令现正急着找李三郎问话哩。 来到县衙通报后,里面立即有书办出来直接把李丹带到签押房,上首坐着范县令,县主簿林语常和孙主事(刑)、萧主事(兵)都在,李丹上前施礼: “学生李丹见过老大人、各位大人。”他在本县有童生的身份,所以以学生自称。 “三郎快免礼!”范县令声音中带着焦急,刚要再开口,有衙役通报说昭毅将军到了。听到是赵老三的爹,李丹翻个白眼,让到门口。赵锦堂摇摇摆摆迈步而入与众人寒暄,范县令拉着他在在自己右手侧坐了。 这昭毅将军乃是世袭的三品武勋称号,乃是昭字下勇、毅、武之中的第二等。 按理范县令用不着客气地请他在尊位就坐,但现在全县武官他最大,又将有求于对方,所以也就马马虎虎。 赵锦堂坐下才看到李丹,小圆眼睛睁开了道:“咦,这可是……李三郎?” 说着询问地看向范老爷。李丹不情不愿地朝他作揖,算是行礼。 范老爷还未解释,林主簿忙替上司道:“秉老大人,那两个匪徒是李三郎带人抓到的,正要询问详情,大人便到了。” “正好,不如我们一起听听,秉川(赵进堂的字)以为如何?” 见赵锦堂默许,范县令便让李丹将今天发现匪人,到后来卫雄等衙役赶到的情形讲了一遍。 李丹说完,众人都沉默不语,个个皱眉思索。还是林主簿看看场面,先开口说: “如此看来,贼子确是在踏勘我县虚实。两位大人,需及早布防并定下防御之策呀!” 范县令眼珠便看向赵锦堂,见他不说话,只得先表态说:“刑曹,你今晚努力,务必要得出那两个贼子的口供来。”楼主事起身答应。 这时,又听说户房的刘主事到了,先向各位告罪,然后告诉县令今年正税的收缴结果已经出来。 范县尊点头,用手压压,让他先坐到旁边,然后开口说: “如今周都头不在,县里仅有役丁五十、捕快二十余,防守不足呵。 情势危急,我意还是要请昭毅将军出来主持大局,我等愿从旁协助,合力共抗湖匪威胁。” 赵锦堂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个把匪徒翻墙越脊偷摸些财物而已,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他手指向李丹:“喏,有李贤侄在,来一个捉一只,来一对捉一双呵,有甚担心?” 李丹气得咬牙,却听萧主事道:“将军大约忘了? 李三郎被任做队率还是您推荐的。他马上要带着夫子去万年哩,现在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功夫捉贼备盗?” 几个人都称“是呀”,赵锦堂翻翻眼皮:“这个……,那可就糟糕了。本将军只有一人,如何防得了恁多贼匪? 就算加上役丁也只有五十,连上城守御都做不到嘛!” “这个无妨。”范县尊命主簿拿出信件来:“府君有令,各县可以自备保甲团防。所以下官将刘主事也请来,就是为商议募兵一事。” 刘主事一听身子歪了下,自己刚收上来点粮税,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要花钱了? 只听县令接着说:“我算了下,咱们是小县,但募集二、三百人还是可以做到的。”说着眼睛又看向主簿这边。 “是呵,是呵。”林主簿赶紧补充:“县尊的意思是县里募集三百人,再令各富余之家出些家丁、仆佣,凑够五百,则本县无忧矣!” 赵锦堂听他说前边半句还微微点头,后面半句却皱起眉来。 富余人家不是没有壮丁,但这些人能否聚拢,聚拢之后有几人听命这都是问题。 最难搞的恐怕不是民壮,而是这帮本该替自己主人上战场的,情不愿、意不搭的家伙。 “若是民壮,吾还能想法子指挥下,若是那帮家丁、仆佣们,我看就算了!”他把手一挥显得很不屑。 “这……,”林主簿有点为难:“五百人都让县里出,委实有些难度。 这备寇也不知道要备多久,比方半年,那就要跨到明年开春去。 乡下有没有这么多壮丁愿意来是个问题,再说,农活、生意都会耽误……。” 他看看满脸苦相的刘主事又补充了句:“五百人花费不少,按半年算,每人日费两斤,那仅仅粮食就要六十余石……。” “而且四面城墙都要安排人,每日三班巡视,五百人之数也确实不多呵!”萧主事也说。 “哎我就说做不来么,你们还是另请高明,或者等周都头回来再说。” 赵锦堂说着作势要起身,一众官员慌忙上前拦阻、劝说。这时李丹忍不住了:“各位大人,学生说两句权作建议,不知可否?” 面面相觑了一番,林主簿点点头:“三郎有甚主张?但讲不妨!” 本县没有设县丞,主簿便是二号人物,所以他这开口,范县令立即把赵锦堂劝回椅子里,表示权且听听。 李丹道:“湖匪行踪败露,学生料他们如知道我县有备不会立即来攻。为往万年行役,学生正在募集人手,想必此时南城也在这样做。 既县里仓促不及准备,学生想可否明说这一百二十人算在团练之内,他们出则为辅兵夫役,入则为团练士卒。 有了这个说法,就可以让他们出发前这几日辛苦些,白日或在县内巡行,或演习军伍进退,夜晚便轮班上城巡查、值守,使城头维持戒备状态。 另外四门也请萧主事增加役丁守卫、严格排查,或者刑房亦可安排捕手在门内监视往来行人。 总之,做出架势来让对方心有犹疑不敢立即动手。同时县里积极募兵,争取在学生等前往万年之前将五百人募集到数。 这样学生等离县之后,县里仍有五百守御。 待学生等带队归来,择选勇壮者补入,替换慵懒不堪之徒,余者遣散还家,则团练人数充足且精锐更胜。 至于所费银钞、粮食,可以罗列数目、用途,然后向本城父老募捐,再将捐献者姓名张榜公布,或选前百人勒石为记,或事后呈请朝廷赠予民爵表彰。 众人必定踊跃捐献,学生以为粮饷大半能够解决,老父母(指范县令)可无忧也!” 范县令听了想想,连连说好。众人也都抚掌而笑,纷纷说此计甚妙,于是当场定下。 李丹趁机要求萧主事提供刀、盾、矛枪各二十,也迅速获准,范县令又同意将城隍庙后那块空地做为演习队列之用。 李丹说本县向无固定军备,不如此次过后留下百五十之数做为防寇的常备之兵。这个建议也得到县令的采纳。 能够不动声色将演练变得名正言顺,李丹也松口气。 最满意的是赵锦堂,他不但获得了自己能临时指挥的五百团练士兵,而且粮饷问题也有了解决办法不必他操心。 当然这期间众官员如能上下其手,必然也少不得他那份。 李丹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退出来省得碍眼,再说他心里还惦记着新式载重马车的事。 跑到韩安家里,苏四娘告诉他人没回来,该还在陈钢家里。 李丹匆匆见了杨大意,和他密谈了一番之后,看韩安还没回来,李丹只好跑到陈家的车马行去找。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八章 陈三文熬夜 到了一瞧,几颗脑袋都聚在一起,正琢磨那几张图纸哩。 “怎么,有哪里看不懂吗?”李丹问。 原来众人没弄明白中间那根传动轴的作用,以及前轮和它之间是怎么实现衔接的。 李丹要来纸笔,连画带写地讲解一番。后来干脆让陈钢的小儿子陈三文先用软木照着图雕出所有零件,组装成一副底架。 李丹伸手将转向机一扳,横向齿轮拨动传动轴端头上的纵向齿轮,后轮跟着方向就偏了过来。大家立即“噢”了声,全看明白了。 “三郎这心思真是,巧夺天工呵!”陈钢惊叹。 他是个四十岁的汉子,造马车这手艺是从他伯父手里传下来的。 现在他三个儿子都跟着他做工,陈大勇擅长榫卯,陈双吉擅长五金,老三陈三文则心思机巧,能做能雕是个多面手。 当听李丹说是从西洋书上学来的,陈三文就存了学问的心思,开始围着李丹问个不停。 “寻常造辆马车有三五日便够,不过这东西第一回做,说不得时间会长些。”当李丹问及需要的时间时陈钢回答。 “没事,如果你造出一、两辆,我十天后启程,如果有五或六辆,我们便在十三天后启程。” “十三天?”韩安吃一惊:“三郎,从这里到万年,路上少说要三天呐!” “我知道。”李丹笑笑,指着图说:“但如果所有人都乘车走,朝发夕至耳!”不过他马上说: “不急,出发时有两辆也可以了。途中用着若哪里有不足马上派人回来告知,你们可以及时修改,这样后面的就会更好。”说着看了眼韩安。 韩安明白他意思,立即笑着说:“我才拿出图陈家父子就看出好处来了,公子要入股的话,他们求之不得!” “那太好啦!”李丹心里很高兴:“放心,那西洋书上好东西多得是,等我慢慢都交给三兄,咱们要赚的银子多着呢。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明儿我让韩先生带着契约过来,咱们请几位街坊做个见证先订个白契(民间私下契约无官府认证用印,无完税),彼此也都安心些!” 陈家父子本来还有些担心,怕这小元霸会不会趁机占了自己的作坊?见他这样爽利、公平,倒放下一半心来连声说好。 当晚李丹到家,先去姨娘那里把白马寺那庄园的事情说了,请她定夺。小钱氏听说是寺里接收的典卖产业,念声佛说和尚也不容易。 李丹皱眉,心想五个秃驴吃两百多亩地的租子,有什么“不容易”的? 最后听姨娘说:“我看,一百三十两让寺里把那典卖契约转给咱,再给寺里每年十石米、加一百斤菜蔬瓜果供奉也就是了。” 李丹差点笑出声,赶紧答应下来。心想三百两的契约,一百三十两接下来的话也不错! 加上买院子的六十五两,二百两还余了五两,恰好再搞辆驴车。看起来和尚要挣姨娘的银子也没那么容易。 次日醒来,李丹匆匆出门。途中遇到李肃正和倒背着手的李严在里门照壁下说话,李丹匆匆打个招呼一礼而过。 李严奇怪:“此子近日在忙什么?每日同没脚猫似地疯跑!” “三弟没听说?”李肃含笑看着他,手里的折扇刷啦声合上:“咱们府里的三郎被任命做了民夫队的队率,如今可是忙得很呢?” “民夫?队率?”李严错愕片刻哈哈大笑:“好好,队率!让他去忙吧,只要不来惹事便好!”李肃听了笑笑,望着李丹背影不语。 李丹听到了三叔在自己背后的笑声,但他不打算计较。 这趟差出完,将大伙儿平安带回,加上这次抓贼的功劳,如果能在团练里混上个队正甚至更高的位置,就没人可以欺负自己和姨娘了。 他所求不高,既不想推翻皇朝,又不求富甲天下。 这个时代自己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回去重新走过?不知道。 李丹知道的就是后来时髦的那句“活在当下”,能守着姨娘全家平安,这是第一,再有机会把梦儿接回来,这是自己心里两件顶重要的事! 假使都能办妥,夫复何求?即便是和韩家、陈家联手做车马生意,李丹也是为的将来方便去京师。 他想着:哪怕需要十万两银子赎罪,砸也要把紫禁城那大红宫门砸开见到皇帝,为陈伯父一家求得赦免! 他在角门上看到已等在那里的宋小牛,主仆两人先去车马行。 伙计引他们进后院,就看见厢房里有个人正转来转去,却是陈三文在看桌上自己做出来的车架小样(模型)。 “哟三兄起这么早?”李丹话才出口便注意到他眼里的血丝,不禁惊疑:“你这是……一宿没睡么?” 三文嘿嘿地笑算是默认。李丹跌脚:“这是何苦?” “你不是要得急么?再说,我这小样做出来越快,父兄造图、选材、开锯就越快,工期才能短。” 他指指小样:“只是我没想明白一件事,前后两对轮子一起转向、进退倒是没问题了。 可你也知道这路不是平的,尤其越往东走山路遇崎岖。 这么大个车厢异于寻常车辆,自身就颇重,加上货物,遇到前后上下,或两侧高低不同,颠簸岂不更甚于双轮车? 上面即便装几十石货物,到地方碎得七七八八,人家买卖可怎么做?如何解这个难题,我却一夜没想好。” 他说着,将旁边已经做好的货箱拿起,放在车架上。 “咦,这么一看,这岂不是辆马车?我刚还在纳闷这是在做什么东西。” 说着宋小牛便伸手把前轮碰了下,齿轮机构带动传动轴,后面的轮子也跟着向同一个方向偏过去。 “别动小牛,这可是陈三郎花一夜做好的!”李丹一句话吓得小牛做个鬼脸儿赶紧揣了手缩到一边。 “三兄真是个明白人,一看便知问题所在!”李丹叹服,原来这个时代也有眼光很厉害的人物。 陈三文笑着摆手:“李三郎过奖,我不过是从小看着父兄做这些,好奇爱玩自己瞎琢磨而已,哪敢当‘明白’二字?” 李丹笑笑,他搜肠刮肚想了会儿,忽然伸手拿起车厢看看它的底部,又俯身瞧了会儿车架,喃喃道: “那西洋地势比我们这里平坦,怕他们也没想过我中国会有这么多的山岭和崎岖道路,所以看来不可照搬,需按中国之国情将它改改。” “改?怎么改?” 没有立即回答陈三文的问话,李丹在屋里扫视下,看到一侧桌上似有纸笔,立即对小牛吩咐:“研墨,找张纸铺开。” 在小牛过去执行的当儿,他指着车厢底部和车架说:“我们得想办法,在这两者之间装个减震器。” “减震器?” “车厢与车架之间有四个接触点,车厢负重多少,它的压力就会传导在这四个点上。” 李丹走到桌边,提起笔,画了个长方形,点了四个点告诉陈三文。 正要接着说,看看纸张皱下眉,吩咐小牛:“去铺子里拿一刀好纸,再买些好笔墨来。”小牛答应着出去办。 李丹先就着现成的纸画起来,他修改了原方案,把赶车人的位子和车厢前端连在一起进行简化,然后在底架和轴套间加装减震的弓形钢板。 “你看,每块钢板的尺寸、弓力都不同,受到来自上方车厢或下方车架的挤压时,压力层层释放,这样就可以实现减震的目的。 四点上各安装一个这样的减震器,岂不是前后左右都照顾到了?” “妙呀!”陈三文击掌叫道:“这样一来全解决了,三郎如何想到的?” “问题的根本来源于哪里?只要解决根本就解决了一切!”李丹放下笔,指着解说: “颠簸是因为车轮轴套直接固定在底架,所以地面的不平直接通过车轮传递到轮轴和车厢。 那么在轮轴、底架和车厢间假如有某种设计,好像棉被那样延缓这种传递,是不是颠簸感就少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妇人出门时,车夫都在轿厢里铺垫毛皮、棉被的原因呐! 只不过把这层铺垫换个形式,改成减震器移到底架上而已。” 他说完又问:“你可晓得什么是弹簧?”见陈三文摇头,他从地上捡起卷刨下来的木屑,将它裹在笔杆上,然后将笔杆立在桌面: “你看,上面受到压力时,它向下挤压,压力消失手松开它又回到原来位置,可以如此往复。 这东西若是用粗钢丝做了,一头固定在车厢,一头固定在车底架,是不是上面的人和货物就感觉悬在云中一般,不至于太颠簸了?” “是极,是极!”陈三文拍手叫道。 “如此,车厢和底架间、底架和轮轴间都有了可以减震的装置,即便走山路也可无虞!” “巧思妙想!”两人回头一看,见是陈钢激动得满脸通红双目放光,后面站着笑呵呵的韩安。 陈钢上前一步拱手说:“老夫原本还有疑虑,现在荡然全无。 李三郎如此才华,又倾心相授于小儿,陈钢感佩不已。东家在上,请受小老儿一拜!” 说着便拜下去,李丹连忙慌不迭地还礼、扶起陈钢,道: “丹既然诚心合作,岂有藏私之理。老掌柜放心,丹必倾囊相授,相信很快三兄就能融会贯通的!”陈钢大喜再拜。 众人于是立即到前面,请了邻近三、五邻居来作证。 将李丹带来并抄写的三份白契上确认了条款,自此这里改名为“行远车行”。 李丹代表小钱氏按了手印,占股五成,陈家占股三成半,剩余一成半是韩家,陈钢和韩安也都各按了自己手印。 吃过酒,又给见证人发了喜钱,大家高高兴兴散了。陈三文继续埋首于修改他的小样。 李丹离开车行来到膳坊酒楼,叫过刘宏升说:“怎样,你集结了多少人? 十六个?好,都叫来,再借两辆车去县衙装运东西。 告诉大兄,弄二十人的饭食送到城隍庙后面去。”说完带着小牛先走了。 刘宏升不知要去县衙搬运什么,但既是三郎说的,应是好事。 看时间也快到午时,赶紧去找人,留下两、三个帮刘愿升弄饭食,其他人便浩浩荡荡去县衙。 来到门口的时候,才看到一大堆武器,宋小牛站在旁边合不拢嘴。李丹谢过兵房的萧主事正走出来,笑着招呼大家: “别愣着,搬上车运到城隍庙去,这都是给咱们的!”众人一片声欢呼,连门口把守的差役都跟着笑了。 李丹也高兴,这一百二十人虽然最后还按民夫队算,但萧主事却争取到了二百四十两饷银,北城的他已经拿到手,这多少对李丹树立权威有所帮助。 昨天他走后,范县令又说服了赵锦堂三日内集合南城的民夫参与城头巡逻。 李丹给萧主事出主意,说应该给这一百二十人每人身前、身后各缀个补子,前面是“辅”字,后面是“余干”两字,白底黑字比较整齐也有气势。 萧主事觉得有理,李丹便向他讨了三张字样来,准备回去找些妇人做补子。 买点白布、黑布用不了三百钱,妇人们每做一人的给三个钱,拢共也就七百钱而已。 重要的是,这些人有了补子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即使拉出去别人看了便知道他是这队里的,这样万一遇匪可以区分敌我。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九章 城隍庙整饬 满满两辆车东西拉到城隍庙后头,那庙墙仅剩一半且有个豁口,正好出入使用。但车子进不去,只好一群人往里搬。 正搬着,饭菜送到,李丹命众人先吃饭。 围拢过来看时一荤一素,却是青菜猪肉炖豆腐,另有个过油落苏(茄子)条。没怎么见过肉的众人立即眼就离不开汤桶了。 小牛先盛一碗捧给李丹,不料他接过以后告诉说: “以后咱们这里行军法不是在家,你须记得所有人端好饭碗之前不许给我盛饭,明白了? 今日尚未集结,先且如此,以后只要在营地里,士卒优先,伍长、什长次之,最后才是我!” 说毕刚端起碗来,就见有张熟悉的脸在墙外晃,忙出来看,果真是李勤。 见他穿件米色箭袖沾满灰尘,头上带着网巾,顶块褐色的缁巾,一脸的汗。 李丹笑着问:“你这是从靶场上溜出来的吧?瞧这身土!” “三哥,我听说你带兵了,心里痒痒得实在呆不住。”李勤用袖子揩抹着脸上,嘿嘿笑着央求: “三哥和县尊说说,出征时算我一个呗。” “我又不是骑着驴子到琵琶湖边去踏青,这是应差役出夫子,你难道满十五了?” “这,”李勤嘟起嘴:“非要十五?” “法令说的,年十五以上算成年丁口,除了算税赋还可以讨婆姨。”李丹拿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弟弟开玩笑。 旁边几个正吃饭的兄弟都笑起来:“四郎先回吧,稍微忍忍,不在这一时!” “是呵小公子,你现在来找三郎,家里可同意?” “你还没弓弦高哩,着急上战场去做什么?有我们兄弟就够了,对不对!” “好啦、好啦!”李丹挥挥手,拉过弟弟说:“不是三哥不想带你去,可朝廷法令如此,你不满十五便去不得。 回家吧,别叫婶娘知道了到处寻你。等过几年你长高些,拉的弓更硬,射得更准,三哥想不带你出门都没得理由!” 好容易劝着李勤不情愿地转身走了,宋小牛嘴里嚼着来到身后,问:“你真不带四郎?他会不会生气?” 李丹歪头看他,反问:“你知道他要来找我是不是?” 小牛一愣,马上说:“哟,我得多盛点菜去,好像这点不够吃呵!”说完撒腿便跑。 吃过饭,李丹拿起县里给的盾和矛左看、右看,这时顾大带的人便到了。 他满脸为难地凑到李丹面前:“三郎,人我都带来了,工具也在墙外,不过……多了一个人。” “嗯?”李丹正想事,看看他问:“什么人?” “毛仔弟,你晓得的,成衣铺老纪的帮闲。” 李丹眨眨眼,脑海里浮现出个小个儿来。这娃儿是几年前流落到余干的,谁也不知他父母。 老纪可怜给了口饭吃,平日就帮着做些递送衣物的活儿,也帮邻居们跑跑腿什么的。 “他跟来做什么?小孩子怎能出夫,这做不得数的!”李丹开口道,立即从众人眼光里看到异样,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比那孩子就大两岁。 “他的事待会儿再说,先叫大伙儿进来割草、整饬空场,就这个草能没过半人头的样子怎么操练嘛!” 李丹吩咐顾大的人在前面割草,刘二(刘宏升)的人把草搂到东北角塌了半边的那房子墙角下堆了,又叫刚到的杨乙带人把这地面铲挖一遍,去掉草根和石头、碎砖。 大伙儿干活,缺口上安排个挺胸昂首的汉子把守着,李丹把小牛叫到一边暗暗嘱咐他观察每个人的情形,谁是偷懒耍滑的,谁是骂骂咧咧的……。 然后他就看到李彪和他身后那人,招手叫他俩进来,问:“这是谁,你找来的?” “他叫朱庆,从赣州逃过来的。原本也做牲口买卖,在那边被人抢了本钱又跑了媳妇、没了孩儿,便在这里给人喂料、照看牲口,混口饭吃。 他愿意跟着咱们走,我就带来给三叔你瞧瞧。合适留下,不合适……还叫他回去养骡马去。”李彪轻声对李丹说,眼里却带着几分哀求的神色。 李丹没想到这家伙谄媚之外还能有同情心,禁不住抬眼看那男子,见他身子还算结实,两手粗大,想想问:“你会照顾骡马?” “会。” “还会什么?” “嗯,凡是和牲畜有关系的小人都会。”那人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楚:“劁猪、宰羊,换蹄铁,接生、配种这些都能做,寻常的毛病也会治。” “识字吗?” “读过书,爹教的,都是兽医、相马这类。”他说着抬头瞧了眼李丹:“后来做买卖,也会算账、记账。” “行啊,”李丹伸手拍拍李彪:“你给咱找了个多面手哩。” 李彪这才咧嘴乐了,赶紧叫朱庆行礼。没想到李丹马上又说:“不过他不归你了,直接跟着我吧。” “啊?那、那我这个交通就一个人呐?” 李丹扭头、招手,喊:“你,过来。”一直蹲在墙根下的毛仔弟腾地跳起身跑过来。“你为甚想跟着我们走?留在城里多好!” “不好,没意思!”毛仔弟摇头:“干爹收留我,我要挣钱孝敬,将来还得给他养老送终。替人跑腿挣不到恁多银子。” 他说着头又地下去,声音也渐渐低了。 李丹动容,真没想到这被捡来的娃娃有这样的心思。 老纪和浑家从父亲手里接过成衣铺,操持半辈子,如今四十了只有个七岁女儿,没想到这毛仔弟竟甘心把他当亲生父亲般奉养,可算得是积德有福了。 可就在刚才,自己拒绝了四郎……。 “你想报恩我支持,但你要知道我这里行军法,比不得外面自在,你可想好了。若有违令我可是要罚的!” 李丹站在他面前像个大人似地说话,虽只比他大两岁,个子上却高出对方一个半头。 他看毛仔弟种种地点头,转过脸来对李彪道:“我知他脚头是出名的快,正好跟你跑交通,给他找匹脚力好的骡子。 年纪小不算他人头,只管餐饭,若是立功和大伙儿一样受赏、分银子。不过阿弟,你现在得先回家帮我做个事。” “什么事?”毛仔弟见说要他了,眼睛都是亮的。 “把这样子拿回去给你爹,就说是我要的货。” 李丹把补子字样拿出来递给他,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告诉他这东西是怎么用的,又嘱咐裁剪包头用的黑布以及人数和价钱,从怀里掏出张一贯的钞纸来让他带着。 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了。李丹让李彪马上回去,挑六匹好骡子,四头健驴。他不知道陈钢父子的进度,但至少估计需要这么多。 “这都是要带走的?那是不是买一般货色就好?”李彪问。 “不必,还是买好些的。白马寺那边我要买下个庄子,回来以后就用到那边去。”李丹告诉他: “牛可以以后再买,这次上路暂时用不到,它们太慢了。你可以请人先帮忙相看,确实有好牛可以留个三、五头,咱回来以后一体付银钱便是。” 平整地面花了不少功夫,足足干了两个时辰。把人聚齐,李丹忽然发现张钹混在人群里。 “你来做什么,不在家好好养伤?”他径直走过去,拽他出来问。 张钹嘿嘿地笑:“听说你们都在,怎能少了我呢?再说,伤已经好啦。” 李丹知道他其实是小臂脱臼,倒不是真地骨折,没好气地瞪了眼不再说什么,转向召集众人宣布了几件事情。 首先县里要成立团练,民夫队在外是辅兵,返乡后可以进团练拿饷银,做团丁吃粮。 但训练坚持不下来,或这期间违纪、给大伙儿脸上抹黑的会被驱逐出去。 其次,宣布编制。自己和杨乙、顾大、刘宏升、宋小牛、张钹各带两伍,共六什。 自明日起任何活动皆以本什为单位;李彪和毛仔弟跑交通,负责消息传递;朱庆任司事,负责牲畜和物资补给品的管理。 当下什长们便将各自的人选定。但加上跟杨乙来的人,总数还是差了十个。 李丹想这两天陆续该有人到兵房报到,等来了人以后差人的队先挑。 便安排朱庆每日去衙门守着,有那出不起钱雇代役的,诚朴、健壮,或有一技之长的人便和兵房打个招呼,引他到城隍庙来,至少要凑足这十人之数。 看看天色将晚,约好明日卯时集合,点名未到的负责搬砖、拆倒塌的房梁。然后李丹让大家解散回家,明日带了行李再回来。 然后李丹先安排朱庆回去辞工,反正这人李丹想用,肯定不会放手了。 接着他把什长们叫到一起,说:“明日开始练兵,但我得先教会你们。 咱们都是什长,每人带两伍也就是十个人,什长学成什么样,兵就是什么样。 另外明日开始,要行军法,军法有几条诸位也得先知晓,免得到时给人做了歪榜样。” 说完,先把军法一条条给他们讲了,然后便带着众人练习四件事:稍息、立正、齐步走、左右转。 大伙儿都纳闷,这有什么可难的?可看到李丹“啪”地踢出左脚,然后立在原地半晌未动,几个人都傻眼了。 “三郎,这,我们都得练?”刘宏升问。 “都得练,都要练成我这个样子。士卒站立正,什长训伍长,然后伍长再训他手下的四个兵。不但练站姿,还要练坐姿和行走姿态。 见到上级喊‘长官好’,回答时说‘是’或‘明白’,发言或提要求喊‘报告’……。 总之,这里都写着呢,今晚回家都好好看看、背背,这样明天你们才能教自己的兵!” 这几个人都识字,只是多少程度有些不同。江西这地方特点就是识字率首屈一指,所以每年进士榜上本省人物总是高居人数第一的。 “全要记住?三郎这……。” “你叫我什么?”李丹盯着顾大问。 “呃……,”顾大一愣,耳朵里得了杨乙的提醒,马上改口:“长、长官……?” “你要发言,可曾喊‘报告’?” “报告……长官!” “立正站好再喊报告。” “报告!” “这样好多了。你看我做一遍。”李丹立正、稍息之后再立正,喊:“报告长官!”然后看看大家,手背后稍息站好,问:“大家都看清了么?” 众人纷纷回答:“看清了、看清了。” “太乱,先立正、眼看前方,然后回答‘看清了’,明白吗?重来!大家都看清了么?” “看清了”喊完几个人彼此看一眼,都觉得挺带劲。 “明白了吧?立正就是个信号,立正之后再做任何事,大家都是整齐划一的,不会乱七八糟。 如果有人没和大家一起,说明他心思没和大家一起,这样的人就得批评、揍两鞭子,再做不到就罚他沿墙跑圈或做蹲起。 有过两回被罚的经历,大家就都记住了。”李丹的话引起众人轻轻的笑声。 “关键是,我们要让所有人记住:六十个人要一条心,把事情做圆满一起回家。 只顾自己的,抱怨他人的,推诿责任的,不废话都踢出去! 他可以到将军府报名留下守城,但不能跟我们一起面对盗匪、贼寇,因为这种人会把队友出卖来保全自己!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整训,若六十个人六十条心,再好的车也拉散架了,对不对?” “三郎说的有道理,呃不,长官说的对!咱们出远门,外面兵凶战危乱得很。 不拧成一股绳,见到贼人要么一哄而散,要么像昨日,一大群还捉不住人家一个,那咱们能有几人活着回来?” 杨乙说,他的话让每个人都微微点头。 “真没想到三郎教我们这些。哟,我又忘了。长官,我原来以为会教大家武艺和战阵哩。”张钹说道。 “没关系,私下里大家还可以叫我三郎。”李丹笑着摆手,说: “队列练好,后面才会教些战阵,帮大家学遇到敌人如何自保。 至于武艺,一是时间来不及,等回来再学,二是那东西真到战场上其实不如战阵管用。这个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城隍庙后身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些乞丐、流民在这里闲逛。 因为破败的厢房里还堆放着物资,这是必须着人看守的。 李丹本想留下值守,忽见朱庆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缺口。“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这是已经辞工了么?” 朱庆点点头:“我想着那些东西需要人守着,所以就过来了。那不是我的职责嘛,晚上我得看守!” 李丹等人对他刮目相看。李丹点头说:“好,点堆火取暖,注意防火。”然后转向宋小牛道: “你是镇抚,明日起每晚安排两个人与朱相公一起把门、守物资,不得有误。” 又对杨乙安排说:“缺口那里打个木栅栏做营门,塌的墙要修补。 还有那偏殿我们把它改改,至少还能用另一半遮风挡雨,划成两小间,一个给驻守人员休息,大点的咱们议事用。 明日起午饭后一个时辰大家一起动手做这两件事,有三天可以完工。这事请小乙哥领头。” 杨乙听了马上并脚、立正回答:“是!”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章 李三郎立规 李丹让朱庆走近些,朝人群努努嘴:“我看那边有几个流民和乞丐年龄稍大,但手脚粗壮,做事应该还可以,挑几个你留下做司务兵。没有薪饷,但管三餐。从下午开始参加训练! 现在,你安排毛仔弟带他们去混堂洗澡,每人买身衫裤,修剪下头发、胡子,带他们吃点东西,每人四只胡饼,一碗羊汤。 准备纸笔给他们登记姓名、籍贯、家里人情形,还有阵亡的话抚恤金留给谁,都记清楚。其他人登记造册从未时开始。” 他交代一声,朱庆答应个“是”,李丹很满意,忽然问:“你怎么不问钱的事情?” “长官肯定有安排,何容小人置喙?” 李丹“哈”了声,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一贯银钞放到他手里:“这些你先用着,随时登账记录。不够了,到仁里客栈苏四娘那里支取。” “小人有个建议。” “说。” “请……长官允许我刻枚印章做为行军司务专用。” “行军司务,专用?”李丹眼睛一亮:“嗯,好建议!允了,你速去办!” “是!” 看着朱庆的背影李丹禁不住惊讶,这人不止会养马,不知道他还会些什么? 这天下午,训练正式开始。此后两天,校场上乱哄哄地,不停传出伍长、什长们的斥骂声。 这几个家伙,李丹在他们胳膊、腿上揍过的荆条他们全数加倍地还给自己的部下了。 扒着墙头围观的人不断减少,渐渐没了兴趣。 “诶,他们成天这样排队、走步、转身、站规距,有什么意思?”有人感到无聊。 “就是,这也叫练兵?不过他们早上跑步倒好看,那么多人一个脚步声,很厉害!”另一个人说。 “我看人家就是练身体,不是为打仗。你瞧根本没动刀枪棍棒啊?运粮草要跑得快、走得动嘛。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好像有道理哦!” 县衙里。 范大老爷接待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周都头,非常高兴又很紧张地督促他赶紧帮昭毅将军把那五百人招满。 听说县里曾进湖匪,周都头大惊:“只抓到两个?还都是那蒋彬的心腹?这帮贼也忒大胆!幸好李三郎机警,不然……。” “不然兴许本县已经被湖匪攻破了。”范老爷叹息: “此子的打草惊蛇之计看来确实管用,塘报说湖匪正聚集在饶州北犹疑不决,看来他们注意到晚间城头上的巡夜的团练了。” “哪来的团练?”周都头奇怪。 “咳,其实就是李三郎和赵丞手下那一百二十人。他俩一个巡北城,一个巡南城,夜间三班往来城墙上。这也是李三郎的主意。” 范县令介绍说:“不过他们就要出发去万年,招募的团练得赶紧接手才行。本县急呵,五百团练才招到一百余,差很多哩!” “哦?”周都头更惊讶了:“李赵两家居然合作了?这真是……。” “哪里!”范县令哭笑不得:“他们还各做各的。本来我安排他们一起在城隍庙训练,谁知赵家哼哼唧唧拖延数日,一直也没去!” “训练?训练什么?” 范县令嘿嘿笑起来,说你明早就可看到了。这关子卖得周都头倒好奇起来。 他既担心李丹搞出格的事,同时也纳闷他想干嘛。嗯,看来得找个时机去城隍庙看看。 从训练开始,李丹就让宋小牛回家搬来铺盖住进校场。不但他自己住在城隍庙了,而且是所有人! 用厢房改的两间屋,小的给了朱庆、李彪和毛仔弟住,一排板铺、一张桌子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墙的另一侧,靠墙的草铺给李丹,靠门的睡小牛,屋正中架起门板做桌面,周围放几张条凳,这就算议事厅。 剩下的砖瓦多拿去补墙了,余的李丹叫人修补偏殿剩下部分,他到底觉得还是需要个稳妥地方做库房。 同时教顾大那什做砖模、晒泥砖,准备用来搭旱桥和障壁,那是训练大家过障碍的器材。对,有富余木头可以搞个单杠之类。 李丹进门瞧见自己的草埔,又想这么多人不能老露天睡,既然这块地让自己占了,就该彻底利用。 他在被拆得七七八八的屋宇基址上来回打转,抚摸着断壁残垣寻思着如何废物利用建几间简陋的营房。 这还提醒了他行军路上宿营的问题。 李丹想想画个军帐的示意图,用油布做顶和底,竹竿、篾条做骨,撑开可住伍人,行军时可以收起捆扎好放在车厢里。 他将图交给毛仔弟,让他去给老纪看,先订做十五顶。 其实从补墙开始,李丹就发现建设能锻炼大家的协作,可以帮所有人迅速熟悉起来。 所以议事厅盖好后,李丹带大家用竹子做筋,用切碎的干草和泥,在空旷的偏殿地基上盖起两排版夯土房。 这个速度快,两天墙就起来了。 就在大家担心这东西雨一浇会软塌塌的时候,李丹叫人出城收来十几车柴草,堆在墙内外一把火烧了。 等火熄灭、墙体冷却,里面的竹子烤成焦黑,墙变得好像红泥陶器,连地面都硬硬地。 “好啦,现在找木料做大梁、劈开的竹子当椽,上面铺油布、茅草,然后就可以住人啦!咱们所有人进去都够住的。”李丹说。 旧门窗都是现成的修修就好,最初已经在夯筑时预留位置,安上即可。 众人佩服之余,李丹在这支小队伍里的威信又上升了几分。 变化越大、条件越改善,大伙儿的心劲儿越高,队伍的变化也非常明显。每天出操晨跑的步伐更齐整,口号更响亮。 队列练习由个人到双人,到全伍、全什最后是两什、全队, 不但大家学会了分辨左右、前后的命令,学会了左转、右转、向后转,而且懂得了如何用余光注意自己在整队中的位置。 周都头早上听到外面齐刷刷的跑步声已经受过一次惊吓,蹿出门只来得及看到满街瞧热闹的百姓和队伍背影。 他楞了半天,最后下决心今天必须去城隍庙看看。听说午时前最热闹,周都头掐着时间悄悄来到校场外。 在这里,围着的人又里三层、外三层了。周都头发现几个南城的家伙探头探脑,他们发现周都头时要么脑袋一缩,要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原来午时要检验训练成果。 周都头看到北城原来那些浑不吝的小子们齐步摆臂,挺胸抬头地走十人横队、纵队行进、双什对进、全队行进以及中途踏步和转向时,周都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丹早看见他了,训练结束立即派毛仔弟来请。 “周长官,我是传令交通毛仔弟,我们队率请你到议事厅说话。”这小家伙几天下来不仅吃得面色红润,连说话都更伶俐了。 周都头跟着他来到门外,刚注意到门边木板上“议事厅”三字是李丹所写,就看到本人出现在门口抱拳道: “周都头回来啦,一路辛苦!” “李三郎,你搞得不错嘛。我回来当晚大老爷就三郎长、三郎短地。行,总之你想开了便好。” 说完他在桌前坐下,对李丹大致讲了陈家母女登上去应天的大船前这一路的情况,告诉他一切都好,两位缇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让李丹安心。 然后又问李丹为什么要操练这些人,李丹把自己想保大家平安的想法说了。周都头略作沉吟道:“如果这样,恐怕还是教他们些武艺的好吧?” “武艺是个人技能,时间来不及,所以只好学团队保全,能活下来越多越好。”李丹回答。 随后问起周边诸府县情形,周都头把自己知道的大致说了。 “怎么,赵家没带着南城的来和你汇合?看来他们心里还是有些解不开的东西。” 李丹笑笑:“我是好心,他们不领情就算了。也许还会在背后说我有什么别的心思,所以不强求也罢!” “你一路上要小心,那赵丞不是个好相与的。”周都头告诫。 李丹用下巴一摆:“放心,我身边有这些让人在,他来了讨不到便宜!” 临分手,周都头轻声道:“我刚才看到几个南城的在探头探脑。” “知道。”李丹点头:“早看见了,不过我猜他们过两天就觉得没意思,不会再来的。” “你不怕他们把这套学了去?” “学不走。”李丹自信地摇头: “学皮毛也学不到精髓。你看我的人,集中住在校场,调动、指挥都方便,所以西、北两面的巡视很有规律,换防也及时。 但东、南面就不行,他们的人有偷懒不来的,有夜里寻地方打瞌睡的,我们的人没有。 吃得好、住的踏实,和弟兄们在一起既愉快也安心,精神头儿就不一样。 就算赵丞本人来看也没什么,他肯定看不上,也不会觉得我这套有什么好处,你信不信?” 周都头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说: “募兵有近三百了,你的人今晚把城墙交接吧。这样大伙儿专心训练,晚上能睡个好觉!毕竟,再过几日就该出发了。” 李丹大喜,还是周都头在本县的威望高,这么快募兵数就涨了。他连忙抱拳相谢。 这几天陆续有人来县上报到,李雄和那些交不起代役钱的人聊聊,挑了七、八人补进,加上此前吸纳的流民、乞丐,李丹觉得人手够了。 再后几日,陈三文来说第一辆马车已造好。李丹跑去一看感觉还不错,便命朱庆从流民中找了四人充任车夫,来练习熟悉掌握新车。 从近日陆续买来的骡子里挑了两匹牲口挂上辔头试用,大家都说这车好学、易上手。 车放上五、六条庙里闲置的大石板,总重超千斤,两头骡子跑得很轻松,转弯、后退也比寻常两轮车容易。 李丹试乘一番,决定刹车片上再改进下,用裹了厚皮革的铁片代替木材。不过这辆车可以先用着。 陈钢估摸以现有人手平均三天造一辆,若增加工匠兴许还能更快。李丹说那就加五、六个人,让陈钢亲自选。 算了下出发前可以有四辆新车,李丹非常高兴。 现在校场西北角改成了车马棚,里面已经有六头骡子和两头驴(用来牵引原先的两轮车),朱庆每天又教徒弟又管账,可有的忙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一章 周都头探班 城隍庙后身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些乞丐、流民在这里闲逛。因为破败的厢房里还堆放着物资,这是必须着人看守的。 李丹本想留下值守,忽见朱庆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缺口。“咦,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这是已经辞工了么?” 朱庆点点头:“我想着那些东西需要人守着,所以就过来了。那不是属下的职责嘛,晚上我得看守!” 李丹等人对他刮目相看。李丹点头说:“好,点堆火取暖,注意防火。”然后转向宋小牛道: “你是镇抚,明日起每晚安排两个人与朱相公一起把门、守物资,不得有误。” 又对杨乙安排说:“缺口那里打个木栅栏做营门,塌的墙要补。 还有那偏殿我们把它改改,我看另一半还能遮风挡雨,划成两小间,一个给驻守人员休息,大点的咱们议事用。 明日起午饭后一个时辰大家一起动手做这两件事,有三天可以完工。这事请小乙哥领头。” 杨乙听了马上并脚、立正回答:“是!” 李丹觉得晚上有必要回家一趟。当然,就算到家他也无法立即休息。 草草擦洗手、脸、吃过几口饭,他开始思考并写份十天的整训计划。贝喜看他在灯下写得认真,轻手轻脚又点了支蜡烛。 李丹发觉后不但未生气,反而夸她做得对:“蜡烛事小,眼睛重要。你很好,能分清主次。 以后不但这样对我,对你自己也要这样!”这话让小姑娘的心里甜甜地。 大屋那边,小钱氏已经开始收拾了。油灯火苗闪闪,屋里表面看去没有太多变化,实际柜子、箱笼里面都已收拾起包袱,随时可以取出。 她看着针儿做事,忽然伸头隔窗往厢房那边瞧。针儿注意到了,回头笑着说: “三郎做了官就是不同,这辰光还做事哩。往常出去耍,这会儿早睡下了。看这亮光,定是贝喜给他加的蜡烛。” “费点蜡不算什么。”小钱氏坐直了身体喃喃说:“当年老爷办公时,不也这样?男人么,钱是次要,做事才是第一的。” 想了想还是从床上下来。针儿忙取了大氅给她披着,扶她出来,慢慢走到窗下。 小钱氏静静地看了会儿,开口说:“丹哥儿,天已经很晚了,明日你不是说还要早起?快睡吧。” “知道了,姨娘莫担心,我有几件事心里放不下,怕忘了所以急着写下来,写完便睡。 虽说谷雨了晚间地上还有些寒潮气,姨娘莫站在院子里,早些回屋休息罢。”李丹在屋里回答。 小钱氏“嗳”了声,慢慢转身回去。 今天前院叫她过去,摆足了当家主母姿态的高氏告诉她三房已经析产各自独立,自己很快也要搬出这院子。 “噢?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随着您搬走?”小钱氏不动声色地问。 高氏装模作样地叹息:“我本想和妹妹相伴终老,日间也有个说话的人儿。 可惜,即便大伯和叔叔照顾,分到咱们这房的产业也还有限。 没法子呀,老辈上经历了靖难的磋磨,家里才刚刚开始起色,所以就留下这么多。 你瞧我这里人嚼马喂的,怎顾得上你们母子? 好在,听说你当年嫁妆充裕,带着丹哥儿母子俩独自过,日子应该也错不了。也省得我成日去你那里打秋风了,妹子你说是不是?” “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若我们有个不济,姐姐也会出手,彼此何必客气?” “哎哟哟,这话说的真是,让我都不好意思了。”高氏说完便吃茶,不再言语。 小钱氏却不放过她,问:“那,搬家又有些什么说头呢?妹妹年轻没经历过,还要向姐姐请教。” “咳,咱们也不是什么侯府、相门的,哪有那样复杂?”高氏端到唇边的手停下来: “各院把目下自己用的人、物带走便可。不过你那屋里家具都是陈的,不如就丢下,买新的岂不用着开心?” 她说着瞟了眼小钱氏:“妹妹要回淮西也不难,大伯在南昌有朋友,打个招呼帮忙找条船很容易。” 这话说得,里外意思简直和让人净身出户也没什么差别了。小钱氏心里冷笑倒没急着戳破她。 “这个嘛,事来突然我还没想过。既姐姐发话,我和三郎商议下,在他临走前先租个小院子,其它的等他归来再做打算吧。” 小钱氏说罢起身告辞。她知道高氏巴不得自己赶紧离开余干,她才好把二房分下来的产业捏在手里,殊不知这点东西在自己看来九牛一毛。 小钱氏想暂时留在此地,不为争馒头就为争口气,该是三郎的凭什么不给? 她估计三房来垫过话,这高氏终于明白自己姐俩的嫁妆从法理上说很难搞到手,所以提都未提。 退而求其次,想让她离开,自己好悄悄地将该分给三郎那份祖产捏住。 实际上,李丹最近对县里的贡献让范县令不好太偏向二房,毕竟他有求于李丹,正期待这年轻人帮自己顺利完成任期。 就算高氏塞银票给他,也不值得为这点小利自毁长城。 麻九下午来过,告诉她已经向曾五请辞,表示说自己老了,外甥去哪里自己愿意随他去哪里。 小钱氏投桃报李请他做家里的管事,月薪二两五钱。麻九不做声地拜了拜,就算是接了差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姓孙的房牙订典卖白契,然后交钱过户,打理修缮,添置家具什物,五天后搬家。 看着继子房中的烛光,小钱氏觉得满意。这孩子一旦心思在公事上,不似之前游走市井那般令人挂记。 兴许这趟差回来,进团练里做个队正或哨总,好歹是正经职分。她回过身朝针儿点点头,借者月光轻轻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李丹就爬起来,听听更夫的梆子声,寅时二刻正合适。 贝喜也醒了,起来寻着长衫要帮他穿衣,李丹摆摆手叫她换短衫、长裤来,用蓝布巾带束腰,头上戴网、束巾,用那根树枝簪发。 匆匆用些点心、羊乳便带上已经等候的宋小牛出门。卯时整来到城隍庙后身。 这里已经被他改叫了小校场,等着一堆人。 “人怎么多了?”李丹四周看看有些奇怪。 “有些个流民和乞丐想加入,我没应。清早叫进来,都在墙边候着呢。”朱庆说。 “嗯,你做的对!挑些身体好、有力气的,让他们在墙根下候补,哪个做的不好或者违纪被裁汰,空出来的名额由他们顶上。” 李丹肯定了一句,然后对几个头目说:“先整队,拉出去跑,看看有谁跟不上,什长都记住了。那几个想加入的留下,他们不必跟着。” 说完让各队从低到高站成纵队。李丹帮自己这队十个人把次序定下来,他站在最前面对第一人。 然后让他们从后向前挨个报数。报到最前面一个人喊出“十”之后,李丹站得笔直,向右后转身大声道: “报告队率,第一队应到十人,实到十人,报告完毕!”再左转九十度看向各什长: “看到没?按我这样做,杨乙是第二队,你来。” 五个队都报过数,李丹回归本队站在队伍前头,告诉大家各队不能超越,必须跟在前队队尾。 如果本队有人跑不动,全队要帮着他跟上来。“哪个队丢了自己的队友,哪个队午食没得肉吃!” 说完李丹不管后头一片声叫苦,喊:“跑步,走!”第一个出了校场门。 其余人在对留下值班的守卫表示羡慕、嫉妒后,不得不赶紧跟上。 这一趟,从城隍庙直跑到东市,然后又回到衙前街再兜转回来,几乎跑了半座城。 老百姓最喜看个热闹,当天便轰动了,好多人跑到庙后,纷纷扒着矮墙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唉哟,这李三郎听说要带兵出征呢。” “干啥,真要去打湖匪?我听说他们抓到了探子!” “那不过是辅兵,你知道什么,说白了就是民夫嘛!” “辅兵也是兵,你没看人家门口站守的,腰里挂着刀哩。” “蟹王五呵,他挂把刀又如何,敢砍人么?”于是众人哄笑。 那守门的蟹王五听了也不在意,反而把胸脯子挺得更高了。 “你们懂个屁,李三郎是小元霸再世,等爷们练好了,莫说湖匪、路霸,就是反贼也杀得!”他骄傲地说道。 街坊邻居们听他大言不惭,更哄笑不已。 李丹听见也乐,摇摇头抬手招过朱庆和李彪,安排他俩带部分兄弟去修补外墙,其他人把塌了的两间偏殿拆了,木料、砖瓦都收集起来备用。 这功夫李丹在校场一角集中了伍长、什长开始特训。 士卒们和泥的、从中间残基上取土的,推车搬运的,一时干得热火朝天,连那几个流民和乞丐都默默无声地加入,干得满头大汗。 到午时墙已经基本修起来。 李丹让头领们两两互训,一个喊口令,一个做动作。他招手叫过朱庆、李彪,和李彪说: “午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会儿你带五个兄弟推辆车去刘大店里拉来。我让你找的驴骡呢?不会让弟兄们自己拉车吧?” “三叔啊,这不忙着呢一直走不开,我现在就去牵牲口,回来带人去。” 李彪转身要走,被李丹叫住,板着脸问他:“就这么走了?忘记刚教的规矩么?” 愣怔片刻李彪想起来,急忙立正,大声道:“报告长官,我可以去牵牲口了吗?” “可以!”李丹又说:“你若忙不开,去找赛魁星,让他替你买牲口,他对这行也熟悉。” “哦,对对!”李彪一看李丹眼神,又赶紧立正:“是,长官,我知道了!”见李丹点头,这才吁口气跑开了。 “三郎,哦,长官,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平常那样随便些不好么?”朱庆迷惑地问。 “这是建立上下级关系,队伍里大家明白谁是上级、该听谁的,临战再乱也不会忘了。 只要看到级别比自己高的,就习惯服从,知道该听这人的命令。 我们现在教大家的不是怎么杀敌,而是习惯,依靠团体保命的习惯!”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二章 青衫队出行 出发前三天,李丹请来杨链枷教大伙儿遇到埋伏怎么办,遇到小股打劫如何应对,还教毛仔弟和李彪如何做探马的事。 李丹则开始让大家练习伍为单位的阵法,这是他和杨大意商讨出来的。 两名刀盾手在左右,保护中间的链枷手,后面是两名长矛手专刺被链枷扰乱的敌人。 这个阵向任何方向都可灵活转向,长短结合且简单易行,李丹管这叫五朵金花阵。 每什就代表什长左右各有一朵“金花”。李丹为教这个阵请来杨大意教授长矛和链枷,请麻九教授刀盾手。 小钱氏已经搬家住进新居,麻九想了又想对李丹要求:“我还是随你去吧,这刀盾本事只教三天不够。有我在,路上能帮大伙儿多练练。” “可你的腿……?再说姨娘那儿也得留人呵。”李丹为难地说。 “不打紧,叫我屋里的过去先帮衬着,只是……姑娘也要跟家吃饭,多了张嘴。”麻九不好意思地说。 “不打紧、不打紧,小妹能吃多少。你非要去,我给你安排头驴子,这样可以少走路。” 李丹指指他的跛腿。麻九还想推辞,李丹不许,立即叫毛仔弟去告诉韩安,再给麻九加头驴子。 “我不白买驴,”李丹笑着安慰他:“等回来了拉家去套车使用,姨娘出入都方便。” 说完李丹叫来小牛,叫他把自己那什里拨一伍交给麻九,然后低声交代几句。麻九听完马上带这伍人,拉辆驴车出南门走了。 这日,周都头又来了,催问他:“南城的赵丞昨日便带他那六十人出发了,你怎还不走,不怕失期么?” “等新马车。”李丹笑着朝西北角一指:“还差一辆明日交付,我后天出发,大后天一准就到了。” “胡说!” “真的。”李丹给他算账,大部分人坐马车,剩下几个也都骑骡马或驴子,一天半行八十里没问题。 “坐车走?”周都头大吃一惊:“别逗我,马车能坐进七、八人顶天了!” 李丹带他到最新那辆车旁,拍拍车厢一脸得意:“我这车能坐十五个,你信不信?” 说到做到,李丹马上招手叫来十几个人上车,结果车厢里果真坐了十四个(包括周都头自己),前边车夫身边若是再坐一人,比李丹打包票的数目还多了。 两头北地骡子拉着在校场上跑了两圈,一点不费力。 周都头吃惊地抓抓后脑勺:“这车怎么回事?一辆顶三、四辆,不可思议啊!是你新造的?” “这是参照西洋式样改成的。”李丹笑笑:“放心,这回你该信我一天就能赶到万年了吧?” 五辆四轮大车、三辆双轮小车(车轮经过铁箍加固改装),四匹马、八头骡子还有六头驴,全队都实现畜力化,阵容足够豪华。 出发前一天,四辆双轮车都派出去,从老纪那里拉回来制作完成的帐篷、衣服,从客栈拉回来被服和背囊。 所有人都打水洗澡,换上了新发下来的里外一身新衣,人人精神焕发,互相看着挺来劲,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李丹瞧着很满意,站在练习越障碍的木桥上叉腰看了一圈,笑着问:“衣服、鞋袜都是新的了吧?高兴不?” “高兴!”众人扯嗓子吼道。 “既然咱们高高兴兴出去,就都要高高兴兴回来。”李丹把手一挥说。 下边的人多数比他年长,却觉得李三郎此时好威武,竟有个大将军的模样了。 “咱们先前说过队伍出去行的是军法,想必这十几日都记熟了。”李丹继续说: “我再提醒大家三条:一,咱一起来的都是乡亲,包括南城那些人。自己人不要和自己人做对头,出门在外任何恩怨都放下! 二,仔细看顾周围咱们自己的兄弟,他们是你最可信赖的伙伴。 三,不离队、不走远、不骚扰路过的村舍,待人要和气,买东西付钱。 总归一句:在外面要安全、不结仇家。 就这三桩,大伙儿记得没?” “记得啦!”大家又吼。 李丹便嘱咐各什长、伍长散队回去,到寮(宿舍)里再考问一遍,定教众人记住。 然后宣布了明早起身的时辰,叫散队让大家回去各自准备。 这时全队实有七十八人,整整六十(五个被麻九带走的已经补上)精壮脚力明早出发,其余人在杨大意带领留守。 其中六个年长的,为首是四十岁的裱糊匠刘恩,他当年被人欺负奋起反抗,结果误伤了对方,幸而李丹出面替他交了罚金并保释出来,现在跟着朱庆做事带这一伍看守校场; 另外两个伍长一个是乞丐里选出来的苏偏头(打仗时被削掉半边头发而得名,可见此人凶恶),他原是备倭军军人,妻儿死后便流亡在余干; 另一个韩四原是浙江那边逃来的矿工,因得罪矿主全家被赶出成为流民,李丹招人时看他壮大有力便任命为伍长,手下五人全是流民。 这两伍是准备轮换和押运后续补给的。 钟鼓楼上第一声钟响是在黎明,所谓暮鼓晨钟,钟楼鸣钟六下即为卯时二刻,乃是各门开启的时间。 李丹定下开门即出发,所以大早便要起床。 寅时初李丹便被小牛推醒,出门一看水池周围已经全是洗漱的队员。 早起洗脸、洗手,用竹盐、碳粉、薄荷粉和着米粉做成的“牙粉”刷牙,这也是规矩。 牙刷是简陋的,将柳枝的一端用牙反复咬,待成刷子状后蘸水点上牙粉调成膏状使用。 用了几天大伙儿就习以为常,刷完了呲着牙四下里看看,颇具优越感。 李丹在家是用固齿散的,不过那玩意儿需要旱莲草、细辛、皂角、茯苓、白芷、莽草、龟甲、防风这类药材,研磨、调制也很麻烦,所以他干脆自创,并在营地里这些天和大家一起使用,觉得效果不比那死贵的东西差! 早餐每人一大碗粥,俩鸡蛋两个炊饼就着腌菜吃了,各自脸上都焕发出光彩。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今天是头回出远门,甚至还要去外府,这可是件大事,值得给儿孙说几十年哩! 精神抖擞地回屋把行李拿出来,各人被子按李丹教的已经用带子结实地扎成井字。 前边留了两个提手,双臂伸进去正好把它背在背上,上面别了一双草鞋、一双厚底布鞋。 其余装备有:蓑衣、斗笠、一双裹腿和两条蓝布腰带,斜背的布挎包和水葫芦。 几个车夫纷纷忙着套车、检查轮、轴,那神气似乎他们是大管事般,连声呵斥着想碰自己车子的其他队员。 小乙招呼他那什人跟着朱庆去库房搬东西,先背出来不知做什么用的绳索、绳网、扁担、藤筐,然后是锹、铲、镢、斧这类的工具,都堆放到两辆已经套好驴子的板车上,用油布盖好。 这时各伍、什开始将自己的帐篷、锅、柴、砍刀等往自己马车上放。 原来各车早已编号,李丹用墨在厢板上写了阿拉伯数字并教全体记清属于本队的编号,上下车都以自己车辆为中心行动。 这些编号里唯独没有2号,杨小乙正着急,见陈三文带着个伙计赶着辆簇新的马车进了院子,大喜,立即招呼部下开始装车。 李丹走过去用笔写上了2字,抬头拱手道: “我还怕你们赶不及完工,没想到真给送来了。陈家父子一诺千金,我也不吝啬加赏!不过三郎你这身打扮是……?” 陈三文看看自己一身的短褐,笑道:“我和父亲说过了,来给你送车,顺便我俩一道去。万一路上新车有个什么毛病,还能帮你修修。” “那敢情好,就是要劳动你。那边可是战场,老先生难道放心?” “你们这一群人呢,有什么不放心?就是我没事前打个招呼,倒怕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丹当然乐意,手拍着只来得及刷了一遍桐油的厢板,连声叫小牛,叫他带三郎去找朱庆领两套备用的装备换上。 陈三文临走指指车厢,告诉他订做的十四面木盾在车上。 李彪听了不解,在旁问:“长矛昨日交还周都头带回县里了,可盾牌和刀还是留给咱们的,三郎为什么还让陈家做这些木盾?” “县里拨下的圆盾护身可以,但要对上弓箭只能保自己,护不住其他人。” 李彪上车一看车厢里那些木盾恍然明白,这盾不小,留有观察的开槽,宽有两尺半,正好护住侧身的两人,高有五尺余,像他的个子稍稍低头便可躲在后面。 李丹叫他通知每伍都来领走自己那面,他也在后面写了编号由刀盾手负责保管。 这时刘宏升挤过来告诉他干粮、豆料、麸皮他哥已经备好,都放到店门外准备装车了。 李丹便叫三队顾大和刘宏升的五队先一步去接收,然后到南门内街口汇合。 一切准备妥当,诸车按编号次序出门往南门去。 到钟鼓楼路口,李丹看见辆驴车,麻九的婆姨牵着驴儿的辔头站在那里,便知道是姨娘来送行了。 让其他人先走,李丹跳下车扶了扶腰刀跑过去,才看见巷弄里全是人,不知有多少家都来送行的,心里一惊。 他开门就走便是怕惊动人来送行,不想还来了这么多。赶紧走到驴车前,先跪下磕个头,说: “姨娘,还是惊动你了,恁大早地来送,是孩儿不孝。” 帘儿一挑,却是针儿。先抬头看他一眼递个眼色,李丹忙爬起来到轿厢边。就听小钱氏声音说:“哥儿行路要小心,万事以保全为重!” 李丹忙应了,小声回答道:“姨娘宽心,孩儿身上有责任,自不敢掉以轻心!这次去辅助官军进剿,想必旬月就能回家。” “你也不用安慰我,这打仗的事谁知道?”小钱氏叹口气:“好在你们只是运送辎重而已。遇事千万莫慌,莫要逞能……。” 她说一句,李丹应声“是”。 这时后面的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小钱氏便不好再说,叫李丹:“他们子弟、父兄跟着你走,你该对他们说几句。” 李丹回头看看,见只有毛仔弟牵着枣骝立在后面等着,大队只看到队尾的两匹牲口了。便抱拳对众人道: “诸位乡亲,我等应县里差遣去万年运粮,旬月间便回。 大家要说什么李三郎都明白,请大家放心,我会尽力维护让每位兄弟平安回家。各位请回吧!” 说着团团作个揖,又向姨娘的马车作揖告别,回身走到近前翻身上马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在马上抱拳拱手,这才掉转马头追赶队伍去了。 身后众人依依不舍还在挥手作别。 来到南门外,去接收干粮的两什都已归队,恰好钟声响起。 就在城门吱呀呀开启,外面刚刚投进一抹光线的时候,李丹将手向前一挥:“出发!” 城门洞里的守卫看着这队全身青色,披蓝巾,束蓝带的小队伍“轰隆隆”地出城,沿着向南的官道一路下去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三章 东去万年县 由于全队都乘车或骑骡、驴,队伍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跨过信江东河上的石桥进入白马乡。 杨乙帮李丹找的庄园就在这白马乡南部,不过李丹这会儿没工夫去看,他带队沿着东河左岸向北走了一段,然后便转向东边。 去万年有三条路,南线经茶头、黄牯岭、狮子山、庆云镇,路上全是山路,难走绕远。 中线过了白马后走下塘,从龟山和象山间的谷地穿过去,再沿木樨潭北岸走斗山峡到庆云镇。 这条路前一半较好走,后一半艰难,且能否过车是个疑问。 北线需沿东河北上一段,然后转向东,沿着白湖南岸走,穿过垄山口到古埠、齐埠,沿着松山脚下西珠水旁的官道直奔万年城北关。 这条路虽然有点绕,但好处是安全、宽敞,走车马完全没问题,且无太多山路起伏,大致平坦。李丹他们选的就是这条路。 …… 李府上。用完早茶的茶点,李肃见李长景在门边上晃了一脸,便叫他进来,没头没脑地问句:“走了?” “是,老爷。南门上的人看得清楚,三郎和他的人赶着几辆新车,还有十几头驴骡朝白马乡那边的官道去了。”长景恭敬地回答。 “啧,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给公家出差役哪有用自己新买的车马去糟践的?”李肃颇有些心疼地皱起眉。 “老爷,人都出去独立单过了,他花自己的钱,咱没损失。”长景安慰道。 “那也是李家的银子!”李肃不高兴地撅嘴说:“我就看不得那小孽畜志得意满的模样!”说完顿顿,轻声问:“那边你都安排、打点好了?” “老爷放心,”长景回头看看这屋里没别人,低低地回答:“找了两、三拨人。只要其中一路成功,三郎铁定就得失期获罪。 不过……,您真要这么做?他可是您亲侄子呵。” “谁知道他身上流着哪个的血?他又不是在这个宅里生下的!”李肃冷笑咬牙道: “他若是平安归来,老太爷留下的还得分他一份。再要立个功,说不定那房的鼻孔都要看天了! 你瞧瞧县尊现在提到他时那个亲热劲儿,哼!他若因此真地得个一官半职,我正房的脸面往哪搁?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趟平安无事!” …… 李丹并不知道自己大伯在背后磨牙霍霍。 在古埠镇外南边官道上,他让毛仔弟传令队伍停下来歇息,各什马夫(正副各一,兼火夫)开始埋锅造饭,顾大、小乙两什去那无人的坡上砍竹子,又吩咐刘宏升那什去山上采集松胶。 众人不明其意,但还是从命去砍了数十根竹子。 李丹让大家把竹子下面太粗的部分留下,去掉上面枝杈过细的部分,头部斜砍一刀削出尖锐,就着做饭的土灶烤干,在砍削出来的尖端下方刷层熬好的松胶,缠上麻绳,后面握柄处也有缠绳,待干后便是一支竹枪。 大家眼前一亮,火兵之外其他人都纷纷动手制作。 李丹分派好,按截材、削尖、烤火、熬胶、上裹、下裹六个步骤各什协作,又各什分出一人挎刀看守牲畜、物资,巡哨警戒。 “以后每次休息都按这个例,各什出一人哨戒。”李丹吩咐小牛,让他负责督促此事。 又让陈三文用那废弃的竹梢做些哨笛,交给警戒和各什长使用。 “三兄,那些车子的情形怎样?”他问陈家三郎,最关键的马车可不能出问题! “贤弟放心,我和伙计查看过了,有一辆车轮、轴之间声音响,抹了油以后应该好些。没发现其它问题。” 相处才半天时间,陈三文和李丹之间兄弟相称,已经熟络得很了。 “轮和轴?”李丹若有所思,摸着下巴点点头:“你先忙,我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陈三文应了声,笑笑走开。这个李三郎虽然比自己还小两岁,心智却如大人般。往往解决问题出其不意,这回看他能想出个什么。 李丹倒也没想太久,跟着大家吃饭、说笑和平常没两样。 只是重新上路后不久,他忽然问坐在身边的陈三文:“三兄可知‘轴受’为何物?” 陈三文摇摇头:“古书上见过这说法,却没看到过实物,不知什么样子。似乎和轴有关?”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李丹一直还在琢磨刚才所说“车轴响”的问题。 “我刚才听了听那辆车车轴的声音。”李丹说:“主要是轴套管和轴座间摩擦或可能进了异物——比如砂土——造成的。 要解决它倒不难,做个轴受和座室便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画的图递过来给他看,还指点着解释: “喏,这个就是轴受。这是外圈、内圈、承鼓、护托。 承鼓是鼓形的,内圈外侧和外圈内侧有凹槽,外圈受热后承鼓正好落入槽中,再以护托自两侧闭合。 这就是个轴受的成品。内圈固定在轴套上,外圈固定在轴受座,用护托关闭轴受座就可以防止砂石进入。 上了油的轴受,可以让车子跑得比现在更轻快!你看我这个主意怎样?” 陈三文指着图纸:“妙啊!不过这个……轴受,怕是要用铁?” “铁不行!”李丹斩钉截铁回答:“要么青铜,最好是钢!” “那岂不是还得去买闽铁?咱这边出的铁是打不成钢的。这样一来四个轴受,成本至少要每辆车加二两银子!”陈三文咧咧嘴。 “银子不是问题,到万年后派人回去告诉你爹,让新车照这个做来!” 两个人一路行、一路讨论,等到达松山的时候连修改图都画好了。 这时陈三文才注意到李丹手里的笔:“贤弟用的什么笔?怎地连墨汁也不用!” “铅笔。”李丹一笑,把手里的递过去给他看:“我自己在家时做的。” 陈三文接过来在手上画了两下,立即显出两个灰黑色的道道来。“这……。” 他扭头刚想问,忽然想到可能是人家的秘密、绝活,立即卡壳了。 李丹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道:“既然你我兄弟,没什么不好说的。 这东西是用做燃香的法子把黑铅——哦,兴许你们也叫炭精——添加少许粘土做成条,晒干。 然后在木条上开半圆的槽,槽里抹点鱼胶将铅条放进去,再用树胶把两根木条对在一起,夹好。 过几天干了取下来,外表做成六角形状或打磨成圆弧,大功告成!用的时候使纸匕削去木皮即可。” 说着从自己挎包里摸出根未用过的:“喏,这就是做好时的样子。” “贤弟此笔甚妙,无毛笔研墨之需,也不像炭笔般容易脏手。”陈三文看了爱不释手。 李丹大大方方:“这支送于三兄。只是……小弟有个愿望不知兄可答应否?” “请讲!”陈三文心里高兴,赶紧道:“可是要我帮贤弟多做几支这笔?” “猜对一半。”李丹笑着告诉他:“我想回去后请三兄和我一起完善这工艺,看看如何能大批出货。” “你要做这个生意?” “天下识字者甚多,工匠、艺人、商贾、医家、店户都会写字、绘图,要用这东西的何止你我? 有用途,材料也不难搞,这生意本钱能有几何?你不觉得可以将它做大?” “贤弟是说‘你我’?” “正是!我欲给三兄两成股子,请你来一起做个东家,何如?”李丹微笑着看他。 “这……,”陈三文难以拒绝这诱惑,稍微谦让便同意接受:“如此,我却之不恭了。 不过既然做生意伙伴,自今以后三郎只唤我表字‘江如’,莫要兄长来、兄长去的。” “好、好,”李丹大笑:“得江如相助,我如生两翼,快哉!那么江如也唤我‘三郎’好了!” 陈三文点头答应,二人相视而笑。旁边众人不知他俩在高兴什么,总之队率乐他们也乐,一路上倒很快活。 眼看天暗,前边一盏灯光挑起。李彪骑着驴儿神气活现地从前返回,报说那有个酒家,后院有地方,可供行旅住店、打尖。 “天色已晚,咱们要不就歇在那里?似这般快,明天白日里咱们肯定到万年了。”李彪说。 李丹抬头看看天边云色,瞧陈三文也在点头,便问李彪:“到哪里了?前面可还有住宿?”他意思还想趁有些光亮再走一段。 谁知李彪告诉他:“三叔,走不得,前边是斧头岭了!店家说这几天已经有三拨行旅天晚时遇到过剪径的强盗,咱们何必冒险?” “嚯,我等数十人、十几把刀,又有竹枪,还怕区区几个强盗?” 李丹回头一看,见是后面车上几位什长都下车围过来,刚才那话便是顾大说的。 李丹想想开口说:“虽然我们不怕,但是这趟差是为朝廷军务大事,没必要和几个山贼纠缠。咱们还是先宿下吧。 大家第一天出远门好好歇息、用热水泡泡脚,再说那些竹枪不是还有一半没有做完嘛,你们说哩?” 大家一想也对,出来又不是捉贼的,便都点头。顾大也说:“行啊,那听队率的,咱们先住下再说!” 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继续前行,那灯笼看着没多远,可真应了“望山跑死马”的老话,又走两刻钟方来到门前。 见灯下有个木片挂着,上写“吾家老店”四字。 有个伙计早在门前候着,见他们意思是要住下,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又唤出两个小哥儿来帮忙招呼客人、指点牲口棚子。 “小店地方不大,没想到尊客这么多人、车,有照顾不周的,请爷海涵!”话儿说的不错,挺舒服,不禁让李丹朝伙计点点头。 “三叔,看来这地方确实小点,那几辆大车子都进不来。房舍也不够,只能住一半的兄弟。”李彪看了一圈过来,犯愁地抓抓后脑皮。 “没事,这车这么大谁会想到呢?”李丹安慰他: “我看好像东墙下还比较平坦,就让五辆大车沿墙排开,一辆打横、四辆纵队,缺口用咱们带的粗竹子和绳索结成篱笆围着。 各什一伍住屋里,一伍沿着东墙下搭帐篷。住屋里的兄弟今晚轮流值守,每班一伍。 要防着山贼下来骚扰偷窃,咱们骡马、工具多,大意不得!” 几个围在旁边的什长听了都应声答应。李丹招手让那伙计过来,问他掌柜在哪里?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四章 夜宿界山脚 伙计瞧这架势,发现李丹看上去年轻却是这伙人的队率,忙进去把正带人收拾房间的掌柜找了出来。 那掌柜是个胖脸的高个,笑眯眯的极喜庆,上来就拱手告罪,说没想到这么晚会有大队车马来住宿,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云云。 李丹笑笑表示无妨,然后拿出县里公文来请他过目,表示自己这么些人皆是应差役的正经身份。 掌柜看过,递还过来,道:“原来是李府公子,失敬、失敬!” 看着他原脑门上一层的汗珠,李丹有心开个玩笑,便问:“敢问掌柜,‘吾家老店’,不知是你家、我家,还是谁家?” “咳!”老板嗬嗬地笑:“我还以为公子沉得住气不会问哩,这话有多少人都问过!” “哦,怎么讲?” “小人姓吾、名缯,乃三国时孙权的太傅吾粲之后,前宋时先祖自淮间南下,定居浙江。 先朝末年因避战乱来这山中开了这片老店,并在店后山上开辟水田三十亩,潦草为生。 先时在门口儿接公子的,便是我家老大,叫做吾昆。 次子吾孝在万年城内经营牲口草料生意,女儿也嫁到万年,女婿是都司行军百户叫做焦丛虎,尊驾明日说不定能见着。 还有个老三吾吉,我却让他走了读书的路子,如今寄宿在县学哩。” 原来人家本就姓吾。这吾缯既和善也健谈,竹筒倒豆子地把自家介绍了一遍,看来不知给人讲过多少回,早成竹于胸了。 旁边李彪听了说:“君家男儿多,又有女婿撑腰,怪不得对山贼不以为意,有行客曾经被劫,还敢留我们过夜。” “那起子盗儿不过三五人而已。”吾缯摆摆手: “一、二人行走免不得被他们拦住搜刮一番,哪敢来我这里撒野?更不用说你们这样的大队了。” “可知他们老巢在哪里?”陈三文插进来问。 “在火神庙。”吾缯用手比划道:“我们这后山是界岭,南坡属万年,北坡属余干。 再向前四里多地山腰里有个火神庙。那伙子就在那儿安身。不过那边属于斋堂村,是万年的地界。 庙前有座山台高约四丈余,崖壁如削,那就是斧头岭了。这里去万年只此一条路,岭下山谷里一边是西珠水,一边是官道。 以前没什么强人,因为这地儿离万年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远。这伙人也是近日才来,却是拿捏在了两县交界的最紧要处。” “再怎样他也就是三、五人。对吧,掌柜?”顾大见几个人都皱眉,立即大声说。 “这话不错,”吾掌柜马上应道: “且明儿一早他发现你们几十号人带着刀枪肯定不敢做什么,只好瞧着干瞪眼。所以队率留宿的决定还是英明的!” “成,你也别拍我了,赶紧叫厨房做几锅好汤水、白米饭上来,若来不及我们自己有带的腌菜。弟兄们吃喝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李丹笑道。 “哪能叫您吃腌菜?厨下已经在备着了,酒菜一会儿就端到公子屋里。”吾昆一脚进门,听了这话赶紧说。 李丹看看他们给自己准备的这间屋,点点头,不过马上指指毛仔弟:“我吃什么、在哪里吃你们都听他指派,不必特意端来这屋里。” 吾昆楞了楞,毛仔弟拉着他俩人叽咕几句,吾昆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惊奇地看向李丹。 吾掌柜又应答了些有关明日道路情形的话便退出来,拉过儿子问刚才那小亲随说了些啥? 等吾昆小声复述之后吴掌柜惊奇地转头看看,毛仔弟捧着那根铜头齐眉棍站在门口。 “这小公子要在下面厅上和什长们同桌用饭?我开了一辈子店倒头回听说。”吾掌柜摇晃着滚圆的大脑袋道: “这小年纪就知道约束部下、同甘共苦,只怕将来前途不可小觑!” 匆匆用饭,李丹在桌上又给大伙儿叮嘱了一番。 刘宏升掌第一班值守,和吾昆要了些柴火,带着在外头扎营的兄弟们点起两堆火来,然后继续就着火堆做没完工的竹枪。 杨小乙和张钹带人用剩余的竹子做桩,较粗的一头斜砍,三尺半为高间隔一尺,中间用六道绳索相连,结成篱笆墙,每段长八尺。 做成后将斜砍过的一头敲进泥土,一道简易的防御篱笆就形成了。 小牛负责安排岗位和夜间轮流值守,李丹叫了顾大,两个在房里边烫脚边说话。 脚洗完了,明天进城之后如何约束众人,李丹如何去行军司报到,如何与先期抵达的麻九等人接上头等等,这些都谈好。 顾大下楼去查看扎营,毛仔弟不声不响抱了卷铺盖在靠门口处打开。 李丹在油灯下把今天的情形想了一遍,在贝喜用线绳钉的小本子上用桌上的毛笔舔好墨,记录些心得。 外面初时还人声嘈杂,后来逐渐声音小了。 李丹起身趿拉着布鞋走下楼,先到外面营地看了一圈,用手试试篱笆牢不牢,看看弟兄们的帐篷,和没睡的人嘱咐几句小心篝火这类的话; 又去瞧瞧那几部卸了马具,一辆接一辆停在墙外的宝贝马车;然后回院里看看槽下的骡马,给枣骝喂了把豆子。 给守院门和巡视的兄弟道过辛苦,最后他才上楼睡觉。自始至终毛仔弟都跟在他后面,服侍他盖好被子躺下,这才回自己铺上去。 才刚睡着,忽听外面似乎有人叫了一声,接着便听到竹笛报警的声音。 李丹翻身坐起,毛仔弟原来和衣睡着,已经抓着腰刀跳到门口。“出什么事了?”李丹边扎腰带边问。 “好像有人在喊捉贼。”毛仔弟仔细听听,回头看李丹:“没错,确实在喊有贼、有山贼。” “啊?”李丹错愕下笑道:“难道这伙贼恁胆大,我们不去招惹,他倒自己找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什长们住的屋里脚步乱响,顾大气急败坏地大声问: “怎么啦,出的什么事?哪个癫子大夜里乱喊,害老子连踏实觉都睡不成?” 有人在楼下高声回报:“顾二爷,是有贼来偷马,被巡夜的兄弟发现,听到警笛便逃了。” 这时杨乙的声音说:“是不是有人出去追了?鸣金,叫追的弟兄们回来。这大黑地里又不熟悉往哪里追,再伤到一、两个就糟了。” 那人忙答应,不一会儿就有锣声响起来。 毛仔弟已经摸出火媒子点亮了油灯,外面的人见了就过来拍门,宋小牛问:“三郎可起来了?” “进来。”李丹简短地说。毛仔弟开门,四个人一涌而入。李丹眼扫过去,没见张钹,马上问:“张二哥哩?” “他出去解手没回来,想必还在楼下。”刘宏升回答。 “我回来了!”外头楼板脚步声响,张钹快步走进来,抱拳道:“来迟一步,队率勿怪。我差点带人追出去,怎么刚才听见鸣金?” “你知道外面什么情形?”杨乙赶紧问。 “听巡夜的兄弟说看见黑影子丛营地西北角出来,他俩问是谁,不料对方上马就跑,这边才知道有贼,便吹了警笛。 我刚解完手,马上出去。听着马蹄声朝东南追,追到官道上就听三棒鸣金锣,所以招呼大家回撤。”张钹回答。 “丢了几匹马?”李丹问。 “三匹,都是留在外面的。”张钹气愤道:“狗日的做事很小心,咱们兄弟们睡得死,竟被他钻了空儿。” “几个人作案?”李丹又问。 “巡夜的没看清,但听见他们说话,那至少就是两个吧?” “两个人偷了三匹马,还是光背没鞍韂的……。”李丹摸着下巴思索。 “要是这样,至少说明两件事:这俩人都会些功夫,能操控马匹,还有他们跑不了太远。” 众人回头看,见隔壁睡着的陈三文进来,听他接着说: “我曾听人说过,光背的马除非北地马匪才能骑,没鞍鞒没马镫,几里地他们就坐不住了。” “陈三郎你意思是,吾掌柜说的那伙儿劫道贼干的?”刘宏升问。 “很有可能!” “那他们肯定又跑回山神庙去了!” “三郎,我们点齐人手去剿了它!”几个声音纷纷说。 “咦,阿彪怎么没来?”杨小乙忽然开口。 “来啦、来啦!”说着话李彪气喘吁吁地跳进来,后面跟着面带尴尬的吾掌柜,这会儿显见地那大圆脸上汗水更多了。 “三叔,我和吾掌柜打着火把四下里看了,贼人应该有三个,两人摸过来先到前门外,然后沿着西边绕。 可能发现咱们西北角有个口儿,所以就从那里进来牵了马匹,出去到前边官道边的皂角树下接了第三个人。 看一路的马蹄印子,该是沿官道往山里跑了。” 他这番话叫屋里几个人都挺惊异,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尖嘴猴腮的李彪,这会子打着火把还能看这么细致。这才真叫做“不可以貌取人”了。 “哦,还有接应的?那更可以肯定是老手了!”陈三文将拳头在手心里一砸,肯定地说。 “我还是觉得有点怪,”刘宏升抱着双臂咂嘴: “这班人干完坏事,接着就上官道,特特在河滩留下斗大的马蹄印子等着咱们去追,难道他不怕露了行藏?” 众人听了一愣,顾大将手拍了下,叫声好: “刘家二郎说得对,那厮们竟像是打定主意引我们上门去打架的。 咱自余干出来,与这起子人无冤无仇,他干啥找麻烦?这后面有隐情!” 他这话,说得屋里的人都倒吸口冷气。“欸,还真是。”张钹点点头: “我带人追的时候,那贼狂妄的很,直叫‘有本事来找大爷呀’。现在听大伙儿分析,确实是在故意激我们似地。 只是……,为什么?这说不通呀!” “说不通是因为咱不知道。”杨乙接口说,然后转向李丹提醒: “丹哥儿,这个不是最紧要的。 咱要是明早天色放亮后还忙这个事情,保不齐到万年就得失期,那可是贻误军机的罪! 为三匹马担这么大过失毁了你前程和声誉,这不值得。哪个轻重,你要三思啊!”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五章 失马吾家店 “就这么让他们得手,好好地把三匹马弄丢了,真叫人心里不甘!”顾大嘴唇上的须子一抖一抖地,咬着牙根道:“我看这样,咱们反正人手富余,凑够六十人依然跟着三郎去万年报到,剩下的跟我留下剿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 “那能有几个人?吾掌柜和陈三郎不都说了,那几个是身上有功夫的。就你手下几个耍花架势的根本不够打!”刘宏升嘁了声说。 “那你说怎办?就这样不声不响吃个闷亏?”顾大反驳:“或者退回齐埠从那边转道庆云镇?” “都别吵吵了。”李丹抬起一只手制止大家,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本来我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想人家自己上门来找打,我也只好不客气!” 这话说得很明白,李丹是决心要教训对方了。 打架最积极的顾大和早想表现一番的宋小牛眼里顿时放出光彩来,两人连连点头。 不过李丹心里清楚自己这队人没经历过战阵,顾大、杨乙他们几个什长武艺都属平常,打群架、使蛮力是一回事,上阵搏杀又是另回事。 对手中若真有两三个老手、高手,即便有几十人也不见得能降得住。所以这回必须智取,不可像顾大说的那样力敌。 队伍虽然学了些花架势,勉强自保,要想做到能攻能守,那还得多历练。 小胜几次有了成就,才能逐步树立自信敢于应对较大规模的对抗。 头一回要被磋磨了,后边会很吃力。也罢,这几个贼拿来当个磨刀石,谁让他们自找苦吃? 他正要开口,杨乙问:“这样的话,万年那边的差事怎办?” “差事要顾,马也不能不夺。”李丹看看众人: “出来才一天,碰上这样的事不夺回马匹,大伙儿往后还要不要听咱的号令? 再说,没了三匹马就得撂下一部四轮大车,且至少一什兄弟得步行追赶全队。”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丢马的事,而且涉及他们这些领头什长的威信,还要搭上全队的士气。 “这伙贼人,真太可恶了!”宋小牛挥着拳头骂。 “是呵,车厢里有铁器、有吃食、行李,这些他们不拿,偏偏偷马!” 顾大气愤愤地接口说:“三郎你说差事也不能落下,难道我们连夜去找那伙人算账?”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丹笑笑。 按说,那会儿的人十个里头有七个会因缺乏肉食有夜盲症,所以任什么事都只能放天亮再说。 要么就得举火照明,用暴露目标换视力安全。 可这队人已经吃了十几天肉类和内脏,早不存在这问题,又在城墙上巡逻过,都会走夜路。 “问题是,咱们对这一带不熟,即便找到那火神庙也不见得能围得住。 对手比咱更熟悉本地,搞不好捉不住又被他们逃了,那这晚忙得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话刚落地,见吾缯学着别人的样子举起手来。忙问:“掌柜有什么话要说?” “让我家吾昆带你们去,他常往来万年县,闭着眼路都熟得很!” 杨乙急忙摆手:“这怎可以?我们是要去剿匪盗。大郎跟着去,你就不怕凶险?” 吾缯咧嘴笑起来:“小儿也是练过拳脚的,不然小乙长官以为吾家怎么能够在此地开店百年呢? 再说还有你们这些人在,些许几个贼子伤不到他,不妨事!”大家恍然大悟,看起来人家这老店屹立几代人也有原因的。 李丹便想,难道这吾掌柜也会几下武技?“好吧,既如此,多谢吾掌柜仗义!” 李丹大方接受,心知对方也有意想借他们的手解决掉这路剪径的强人,遂不再坚持。 吾掌柜大喜,忙命伙计去叫吾昆上来听安排、差遣。吾昆很快来到屋内,听父亲一说,欣然愿往。 李丹就叫他详细讲解火神庙周围的情形和地形,心里有了大概主张。 边问边修改,刷刷几笔落下,很快李丹便在纸上绘出了火神庙周边的地图,甚至连树林、小径也画上了。 吾家父子看着面面相觑。 李丹让人找来三只竹夹和一根细麻绳,将图挂在上面,然后回身在周围目光的环视中说: “刚才吾昆大兄讲了那里的情形,我画个图大伙儿看着方便。” 说完叫几个头目围拢,用手里的铅笔指着道: “这里是咱们来路的毛塘方向,这是咱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咱们东北方向上西珠水汇入的观龙潭。 沿着西珠水就是官道,往东南方向四里,有个上坡。 右手山伸出个舌头横在面前,左手斧头岭下来的山坡依然东西向,西珠水和官道在这里几乎是贴在一起了。 方才大兄说水大时会漫淹官道,不过现在雨水不多,西珠水也就过脚面而已。 所以那伙人走到这里很可能留下马蹄印,咱们要仔细观察。火神庙在这左手坡后面的山坳里。 他要是都在那里头看不到官道上的咱们,咱也看不到他们。所以,我猜劫匪定会在斧头岭上放个目哨监视官道动静。” 说完他扫视过去:“小乙哥,你那什人和大兄一起先走,最好先把贼人的眼目按住,然后再围住山神庙查清里面情形。” 接着告诉顾大:“让全队集合,你、我、小牛、瘦金刚(张钹)四什收拾起来出发,套上四辆车,骡马上嚼头、厚布包了蹄子到离火神庙两里处停下等候小乙的消息。” 说完转向一脸着急的刘宏升、李彪:“你俩带第四什收拾东西押后、结算店钱,带着余下的车马尽快赶来和大队汇合,然后继续向前沿官道进至团箕村外,列车环阵警戒。” 布置完毕,各人分头去准备出发,小乙已经急不可耐,带着他那什人把行李捆扎好往车厢里一丢,提着刀盾、链枷、竹枪便在吾昆指引下先行出发。 隔了小半个时辰,主力四个什也上路。这时已进寅时,天色蒙蒙放亮,后头人将好看到前边的背影。 大家得了伍长们的嘱咐都咬着牙不说话,默默往前两里左右,又轻轻下车。 李丹跳下车。棍头刚刚放到地上,就听见前头有人在雾气里低声说了句口令。 很快顾大领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队员过来,正是杨乙手下。 “队率,”来人抱拳道:“上面有个放哨的已擒下了。小乙哥围了火神庙,叫属下把俘虏送回来。” 听他说李丹才注意到后面跟着个第二什的火兵,按着个回身湿漉漉、困成粽子般的家伙跪在地上发抖。 “你们审过没?”李丹低声问。 “简单问过几句。”那队员回答:“一共五个,庙里现在有三个。还有个说寅时出去查看挖的打猎陷阱了,尚未回来。” “呵呵,还有个命大的。”宋小牛笑着说。 “问他那人朝哪里去了,小牛带人在那个方向上埋伏,务必或擒或杀不留后患!” 李丹刚说完拉住他,想想嘱咐说:“既是猎户说不定很能折腾,带两张绳网去!” 回过头来叫所有马夫和火兵留下看守车辆等第四什上来汇合,其余的各执武器,带着绳网和竹篱笆上山。 翻过去一看,那边坡势较缓,中间有条不深的山谷。再翻过一个坡,就瞧见山坳的竹林外面有个土坯茅草顶的房子。 杨乙正坐在棵香椿树的树根上嚼干粮,见他们来用手指着低低地说:“喏,那就是火神庙了。” “就这玩意?”顾大听了呲牙:“这算哪门子的庙,连个山门都没有!” “真地就是这里。”吾昆凑过来说:“你看它草屋三间没什么特别是不?怪就怪在这里。 据说有人亲眼看到这周围起山火、遭雷劈,这小屋偏就无事。 安然无恙地立了二百年,渐渐周围百姓就觉得神了,在里面塑上火神像,它就成了个庙。” “哦,这么个来历?”众人没感到大战在即,反而被这神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咱要是拿下了里面的劫匪,是不是最好不要损毁它?”张钹问,众人都点头同意。 他们聊天的功夫,李丹已经把这土了吧唧的“神庙”仔细看过,遂开口问杨乙:“你的人怎么安排的?” “四个方位上都有,尤其正门和东墙。因为东墙上垮掉一丈多缺口,剩下的只有两尺高。”杨乙解释说。 李丹点头,开始分派各自的任务。 按着李丹的计划,要围三阙一,而这三面中最重要的是东墙! 李丹观察过,西边是两间倒了半边的厢房,因听到马儿嘶鸣,推测那里被当作了马厩,但它的后墙尚在,贼人不大能从这里轻易逃脱。 所以这个方向上他委派了张钹。张钹交给杨乙一伍人手,他自己带一伍并杨乙留在西面的两个人。 正门……门板其实已经不存在,只剩下空荡荡的门廊,李丹把顾大放在这里,加强给他杨乙放在正门外的三个人。 “一伍冲进去控制厢房的马匹,另一伍挡在正面做我的后援。这两伍进去后,小乙哥的人用篱笆和绳网封住正门不叫出来,明白不?” 李丹说,见顾大点头便调过脸来对杨小乙道:“我这什给你一伍人,另一伍用篱笆封堵缺口,我亲带你的三个人先从缺口进去堵门。 这时候对方肯定慌了,会退回屋内。 但里面无险可守,最后很大可能他们上房梁捅开屋顶的茅草往你那边跑,你需给他用篱笆设个迷魂阵,叫他往缺口处跑。然后你们在缺口后面张网以待即可。” 顾大两手一拍:“三郎,我们人多,不如抢进去刀砍枪扎就完事,何必如此费力?” “你又想一窝蜂?这几个人蹊跷。”杨乙道:“方才在店里不是说了,他们为啥偷咱的马? 干了坏事为啥不跑,引咱们来找?我猜丹哥儿是想抓住活的问话,死了就没意思!” “小乙哥猜出几分,不过不仅是这个。”李丹笑笑:“咱出来是应差事出夫役,不是抓贼的。 假如这里面真有江湖人士,有话、有误会说开便是,若贸然伤了他性命,结下仇怨反倒不好了。” “哦,对对,我们倒不曾往这上头想。”顾大等连连点头。 商量已毕,分头行动。陈三文留在下面带车队了,李丹以西边人手不够为借口让毛仔弟去跟着张钹。 众人从西面坡上下来,很快包围了这土庙,悄悄地各就位,然后开始收圈子。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六章 收网火神庙 这时候在正殿的东厢,铺满干草和稻秸的地上或倒或坐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黑面虬髯,连头发都带着毛卷,浓眉、朝天鼻、厚嘴唇,咧嘴露出满口的白牙。 他伸手打死一只后颈上的蚊子,不高兴地骂骂咧咧: “师兄可真会挑地方,这蚊虫多得,大早上都第六只了。鬼地方,待着真是不爽利!” “黑老四,你哼哼唧唧有完没?忙了一宿还有力气和蚊子较真,趁他们没来赶紧迷瞪会儿吧,待会儿忙起来就没功夫喽!”躺着的一人说道。 “我还是不懂,咱们到底是要偷还是要抢?这闷葫芦搞得人,快烦死了!”那黑老四说着,又在大腿上很痒处“啪”地拍了一巴掌。 “巴师爷你两个昨夜倒好,可爷爷蹲在那草棵子里头被虫儿叮狠了哩。咱打架不怕,使力气也没啥,就怕这些小虫儿来磨牙!” 躺着的两个人笑得身子抖抖地。睡在里面的年轻人翻身起来,捂着肚子指他: “都说你是厉鬼投胎,没想到被这些虫子折磨成这样。好吧,等下午完事咱就走。 到山上我给你找些草药捣碎了抹抹,很快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浑身都烂了,这怎么弄?”黑老四苦着脸:“咱和你们不同,早说过了。爷的祖父辈是打南部蟾州来的,留下这支血脉可不易呢!” “知道,你祖父是那边国主的三太子,说了八百回早记住了。”那个巴师爷揶揄地说道: “不过你咋混到要上山出家做和尚的地步呢?你该找龙王商量,让他帮你回龙宫混口饭吃才对嘛!”说完和那年轻的哈哈大笑起来。 “坏就坏在咱这张脸上了,吓倒老和尚、吓趴了小和尚,竟都不敢收我。 唉,要不我现在兴许正在哪家寺里的石板路上晃荡,怎会跑来这里陪你两位受小虫儿的气?” 那两个人听了捧着肚皮笑得更厉害。 “我说献甫老弟,还好你当初坚持带他来,不然这几日闷死了,岂不要少许多乐趣?”那巴师爷笑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年轻人伸手从身边拎起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儒衫,起身穿好。笑道: “赵某看人很准的,往后如还有机会合作,巴先生不要再质疑便好。”然后过去拍拍黑老四的后背: “既睡不着,你再去给马儿喂把草,下午咱还得靠它们冲出去呢!” “那……马已经偷来,咱们现在神不知、鬼不觉,骑上一走了之不就完了,还等在这里做甚?等审五和那猎户? 他俩又没出什么力,难不成还要带上分银子?”黑老四一边起身拍裤子上沾的草茎一边不解地问。 “事主不单单要我们偷几匹马,还得叫他们今天午时三刻前不能到万年城里。”书生在腰里系了条青布腰带,舒展下身体慢慢说: “咱们没料到这伙人有这么多马匹、车辆,光偷来三匹马怕不够拖住他们,所以我和巴先生商量不能直接走,得回来守着。 算着时辰,等过九峰带猎物回来咱们填填肚子,想必他们也就找过来,然后双方较量一番。 时间拖得差不多,瞅空子咱们冲出去,这样就可以交差啦。审五和猎户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劫道搞点钱分分而已。 不过五个人守这破庙,总比三个人拖更长时间对不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拿到钱,那就看命了。” 说完挥挥手:“行了,喂马去吧,别耽误我练功。” 黑老四翻翻眼皮子,叽咕句:“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会绕,要是我,半年能想明白就不错!” 他边叽咕,边朝外走,打算先去解个手,再到马厩瞧瞧。 那年代依例便所都在西南角,就算没盖个屋子、棚子,甚至连坑都没挖,人还是习惯性就奔那个方位去。 西南为“五鬼之地”,在八卦中属煞位(也就是白虎星),用腌臜物镇住白虎星,可以达到“去祸增福”的目的。 黑老四不大懂这些风水相学,他就是习惯性地往那边去。白虎星没见着,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因为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了危险。 目光看向正门外,山地淡淡的晨雾正在消退,可门外的一切仍不能被视力看穿,难窥究竟。 可是凭借多年习武的练习,黑老四本能地感觉有股巨大的恶意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眯起眼,迅速扫视四周,耳朵谛听着周围一切的动静,然后用右脚向后迈了一步,身体重心下沉向后退去。 他看到右手充当马厩的厢房里,几匹马几乎都静静地昂起头,一动不动。 忽然,左侧的余光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下,他不知道那是竹枪的尖头,但就这么一动,瞬间打破了他周围的平衡。 “敌袭——!”他拉长声音大吼,迅速调头朝殿门口跑。 才迈出两步,脚下一绊“扑通”便扑倒在地。 这时耳边已经想起了尖锐的笛哨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分不清哨声来自哪里了,只觉得身体摔得生疼。 用胳膊支撑起来,他看到身后的正门外涌进好多人。 黑老四吓坏了,他站不起来,好像脚被束缚了一样,他伸手一摸才发现是末端连着粗重竹棒的绳索。 黑老四越急越怕越扯不开,伸手往腰里一摸,才想起自己没带任何武器。 “这、这是什么,什么鬼东西?”他气急败坏地叫。 这时巴师爷冲出来了,他手里挺着柄剑正要去帮黑老四,忽然东边带着风声冲过来一道人影。 巴师爷本能地用剑格挡,“镗啷”声剑被大力击落在地,接着左臂就是火烧般的疼痛,让他大叫。 书生冲出来,手里却是根齐眉棍,见巴师爷吃亏急忙上前。 李丹刚才这一棍打落了巴师爷的剑,然后惯性地在他肩上扫了下子,却达到了阻止他救黑老四的目的。 眼见一伍控制了马厩,黑老四也被顾大带的另一伍控制,他想拿下这个穿道袍的。 谁知里面冲出个书生,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齐眉棍,两人过手两招,对方竟然接住并遮护了道袍。 听书生叫:“巴师爷快进屋,别管黑老四,来不及了!” 李丹立即喝令:“刀盾手阻住屋门,拦住他们!”可惜,队员们的训练还不够成熟。 刀盾手们稍愣神功夫书生已经横跨一步挡在前面,巴师爷狼狈钻进屋里,书生泰山压顶之后一个声东击西逼退两名刀盾手,推进大殿并迅速关上屋门。 “三郎,你没事吧?”顾大一脸兴奋:“嘿,这黑厮还想跑,没跑过咱的缠腿锁。虽说是临时做的,挺管用!” “我没事,抓了一个、伤了一个,他们只有一个能战的了。来,列阵!” 李丹冷笑,一挥手,十几个人立刻在殿前站了三个金花阵。 “里面的听着,你们只有一个半人了,我们站在院里和院外的,一共有四十多呢。 我劝你们识时务些赶紧投降,不然的话,我可要让儿郎们点火了!” “哈!”书生在里头大笑一声:“小子口出大言,这是火神庙,你想在这地方点火吗?” “不曾。”李丹摇摇头:“尔等站在下风口,我只是想点些雨露打湿的枝叶,再放上几把番(辣)椒,试试看能不能熏你们出来而已。” “小子够狠!”殿内的吧师爷大惊,这时候他俩都躲在火神像龛的后面。“若如此,你我连半刻怕也难以支撑!” 姓赵的书生也面色苍白:“这事主从哪招惹了这么个小鬼?看来倒是你我轻敌了! 也罢,既敌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先保住自己再说。” 李丹见里面没了动静,便真个派出一伍人去砍湿柴、抱马厩里存的草秣。 忽听见北边有警笛响,接着满地喊叫声,很快有人大叫:“拿住了、拿住了!” 继而又听西北角上张钹的声音也喊:“这里也拿下了,是个断了胳膊的道士!” 李丹立即挥手,刀盾手撞开门闯进去,接着其中一人跑出来说:“队率,没人了,北墙顶上有个洞,他们该是从哪里爬出去的!” “好,”李丹看着顾大说:“已经捉了四个,就差那个外出的,不管他往哪里逃都没能跳出咱们的天罗地网。 把四位大神带进来,咱们瞧瞧是何方神圣,谁给的胆子!”说完他进去,跳上供桌坐了,把铜头齐眉棍靠在一侧。 不一会儿,毛仔弟和杨乙先后跑进来。 “唉呀,没过瘾、没过瘾,谁想就这么结束了,我本以为要好好打一场呢!”杨乙一手扶刀柄,一手摊开,满脸的遗憾。 “其他人呢?”李丹问。 “张钹说还有一个不知小牛捉到没有,顾大叫他带一伍人去接了。顾大自己在安排周围的设防和警戒,还要派人下山去报信。 四个活口都提来了,在殿外跪着哩。”杨乙回答。 “不错啊,这次一窝蜂知道怎么做事了!”李丹夸了顾大一句,又问杨乙: “你说说,刚才那两个人钻出去后,都什么情况?” 杨乙指指神龛:“这背后有个洞,他们从那里出去的。我怕他俩缩回来没立即吹哨,等两人都落地才报警的。 那书生就丢开老道往林子里跑,跑进去才发现篱笆,又去寻出口,结果出来就被绳网绊倒了,两边人拿另一张网就盖到他头上。 刀枪并举,他哪还敢再动?”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七章 小元朗不服 李丹听完鼓掌,又问毛仔弟:“后来我听见张二郎的声音,怎么会是你们那边捉到老道的?” “他吓昏头了,跌跌撞撞。看到前边有埋伏,掉头就往西。 什长听见北边发喊,就带一伍抄过去,没想到正遇到他过来,立即就按倒了。”毛仔弟回答。 “原来这样。”李丹觉得好笑,用手拍拍供桌:“那叫他们带进来,让咱们瞧瞧都是些何等货色?” 杨乙朝门外招手,立即就有刀盾手牵着四人进来,喝令他们跪下。 那书生本不想跪,可两边的人和他绑成一串了,人家往下跪他支撑不住,只好跟着跌坐在地。 李丹轮流看过去,慢悠悠地说: “尔等何人,自报名号上来,哪里人士,归属门派或山寨等等,若有隐瞒、伪报,打腿上四十棍,下午再送到万年都司那里割头报功!” “嘁,小子大言,都司又不是刑房,怎会动不动就割头?”书生撇撇嘴说。 李丹看看旁边脸色煞白的那位:“道长想必明白,你来告诉他。” “献甫贤弟还是少说两句,免得吃苦。”巴师爷苦着脸劝他: “官军如今在剿匪,各路武官都急着讨功勋。割了你我人头报个安靖地方的功劳,人家求之不得也!” 书生楞了下,大怒喝道:“好贼子,原来打着将我等杀良冒功的主意!” “放屁!”顾大刚迈进门槛就听见这句,勃然大怒,立即打断他: “尔等在此拦路,盗马、打劫,算哪门子的‘良’?”书生顿时语塞。 李丹抬手制止顾大,问:“都安顿好了?”见他点头然后继续说: “难得!居然抓匪抓出个读书人来,也不知你这书是怎么读的?哪位教高徒不是往继承圣学上教,怎么还会有专门教坏蛋的呢?”众人皆大笑。 书生顿时涨红脸,往地上啐了口,骂道: “小子有眼无珠!吾乃本朝太祖皇帝玄孙,淮南定远王支脉,姓赵名敬子,字献甫,江湖有名号称‘小元朗’的便是。 若不是饿得没力气,汝等岂是我对手?不信你让咱吃饱,看尔等有几个是我对手? 莫得意,真见了那都司他也未必敢把小爷怎样。依我朝刑律皇族犯法同罪不同罚,大不了吃几个月牢饭,出来照样快活!” 众人一愣,连他身边三个同犯听了也显出错愕,显然此前这人并未暴露皇族身份。李丹注意到众人神情,“哧”地一笑: “妙哉!我这‘小元霸’不想在这荒山野岭里捉到个‘小元朗’,看来果是有缘! 皇族呵?别逗,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皇族?再说也没有什么金册、玉碟的证明你身份嘛,空口白牙怎么作数? 尔等看到这里有个皇族了吗?有谁看到了?” 杨乙和顾大对视一眼,立即眼望房梁,摇头道:“回禀队率,我等皆未曾瞧见!” “你们……无赖!”书生气得用手拍打地面。 李丹哈哈大笑,说:“行啦,别拿你那皇族吓唬人,在这里不好使。 且说,就算你是皇族,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劫什么道?天下都是你家的,难道你还嫌它过于太平,非要添加点佐料不成?” 那赵敬子颓然一叹,苦笑下,忽然抬头问:“吾可否先问问,是哪位审我当面?” “这位丹哥儿出身余干李府,排行三郎,人称‘小元霸’,其父生前是原山东东昌知府。 如今李三郎被县令委以队率之任,奉府台所调前往万年应军役,没想到被尔等耽搁在此。” 杨乙是读过书的,说话相对温和,得了李丹目光许可便介绍说。 “原来也是位士族公子,失敬!”赵敬子听了坐直身体,鞠个躬。 待看到李丹还礼,知道对方实际是接受自己皇族的身份了,脸色恢复些,开口说: “其实这江山是谁的,太平与否,于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何意?请教。” “吾生而为皇族,按太祖的规矩既不得从事生产、商贾之事,也不能参加科举进入仕途,不能从军、不能事贱业。 朝廷每月发下的奉养银粮合计只有一两二钱,仅够饱腹而已。 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即便想斗鸡走狗、眠花宿柳,袋中羞涩也是不能,活着甚是无趣。 因是庶子旁支,什么王公将军的爵位亦都与吾无缘,故而说这天下如何于吾不相干就是这个意思。 吾从小寄身寺庙,跟着和尚学些武技,顺便读书识字,时间久了寺内无人知晓我真实身份,便可稍微随意。” 说到这里他用露在外面的手往身边一指:“黑老四十年前入寺想剃度出家,住持和尚不敢收,叫他随我师父在后山种菜。 师父教我俩武技、学问,他于去年圆寂后,我师兄弟俩结伴下山。 但因师弟相貌凶恶,到处不肯收留,故而从广东一直流落到此。 数日前有一事主找到吾,说是有事相托,叫我来此落脚等待你们到来,定要设法拦阻,使你等今日午时三刻前到不得万年,便给我笔银两做酬谢。 师弟肚饿,我贪那事主先付的订金便应下来。后来又找到巴师爷、这位审五,还有个破落猎户叫黄钦的做帮手。 盗马、引你们来火神庙,实实都只是为了阻你们前行。 想着激怒你们来寻马,以我等武技本领能拖若干时辰,然后骑马冲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不曾料到你们来得恁迅速,早饭都还未吃就到了,措手不及反被擒在此,是我小看了三郎及各位的本事也……。” 听他招供,李丹渐渐皱眉。待赵敬子说完便问:“那事主哪里人,可知他叫什么?” “这个却没问。他只说姓周,也不知真假。”赵敬子回答: “因他当时带我兄弟先吃饭,然后赠了二两银子,故此吾只想着报恩,没问那么多。 再说他又没叫我杀人放火,说好只阻你们进万年而已,便不疑有他。” “没叫杀人放火?那你们怎么抢劫商旅?”顾大鼓起眼珠来问。 “这不过是障眼法,叫人以为强盗作案,不会想着是有意埋伏,也有利隐瞒身份。”巴师爷指指自己鼻子:“这是小人出的主意。” “你姓巴,还是师爷?我刚才听他这么叫你。”杨乙好奇地低头看看这家伙。 “小、小的是姓巴,不过只是个药店账房,有时候大夫不在也替人抓个药、止个血什么的。 不过并非师爷,那只是赵公子抬举,看我能写会算所以这样叫的。”巴师爷倒还真不装大,老实招了。 看看李丹等人脸色,又说:“虽然不知那人姓名、来历,但公子留下小人性命还是有用的。” “怎么说?” “我和……赵公子都见过那厮,如果对面肯定还认得出。 而且他说不定还会露面,因小人当初被赵公子带去引荐给他时多嘴问了句‘若我们拦不住或失手了怎么办’? 他回答说‘尔等尽力便好,若这里不成,我们还有其它设计’。 所以,此人定会再露面,而且三郎你这一路上应该还会碰到其它被安排下的人手。” 李丹心中一惊,垂眼看他咧咧嘴的不自然样子,想起刚才他肩上挨了自己下,忙跳下桌子: “哟,忘了他身上有伤可不能这么老捆着,赶紧放开瞧瞧。若是血气受阻,说不好得赶紧治,晚了这条胳膊可能就废掉啦!” 几个人吓了一跳,毕竟是群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心还没那么狠。 忙七手八脚解开他,巴师爷疼得满头是汗,直叫:“轻点、轻点,唉哟!” 解开衣服瞧,肩膀上青紫一片,已经略有些肿起了。李丹一摸知道这是脱臼,便说: “完了,看来这边已经保不住,只好找个锯子来锯掉。” “什么?我……唉哟!”巴师爷吓得刚要说句什么,李丹手上不知怎么一动,他叫了声,却顿时觉得肩上一阵轻松。 “行,骨头归位了,回头找些清淤化血的草药给他敷上就好。”李丹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好手法!”黑老四惊叹道:“师兄,这李三郎手上的力气可不比你小!” “咱俩是交过手的,你说呢?”李丹朝赵敬子点点头。 书生没好气地瞥了师弟一眼,轻声说:“我若吃饱了,尽全力兴许能接他四个回合。 ”黑老四登时吐吐舌头不吭气了。赵敬子忽地又鞠躬,大声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嗯?我家队率可没说不杀你!”顾大喝道。 “是呵,我若不杀你,那他俩也就不杀了,可这位老兄怎么办?你叫什么,审五是吧?” 听到李丹的话审五立即抬起头来叫:“小的只是个贼,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呵。 那、那姓赵的相中小的身手,叫我跟他走趟活儿,说好的回到万年给五两银子做报酬。 小的猪油蒙心就跟他来了,实在没别的打算,没想害各位爷,开恩呐!”说着便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 李丹忙叫毛仔弟按住他,冷笑说:“黑炭团够机敏,巴师爷有算计,姓赵的又说自己是皇族动不得,那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我留下这颗脑袋哩?” “我……。”审五一脸委曲:“小爷在上,我就是个贼,要、要是爷需要个翻墙越脊的小人还可试试,别的……小人也不会呀!” “放屁!你当我家李三郎什么人,要你来翻墙越脊?”顾大气得一脚把他踹倒,毛仔弟又将他拎起来。 “那、那、那可不可以让家兄替小人……?对、对,家兄身手武艺都比小人好,让他替小人为您效力,如何?” 审五话都说不连贯了,情急之下竟冒出这么个主意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八章 过九峰投效 “这小子不地道,自己做的事却扯出他兄长来!” 顾大厌恶地抬腿又要踹去,忽听背后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道:“哪个惹顾大哥生气了?好大胆子!” 回头看时,乃是宋小牛和张钹并肩进门。 宋小牛意气风发拱手道:“报告长官,宋小牛回来缴令。人我带来啦!” 往他背后一看,跟着进来个个子不高却很健壮的汉子。宋小牛侧身拉他过来,指着李丹介绍: “这就是我家李三郎,黄大哥快来见礼!” 那汉子上前单腿跪了,抱拳在顶,声若宏钟道:“在下过九峰黄钦,见过李三郎!” 看他俩这行事,再看张钹也乐呵呵地,李丹心里有数,忙上前两手托他双臂: “黄大兄请起,在下率队前往万年军中当差效力,经过贵地多有打扰。”手上轻抬,气沉丹田。 那黄钦也是个搏虎逐狼的猎人,却不料被这小哥一抬便起,心中大惊!初次见面便已经由衷地服了,忙道: “三郎说哪里话!在下受人蒙蔽在此阻拦大驾,错在我身,哪来的‘打扰’之说? 方才宋、张二位兄弟路上都与我分说清楚了,在下惭愧,特来致歉!” 李丹哈哈大笑,挥挥手表示无妨,说若不是这场误会,大家何来缘分相识?这话大家听了都暗暗佩服。 宋小牛在旁边比比划划地将经过说了,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人家号“过九峰”不是吹的,离老远就已经发现了埋伏。 但黄钦并未逃走,他艺高胆大,加上不知对方的埋伏所为者何,所以便隐蔽在树后大声质问。 宋小牛见被他识破,干脆带人出来围住他,问他可是与火神庙的一伙,并称自己奉命来拿他。 黄钦莫名其妙说我受人之邀,助他在那庙中阻截恶人,数日来除去打些野味给大家充饥外什么事都未做,抓我做甚? 好在宋小牛是个初出茅庐的,听这话口对不上,知道肯定哪里有了岔子,因此没有贸然动手,反把自己等去万年奉差行役等情况和他说了。 黄钦大惊,知道自己受骗,于是丢了武器自愿随他回去出首。众人收拾好走到半途就遇上张钹,正好一路返回。 “原来事情所起都在你身上。”李丹笑着对赵敬子道。 “唉,兄弟我也是上当被哄着来了,加上还有些贪心那银两,实非有意欺哄黄兄。”赵敬子尴尬地回答说。 “事到如今,真相大致明了,看来这回误会是有人教唆,倒也不能全怪你们几个。好在只是偷了几匹马,不曾盗财、伤人。” 李丹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转身:“赵兄、黑兄还有巴师爷,我给你们指两条道自己选: 一是我们带上你们三个,到万年后不交给都司,送你们去府衙关上几个月半年的。 二是你们便降了,自今日起留在我队伍中跟从保护,直到我等安全返回余干交差,然后三位乐意去哪里悉听尊便。” 这还不容易选么?三人一致表示愿降,李丹便叫取笔墨来,由杨乙写了供状和降书。 然后将他们绳子一一解开,挨个过去画押、按手印,给李丹行主仆之礼。 黄钦看了巴师爷肩上的伤势,便出去到林子里找草药。 李丹估摸着已经辰时,便让什长们抓紧时间列队集合,派宋小牛在前先走一步,去团箕方向给车队报信。 转回头来赵敬子拎了个包袱不好意思地递到他面前,表示这是前两天为装样子劫道得来的三十两“不义之财”。 李丹告诉他今后队里自有饷金,吃食也是包的,嘱咐他爱名惜身,切不可再犯。赵敬子唯唯而退。 他们那边聊得欢畅,一派化敌为友的样子,这边却急坏了审五。他瞅个空儿叫: “诶、诶,各位老爷们别忘了小人,我、我可怎么办呐?” 别人都解开了,独他还像只端午剩下的肉粽子似地坐在尘土里。 “你么……?”李丹抬眼看顾大。 “杀了!”顾大用手一比划,吓得审五大叫起来。 “等等,别叫。你刚才说你兄长怎么的,话还没说完呢?”毛仔弟推他提醒道。 “啊,对,我还没说完!”审五连忙接口,却忽然想起人家要跟着官军去战场的,骨头一软,带着哭腔道: “我、我没本事侍奉各位老爷,让兄长替我保列位完差,这总可以吧?”说完满眼期待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说了半天,你也没和人家讲清楚,你兄长做什么的?到底有多少本事?”赵敬子在旁瞪他一眼,提醒说。 “我兄长是个锁匠。”他才说完,周围哄地笑开了。审五急忙叫:“他可不是一般的锁匠!审金坊锁铺知道不?我家四代干这行的。” “所以你才会做贼,开锁容易嘛。”杨乙这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真的,南昌宁王府造水运时辰台,龙虎山上的浑象仪,都请他去的!” 这话一说没人再笑了,这可不是一般锁匠能有的经历。 “他……武艺也不错,龙虎山的道长教的。可惜那牛鼻子说什么他缘分没到,不肯收他留在山上做徒弟。我兄长只好又回家继续做锁匠。” “那……他现在在哪里?”杨乙问。 “上饶。” 李丹眨眨眼:“好吧,那咱们先出发。反正迟早要去上饶走走,等我们到了上饶见到你哥,他若是真有本事且同意随队便罢,不然我还得把你交给官府!” 李丹、杨乙和顾大在宋小牛之后做为第二批出发,张钹押后带着刚上完药胳膊扎得好像鸡腿般,小臂吊在胸前的巴师爷和肉粽子审五。 黄钦被放回家去了,李丹听说他答应走这趟是为有妻小和瞎了一只眼的母亲,便给他五两银子安家费和大伙儿凑的四十斤米,叫他挑了先回去安顿家小,回头到万年城汇合。 黄钦背上自己的弓赌咒发誓一番,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扁担另一头挂着他猎到的水鹿,在他背后晃呵晃地。 那年头人尚气节、重信义,像赵敬子他们那样写了降书并约定赎身条件的,就便是不捆着也不会逃走; 像黄钦这样发过誓要回来的,不用去找到时他自己就会出现。信义没了,名声也完蛋,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更何谈立足? 所以李丹不担心黄钦,他不仅是个使弓箭的好手,也是个将声誉、信用看得很重的人,这就是侠士之风,和他住在山林、洞穴还是大宅里没关系! 话说简短,两支队伍很快在团箕村外牌坊下汇合了。 先前没有身在其中,现在赵敬子他们走进了车阵,才发现自己的对手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各什集合哨一响,队伍迅速在什长指示的一侧依次站好、报数,然后按李丹口令从第一伍开始顺序登车……。 带回来的绳网已经重新系挂在厢板两侧,里面放着竹枪和成捆的扎营篱笆,队员们坐在车厢两侧,脚下是行李背包等装备,各什的刀盾手带着武器坐在车尾,什长和伍长坐在最里面。 吾昆上了杨乙的车,他俩投缘聊得欢。 吾昆要一路送他们到万年,帮他们和妹夫见上面,还想给李丹设个洗尘宴,叫两个弟弟过来与他相识。 “吾今方知他们为何来得这样快了。”赵敬子道。 他和黑老四被安排上了李丹这伍的车,伸头看见双辕里戴上了辔头的枣骝他又吓一跳:“你们竟有这等好马?先前我们竟没看到!” “它本是战马,今天请它临时换换角色。” 李丹命全队出发,然后对赵敬子解释说,接着给他介绍了正目不转睛瞧着黑老四看稀奇的陈三文。 为免对方尴尬,开口问黑老四:“你先祖自南边海上来,为何不回去了?难道不思念故乡吗?” “因为提亲的缘故。”黑老四解释说:“我们故乡是穆教,但是如果和本地人通婚就比较麻烦。 所以祖父干脆队外宣称改信佛教,这样就什么肉都不用吃了。这样,我家也就和佛祖结下了缘分。” “这么说来你吃素?”陈三文不敢相信地看看对方的块头。 “呃,我不只吃素。酒肉穿肠过嘛,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主持才不愿意剃度的。”黑老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 “瞎说,你刚还讲是自己长得凶把他们吓得。” “好吧,也许两种原因都有。” 众人哈哈大笑,觉得这黑炭团虽然丑,却蛮有意思。坐在一起说笑之后,大家原有的芥蒂便消失许多了。 “那么……穆教的事情,还有故乡的语言你都不懂了?”李丹关心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先祖拜佛时诵经内容、仪式好多还是用穆教的,小时候他也教我,告诉我穆教和佛教的区别,还有那边的话怎么说。” 黑老四看看赵敬子:“我俩流浪的时候有时我在码头上帮商人和水手做通事,慢慢那边的话就熟悉了,但是看他们的书还比较吃力。” 李丹挺满意,转头对赵敬子说:“献甫(赵敬子字)你们刚来还不熟悉,你俩的差事我慢慢分派。 平时宿营就负责营地篱笆的发放和收回,不能少,坏了、松了要及时修整。 我估计暂时不会有上战场的事,可如果一旦有匪徒来袭,你俩的任务是看守咱们这辆大车,包括牲畜、这匹枣骝和车上的物资。明白吗?”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这座位下的躺箱里,锁着他给陈三文画的那些图纸,自己的笔记和姨娘让针儿悄悄塞的三百两银票。 万年在余干正东。唐末时余干曾是饶州州治,那会儿万年还只是个军镇,隶属余干。 前宋将州治迁往鄱阳,余干设县,万年也便改为州直属。 到前朝灭南宋统一,粗犷型管理反而使民间活力获得释放,江南经济愈发繁荣,万年因铁矿、银矿开采兴盛起来设县而治。 巳时末,李丹的车队浩浩荡荡来到万年城北关外,被已经翘首盼望的麻九正好接到。 “你们总算来了!”麻九表达着急切的心情,拉着李丹低声说: “各县来的车队都不让进城,全部集中到西关外山脚下的营地去。 你进城先到行军司的奉役局报到,拿了票才能带队进营,凭票领差事、物资和军备。” “好,九叔不必担心。”说完李丹叫过吾昆来给他介绍了,麻九听说这是行军司焦百户的舅哥,顿时大喜。 道:“这下老夫可不用担心啦,三郎必然一帆顺利!” 于是李丹带着吾昆、毛仔弟骑了骡马进城公干,麻九带车队转向城西大营外候他回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九章 对答四海居 万年都司是百姓的叫法,它的官方称谓是江西都司下属的“万年分都司”。 因上饶、衢州矿区频发矿监抗税、矿工起事,所以设这个分都司,就近负责对矿区的监视、镇压和军事调度。 分都司最高负责人是江西都司指挥同知,下面有职方(侦察情报)、经历(参谋)、行军(调度后勤)、军械(武器)、镇抚(军纪)、断事(审判)、司狱(监狱)七个职司,与南昌的江西都司官厅配置相对应。 不过都司那边各司主官是佥事衔,分都司皆低一级,各司主官为千户。 一地两套班子是根据当地特性设立的,责任上县衙主政,分都司主军卫。 果然衙门里有人好办事。行军司的人闻听是焦百户的大舅哥来了,立即热情接待,将他们请进客室吃茶,很快焦丛虎便跑来相见。 吾昆介绍了李丹,告诉他前些日在火神庙劫道的那伙人已赖李三郎之力给赶跑了。 焦丛虎闻言大喜,说因出了这伙人行军司正头疼,准备打发民夫和护卫出发后,便腾出手来与府衙共同清剿,既已被赶走,那再好不过! 说完领李丹去拜见行军司的千总,顺利地领了公文、牌照。 千总大人闻听是位前知府的公子做队率本就非常重视,忙亲自出迎。 听说带来了马车极为高兴,因为众人出夫子、行差役少有乐意出自家车、马的,于是很嘉勉了一番李三郎的投效之心,当场写信给自己熟识的戈阳韩守备请他予以看顾,还拨下二百斤麸料给李丹,嘱他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出发。 李丹谢了千户,出来再谢过焦丛虎和吾昆。 兄弟俩说已过饭点先吃些东西,拉他到不远处的四海居吃酒送行,并派人叫来吾孝和吾吉与李丹认识。 李丹拗不过,且也想看看吾家那兄弟俩的成色,便答应了,叫毛仔弟同了焦百户派的一名老军持文书先去西门,找麻九安顿队伍,自己随他两个往四海居来。 原来吾孝的店就在邻街,吾吉就读的书院离着也不远,兄弟俩很快闻讯而至。 听说吾孝在城里做草料、豆粕生意,李丹便托他为自己采办。 “本来我还想留下若干兄弟在万年负责此事,若二郎能承担再好不过!” 吾孝很高兴能有这么个大买卖,立即应下来。李丹虽然惦记麻九等,但为拉拢吾家兄弟和焦百户,还是耐心与他们饮了几杯。 席上注意观察,发现吾昆在他们中江湖气更重,比较讲义气。 焦丛虎是个面上粗糙,内里细致的武官,话里话外对自己现在没有上战场立功升迁的机会很着急。 吾孝是个精明的商人,眼珠都不用转心里便对利弊盈亏了然,这个人只做个粮草生意有些可惜,李丹打算以后要多观察。 最小的吾吉文邹邹地话不多,但是帮他二哥记录李丹采购品类、数目时,一手漂亮的行楷让他禁不住喝彩。 “四郎这笔字是真好,我若当考官,凭这个也要取你第一名了!”李丹竖起拇指夸道。 “小道而已,哪得兄长这样谬赞。”吾吉摆手谦逊,他比李丹小两月,故而称他为兄。 “小弟每日与油灯为伴,尚不知结果若何。兄已自带一队,为国效力了。惭愧、惭愧!” “四郎此言我可不能赞同。”李丹摇头说: “文武于国皆不可或缺,唐末抑文扬武,宋时以文驭武,到头来都是大厦颠倒、阴阳不调。 只有文、武相协各司所长,才能平衡得当,离圣天子垂拱而治不远。就如那小称,秤杆倒向哪边,拿提绳的手都会吃力。 所以贤弟不要这样想,读书只要能致用国家,便不是虚费光阴!” “说得好!” 一声喝彩吓了几个人一跳,旁边隔间那里椅子响了声,这边门帘被一把折扇挑起,有个身穿长衫的高个短须之人走进来,抱拳拱手道: “在下潼关赵崇宪唐突而至,想动问下刚才的”文武平衡“之说,是哪位兄台高见?” 别人不认得,焦丛虎是官府中人,虽然职位较低,但府衙和分都司的主要人头儿还是很熟悉的。 他马上起身、施礼,大声道:“末将,行军司百户焦丛虎,给大人见礼。”说完四指并拢拇指向下,指着已经起身的李丹: “这位是原东昌知府已故李大人的三公子,此次奉余干县尊令,以队率身份带队来万年分都司报到的。 末将特摆酒为李公子接风,未料酒后余言惊动大人,请海涵!” 不想那人并未生气,呵呵笑着摆摆折扇道:“无妨、无妨,吾恰好在隔壁小憩,闻此高论正可下酒也! 敢问李三郎,吾有一问,可试与吾解惑否?” 李丹听这人一口一个“吾”字,微微向焦丛虎偏头,焦百户忙轻声介绍:“这位是饶州府同知、行江西右参政赵大人。” 府同知至少是五品文官,但有”行右参政“的头衔,说明他更有可能是从四品。 行就是兼任的意思,他这个行江西右参政是兼的职务,大约为方便府衙与省府之间的协调安上去的。 李丹听后心知,这人在府里并不是挑大梁,而是被人安置到这地方来,充当个上下、左右协调、沟通的可有可无的闲角色。 心里迅速权衡之后,李丹决定还是以他本职相称,赶紧后退半步躬身行礼,道: “学生李丹,见过同知大人!不知大人所言之‘惑’为何?学生愿尽绵薄之力助大人一、二。” 赵崇宪道声“叨扰”,不客气地走上前,吾吉忙起身为他让座,自己站到了兄长吾昆的身后。 “李三郎自余干来,吾闻朝廷对贵祖、尊父都曾有褒奖,可谓忠诚世家也。 然,本朝靖难以来,一直有三不和困扰,文武不和、南北不和、钱钞不和。 当今天下太平、江山一统,何以还有这许多不和?就拿你刚才所讲文、武之事来说,要平衡之,说易行难呵! 对此,三郎你可有什么说头、想法?不妨讲来做些酒后茶余的探讨。”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让吾吉后背上刷地冒出层冷汗来。 没想到这位竟知道自家前辈的事,李丹有些惊讶,马上拱手应答: “大人所讲这三件事,在学生看来背后都只有一个词:人欲。” 李丹话音落地,毕同知脸上波澜不惊,吾昆、吾孝和焦百户互相看了眼,吾吉却是后背上汗如雨下。 “人欲,怎么讲?” “天下兮兮,利来利往。”李丹说:“士农工商争的都是一个‘利’字。大人方才所说之三不和,也不外乎此。” “嗯?不对吧?”赵崇宪眉头微皱,手里的折扇放到了桌上。 “若说钱钞不和乃商贾因利诱导所致,我尚可认同,其它怎会与之相关?三郎莫不是要大言糊弄于我?” 那几位脸色都有点不对了,李丹却笑着再次拱手:“大人且听学生详解。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诚如是也! 三皇五帝时人只想吃饱饭,那有许多额外想法? 后来产出多了,温饱解决,才渐渐有了华服、歌舞、奴婢。疆土扩展需要管理,始有驭下之术、治国之道。 而这‘想法’二字,便是人欲。 我朝太祖以武而起,驱逐鞑虏、恢复汉家。但马上定国,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而治理还需文官体系来实施。 这时便有种情形出现了,所谓文进武退。 虽说历朝建国后都要经历如此阶段,但轮到自己头上肯定不好受、也不习惯,所以一向指点江山、攻城略地的武将受了束缚不高兴,这就是文武不和的由来。” “说得透彻,好!”赵崇宪手在桌沿轻轻一拍,脸上露出欣赏之色,催促说:“那,南北又为何闹不和?” “南北不和缘于历史,根子在地域差异。鞑靼人治下以北人为尊,贵于南人,那时便种下了隐患。” 李丹谢过后在他示意下坐了,继续说: “南北分界在秦岭与淮水。大致上讲鞑靼人退走草原,留给本朝的是气候无常、土地广阔、民少、乏粮,百废待兴的北地。 而南方比北地早二十年回到汉家治下,加之气候温和多雨水、土地肥沃,故恢复迅速。 如苏浙的丝绸、两湖稻米、川贵茶盐、云广的矿产、木材、宝石,还有广东海贸带来的香料和黄金,这些造就了南方的富庶。 太祖、太宗、仁皇帝三代圣君北伐完成统一,无论军中还是朝堂,南人多于北人。 较富有并更早恢复汉统的南人自觉扬眉吐气,看不上北人,而北人认为自己与南人无异,不该有科举人数上少于南人这种事。 这造成了朝堂上北人少于南人,话语权较弱时常处于下风,南北矛盾凸显。 虽然太宗高皇帝靖难后,这种情形稍有缓和,但自宣宗皇帝以来连续四科状元皆出于南,此风复盛矣。 大人自北地而来自有体悟,不知学生所闻是否确实?” “确实,确实!”赵崇宪连拍了两下桌沿,激动地问:“那钱钞不和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快快说来!” 李丹喝了口茶水,略一思索,开口说:“古时铜少且贵的缘故,地位堪比黄金。 商及周初,铜只在贵族公卿家中为铸造重宝、铭器使用,难以流通。 战国群雄并起,虽然礼崩乐坏、诸侯兼并,但疆域广大带来的是安全和交通发达,则商业繁荣,交流促进,铜遂为货币,信用天下。 秦汉后华夏一统,且产力进步,开发得多了,以铜铸半两、五铢,贞观及开元通宝,因其贵重专为天下流通之货币。 而唐以后经世动荡,中华之铜四溢流出者甚多。如至西域、东南各国,东入倭、韩,北入诸胡,故华夏所用遂告不足。 是以宋仁宗以纸制交子。 钞币此物其实早已有之,或言源于汉时契券、唐初柜票。 丹查阅古籍,知汉武帝令王侯宗室朝觐时必以白鹿皮币承璧而入,而皮币需先至内苑监购得,一枚直四十万钱,此为非金属货币之始祖也。 后来唐宪宗时,铜钱匮乏,各道禁钱币出境,京师商人想出办法,将铜钱寄放于诸道进奏院或节度使家中,换取票据再回各道凭票取钱,此乃‘便换’的由来。 前宋开国后设便钱务,以官办形式控制钱与钞之间的便换。 宋人因此受到启发发明交子,代替沉重的铜、铁货币以便携带和异地流通,兑换时每贯扣除三十钱为费。 宋仁宗设交子务,开官办纸币之先河。此后钞币开始大行,如鞑靼人发行的贯钞、南宋的褚币等等。 但无论如何,近世之一统天朝,为昔时六国疆土的数十倍大小; 另一面,贵重金属稀少、且不便于远程异地携带和流通;此二者乃钞币出现和发展的主要原因。” “嗯——!君真是说到根源上了,请继续!”赵崇宪说着抓起手边吾孝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所以,钞与钱其实并不是天生的对头,本来是相辅相成、互相依托的。之所以当今天下苦于钱、钞,乃因为人的缘故。” “啊?怎么是因为人呢?”赵崇宪没明白,手里的酒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钱也好、钞也罢,都是死物,而人是活的。”李丹笑道看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就如这桌上的盘子,完好无损地摆放是因为伙计端的稳、放置方法正确,它若是摔在地上了,那是人的问题,是伙计没用心做事,合该挨骂!” 众人明白了,都笑起来。李丹继续说: “太祖皇帝与鞑靼人作战,钱货不足赍赏将士,且延用敌虏钱钞有为人所乘之危,故而决定发行新币以代之,便有了我朝自己的钱与钞。 观宋代大行交子以来经验,可知: 一,钞印大额、金属货币辅之; 二,发钞有据、以金银为本; 三,官本流通、私印禁止; 四,总量有据、专衙督办; 五,钞纸专用,伪者必诛! 如今钱用不足而钞价日贱,民多怨言。 尝观邸报,有人以为应循古制废钞专钱,也有人以为钞贱乃民逐铜利弃用纸钞,宜开矿冶铜增产。 但学生以为这些说法都是以偏概全,未寻到事情的根源,且又未看清铜矿日益枯竭的现状,没有新办法一味复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从历史发展来看,纸钞兴起代替铜、铁钱币是大势,正如秦汉统一,五铢钱代替六国各种贝币和刀币那样。 既是大势,只可顺势而为,焉能逆流复返?螳臂当车,岂不可笑!” “说得好、好!”赵崇宪端起酒杯发现空的,正听得入神的吾孝连忙再次为他斟满。 见赵崇宪饮过,红光满面,李丹继续道: “纸钞虽然轻、薄,但它只要是官办发行,那就代表着朝廷体面、皇帝尊严和国家的信用,这三件事必须维护!而看当今,各地藩王多有印钞之权,形制、大小、颜色、用纸均不一等同,民疑而不敢用,或闻河南之钞于江浙则不收者。 此等钞币与汉初诸王铸币无异,何信用之有?若能流通乐用,那才是咄咄怪事!再有,钞发多少无人过问,诸藩兴之所至随意为之。太祖至今上登基,钞币只印发不回收,塞满天下,焉能不贬值?这又与开矿冶铜何干呢? 所以说,不是物自己有毛病,而是使用、管理的人没有尽心做事,导致物未能尽其用耳。这钱钞不和,根本上不是钱与钞之间的纠纷,乃是人没定好规矩,或者没有妥善利用的结果呀。”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兴致所致,赵崇宪喝得已是满面红光。 说着、说着,一偏头,李丹发现天色渐暗,猛然想起自己的人不知怎样了,赶紧起身告辞。 赵崇宪显然尚未尽兴,但知道他有公干在身不好久在此耽搁,且自己出来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只得起身一起出来。 相送到街口与李丹,亲切地执手叫着他道:“三郎呐,未料你如此年纪看世事这般通透,实在相见恨晚!也罢,吾记得你这小友了。如有来往万年机会,千万寻我再续今日话题!” “李丹记住了,多谢大人青眼。丹还要来万年交差、取纳文书,到时必访大人,还望拨冗相见!” 赵崇宪哈哈大笑,顺手摘下一只锦囊,连同里面的玉佩塞到李丹手中作为纪念,然后与众人作别,在家人搀扶下回身,兴冲冲地回府衙去了。 与众人告辞,吾昆送李丹回营地。焦丛虎还要回司里一趟,吾孝和吾吉相伴而行。 吾孝谈成一笔买卖心中高兴,又旁听了李丹与赵崇宪之间的对答,颇有感触地击掌道: “未料世间竟有这等人物,年纪轻轻却能将事事说得来龙去脉如此清晰。唉!看来读的书还不够,远远不够呵!” 说完没听到回应,转身一看,见吾吉还望着李丹走的方向怅然若失,便叫:“四弟,别看了,人都走远啦!” 吾吉这才慢慢移步过来,低着头说: “二哥,我本以为自己进学至今算得上聪明,今日见了李三郎,又听他说他家五弟竟已取得秀才功名,方知天外有天,自己真是个井底蛙也!” 说完他抬起头:“二哥我有个打算。正好现在学里休授衣假,我本打算两日后回家,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想跟着李三郎走这趟差,也不用很长时间,只要十天便回,不会耽误回家和学业功课的,二哥你看行不?” “这个……。”吾孝本想反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夫子们行差在外就没法顾及家里生产、生意,时间太久人心思归也容易出事,故而通常这种剿匪出夫子差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便会轮替,极少有延长的。 自己初次接李丹的生意,如果有弟弟在里面做个眼睛,可以对李三郎有更多、更细致的了解。他背着手仰面想想,然后对弟弟说: “明日一早你带上行李去找三郎,他若接纳,我没有话说。大哥那里我去同他讲。 方才李三郎也说了,他们带的草料、干粮最多撑十天,要求我把后面的补给送到戈阳,那里自有他的人接收。 所以十天后你便随我派去运补给的马车回来,不许耽搁,听到没?” “好好!”吾孝话刚说完,吾吉躬身一揖到地,然后转头便跑。 “诶,你去哪里?” “还等明早做什么?我现在就去追大哥和李三郎,晚上收拾行装,就不去和二哥告辞啦!”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章 飘香肉夹馍 “嘿,向我告辞的功夫都省了?你怎就知李三郎乐意带上你呢?” 吾孝在后面笑骂,却知道那小子跑这么远早听不到了,摇摇头,独自回店里去。 谁知李丹和吾昆都是练过武的人,加上李丹惦记营地里情形,两人脚下走得飞快。吾吉直到大营门口才追上他俩。 将来意一说,李丹便看吾昆:“我无所谓,反正跟着我们就是东跑西颠地受罪,倒难为你这读书人了。 只是……,要看你兄长的意思。父不在,兄为长嘛!你说是不是?” 吾昆听说二弟没意见,猜到他用意。低头想想向李丹抱拳说: “四弟借贵车队出去游历是好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只是这样一来,要给三郎你添麻烦了!” “咳,反正是马儿拉车,我有什么麻烦?”李丹开玩笑地说,但马上又板起脸来: “我队中可行的是军法,要求甚严,四郎能遵守?” “读书人么,圣人的话都能记住,军法有什么难?三郎放心,我紧紧地跟着你,你说怎样就怎样,绝无二话!”吾吉挺起胸膛说。 这个话不能完全让李丹满意,但想吾吉没有军旅经验,能说出这样话来已是不易,便不再废话。 叫他赶紧回去收拾两身换洗衣物,带上被子、雨伞和蓑衣,明早寅时到西市街“温家客栈”找麻九汇合。 吾吉一蹦三尺,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李丹看他的样子在后头嘀咕了句:“真是个孩子!”结果回头见吾昆憋不住地笑,才醒悟自己比人家也就大两个月而已。 各县的夫子队都集结在这座大营里,草草用木栅做成的营门一打开,里面的嘈杂和混乱扑面而来。 守营门的是行军司的兵,已经知道这个李三郎和自家百户的关系不错,赶紧有人带着引他到自家小队扎营的地方。 那小旗边走边赞:“头回见夫子队这么齐整的,居然知道围车阵、扎篱笆。公子您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将来必是公侯将相的福分!” 李丹哈哈大笑,说借你吉言。到营地赏了他一块碎银子。小旗乐得小眼睛挤成一条缝。 “公子您太客气,明天咱们一起出发,路上有事您尽管招呼窦三儿,小的义不容辞!” 说完屁颠颠地走了。李丹这才抬眼,开始仔细打量自家的营地。 战兵属于战兵营,各县派来的夫役属于辎重营。这地方叫西山营,本就是个四面环山的大校场。 因为宣宗皇帝三年起设万年行都司,常年监视矿区并为浙江提供备倭兵。 校场边缘靠山脚,建有整齐排列的营房,驻有一千八百余卫所轮替上值的军卒。 但这次护卫辎重营和他们大部分人无关,辎重营外自有个小营,安安静静鸦雀无声,那是负责护卫的三百兵士。 刚才那窦三儿和他手下都属于这个小营,据那家伙说带队官姓盛,是个出身北地的百户。 相比之下这辎重营就显出老百姓和军伍之间的差别了,营地里乱哄哄尘土飞扬。呼亲唤友的,大家吵嚷的,嬉笑怒骂的……。 各县来的人自然挤成一处,也没个正型就那么倚靠、围坐在火塘或躺倒在别人脚边,倒是热闹,却毫无组织可言。 在这之间独独有个异类,就是李丹这队人。 不但不吵闹、不乱走动,而且用大小车辆围了大半圈,剩下的部分用篱笆里外围了两道,木盾做门,门后左右各站一名持竹枪的守卫,带队伍长挎着刀站在二道门后。 往来的人打量着,却不敢靠近。李丹看这架势心想顾大和杨乙做不来,估计是麻九的主意和安排。 正想着,伍长挥手说了句什么,两道门先后打开,李丹走进二道门,见麻九同什长们已经在迎接,齐声抱拳道:“恭迎队率回营。” 李丹含笑点点头,说:“阿毛带回来的文书都看了吧?明早卯时出发,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寅初起身。”众人应了散去。 李丹同麻九、顾大及杨乙四人来到自己帐前,围着席地而坐。 杨乙告诉李丹过九峰黄钦已经归队,李丹点头看向麻九,得知他已经听说了火神庙的事,笑道:“既如此,我不用再讲了。 方才吾昆向我引荐了他两个弟弟,我已和吾家二郎谈妥供应粮草事宜,所以九叔不必再留此地,留下两位兄弟和吾二郎往来便可。 你明早等到吾三郎之后便带他和其余三人归队,做我的副率。我亲带的那什人就交给你了。” “那,三郎身边岂不是无人了?”麻九有些担心。 李丹摆摆手:“你忘了,我身边有陈三郎、书生、黑炭团和巴师爷。哦,还有过九峰和明早你带来的吾三郎哩,人是够用的。” 麻九这才放心了。李丹问顾大和杨乙:“你们可曾看见赵丞带的那队人了?” “他们在咱们隔壁哩。”顾大用手一指,气愤愤道:“南城那伙子牛气得很,咱们搭营寨也不来搭把手,都是一个县的乡亲,这样做也不怕让别县的笑话!” “有人想帮的,可被赵丞叫回去骂了,其他人就不敢再如何。” 杨乙冷笑:“反正,我看南城也未见得就是铁板一块!有几个人,譬如宋九一、秦酒户、谢豹子,我看那神情都不大服赵丞那厮。” “嘿嘿,不是铁板一块就对了。赵丞那狐假虎威的,没了将军和赵三在跟前,他还能耍出多少威风?” 李丹说完偏头想想,仰脸感受了下风向,点点头说:“等会儿叫火兵们煮肉汤、烤胡饼吃,我倒看看那队的成色如何。” 三人楞了下,转眼就想明白关窍,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话说赵丞带的那队人正吃干粮,喝的是打来的泉水,嚼的是自家的炒米。 忽然闻到一股其妙香味飘来,若有若无,似是……肉味。 众人莫名其妙,猜想难道是那位知府老爷家的公子在吃好的? 于是就有人叹息没有生在官宦家、命苦等等。听得宋九一不耐,喝叫闭嘴。 这时谢豹子悄悄凑过来道:“老宋,那小子一人哪吃得了许多?等天黑,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捞些回来,如何?” “豹子,你就这出息?好歹你现在也是伍长……。”宋九一撇嘴道。 “伍长怎了?伍长也不给肉吃。你看人家隔壁的,伍长可以挎刀哩!咱啥也没有,就算你老宋是个什长又如何?” 原来南城的偷看李丹练兵之后回去报告,赵家别的不学或者不愿意学,这伍、什的管理倒引进了。 谢豹子正磨叽,另一个伍长秦酒户凑过来:“两位哥哥,这、这啥味道?香得邪乎,我老远就闻见了。 你们谁知道他家煮肉干啥?里面放的什么东西?唉呀,这馋人的,像是百爪挠心。 要是热乎乎来一碗,再配上我家的桃花酒,那就妙极了!” 谢豹子恼火地推他一把:“去、去,人家这里自说话,你来搅什么?没的又把老子口水引出来了!” 正说着,忽听隔壁营里有人“铛铛”地敲打着喊:“开饭啦,第六什的兄弟们先来,列队、列队!第五什跟上! 每人一碗汤菜、两个肉夹馍,都不要急……!” 这边三个人全愣住了,手下人个个伸长脖子往那边看,有人轻声说:“娘诶,他们是所有人都吃肉呵!” 片刻功夫,车阵的两车间隙、车厢底下全是南城小子们的脑袋,个个都想看清人家那边吃的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大着胆子拉拉对方的衣袖:“兄弟,你们吃的……这叫个什么?” “肉夹馍。”那人简单回答,嘴却没停。 “这是丹哥儿教火兵做的,胡饼里头塞了卤肉和香菜,咬一口满嘴油。”另一人嘴里满满地告诉他们说。 谢豹子鼻头翕动几下,谄笑着求告:“哥呵,能不能给我一个尝尝?我不白要,咱俩换呗。” “不换!”对方看看他伸过来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豹子爱吃肉,可你能拿什么换?炒米还是山药?我才不要那东西!”说着做出鄙夷表情来。 谢豹子遭拒,大为羞愤:“嘿,安老二你个狗东西,爷求你还不给脸是吧?” “姓谢的你做甚?这里可不是你南城。上次踹小爷那脚,现在还青紫着呢。还想吃肉?你做梦!” 那伙计嚷起来,旁边几个同什的听到动静便围拢过来,南城诸人见其中有两三个挂刀的,连忙退散。 不料这时有人喝道:“你们这是做甚?都是同县来的乡亲,有什么不好好说,非要闹将起来?” 宋九一不好意思先跑所以落在最后了,回头一看是那宏升酒店的刘家二郎,熟人。 忙叫:“就是嘛,刘二郎说的是,都是乡亲有什么可闹的?” 说完嘿嘿笑着看刘宏升手里的两个馍,中间夹的肉块红亮油光,香菜碧绿可人。 “不就是两个馍嘛,没什么。”刘宏升大度地递过来:“老宋也是常来我家照顾生意的,今天我请客。来,拿着!” “这多不好意思,这、我吃了你的,你不就没有了?”宋九一喜得不知该怎么伸手,还是谢豹子帮他接了过去。 “我是什长,再去领两个便是。”刘宏升笑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明日就开拔,路上咱们还得彼此照应,哥哥你不要客气!” 宋九一心想都是什长,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看人家一身青衣,灰色发巾裹头,布腰围上还挂着口刀,打着整齐的绑腿,小臂上扎着臂缚(用带子缠住小臂及衣袖),看着那么地精神。 心里叹息着道了谢,一转头,谢豹子和秦酒户各捧着个肉夹馍正咬,忙叫声“偷吃的贼,好胆!”脱下草鞋朝两人丢去。 豹子和酒户撒腿便跑,宋九一在后头紧追。刘宏升看了微微一笑,拍拍手朝李丹的帐篷走去。 李丹等正围坐着边吃边说笑,见刘宏升走来,听他讲了前后,众人大笑。 李丹说这有个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几个人忙请他说说这典故。 李丹给大伙儿讲解一番,众人才刚刚明白,忽然听得隔壁那里沸反盈天。 站起来细听,像是有人哭喊。正莫名间,忽然那安二郎跑来报告:“隔壁在打人哩!”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一章 盛百户发财 “打谁?你说清楚!”宋小牛跳起来问。 “那赵丞发现有人受了咱们的肉夹馍,便发起脾气来。 现在正扒了老宋、豹子和酒户的裤头,叫他自家什里轮流打,要打他们每人三十军棍!” “胡闹!” “这还了得,明日开拔,三十棍打坏了可怎么跟得上大队?”陈三文但心地在旁说。 “三郎,要不你过去管管?” “是呵,都是乡亲,打闹、斗气是回事,打坏了甚至伤到性命,那可就麻烦了!”杨乙不忍地碰碰李丹袖子。 “等等。”李丹轻声说:“即便我出头,也要看时机。县尊没说我俩谁说话算数,我也只能劝解,他却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他敢不听!”顾大急了:“赵丞那厮不听就揍他个丫头生的!” 这时,忽听有人高叫:“用力,给我狠打!听谁的话你不懂呵,找死!你们谁再敢私底下跟那边来往试试,就照这个例子!狠打!” “妈妈的,这是说给老爷们听呢!”顾大挽起袖子来,李丹立即瞪了他一眼。 这时隔壁的呼痛声更响了,伴随还有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噼啪”声。 安二郎去看看又跑回来:“三、三郎,他们把人拖过来,就在车厢边上打呢!” 众人顿时跳起脚来,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李丹看向宋小牛:“你这个镇抚做什么用的?还愣着干嘛,召集人守住所有出口!” 小牛吹响警笛集合自己的人手,分派他们守住各出口,不许本营人出去。 正闹着,忽然隔壁没动静了。 “坏了,不会是把人给打死了吧?”张钹说完,巴师爷“嘘”了声:“我好像听见有当官的来啦!” 不一会儿就听见篱笆外有人说话,当班的伍长跑过来说:“队率,来个当兵的,说什么百户请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马上来。”李丹看看众人,压低声音说: “辎重营里虽然有各县自己委派的队率、队正,可最大的官儿是本营的司马百户。你们都安静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要是百户被惊动了,兴许今晚便不会出大事。”说完摘了腰刀独自出来,说“我是余干县队率李丹,可是百户召见?劳烦军爷带路。” 盛怀恩盯着眼前趴在地上这小子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饶州府七县(浮梁、鄱阳、乐平、余干、万年、安仁、德兴)共来了千二百号人应役,这护送、弹压的责任都在自己头上。 镇抚司说是给自己三百兵,实际只有两百二十人,还是来自三个卫所。 他满肚子不高兴,又担心这么多人乱哄哄地万一炸营、闹事可就是不小的麻烦。 眼前这姓赵的满脸的不在乎,从穿着上看就知道是哪个大户派来的狗腿子。 盛怀恩觉着这就是只躲进壳里的王八,既叫人恨得咬牙,却又让人顾忌,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动手,整治这差点给自己捅出篓子来的王八。 这时旁边有个小旗叫窦三儿的给出了个主意,让他眼前一亮。 抬头看看旁边这座有点模样的车营,惊讶之后眯起眼睛,命人去将隔壁的李队率请过来。 果然,一说这个话,那跪着的赵丞立刻脸色就变了。 “草民李丹见过百户大人。” “免礼。”盛怀恩欣赏地上下打量下面前的少年,黑红的脸膛上露出笑容:“真不愧官宦后人,好个仪表堂堂的少年公子!” 李丹忙谦逊一番,听他继续说道:“本将晓得了,贵县将人手分为两队,大约担心你年少之故。” 这话有点失礼,还好从这位武官口中说出来,李丹笑笑没有作答。 “我却觉得没有必要!”盛怀恩看眼地上的赵丞: “这狗才耍威风、打伤应役的夫子,还好本将及时赶来制止,不然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公子你说,此人是留、还是不留呢?” 听他这么问,后面围观人群里的陈三文心里“咯噔”了下。 “回百户大人话,我二人分掌两队,奉县尊令前来报效,本该同心协力办好差事。出了这等事甚是遗憾,若大人行军法斩了他……,” 赵丞身子一软,趴在地上哆嗦起来。 “此人不通法令,就是个混子,没得让人说大人不教而诛,倒有损您威名,实在不值。 若是打一顿,不但昭毅将军脸上不好看,且更少了个出力之人。” 听了李丹的话,盛怀恩立即明了那小子背后是谁家了。 他做沉思状一手扶刀柄,一手捋着他很得意的长须,问:“嗯,公子言之有理,那你的建议是……?” “他打伤了人,无论什么原因,只要未经大人许可都是不应的。为此,该罚! 受伤者怎么也要经历个三、伍日才能恢复,这期间药治、延医、吃喝都是无端生出来的花费,罚他出了也是该的。 再者,惊动全寨差点引发大乱子,官军不得不出面弹压,更该罚。 此三罚定个数目让他自书认罪、纳银自赎,本案就此具结。大人以为如何?” 盛怀恩眼珠一转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公子挺不错。还以为他会让自己也揍他一顿,不想竟从屁股上还能挣出钱来! “很好,很好!”他鼓掌道,拿了认罪书有证据在手,不但这小子背后的东家无可奈何,而且别人对自己拿到的罚金也就不能置喙了,妙呵! 盛百户看着李丹越发喜欢,心想方才窦三儿说他下午与赵同知在四海楼吃酒我还未敢全信,现在看来许是真的? 若如此,他叫我发财,我却也该投桃报李。 “那要罚多少呢?”他朝李丹看去,见对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吃了一惊:“一百两?” “啊?”赵丞吓得抖成筛糠:“小、小人身家都不值百两呵,求大人开恩!” “这个……,他可能确实没那么多。”李丹心想我伸一根手指当然不是一两,可你也不能喊百两这么黑吧? 他本意想说十两来的,可这众目睽睽下不好比划,没想到盛怀恩又误会成一百之数了。 “那、那你能出多少?”他干脆问赵丞自己。 赵丞已经瘫软得抬不起头来,好容易伸出一个巴掌。 “五十两?大人,他说五十两。” “好,就五十两!” “大、大、大人,小的手里没、没……。”赵丞心想我这是五两呵,哪来的五十两?他哭丧着脸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直打磕巴。 “没现钱不要紧。”李丹拍拍他:“看在同乡份上,我替你作保,缺多少先帮你垫上。咱们把今晚这关过了再说!” “三郎真是义薄云天呐!”盛怀恩心中大乐,高叫:“窦小旗,你押上这厮去文书那里写字据。” “大人,不用那么麻烦,草民营里有位陈管事就能写,写好了我这个保人也就顺便画押。” “好、好,就去你营里。” 两人一唱一和、一买一卖,地上的赵丞成了砧板上的肉,被窦三儿拎起来扔给两名手下架着去李丹帐篷,叫来陈三文,支起小桌和胡凳,刷刷立笔写就。 双方都画押、按手印,赵丞交了五两现银,余下的由李丹垫付,赵丞完差后一并归还等等。 这边顾大、杨乙诸人都出面做证按了手印。 李丹便从临走前姨娘叫针儿塞给他的那沓银票中悄悄取了五十两递给盛怀恩,盛怀恩不肯收只同意拿一半,李丹说我这里有他刚交的五两就够了。 推来推去盛怀恩收下四十两,然后清清嗓子宣布:“你两家不要分着了,我看三郎很能任事,你都接过去吧!” “既是本县县尊安排,还是分两队。大人如信任,草民一体替大人管着就是。” “好、好。”盛怀恩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那三个被打伤的夫子……?” “大人放心,都是同乡邻里,延医、用药等草民焉敢不上心?都包在我身上!” 盛怀恩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话。 要知道这千二百人途中若发生病死、逃亡等导致应差人手减少,到了军中他要担责任,甚至会影响升迁的! 所以他才在得知有人被打之后,第一时间带手下赶到了现场。 大队人马行走在山道上,虽然只有千五百之数,却迤逦出快两里地去。 宋九一他们三个都被抬上了马车,趴在车厢里闻别人的脚臭滋味不好受,可毕竟比走路强多了,还能和车上的人说话闲聊,多少减轻了些苦楚。 “唉哟!妈妈的,赵丞那只王八,等老子好了定将他按在水缸里炖成泥!”一阵颠簸让谢豹子破口骂道。 “行了吧豹子,你也就是说说。”张钹冷哼一声:“天香楼那回你们打断小爷胳膊,还不是赵三一句话就个个奋勇争先? 那赵家人在你们眼里就和祖宗似地,你敢炖谁?”谢豹子听了没脾气,不吭声。 “咳,其实这赵丞算不得赵家人。” “嗯?怎么说?” 宋九一挺得意:“我跟你们说,这事儿知道的人少。 那赵丞本姓郝,他父母成亲第三天被将军府的赵胜撞见,硬说自己先下的聘礼,带人去抢了他娘回家。 郝家惧他背后有将军府,屁也不敢放一个!后来就有了赵丞。 论辈分他是赵三的叔叔,可家里人都觉得他不是赵家血脉,对他不冷不热地,这小子就成了赵三的跟班、跑腿儿。” “哦——,要这么说,还真不见得是谁的崽。” “对嘛,你想三天呐,万一郝家那老哥一箭中的……。” “哈哈哈……!” “他们乐什么呢,笑成这样?”前边车上的李丹纳闷,众人也不解,因为隔着几辆车听不见,反正大伙儿保持着高昂、乐观的士气便好。 到戈阳两百里路,一半在山里,过乌家寨便没了山进入丘陵,再往前出狮子关地势豁然平坦。 因为前面有火神庙那档事,又有巴师爷说可能还布置了其它几路,李丹担心着埋伏别的幺蛾子,不料出了山竟是平安无事。 坐在一起分析,巴师爷说:“估计对方在各路上都是安排少数人骚扰,也没想着害人。 咱们上千人这么浩浩荡荡地走,小股人马躲还来不及,哪敢凑上来生事?” 李丹等想想也对,便暂时先把此事放下了。 只有久经战阵的麻九,每天宿营的时候仍悄悄收紧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队伍的左手边出现葛溪,说明已进戈阳地界 。 盛百户看着对岸的村寨和炊烟心中稍稍松口气,看来战火尚未蔓延至此,官军还控制着局面。总算这两百里就要走到头啦!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二章 韩守备诉苦 戈阳这地方属于广信府地界。它三面皆山,南北高中间低,是戈阳江(信江)、戈溪和葛溪的交汇之处。 因水陆交通便利,分都司便将前线平叛大军的粮草转运地放在了这里,并派一名守备武官率千余兵及近四百库丁把守在此。 行军司在这里还放了断事、照磨吏员各一名,负责管理出入账目、调动运输夫役人手。 应差的夫子们照例是不能随意进入大库的,因此在西港内靠北的滩头寻高处扎下大营。 这地方好处是离葛溪水近,随时可以跳进去痛快洗个澡。 要知道戈阳这地方是盆地,这时候虽然已是夏末,却热得出奇,人坐着都直流汗。 大营依旧乱糟糟地,本地人都躲开绕远了走,只有个别胆大的凑上来卖寒瓜(西瓜)、甜瓜这类赚几个不起眼的钱。 刚把营地扎好,李丹便去找盛百户,说自己有行军司魏千户托带给韩守备的信,故而要去守备衙门走一趟。 盛百户吓了一跳,连忙说自己也要去衙门领付文书哩,一起去呗。于是二人各骑了匹马,相谈甚欢地走进戈阳城。 递进之后盛百户先被叫进去问了几句,交换文书,然后韩守备便命一名中军旗牌出来请李丹到厅上说话。 让座、上茶,问过几句,又看了千户的信件,韩守备惊讶这小公子能得到众人如此高的评价,且纳闷为他说好话的几位和自己一样都是北人。 方才盛百户也赞叹不已,说他巧计应变,协助自己平息了事态,且在路上不动声色地稳住了队伍。真是后浪推前浪呵! 他觉得李丹心里似乎没有对北人看不起的想法,兴许和他自生在山东有关,又或者年龄太小无此感受? 不管怎么说,韩守备这时手边正捉襟见肘人手不足,如今来了这支生力军并千余民夫,他却要好好利用。 大家越聊越熟络,越聊越近乎,话题逐渐转到现下的战事上。只见韩守备种种地叹口气,盛百户吃了一惊,忙问: “可是前线不顺,致使大人心忧?” 韩守备看上去比盛百户大了十岁,河南洛阳人。 老军伍了也圆滑许多,自然不会说什么“官军作战不利”的话,反而摇头道: “非也,我军控制上饶,已将前线稳住。叛逆的矿匪虽众,不能前进半步。 然而我手里人手不足,粮草转运只能靠水路,运力有限。于参将多次催促,无奈在下巧妇难为呵。 贤弟你瞧,我这胡须都愁白了几根也!” “戈阳有江面水道,自可事半功倍。虽是逆水上行,也不致使大人愁困如此吧?”盛百户不解地问。 “贤弟有所不知。矿匪娄自时部占了青溪镇,发觉我军要害,便沿桐水而下数次进入戈阳江,截击我输运粮草的船队。 七、八日前林百户押送途中再与之遭遇,猝不及防下林百户坐船被撞,他本人落水。 若非随行亲兵拼死打捞,他这会儿已是江鱼腹中之物矣!” 盛百户听了不忿,将桌子一拍!道:“撮尔小贼竟如此猖狂,敢与朝廷大军相抗!” “他那伙里有个头目叫什么游三江的,不仅水性好且极狡诈、凶悍。 他又是本地人,熟悉情势、地理,故而截断了水路的辎重输送,为害甚大!” “这……。”说到水战盛百户也没脾气,他是个北人不懂这个,眨巴眨巴眼睛问:“那大人没有什么好的对策么?” “对策倒有,所以我向分都司请援,欲走北岸陆路输送。只我手下三位百户已倒下两个,苦于无人能为我分忧耳,奈何?” 盛百户听了精神一振,走陆路就不怕了!他马上表示:“大人如觉得下官尚可堪用,请发下行令文书,下官为大人走这一趟!” “哦,汝可有信心?真若如期送到,这可是大功一件!” 李丹在旁边冷眼看着,瞧盛怀恩热血倍看想要拿这场功劳的模样,心想你去不会把我拉上吧? 刚这么想,就见他目光热切地看过来:“公子以为如何,愿与盛某同去否?” “兄长少耐,韩将军驻守此地比你我熟悉敌情、民情。咱们且听听大人有何妙策。 所谓谋定而后动,既定下来走陆路,可是大人知道这北岸还是安全的?” 听李丹称自己为将军,韩守备心中受用。 守备这职位顾名思义就是你守在那里防备敌人的意思,换个说法是在后头押粮运草忙后勤,至于杀敌的大功劳你别想,若是打赢了有你份好处,打输了跟着一起挨板子,典型不受人待见的位子。 他一个北人转调在这南方湿热地方本来就苦,还要受气坐这冷板凳,为的就是依兵部规矩,北人往南任职满三年升一级。 守备升上去是游击,那才能说是正式迈进了将军们的行列。所以现在被称将军他很高兴,毕竟是个好彩头。 “从开仗到现在叛军没踏上过北岸,”他得意而神秘地告诉二人: “因为这边派驻了游击杜伍带的一个游兵营大约两千人,往来巡视从戈阳到广信的江右防线。 其后又有兴安县千余驻军做后盾,故而敌始终不敢渡河来袭。” “哦,我说怎么来时见人民耕种如常,毫无战乱惊慌之态呢,原来如此!” 盛怀恩点头,又问:“既然这样,那为何先时不走北岸陆路,而非要行水路输送呢?” 李丹微笑说:“必是陆路转折蜿蜒,用时费力之故!” “诶,三郎所言正是。”韩守备用手点道:“这时节江水宽阔,深足以行粮船,且无大波澜、跌宕之所。 水路虽逆行,但行船三日内可达,陆路安全,却要走五日。 故当初军议时定下了水路转运的命令,却不曾料到矿匪竟与本地无赖勾结,虏获青溪镇大批商船加以改造用以袭我,水路遂不通矣!” “明白了!”盛怀恩大腿一拍:“虽如此,在陆上作战,我却不惧他!三郎以为如何?” 这话真叫人哭笑不得,李丹心想你这傻瓜,两千游兵如何能封锁几百里江面?可这话又不能当着韩守备说出来。 低头想想,拱手道:“草民有三问,忘大人解惑。” “三郎不必客气,请讲!” 这时候韩守备也瞧出来了,盛百户屡屡邀请李丹,要么是他真心要和这李家三郎同取一场功劳,要么是李三郎有什么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地方。 然而这于己无关,他只要两人答应并且平平安安地将粮草送上去即可。 “先请问大人,准备输送物资多少,遣人员几何,走哪条路往上饶?沿途可有军队护卫、接应?” “上饶城外乱民、叛匪不少,参将大人坚壁清野及时,共收拢军士八千人入城,又有团练民壮四千人相助,城池可保无虑,但粮草不足。 后来虽三度设法补充,由于矿匪的阻拦,抵达者不多。 现在城里军民用粮、马匹草秣加起来仅够不足一月之用,而朝廷援军尚需半月准备才能出发,抵达将会是一月后了。 故急需再增补粮一万八千石,草料、豆粕两千八百石,还有酱、盐各十石左右,火药二十石,火铳六十杆、虎蹲炮六门,甲胄两百副……。”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两人脸色,瞧见盛百户脸上渐渐变了,李丹还不动声色,不由心里暗自称奇。 “呃,北岸到广信县城的陆路有两条,老鹰岩那条比较险峻不可取,我看还是走灵岩寺比较妥当。 如果定下来,本守备即刻修书,请广信县派兵到枫岭关接应。” “大人说江岸有游兵封锁,但难免小股之敌流窜。倘若遇敌,情急之下以盛大人所部人数恐难抵御。大人有何先手着落么?” “不难,我意设输送营,以盛百户为把总,为汝补充三百兵丁,满编五百人。 敌少则战,敌众则护卫辎重徐徐退回兴安城中,如此足以保全!” 李丹微微点头,问了最后一句:“灵岩寺这条路路况如何,大人可清楚?能走马车么?” 他这一问韩守备和盛百户都明白了,李三郎是想尽可能使用车、马运送。 “这条路是官道,即便最窄处也可并行双车。目前为止,戈阳与上饶之间联络全靠驿路骑传,道路尚且畅通并无匪情报告。” “这是官道?那也有驿站罗?”盛怀恩忙问。 “没有驿站,自设立分都司之后,就有了急递铺。从西向东,有横峰、司铺和枫岭关三处接力。 两头不说,司铺堡也不小,有铺兵和递卒五十余人。”韩守备说完,看看他俩的神色,笑着说: “任务固然不易,二位说说需要些什么,本官尽力相助!” “如此,还算好些。”盛怀恩出口气:“首日宿营横峰、次日司铺,然后就到枫岭关,安全上问题不大。 关键是运力,这么些东西可怎么运?肩挑背扛肯定是不行!”他说着看了眼李丹。 “盛大人说的是。”李丹便接口道,他心里算算,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两万多石,饶是有五辆新造的大车,每辆最多也只能装二、三十石。 运力上差得远哩,这可怎么好? “要安全、迅速运到,即便戈阳集结有各府派来的数千民夫,靠人花力气怕也很难做到。 要征集牲畜、车辆,恐怕还真得请韩大人相助才行!不知营地现有的车、马集结起来能有多少?” 各地派来的民夫里,不止李丹带了车、马。 朝廷规定出一部人力车可以当两人之数、牲畜脚力折合三人、畜力车更是可以按五人出役计算, 所以有些富裕家庭只出车、马用以顶替人头儿的,只不过这种情形不多而已。 韩守备是主官,对现下营地里人数、车辆、牲口数量等情形再清楚不过。他立即答道: “如今大营里有畜力车三百六十七两,驮负牲畜千七百余头,人力车二百四十三辆。 我知道这个数远远不够,而且要防别处使用不能都给你们。唉,这才是最让人发愁的地方呵!”说着深深叹口气。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三章 六马串行车 “这是上饶来的命令?可有限期?何时来的命令?”李丹这时也开始明白了,原来韩守备接到个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故而见到他俩才如此热情。 “唉,实不相瞒,这是前日上饶送来的急令,说要二十日内办齐。如今又不是只有上饶一地需要补给,我哪有分身之术? 原想着走水路三个来回就能办到的,谁知水路又被断了,还折进去两百士卒,失了千石粮秣。所以如今只剩下走陆路这个办法。” “可……就算你老哥把所有人、车、马全用上,一趟也只能运个三、四千石,哪里来得及?” 盛怀恩虽然算不清账目,可大概数量他还是能估摸出来的,顿时明白这件任务的难处了,不由抬眼看看李丹。 李丹瞧瞧有些打退堂鼓的盛百户,又看看韩守备,这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嗯,大约急得睡不着觉啦。 要说两万多石的东西,放在几百年后兴许也就是几十辆重型货车的运输量,可在那个年代来说,这是个瞠目的数字呵! 确实,如军中原来的计划水运最合适,一条沙船几百石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在陆地,自己新造的大车也只有五辆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韩大人可有地图?还有,有没有最近走过这条路的军士,我想请来问话。” “有、有,昨日便有来送催促粮草书信的人,我派人去叫。”韩守备很快找来那军士,又找来地图。 李丹一问,听说他是参将府派来的,便以韩守备赏赐辛苦为名给他二两银子,然后问他这条路上的路况。 这军士一高兴,又见这位小公子平易近人,便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哪里有溪水河流、哪里有桥,上下坡、野店、民居,山坡、谷地甚至树木稀疏都仔细说了。 李丹要了些纸张,掏出铅笔边听边对照舆图,一边在纸上画出地图和标志,甚至还有等高线。 最后很满意地送他到厅外,转回后见两个军头都趴在他的草图上看得极认真。 “三郎这图画得好,极细致精密!” 李丹对韩守备笑笑:“草图而已,我今晚回去重新整理、绘制,副本也送大人一份。”说完看眼盛百户:“任务虽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哦?三郎有何妙计?” 如做为负重驮畜,一头骡马大约可负两百(骡)到两百五十斤(马)货物。可套上辕车,却有能力拉八百(骡)或千二百斤(马)。 如果是双驾(两匹)则能拉千五百斤(骡)或两千五百斤(马),利用效率大为提高。 李丹把这个道理给他们一说,俩人全乐坏了。 “哎呀,李三郎真是学富五车,佩服、佩服!”韩守备连连作揖:“韩某受教了。” “但是……,三郎,普通马车最多只能装载七百斤,上千斤的重车少而又少。你说的双驾,恐怕只有你那里才有!” “哦?原来自渊也带马车来了?”韩守备已经改用表字来称呼李丹,以示亲近。他现在的希望可都寄托在这个十五岁的小公子身上呢! “只有五辆,杯水车薪。”李丹躬身,又说: “不过盛大人所虑,我有办法解决,只要两位大人给学生调拨足够的人手,还有木匠和铁匠。” “这个好说!自渊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韩守备迫不及待。 李丹的主意其实很简单,给所有双辕马车的前、后辕头各加装两个铁环。 然后四辆双辕车首尾相连,后车辕头环与前车辕尾环之间用开口铁环衔环相连,则四车串行; 首车辕头环下加挂两长杆,则可改双驾为四驾(前后各一对,共四骡或驷马); 两车间铺设木板并加高、加固厢板,四车可装载四千斤。 如在最后加装第五辆,车辕尾环与前车辕尾环相连,利用朝后的前辕可以反向加挂两头牲畜,这样前拉、后推,五车装载五千五百斤没有问题。 “宿营、警戒或战时,摘开铁环即可排成车阵。 刚才我问过那位兄弟,如果真如他所说,这趟线除去凤栖岭那段有过河、爬坡外,其余道路均比较平坦,没有崎岖坑洼,也没有陡峻山路。 那么这样串在一起行走,一次性运到,又快、又省力,十天左右就回来了,不耽误别处补给。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李丹画了一幅串行的六畜车图给他们看。 “好主意!”见韩守备看自己,盛百户伸大拇指说。 “可……,本官没有四百辆双辕车呀。”韩守备心中赞叹,忽然想起个问题。 “这个不要紧,改装很容易,甚至可以将人力车改装并利用。 之所以和您要木匠、铁匠,就是因为我带了有马车行的匠人,咱们可以众人动手立即改装。” “是呀大人,反正那些人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都干活呗!” “好!”韩守备下了决心:“你要多少人手?” “城里的木匠、铁匠、车行伙计和师傅全部召集,营里人手分两拨,一千人去帮师傅们干活。 再拨一千人沿着这条路就往凤栖关走,一路修补铺垫道路、加固桥梁。只要路修好,这边行进得就快。 我看,改装花五天时间足够,第五天必须出发!” “多少人随行呢?” “每车安排两人护持、推车,再加上车夫、马夫,随行匠人,有一千二百人足矣!” “我给你一千四百人,车辆也凑足!至于牲畜,我尽量去找,实在不行就地征用些牛吧。” 李丹想想,只好点头同意。有牲口就比没有强,何况畜力的使用上他还打着埋伏,问题应该不大!三个人又商议一阵才散。 军情似火,酒饭也顾不上了。 韩守备赶紧找那落水的倒霉蛋林百户(现在戴罪立功中),叫他点齐千二百民夫和百来个兵丁去修路,又急匆匆地找人写文书、下乡镇征发牲畜。 盛怀恩得回去和自己那两百人解释、安抚,说明有了新差事暂时不能回万年,还得帮着弹压民夫大营以及分派答应派遣给李丹的教官等等。 余干,李府内。 长景悄没声地走进来,待李肃漱过口,将水吐进丫鬟捧着的水盂里,然后接过一方帕子揩抹干净,这才轻声说:“老爷,南边有信来了。” “嗯?怎么样?” “呃……,他们从万年出来随着大队走,上千号人,又有官军押队,故而……。” “哼,就是说又没成呗!”李肃撇嘴,丢开帕子:“真是运气好哇,火神庙没拦住让他进了万年,结果倒成鱼儿入水,再抓都难了!” 他搔搔鬓角:“那现在人到哪里了?” “他们去了戈阳,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啦。” 李肃翻翻眼皮:“戈阳有守备衙门,恐怕更难做手脚了。” “老爷,我有个想法。” “说说看。” “他们是去应差的,不可能总趴在城里不出来对吧?所以小人已经派了人手去戈阳。” “你派人进戈阳?这有什么用?”李肃不耐烦地问。 “老爷,我们有个弟兄……和铅山水匪游三江是邻村的同乡。 那游三江跟了矿匪娄自时,是他手下最信用的大将。听说前几日在桐水与戈阳江交汇处,设伏破了官军的运粮队,如今红的很!” “而三郎,正是去戈阳运送补给的,对吧?”李肃嘴角微微扬起,挥挥手:“赶紧去办。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过!” 戈阳,城西辎重民夫营地。 回到营里,李丹将十二个什长叫齐(包括南城的六个),将守备大人的指令文书给众人念了,然后说: “弟兄们,这大营里虽有饶州、南康、建昌、抚州、临江、吉安六府集结在此的四千多人,但这次只用一千。 我向守备府请了大令明日起在营内募集人手,去的人立即开始在河滩上训练。 训练的内容有两个部分:体能、队列,北城的兄弟都知道。 明天南城的兄弟也参加训练,训好了做伍长,伍长升什长,什长升队正,跟不上的去赶马车、做伙夫!” 他带着笑意看看宋九一等人发亮的眼睛:“机会我给了,看你们自己!” “哎,三郎,啊不,队率,那咱们北城的呢?”张钹叫道。 “做教官!每个队员训二十人,每个伍长就要负责一百人。 七天之内得叫所有人换个精神,能听笛哨锣声,识别本部旗号,分得清左右。”提完要求他让众人回去做准备,拉过麻九轻声道: “九叔,我和守备要了些刀盾、枪矛,还有三十副弓箭。 你那什除去要训练刚才我说的那些,还得负责练出两百护卫,让过九峰帮着你,他另外挑会弓箭的专练三十名弓手。” “那……城里的事情?”麻九问。 “留下两位兄弟、加上陈三郎和吾四郎料理。这次有些凶险,他们留守吧。”麻九点点头,李丹又说: “我今晚写封信,等要来盛百户开的路引,你叫阿彪连夜骑马回余干,把信交给韩师和朱庆,让他们知道这边的情形。 哦,还得替陈三郎捎信给他父亲。” 然后他让毛仔弟去叫几个人过来。 先进来的是赵敬子,进来就瞧见李丹正指挥人在他帐篷里垒石块,然后搭了三张木盾在上头。“我说队率,你这是……?” “别叫队率了。”李丹笑着指指旁边马扎上搁的一卷纸:“刚才守备衙门派人送来的,临时任命了个防御的差事。” 那韩守备也就是个五品千户,守备是他的差遣职分但不是官衔。 为了让李丹给他做事,必须有个称谓,所以就给了团练防御使的头衔。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四章 司铺所遇警 “哟,那是升官了?恭喜、恭喜!”赵敬子连忙拱手。 “别废话,快过来!”李丹笑着拦住他:“叫你来是帮我临摹这图,要三份,需送到衙门备案的得十分仔细。” 他说着掏出自己那张草稿来,刚递到赵敬子手里,就见陈三文进来了,忙指指这临时搭的“桌子”说: “献甫(赵敬子字)你就在这里画,别拘束。”说完转过头来摸出另一张纸递给陈三文:“你先看看这个。” 陈三文看第一眼就把嘴张得老大,扭脸瞧李丹正冲他乐: “怎么样?拿回去琢磨、琢磨。 这大营里有四百辆车得改装,马上城里的所有木匠、铁匠、马车匠都要来,就在大营北侧开个厂子,现地改装、现地编号。 你来负责这事,我把吾四郎也派给你,你从工匠里再找两三个德高望重的做助手。 那受训练的一千人每天去你厂里做三个时辰的工,七天内必须完成!” 陈三文恍恍惚惚地出去,李丹回头看赵敬子还捧着草稿愣在那里,问:“怎么了,有看不懂的地方?” “这、这是什么?” “哦,我先讲解下。”李丹说完给他指着讲解了道路、河流、等高线、崖壁、树林、房屋等。 赵敬子惊异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伸手去抓笔了。其实他心里在嘀咕,这小子脑袋里装的,都是谁教的啊? 做一天四分银子,对工匠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韩守备找了当地县令恳谈,听说银子由守备衙门出,县令立即派人将布告贴出去。 很快开始有人报名,门前迅速排起长龙。 但牲畜和车辆难办些,县令跑去守备府讨价还价花去不少功夫,主要是一天四分的银子太少,老百姓很难响应。 最后韩守备把牲口价格提到六分,大车则借用提高到日给一钱银,若有损失,牲口和车辆都照价赔偿。县令这才同意了。 即便如此,过了三天大车才收集够数。牲口更麻烦,连牛算在内,到第七日离预计数字还差六十匹(头)。 好在林百户在兴安修路时征集了一百多骡、驴,李丹同意实在不行就调用一部分他们手里的,现在差些不打紧,马马虎虎能上路即可。 到了第七日,还有三十几部车没完全改装好,但大队不得不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盛怀恩带着两百本部官军刚出城北门,恰好苏偏头和韩四这两伍赶着两辆簇新的马车到了西门大营。 李丹一见他俩大喜,忙叫挂上收藏在车厢底的两根备用辕木取出来挂在铁环上,现场改成驷马车,将剩余物资尽量装车出发。 “你们也不用太急。其它车改好后,再派二十辆来追我们。十辆装牲口饲料,十辆空着做备车。 其余留在大营调用即可,记得把文书交给守备衙门。” 李丹在调用车、马、人员的文档里画过押交给陈三文,又留下一伍竹枪护卫, 然后上了枣骝,带着这两部车和刚改装完的八辆车(全体十二天的口粮,军士发放十成,民夫六成),后面还带着四十匹备用骡马,及赵敬子、黑老四去追大队。 路上他才得知,苏偏头是被杨大意派来送这两辆新车的(还有四匹马),而韩四则准备来替换最早离开的麻九那伍(但他不知道这个伍已经被拆开)。 他俩在贵溪遇到往回赶的李彪,听说这边正要出发,便连夜行路终于和队伍汇合。 “你两个来得及时,就留在我身边做亲卫吧。”李丹这句话让两人既意外又感动,没想到自己这样低贱的人能做李三郎的亲卫,顿时胸都挺起来了。 因为是第一天,队伍走得不快,但空手跟车总比挑担负重轻快许多。 加上这段路开阔、平坦,当晚他们就已经过了兴安县城,从北关外经过抵达东边塔山下的横峰驿,在距离不远处落脚扎营。 盛怀恩(盛把总)进城去拜见县令,营外有护军布防、巡逻,李丹安排营内众人饮食、休息。 这千二百人,李丹分了前、后、左、右四营二十个队,每队六十人(五个什)。他自己带饶州人和南康人组成的前营。 左营营正是吉安人萧万河,二十七岁,传说是帝胄苗裔,祖上南宋时做过太常寺少卿,家族在当地很有威望。 抚州人推举了右营营正周芹,这人三十出头,看上去寡言少语,据说在汝水的水上人家中享有侠义盛名。 后营营正是来自建昌府的印书匠潭中绡,以仗义疏财闻名。他的人里有半数是银矿矿工,战斗力应该较强。 各队的队正由营正自己任命。前营五位队正是顾大、杨乙、宋九一、张钹和刘宏升,顾大和杨乙是左、右营副。 麻九任督导总管带护卫队和弓箭队,他把巴师爷放在司务位置上,赵敬子成了类似参谋的角色。 黑老四不好安置,李丹把他留在身边先做个侍卫。 扎营是老戏法了,就按余干教官们教的,用竹桩篱笆。 吉安人还发明出在竹杆上砍个口子,用另一根削过的杆子顶住,在地上做成支撑的办法,很快大家都学会。 各营还学会了削竹为兵,营里出现大量竹枪,第二天行军时翠竿成林,颇有些壮观。 麻九从自己教的护卫里选了二十名给宋小牛做镇抚,黄钦的三十名弓箭手骑着骡子走在两翼注意观察和保护。 李丹身后除了十个骑着骡子前后传信的传令,还有张钹手下两什背方形木盾,腰间挂刀背后插着短斧的刀斧手。 这是帮灵活、胆大的伙计,是全队的突击队,专门应付最难的情况。 麻九爷手下的二百人没想到出趟民夫,居然有机会持枪挎刀,今天个个昂首挺胸走得都很有气势。 没想到宿营后别人可以休息,他们却还要在营门、篱笆、大车的后面站岗、巡视。好在没人敢和他们开玩笑,只有敬而远之。 其实小牛带的镇抚们最累,不但要分班巡视,还得调解各种纠纷、弹压情绪不稳者,这活儿比站岗可辛苦多了! 第一夜过去,次日再宿营就熟练得多,不过因这段是山路,加上有两三处跨溪越水,所以一天下来走得比较辛苦,距离上反而不如头日走得那么远。 当晚宿营在司铺所,李丹洗完脚坐到自己的铺上,刚拿起笔准备趴在折叠桌上记录下今日沿途所见,忽然毛仔弟走进账来禀报:“防御,盛把总来啦。” “啊?”李丹有些惊讶,这么晚了盛怀恩跑来,定是有些蹊跷发生。他连忙趿上鞋子出来相见。 李丹的帐篷是盛怀恩帮他搞的军帐,有门帘隔开成两个部分,前边议事,后面睡觉。 只见盛把总穿件平日家常的箭袖、蓝布幞头,正站在地图(赵敬子临摹的三份之一)前叉着腰,眉头拧成一团。 “我的把总大人,这么晚了还未歇息,有什么要紧事么?”李丹拱手问。 “三郎呐,有个奇怪的事情我拿不准,心里不安睡不着,所以来找你商量。”盛怀恩自己转身先坐了,招手让李丹坐过去,压低说: “我派了两个兄弟骑着马去联络林百户,顺便看看他们修路的情形。 结果他们回来路上遇到两三个惊慌的野人,眼神闪烁,应答慌张,颇为可疑。” 所谓“野人”,是指山野村夫这类。李丹眨眨眼:“什么样的野人?可有细问?” “精壮男子,目光凶狠,短衣麻裤,肤色黑糙。”盛把总声音越发低沉: “说是在河沟里捉鱼,可既无渔获,也没渔具。 从河床侧上来,见到纵马而至的官军居然不转身奔逃,反跪着在路边等问话。怎样,是否可疑?” “大人是觉得……他们乃乱匪的探子?” “哼哼。”盛怀恩冷笑两声:“是乡野村夫便好,若是匪人,那咱俩可能要有麻烦了。” “可……不是说北岸没有乱匪,这条路也一直安全么?” “那是之前,我也信韩大人说的确是实话。有没有这种可能,乱匪是意外和我的人遇上的? 因为他们说,这三人刚走上路肩看到他们时也曾稍微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 “要是这样,”李丹倒吸冷气:“那说不定还是老匪了!大人可问过,他们在什么地方遇到这几个家伙的?” “西塘。” 李丹抬头看图,喃喃道:“西塘? 那里向南有条路,穿过石岭,在尖山和仙人岩之间过去可以到傍山西渡,渡口对面就是鹅湖镇,朔流而上三里是傍人渡,傍人渡向北又四里是桐木溪入江口。 大人,难道鹅湖已失?或者乱匪行船渡江占了傍山渡口,然后悄悄蹑踪来到这边?” “不好说,一切皆有可能!”盛怀恩摇摇头:“咱们兄弟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大傻子一样乱走。 中了埋伏事小,若失了粮草、辎重,身家性命不说,上饶、广信可就都守不住啦!” “嗯,还有这外面一千多条命哩。”李丹说着歪过头,看看外面的夜。 “顾不上哟!”盛怀恩会措意,以为李丹有些惧了要打退堂鼓。他摇摇头:“不把粮食送到,几万军民都要落入乱匪之手。 上饶保不住,局势大坏,周围数府县都将糜烂。奈何!这时候只有往前冲,冲过去把粮食送到,没别的办法。 这样,明日到西塘,我命人列阵,掩护你带队快速通过……!” 见李丹似乎在思考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晃:“三郎,在想什么这样入神,我的话你却没听?” 见他抱怨,李丹歉意地拱拱手:“大人见谅,我忽然想起来,如果那伙人真是乱匪的探子,那似乎……他们人数也不多呵!”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五章 砧锤试成色 “嗯?”盛怀恩一愣:“你这样想?” “大人你看,他们初见我骑兵时有小慌乱,后来镇定下来,说明这伙人自知后面人数不多或距离太远帮不到他们,所以不如拼一把。 我看,其后至少不会是千人以上的大队,估计人数不过三五百流窜过江的鼠辈,以咱们的人数我看可以应对。” “诶不对。”盛怀恩刚听着还在点头,转眼又说:“难道不会有这种可能,这数百匪徒只是前部,大队还在后面?” “既然有游击大人的营兵巡视江防,即便乱匪过江人数也不会太多。”李丹想想说: “又要过江,又要不引人注目,还得让船只快去快回。他过来三千人,足够多了吧?” “嗯,三千乌合之众咱能对付!何况在这山里咱有车,他们没凭借也难施展。” 盛怀恩这时候心里有些底气了,站起来走了几步,看着地图又琢磨: “假如真地是乱匪,你说他们摸过来冒险深入二十里为的啥?难道在江边抓鱼无聊了?” 李丹就笑,盛怀恩咂嘴嗔道:“三郎你笑甚?在怪我想多了?” “恰恰相反。”李丹摇手:“大人这才叫深谋远虑,若是寻常人哪会想这样多?丹是为遇到大人而庆幸,大人真有名将之姿呀!” “唉,你可别拍我了,我这是在边关和北虏打仗落下的毛病。”盛怀恩苦笑。 “我说句吓人的,大人别在意。”李丹看看帐篷门口毛仔弟的背影,凑近些小声问: “您看不会是戈阳那边走漏风声,咱们的路线叫乱匪给知道了吧?” 盛怀恩大张着嘴巴看他半晌,借着抹胡须遮掩过去,同样低声说: “其实某刚听说这件事时,就曾冒出这个念头,只没敢深想而已。三郎如何猜到的?” “大人,他们若是奔着咱们来的,那如何知晓队伍路线、行程?” “也许是偶然遇上?” “若不是为咱们而来,那匪人出现在这里又是何目的、居心?” “对呵!”盛怀恩拍拍额头:“诶,这可真是伤脑筋,猜不透的事情就不想了!不管怎么说,有进无退,咱们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办吧!” “我看呀,明天需要外松内紧。” “嗯?” “既然估计这股匪徒人数不多,咱们得做三件事:给兴安和凤栖关那边报信,让他们加紧防范乱匪流窜; 给林百户送信,让他结束路面修整后立即向我们靠拢; 明天部分官军外套便装藏好武器随队,小弟的家丁也做好准备,待敌出现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大人再引队夹击,匪必溃散。 此天助大人立功也!” 这番话说得盛把总心花怒放,以手扶须含笑点头。 次日两人依昨晚的商定行事,盛怀恩叫来两个总旗官,叫他俩每人带六十个兵,外头裹了衣甲,每人跟一辆大车,将武器都藏在车上,听从李丹号令行事。 他自己带百余人开道,另有两个总旗官压阵在队尾,其余布置在中央巡视。 李丹对本营也做了调整,将刘宏升派往队尾主持,杨乙在前。顾大和宋小牛、宋九一、张钹居中,自己同麻九往来接应。 昨晚的事他和这几个仔细讲了,并要大家做好可能遇袭的准备,然后去和另外三个营的营正也打了招呼。 黄钦和他的弓箭队都骑上了备用骡,这样一旦有事反应可以比较迅速。 大队人马沿着道路向东行来,走的速度也有意放慢了些。 黑老四边走,边眯起眼睛看看已经升起的太阳,嘟哝道: “这样的好天气若打打杀杀,实在有些煞风景。瞧这四周的山色多漂亮,那边的水塘就跟面镜子似地。” “谁没事会要杀人?”巴师爷从马车上探出头来: “可咱们运的是军粮、物资,那可就不同。尤其是粮食,乱匪也是人,不吃就没力气和官军打仗,现种又来不及。 有这十几万斤白给的,想不让他们闻到腥味就该快走通过。这慢腾腾的难道等他们过来? 不知队率……防御,心里怎么想的!” “防御应该是觉得对手没有多少人,不敢动我们就过去了,敢动咱们砍堆人头,一并送到上饶正好领赏钱!” 赵敬子在车上半躺着,闭眼嘴里哼哼。 “我说,你还是皇族呢,就不能自己走两步?看人家防御都在跟着走!”巴师爷咂嘴道: “我是半个文人,又有守护簿册的职责所以才在车上,你总赖在这里算怎么的?再说,你从哪看出来防御是诱敌?” “嘁,你们看周围一点都不仔细。你没注意到好多车旁边都是俩人? 那些人眼睛、神和老百姓不一样,看就知道是当兵的,武器肯定就在旁边车上藏着呢!” 他拍拍自己大腿:“我可不是摆谱呵,这叫养精蓄锐。万一贼匪跳出来,抄家伙就得上去!” 巴师爷撇嘴:“等打起来再说,才知道你是不是说嘴!” 话音刚落,就听后头一片声吵嚷起来。赵敬子翻身而起,说声:“瞧,贼来了不是!” 说着拎起棍子跳下车去就往后跑,黑老四伸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掣出两口刀来从车另一侧也赶过去。 队伍一乱李丹就听到了,马上叫毛仔弟吹牛角两声报警,叫全营停住,派俩传令到前方查看。 角号一声长,全队立道旁。角号两声长、车辆摘钩忙。 部分人把车尾朝外斜摆,其他人立即取木盾、分发竹枪备战。 他自己纵马走上一处高坡察看情况。传令们站在他身后候命,苏偏头和韩四两伍左右列成金花阵警戒。 李丹越看越疑惑,这时一名传令返回:“防御,确是敌袭!有匪三、四百人攻打右营,左营萧营正问是否去支援?” “告诉他守好自己位置不动,要同时防备背后之敌。” 另一名传令很快也气喘嘘嘘地返回:“防御,右营遭袭,高总旗正在抵抗,队尾也来了一旗官军支援!” “情况如何,有伤亡吗?” “我离开的时候死了两个,伤的还没来得及统计。他们从那北边的民居里冲出来,咱们没防备吃了点亏。” “我说呢!”李丹恍然,他是站在路北高坡上,乱匪却是从他右手出现的。 那边有五、六幢低矮的茅屋,却谁也没想到会藏下这么多人! “去找把总大人,请他带人清剿那几幢民居。我估计贼人头目说不定还在里面,但人都派出来剩下没几个了。 然后通知杨乙,前队做环状防御。”他分派完,又叫过另一名传令兵: “让宋镇抚带队往灵岩寺方向搜寻,发现匪情立即回报。如果没有情况,叫他到寺院周围查探,大队很快要向灵岩寺转移。” 第三名传令兵过来。“你让麻营副带护卫队从车队后面绕到西边,听角号发起进攻从侧后截断这伙乱匪退路!”再派一人: “去,让顾队正和宋队正各带两什过来,列金花阵随我出击。还有弓箭队。”最后让后回来的那名传令: “你路熟,再跑一趟,告诉右营周营正再坚持一刻,我们正在包围乱匪。然后去请后营潭营正派四或五个什去支援右营。” 为什么李丹没直接让后营兜住西边? 是因为他担心后营的战斗力和组织力不足,要么不能给对手后腰上扎痛,要么乱哄哄根本组织不起来有效攻击。 所以还得麻九手下的护卫队来干比较合适,起码他那儿的伍长和什长都出自城隍庙那拨。 这时候李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少点啥?想了半天,竟是望远镜。 好,这个记下了,看来战场上这玩意还挺必需,怎么也比全靠目力要强! 正想着,就看见一脸兴奋的盛把总带着上百兵丁从山坡下经过。 “哈哈,自渊老弟,俺揍等这天哩!”一高兴他北地口音都冒出来了。 “祝大人马到功成!您先把旗子卷起来,等到近前能吓他们一大跳!”李丹手放在嘴边拢着喊道。 盛怀恩看来是听到了,忙叫人收旗,又拱拱手,带着人马直奔民居而去。 “啧,怎么没想到当初叫铁匠找铁皮子打个喊话筒哩?”李丹自言自语,掏出小本本用铅笔把这两样都记录下来。 写完一抬头,顾大和宋九一两个带队赶到了,正在坡下喘气。毛仔弟骑了匹花青马,一手牵着枣骝,一手提口燕翎刀。 “一窝蜂来啦?这次,我看你能把仗打成什么样!”李丹边往坡下走边开玩笑。 顾大不好意思:“防御,在弟兄们面前你给点面子,别提这绰号行不行?” “哈,我看这绰号挺好,又狠又毒嘛!”李丹这话说得众人都笑,战前的紧张打消不少。 “弟兄们,咱人多势众,又有官军撑腰。这样如果还被乱匪欺负了,那回去和乡亲可怎么吹牛,总不会说我一直在跑吧?”众人又大笑。 宋九一跳着脚喊:“都是饶州的乡亲,别丢人,把手里的家伙都用起来!” “对呵,就像李三郎刚才说的,要让他们觉得咱又狠又毒,他们才知道谁不好欺负,对不对弟兄们?” 黄钦也赶来了,举着弓在马上嚷嚷。众人跟着说对呵。 于是李丹告诉他们自己和两伍亲卫在前开路,只留韩四在左手,苏正(苏偏头)、顾大和宋九一都在右手,大家齐心去冲敌人的东翼。 “敌阵一动,老顾、老宋你俩就把敌军往西赶,麻九爷在那边等着他们,那时我是锤,九爷便是砧,咱们试试看乱匪的成色如何。 等盛大人解决了村里就会冲下来支援你们,并截断乱匪退路。”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六章 暂避守灵岩 “我们都在你右边,那左边怎么办?不会太单薄么?”顾大有些担心地问。 李丹没有怪罪反而赞许地看他一眼:“放心,我让后营来支援右营了,我左手和他们相接兵力够厚,没问题!” 说完,扭脸让黄钦:“过九峰,你跟在我们后面。哪个不知死活要拼命的就射他!” “喏!” 李丹布置的这会儿,盛怀恩已经悄悄绕到了小村子的背后竹林中。 哨探很快回报:“把总,拢共就数到二十来个人,兴许还有在屋子里没出来?” “就算有躲在屋里的估计也没多少,这屋子又矮又小能放得下几个人?”盛怀恩用马鞭一指: “围起来,要快,一个都不能跑掉。这可是银子赏钱!”众官兵张开两翼向山坡下迅速合拢过去。 左翼领头的一个哨长,转过个柴棚去赫然看到地上躺着三具男女尸体。 这哨长是横峰本地人,见乡亲被害不由地用本地土语骂了句“赤佬”。 谁知旁边有人立即接口:“你骂谁?”原来是个乱匪跑到这里来拉屎,他以为被同伙嫌弃便怒目回视,惊骇地发现对方是个官兵。 这哨长没想到草丛里有人,也吓一跳。不过毕竟是军人受过训练的反应快,他立即一个健步冲上前。 那乱匪“啊呀”来不及提裤子,抓起地上的刀往后一划拉。还好那哨长穿着布面甲,刀锋仅划破了战裙下摆。 哨长没给他再做什么的机会,一刀沿着他后颈根砍下去。再一脚踢倒尸首,也不管鞋上踩到些什么东西,带人别冲进前院。 惊叫声、金属碰撞声,惨叫声四起,但连一盏茶功夫都不到,一切就结束了。 俘虏被拖到一边审问,很快有个小旗过来禀报:“大人,那贼招了。 他们共四百五十人,是做前锋的,乱匪大队千五百余在后面,离这边只半天路程!” 盛怀恩大吃一惊,但克制住了没叫出声来。他缓缓转过身子:“留下舌头,其余都处置了,咱们下山给他来个前后夹击!” 说着他迈步走出低矮的茅屋,正听见那边杀声大振,注目看去,见一批枣骝马在前,带着百来人从东侧撞进敌群。 一时间兵器乱飞、鬼哭狼嚎。那百来人瞬时变成十来个小阵,逐渐向北延伸。后头跟着一群骑着骡子的连连放箭,让那些乱匪不敢上前。 盛怀恩一看就明白了,立即下令:“快,冲下去,截住北边的路,不能让乱匪冲出去!” 李丹刚冲进去的时候还有俩、仨敢上来拦挡的,可很快就发现不对了。这年轻的小子碰不得,碰了任你手里拿着什么都得飞上天去。 于是众人步步后退,又被枣骝踢倒几个,吓得连声叫:“青衣儿厉害,快退后!”不想西边发声喊,竟有支人马跳出来直刺后背。 眼见得自己人乱成一锅粥,几个亲信便护卫了这支人马的头目脱身出来往北走,不料抬头就看见对面坡上下来的官军,顿时吓得瘫倒在地。 右营刚得了后营的增援,士气顿时涨了两成,又见乱匪大乱、前后失据,周芹精神一振,抢过条长矛来挥手大叫声: “弟兄们,乱匪败了。冲上去,死活有赏!”说完带头冲上去戳翻一人。 乱匪四下里看不到自己头目慌了神,所谓乌合之众就显出来了,几个小头领率先返身便走,余者大溃。 在前头的见自己身后一空便吓坏了,情急之下就叫:“降了、降了!”片刻功夫已经跪倒数十人。 李丹喝令众人堵截、抓捕。 他倒不关心割了多少人头,急急带着亲卫和传令找个高处立足,然后先传令把消息告诉杨乙,并打探宋小牛有无回报。 接着让右营收拢死伤的自己人,后营负责拘押俘虏。 再发一个消息给左营萧营正,让他带队先行一步去灵岩寺,向南警戒并占领西侧高地。 最后让后营越过正在收拾的右营向前进入原左营地段。 正忙着,盛怀恩骑着马带着五名亲兵过来了。“哈哈,好久没这样痛快了!”他跳下马兴高采烈地跑上坡来: “三郎呵,拢共四百五十人,咱们抓了一百六十多,地上躺着二百有余,只漏掉了不到三十人,大胜啊!” “他们头领可抓到了?” “没抓,无名鼠辈。不过脑袋取下来了!”盛怀恩笑嘻嘻地回答:“一个废物,只有那颗人头还有点用处。” “派两辆大车,十个民夫送回兴安吧。俘虏怎么处置?”李丹看看他浑身的血迹,心想这家伙憋这么久,今天总算见到荤腥了。 “送到林百户那里吧,或者他返程的时候带回去。”盛把总显然对活着的不感兴趣,他招招手: “我要和你说个事情。”然后轻声在李丹耳边说了几句,见他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盛兄这消息……,那头领临死招认的?” “不是他,也差不多。是他留在村里的小头目招的。” “那可糟了,此地不可久留。大人咱们得赶紧撤!” “往哪里撤?” “我已经派人去灵岩寺查勘了,弟兄们疲劳,伤员要救治,俘虏得讯问,今晚只能宿在灵岩寺,以寺院为依托才能安全。 那千五百乱匪来了得知前队全灭,定会找我们复仇。 这里开阔、无险可守,不像灵岩寺至少夹在两山之间、又有东面池塘可以凭借,地势比这里好得多! 我们到那边去守着,大人带三百簿卒去和林百户汇合为我等外援,这样才有胜算!” 盛怀恩思忖片刻,看看战场和天色,他知道这时候若不宿灵岩寺,对手一旦衔尾追击,或再来个半路伏击,恐怕就有转胜为败的危险。 民夫们虽抗住了一次,但很难抗住第二次,更何况这回人家主力上来有千五百之数。不能冒险,就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于是点头表示同意,说:“看来只有如此。难为自渊仓促间能有此谋。好!事不宜迟,你带队先行,我让两百官军押后,咱们立即去灵岩寺!” 等盛把总和李丹打马来到灵岩寺,站在山门处四下一看,都说声:“好去处,和尚眼光不错!” 两人将马匹丢给亲兵,亲自跑到东、西两边的山上转了转,李丹笑道: “这地方不错,易守难攻。大人你看,北面鞍头山到雷坞,那边俱是开阔地,后面的披云峰山高林密,调兵、移动敌人很难侦测。 大人尽管放心去找林百户汇合,我在这里守上三五日不成问题。待到敌人疲惫力竭,咱们内外夹攻,大事可成!” 盛怀恩见他自信满满,也放下心来。时间不多,两人立即下山着手安排。 原来这一带皆是丹霞地貌(李丹没解释,估计盛大人也没兴趣听)。丘峰兀立、红壁陡峭。 站在山门处四望,地势高而开阔,可以看出来大约这官道原本是条经年的河床。 涨水期的洪水自两侧山上汇聚下来漫灌山谷,冲刷河道和两侧的崖壁;枯水期水面下落露出河床,仍然行路过车。 在河床(官道)路南,东、西两边陡峭崖壁的缺口,有段舌头般伸向下面的沙砾缓坡。 沿坡而上水线处建有条石砌脚的牌坊,上面隐约的痕迹是“灵岩古寺”四字,条石的斑斑水渍显示它已在此多年,看过无数次水涨、河落。 上去走不远道路中间有座崖壁间夹垒的山门,也是条石砌脚,恰似个关口一般。山门内东侧坡上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叫灵泉庄。 沿庄前砂石铺就的路径穿庄而过,上坡后才看见树林后面残墙断壁环抱下的天王殿。 看上去这座三间的瓦顶小殿更像寺院正门。门口抱着扫帚的小沙弥见军官过来,掉头就跳进断墙缺口里去了。 不过盛把总并没进寺,从山路下来直接回到牌坊那里,便急匆匆整队东行。 李丹则将诸营正请到山门的券洞下面,把事情说了,又将自己和盛把总的想法也告诉大家。 这时候刚打了胜仗,士气正高涨的时候,哪个也不愿意说矮话,都说咱们也有千把人,两边实力相当何惧之有? 李丹便布置下去右营受创较大,这回阵亡十一人,伤了近三十,所以安排他们守地势较复杂的南面。 那边有多个水塘如繁星点缀在丘峰之间,敌若来攻兵力难以施展。右营只需把守住寺后西塘边、东南方的阙口这两处即可。 后营负责地势上占优的西山。这里不仅位置高,而且崖壁高耸,有不少洞穴、岩窟可以利用,林木茂密。放上几百人从外面几乎难以观察到。 麻九带领护卫队、顾大和杨乙两队,以及留下的两旗官军守山门和灵泉庄,黄钦的弓箭队也加强给他。 李丹特地将前营布防在东山,这里地形虽不太高,却是灵泉庄的有力后盾和增援。 东山的另一侧紧邻连串水塘,只要防止敌人绕过水塘去偷袭阙口即可。 左营奉命守卫寺内,因为李丹下令把所有载货的大车都集中到寺里去,左营要保护辎重的安全。 可从旁边墙上的缺口进去一看,这座“寺院”却完全不是想象中殿宇密布、巍峨庄严的样子。 天王殿后面居然是个开阔的空场,除去槐柳之外哪有什么大殿! 他茫然地原地转了两圈,看着同样意外的萧万河笑道: “宥之(萧万河表字),莫不是老和尚知道咱们来,施个法术将菩萨和大殿都藏起来了罢?” “这怎可能!不过……,既然是寺,岂能无殿?”萧万河也摸不着头脑,一回头看见个和尚正远远走过来: “喏,和尚在此,那应该还是有殿宇的。” “不管他,你且叫人将院墙扩开,将车辆都集中进来围成车阵便好。我去会会和尚。” 萧万河答应一声快步走了,李丹便转身朝和尚迎过去,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师父可是这灵岩寺中的?不知如何称呼?” 那和尚便念声佛,回答说:“小僧通治,在本寺暂充住持。施主,佛门净地,还望入寺前放下刀兵为宜。”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七章 陋室谈功德 “余干李三郎,奉差往上饶押运军粮辎重以救城内数万民生。 不想今日半途遇袭,民夫伤亡不少,有四、五十伤员需要场地救助,欲借贵司宝殿一用。 或者有盐水、草药提供则不胜感激!某可以留下些粮、豆、面,予诸佛子为布施。 只是……,进来后见贵寺空空荡荡,实在出意料得很!” 和尚听了不恼,微微笑着躬身道:“小施主,可方便随喜到方丈吃杯茶?” 这是在邀请的意思了,李丹抬抬手:“好呀,有劳主持!” 说完叮嘱宋小牛让镇抚们注意大队进村、入寺不得骚扰,然后带着毛仔弟跟在和尚后面往前走。 通治和尚边走边介绍,李丹这才知道这地方在唐末就有人修行了,只是苦于地方过于偏僻,所以修不起庙宇。 幸而在本朝初年来了位云游的嘉善大师,临走将自己化缘得来的几两银子留下,才得以建起了那牌坊和山门。 前任主持雨桐便发愿,一定在自己有生之年把三大殿建起来。 不料他带着全寺省吃俭用、开荒种地,加之四处化缘和募资,好容易攒起来的百两黄金,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几名强贼闯入寺院夺了去。 雨桐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圆寂,他的大弟子召集僧人们,把剩余的散碎银两、粮食、度牒发给大家,叫众人去各自寻生路。 时下寺内只剩了三个半和尚加一名小沙弥,每日一餐,日子凄苦无比。 “就这几个人,怪不得没点香火气!”毛仔弟将枣骝和大青拴好,追上来时听了说道。 “小军爷,不是人少才没有香火,是这地方古怪,不是建寺的好去处呵!”通治苦笑。 “你是说,这地方不适合建寺?”李丹说着,站在了一处崖壁前愣住了。 这是个巨大的方山,红色崖壁几乎是直上直下。 但在与山脚下方,千万年雨水的冲刷造就了奇迹,在赤壁丹崖上形成拱形的大厅和内凹庭室。 这些僧人们便借用地形修建了外墙和部分蒲草铺就的屋顶,沿着崖壁延伸开去。 那高大的便是大殿,低矮的便是僧房、伙房、藏经室。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寺院?”李丹惊讶道。 “没办法,建不起大殿就只好这样凑合。一代代下来,我也不知凑合了多少年!”通治叹息说。 “你们竟然住在山洞里?”毛仔弟难以置信:“在这里出家就要住一辈子山洞?” “这不是山洞,”李丹告诉他:“这叫丹霞地貌。是一万年前大湖或大海沉淀的泥沙堆积成的。 那时水面比现在高许多,这山顶兴许在水下,或者露出水面是个小岛。 后来水逐渐减少,流速加快,就在崖壁上冲刷出这些洞窟和凹壁。 再后来连那些水都没有了,所有这些露在外面,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 “哦,防御说的是!那水该是大禹给排走了吧?”毛仔弟似乎明白些了,很佩服地看向李丹。 “阿弥陀佛。”通治双手合十:“施主能通观古今,实在难得。小僧也受教了!” “通观古今?这词用的好!”李丹哈哈一笑:“不过师父刚才说是此地不适合建寺院,我倒不能苟同呵。” “哦?施主难道不觉得这里地方局促,受限地形难以施展吗?” “地形地貌人力难以更改,唯有因地制宜而已。你们借崖窟造室就是个例子。”李丹信步走入一间大殿,边抬头瞻仰佛像边继续说: “古来建寺皆看风水,尤其知名大寺,如今金陵的清凉寺、静安寺,盛唐时长安的大兴善寺、大慈恩寺、荐福寺、青龙寺,唐末五台山的金阁寺,洛阳的白马寺、广化寺等等,无一不是如此。” “公子对我释教很熟悉呵?”通治惊异地抬头,这时李丹才发现他不过四十岁左右,只是常年苦修生活让他须发都灰白了。 “建寺的目的无非两者:弘扬和静修。或达其一,或两者兼备。 若出于弘扬考虑,寺院的确应建于开阔、便利、人烟稠密地带。 但若仅为静修,则不必如此,择可生息之地,因缘自然造就清净场所便是。 通治师父带我这一看,此地有山水、有田园,正适合清修!”李丹出来走到院墙缺口处,指着外面的景色大声道。 “可……。” “我知道师父这个‘可’是什么意思。你是还放不下那弘扬佛法的念头对不对?师父忘了,佛祖让我们学会‘舍’,万事随缘。 既此地不适合弘扬,奈何强要之?不如两者取其一,更加自然。再者,你同时两者都要,所需、所费甚大。 与其现在这样,不如先舍一件,实现一件。能给广大僧徒、信众提供良好的清修之地,不也是对释教的贡献和功德么?” “然也。”通治张大嘴巴,好一阵才合上,然后说出了这两个字。 李丹笑了,走回来说:“你们唐密呐,总想着搞得气派恢弘,似乎不如此则难以示界外诸天之自由、佛法之尊崇、金刚之威严。 岂不知释祖修行时,唯一蒲团而已,哪得片瓦遮身?是汝等入世久了,以为修行必得住精舍、披袈裟,其实缪矣!” 一席话说得和尚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公子如何知道敝寺是唐密传承?” 李丹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那大黑天张手瞪眼地立在那里,我如何能看不出?”见通治脸红了,哈哈笑道: “汝先师找的好地方,别人灭佛也灭不到这里。师父若要将寺院建得金碧辉煌,反倒违了他的初衷!” 那通治听了满面羞惭,躬身一礼:“大人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不瞒阁下,我寺历代主持皆不解先师在此驻步的道理,不想被大人看破,真叫小僧无地自容!既如此,大殿果然是不修也罢!” “诶——,我让你莫修得金碧辉煌,可没叫你不修呵!”李丹挥挥手说: “不过大师,其它事咱们可以慢慢切磋。乱匪将至,我欲请师父出面劝说村民避入寺内,我在这里列车阵环护,并有数百锐健守卫。 此事耽误不得,还请大师出面相助!另有数十伤员需要屋舍安置,也请大师铺排。”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些都好说。伤者大人尽管送来,我这里有位师弟极善医术。 至于村民,他等本就是敝寺的佃户,我派人去收拢便是。” “如此,多谢大师了!” 通治连说“不敢当”,转身进去叫出两个面带菜色的和尚来与他们吩咐。 李丹注意到了,边往外走边吩咐毛仔弟给寺里取三十斤米面、五斤豆子来接济下。 迈出寺墙就看见宋小牛大步走来,忙走到一旁招他过去,问:“都安排好了么,可是有其它事?” “三郎,镇抚都安排好了。舅舅叫我来告诉你,派出去的哨探并未发现乱匪。” “没发现?”李丹纳闷,搔首道:“不可能呀,盛把总说是俘虏招供的,他不可能听错。难道听说前锋全灭他们就怕了,转身逃了?” “嘿,那敢情好,这仗不用打啦!” 宋小牛伸手在毛仔弟的斗笠沿上拍了下,然后轻声说:“我舅说了,没确定敌踪之前不可懈怠,谁知道他们藏着什么坏呢!” “这话说得有理。”李丹想想问:“盛大人临走说那俘虏的贼头儿他还留着,人呢?” “在下面,舅舅的人看着,没顾上管他。” “拎过来我再审审。”李丹回头看了眼天王殿:“就在这里,要快些!” 小牛跑开去提俘虏。李丹看看眼前隆隆驶过的马车和赶车人,挥手叫过赵敬子来: “你上西山,找个高处把这周围方圆的图画一下,我开会议布防时要用!”又看了看民夫们推到、拓宽的围墙,叫过一名传令: “请左营做个木栅,这样敞着不行啊,另外做些拒马,给下面牌坊口、山门都送去些,要快!” 灵岩寺西南隔着两座山梁有个叫观塘的地方,是个二十来户的小村子。 村里唯一的富户全家现在都在塘边的泥里躺着,活着的村民不是在做饭、送饭,就是干些浆洗的活儿。 几个壮劳力从富户家往外搬东西,门口那辆骡车已经被箱笼、锦被堆满,有人就转身往小驴儿拉的轿厢车里放。 拄矛枪、头上裹块红布的兵士在车后叉着腰,不错眼珠地盯着。 在离他十来步远处红土墙边,两个人正小声交谈。 浓眉毛、八字胡,一条革带上后面挂着双插(弓袋和箭袋的统称),腰里别把鱼皮鞘燕翎刀的家伙,正向对面黝黑、短须的汉子说: “将军,那伙人躲到寺里去分明就是内里怯了,他知道咱们在后面又怎的? 我看,就该趁他们心虚追上去,一股脑儿围了,先杀个片甲不留,报仇之后再带粮食走。不能等他们缓过气,再打可费力多啦!” “打是肯定要打的,仇也一定要报的。”对面那黑脸汉子的薄嘴唇轻轻地动着: “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若说是官军抛下他们跑了,按理一伙子民夫早该散伙才对,没有缩进寺院的道理。 可要说不是这情形,那会是什么?哎,这起子民夫是谁带队?很有意思!” “我等将军,你能不能别提那没用的!你是说,他们还有什么后手或者计谋?” “说不好呵!”薄嘴唇朝地上啐了口: “冯老三跑回来说,刚开始对方猝不及防,可马上就有人取出竹枪来抵抗,又有外面罩着百姓衣褂的官军助战稳定了局面,接着是个骑红马的青衣小将带人从侧面冲阵,逼他们后退。 西边树林里出来接应的人也都是青衣,看来和这小将是一伙儿的。然后就有人喊官军来了、被包围了,导致前部溃败李有那厮被杀。 我听来听去不像是李有伏击了运粮队,倒像人家设下个套儿把这小子装进去了。”他说完用拳头在墙上擂了一下子,敲得细土刷刷落下。 “叫冯老三来见我。妈妈的,这小子当逃兵在战场上丢弃了自己兄弟,现在得让他补回来!我游三江手下可不收废物!” 原来这人便是前边韩守备提到过,在江上击败了林百户掠走军粮的游三江! 八字胡拔脚便走,又被他叫住:“去找本村的问问,到灵岩寺还有别的路可走没?我就不信了,这王八壳子难道真就找不到一条缝?” 说完,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富户家的院子,抬头看了看黑瓦挑檐的正房,走进去拉过张椅子在阳光下坐了,叫过亲兵: “他家的丫鬟、奴婢呢?找个来伺候本将军。 老子替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了,享受下老爷们享受过的,这总可以吧? 这被你们搞得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了,真是无趣!” 亲兵赶紧去关人的柴房里提出两三个来烧水、奉茶,又挑个姿色好的来给他捶肩。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八章 丹霞壁崔嵬 这功夫游三江自己在屋里转悠,瞧见屋檐下有个养莲鱼的青花大缸,便信步走出来逗那缸里的鱼儿, 心说有钱人就是会玩,摆个缸养鱼,只看不吃,这便是古人说的“意趣”么? 他虽是桐木溪上鱼行的把头出身,可小时也进过私塾,也曾有过梦想的。 忽然背后有个声音:“小的冯三儿给将军磕头。” 他唬得心尖发颤,回身踹了那家伙一脚,骂道:“老三,你这辈子都是个贼!走路丁点儿声响都没有,你要吓死本将呀?” “小人、小人就是个贼,也只会做贼,要没这点本事,小人今早在西塘就没命了。”冯三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回话说。 这人三十上下,长得很瘦,一双手倒纤细得似女人般。他本是活动在闽、赣边境的飞贼,常匿于青溪和临江两地往来作案。 这次是因盗了龙泉沈家祖上流传的一口宝剑遭到官府通缉,故而加入游三江的队伍藏身。 早上他是凭借水性和天生机敏,跳入个池塘躲过搜索,终于逃回来的。 “这么说,当时乱哄哄的你也没看清对面领头的到底什么模样?” 游三江问了几句,所得和他最初讲的没太大区别,便有些不耐烦。 “将军,小人不过是个微末之徒,逃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许多?也没人要我特地留意他们带队官模样呀。” 冯三说完就看对方眼神不善,眼珠一转赶紧说: “呃,不过他们最能打的都穿青衣,所以小人想,要么是官军扮的护卫,要么是内里他们藏了支团练!” “唔,这倒有可能!”游三江忽有醒悟,抬头看了眼冯三身后那八字胡:“朱校尉,你怎么看这事?” 朱校尉捋了把胡须:“说不好,可能性倒是有。不过,官军里会有哪个王八蛋这样聪明么?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 “这么的,”游三江指指冯三:“老三,你丢下弟兄们当逃兵,这罪过咱先给你记下。你去灵岩寺走趟,回来我就当这事一把抹过!” “什么?”冯三回身一激灵:“将军,我的爷,小人、小人到那儿去干什么?被他们抓住肯定割了脑袋去领赏呵!” “你先别歪嘴叫苦,听我说。”游三江带着坏笑看了眼朱校尉: “给他扯白布做个旗。你去就说是避水大将军游某派来的军使,然后要求面见他们管队长官。 提几件事:首先,放回抓走的兄弟;其次,交出运输的军粮和车马; 最后,游大将军保证他们可以安全返回兴安绝不攻击。” “将军,你要放了他们?”朱校尉鼓起眼珠来。 “娄元帅派咱们来,一是要截断官军这条粮道,一是从背后袭击凤栖关。 这帮人杀我两三百兄弟固然可恨,但假如他们真的交出粮食,我乐意放他们走,毕竟凤栖关比报仇要重要! 关口一丢,上饶、广信两城官军成了瓮中之鳖,这份功劳比杀两千民夫大得多。 朱校尉,你算过这笔账来没有?” “哦,我明白了。只是……,有点便宜他们了。”朱校尉愤愤道。 “呵呵,所以冯老三,你去可不光是传这三个条件的。”游三江点点头 :“你还要记住他们主要军官都是谁,争取弄清楚到底还有多少官军,有没有民团,武器装备、甲胄都是什么样的? 总之,能看、能记多少都行,最重要领头的是谁,咱知道了名号将来报仇时也好找人,对不对?” “呃,将军,这事谁都能做,干嘛非要我去?” “你可以不去,那朱校尉就没必要留着他,拖到池塘边砍掉算啦!” “啊?” “啊什么,还不快滚!” 等朱校尉把冯三拖出去,再回来时,游三江已经坐在屋里,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丫鬟的小拳头在后肩上的敲打了。 “将军,我让那小子滚了!” “到底还是去了?” “他敢不去,我真敢砍了他!” “嘿嘿……。”游三江笑了几声:“人都怕硬的。这种东西就是软骨头,黏黏糊糊,又想跟着咱们发财、又怕死! 啧,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睁开半闭的眼睛瞧了朱校尉一眼: “自己找个小院没?好,晚点我叫人选一个给你送去。跟着爷就有这好处,咱游三江懂怎么照顾兄弟,绝不会吃独食!哈哈哈!”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冯三跪在天王殿的青砖地上,偷眼瞧着李丹,心里暗自纳闷:几百号杀人不眨眼的兄弟,怎么就叫这小子给包馅了?他觉得很怀疑,这定是官军设下的圈套,故意弄个小孩子出来要激怒游三江的! “冯三?又是个飞贼!” 李丹觉得好笑,他了解完这家伙的身世以后看看麻、萧、周、潭四位营正,又瞧瞧下首坐着的顾大、杨乙两人,摇头道: “我一路行来上饶,不意飞贼何其多也。这却是为何?” “小的以为这倒不稀奇。”见没有官军在场,冯三胆子也大了些,点头哈腰地告诉: “各位首领想想,似做小人这等买卖的,若没两下身手,在这山高林密处如何生活?” “嗯,可以理解。”李丹点头:“不过你就不能做些其它营生,非要干这个么?” 冯三冷笑:“小人自小没父母,在码头上游荡。幸而被师父收养,教我这身本事,不然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日,哪有机会选自己的营生?似公子这般好运,我却没有!” “大胆!你不想活了?”顾大“刷啦”一声拔出腰刀来。 不料那冯三竟耍起赖皮来,梗着脖子叫: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原也没指望你们几个民团能守什么规矩,反正将军说我是逃兵迟早也要杀,你若手快给兄弟个干脆!” “嘿,他还牛气冲天了!”顾大惊奇道,一时不知自己的刀该如何是好。 周芹“扑哧”一笑,说:“既然说到使者,那咱们还是说正题。你方才讲的三个条件我们若是不答应,又待怎样?” 这边杨乙见他岔开话,轻轻示意顾大收刀、坐下。 “那还用问?自是两家开打嘛!”冯三咂嘴说: “不过我听将军的意思,他是奉命来截断官军粮道并攻取凤栖关的,实不想和民团作战、消耗时辰,只要你们归还被俘的兄弟、交出军粮,他还是会放你们离开的。” “哟,你这么肯定?”萧万河冷笑。 “小人和将军同乡,向知他脾性是吃软不吃硬。”冯三很认真地点点头:“何况这个话他是当着小人面对朱校尉说的。” “这恐怕和脾性没关系,是游三江怕打不过我们,或者在这灵岩寺空耗时辰罢?”李丹开口说。 冯三瞪大眼睛眨巴几下,他一直称“将军”,并未提过具体姓名。 他不知道李丹早从对被俘小头目的讯问中得知了是“游三江”带队,对这年轻人如此准确喊出己方将领大吃一惊。 这时他才开始觉得,眼前着青衣的小将可能真是这伙人的首领了!骑枣骝马的难道也是他? “呃,小人疏忽了,敢问首领怎么称呼?” “这位是原东昌知府李公之后,余干李府三公子,戈阳卫团练防御使,单名丹字的‘小元霸’是也!”离他最近的顾大很豪气地介绍说。 冯三眨眨眼:“李三郎,失敬、失敬,游将军说了,能吃掉我们几百弟兄很了不起。不过大家犯不着彼此为敌,还请李防御放还被捉的弟兄,让他们回家和父母团聚。” “哼,放回去他们能老实回家,骗鬼哩!转身找口刀又回来复仇吧?”萧万河说:“何况人都送到兴安去了,还不了啦!” “这……。”冯三为难地抓抓头皮:“好,那这条我回去帮各位解释。” “你也不用解释。”李丹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盯着他说: “帮我带话给游三江,他要是只会水战,赶紧来降。如果陆战也有信心,我在这里等着他。 战还是不战他自己拿主意。不过我如果在这里挡着,想必凤栖关他也别想去!回家洗干净缩在小娘怀里做梦去吧!” 这话说得狠,让屋里一众汉子都笑起来。冯三狼狈不堪,抬眼问:“李防御,你、你真要我把这话带给他?” “当然!” “我看你手上也没多少家丁、护卫,保着上千的民夫只守这么个破庙,你就一点不害怕? 能息事宁人多好,何必说这种话故意激怒他呢?”冯三劝道。 “哟,不简单,居然看出我在激将?是我小瞧你了!”李丹惊讶地又把对方打量一番: “说的是,我就憋着想激怒他,看他如何是好。 我还打定主意要把他这一千多人都留下,为死在江上的官兵和百姓报仇,为上饶去了后患! 两城加起来十余万百姓和官兵,一旦破城少不得一场人间惨剧。 我是绝对不会让游三江如愿以偿的,你回去后不妨直说。”说完叫: “小牛,送他下山!”说完挥挥手,宋小牛过去推他出去。 冯三走到门口翻翻眼皮,转过身来又跪下了。 “咦,你想干啥?”小牛上来要扯他,李丹摆摆手。 “各位首领,听我句劝,那游三江长得斯文,可满肚子的坏水!小人和他比起来那简直就是良善了。 观塘从先生,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他眼都不眨地就把人全家砍了。 你们没有了官军撑腰,人数上还不如他多,这要是真打起来……。 还不如把粮食给他,或者分他一半息事宁人,何必在这地方白白丢了性命?” 冯三说着、说着,额头上的汗水滴到青砖上,他是知道自己带着被拒绝的消息回去很可能被迁怒,凶多吉少啊! 李丹有点诧异,他没说话看了眼麻九。麻九会意,起身拽着他后领:“到近前说话! ”然后拉他到离李丹三步远近丢下,说:“我问你,要老实答话,如有欺瞒隐匿,你可就飞不起来啦。 那游三江怎么突然想起上北岸来了,你可知道? 他难道不晓得江边有一整个游击营在巡视吗?就不怕被官军包了饺子?”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九章 游匪中反计 “首领,详细我不知道。”冯三又磕个头说:“小人在他手底下就是个探马头儿。 听说是有人从江北送了消息给娄帅……呃,娄贼,游三江自告奋勇领的差事。 嗯,小人还知道,不少头目都嫉妒,说游某只是水里的本事赢了几场,才几天就成了将军所以对他都很不服气。 他主动请战,估摸是想在陆地上露一手给众人瞧瞧的意思。 您说的那个游击营我们早摸清楚了,就是趁他们疏忽的档口儿过的江。小的因来过这一带,所以被派在头拨队伍里。 见我们过去,大队才开始过江。头拨本来的意思是不惊动人,悄悄过来探路。 没想到你们来这么快,校尉觉得反正没几个官军,民夫没武器一冲就散,不如把这个头功拿下了!谁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啦。” 麻九和李丹对视一眼,接着问:“既然是偷袭,那队伍里没有炮铳,也都没穿甲胄吧?” “要带那些累赘就走不得山路啦,全军轻装过来的。不过……,”他忽然看看麻九不说了,最后在众人催促下,才挤出句: “大伙儿的口粮只带了七日的份。这都第三天,要不尽早结束这一战,就要断顿了! 当然,进山后杀了从家,估计他家多少有些存粮可以补益。” 麻九和李丹又对视一眼。冯三供出的情况和他们从匪徒尸体上,以及听俘虏招出的消息完全吻合,解释了之前他们赶到疑惑的某些问题。 “所以,那厮让你来劝我们丢下军粮散伙,还什么息事宁人?说了半天,是尔等带的 干粮不足呵!” 一直没说话的潭中绡也听出来了,立即向李丹和其他几位营正看去。 “那我们还着什么急?”周芹笑道: “老子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耗着。反正有这两万石军粮,有本事叫他……什么来的?游三江?让他自己来取!” “周营正说得对,我左营也哪儿都不去,全凭防御和麻百户指挥!”萧万河也拱手道。 看大家这样子,冯三叹气:“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也可以不打。”潭中绡挤挤眼睛:“叫那姓游的自缚来降、全营弃武,不就太平无事了?”众人哄笑。 “喂,你个使者操这么多心做甚?回去复命不就完了?”顾大伸出刀鞘捅捅他。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冯三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磕了个头说:“既各位首领不肯向那游三江低头,小人就求个恩典!” “你说!”李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人劝不动各位首领,那游三江视我等如草芥,回去定是凶多吉少。求各位首领留下小人,莫叫小人回去送死!”说完就在地上磕起头来。 李丹示意小牛将他拉起,冯三额头上已经青紫,涕泪交加。“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大号?”李丹问。 “小人冯三,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三钱子’,大号没有。” “三钱子,怎么讲?” “我师父是个道士,号龙须子。 有一天我缠着让他给小人也起个号,他随手掏出三枚铜钱说你能借这三个钱到溪对岸去,且鞋子不湿,我就替你起号。 小人过去了,师父哈哈一笑就唤我三钱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三枚铜钱过溪水?你吹呢吧?”周芹瞪眼道。 “要不,各位首领咱们试试?”李丹倒摩拳擦掌颇有兴趣。 前世看武侠小说里有什么“水上飘”、“草上飞”的,难不成还真有这样的?他招来小牛吩咐两句,便带头走出天王殿。 小牛叫来值班的韩四,让亲卫和镇抚们点了十支火把,亮堂堂地围在殿外。 冯三看李丹点了头,从地上跃起,跑几步拧身跳起,脚在殿前树干上一点,转身扒住屋檐,转眼便登上屋顶。 众人愣神功夫人又回到地面,走两步到李丹面前单膝跪倒复命。 别人没看到,李丹却见他下来时手搭了下屋檐,以此缓冲了落地的力量。 整个过程无声、迅捷,果然没有多年的练习和应用是极难做到的。 李丹知道这人看着瘦,其实臂、腰、背、腿上各处肌肉力量的发挥、运用都是上乘。回头看了眼被提来的审五,那家伙苦笑: “小人这两下子只好混口饭吃,进出中、下之家尚可,却达不到这位好汉的功夫。” “你兄长和他比呢?”小牛轻声问。 “兄长比小人强太多,这殿估摸也能上去,却做不到这样一气呵成。”审五回答。 回到殿里,李丹满意地看向重新跪在地上的冯三。心想这家伙看事准、知轻重,是个有心的,而且还挺能装可怜。 自己倒是喜欢他这身轻功,但使用上还得加小心。 “冯三,你的本事我看到了,我这里不收只会说嘴、吃喝的。你且说说,能为我等做些什么?”他说。 冯三大喜,叩首回答:“小人也不图什么舒坦、安逸。防御大人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态度不错,那要是我让你回那边呢?” “啊?”冯三愣住了。 夜里,游三江抱着个丫鬟睡得正香,忽然听说冯三回来了。恼得他不得不起,却又舍不得怀里白嫩的身子。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妈妈的偏拣老子最得意的时候。你成心的是不?”他坐在正堂,打着呵欠骂道。 “诶哟,这是小人的错,没想周全,该死、该死!”冯三伸手在自己脸上拍打两下: “不过将军在上,小人是为的尽早禀报才深一脚、浅一脚赶回来的,还望您看在小人忠心的面上,不要与小人计较!” “呵?”游三江使劲搓搓脸,开始清醒点了:“那伙人同意了,怕了,还是要降过来呀?” “都不是,他们铁了心要守那灵岩寺,说官军怕您他们不怕,还说……。” 游三江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既然如此还说什么,一群该死的农夫!” “将军,他们可不是简单的农夫。” “嗯?” “里头有个年轻的娃娃叫李三郎,是什么戈阳团练防御使。 他和一个姓麻的备倭军百户教头带着四、五百团练和几十个官军呢,小人还看到有十几杆鸟铳。” “嘶!”游三江倒吸口冷气:“你看真切了,确是鸟铳?” “千真万确!那李三郎身边亲卫都背着呢。” 游三江想了想:“这倒是个麻烦,不过不算什么太大的麻烦。 还好老子派你去看看,要是贸然上阵厮杀突然他们拿出火铳来,士气肯定大受影响。”他沉默片刻,又问:“你还看到什么有用的了?” “小人一路上注意了灵岩寺一带的地形。” “哦,怎么说?” “从官道上走,沿途全是赤壁,直上直下陡峭得很。人埋伏在上看下面一目了然,走在道上的即便仰头,也很难发现上面的人。 将军,咱们从管道上过去不明智,全被人家看得清楚。可进到寺里我看清了,原来这一带不是整座山,而是山间有路。 我听有人问寺后为何只放数人看守,他们有个队率说,那边小路曲折极其难走,寺里和尚从未见有人从那边走进来过……。 所以小的想,既然他们把山门那边守得铁桶一般,咱们何不派一支奇兵走小路绕到寺后哩?” “你是说找一条小路?” “小的不才,翻山越岭这上头还有点本事,愿意替将军舍命寻出一条路来!” 这话提醒了游三江,他立即吩咐亲兵去将朱校尉请来。他自己又向冯三仔细询问官道这边山壁的情形。 当听说赤壁丹崖高达数十丈,不由地眉头紧缩。心想果真如此,即便上面没有伏兵,爬上去七、八个人又有何用? 更何况他不能把宝压在对手没埋伏这上边。 很快朱校尉迷迷瞪瞪地进来了,看来也正睡得舒服,进来没好气地问: “这大晚上难道官军打来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早再说?”他是娄帅派来协助游三江的,所以说话毫无顾忌。 即便游三江心里不爽利,但还是比较客气地说: “朱校尉,冯三回来了,你听听他都看到、听到些什么。”说完示意冯三又给朱校尉讲一遍。 “恁地不好打?那要不算了,咱们回去就说找不到机会。 反正娄帅也只是试试看,没指望靠咱们一支偏师就拿下凤栖关!”朱校尉摊开两手道。 “我下午和你说找本地人打听小路的事,你可办了?”游三江压抑着不满问。 “哟,这个事情还没和将军禀报。”朱校尉一下子想起来: “找人问过,却是有路。不过那边山形和这边不大一样,越靠北越是沟谷纵横、红崖遍地,靠南边坡顶圆滑,但谷地更长。 虽然有小路通到山后,可若是外乡人贸然闯入,不但找不到路径,还容易迷路。 就算找到,从这里要走整整一个白天,到那里天也就黑了。将军,我是觉得太冒险,所以就没着急来报,万勿见怪!” “真的有路!”游三江跳起来,看向冯三:“老三,看来这次你要立功?” 冯三拱手:“小的谢将军宽恕之恩,愿意拼全力,为将军寻到这条路径!” “好!”游三江拍手道:“我给你两日时间带五个弟兄去找,若能找到立即回报。”又说: “朱校尉,你带五百兄弟就在这里为我保守后路,如果冯三找到小路,你便随他抄进灵岩寺后山。 咱们前后夹攻,定破了他们,杀掉所有人,给遇害兄弟报仇!” “好!那,将军你明日……?”朱校尉询问。 “我么,我带人去佯攻灵岩寺的山门,顺便欣赏下,那所谓的丹霞赤壁是何等崔嵬的样式。 可能的话,我还想会会那青衣小将,瞧瞧他到底有多大本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章 李丹教沙弥 脸上的流鼻涕揩干净,又洗了把脸,小沙弥回到刚才嫌弃自己的“小大人”身边。 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高耸伟岸的崖壁间细小砂径的尽头,距离他们百步外幽深茂密的树林好像怪兽般蛰伏着。 “啊!”他大叫一声。声音传得很远,两边的崖壁发出“啊、啊、啊……”的回声来,渐渐消失了。 “我有点不大相信,你真的从这里走出去过?”李丹挺老成地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扭脸再次看看这小家伙。 他难以置信,这小子号称只比自己小六岁。 “是我师父说的,反正我被送来寺里八年了,只是个子矮不显大而已。”小沙弥歪着头认真地回答: “张道士的《伤寒杂病论》我都背下来了,你觉得小孩子能有这本事吗?” “张道士?张仲景?他哪里是道士!”李丹又好气又好笑: “张仲景乃东汉末年人,以黄老养生学为干行医著书,他最多是个道家,却不是道士。 虽然道教是张道陵在前(西)汉武帝年间所创,他的医学思想也受道教颇多影响,但他本人并非修行者。 他志在行医济世,而非习阴阳、修仙途。此乃本质区别。可不能看他姓张就说人家是道士哦!” “哦,晓得了!”小沙弥随着他转身往回走,双手合十说: “没想到防御大人对这个还有了解,佩服、佩服!看来小僧看的书还不够多!” 李丹笑了:“你呀,小小年纪别老看那些佛卷,经、史、子、集,天下之书浩瀚无比,只有多涉猎才能如车前草般将根扎到土里,汲取每一寸的养分。对不对?” 小沙弥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师父说杂书多邪门歪理,容易带坏人心、空耗时光,我等修行之人不将岁月用于研习佛法,实乃大罪过!” “行悟,我并未叫你不看佛经,可知为何?”李丹停下来,回头看眼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小沙弥。 “因经书里有大学问,有这世上的真理!”他说: “世上的书大概有三种:无聊解闷的书、探讨切磋的书和说明真理的书。 你读经就要读真经,即说明真理的书。 譬如释祖、老子、孔子这些先哲的话,他们对世上万物关系及人心人性的阐述,里面有大道理,是不能不好好读的。 又如西教耶和华、穆教默主的话也是如此。”他说着抬眼看了下旁边护卫的黑老四接着说: “至于那探讨、切磋、解释的书,你可以看,但要小心,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阐明真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认识或思路。 你要自己判定哪个正确、有理,哪个存疑甚至有误。汲取精华、摒弃糟粕。” “我哪里有这等本事?”小沙弥行悟惊疑地问。 “你看了真理之书,心中便有杆称,可以把所有学说、流派都放上去称称。”李丹拍拍他肩头: “心中有真理,做事便妥当、有分寸、知轻重,做人便正不会专挑斜路、捷径。 如此,那些歪理学说在你面前还不容易露出原形么?这才是读真经、辨是非的好处! 至于那些无聊之书,你拥有真理,自不觉得这世界无聊,它们对你便是无用,即使偶尔翻看也无妨。” “懂了!”行悟点头。 “你没懂!”李丹笑呵呵地在他后脑上揉了把: “光听我说的你就懂,那你可是真佛出世了。就算三藏法师不过修到罗汉体,你还差得远哩! 你现在要学会的首先是谦逊,先听后记,然后在日常修行中去体悟,这样才能达到‘懂’的境界,才不负你师父赐的‘行悟’这个法号。记住了?” “记住了!”行悟再次点头。 “现在,你跟着这位先生去,帮他把你记得的那条通舒家寨的小路画出来。他会奖励你五个炊饼,记得回去慢慢吃,不要着急喝水。” 说完,李丹示意赵敬子过来,领着行悟到一辆马车下面的马扎上坐了,开始向他询问地形、路径。 萧万河走上前:“没想到三郎的学问这么高深,许多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真是受教!”说着连连拱手。 李丹摆摆手,回身指点着说:“萧大哥,若这孩子所说不差,南边那条河道和相连的湖沼、池塘地势高于这边。 往年豪雨时常有洪水漫堤流入西面各条山谷,富余洪水还会泄入官道,甚至完全淹没它,所以东塘和西塘实际都是大水后的遗存。 我昨天听他第一次讲时,还未多想。等晚上见到冯三,便动了那个心思……。” 萧万河呵呵地笑:“水淹七军,我在戏文里听过,没想到这回能亲自经历。” “游三江能不能上钩还不好说,这条计策可不可以用也还不知道,一切要等周营正和他的人回来才清楚。” “你别担心,这才出发不到两个时辰。周兄弟果敢、心细,又是水里的行家,能不能用计回来一问便知。”萧万河安慰地拍拍李丹后背。这个年轻的防御使,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个营正还真有些不服气,可前边那一仗打下来大家的感觉就不同了。 现在看,他虽然年少,可做事老练,思路缜密,绝对超过多数同龄人! 加上他慷慨地将所获甲胄、武器甚至财货分给各营,重奖表现突出的士卒,并未偏心本乡人。 因此三位年长的营正都暗地竖拇指称赞,说到底是知府家的公子,气度就是不一般呵! 李丹听了他的安慰点点头。这时就听见西壁上一声警笛响,有人惊慌地叫着:“有敌情!” 立刻众人乱起来。萧万河正要上前,被李丹挡住了。 这时就看见五、六名镇抚身后跟着一哨官军出现在营地里。 “乱什么?没学过怎么防御吗?拿起竹枪,站到自己那什里,什长出来集合自己的人,带到位置上去!” 有个头巾上插了根山鸡尾羽的镇抚大喝,这羽毛标志着他地位相当于队正。 立即有什长开始高声招呼部下到自己身边集合,然后带着到齐的人手奔向预定好的防御岗位。 “看来,我也得找队人做镇抚才行!”萧万河脸上有些发烧,赶紧说。 “不用,各营不是有个中军司马负责本营勤务、伙食么?再给他加个镇抚的职责,各队设一名镇抚向中军报告就行了。 中军能力不足以兼镇抚的,可以增设。”李丹说完,指指前面:“传令来了,看他怎么说。” “大人,麻总管让我报告!”那传令爬坡上来太急,喘了两下接着说:“乱匪沿着官道来了,有上千人!” “来了?上千人?”李丹自言自语地重复。 “怎么,没上当?”萧万河跌脚:“那个飞贼,看来是个靠不住的!” 李丹对传令道:“你辛苦再跑一趟,请麻九爷再看看,到底是千人,还是千五百人?”传令应了声跳起身下山去了。 “怎么,防御怀疑他们没全来?” “是呵,若是只来了千人,那还有三成干嘛去了?游三江留着他们要做甚?所以我请九爷再看看,以他老军务的眼神应该不会差!” 不一会儿功夫传令又跑回来了:“防御,九爷说,他确定是一千,上下误差不超过百人!” “啪!”李丹拍了下巴掌:“去给后营潭营正传令,派三个什往西探,一个时辰后返回。后营全营戒备!” “三郎可是担心贼人袭击西山?”萧万河问。 “他们初来乍到,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得防姓游的冒险。且冯三情形到底如何也还不清楚。”李丹咬咬嘴唇。 他本来安排让冯三设法诱游三江打进西山的主意,这样他们找路就得花两天,这段时间足够自己铺排很多准备了。 然而看来人家没按自己的设计行事,反而调了主力到门前耀武扬威。 哦,明白了,是个声东击西呵!想清楚这件事李丹立即冷静下来。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万一游三江中计把所有人都拉来奇袭西山的话,只有后营怕会顶不住反会弄巧成拙。 现在看来乱匪留下来准备做奇兵的只有五百,可以放心了。 只要山门那边麻九挡得住,在西山弯弯绕的沟壑深谷里,拖也可以把这五百人拖垮,何况自己还有那个准备。 这时候只有少数人知道,右营奉李丹的令派了一队人随周芹出后山去探查河道、湖泊情况,留下一队人保持警戒,其余的都忙着编席子和大竹笼! 这活儿交给抚州和吉安籍的人,干起来特别拿手。 就在这会儿,山门前的乱匪已经在距离两百步的地方立住脚,个个伸长脖子打量着天然形成的这座“大门”。 “娘的,和尚怎会挑这种地方修庙?净给老子出题目!”游三江禁不住怒骂。 他来了,看了,终于明白昨晚冯三形容“陡直的赤壁”是个什么模样。 这鬼地方,要不从山门打进去,要不只好从这崖壁爬进去。 他回头看看手下个个做难的脸色,就知道“爬上去”这事大概是没指望! “将军,这……不好打呀。”一个头目凑近了悄声说。 “我也没想真打。” “您是说……佯攻?” “冯老三说官军加民团,有武器的不过三百人,都堆在那牌坊到山门这段路上呢。只要咱们攻破这里,里面都是盆里的鱼儿。” 游三江薄薄的嘴唇轻动着,手上做了个抓鱼的动作,又说: “不过最好是冯老三能找到那条小路,这样咱们在这里佯攻,朱校尉带人从后头捅进去,又快、又省力!”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 游三江回头看看周围,用手一指:“先到对面山脚下扎营,安顿好弟兄们再说下一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一章 石盆谷放水 传令再次跑上山坡的时候,看见李丹正在天王殿前和刚刚回来的周芹说话,萧、潭两位营正也在。 “防御,麻总管让我告诉你,那伙人在对面山脚下扎营呢!”传令报告。 “知道了,麻总管和前营原地继续监视,只要他们不来攻打,咱们就不动!” “啊?明白!”传令怔怔,忙答应着拱拱手下去了。 “这么说,还真有这条河?”潭中绡兴奋地搓搓手问周芹。 “是,河面宽阔水流不急,不过可不浅呢!”周芹转回来对李丹说: “我留下的兄弟们部分游到对岸去找船,顺便打听更多详情。还有些人跟着朱二哥去查看南边河道了。” “你觉得水能引过去?”萧万河着急地打断他。 “能引!”周芹肯定地点头:“我仔细看过,上游估计是下过雨,水有点浑带土腥气,水位离岸相差不多。 我们在岸边不远处找个合适的地方做个拦水坝,引河水过来,要用的时候将闸门打开放水即可。” “直接掘开不就好了,要这麻烦做甚?”潭中绡将手一挥,周芹未答话,脸上稍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李丹。 “那山谷里虽人烟稀少,但是难保还有居民住着。掘开容易,可河水泛滥没了控制也不好。”李丹说。 “防御这话说的是。”周芹点头: “听当地人说,这条河的南岸有五条南北向的山谷,灵岩寺下边东塘这里是第四谷,咱们右手山那边是第五谷。 往年都是雨季河水泛滥淹没这些山谷,现在水并没这么大,咱们掘开了,水全涌进第五谷里,那不光淹了里面,还会让下游都缺水。 这时节正是用水之季,咱不能亏了百姓呵。所以我想,差不多时就把闸落下,这样控制起来方便些。” “你这法子不灵!” 几个人回头一看,见是小沙弥行悟。 “哟,小家伙,为啥不行?”潭中绡一个箭步捉了,拎着他胳膊回来: “说出个道道来放了你,不然就是贻误军机之罪,把你屁股打开花!” 行悟撇撇嘴挣脱他,蹲下用石头子摆了阵子,指着说: “小大人是要水淹七军对不?等贼人进了山,水从这里往山谷里冲叫他们都成王八。可是……,你不知道这里有个瀑布吧? 下面是杏花潭,多少年发大水冲出来的。水到这儿都聚起来,等到再漫出去,土匪不是早跑光,就是把我们都杀光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娘的,怎还有个深潭?”周芹赶忙问:“小师父说的可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瀑布离河口有多远,你可知道?” “小僧觉得有七、八里地的样子,反正从杏花潭走到河口要走好远!” “你走过?” “我随师兄去的。”行悟忽然有点慌张,看看周围才小声说: “茂师兄用那潭里的水酿果子酒……。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就当没听见!” 众人哄笑。 “行啦、行啦,请你师兄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 “哦。”行悟答应声,飞快地逃走了。 “唉呀,要真像他说的,那可有点棘手了!”周芹蹲在地上,皱起眉盯着行悟摆的石头子看着,啧嘴道: “这得提前放水,要是等敌人走近再放,还真怕来不及呢!而且水量小了还不行,这谁知把那潭灌满要多久? 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真糟糕!”他懊恼地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李丹也蹲下了,他手指沿着砂地上挖出来表示河道的那条线移动着。 忽听背后有个浑厚的嗓音说:“听小师弟传话,可是防御在找我?” 回头一看,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左手抱个瓦罐,右手还拎着一个,偏着脑袋站在几步外。 这人正是先前住持所说三个半人里那“半个”,名唤史茂,他算是在这寺里带发修行,因此未束发髻,只是将长发在脑后用条布带子扎着,好像马尾巴的样子。 “哦,史兄,正是防御找你,来、来!”周芹因他忙着采草药、帮巴师爷为伤员治疗因此颇有好感,忙起身招呼他。 “这……,各位是在军议,在下过去不大合适吧?”史茂指指地上说。 “史兄修行之人,怎还讲究时速这样多的规矩?”李丹笑了,也招手道: “过来无妨,我正是有事想请教兄台。”等史茂走近些,李丹问:“行悟说兄去过杏花潭? 我等计议破敌之策,正要水攻,想请教兄台那边地理形势。” 史茂有些局促地回头看了眼,说:“这小子最快,早晚要将我卖出去!”然后点头承认: “是,在下去过那里,前些日还走过,行悟便是从我这里知道怎么从后山进出的。 不过现在瀑布上下来的水极少,淅淅沥沥而已,要雨天或雨后去才有瀑布可看。” “史兄弟可知那潭有多深,要多大水才能注满?” “且慢,”李丹拦住周芹:“细节你慢慢与史居士切磋。史兄,小弟只想知道,若扒开河道令大水漫灌,可否能淹没整条山谷?” “难也!”史茂想也未想便答,接着放下手中瓦罐,蹲下来指着道:“此河年年涨水,却从未淹没下游,防御可知为什么?” “可是因为洪水泄往南岸各条山谷,因此下游无碍?” “是极,然而为何谷中未能存水,且河道也未因此发生改变呢?” “未能存水,可是因为水走各出口都流走了?河道未改,这个却不知缘故。” 周芹是水上英雄最了解河流,但他都摇头的事情别人就更答不上来了。 “周营正说的有部分正确,不过各位可能不知道这山中洞窟很多,不少洪水会涌进洞窟随地下暗河排走。 是以如果你要淹没山谷,水量小了是绝对不行的。” “啊?我竟漏算了!”周芹大吃一惊。话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原方案行不通,必须制造场绝大的洪水才能淹没所有山谷了。 “山那边是没谷,中间凹,周围高,恰似个盘子,它又有个俗名叫‘石盘谷’。 这个名和我刚才的第二问有关。周营正你说不清楚河道未改原因,我告诉你。” 史茂左右看看,跑到一边拣了两块长条形的石头来摆在河道与没谷交汇处。 “喏,看到伐?这里的山势走向以东西向居多,是以山峡中间形成这条河。 你看到的河堤不是寻常泥土堆积形成的堤坝,其实扒开表土三尺,下面全是岩石。这周围的山,顶上是土,下面是砂砾,最后是岩石。 中间低、四周是石头,可不就是个石盆? 所以河堤也是这样,它不过是比你目力看到的山脊要低矮,表面积累的泥沙中籽粒发芽长成草和灌木而已。 这就是往年洪水溢出但河堤始终不垮的原因!” 他抬头看眼周芹:“近两日上游确曾下雨,不足够大!就算扒开表土,石头你挖不动,缺口打开有限,泄出来的水不见得有多少。 有的地方也许淹到大腿,稍远处说不定只能没了脚踝。” “完了,那还扒什么河堤?这下面若尽是石头,这……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周芹满脸的失望,他本来还想这回借机立个大功呢! “莫急,其实周头领你要想立功还是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听他这么一说,周芹立即把手按在史茂肩头:“你若有好主意,成事之后我捐二十两给寺里!” “善哉,我既不是为杀生,也不图你的香油钱。”史茂呵呵地笑: “我不过是为保全古寺而已。毕竟匪人过境,敝寺说不得也要遭灾,若能退敌免祸,在下自然要出力。” 说到这里,几个人都催他赶紧说办法。 李丹笑眯眯地抱着肩,看他把势拿足、众人胃口被吊高,才悠悠地开口接着说: “水攻之法,无碍乎两者。或泄水、或聚水。既下面是石头泄不得,那自然要想办法聚了。” 李丹马上逗了一句:“可没那功夫,乱匪说来就来,哪里等得到再来场雨?” “雨?非也、非也!”史茂摇头:“这几日内本地都是晴空万里,没得大雨。 在下说的不是汇聚雨水,乃是利用这河里现有之水而为之。” “哦?” “这条河蜿蜒向南而行两里有余,到了一个叫虎岩的地方两岸地势变高,河床迅速收窄至不足一丈五尺,流速加快,冲下高一丈二尺的瀑布改向西南。” 史茂两手比划着说完,再次拿眼看向周芹。 “我懂了,你意思是在虎岩这里建道拦水坝,让河水涨起来。我们再在鼋头岭扒开河堤放水,水量便足以灌入山谷?” 周芹用力拍着膝盖兴奋起来。 “就算不能淹死人,没谷里一片泽国、池沼遍地是肯定没问题的。到时周营正只需备好若干竹筏、小船,大事谐矣!” 史茂说完起身,向李丹合十道:“若没别的事,在下去给伤员换药了。 哦,这里有自酿的两坛好酒,各位品尝之余,还望口下留情,对住持师父千万不要说漏。” 四人都被他逗笑,纷纷起身拱手相送。 “这是位可人儿,临走还留下两坛酒,有趣!”萧万河摇着头笑道,一手拿起酒坛,看上面贴了纸有行字:六年春三月杏花溪下取水。“哟,还是前年的咧。”他说。 “按他所说虎岩那儿的瀑布倒不高。”周芹无心于此,自言自语着在地上划拉: “问题是要建拦水坝,鼋头岭那边什么时候放水、怎么放? 咱们没那么多人手,建拦水坝,少说也得去个三百人吧?那可怎么顾及鼋头岭?” “不要紧,”李丹说:“你把朱二哥留在这边就好,从右营带两百人走,麻烦萧大哥拨一百兄弟跟去,有这三百人修拦水坝该够了。 萧大哥带左营一百五十人去和朱二哥汇合,不够的话从后营调百人过去协助。 由这两百五十人负责挖开河堤,事后留下百人堵塞回填,其余的沿河谷向杏花潭方向搜索。 潭大哥,你剩下的兄弟五十人防守西山,余者扎竹排、木筏,待水涨停就向谷内搜索残敌,杀掉一切企图抵抗者。”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二章 三钱子带路 “出去半数?可这么一来老营和东面留的人手是不是太少了?”潭中绡有些担心。 “不打紧。既是佯攻,他们不会尽全力!再说,对面也是刚到,还没弄明白状况,山门和东面危险不大。 有前营、护卫队加上留下的一哨官军,六百武力凭地势怎么也够挡住他们了! 你们且放心去做事,西边这个……石盆谷我可就拜托三位兄长啦!”说着李丹拱手,三人忙回礼表示愿尽全力。 他们明白,前营替他们在前边挡着,把捉俘虏、收缴获的好事留给后面三个营,再干不好就太丢人啦! 李丹的余光里,有个人在天王殿门口一闪。”你们稍等。“说完回到天王殿里。 宋小牛正等着,瞧见李丹进来立即起身凑到近前轻声说:“三郎,好消息,跟着冯三的兄弟回来了!” “哦,如何?” “那伙乱匪藏在观塘寨,游三江信了他的话,在原地留下五百人,自己带大队来佯攻。 咱们的人带冯三认了路径,约好后日一早他带着个姓朱的头目和这五百人进谷里来。” “好、好极了!” “还有,去后山探路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按着小和尚教的确实发现一条路,从后营把守的山边堪堪绕过,出去就是条山谷。 人站在下面能听到他们上边的说话声,可上面的被树丫杈挡着,反而看不到这条路和路上的人。” “看来这仗真是免不了。”李丹咬咬嘴唇:“若不是偶然间行悟说了这么一句,险些坏了大事!” 刚来时大家都以为这地方三面环山牢靠的很,敌人最多就是偷偷从崖壁爬上来,只要将山顶守住就好,没想到这南边竟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要不是行悟告诉,岂不是给羊圈开了个后门?李丹想想都后怕。不过也正因此,他才动了利用这个消息引君入瓮的念头。 先打掉部分敌人或击垮他们的意志,取得先机后再为配合盛把总从外面发动反攻创造条件。 李丹马上出来,和三位营正说了此事,大家听说乱匪后天进谷,个个摩拳擦掌喜笑颜开。 尤其左营眼红右营和后营在司铺所得了好处,又是细软又是兵器(兵器得者优先选用,富余并甲胄上缴,国法甲胄不得私藏)地,萧万河身上的压力不小。 于是凑在一起又细细地商议一阵,分头去各自准备。 周芹先去左营里借了那一百人,牵出百来匹牲口去右营,将做好的竹笼等让牲畜背了,和右营部分人一起赶去渡口。 先时他曾和找船的兄弟们说好,收拢的船只都到这里聚齐。 这时已经有了二十条船,这些人、货物、驮口只好分批运过河去,从那边到虎岩据说路更好走些。 潭中绡派人带了工具沿着石盆谷的泄洪道往上走,去和萧万河、朱二哥汇合。他自己便带着伙兄弟起劲地扎起筏子来。 长些的筏子可以载三、四人,小的两人,这活儿因为需要砍大量竹子和木料,还得捆扎和搬运,所以有些费力。 不过好在出公差带着工具,且大家听说很快有缴获的机会,所以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萧万河带人从东边河谷出去,绕道南面去鼋头岭。 这条路也是周芹他们出发探路时走的,越走越窄,最后只容一匹牲畜或单人前后跟着。 借助周芹先前走过的经验,大家把工具、武器都放在牲口背上,最前头的用长竹钉楔入崖壁内,竹钉间以麻绳相连,人扶着绳子慢慢地从圆滑的石背上走过去。 路右是崖壁,另一侧便是河水。 大家都在忙,前营显然也不能歇着,山门这边吸引敌军越牢、越久,越有利于迷惑对手,遮蔽和掩护各营的行动。 除去继续制作更多鹿角拒马、排钉篱笆这类防御或遮挡设施外,李丹派人从附近农家用粮食换了些稻秸,切碎和泥制成泥砖。 史茂不是说了么,最近几天不会有雨,那就好好将老天利用利用一把。 若有时间,这些泥砖他打算用来重新砌一圈寺墙,原来墙上用的青砖便可以拿来修个殿了。 前营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在山上搭瞭望塔、夯筑寨墙,搞得小工地一般。 村里的劳力也去帮忙,干一天就有一粥、一饭可吃。 “以后我们走了,这东西别拆。”李丹指着东山上正在修筑的寨墙,告诉通治住持: “若有匪人百姓还可以进去躲避,那大屋平时村里可做议事之用。” 通治合十念着佛号,说:“大人仁心,只是我看那屋子似是以竹为干夯土而建,这能留得住么?” “住持放心,我们马上点火烧掉它!”宋小牛嘻嘻哈哈地说。 见通治一脸惊愕,李丹赶紧告诉他内外火烧可以使墙壁坚固如陶,里面的竹子被烤碳化之后支撑性更好的道理。 “外面抹上拌稻草的灰泥可以随时修补,不怕风雨,可以用很多年呢!” 正说着,山上火焰已经冲天而起,前营的人在山上、山下一片欢呼雀跃,连村里的老少都站在寺外看热闹。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一场大火也能让人兴奋好几个月。 他们玩得开心,山下游三江等众匪不知就里,纷纷跑出来看。 “这是怎么回事?朱校尉已经攻破寺院了?不像呵!”游三江纳闷,打破头也想不出来所以。便命: “去,找个胆大点儿的凑近些瞧瞧,看那伙儿在上面做什么呢?为啥点火?” 于是真的有个匪兵,壮着胆子走到官道中央。那上面的人也不理他,看了半天不得要领,遂返回大营来报: “将军爷,他们在山上盖了栋房子,不知为什么又一把火将它点了。小人也看不懂,回来请爷示下还要不要继续盯着?” “算了,你回去歇着吧。”游三江打发走这人,对手下道: “山上的动静往往出人意料,我看那带头儿的绝非好相与之辈。你叫兄弟们今夜都警醒些,离这么近莫要被他偷了营。 再派人去和朱校尉联络,他那边怎样了倒是叫一两只腿子来回话呵!”手下连声答应。 话说朱校尉等五百人被游三江留下,百无聊赖。朱校尉和几个手下想招,抓了几只老百姓的鸡来,圈个篱笆斗鸡玩耍。 赢了高高兴兴,输了的鸡便丢给侍寝的婢女去杀来炖了吃。见游三江连夜派人来问,弄得兴头上的他老大不高兴。 “他把老子丢在这里两天,还派个人回来训老子。扯淡闲的!” 这晚鸡吃得肚圆,冯三回来了。朱校尉便叫他过来回话,先劈头盖脸骂:“你个死飞贼躲哪里高乐去了?害爷在这里傻等!” 冯三赶紧一脸委屈地跪下:“朱爷,咱这不是奉将军的令去找路了嘛,可不敢闲着。你看这身上衣裳被刮得,都成烂布条啦!” 这姓朱的原是个卫所的弓手,还做到小旗官。打仗的时候见情势不对便射死自家百户降了娄自时,又积功被封校尉。 在他们规矩来讲,校尉可以带八百到一千二百人,且可单独行动。北上偷袭粮道的主力是他部下,这也是游三江对他很客气的原因。 但是人家是“将军”呵,地位比自己高,只留下五百人,不是变相夺权?这让朱校尉心里憋着股气。 听冯三提到什么“将军的命令”他很不爽。“你把游三江当祖宗,老子可不吊他!”他鼓起眼来威吓。 “这……。”冯三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扬手打自己个耳光: “小人嘴笨,校尉别在意。不过小人寻得了小路,最后头功不还得落到您的手里?” “嗯?”朱校尉眨巴两下眼睛乐了,附身问:“怎么,你真找到那条小路了?” “托您的福,我差点就走到灵岩寺里去了,没人察觉。”冯三嘿嘿笑道,神秘兮兮地凑近些压低声音说: “我带您悄悄摸过去,咱们干掉岗哨占领寺院,先控制了粮草、武器、甲胄、军饷这些,然后从背后给他们一刀。 等将军赶来,说不定仗都打完了。那时,您交给将军多少他都得笑呵呵地接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校尉哈哈大笑,马上又换了副凶狠的样子问:“你这么‘帮忙’,可是有什么算计?” “算计谈不上。”冯三拱拱手:“小人和将军同乡,投奔他本想得些富贵。 谁知将军眼皮也不夹小人,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小人实在怕得很,想改换门庭投到您的门下。 您可是跟着娄帅的正牌子校尉,哪像他不过是个来依附的,娄帅高看给他个‘将军’的名号。 这条路就是小人的见面礼,送您场富贵,帮诸位弟兄们谋个实惠。 求您将来收了小人!小人定衔环以报,保您登上将军之位!” “这可是你说的,要保朱某登上将军之位?” “包在小人身上!”冯三毅然决然。 “好!来人!”朱校尉心情大好:“传令下去,明早五更造饭、卯时出兵! 我要给那伙不知死活、害死四百弟兄的东西一个狠狠的教训!看他们还敢和义兵作对?” 这些人起事反抗官军都是自称义兵,但没有纪律、法度的约束。 武力滥用带来后果,就是开始妄杀害无辜、抢夺财物,也是士绅们定性他们“乱匪”的原因。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三章 没谷淹奇兵 次日卯时三刻,乱哄哄的队伍终于出发。朱校尉满脸不耐烦地走在前面,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他急呀,根据冯三所讲,这条路走到寺后怕都要天黑了。 天不黑作战就没有突然性,可太黑的话他又担心游三江没法和自己配合。 走了一个时辰他才有些后悔,叫过个传令:“你去,现在回去,沿官道去大营。 告诉将军我出发了,今夜要袭营,叫他看见火光就来增援,务必要及时到达!” 冯三听了也不多说,只是一个劲地提醒后面的人跟上、别掉队。“这地方沟岔、溪谷太多,迷路可就难出去啦!”他吓唬人家说。 有人吓得战战兢兢,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他夸大其词。不过随着越来越深入,周围是没完没了的崖壁,脚下是不停地上下坡。 所有人都气喘如牛,叫苦不迭。还有被草丛里游走的蛇吓到的,有衣服被灌木钩住的。 众人开始沉默,渐渐地小声的抱怨和嘀咕也开始了。 “他妈妈的,这叫走的什么路?发财也不是这样发的!” “就是啊,这到底把咱们带到哪儿?” “我说,这地方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这心里怎么觉得不踏实?” “别说你了,都一样。咱们留点神,这地方不会有什么大野兽吧?” “别吓人,那飞贼既然走过,应该不会有野兽。不然他怎么回来的?” “你也知道他是飞贼?人家见机不妙可以蹿高,你有这本事?” 旷野里有人说话,吓得野鸡、鹄雀从草丛里“扑棱棱”地不断飞起。那朱校尉火了,命人往后传话: “都闭嘴,谁惊动了敌人的哨探我要他脑袋!” “谁会上这鬼地方来哨探啊?”有人听了传来的命令不满地叽咕,不过说话声总算小多了。 只有朱校尉派出的亲兵们在不断给众人打气:“前边右拐,小心脚下圆石。弟兄们加把劲,校尉说到前边看见大河谷了就开饭休息! 今晚拿银子你就不觉得这会儿苦啦!跟上、后边紧走几步跟上!” 这时候队伍越拖越长,刀剑倒着提,枪矛成了拐杖,头巾摘下来成了擦汗的手巾。 所有人既没功夫耍嘴,也没心情说话。好容易前边发出轻声的欢呼。 朱校尉快步赶过去,见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太不深的溪河正哗啦啦地向前奔腾。 “天爷呀总算到啦!”他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们:“休息!派两个人去试试水深浅!” 有人答应着立即去传令,队伍里发出压抑的欢呼声。 朱校尉吃完干粮,捧着亲兵递上来的水囊喝了两口水,就看见冯三咬着块炊饼摇摇晃晃地过来。 他招手让他近前,问:“从这里走还要多远?” “爷,咱们已经走完了一半。后面那一半就是绕点,却没有这么难走了。” 朱校尉听了心里踏实许多挥挥手,半闭着眼养神。在这里歇息了半个多时辰,唤起队伍继续开拔。 众人听说前面路好走些,顿时觉得脚下生风。那条河根本就不在话下,高高兴兴脱下靴子、鞋子淌水过去,进了对面的林子重新整队。 往前走了几十丈远近,又绕了两个弯,发现路果然平坦了许多。 这时不知谁先说了一句:“诶,刚才咱们来的时候看那条河,有那么宽吗?” “好像没有吧?” “有那么急么?” “这……水流起来难道不是一个样?这还真没注意。” 这话很快在队伍里悄悄引起骚动,朱校尉听了在道旁立住脚,疑惑地回头望望,问:“押队的兄弟过河没?” “已经过来了。” “去把刚才试探水流的人叫来。” 不一会儿,亲兵领着那人过来了。 “我问你,你刚才过河的时候有没有觉着河水深了、急了?” “没、没有呵。”那家伙额上冒汗,不知是走得还是怕得。 “混账!”朱校尉火了。 “爷,我觉得,那河确实古怪。就咱们说话、吃干粮这么会儿功夫,它就变宽、变急了。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好多兄弟都觉得不对。”那亲兵看看他脸色:“您别怪这兄弟,他也不知道会是这样……。” “够了,都给我滚蛋!”朱校尉说完又改口:“回来,给我传令,后队改前队,全体掉头,赶紧掉头!” 所有人都往回跑,后队的人来到河边时大吃一惊,见那河已经又宽了近两丈!“下水,过河!”有人看情形不对,大叫着。 众人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发现河心的水已经没过了腰部。 这时,上游传来隆隆的声音。大队来到河边争先过河,听到声音向上游看去,见一道白线从河道上横扫而来。 众人大叫着,可只见人张嘴,听不到声。朱校尉觉得自己腿沉得迈不动步子,回头去找,每张脸却都扭曲得那样陌生。 再回过脸来,水气、泥土、沙砾扫着头脸而过让人睁不开眼睛,然后一个巨大的力量将黑沉沉的天地都压在了他身上! 冯三蹲在个崖顶的平台上,两手抱膝看着下面水流湍急的河谷渐渐归于平静。 水里的人们或者挣扎呼救,或者凄惨哀嚎,那些没有动静的恐怕难逃一死,随波飘荡的更是早没了生命的迹象。 曾经凶狠的、野蛮的、强壮的,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显得渺小不堪。他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从一些谷里划出些木排、竹筏来。手持竹枪、钩枪、长矛和砍刀的人们开始逐个确认。 死了的,斩下人头并将尸身推下水去;活着的投降求饶则搭上来捆了,反抗的戳死在水里再取下人头。 冯三直待到有条竹筏过来,看准上面的潭中绡才大声招呼。 潭中绡叫人靠过去,来的近些了,冯三两脚一点便轻飘飘落在筏子上,连潭中绡在内的几个人都怔了下。 “果然是‘三钱子’呵!我说冯三,你这投名状不错!”潭中绡满意地点点头。 冯三不说话,堆起笑来拱拱手:“潭营正,麻烦你让弟兄们往那边划,我看见他们头目似乎飘过去了,不能叫他漏网!” 潭中绡马上一个胡哨,叫来三、四条船一起搜索过去,绕过一片石壁后的灌木枝桠,就有后营的弟兄大声喊:“这里有个还活着!” 潭中绡命竹筏靠过去,冯三仔细一看,可不是朱校尉! 几个人七手八脚搭他到船上,见那张神气的大弓尚在,羽箭不知散落哪里,壶中就只剩下三、四支了。 革带上的宝刀立即被人摘下来递给潭中绡。 他拔出来看了看,说声:“好刀!”再抬头,见冯三叉手说:“请营正借我此刀暂用。” 潭中绡不知他要做什么,看看左右手下,点点头,握着刀鞘递过去。 冯三拔刀在手跳上对面的木筏,将朱校尉拎起,面露讥色问:“校尉现在还想做将军么?” 水冲过来后,朱校尉被卷到水底,脑袋在石头上磕破了,紧接着又被灌木枝桠戳透了右后腰。 他现在满脸是血,一根木枝子露着白茬从他身前探出来。 他知道即便自己被搭上木筏,受伤如此也熬不下去的,努力用嘶哑的声音道:“是你这飞贼卖了我等?好算计!” “不是卖,老子又没收谁的好处。你自己做这么多孽,想想还能活么? 观塘寨从家十几口,不是你一刀刀砍的?从老先生的孙女不是你害死的?现在该你还债啦! 你说得不错,老子也曾是个贼,可没干过这等缺德事。而且,”冯三说着举起刀来咬牙道: “老子今日杀了你,就如同和以前那个做贼的自己,一刀两断!” 朱校尉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反正我活不成,小子,你就拿爷的脑袋,去给你新主子献宝吧!” 话音刚落,随着冯三一声叱骂,刀锋闪过、人头落入水中。马上有个兄弟熟练地用矛挑住头发放回木筏上。 谁砍的归谁,这是规矩。冯三没说话,将水中洗过的刀在尸体上蹭蹭,向潭中绡一抱拳,然后推刀入鞘。 潭中绡还了礼,欣赏地竖起拇指,喊声:“冯三哥威武!”周围的后营弟兄连连应声大喊: “冯三哥威武、威武!”这声音在赤色的崖壁间来回激荡,发出脸面的呼应:威武、威武……。 “咦,冯三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李丹见到喜滋滋的潭中绡,夸了两句他新得的宝刀,婉拒了他送给自己的想法之后,四下打量着问道。 “咳,萧大哥觉得没捞够,冯三哥说那贼头目在营地留着数十老弱看守,他俩带着左营百十来个兄弟去把这个眼中钉彻底拔掉,要我回来和防御说声。” 听潭中绡这样讲李丹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这肯定是萧万河他们所获不如后营,因此眼红了,如此倒也好。 “谷里的水势如何?后营还有弟兄在打扫战场么?”他问。 “老萧说他与朱二哥商量好,一旦水位降到露出河岸就开始用盛石块的竹笼堵塞缺口。 所以我回来时水位已经开始回落,不过还是有人胸腹那么高。后营有百人左右接手搜索,其余的都回来休息了。 目前找到二百七十多尸体,还抓了不到四十个俘虏。人头都带回来了,左营和后营的分开堆着,要不要去看看?” 说着这家伙还意犹未尽地搓搓手。 “人头有什么好看,和路边的石头子没甚区别。”李丹说着咂下嘴:“倒是怕污了这佛门净地呵,没的让佛祖怪罪!” “那、那怎办?” 李丹皱眉四下看看,朝山上一指:“挂到崖壁上,潭兄你猜那游三江看了会不会气死?” 潭中绡哈哈大笑:“好容易从山上弄下来,却又要搬上去,防御好狠的心!罢了,我找些兄弟去办!” 说罢转身要走,李丹又叫住他,叮嘱把尸首都埋了,免得露在外面再闹出瘟疫,给本地人受罪。 “后营其余的人抓紧时间休息,没准儿游三江一瞧急眼了会来拼命呢?”他说。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四章 丹哥试火铳 “我就怕他不敢来!”潭中绡说完大笑两声走了。 从没见过血的农夫,到习惯砍敌人首级,再到闻战而喜。 李丹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心知这些人现在完全可以拉出去,和那些老匪们面对面见阵仗了! 他招来几名传令耳语几句,众人领命分头散去。 李丹自己带着黑老四(李丹给他起了各名字叫黑木)朝寺东墙外边某水塘边围起来的一块营地走来。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发口令:“放射!”接着便是一阵子“咔嗒、咔嗒”声,“砰、砰”地连着响了十几下。 李丹知道会发生什么,毫无防备的黑木唬得跳到树后,被李丹笑着一把揪了出来。 “你,慢了!还有你!我说过的要一齐,懂吗?一齐!别人都发射了,你俩为什么不扣扳机?” “大、大、大人,我、我怕这管子,它要是炸了可咋办?” “放屁!”接着便是鞭子呼啸的声音。 李丹走进有人把守的栅栏门,就看见背对着自己的一队人和脸色难看、匆匆迎上来的刘宏升。 “哟,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招宋教头生气啦?”李丹微笑着问刘宏升。 “三郎……防御,这、这姓宋的脾气太坏,谁动作慢点他可真打呀!”刘宏升不满地小声说,显然是跑来告状的。 “不严厉,他们上了战场就乱来。打不死敌人,难道你坐地太保一人去挡上百乱匪么?宋教头就是宋教头,哪来什么‘姓宋的’?” 李丹瞪了他一眼,刘宏升舔舔嘴唇不敢吱声。 这时一个身着官军小旗服饰的汉子大踏步过来,拱手道:“宋舟见过防御!防御莫怪刘队正,宋某确实狠厉了些,不过这是对他们好! 不然上了战场手忙脚乱,害了身边的兄弟不说,打不死对手人家冲过来就是自己死。这样的人害己害人,不进火铳队也罢!” 听了他的话,李丹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到队前看着这四排戴大斗笠、穿官军布面甲的前营兄弟。 这些人全选自他余干县出身的百二十人中,每排十五人,最中间的李丹定下叫“排长”,两边分别是左班和右班,紧挨着排长的两人为班长。 第一排持前营特有的方形木盾,挎便于近战的燕翎刀,后腰上还有把砍山刀或短斧。 后面三排每人除燕翎刀外人手一杆在这个时代很少见的兵器——火铳,或者准确地说,在李丹脑子里它该叫火绳鸟铳。 火绳枪这东西,在李丹脑子里是十五世纪在欧洲出现,十七世纪才在华夏广泛使用的。 这个世界的历史直到鞑靼人称霸欧亚大陆都还是正常的,可从前朝古图土汗以后就乱了。 朱元璋不知去了哪里,本朝太祖以亳州团练使起家,和刘福通合兵,被称宋帝的韩林儿尊为皇叔。 结果与李丹所知不同,韩林儿和刘福通在安丰没能逃走,反而被张士诚部将攻杀,本朝太祖遂以宋神宗幼子越王赵偲后裔的名义在舒县即位称帝。 然而后来的故事走向又和明朝有几分相似,太祖过世太子监国却不肯按文人朝廷指定的方向“垂拱而治”,好在他短命,还未来得及正式登基便莫名地在十一个月后“崩”了。 其庶长子即位为隆治皇帝,这位倒是听文人的话,打压武勋和大族世家,流放江南豪族三十万至庸、甘、凉、青、陇实边。 结果太宗以皇叔起兵靖难,双方打了三年。文化人到底抵挡不住武勋集团,最后以双方停战,隆治皇帝下野内禅出家,太宗进入金陵即位登基结局。 其后是太祖长子仁宗皇帝在位十一年,仁宗长子宣宗皇帝在位六年,现在在位的乃宣宗嫡长子,年号靖武。 按年份算下来,现在倒是进入十五世纪中后期了。 但初次看见火绳枪还是把李丹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这个时空还有哪些是和自己前世记忆不同的,还会经历哪些不一样的冒险呢? 忐忑之余,他也庆幸这东西的出现。不怕你有,就怕没有。 有了便可以在这基础上使用、仿制或改造,没有的话凭空搞出来,就像铅笔和马车转向机,一次、两次可以,太多未免就有些让人莫名。 现在的李丹站在众人面前,他很理解大家的心情。没见过、没使过,这又是火又是响动的,比过节放的爆竹可响多了。 一群没经历过大阵仗的农夫谁不害怕?他看看被吓得刚刚才缓过脸色来的诸人。 回头看了眼立在五十步外的十几块白布蒙面的靶子,招招手。刘宏升的亲兵从那边一个土坑里露出头来。 “去看看打中几个?”李丹大声问。 那亲兵手脚并用爬出来挨个去看,然后大声回报:“禀防御,打中三个!” 李丹回头让一名铳手把自己的火铳装填好,接过来看了自己前面一眼,说:“右起第三个。”说着抬枪闭上左眼瞄了下,扣动扳机。 那扳机比他想象要紧些,似乎停了一息才听到“咔嗒”声,又隔半息才有“轰”地一道闪光,后坐力让他右肘向后抖了下。 扑到在地上的亲兵又连忙爬起来,跑过去看右手第三块白布。然后惊喜地叫:“恭喜大人,一枪中的,大人神射!” 顿时身后众人一片欢呼、喝彩。连宋教头也惊讶地抱拳:“防御好身手!” 原来当初李丹刚见到火铳时,震惊片刻,之后便去官军队伍里问谁用过这东西,才知道这玩意如今还是个稀罕物。 这宋小旗原来在卫所用过,居然还知道三段射击可使火力连绵不绝。 李丹亲自向盛把总讨来做教头,为的教会刘宏升这队人使用,好在对付游三江的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已经在这里学了三天,李丹觉得日子临近,所以特地来看看进展如何。 他低头把玩了番,发现铳后把手上刻着行小字:靖武三年南交外藩东海黎越国造。 咦,这东西竟然是南交造的,那是……?他拿不准这个南交和前世所说的交趾是不是一回事。 “这是哪里来的,怎么到戈阳县了?”他问道。 “防御有所不知,南交以造此精密火铳闻名。我朝令其每年进贡三百支至京师,另外南直隶每年从南交收购三百支。 估计这便是从南京兵部武库司发过来的。标下在卫所也用过他们造的火铳,比咱们自己造的要好。 不容易炸膛,机件修缮、维护方便,没那么多花俏,最是实用。” “这样呵!”李丹点头,转过身将铳还给那铳手,然后朝大家说: “火铳的原理很简单,扳机让龙头落下,龙头上的火绳点燃药池里的火药,火药被引燃后将事先压入的弹丸喷射出去。 有人刚才担心铳管炸裂,可你们看管壁有多厚实,哪里那么容易炸开? 一般来说好铳的铳管可以打几十发才需要更换,而一仗下来你能打个八、九发就很不错了,有时打三发左右敌人就已经到近前,大家就需要拔刀而不是继续用火铳啦。 有人说刀枪很好用,干嘛用火铳? 因为我们不能让敌人轻易冲到近前来,最好在他们奔跑的途中就杀死、打伤他们,这样才能打击其士气,保护自己的兄弟,让其他人有机会做好战斗的准备。 有人又要问了,那么为什么不用弓箭呢?弓箭当然可以用,但训练弓箭手要一、两年时间,可火铳手几天就可以。 普通弓箭只能抛射一百到百五十步,但火铳轻易射到百五十至百八十步。 你们看,这就是火铳和弓箭的区别。” 他说完看着吃惊或讶异中“嗡嗡”议论的人群。待刘宏升和宋教头呵斥下大家重新安静,李丹接着说: “我们马上就要和乱匪面对面作战了。 你们能把火铳学好,装填、射击、换位速度快,可能会直接关系我军的成败,咱们是得胜还乡耀武扬威,还是做那伙子土匪的刀下鬼,全在大家现在努力的成果。 刚才你们队正抱怨教头太严厉,我看并不过分!今天严厉,明天才能少流血、活下来!” 他大声说着,看了宋教头和刘宏升一眼,又说: “大家都是我余干的兄弟,到了那天,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作战,我的命也交在你们手里! 你们只管装填、发射、换位,其余的交给我。我一定让你们能或者再见到家人!” 说完又向大家介绍了自己使用火铳的体会和几个瞄、射的动作要点。 招手让宋教头过去,李丹轻声说:“教训可以,别打伤了、打跑了、打心寒了,那我这营兄弟可不好带啦。” 宋教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咱其实吓唬他们,也没下死力打。” “要罚有的是办法。”李丹微微一笑:“一人做错,全班受罚,背着铳一字横肩做蹲起,其余的人给数着。 类似这样的法子让人记得更久,对不?” “哦!是、是,防御高明,承教!”宋教头躬身抱拳。 李丹拍拍他肩膀,然后让宋教头继续带领大家训练。刘宏升送到寨门口,说:“想不到三郎对西洋火器也了解。” “你还记得赛魁星从杨百户那里看到又送给我的两本泰西书籍吗?那里就有这东西的记载,我今天总算第一次实际用了用。”李丹嘿嘿笑道。 “你也是头回用?就打中靶子了?”刘宏升不可置信地看他。 “什么东西用起来都有技巧,用对了工具才好使!我刚才说的那几点让大家多练习,到战场才不至于慌张。”李丹说完看看周围: “一共有四十五人在训,都是宝贝。你们队其余的十五个人也要学着用,以防战场上有人受伤、阵亡,候补的可以立即替上去!” 刘宏升恍然大悟,立即答应了。 这时,李丹看见有两个传令远远地站着,便和刘二分手,快步上前问:“什么事?” “防御,我已经通知到右营,他们已经派人出去找周营正传话了。” “好。”李丹转向另一人。 “禀防御,我已经找到盛大人留在东塘那边的探马,他听了这边的意思已经回去向盛大人报告。” “很好!”李丹高兴地拍下大腿:“只要盛大人依计行事,游三江屡次胜利看不起官军,定会贪图缴获分兵北上,那时便是他的死期到了!” 又问:“现在有多少出征的兄弟已经回来了?” “左营的跟着朱二爷回来几十人,跟着周营正的都回来啦。右营回来的大约有三个什,说周营正带人正善后,约莫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 李丹知道周芹在按约定行事。他要把拦水坝再拆掉,所有人、工具都撤回之后,还得将借来的船只还给各家百姓并按每户二十斤米酬谢。 只要能打掉这伙乱匪,顺利将粮食运到上饶,些许折损报上去也无关痛痒。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五章 游三江分兵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游三江烦躁地在军帐地敲着桌子,大声问部下: “一个人都没回来,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到现在查不清那股官军去了哪里,我要尔等何用?” “将军,往凤栖关去的路谁都没走过,兴许是迷路了?您别急,再等等。”有人劝道。 正说着,忽听一阵喧哗,游三江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亲兵闯进来报告: “将军,您快出去看看罢,他们在崖壁上点了好些火把,似乎还有人来来去去不知在做些什么。” 游三江忙出帐,伸着脖子往灵岩寺方向看。 这时候虽然天暗下来,却由于崖壁上隔段距离就有火把照明,所以目标很明显,甚至可以听到有隐约的噪杂传来。 “这、这是怎么?他们在做什么?”周围的士兵都在不安地小声嘀咕。 “没什么大不了,”游三江故作镇定:“这是他们沉不住气害怕了,又怕我们夜袭所以点上火吧壮胆呢!”他挥挥手: “都回去睡觉,没事,朱校尉不是已经绕到他们身后去了? 明早咱们吃过饭去官道上列阵,让朱校尉可以从南面动手,然后咱们里应外合,这件事就可以解决啦!” 下午稍晚时候,朱校尉派来报告的亲兵抵达了大营,得知他们已经出发游三江相信计划很可能就要成功了! 他暗自祷告苍天、龙王保佑,让自己明天一鼓作气攻破对面的防线。 若再这样耗下去,这支队伍的干粮怕也要见底啦! 这天夜里,游三江做了个奇怪的梦。他似乎来到一条大河边,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身后官军滚滚杀来。 游三江跳进水里,但是很莫名,那河像是自己会长似地令他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正在他觉得筋疲力尽,惊恐万状的时候,忽然有人拉他的胳膊,叫:“将军、将军醒醒!官军,有官军!” “啥?有官军?” 他吃一惊翻身坐起来,发现侍寝的小娘躲在脚头瑟瑟发抖,自己一名部下正满脸急切地看着他,浑身的脚臭气息熏得他恼火,一巴掌打过去骂道: “混账东西,谁让你闯进来惊扰老子睡觉?” “将、将军,是军情。”那部下尴尬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继续说:“去北面的哨探刚刚回来了,说有百多个官军出山正往南来。” “真有官军?”游三江觉得自己脑子还有点懵,拍了拍脑门,叫: “那哨探人呢?叫过来老子问话。”又吼那小娘:“别缩在那儿了,赶紧伺候老子穿衣服!” 不一会儿,哨探便跪在游三江面前。“你娘的,怎的昨晚不回,莫不是叫官军捉了?”游三江一脚踢翻他骂道。 “将、将军,小人不敢呐。”哨探连连磕头,说: “小人走累睡着了,醒过来才发现周围全是官军,也不知何时来的!小人不敢动,整整趴了一夜,到今日天快亮才瞅个空儿跑出来!” “到底有多少官军,你看清没有?”游三江有些不耐。 “少说有百来人,领头的是个百户官。”探哨忙回答: “手底下有十几个圆牌,大约二、三十人着甲胄,其他人都持枪和矛,没有马匹。 呃,小人听他们说话,似乎已经在树林子里走了两天,总算来到平地,当兵的都很高兴呢!” 圆牌是指亲兵或总旗官、小旗官携带的圆盾,藤或木制居多,讲究的表面蒙有皮革。 有甲胄在身的要么是总旗官、小旗官,要么是弓手。 这哨探还算负责,把官军实力看了一宿记得牢靠,而且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游三江气稍微消了些:“那他们现在在哪里了?” “小人听他们话,大约是往官道这里来的,因为有人提到油麻坪。昨晚遇到他们时是在雷公头。” “这样?”游三江心里打个转盘算下,说:“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然后命人:“去,让刘校尉过来见我!” 这刘校尉是他带出来的两个副手之一,且是跟他很久的弟兄。听说游三江召唤,手里抓着张咬了一半的饼子跑来: “听说官军来了?大哥唤我,何事?可是要出战?” 游三江笑着抹抹短须:“我与那朱校尉约好,叫他走小路抄入灵岩寺背后。估计这会儿尚早他还未动手,尚有几分时辰。 那探哨说官军有百来人,要走油麻坪。吾还不知他们来头、想做些甚,不过若打起来被他们搅了大营却不是耍的,叫人有些担心。” “所以大哥叫我来做个商量?”刘校尉撇撇嘴:“不过百来人而已,请给小弟百人,我去砍了那带队官的头来,再与大哥同去攻打灵岩寺也不晚!” “正是这话!”游三江大喜:“吾弟素来勇猛,官军岂能奈何你?本将分拨两百人,你速去北塘边芦苇里藏了。待那伙官军路过,中途截杀之!” 刘校尉大声应喏,转身雄赳赳地走了。不多时便点齐两百人来朝北方飞奔而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山谷中雾气消退,前边的灵岩寺又历历在目。 游三江正命人造饭、全军备战,忽然又听到叫嚷声由远即近,不禁怒气冲冲道: “何事又在喧哗?本将仁义,屡屡宽容,这一次次地没完了么?”命左右:“将鼓噪军心的首犯拿来见我!” 很快亲兵便架着个面无人色的倒霉蛋进来,说:“将军,是此人先叫喊起来的。” “将军饶命,是、是事出有因,实在是小人猝不及防被吓到了,不是有意啊!”那家伙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何事让你惊慌?” “那、那崖壁上,好、好多人头,我们自己弟兄的……人头!” “胡说!” “真、真的,小人等在营外巡营,雾散之后就瞧见那上边不知什么一串、一串地,小人好奇就凑近了些。 那、那是弟兄们的脑袋,有几个还、还是小人同乡呢!” 游三江腾地跳起来,气急败坏指着他恶狠狠道:“若是有假,我斩你祭旗!” 说罢便叫来亲兵,命他带两个人,骑上牲口过去看看到底是何情形。不一会儿,就听见寨子里更是一片大哗。 这回他刚走出帐,就有小头目跑来禀报:“将军爷,不好啦! 我们的人刚到灵岩寺下,里面冲出个穿缁衣(黑色衣服)的黑大汉,使双刀斩落了我们两个,只一人逃回!”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两颊苍白的跌跌撞撞跑进中军,哭道:“小人得命奔回,特来报与将军。 那崖壁上挂着的确是咱们弟兄的人头,且都是追随朱校尉的那些人!” 原来这就是那三人中唯一仅存的,他们为想看得更清楚便靠得近了些,不料被对方所袭。 游三江目瞪口呆,脑袋里一片空白。计策明显是破了,那五百来人也不知能够几人逃脱? 正在胡思乱想,亲兵又带进一人,却是那朱校尉当初派来报告的传令,报说他今早返回去路上,发现路被洪水淹没。 “南边到处是水,没有船根本过不去!”他说。 归途已断!游三江一个激灵:“看来现在只有向前,不击溃灵岩寺这伙人既没法对全军交代,也无法继续西进凤栖关!” 他咬牙下令:“擂鼓聚兵,祭旗出战!” “呃,请将军示下,咱们拿什么祭旗?” 游三江用狠毒的目光瞟眼那被吓得还在哆嗦的倒霉蛋:“就用他!从他开始老子就走逆了,不杀他这晦气的杀谁?” “斩!” 随着一声断喝,光芒一闪,大刀朝着倒霉蛋的脖梗上飞速降落。 这小子已经被布条勒了口,这会儿想喊什么都没用了,何况他已经屎尿失禁摊在那里。 搁在砧木上的眼睛闭着,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是活着还是已经吓得晕死了。 闷响过后,血水喷溅在旗杆下,游三江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开始兴奋起来。这才对,才是当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感觉。 他杀气腾腾地扫了眼台下,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让游三江非常得意。 “动摇军心,这就是下场!”他大声喊道: “全军听令,敌寡我众,无需犹疑。出营作战,攻取灵岩寺。官军的万石军粮、数千两饷银在等着儿郎们呐!” 几个亲信趁机鼓动,终于带着士气高涨起来。于是营门被打开,众人鼓噪而出。 这时有个亲信小头目回头看了眼,有些担心地问:“将军,咱们都出去,营里就剩下些伙头、马夫和挑夫,不留些人守营么?” “你当我乐意?这不是人手不足嘛!”游三江轻声对那亲信说: “不过不要紧,刘铁锤带两百人对付官军百来人怎么也不会输。用不多时辰,等他回到寨里不就保全了?” “哦,将军高明,我怎把他这路给忘了!”亲信连忙恭维说。 前行两里有余便是正对山门的官道,这时就见前面有士卒从里面出来,搬开了鹿角等物,后面便涌出大队来。 游三江忙令手下压住阵脚,自己在马上向对面观望。 只见先头两列都着官军服色,各数十人来到路肩东侧站定。 中间前排是数十面长方的木盾,盾后人不少穿青衣,看不清用什么器械,后面是两排弓手,两侧各有数个纵列。 西侧却没那么齐整了,聚成三块,两大一小。 最后从上面下来几匹马,为首一批枣骝高大神俊,骑马的是名小将,青色对襟箭袖、青色披风。那马直走到中军大旗下站定。 游三江这时才注意看那面杏色的古怪旗子,上面大大地写个墨书的“李”字。旁边同样打个古怪的立幡,上面写着:戈阳卫防御团练使。 这时有小头目指指点点地告诉游三江:“将军,那立幡下,便是今早出来使双刀杀我两位兄弟,夺走两匹快马的黑厮!” “我还道是他们哪个首领,或者官军的旗官,却难道只是个护旗的力士么?” 游三江闻言勃然大怒:“这厮伤我兄弟性命、毁乱我军斗志,誓必杀之!” 随后便传令,有取黑大个人头者赏银十两!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六章 下塘堰合围 游三江醒过来的时候昏昏沉沉,好像一切都在梦中。 恍恍惚惚地他还在马背上,他想起那马儿中了铳弹嘶鸣倒地,怪不得怎地也下不来。 忽然又觉得不对,自己好像是被几个部下救起了,还曾经记得趴在那人背上,闻到他一身冲鼻子的汗味儿。 那怎么……? 他试着动动手臂,“啪唧”,手边湿凉且粘滑。“妈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真是倒霉透了!” 他气愤愤地自言自语,用力睁开双眼,然后怔住了。 眼前黑黢麻嗒不知是什么,他费了些脑筋才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沾满黏稠淤泥的手。 “这帮王八崽子,做事越来越没规矩,竟敢怠慢老子!” 游三江怒气涌上来,转动着脑袋想找人发泄,忽然看见不太远的垄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 “这……好像不是我的人?”他感到疑惑,想不起来哪个队里见过这样魁梧的个头。 他使劲闭闭眼又睁开,想努力看得更清楚。 他真的看清了,那是个全身肤色黝黑透亮,眼神满是不屑的汉子,看上去比自己可黑多了。 他步伐坚定、有力,身后还跟着两个持矛的武士。 游三江浑身一紧,他想起来了,自己阵前曾经说过要悬赏那个黑大个的脑袋! 他急忙想远离这个地方,却发现自己倒在个大水塘的围堰下,再往前六、七步就是水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让游三江感到亲切,咱可是游三江,龙王面前都报过名号的人物! 他挣扎着要起身,谁知身下一阵剧痛传来,让他不由地大叫一声重新倒下去。 呼痛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瞧,那儿有个活的!”一名持矛武士对同伴大声道。 这下连那黑大个也看到了芦苇边扎手扎脚的那堆烂泥。 他们迅速靠近,游三江摆着手想阻止他们,但是下身太疼了,他喉咙里不断发出短促的嘶吼,身体在泥里左右摆动,像条被扔到河滩上挣扎的鱼。 “天爷呵,这人没救了!”先到一步的武士将矛拄在地上,低头观察他的伤势,然后回头大声说: “黑哥,他腿都断了,胯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碎啦全是烂呼呼的!” 黑木走过来看,他却并不知这是谁,阵上离得远又迎着太阳看不清对面。 而游三江当时看见他,一是因为作为主将他选了个高处且又是在马上,二是重点关注过中军。 黑木摇摇头:“可惜了一条汉子,给他个痛快吧。” “别、别!”游三江声音微弱:“我是将军,是将军。” “他说什么?” “好像说是什么将军?” 黑木直起腰来,朝天鼻哼了声。 他知道的敌军将军就是李丹常提到的那个什么游三江,但是他没功夫,也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此人。 “管他呢?反正他也活不成了。难道这又是泥、又是血的,你俩给抬回去,还是背回去?” 俩民团的团丁听了立即撇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既如此,活的、死的不是一样?”他说完用习惯的轻蔑态度居高临下对游三江说: “与其受罪,不如帮你解脱,早出苦海,下辈子可别当贼受这罪了!” “不、不,你听我说……。”游三江还想开口,黑木已经没耐心,将手一挥,立刻一根长矛刺进了他的腹部。 “叫你多练练就是惜力,这会子连个垂死的躺在这里你都刺不准。走开!” 另一个推开一脸尴尬的同伴嘁了声走上前,狠狠刺在游三江的颈上。 “看见没?学着点儿,真是个雏儿哩!别愣着啦,去取下他首级来!老子做伍长不是白给的,你娃儿日后莫再不服气!” 他推开脸羞成红布的同伴,拉着黑木走了几步,小声说:“黑哥,你说这个小胡子不会真是那游三江吧?” “谁知道?看胡子倒有几分相似,拎回去交俘虏辨辨不就晓得了。” 黑木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刚刚把尸体翻过来,从背后抽出砍刀的团丁叫: “哎,兄弟,那家伙的锁子甲蛮好,可别弄坏了,要先解下来呵!” 等他们再爬上围堰的时候,黑木相中的那副锁子甲用布条捆扎着,挑在年轻团丁的矛尖,上边还挂着游三江那双厚底的牛皮靴——这是他自己留的战利品。 伍长则得意洋洋地朝自己新得的一对牛皮刻花护腕看了又看,游三江的脑袋被头发束在矛尖上随他步伐来回晃荡,嘴巴微微张开,似是满脸的不情愿。 午时留守在寺内的官军和后营一部分,共约百来人骑了牲畜下山,继续打扫战场并掩埋尸体,余者收兵回寺、休息用饭。李丹小睡片刻后回到天王殿。 这时打扫战场还未完,巴师爷那儿已经有了大概的统计数字。 原来训练火铳手的营地里目前关押了六百多俘虏,首级有七百余。 这两天前后缴获武器一千六百多件,甲胄一百二十套,马匹牲畜三十多匹,上缴回来的金银细软折合九百多两。 这不包括官军那边,他们的数字还未合并过来,不过李丹事前与盛怀恩有过约定,他从背后奇袭拿下敌人大营,缴获和分配全归盛把总裁定,所以李丹也不打算去问。 他把三位营正和麻九都请来商议分配这些东西,先给所有没武器使竹枪、木棒的人都配备上武器,然后替换了损坏的,其余造册准备上缴。 金银细软分四份,各营取一,不过李丹把前营那份中取出六成多交给麻九,让他分配给护卫队、弓箭队和留守的官军弟兄们。 做为交换,除去那三个营拿走九匹健骡外,前营留下了大多数牲畜。 这里面李丹打了个埋伏,甲胄对外说火器大队(火铳中队加铜炮中队)暂时借用部分(和火铳、铜炮相同),等抵达上饶后再上缴,但借用多少却没说明。 另外武器中他让巴师爷留下了三十几张弓,没有写到清单里去。 几个人刚把瓜分的事情说完,就听外头一片声的喝彩叫好。 李丹忙命毛仔弟出去看看,转眼小家伙跑回来,兴奋地说: “黑大兄回来,取了敌将游三江的首级,说已拿去交俘虏们认过,确是本人无疑!” 屋里众人都跳起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黑木喜滋滋地在一窝蜂(顾大)、杨乙和赵敬子等人簇拥下走来。 见到李丹单膝跪倒:“属下带人在北下塘边搜寻,赖防御威武,找到那游三江。”说完将当时情形原本说了一遍: “后来有被俘的亲兵说,他们是觉得游三江活不成,怕拖累自己,所以将他弃在塘边的。” 旁边顾大道:“方才黑兄弟带我骑马去塘边看了尸首,那厮先是小腹中了铳弹,马也中弹倒下,腿被马压断啦。 就算抬回来今晚也无生理,黑兄弟做得对!” “好!很好!”李丹非常高兴,叫巴师爷取十两银子来:“拿去同那两位兄弟分了!” “呃,属下取了那厮的锁子甲回来献给大人!”黑木从身后赵敬子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来高高捧起。 李丹将手一挥,说既是你得的就赏你了! 萧万河同周芹、潭中绡皆表示同意,不容分说围上来帮他七手八脚地穿了,大家齐声喝彩说好个堂堂的武士! 打了胜仗很高兴,又有钱分下来,整个营地都喜气洋洋。 泉水村的村民也高兴,总算可以安心回家了。 和尚们松口气,这场仗没有殃及他们真是佛祖保佑! 通治一本正经地在官道边带着两、三个和尚为阵亡者念经,连行悟也恭恭敬敬地给每尊佛像上了香,又给灯内添了香油。 李丹见史茂袖着手面对山下的战场连声叹息,上前奇怪地问:“老和尚去下边念经,你不凑个热闹?” 史茂回头看看他,见李丹身后挂着双插,腰里挂一把鲨鱼皮鞘燕翎刀——这套装备原是朱校尉的,被周芹缴获来献给李丹。 “防御好威风!”他喝彩道。 “本来没有威风,自打了胜仗便有了。” 史茂听了一愣,失笑道:“不意防御竟也会打机锋!” 李丹哈哈大笑:“小技耳,胜利之余一乐而已。”说完点点头,提醒他:“兄台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在下不过是有心向佛的修行人而已,哪有力量去超度他人?”史茂自谦地摆摆手。 “那你在这里……总不会是在作诗?” 史茂面皮上微微发红:“略有感触而已,尚未成诗。再说,”他看看这雄赳赳的年轻武士: “血雨方住,腥风才停,耳边犹有喊杀声。唉,这会子作诗,是不是有点……?” “锋镝乍作惊飞鸟,草动方显伏杀机。三军踏破麻油寨,山塘传捷奏凯笛。牛刀小用染灵岩,落日烟霞渲赤壁。既胜且论尘外事,逢君寄傲余今夕。” 捻须咂摸半晌,史茂对着李丹躬身叉手:“防御捷才,茂实不如也!” 李丹嘿嘿地笑着,用手点史茂:“我看茂才(史茂字)你啊,心在红尘!根本就不可能做个实实在在的修行人。” 史茂无语,半响长叹一声;“茂本佳人,奈何寄身青灯呵!” “哦?兄台话里有话,可愿与我详细说说?” “这……,防御愿拨冗到寒舍小坐否?” 见他真地展臂相邀,李丹也郑重起来:“佛门净地,待我去了武装再随君入内。” 说完,招手让黑木和毛仔弟过来帮他卸去双插和燕翎刀,只带了毛仔弟一个,同史茂一起前往他寄住本寺的那间洞屋。 这是用一个崖洞分隔成的三间,但两边都没人住,据说来了走、走了来地,连史茂自己都记不清他换了几位邻居。 房间面宽不大仅有七步左右,进深到有十几步。 内里有些暗,点着油灯里面可以看到有张竹床,床头放着两只竹笥。 外面是张同样竹制的方桌,旁边却不伦不类地摆着两把造型优雅的雕花方凳。 史茂在外面灶台边烧水、沏茶,见李丹好奇地打量这两张凳子,笑着说: “在下的一点小爱好,让防御见笑了。防御请喝茶。” 说着捧来只玉釉荷花碗放到他面前。里面一簇碧叶缓缓舒展,水色渐深,浓郁的味道弥漫开来。 “好茶,好器!”李丹附身观察,轻声叫道。抬头看着史茂微笑问:“难不成,这也是君的小小爱好?” “防御的目力真是……。” “哎,等等。”李丹拦住他: “今晚我在你家,这里没有什么防御使。你是茂才兄,我是李三郎。如何?”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七章 传捷奏凯笛 史茂愣下,笑着躬身叉手:“谨遵防御……。” “诶,都说了这里没什么防御使!” “好、好,那愚兄遵命便是。”史茂只得改口:“三郎请用茶,看我这‘没谷幽香’的味道如何?” 李丹端起茶碗来呷了口,在舌间回转品尝,缓缓咽下并回味,点头说: “入口狂野奔放,口中有花草芬芳,下咽后回甘长久,呼吸间茶香悠悠连绵不绝。 这茶饮下之后让人精神振奋、身心爽利,确是好茶! 兄说它叫个‘没谷幽香’?难道只产在后面山谷中? 哎呀,我刚刚放水一场,不会将它淹了吧?” “不会!”史茂摇头:“这茶产在没谷内一处向阳高坡上,拢共就那么十几株,都是百年老树。 每年产下的茶叶不足五斤,在下只取一斤自用。” “兄长很熟悉炒茶之法?” 那时候炒茶(炒青)已经出现,因工序简单、利民不费迅速传播开,在民间已普遍使用。 而宫廷、官宦、儒士之家将其视为“粗鄙”,大多拘泥古法蒸、碾,以为片(团饼)茶优雅。 李丹这一问,其实意在试探史茂的身份背景。 “为兄性好粗爽,不耐繁复。”史茂嘿嘿笑着回答说: “前朝中期以后,散茶日多。 至本朝,仁宗皇帝曾有诏:令茶农采芽晒进即可,无需造团,有司亦不得以此为由拒收茶贡。 三郎可知圣意为何?” “愿闻。” “有人以为仁宗皇帝不喜片团口感,其实那是次要的。 重点在于先帝不欲因此烦劳茶农、徒增费力,故而一力推行散茶,不效前宋历代奢靡风气。” “哦,原来是这样!”李丹扬眉,抚膝感叹: “惜哉!佑陵(仁宗皇帝陵号)在位十一年,所行仁政何其多矣。 若再有十一年仁政,也许天下盛世更胜今日!” 本朝太祖以宋神宗皇帝后裔称帝,复国号“大宋”。 世人习惯将靖康为止称“前宋”,靖康后地称“南宋”,本朝称“今宋”。 同为赵姓,本朝则非常注重与“前宋”、“南宋”的官家们划清界限。 太祖认为前宋奢靡无度,后宋懦弱不明都是前车之鉴,故临终留下圣谕:后代皇帝应节俭朴素、勿费民力,强军不息、不降不屈。 目前来看,随后的几代帝王执行得都还算不错。 “兄可是因散茶今后必定登大雅之堂,故而习学此道?” “非也,或者说不是唯一的原因。”史茂从凳子上起身一揖到地。 李丹忙惊讶地以手相扶:“兄这是为何?” “三郎待茂以诚,而茂匿姓名示君实为可鄙者,故拜求原谅。” “啊?”李丹沉下心来仔细看史茂:“兄且坐下,慢慢讲来。” 待回归座位,史茂开口道: “在下实不姓史,乃姓吴。 家父吴江,太宗靖难时以洛阳千户随军,平定后任建州(福建)指挥佥事,仁宗朝兼任福州水师提督。 因卷入海上走私案,宣宗皇帝初年被革职,家资抄没,全家流放广州。 今上即位后遇赦免,但我家不愿再回建州,皇上恩旨赐骠骑尉,以我兄长袭爵并任广东贡茶使之职。” “哦,所以你对茶有如此了解?” 吴茂笑笑,接着说: “那时我随父兄生活确实无忧无虑,既无心科举,成日里驻足茶场、瓷窑。 与工匠们相谈甚欢,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有人说贡茶里有虫,太仆寺追查下来便革了兄长的职……。 那以后我便离家浪迹天涯,一身无能事,何必妨他人。 留在家里就是多余的嘴,我思来想去,便到处找寺院混饭吃。 这不,没想到在这灵岩寺你我有缘,共桌一谈。”说罢唏嘘不已。 没想到本来好好一个武勋子弟,到了这代人竟只得躲到寺里混饭吃。李丹沉默了。 吴茂这人,与他接触虽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博学、多才艺且乐观的人。 这位仁兄若叫去考科举他未必肯,可如今这个世上不考科举就不能出仕是明摆的,而以他身份、背景,你叫他去做个工匠、商贾,他虽能与这类人亲近,可骨子里又不愿意融入。 李丹和他慢慢地聊,发现他对于地理、天文、生物、历史这些多有涉猎,眼珠转转便叫毛仔弟取来自己昨晚画的图给他看。 “这是……?”吴茂一眼认出,却先问:“贤弟如何能画得似在眼前?且,这是什么笔,炭笔么?” 李丹笑笑从他手中接过纸来,自怀里掏出铅笔来,瞟了眼吴茂叫他别动,然后就着油灯“刷刷”地几笔须臾而成,递过去给他看。 吴茂看了张大嘴巴半天才说:“这、这,三郎不仅作诗、打仗厉害,居然还会此泰西画技?” “咦,你怎知这是泰西画法?”李丹眼睛一亮。 “我从小住在广州,南边来的泰西人见过不少。其中有人便到处画像,谁叫他画就赏一枚银币。” “哦?”李丹有兴趣了,他开始发现这个吴茂才的可用之处。“那你会泰西话么?”他连忙问。 “你是说拉丁语?我会一点,是和他们的随船的大夫叫……法兰克学的。” “法兰克?这是个泰西国之一,应该不是本人名字。” “也许,他让我管他叫尤不服,也许这是他名字?” “尤不服?”李丹差点笑出声来:“优素福吧?这老兄还是个犹太人。” “犹太是什么?” “是他们的一个民族,就像我们的苗人、壮人,和汉人习俗上有不同的。” “明白了。”吴茂觉得越说自己越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了。 “他教你拉丁语,船离港口时难道没有跟着走么?”李丹追问。 “唉,他那条船途中遇到海盗,死了一半人。 后来船主把船卖了,拿这钱给另几位船主,请他们把自己的船员带走。说起来还是个义气之辈呢!” 李丹刷地起身,马上又坐下了。“这个船长没走?优素福陪他留下的?” “是呵,他手里还有点钱就留下了,天天在码头上帮人扛东西混饭吃。嗯,除了优素福,还有两个泰西和尚跟着他。” “现在呢,人在哪里?” “不知道。”吴茂摇头:“我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了。怎么,贤弟对他们有兴趣?” 李丹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说:“兄台,你这样见识广博、多才多艺的人,天天在这里陪着佛祖却不去造福天下,真太可惜啦!” 说着,轻轻敲敲桌上那卷画着吴茂灯下侧影头像的纸张。 “哦,对了,请三郎让我再看一眼可以吗?” 吴茂征得李丹同意,再次拿起那几张纸仔细、一张张地翻看起来。 最后指着一张说:“此乃千里镜?我见那泰西船长手里亦有。” “正是。小弟此前得一绘本《泰西事物记》,上载有此物,但所记原理不详。 此次作战忽然想起,若有如此利器要探察、观看敌军动静则易事耳。 所以我画出来打算试试,看能否将它复制成功。” 谈到格物实用上面,两人都兴致勃勃,不知觉中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忽然毛仔弟喝了声:“哪个?” “黑木。”暮色中传来熟悉而深沉的声音,很快黑木就出现在门口露着满口白牙说:“防御,盛大人来了。” “这黑黢黢时候,一个人?难道没用饭就跑来了?”李丹觉得有些意外。 “可不,顾大和杨兄弟在大殿陪他吃酒哩。”黑木回答。 “请他先用饭,我马上过去见他!” 等黑木消失了,吴茂笑道:“你这兄弟也是从南边过来的吧?” “他祖父辈遇到下南洋的商船,就搭船过来就不想走了。”李丹想想说: “盛大人找我说不得有甚军情商议,我不能多呆了。谢兄台的茶,告辞!” 吴茂起身相送,拱手道:“今晚未能尽兴,十分遗憾!不知贤弟打算何时动身?” 李丹看他一眼:“上饶急等军粮补给,我估计明日便要开拔。”说完想了想又道: “兄乃大才,虽不是什么倒背经典、贯通五经,但这杂学一项其实于民生是极有益的,不必在这里顾影自怜。 兄何不修行于脚下,何故求之于塑像、青灯? 我有意招揽那几个泰西人,若兄愿意,我遣人护送兄台回一趟广东寻得他们来。 据我猜想,他们资财有限,人生地不熟,应该混得并不好。 如果他们愿意来,我至少可以安置他们到庄园里居住,岂不比流落外间要强得多?” “你真想收了他们?” “当然!”李丹肯定地回答:“你可知行船在茫茫大海上要多少学识、武力和勇气? 船长这位置可不是哪个都能随便坐的。 况且听你说这人还是个尚气的,若饿死在我中华那才是暴殄天物。 还有僧侣和那个医者……优素福,我要请他们来教我泰西的知识还有拉丁语。 你好好想想,若愿意,明早我们出发时来说声。” 吴茂答应声好,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毛仔弟用火绒引着个松枝打捆做的火把照着前面的路,和李丹一前一后往天王殿去了。 还离着老远,李丹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张头胀脑。“那是谁呵?巴师爷么?”他问毛仔弟。 “嗯,是他!” 巴师爷看见火把过来,赶紧着跑几步到面前,压低声音说:“防御,赵献甫让我来迎你。” “出事了?” “倒不是出事,盛把总带来个消息,说凤栖关下来了数千贼兵正在攻打,守关的把总派人来求救呢。” “哦,为这个?”李丹心里微微一惊,步子停了下,脸上却没显出来。 “呃……,他让我告诉你,几位队正听说盛把总他们在乱匪大营收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的意思是……。” “叫盛把总吐出点来,否则我们不去救凤栖关,对吧?”李丹看向巴师爷。 后者尴尬地咧咧嘴:“都是他们主意非推我出来说,这真不是我想出来的。” “行啦!”李丹打断他,停住脚说: “回去转告他们:咱们干什么来的?给上饶运粮草。 凤栖关要是丢失,到不了上饶没法交差,而且那几千匪徒一下子就到咱跟前了。这个大家都想清楚没? 和游三江打咱们一对一,那人家要是五对一、十对一,咱还能打这么顺利么? 别刚刚小胜就不知天高地厚!你去,原话转达给他们,我和盛怀恩商量下怎么办!” 盛怀恩正在大殿里吹牛,声音震得房梁上都“嗡嗡”地。 其实顾、杨两个早吃过了。在这儿当个纯粹陪客的目的,就是想试试能否趁这家伙喝得高兴咯哧下来几两油! 谁知他不知是有意王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立定主意今晚要吹牛到天上去,反正就是不露财布(钱包)的边儿,弄得两人抓耳挠腮很无奈。 见李丹进来,赶紧借口说憋着泡小解,前后都出去了。 看他们走掉,盛怀恩停止了大吹大擂,将盛“杏花溪”的坛子往桌上一放,嘿嘿笑着冲李丹晃晃手指: “你这招不地道,派俩小子来套我的话,自己还不露面!” “哪有,我在后面与和尚谈天说地,都不晓得你甚时来的。” 李丹净顾着和吴茂聊天,把夕食时间忘了,看见桌上吃的这才赶紧自己盛碗饭扒拉两口,边吃边问: “怎样,今日这仗痛快吧?你斩获多少?我有点发愁啊,东墙外头关着六百多哩,咋办?” “砍了就是!” “嘘!”李丹指指天王像:“在这里你还敢明目张胆说杀俘?” “呃。”盛怀恩忙朝泥像们拜拜,说些“诸神勿怪”的话,然后摊开两手: “那怎办?我那儿还有三百呢。诶,真累赘,早知就不留了!” “嗯?累赘!那你把金银都捐了吧,正好咱就在寺里。” 盛怀恩被他堵得翻半天白眼没找到词儿,李丹“哧”地忍不住笑了。 “你这猢狲拿我寻开心是不?”盛怀恩也气乐了,伸手捣李丹肩窝一拳。 “不过呵,还真是好久没打这么痛快的仗了!”最后还是盛怀恩忍不住说: “我们北线前后也有三百颗人头进账,每个兄弟都分到了赏。 有钱、有东西、有武器,还有十几头骡子和牛,十几辆板车。真好哇! 要是每次打仗都能这样,那该多好!”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八章 寄傲余今夕 枣骝马来到旗下,李丹也在抬头看自家的旗、幡。 黑木呵呵地笑:“防御莫怪,找不到合适的,就向老和尚借来暂用。” “你将人家龛前帐幔取来,不怕佛祖怪罪?”李丹哭笑不得。 “怎会?我等为人间斩妖屠魔,此大功德也!呃……最多功过相抵,不妨事的!” 想想反正写上了,用就用罢。“打完这仗,给人家送块银子做布施,不可白拿。否则咱们和对面那伙儿有甚区别呢?” 李丹说,黑木赶紧应了,背地朝赵敬子挤挤眼睛——这上面的字是这位皇族的手笔。 看看对方阵势,李丹扭脸对麻九叫:“麻叔,右翼的事情拜托啦!”麻九举起手中的长枪做回应。 他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周芹和潭中绡:“不知道去找萧大哥的兄弟怎样了?” “就算老萧他们没能及时赶到,我看对面这伙人也逃不掉的!”潭中绡说。 “是啊,咱们出来近九百人,两边人数差不多,就看谁厉害!”周芹表示同意。 但李丹微微摇摇头:“对面虽是乌合之众,但不少是作恶多端的老贼。 那个游三江虽不擅陆战,但他也一定看得出左翼的弱势,肯定先攻左翼。两位大哥,中路就拜托了。 你们千万挺住一时,为麻九爷合围过去争取时间!” “放心,你把帅旗和枣骝马都留给我们,守不住中路算我兄弟无能!”潭中绡大笑回答。 李丹哈哈一笑。随着周、潭各自呼喝一声,前面几排的军士向两侧闪开,让开条道路,枣骝马轻快地跑出,来到阵前。 李丹策马在自家阵前往来驱驰,抽刀在手大呼:“万胜!” 阵中众人也跟着大呼:“万胜,万胜!防御威武、威武、威武!” 两三个来回后李丹从自家左翼进去,在几棵树后面跳下马,朝迎面而来的赵敬子点点头,解开颌下和腰间的带子,摘了披风丢给他, 然后转向大汗淋漓的毛仔弟问:“怎样?” “盛把总昨天夜里就到了马鞍山里藏着,叫我回来禀告,今天林百户他们肯定到油麻坪。 若是敌人大队出营攻寺,请防御在东山点两堆烟。他那边开始动手时,也会点两堆烟。”毛仔弟急急地回答,说完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好、好,你辛苦了。下去休息罢。”李丹边安排人去东山点两堆火,边对毛仔弟说。 “我不,这都要打起来,小人怎能去休息?”毛仔弟不肯。 李丹瞪眼说:“你现在不休息,不吃东西、喝水,等会儿怎么跟得上我?”小家伙这才笑笑闪到后面去了。 这时队伍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因为高大的枣骝马驮着披上青色披风的赵敬子,又回到中军重新站在旗下。 这边的耀武扬威气坏了游三江,放在腿侧的指尖不住抖动。心腹懂他心思,骂道: “泼耐这厮,分明还是个娃娃,也敢在将军面前撒野?爷下令罢,我等一拥上前将他拿了,倒吊九个时辰看他还敢嚣张!” 他这句话倒让游三江冷静下来。来回看几遍对面后他冷笑声: “尔等可知他为何如此做作?”众人摇头,或说小儿得志罢了,游三江冷笑:“不,他那是心虚!” “心虚?将军此话何意?属下看来两边出战人数相当,他除去有几个官军和弓手撑腰外没什么长处,何来心虚?”心腹不解。 “尔等细瞧,对面军阵可有什么蹊跷?” “呃,似乎一半精,一半杂?”心腹回答。 “对嘛!当初冯三回来报说他们只有少数官军,有二百多民团。喏,你从东看过来可不就是这样? 而且官军胆小,选择在最东边。哼哼,他们的算盘肯定是打不赢就往凤栖关跑!”游三江用鞭梢指着,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理。 “那,将军的意思是……他们西边这一半,实际都是些民夫不成?” “对呵,这伙人没经过训练,所以服色杂、站得也是乱七八糟,手里长长短短什么都有。”游三江狞笑: “我们就拿这群农夫开刀,冲垮他们后,那些民团和官军不在话下!” 说着便传下令来,让最有战力的几队调往西侧,自己亲自带队攻击,一名心腹头目带队作为佯攻进攻中路。 一时间战场上喊杀声大作,烟尘四起,所有人的心脏都激烈跳动起来。 东山的望楼上,有两、三个人站负责瞭望和关注战局,看到对方动了立即向下喊话,再由人一拨拨传递到下面,立刻便有传令骑着骡子跑到阵后报告给李丹。 指挥前面两个大阵的,左边是一窝蜂顾大和宋九一,右边是杨乙和瘦金刚张钹。见敌人开始冲锋,四支警笛立即吹响。 正在指挥中的游三江就觉得对面一下子乱了,心中大喜!高叫:“儿郎们,冲呀,杀过去!” 就在两边还差三十来步远近的时候,忽然对方不知怎么摸出上百张圆盾来,上下摞着围成个半圆,从缝隙里便露出枪尖来。 游三江吃了一惊,叫声不好已经来不及,他的右翼前锋像潮水搬拍打在这个盾阵上,接着便是连声惨叫。 人家下边有枪矛,上面有链枷,顷刻间便打倒了十几人。 这时中军的弓箭也射在了乱匪们的左侧,方盾后面伸出的竹枪、铁矛照样不少,使得攻势为之一滞。 游三江在马上伸长脖子看了看,见那百来个官军仍然未动,放下心来。 督促众人并立猛攻,又叫过一名头目,让他带数十人绕到最东端圆盾遮蔽不到处攻打。 这时两边小两千人都在盾牌前拥堵不堪,为这堵单薄的墙反复争夺。 忽然有人倒下,几名匪兵突破方盾阵,在欢呼声中冲入盾墙。 但没想到黑木将幡交给他人疾步向前,右手刀劈下打落为首者武器,转过身来左手刀已至,敌人来不及躲闪被从脖颈处砍刀,然后他撞倒尸身,右手刀直进插入后面那人小腹。 其余几人惊骇之余也被几支刀、矛先后砍倒、刺穿。有人迅速补位,盾阵缺口再次合上。 游三江远远看见,叫声可惜。忽听东端一阵大乱。原来是站在高处的传令发现敌人移动立即禀告了李丹。 李丹拎起铁棍要亲自冲,顾大怎会让他去?抢前几步带了一什过去,李丹忙叫苏偏头(苏正)带队跟上。 苏正使一对三尺打头锤,冲在金花阵中间如团团旋舞,接连打死四人,硬是把偷袭者逼退,令并肩作战的顾大刮目相看。 这时,不知是谁叫了声,有人用力拉他衣袍。游三江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愣住了,两股烟柱在背后升起。 “怎么回事?”他觉得奇怪,看烟柱又不像是在自己大营里升起的。 等他听到周围人惊恐的叫喊再转回头,东山上两道烟柱也腾空而起。 这时候要是他还不明白就太傻了:“不好,他们在互相通气联络!为何事联络?”游三江没搞明白。 他这时候本能地想去看看敌军主将在做什么、是何表情,不料这一看大吃一惊:“不好,中计了!” “将军,我们再努把力就能突破啦,何来中计之说?” 游三江手指旗下:“看呐,刚才敌将分明身穿青衣,这会儿怎地成了褐袍?”他话音未落,忽然前边一阵警笛长音。 接着就见那盾阵后头伸出几十根黑管子。“砰、砰、砰”,随着火光和烟尘,游三江一哆嗦,他看到自己前边的人呼啦啦倒下一片。 “火铳!”他大叫一声。不料盾阵却打开了,露出三个缺口。 “啪、啪、啪”,三声不大,但动人心魄的爆响传来,游三江觉得脸边有个什么东西“嗖”地飞过,温热的液体淌下来。 “将军铳,他们有将军铳!”前边堆积的人里有人嘶喊着:“救命!” “将军、将军,左翼败啦,败啦!”有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手指着背后方向大叫。 “胡说!小秦呢?”游三江怒喝。 “他、他被一箭穿喉,射死啦。官军已经围过来,将军,不撤兵就跑不出去啦!” 游三江急忙抬眼,这才注意到对面不知何时阵型已动。中军盾阵打开,几路纵队冲出来和他的人混战在一起。 那些官军,官军呢? 他用眼睛搜寻着,发现官军已经在向西北方向攻击前进,他们每五人组成一个团团的小阵,正不断将惊恐的敌军赶往这边来。 这时东端再次喊叫起来,有人跑来禀告:“将军,敌人、敌人,从东边杀来的,我们抵挡不住了!” “东边不是都被水淹了么,哪来的敌人?”游三江糊涂了:“唉,罢、罢,今日看来被那小子算计了,且退兵再做打算!” 话音未落,对面又响火铳声,这次没那么多,却连着响了三声。 游三江觉得身体一震,坐下的战马忽然惊叫声倒下,几名亲兵冲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拉出,背上便走。 他身后立刻响起鸣金的声音。这下不得了,众人马上泄了气。 看着前边同伴的尸体或伤躯,正犹豫还要不要继续作战的右翼像退潮般夺路而逃! 途中却又撞上被官军驱赶过来的左翼,本是一家的两拨人互相争执、推搡着,人人都想先走。 有些人途中甩掉了武器,有人脱掉甲胄,甚至有人扔了一直带在身上的财物。大家都想奔回营地,那里比外面安全! 两里多地没多远,很快就到。跑在最前面的的人忽然站住,指着木栅“啊!啊!”地大叫起来。 后面的人有的从他身边跑过,还回头看看,不知这位仁兄在发什么神经;有的停下脚步,软软地跪倒在地听天由命。 那营地里分明插着官军的红旗,还有面认旗上写着斗大的“盛”字。营门倒是开着,可有谁敢进去吗? 李丹追到的时候,瞧见盛把总笑眯眯地扶着刀柄站在路边等他。“大人好雅致,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吟诗么?”他开玩笑道。 “我会做个屁诗,三郎学问大,倒不妨来一首。”盛怀恩用下巴示意: “你看,这么多俘虏,抓都抓不过来!听说还有跑太急,一头扎在地上就起不来的。你在佛祖面前都做了些什么,把人吓成这样?” 李丹哈哈大笑,抱拳说:“您先忙抓俘虏,我还得带队搜那个匪首游三江去!” “放心,他跑不了!”盛怀恩很有自信地说:“大营被夺,麻油坪他去不得,只好往北塘跑。 我已经布置了三哨人骑着骡子往那边巡视。 林百户的人打扫完北边也会往那边赶,你最好派些人手封住他往东的路,我估摸这小子看情形不对会转身去北下塘。” “得令!”李丹抱拳,一边拉转马匹,一边连连下令: “传令,一窝蜂和宋九一继续往北追,杨乙和瘦金刚往东搜,刘二哥的火铳队跟着我,麻九爷保护辎重, 宋小牛带镇抚队巡视战场、维护纪律!”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九章 关窍在南山 “美死你!”李丹放下碗抹抹嘴:“你这么晚跑来,肯定不是来找我吹牛吧?” 一说这个,盛把总立时泄气了。“娘的,这起子乱匪就是不想叫咱有个缓。 刚按下这头,那边又起来了! 这不,凤栖关上派了人来找我报信,说关下突然冒出来四千乱匪,守关把总只有三百多弟兄,叫咱赶紧着去和他汇合哩。” “关上只有三百人?”李丹很意外。 “对呵!”盛怀恩也觉得这事让人挠头。 “凤栖关本就是为收税设卡,根本没想过要打大仗。 还是上饶吃紧后,从广信卫所调了两队增援才有了三百号人。 好在它关寨设在北山上地形较陡不方便攻打,但山顶方圆两百步就那么大点地,即便想放更多人也不可能。 林百户到过凤栖关,他说那关寨也就两尺土墙,上面立木栅作围栏。 就算它地势好,时间久了肯定守不住!” “要这么说,咱们怎么去救?派十个人还是二十个?不顶事呵。”李丹为难地摊开手。 盛怀恩叹口气,把自己的酒碗倒扣过来,又拿过李丹面前的饭碗也扣过来。说: “我和小林商议过了,这事儿只能这么办。 你看,这是关寨所在的北山,那个是南山。这里是凤岭镇。我摆几支筷子,就当是马堰河。 河水在凤岭镇西边沿南山拐个湾,看到吧?若不走凤栖关下,起码多过两趟河还要翻过南山才行。” “嗯,所以若只是想收税,在北山道边路窄处立个栅栏确实是够了,但面对强敌进攻却不一定挺得住,对吗?” “对!”盛怀恩见他这么快明白很高兴,将桌沿拍了下指着说: “所以,咱们的关窍在南山! 南山地势高于北山,山顶有个来凤阁,拿下它就控制并俯瞰整个战场。 南山若是丢了,人家派少数人在下边围住关寨,不叫上边下来骚扰,然后大队费点力气多过两趟河,把辎重肩扛背驮翻南山他也能过来。 咱们倒霉的话走在半路,幸运的话缩在这寺里,不管怎么说都得面对强敌,而且地形优势对上人家的人数优势,至少双方是扯平。” “懂了。所以你们的意见是先下手为强,抢占来凤阁,夺下主动权。 而且这样一来南、北呼应,敌人腹背受敌很难继续围攻关寨,只要他们往后一退,危机解除。对吧?” “对呵,他们不想被动挨打就必须往后退,甚至退回凤岭镇里去!” “但是……。”李丹抬头瞧盛怀恩:“这么一来,南山可就是敌人必攻了,否则他们也拿不下北山!” “是这个道理。”盛怀恩大手在桌上一拍:“怎么样,挺险,干不干?” 李丹缓缓抬手抚摸后脑,忽然问:“对了,修路的那千二百个民夫现在藏在哪里?乱匪攻打北山不会影响他们吧?” “放心。他们都集中在西山下的三家垄休整哩,怎么你想用?” “我在想三件事,”李丹抱着双臂说: “一,如何不惊动敌人突袭南山占据来凤阁? 二,在南山用最快速度建个堡垒,让敌军在这里一筹莫展? 三,如何将粮草、辎重转交到上饶守军的手里?” 他说完用手一指:“这里面最关键的,还是夺占来凤阁。 现在敌人刚到关下,加之发现关上守军不多,他们可能暂时不会对南山太注意。 可假设被他们发现有援军过来,意识到南山的重要抢先一步,那就万事休矣! 所以是他们快还是我们快,决定着凤栖关和那三百官军弟兄的存亡!” “三郎说得极是!”盛怀恩两手一拍: “这便是我今晚为啥跑来特特见你的缘故。咱们如果拖拖拉拉明早再动身,我怕大事难济呀!” “可夜里行军……?”李丹看着盛把总:“你手下那些官军能做到么?” “麻烦就在这里。”盛怀恩长叹一声靠在椅子里苦笑:“我们上下踅摸了一遍,拢共看得清、能行夜路的也不过百人而已,这点人手能做啥?” “所以你来找我商议?”李丹点头:“老盛别吞吞吐吐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盛怀恩嘿嘿地笑:“我就想来和你借兵,听说你的人能走夜路?” 李丹摇头:“最初跟我的那几十人肯定没问题,后来你把赵丞的人也交给我,那些人吃了多日肉食应该问题也不大。 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既不清楚也没试过。 右营和后营有水上人家和猎户出身,估摸凑个三、五十人是可能的。可这点数量不够对阵四千敌人的吧?” “唉,这可真是急死个人!那怎么办呢?”盛怀恩抓耳挠腮。 “别急,我叫几位兄弟来商议下。大伙儿一起想,总好过咱两个脑袋。” 说完,李丹叫毛仔弟进来,让他请三位营正、麻九,还有前营的几位队正,以及赵敬子、黄钦、巴师爷他们都来议事。 毛仔弟刚要转身出去又被叫住了,李丹补充一句: “你去问问茂之先生对凤栖关那边地形是否了解?如果他熟的话也请一并来说说!” 不大会儿的功夫,大殿里陆陆续续进来好几拨人。 众人听说又要打仗,顿时兴奋起来,那样子像极了尝过鲜鱼味道的猫儿。但是一听对方有四千人,瞬时又都安静了。 “防御,咱们一对一把那游三江给斩了,可能不能对阵四千人还是没把握。”萧万河摇摇头斟酌着字眼说。 他虽然这回捞得还是没满足,但这不意味着就会拿自己营里兄弟去替官军搏命。这可是两回事! “老萧,你别怕这怕那的,不就是再拼一场么?”潭中绡倒不以为然: “我看咱们先听听盛大人意思,好歹咱们现在有小两千得胜之师,士气可用呵!” “才打一仗你以为天下无敌了?这仗死伤是不大,可全军加在一起也折了两百人呢。这要是对上四千乱匪,那……。”萧万河看看大家没再说下去。 “嗯,萧营正说得不无道理,咱们成军晚,能打赢这仗实属侥幸。 这还是一环套一环地设计把游三江套在里面才得的结果。 他个水军头目非要来打陆战,活该他倒霉!”李丹的话引起众人大笑。 气氛活跃些了,他接着说:“不过伤亡也不小,尤其中路打得好,很顽强! 最后老萧突然从东边杀过来真是连我都没想到,神来之笔呵。 游三江慌了神,他就是在这会儿被火器击中的!” 话锋一转,李丹点点桌上倒扣的碗道:“不过大家想想,若不救关上的官军,结果如何?” 这还用说?大家互相看看,巴师爷说:“四千乱匪会直接下山,我们要么守在这里和他们干,要么丢弃辎重跑回戈阳去!” “跑不了,往哪里跑?”萧万河苦笑: “再往东的路还积着水哩,我们都是划着筏子过来的,可牲畜、大车你没法办,总不能全丢给人家!” 一句话就把撤退的可能性给否了,剩下只有一条路。 “既然退不得最后还得面对他们,我们何不主动一步?”李丹说: “盛大人的意见是突袭拿下关寨对面的南山,占据来凤阁制高点,威胁乱匪的侧后,逼他们松开咬着凤栖关的嘴往后退,退到我们对面。 最好两边隔马堰河相望,或者他们退回凤岭镇里去。” “诶,这倒是条好计策!”有几个人听了连连点头,盛怀恩面带得色抚摸虎须。 他虽然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但听林百户介绍之后凭着多年作战经验提出了这个方向,应该说还是反应迅速并且颇有决断的。 “这座南山好守么?” “为何不直接去北山与守军汇合?” “呃,拿下南山之后又怎样,乱匪不是照样可以直接攻打我们?” 有几个声音纷纷问。 “防御,可否让在下给各位说几句?” 李丹闻声看去,见吴茂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揣手靠在门框那里。“茂才兄请进来,到桌边说话!”他立即大声招呼。 有人起身让路,吴茂一一谢过来到前面。 为议事方便,黑木特意点齐两支火把固定在两侧柱子上,这屋里比原先的油灯一下子亮堂许多。 “这是什么味道?”赵敬子抽抽鼻子。 “马油。”黑木指着火把咧嘴一笑。原来今晚民工们吃的,是战死骡马身上取下的肉。 黑木在树枝外面缠裹了破布,上面沾过熬出的油脂。亮虽亮了,气味却熏得赵皇裔不得不换到门口位置。 “列位请听我说,”吴茂指点着道:“在下去上饶和广信时多次经过凤栖关。 那里北山比南山低,所以李防御说占据南山就是抓住了制高点。 北山虽低,可四面都是陡峭的直壁,和咱们这里西山的情形类似,有近四丈高,易守难攻。 不过上边台面其实不大,只够容下数百人。 咱们上去也没用,因为没地方站这么多人,我估计就是这缘故盛大人提出占南山的。” 他说完回头看一眼,盛把总抚着肚子点头。 吴茂继续说:“马堰河沿着山势蜿蜒过来,其实这地方还有个西山,不过比溪水只高一丈数尺,谈不上险要。 上面有三、两户人家,并开有几片菜地,在河边种芋头。 在西山的背后莲塘那里有条小路,是从官道上分岔过来,然后沿河经过西山下向东北有座横跨河上的木板桥,过桥便是南山的阳坡。 大人和防御要占南山,走官道易被发觉,我建议走这条西山背后的小路,可出其不意!” “板桥到山顶有多远?”周芹问。 “不足一里!”吴茂补充:“到北坡后右手有块大石,面滑如镜,上面刻着‘来凤天峰’四字。 从它旁边石蹬小路上去三百步便是来凤阁。”众人听了小声议论纷纷。 “茂才兄说得很清晰。不过我有个担心。既然南山是守望要地,怕敌军也不傻。 他兴许已经派了少许人手在那来凤阁内,建议大人和防御要小心!”巴师爷说。 “有道理。”盛把总对李丹点点头:“所以行动中要注意,不可叫敌人窥探了实情,看出端倪来可就糟!” “若这样,大队只能走到这里。”吴茂又取只碗扣下: “假定这是西山,它的南面稍稍突出,上边是东岩村修的龙王庙。 大队走到这里就必须停下,因为再往前就绕过山脚没得遮挡,来凤阁上果真安排有瞭望哨的话,会被他发现的。” “好,那就定计了!”李丹起身,众人一看都站了起来。 “诸君,今早游三江部已被歼灭,他们本来就是要配合攻打凤栖关的。 若敌军等游三江不到必起疑心,所以我们动手宜早不宜迟! 我现在分派任务,各人有疑问散会后找我。茂才兄、巴师爷你俩仔细着,看我说的是否有疏漏。 我们今晚依盛大人策略全军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 首先,咱们让夜间目力好的兄弟牵引牲口,用马车、牲口把队伍拉到莲塘,在这里先放下林百户。 盛大人,既然山上立足之地不多,我建议由林百户带着那百名可行夜路的官军兄弟去增援北山。 余下的人转上小路往西山南麓,我们先占住西山为跟脚,把粮食存放到龙王庙; 派两队人袭南山,一队负责搜索确保无虞后迅速向敌营方向警戒,另一路上山去夺来凤阁。” “张钹、献甫(赵敬子字),你两个带本队去来凤阁!”李丹分派道,二人大喜。 “夺下来凤阁后,立即用灯光回传信号,两短一长。” “顾大、杨乙带本队搜索全山确认是否安全,然后向西对敌警戒,火铳队和弓箭队跟在他们后面占据有利位置,随时掩护。 老宋的一队跟进后上来凤阁加强山顶防务。 如果一切顺利,天开始放亮时,盛大人带官军向前至北坡防御。 后营四队两百人跟进,用竹篱笆、陷坑和竹签封住北坡上山的道路。注意带好挖掘工具,声响不要太大。” 接着李丹想想用手指着南山和西山之间问:“这桥不知能禁得住大车否?” “寻常板车载个两、三石货应该还可以的,再多就难说了。”吴茂回答。 李丹点点头,接着说:“好吧,后营余下百人,守住板桥听候指令并做预备,随时向山上增援。 西山是凤栖关后援,不能不守。 麻九爷带护卫队占住西山布置警戒,左营以龙王庙为核心扎个大营,规划修建遮蔽风雨的设施,用于容纳辎重、牲畜和伤员。 右营负责向西山大营转运俘虏和其它物资。有人提问么?” “我有问题。”萧万河举手:“左营建西山大营,要多大?我怕我们人手会不足呵。”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章 夜夺来凤阁 “如果我们守不住南山,可能就要往西山撤。”李丹告诉他: “西山是咱们最后的阵地。请盛大人传令,调三家垄那一千多人过来,协助南山和西山修建营寨。 明天午前他们赶到西山即可,那时想必乱匪已将注意力放在南山,甚至惊骇后撤,他们从莲塘过来该是安全的。” 盛怀恩点头应声:“好,我来安排!” 李丹再转向萧万河:“具体怎么建、建多大规模,待实地踏勘后决定。其它还有问题么?” “那,咱们时候出发?”周芹问。 李丹看向盛怀恩,自己毕竟年轻没经历过很多古代的事情,他觉得还是应该听听“专家”的意见。 盛把总非常满意他对自己这种“虚心求教”的态度,手捻着这几日见长的胡须思考片刻说: “打胜仗本想让大伙儿好生歇息一天,可这乱匪他不让呵,咱也只好接招了。 现在还是酉时,各队可以抓紧时间更换兵器、安抚伤员。 咱们戍时二刻在山门外汇合出发,亥时到莲塘,夜袭就在子时发动!” 计议已定,李丹命周芹(右营现在看押着俘虏)配合宋小牛去俘虏营中,叫指认身上有多人命案,积年老匪或者贪暴嗜杀等人全部提出来,统统斩首。 盛怀恩拍手道:“正该如此,没道理让这种人还活着逃脱,我回去也照此办理!” “余下的如何处置?”周芹问。 “俘虏里有从贼时间短,后被裹胁、无奈从贼,或者斩首罪人时自愿出来行刑赎罪的,可以选入各队替补战损。剩余的需吃些苦头做做苦力才行。” 盛怀恩说的是官军对待俘虏普遍做法,李丹心想原来战场俘虏转化这事古来有之呵,遂也无意见,着他们去速办。 周芹担着看押责任,心想这下可以去掉近半负担,高高兴兴拉着宋小牛走了。 见众人微笑着互相递眼神,知道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去挑兵,李丹赶紧叫大家散会。转眼人便几乎都走了。 盛怀恩也起身说要赶回去准备拔营,李丹送出来,嘴里说这回多亏灵岩寺这块宝地,大家逢凶化吉佛祖保佑,又说愿意用骡马交换他缴获的牛和大车等等。 叽咕了一路,快到山门时盛怀恩实在听不下去了,叹口气从腰间接下个锦囊丢给李丹。 “这是啥?”李丹觉得沉重,伸手一掏摸出好大块奇形怪状的东西来:“哟,是金子?” “本来是尊金佛,让那群浑蛋砸成这模样。我估计他们本想融成小块分掉,还未来得及就被老子缴获了。” 盛怀恩冷笑:“本来想送你,将来娶媳妇时可以打几副头面。看你替老和尚化缘这么上心,就当捐给佛祖罢!” “这也太多!够我娶好几房婆姨了。”李丹嘿嘿地笑:“不过你这样心善佛祖肯定加持保佑,叫你遇刀能躲,逢难得活……。” “呸、呸、呸!”盛怀恩连啐几口,又摸出两根金条来塞给他:“闭上你的嘴,说什么不好,这大战将即,咒我呢是吧?” “我替兄弟们谢大人赏赐!”李丹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嚷,盛怀恩鼻孔里哼了声,头也不回地上马,带着两名马弁亲兵走了。 李丹拎着沉甸甸的锦囊往回走,迈进天王殿就见吴茂还坐在桌边小口地呷酒喝。 “咦,茂才兄还在?”李丹心情好,孩子气地掏出那不成形的“金佛”来重重放在吴茂面前: “怎样,我替通治和尚化缘来的。这么大,足够他修起大殿了吧? 我和盛大人说了,用骡马换他缴获的五头牛留给寺里,这样佃户种地就省力多啦!” “这么好的杏花溪费我多少功夫?你们居然不喝完,实在可惜。既如此不如我自己喝了。” 吴茂说着往嘴里丢了两只蚕豆,接着说:“你不是让我在队伍开拔前做个决定吗?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君乃信人!”李丹竖大拇指:“且是个……不甘心安于现状之人。” “不甘心安于现状?哈,说得好!”吴茂把最后一滴酒倒进碗里,放下坛子拍手道: “吴茂才、吴茂才,本以为是百无一用了,谁知竟遇到贤弟这般的人。在下又不得不动心,随你再入凡尘走一遭。”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李丹大喜:“等我完了差使回来,咱们一道回余干去!” “诶!”吴茂将头摇摇:“首先,你们一屋子人,有哪个比我熟悉凤栖关? 其次,贤弟求贤若渴,吾还去余干做甚? 道路打通,自是从这里直接东去,或北上台州,或南下霞浦,走海路前往广州更快嘛!” 李丹愣了下,不是说宣宗皇帝后来又封海了吗?细问才知,这时空里的“封海”与他前世所知不同。 宣宗皇帝因为倭寇和南洋海盗、拉比亚海盗为患,故而下旨禁止远洋海贸。 但民间打鱼、近海沿岸商旅行船由于有水师保护,故并未严禁,只是增收了渔税和海关税,并将这两笔收入用于维持水师。 看来赵氏至少在温和二字上,是与前宋官家一脉相承的。 来凤阁听起来很高大,其实它只是建在山顶平台上的一幢二层小楼。 楼体是石头堆砌的,有个木梯通往二层。这地方以前是些文人、墨客喜欢登高远眺,一览群峰的地方。 离它十几步远有几间草庐,是供游者到此品酒、举办文会的场所。现在被几个乱匪占据了,把它弄得脏乱不堪。 连墙上的题诗有些都有金属的划痕,有几处甚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灰泥和砖块。 “富弓头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啊?”一个睡在放倒的箱柜上,衣衫不整的家伙用惫懒的语气问道。 被问的那个富弓头儿正啃只山鸡腿,他穿着翻过来的弓手号衣,说不定他以前是哪个县的役丁。 他一脚踏在椅子上,眼睛却看着盘子里。听到问话不耐烦地回答: “谢老表,你是不是过糊涂了?午时才上的山,你这就想下去?”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趣?”谢老表伸手在衣服里搓着肩上的油泥: “要我说就不该来,老实呆在凤岭镇上享福多好!上头干嘛非要打凤栖关?就恁点人,没意思!” “你哪那么多废话!什么时候你做了将军,想去哪里都成!” 富弓头儿忽然想起来什么,眨眨眼,邪魔地笑起来: “你要是想走赶紧滚蛋,今晚那小娘,老子们四个人也够伺候她了,少你一个也没什么。” 一提这个谢老表眼睛亮了起来,坐起身神秘地问: “哎,你说少帅干嘛嘱咐他回来之前不许咱们碰她?是不是他自己看上这野丫头了?” “要你管?”富弓头儿丢下骨头瞥他一眼: “咱军中规矩,上官不尝鲜下边谁也不准动。坏了规矩要沉塘的,别怨我没告诉过你!” “你胡吣,我什么时候说要坏规矩了?”谢老表拧着脖子瞪起眼来: “是你刚说要今晚伺候她的,你要坏少帅的好事别想往我身上推!” 富弓头儿起身伸手要去捉他衣襟,谢老表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 “怎了?”富弓头儿问。 “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你个胆小鬼,这荒山野岭地,哪……。” 富弓头儿突然怔住,伸出手去好像是想取倚靠在桌边的那副双插,但终于吐出口气“咕咚”声扑倒在地上,后背赫然插着一把飞刀。 谢老表吓得向后一跳贴在墙上,就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颈项上多了丝冰凉。 “好汉饶命,我、我什么也未看见!”他紧闭两眼几乎要哭出声来。 “别吵,你们几个人?” “回好、好汉话,五、五个。” “其他人呢?” “阁楼上、下各有一个,还有个在旁边伙房里睡着。” “你们刚说的‘少帅’是哪个?” “是、是我们娄帅的三公子。他在下面大营指挥围攻关寨呢。 今日派我等上山守望,途中捉了个砍柴的小娘。三公子说他现在没功夫,命我等看守着,然后他就下山去了。” “那小娘人呢?” “在、在隔壁耳房。” 赵敬子问完话,示意后面跟进来的团丁:“绑了,送给防御问口供。” 然后看了眼地上的尸首,说:“阁楼那边上下各有一人,隔壁伙房还有一个。” 张钹把刀拔出来,在尸体上蹭蹭,不紧不慢地说:“伙房的已经完蛋了。” 然后回身对门口一个什长摆下头:“阁楼那儿的两个交给你。”那什长抱拳领命,消失在黑夜里。 张钹走到耳房旁边伸手,赵敬子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就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张钹一脸坏笑。 “瘦金刚,你可别乱来。防御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张钹犹豫了下点点头:“放心,我跟他比你早,真的就是看看。我瘦金刚又不是畜生!” 赵敬子想想,将剑抱在怀里后退了一步。 门开了,堆满稻草和旧家具的小屋里瞬时亮了许多。一张苍白的脸和恐慌而明亮的大眼睛在草堆中那么显眼。 张钹愣了下,看到那姑娘慌张地想往草里躲,看到她丢了鞋子露在外面的那只天足。 他觉得自己喉头动了下,一阵心慌意乱,心跳得似乎要撞出来。 “你、你别怕。”他轻声说:“坏人被我杀了。你、你要回家吗?” 过了阵子,似乎那姑娘呜咽着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人家还被堵着嘴哩。 “把刀收起来。” “什么?”张钹茫然地回头,他没听见赵敬子说什么。 “把刀子收起来!”赵敬子一字一句地提醒:“你这样,人家被吓死了,还当你是乱匪同党呢!” “哦!”张钹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拎着那把要了匪徒命的解手刀,急忙把它塞回插在靴筒的刀鞘里。 “报,禀告队正,五名贼兵已经全部消灭,我们控制了来凤阁。”方才的什长来到门口报告说。 “好,注意警戒,迎接后队上山。安排两什散开警戒,注意把守上山通道,还有坡缓、敌人有可能摸上来的地方。 传令鸡叫两边之前,警戒中队员未经许可一概不准用火镰、火绒、火媒这些,也不许交头接耳。 其他人在屋内抓紧时间休息、吃干粮。” 赵敬子说着走出屋来,指着屋后某处让派两个暗哨。 他吩咐着,什长口里应“是”,忽然他叫道:“队、队正,你去哪里?” 赵敬子愣了下,回头一看,见张钹肩上扛着个人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压低声叫: “我去找李三郎,我要娶婆姨。你们别管我,都听赵献甫的!” 仔细一看,他肩上那人长发垂地,可不就是刚才屋里被捆着的小娘! “嘿你这人,你不能这样去,瘦金刚你给我回来!”赵敬子气急败坏。 他又不能大喊大叫,只好同样压低声音。可是没用,张钹跑得比兔子还快,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他看看装作若无其事的什长,再看看仰观天象的团丁们,只好气哼哼地跺跺脚: “嘿,这叫什么事?”然后以代理队正身份下令:“打信号,两短一长!” 这时后续队伍陆续上来,领头的什长走过来满脸莫名地问同僚: “老五,队正怎么啦?就见他扛着个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嗖地过去了,出什么事了么?” 被叫做“老五”的什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喝到:“这大夜里你能看清什么?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