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恩爱日常》 第1章 如梦令 又是人间四月春,庭院里的几树梨花开得繁盛。清风穿廊偶然带下片花瓣,雪花似得飞落阶前。 从喜事落成至今,凉风院始终院门紧闭。 无人来扰,四下便落得清静。 四下清静,廊下赏花的女子,心情却不能平静。 她成为少将军夫人黎萧已经三个多月了。 三个月前,正值临近年关的冬月,可对于考生们来说,这个冬天将会一直持续到七月下旬。 挑灯,题海夜战是常事。 客厅里只有钢笔在纸上沙沙起舞的声音。 演算数学公式的草稿纸落得满桌都是。 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就是李晓给自己放的新年烟火。 这样清冷疲倦的长夜,她不是没有熬过,只是今夜格外难熬。 对于未来的专业选择,她和家里人发生了一些争执。 尽管身边的人都在对她说这场考试生死攸关,决定命途,可李晓脑海里一片空白,对此全无概念。关于未来,她实在渺茫地很。一直被人推搡着前行,走过的路越长,心底越倥偬。 手边的电子表跳到凌晨两点,李晓终于舍得偃旗息鼓,随手扯过一本厚实的复习资料倒头睡觉。 许是连日来复习压力太大,今晚她做了个沉沉的梦。 床榻散发着幽幽木香,小姑娘起身细看。 竟是沉香木制的床板! 再看四下环境,古色古香的居室,宽敞明亮。 轩窗外丽日风晴,花开正好。俄而清风穿堂,银线勾勒的青色菱花床纱抚到脸上,丝丝触觉清凉柔软。 临窗架起的妆镜台低矮精致,面上放着各色胭脂水粉与一面黄澄澄的铜镜。 一道三扇雕花屏风横在中门下,将里外居室隔开。 李晓素来崇古。 凭她常泡在历史博物馆里,只消一眼便认出那屏风是黄花梨木所制,上边蝙蝠仙桃纹饰雕刻之细致精美盛过某宝节目不知几何。 绕过屏风便是堂前,堂下凭几案牍都是低矮的唐风样式。 对面又一道珠帘隔开正厅。 帘后是书室。 宽大的书案横亘在前,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墨,是上好的油烟墨,香味淡雅甚是好闻。砚,是后世少见的歙砚。搁笔处雕刻的睡虎栩栩如生,只是大猫的尾巴不知怎么断了一截。 书桌背后还放着三两书架,竹简布帛具有。窗边晾着一副未完工的画:一只纤长的细瓷白净瓶里斜插着三两只新桃。 一室三厅,如此别致的建筑风格与混乱的陈设摆放倒是少见。 李晓也是头一回梦见这样的场景。她仿佛误入了一部场景精致但错误百出的古装剧,随手便把玩起书案上的砚台,自研开墨水,调皮地写了几个丑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物质生活匮乏,可人们的精神世界格外丰富。气节、风骨,高于生死…… 她曾想先挣够爸妈的养老钱,再抱着一匣子藏书归隐山林,寂寞等死。备考这几个月里,这心愿一日比一日强烈。每每读到陶潜“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又或者“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等句,总是心生共鸣,恨不能倒退回去几百年,远离高考,远离俗世。 大作落成,小姑娘胸中浊气一扫而空,顿时心情舒畅。可这时,梦境因而她莫名的喜悦而有些恍惚,像清晰照人的湖水镜面被风吹起了涟漪。 倏而,一阵激越的上课铃震响传来。 数学老师走上讲台,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昨天的模考情况。而那时李晓的心绪还逗留在那个古色古香的闺房中。 开学第一周的日子不经过,迷迷糊糊便水过去了。此后的李晓一直白日多梦。 第2章 入迷局 有些梦境真实地令人后怕,比如先前她梦见自己某个晌午解证明题,终于大功告成后,打算躺下歇息一会儿,谁料梦里自己刚闭上眼,现实中的自己忽然就醒转…… 周一上午三四,数学课。饥困交织。 眼下老师的板书潦草地布上半张黑板,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身在云雾之中,于是又果断闭上眼睛,自我安慰道:再睡一会儿,把精神养足才能好好听课…… 日上三竿,日光透过窗纸越渐明亮,也不知老师讲到了哪儿。 因记得下一堂是历史课,李晓便不睡了,挣扎着想要起身来走走醒神。 可这时候,她忽然觉得四肢乏力,身子几乎不能动,紧接着又是一阵晕眩,身子重如千斤,仿佛陷入深渊泥淖般脱力。 不知在黑暗中陷落了多久,直到一丝光亮划过眼前。 她尝试着睁开双眼,可还没等完全看清眼前景象,耳边便传来木门开合的吱呀声。 视线模糊不清,隐约只见到个身穿齐胸襦裙的女子端着水盆款款绕过屏风走进来。 那女子头上绾着双丫髻,放了盆利索的拧出一张方巾,轻抬莲步挪李晓床前。 李晓立时闭紧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好。 拧出帕子,那女子替她擦了脸,柔声问道: “娘子今日可好些了?听说修缘大师已经回京,今日老爷与公子特去钟山寺探访大师。您往日最爱听修缘大师讲目连救母,再不好起来,又得等上几年才能听了。” 她的声音温柔软懦、似埋怨又似哀求,可惜榻上昏睡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她于是叹了口气,兀自絮絮道:“前日箬儿出去打听了,那位安府的少将军才貌双全,是位良配呢!眼看喜事将近,您就别再淘气。快些好起来,到时蓑儿陪您出去挑花布做衣裳……” 帕子擦过额头脸颊,余下温温软软的触觉,就如丫鬟的关怀之语一般叫人猝不及防。 ――什么玩意儿? ――这梦里触感这么真实吗? “娘子,您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烫?心也跳得这么快。来人、快来人――” 那婢子见状大惊,忙奔出房门去喊人。 不多时,原本安静的屋子挤满了伺候的丫鬟婆子。 李晓压抑着心底快要漫溢的兴奋,胸腔里的气息翻涌起伏,眼睛却始终紧闭。 她能清楚地感觉自己肉体的存在,感受到周围人来去行走的鲜活,但这一切发生地太莫名其妙,她还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么穿了? 难道不需要一场天灾人祸作为媒介吗? 太草率了! 这时候,屋里又来了位医士为她看诊。 听旁人都称他为:叶先生。 叶先生先走到床前掀了掀李晓的眼皮,又替李晓探了探脉。 大夫袖中有些微微草药气,挥舞之间药草香味散出,叫人闻了心下舒顺平静不少。 “望”过,“闻”过之后,医士回身收拾行囊,似乎要离开。 “贵府既请了高人,又何须叶某在此卖弄?告辞!” 叶先生的话掷地有声,吓得绿蓑急忙上前拦阻。 “先生此言何意?我家有幸得您援手,何须再请旁人。” 听了绿蓑的话,叶纪元好像还不满意,又问了一遍。 “当真没有旁人插手医治?” “满长安谁人不知您的规矩,便是我家敢请,又有哪个旁人敢来?” 这话并非奉承。 这叶纪元出身于京中杏林名门“悬壶斋”,年方而立却已名声在外。 晋唐开国至今共经十三任医正执掌太医院,其中悬壶斋就贡献了八位。这一辈悬壶斋弟子中又数他为个中翘楚。岁初之时,听闻董老医正已向圣人递了第二道乞骸骨的折子,虽然圣上未曾应允,但市井中已经有人设下盘口,赌那下任医正姓叶。 然而,大凡少年得志者,都有个恃才傲物的通病。 叶纪元也不例外。 此人不仅医术有名,气量狭小也是出了名的。 他给人看诊有一条规矩。 第3章 生呆病 凡找他看病的人,中途不可另找别的大夫,否则就是犯了他的忌讳。日后,哪怕那人是王子皇孙,再求上门来,他也一概不应。 这规矩便叫做:医不易手。 叶纪元也因此得了个外号叫: 叶不易。 “我家姑娘一直是遵照您的嘱咐照顾的,一碗水,一副药,不敢有丝毫马虎。” 见叶先生神色不大和悦,绿蓑害怕事情不乐观,又试着问:“若是先生诊出什么不妥,还请明示。只要姑娘能在上巳节前醒来,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叶不易回头看了李晓一眼,两道目光如他常用的银针一般又细又冷,激起李晓一个寒颤。 照理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黎姑娘才休养了不过半月便已无碍。 看她的身量骨骼未变,伤口上的绷带,也的确是他前日诊治时亲手系上的。 即便黎家为了躲那桩要命的婚事,想找人李代桃僵,也绝不可能找到连身量骨骼都一模一样的人。 叶不易满心狐疑,嘴上却没有多言,只撂下一句“按时用药”便兀自离去。 而李晓则从始至终躺在床上不敢稍动,直到身边的人慢慢退下,房间重归寂静。 因为躺了太久,小姑娘的身子骨儿已经僵硬难受,后脑更是疼痛欲裂,李晓却没空顾及。 ――到底怎么回事?又是做梦?可这梦里这些所闻所感又无比真实! ――若这是梦,那么再晚片刻清醒又何妨?若不是梦,真的穿越了,那真是上苍见怜! 照目前情况来看,这位宿主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姐。 那么平素吃喝用度,读书识字上想必不会太艰难。为难的是这家的小姐想是已经定了婚。 从体感温度推测,现在大约是初春时节,距离三月初三上巳节想必时间不会太远。 方才听见那婢女说起“好事将近”,不知对方如何? 若上回梦里看见的也是这家人,那么能用得起那般贵重器物的人家,地位自然不会低。 老天!只要不嫁皇子龙孙!只要不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金丝笼!这婚事,她自有办法推脱。 李晓又在心底将来日退婚、出逃、安身立命、寻个如意郎君等等的麻烦事大致做了个计划。 一想到将来能在自己魂牵梦萦的时代生活,小女生满腔喜悦终于不能自禁。 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大喊道“来人,伺候本小姐更衣!”。 睁开眼,霎时间天翻地覆—— 教室还是那个干净明亮的教室。同学们还是那些同学。 一颗颗圆咕噜嘟的小脑瓜子转过头来,一张张朝气蓬勃脸上写满了惊奇,一双双清澈的双眸忽闪忽闪地、都盯着最后一排突然起立的李晓。 “同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收拾东西回家睡去!” 数学老师扶了扶眼睛,两手撑着讲台,半截粉笔在指间磋磨着,扑朔朔落灰…… 晻晻黄昏时,庭院外有脚步声渐渐走近。 “娘子,郎君派人传了话,晚间不回来用饭,叫娘子不必等。” 黎萧扬扬手,表示知了。 身后的婢子青箬似乎还有话想说,可也只能含在眼里,无言退下。 她家姑娘自月前苏醒至今,整日只抱着本书卷默默地看,甚少搭理人。 起初府中人都以为新夫人只是为了那门不合意的婚事置气,后来才渐渐发现情形实在不对,便又去请郎中来瞧。 可恨京中那些个庸医忌惮“叶不易”的规矩,谁也不肯上门。 偏偏姓叶的那日来过之后便匆匆离了京,是以她家姑娘的症候只能一直拖着。 万幸少将军并未因此嫌弃她家姑娘,依旧娶过门来好吃好喝地供着。 只不过,自黎姑娘过门后,便像个没了魂魄的傀儡般任人驱使。院中事务都落到两个陪嫁丫头——青箬、绿蓑头上。 可恨那绿蓑竟是个水性儿的! 自新婚那日见过少将军一眼后,便整日倚门巴望,不知在望个什么。姑娘病后更是没了体统,私自跑到少将军院儿里,一去便再没回来。 第4章 此生起 其实黎萧心里都明白,青箬不过是想劝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木已成舟就不要再惦记娘家笼络好夫婿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唉!这些话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如今她到底是学生李晓,还是小姐黎萧,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就如眼前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她同样分辨不清。 只是再次“入梦”后,无论吃饭睡觉,她始终手不释卷。 从函数映射到双曲线,从副热带高气压带到资本主义国家垄断的形成……如此昏天黑地,不知曦月地用功是为何呢? 因为她怕! 她怕这又是一场梦! 她怕一朝梦醒时不是身在教室受老师和同学们的耻笑,而是身在考场…… 右手因为长时间地握着书卷,稍微松快一点儿,便感到酸痛的刺骨。她吃痛一声,眼看着沉重的竹简砸到脚面上,咕噜噜地滚出去。 这时候,有些东西好像也在此时晃动了一下。 刚才落到脚面上的书,不是印刷装订的纸质书,而是一卷竹简。 完了!才看到“世界是物质的”,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还没看…… 黎萧呆愣着,目光随那上一秒还是纸质版的政治哲学生活教科书,下一秒已经滚落到阶下的竹简转移到院中。 这看了三个多月的一花一木,此时终于变得真切明晰。 此地已不是先时梦中那个黎府! 一段天旋地转的记忆从脑海中翻涌而出,连带着一系列刹车声、鸣笛声、路人惊呼……她微微开合双眼,视野里只有混沌的血雾,最后天地齐暗,万马齐喑。 那个她,怕是已经没了。 “世人都道娘子爱书成痴,手不释卷,看来所言也有谬误之处。” 一只素手拾起竹简,说话人不知何时站在庭院中。 年轻男子脚蹬牛皮箭靴,身穿京中时兴的翻领袍。深青色的衣衫加上腰间瑜石带八銙,表明他正八品的官职。他的容貌不算出众,看着二十五六的年纪,两汪眼潭里眸光深沉淡漠,如夜里刚熄灭的篝火,饱含灰烬但余温尚存。 那是一种只在经世许久,年过半百的人眼里才能看见的目光。 夕阳下,草长莺飞春色暮,绿萝蔓上台阶,枝头晚燕啼归。院落被落日余晖被染成灿烂的橙红色。 男人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神色轻松,恍如怀旧照片里的风景。 这场景似曾相识,恍如故人久别归来。 黎萧寻遍记忆,甚至翻出了2015年某市重点高中门前撞死她的肇事司机的脸,也没想起他是谁。 ――是的,李晓太困了,过马路时没注意绿灯的时间过了,被那一个抢跑的货车司机终结了她的风华正茂。 都说善良的人死后回去到自己希望的世界,那么她没害过人,现在算不算梦想成真? “你是……何人?” 她问,开口便是一股子地道的晋唐官话味儿。 年轻人将书卷双手奉还,抱拳,躬身,郑重其事地回答: “属下徐山槐,奉大将军之命回府为少将军和少夫人效力。若有吩咐,但凭驱使。” 年轻男子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如同在重复一个亘古永恒的诺言,但在黎萧听来却是茫然。 “那我……又是谁?” 或许,这是另一场梦,车祸是假的,穿越也是假的。 回廊外响起珠玉相击的脆响。个婢子丫头端着饭食,茶水出入正房。她们梳着不同的发髻,点了不同的妆容,高矮胖瘦,各有风致。穿堂风过,轻轻吹起她们粉袖翠襟,腰间环佩铜铃叮叮当当,活生生一副真人版《唐代仕女图》。 黎萧猛然翻了翻手上的书,书上的字再也不是熟悉的简体字,而是些只能勉强去认的竖版繁体鬼画符。 “这不可能!” 她丢下书卷,以手握了握徐山槐的手腕。徐山槐抬起头来,有些错愕地看向黎萧。 手腕结实有肉。活人。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黎萧喃喃自语,转身慌乱地穿过回廊,一边走一边触摸那些光洁坚硬的栏木,接着又去抓那些侍女的风飞衣袖。 衣带裙袂触手生凉,丝丝缕缕,柔软真实。 侍女们被她莫名其妙的动作惊地停住脚。又见少夫人走到年纪尚浅的流霜面前揉了揉流霜的脸。流霜吓得乱叫了几声。她又走到年纪大些的流絮面前,对流絮狠狠一推。流絮猝不及防,“哎呀”一声向后坐倒,手里的空杯空盘便摔碎一地。身后的侍女来不及躲闪,偌大一盆洗手的热水便泼了流絮一身。 丫鬟哽咽着跪地请罪。 屋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求情的话都不知怎么说。 只见少夫人自己中邪似,摇摇晃晃往屋里走,一路不只是故意还是无意,踢翻矮几掀飞草席,弄得满屋狼藉不算,转而又往那一桌子刚摆好的热汤饭走去。 那汤可不是凉到适温的盥手水,那可是才从炉子上盛了来,还滚着热气的沸汤! 第5章 见长安 里屋妆镜台边,青箬见状大惊,忙把两对东珠耳环往袖里一藏,立即冲出阻拦。 “夫人千万保……” “重”字还没出口,黎萧转身一巴掌便将她扇倒在地。 丫鬟头上的金雀钗飞落门边,手腕上的翠玉镯子也摔得粉碎,可笑那疯疯癫癫的夫人竟然还没事人一般走到她身边,捧着她的脸一个劲儿的问疼不疼。 “疼不疼,你说句话呀!” 她问得急了,还冲青箬大喊。 丫鬟眼圈憋得通红,只当自家姑娘又像出阁那日一般发了病,要得好声好气地劝着,万不可拧着来,于是强颜欢笑,握着黎萧的手说:“奴婢不疼,娘子仔细自个儿的手。” 被她这么一提醒,黎萧才觉出自己手上又辣又麻的痛觉。 是的,这个梦里万事万物都很真切,便是疼又如何,不疼又如何?反正她就是醒不过来。 想到这一点,黎萧抽回自己的手,提起鹅黄的流仙裙,大步迈出院门。 诚如《盗梦空间》所示,不用些极端手法怕是不行了。眼下毒药缺货,匕首难找,满屋子人看着她,白绫也是绝计挂不成……她隐约记得这府里有个现成的高台。 也罢,不跳都对不起自己这身飘摇又仙气的衣裙。 她于是凭着模模糊糊感觉一路飞跑出门。至于身后有多少人跟着追赶,她不管,七拐八绕,直至跑到那高台下。 高台用青瓦白墙砌成,阔气地像一座小城关。正门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黎萧看不懂的大字。她三步做两步登上“城关”,站上堞垛,底下追来的姑娘们见状便被吓晕了三成。 登上高台本是要自尽,可她这一眼望出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俘虏了。 枫叶金,玫瑰红混着茄瓜紫的云霞披在天际,暮色下,屋舍整齐,坊市连片。 乌瓦黛墙绵延千里,一眼无尽。古时只有富裕的人家里才能点得起灯,这城里却到处闪烁着黄豆般的烛火。星星点点,如若星火荟萃,银河铺陈。 宵禁的钟鼓从远处缓缓震荡开来,那浑厚久远的声音,一圈一圈从太极门传响四方,直至将整座城包围其中。 “咚翁——咚嗡——” 黎萧听闻,全部心神都为之震撼。 这座城市,她见过的。 不止见过,而且像个离开了一千五百年的游子,而今魂归故里,满眼既熟悉又陌生。 长安。 这里是长安! 是王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是杜牧“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的长安! 是李白“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长安! 是长安呐! “很美?”身后人的嗓音温和如清风拂面。 黎萧沉醉其中,无意识地点点头,半晌才惊觉背后有人。 回头看那说话人,正是方才在院里见过的徐山槐。 他站在黎萧身后三步左右的地方。 这距离不近不远,既不会吓着黎萧,出了意外也来得及援手。 “胜业坊靠近西市,等到上元灯节时烟花缭乱,灯火通明,满目璀璨。除了皇城里那几座金阙高台,便只有此地景致最佳。少将军在府中时最爱来此吹风打望。少夫人可也喜欢?” 徐山槐又说。寥寥几句话,说得黎萧心潮澎湃。 她深深点头,赞许的不是这台阁,而是这台阁伫立之地。 古今多少迁客骚人,魂牵梦萦,只为在这地方一展风采,名留千古。 可转念一想,她又懊恼不已。 大好风光,偏偏在自己着急离开的时候遇上。 黎萧恨地直跺脚。全不管底下侍女见此又吓晕过去几成。 “少夫人,上面风大,若是一个不慎可就看不见长安了。” 徐山槐缓缓走近,伸出手准备牵她下来。 她不理,矮下身背对长安而坐,两只小脚悬在围栏上一起一落地划船。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容貌刚刚长开,玲珑小巧鹅蛋脸稚气未脱,眼神里的光华却仿佛被什么遮掩,旁人只能看见她眼潭里朦胧漆黑的一片。她身子骨娇小玲珑,尽管这样坐在六尺高的围栏上也只比徐山槐高不到一个头。 第6章 跳高台 徐山槐见她稳稳地坐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只听她轻轻说道:“我喜欢长安,胜过任何一个地方。” “但有时,喜欢的东西,未必非要得到;不喜欢的东西,也未必不能接受。” “做人得有韧劲,福能享得,苦也吃得,活着才有意思。” 这般成熟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有些违和。 徐山槐于是又问:“那少夫人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何不说出来,属下愿为您赴汤蹈火。” 黎萧轻轻笑了笑,说:“你这张嘴,若是放在我们学校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喜欢。” “多谢你,可惜我的事,旁人都帮不上忙。” 她伸了个懒腰,揉眼说道:“时辰不早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着回去再刷几套题。” 语罢,女孩便仰头倒下,整个身子翻出栏杆,急速向地面坠去。 衣裙翩然,恍如星辰陨落。 观星台角楼厢房里,正有两个男人临窗对坐。 紫袍金冠的男人歪倒在矮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端着犀角杯,亲眼看着楼前那颗星尘陨落到一半被一条铁索缠住,生生倒挂在墙上,形如菜市口悬示的要犯。 “看不出,黎世忠那个老鹌鹑,嗝,还能养出这般烈性的女儿。” 他平淡地说,捻杯的手朝窗外指了指。 “弟妹这病,得治啊!” 栏杆旁的徐山槐将人捞起后,向角楼这边抱拳。 座下另有一男儿,身着绯红窄袖交领常服,抬手朝他摆了摆,由着徐山槐将昏迷不醒的黎萧扛回凉风院。 目送二人离去,许久,绯衣儿郎都凝眉不语。 紫袍金冠的男人饮尽杯中酒,又不甘寂寞地说道:“听说去年花朝节后,给弟妹治伤的是那‘叶不易’,可‘叶不易’才瞧了两天便匆匆离京。他这一走,满长安的医士无不欢欣鼓舞,倒是苦了弟妹。御药房还有几位专治疑难杂症的老手,用不用……” 没等紫冠金袍话说完,一块鸡肋已经塞住了他的嘴。 肇事者拂袖离座。 观星台一跃之后,黎萧又做了几天的梦。 没有学校,也没有安府。 六合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宛如盘古开辟鸿蒙的巨大声响,有雪花从声音源头纷纷扬扬地飘来。 逆风雪而行,不多时,她仿佛觉得自己站在云天之上,脚下的天空浸染血色,金戈铁马血肉相搏。血水逐渐交融成一条浩荡的送亲队伍。风沙吹动着少女绿色的喜袍,不多时便将她小小的身躯撕成残影…… 天上下起忽然瓢泼大雨,洪水冲毁村落漫过山头,母亲含泪将孩子放在一颗槐树下,而后举起铜剑,以命祭天…… 不多时,大雨变成了大雪,血原也被雪原掩埋,朵朵红梅绽放于粉墙黛瓦的宫室殿前。她看见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颓然醉倒在一堆竹简中。等男人醒来时,梅花落尽,积雪消散,人去楼空…… 雪融成一滩清影,波光粼粼,清秀的白荷迎风而举,有馆娃伶人在湖边水榭下翩翩起舞,水榭四角飞檐上挂着铜铃与匕首。风吹来,铜铃叮当作响,疏忽之间亭子一角被金光砍断…… 她梦见那道金光化作一道长城,横亘在原野之上,青山层叠,烽烟腾腾。狼群在月夜下叫嚣,羌笛之声悠然而起。城墙下长着一朵金黄的大波斯菊,花瓣燃起火焰,将画面焚作灰烬……那笛声却还缠绵不断,将她拉回漆黑的夜幕中。 风雪渐骤,源头竟是一棵白梨树。满树繁花开得瑰丽,树下有人盘腿而坐,白衣如雪,青丝委地。花瓣落在他身上,与白衣融成一片,他的衣裙又与雪融为一体。 那样深沉孤寂的背影,似乎等待了几个世纪。 你在等谁? 那人听见声响起身回望她,可风雪越下越大,迷了她的眼睛,终究没能看清他的模样,只是耳边笛声悠然不绝。 又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见到窗上夕阳如血,晚照黄昏。 门外果然有笛声吹响。 黎萧披了件衣裳起身出门去寻,终究没有寻到笛声来处,转往回走时,却见徐山槐手持一杆墨玉长笛倚坐在院中假山上。 第7章 指引笛 两次见他都在夕阳中,回廊下,总叫人莫名地熟悉,又莫名地心疼。 徐山槐起身行礼,见她丢了魂儿似的,便唤了声: “少夫人!” 黎萧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男人缓缓问道: “你是……徐山槐?” 徐山槐笑了笑,温柔地说:“夫人记得在下,却不记得自己。” 她歪了歪头,对这讽誉不明的话表示疑惑。 只见徐摇了摇空握的右手,而后做出一个双手递物的动作,她便想起昨日初见时自己下意识中呢喃的那句话。 ——我是谁? 是啊?如今她算个什么? 一个形灭后归于无间的亡灵,还是游离于法度之外的孤魂? 黎萧感到一阵落寞。 徐山槐于是开解道:“好巧不巧。夫人这句偈语,昔年少将军上钟山寺为老夫人祈福时,修缘大师亦问过少将军。属下愚钝,不妨借少将军的话作答。” “是吗?他怎么说?” 黎萧抬眼看他。 “少将军说,人在世上本就又许多面孔,此刻是此人,下一刻也许就以另一种面孔出现。是以,重要并非您是谁,而是您愿意成为谁。” 她闻言陷入沉思。 这时,廊外有脚步声渐近。侍女青箬拿着披风寻到廊下,终于见到黎萧的背影,但见徐山槐也在,脸上的笑意便褪去了一大半。 内院诸多女眷,外男岂能随意出入。这徐山槐才到府里不过两日,便已经见了夫人数面。 青箬心生不喜。 ――想不到少将军帐下竟也有这般轻浮浪汉。 “夫人要茶水怎么寻庭院来了,不是说好等婢子沏好送来吗?” 青箬走过来,先殷勤地给黎萧披上衣服,才转身对徐山槐轻轻行礼。 “多谢主簿一时看顾。婢子这就带夫人回房了。主簿请便。” 她说话声音响亮,一来是给两人打圆场,二来便是警示院子里的旁人不得乱嚼舌根。 到底是封建社会,娘子身边无人侍奉,追究下来,谁也不得好果子。黎萧明白话意,对徐山槐点了个头,转身才要走时,又被徐山槐叫住。 “少夫人。” “怎么了?” 他说:“属下在雁门关时曾随大将军上阵杀敌,亲眼见过许多热血儿郎年纪轻轻殉了国。他们中大多数人出身平民,父母亲人在家翘首企盼,最后只等得朝廷几两抚恤银。可人一死,万事成空,银子又值什么。您还这般青春年少,纵有不如意也总有办法化解。如何忍心让老通议承受那般打击?何况令兄也是体弱多病。夫人,万请珍重才是。” 黎萧苦笑,背身说道:“先时是我糊涂。徐主簿放心,便是看在那些戍边的儿郎份儿上,妾以后决计不那寻短见就是。” 风过庭前,摇落海棠花瓣无数,点点落红入土。那没落下的还在枝上逗留,日日担心春天逝去;已落的睡进湿冷泥土里,不断回顾迎风绽放时的风采。 她随手摘了一朵海棠别在发间,自与青箬回凉风院。 院前,守门的婢子见到她们回来,大大地开了门便退到一边。 檐下几个手里拿着针线婢子也收了物什儿,几步躲回房去。 正屋里打扫的使唤人,如侍鬼神地行了礼便退出门去。 他们这些举动黎萧看在眼里,也不怪罪。 凉风院是个小四合院子。因院子落在安府东苑,门便朝西开。 梨花满蹊,零落的花瓣被人扫到树根下薄薄地铺了一层。黎萧又独自看了许久的花,用过一点儿饭食后便早早歇下。 是夜必然无眠。 枕着双手,空望着头顶天窗。 北斗七星刚好被四四四方方的天窗装裱悬展,边上的小星如散沙一般沦为陪衬。如此一来,失眠也被赋予诗意。 真羡慕这个时代人的睿智。 黎萧暗自赞叹。脑海里回想起徐山槐对她说过的话,以及她们两次相见的场景。 那个人不止亲切,还总是有意无意地给她一些指引。 若他手里那杆墨玉笛子若是真品,必定价值不菲。 一个八品的小官如何用得起那般贵重之物? 他在安府是怎样的地位?与黎小姐又是什么关系? 黎萧想不明白。 好在这些问题暂时也不紧急。 她现在最需要思考的是明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众人。 府里出了夫人自戕这么大的事,主人家必然要过问,与那位“少将军”见面只看早晚罢了。 少将军。 可怜她逃婚的计划还没实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真叫人郁闷! 好在这桩婚事,她来来回回做了几个梦,大略知道些。 第8章 婚事诡 去年二月十五花朝节踏青时,安朔与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在郊野偶然见到一只品相极好的野白鹭。少年意气,谁也不肯相让,索性打赌射猎——胜者得鹭,输家请酒。而那日安朔的箭矢失准,羽箭穿过树林落到黎小姐的马车前。马儿受惊发了狂,一路颠簸疯跑。马车撞到路边青石整个翻倒在地,将黎小姐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黎萧的父亲——正四品通议大夫黎津,素来看不惯手握重权的门阀。幺女平白无故遭此大难,他如何能忍?没几日便整理好了罪状要到皇帝面前狠狠地参他雁门关安氏一本。可谁知,没等老父亲走到甘露殿前,安朔那厮已经在殿前陈情悔过,并表示愿意对黎萧负责到底。晋唐帝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真允了,当即就给二人颁旨赐婚。 那小子拿着圣旨走出甘露殿,恰好碰上来告状的黎津,便脆生响亮地喊了一句“岳丈”,气得老人家险些昏死在甘露殿前。 世道偏重男儿,女子终生只能倚靠夫家而活,黎萧虽是高嫁,可终究还是叫他安朔占了便宜。何况一个父亲怎能放心将女儿嫁给一个害得她险些丧命的恶人。奈何圣旨已下,万事便不能回头。 今年二月刚过花朝,大喜当日,前堂钟鼓传响,嫁娶两边诗歌互答正在热闹之时,黎府内苑里却乱做了一锅粥。 起因是李晓正读到“19世纪中叶华尔街金融危机”如何时,梳妆婆子不慎撒了些脂粉到青年罗斯福的俊脸上,然后李晓就炸了。 那几日她被各种试穿打扮整得冒火儿,最后这根稻草压下来,实在教人忍无可忍! 新娘子广袖一挥,梳妆台上各色瓶瓶罐罐尽被刮倒下地,还一个劲儿地捡着头上的钗环往周围人身上砸。 丫鬟婆子们从没见过哪个深闺小姐这般举动,都以为她疯了,一个个被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贴身丫鬟青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好了,出室登堂的档口才没再闹。 到堂上行奠雁礼,安朔一首又一首催妆诗吟过,终于进到帐下将大雁放在她面前。 按礼俗,新人可以借此时正二八经地相看。安朔没辜负这好时机,而她当时还沉浸在“偷袭珍珠港”,眼皮都没抬。 之后的礼节如何完成,李晓也再无印象,待过门儿后才依稀听得一点儿安家的来历。 他家原籍就是长安人士,后来车骑大将军安闵奉命镇守雁门关才举族迁居代州。安氏效守雁门关四十多年,功勋冒着,帐下良才猛将更是多如四时谷粟,人称“晋唐利刃”。前任家主正二品车骑大将军安闵,也就是安朔他爷爷,昔年“不败”之名响彻北境,因有从龙之功,与先帝是生死至交。老将军隐退后,军中掌权的便是安朔他爹——从二品镇国大将军兼并州节度使安怀。安怀之妻崔氏是清河崔家的嫡幼女,出身清贵自不提,平生更是受尽千宠万爱,可惜直到双十年华才生了安朔一个独子。 民间俗语称:兵者,血腥利器,屠戮生灵,故后人多夭绝。 安氏恐怕也应了这话。 安家自安朔祖爷爷那一辈起几乎每一代子孙都是一脉单传。安朔的爷爷没有兄弟,父亲唯有靖安郡主一个姐姐。到了安朔这一辈,更是单根独苗。 好在他是个争气的。十岁随父亲叔伯征战四方,十六岁时一杆银枪独冠军中,十八岁单骑过草原智擒突厥三王子。 当年捷报传来,先帝大喜过望,不仅在安兴坊的旧府旁单独建了少将军府,还留他在京中给豫王李承欢伴读,视作辅国之臣来培养。 如此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放着满京城的闺秀不挑,偏偏被一个四品通议家的酸文小姐绊住了终生。 这婚事怎么看都像碰瓷儿! 至于谁碰谁的瓷儿却说不好。 最吊诡的是,这桩婚事从头都到尾,竟没安朔爹妈什么事儿。 照理来说,黎萧一个区区四品官儿家的姑娘,就算要负责,也不至于非得娶了人家? 多陪些银两,或者结为义妹,来日再贴些嫁妆,不也能两全? 何况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凭安家的实力,若是安朔父母有意抗拒这门婚事,圣上难道不会顾忌? 退一万步讲,就算安朔父母的确忠义,愿意对黎萧负责,那么独子成婚,双亲岂有不在之礼? 这太奇怪了! “咕噜——滚滚——” 妆台边有些细微的响动,床上的人被吓得头皮发麻浑身绷紧。 不多时,便听见青箬试探地喊了一两声夫人。 黎萧没有答应,假意翻了个身,心底的惊讶和恐惧不由地蔓延开来。 第9章 敬名分 翌日晨起,青箬为她梳头。 丫鬟手里挽着复杂的发髻,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黎萧。 菱花镜里的黎萧生了副好皮囊。她头上梳着十字髻,衬得鹅蛋脸圆润小巧,五官周正样貌秀美,端的是小家碧玉,温婉清丽模样。 只可惜眼底始终缺失一股灵气,多了一圈乌青。 “娘子昨晚睡得还好?” 黎萧淡淡道:“还好。” 青箬似乎心中安定,又与黎萧白话起府中的事。 “娘子如今大好,可得叫‘绿蓑’那个没眼色的浪蹄子悔死。您不知道,那蹄子趁您病着的时候成天打扮地花枝招展。上回少将军来看您,不过随口夸了句她泡的茶好,那丫头便喜得什么似的,第二天便巴巴地跑到临渊斋伺候了。不过娘子放心,少将军对您情有独钟,整个长安……” “慢着!” 黎萧睁圆了眼睛回过头来,将青箬看得神色紧张。 “你说,情、有、独、钟?” 她有些不敢相信,青箬却一个劲儿地点头。 “满长安谁人不知……” 如是黎萧闻: 三年前的阳春时节,豫王府里的梨花开得格外繁茂,又恰逢豫王的爱妾娴孺人初露孕相。王爷大喜,于是便邀好友在梨花林中小摆酒宴。安朔与豫王自来交好,当然也在座下。宴酣之时,满座倒卧如颓,独不见安朔。等侍者寻去,他自在梨树下一手提剑一手提酒。挥剑作舞,行动颠三倒四,步履间章法不乱,疑似上古时代的某种巫觋祝祷的舞步;美酒饮尽,口中慨然道:“独秀白衣雪,孤霜盖华春。揽裙邀相近,疑恐谪仙人。”翌日安朔酒醒便收到急令回返雁门关,而那一曲舞,一首诗,自他走后传遍了长安街巷。 两句令子以梨花起兴,表意却是对佳人亦慕亦思,患得患失的心情。人人都道少将军梦中遇仙,求而不得。同时又不知哪儿传出先黎太妃的亲侄子——黎通议,家中有位爱梨成痴的端庄淑女的闲话,引得好事者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黎萧听到此处心中万马奔腾。 莫非他们夫妻二人早已相识?那她借尸还魂,如何瞒得过故人! “夫人,颜娘子到。” 门外一声通传将黎萧从忧思中拽回。 一行人穿过游廊朝这边来,为首的女使颇为年长,身着湖蓝齐腰襦,宝石绿对襟,一条芽黄披帛轻轻垂地,虽疾行而不摇,妥妥地贴在身侧,十足是深领了闺中教养的贵妇人。她身后六个人都捧着锦盒,再往后六个仆役抬着三口大红箱匣。那一行人声势浩荡地穿过往黎萧正屋过来,不知所谓何事。 黎萧怕叫人看出不妥,便由青箬扶着坐到堂前佯装庙里菩萨。 那颜氏进门先对黎萧见了礼,而后又避了青箬一礼。 两人寒暄几句后,颜氏便命人将东西放在黎萧面前。 “奴婢今日特来向夫人请辞。这些是娘子的嫁妆单子以及府中账册。先前少将军让婢子代为清点,今已查验清楚,特地带来还给娘子,请娘子点验清楚。如此,奴婢这几个月的差事也算有个交代。” 面上敬奉的是黎萧,嘱咐的话却是对青箬说的。凉风院的正主痴傻癫狂已是阖府皆知,可说到底黎萧还顶着正头娘子的虚名。 她敬奉的不是黎萧的威仪,而是正头娘子的威仪。 若是哪日这个位子换了旁人,那些如同颜氏一般的府中人,同样会对新人尊敬有加。 所谓:流水的夫人,铁打的名分。 黎萧这边暗自腹诽,颜娘子那边眼神也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今日娘子手里没有拿书…… 第10章 送画卷 今日娘子手里没有拿书,莫不是由“痴”变“傻”了? “我不好的时候,府里是您在管事?” 那傻愣愣的娘子忽然开口问了她一句话。 颜氏怔了怔,旋即便回答道:“婢子愚钝,腆居管事之位多日。如今徐主簿从雁门关回来,府里也就不用婢子多事。日后娘子若有什么吩咐,且烦青箬姑娘到榕溪草堂吩咐就是。” “颜姐姐又是操持婚宴又是打点府里,辛苦了这几个月,也不略住住再走,我们娘子还说要好好答谢姐姐呢!” 青箬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三只箱子随意扫了眼,表示看过,一边又从袖中抖出几个银裸子递塞给颜氏。 “有劳姐姐。这是我们娘子一点儿心意,全当请姐姐吃茶,您不要嫌弃才好。” 颜氏万辞,只道不敢。 “对了”,颜娘子被她这么一打断险些忘记还有件事未了,转身又从小奴手中取过一个匣子亲手放到黎萧案牍上。 “这卷画册是徐主簿特地雁门关外带回来的,说是我家郡主送给侄儿媳妇的新婚贺礼。虽有些迟,却是顶要紧的。现在娘子收下,奴婢的职责也就全了。” 黎萧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褪下腕上的玉镯为颜氏带上。 主人家的贴身之物,拿给下人便是赏赐,不能推辞。 颜氏本欲叩谢却让黎萧扶住。 黎萧又让贴身侍女青箬送她到院门口,这便又是一桩恩典。 那颜氏受宠若惊,以至于出院之后还忍不住回头看。 白梨障目,庭中花落无声,方才种种,竟恍然如梦。 那样温婉得体的少夫人,是假的! 颜氏想起来之前与徐山槐就府中账本一事的争执——府中账册事关中馈,夫人却痴傻不堪大任,少将军才将账册托由她管着。 如今徐山槐受大将军之命回府襄助,账册自然要重新交还于他。可徐山槐却拒不肯受,说从前他打理府中是因为少将军尚未娶妻,而今少夫人已经入府,他不敢越俎代庖,坚持要颜娘子将账册交给黎萧。 外界传言黎夫人是因为对这桩婚事不满刻意装病。若是少夫人装病,徐山槐代理中馈,难保不会被少夫人记恨一笔。他此时先将账本礼让出去,夫人病好他不落埋怨,若夫人没好,账册自然还得交回他手上。 “真是好思量,好手腕,难怪少将军信他如信手足。” 不过,那又关她一个外人什么事? 颜氏低头浅笑,自带着来时的人马离开安府,别无后话。 青箬送走了人回屋时,黎萧正趴在里屋矮榻上看那卷颜娘子送来的大画轴。 那画轴足有人一臂宽,从塌上一路铺到地上还有半卷没有展开。这是一幅类似后世《清明上河图》的市井风物图,不同的是这幅图画的是晋唐的长安。 画上一队车马从画卷醴泉坊黎府出来,绕西市过东市转入胜业坊少将军府中。车队浩浩荡荡地前行,将两边屋舍与围观的人分列两边。图中街道屋舍勾勒细致,行人一举一动莫不栩栩如生,但凡露了正脸的人,神态各异,足可见作画者技法奇绝、匠心独运。 黎萧惊喜不已。 “这画的不是少将军娶您入府那天吗?” 青箬也跟捡了宝贝一般欢喜,忙跑过来趴在黎萧旁边指着画说:“这马车里穿绿衣裳手里拿书的是娘子你,前面骑着黑马穿红袍子的是姑爷。” 顺着青箬的指尖看去,那策马前行的郎君身姿英挺如松,可惜只露侧颜。 黎萧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还是记不起他的容貌,只在脑海中依稀寻到一个绛红色的背影。 第11章 嫁妆多 “那这几个呢?” 她指着安朔身边或说、或笑、或饮酒、或左顾右盼的年轻儿郎们问。 “边上这位深褐色衣裳的是大郎君,您一母同胞的兄长。另外几位青箬也不大认得。” 她又指着图上绵延几条街的挑夫问:“我的嫁妆真有这么多?” “可不是嘛!”青箬跳着站起来,“靖安郡主代替大将军和夫人到家里纳征那日,整个长安街都炸了锅。十几辆马车拉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外面人说娶个公主都嫌多。 咱们通议老爷心疼女儿,将那些聘礼全充作嫁妆不说,还自贴了不少田产地契,珍藏典籍器物。家里书房都快搬空了……” 黎萧闻言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素手卷起这半卷画稿,缓缓展开另外半卷。 另一边街道尽头连着少将军府大门。门前铺着大红毡毛垫子,两边立着威武的侍从。尽管府内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可还有不少宾客鱼贯而入。 正堂前一位白发老人端居首座,与左边次座上的中年男人交谈言笑晏晏,看起来相谈甚欢,应是安朔的祖父与父亲。 中院里设了青庐帐子,帐下设一张小案,案上并列安放的小瓢便是合卺酒杯。便是黎萧同安朔合婚之地了。 穿过月亮门入后院,院里都是女眷,金钗玉钿,罗群曳地,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院中有位贵妇人一身紫衣金冠,肃穆典雅,即便站在“群芳丛中”也能叫人一眼就认出她当家主母的身份。可她似乎不怎么开心,以至于美好欢悦的气氛中透露出丝丝诡异。 黎萧打了个寒颤,不敢多看,目光继续在画上游移,终于在安府东南的角落里寻到几树梨花。 与外面的热闹喧哗不同,凉风院这边倒是安静得很。 庭院里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那夫人气质出挑,英姿勃发,坐在梨花树下饮酒,席边放着一柄团蟒金纹的剑。在她身边还有一位青衣儒裳的公子。公子墨发垂地,气质温文如玉,不过被梨花遮住,只能见得半身。 看着院子的位置偏近东南角落,黎萧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又问道:“这是谁?” 青箬想了想说:“这位郎君是陈郡谢氏二房的允公子。这夫人是少将军唯一的亲姑母,靖安郡主。她可是个顶厉害的女英雄,晋唐自开国以来第一位外姓郡主。旁人的郡主封号都是天生血脉,唯有她是以军功挣来的。虽然郡主嫁了陈郡谢氏二房的公子后便不再掌兵,可安娘子镇关的故事如今还有不少酒馔客馆在传唱。对了,方才走的颜娘子就是谢府之前的掌事女使。” “原来的掌事女使?现在不掌事了?” “自然不是!谢府一应事务都在郡主掌握中,阖府上下令行禁止,没一个不听差遣的。外面人还说再过不久,谢府都要改做靖安驸马府了呢!” 黎萧被逗得“噗嗤”一笑。 青箬眼珠一转,又讨好地说:“夫人今后也可以这般。” 谁料她这话一出,黎萧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凝固了。 黎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丫头立刻会意地捂住了嘴。 院外鸟语啾啾,几片梨花花瓣无风自落。 黎萧敛了敛神思,又正色问道:“说来还没见过公爹和婆母。” “娘子怎么忘了?边境不安,将军与大夫人都在雁门关尽忠职守。连大婚当日都是郡主代做安氏的高堂。” 这,倒是难为这位郡主姑母了。为侄子又是代做高堂又是出人安排婚宴…… 莫非这两口子真是早就私定终身,只奈何父母不准,于是才定了花朝那日误伤女方事后负责的计策?不然为何那么巧,花朝那日出城游玩的人家千千万,安朔没伤着别人偏偏伤着了黎萧? 若真是如此,他又是牺牲了什么条件来换取天家赐婚的圣旨? 也忒有种了! 可既然他能为黎萧做到如此,怎么黎萧进门后却是住在凉风院? 从图上来看,凉风院的位置东偏南,既可以看作内院,却也可以当成做客房。 以安朔对黎萧的执着程度,纵使她一时疯了傻了,也不至于被嫌弃至此! 还有那个频频出现在她身边的徐山槐——他到底是安朔的臂膀?还是安朔父母的手眼? 这桩桩件件实在不合常理,不知怎么,黎萧嗅出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青箬见她对着画发呆,生怕她旧病复发又癫狂起来,忙出声提醒:“这画儿只是图个热闹。上边许多东西与当日都不相符,娘子留着做个念想也就罢了,切莫较真儿。尤其上边还有大半个长安,若被人看成舆图告了官衙,那可就是祸事一桩了。” 黎萧于是点了点头,将画卷起来收好。 出门,见外边几口大箱子还摆着无人收拾,她便又招呼了青箬一声。 “这里只有账册。我那些嫁妆现在何处?” “夫人的嫁妆都放在西苑阁子中,那边儿里榕溪草堂近。” 她默了默,吩咐道:“找几个人把这些东西搬回榕溪草堂,再告诉徐主簿,我近日身体不适,府中事宜请他多费心。” 青箬有些惊讶的看着黎萧,似喜似忧。黎萧也由她看去,横竖主仆一条绳的蚂蚱,也不怕她看出什么来。 两人目光你来我往,最后青箬小心翼翼地问:“娘子果然好了吗?” 黎萧知道这丫头精明,什么瞒不住她,干脆正色嘱咐道:“不,你得记住,我此时还病着,所以暂不能管事。” 丫头果然一点就通,高兴地哽咽下拜。 “婢子记住了。夫人定会早日痊愈,福寿绵长。” 听着青箬的吉祥话,黎萧心中苦笑不迭,目光只看着院中白茫茫的梨花。 韶光苦短,不知那些花儿还能撑多久。 第12章 迷了路 日到正午。平常人家里只吃两顿饭,称为“日再食”,然而少将军府却不忌讳这些。 凉风院的小厨房伙食待遇很是不错。中午只黎萧一个人便要摆上三荤三素一个汤的席面。 黎萧就着松茸炖鸡汤满足地吃了两大碗饭,午饭过后不得不让青箬陪着,四处逛逛消食。才走到清园渠边,她就嚷着要休息,而后偏头靠坐在水榭边歇息。 清圆池水碧蓝如洗,各色鲤鱼穿行于浅浅荷叶间。池边栽种了不少芭蕉翠竹,浓浓绿意仿佛沾手便惹得满袖湿润。在这样幽静的地方呆久了,人的心情也渐渐低沉。 忆起以前,她家小区附近也有个湿地公园。小时候家里不算富裕,可每到周末,爸妈还是会带她去公园玩耍。公园里总有些买零食酒水的小摊。母亲持家严厉,钱都要花在刀刃上。父亲则心慈大方,但凡她多看了哪个小摊一眼,不管她想要不想要,手里马上就会多出几样东西。 父亲最宠爱他的宝贝女儿,想到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可能坐在医院长廊前掩面抽泣的画面,黎萧心里便是一阵抽疼。 穿来这么久,不知道家里还好吗? 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如今这话竟成了她的谶语。 一条红尾鲤鱼轻快地跳出水面,将她倒影在水中的愁容搅碎。不多时,又游来几尾鱼波光中摇曳身姿。 这些鱼是被院子里的人喂熟了的,见到人影便讨巧地聚过来。 “有鱼食吗?” 她回过头问青箬。 青箬点了点头,看着远处一间屋子,脸色颇有些为难。 不远处的屋子有扫洒花木,打理水潭的侍女小厮进出,可水榭这边却里只有黎萧与青箬两人。 她不放心自己走了没人照顾主子,万一出事…… “不如,娘子与我同去?” “我在这儿赏鱼,不会乱跑。” 尽管黎萧再三保证,青箬还是三步一回头地出了水榭。 待她的身影才转过屋角,黎萧趴在栏杆忍声抽泣。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流尽,脸上残余粘黏着咸涩的泪痕。 潭风拂面,将脑海里一应纷繁的浮思遐想搅得更乱。 这地方太静,她是待不住了。况且青箬去了许久也没回来,别是惹了什么麻烦。 黎萧有些担心,便往青箬刚才的方向寻去。然而少将军的规模确实有些超乎她的预料。对安府完全陌生的黎萧,一出水榭便迷失在十字路口前。 前行有一座假山。左边是圆拱门。右边是屋舍夹道。边上树木繁茂,十步一遮五步一掩。这般纷繁复杂的路径,又没个路标,不是常年住在此地的人哪能分的清怎么走? 她抬眼四顾,被正对面一座略显巍峨的三层小阁楼吸引了目光。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若能一眼看遍少将军府风光,自然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黎萧想,于是绕过假山沿着羊肠小路前行。 通往阁楼的路上初开朗,能通人,复行数十步,道阻且艰。等她透过枝丫细缝看见粉墙黛瓦时,脚下已经无路可走。 此时罗马就在眼前,怎能就此折返?何况迅哥儿真的说过: 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她于是脑子进水似的一头扎进灌木丛,等终于排除万险,拨开丛林见天日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阁楼前虽没有历“谢绝参观”的牌子,但阁楼下目测方圆20多米的空地,以及楼上楼下,里外三层带刀戍守的侍卫足够表达一件事了――游人止步。 这时候,黎萧忽然感到脖子抵着一丝清凉。 粗犷沙哑的警告声从背后响起。 “别动。”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立即举手投降。 只见一个带着面具的彪型大汉从身后绕上前来,用布团堵了她的嘴,之后搜身、捆手、蒙眼,绑架一条龙业务操作得十分娴熟。 最后,她被人一个手刀砍中脖根,顿时眼前俱黑,知觉全无。 第13章 见郎君 黎萧醒来时,身上盖着夏被,满头珠花首饰都被人卸下,一个不少地放在枕边。 坐起,检查身上衣物。 内里亵衣干净整洁,未曾更换过。外袍却被人脱下晾在床头的桁架上。 ——还好,还好。 她大松了口气,这才抬眼打量屋里的环境。 这屋子是间藏书室。从东墙到西墙,排满了书架。凡目光所及全是浩如烟海的竹简布帛。唯有墙角这一片狭窄的区域设了案牍灯台与矮塌。 这么多书,叫她想起先时闺房里那些题集和资料书。一觉醒来,什么n年高考,什么某冈秘卷……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卷卷,一册册帛书竹简,整齐地排列在那里。 高考是不可能了。 这辈子都不可能高考。 黎萧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收拾停当,开门,门外地广天高。放眼望去,园下屋舍错落,树木间杂,时不时有黄鹂莺哥在屋顶与树梢之间穿梭往来,周游惬意。 那一汪碧绿的河渠就在不远处,池边水榭凉亭,正是黎萧之前待过的地方。 右手边上有座“小城关”,正是她先前去过的观星台。左手边尽头,雪盖似的繁花被深锁在后院东南角上,寂静开落。 这里,还是少将军府。 三层楼下空地宽阔,披甲带剑的武士防守森严。 园外忽然传出沉重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两列身披黑甲的军士踏步而出,站定在广场前面。白石铺成的广场上原本站着两列执勤的军士。左右皆是左手持长枪,右手按腰中配件,兵马俑似的森然守卫在前。若非换岗时转身,抬脚,走两步,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还是活人,还是雕塑。 黎萧心里又疑又惊。 天子脚下,京畿之内,庶人刀兵尽缴。除五城兵马司与东西两郊大营,其余私藏兵甲者以谋逆罪论处。 ——安朔竟如此猖狂! 敢在自家府中畜养私兵! 还敢大啦啦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看他们训练有素的样子,就算真放到战场上,也只会是支劲旅。 黎萧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后脖子根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时候,回廊转角处传来一个沉重脚步声。 她忙躲回屋内,找地方藏身。 少顷,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脚步略顿了顿,而后迈步走向里间的卧室。 黎萧侧身贴在某个书架后面,等那人进入里间之后,她便拔下头上多余的珠钗攥在手里,悄没声地移动到靠近房门的位置。 ——趁现在,赶紧跑。 黎萧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绕过重重书架,轻手轻脚地往房门的位置挪去。 眼看着,女儿家的玉手已经摸到门板,并打开了一条细缝,突然去,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摁在门上,又将门摁了回去。 黎萧心道不妙,握紧手中簪子,准备回身一击。 “去哪儿?”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到这声音,黎萧忽而心下一颤,脑子一片空白。 这声音怎么会这般熟悉? 仿佛听了十几年,刻进骨髓般的熟悉。 她迟疑的时候,那人搬过她的肩膀,让她回过身来。 视线所及,便是一片绯红。 男人身量巍峨。 绯红的圆领袍官服一丝不苟地垂至脚踝。束腰玉带上缀了几个香囊玉佩,胸前绣着从四品下的走兽图案。 他腰板挺得比内阁宰辅还直,面容却是极年轻清俊的。 窗外投入的光,照得半边脸温润如玉,半边脸冷峻如刻。 两汪黑亮的桃花眼,寒潭深邃,墨色中暗藏锋芒。 冷不丁转过目光瞅来,宛若利刃出鞘般,锋芒不可逼视。 见黎萧在此,男人左侧唇角微微牵起。 原本因着急而显出切峻的脸色,总算有了些温度。 被他盯着,黎萧不敢乱动一点儿。 那人便微微躬身靠近,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她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做什么。 “别动。” 珠钗忽然刺出,抵在他眼下。 男人有些错愕,可也仅仅只是一瞬间错愕。 他连眼皮都没略眨一眨,回过味儿来时,看向黎萧的眼神,喜忧参半。 第14章 猜心思 黎萧此时手心生汗,舌头也跟着打了结。 这是她十九年来第一次干这么刺激的事儿。 “你,你……你坐下!” 男人挑了挑眉,竟十分配合地席地而坐。 这么听话? 黎萧有些纳闷儿。 “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要老实回答,不然我就……” “你这是、威胁我?” 男人说话低沉缓慢,言语中带着些许疑惑。 ——难道不是吗? 黎萧也有些怀疑自己。 她这身体的原主,说起话来亲声细语,嗓音甚是温柔,若非珠钗还举在手里,真跟过家家似的。 说话间,那尖锐的珠钗已将他眼下皮肤刺出了一个小血珠,宛若一滴血泪。 男人却满不在乎,嘴角牵起一丝笑意,一把抓住女子柔荑,慢慢下移,直到将珠钗移至其颈侧的大动脉上。 “来,放这儿,这儿比较要命。你想问何事?只管问。” 他说。目光轻松地看着黎萧。 这人怎么跟条二哈似的? 严肃的时候,神鬼难近,一笑起来,竟有些莫名的……温存。 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黎萧猜想,于是警戒也放松了些。 “你、你先把眼睛闭上!” “为何?” “你命在我手里,让你闭上你就闭上——” 男人闻言笑意更甚,果然听话地合实双目。 她这才撤下珠钗歇歇举酸了的手。可没一会儿,那人却偷偷睁开一只来瞄她。 黎萧瞪过去,他有些好笑,乖乖地,又把眼睛闭合。 失去身高优势和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睛,那人此时就像个毫无威胁的大木桩子。 黎萧心里已然卸下防备,面上还强撑着一幅板正的颜色。 “看你穿戴不俗,你是这里的管事吗?” 男人想了想,轻声道:“算是。” “你叫什么?” “君渺。” “你们为何要抓我?” “你不该闯进来。” “不好意思,这、里、是、我、家!” 黎萧两手抱怀,佯怒道。 尽管她并不情愿接受目前的身份,可毕竟顶着少夫人的皮囊,能用还得用。 她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谁料,男人闻言笑了笑,反驳道: “这里是的确是你的家,但这里也是少将军府。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不知道,也没人怪你。但你应该明白,随意破坏规矩,是不对的。” “规矩?我也要讲规矩?难道你不清楚我是谁吗?” “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仿佛听了个笑话,最后忍不住嘿嘿呵呵地笑了几声。 “那你方才为何不直接坦白身份,让我放你出去,却偏要猫在这角落里埋伏我?” 没等黎萧回答,他又兀自说道:“你怕我吗?” 黎萧有些迟疑,却还是摇了摇头,可她忘了,这人看不见。 “你怕。因为你对着府里的一切并不熟悉,也怕外面那些人不相信你的身份。你还怕犯错,怕张扬,怕惹麻烦,怕惊动……” “闭嘴!” 黎萧被他几句话戳到痛处,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她意识不清,窝在凉风院三个多月幽魂般的日子,是她的自己愿意的? ——难道她年少早夭,离开最亲爱的人,陡然落入这陌生的世界,还是她的不对了? 男人越是自以为是,黎萧越是恼火。 那积压在心里许多天的郁闷、紧张、无助之类的负面情绪,被人掘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就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 簪子砸在男人身上,他仿佛习惯了似的,一动不动。 屋里一是静默,只剩下黎萧大口呼吸,强行镇定的声音。 男人从袖子掏出一张海蓝底子绣梅花的巾子递给她。 黎萧心里得了些许宽慰,但没接那手帕,只是提着袖子,无声地擦着眼泪,任由难过的情绪把自己吞没。 隔了好久,她才问:“我不常出门,府里的人对我都不熟悉。你又如何认得我?” 男人迟疑片刻,说:“大婚那日远远地见过一眼。仙姿殊异,实难相忘。” 他说这话的口气,颇有几分深情。 第15章 装不识 “夫人?你还在吗?” 男人问。 好一会儿听不见黎萧的声音,他悄咪咪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正好,眼前一片清明。女子身后光影层叠,有些刺眼。她脸上还有些泪痕,此时逆光站着,松散的发髻在日光中透露出几分娇弱,却不失端庄秀美。 男人既欢喜又心疼,关切地问了几句,抬手便要替她拭泪。 黎萧避开他的接触,拂袖转身,自推门出去。 他知道黎萧介意,便只跟在她身后半步,不再有唐突之举。 偶然惠风穿廊,吹起身前女子鬓边长发。 青衫罗裙随风轻摇漫舞,楼外便越发万里晴空,春景融融。 三层台阶路途太短,小姑娘提着罗裙拾级而下,两人就很快走到了西阁子楼前。 许是他在这里的缘故,众将士莫不整肃仪容,颔首行礼。 男人抢先一步,对着满庭士卒的面朗声恭送: “请夫人慢行。” 说着,他便背手立在一旁,请黎萧先走。 黎萧不过斜了他一眼,也不客气,大步迈出。 沿路步出中庭,身旁左右两列兵士神情肃穆,眼眸低垂,有杀气却无杀意。 无形之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铁笊篱盖在空地上空,以至于群鸟绝迹,草虫噤声。 黎萧对此视若无睹。 她不高兴的时候,天皇老子也敢咬上两口。 这会儿谁要是那么不开眼挡在她前面,她就送谁去见天皇老子。 出西阁子后是一段花木甬道。 四月海棠结了苞,穿花蛱蝶时时飞起,流连于美人袖角裙边。 美人冷着脸子,兀自走在前头。 男人收着步子,小心陪在后头。 中庭园子挺大,路径七拐八绕,没一会儿,黎萧便又把自己绕迷了路。 直到看见清圆渠旁的小亭子,她才停下来歇歇脚。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清圆渠畔却围着不少侍从,又是开闸,又是网鱼,忙得热火朝天。 她上午才喂过的锦鲤,这会儿都被堵在闸口的网兜里搏命翻跃。 “这是怎么回事?” 美人回过头问。 这态度一点儿也不礼貌,完全就把他当成一个小厮似的使唤。 那人却毫不介意,家常口气回答道:“不想养鱼了呗?” “为何?” “池子大了,怕人掉下去。” “怕人掉下去就在岸边加上护栏呀!怎能因噎废食呢?这是谁下的命令?” 黎萧只觉莫名其妙,起身便要往闸口处跑去。 她步子走得快,但不管多快,似乎都甩不掉身后这个男人。 仆从们见了她来,纷纷跪倒行礼。 她只记得,先时这些人也没这么客气,至多不过打躬作揖罢了。 她回头看向身后佯装看天的男人,慢慢才回过味儿来。 这下子,便惊得手足无措。 原本她只以为这人不过家里一个管事,却不想,竟是少将军府最大的“管事”。 “夫人若是舍不得那些鱼儿,吩咐一声就是了。这边人多事忙,别回头再伤着你。” “天色已晚,我送夫人回去。” 男人走上前来,想牵黎萧的手,但被她客气疏离的一礼巧妙避开。 “有劳。” 黎萧定了定神,低着头,乖乖巧巧的模样。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她已经打定主意,准备继续装傻充愣。 安朔意识到面前女子的态度转变,施施然收回落空的手。 当时,他在书房里拟奏报,听到少夫人在清圆渠旁失踪的消息,差点儿没急死。 没过多久,又传来西阁子被人闯入的通报,便很难把这两件事分出个先后缓急。 幸好黎萧人没事。 然而他的心到现在都还颤着呢!只差没把人揉在骨血里好好地痛一痛……他这份心情,忍得实在辛苦,都是怕吓着黎萧。 “也罢,我左右无事,就当陪夫人解闷儿了。” 那话里的意味旁人都得听出来。 一群人私底下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多嘴。 唯独黎萧却不太明白,全做字面意思解。 第16章 带路回 离开清圆渠,男人似乎故意绕路,所走的方向与黎萧先时在西阁子上所见并不一致。 碍于这人的身份,她不好问,也不好改道,只得跟在他后面。 男人的身量高出黎萧许多,哪怕踮起脚尖,她也最多只到这人肩膀。故而男人走一步,黎萧便要紧走两步才能跟上。 偏这黎小姐的身子柔弱得很,没走多久边累出了一身汗。 走着走着,安朔只觉身后空落落的,一回头,只见黎萧正立在一棵海棠花树下歇息。 忽有只穿花蝶落在少女鬓边。 她全然未觉,对他抱歉一笑,这才款款走上来。 人一动,那蝴蝶就飞远了。 “抱歉,我太慢了。” “不,是我太急了。” 他心念一转,指着不远处的月亮门说:“从此处去,不远处便是榕溪草堂。额,少将军交代了些许事宜,命属下及时办理。夫人可否……” “带路!妾身也正好去找徐主簿讨杯茶吃。” 黎萧从善如流。 其实,她早就想去榕溪草堂侦察侦察情况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听夫人的口气,似乎同徐主簿相熟?” “先时在观星台上失足坠楼,承蒙徐主簿相救。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男人闻言微愣,有些闷闷不乐道:“他是家臣,护驾救主本就是职责所在。有功劳犒赏便是,当不得‘恩人’二字。” 黎萧见他忽然变脸,不解缘由,竟傻愣愣地怼了一句。 “话怎么能怎么说呢!谁不是生来只有一条命?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舍己为人的,你们家少将军带兵打仗时,难道也视手下将士性命如草芥?觉得他们不为国捐躯,就不配做军人吗?” 男人闻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将她从上到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叫黎萧顿时警觉起来。 她才明白这个话茬子提得实在不好。 那位少将军,对她来说,是个唯恐避之不及的难题。 可眼下,她却主动提及那人,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看不出,夫人养在深闺,不仅识文断字,于行军打战之事,也颇有见解。” 安朔似笑非笑。 他想,要不就把这层窗户纸挑破,说明自己的身份! 可转念一想,不如就这么装下去,看黎萧还能露出多少马脚来。 他隐隐觉得,面前这个女子,远比他之前了解的,还要丰富,还要有趣。 然而这丫头竟是十分谨慎,面对他的质疑不过嘿嘿一笑,打了个马虎眼就避过去了。 一直到榕溪草堂前,她都没再开过口。不管安朔问什么,她都只是应喏称是,装乖扮巧。 榕溪草堂外,青石板路走到尽头,突兀地接上了一段黄泥石子路。 杂草青苔填补其间,像铺了层天然的绿地毯。 路边苍劲松柏枝叶如盖,其森罗排列之相,不亚于南阁子边上驻守的将士。 偶然有几只黄鹂穿叶而过,落在不远处茅草铺盖的屋舍顶上,滴呖呖地唱个没完。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杜工部这几句诗,是说的怕不是这里? 黎萧又想,那位徐主簿对于少将军而言,恐怕也是孔明子房一般的存在! 她不由地看了身旁男人一眼。 第17章 呆小厮 越走近草堂正室,越听见水声潺潺。 穿过松林,步入院门,见一只风车立在屋侧,将清圆池分流出的渠水屋前一片小菜田。菜田周围都用松木枯枝扎了篱笆,护得田里菜苗叶绿梗白,茁壮新鲜。 他们才转过农田要往正厅去,突然有个小厮从另一边冲出来,险些同黎萧撞个满怀。 “诶呦!小的该死,不知少……” “凌歌!” 男人抢了他的话头,上来便是一顿披头盖脸的责骂。 “你这小子怎么如此不当心?若是冲撞了少夫人,你担待得起吗?” 那白面小厮被他雷霆大怒吓得楞在原地。 黎萧有些看不过去。 没来就没撞上,何至于动这么大火气?更何况那孩子看着也才十六七岁的样子,做事毛躁了些实属正常,何必这样为难人家? “君先生,妾身无碍。” 她把最后四个字拖得很长,言语间的不满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然而这男人却把眉头一挑,只当没听出来,还接话道: “夫人无碍就好。您的病受不得刺激,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少将军要扒属下的皮。” 边上凌歌本来莫名其妙,可听到男人一说“受不得刺激”,一说“要扒皮”的话,顿时眼明心亮,什么都明白过。 少夫人的病一直时好时坏,不能冲撞,早先将军便对府里众人下过死令。 不论少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顺着,不能拧着。 他于是抱拳讨饶,还作势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知是少夫人和……君先生在此,实是走没长眼睛,出门没带脑子。还请您二位宽宏大量,饶了小的。” “一点小事而已,何至于此。你要忙什么自去忙。” 黎萧实在看不下去,便出言回护。 那小厮听了这话后,还没敢动,抬眼看向男人,面露难色。 “多谢夫人体谅,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主簿让小的给少将军带个口信,小的方才内急耽误了些时辰,实在是……” 她顺着那目光看向安朔。 安朔自知演得不像,不得不自找台阶。 “多话!少将军近日不在府中,有事君某代为转答。” “如此,真是有劳君先生。” 那小厮道了声谢,走上前,附在男人耳边叽叽呱呱说了些什么。 黎萧看着他二人一唱一和的模样,心里泛起嘀咕。 说到底,人家才是这府里的,什么人用什么脸色,自然熟稔。而她不过一个刚嫁进门的外人,自己都没站稳根基,却乱帮别人出头,活该自找没趣。 “此事还有些细枝末节不清楚,待我问过主簿,一并报给少将军。” 等他二人说完话之后,男人便走过来,对黎萧微微颔首。 “夫人不如先去茶室歇息,我处理完事情,立刻过来。” “无妨,先生有事自去处理。这里这么多人,我再随便找个带路就是。” 黎萧说着,侧身指向草堂内。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堂下三扇大门都开着,内里小厮仆役,有的在拨算筹,有的在写文书,还有些仆人小厮搬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到处走。热热闹闹,竟有些现代的办公室的气氛。 听她这么说,小厮凌歌忙上前表现:“小的刚好得闲,不如让小的送少夫人――到后堂吃杯茶,稍等片刻。” “凌小哥既然得闲,何不直接送妾回凉风院,也免得再麻烦君先生。” “啊,哈哈,啊,那个,近日公田核账,诸事忙碌。草堂中人各有职属,属下实在不敢走远,还请少夫人见谅。” 瞧着白面小厮眼泪都快满溢,还努力把嘴角扯到最大弧度的表情。黎萧也不好再提请求。 回头看了看安朔,那人错开目光,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或许是她的错觉。 方才凌歌说要送她的时候,明明感觉到背后凉飕飕,一股杀气。 那小子也算顶机灵的了。 可以多接触接触,有机会挖到凉风院,定是把搞事儿的好手。 “那便有劳了。” 黎萧笑容和煦如春风,让人见了心里暖和。 凌歌微愣,忙带她往后堂走,回头时看见君先生向他投来“警告”的目光,心里又咯噔一下。 乖乖!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可在那人刀口上来反复横条三回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第18章 吃糕点 两人转入后堂,回廊边种了一片茉莉花。 花期才至,绿叶丛中淡淡地开了两三朵。风徐徐,偶尔风裹香来,令人心旷神怡。 这榕溪草堂的布局倒是有趣。朴实自然中透露着不少细巧,叫她不由想起了那个人。 徐山槐这会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少夫人您这边儿请,不知您喝想吃什么茶?用什么点心?咱们这儿煎茶,煮茶,花茶,奶茶,蒸糕,毕罗……只要您喜欢,小的准保给您弄来。” 小厮一边带路一边麻溜地报了串菜名。 黎萧听着有趣,于是问:“凌小哥,我怀疑你从前干过跑堂。” “跑堂?跑堂是何物?小的从前在渔阳官驿当过茶博士,往来找招呼过不少贵人。您瞧咱介后堂的花呀树呀,介还不是最好看咧。待小的给您寻个好地介,吃茶看景,准保您满意。” “哈哈哈,那感情好啊!” 说来她也真是饿了。从吃过午饭到现在,脑子里想的事情比过去三个月那天都多。 眼看着日头还高高挂在天上,这一天漫长地像没有尽头。 “妮儿们,好吃好喝的,都给少夫人端上来!您这边儿请啊!” 随凌歌一路辗转,步到后堂抱夏中坐,不多时,便有两三个婢子端着吃食送到黎萧面前来。 有一碟巴掌大小的蒸糕,做得雪白可爱。 黎萧夹起一个正要吃,抬眼却对那装蒸糕的盘子起了兴趣。 那盘子莹白如雪,薄如蝉翼,看着应是邢窑出产的上品白瓷。 她把这猜想拿出来问凌歌。 凌歌不知。 另一个圆头圆脑的婢子便解释说:“少夫人好眼光,这套碗盏平素并不来常拿出来用。主簿听说少夫人到此,特地命我等取来。” “既如此,请代我向主簿先生转答谢意。” 黎萧说着便咬了一口蒸糕。 本以为那套盘子才是主菜,没成想她手中小小的蒸糕,口味价值完全不输那只盛它的白瓷盘。 她幸福地睁着大眼,连吃了五个,再接过婢子抵来的香茶饮下,小腹微微隆起,看得边上几个仆人婢子个个称奇。 “少夫人够不够吃,要不奴婢再去拿两碟来?” 有个丫头怯怯地说,语罢就被身边人掐了把腰。年长些的丫鬟给了她一个眼神警告。 茶点不能当主食,把少夫人吃坏了不要紧,那是郎中们的事儿;把少夫人吃圆了,可就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听说去岁崔右相家的夫人因腰上多长了一圈肉,便把府里的庖厨杂役,全拉出来打了手心。 那丫头反应过来,一时紧张地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眼看着少夫人一口包下了最后半个蒸饼,眼里顿时泪光闪闪。 “蒸饼,还有?” 黎萧吃完,又将目光慢慢转向那婢子。 “还、还……有。” “可以,嗝,打包吗?” 众人:“……” 用过茶点之后,凌歌便带着黎萧在草堂内散步消食儿。 说是消食儿,其实少夫人手里还拿着个蒸糕。 她既想吃又不敢吃,于是小口小口地咬,意思是一边消化一边解馋,使得肚子胀的程度均衡在极值水平,便不会腹中难受了。 “诶,这是什么地方?” 走到一间铁门窗的房门前,黎萧有些好奇。 细看那门上挂着的锁链,最差也是件纯铁制品。 那种材料的东西黎萧只在西阁子下见过,因其锻造困难,多数时候被用在锻造制造铁甲或兵器上。 她很好奇里面放的是些什么东西? “回少夫人,那是库房,里面放的都是府中十分重要的账册。平素是徐先生在亲自打理,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黎萧浅浅一笑,自知这事儿不能多问,便不再问了。 第19章 商议事 榕溪草堂前院 流水窗下过,菜苗青青。 男人双眼扫过手中纸笺,便将其点燃扔进洗笔池,眼看着那张纸灰散在池中,晕成一团墨污。 那纸上原本只有五个字: 十七左相回。 十七,指的是四月十七,也就是三天以前。 左相,即为当朝左相卢经。 一个苍颜白发还矢志不渝地同安家作对的老不修。 去年老将军安闵正式递了辞呈,解甲归田,老不修也跟着上书乞骸骨。 因他是三朝元老,座下弟子门生遍布京城,圣人不得不做做样子留他一留,故而只准了三个月的病假。只等他这三个月病假休完再上书请辞,圣人才会“无可奈何”地恩准,以全君恩臣谊。 谁料三天之前,那老不修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十五车聘礼”的事儿,“病假”都不休了,急忙回朝。 这在人主眼中可是大忌。 若非是关系到卢家合族性命的大事,那深谙圣人喜怒的家伙,怎么会如此不知好歹? 一缕黑灰飞到徐山槐的墨绿衣袖上,他抬手轻轻掸去。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该想想如何应对才是。” “如何应对?既然那老小子敢腆着一张老脸回长安,某便让他后悔此生入仕。” “少将军如此自信,难不成已经想好对策了?” 男人倚窗不答。 他的目光落在屋后抱夏中,某个撑得仰倒在座椅上的女子身上,神情辨不出喜怒。 少顷,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徐山槐。 “若要送我家夫人一件礼物,兄长以为送什么比较好?” 徐山槐呆了一阵,看他满脸认真的模样,不由恼了。 “这是您如今该考虑的问题吗?” “……终究是我对不住她在先。亏欠他人,迟早要还,老天向来公平……” 男人越说眼眸越是低垂,不像是在同人讨论,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徐山槐见他内疚至此,也不忍多作评价,只好宽慰道: “当时是情势所迫,怨不得你。何况,如今少夫人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今后有的是机会补偿。”“额,左相之事……” “左相回京之事,我自有主张。先给阿爷休书一封,问问事情原委,最好,把无尘司的人派些回来。” “其次,京中埋藏了的伏兵,还有多少能用?都叫出来预备着!防止有人趁机浑水摸鱼,生出些变数来。” “再者,各方势力都要盯死,尤其是平康坊、乐游原那两个要紧处。” 徐山槐一一应喏。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萧儿今日误闯西阁子之事……决不能走漏风声,让宫里那位知道。” 安朔神情凝重。 事关黎萧的安危,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明明事情一发生,他就已严令西阁子守卫,不得将此事外。 这会儿还不放心,非盯着徐山槐把保密事宜做好。 “少将军放心!涉及此事的一干人,已经处理干净了。” 主簿轻描淡写地说道。 手里一支笔,从安朔进来就开始写,一直就没停过。 等事情商定之后,他要写的东西也都写好了。 走到窗前打了个口哨,扑朔朔落下十几只白鸽。 他把信函一一绑好,放飞鸽子,回头看时,房门大开着,安朔早不见了踪影。 徐山槐有些恼火。 自从少夫人过门之后,那小子便总是这般风风火火,离了夫人,半刻都待不住。 第20章 临渊斋 眼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红云,那人还在堂内同徐山槐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黎萧靠在椅背上,两只眼皮直打架。 “少夫人,您可不能在这儿睡,着凉了可不好。” 凌歌在边儿上高声提醒。 对面堂下的人听见动静,于是中途结束了争论都向抱夏这边走来。 黎萧见那人回来,才勉强打起精神,可依旧睡眼惺忪,连连欠伸。 “君先生,事情说完了吗?诶,徐主簿也在。” 黎萧的瞌睡便醒了大半。 夕阳下那人已圆领袍换作广袖儒裳,行动之间,衣袂飘摇,自成一段风雅韵味。 “见过少夫人。” 她点头致意。 “蒸糕很好吃,多谢主簿盛情款待。” 徐山槐闻言看了看“君先生”,只道:“本就是少将军府的吃致,属下不过借花献佛,岂敢贪功。” “为何你们说话之前总要先看君先生一眼?凌小哥如此,主簿亦是如此。” 黎萧忽然提到这个细节。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莫敢答话。 小小抱夏中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男人负在背后的手也暗自捏汗,可心里却又有那么几分期许。 府里府外早有传言说,少夫人自打马车坠伤之后终日疯疯癫癫是假,抗拒这门婚事是真。 听闻昨日,她那贴身婢子不过多劝了几句,竟引得少夫人当场发作,险些自尽于观星台下。 虽然少将军已经明令府中人不许再提及此事,可谁看不出这命令中有些曲折。 方才进草堂时,少将军还是故意遮掩了自己的身份。 这两人到底在玩什么?旁人谁也看不出端倪。 就在众人观望着事情的发展时,黎萧脸色忽然幽怨下来。 她看着男人揶揄道:“君先生也忒板正了!旁人都怕你。” 屋檐上仿佛飞过几只乌鸦,咕嘎咕嘎,了无生趣。 被指控的那人嘴角上扬,再上扬,最后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这一笑起来,眼睛盈盈发亮,宛如冰溪解冻,山林花开,叫人心里烧起篝火堆似地暖。 “冤枉啊冤枉,我可是这府里最和善不过的人了!不信你问山槐。” 众人皆看向徐山槐。 徐山槐摸了摸鼻子,故意笑到:“您说是,谁敢说不是啊!” 这话一出,满堂众人谁全都没忍住笑。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安朔更是语噎,一边气笑,一边扫堂腿踢向他膝弯。徐山槐旁退一步,抬脚避开。 当年在雁门关外他们便惯爱玩笑打闹。生死之交,没有什么玩笑开不得。 黎萧的心情也开朗许多。 几个人又说笑一阵,直到院外传来悠悠的宵禁钟鼓声时,安朔才带着她才步出榕溪草堂。 当时天色全黑,夜空中星罗棋布。下弦月银勾藏锋,宛如神女抠出的指甲印。 清圆池里的浅浅荷叶化作水墨剪影。塘风一吹,那画便活了。 池塘边,纸灯笼左摇右晃,人影成三行。 男人走在身侧,高大的身影足够抗风。 灯笼便交由黎萧提着。 “对岸不远便是临渊斋,后院主屋之一。少将军平素起居坐卧便是在那边。” 男人说,低头看向黎萧,不肯放过她脸上丝毫的反映。 豆黄的灯火映照下,小姑娘清婉秀气的面孔波澜不惊,只眼中有些许迟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树影荫蔽之间隐约可见的灯火。 “那边是必经之路吗?” 黎萧轻声问。 意思,显然不太想往那边走。 男人却点点头,硬带着她从池边水榭穿行而过。 走近了才看清,那一排灯火通明的屋舍立在几颗樱花树中间。 四月暮春,恰是樱花开遍的时节,只因庭院深深,将那花儿的绚烂尽数深锁。 树旁的斋舍宽阔大气,四角飞檐层叠,青瓦白墙,又用朱漆涂饰门楣与立柱,与后世某些岛国神社的建造竟有几分相似。 也许当年遣唐使来华住的便是这种屋舍。 黎萧猜想。 院里侍奉的婢子仆人们似乎都认识她,一见她站在门口,从院门到屋门口,所有人们便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朝她叉手见礼。 “少夫人。” 这声问候整齐响亮,她顿时失措。 因不愿惊动院主人,转身就要走。 一回头,那褐衣男儿倚在门前灯柱下眼含灯火,神色耐人寻味。 “今日实在天晚。夫人若是累了,暂且宿在临渊斋也无不可。” 第21章 夜惊魂 “我拒绝。” 黎萧闻言,当即反驳,语气平淡且坚定。 “额,妾身是说,这会儿少将军应该歇息了,不好再去打扰。劳驾先生送妾身回凉风院。” 她忙又说道:“若是先生实在不得闲,便请指条路,妾身自己回去也无不可。” 男人闻言,脸色有些不悦。 “将军今日不在府里,夫人大可放心。何况日晚天黑,您还执意要在下相送,就不怕在下起什么龌龊心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逼近。 桃花眼中凝霜积雪,没得叫人后背发凉。 偏生黎萧这辈子最不怕人威胁。 女子杏眼微怒,直视着男人的目光,口气十分冷淡道:“他很信任你。” “——委以危任,受以重任,连妻儿家小都扔在家里托你照顾。” 黎萧坚定而又缓慢地说:“你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的,对?君先生。” 本来不是什么重话,可那男人听了,竟连退几步,仿佛戳中了什么心事。 她也没料到这些话会有如此威力,接着说: “既然少将军信任先生,妾身自然夫唱妇随。君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吗?” “夫唱妇随?呵,呵呵,呵哈哈……请!” 男人一把夺过黎萧手中的灯笼,兀自前行,那离去的背影中仿佛带许落寞之感。 黎萧紧跟上去。岂料他步子走得快,全不像先前那般刻意放缓脚步适应黎萧的速度。 两人才走过临渊斋不久,便已经拉开了三四步远的距离。 黎萧想追,长裙阔袖十分碍事,怎么追不上。 越往前走,路边的草木越是繁盛,或者说,荒芜。 长长的藤蔓在树梢随风摇晃,树根钻破花坛,懒洋洋地趴在行人脚边。 风声戚戚,乱影疏狂。 一座高大繁复的古建筑立在路边。飞檐斗拱,层层堆叠,如同向天际伸的嶙峋爪牙。 隐约之中,似有铜铃声清脆乱响。 黎萧已经努力强迫自己忽略那座屋舍,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实在诡异,仿佛还间杂着女子的轻诉幽吟,叫人不敢听,又不能不听。 再往前几步,她便要从那屋舍正门经过。 漆黑古舍院落如同一只安静的巨兽正便朝她慢慢别过头来。 此时挑灯的男人早已步出十来步远。 她想喊,又不敢喊,生怕惊动了巨兽,只能提起罗裙慢慢往前挪动。 “啊——” 背后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起寒鸦无数。 男人立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来时的小路空空荡荡,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有藤蔓荒草随风摇晃。 杜鹃呜啼,夜色中十分凄凉,突然有个人影从草丛里探出半个身子,蹲在那里不动,口中发出呜呜的哭声。 他提着灯笼转身回走,不巧的是,迎面一阵邪风吹熄了灯笼。 “夫人?你摔到哪儿啦?” 风过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大手忽然抓住黎萧的肩膀。 黎萧浑身汗毛直立,一边扯起喉咙厉声喊叫,一边双拳并作四手,乱踢乱打。 “啊!你莫挨劳资!劳资是‘涩汇煮意’接班人!老子有‘变证围误’你怕不怕!滚开!滚开!啊……” “夫人别怕,诶,别打别打,是我是我。” “你是啥子鬼!劳资不怕……呜哇!我不怕……” “我……诶!” 男人起身避开她的攻击,抽空摸出腰间火石,重新点燃了灯火。 豆黄的亮光从头顶洒下,他站在身前,丝致的衣袍泛起淡淡微光,如同暗夜里忽然现世的神明。 第22章 神明降 铜铃声还在耳边回响,混着草虫和夜莺的啼鸣声,静谧安神。 俄而,萤火虫满天飞舞,星辰汇入星辰,场景迷离梦幻。 黎萧杏眼通红,乱同泪水一并粘在脸上,发髻松散零,混身狼狈不堪。 “方才不是还一副‘姑奶奶天下第一’的样子吗?” “神明”蹲下身来,查看她的伤口。 黎萧才缓过神来,懒得搭话。 “夫人。” 男人低呼一声,神色不太妙。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黎萧才发现自己的衣裙被路旁一株荆棘扯开了条口子。 膝盖下的一大块皮肉青紫相交,渗出点点血珠。 虽然伤势不重,但殷红的血水顺着雪白的小腿流下,卖相着实凄惨了些。 “对不起,是我不好。” 男人伸手,本想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却遭她一把打开,一边哭一边骂道: “呜呜,你个背时鬼!你还晓得回来救我呀!哇啊哈……” 她是真被吓破胆了,也不管是谁,抱着就嚎啕大哭。 几声哭喊乱叫,惊得兽走禽飞,再是恐怖的气氛里也透露出些许滑稽。 其实她口中说的话,男人一句也没听懂,只当她是受了刺激说起胡话来,一时间心里油煎火烤。 “我先带你出去。” “呜呜,要得,你背我。” “要什么?” “劳资囧歪捞,喊你背哈儿我!(我崴到脚了,让你背我一下!)” 没等安朔反应过来,女子便攀住他的肩膀,径直往背上爬。 温热的身体压在背上,夜风清凉,可以御寒。 她本来就不重,即便两手搭在他肩上,再把脑袋埋在他颈下亦不太重。 林间时不时有杜鹃飞过。枝头寒鸦睁着铜铃大眼,仿佛在嘲笑她的色厉内荏。她怕得要死,围在安朔颈下的手收得更紧。 “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背上女子鼻音咕哝,轻柔的气息拂过脸颊。 男人愣了许久。 终于,他没有再多说废话,将灯笼别在腰间,旋即背着黎萧走过这段荒芜。 经过那么一场惊吓,黎萧神精恹恹,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安朔心中思绪万千,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步子十分平稳。 直到两人一路步入灯火通明的地方,背上女子的气息才渐渐平复……绵长而富有规律。 终归疯有疯的好。凡事过眼便忘,不留烦恼。 “夫人,你睡着了吗?” “没有。” 背上人抬起脑袋。 先前幽暗恐怖的古宅已经隐没在漆黑的小路尽头,此时在他们身旁矗立着的是一座巍峨“城关”。 这个时间,观星台上依旧灯火不灭。 楼上数十只红灯笼高悬于顶,时不时传出弦歌雅乐之声,听词曲仿佛是首汉乐府。 伶人歌喉婉转,琴瑟琵琶交错弹唱,其声悠扬动听,随风转入清冷夜空。 天边遥星明灭。 原来这处高台是做这个用途的。只是这时辰,不知是谁如此有雅兴,还在楼上听曲儿。 “府里有客人么?” 黎萧有些好奇,只听男人淡淡地说:“没有,伶人排歌练舞。” 竟然只是排练啊,可那楼上还是热闹地宛如新年节下。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时台上美人们扬群起舞的模样——必然是群芳争冠,尽态极妍。 蓄养歌姬舞妾这种事在长安贵胄中实属稀松平常。哪个家里没有才会糟人耻笑。 黎萧想着,忽然觉得眼前这男人不香了,挣扎着想从他背上下来。 他却不让。 “腿上有伤,还不老实呆着。” 黎萧听着就窝火。 “还不都是你害的!好好的大路不走,为何要从那鬼宅边上绕?难道那也是必经之路?等少将军回来,看我不告你一状。” 男人本来油煎火烤的一颗心顿时退了温,眼神渐渐深邃起来。 这须臾之间的变化,黎萧无法察觉,她骂完之后便泄了气似的趴在男人背上,嗤笑一声,半讥半讽道:“贵府节目还真多。” 第23章 先要脸 又是鬼屋惊魂,又是楼台歌舞,简直比游乐园还精彩。 正常人家里哪儿来这么多花样? 黎萧开始发觉,自己还是得想办法离开少将军府,免得卷入是非之中,不得善果。 “你不敢。” 这时,身下之人忽然道。 “什么不敢?” “少夫人,你不敢直面将军。” “谁说我不敢,明天我就禀明他去!” “你连临渊斋的门都不愿进。” “我……” 黎萧本想再争辩几句,可仔细想想他说的话,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男人沉默良久,才问:“他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怕被拆穿身份,怕被逐出府门,怕…… “他要是再射我一箭,怎么办?”黎萧回答地诚恳。 安朔默了默。 “他并非嗜血残暴的人。” “你是他吗?” 男人语噎,好一会儿没答话。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既然无缘无故射我一箭,又怎知不会有第二箭。” “不是无缘无故!” 男人抢话,可话到一半他又不说下去,真急死个人。 黎萧不知他在顾虑什么,也懒得管。 “我拿先生当朋友才说这些话,希望先生别把我的话说给外人听,尤其是你家少将军。” 意思:今日之事,天明就忘了!姑奶奶不想同你有瓜葛。 男人嘴角噙起一丝苦笑。 “好,在下绝不外传。”“——那少夫人你这病是真的还是假的?哪有人忽然疯了又忽然好了?难道真如外界所言,您是不想同将军亲近故意装疯吗?” “病是真的病。叶神医亲自号过岂会有假。只不过我上辈子积了不少阴德,前日梦中遇神仙,神仙点化我,所以就好了,额,一半。” “是吗?那他可真是个好神仙。不知神仙长什么模样?” “没看清,总之比你好看。” “你没看清怎知比我好看?” “我就是知道!” “……” 夜凉如水,俗人言语渐渐湮没在林园深处。 寂静之中唯有清歌浅浅,夜风回响不迭。 走过观星台不远,终于得见凉风院青瓦白墙。那几棵大梨花树花枝繁茂,夜色中也中不减光华。 檐下还有一间屋子点着灯,其余各处安适静谧。风吹花落,飘飘如雪。 男人看墙内一片漆黑安静,于是狐疑道:“怎么没人?” “我院儿里的人都随我,一个个早睡晚起惫懒得很,让先生见笑了。” “我背你进去。” “别别别,有劳先生将妾身放在门外就好。” “为何?” “这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先生与妾自是清者自清,可说到底人言可畏。若因妾身之故,平白玷污先生清白,黎萧万死难赎其罪了!” 她说地煞有介事,只换来男人两声轻笑。 “你同我谈男女之防?方才让我背你时,可没顾忌这么多。” “方才是情势所迫,当然先要命!现在命保住了,自是先要脸。有道是:一切以情况为转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先生切莫迂腐。”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此言何解?” “……” 夜深。 灯火燃烧地十分缓慢。红烛落泪,昏昏欲灭。 桌前守夜的婢子打了个欠伸,又点起了根新烛插进那滩红泥中。 原本青箬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可一听见院外隐约响起人语声,她便没了瞌睡,立即披起衣衫出来查看。 见是黎萧回来,青箬心中高悬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等了您一整日可算回来了。快进来。我的天爷,您脚怎么伤了?” 青衫白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外前,目光却看着来时寂静的小路。 “不小心跌了一跤。” “怎会这样?主簿不是说有人陪着您么,怎的还摔成这样?” “是有人陪我的。” 青箬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惜风林瑟瑟,隐约只有一个挺拔的背影独自走回暗夜中。 “那是谁呀?” 黎萧慢慢收回目光,神色难辨喜怒。 她回答:“少将军,安朔。” 第24章 下棋人 这一晚上黎萧又没睡好。 后半夜,天上雷声滚滚,下了场大雨。 她被雷雨声吵醒。 膝盖裹着纱布。这会儿痛觉清晰,说明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她的确同那个人一起,在府中走了个遍。 黎萧犯起了愁。 她知道自己终究躲不过同少将军相见,可也没想到,那相遇的场面……什么君先生?!什么你怕我怕的?!也太狗血了! 姑娘窘得双手捂脸,干脆起床点了站灯,坐在床榻边思索起来。 话说回来,那人,长得倒是不错。 就是脾气又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你以为他对你好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正憋着坏;你以为他要生气时,他又能一秒笑成个大孩子。 想起白日里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想起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黎萧心里更是怅然。 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呀! 这往后怎么相处,恐怕还得细细思量。 虽然自己穿成了黎小姐的样子,但她有自己的尊严,一是不乐意做谁的20,二是不屑于介入他人的婚姻,三是…… 脑海里跳出一个抬手下棋的男生侧影,立即摇摇头,驱散脑中念想。 没有“三”。 这辈子,恐怕不可能再有“三”了。 一阵落寞袭入心底,天将明时她才慢慢起了困意。浅眠之中,最易生梦。 恍惚之间,回到那年…… 天气热了,小区的人都喜欢到附近的湿地公园消消暑,连带着公园里的小吃饮料摊位也繁荣兴盛起来。 李晓并不怕热。 她只是喜欢去公园写生,画那些怕热的大人和小孩儿。 那天才过正午,公园假山后面便聚了一堆人不知在看什么。 李晓也爱凑热闹,于是背着画板挤进了人堆。 只见地上摆着一盘地摊儿棋,油布做的棋盘,抬头用繁体字煞有介事地写着“上古残局”四个大字。 边上又立着块纸牌寒颤地写着:二十倍赔率,十元一局。 摊主是个长相清俊的男生,奈何穿了身“火云邪神”的行头,嘴里叼着棒棒糖,脚上挂着人字拖。 那痞帅痞帅的样子,引得不少大妈大姐上前探问。 不过,她们只是凑个人场,真正出钱斗棋的都是大妈大姐们身旁不服气的男性朋们。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路过,瞄一眼,笑两声,兀自便走开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男生敢摆出那么高的赔率,自然是有不败的手段,可总有人处于各种原因想上去玩两把。 结果,男生手边的两百元钞票一分没少,那装十元纸币的腰包倒是越来越鼓。 傍晚时分,人渐渐都散了。他数着钞票,喜滋滋地起身收摊。 这时,李晓也勾完了最后一根条线条,收起画板走下假山。 “同学,请等一下,要不咱俩走一局?” 见她扬起一张五十大钞,男生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地坐回去。 男生打量了她几眼,笑容和善。 “同学,你也是想赢钱?” 李晓摇摇头,“看你棋下得这么好想讨教两招,要不再耽误你一会儿?” 她说这话时眼里俱是不屑。她不是想下棋,只是看不惯别人用这种套路敛财,一心想砸场子。 男生打量了她几眼,旋即吐掉口中棒棒。 “你还在读书吗?” “我……还会读的。我就跟你走一局。不用找了。” 李晓说着就把钱拍到男生手里。 男生愣了愣,俄而,推手拒绝。 “学生的钱我不挣。我也还在读书。你要是想玩儿,明天早点儿来,我还在这儿等你,好不好?” 第25章 消失处 下这种棋的人通不常在一个地方摆摊,鬼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来。 李晓于是又摸出张一百的,执意要下。 那男生缠不过她,只好借着路灯的光又把棋盘摆上。 “先说好,这一局咱们就走着玩玩儿,输赢不论。” “不赌有什么意思?你摆摊赚钱,我为彩头花钱。输给赢收,天经地义。不会是怕被我砸了招牌,不敢赌?” 男生板起脸数落道:“我说你这同学怎么这么败家?难道爸妈的钱就那么好挣?” “我爸妈好不好挣钱不关你的事,反正同学你这钱挣得倒是挺轻松。其实这盘棋,执白先行根本赢不了,对?” 李晓取过一盅白子捻出一颗棋子,直接落到“天元”的位置,毫不客气道:“要是我赢了,也不要你的钱。请你以后别再来这公园里摆摊。我看不惯!” 男生无奈地笑了两声,旋即落下一颗黑子,将白棋才活过来的“气”堵死了半截。 “你倒管得比城管还宽?” “‘路见不平,惩恶扬善’,是咱们新时代好青年的义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棋盘上黑白交锋的棋局一样,谁也不肯相让…… 梦断。窗外雨已经停了。 院外草色浅浅,日上三竿,枝头不时传出几声鸟鸣。 黎萧艰难起身,膝盖一动就疼,好不难受。 她拢好衣衫,坐到妆台前。 看见镜中女子披头散发,妆容不整,脸色十分憔悴。 她愣了一会儿,迟钝地拿起银梳,慢慢地刮。 她还没习惯长发及腰的自己,随便用发带扎了个马尾,坐到窗边的贵妃椅上去。 昨天的事情还在脑海中盘旋,一会儿是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一会儿是古香古韵的亭台水榭。 她的意识有些错乱。 风过回廊,白花伴着枝头雨水一并洒落青石庭院,沙沙啦啦,声响清脆。 院中人不知去向,一大早上,竟连青箬都不见踪影。 黎萧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走到书架边翻出先时靖安郡主送她的大画轴来看。 少将军府的路还没有记熟,黎萧展开后半卷,想对照着图画将她昨日走过的路在熟悉一遍,可手指落到榕溪草堂附近时,整个人便被吓得汗毛直立。 画卷上竟没有西阁子! 榕溪草堂与临渊斋之间的院落直接相连,看不出丝毫破绽。 她忙又挪动手指寻昨晚路过的“鬼宅”。 幸好,那飞檐悬铃的宅子静立在东北角上,只是在没有标注地名。 真是有意思! 看来这幅画里还暗藏了不少玄机。若说不是有人刻意为之,黎萧死也不信。 “青箬。青箬——” 她放下画卷连唤了几声。 院中人听见声响,慢慢才有些婢子迟迟推开房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做事去。 青箬闻声赶来,见自己娘子两手撑着书案脸色有些难看,便问:“娘子没睡好?” “箬儿,你知道西阁子是做什么的吗?” 谁料青箬也闻言改色。 “您问这个做什么?” “我昨日去了……” 没等她的话说完,丫鬟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回到堂下,将几个正在打水伺候洗漱的婢子禀退出去,然后才绕回屏风后,神秘兮兮地将黎萧摁在书案边坐下。 “娘子记住,无论对谁都千万别说您去过那地方。” 第26章 说禁忌 “为何?” 黎萧不解。 “那地方是府中禁地。没有特别的允许,便是少将军都不能随便放人进去。听说先前安氏宗族里有位不知好歹的夫人闯入院内,结果连门都没摸到,回去便被族里打死了。” “可,可昨天下午我还在那里睡了个午觉……” 青箬闻言便是一愣。 “睡觉?您进去过了?” “进去了。” “那里面是什么样?有妖兽吗?吓人吗?还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奇珍异宝?” 看圆脸丫鬟忽然一脸来劲的模样,房间里刚戴起的恐怖滤镜,顿时破碎满地。 黎萧眼睑低垂。 诚然在这丫头眼里,八卦比自家娘子的性命安危重要许多。 “哎呀,您别这拿这种眼神看人呀!箬儿是想着,既然少将军都放您进去睡午觉了,说明在他心里,您比那什么妖精宝贝都重要不是?即便出了什么事,他也一定会护着您的。娘子大可把心放进肚子里。”青箬忙解释道。 “但愿。” 黎萧不咸不淡。 “说来,您同少将军若只是逛园子的话,怎么能逛得那时辰才回来?” “……” 这个问题她也不太想回答,吃过早饭便走到书案边临摹起字帖来。 她需要先平复内心的波澜,否则没法思考,也没法做事。 练字,是最适合她的方法。 然而青箬那丫头的八卦心实在重得没话说,从吃完早饭到她收拾书案临摹字帖,始终像打了鸡血似的缠着她。 黎萧烦躁弃笔,转而研起墨来。 “没有啦!真的没有啦!谁让你们家少将军吃饱了撑的,拢共家里也没几个人,后花园修这么大。” “可奴婢觉得,并不是咱们家后花园大,而是郎君他一直拉着您在绕远路。” 丫鬟声音怯怯的,眼中却满是欣慰的光彩,就像终于把自家的老闺女嫁出去了一般欣慰。 黎萧看着真真无语。 “要不我说他吃饱了撑的。” “既然娘子一早就知道君先生就是少将军,为何当时不相认呢?” 黎萧想说;他要端着,我就陪他端着呗,横竖这府里他才是大佬。把大佬哄高兴了,我们这些寄人屋檐下的喽啰才好过活咯! 可她担心这么说会被青箬念叨死,于是话到嘴边立时改口道: “我知他是少将军。他亦知我知。既然如此,这层窗户纸捅不捅破意义并不大。只是我……” 毕竟不是他原先想娶的那个人,相处起来怎么都有些别扭。 “——尚未痊愈。即便今天认得了,说不定哪天又给忘了呢?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假装谁也不认识谁。” 丫鬟听了感动地眼泪汪汪,十分伤情地抱着她劝道: “不会的,娘子一定会早日大好的。呜呜……” 黎萧彻底没了练字的心情。 正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更大的哭诉声,听着人数还不少。 她撂下手中活计,同青箬一起步到窗前探看。 院门外,一排排漂亮姐姐接踵而跪,不知为什么痛苦流涕,样子十分可怜。 护院婢子出去询问过后,黎萧才知道事情态复杂。 原来事情源于昨晚她同君先生一同路过观星台下说得那句话。 当时她不过是吐槽少将军府情况复杂。 天安朔以为她吃醋了,今早便叫人遣散府中歌姬。 遣散就遣散,然而这件事不知怎么提前走漏了消息。 伶人们便以为一切都是少夫人的意思。又不知受了谁的挑唆,竟一起寻到凉风院来。 “请少夫人高抬贵手,放过奴婢们!” “少夫人,我等都是苦命人啊!” 这会儿,凉风院外十来个如花美眷正跪地乞怜。瞧那哭声凄切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黎萧是个悍妒无知后宅恶妇。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黎萧呢喃一声,心里已经有了思量。 第27章 门前事 院外,一个水蛇腰、桃杏眼的歌姬膝行上前,凄婉陈情。 “我等本都是些苦命人。幸得郎君不弃,容我等在这府里乱舞漫唱,聊作生计。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少夫人您不快,还请夫人给个明示,我等必定痛改前非,再不生事。” “是啊少夫人,请给婢子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夫人,求您了……” 一人出来发声,剩下的伶人们同气和声,全都在门前号哭起来。 青箬听着冤枉,撸起袖子就要出去同她们理论,讵料被黎萧一把拉回窗边。 “娘子,难道就由着她们这样诋毁您的名声吗?” 诚如青箬所言。长安贵胄家中多养歌姬伶人。纵然主母不喜,也只会编织罪名,低调处置,像这样歌姬伶人集体“逼宫”的情况,可算是从未听闻。 要是传扬出去,黎萧善妒之名可就坐实了。 然而被迫沦为当事者的少夫人自己却无动于衷,局外人似的倚窗看戏。 青箬有些看不下去。 “娘子!您要是不便出面,我替您收拾那她们去!一个个狐媚妖精,竟敢到主母门前叫板,真反了她们!” “箬儿别急,再看会儿。” “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看?!” “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做到吗?” 说到底青箬是也她身边得脸的人。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喊出门去,那少夫人的面子往哪儿放? 黎萧决意先晾着她们,转身自回到书桌前继续研磨写字。 天色接近正午的时候,她写完了第三张字帖。 白纸上的字迹叫人不忍直视,但她还是将白纸整整齐齐折好,收进手边的锦盒里。 有人说练字这事儿,只要方法正确,每天坚持,三个月之后字迹就能工整娟秀。 如今她不用备考,每天闲散时间很多,刚好可以做做从前想做又没有时间做的事情。 “娘子啊,您到底在等什么?那些人还跪在门口呢!” 看她写完了字,边上青箬丫头也终于没了耐心。 黎萧看了眼门外已经哭得焉嗒嗒的伶人们,一边洗手一边问:“榕溪草堂那边还没来人吗?” “榕溪草堂?娘子是在等徐先生过来?” “当然。徐先生总管府门,知道凉风院出事,自然会过来处理。可是说来也怪,他那般心思缜密的人,怎会出现事前走漏风声的情况。纵然一时疏忽,凉风院门前闹得沸反盈天,他却到现在都没见踪影。就算他被什么事儿缠住了脚,难道偌大的榕溪草堂,连个小厮都派不出来?” “娘子是说,这事儿是有人故意为难您!” “说不好。” 黎萧甩了甩手上的水,忽然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箬儿,今儿是什么日子?” “昨儿个谷雨,今天四月二十。” “哦,好,帮我记着。” 青箬闻言奇怪,一转头看见黎萧眼中隐隐带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娘子?这日子有什么特别吗?” 黎萧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 “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帮我把她们请到偏厅,我洗个手就过去。” 青箬不明就里,但见黎萧讳莫如深的神情,又不敢明言。 若实在不行,到时候她替主子挡在前头就是了。 小妮子于是应喏出门。 第28章 请进门 绿衣大丫头踩着细碎的步子慢慢走到院门前。 跪着的伶人们,好些已经喊哑了嗓子。 当时天上,雷声滚滚,雨点又哗啦啦地落了起来。门前众人哭声凄惨,好一幅天妒人怨的画面。 站在门廊下的青箬心里有些发怵,生怕那雷电下一秒误劈了自己。 可笑,她明明什么亏心事都没做过!没有! 丫鬟拢了拢鬓边发,站定之后端出平素一派严正的神色,冷声开口:“各位娘子们,还有什么需要禀明少夫人的没有?” 低下伶人闻言抬头,都打起精神来看她。 传说中少夫人呆愣痴傻,凉风院一切由青箬姑娘把持。 看她这霸道强势的模样,狐假虎威没错了! 一直跪在最前面的姑娘抿了抿下唇,似乎下定决心似地抗争道: “我等婢子不敢多做奢求,只求少夫人给我们一条活路。” “活路?”青箬嗤笑一声,“谁不让你们活了?难道比起从良从正,做个堂堂正正的庶民,尔等更愿意与人为奴为婢?” 那女子越过青箬,朝着门里大声嚷嚷道: “少夫人,我等都是做过艺伎伶人的女子。即便消除奴籍,出府之后也不免了被人看低;何况我等除了吟风舞月别无所长,为了生计,还是会被家人卖入大户人家,甚至更不堪的境地。一样的为奴为婢,却未必能遇到将军和夫人这样宽厚仁慈的主子。若我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任打任骂,婢子们一定谨听教诲,绝无怨言,只求不要赶我们出府。” “是啊,少夫人,我等都是可怜人啊!” “求少夫人……” 那姑娘语罢,低下又三三两两响起哭声。 被她们这样嚷嚷着,青箬心里一阵厌烦。 假如这事儿发生在黎家自己院里,她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叫房门把人都撵出去。 可惜如今是在少将军府里。 就算夫人是正妻,但是高嫁过来的媳妇儿,做事总不能太随性,否则叫人轻看了去,糟夫家厌弃不说,还丢了母家的体面。 丫头只得端着威仪持重的架子,面上死死地绷着气场。 “——夫人病中喜静!尔等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惊扰了夫人病体,你们有几条命担待!”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门前婢子个个都熄了火似的,一双双眼睛瞪的圆滚,看着青箬。 她这时才又说:“尔等现在此地安静候着,带我禀明了少夫人,请少夫人处置。若再敢大声喧哗,立刻拖出门去,发买!” 青箬说完,大袖一甩,转身进院。留下门前的婢子们,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似的,不敢再出一声。 天色越发暗了,不多时便落下白花花的雨珠。 门前的丫鬟们在寒风里可怜地瑟缩着,淋了好一会儿雨,才被凉风院的人唤到偏厅。 黎萧来时,见她们身上水渍斑驳,倚着青箬小声嗔怪: “不是说了不让她们淋雨吗?” 丫鬟眼一转,扶着少夫人稳稳坐下,朗声说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奴婢哪儿算得准?” 黎萧闻言斜了她一眼。 “还不给娘子们拿些干衣裳换了?流霜,流云,看茶赐座!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青箬应喏,拍了拍手,便有几个杂役婆子送了热姜汤进来。 伶人们地位素来卑贱,没有召唤,是不配入主人家院子的,更不必说这般待遇。 她们方才先在门淋了雨,现下又被黎萧这般礼遇,没有不感激涕零的,再三辞谢,慢慢收拾了,才三三两两跪坐在鹅毛团蒲上。 “从来只知少夫人疯病,却不想,她原是个温婉宽厚的人。” 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对身边的姐妹低语。 她身边年长些的姑娘却说: “一碗姜茶就把你收买了?事情还没着落,别高兴地太早。” “……你别说,她长得真好看。” 那小姑娘充耳不闻。 屋子并不大,这些碎语落到黎萧耳朵里,嗡嗡发痒。 她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耳垂,对青箬点了个头。 正戏这才开唱。 第29章 恶仆欺(3) 果然如她所料,这事儿果然有人在背后故意挑唆给她找茬。 那人一方面又在安朔面前得脸,一方面同这些伶人们也打得火热。要不怎么能提早将消息透露出来,又能叫这群丫头心甘情愿地维护他。 没等那姑娘继续说下去,身后青箬便拉了拉她的衣袖,咬牙切齿道:“娘子,我知道是谁了。” 丫鬟手里攥着着拳头,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 黎萧按下她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又低头扶起那正在为难的抱腿姑娘。 一般说来,主人家的,只要嘴上提一句再虚扶一把,便是足够体现恩德。 那姑娘显然没想到黎萧会亲手扶她,才一站稳便忙退开了几步。 “多谢少夫人。” “你叫漱月?” “是。” “听这名字,你是唱曲儿的?” “是。” “怪不得,哭起来都这么好听。” “……” “我此时要去见少将军。你可以带着她们继续跪在这里,也可以进去喝杯热水坐着等。反正,在我把事情搞清楚以前,谁都不许走!” 那漱月听了黎萧的话有些没转过弯来。 为什么她要去见少将军?还不许她们走?难道是要将她们全部问罪! ——不,不对。若是这样,她此刻为何又吩咐手下烧水倒茶来招待? 瞧着门里婢子扶人的扶人,送衣服的送衣服,一个个忙不迭慌,看着都没什么恶意。漱月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接过一个凉风院婢子递来的雨伞,凝视着黎萧的眼睛问:“少夫人,难道这事儿,真不是您的意思?” 黎萧只轻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既然人家都把锅甩她头顶上了,不下场冰雹还回去,岂不是很失礼?撂下话以后,她便同青箬两人一伞,走进了雨幕。 门前跪候的婢子们本来要拦,终是没敢上前。 院门里除了烧水倒茶的婢子,还有些六七个手持扫把、木棍、鸡毛掸子之类的恶仆正虎视眈眈。 看他们那样子,想是少夫人出门之前便做好了部署。 漱月目送她们远去,恍惚间竟觉得那青衫白裙的女子在雨中行走的背影隐隐透着些煞气。 那种气质,同另一个她熟识的人有些相似。 约莫是先帝驾崩那年,突厥人屯兵边境,意欲挑事。大将军安怀率三十万镇国军驻守边防,无暇回京,是以少将军安朔代父祭拜。 当时的少将军年方弱冠,从并州到长安七八日路,来去都是一个人,且不走阳关大路,专走山林小路。山林小路多毛贼。若遇青黄不接的时候,连官道上都有人打劫。尤其正当皇位交接之际,等不了几年,新帝继位,必定大赦天下以示恩泽,山贼们更是有恃无恐。 漱月还记得那年毛贼们破门夺财的场景。 当时天上下着滂沱大雨,金边玄旗在风雨中反卷招展。那人飞身下马,挑着一杆银枪冲入雨中,不久,雨水都变成了血色。 那时的他,就像个煞星入世,出手狠辣非常,人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同情那些倒霉的毛贼。 可就是因为他来去凶悍,从长安到并州的路上恶贼见到金边玄旗,都要忌惮三分。 到如今,老百姓们出关前都会用一块黑布裹在头顶,当做警示贼寇护身符。 他一直是那条官道上很多人心里的神明,以及一些人午夜难眠的梦魇。 漱月曾亲眼见过他双手染血的场景,要说讨厌她是绝对不敢的,可要说喜欢,恐怕这辈子也肯定喜欢不起来,要不她怎么会抱着渺茫的希望跪到凉风院门前来呢? 第30章 他故意(1) 樱花是极尽绚烂的花儿,花期短暂,可一经绽放便要轰轰烈烈,美到极致。 微风吹过,几片花瓣落到石灯柱下,她便想到昨晚站在灯台下调戏她的男人。再往前几步便到那人房门外了,黎萧撑着伞站在樱花树下,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进去,恐怕马甲不保;不进去,恐怕信誉难保。 答应了会给那些婢子一个交代,就一定要给个答复。言而无信,不像自己。 黎萧难得鼓起勇气打算往里走,偏偏在她迈腿之时,那某人正好走到窗前看雨。 他今日换了身霜色长袍,两手背负在后,当窗而立,风华灼灼,不输庭前晚樱。 窗外没遮没挡,一眼便瞥见院里撑伞的两个人。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凝视着黎萧。 黎萧立时脸热生羞,什么马甲信誉全都忘了,转身便拽着青箬拔腿就逃。 比起被那人一眼看穿身份,她宁可回到凉风院前受千人指摘万人唾骂。 可主仆没走几步,身后突然有人一手拦住她腰身一手握着她握伞的手将她带入怀里。 黎萧猛然回头,那张丰神俊彩的脸便近在咫尺。 他冒雨跑过来的,肩头湿润不说,睫毛上还沾了几粒白糖,见黎萧大睁着眼看他,嘴角轻轻便勾起惑人的弧度。 “夫人来此却不进门。若是少将军知道,岂不怪君某多有怠慢。” 她看着男人笑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今日少将军又不在吗?君、君先生。” 男人看着黎萧的眼睛,神色很是认真。 “夫人想让他在,他就在;想让他不在,他就不在。” 语罢他便一把夺了黎萧的伞,转身回走。 倾盆大雨立时便交在黎萧头顶,她却不觉冷,直到男人身影已经转入门扉,她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已被青箬拉到檐下避雨。 “娘子,您在里面稍坐,我去找人倒茶哈。” “诶,不是……” 丫鬟一把将她推进门去,而后转身就跑进了厢房,黎萧徒然地张口伸手,愣愣立在门外。 无奈,雨势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这会儿想走却不太方便。她只得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而后才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屋。 “少将军这屋子倒是……干净地很。” 原本她以为修得起这么大个后花园的男人屋里,不说金碧辉煌,怎么该摆几件珍奇文玩才是,可安朔这屋子完全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东墙除了那张床还挺大,其余一架的衣桁、两扇竹屏风便草草打发了。对,临窗的衣箱还上置了面铜镜。知道的是作梳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辟邪。 西墙就更不必说,一张黄梨木案牍,并零星几套做工精细的桌椅整齐列放着,要是再收敛收敛,舞个刀弄个剑,应该不成问题。 瞧着堂前那一堵雪白明亮的墙,黎萧原本紧张的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她想,一个生活简单的人,心里应该不会有多少弯弯绕绕,于是随便择了张稍远些的座椅坐下,等那人放好雨伞,同她说话。 “他常在军中,起居一向从简。委屈夫人了,请随便坐。” 安朔擦了擦头上的水,自回到书案边给黎萧倒了杯热茶。 黎萧接过茶水之后道了声多谢,然而鼻管里有些痒痒的。 “哈切——哈切——” 她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喷嚏,吸溜的鼻涕声音仿佛能听见回音。 递茶杯的男人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木然地摊着,眉头好像皱了一皱。 黎萧顿时满脸飞霞。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只见男人又洗了洗手,转身穿过大堂到东墙边的衣箱翻找起来,不多时,便拎出一条毛皮大氅给黎萧裹上。 她闻见那料子上隐隐有股狐狸味儿。 “少将军平日还喜欢畋猎野物?” “六年前,他随父帅驻扎深山林中,总有些不知好歹的小东西半夜袭营偷肉。不叫它们吃些亏长长记性,它们就学不乖。” 男人说这话时正半蹲在前给她系领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黎萧,仿佛带着些审视与警告的意味。她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安朔驱逐府中歌姬这件事背后,应该还有些她不知道的隐情。 第31章 他故意(2) 呆坐半晌,院外雨水未歇。 冷风入户,黎萧又拢了拢大氅,杯中茶水已经凉透。 “君先生?” 黎萧轻唤一声。 男人终于抬眼看向黎萧,却只说:“热水备下多时,夫人怎还不去换洗?”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屏风后面热气蒸腾。 那水是方才青箬带人送进来的,说是给她换换湿衣服,可那丫头眼神里的窃喜却有些不对味。 此时,他唇边牵出似笑非笑的弧度,黎萧恼火不已又无法发作,只得凉凉地回了句: “无妨,捂捂就干了。” 听他如此回答,男人又低下头,兀自书写什么。 从给她披了衣服到现在,日头渐渐西垂,男人始终坐在书案边写东西。黎萧一提起有关驱逐伶人的事儿,他便只说“稍等、在下写完这封信再说”。这情况分明就是不久之前她同那些伶人们的翻版。 他就是故意的! 泼掉了杯中冷茶,黎萧终于没了耐心。 她阴沉着脸色直接说道开口:“今早观星台的婢子到我院外哭诉求告,说是少将军要赶她们走,还说是妾身的主意。妾身想着,她们或许是听信了谣言,故而才想问问是否真有此意?君先生,那群婢子堵我院门的事儿,想来您是知道的!” 知道却不出手阻拦,可谓擅离职守。她那话里谴责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假如这男人果真是府中的管事,恐怕要被吓得连连告罪,可男人只是停了笔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玩味。 “夫人是想将她们全打杀了,还是全发买了?在下准保照办。” 听他口气懒洋洋的,摆明没把黎萧放在眼里。 “妾身说话管什么用,横竖都是你的人,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可要连几天清静日子都过不得,妾身自回娘家算了!” 她这话一出口,空气安静了几秒。 男人嘴角牵起些许轻笑,眼中尽显得意之色。 黎萧则悄然将头别向另一边,脸颊绯红。 她怎么就一时头昏,先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呢? 身后传来男人计谋得逞似的开怀朗笑,他绕到黎萧身前抱拳赔礼。 “既然夫人发话,安某只得先料理好府里杂事再来相陪。”“屋里热水快凉了,夫人先行洗漱,慢慢洗,若是不够,某再让婢子多送些来。” 说完他便笑着迈步出门,走时还不忘带上房门。 屋里终于只剩黎萧,她窘得一把将杯子砸到门框上。 果然,那混蛋是设计好的! 怎么发落那些人,他自然早有谋划。自己若不滥好人似的白走这一遭,怎么同他坦白?怪不得,徐山槐迟迟不曾露面,安朔就是要她亲自来找他,亲口承认自己认得他! 无聊透顶!那人简直无聊透顶! 黎萧越想心情越郁闷,抓头跺脚,好一会儿才慢慢挪步到屏风后面收拾自己。 …… …… 院外大雨未歇。 窗外的樱花树下正跪着一个熟人。花瓣随着雨水打婢子身上。她脸白唇紫,几只银簪凌乱地插在头上,整个人膝下成河,狼狈不堪。 丫鬟绿蓑——她在这世上最先认识的人。 第32章 他故意(3) 当初黎小姐摔下马车在家养伤之时,便是青箬和绿蓑两个贴身丫鬟照顾看护着。等到黎萧嫁进安家以后,身边便只剩了一个青箬,绿蓑不知所踪。 听青箬说,那丫鬟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从清贫狭窄的黎府陪嫁来此,满眼看到的尽是少将军府的富贵繁华,偶然得了少将军一回夸赞,便忘了自己是谁,一心想在少将军身边混个名分,可至今连临渊斋的正堂都没进过,只能在后院做些洒扫浆洗的粗活。 此时安朔让她跪在院中,八成是与伶人的事儿有关。 黎萧等不得头干,敛裙开门走出檐下。 东侧窗便早已设了坐席,安朔端坐着,等紫砂壶里的茶水煮沸。 热气蒸腾,香炉微醺。 见她散着湿发款款走来,男人眯了眯眼,见她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身衣料子原是从西市胡商手里特意订购的。听说长安贵妇都靠它装点门面,可怎么穿在夫人身上竟黯然失色?” “……”姑且认为这是一句夸她的话。 黎萧没心情同他说笑,于是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绿蓑犯了什么错?君先生要这样惩罚她?” 没等安朔相邀,她便自行落在安朔对面,倒茶暖手。 安朔的眸光凌厉了几分,忽然正色问:“夫人在家时也这般随随便便同属下同坐共饮?” 黎萧无可奈何,只好离座起身,对他客气见礼。 本来以为安朔怎么也该扶她一把,可直到自己已经完全跪坐在地时,他也只是抬眼看将过来,目光冷冷地,叫人心里没底。 “先时妾身多有冒犯,还请少将军谅解。” 安朔是还没说话。 她才只好咬紧后槽牙,慢慢俯身拜下。 良久,满院里只有风雨声声。 “你从前唤我‘郎君’,如今‘郎君’也不唤,还想让我谅解你三个月来的冷遇吗?”安朔言语中仿佛有些委屈,“萧儿,你好没道理。” 这一声埋怨,像支利箭似的扎得黎萧的心口一阵抽痛。她捂着心口,脑袋却是一阵空白。 怎么回事?白日闹鬼吗?黎小姐要活过来了吗? “怎么不说话?我还冤枉你了不成?” ――朋友,这其中的确有个误会。 她空张着嘴想为自己辩白什么,可心口越来越疼,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眼前一阵漆黑,整个人除了意识,浑身都动弹不得。 安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听着却有些扭曲刺耳。 转眼间,她已经飘到了临渊斋的屋檐上,只看见那属于黎小姐的身子扶着座椅慢慢站了起来,眼神里仿佛流露着悲戚的爱意…… 通明的雨丝从掌心穿过,打不湿身上白衣蓝袖的校服。抬手撩开遮眼短发,窗前铜镜里照出她半边清秀半边血肉模糊的脸。不错,挺前卫。 所以,她已经死了吗?可她是怎么死的?死后又为何来到这个时代?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飒飒雨声中飞出一阵轻快悠扬的笛声。屋檐下的人仿佛听不见曲子,也看不到她。她却能看见他们相对而望的样子。 黎小姐的眼神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而安朔,虽然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可他躯壳里还有个透明的小安朔。小安朔这会儿弯腰驼背,一副做错的模样,仿佛他对黎小姐的感情只是愧疚吗? 李晓不愿深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自飞到屋檐上倒头就寝。 诶,作为一只鬼,还是乐天知命,管那么多做什么。 可就在她回身之时,忽然瞥见院里的绿蓑抬头冲她冷笑。 没错,那丫头在对“她”冷笑。 第33章 他故意(4) 黎萧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娘子,娘子,你醒醒……” 梦醒的时候,青箬的一张大圆脸就在眼前。 四下水汽蒸腾,她整个人还泡在浴桶里,头发还是湿的,五指还能活动,鹅蛋小脸光滑有弹性。水面花瓣遮住了脖子以下美好的胴体。 还好,只是个梦。 她这两天实在睡得太少,白日经历的,心里想的,全在她梦里汇成了一锅粥。 “娘子,您怎么在浴桶里睡着了?快,咱们快起来。” 丫鬟扯过桁架上的大布单裹着她起身,哗啦啦的水声在偌大的房间里有些响亮。 窗外雨已停,阳光从花叶见散落,到处都是温暖静谧的氛围。三两个婢子拿着书扫帚走到院里洒扫落花,而黎萧的目光始终在樱花树旁流连,似乎在寻找什么。 人说梦境是一个人对素日思考和经历的总结。 仔细回忆起来,方才那个梦,也不算空穴来风。 昨日少将军陪她在府里逛了一圈,今早又做下那般荒唐的决定,想来如今整个府里的人应该都能猜到少夫人已经病愈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对于曾经背叛过黎萧的绿蓑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那丫头既然常在临渊斋侍奉,先探听到安朔遣散伶人的消息,并不是什么难事,府里也只有她最不希望黎萧好。她从前在黎小姐跟前侍奉,最知自家娘子素日喜静怕闹。若遇到伶人堵门的阵仗,少夫人的精神未必吃得消。况且,就算她没别吓到,只要处理的过程中稍微表现出一点儿软弱退让的态度,将来可就再难树立威信了。 只是黎萧不明白为何人心如此善变?那个丫头好歹同青箬一样,是她从娘家带回过门儿的心腹。 既然青箬都没变,她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上? 为此,黎萧才特地到临渊斋走一趟,一来确定此事到底与绿蓑有没有关系,二来也顺便探探安朔的态度。 毕竟徐山槐对凉风院门前一闹作壁上观,不可能没有安朔的授意。只是来了之后才发现,那个男人的所做所为,她一点儿头绪也没摸着。 少将军,黎小姐,绿蓑,伶人……其实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同这些人之间有多少羁绊,不过是碰上了,见过了,认识了……仅此而已。 对于这个世界,她只是一缕带着感官的游魂。看着众人之间的来往纷争。少夫人,黎娘子,黎萧……空壳而已,就连原来的世界,她也不想回去。 因为回去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人间不值得。 女子半躺在窗边座椅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打着哈欠。 瞌睡没醒,什么都不值得。 “怎么困成这样,不如到少将军床上睡会儿?” 青箬瞧她眼下两点乌青深深,于是扶着黎萧往床边去。她纠结了一会,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反正安朔还没回来,她就睡一小会儿,问题应该不大。 没想到安朔的床实在舒服,她这一躺下去,直到太阳西沉了才醒过来。 准确的说,是直到晚饭摆上桌的时候,她闻着香味儿,才慢慢醒过来。 彼时安朔就在床边坐着,温厚的手指擦过她侧脸,指侧的薄茧留下一阵酥麻的感触,黎萧的心跳瞬间提速。 夕阳洒在窗前,给他的身形轮廓镀了层金边。背逆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双眼睛明亮温柔,仿佛月色下的两汪水潭。 “你回来了。”“你醒了。”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出口。 黎萧避过他的目光,掀开被子想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只裹了张大布单,猛地又把被子盖了回去。 该死!方才怎么没叫青箬给她拿身衣衫。 第34章 他故意(5) “天色不早了,夫人还睡吗?” 黎萧脑袋摇成拨浪鼓,奈何身子不便挪动,两条玉臂抱着死死地抱着被子,严防安朔一举一动。 那男人瞥了她一眼,假装识趣地走开,可过了一会儿,他竟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张炕桌放在黎萧床上,而后又捡来两副碗筷并几盘菜摆好。 黎萧有些紧张。 ――拜托,有这闲工夫,您帮我把屏风上那两件衣裳扔过来不行吗? 只见那人终于把该拿的东西都拿过来之后,忽然将靴子一蹬,扯过另一端被子,两脚便探进了黎萧的被子。 “少将军!你干什么!!!” 黎萧被他如此唐突之举,吓得伸腿不是,缩腿也不是,整个人便僵在床角。 “用饭啊。小心,别把饭桌掀了。” 他还理所应当,而后果然端起炕桌上的碗筷,兀自饮食起来。 “夫人奔忙一日,难道还不饿吗?” 黎萧又把头摇成拨浪鼓,奈何肚子却是很诚实地打起鼓来。 安朔便夹了一筷子肉片放进她碗里。 “饿了就赶紧吃,多吃些,瞧你病这几个月都快瘦成猴子了。来,再吃个鸡豚。” 他给黎萧夹完菜便自顾刨饭。 到底是军中汉子,那扒饭的架势也同在野作战似的。 ——管它馒头烙饼,撕碎了往汤饼碗里一扔,再端起饭碗大块朵颐。唯一能证明他个人修养的,应该是没弄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黎萧瞧着他吃得那么香,口中也有些犯馋了。 看外表分明是个京中贵公子般的人儿,吃东西不挑三拣四已是难得,更何况那桌上明明只是些家常菜色,他却像在吃什么龙肝凤髓似。 犯规!犯规! 她终于忍不住饭菜的诱惑,也端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等她扒了个半饱的时候,安朔早已经吃好了。 男人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夹菜,眼睛却是时不时瞄黎萧几眼。 见他心情好像很不错似的,黎萧咽下一口饭,试探着问:“少将军,我有个事儿……” “食不言,寝不语。” “哦。” 黎萧忍着话头,扒了两口饭。 “您之前为何化名‘君渺’?这名儿有什么讲究不成?” “‘君渺’是我的表字。老实吃饭。” “哦。” 又扒了两口饭。 “我可以唤你的字吗?” 安朔定定地看着她。 “……算了,当我没说。” “唤一声来听听。” 黎萧没听见似地埋头夹菜。 安朔又凝视了她一会儿,终究没再说什么。 “少将军,我……” “先、吃、饭。等夫人吃饱,朔自当知无不言。” “哦……嗝!” 碗里还剩有大半碗,但黎萧确实已经吃不下了,于是放了碗筷,静等安朔发落。可其实她这会儿腿脚已经麻痹了。安朔虽然同她裹在一床被子里,但他却是盘腿而坐。两人中间又隔了一张桌子,相互都够不着。 他也还算安分,吃完之后将炕桌收拾收拾搬到外间。 趁着他转身的空裆,黎萧赶紧抱着被子下床。 就在她伸手快够到屏风上的衣衫时,不慎踩到被子,“唧”一声同屏风一块儿摔倒在地。 “不许回头!!!” 黎萧大喊一声,安朔扭到中途的脑袋立时顿住。 他嘴角仿佛还噙着些许笑意。 “饭后清茶解腻。夫人喜欢瓜片,还是云雾?”“我记得今年公田上产出了一味新茶,口味极好的,只是不知凌歌给放在哪了。夫人稍等,待我先去找找。” “嗯嗯,你快走,你快走。” 安朔好歹算个君子,出门之时始终背对着黎萧,一眼也没偷看。 等他一走,黎萧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屏风搭着那套浅蓝绣合欢的织锦齐腰襦慌忙套上。 第35章 他故意(6) 扶起屏风,浴桶里半桶冷水倒影出女子清婉出尘的容色。 不得不说黎小姐容颜生得不错――身段也该窄的窄,该阔的阔,得尽初唐美人的风骨。 黎萧趴在浴桶边看那倒影,水中的黎小姐便抚着自己的脸。 可惜了,红颜薄命,终是便宜别人。 “你放心,我这人做事从来对得起天地良心。是你的,我绝不染指。若是有人欠你的,我也一定帮你讨回来。” 她小声说道。 转出屏风时,安朔已在堂下端坐饮茶。 屋外已经上灯。三架烛台灯火跳动。他脸上看不出毫无表情。 不知方才那些话被他听去了没有?黎萧立在屏风旁,一时不敢上前。 “站得那么远作甚?夫人不是还有话想问吗?” “额,一切都由将军做主,妾身没什么想问的。额,天色也不早了,将军明日还要早朝!妾身这就不打扰了。” 语罢,她便提着罗裙退将出去。 谁料素手才摸上房门就被另一只大手扣住。那人站在她身后,左一手揽住她腰肢,温热结实的身躯贴近后背。 黎萧心中警铃大震。 “少将军!你做什么!” “萧儿,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对?” 安朔躬身,将头埋在她脖子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浅发,格外撩人。 “你之前病着时还唤我‘郎君’,如今痊愈了却连‘郎君’不会唤了,是何道理?” 这话出口如在黎萧耳边炸响朵朵烟花,炸得她脑袋里一片空白。 麻蛋,这台词……难道她还在做梦吗? 膝盖上的疼痛犹在,黎萧心中百味沉杂。 与其等安朔对她怎么样,不如她先把话挑明算了。 “从马车上摔下来之后,妾身就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即便我们从前有过什么,都不作数了!” 她以为这么说,安朔会歇斯底里地纠缠几句,然后她再继续说上几句绝情的话,让他自己难受去。等他难受着难受着,她就可以提出和离的要求。 谁知那小子沉默几秒后,竟反问:“夫人说的从前,是你我大婚之前吗?大婚之前,你我何曾相识?” “???” 青箬告诉她的故事不是这么说的呀!难道不是他对黎小姐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不惜牺牲众多换来圣旨求娶伊人吗? 若他们夫妻两个从前不认识?那安朔这作天作地地要娶她是唱的哪出呀?! 黎萧心里一万只神兽咆哮而过,努力想从安朔怀里挣脱出来,却又被那人抱得更紧。 “既然素昧平生,去岁花朝节踏青,将军为何要害我?” 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安朔的手又紧了紧,语气中似乎有些歉疚。 “我不是要害你。我只是没想到,被害到的人,会是你。” “什……什么意思?” “这事儿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慢慢说给你听。” “别。有什么误会趁早说开,剩得夜长梦多。” “时机未到,说了,夫人未必能够体谅。” “那要等何时才能说?” “至少,等我们有了孩子。” “……” 老天爷您看着,不是我脾气不好,实在是这种流氓不能惯着。 黎萧深吸一口气,一脚踩在安朔脚趾头上,可黎小姐的身子骨实在较弱。身后人一动不动,她的后脚跟儿却被硌得生疼。 黎萧气得没脾气。 “少将军,请你自重。” 空阔的房间里,响起女子冰冷的声音。屋里的一切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良久,才有个声音在她头顶低沉地答复道:“我知道,你不是她。” 第36章 话说明 黎萧瞪大了眼睛。 这话就像一颗平地惊雷在她脚边落下。 没等她反映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安朔打横抱起,回到床上坐着。 男人圈着她,素手撩起一缕佳人青丝放在唇边轻吻。 圆领袍上淡淡的樱花味儿时不时窜进黎萧的鼻子,黎萧溺在其间,不得不身上的弦绷到最紧,将所有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 他计谋得逞似的,轻轻勾起嘴角,慢慢说:“萧儿生于晋安十三年五月初九,恰是岳父被贬谪江州的头天。三岁之时高热重病,险些殁于江州,幸得钟山寺高僧一剂灵药妙手回春,我俩后来才得以在京都相见。萧儿八岁那年重阳佳节,正奉先太后六十大寿,先帝大赦天下,岳父亦被启复还朝。 入京门那天正是花朝节,朔与同伴出城赛马,路过黎家车队之时,一张小手绢从马车里飞出来正蒙在我脸上,害得朔从马上摔下来,差点儿摔断了腿。那是萧儿初次害我。” 安朔说着便从腰间香囊中扯出一方巴掌大的蓝手绢。手绢的边角上绣着一朵白梨。白梨针脚细密,只是白色的花瓣已经泛黄发旧,不似当年鲜活。 “第二次,是在五年前的花朝节。当时朔与表哥上山为家中亲人祈福,忽逢大雨,避入寺中禅房。路过某客房时,一盆热水正从窗户里泼了出来。表哥无妨,朔却被淋得湿透,当晚便出发了高热,险些没命。若非董医正碰巧也在寺院中,恐怕今日已无安朔了。” “若说前两次都是巧合,那么去岁豫王府中,那躲在梨花树下手举弹弓,瞄准我左眼的女子,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安朔越说声音越渐低沉,可这些话落到黎萧耳朵里,却将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实不相瞒,我家在京中还算有些手段。早在夫人过门之前,你生平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见过的人,都被人整理成了卷宗放在我南阁子书房的桌上,我前前后后看过无数遍,始终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萧儿。” “不过,如今都无所谓了。我知道,现在的萧儿,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唯独记得每日午时过后到西阁子下等我出来。” 安朔说着却在黎萧头上落下一吻。 那浅浅地、温软的触觉,如蜻蜓点水般倏尔远逝,轻盈地像一个肥皂泡。 还没等黎萧反应过来,安朔又说道:“对不起,昨日有些公事耽搁,回来晚了。萧儿不要怪我。” 黎萧不知该作何答复,只是神情木然地楞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朔。 这副模样很容易叫人以为她的疯呆病又复发了。 安朔举起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萧儿?” 黎萧握住他那两根手指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呆呆地盯着安朔。 她慢慢起身,慢慢拉着安朔的两根手指头往外走,一步一步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挪动…… 安朔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怎敢轻举妄动,便也一步一步地跟着她。终于,等她挪到外间时,小姑娘突然疾风似的冲出了房门,逃命般的躲进了临渊斋外浓重的夜色里。 院外晚风清冷,因她跑过,几片樱花,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落进泥地中。 “将军,要不要属下去追?” 灯火幽暗处传出了一个喑哑如鬼魅般的声音。 安朔将那两根手指攥入拳头,背负身后。他朝着黎萧逃跑的方向凝视了许久,终于轻笑一声:“不必了……” 早晚,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 第37章 月怜人(1) 日色平旦,约莫才用过早饭。徐山槐便带了两个账房先生与一众小厮来凉风院。 他来只为了三件事儿,一是为昨日失职的事儿请罪,二是奉少将军的话前来料理那帮伶人——照安朔的意思,那群伶人还是留不得。只不过看在昨个黎萧亲自找他“求情”的份儿上,给她们脱了奴籍,每人又多打发了三匹生绢两吊青钱。 这事儿本来也怪不着徐山槐。黎萧将他请进堂下,奉茶略坐,客气几句之后,便把这事儿全丢给他来料理。 徐山槐自然领命。 伶人们便也不敢多言,口中谢过少将军与夫人,纷纷拿了东西离府。 “方才先生说,来此有三件事,还有一件是什么?” 黎萧歪坐席上,撑着着脑袋问他。 两人之间虽然隔着一道珠帘,一道屏风,但她才坐了片刻,便伸了好几次懒腰,说话也是哈欠连连,想来这几日睡眠着实不佳。 徐山槐于是长话短说:“少将军命属下给夫人稍了几件礼物。” 语罢,他便朝门口拍了拍手。流霜、流絮那七八个侍女便一人捧了一个精巧盒子,流水似的送到黎萧眼前。 其实也就是些簪花珠串、胭脂铜镜之类的俗物。也就有串紫檀木料的念珠做工精致,看着颇有年岁,还像件东西。 “不年不节的,他送我这些做什么?” 黎萧明知故问,到底是对安朔昨日那般捉弄她心存不满。 徐山槐怕她不收,忙又说:“送礼只在心意,虽不是佳节年下,但少将军也盼着夫人平日多出门走走,也有助于身体康健。” ——呸,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却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心里这么想,却也知道安朔是为昨晚惹了她才托徐山槐帮他说和来的。于是当给徐先生面子,命青箬好好地收着。 “三桩事毕,属下便不多打扰了。” 徐山槐起身告辞。 “箬儿,替我送送先生。” “留步。” “徐先生慢走。” 两人你谦我让,还没出门,院里忽然传来哭喊吵嚷之声。 原来是有个伶人去而复返,在门口哭求,死活不肯走。榕溪草堂的小厮劝好劝歹,都说不动她,便叫骂了起来。 “求少夫人开恩,留下婢子!婢子求您了!” “该死的贱婢,莫要不知好歹!再不速速离去,小心爷的拳脚不长眼!” “箬儿,怎么回事?” “婢子不能离开少将军府,求少夫人……啊……” 那姑娘正说着话,像突然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口中发出痛苦地呜咽。 还没等青箬回话,“刷拉”一声,黎萧掀开珠帘便大步流星地迈了出来,看架势是要亲自往院里察看去。 徐山槐有些错愕,忙低下头,让开一大步。 “诶呀,夫人,您的便面,便面……” 仓促之下,青箬找不着遮脸的东西,忙从徐山槐手中接过一柄折扇给黎萧送去。 于礼,后宅贵妇不能在外男面前抛投露面,尤其是在安氏这样身份贵重的府邸里,更是连自家的仆人都不能对面。不然,轻则杖打;重则发配。 黎萧也知道自己有些莽撞了,但以她二十世纪花季少女的思维,公然伤人的罪孽怎么也比她见了几个外男深重许多。 但她万没有想到的是,院里这些人没一个跟她一般心思的。 当她两手叉腰站到众人面前那一刻,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秒。 婢子们看她像看个冤孽似的,叹气白眼,但转念就释然了;可那些个小厮瞧见她,却跟看见了手榴弹似的,瞬间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以至于黎萧本想豪气干云的来一声“给老娘住手!”,一时却不知从何骂起,说不出话的好像堵在了嗓子里,憋得人好不舒服,最终被憋成了一声中气不足的“算你们识趣!” 青箬的扇子才递到一半,“啪嗒”落到了青石板上。 丫鬟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 “黎娘子啊……您就是再慢个两三步,他们又能把她怎么着啊?” 黎萧听了这话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着?被打的不是你,你身上又不痛是!你没听见她哭得多惨吗?” “呵。奴不会痛人,就娘子您会疼人?这院子外的人,哪个您不疼?偏这院子里的人,您疼了哪个?” “我……” 黎萧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主人家犯了错,遭殃的多半是底下人。 这会儿那个被踹了一脚的伶人已经缓过了劲儿,倒是自家婢子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认命似的满地跪着。连徐山槐都低头垂手,堂下静立不语。反倒叫人糊涂,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可怜人了。 黎萧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原来“少将军夫人”这个头衔,竟有如此重量。 第38章 月怜人(2) 黎萧愧疚难当。 如是因为她举止鲁莽了些,便要弄得满院子人替她的过错买单,说什么,她也无法坦然。 “对——”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正在她下意识地道歉之际,徐山槐忽然开口打断。 “方才少夫人出门之前,院内小厮不是都背对着少夫人吗?实则是等夫人发话之后,才跪着转过身来的。” 他这一句话出口,众人恍然大悟,都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何况徐先生的话便是少将军的话,他都这么说了,旁人还有什么可争议的。 “是、是,仆不知少夫人在此,多有冲撞,还请少夫人赎罪?” 一个小厮带头说道,其余人也跟着谢罪。 同样是“冲撞”,加上了“不知”二字,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原本僵死的局面,被徐山槐一句话便救活了过来,黎萧不得不对这人生出几分敬意。 黎萧把眼看去。圆领青衫罩灰氅的男人依然低着头,恭敬又谦卑地站在堂下,却总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踏实感。 也许是感受到了黎萧的目光,徐山槐略侧过身子,对着黎萧的方向拱手道:“说来也是属下治下无方,恳请少夫人准许属下将他们带回去严加管教,属下保证,今后绝不会再有此等事情发生。” 他这番话直接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既为黎萧解了围,也将“属下冲撞”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对那伶人受伤之事做了个交代,着实是再周全妥帖不过了。 “好,那就有劳徐先生。” 黎萧对着徐山槐微微俯身,聊表谢意,却叫徐山槐头埋得更低,腰弯得更深。 “分内之事,夫人折煞属下了。”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只是……” “少夫人”,徐山槐带着一众小厮离去,临走之前,他路过黎萧身旁,轻声撂了句:“无论如何,您都是主子。”算是对她的提点。 黎萧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无论如何,她都是主子。意思就是,当主子的,绝不能首先认错,亦不必对属下言谢。这就是封建家族礼教制度的豪横之处。主人家手上永远没有道谢与认错的说法,有的,只是赦免与恩赏。 黎萧现学现卖,转头就把方才安朔送她那些礼物——除紫檀木念珠外,通通打赏了院里的下人们。 婢子们拿到赏赐,都有些不敢相信。本来她们都做好被少将军尽数发买的心理准备了,怎么一转眼,竟还受了少夫人的赏赐?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莫不感叹人生玄妙,福祸难辨。 “婢子不要恩赏,只求少夫人留下婢子,便是烧火添柴,洗衣擦地,婢子也甘愿。请少夫人开恩,留下婢子……” 还是方才那个伶人,她拒绝了黎萧的赏赐,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苦求。 这倒是让黎萧生出几分好奇来。 “你为何一定要留在少将军府里?” 那伶人听见问询,于是收敛哭声,动情地说:“回禀夫人,婢子贱籍本是并州人士,昔年随父兄往来于长安、并州,遭遇敌寇抢劫,幸遇少将军搭救,婢子一家才幸免于难。可惜没过多久,家父身染重疾亡故,临终前,嘱咐婢子兄妹二人,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少将军恩情。前年,家兄已经应征入伍,效命于车骑大将军卒前;婢子无才无德,只年少时习得一手琵琶,家父死后,流落教坊,幸得贵人赏识,收人府中,混口饭吃。而今尚未报答少将军之恩,婢子怎么就此离去?若少夫人,的确不能容情,婢子唯有把这条命还给少将军,否则,百年之后,无言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 黎萧听着这话越说越不对,忙上前拦了一步,果不其然,那伶人真有寻死之意。好在,她出手快些,别的婢子见了忙来拉扯,才把局面控制住。 “怎么一言不和就寻死觅活?年纪轻轻,跟谁学的呀!” 黎萧数落了一句,却见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微微红了脸,待将那伶人扶起一看,“漱月姑娘!” 第39章 月怜人(3) 终于将那漱月安顿好了以后,黎萧一咬牙去,一跺脚,“行,看得出来,你我性情相投,本夫人也想帮你完成心愿。不过这事儿毕竟是少将军定的,本夫人也不敢擅自做主留下你。但须得允我一条,不论结果如何,你都得坦然接受!” 黎萧才说完,那姑娘又耸着鼻子要哭。 “话我已经说明了,你可以在此等我的消息,或者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扔出去,是死是活都由你。” 一套“胡萝卜”加“大棒”的组合拳打下来,那漱月总算是消停了。 她又叫流霜、流絮好生看顾,自己拽着青箬又往临渊斋寻那人去。 一路上,青箬不情不愿,一边走一边数落黎萧。 “我的娘子啊!少夫人呀!您可长点儿心!那漱月明摆着就是贪恋府中锦衣玉食,才不肯离去,却编出个报恩的故事来匡您!这满园的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也您信了,还巴巴地跑这一趟。她帮您当都成什么了?那北上官道年年闹贼寇,受过少将局恩惠的人能从这儿排到雁门关去,若是打着报恩的旗号就能收进少将军府,那满长安都是咱家的人了。” “可箬儿,那些受过少将军恩惠的人,现在都在哪儿呢?” 青箬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你说少将军救过千千万万人,可我如今只见到了一个漱月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我受小人蒙蔽,可……” ——可你知道吗?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知恩图报的人太少了。你帮了别人,不被人讹上就已经是万幸了。 “可那漱月能有这份心意也算难得,我宁愿相信是真的。” “再说留不留得下她,也不是我说了算。”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站在了临渊斋院门前。 望着那绯樱树下的朱门白墙,黎萧竟到底是迟疑了几分。 毕竟昨天晚上,她才从那人手上逃出来…… “少夫人,怎的不进去?” 青箬问道。 “让我先做个表情管理。” “……” “……” 好不容易,黎萧想好了说词,却不料安朔今日竟不在府中。 听临渊斋的仆人说,那小子一早便受豫王之邀到西市打马球去了。走之前还留话说,若是少夫人有事找他,便派人给他捎个话,可过想来,她那般沉静乖巧,多半也不愿意打扰自己,便好生招待茶饭,请她多等上一等。 黎萧听了这番话,顿时就想摔茶碗。 她忽然怀疑那漱月是否也是安朔安排了,匡她到临渊斋来的棋子。可转念一想,那漱月都险些以死明志了,即便是作假,安朔总不会无耻到牺牲她人性命供自己泡妞方便! 可又一转念间,黎萧耳中仿佛又响起羽箭破空的哨声,马匹受惊的嘶鸣…… 好!他还真有! 这样的话,自己是等,还是不等,真是个问题。 是抱守初心,坐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再被遭戏耍一次?还是兀自甩袖离去,坦然接受漱月满怀期待的灵魂拷问? 诶! 在临渊斋用过午饭之后,黎萧有些犯困。 想着安朔定然还要许久才能回来,她便掩了门,脱了鞋,大喇喇往少将军床上一躺,恣意地伸展五体,放松精神。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床比我的睡着舒服些。” 黎萧自言自语。 “箬儿,方才的糯米软糕不错,再帮我减两块来。” “少——” 青箬欲言又止。 “少什么?少吃点儿?你们少将军府规矩也太多了!管着姑奶奶见人不算,连我吃块点心都管!还让不让人活了呀!” 她一造作起来便没个体统,青箬也逆来顺受惯了,平素不过嘀咕两句,其余都随她高兴。 黎萧兀自闭目养神,不多时,便听见有人推开房门进来。 第40章 月怜人(4) 她困得不行,只记得自己伸手接过了那盘糕点稳稳地放在了肚腹上。 糯米的香气十分好闻,像极了从前在乡下奶奶家吃过的年糕。 她要这盘点心也不是全是为了吃。 黎萧摸了块点心放在额头上,糯米的香味幽微飘散,时时可闻。她把那盘点心递了出去,只记得有人接了,也管那人是谁。 也许午后真是小睡的好时候,也许少将军的床真要比她的床舒服些,又也许糯米的香气能助她安定心神。 总之,难得她半日无梦,清清爽爽睡到黄昏。 可吊诡的是,一醒来,眼前不是安朔那间空荡荡的屋子,而是自己寝居中那扇名贵的黄梨木大插屏。 她揉了揉眼睛。 房间的确是她的房间,床却不是她的床。 “少将军那时回来,见您睡得香甜,便叫人连着床一块儿把您给送回来了。” 晚间吃饭时,青箬如是说。 黎萧满脸黑线。翌日赶了个大早,又到临渊斋堵那人去,可同样连安朔的面儿也没见找。 接下来的几日,无论黎萧何时来,安朔总有各种理由不在。 一会儿是陪他姑母靖安郡主赏花去了,一会儿又是陪敬王小世子李深思逛白马寺去了,再不就是一个人骑马到乐游原闲逛去了。 黎萧等他等得火大,第七天,终于把碗筷往桌上一拍。 “那厮就是报复姑奶奶上回躲他的事儿!” 想通之后,黎萧转身就走,临到院门口时有又折回来,对着满园的仆役撂了句狠话。 “告诉你家少将军,既然这事儿他要不管,就休怪姑奶奶越俎代庖替他管了!若是日后有个好歹来,叫他自己掂量着办!”语罢,甩袖而归。 是夜,下弦月挂在树梢,与旁边的星宿遥遥相映,拼成一个笑脸。 安朔锁好点提斋的门,独自走下西阁子。 这几日他一直守在阁中料理边关送来的机要函件。 待回到临渊斋,听说了起白日黎萧留给他的话,也不过粲然一笑。 “早这般爽快多好。” “……” “既然少夫人想管,那便同山槐说一声,明日将府里的开支账册都给她送去,一并替我管了。” 灯火幽暗处又传来那个喑哑如鬼魅般的声音。 “主子可想好了?” “你有什么疑问吗?” “不敢,只是少夫人的病症尚未痊愈,未必看得懂那些账目。”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拿给她看的。” 安朔躺在沉香木制的床上闭目养神。那床是他几日前从黎萧屋里搬来的,隐隐有些脂粉气味。 屋里除了一支红烛,便只有他一个人。 “怕只怕那些人狗急跳墙,到时,又拿我家萧儿做挡箭牌。” 烛火狠狠地晃了一晃,仿佛是被安朔这话给噎着了。 “……我知道,我不该这时候把家的杂事丢给她。若是从前的萧儿,当然没什么可担心,但你方才也说了,她的病症尚未痊愈……” 屋里一时无声,过了良久,那个喑哑的嗓音才发言。 “主子是试探少夫人……” 有些话点到为止。 安朔慢慢睁开双眼,盯着案头那支红烛,仿佛在凝视一个人的眼睛。 烛光里的人,似乎也明白了安朔的意思,轻摇火苗,最后“噗”地一声自己熄灭了。 —— 窗外的下弦月渐渐西沉,一池之隔的西阁子上无端飞起了数点寒鸦。 自古以来,越是禁忌之地,越是有人冒死犯禁。 忍耐了这么久,那些人终是按耐不住了。这些年,一茬人接一茬人,不知疲倦地前来送死。他们不累,安朔看着都累了。 很多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一只守在深渊中的困兽,除了咬死那些从暗处冒出来的小鬼们,简直毫无用处,天长日久,他仿佛已同深渊融为一体……直到某天,某个清丽活泼的女子瞎了眼似的一头闯入进禁区…… 第41章 心不安(1) 临到午夜时分,夜色深沉,天上一弯弦角如钩如刃,宛如妆台上的银制指甲刀,小小的,却锋芒毕露。 女子纤细皎白的手儿拿起指甲刀,咔嚓咔嚓,一根根地修剪那转轴拨弦的指甲,再用手绢包好,收进匣子。 白日少夫人回来,已将“少将军的话”明白告知了。 ——做洒扫丫头,用不着这般漂亮的指甲。与其在终日劳作中糟践磨损,不如在美丽完好之时剪下来,留作旧日歌舞岁月的念想。 收拾妥当之后,漱月仍没有多少倦意,于是步到小舷窗前看看月亮。 她住的这间屋子就在凉风院的西南角上,得探出半个头才能瞧见,到底不似从前在观星台上抬眼即是。 这会儿,月牙儿斜斜地别在中院大梨花树上,任由树枝划成残片,一如她流离破碎的身世。 漱泉枕石,皓月当歌。 当初少将军府买她回来,教习娘子给她取了个最清雅的名字,恐怕不曾想过她会落到这地步。 风起时,大梨花树后忽然步出个人影。 那人身形娇小,看着是个秀气女子,走起路来却瞻前顾后,鬼鬼祟祟,一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个踉跄,便从袖子里掉出好些东西来,叮叮咚咚,满地金珠银玉的碎响,夜里听着十分惊扰。那女子自己受了惊吓,一抬头便望见了漱月这边还亮着灯,也顾不得收捡东西,慌忙躲进屋檐下的暗处去了。 漱月瞧着这一幕甚是惊疑。 “想不到,这堂堂少夫人的院子里,难不成还有家贼。” 等院儿里重归寂静之时,她才轻手轻脚走到树下查看。果然!那树下满地散落的俱是白日少将军赠予夫人的珠花宝簪,定是方才那女子从主人屋里偷来的。 漱月心里这么想,转头便朝那女子方才逃窜的方向看去。 那东南角正是掌事丫鬟们群住的屋子。 这时候,是谁还没睡呢? 罢了,这事儿可不是她能掺和得起得。 漱月自忖身份,转身便要回自己的屋里去,却不料这时,有个女使端了盏灯从东北角走出来,一见着她便破口大骂。 “好你个胆大包天的毛贼!枉我家娘子发善心收留你,你竟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来!” 被她这么一喊,原本静悄悄的院子,一时纷纷亮了灯火。 不多时,院里的丫鬟仆人几乎都被惊动了,一一都护着灯出门来看,院里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团着烛火。 地上散落的珠玉在灯火照映下,散射出斑斓的色泽,而漱月披头散发站在其间,如何不像个捉贼拿赃的现场? “怎么会是她?” “这昧了良心的贱人。” “不是我、不是我……” “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绑起来,明日一早便发买了她!” 那女使抬手一指,便有几个婆子忙不迭地回屋取绳索木棍来抓人。 “事情不是你们你们想的那样……” 漱月试图申辩,却没人听她的话,眼看见着那一左一右两个婆子上来钳住她的双手。她抬头望向那个发号施令的女使。那女使看着眼熟,像是跟在少夫人身边那个大丫鬟,叫“青箬”,还是“晴若”来这。 漱月正要求告时,口中却被人团破布,布团外又被布条绑了一圈,端的是吐不得也咽不下,好不难受。几个粗使婆子更是生拉硬拽,将她拖进柴房。 “好了!动作都给我轻些,别吵着少夫人休息。” 事毕,青箬驱散了人堆,回头看了一眼前院的主屋。 不过十步之隔的主屋依旧安安静静,仿佛被屏蔽在俗世之外。 夜已经深了,一场捉贼的戏码起得快,收得也快。 黎萧躺在床上,将院里的发生的事情听了个始末。直到门外重归寂静,她才像溺水的人上了岸一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第42章 心不安(2) 春末夏初,日出一天早过一天。 天色朦朦之时,黎萧已然了无睡意,独自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满脸憔悴的自己。 已经过去了两个季节,这张脸瞧着还是有些陌生。尤其今日,眼睛浮肿,半睁不睁,眼下乌青更重,一粒大红痘美人痣般点在眉心。若是她手里再托个玉净瓶,少将军府必定香火旺盛。 呵。 黎萧冷笑一声,拿起妆台上的乌木梳子,慢慢刮着自己的头皮。 一整晚没睡好,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现在头疼欲裂,谁也不想理。 故而当青箬带着人来伺候她洗漱时,她也是拂手挥袖,不置一词。 久在黎萧身边,众人如何看不懂眼色,又见青箬姑娘点了头,这边怎么来的怎么下去了。 丫鬟走上前来,本想取过黎萧手里的梳子,却也被她拒了。 “你也下去。不,你去门外站着。” 黎萧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青箬却有些慌了。 自打少夫人清醒之后,每每更衣换衫之时,都要她“站到门外去”,可今日黎萧说得却是“去门外站着”。 同样是那几个字,顺序变了,意味便大不一样。 “娘子今日是否身体不适?” 丫鬟试探着问,回应她的却是一道睥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质疑我?” 她从没见过那般黎萧对她露出过那般生冷的眼神,往日里的少夫人,即便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之时,也会听她一句劝,怎么今日,竟像个陌生人似的看她。 “我的确不舒服,所以今日谁也不见。你就在门口守着,哪儿也不许去,若一会儿我找你的时候你不在,那便永远也不别回来了。” 最后半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青箬愣了会儿,本来还想关心黎萧几句,却见她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无奈,丫鬟到底还是脸色铁青地退了出去。 听着房门掩合的声音,黎萧才卸下周身防备,挪回床上躺好。 才躺下没多久,脑袋瓜子就像冲了冷水头似的睡意全无。 昨晚发生那些事儿又像放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 最开始的时候,她正睡在迷糊的时候,听见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猛然惊醒,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里听到这样的声响了。故而心中的失望远远胜过惊慌。她在这世界里没有亲人,故而一直将那个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丫头当成了姐妹,却没有想到她还是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黎萧纠结了一会儿,终究没忍心揭穿这层窗户纸。 钱财而已,她若是需要,自己又何必小气。 后来听见她喊“抓贼”的时候,黎萧心里又是畅快又是愧疚,完全以为是自己多疑,误会了好友,然而,当喊冤的声音越听越像漱月之时,黎萧心底最后一点宽慰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这天晚上,她瘫在整个少将军府最宽大舒适的床上,愣是没合上眼。 而这天正午,徐山槐带着府中账册来到凉风院前,一进门见到的便是门前罚站的青箬。 那丫头的脸色已被头顶日光晒得发白,瘦弱的身子骨也是摇摇晃晃,却依然咬牙死撑着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曾挪动,旁人给她递水,她也不接,只说少夫人没发话。 真是好倔强的性子。 他原本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门,见此情状,便又把脚收了回来。 “元信,我记得你家只你这一个儿郎,是也不是?” 边上脸皮白净的小厮垂手应喏。 “你父母一直希望你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是也不是?” “可惜小子愚钝,不是那块料,跟在少将军和主簿您身边,也学了不少东西。” “在我面前不必油嘴滑舌。” 元信浅笑着低下头。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量颀长单薄,站在徐山槐面前,就像一杆翠竹长在了松柏旁边。 “眼下正有个好机会,让给你。” “多谢先生。” 少年郎对着大叔深深揖礼,转头便大步奔去临渊斋报信了。 徐山槐叹了声孺子可教,这才带着其余账房回了榕溪草堂。 就在他离开之后没多久,主屋的房门忽然大开,黎萧一步迈到青箬身边,见着她吃了苦头,终是于心不忍,却也故意没拿正眼看她。 第43章 心不安(3) “我听着,像是徐先生来过。” “来过,只是没进门。少夫人的耳力真是极好的。” 青箬说话已是有气无力。 “不是我耳力好,只是咱们院子就这么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是啊,夫人说得真好。” “只是说得好吗?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 那丫头扯了扯嘴角,轻笑一声,眼神中却是不屑。 “没有。” “好,没有就算了。” 黎萧也不想再同她多做争辩。毕竟,她也拿不出直接证据跟这丫头对质。 “既然徐主簿过门不入,想必有些人定然消停不了。你也累了半日,先回去歇着。我瞧着昨日新来的丫鬟头发梳得别致,叫她来帮我梳梳。” 说完,便径直回屋,不管青箬在外边气得如何七窍生烟,也只当没看见。 “遇事没见她伶俐,支使起人来倒是顺溜了。” 青箬朝门里怼了一句,推开前来搀扶她的姐妹,使气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好些日子,黎萧都故意冷着她。青箬见她这样,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撂下院中诸事,天天混到后厨,同那些个婆子妈妈吃酒赌钱。而那名叫做“漱月”的姑娘,糊里糊涂地被当成贼人关了起来,又糊里糊涂地成了少夫人身边的红人,也算是大起大落了。 “娘子生得貌美,贵人们的衣衫发饰都能相称得宜。不若穿这件秋香蒲苇上衣配葱绿地妆花纱裙,再梳个堕云髻,瞧着温婉又精神。还有这个头花……” 才被黎萧从柴房里捞出来的漱月不免感恩戴德,又听说了一会儿少将军会来,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帮黎萧搭配衣衫。 寥寥一箱箧的衣衫,不到一碗茶的时间,已经被漱月搭配出了数十种方案,连妆容头饰都帮她想得妥妥帖帖,分外周到。 黎萧只是懒在窗边矮床上看着她浅笑。 “娘子不喜欢么?是觉得艳了?还是素了?” 漱月于是又到箱子里翻找起来。 黎萧淡淡地说:“没有不喜欢,你很会选衣裳。不过我今日不想换,就昨日那身。” “如此也好,反正娘子的衣裳每件都很好看。” 换了衣裙,漱月便进门帮黎萧梳头,才拿起梳子,便听到院里传来下人的通禀声。 听见“郎君”二字,那漱月仿佛格外欣喜,只因为黎萧在此,不得不自制。 “你从前在观星台不是时常能见到少将军吗?怎么还是这般激动?” 漱月听了连忙跪地求饶。 “娘子明察,郎君平日无客不登楼,便是有客也轮不婢子上前侍奉。” “是以,你其实很期待见着他了?” “能在恩人府里侍奉,已是婢子前世修来的福气,见与不见都不重要。只是婢子手脚笨拙,怕冲撞了贵人,紧张失仪,还请娘子赎罪。” “不必紧张,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黎萧扯起嘴角坏笑,轻飘飘撂下一句便让她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少夫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诡异,像是暗搓搓地在谋划什么,却又猜不到她到底要做什么。 总之,才到凉风院侍奉那几日,漱月终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后来渐渐混出了个谦逊温和的好名声。 然而这一切都是后话。 那日晌午,当安朔听说黎萧半日没起身,脸色阴沉到临渊斋上都积了大片的乌云。 小厮元信原本喜滋滋得跑来报信,想着郎君那般钟意娘子,自然会将娘子的一切都放在心尖子上。贵人们身边,巴结讨好,奉承报喜的人从来不少;唯有规劝报忧的人,才算得上是自己人,才叫人印象深刻。 徐山槐明白这个道理,他当然也明白。然而等他立在院子里瞧见安朔的脸色,还有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被徐山槐给坑了。 “老大不小的人了,竟还跟手下使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脸色奇臭的男人将手里的书卷扔到桌上,“你来时,娘子可知用过早饭?” “听凉风院的姐姐们说夫人一早起来便将自己闷在屋里,连青箬姐姐都在门外站着,想来是不曾的。” “吩咐小厨房,今日午膳多备一份,送到凉风院。” 他的话才刚落地,男人便已经站起身来,往院外走去。 元信依命,离开小厨房的时候,见案板上搁着些温热的糯米糕,便顺手找个食盒带上,一路小跑着追上安朔。 安朔问了句带的什么,听见是糯米糕也不置可否,但在元信看来,这已经是算是对他的褒奖了。 第44章 心不安(4) 主仆二人赶到凉风院时,一个布衣荆钗女子才从黎萧屋里退出来。 照理,大户人家的正房夫人便是再寒酸,手下的丫鬟们也必然穿红戴绿,不失门面。如她打扮得如此寒酸,说去都要笑死人。 可当她回过身、转过脸来那一刻,元信忽然就想通了。 生得如此娇媚,若再打扮几分,怕是年之内,黎娘子都压不住她。 ——也怪不得青箬姐姐拼了被主子厌弃的下场也要将她撵出府去。这般颜色放在院儿里,早晚是个祸患。 但见自家少将军走过那女子身边时连眼睛都没斜一斜,元信顿时羞得满脸绯红。 “咚咚咚——” 元信上前帮着敲门。 “娘子可好些了?咱们郎君特地带了点心前来探望。” 无人应答。 安朔提过元信手中的食盒,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睡了半天一晚,也不嫌头疼。若是再不起,我可就来掀被子了!” “滚。” 原本合衣歪在矮床上的人立时直起身来,抬手就是一茶碗朝安朔砸去,也亏他身手矫健,连杯带盏接了还不算,愣是连滴水都没洒出来。 元信看得心惊肉跳。 乖乖,便是在皇宫里也没几个人敢这么对他家少将军的,可谁料那个男人不但没生气,反而朗笑了几声。 “我原本害怕夫人精神不好,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没睡醒的人脾气大,少将军要是没事儿,最好别来烦我!” “正好有件子嗣上的大事要同夫人商议,瞧夫人现下宿洗不梳、衣衫不整,岂不是正好?” “你你你你……” 也不知道是哪个特有眼力见儿的,这时候把房门带上了。 门扉闭合的声音就像关上了地府大门,黎萧急得扑到妆台边摸了把簪子。 “你敢!” 簪子尖利的一段对着安朔。 那小子稍稍挑了挑眉。 “不过说笑而已,夫人不必如此惊慌。” 黎萧这才算松了口气,放下簪子,仍然十分戒备。 一时无话,安朔便提了食盒到坐到矮床上。 日光从窗外洒下,将他落座的位置照亮。男儿身姿挺拔,端坐无言,目光散落在窗外的院子里,犹如一樽正在沉思的石刻人像。这人,不耍流氓的时候,瞧着还像个人物。 她忽而又想起那晚回雪斋前见过他的样子,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窗外的梨花凋落殆尽了。 “饿不饿?” 黎萧本想说还好,可惜肚腹先一步传来抗议声。 她瘪了瘪嘴,坐到安朔对面,将食盒里的糕点碗筷一一取出来。 糯米糕香气溢满整个屋子,轻轻咬上一口,整个画面都被打上柔光滤镜。 这过程中,安朔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仿佛被小猫搔了一爪。 “岳丈一年的俸禄怎么也有四五百石,为何夫人还时常省着口粮?” 这话便是笑她总不肯好好吃饭了。 记得才到少将军府时,黎萧日日忙着搞学习,每每吃饭总是胡乱刨上几口就作罢,个把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问听长安城里多爱丰腴美人,若我清瘦一些,便犹如万花丛中一点绿,少见稀罕。” “夫人总是奇思妙想,不过朔也正好喜欢清瘦美人。” “将军喜欢就好。” 黎萧对着他敷衍笑笑,暗自决定日后每顿都要多吃几口。 怀揣着吃穷少将军府的抱负,她一个人便干掉了整盘糯米糕,中午又足足吃了一大碗鸡汤米线,若非安朔拦着,那一大锅蜀椒炖羊肉差点就成了撑死女主的帮凶。 “饮食适度即可,这般饱一顿,饿一顿,小心撑坏肠胃。” 说着,安朔便叫人撤了席面。 “陪我到院里走走?” 黎萧懒懒地伸出玉手,没等下人搀扶,那手便落在了安朔的爪子里。 他看着自己微笑的时候,黎萧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 第45章 心不安(5) 怎么说呢。 有些儿郎追求心上人的时候,就像五月的清风追踪六月的阳光,温软和煦,令人心醉;可有些儿郎追求心上人的时候,就像沼泽里的野猪看上了篱笆院内的好白菜,每当那猪嘴撞向篱笆栅栏的时候,白菜叶子忍不住颤抖几下。 白菜为什么这样白? 被吓的。 感受着那人掌心的温度,黎萧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神祗之所以为神祗,正是因为他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当你凑近的时候,心中那些邪念便都浮出水面,你努力压制,却压不下去,直到它把你心中的净地逐渐吞噬,把你的双眼彻底蒙蔽,直到你看待神祗的时候,心里眼里全都是恶魔的影子。 她猛地抽回了手。安朔始料未及,回头看她。 “我吃撑了,就想躺着,郎君自便。” “饭后躺下容易积食。” “你怎比我娘亲还事儿!” “好好地,这是怎么了?” 安朔对她没由来地恼火感到莫名其妙,顿了顿之后,恍然大悟似的,“不就是一锅蜀椒炖羊肉么?若是萧儿喜欢,晚上再叫庖厨做就是了。” 听她唤着自己的名字,分明是哄她的意思,可他越是这么百依百顺,黎萧心里的恼意便越深,看人的眼神里也都是火气。 不喜勿撩,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这男人难道不懂吗? “少将军,妾身想回娘家。” 她冷冷地说。 意思:在你家呆着,姑奶奶哪哪儿都膈应,哪哪儿都不高兴。 “萧儿若是惦念岳丈,等到端阳节时,我自会带你回去住上几天。” “端阳节还有好些日子,可我现在就想离开少将军府。” 黎萧定定地看着安朔的眼睛,眼中挑衅的意味十分明白。 她本来以为安朔会呵斥自己不懂规矩。他脸色严肃,目光中也满是审视。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耐着性子问:“夫人所求为何,大可直言,除了休书与地契,为夫都会尽力满足。” 这约莫就是封建家庭的男主最大的宽容和宠爱了。 黎萧垂了眼皮。 “府中衣食不断,唯缺‘心安’耳。” 这话说得含糊,倒也是她心里的实话。 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家的苦逼三战女学生,一夜之间坐拥巨额家产、仆人遍地不算,还多了个德才兼备、盖世英雄为夫婿,也就自己心里素质强大,不然早进精神病院了。 虽然她已尽力融入黎小姐的角色过活,起居饮食,皆有众人侍奉,但终究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她是谁?来自哪里?将来想成为什么样人的? 她很清楚。也正是因为她太清楚了,所以才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来自命运的馈赠。 老话说:登高必跌重。 李晓自认不是那种欲乘羊角、扶摇直上九重天的主儿。她更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那要如何,你才能‘心安’。” 没想到安朔如此依从,黎萧想了想。 “这屋前屋后侍奉的人太多了,除青箬和漱月之外,其余大可遣散了去。” “那么日常浆洗做饭,萧儿打算自己来?” “……” 不。她不能。 “我约莫知道你为何心中不安了。来,跟我去个地方。” 安朔伸手牵她,而她只是戒备的看着安朔。 “也罢。”安朔悻悻放下手,“我本也不爱强迫他人。在你完全准备好之前,我不会对你无礼。” 男人说这话时每个字都如刀剑落地,铮铮作响,而他的神情却十分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黎萧看着他的眼睛。 那深栗色的瞳子中似乎隐藏着利刃锋芒,微微眯眼时,那不容他人质疑的将帅威严便尽数显露出来了。 黎萧被他的目光震慑着。 那目光仿佛能看到她底心处的疑虑,然后又像利剑般讲那些不安和惶恐尽数粉碎。 ——当他站在面前时,仿佛他就是“权柄”、他就是“王法”。 曾有一瞬间,黎萧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但转念,她便自我否决了。 “去还是不去,由你决定。” “那……郎君先请。” 黎萧勉强稳住心神。 “夫人请。” 安朔抬手还礼,兀自前行带路。 第46章 携手同(1) 第二次登上西阁子的楼阁。 黎萧撩开幂离纱罩,长安七十二坊都在脚下。 脚下,瓦舍屋檐、铺陈相接,波斯地毯色般拼接排布,无边无际。唯有远处起伏的青山线与天际线合成一色。此间天地辽阔,双目难盛。 一个见惯了这风景的人,胸怀定然不会狭窄。 黎萧别过头,看向身边的绯衣儿郎。 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侧脸上却像凝着数十年的沧桑。 “如何?” 他回过头来,见黎萧也在看他,嘴角便扯开了半弯弓弦。 迎着日光,那浅笑有些令人目眩。 黎萧摇摇头,别过脸去,仿佛脸上烧了一团火。 “上回夫人走得匆忙,来不及带你到此处放风。” “若要登高远眺,观星台也可以,将军何必带我来此。” 上回在这楼下被人绑架的事儿,她还没忘。还有那《大婚图》上“消失的楼阁”,种种诡异之处都让黎萧对西阁子心生排斥。 “此地看守严密,护栏也有两层。便是夫人一时兴起,爬上栏杆、也不至于翻下楼去。” 同样的,她那日胡闹的行径也被记在了安朔的小本本上。 他说着便凑近黎萧,一手掐住黎萧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况且,我没有山槐那般好耐心。” 安朔神色极为认真。 “你若是执意寻死,我便如你所愿,也省了身上随时带根银链子栓人的功夫。” 黎萧被人这般盯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原想解释来着,然而男人已经松开了手,负手立正、了望远方,好一派悠闲淡然的气质,仿佛方才他那阴恻恻、恶狠狠的样子只是黎萧的臆想。 记得未嫁之时,有人在她耳边说过,安朔是只“睡虎”。 直到刚才,她才从安朔身上琢磨出了这么一点儿味道来。 这男人。时而是个严肃地像判官、时而轻佻如浪子、时而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时而又一派深邃老成。黎萧自觉看不透,一双眼睛胶在他身上,仿佛多看两眼就能看穿他的真面目。可除了那副俊朗静穆的外表,她什么也看不到。 “天子脚下,严禁私藏兵甲。除了五城兵马司和各县衙门,便只有禁军手中配有刀兵。寻常人家里,连把菜刀都要登记造册。外人入城之前,也要收缴兵器,出城再发还。夫人难道不疑惑,为何咱们府中竟名目张胆地杵着这么多兵士。” 安朔忽然发问,像是在考究黎萧的见识。 黎萧这才撤了眼神,同他一样负手立正,目视平野。 “不合常理的事情,我通常没什么兴趣探寻。” “为何?” “我胆小,怕挖出什么惊天大秘密,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呵呵哈哈……” “趋吉避害,人之常情。少将军笑什么?” “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口中听到‘胆小’二字。” 他这话说得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黎萧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揶揄道:“是啊,我从前或许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呢,自从嫁给将军之后,便越活越胆小了。” 于是,这回便轮到安朔对她白眼了。 “我有这么窝囊吗?” “额?” “人说:夫唱妇随。娘子的意思,难道不是本将军胆小怕是,拖累了娘子?” ——随你妹! “将军多虑了。” 黎萧不咸不淡。 安朔默然许久。 风,从阁楼上吹过,带着午后的阳光扑在人脸上,温软如饴。日头偏转,安朔半边身子没入阴暗处。黎萧全身还沐浴在阳光下。他不知是高冷还是真冷,两手抱怀,静默无言。她则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回头却在安朔眼中看到一丝艳羡。 她不知道安朔羡慕自己什么,只是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黎萧忽然生出些愧疚来。 仿佛她所嫌弃的,总是别人最渴求的;她所介怀的,又恰是他人最需要的。 第47章 携手同(2) 她放下手,捻起安朔的袖角将人拉进阳光里,却把头偏向一旁。 “我说话从不过脑子,郎君别往心里去。” 安朔看了她许久,才闷笑两声,舒展眉头。 “也就只有你和山槐能这样同我说话了。” “额?” “我从十八岁起便守在这座阁楼里,历经四载春秋,又娶了你,往后恐怕还要守在这座阁楼里,守上一辈子。但你知道吗?那边——” 安朔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黎萧放眼望去。 诚意酒馆? “从前与我同在一伍的兄长们,早已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黎萧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目光所及的是晋唐东北边陲重镇——雁门关。 行。 雁门关。 先时曾听青箬说过,少将军十八岁那年单骑行千里,勇擒突厥二皇子。战绩传到长安之时,先帝十分激动,转头便叫人修了这座府邸给他,方便他留在军中为豫王伴读。 当时看上去皇恩浩荡,风光无两。敢情老皇帝是看权臣家中再出虎子,难免心有戚戚焉,故而织就了这只金丝笼,打算把安朔一辈子困在长安。 安家只有他这一个独子,只要他在长安一日,便绝无犯上作乱的胆子。只有将他留在长安,君臣之间才能免遭猜忌。安家也才得以久踞雁门关,享尽权柄与声望。 如此看来,这个弱冠少年身上维系着的原是晋唐王朝半壁江山的安定。 假若他只是个沉湎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像别的世家公子一边在繁花安定中混天度日也就算了,偏偏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主儿。 十六岁名扬三军、十八岁立下奇功……十八岁呀,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时候…… 黎萧想起自己十八岁时,正同几个铁哥们儿、好闺蜜整日厮混,无心学业,却日日梦想着将来能成为百万富翁、地产大亨……呵,后来高考失利、二战败北,看着同届的学霸们在走进名牌大学、大二就已经跟着导师做科研、发论文、提前签约大公司,才觉得物是人非,恍然如梦。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有些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大好青春喂了狗;而有些人十八岁的时候,把家国命运都扛在了肩上。 黎萧觉得,这话说的就是她与安朔了。 也怪不得他家里又是观星台、又是西阁子、没事儿就往跑到楼阁之上眺望远方。 这盛世如愿、山河无恙,牺牲了他往后人生全部的可能,还不许人家多看两眼吗? “郎君想不想吃酒?” 她回过头来,第一次真诚邀请。 安朔先是愣了愣,而后握拳干嗽一声,义正辞严道:“白日饮酒,不太合适。” “哦。” “若是夫人想吃,朔倒不介意作陪。” “额……那还是不用了。” 安朔似笑非笑地哼了句,一低头却见黎萧正看着自己。 他受了惊似的别开目光,只可惜嘴角那抹弧度却是不自觉地拉大,最后假装咳嗽,拿手挡了。 黎萧故意追着他的眼睛看,安朔被她看得没奈何,终是相视一笑,冰释前嫌。 “这么快便不怕我了,可见从前果然是装的。” “怕!怎么不怕!我的病时好时歹,今日看着囫囵人儿似的,保不齐明日……” “你看那边——” 安朔手指东南。 黎萧便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东南边…… 他怕是不爱听自己说那些晦气话,刻意转开话题罢了。 黎萧心想,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宜深究,于是附和到:“郎君在担心去岁太湖边上有强盗作乱之事吗?” “不是,你院子里那两个丫鬟打起来了。穿绿衣的,是青箬?” 第48章 携手同(3) 听了他这话,黎萧才猛然低头,这一眼看去,顿时五雷轰顶。 打架的不是别人,正是青箬和漱月。 前不久,她才把漱月的身契买了下来。如今两个都算自己的陪嫁。不打架也就罢了,这一打还叫安朔撞了个正着,她这少夫人的面子往哪儿放! 黎萧实在没眼看,脸上红霞一路烧到耳朵尖儿。 “我陪你回去看看?” 安朔倒也算是个体贴人。但黎萧觉得,这事儿最好还是她自己来料理。 一来,她自诩独立,绝没有让别人来给自己收拾烂摊子的爱好;二来,她也有心修剪青箬。那丫头在自己院儿里强势久了,早忘了自己的身份。这回闹事,多半也是这个原由。若叫安朔来罚,难保他不会看在自己面子上重拿轻放。可若不让她吃些苦头,恐怕将来还要惹祸。到时候安朔容了她,律法还能容她吗?三来……她有自己的打算。 “不必了,妾身管教无方,何敢再劳动郎君。” 安朔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这时候,元信咚咚跑上楼来,伏在安朔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朔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贵宾临门,正在省身堂下,我先去招待,后院便有劳夫人了。” 黎萧表示理解,却见那人走出几步,忽而又折返回来。 “后院琐事素来错综复杂,清官难断。夫人不必焦虑。且放手去做!拿捏不准,可问山槐;若有所需用度,也尽管到账上支取。往后这府里还有许多地方仰仗夫人。朔先在此谢过。” 安朔这番话说得真挚。 她心底原本筑起的高墙仿佛被什么撼动了一下,又见安朔诚心诚意向她拱手一礼,一时更是手足无措,愣愣地,不知该怎么回应。 安朔看着她的眼睛温柔一笑,转身便随元信离去。 他走之后,楼阁上的风好像也渐渐转了凉。 凉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与额头,沸腾的血液渐渐驯服,化作山溪平流。 她望着天边悄然生出的一抹紫红,听着长安坊市见荡气回肠的闭市钟鼓,喧嚣的脑海也安静下来,思维由此清晰、延展…… 凉风院那边的争执还未停歇,但她心中已有计较,放下幂离,转身、独自走下西阁子,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西阁子下的将士仇见一抹淡蓝色的身影,纷纷低头见礼。 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站定在一群七尺高的壮汉中间,那场面,宛如兵马俑中间护着个瓷娃娃。 “你们都听少将军的话么?” 娇贵的瓷娃娃高声问道,回答她的却是长达三秒钟的沉默。黎萧暗自攥紧衣袖,忽然,“兵马俑”们整齐退后,左脚在前,齐刷刷地朝她单膝下跪。 “敬受命!” 一声高呼,气壮山河,半天林鸟都被惊飞。 黎萧也受了惊,但更多地是“惊喜”。 “那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见过少夫人!” 又是一句齐声应答。 黎萧压抑这胸中激动,越发大着胆子,又问。 “我现在有麻烦事,需要请两个兄弟帮帮忙。你们谁愿意?” 两行队伍戛然沉默。 不一会儿,廊下有个留挂耳胡须的彪形大汉出列,对黎萧抱拳。 他是西阁子守军的什队长,安朔不在的时候,西阁子基本由他说了算。 交谈几句之后,黎萧如愿以偿地带了两个好汉回到凉风院。 第49章 携手同(4) 啪哒—— 两扇院门陡然大开。 院中婢子们打架的、拉架的、还有帮忙递棍子添乱的,全停下来望向门前三人。 “怎的?我在这儿碍着你们了?别管我,借着打呀。看看谁这么厉害,一口气能打死几个?要不要人抬尸?我这儿有两个。” 黎萧照着“琴姨”那范儿,把一通指责的话说得格外尖酸刻薄。 门里的人听完都傻了,又见她身后两个壮士五大三粗,煞气腾腾,无不罢手跪地,磕头认错。青箬同漱月两个人也跪了下来。一个低着头面红耳赤,一个快把头快埋进了地里。 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确定达到自己要的效果之后,才慢悠悠地迈进了门槛。 “我知道,自打我进门儿之后,没少给各位添麻烦。你们烦我,气我,都是应当的。” “奴婢们不敢。” 院里众人齐声说道。 “是啊,说到底,黎萧出身没比各位高出多少,左不过挂着个‘少夫人’的名头,全赖着你们少将军慈悲,容我在这府里苟活。你们不服气,不愿伺候我,也在情理之中。既然如此,我这屋里有什么值钱东西,你们看上哪件,只管拿去。明日请了榕溪草堂的先生们来,把身契结了,离开这院子,也算咱们主仆一场!” “奴婢们不敢。” “娘子您快别说了,箬儿知错了。箬儿不该冲动打人,都是箬儿的错,箬儿甘愿受罚。” 青箬一边认错一边抽搭起来。那委屈巴巴的模样,谁见了不心软。谁见了,不觉得她这个主子过分。 黎萧冷笑一声。她平日有多喜欢青箬的聪慧,这时候就有多恨那丫头的圆滑。 “哪能啊!你是我身边的人,你的错就是我的错,你打了人就是我打了人。咱们主仆本就应该同进退,共荣辱。原是我这个主子不争气,才累得你替我出头管事儿。我该谢谢你的,怎么敢怪罪你。” 青箬闻言,猛地抬头看向黎萧。 黎萧读懂了她眼神中的错愕,却不以为然。反正,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她转眼看向漱月。那姑娘却是个有骨气的人。她,不出一语,只是低头跪着,腰背依旧笔直,仿佛在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求饶是不可能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漱月姑娘,你怎么说?” 漱月听见唤她,对着黎萧深深拜了一礼。 “请娘子息怒,为这点小事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豁。你还觉得是小事儿?” “夫人明鉴。姐妹们同在屋檐之下,难免牙齿碰了舌头。方才婢子替夫人收拾妆奁匣,真巧被青箬姐姐瞧见,提起前日误会之事又生龃龉。婢子是直肠子。青箬姐姐是急性子。这才打了一架。所谓不打不相识。相信经此一战,婢子与青箬姐姐彼此更加了解,今后应该能和睦共处,好好侍奉夫人。” 黎萧听了这话心里想笑,面上却仍装作风清云淡。 她两手抄在袖子里,看看青箬,又看看漱月,终究把目光落在了青箬身上。 “你跟我进来。” 青箬擦了眼泪,跟在黎萧身后进屋,走前还斜了漱月一眼。 天色渐渐暗了。主屋里点了灯,院中的婢子们没听见主人家发落,有些胆大的已经兀自起身回到屋里洗漱休息。还有些胆子不小的,见旁人都起身走了,便也跟着走了。 月上树梢,唯有漱月还跪在阶前,身子已有些摇晃。 第50章 血与谍 “诶,诶,那个谁——” 西边窗户的女子探出手朝她招了招,漱月依稀记得,那姑娘是叫流絮来着。她是院里的老人,除去青箬,奴婢里最有威望的。 “别跪了,夫人说不定都睡了。” “诶!我说你。别那么死心眼!她身上一直不好,疯疯癫癫,素来没个谱。咱们意思意思就行了。别跟自己过不去。听话,快回去歇着!” 漱月对她笑笑,点点头,聊表谢意,人事一动不动。 流霜骂了句“倔驴”,便关窗灭灯,自己睡去了。 夜至深时,月上中天,将庭院照得清明。三更鼓响,主屋才灭了灯。青箬从屋里退出来时,漱月才慢慢起身,回自己屋里。 那丫头果然不愿善罢甘休,几步追上来,推了漱月一把。 “下作东西!” 漱月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哎呦”一声便摔坐在地。 青箬蹲下身来,一手钳住她的下颌,不屑道:“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敢在郎君和娘子面前招摇。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姐姐说来说去也就这几句话,你说得不腻,我听得都吐了。” “你——”青箬气结,一时既找不出话还她,又忌惮黎萧才睡下,故而只那一双三角眼剜她,仿佛要她把盯出个窟窿来。 “哼。日子还长,我慢慢与你理会!” 丫鬟撂了狠话,踩着漱月的身子过去。 东南角上的屋子都灭了灯。 漱月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目光落院门前那两个武卒身上,深沉阴冷。 —————— 子时,坊市中依稀传来鸡鸣犬吠。月落檐下,月色入户。李承玺缓缓睁开双眼,披了见衣裳,坐在窗下。 不多时,窗棂上响起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李承玺打开窗户,窗外飞檐上正蹲着个纤弱女子。一双杏眼眸子望向李承玺,除了柔情蜜意,全不见别的情愫;李承玺伸出手,温柔地扶她进屋。仿佛他们是一对偷香窃玉的爱侣,为这一场重逢,各自忍受了许久的相思。 ———— 漱月入京那一年正是乾元三十五年,先帝驾崩前的一个月。 那时候,她还只是“垂柳心”分舵中一个小小的细作,常年驻扎在并州往长安的官道上,同另外一老一少两个伙伴扮作家人,经营着一间茶水铺子。 她并没亲生父母。 边关时常遭遇突厥部落骚扰,“垂柳心”中多的是她这样流离失所的孩子。 比较不同的是,她运气好,乾元三十五年,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年先帝身体格外差劲,先后三道急诏,将各地藩王召回长安。安朔奉命回返,豫王亲自出城相迎。历来只有臣子勤王的道理。李承玺这么做,看着是离经叛道了些,其实在那个敏感的时节上,长安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他巴不得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挣个无意王权声名。来日好活命。 可惜,他的那些兄长们并不这么想。 因为安朔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他背后站着的,是晋唐北境最强大的军队…… 猜忌与争夺之中,一支无名刺杀团从长安出发了。他们紧紧地跟在李承玺身后。直到豫王与少将军在约定的茶水铺前重逢时,那场血雨厮杀便就地上演。 漱月也参与了那场厮杀,但她接到的命令是:杀掉“父亲”,为豫王挡刀。 先帝驾崩那天,她在乐游原别苑中醒来。 李承玺早早地进宫守孝去了。别苑中只剩下她和一个面容枯萎的老善才。 那老女人脾气古怪,武艺奇高。她打不过,除了乖乖穿上绫罗绸缎、跟着她学习歌舞、礼仪、厨艺……没有别的出路。 第51章 血与谍(2) 那时李承玺一个月也想不起她几次。他们相见的机会很少。每次李承玺都是傍晚过来,宿一晚,翌日晨早就走了,留下她独自躺上两三天。 他可真狠! 可还有更狠的! 乐游原别苑中,不止她一个女子。而这回她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晋唐二年,少将军府从东市买了一批奴仆,漱月也在其中。她不知道那群奴仆里有多少是自己人,有多少是豫王的人,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最后留下的人越来越少。 她一直老实本分,甚至主动远离后院几个主斋,躲在不起眼的观星台,做些洒扫活计。 风和日丽时,观星台上的风景很美。她偶尔心情好,便在无人处迎风起舞。那样自在懒散地过了半年之后,她甚至都快忘记了从前在阴沟暗地步步为营的日子。 直到某天,那个年轻的将军从立柱后款款步出,惊乱了她的舞步。 这一切都是命。 晋唐三年,国丧结束之初。少将军府重开观星舞轩,不宜铺张,于是从洒扫丫鬟中挑选善舞的姑娘。她没法躲过。 一个细作的宿命。 “你近来过得不好。” 迎着月色,李承玺抬手为她别好耳边碎发,又轻轻抚过她额头上的伤痕。 体贴的男人。 “不好也没办法,夫人病情反复,听不得吵嚷,府里便将伶人们都打发了?” “哦?都打发了?” “是。各处的人都有,想被人卖了似的,明的暗的,没一个剩下的。” “那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不清楚。不过,从婢子中挑选舞娘之事,是绿蓑对少将军提的。” “绿蓑是谁?” “少夫人的另一个陪嫁丫鬟。还有个叫青箬的丫鬟,一直给我找不痛快,想是已经盯上我了。” 漱月直言相告。 “你是说,她在装?” “恐怕不是。少夫人天真懵懂,不似作伪。王爷那碗药并非无用。主要是她身边的人难缠。毕竟,都是她从前一手调教的人呢。” 李承玺垂手良久,才狠狠道:“那碗‘忘年’是我亲手灌给她的。她竟然还能活着!” 漱月轻笑,“可能,运气好。王爷,这少将军府,我恐怕是留不得了。您打算何时放我出去?” “这话不是该问你那新主子吗?既然你的身契上已经写了‘黎’字。不如就跟着她,趁她现下还糊涂着,想办法,把她身边那些红啊绿的,都挤走算了。” 李承玺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但漱月知道,他从不开玩笑,每句话都是字面意思。 耿直的男人。 “王爷,妾身早就不是‘垂柳心’的人了。” “是又如何。‘垂柳心’从前还都是我的人呢!” 她抬眼看向豫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轮廓。 “别这么看我,怪冷的。” “恕妾身直言,‘垂柳心’从来不属于你。” “幸好,最后也不属于老三。”豫王两手一摊,“若她真的聪明,也不会放着阳关大路不走,偏要走那黄泉路。本王只有送她一程。安朔也是一样。” “是吗?好兄弟都舍得?” 李承玺终于哑言。 屋里骤然生起寒气,若是换了旁人,这会儿已经吓得腿软了。但漱月不仅对那人熟视无睹,反而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碗热茶暖暖手。 李承玺被气笑了,一个爆栗敲得她茶喷四方。 “你是三岁……” 还没等漱月骂人的话出口,温软的唇瓣已经堵了她的口。 男人凑上前来,将她整个横抱起,一起倒在榻上。 “许久没……收拾你,越发不知礼数……” 耳鬓厮磨中,空气变得燥热。 第52章 未偏宠(上) 天色朦朦亮,青箬唤起众婢子人,一应聚集在凉风院里。 黎萧今日穿这一身男儿衣衫,头上裹着幞头,看着潇洒干练。 长安中盛行男装,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里,妇人穿男装出行,并非逾矩的事儿。 主仆二人站在门前,一群婢子等候多时,有几个打起了哈欠,仿佛对此司空见惯。 也对,少夫人病情反复,素爱胡闹,府里人尽皆知。 她也就不兜圈子了。 “我没什么说的。一句话,夫人喜欢家里清静,用不了这么多人!念在大家主仆一场,这无屋里的东西,你们若有喜欢的,请随便拿,算是本夫人的赠别礼。” 院子里顿时雅雀无声。 众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是受了惊吓。 “少夫人明鉴,我等知错了!”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接着,众人都朝黎萧跪了,哭着喊着说“错了,别赶咱们走。” 黎萧有些无语。 明明错的不是这群婢子,而是她这个主子。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面目表情地喊道:“都给我起来!” 底下人才慢慢收了哭势。 “箬儿,拿两袋银子,先替我送两位大哥回去。” “至于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黎萧伸手止住众人的话头。 “我知道你们对本夫人有情有义,可眼下凉风院里的确养不起太多人。若是日后有机会请各位回来,还请不要嫌弃蔽府门庭低微才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婢子们莫不垂头叹气。 “流絮,你年长些,带个头。” “娘子,您其实不必……” “我的话还没说清楚!” 流絮受了呵斥,立即领命带伶人们进了少夫人的主屋。 较之于婢子们待过的大通铺,少夫人的主屋实在高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那些且不说那些珠帘翠幕,玩意摆件,就是随便一件案牍书架,用料和工艺,都是市面上罕见的珍奇货色。 侍奉外院的丫鬟甫一进门,就被眼前低奢雅致的场景震在当场,数十双眼睛目不暇接地扫视着屋里的宝贝,早已顾不上唐突不唐突,冒犯不冒犯的了。 人们仿佛都明白那少将军那句“养不起太多人”是什么意思了。 ——养这一个就把家底儿烧光了呀! ——这少夫人的命怎么就能这么好?! 一种浓浓的醋味儿在众人目光交错中传开,很快,那些珍奇玩意儿带来的震撼便化成了下人们搜刮抢夺的动力。 青箬瞧着,气得眼圈发红,转身便跑到黎萧面前控诉起来。 “娘子!您怎么能,您怎么能……” “怎么能让肥水都流进外人田了是?” 她斜瞟了青箬一眼。 目光中的冷淡和疏离顿时刺痛了青箬的软肋。 仿佛在说:你素日中饱私囊的还少吗? 可明明她每次手脚都很轻,娘子怎么会知道……她希望只是自己多心,黎萧并不是那个意思。真是多了心!她每次都睡得着着地,怎么可能发现她! 丫鬟尬笑几声,矫饰嗔怪道:“箬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身为夫人,无论奖惩赏罚都由您说了算。只是,怎么把自家的好东西都拿给她们糟践呢?” “所以你现在是在教我怎么做‘夫人’吗?” 她这话摆明了是矛头对准青箬。 青箬一时目瞪口呆。 “娘,娘子……” “我知道,先前我病着的时候,凉风院的事情都是你在打理。你很能干。做得也很好。我感激你。不如这样——”黎萧说着便垫着脚够到青箬耳边说:“你也再去拿些东西,同她们一起走。” 丫鬟顿时面如土崩。 什么叫‘再’?说明之前自己趁夜盗窃的事儿,她都知道了!可她挑破这事儿的时候,为何那般平静,那般……随意,全没有一点儿被亲近的人欺骗之后该有的反映。 “娘子,您在说什么……您要赶箬儿走?” “不是你说的吗?我身为夫人,论奖惩赏罚都是对手下人的恩遇。你怎么不谢我呢?偷拿首饰的事儿我没冤枉你。” 丫鬟顿时颓然坐地,两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不、不、不是这样的…… 第53章 未偏宠(下) 黎萧拉过青箬,又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 丫鬟听完之后,不由回过头来望向黎萧,连烟柳都忘了擦。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量也就一把大扫帚那么高,可她此时逆光站着日光,仿佛整个人身上都闪耀着浅浅的光晕。 “娘子……你……” “无用的话就别说了。” 黎萧将她扶起,又给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最后叮嘱道:“先帮我跑一趟榕溪草堂。能找几个人就找几个人,动作要快。” 瞧着自家娘子一脸正色的样子,青箬不敢多做迟疑,撒开脚丫子就冲出了院门。 回到廊下,黎萧欣慰地看着主屋内乱哄哄的场景,以及院外奴婢们眼中羡慕的光华。 她嘴角牵起一抹邪笑,而后慷慨大方地说:“我病着这些日子里,大家都辛苦了。今日这屋里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都算本夫人赏的。你们只管去拿。我已让青箬去找了榕溪草堂的账房先生。待会儿就给你们登记销账!” 话音刚落。 院外围观的七八个下人立即奔入了搜刮哄抢的阵营。 整个屋子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战之中。 只有一个瘦弱颀长、发尾卷曲的背影站在门前不动。 黎萧自问同她不熟。 因只能看到背影,黎萧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当然,她也没空理会那姑娘在想什么。 在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谁会注意少夫人悄没声地走进了一件下人的屋子里?又有谁会注意少夫人悄没声地换了身下人的衣服?又悄没声地…… ———— 天方蒙蒙亮,徐山槐到临渊斋复命,安朔恰好练罢银枪,正在拆卸收装。 皮质的匣子缓缓合上,内里被拆成三段的枪杆也收敛了锋芒。男人眼中那一丝锐劲儿也妥善藏好。 不多时,元信已提水来侍奉梳洗。穿戴整齐后,安朔才步到庭院中与徐山槐说话。 “如何?” “昨晚风平浪静,那位也没有动作。” “他没问伶人之事?” “只字未提。” 安朔思忖片刻,转而问:“夫人如何怎生处置的?” “说是漱月姑娘替夫人收拾珠钗时,被青箬姑娘瞧见,生了误会。夫人各打了五十大板,又扣了青箬姑娘半年月钱。” “后厨事多活重。青箬是她体己人,她竟也舍得?” “夫人有意约束收下,自然要杀鸡儆猴。青箬姑娘若明白不过来,恐怕日后还有苦头吃。” “她昨儿从西阁子借了两个人?” “镇场子。主子久病。素日宅院之事多是青箬姑娘料理。此举也是怕身边人难做。” 安朔哼笑一声。 “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往后,她必要恩威并施。” “郎君所料不错,方才流霜到榕溪草堂支取嫁妆银子。属下特来禀报。” 听到“嫁妆”二字,安朔立时竖起耳朵。 “她要嫁妆做甚?” “说是打赏下人。” “呵,合着凉风院每月一百石的份例,养两个八品小吏都够了,还不够她打赏下人?当真我家夫人如此大手笔?” 孙武子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领兵打仗之人,最是熟稔兵马粮草的算计。安朔与徐山槐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将才,不至于连这点儿小账都算不清楚。 “她要多少,先从府中支取。若府中不够,便从我的私账上划。” “郎君?” 话到此处,徐山槐不得不提醒安朔一句。毕竟他连自己的私房钱都打算交出去了,看着一点儿也不像“色令智昏”。 “不必疑虑,照我说的做就是。” 安朔坚持。瞧他面风清云淡,胸有成竹的样子,徐山槐也不好阻拦。 谁也挡不住一个男人宠她媳妇儿,不然周幽王怎么烽火戏诸侯、商纣王凭什么剖了比干心、夫差建不成馆娃宫、曹操建不起铜雀台…… 徐山槐怀着深深地忧虑步出临渊斋。 他还没走出几步,迎头便撞上了李承玺,还没来得及抱拳,李承玺便从他身边掠过,留下诡异的清香。 徐山槐想了许久,忽然忆起——那香味——他最初是在观星台下闻过。 这时,却听院里传出嬉笑声。 豫王同安朔谈起了一位“昨晚梦里见过的美人”。安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直接叫人把那位“美人”送回豫王府去。 徐山槐拂袖离去,刻意路过中门。中门外,一两玄色马车停在路边,早已穿戴整齐的漱月姑娘从不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王府下人。 他们打了个照面,相互见礼,各自前行。可临走之时,漱月却叫住了徐山槐。 “娘子有何指教?” “不敢,之时走得匆忙,忘了向少夫人道别。若是先生不忙,可否替婢子带句话。” “娘子请说。” “少将军送的那串紫檀木手串,婢子替她收在枕边了。” 徐山槐再拜,看着漱月登上王府的马车。 ———— 少将军府,丽日和风下,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从临渊斋狂奔至凉风院门前。 可当他站在院门前时,眼前混乱的场景让人惊了。 院中所有的婢子仆人都在哄抢。 丫鬟们拿了绸缎又去拿珠串,抱走了玉瓶又遗漏了金盏。忽然有人翻出了一箱子锦绣华服,立时掀起了新一轮的瓜分狂潮。满头的钗环首饰,因为相互拥挤而零落满地,脖子上的项链宝石在推搡撕扯中崩断了线头。 混乱之中,全不见黎萧的身影,甚至连青箬都不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声雷霆惊醒了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徐山槐来了。 “看哪,徐先生来了,娘子果然没骗咱们!姐妹们,还不赶紧的!”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方才冷静里的院子又炸了锅。众人们忙得惹火朝天,全然不管徐山槐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徐山槐也很糊涂。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少夫人何在?青箬也不见踪影? 但他思路还算清晰,几步抢进里屋。少夫人的枕边的确放着一只锦盒,但盒子里根本没有什么“紫檀木手串”。锦盒里放着的,是一段新鲜的柳条。 院外响起开坊钟鼓。 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已经上朝去了。 第54章 逍遥去(1) 咚咚咚——,五百声鼓点如波纹般荡漾开去。 日色喷薄欲出,巳时,诸坊市开门。 人流从长安各坊慢慢流向东西两市。 先时在观星台上遥望那一眼,已让黎萧对着座长安城生出不少兴趣。今日难得出门一趟,自然要逛个尽兴。 她掂量了自己带出来的珠玉首饰,打算入坊之后先将其折换成通宝才好用。 沿着坊市大街逛到东市门前,这街市上有许建设与正史多不相符,譬如那路的宽窄与哨楼的布局,与她所熟知的那座城市还是有些不同。 街上行走的也多是些黔头汉子,少有女子在街上晃荡。 她很庆幸自己出门前换的这身利落男装,走在人群中并不突兀。只不过还是有些从她身旁路过的人,会回头多看她几眼。 大抵是这晋唐的风俗还不及后世所言那般开化。 即便有几个随身带着仆从的贵妇人招摇过市而外,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不是当垆酒家女,就是贫寒无衣的买菜老妇人。 如她这般奇装异服,又孤身在外晃荡的女子实在少见。 若再漫无目的地闲逛下去,恐怕巡街的武侯就被她招来了。 这时候,路旁一座名为“垂柳心”的小绣楼上竟有人同她招手。 “郎君,这边,这边……” 一位眉娇眼媚的姑娘,两只雪白的玉臂闲闲搭在栏杆上,引得楼下不少过路的痴汉闲汉驻足起哄。 “楼家娘子,你在唤我吗?” “楼娘子,你唤错了,你该唤我阿郎哥。” “哈哈哈……” 那楼娘子轻“呸”了一声,也同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听她笑声爽朗悦耳,想来天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可黎萧却没见过这样市井的场面。 她虽然不讨厌,但也不敢太从善如流,没等那女子再朝她招手,她便低着头快步离去。 谁料楼娘子见她不搭理,立时提起裙角“噔噔噔”跑下来楼来追她。 “小郎君,你先别走,我家楼主要请你吃茶呢!” 她这话一出口,黎萧更慌了。 什么楼主,她可从来没听说过,难不成是黎小姐的旧识。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黎萧只得一个劲儿往前跑。可那楼娘子还挺执着,全不管脚上一双绣花线蹭了多少泥与灰,双脚划船似的朝她追来。 正在两人追逐之时,忽听得杳杳钟鼓声响从太极殿传来。 那钟鼓只敲了三十响,是官员散朝的讯号。 这时候街头正有几个眼熟的仆役在四处找人打探什么。 黎萧一时心虚,不由停下了脚步。 安朔这时恐怕还没回府,但她偷偷出府的事肯定没瞒住。若他亲自寻来,难不成自己还真跟他回将军府去? 想到此处,黎萧立时停下脚步。 那庭深院重的宅子里不知藏了多少辛迷诡秘,她要是一个文能定国武可安邦的全能手,在那地方住着自然不愁。关键自己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本事,回去就是送人头。 既然已经出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来个了断好了! 正在她思量之际,一只素手突然搭上肩膀。 “嘿!我说你跑什么?” 身后的女子追上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嗓门还是那么洪亮爽快,以至于不远处寻人的仆役都砖头,朝这边看来。 黎萧于是回身将那女子揽住,慢慢往人多的地方扎。 “姊姊帮个忙,我家那口子赌钱输了,要把我卖到勾栏去。” 那姑娘愣了愣,又是一嗓子高声问道:“往日里没听说少将军爱赌啊?” 完了。 第55章 逍遥去(2) 听着身后匆匆赶来的脚步声,黎萧将那楼娘子一推,而后便奔命似的逃。 哨楼之上,两个武侯瞅见这一幕,立时敲响了警钟。不多时,“咚咚”的声音在西市各处传响,很快就有几路武侯往这边街道赶来。 穷途末路之际,路旁一出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黎萧也来不及多想,立时便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趴门再看,几路武侯拐过街角,朝另一个方向追去,而随后追来的仆役却在门外的茶水棚下扎根住脚,眼睛时不时盯向房门这边。 黎萧有些苦恼。 这安家的仆役竟比街上的武侯还眼贼,武侯尚且没发现她的行踪,倒叫这些后来的仆役给堵在门口了。不过。那些人明显已经发现了她的行踪,却没有人进来抓她。 不知他们在忌讳什么。 黎萧闭合大门,理了理衣衫。 管得他们,反正这会离闭市的时辰还早,即便同他们费些功夫,也还来得及到银楼去换些通宝来花。 想到这里黎萧心中大定,可是一回头,满屋子五大三粗的糙汉眼睛木愣愣地瞪着她。 那屋子宽阔亮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大方桌,边上又设了不少小桌子,糙汉们都围桌而立,七八个人的样子。而主桌首席位置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什么人刚从座上离开,众人正在起立相送。 “姊姊,你的衣角被门夹住了。” 边上一个轻柔的声音提醒到。 黎萧猛然低头,果然见到自己一片衣角被夹在门缝里,顿时泫然欲泣。 怪不得那后来得仆役追到这里就不走,原是来不是他们眼贼,是自己露了马脚。 她尴尬地抽回衣角,本想抬手谢谢那个提醒她的人,可看清他装扮时,那“多谢小哥”的“哥”字儿愣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那人额间花钿腮间雪,剑眉凤眼薄樱唇,一身穿花蛱蝶红底袍,光彩熠熠;两肩青丝散发墨如瀑,懒懒低束。美得不像个男人,可颈子上却长着喉结。 他与那满屋的糙汉相比,实在有些“鲜花插牛粪”的喜感,但与此时女扮男装的黎萧站在一出,却有些诡异的和谐。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黎萧一阵,眼中竟有些久别重逢的喜色。 “一连三个月杳无音讯,阿泱还以为,姊姊把我们这些人都忘了呢!” 听他的口气,像是与黎小姐很熟的样子。 可黎萧却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她脑海中残存的黎小姐的记忆少之又少,瞧见这妖艳男人那一刻,脑中也仅仅只闪过了些许零碎的画面。 那些画面里,他们对坐饮酒,凭栏叙话,看着极其亲厚,还有一幕……恐怕安朔知道会想杀人。 黎萧红着脸想,一时心中百味杂陈。 就在她打算赶紧离开之时,素手已被那妖艳男人握住。 满屋的糙汉于是看着那男人拉着她走过人群,回到那空缺的首座前。 “众位弟兄,这位就是咱们‘垂柳心’的当家大姊姊。” 说完,男人便将她摁在座上。 屋里静默一时,可没过多久,满屋的糙汉都对朝着黎萧的方向单膝跪拜。 黎萧当时就吓得弹身而起,可才起身都一半就被两只温热的大手摁住肩膀,又坐了回去。 那妖艳男人俯身凑近她耳边低估了几句话,惊得黎萧双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继而又对底下众人说:“好了好了,辛苦今日大家来此商议大事,‘姊姊’给大家备了些礼物。楼娘子已经安排人给大家送到了府上。咱们今日就到这里,下月十三再聚。” 语罢,众人齐声谢过,才陆续退出门去。 第56章 心有苦 待众人都走了之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楼泱。 身为一名路痴,此时的黎萧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她怎能料到自己在这坊市中绕了大半圈,最后竟绕回了“垂柳心”的后院。而今日又正好是组织内集会的日子,她又正好赶在楼泱开门离去之际闯了进来。 所有的一切都巧合到令人生疑的地步。 黎萧仰起脖子望向身后男人,小心地说:“阿泱啊,我觉着,你今日的行为有些欠妥当。” “哦?姊姊何意?” “你想啊,从前姊姊在这楼中不露真容,为了不就是在外边行走方便?你今日将姊姊的身份公之于众,且不论这其中有多少危险,便是那些人日后婚丧嫁娶往家里下帖子,你说姊姊是招待还是不招待?” 这么一番半是认真半是俏皮的说辞引得楼泱开怀一笑。 妖艳男人便绕坐在黎萧身边,以手托腮,看着她道:“姊姊无需烦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自有二娘打点。” “倒是姊姊嫁入少将军府三个多月,竟连个招呼也没同小弟打,好生凉薄。难道你我之间的情分连一杯喜酒也不值?” 他说着说着,眼神中仿佛流露出几分幽怨。 黎萧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从黎小姐残存的记忆来看,她与这位楼泱小哥之间,恐怕有些纠缠不清之处。约莫黎小姐出于某种功利的原因,同他经营出了几分情谊,怎奈何半路杀出个安朔横刀夺爱。 看这楼泱方才在众人前颇有威望的样子,想来他和他的“垂柳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么怎么能说出“姊姊放心,今晚咱们就端了少将军府”的话来。 要知道,那毕竟是三十万镇国军少将军的府邸。 黎萧至今还对那西阁子下冷漠肃杀的气场心存余悸。若是这两人斗起来,恐怕牵连甚广,倘若……那她不是自己给自己招灾吗? 想到此处,黎萧慢慢地编起故事,打算先稳住眼前这位。 “我……我怕你会怨我。泱啊,其实,姊姊也有姊姊的难处。我嫁给那少将军……” “阿泱知道!姊姊是为了完成殿下托付的任务,身不由己。” ?!! 殿下是谁?! 任务是什么?! 他们只是在闹哪样?! 黎萧整个人被他一句话轰得外焦里内。 只听男人又愤然说道:“若有选择,阿泱又何尝愿意你去那腌臜地方受苦。等今晚事成,我必将那安氏小儿碎尸万段。” “咳、咳。泱啊,你今日的作为,殿下知道吗?” 勉强定住心神之后,黎萧终于问了个关键问题。 妖艳男人默然将脸别向一边,似是在同她赌气。 “我这条命,原是姊姊救回来的,同他有何相干?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横竖我楼泱这辈子饶不过那个畜生。” “为何?难道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倘若真是这样,那小子不会在黎小姐已经嫁给那人之后还对她这般维护。 黎萧料准了不是才这样问的。 岂不料那人回过头来又气又怨地看了黎萧几眼,而后半晌没再说话。 第57章 你随意 屋里的气压低得叫人心慌气短。 楼泱不跟她说话,她也不太敢主动招惹。 在她的记忆中,这小子绝非什么良善之辈。 他曾因为人家小孩踩死了他一只蝈蝈,半夜翻墙进院将人一家三口全给剁了,后来在逃命的路上饥寒交迫昏倒在路边,偶然被黎小姐捡回了家。 黎家是书香门第,老通议也是个难得糊涂的人,不仅收留了他,还许他同家中两兄妹一同读书习字。那“姊姊”“弟弟”的称呼便是当时留下的习惯。如是细论起来,楼泱还要比黎萧大两岁。 住在黎府那段日子,臭小子本性不改,丢了圣贤书成天在外惹是生非。有一回他玩儿火,把私塾先生的床铺烧了。老通议将他押回家训斥教诲,他不但不听,还挥起扫帚将老通议一路从中院撵进后院。府里一干护院家丁拦他不住,连黎家哥哥也挨了两拳昏死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那小子忘恩负义,灭绝人性。可当打杀到黎小姐院外之时,他却愣愣地立了良久,而后缓缓放下扫帚,逃出府门,从此再没回去过。 大抵他不念别人的‘深恩厚意’,却不能不念黎小姐对他的好。 “泱啊,你就这么想让姊姊当寡妇吗?” 她把这‘寡妇’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可若当真无足轻重,她不会提出来。她提出自己的处境,是想打打感情牌。 听了黎萧的话,楼泱冷笑两声,继而苦笑不迭。 “你笑什么?” “姊姊果然是对那安朔动真心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楼泱两手撑桌逼近黎萧。 “你从前常说‘那安氏一族雄踞边关,拥兵自重,必不甘久在池中。即便身为女子,也若愿束发冠簪,攻而伐之,以安天下黍离之心。’如今咱们难得寻到机会,砍断这根独苗。安家百年基业无人接替,立时化作空中楼阁。届时不费一兵一卒,咱们便能为天下人铲除一颗大毒瘤!如此居功至伟的事,姊姊今日却一再阻拦。阿泱都有些不认识姊姊了。” 这话说得黎萧有些发懵。 仔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青箬曾说少将军对她家小姐“情有独钟”,却没说她家小姐对安朔是个什么态度。 假设昨夜安朔所言属实——黎小姐一早看他不惯,那安朔后来对黎小姐的态度就十分可疑了。 十里红妆,三月照料,夜半交心……难道这世上真有以德报怨之人,能对宿怨死敌厚爱至此?黎萧觉得不大可能。 比较合理的解释便是:安朔知道她与那所谓‘殿下’的谋划,于是将计就计,请君入瓮。而他之前所说所做,只是对黎小姐的安抚周旋,就像她此刻对楼泱一样。 “泱啊,姊姊并非阻拦你,而是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那安朔貌似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岂有你说得那般好杀?” “哈哈哈,姊姊只管放心。昨夜‘月咏’传来消息,说她已经查到‘贡品’所在之处。弟这才敢叫绿蓑请姊姊出来。此时官员才下朝堂。安家小儿回府后发现姊姊失踪,必定派府中家丁四处寻访。咱们就抓他几个,再派好手装扮成家丁的模样,趁宵禁之前混入府中同‘月咏’汇合。届时直捣黄龙,杀人越货,天皇老子也让他没奈何!” “额……这个办法的确不错,只不过,有个比较要命的问题。” 第58章 计中计 “什么问题?” “我出来之前,从未见过绿蓑。” 楼泱闻言,眉间一蹙,两颗墨玉瞳子又深沉了几分。 若是忽略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衫,他或许也是个玉容倾城的浊世佳公子。奈何那一身花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有些不相宜。 要按黎萧的眼光来看,他适合穿一袭玄衣或者素裳,指上套个玉扳指,手上再拿一柄折扇。然后往街上一站,折扇陡然开,花痴滚滚来,其余闲杂人等都沦为背景板。 “姊姊,姊姊!” “额啊?咋?” 黎萧才回过神来,只见那张神色略带玩味的容颜已经尽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收敛呼吸,倒向椅靠,却被楼泱一把扶住。 “姊姊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入神?” “啊?我?我在想……” ――我去!居然在这种时候走神! 黎萧磕巴了半天,才又说道:“我在想,假如绿蓑是你向我传递消息的中间人,那她又为何跑到少将军门下频抛媚眼,还不招人待见?留在我身边做事,不是更方便些吗?” 两人相互凝视。 没一会儿,一种恐怖的气氛开始笼罩在从他们四周。 那问题的答案有些残忍,可除“绿蓑早被安朔控制,给他们传信的是安朔的人”之外,两人再想不到别的合理解释。 怪不得,那丫头在黎小姐身边待了这么些年,转头便背主求荣去了,比出家人还洒脱。 黎萧心底暗叹一声,心底已经泛起了微微凉意。 假使绿蓑一早就落入了安朔的手中,那安朔后来所做的事情,便是等于顺水推舟,引蛇出洞,最后在将黎小姐身后的人一网打尽。 “何时的事?”知道实情后,楼泱竟还沉得住气问。 黎萧也深呼吸几口,强自冷静下来。 “约莫是我入府不久,也许更早,少将军说他曾派人查过我。” 那人闻言,轻握了她一只手腕,眼中流露出安抚之意。 “你的身世清白,此前除殿下与我之外,没人知道你是‘垂柳心’的当家人。” 黎萧自然而然问道:“那就是‘殿下’出卖了我?” 要不,安朔没头没脑地,为何会查她?可话又说回来,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搞清这两拨人算计来算计去,到底在争个什么东西? 黎小姐嫁入安府的任务是什么?既然她已经入府,为何后来又派了“月咏”?那“月咏”又是何方神圣? 所有乱七八糟的线索扔到黎萧面前,她那闲置已久的文综解题思维立时活跃起来。 楼泱见她想得入神,怕又勾起她的旧病来,于是出声打断道:“‘殿下’若有害你之心,何须假借外人动手?” “除非……那‘外人’就是殿下自己的人!” 想到这一点,黎萧手心直冒冷汗。 也许从头到尾,她和黎小姐都身处漩涡之中;而黎小姐更惨,到死,连被人卖了都还不自知。 “阿泱,你知道‘殿下’让我入府所为何事吗?” 楼泱摇了摇头。 “姊姊的任务一向是楼中绝密。弟不知。” “既然如此,我只好,自己,问问他了。” 瞧这对面紧闭的门扉,黎萧眼中点燃了战意。 正在这时,门外那人收到感应似的,扣了扣门。 咚——咚——咚——,咚咚。 楼泱起身开门,一个桃杏眼、水蛇腰的美人儿挤了进来。 “婢子漱月,见过主子。” 黎萧愣了许久,忽而眼前发黑,顿时昏了过去。 第59章 看今生(1) 三年前,突厥扣关,粮草告急。 骠骑大将军安朔率领代县军民与外寇殊死搏斗,最后身被十八创,力竭而亡。 弥留之际,将军躺在代县城门前,眸中唯余哀戚。 北风卷地,荒野飞雪,往事一一浮现眼前。 他这一生,当过纨绔子弟,也经历过家破人亡;曾跪在流氓脚下,也曾立足万人头上;谋过权,也帮别人窜过位;曾享食千万,到老也被贬边关。 为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哪怕热血与头颅一齐捐赴国难亦死而无憾,但还有件事令他令他悔不当初,死不瞑目。 那就是:不该帮十八皇子李承玺篡了他兄长的皇位。 要不,他也不会到临死才知,户部拨给代县修缮城防的军费,全被李十八挪去修了江南行宫。 边关年久失修,兵甲也都旧了。贼人杀来之时,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御敌厮杀。若非代县军民齐心,镇国军根本撑不过这个秋天。而今城破人亡,百姓枉死,兵士无归。 这一切,与其说是李承玺的错,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的罪过。 若是十年前,他没有帮他的好兄弟篡夺王位,由是让小太子践祚,晋唐江山虽不至于河清海晏,也不会这么快病入膏肓。 太子虽然年幼,可太后还算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太子若由她抚养长大,将来未必不能有所作为。只可惜,太后母家的势力太弱。 “圣人”逼宫那天,她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 雪花落下,掩埋了他最后一点视线…… …… 熹和十九年,某个宁静的午后,少将军安朔在镇国军大营下大梦睡醒。 醒来后,他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亲率两队快骑出城,八百里奔袭范阳近郊,偷偷劫下了十五车披着“柴草”的玉器珍玩。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也没人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约摸半个多月之后,先帝驾崩,本来要支持十八皇子继位的范阳卢氏突然倒戈。 八月,三皇子李承瑾继位,万象更新。 由于继位的不是李十八,原本站在他那边的朝臣――“王妃母家”博陵崔氏、“豫王封地”关中六郡的属臣、西南十五万定林军将士、以及雁门关安氏,全都陷入被动之中。 身为豫王手上最大的助力,安朔劫取那批豫王笼络范阳卢氏的礼物,无异于自伐根基。何况,新帝还未必领他这份情。 没过多久,朝廷派遣的巡案大臣便莅临雁门关大营,安家在镇国军中的权柄险些被那些人夺了去。 老将军安闵日急夜叹,终于病倒。他爹安怀能耐,虽然守住了兵权,可还是被迫卸下了并州节度使的权责。此后军中的军粮饷人马征调全被他人掣肘,日子十分不好过。 即便如此,安朔也却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局面了。 至少这时候,突厥尚未南侵;沟通边关与长安的军机密处南阁子也还没被烧毁;父母亲族也都还健在;妖姬辛追还在江南沽酒卖唱;朝堂尚有贤臣与奸相卢经分庭抗礼;而那李十八只能暂时缩回他那潜邸,继续小心地发展实力……天下还是一片祥和安定。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局面了! 打马回京的路上,少将军喝完了足足一马车的贡酒。 从晋唐四十九年流血漂橹的边城到晋唐三年的长安少将军府,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回首望去,什么‘家恨国仇’,什么‘君王天下’,终不及春日河边修禊时,城中老少们踏青出游,欢歌笑语的祥和景象。 第60章 看今生(2) “咚、咚、咚。” 书房门前传来三声扣响。 徐山槐抱着一摞竹简立在点提斋门前,端庄持重地像为夫子。 此景、此人,倒叫安朔眼眶生热。 徐山槐是他沙场上结交的生死弟兄。 十六岁那年,他一人一骑,深入草原,擒拿狼族三皇子,回来的路上误入牧人捕狼的陷阱。若非徐山槐接应及时,他早死在了荒郊野外。 因为徐山槐比安朔大几岁,平素安朔将他当成兄长一般看待。在雁门关时,徐山槐也是他的左膀右臂。前世新帝登基清算旧臣,徐山槐被牵连其中,后流放儋州,客死他乡…… 这辈子他倒是安然无恙。 “属下徐山槐,奉大将军之名返回长安……” 没等他说完,安朔边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 徐山槐反应过来时,只当是别后重逢,难免激动,一时也有些感触。 三年前,新帝登基,独召少将军回长安祭拜天子。安家上下都以为新帝别有用心,故而雁门关下一别,势成永诀。而今故友相会于长安,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徐山槐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都多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他话音才落,只见安朔突然两臂一紧,直接将他抱起,下一步便要给他个抱摔。 好在徐山槐机敏,落地之前,攀住安朔肩膀,顶膝抽身,后翻落地。这时候安朔又是一个扫堂腿只抄徐山槐下三路,徐山槐避让几下,索性丢开卷册,认真对付。 军中生活清苦,从前闲来无事之时,几个伙伴开开玩笑,过过招,实属平常。 三年未见,安朔的招式比从前老辣许多。起初徐山槐还能预料一二,到后来,竟有些吃力。 “看来郎君在长安这些年依旧勤勉,大将军和夫人可以放心了。” 安朔轻笑两声,忽然说:“兄长藏得真好,我从前竟不知你有如此本事。” 说完,他一招“兔起鹘落”直击徐山槐天灵盖! 这一招实在有些过头。安朔本意是想试出徐山槐的深浅。毕竟自己出手的风格变化有些历史原因,但徐山槐就不同了――无论他怎么出招,那人总能从容接下,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安朔这才知道徐山槐其实一直在他面前隐藏着实力。 他携风一脚劈落,徐山槐游鱼似地侧身避开。身后被击中的黄梨木案牍应声中断。 果然!有意思。 棋逢对手,实在是人生快意事。 安朔于是出手越发凌厉。徐山槐接招也越发认真起来。 直到楼下戍卫什队长听见动静,急忙赶来问询,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停手。 “从代县到长安不过七八日的路程,偏你走了半个多月,被哪家小娘子绊住了脚?还不从实招来。”安朔打趣道。 徐山槐摆摆手。 “莫须有的事儿,将军休要胡说。”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喝茶,仿佛刚才那场搏命似的对打从没发生过。 从下早朝回来到现在,安朔还穿着那身绯色官服。 弱冠儿郎生得额宽脸窄,相貌英气,只因在长安府邸养了一年多,肤色日渐白皙,如今看着粉头白脸,十足是个长安纨绔的模样。 好在无论坐卧站立,那蜂腰阔背数十年如一日地端正挺直,足令边关故人欣慰。 “郎君?” 听见徐山槐唤他。 安朔便抬眼看来。 一双黑亮的桃花眼眸目光冷冽,宛若利刃出鞘锋芒不可逼视,可下一秒他又将眉头一挑,露出几分油滑之态,那眼中的锐利锋芒便隐淡许多。 天子脚下,再锐利的兵器也要收敛锋芒。 第61章 看今生(3) 当年雁门关外“铁甲银枪任来去,万马千军只横行”的壮志男儿,如今心思都掩在温和平静的外表之下,不知是该说他成熟了,还是该说他学坏了。 “怎的欲言又止?” 安朔问。 徐山槐浅笑着摇摇头。 “事关君家内宅,属下本不该多问,可郎君大婚竟连杯喜酒也不请兄弟,不知是何道理?” 本来,徐山槐奉他老爹之命回长安,名义上是襄助他,实际上还是他老爹的手眼。 他骤然在长安完了婚,雁门关家里恐怕早就炸了锅。毕竟自己儿子突然就在外边成了家,搁谁家爹妈知道,都不会不多想。 若非碍于眼下时局,爹妈站到面前来,安朔都丝毫不会意外。 他想着,假如徐山槐一本正经地问话,自己到可以搪塞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徐却不。老哥如此和风细雨地论起兄弟交情,反倒让自己不好应对。 “哈哈,哈哈,兄长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去休息,我命人……” “不必了。” 徐山槐不接受搪塞。 “君渺,你给大将军的书信中说‘路远不宜细说’。如今我已坐在你面前。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吗?” 安朔犹豫片刻,终于不再回避话题,反问道:“阿爹骤然听闻我娶妻之事,不知是何反应?” “大将军让属下当面问问,这桩婚事究竟是圣人胁迫,还是郎君自己的主意?若是圣人胁迫,倒也无可奈何。若是郎君自己一手谋划,别的先不论,三十军棍自然是免不了的。” 徐山槐一边说,一边观察安朔的脸色,只见那人脸不改色心不跳。 “婚姻大事,朔岂敢自专,都是圣人胁迫。” “当真?” “当真。” “哼,听你说得如此恳切,我都快相信了。” “兄长为何不信?” “属下还记得,郎君十五岁那年,大夫人欲为郎君求娶太原王氏二房大小姐,郎君绝食三日相抗;过了一年,大夫人欲为郎君求娶荥阳郑氏长房三小姐,郎君连夜出逃,七天之后,被庞副将从燕山土匪窝里请回来;还有一回……” “陈年往事,何必再提。” “我记得你还有个诨号叫‘白虎大王’。” 提到那个名头,两人都崩不住嗤笑出生,然而笑着笑着,安朔的神情越来越苦涩,眼角似乎还浮现出了些许无奈。 徐山槐也知他心里难受,于是又问:“既然当初至死不渝,为何如今另娶他人?” “你觉得我娶她,是负了她?” 徐山槐没听出这句话的深义,忙辩解道:“那倒没有,愚兄只是觉得,你同那位青梅竹马,到头来被一道圣旨拆散,实在是命运无常。” “不必拐着弯儿骂我‘懦弱’,新帝初登大宝,帝位尚未稳固,此时最不宜与旧臣权臣交恶。若我实在不愿,他也奈何不得我。” “如此,你便是承认了?”承认他是自愿娶了黎萧。 安朔默了默。 假如向徐山槐解释了他娶黎萧的真相,就不得不解释那十五车聘礼的由来,解释了那十五车聘礼的由来,就得解释他从哪儿知道豫王与范阳卢氏往来的事情。 前世,安朔也是直到卢相一手遮天后,才知他是豫王安插在新帝身边的心腹。那十五车“礼物”的事,亦是徐山槐以半生放逐为代价换回的真相。 既然如此,他瞒着谁也没道理瞒着徐山槐。 “我与萧儿成婚,正好也借个幌子掩护一批赃物返回长安,交给圣上。” “赃物?什么赃物?” “豫王收买范阳卢氏的罪证。” 徐山槐闻言惊得说不出话。 并不是这件事情有多大,而是这句话竟出自安朔之口。 朝野皆知,豫王手上握着南、北两大军营,其中最重要的一支北方军营,便是雁门关的镇国军。 安朔这么做,不啻于自伐根基。 “你投靠了新帝!大将军知道吗?” “君君臣臣,何为投靠?我自幼受父亲教诲要‘忠君爱国’,可是何为‘君’?何为‘国’?他自己又清楚多少?” “少将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就是因为知道,你今日才能站在我面前质问我。” 安朔神情依旧淡定。 第62章 看今生(4)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少将军偏过头看向窗外。 那窗外是一汪碧波清幽的荷塘,此时日光正好,照得后院林园屋舍越发清雅深秀。粉墙黛瓦间绿树如阴,时时有些鸟雀上下腾跃。而东南角上独有一片繁花如雪,黯然寂静。 “这些年,你、我、父亲、阿爷……我们都看错了他。” 他慢慢又说:“总之,事已至此,要么你现在回雁门关,向父亲告状。要么真留在长安助我,假以时日,你们就会知道,我今日的选择,没错!” 徐山槐闻言,不由两眼通红,瞳子里仿佛跳跃着火星。他那种愤愤然的目光,全然是在为安朔不值。 “你回长安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家破人亡,沦落奴籍;投靠豫王,谋反篡位;权臣排挤,淡出朝野;戍守边关,粮草绝尽、城破…… “没什么,都挺好。” 安朔淡淡地说。 “呵呵,都挺好”,徐山槐冷笑两声,一拳狠狠打在安朔肩上。 谁料那混账小子毫无防备受了一拳,竟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就完了。 这通身的硬骨头,实在欠揍。 “你什么都不说,叫我如何助你!” 徐山槐一向是个谦谦君子,见他这会儿气得动粗,安朔慢慢扬起了嘴角。 正当这时候,楼下忽然传来通禀。 “郎君,豫王府送来帖子,王爷这会儿快到门口了。” 安朔眸子一暗,转头便问徐山槐。 “兄长见过我家内子不曾?” “我才进府门,尚未来得及拜见少夫人。” “内子柔弱多病,却又是个嗜书如命的呆货。劳兄长替我照看一二,愚弟去去就回。” 他这话似乎有些言外之意,仿佛豫王突然造访,会给黎萧带来什么危险似的。 目送安朔离去,徐山槐静静思忖了一阵后,才抬脚步到后院去见黎萧。 少将军府的后院有两处主院。 安朔住的临渊斋是一座,靠近观星台的回雪斋又是另一座。 当得知黎萧所住的院落既不是临渊斋,也不是回雪斋,而是东南角上小小的凉风院时,徐山槐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那位少夫人同安朔之间并非儿女私情,而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得安朔不得不放弃同那位的婚约。 他于是想亲自问问黎萧,但谁知,那日黎萧一见了他便神智失常,险些跳下观星台,而当他将黎萧从观星台救下之时,恍惚瞥见豫王眼中有些怒意。 真是奇怪。 从来没听说那位洁身自好的十八王爷同哪位小姐有过瓜葛,何况还是朋友之妻。 临窗。 紫袍金冠的男人吐掉口中鸡腿,追上安朔。 “谁能想到当日小王一时戏言,竟将尊夫人害成这样。君渺,实在是我对不住你。” “福祸无常,生死有命,赖不着殿下。朔还未曾谢过殿下的媒。” 安朔避开他一礼,言辞十分客气,神色却冷冷淡淡。 说来,这时候的豫王,还是年轻时候那个洒脱不羁的长安十八郎,与前世那位昏庸无道的“圣人”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本来安朔出门迎接时还带着满腹的怨气,可一见到那两手插袖、抬头望天的李十八,许多怨怼便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谈及长安趣事,两人还是那般志趣相投。 安朔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忽又遇见黎萧跑来观星台跳楼,将他好不容易生起的一丝愧疚感抹了去,于是对李承玺再没好脸色。 第63章 看今生(5) 豫王李承玺天生机敏,与安朔又是自幼相识,哪会看不出安朔的情绪变化。 从入座之后,他便一个劲儿地装乖示好,生怕安朔为当日的事儿心里留疙瘩。 “你别说这话呛我。我知道你心中想的原本不是那么个人。可愚兄不明白,那黎世忠庸庸碌碌,全凭族中出过一位宠妃才勉强留在长安度日。你若是心中不忍,将那女子娶进家门为妾也就是了,何必卖给她这么大的脸面。” 谈到这场婚事,安朔顿时眉头一沉。 “殿下又怎么安朔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不是她?” “哦?如此说来,我这阴差阳错地竟然成全了你们?” 男人闻得八卦,忽然将脑海凑近前来,一双奸猾三角眼不知在想什么,看是精明,实则氤氲着些许冷意。 “萧儿活泼单纯,有她在家吵吵闹闹,我也少些寂寞。” “哈哈哈,好好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豫王殿下终是留在少将军过夜。 徐山槐奉命一直守在凉风院外,不敢有丝毫怠慢。 傍晚,他带着黎萧从观星台回来,观星台楼台四周杀气诡异。 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手若不是跟着豫王进的门,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时候,他更加确定,黎萧的存在恐怕并不简单。 夜半,风起,廊下烛火熹微。 月色被乌云遮去光华,雪白的花瓣在暗夜里格外醒目。 聚集在凉风院四周的那股杀气越来越浓。暗夜里,院落各处想起怪异的声响,像是刀剑交锋的脆响,又像是敲打铁钉的动静,是不是还有些布帛撕裂的声音。 “刺啦——”“钉、钉、钉——”“夸嚓——” 一墙之隔,五步之外,刀剑撞击,血肉相博,而不论周围发出何种动静,徐山槐始终抱剑跨立在黎萧门前,直到东方渐渐生起鱼肚白,院外传出一阵急促又密集的洒扫声。 应该已经结束了。 第一个打开凉风院院门的人却是安朔。年轻将军披着一身软甲,浑身是血――别人的血。 可以想见,昨日潜入府中那伙刺客多么穷凶极恶。 他走到跟前,将一只墨玉笛子交到徐山槐手里。 那笛子看着不似俗物。 “这是?” “刺客留下之物,可惜他没来得及吹响,就被近卫军的人杀了。这件东西你留着细细追查。若有不妥,可以随时毁掉。” “属下领命。” 谈正事儿的时候,两人从不打哈哈。 安朔点了点头,问道:“她如何了?” “府中医女已喂了药,此时还睡着。” 瞧着安朔脸色并不轻松,徐山槐于是试探着问:“将军知道何为‘刷题’吗?” 安朔想了想,“约莫是做学问一类的事情。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徐山槐于是将昨日黎萧在观星台上说得那些一一道来。 “属下知道郎君同少夫人之间有些误会,但当时少夫人神态平和,看着不像是万念俱灰的样子。” “医女怎么说?” “说是五内郁结,精神不济,须得仔细调养。” “遵医嘱。” “……” 徐山槐有些无语。 若说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无情,昨晚安朔却亲自带人护在黎萧院外。可若说他二人有情,那一句冷冷淡淡的“遵医嘱”又太不能使人信服。 也许少将军对夫人的情谊,只是出于愧疚。毕竟,要没他那一箭,黎萧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神志不清。 想着想着,徐山便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郎君,去年花朝那一箭,是否有什么隐情?” 安朔愣了一愣,良久,木木地点了点头。 这片刻的迟疑,并非是他在权衡什么利弊,而是他想起了前世一桩往事。 第64章 患得失 前世新帝继位,下令诛杀安氏合族。曾有人劝他爹举兵自立,但他爹拒绝了。 诏书传到雁门关时,原本“诛杀合族”的诏书,不知怎么变成了“诛杀逆贼安怀,其子安朔剥夺一切荫蔽官身,押解回京”。 从那之后,他家破人亡,被关在天牢关三年,后来出狱,从军,投靠豫王,一步一步重回朝野,直到权倾天下……晋唐三十年,豫王篡位谋反。三千镇国军首当其冲杀入皇城。 太后被叛军绞杀于殿前。 ——也就是她死的那天,已经坐上骠骑大将军位子的安朔才知,当年新帝下令诛灭安氏合族,是她跪在甘露殿外苦苦哀求,才说动新帝“不要对旧功臣赶尽杀绝”…… 凉风院前的安朔目光低垂,终于吐出几个字。 “歉疚罢了。” “怎的?” 安朔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徐山槐听得不明就里,再问之时,他却把话题褶了过去。 “昨晚有人趁着凉风院这边热闹混进了西阁子。待我先将那便事情查出眉目,再同兄长解释这三年来的变故。” 那西阁子是长安城联络边关的一出军机密楼。先帝在时便借“修建少将军府”的幌子将它设在府中。原本由先帝身边的掌事公公一手打理,可自那位公公前年告老还乡之后,便一直没人接手,一应事都是安朔在打点。假使在他打点这段时间走失了什么机密消息,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安朔说,目光在黎萧房门上了好一阵逡巡。 人走后,庭前海棠一时寂静。 待到黎萧醒来已是日晚黄昏的时辰。 那日,西阁子中所有椽曹侍者将楼上楼下的东西细细清点了个遍,发现昨晚趁乱溜进阁中的贼人竟什么也没有拿走。所谓“西阁子失窃”,看来只是虚惊一场。 “如此,再好不过。” 屏退所有属下,安朔看着书架上被人动乱的暗格,眸色又深沉了许多。 那层暗格机关出自漠北机关大师“玄易子”之手,除了他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可他回来查看时,不仅暗格被人动乱,暗格后藏匿的东西也都不见了。 窗台门扉到处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被人闯入的痕迹。 一个人藏起来的东西,一百个人也难找。 如果有人能在毫不知情的条件下,一击中的,偷走他暗格里那些东西,便只有一种解释。 西阁子里有内奸! 可当他注意到,书架上忽然多出一只小瓷瓶时,便彻底打消了这个猜想。 那是一只白瓷细颈瓶,瓶中插着两支鲜嫩葱绿的柳条。 不得不承认,自回来以后,有许多事情倒是他疏忽了。 从前新帝身边那位贤后,本就是豫王送到他身边的眼线。 那时候,新帝宫中也曾发生过不少泄密失窃的事儿。后来天长日久,伉俪情深,那样的事情才渐渐少了。新帝去后,她抱着不满三岁的太子,一个人苦苦支撑,直到叛军入城时还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到少将军府来劝说他…… …… 想得太多,安朔有些头疼。 推开向东的窗户,夕阳下,几支早开的芙蕖静静立在水中。 东南角满庭梨花昨夜被风吹落不少,光秃秃的枝丫如枪似戟,直指苍穹。 他想,也许去年花朝节上,他的确不该射那一箭救下黎萧。 他该再多补一箭,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恩怨纠葛直接了账…… …… 第65章 妾即雪 还是晋唐三年,五月末,黎萧出走那天的中午。 凉风院树下,庭院幽静。 伶人婢子跪成在树下两排,人人耷拉着脑袋,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全不似之前争夺财宝时那般凶残豪横。 院门外,七八个糙汉背负绳索立在边上,虽然面上不发一言,心里已经哗哗打起了算盘。于是七八双豺狼似的目光在树下两排婢子中间游走,只等院中间那个男人一发话,他们便会蜂拥上,将那些葱嫩蒜白美人瓜分了去。 安朔才下朝回来,一身绯色官服还穿在身上。他不说话,院中的气氛便紧张到极点。 一旁的小厮凌歌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其实他也不想当这个恶人,关键徐先生还在公田收账,尚未回来,而事发之时他也在场。 “再问最后一遍,你们有没有谁知道少夫人的行踪?” 凌歌厉声问道。 一干伶人都耷拉着脑袋不敢言语。丫鬟青箬更是脸色如土,好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 “郎君明鉴,婢子们确实没注意……” “那就都卖了。” 没等那伶人说完,安朔冷冷打断。 语罢,他便慢慢步出了凉风院。 不论身后哭声,求告声多么惊恐哀戚,亦不管那些打骂声、呵斥声多么暴戾无情,都不足以平息他此时的怒火。 他本性不是个易燃易爆品,近来却不知为何,十分爱生气。 约莫五六天之前,他也曾气得想要杀人,但现在他不想杀了那个女人,他只想把那些放她出府的人、背后操纵她的人以及暗地里等着害她的人,统、统、杀、掉! 转出坊门,长安街上人来人往,如往常般热闹祥和。 胜业坊正南边即是东市,西南角便是平康坊,两处都是长安城中鱼龙混杂的地方。 若是一个人要在市井中藏身,最好的地方便是闹市。 此时离正午开始约莫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安朔命几个门子拿着黎萧的画像向东市寻去,自己则换了便服,打马去平康坊寻人。 白日里的平康坊不比晚上热闹。 红墙黛瓦之间悠悠地飘着几支琵琶曲儿,墙头几枝琼花垂柳静静伫听。 从那些闲池院落门前慢慢走过,楼上檐下,时不时不少活泼的女子嬉戏而过。 一些沉稳的伶女,自在院中低头抱琴练习,全不理会身边小姐妹的嬉闹;一些女子干脆依在栏杆上望景,偶尔云动日出,玉容不胜日照,便抬起手中画扇遮阳,丝袖滑落,反露出半截莲藕似的小臂;还有些女儿呆呆地趴在窗棂上,栏杆上,眼望着楼山之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都是很好很好的。 安朔的目光浏览过那些形形色色的女郎,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枕臂看书的女子侧影。 这已经是黎萧第二次失踪了。 上回阖府找不到她,还是他们大婚后不久。 那时候黎萧日日窝在房里看书,既不同人说话,亦不理睬旁人。安朔纵着她,偶尔带些新书给她看。那女子拿着书时就像小孩子拿到心爱的玩具,整日整日地丢不开手,偶尔提笔批注,弄得满身墨水。安朔也由着她去。 如是哪天高兴了,她便会良心未泯地斟上一杯茶,推到安朔面前。 有一回他脾气上来,抢过那女子的书便出了门,想看看她的反应。 第66章 美人蛇 谁料那女子眼巴巴地盯着他,跟着也迈出了房门。 那天午后,他们信步闲庭,从临渊斋逛到观星台,又从观星台逛到凉风院,逛了大半个少将军府。 安朔头一回觉得自家宅院太小。临到要入阁理事的时辰,他才依依不舍地把书还给她。 此后每到中午饭罢,他都会如此带黎萧出门走一走,走到南阁子下便叫人送她回临渊斋,自己入阁理事,晚饭时再回去陪她。 黎萧被抢得习惯了,后来一到正午就会放下书卷,乖乖坐等安朔来带她出门散步。 后来有天,安朔与同袍应酬,直到日暮才回府,回来却听说婢子说,黎萧从午后放了书便一直呆坐到傍晚。临到喝药的时候,婢子们寻遍府中各处也没找到她的影子。 安朔寻到她时,是在府里最偏僻的凉风院内。 当时暮色残照,满院繁花如雪。她倚在树根下补眠,书卷随花瓣散落在手边。安朔原本满腹急火,可一看见她那样子,顿时呆住了。 天地俱静,四下只剩下一树梨花和一个她。 有只蚂蚁顺着她的脸颊爬上琼鼻,女子觉痒,打了个喷嚏,猛然惊醒,猫儿似地摇摇脑袋,晃落满头花瓣。 见安朔站在不远处,她便警惕地看着那人。 一双琉璃黑眸子中也只装着他。 人说男女对视不可超过三十秒,否则会撞出火花,但他们恐怕对视了一个纪元(六十甲子为一纪),直到安朔终于醒过神来。 “你衣裙上沾了雪。” 黎萧反应了好一会儿。 曾有人将白雪比作梨花,而他不过是一时口快,夸她好看而已。 女子听了好话,笑盈盈地回他。 “哪里?妾身本就是雪做的。” 人生苦短,譬如雪花降世,纷纷扬扬洒下一场,还没来及与温暖相拥,忽然之间便消融不见。有心人或许藏上一捧,但终究无用。 谁都能锁住一片雪花,可谁能锁得住冬天? 那话大概是一句偈语。 他那时便隐隐觉得,那女子便是他命中的一片雪花。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即便捧在手心里疼,也不知道她哪天就消失不见了。 墙内欢声笑语未歇,安朔却不忍留恋,于是连催了几声坐骑。 胯下马儿也有些不悦似的,撂了几下蹄子,才“伊伊央央”地带他哒往深巷。 深巷幽静。 临近另一边坊门出口,有间茶舍立在青竹丛边。 门前旗招上草书飞扬,画着“忘然”二字。因那竹丛环在茶舍四周,吹来的香风俗乐都被挡在林外。 清风过境,竹叶沙沙摇动,天地之间自成一派悠然。 安朔下马步入柴门,早有人立在茶舍门前等候。 “少将军今日好兴致,坊内许多酒家还没开门呢。” 说话人穿着一身霜色圆领袍,瘦脸尖腮却长了双圆眼,十足是个美人蛇托生的小子。 若论岁数,他其实是还要比安朔长上几岁,只是皮相身材还好,没显出油腻之姿,看着反不如安朔那糙汉成熟。 “无须多言。卢六,某只问你一句,前日傍晚,你在何处?” “……前日傍晚。”卢峤想了想,冷笑道:“你问,本公子就得回答你吗?” 蛇精男“咵嗒”一声甩开手中折扇轻摇两下。 竹林中原本清新悠然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第67章 养韬晦 “少将军莫要忘了,这里是什么地界儿!容不得你随便撒野。” “撒野的人是你!” 天子脚下,逞凶斗狠,若非背后有足够的势力支持,谁敢如此嚣张?仅凭区区一个范阳卢氏……恐怕还真做不到。 看来他先前的猜测没错。 豫王同卢氏,到底还是勾连上了。 “哈哈哈,好个倒打一耙。少将军既然不服,不妨下马切磋切磋?” 安朔丢下一个蔑视的眼神。 “小打小闹,某没兴趣。你回去告诉卢峤,像前日那样的入府偷袭,最好别再有第二次,否则,小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大白天的,少将军说什么醉话?什么入府偷袭?难道有人闯进您家去了?那夫人可受了惊吓?” 听见他提到黎萧,安朔不由得攥紧拳头。 “果然是你们。” “诶唷,误会误会。小弟不过听到风声,随口问候一句罢了。不过奉劝少将军一句,别随便对人太好,小心连帽子怎么绿的都不知……” 他“道”字还没说完,却见一个安府的小厮急忙赶来给安朔递了张纸笺,说是左金吾派人给他递来的消息。 安朔看后,浑身杀气顿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在下家事就不用阁下担心了,等何时贵府办起满月酒,阁下别忘了请客就行。”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气得卢家六郎一扇子飞来。 安朔这话正踩在他的痛楚上。 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他家子嗣艰难,人人都说是他经营勾栏的报应。 那折扇一出手,顿时散作五六只棱形飞镖,径直对准了安朔各处要害,而安朔今日着急出府寻人,竟也忘了穿上护体软甲。 只见褐衣男儿跃起,随手捞过几片竹叶,叮、叮、叮……那几只飞镖全被他打落。 飞镖落地之时,人也已经落回马背上。 “当日护城河畔,某一早有言在先。若尔等执意与某家小为难,就也别怪安朔不顾往日情分。” 卢家六郎眸子暗了暗,正欲抬手下令。这时,茶庄里慢慢走出的一位公子将他拦下。 “为这小贼,不值得大动肝火。” 卢家六郎闻声回头,只见来人眉目清明,笑容温润。 “二哥?您何时来的?” 被换作“二哥”的男人头戴乌沙软翅,白纱中单罩一身湛蓝圆领袍,浑身穿戴一丝不苟,端庄整肃的像是才从哪儿见了重要的人回来,又像是特地赶来见哪个重要的人。 “方才圣人召小可对弈,恰好段国手才走,给圣人留了一道题。小可记得,少将军亦是此道高手,便向圣人举荐了将军。” 翰林院棋待诏里,谁能与段复疑抗衡?范阳卢氏二公子勉强算一个。 那卢峤说完,便对安朔叉手一礼,又道:“此时棋盘已送到贵府上了,少将军还是早些回去。” 言下赶客之意,已经十分明白。 安朔想了想,终是不便在此多作逗留,旋即调转马头,从来时路回去。 望着他安稳离去的背影,卢家六郎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贼厮实在可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正当我这儿是……” “子峻。” “兄长!那小子劫我财货,杀我家仆,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难道你的财货不是卢家的财货,你的家仆就不是卢家的家仆了么?” 男人捻了捻唇上两撇八字胡,语气淡如清水,可落到卢家老六耳中,却不敢怠慢。 他也是气糊涂了,才敢在自己二哥面前提“我的”。 没有什么是他的。假如大哥还在人世,或许还能过过嘴瘾。可惜大哥殁了,范老家主膝下也只剩下二哥一条血脉而已。 将来范家的一切,都会是他的!不会有人能从二哥手上分到一杯羹!即便是有,也只能是他的仁慈施舍。 “弟绝没有觊觎家私之意。” 卢峤瞥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略过这句话。 “好啦,大丈夫不争一时之气。何况那安朔素来是个鲁莽短智的粗人,待父亲回京,只有他的好处去。” “嘿嘿嘿,说得也是。再过几日,伯父就该回京了,到时,便同他安氏算总账。” 卢子峻说着便目露凶光,却不知边上卢峤看得满心无奈。 这傻孩子…… 假如安朔真有那么容易对付,又岂用父亲千里迢迢赶回京师? 自从那小子娶妻之后,长安城中的局势慢慢变得诡谲起来。 父亲对安氏素来的态度是“亦敌亦友,掣肘制衡”,而今的信里却越来越多地提到“韬光养晦,一击致命”。 无奈,狼崽大了,再不收拾掉,草原上的兔子就也没有活路了。兔子若是死了,谁来控制野草肆虐,蚕食良田呢? 方才听你们提到黎家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兄长还不知吗?今早不知所为何事,那妮子从少将军府私逃了出来。现下小安府的家仆正满大街寻人呢!” “竟有这等事?”卢峤迷了眯眼,若有所思地说。 “哼。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不遵闺仪,行事狂妄。假若我家娘子如她那般德行,我必定……” 打不过安朔,卢家六郎便开始无情地戏谑起那位黎家娘子来。 这期间卢峤的深思却好像一直游离在天外。 过了好一会儿,等卢六终于过足了口瘾,闭上嘴巴卢峤才慢慢回过神来。 “你觉得那黎家娘子只是个粗浅无知的鲁莽妇人?” 卢六不置可否,貌似是在埋怨他二哥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劳烦找两个‘无尘司’好手,盯着黎家娘子。若有不妥,及时报我。” “区区一个深闺妇人,何至于动用‘无尘司’?兄长过虑了。” 卢峤闻言轻笑几声。 “过虑?你见过哪个深闺妇人能在一夕之间调动上百人杀手,只为了从豫王府里挖走几棵树?” 第68章 问你话(1) 门打开那一刻,黎萧正坐在窗边塌上研究那盘棋局。 淡淡阳光透过纱窗,将她身影投射在地,秀美的影子,像极了桌旁那一丛牡丹花。 她还穿着那身浅蓝的织锦合欢襦裙,峨眉纤纤,花钿艳艳,玉手捻着一颗墨玉棋子,另一只手撑着脑袋,通身气质秀雅端丽。 局,是段大国手留下的局。 棋,是圣人御用的羊脂墨玉棋。 人,仿佛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依旧无聊地往那棋盘上添子捻子。直到安朔走到对面坐下,黎萧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情绪。 从方才到现在,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出神,竟连安朔已经走到面前都没察觉。 窗外一阵温软和风过,带下了几片晚樱花瓣。盛夏将至,那花儿最近都掉得厉害。 “诶,你回来了。” 见安朔坐在面前,黎萧讶异道。 这话,原本该安朔问她才对,可看她的神情,仿佛不打招呼就偷跑出府的人是安朔一样。 私逃出府的人哪有自己往回走的?手下人回禀说少夫人已经回府时,安朔还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伤,或者受了委屈,急得从前院直接跑回了临渊斋。 这会儿,那人好端端地坐在窗边玩儿那盘圣人送来的棋局,他心上的担忧便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便是恼火。 一种,仿佛被人恶意戏耍的恼火。 “啪――” 棋子重重地落在棋盘上,吓得黎萧心间一凛。 倒不是因为她害怕安朔生气,而是害怕安朔一生气,把那枚棋子磕坏了。 毕竟是御用棋盘,又是羊脂玉做的,怎么也值些钱。 败家爷们儿! “站起来做甚?接着下。” 安朔语气不冷不淡。 才坐直身子的黎萧,从善如流地坐回去,偏生安朔绷着脸,一双又亮又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没的叫人浑身发毛。 想来他这反应也算正常。要是哪个男人在妻子私逃出府后还笑吟吟地同她说话,那就有必要怀疑他是不是外面藏了人,或者袖里藏了刀。 定了定心神之后,黎萧才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妾身上午出去了一趟,走得匆忙,没同郎君打招呼,郎君不会怪我?” 黎萧语气不咸不淡的,不像道歉,却像是有恃无恐。 安朔闻言抬起头来看她,而后眯了眯眼。 “我若生气,你待如何?” “不如何。左不过,郎君打我一顿板子,再送我一张和离书就是。” 安朔顿了顿,手里捻着的棋子扑簌簌掉粉。 他看来是气极了。 黎萧提心吊胆,一只手慢慢摸上了腰间一只锦囊。 那里面装着件防身的武器——自然是楼泱送给她的。 “我不会打你,也不会休你。” 安朔如是说。 “你去哪儿了?” 郁闷了半天,他最后竟不轻不重地问了这么一句。 黎萧大半日的心里防御顿时土崩瓦解。 若是当真疼爱一个人,对她最大的包容约莫就是如此了。 她看得出安朔那心平气和低下藏着多少惊涛骇浪,心里忽而生出理亏的感觉来。 “府里太闷,出去溜达溜达,额,还去东市逛了逛,好像没什么可买的,况且我也没带钱。要不就能给郎君带点儿什么了。” “当真么?” “额,其实我……其实……” “其实也不需要夫人破费,腰上那个锦囊就不错,不如赠我?” 第69章 问你话(2) 黎萧:“……这个可不行,这是妾身从前一位姐妹所赠,不方便转送他人。” 安朔闻言却把棋子一磕,然后重重落到棋盘上。 “是不方便,还是不舍得?” “当然既不方便,又不舍得。” 黎萧说话直接,等话出口之后,才感到有些不对。 她好像从安朔身上中嗅到了几分醋味,抬头看时,果然看到一张臭豆腐脸。 难不成……他认出了这锦囊的原主? 照理来说,黎小姐创立“垂柳心”之时从未用真实身份在外游走过,安朔又从哪里得知她和楼泱的事情? “那从明日起,请夫人每日中午送饭菜到西阁子下。” “为何?少将军又不是没人伺候。” “府中规矩,少夫人未经允许私自出府,当罚庶务半年。” “府中何时有这条规矩?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本将军刚定的。”“西阁子有武夫三十二,仆役二十四,文书十六人,夫人第一个想起朔,朔实在受宠若惊。不过,夫人已是当家主母,心中除朔之外,也该多体恤手下辛苦。” “你若不去,从今往后,便再也别想迈出这府门半步。” 安朔脸色冷冷的,继而说。听这话的意思,今日若不给黎萧立个规矩困难,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呵。” 黎萧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 左右这少将军府的一切都是少将军说了算,他若是想耍无赖,少夫人哪有半分说不得权利?幸好,她不是那位所谓的“少夫人”。 她们,本就是两个人。 黎萧从来也没觉得她顶着某个人的皮,就得活成某个人的样子。人生在世,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独立的人生与选择,没有谁能真正活成他人的模样。 何况她从来不屑。 “怎的,夫人好像有些意见?” 少将军搓了搓手,将指上残留的玉粉拍去。 两指又捻起一颗白子,摁在棋盘上,方才被黎萧救活的黑棋又陷入被动之中。 一点白灰飞到黎萧面前。 堂堂少将军,难道只有这点儿本事吗?! 黎萧咽了口唾沫,软声说:“我一个人哪儿提得动那么多人的饭?” 该认怂的时候就得认怂,这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但面上认怂,不代表她真的怂。瞧着那飞灰散去的样子,她悄没声地解下了锦囊。 这点小动作自然被安朔看在眼里。 他又问:“那么,夫人早上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我……我就在东市随便逛了逛,东市人很多,见到的人都不认识。萧儿知错了,日后出门一定先同郎君打好招呼。” 她说这话时,神情泰然,眼神更是天然有机无公害。 安朔冷笑两声,没再深究。 “军令既出,不好朝令夕改。却可以将功折罪。既如此,若夫人解了这盘棋,本将军倒可以网开一面,令你日后只给朔一人送饭就是。” 这叫什么事儿? 黎萧眼睛盯着棋盘,心中愤愤不满。 其实认真算起来,她根本没必要这般忌惮安朔。 他有镇国军,我有“垂柳心”,真要较量起来,还不一定谁输谁赢。 她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也正打算这么做,却不想刚一抬手,就被安朔握住腕子。 “小心些,这是御用棋盘,若是弄坏了一点儿,可不是跪在御前求饶就能脱罪的。” “是吗?” 听到安朔这么说,黎萧嘴角牵起一抹了然的坏笑。 “嘣――” 右手果断一掀,棋盘翻倒落地。黑白玉子哗啦啦落得满地,残的残,碎的碎。 第70章 问你话(3) 摔完棋盘,黎萧心情大好,想着:反正败的也不是自己家,索性败就败了咯。 “少将军别想吓我。反正方才您也碾碎了不少,便是圣人怪罪下来,你也逃不了干系。” “哦?凭什么?棋盘是你摔的又不是我摔的。” “我为汝……” 话没说完黎萧便卡住了。 她本来想说“我为汝妻,夫妻同罪”,可那一个“妻”子愣是说不出口。 “哦?你为我的什么?” 安朔凑近身问。 ――得寸进尺。 黎萧剜他一眼,别过脸去,岂不了腕子还在他手里。 “出门瞎逛不带我,犯了错就立马想起我是谁来了。我家萧儿果然机智聪颖。” 黎萧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怼。 若是往日,她巴不得闹个一拍两散,各自过活,可今日却不行。 今日,她同楼泱还约了些事儿没安排清楚。 她稳了稳心神,看着安朔的眼睛似在嗔怪又似在质问。 “将军待我不坦诚。” 要怪也只能怪她面容生得太婉约,便是生气的时候把一张小脸都涨红了,看着也是百媚千娇,各外惹人心疼。 她的话一出口,安朔那张冰块脸便再也绷不住了,反将人一把拉入怀牢牢箍着。 “这话怎么说?” “从在西阁子,妾身同你初见的时候,你瞒我;后来,府中邻人们到凉风院前闹事儿时,你欺我;还有,还有……妾身都不知道,少将军为何要娶我?” 终于把这个问题问了出去。问过之后,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也许在外人听来,这就是个笑话。圣旨已下,娶都娶了,再来纠结这些前因后果,实在是无用功。 但,她,必须知道。 她需要得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明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眼前这人。 上午,漱玉姑娘奔到“垂柳心”门外见她之时,便将许多黎萧不知的事情抖了出来。比如,从黎萧嫁入安府不久,为她和“垂柳心”传消息的心腹绿蓑就被徐山槐悄悄看押了起来。 少将军府给众人的交代是那妮子意图勾引少将军,可实际,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发现身份的。 至于黎小姐,那时候她的躯壳还在,意识却是浑噩不定的状态。 “垂柳心”迟迟联络不上大当家,一切事务都只能由二当家楼泱接手。其间,“垂柳心”有好几次任务都被少将军府的人干涉,导致行动失败。搞得楼泱都以为黎萧真对安朔动心,拿“垂柳心”当了嫁妆。 可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安朔当真与黎小姐有些感情,为何他要出手对付黎小姐的人? 她看着安朔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难免泛起波澜。 “安君渺,这话我只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好好答。” 安朔闻言轻笑,脸上的浮冰终于尽数化去。 他忽然凑近前来。 黎萧下意识地闭了眼。 万马齐喑,恍惚之间,有个什么温热的软体覆在她唇上,只蜻蜓点水一下,天就亮了。 唇上还惨留着余温。 她瞪大了眼睛地看着安朔,满眼慌张错乱。 安朔眼里却流露着令人困惑的情愫――那是怜惜,是恼火,是嫉恨,还是别的什么。 她看不懂。 “萧儿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安朔直接避开了这个话题。 从他的神色里不难察觉,这个男人有事儿瞒在心里。 当然,即便如此,黎萧也不会轻易接受如此耍流氓的回答。 第71章 问你话(4)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儿!” 黎萧不高兴道。 “方才还说为夫对你不坦诚,萧儿对我又坦诚多少?” “我……” 这话说得她有些理亏。 的确。 从她决定回来时起,对安朔便不再只是单纯躲避的心思,她有太多攸关自身存亡的问题没搞清楚。对安朔的态度,自然也不再如先时那般若即若离,而是刻意防备起来。 右手――纤纤素指伸到一半,缓缓爬出锦囊。 左手――被安朔死死攥着,隐隐生出些痛觉来。 “郎君,你弄疼我了。” 黎萧故意嗔怪。 安朔却不以为意,继续追问。 “萧儿敢不敢告诉我,今天上午去了哪儿?只要你说出来,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少将军,你弄疼我了!” “还嘴硬?” 他眼里似乎跳跃着火星,仿佛稍不留神,便会升起燎原之势。 “我都说了只是出去随便逛逛!郎君既然不信,只管查去,何必一再追问!” “你以为我不知你去见了他?我偏要听你亲口说。若你心里没鬼,你怎的不敢据实相告?” 说着,安朔忽然一把抓过黎萧的锦囊袋,愤然往地上一倒。锦囊里的小纸包便“噗嗒”落地。另有一柄银晃晃的折叠柳叶刀“叮叮咚咚”跳到墙角。 黎萧愣了。 一柄不过指长的小刀,捅人肯定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不过刀口锋利,可谓吹毛断发。 楼泱给她那柄小刀,本意是让她防身。这会儿反倒二人会面的铁证。 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诶,那个……咱们先说好,敢勇们都是护国保民的功臣,我给他们送饭,没问题,应该的。但那些个仆役,可都是你安家的人,要我送饭的话,能不能加月钱?”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常回家过年。 安朔被她活活气笑,越看着黎萧,心底越是生出一股难以排遣的愤懑。 那愤懑之气,始于眼,发于心,团在胸口里,叫人不得活、不得活…… “什么叫,‘你安家的人’?” “不是你家的,难道是我家……唔……” 话还没说完,黎萧只觉唇上又被什么软物狠狠碾过。 一抬眼,只见安朔看向她的眼神,莫名地,危险。 “萧儿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事儿人似的,仿佛上一秒发生的事情,都是黎萧的错觉。 黎萧脑子发懵,傻愣愣地又重复道:“我说他们是你安……唔……” 这回可好。 话又没说完,她却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男人突然袭近,唇齿间陌生的热度烧掉了她张白面皮,一时间思维系统濒临瘫痪,反映神经纠结错乱……怎么办……太过分! 她想退,手腕上的禁锢立时转移到后脑,无路可退;她想挣脱,面前男人的身板就像岩石铁块――推他他不动,锤他他不痛。她想狠狠咬上去,那人灵活闪躲,进退有度,逗得黎萧越发恼火。 就在她快爆炸的时候,男人忽然闷笑一声,退开片刻,黑亮亮的桃花眼描摹着她的五官容颜,而后忽然凑近,越发得寸进尺。 那团闷在他胸口的火终于找到了些许出路,但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纠缠,慌乱、窒息、窘迫,视听触感交织成黎萧脸上绯红热闹的颜色,意识被他身上淡雅的樱花香气搅扰成满地狼藉。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安朔会疯的,而后她也会疯的…… 第72章 问你话(5) 残存的理智支使黎萧摸到安朔腰间。 她隔着轻薄的春衫捻起一指甲软肉,狠了狠心,直往地狱十八层里掐。 没有人能受住那种疼,天皇老子也不行。 那一指甲下去,安朔眼睛都瞪圆了,回手拔下螃蟹钳子,死死攥住。 “我真该剁了你的爪子。” 他轻骂。 “我才该拔了你的舌头!” 她恨道。 “有种试试。不是……你要干什么!” 说话之间,她两手都已被安朔擒住,反挽在后。 女子的手腕细巧,合并握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至少对少将军而言不是。而后,黎萧便亲眼目睹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那混蛋先摸了摸头顶,发现今日带得是冠簪之后,便把腰带解了。 他把腰带解了…… “你说的,可别后悔!” 安朔果然有种,玄色绢纱缠了三圈还有剩余,他索性将黎萧按在榻上,双手举过头顶,干脆利落地箍死了她的手,直接把人绑在榻边的书桌腿上。 “你你你……你冷静些!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会后悔的!你给我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妮子奋力挣扎,那桌子腿儿竟只是微微晃动,材质好生结实! “问你的话,总不肯好好回答,非逼我动真格的才能乖。” 安朔居高临下,仿佛一匹不太饿的狼将猎物按在爪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小东西惊慌挣扎,可其实,他已经饿了快三个多月。 素日些许零星碎肉,并不能使他真正满足。这会儿美餐就在爪下,只恨不能尽情享用一回。无奈,他现在的处境,就像一匹失势的头狼。 周围群狼环伺,盯着他的眼睛不少,盯着他爪下那小东西的眼睛也不少。 这会儿时机尚未成熟,若是贸然下爪,搞不好被群狼咬死于进食之际;即便没被咬死,那小东西也可能趁他同狼群厮杀之际逃之夭夭。 她有这本事。 安朔并不怀疑。 所以,他要么先把猎物驯服,收拾完危险再慢慢享用;要么先把危险收拾了,往后再慢慢驯服。 前世他选择了后者,结果猎物同别人跑了不说,临走前还挠了他一爪子。 这辈子,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结局了。 踏上的女子折腾不休,突然又往他小腹上踹了一脚。 他回过神来看着榻上人儿,嘴角勾起邪魅的笑意。很难想象,那种痞坏痞坏的笑意,会在一个自幼家教严格的人脸上看到。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然夫人喜欢君子,为夫便如你所愿。” “唔……滚可爱(开)……唔嗯粗了(我错了)……” 妮子终于肯认错,但是有些晚了。 安朔放开攻势侵占,只直吻得她音节破碎,字句不成。 ——这时候服软已是无用功。 黎萧“凄凉”地想着。 窗外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落入房内,刺得人眼热生泪。 堵在胸口的委屈都从眼角满溢出来。 泪水便顺着眼角滑到安朔手心里,那人心底才燃起的火苗就被这两行清泪浇灭了。胸中塞棉花似的,憋得难受。 两次年轻的人生经历教会他:这种情绪叫做“嫉妒”。 “说,上午见谁去了?” 男人俯在她耳边,用尽最后一点儿耐心,严肃问道。 意识到危险的黎萧,终于也不管再有隐瞒。 “楼……楼泱。” 她的声音细如蚊语,然而道出真相这件事,仿佛并没使眼前的困境缓解多少。 耳边,安朔的呼吸声有些紊乱,不难听出他在刻意地压制着什么。 第73章 聆风语 居下之人于是越发乖觉地躺在那儿不动,生怕再火上浇油。 “你们,做了什么?” “哪有‘我们’?‘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她侧过脸,水润彤红的眼睛瞪着安朔,眼中的情绪不知是埋怨多些,还是委屈多些,但这话却是让安朔十分受用。 “当真?” “爱信不信!” 丫头对着安朔的耳朵猛地一喊,差点儿炸聋他右边的耳朵。 他起身揉着耳朵,瞧着黎萧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知怎么,那团棉花忽然消散了,心底总算得到熨帖。 不管能信不能信,这妮子的嘴一贯是很会讨人喜欢的。假如她敢撒谎,或者再敢嘴硬,自己正好再多罚她一会。 “姑且信你一次。” 怀着这样的坏心思,安朔抬手解开了黎萧的束缚。 那丫头似乎也察觉了他的心思,一把狠狠将他推开,兀自擦了眼泪,愤然起身。 她要走。 安朔忙拉住她的手腕。 妮子回头恨恨地剜着他。 他心里莫名发虚,面上却还撑着威仪。 “我让你走了吗?” “哦,那不知少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黎萧恨得咬牙切齿。 “咳咳,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 安朔掂量着,犹豫着,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告诉她凉风院里的婢子已全被自己发卖了的事情。 这会儿黎萧正等他继续说下去,那冰冷的目光、幽怨的神情,仿佛随时都能扑上来跟自己玩儿命。 安朔到不是怕她跟自己玩儿命,只怕她到时候输了再伤着她自个儿。 “诶,罢了,你自己回院儿里看看。” 男人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开黎萧的手腕。 黎萧得以脱身,愣是头也不回地蹿出了临渊斋的院门。 瞧着她奔命般飞跑的背影,安朔眼睑暗垂,独自静坐了许久。 夕阳,渐渐西下。 傍晚时分的临渊斋格外安静。 窗外落英缤纷,粉白相间的樱花零落成泥,枝头的花儿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的领地都被青绿的叶芽霸占了。 初夏将至,花期殆尽。 可即便如此,安朔还是从那树梢上寻到了一朵正在发苞的余勇。 这时节开的樱花,才是名副其实的“晚樱”。 他盯着那朵花苞默默出神,直到夜幕悄然降临。 小厮捧着灯盏,轻轻推门点灯,瞧他又木头人似地坐在那儿,于是试探着问:“郎君,小厨房新到了一筐时令蔬菜,您不妨尝尝?” “庄子上的菜。兄长回来了?” “下午申时才回,本来是打算立即来面见郎君的,不过听说娘子在屋里,便说先回去收拾整顿,明日一早再过来。” 元信一边回话一边偷瞄安朔的反应,毕竟方才娘子走时,那脸色可不太好看。也许是郎君说了什么重话,也许是娘子闹了什么脾气。总之,最后肯定是不欢而散。 当然,不欢而散的结局,未必就不好,比如…… “既如此……我没胃口,你们吃。”男人大手一挥,自起身到书案边提笔写着什么。 元信口中称谢,待铺好了床,便识趣地退下。 临倒门前,小厮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劝安朔一句。 “近来白日天时渐渐长了,郎君晚上读书可别太晚,要不明早上朝可没精神。”说完,那小子便耗子似的退了出去。 那天晚上,窗外呼呼地刮风。 翌日,安朔便向王御史告病请假,没去上朝。 第74章 蝶梦重(1) 平白受了一通闲气,黎萧心里百味杂陈。 原本,她今日出门了就没打算回来。 巍巍长安,满眼繁华,若说心中没有丝毫留恋之意,那一定是假的,但这份留恋还不足以困住她向往江湖原野的心。 长安虽好,不及她信念所系的诗与田园。在这太平盛世里做个饱食良民,胜过在深宅大院勾心斗角强。何况,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与这世界的羁绊牵扯,自然是越少越好。 走到清圆池边,一汪清圆池碧绿幽静。池边静谧无人,开阔的水面被徐徐微风吹皱,偶然两三点大雁在水面上下颉颃,抓起池中游鱼,咕嘎咕嘎欢叫几声,便朝斜阳落下地方悠然飞去了。与斜阳并肩之地,蔚然矗立着一座八角玲珑的三层小阁楼。 望着那落日余晖下巍峨的楼阁,黎萧顿住了脚。 ——靖安郡主送她的地图上并没有西阁子这个存在。 那时,她以为是郡主姑姑在找人绘图的时候,西阁子尚未修建。直到见过楼泱才知,是画师没胆儿画。 按照楼泱的说法,安府的西阁子在外人眼里,就是件披在皇帝身上的新衣。明明大喇喇地立在少将军府中一隅,却被所有人选择性忽视。那其中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一个已被“垂柳心”探知的秘密就是:那件“新衣”的主人真的就是皇帝。 晋唐皇帝。 黎萧两手搭在栏杆上,将这四个字嚼了又嚼,仿佛多嚼几遍就能嚼出什么味儿来。 在她的时代,皇帝这种东西不是放在藏馆陵墓中供人瞻仰的图画,或是存在于文学作品与影视剧中供人消遣的虚拟人物。很难想象,一位真正手掌生杀大权,凌驾在民众与律法之上的君主的名义与事实俱存的情况。 那种感觉就像曾经远望的天边庞然巨蟒,突然飞起直逼身前,霎时间,连它鳞片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真切感受着连他的呼吸和心跳。 当然,心跳最快的还是黎萧自己。 下午她回来时,甘露殿的秉礼公公正好带着棋盘和圣谕到府、 鹤发同颜的老人站在前院外宣旨的时候,她的心跳得最快。 照理来说,圣人口谕,怎么也得安朔回来当面听宣,但那秉礼公公见安朔不在,竟然要求黎萧出来代为听宣。 若是少夫人身带诰命,出身尊贵,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偏偏她一介小门小户出生的女子,同安朔成婚也才不久,饶是晋唐王朝民风再开化,也轮不到她个内宅妇人代夫领旨的地步! 她自忖同那位圣人,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 也许那位黎小姐手眼通天,同那位皇帝也有几分交情…… 黎萧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十分庆幸自己悬崖勒马,及时回到了少将军府。 沿着清圆池转过大半个弯,路旁芭蕉竹叶几日没见,已越发葱茏。不知何时,水面上浮出几片圆圆的睡莲荷叶缩在池塘一角,偶然风过,便熙熙攘攘,似在准备恭候盛夏。 走到池子东边的尽头,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新的池水不断从城外龙首渠支流汇入胜业坊少将军府这小水池里,旧日的水边从流向西边榕溪草堂,裹着花肥菜粪出门去,日日夜夜不知停息。 已是五月出头,一种熟悉的紧张感又漫上心头。 黎萧尽力回想去年和前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然而脑海中关于她那个时代的记忆竟如墙头凋零的春花一般,渐渐失去颜色。 几片残破的梨花花瓣被晚风吹过院墙,顺着浅蓝色的裙摆零落余地。 她无可奈何地扶着墙,终于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随着日子不断推移,那些有关李晓的回忆就像清圆池中的旧水,被新涌入的记忆不断冲淡,以至于连某些美好的,不愿遗忘的东西都存不住。 第75章 蝶梦重(2) 从“垂柳心”回来之后,她已经有些恍惚了,完全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拜托!有没有考虑过人家蝴蝶的感受? ——本来人家青春年少,悠闲惬意地睡在花从中,结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个衣衫褴褛的糟老头子,搁谁能高兴地起来?子非蝶,焉知蝴蝶不想锤人! 黎萧现在就特别想锤人。 ——这世上有能耐有抱负的人多了去,黎小姐你好死不死,为何就选了我这个心淡人也懒的俗人?如今我想一走了之,怕也是不能了。 她满心郁愤化作凄然,慢慢地扶墙前行,越往青石夹道生出走,越觉得心累。 还有件要命的事儿没处理。 ——早知道就不骗青箬说会带她一起离开安府,不然一会儿再见也不会那么尴尬。 眼看着夹道将尽,左拐过去,几步便是凉风院的大门,她却还没有想好继续糊弄那丫头的点子。不管怎么找借口,背后捅人家一刀的行为已经不可辩驳。 料想那丫头对她也不可能再像事前那般毫无嫌隙了。那她又何必再费心周全,到时要走要留,随那丫头怎么选,她这当主子的都不强求。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情况没黎萧想得这么难堪。 夕阳中,凉风院的院门大大敞开,庭阶空寂,花瓣零落。 她迈步进门时,只见一个陌生的色目女子穿着二等丫鬟的衣衫正在洒扫前庭。其余众人却都不见踪影。 那丫头手上正一扫帚接一扫帚扫着院中落花,一点不落地,将那些惨败的花儿堆到院中最大的梨花树边烧埋。 点点花瓣在焰光中“轰”地化作焦土,可色目少女注视火苗的模样却分外虔诚。 以至于黎萧进门好半天了,她都没发现。 她看着也只比黎萧大两三岁的样子,眼壑鼻峰,发尾卷曲,五官带着些色目血统,在这万邦汇聚的长安城不算少见,但在黎萧却很新鲜。 “那个……我没走错院子?” 黎萧温柔笑问。 虽然凉风院不比得临渊斋气派,可从门口走到院里那颗大梨树好歹也有七八步的距离。墙边又种的多是些秋菊牡丹的矮花丛,有人的时候看着都显清净。更别说,这会儿而冷不丁冒出个人声儿来。 那色目女子起初被吓了一大跳,拍了拍胸口,缓了缓才问道:“娘子怎么回来了?” 这话说得,难道自己不该回来? 黎萧想,于是反问:“我原就住这儿,不回来我能回哪儿去?” “今儿午时院里闹得厉害,郎君一生气便将那些不知趣的小妮子全给发卖了,又特从榕溪草堂请了本……调了婢子过来打点善后。婢子原以为,少夫人今晚还会宿在临渊斋呢。” “临渊斋太空,我睡不惯。” “原来如此。” “你从前就认得我?” “今日头回见。” “头回见便知道我是谁?” “人人都说这府里除了少夫人便是婢子最好看,婢子瞧见比自己好看的人,自然就知道,是娘子了。” 黎萧轻笑一声,觉得这丫头有意思。 “倘若我是少将军今日才从平康坊买回来的美姬呢?” “郎君洁身自好,从来只有别人往他身边塞人的,没听说他还出去自寻烦恼的。不过今日之后,恐怕再也没人能往他身边塞人了。” “为何?” “因为少将军府的正头大娘子,喜静。” 喜静,所以不喜欢府里人。多余的人自然都要赶出去。 ——所以闹了半天,驱逐婢子这口黑锅还是落在了她身上。 黎萧无奈,又走近那色目女子几步,问:“为何本夫人听说,是那些伶人中出了个细作,将西阁子的宝贝盗了去。郎君才要处置她们?” 那色目女子古井无波,一双深褐色的瞳子直白地看着她。 第76章 蝶梦重(3) 寻常下人听到这话,恐怕早已得吓得跪地发抖,可这色目女子却没事儿人似的, 只听她口中淡淡道:“娘子今日是不是累着了,怎么竟说起胡话?这春末夏初,最是容易伤风着凉,您本来身子就弱,要不多注意休息,身子哪里受得住?” ——这话说得,威胁人也不带这么直白! 黎萧嗤笑一声,故作娇软道:“是啊,如今这府里,连同我这院里的,走了不少人。要是我再生了病,谁来照顾君渺呢?” 色目女子竟然也笑,还笑得格外灿烂,仿佛听了个十分逗乐的笑话。 她一边干打哈哈一边说:“娘子思虑也太多了,怪不得这般受累。您的卧房和外厅都收拾好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婢子烧了晚饭再唤您起来?” “怎么累得你又扫地又烧饭?其他人呢?” “禀娘子,郎君今早说您喜好清静,所以只留婢子一人在此照管。实不相瞒,您今晚若留宿凉风院,晚饭恐怕得同婢子一块儿委屈委屈了。或者,这会儿临渊斋才到饭点,您若是愿意……” “罢了,我不饿。辛苦你烧些热水送到我屋来。” “为夫人效力,不敢自言……” “辛苦”二字还没说完,黎萧便绕过那女子身旁。 身后的房门“嘭通”一声关死,随之而来的还有座椅板凳被人拖动,抵在门上的声响。 直到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屋里没有点灯,四处漆黑一片,偶然几声“叮咚”“哎呦”的声音乱响,隐约传出几句嘤咛幽咽。 色目女子立在门前,竟不知该不该敲门劝劝。 但人家小两口互相赌气,自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她个局外人在这儿瞎霍霍什么? 略作思量之后,她只把眉头一挑,双手一摊,转头便进了西厢房的居室。 无论如何,前半夜总算消消停停。 难过的是后半夜。 黎萧饿了。 奔波一日,除了早上那碗没喝完的了燕窝粥,她可算是滴水未进。 人这物种啊,就是这点儿麻烦。吃饱穿暖的时候,终日幻想着诗和远方;只有到了腹中空空的时候,才清醒过来,觉察出平淡如常的好来。 已经饿了整天的黎萧,这时灵台一片清明。 她睡不着,眼望着头顶四四方方、洒满星辰的天窗,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恐惧惶惑,或是令人惊叹的自然之美,而是忽然想起了白日“垂柳心”楼外那间茶铺之里卖的胡饼。 当时她与楼泱定好计划,从“垂柳心”折返之时,恰好瞧见老板往饼上撒芝麻的一幕,不知为何,只是无意中瞧见的一幕,竟被她牢牢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也许她那时候就饿了,只是满脑子都是“楼泱要杀安朔……”,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饿而已。 是了!方才就想到了这儿。 ——楼泱要杀安朔,为了……一批“贡品”。 ——黎小姐本是那位“殿下”的人,嫁给安朔是为了找那批“贡品” ——那位“殿下”同安朔是有恩怨的。他们之间的恩怨,无外乎就是“安朔突然反水,劫走了殿下的东西”。 ——殿下或许从别的地方听见安朔“背叛”的风声,却不敢肯定,于是去年花朝节,要安朔射杀黎小姐,以证忠心。 ——那么安朔知不知道小姐的身份呢? ——废话,他连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又怎么会不知道黎小姐的底细呢? 于是黎萧便默认那小子知道这一切。 所以,问题又来了。 黎小姐是为什么得罪了殿下,以至于,被他推到安朔的箭矢对面。 黎萧翻了个身,抱着饥饿的肚子缩在墙角。 这会儿已经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脑子里只剩下那胡饼的样子。 胡饼两边被烤得黄金酥脆,撕开之后肉香四溢…… 等等!她好像真闻到了一股胡饼的味道! 第77章 为你来 饥饿已经容不得黎萧多做迟疑,她摸索着起身走到门前。 门前的桌椅杂物堆得像座小山。本来是防备外面那妮子,现在却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幸好,她怕那妮子半夜放火,故而留了角落那扇小窗没封。 等一半身子才翻过窗户之时,廊下某个褐瞳卷发的色目女子正好回过头来。 此时,色目女子蹲坐在阶前,左手拿着块胡饼,右手端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一回头,昏黄的烛火正照在她脸上,将嘴唇那层“油光”照得晶莹水亮……没的叫人嫉恨! 两人相对半晌,谁也没说话。 直到黎萧的肚子发出几声动静,勉强缓和了一下场面。 “你怎么坐在这儿吃?” “蹲着吃,香。” “姑娘是壬戌年生人吗?” ——你属狗吗? “还剩半块,娘子尝尝?” 色目女子仿佛没听懂,将还没咬过的部分掰下来,伸向黎萧。 黎萧这时候也不矫情,翻过窗户,便同那女子一齐坐到阶下。 她先捧过地上那碗羊肉汤喝了一大口,等肠胃暖和过来,才接过色目女子手中的饼,一口一口地咬着吃。半个盘子大的饼,两三口便下了肚。 黎萧意犹未尽,瞧着边上还剩半碗羊肉汤,索性便端过来全喝了。 腹饱使人快乐。快乐的黎萧望着身边女子挑眉不屑的模样,也不同她多计较。 “坐在房门阶上进食,的确很得香。不过,请你以后坐自己房门阶前吃去,半夜放毒,居心叵测!” 色目女子没理解“半夜放毒”的意思,只当是黎萧诬赖在食物里下毒,一时有些气愤。 “是么?那婢子可把您毒死了么?” “没毒死,也被你馋掉了半条命。” “娘子似乎对婢子有些成见。” 色目女子不悦地看向黎萧。 这话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照理来说,新婢子初到门下,当主子的不说热烈欢迎,至少应该表示友好,以显示主人家的贵重与气度。尤其是黎萧这种“光杆司令”处境下的主人,就更应该好好拉拢这唯一的手下,以后才好相互扶持,共担风雨啊! 她都准备好狠狠敲黎萧一笔见面礼了呢! 谁料从进门到现在,黎萧对她三句一讽,五句一嘲,怎么都不像是要同自己互相扶持、好好培养主仆之谊的样子,反倒有种“你丫咋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咋还不滚”的意思。 丫头有些想不通,郁闷地连晚饭都吃不下。半夜忽然饿了,才出来给自己做了几张胡饼。 黎萧听着她的话,回过头来,依旧针锋相对。 “没有成见。只是你这婢子好生惫懒,我让你送的热水你都没送,却坐在这会儿吃东西,这难道是少将军府的规矩?” “娘子说烧热水,婢子哪敢不烧。只是您锁着门,婢子便是烧了水也送不进去,白放着也可惜,便索性就自己用了。您若是这会儿需要,婢子再去烧就是。” 丫头嘴上忍气吞声陪小心,眼底的怒火却是抑制不住。 黎萧也许是心生歉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冷着口气。 “你便是有功夫烧水,本夫人可没功夫等你。”起身回屋,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推开门,才想起那门被自己堵了,只得又从角落那扇小窗翻回屋去。 色目丫头看她手脚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仰天翻了个白眼,心底把某位派她到凉风院兼差的仁兄骂了个千千万万遍。 终于,解决了肚腹问题。 黎萧仍是睡不着。 心里高高悬起的一块大石头尚未落地,即使更漏已经滴到三更,她还是灵台清明,困意全无。 按照原定计划,今晚,“月咏”应该已经动手。 可是这个时辰的少将军府,实在太安静了。 她不由地担心,让“月咏”夜闯西阁子的决定有些欠妥当。 也许安朔不会被这招声东击西分散注意力,将榕溪草堂所有防备人手调到西阁子。 也许楼泱潜伏在胜业坊内的杀手露了马脚,没等入府劫货就被安朔一一拔除了。 也许那些货物已经被人转移了地方,二娘他们偷鸡不成反失把米…… 黎萧忍不住胡思乱想。可不管哪一种解释,这个时辰的少将军府,都不该安静德如此诡异,安静得听不到半点风声。 在屋里来回踱步了一阵之后,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等到西厢房那女子终于吹灯休息之后,便又轻手轻脚地翻出了卧室。 步入庭院,抬头繁星晓月,如冰珠垂露挂在天上,无风自寒。 黎萧快步穿过中庭,步到院门前,只觉得鼻子痒痒,想打喷嚏。万幸她眼疾手快,在喷嚏即将出口之前掐住了人中,当即截住惊雷。 抬手才摸到院门横木,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关切声。 “夜深露重,萧儿又要去哪儿?” 第78章 守株兔 黎萧心底咯噔一下,整个人仿佛坠入无尽冰窟。 猛然回头,那人慢慢走出大梨树的树荫。他应该才来不久,手里还提着一只灯笼。 好像明知道黎萧今晚要出门,故而灭了灯,在那树下守株待兔。 这会儿“兔子”已经撞傻了。他也无须再躲躲藏藏,又从腰间锦囊中摸出火石,擦亮了庭前一盏长明灯。 灯火映衬下,男人挺拔傲岸的身姿立在庭院中,宛若南天一柱般顶天立地。 黎萧呆呆地站在门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安朔以为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那丫头突然反诘道:“少将军这么晚了,专为了吓唬妾身来的吗?” 很好,恶人先告状。 安朔望着她。那眼神中复杂的情愫,叫旁人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黎萧感到脸上一阵火烧,幸好夜色深重看不清,不然一眼便知她的心虚。 “我没想吓唬你。” 安朔竟然服软。 黎萧觉得事情越发蹊跷。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已经慢慢步到她身前,捡起一只自己手握在掌心。 宽厚的手掌将她素手握住,指根处厚厚的茧子刮得她手背痒痒地。 “手怎么这样凉?出门也不带件衣裳。” 这般小情侣之间温存矫情的话语,如是换个时机,换一个人来说,黎萧都会觉得此间柔情,千金不换。但现在对她说这话的人——她刚刚伙同外人精心设计要坑害,而且还不知道被她发现没有的人——是安朔。 故而,现在安朔的关心有多真诚,她的预感就有多不好。 “少将军?” “如何?” “郎君这么晚过来,是有事与妾身商议。” “没什么事,左右今晚也睡不着,来看看你。” “嗯,看完了吗?我很好,你走。” 她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回身去搬那院门的门栓,本意是要撵安朔出门,可门栓才被她抬起几分,就被安朔一巴掌重重按下。 “小心我的手!” “现在外面乱得很,萧儿放心为夫独自回去?” 男人倾身俯在黎萧耳边问道,言语耐人寻味,偏那气息吹拂过耳,温柔似水。 黎萧的腿都被吹软了,脑海里一片混沌,整个人如坠云雾之中。 腿软是安朔被吓的。 ——他已经知道了! “萧儿要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我等什么人,将军在说什么?” “傍晚的时候,我已经修书殿下,打算将那十五车‘贡品’系数奉还。所以,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黎萧听着,一字一句都叫人心沉。 “萧儿今晚,还出去吗?” “不了。夜深露重,怕会着凉。少将军若是得空,不妨趁夜陪妾身手谈一局?” “进屋再说。” 安朔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便拽着黎萧往北厢主屋去。 “稍等,我进去开门。” 临到门前,黎萧想起什么,打算再度翻窗。但安朔却攥紧了她不放,单手将那门彻底推开。门内杂物散倒的声响惊得夜半寒鸦漫天乱飞。 西厢房的人也被惊醒。色目女子点了灯,推开半扇窗,伸头察看,唯恐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来送死,一见是安朔站在门口,便默默地关了窗,吹了灯,接着睡去。 黎萧愣愣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位妹妹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你。” “除了你,这府中没人怕我。” “郎君慈和宽厚,自然受人爱戴。” “你只要稍微学学治家处世之道,他们也一样会爱戴你的。” “……这话是在‘夸’我聪明灵秀吗?” “夫人已经胆色过人,巾帼不让须眉了。‘聪明灵秀’这事儿还是叫旁人代劳。” 安朔一边回答,一边清开堂下杂物,给黎萧开条进门的路,而后又熟门熟路地走到灯台边上,把灯点上。 “将军果然无微不至。” 黎萧眼剜着他,咬牙切齿道。 “不是要手谈几局吗?棋呢?” 屋里一片漆黑,说话时,男人沿着墙壁,一盏灯一盏地将屋里的灯台点亮,仿佛一位散播光明的使者,所到之处,阴霾尽扫。 将入卧房时,他回头问黎萧。 黎萧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迟钝地摸着墙,步到文房找棋盘去。 第79章 再不问 文房在房屋西侧,与客室仅一道珠帘之隔。 掀帘。满架书籍东倒西歪,一应用具也都杂乱地散在架子上、书桌上、地板上……比上午伶人过境后的惨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显然是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这块地儿。 她东翻翻西找找,寻了半天也没寻到棋盘的影子。 “中间书架第三排,《九章算术》底下。” 安朔隔着半个屋子提点她。 黎萧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棋盘;但有棋盘却不见棋盅,于是理所当然地回问安朔。 “棋子在哪儿?” “书架抽屉里。” 她又问,“吃茶吗?我记得先前这还有两封‘瓜片’,不知被我放到哪里去了。” “第二个书架左边抽屉里。不过今夜凉爽,吃酒痛快些。” “这时辰哪儿来的酒?” “院外大梨树下不是还埋了十五坛‘黄醅’吗?” “黄醅?” 听到这个名字,黎萧想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一句诗。 不知“黄醅”是个什么东西? 转头,却见安朔已经转进了小厨房,拎出柄小锄头,径直走到了大梨花树下。 “‘世有好物黄醅酒,天下闲人白侍郎。’这酒你吃不得……反倒应了景。” 他一边刨土,一边喃喃,分不清是在对黎萧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我这屋里的东西放在哪儿,你全知道?” 安朔取酒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故作轻松。 “你那屋子本就是我亲手布置的。同你说过不知多少回,总也记不住东西放在哪儿。凡事也都依赖那些个手下人。” 背后的人闻言,半晌无声。 “怎不说话了?” “既然我这么糊涂,你为何还要娶我?” “又是这个问题,不是说永不再问了么?” “我怕再不问,以后都没机会问了。” 安朔皱了皱眉头,随手填上酒坑,回头却见黎萧抱怀倚在门边,红着鼻头,泪眼汪汪的模样,手上斤重的酒坛,竟有些拿不稳。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少将军,我不好,我做了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情,而且我是故意的,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所以,你别对我这么好。” 安朔一言不发,只是缓缓走到她身前,把酒坛往她头上一放。 “拿好。” 黎萧不知所措,两手捧着头上酒罐,生怕给砸了。 他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土,才用稍微干净些的手掌替她擦了眼泪,然后弯腰看着黎萧的眼睛,轻声问:“明明都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害怕。” “怕什么?” “走出这个门我才知道,长安太大了。长安都这么大。从前我以为天下之大,去哪儿都可以,但是天下太大了,我反而不知道该去哪儿。” “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我知道。可其实我哪儿也不想去。一个人所处之地越大,身边就越空。我从不是个心怀宇宙的人,平生所愿,不过一间很小很小的安身之处,无争无抢,安稳长久。” “是吗?我正好知道这么一个地方。” “哪儿?” 安朔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左边胸膛,认真道:“此地不过方寸大小,今后百年,恰好只能住得下一人。因萧儿与朔结发在先。是以,住,或是不住,先让你说了算。” 听完他这话,黎萧又呆住了。 她那模样实在招人喜欢。 还没吃到黄醅佳酿,安朔心底已经泛起些许醉意。 第80章 黄醅酒 他想,即便再过一百年,她也是招人喜欢的。 怎么忍心告诉这丫头:你来到这世上,全是我害的。 ——“垂柳心”为黎娘子一手创立,最初的最初,同安朔一样,是豫王手中的刀。 前世的她,就如漱月一般,被豫王喜欢着,也利用推到三皇子面前。她对那个人动了心,那个人同样也怜惜她。她便舍弃了“垂柳心”,倒向了三皇子。 去岁花朝节,城郊野外,豫王殿下设下圈套,逼她饮下毒酒,之后又率一干徒众公然围猎黎萧,意在告诫手下党羽,不得再生出叛逆之心。后来,数十匹快马追着她的马车,人人意欲摘其头颅,向豫王殿下邀宠。 田猎野物的箭矢从她身旁嗖嗖飞过,随时都有可能射掉她一只耳朵,而她心心念念的援兵虽然快马加鞭地赶来。 按照前世的发展,她爱的人最终会来救她,但他来时,黎萧已经奄奄一息了。 “君渺,你怎么不去?莫不是对那‘吃里扒外’的丫头心生不忍?” 李承玺问他。 安朔说:“她纵然有错处,殿下痛快处置便是了。如此残忍戏耍,有失您的仁德风范。” “说得你有理。”于是下一秒,“仁德”的殿下便弯弓圆张,箭矢瞄准了她的脖子。 然后,安朔就出手了。 那支刻着镇国军‘狼头’的箭矢将豫王那支致命箭击偏。等到她爱的人赶到时,只来得及同备受打击的豫王一道在原上吹风。 如是讲这样的“真相”说给黎萧听,是不是能勉强凑成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但有些被忽略的细节,恐怕饶不过良心这道坎。 比如,若没有自己多嘴那句话,她完全可以撑到那人来救。前世,她便是被人那样救走,从此挣脱泥淖,一飞冲天。以至于,那个风华烈烈的女子,到死……他没机会染指分毫。 既然上天给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那他凭什么不争下这个彩头,试试个中滋味。 只是,如此一来,那个女子的命运便彻底被自己从云端带回了泥淖…… 若说他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那是在自欺欺人。 当他知道那个女子摔傻之时,他心底的愧疚之意便已经满溢了。爱花之人因爱花,方折花,未料花因折而伤,实非本愿。 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她变成什么样,这辈子都会护她到底。 讵料老天爷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那个女子竟然直接从这世上消失了,而另一个无辜之人受他一时手贱的牵连,沦落至此。 于情于理,他对眼前这人都有亏欠。 “为何是我说了算?难道我说不住,你就休了我再娶旁人?” “胡说八道,这辈子你都是我妻!” 安朔脱口而出,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为他这一句话小心掩藏着欣喜的神色,心底分外压抑煎熬,抬手便取过黄醅,一口闷掉大半坛。 “你会护着你,宠着你。你不必步步为营,只要留在我身边,我将许你我能给的一切。” 黎萧睁着水气漓漓的眼睛,问:“那你会爱我吗?” 她的目光澄澈、真挚,却刺得安朔心口滴血。 爱…… 怎么爱? 这个字既沉重,又稚嫩,他拿不起,也不敢拿。 两世轮回,两世因果,皆不得善终。 如何再去爱一个人?他不知,也无法承诺,只能看着黎萧眼中的希望渐渐熄灭。 “萧儿曾经爱过谁吗?” 安朔一只手搭在黎萧的头上,仿佛在关心一个晚辈。 第81章 做朋友 黎萧沉默,苦笑,最后点了点头。 “他叫林浩宇,曾是我的同窗好友。比我只高一个头。蹴鞠踢得很好。功课好。为人和善。” “怎么认识的?” “棋逢对手,不打不相识。” “真好。” “少将军。” “唤我君渺。” “在我曾经生活的地方,若是你不爱一个人,便不能同她结为伴侣。你不能一直霸占着她身边的位置,不让她去寻求自己的幸福。” 安朔低头看着她,眼里不知是醉,还是泪。 那一刻,他认真地像一个小孩。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你。但我知道,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这个重要的人不是黎萧,也不是我的夫人,而是你。只是你。我不知道这份心情能保持多久,或许明日酒醒便了无痕迹,或许等我埋入黄土时也忠贞不渝。萧儿,如此可以称作爱吗?” 黎萧也沉默了。 因为她也不知道。 爱是偶然的产物。偶然意味着需要恰到好处的机缘。但他们一个经历太多,一个经受太少,都不知道怎么解答这个问题。 “不如先做朋友?” 黎萧拿开安朔的手,迎着他的目光说。 “什么?” “先做朋友!”“爱与不爱这档子事儿太麻烦了。既然解决不了,便放在一边不去想它就是了。”“我在晋唐没有几个认识的人。安君渺,你是很好很好的,比起夫妻,我更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黎萧对安朔伸出右手,而后又去抓安朔的右手相握。 谁料安朔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竟将她的手甩开了。 那天晚上,终是他一个人,提着酒罐走回了临渊斋。 黎萧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但那天晚上,她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扎扎实实睡到日晒三杆。 晨起时东方翻起鱼肚白,微风一吹,庭前花瓣扑簌簌地落下,场景如梦如幻。 黎萧懒得梳妆,拢着衣衫坐在门槛上,两手捧着脸,看着院里的大梨花树出神。 还记得她刚醒不久时,曾梦见满天飞雪,梨花如凇,白衣人坐在树下苦苦等候…… 咕噜—— 腹中响鼓开声。 色目女子闻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转过脸去接着扫地。 黎萧本想问她还有没有吃食,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也罢,不熟有不熟的好处。至少等她离开之时,不会再牵连旁人。 “饿着肚子还有心情赏花?” “花好看,秀色可餐。” “那您接着“用餐”,婢子先把院儿里扫完。” 色目女子提起扫帚自进里院,看样子没打算帮她弄点儿吃食啥的。 黎萧于是回屋换了身方便干活的衣衫,自提着木桶去水井边打水洗漱。 说来,她也不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每年寒暑假,父母都会带她回乡下老家过几天田园生活。 半人高的土灶,她烧过;合抱宽、装满柴火的竹背篓,她背过;半夜漏雨的茅屋顶,她同家人一起修补过;还有屋后种菜的园子,她也亲手打理过…… 只是那般朴素的样子,她不会轻易在人前显露出来。 土生土长的城里孩子,很少懂得田园生活中的乐趣。提起农村,他们想到的多是贫穷、无奈、肮脏和其他与之相关的负面词汇。他们早就忘记了山里新鲜的朝雾和林间腾跃的飞鸟。 李晓被人嘲讽过很多次,后来她便不与人分享这些了。 飞鸟、山林、朝雾……她宁愿独享;柴火、背篓、菜园……都被她深藏于心。 她先是装作城里的人模样,享受着各种现代商业提供的服务与便利;后来又装做世家大小姐的模样,享受各种古代社会奴役杂役的侍奉与簇拥。 但这一切,并没有让她觉得开心。假使安朔不知道她的来历,她或许会继续伪装成黎小姐的样子,歉疚地活下去…… 幸好。他知道了。 滋啦——,一碗打碎的鸡蛋倒入油锅,蛋汁与葱蒜交织混合,散发出咸香的气息。 色目女子闻见炒鸡蛋的香味,一时有些诧异。 第82章 活过来 她收拾好扫具,洗手,走进后厨。后厨的案板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而她家少夫人正挽着半截袖子,把那碗鸡蛋装盘。 她第一次见黎萧笑起来。 不带半点敷衍和尴尬,嘴角自然扬起的弧度,透露着十七岁少夫人满心的喜悦。 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她那不是笑起来了,更像是……活过来了。 “饿了没?我今儿烧了几个菜,心情好,咱们一块儿吃些。” 见色目女子愣愣地站在门前,黎萧也愣了愣。 不是“心情好,炒了几个菜”,而是“炒了几个菜,心情好”…… “少夫人喜爱烹饪?” “没有,不过在家时常做。” ——如今有些想家。 “尝尝。” 色目女子竟不客气,让她坐,她便真的做下了。拿起筷子,双手搓了搓,才夹菜吃。 黎萧瞧她这动作有点儿意思。 “唔……少夫人!”色目女子囫囵吞枣,忙问:“您有没有想过,等郎君彻底厌您之后,自去东市开间酒楼?” 婢子说话还挺直接。 黎萧眯了眯眼,反问:“你为何觉得君渺会厌弃我?” “长安城里,没有哪位夫人院里,只有一个婢子伺候。更没有哪位妻子擅自出逃以后,不会被夫君厌弃。” 她一边吃一边落井下石,一双眼睛锁在黎萧身上,随时等着看她暴走。 偏偏黎萧却混不在意。 “她们不是我。君渺也不是那等迂腐匹夫。” “可我听说,你们完婚三月有余,郎君连您的手都没牵过。” “是没牵过。” 黎萧一派坦然,又给自己盛了碗汤,心里却想起了临渊斋里那个强吻,忽而觉得杂菜汤有些酸味儿,在喝一口,却又尝不出了。 “还有昨晚,他本来要在留宿凉风院的,不知怎么,又给您气走了。你说,他还会来看您吗?” “嗯,这个月应该不会了。” ——今日已是五月三十。 “您怎么看着还……挺高兴的!” “他不来是好事。” ——说明楼央和豫王最近没少给他添堵。他们越是争斗不休,安朔越是顾及不上自己。她才有机会联络“月咏”,整点儿幺蛾子。 “怎么还是好事儿?” “好男儿志在四方,成天在后院儿里打转像什么样子。我倒希望他英年早逝,正好给我继承万贯家财。” 色目女子惊疑地看着黎萧,仿佛寻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怎的?我脸上有花?” “没有。我梅初寻教导过的内宅贵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像您这种狠角儿,还是头次见。”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慢着。”黎萧反应过来,打量梅初寻的目光满含审视。眼前的女子肤如凝脂,壑眼峰鼻,两弯斜月眉微微簇起,似乎对黎萧眼中的“质疑”有些不满。她这才注意到,这姑娘的瞳子原是深褐色的,只是不留心瞧的话,便与汉人的黑瞳相差无几。 “姑娘今年贵庚?” “不贵,父母养我二十三年,分文没花。” “什么意思?” “全赖先前那百十来个后宅贵妇养着。” “听起来……颇有故事啊!” “日后有机会慢慢说给您听。对了,您知道长安城里,有种人被称为‘教习嬷嬷’吗?” “知道。通常是坊间教授艺妓歌舞才艺的婆子。问这个做什么?你日后想往那方面发展?” “当然不是。其实,不是所有的‘教习嬷嬷’都教歌舞,还有些专教未出阁的娘子闺仪礼数、针线刺绣,以及婚后如何相夫教子、奉养公婆。” “别跟我提这些,我没兴趣。” 黎萧一边吹汤,一边白眼斜她。 “娘子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又烧得一手好茶饭,自然轮不到婢子说嘴。” “算你识趣。” “所以,这些日子,奴只教娘子”,梅初寻茶足饭饱,两手交叠垫着下巴,一字一句:“如、何、撩、汉。” “噗——” 黎萧措手不及,喷了她一脸杂菜汤。 第83章 教习婆 打死黎萧也没想到,这年头竟有人卖《婚姻宝典》! 起初她还对“教习婆”存了几分兴趣,但看过梅初寻拿给她的《女戒》、《女德》、《列女传》后……噩……面前这女子全无半点美感了。 ——她脸上分明写着“吃人”二字! “别、别、别着急,这些书都是闺阁女儿看的,可能不太适合少夫人。我这儿还有几本教房中术、素女经……” 梅初寻回身又掏起自己的袖袋。 “……” 黎萧却是庐山瀑布汗。 她擦了擦嘴角,自步到院中大梨花树下,素手抚摸着树干,目光却在东南方向的天空徘徊。 五月以来多晴日,午后和煦的微风卷着云丝飞过透顶,暖阳从树叶间洒下点点光斑,照在她秋香色的齐腰襦裙上,背影如诗如画。 而她抬眼望天,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像在希冀什么。 论容貌,论骨相,少夫人都是顶顶好颜色,但多数时候,她是困顿的,迷茫的,灰暗的…… 梅初寻忽然福至心灵。 “娘子,我知道该怎么帮你了!” “哦?我需要你帮么?” “徐先生既已替您交了束修,婢子定当竭尽全力相助。”“哎呀!你相信我!我在长安混了这么多年,经验够够的!虽然您这种情况特殊了些,但也不至于无可救药。经过我这两日细致入微的观察,我发现您同少将军真的是……” 梅初寻一边说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又在她那袖袋里找纸笔。 ——这丫头,不熟的时候浑身是刺儿,一熟起来便跟狗皮膏药似的难缠。 黎萧冷冷地觑了她一眼。 她没功夫一块儿胡闹,转过树干,悄么声地跑出了院子。 昨晚安朔拦着不让她出院,面上风轻云淡,只说同“殿下”做成了一笔交易,楼央听命于“殿下”,于是无有动作,但她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倘若黎小姐死了,楼央受制于“殿下”,背弃她们的承诺,她还能信。偏生那小子亲眼见过自己,还同自己说了许多话。 他是不会因为“殿下”,而将他们的约定弃置不顾的! 黎萧一边留意天空,一边朝着观星台的方向走。 路过清园渠边,见满池碎草残叶漂浮无依,杂役小厮们正在打捞清理。她知道,昨晚,那池塘上必有一番恶战。 这时候,东南角上,遥遥升起了一线风筝。 黎萧抬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望见湖对面孑然独立的小阁楼时,深深呼吸几口气,转身,心情复杂地回到了凉风院。 “我们还是来谈谈‘如何让夫君英年早逝’!” 听到这个提议,梅初寻立时住口,抬起头看了黎萧许久许久,最后竟是热泪盈眶。 “娘子,我干这行已经七八年了,您可不能砸我饭碗。我上有老、下有小……” “徐先生给你多少钱?我给双倍。” “……不是,这不是钱的事儿……” “三倍。” “少夫人,您别为难我……” “五倍。或者我这会儿就跟徐先生说你偷我首饰。” 黎萧一边说着,一边摘下珠钗,褪了手串,塞进梅初寻手里。 梅初寻顿时没了脾气。 “同样的招数,您玩儿不腻吗?” “招不在新,管用就成。最后问你一遍,干,还是不干?” 梅初寻沉默良久。 “我只收通货。” “可。” “一次付清,概不赊账。” “可。” “还要给我写张收据。” “可。” “若事情败露,我就说是你胁迫我的。” “可。” “还有一件事……” “你有完没完?” “最后一个问题。” “问。” 第84章 探夜半 “少夫人,为何?” 梅初寻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希望从她眼神中可能看到些许转圜的余地,却只看到黎萧将目光移向别处,手心也生出虚汗来。 “你同少将军若实在无缘,写张和离书,一别两宽就是了,何苦非要拿自己和别人的性命来开玩笑?老大人和令兄都会难过的。” 这番话很是熟悉,怪不得徐山槐回让她来劝自己。 想起先前曾答应过那人的话……黎萧到底叹了口气。 “我与少将军是御旨赐婚,要和离,谈何容易。” “那、难道没有别的出路吗?您和少将军完婚不到半年,将军心里又是有您的,只要您愿意,日子何至于过成这样。” “不,你不懂。不是我不情愿,而是这桩婚事来得毫无道理,我……的确不情愿。” “那您为何不情愿?咱们少将军是穷了、还是丑了?是人品不行,还是家世不够显赫?才敢不够出众?” 听她这么一分析,黎萧仿佛被人点醒似的,看看梅初寻,又自己眨巴眨巴眼,一时竟无言以对。 ——是啊,少将军这才貌,这条件,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她为何不情愿呢? “我跟您说呀。有些男人若是喜欢某个女子,不会大张旗鼓地说喜欢,他们只会把那个女子悄悄藏在心里……这夫妻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对付少将军这种腼腆的夫君……” 梅初寻一边说,一边拉着黎萧往屋里坐。 谈起儿女情长的事儿,梅初寻说得头头是道,黎萧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怪怪地。 她们从正午谈到日暮,直到晚饭时分,彼此都饿得受不住了才停下。 刷碗的时候,黎萧忽而反应过来。 ——若是她与安朔真成了,那她的种田大业该怎么办? 黎萧越想越觉得被坑了。 她回过头去,幽怨地看着门前正嗑着瓜子儿的初寻,洗碗布咣地就扔过去了。 “说好帮我单到死,你却骗我生猴纸!” “少夫人,冷静!先把碗放下……” 打打闹闹之中,不觉夜色已深。因心里还挂着事儿,黎萧早早地歇下了。 夜半时分,一股卷地疾风扑面而来将灯笼扑得左摇右晃。 苍穹夜空,万里风云积卷,遮星蔽月,其势将雨。 见东南角的房间终于灭了灯,黎萧才慢慢爬起来,摸到床头的衣衫,一件件穿戴整齐才出门。 从凉风院到西阁子这一段路,黎萧第一次自己走,但白日已经看好了路线,也将那份府中地图熟记了好几遍。 虽已入夏,夜里还是有些清冷。黎萧身上的衣衫有些薄,此时走在清园池边,衣裙被水面清风吹得飘飘摇摇,似要乘风归去。 她挑着灯笼,走过弯拱如月的白石桥。半片月亮飘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变成了千万光点。 过了桥,见到十字路口,直走往左便是榕溪草堂,往右通向临渊斋。 安朔明日还要上早朝,这会儿应该歇下了。 徐先生好像有事外出,打从自己回来就没见着他人。 黎萧沿路直行,不多时便见到一段狭长的花木甬道。她独自往树密叶草的那一头走去。 巍峨独立的小阁楼夜里不曾点灯,像一只巨兽压在她头顶上方。 越往深处里走,露气越来越重,空气也越发森冷,不远处依稀能见到豆大点儿的灯光。 西阁子,近了。 第85章 鬼点灯 黎萧吹灭灯笼,慢慢走近,拨开最后一片叶。 楼下空地中士兵林立,一人便如一支戟,一杆枪,月色下,银甲映出微微的白芒。 灯火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悠长悠长,仿佛夜色在烛光里的蔓延。 楼高三层,只有角上朝东的一间还亮着灯,孤零零,如同暗夜里的灯塔。那应该就是西阁子的核心——南北军机密件中转处。 那里面的公文关涉着八方节度使军营的举动以及边关战讯。驻军正使“烛龙”更有权利越过兵部,直接向甘露殿递信。 想起楼泱的嘱咐,黎萧慢慢蹲下,观察那角楼房间的动向。 周围太静,太冷,黎萧睡不着,眼皮子却很重。 约莫半柱香之后,空地上的军士忽然整军列队,挎刀提枪,朝她的方向靠近。 她的困劲儿立时醒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在劫难逃之时,那些军士却忽然拐弯,向阁内开拔。紧接着,下一班轮岗军士抵达岗位,站在了原先的位置上。风吹灯摇,寂静如死。一切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黎萧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有耳边如鼓心跳再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蹲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木。她想慢慢站起身来,都有些困难。 三楼角上的灯已经灭了。露水沾衣,黎萧差不多都湿透了。 她小心地提起灯笼,退出密林,重新走上了西院大道。 四面八方袭来的夜风凉爽清润,也格外地沁人心脾。她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身心顿感舒畅。 抬头,满天星河,璀璨如梦,时不时还有几颗流星划过。这样的夜色,她从前只在老家后山上看见过。甚是想念。 黎萧伤怀着,提着灯独自穿过花木甬道。 那条道路不过四肩宽,上回同安朔一起走时,海棠花开正好。这时节,应是绿肥红瘦。 黎萧挑灯去看,却见两边繁花依旧,颇为讶异。 大抵是少将军府钟灵毓秀的缘故。她想。提着灯笼兀自前行。 直到两边甬道被石墙取代,她才忽然想起什么,顿时汗毛直立,两腿发软。 ——这灯笼怎么是亮的?方才怕被发现,她分明已吹灭了的! “啊——” 她吓得把灯笼扔了出去,风吹过,灯笼滚了几圈便自燃了起来。 黎萧沿着将军府大路一路疯跑,仿佛背后一直有什么要命的东西在追她。 她不敢回头,一路大声喊叫,直跑到清圆池边的小花厅才停下歇脚。这段路她很熟。四下都立着石柱长明灯,也叫人稍稍心安。不多时,临渊斋、榕溪草堂、观星台……各处都点上了灯火。 灯火如流,大半个少将军府都被照亮,四面八方的光源正汇往清园池边。 “老天。” 黎萧捂着心口,身上终于有了力气。可转念一想,她这才的行踪也即将暴露了。 ——不行!若是被安朔知道自己在打西阁子的主意,恐怕一百条命也不够我死的。 她想着,起身便清园池边躲,想沿着池边树木繁茂的小路回去。 临渊斋外还是清圆池,残余的池水波光粼粼,夜色之中,池畔安静无人。 她已经有些力竭。 凉风吹过,拭去脸上的细汗,芭蕉翠竹绿得深沉。 她靠着水边石栏,待略作休息,可没等身子靠稳,背后的石栏杆便突然崩断,“噗通”“噗通”……多米诺似地全砸进了入水里,溅起一朵朵大水花。 黎萧捂了脸,只想同那些石柱一样,跳下去水去死一死。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第86章 有刺客 她不及深想,忙躲入竹丛中。 夜色迷蒙,路边灯台烛火摇晃。不多时,只见一个女使装扮的黑影款款走近。 她先是按着那石柱断面伸头忘水,而后一边抽出袖中短刀,一边又向竹丛这边走来。 短刀锋利,即便在昏暗的地方,隐约透着冰冷的刃锋。 黎萧咬紧牙关,小心摸起了地上一块石头。 人的恐惧,源于未知。那是人生来便有,无法割除的本能。 但只要那未知的东西显露了个一鳞半爪,黎萧便觉得,不过如此。 她握紧了手里沉甸甸的石头,凭着多年对抗校园欺凌的经验,做好心理准备,只要那人敢靠近…… 女使一步步靠近了。这时候,竹林外竟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李晓,你出来——” “少夫人,你在哪儿?少夫人……” 女使不敢多待,旋即离去。 竹林中,黎萧惊魂未定,丢了竹竿一屁股坐在地上。 池塘边灯火如星,小厮婢子们个个手里都提着灯笼,围着水面一通胡天喊地。 一声声的呼唤声招魂儿般落到她耳朵,而那个小厮有可能就在他们中间,只等自己一露面……黎萧实在是怕了。 她摸着急速跳跃的心脏,眼前阵阵发昏。 这少将军府到底还有多少危险?先有西阁子鬼点灯密在前,此时又有黑衣刺客暗杀在后,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走在通往下一个陷阱的路上。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突然又传来“郎君如何如何”的吵闹。 她于是拨开树叶,看向水岸那边,只见几个汉子正在水中扑腾,像救人,又像在搏斗。 “您快上来呀!您又不识水性,让咱们下去找呀!快、快!你们还不快下去把郎君捞回来!” 黎萧听着,有些发怔。 安朔竟然不会游泳?! 他怎么能不会游泳呢?! 这要是自己真落水里,还能指望他吗?! 黎萧的心都揪在了一起,满脑子思绪乱飞。 又过了不久,只见水里好几个汉子制着某人,死命地将他拖到岸边。那人却不领情,竟与众人大打出手,还一个劲儿地要往水里扎。 瞧他一身湿透,冠发颓散的样子,哪还有观星台上江山在望的威风,活脱脱就是一条落水狗。 这画面仿佛戳中了笑点,她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忽然鼻子就酸了,眼眶也热了。这些日子极力压抑的情绪顷刻间决堤。 她再也扛不住,也再不想默默扛下去了,于是委屈地抱着双膝,把头埋深下去,任由鼻子发酸,眼泪溢满。 竹林外的喧嚣声不绝于耳,而她竹林里号啕大哭,一股脑儿地宣泄所有的委屈。 清风穿林,竹叶沙沙摇晃。 许久许久,黎萧发泄够了,身上的衣衫也被露气浸透。这会儿风吹过,身上有些凉。 脖子上像像被竹叶扫过,丝丝地痒。她抬手去挠,好像却触到了冷冰冰的,肉乎乎的棍子。 偏头细看,一条青蛇正趴在她肩上嘶嘶地吐信子…… ———— 水面上漂浮着断根残叶,临岸清淤所搬出小画船。长竹竿,短船桨,搅碎了满池星辰。 因为白天开闸放水的缘故,此时池底暗流涌动,淤泥激荡。 安朔像条死鱼般瘫在岸上,一条手臂搭在眼上,另一只手里攥着根素银簪子。 那支簪,黎萧素日常戴。方才他方才石柱边捡到。 “郎君,您放宽心啊!夫人应该不会有事的……” 小厮元信跪在他身边轻声宽慰。说话间又有几个好手跳下池子去找。 可已经过去两刻钟了。 钱塘江上最好的弄潮儿在水里也呆不过两刻钟,谁都知道元信这话是唬人的。 包括安朔。 他脸上池水还未干,残留的水珠一颗颗划落,有一滴格外利落。 也许这一切都是错的。 第87章 你出来 五年前元日灯会,他不该瞥见那趴在马车窗户上贪看花灯的俏丽女子…… 去年花朝节踏青,他不该天灾人祸地射那一箭,抢了她过来…… 还有三个月前青庐帐下,他不该抢了她的书卷,争抢之间将她压在身下吻了…… 少将军府外群狼环伺,可于她又有何干?她本来只是个局外人,因自己一念之差,被迫卷入浑水中。 凉风吹过,安朔浑身冷得像块寒铁,脑海里全是黎萧的模样。 一会儿是她用簪子指人时六亲不认的模样,一会儿是她靠在梨花树下迷糊可爱的模样,还有她捧着书两耳不闻的模样,她坐在青庐帐下偷偷打哈欠的模样……转眼之间,全都化为了泡影。 成婚之前,姑母也曾拿他和黎萧的生辰八字问过钟山寺的修缘大师。 大师说他们“缘浅,强求不得”。 他从来不信神鬼之说,执意要娶。如今一语成谶,悔之晚矣。 清冷的夜风吹得人头脑发胀。 忽然,有根温热手指戳了戳他的左脸,又戳了戳他的右脸。 “别碰我。” 安朔的声音有些沙哑。可下一秒,他猛然睁开双眼,刚要起身,却见一条碧绿的毒蛇正悬眼前,张着顶血口大张。 他闪电出似的出手,一下就钳住那抓蛇人的手,猛力一拽。 “哎呦!” 黎萧失去平衡,栽到他面前。 琉璃双目,水汽淋漓;鹅蛋小脸,惊慌失措,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些恶作剧失败的窘迫。 “那个,你们家石桩是不是很值钱啊?对不起哈,我不是故意的。” 黎萧尬笑着站起身来,衣裙随风轻摇。 ——蛇那种东西,她从小就玩儿。本想借这“小青宝贝”吓唬吓唬安朔,哪知道那小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把“小青宝贝”扔进了清圆池。 黎萧骤然现身,周围打捞到几乎快崩溃的人群也都找回了呼吸,挑着灯火簇拥过来。 “少夫人!您知不知道郎君都快急死了!” “就是,我们这么多人在找您,您哪怕出个声儿也好啊!” “少夫人,您去哪了?” “少夫人……” 黎萧被他们你一眼我一句,数落得说不出话。看来这少将军府里的人早对她积怨已久。 正在她思考着该如何辩解之时,有个低沉的声音压过了众人指摘。 “好了,大家折腾一夜,都回去休息。明日都有赏。” “郎君……” “都下去。” 安朔说一不二,元信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人群渐渐散去,给他们两人留了一盏手提灯笼。 黎萧一时更加局促,小手搅着衣裙,低声道歉:“我不是故意不应声的,我当时跑得太累没喘过气来,再说那石柱一靠就倒了……再说你喊了那么多人来,我还以为是来抓我的,就更不敢……” 说着说着,女子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散入风里,微不可闻。 比起青蛇,她现在更怕这人。 “过来。” “……我真不是故意。” “萧儿。” 听他加重了语气,黎萧纵然心底不愿,也不敢不听话。 谁料她才走近,安朔便将人一把拉入怀中抱住。 瘦弱的身姿不堪重力,被他这一拉一抱,黎萧当即就给跪了。 膝盖骨磕在草地上都“噗通”一声,疼得人眼泪汪汪,而那人却还说:“我没力气了,借我靠会儿……” 语罢,安朔沉重的身躯便全倚在她身上。 黎萧一时被勒得喘不过气,直后悔自己为何要主动出来送惊喜。 她正想着,安朔又把头搭在她左肩上。 不行了!肩胛骨要断! 黎萧挣扎了两下,没有任何作用,那人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忽然之间,有两颗水珠落到背胛骨上。 春衫轻薄,水珠余温未凉,烫得黎萧手足无措。 第88章 说了陪 夜风吹动,手提灯笼被烛火吹灭。水边草木沙沙作响,头顶星河如瀑。她感觉到怀中人的心跳,以及吹在耳边温热的气息。心里的阴霾像被人破开了些许缝隙,暖光寸寸往里挤。然而理智却告诉她——这人的情谊并不是给她的。 那条缝隙不自觉地便闭合如初。 “那个,你家柱子很贵吗?要不,我赔给你?” 她面上过不去,便假装什么也不知,插科打诨道。 安朔将她抱得更紧。 黎萧有些喘不上气,只得耐着性子,柔声安抚道。 “衣服还是湿的,要不先回去换换?”“着凉了不好。” “萧儿陪我。” “……赔!一定赔!陪你十个,不,一百个、一千个!啊——” 她话音刚落,刚才还说没力气的男人,突然力量爆发,单手便将她扛上肩头。这还不算,他竟还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打了她屁股一巴掌。 “日后再要乱跑,我便找根铁链子把你拴在腰上!” 黎萧又窘又疼,当时就想咬她一口。 欺负人! 真是太欺负人了! 她挣脱不过,便被安朔一路扛回了临渊斋。 安朔总算还要点儿脸,轻轻将人放下来,转手就把黎萧又捞了回来。 她跑不了。任凭拳打脚踢,安朔岿然不动。头上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瞪着她,震慑力十足。 黎萧只得认怂,乖乖被他攥着手往屋里拽。但她也不是好惹的,一边走一边暗搓搓地拔了根珠钗藏在袖中。 临进门前,她忽然感到身后有道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回头看去,靠里的某棵树后正有个女使的身影。 那女使似乎认识她,见她目光投来,闪身便躲进了树后。 她还想细看之时,房门被人“嘭通”一声关死了。 屋里点着黄暖的烛光,屏风后面热气蒸腾。 安朔自己解下的外袍扔到屏风上晾着,然后穿着湿透的内衫绕到屏风后面去。 腰带、内衫、中裤一件件搭在屏风上…… 两息之后,热水哗哗溢出…… 又两息之后,外间的门窗开始剧烈地摇晃! 男人靠在浴桶边抬手扶额。 临渊斋的门是加固特制的,凭她的力气根本推不开。可黎萧并不知道,仍在锲而不舍地尝试。 看来这几日也把她折腾得不轻。往日那么安静乖巧的人,今晚却闹个没够。 安朔既怕她闹得太过伤了自己,又怕她不跑不闹,变回从前那样呆呆傻傻的样子。 洗漱完毕,他裹着单衣出来。黎萧正缩在床头一隅,大被蒙过头,仿佛这样,就谁也看不见她了。 安朔苦笑一声。那笑声似有似无,穿过锦被,在黎萧心上打转。 诚然,那男人走心撩拨的时候,却有几份勾人之处。 “萧儿累不累?咱们早些洗漱歇了?” 被子里的人打了个寒战。 “我不累,将军先睡。” 黎萧心里万马奔腾,语气上勉强保持着镇定。 安朔又笑笑,心情甚好。 “别闷在被子里,一会儿闷坏了。” 他走上前来,拆包裹似的,强行剥出黎萧的小脑袋,却不料靠得太近,一枚珠钗穿透薄被直接抵在他脖子上。 容颜娇俏的女子满脸飞霞,不知道是闷的还是羞的。 “别动。” 黎萧咬牙切齿道。 安朔不动,还很配合地举起双手,慢慢退开,只是他嘴角那点儿似有似无的笑意,总令人心里不踏实。 不得不说,她这奶凶奶凶的样子,实在讨人喜欢。 黎萧并不知道他心里所想,越发握紧了珠钗,同安朔一进一退,慢慢地走到门前。 安朔心里泛起涟漪,眼中情愫愈发明白。 黎萧警惕地瞪着他,命令道:“开门。” “说了今晚要陪我,萧儿怎能反悔?” “我让你开门!” 她说着便将发簪往前送了送,示以威胁,可要死的是,这时候脚踩到被子角,一个趔趄,那簪子陡然刺了出去…… 第89章 哪个陪 黎萧整个人也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垫在身下的人一动不动,黎萧的心跳到嗓子眼儿了。 她不敢看,恐惧,惊慌,还有愧疚。一张小脸宣纸似地白。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到安朔胸口,噗打噗打,砸得人心颤。 身下的人突然翻身而上,按住她握簪的手,重重落下一吻。 他另一只手却不知在哪儿游移,攻略之势雄浑霸道,全不给人留半点退路。 呼吸交错,尽是灼热的温度。黎萧仿佛溺进了樱花堆里,淡雅芬芳的气味夺去了她的呼吸。 她挣不开、逃不过、越是推搡那人越是来劲。 ——这男人属熊的。 ——装死也许是条路。 她两腿一蹬,干脆放弃抵抗,琉璃眉目冷静地看着着身上动情的男人。 ——除了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也没伤到那里。可笑自己,竟以为这么轻易就了结他。 刚才怎么就没刺准些! 发现身下之人没了动静,安朔终于才找回了一点儿理智。 抬眼看去,黎萧轻蔑地别过脸,剜都懒得剜他。 他忽而有些后悔,反正要遭她嫌弃,方才便该就着心意直接办事儿。如此,便是她在自己睡梦时取了自己项上人头,倒也算“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现在瞧见了她生气的样子,忽而有些不落忍了。 “萧儿好狠的心。” 安朔摸了摸脖子上的伤,软声告饶。方才躲得及时,只擦破了点儿皮,回想起来却是后怕。 黎萧根本不理他。 他便越发心疼这小妮子了。 可怜见的,这会真吓着她了! “我并非故意吓你。” 他一边说,一边去拿黎萧手里的发簪,发现她握得很紧,便又哄道:“你手里的东西很危险,万一再失了手,萧儿可就得守寡了。” 黎萧轻呼一口气,眼帘低垂,便任由他把簪子取走。 警报解除,安朔抬手就把手发簪扔到了墙角。如此还觉得不够,他又把黎萧头上剩下的发饰全摘下来,一支支都扔远了。 起身再看时,黎萧躺在地上披头散发,眼圈微微泛红。 安朔将她抱回床上,又替她拭去眼角泪花,闻声安慰道:“哭什么?你吓我一回,我吓你一回。这下咱俩扯平了。” 可她咬着下嘴唇,死也不出声,横竖一副“天下就你最会欺负人”的模样! 隔了好一会儿,黎萧仿佛气消了似些,才说:“少将军许诺过的,‘在我喜欢上你之前,你不会碰我。’” 安朔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厚脸皮地凑进来。 “我的原话是,‘在你完全准备好之前,我不会对你无礼。’” 黎萧仔细想了想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才发现自己被人耍了,抄起枕头便砸向安朔。 安朔就怕她心里留疙瘩,随她打骂,全不还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轻轻回上一句:“萧儿答应陪我,我便以为你是愿意的。” “我说的‘赔’,是‘赔偿’的‘赔!” 黎萧点了点头,却见安朔突然站起身来。 “我瞧你像个傻子。” “哈哈哈……” “扑哧……呵哈……” 风吹花落,满地暗粉,夜深,屋里烛火尽灭。 这天晚上,安朔还是识趣地滚去了偏房睡。 黎萧睁着眼睛,却是一晚无眠。 安朔的屋子没几件陈设,空得叫人害怕。自他走后,竹林外女子的身影便始终在黎萧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大被盖过头,缩在墙边休息,过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困意。 夜已深,她渴了,起身想倒杯水喝。这时候,一个女使的影子投在她床脚的窗上。 “啊——” 第90章 我替你 一声尖利的喊叫刺破夜空,接着又是一声杯盏碎裂的声音。 今夜,临渊斋无眠。 “萧儿。萧儿?你怎么样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她慢慢才敢睁开眼。 屋里灯火通明,床前坐着安朔。 “你这是怎么了?” 安朔轻轻搂着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他来得匆忙,连鞋也没穿,光着脚走在碎瓷满地的屋里,连脚被扎出血都不顾上了。一双桃花眼仿佛里除去担忧便只剩黎萧了。 “君渺……我……哇哈哈……” 黎萧一头扎进他怀里,闷头大哭。那哭声颤动着安朔的心,他温柔地抱着黎萧,下巴也抵在她头上。 “好了好了,君渺在呢。方才怎么了,告诉君渺。君渺护你。” 听着他的话,黎萧攥紧了他的衣衫,勉强找回些许勇气。 “少将军,你这府里我住不得了,求你……求你放我走!我想回家。我想我爸妈。” 安朔被她哭得心都要化了。 “对不住,我没护好你。对不住……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黎萧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却推开了安朔。 不论安朔怎么问她,她之时止不住地呜咽抽哒,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等心绪终于平复些了,才捡起被子,背着安朔躺下。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凌乱的呼吸声混着微不可闻的呜咽,安朔的心彻底乱了。 夜色静。夜色长。 窗外夜风呼呼地吹,树影在窗前摇晃不迭。 安朔坐在床边许久,直到他以为黎萧终于睡熟了,才准备离开。 谁料要走之时,被子里忽然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她攥得那样牢,像溺水的人攥着根救命稻草。 “萧儿?” 黎萧没答他。但她想表达的,安朔已经了然。而他快揪成麻花的心,总算也得了一点松快。 “既然睡不着了,不如聊聊。我躺下?还是你起来?” 被子里的人翻了个身,眼睛红,鼻子也红,只脸色惨白,看着可怜死了。 她慢慢起身,依旧裹着被子,整个人缩在墙角抱膝而坐。安朔便也坐上床,伸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却被黎萧偏头躲开了。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轻声叹息,看向黎萧的目光温柔而怜惜。可黎萧似乎还没缓过来,目光呆呆地看着被面儿上的花,一句话也不说。 这样子,叫他忽而想起了先前那个呆呆傻傻的黎萧。 记得入府头一个月的时候,她还是日日埋头读书,诸事不理。那时候,他便是喝多了酒在她面前耍无赖,她也至多看自己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萧儿,你别吓我……” 安朔声音喑哑,听着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你已经罚了我三个月了。” “我要如何,才能让你好起来……” 他不顾黎萧的抗拒,强行将人揉进自己怀里,感受着怀中人紊乱的呼吸和颤抖的身子。 “我恨不得拿自己替了你。” 安朔将下颌抵在她头上,悲凉地说。 可这话方才落地,黎萧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眼中渐渐恢复了神采,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安朔,不知在想什么。 “安朔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的脑子坏掉了。” 黎萧的语气平静而淡然。 第91章 夜不寐 半柱香的功夫,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和神态都再不像先前那般刻意取笑,或是假装乖怂。 她再次推开安朔,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不再躲闪,也不僵硬,仿佛在与一件展馆里的雕塑对视。 “少将军,我觉得你不对劲。我们谈谈?” “你说,我听着。” “好。以下言论纯属个人观点,若有不对之处,请你指正。” “……” “首先,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要宠我护我,可每每我遇到危险,你总是事后才赶到。看上去,你挺关心我的,可仔细计较起来,我能活到现在,全靠都靠‘装得乖、跑得快、心够大’。” “……” “其次,这少将军府里全是秘密,若非我出去晃荡了一圈,还真察觉不到,连你,在自己的府邸中都不得自由。这少将军府,真由你说了算吗?还是你能力有限,连自己府中人的安全都不能保障?” “……” “再者,你说要把后院托付给我,可身为当家主母,一应用度却要找徐山槐支取。你还说我想要什么都会尽量满足我,可到目前为止,我不止连自己的嫁妆都没见着,连带我进府里的两个陪嫁丫鬟都折了。” “……” “是,青箬被发买,凉风院财物散尽,我承认其中有我自己做zuo的原因,可是郎君,怎么到现在,你却连句解释都没有呢?” “……” 黎萧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的疑惑和不满都倒了出来。 只瞧着安朔的脸色越来越僵,越来越冷,最后连瞧她的目光都变得渐渐燃起了怒火了。 黎萧也不过冷笑了一声。 “脱离危险之后,你满心想的都是与我亲近。可真到了临门一脚的档口,却还是临阵退缩了。” “今晚我见了不好的东西,你鞋都没穿跑来看我,我很感激你。可既然你一直放不下我,怎么在我歇下之后还要避出门去?若你真心将我是妻,难道不该留下来?” 安朔弱弱地辩了一句:“我怕你心里还介意我。” “所以,你其实并非真正娶我的那个人,对!” 黎萧一点点抽丝剥茧,最后封喉一剑,直白地道出结论。 “哦不,我错了,我能活到现在,并非‘装得乖、跑得快、心够大’,而是那些危险的发生,本来就不是为了要夺取我的性命。” “让我想想,你们真正的目的,是要把我困在少将军府,就像……榨油似的,把我的家底儿全榨干净。” 面前的男人默然许久。 黎萧也耐心地等他回答。 这些疑惑在她心里已经憋了许久,本来她完全可以留着这些问题,直到自己顺利拿到和离书,搬出少将军府。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殿下’?还是楼泱?”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知道。” ——若你今晚没去跳池子,这些话我一辈子也不打算问出来。因为你于我而言,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黎萧说着说着,声音终于有些发颤。 这两日经历的一切,比她先前十八年经历里的都多。她只是面上还不动声色,不敢立即将自己的怯懦暴露在他面前。 屋里的气氛将至冰点。 安朔清冷地目光始终定定在她脸上,以至于屋里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黎萧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了。 她若要喜欢一个人,便要喜欢地明明白白,而不会容许自己的枕边人给她眼里揉沙子。 空气静默了许久,床边的男人却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默然离开了房间。 第92章 楼心月(1) “青箬,你的家在哪里?” “奴的家在江夏。前几年叫大水冲了。” “你侍奉夫人几年了?” “奴服侍夫人,三年了。” “三年的恩义,一百五十两白银便卖断了,当真做得一笔好买卖。” “瞧您说的,奴若不做这笔买卖,您上哪去行的这方便?况且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奴出身卑贱,就算日后夫人见怜,也不过许个下人,一世受苦。可林表哥还在等我,只要我能凑够银两为舅父还债,他就会娶我了。他那么聪明,若再用功读两年书,必是有前途的!到时,我就官人娘子!” “看不出你平日唯唯诺诺地,还有这份心气。” “若大人也曾被人流落荒野与鼠争食,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瞧不起奴了。我只是想活得好些罢了。” “你想活得好没错,却不该害别人。尤其是……少夫人。” 青箬讶异:“害人?你在说什么?我,我做了什么?不过是用了换了她几味药,让她好得没那么快而已。” “只要她好不起来,她就永远发现不了我偷拿首饰的事儿,凉风院也永远是我说了算。” “哈哈哈……你果然有些胆色,我当初真是看走了眼,竟放着你这般巾帼英雄不选,选了绿蓑那个废物……” “大人谬赞。” “哈哈哈……” 昏暗的房间里射入一道光线。 青箬醒来,周身酸痛之感潮水般袭来。眼角微微濡湿,擦干后脸上还残留着咸味。 忽然袭来的光明让她睁不开眼,只得抬起胳膊遮挡。 “睡得还挺好。” 说话人逆光站着,容颜躲藏在阴影之中。 他一开口,青箬便不自觉得打了个寒颤。 “别、别打我……” 听见那人的脚步慢慢靠近,青箬扶着墙慌乱地后退。 “求求你,放过我。我知道的都说了,还有少夫人那些首饰,全都给你们了。求求您,放过我……” 少女苦苦地哀求着,可等待她的却不是慈悲的宽恕,而是一声破风的鞭子。 “啊——” 凄厉的呼痛声回荡在密闭的暗室里,越发瘆人。 楼泱看厌了,转身步上台阶,将腌臜血腥的一切留在身后的暗室里。 出到地表,温暖的日光从窗外洒入酒楼。 楼泱走上二楼阳台,整个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红衣上绣缤纷繁茂的花朵越发精神,一朵朵争奇斗艳,最终都沦为着衣人的陪衬。 楼下闹市,人来车往。巷道里鸡鸣狗叫的烟火气叫人心情舒畅了许多。 他与楼二娘站在一处,目光却越过半个坊市,落在北边一座红瓦白墙的楼台上。 “二姑娘,我想她了。” “没事想她做甚?自寻烦恼。人家现在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好着呢!想她,还不如想想下个月楼中多添两个厨子的事儿,哦对了……” 楼二娘打了个哈欠,伸手从袖袋里抓了把碎冰糖,倒进口中。 亮晶晶的糖粒被她一颗颗投进口中,一时,“咯嘣咯嘣”,碎成糖渣,一时在啧啧吮吸中化成糖水。 她一边换着花样磕糖,一边对楼泱絮叨着楼中琐事,一边拨弄着手边才长出的月季枝芽儿。 不一会儿,过来几个管事的支钱,同她报账,说事情。 她不过稍稍转过头,吊梢凤眼扫过管事手捧的账本,抬手写了几个字,便把人打发了。 楼泱见她忙得像条八爪鱼似的,可料理起事儿来也仿像有十个脑袋、八只手。 无论什么事,只要送到她手里,便会给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云淡风轻地处理掉。 “可我还是想她。” “那……实在不行,你就放个风筝,约她明日出来见面?” “你觉得她会来吗?” 楼二娘忽然停下来,八只手变成两只,惆怅地抱在胸前。 她低着头想了想,肯定道:“只要她还没跟少将军睡,那她就会来。” “他敢!我活剐了他!” 楼二娘子瞅他一眼,不过瘪了瘪嘴,又接着算账理事。 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要实在不放心,让‘月咏’盯紧些。少将军那般温柔宽厚的男人,最多也就撩拨几下,再过分,也不至于霸王硬上弓。倒是咱们那位姐姐……那可就说不定了。” “唉唉!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她什么揍性,你心里没数?” 楼泱本想开口辩驳,可看着楼二娘那张副得意的脸,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在哪儿攥了半天拳头,最后甩袖进屋。 “怎么?开她两句玩笑,你便不乐意了?真这么在乎,前日‘他’让你退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刚啊?你怎么不拿出当年灭门破家的气势跟‘他’怼呀?这会子倒来充痴情浪子……” 楼二娘一边嘲讽,一边瞟着楼泱的去向。 那人却没理她,回屋提了佩剑和幂离,冲着气出门了。 楼二娘知道他要去哪里,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喂!回来路过悬壶斋,替我向叶先生求一副止血阵痛的药。我这几天可难受着呐!” 女儿家爽利的声音传出楼台,楼下好些过路的人都抬头看向她。 当然多数是些男人。 因为有她在,这条路上少有女儿家路过。连讨饭的老妪都不稀罕在这条街摆摊。 毕竟,楼二娘子是何等人物。 先时有几个住在“楼心月”对门的婆子听见她孟浪的言语,气得隔着大街叫骂,被她戏谑几句之后,隔天就举家一块儿搬走了。 论起嘴上刻薄,她在这条街上称“探花”,御史郎君来了也不敢称“状元”。 蹲在街边躲懒的闲汉招呼了她一声,开口调笑道:“呦!二姑娘,你这个月怎么迟了几天?别是晚上忙过了头。瞧你年纪轻轻,千万保重身子呀!” 他一说完,边上好些个无赖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楼上的二姑娘波澜不惊,只把眼往他屋里烧饭的女人身上转了一圈儿,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那不能!你表妹天天晚上守着我,你问她,哪回我不得先把她照顾好了再睡?” 她对着楼下闲汉比出了一截儿根小指。 半条街的人都不作声了。 那闲汉指着二姑娘,口中期期艾艾,骂都骂不成句,脸上却是青白好看。 “放,放你……你……” “哎呦,牛老三,你不会真的哪个啥!” 这时候,不知是谁插了句嘴。 俄而,沉寂了半日的街角忽然爆响了众人的笑声。 那闲汉牛老三怒发冲冠,一脚踢开门前的菜贩子,抄起根棍子便往对门二楼闯。 第93章 楼心月(2) 水曲柳漆面儿的玄色大门被人狠踢了三四脚,仍然严丝合缝,没有丝毫要开的痕迹。 牛老三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拳重重砸在门上。 只听得“嘎嘣”一声,他便像个雕塑似地僵在原地。俄而,又听见“哎呦呦”的几声叫唤,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口中更是骂骂咧咧。 “你这该死的门呐!竟把俺老汉的手撞得骨折了!贱人!你得赔我药钱呐!” 街坊四邻们都捧着肚子,笑得哈哈直不起腰。 牛老三的表妹终于坐不住了,端了盆洗衣水迈到门前,猛地便朝那躺在地上碰瓷装疯的人泼去。 他还不知怎么回事,回身只见,自家家门“嘭通”一声,竟也被锁上了。 这下,他四顾无依,满眼看见的都是在笑他的人,满耳听见的全是那些人的笑声。 牛老三一时竟糊涂了。 他们在笑什么? 他们看着自己被那贱人欺负,袖手旁观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还帮着那贱人来取笑自己呢? 突然,天上飞来一吊青钱,正砸到他的伤手上。 牛老三吃痛,抬眼上看。 二楼,那妖艳儿贱人正靠在栏杆上,淡漠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口中仍嚼着冰糖。 人道:笑贫不笑娼。 牛老三在这一天明白了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捡起过那串铜钱,苦笑着站起身来。转身,没入了人群。 长安街头,熙熙攘攘,最不缺的就是人。待到华灯初上,人潮便退回了各处坊间。 水曲柳漆面儿的楼门缓缓大开,往来迎送。 堂下丝竹管弦聚齐,时而和鸣齐声,时而层叠错落。 胡人舞姬们拥着上台。 大红裙摆旋开成团团石榴花,忽地,又随鼓点骤停瞬间收敛,贴紧妖娆身姿。 众美人明眸善睐。 腰间珠串环佩叮当叩响,玉臂莲足恣意地起落开合,眼波流转之间便勾走了座下不少看官的魂儿。 正当这时,一声琵琶突然杀出,弦音铿锵,裂帛碎玉。 台上众舞姬闻声定住。 这一刻,仿佛光阴断流,岁月停步。千姿百态的身姿立在台上,犹如春日里盛开的各色花朵。 堂下窒息一秒,旋即爆响了喝彩声。鲜花、铜钱,满场乱飞。 可没等众人看够,梁上的白幕却已飘旋而落,将舞池合围起来。 琵琶又起珠落之声,叮叮当当,温软和缓,像小奶猫在用尾巴挠人耳朵。 跑堂伙计急急跑上二楼时,楼二姑娘还倚在栏杆上发呆出神。 “心儿姐,贵人们快到门口了。” 见掌柜的没反应,伙计又探着脑袋唤了一声。 “心儿姐?” “知了。知了。我哥回来没?”楼二姑娘有些不耐烦。 “大爷叫人传了信,说是今晚另有要事,请姐姐您好生招待就是。” 她嗤笑一声,才道:“请到楼上雅间。奉最好的茶。” 转身回屋,堂下即将上演惊艳一幕。 堂前。幕中美人闻声复活,踩着乐声渐次退场。白幕上人影散乱,犹如散落的鬼魂般游走乱撞。 正在旋律回环复沓之时,突然又是一声铿锵。 七魂六魄,瞬间汇聚成一! 幕中倩影,遗世独立。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她今日怎么肯出来献舞了?”楼二姑娘有些纳闷儿。 伙计忙凑过来解释;“月姑娘说这个月手头有些紧,再不跳一曲,怕往后没客人了。” “呵。她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竟也开始谈钱了?” “嘿嘿……这不是好事儿吗?” 伙计谄媚地笑,却见自家主子回头剜了他一眼,便自觉没趣地收敛了笑容。 堂前,幕布骤然拉开。 第94章 楼心月(3) 新上场这位女子,带着面纱,身段如同凿透了整座玉山才铸成的珍品。 冰肌玉骨,无一处不美。 长发高高绾起在头上,两边双刀髻如蝴蝶并翼。身段多一分则腻,瘦一分则柴。彩衣飘带束在腰间,随舞姿轻摇。 帷幕里乐声水泄而出,舞步款款起落。 整个大堂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了台上神女。 而她的神情却无比专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算。舞到动人心弦之时又骤然点转。抬臂起肘,不断在极致美艳的边缘试探。 乐声渐渐加快,她的动作也越发行云流水,恣意挥洒起来。 堂中人被她带动,心跳声都也变成了琵琶的音阶点。 正在高潮迭起之时,门外慢慢停下一驾四角玄帐金流苏的骏马香车。 黔衣小厮马趴在地,充当台阶。 身着月白绘墨兰圆领袍的“贵人”扶门而出,正瞧见门中美人回眸的一眼。 他下车脚生生顿在了半空…… 楼二姑娘见此,方才的疑惑便化成了瑞凤眼角一点轻笑。 终于,一曲仙乐落幕,堂下久久才回复热闹。 那贵人也回过神来,准备下车。谁料落脚时,竟然大腿酸痛,没踩稳,一个趔趄,险些从车上摔下来。幸亏楼二姑娘眼疾手快,上前将人抱稳了。 “混账东西,摔着主子你有几条命来赔?” 随侍心腹一声呵斥,身后两个大汉便将那小厮提进了深巷。 不一会儿,两个大汉一边擦着血,一边往回走。 楼二姑娘都有些哑然。 下巴被人轻轻挑回,目光同怀里的男人对上。 眼前的男人细皮白面、额宽脸瘦,一双圆眼看人时,明明温柔含笑,却叫人没由来地感到后背生凉。 “人道‘楼心月’有三大招牌——楼箫、心曲儿、月舞。方才那位莫不就是‘月舞’?” 楼二眼色一转,倚着卢子俊娇滴滴地反问。 “六郎君觉得如何?” “隔着门呢!都没怎么瞧清。不若叫人到某的雅间来。点上灯,细细的欣赏才好。” “哈哈哈……郎君说得极是了!奴家这就去安排。” 她翘起手指戳了卢子峻胸前一点,借力将人推开,退走之前还不忘抛个媚眼。 那卢六顿时身软骨酥,眼中涌起些说不清的暧昧。 刚想把人抓回来,那妮子却故意擦着他的指缝滑走了,撩得人火大。 “林溪、蘼岚,给六公子带路。” 楼二姑娘招呼一声,立时就有两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拥了过来,一左一右缠着卢六往楼上走。 卢六来者不拒,一面走,一面拿眼睛还在楼二身上打转。 “二姑娘可得快些,某等着呢!” 楼二姑娘盈盈地点头,“唉”了声,转身便去。 回身之际,她脸上仍旧满面春风,只不过拢在袖里的手活悄然活络起了筋骨。 入到后台。 一干舞姬乐伎更衣整妆,忙得不可开交。 楼二姑娘眼睛扫视一圈,在群芳之中寻到那正在妆台前贴花钿的女子,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了自己屋里。 房门“嘭通”掩合。 二姑娘将人压在门上,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同卢六有多大的仇怨。要是他明早不能囫囵回去,姑奶奶就把你剁了喂狗!” 漱月不屑,抬手推她,却不料反被她制住双手,翻身压在门上,只剩一双眼睛还能动。 她只能拿眼睛剜她。 “楼二!论起楼中规矩,我的位置可不比你低!” “呵。刚立了回功就把自个儿当人了?‘她’能捧你上天,怎知姑奶奶不能将你踩下十八层去?” “剜我也没用。话,我已经撂在这儿了!便是‘她’在,我也还是这话。” “听明白了吗!” 楼二说着又把人往往门上狠狠一撞。 漱月的额角顿时破了皮,血沿着脸颊流下。 第95章 雪衣娘 那是黎萧才嫁少将军半个月左右的某个早上。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了阵小雨。屋里憋闷,黎萧早早起了身,自到中庭大花园里散步。 走到某个花厅回廊时,见那石桌上里摆了一盘棋,便驻足停看。 一看,便再也拔不动腿了。 ——那是一盘十元钱一局的上古残局。 她曾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见到有人摆了出来与人作赌。 之所以记得深刻,是因为作赌的那个男生后来……话特别多。 话多没什么不好,但一边下棋一边叽里咕噜教她怎么下棋,那有点儿招人烦了。 那时候,她以为那个人是故意要打扰她的思维,于是插上耳机全情投入。 她还记得,那局棋,他们下了一个暑假……最后还是他教自己怎么赢的。而她赢了棋局,输掉了整个青春。 往事已如昨,随风而逝,不堪回首,唯有那份心情,至今犹在,难以忘怀。 黎萧坐下来,将已经尝试过却以失败告终的棋盘复原。 她闭目凝神,捻着黑子,一点点回忆当时的心境,希望能再次找到那条奇峰险峻中的羊肠小道。 当时是夏天,微风浅浅,天气闷热。日近黄昏时分,花园里的路灯都亮了。 那个混不吝的男孩子口中喋喋不休:“我都跟你说了,这么下棋不对。这一步,走得太险了。还有这一步,你还真当自己是天才吗?像你这么赌棋,早晚倾家荡产……” 黎萧苦笑了一声。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她抬手,胸有成竹。怎料落子之前,撞见了一片绯红的衣角。 那人也正看着她,目光摄人心魄,尤其还带着审视的意味。 论皮相,他生得极周正,身姿亦是气宇轩昂。原本有些轻佻的绯红圆领官袍在他身上,愣是显出了大方典雅的气度。 四目相对之后,他在黎萧对面落座,捻起一颗白子正好落在黎萧方才打算落子的位置。 如此,这盘棋便成了死局,正如她当时的境况。 “我字君渺。” “你呢?” “李晓。” 那人愣了愣,“你说的是吴语?可会说官话?” 她点了点头。 安朔这才道:“离(黎)群索居,萧疏淡然,听着就让人想哭”,他说着却笑了起来,“我送你一副好字,便唤作——雪衣。” 黎萧看了看自己山上芽黄色的外袍,浅蓝色的披肩,没有答话。 “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白鹭是清高自在的生灵,独观之,美甚;群观之,亦不失灵性。惟愿我这金丝笼,不会摧残了你这只孤鹭。” 这番话意有所指。 但黎萧没想搭理他。 后来青箬那叽叽喳喳的丫头已经寻到前院,她才起身准备走了。 岂不料,那胆大包天登徒子竟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 “你还没说,好不好呢?” 黎萧想了想,字正腔圆地回了句:“滚。” 他闻言竟哈哈大笑。 “我近来事忙,要出门几日。等回来再去看你。” 放了黎萧那片衣袖,他起身对青箬招手,吩咐道:“天都大亮了,还不带娘子回去梳洗。”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重,只是天生带着一种军纪森严的意味,以至于他人都回走远了,青箬的脚还在发颤。 回到凉风院。 青箬精神崩溃,一屁股坐在地上抱怨自己的主子。 “娘子啊!您是好是歹给句明白话呀!这样一时好一时坏地,叫箬儿时时跟着提心吊胆,吓都吓死了都快没了!” 黎萧歪在美人榻上,手里捧了本书,却不理她。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开口对青箬说:“世人多以为梨花不详。你们少将军倒不信这个。” 青箬说:“娘子,那几棵树,不是您的嫁妆吗?” 第96章 梨花树(1) 清澈的日光洒在屋里,却照不进黎萧心间。 昨晚斗胆与安朔摊了牌,今日仍然有些郁闷。 “娘子是醒了吗?” 一列侍女端了洗漱用品,茶水朝食鱼贯而入。领头的婢子正是梅初寻。 “你怎么来了?” “昨晚娘子陪郎君夜游清圆池也不同婢子打声招呼,叫婢子好找。今早元信小郎君到院儿里传话,才巴巴地赶了过来。” 黎萧的眼皮跳了跳,“现下府里都是这个说法吗?”她轻声问了句。 梅初寻不明其意,便只当黎萧是在自言自语。 “娘子要起身吗?” “我喜欢清静。你留下伺候即可,其余都出去。” 说是只要初寻伺候,其实穿衣洗漱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并没让她插上手。 梅初寻一旁站着实在尴尬,便找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比如,他们昨晚都去了哪里?她同安朔说了些什么?玩儿得开不开心? 黎萧半个字都没答。 等梅初寻没话说了,便轮到黎萧问她。 “你何时能不这么八卦?” 黎萧将帕子往盆里一掼,溅出水花打湿了衣角,却不要梅初寻帮她打理。 “八卦?娘子想问福祸?还是姻缘?奴恰好也会两手。” 梅初寻说着便从袖带里掏出了一把竹签。 黎萧看了她许久,终于没有再问什么。 梅初寻松了口气,抬起头却见黎萧转过身,自取了屏风上的外衣要走。 “娘子,凉风院已经封了。昨晚少将军已吩咐将您的东西悉数搬到临渊斋西厢房。” “凭什么?” “将军说您身子不适,这段时间便住在临渊斋。对了,昨晚少将军在门外守了您一夜。方才听见您醒了才回屋更衣上朝。” 黎萧又忆起昨夜之事,心中缺缺然的感觉,并未消散半分。 “他这会儿出门了吗?” “才出府门不久。哎,娘子您去哪儿?” 穿过花厅,走过清圆池,四下静悄悄。 沿着凉风院的外墙走了多时,黎萧忧心忡忡,梅初寻也识相地不敢开口叨扰。 快到转角处时,正见一堆仆人丫鬟从凉风院撤走。 为首之人有些面熟,依稀是安朔的随侍,昨晚在清圆池前,黎萧与他打过照面。 貌似是唤作“元信”。 黎萧加快步子回院,一进门便被院中杂乱的景象下了一大跳。 主屋中大部分桌案、矮凳,书箧、衣箱、都被人搬到了露天空地中,东西零散放着却不见了其余在院中侍奉的下人。 一般来说,如此场面无外乎三种可能——搬家、遭贼、抄家。 在这御赐少将军府中胆敢如此行事,自然得多谢安朔的授意。 “娘子怎么回来了?” 黎萧闻言回头。 问话的人正是元信。 “我为何不能回来?”黎萧反问她,“这里难道不是我的院子吗?” 小厮眨巴眨巴眼,面上有些意外,可很快便收敛了神色。 他容貌不算出挑,小麦色的皮肤,鼻丘眼潭,眉目间藏着些英气。直身立在黎萧面前,竟比她还高出半个头。 黎萧对此他这种大惊小怪的打量已经习以为常了。 毕竟一个呆傻了三个多月的人,不吃药不打针,突然精神抖擞,到处搞事,换了谁能不意外? 第97章 梨花树(2) 轰走了元信一干人等之后,黎萧撸起袖子,打算自己将东西一件件搬回去。 “娘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梅初寻瞧她这么作,默默地叹了口气。 黎萧停了手。 “对啊,我这是何苦呢?我应该直接给那小子留一张休书,然后收拾包袱回家才对。” 说完她便进屋找了纸笔。 梅初寻暗道大事不妙,忙把黎萧拉住,“娘子歇着,这等粗活儿,当然还是婢子来。” 假如黎萧真同安朔和离了,那徐山槐许她的重金酬谢不就泡汤了吗?看在银钱的份儿上,梅初寻搬得甚是卖力。 日近午时,天光日盛。 院子里除了两张美人榻,一张屏风,一只大箱子以外,能搬的都让梅初寻给搬回了原位。 丫鬟累得腰酸腿软,满头大汗,回头却见黎萧靠在院中大梨花树下闭目养神。 “娘子,我实在搬不动了,先歇会儿成吗?” 黎萧没理她。她靠树坐着,如同老僧入定了似的。 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有关那几棵大梨花树的蛛丝马迹,仍是全无印象。 黎小姐走得匆忙,留给她的记忆并不多。到是青箬对黎小姐那些破事儿如数家珍,时不时给她增补些许细节。 听青箬说: 黎小姐出生时,正遇上她老爹被贬江州。从长安到江州一路山长水远,飘摇颠簸,才出生的黎小姐自然消受不住,时常患病。 有一回她高热烧得人事不省,急坏了家里人。 那时钟山寺禅师修缘正好游历到江州。那老头成名日久,自然懂得些偏方。 只是黎小姐他爹素来不信神鬼佛魔。最后是她那早慧的哥哥黎境跑到大师的法会上哭求,黎小姐此才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新帝继位,起复旧官,黎小姐随父亲重返故土。 因为那次高热,黎小姐从此落下了病根儿,一直身体虚弱,养在内院里足不出户,平时也不过以读书习字、侍弄院中那十来棵白梨树打发时间。 若不是安朔那首诗意味不明,天下谁还知道正四品通议大夫黎津不独有一子,还有一女? 她病病歪歪长到十五六岁已经很不容易了。去年开春身体刚好些,随兄长出门踏青,却不料就被安朔一箭终情…… 点点日光从树叶见洒下。 黎萧脑海中闪过几道灵光。 她猛然惊醒,忆起先时在黎府生活时。 黎小姐的院子里种的多是些兰草、秋菊之类的植物,并未见过什么梨花树。 那些树,是在她出事儿以前便送进了少将军府的。 那是她亲手照顾了多年的树。是她的“嫁妆”! 而院中这棵,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岁数,应是院里土生土长的。安朔家里,原本也是种梨树的。 这么看起来,安朔与黎萧之间的联系,同楼泱说的有些矛盾? “垂柳心”与少将军府,不是仇敌吗? 可她与安朔,就算不是恋人,也很难说是敌人。最起码,在她出事儿以前,是信任安朔的! “少夫人,您睡醒了?” 梅初寻的脸近在咫尺,纵然她长得还不错,可这么隔得太近了,难免不会吓人。 “哎呦!你干什么!” 第98章 梨花树(3) 黎萧也吓得够呛。 回过神来,院子里除了几件大件儿都已被梅初寻安排停当了。 梅初寻累成了狗,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气喘吁吁,随手又从袖袋里掏了把扇子出来。 黎萧取过扇子替她扇风。 这样子叫外人看着,不像是主仆,倒像是一对儿闺蜜。 “梅姑娘,我得麻烦你一件事儿。” 黎萧轻言细语地对她说。 “你别一幅见鬼的表情。手拿下去,我没疯。” “我如今这落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身边的确是没别人了。咱们相处了这么些天,我瞧着你也是个心底单纯的姑娘。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别。婢子何德何能?不敢高攀少夫人。” 黎萧扇子一收,脸一拉,狞笑道:“我记得和离书是要到某个衙门领取……” “婢子愿同夫人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一提到和离书,梅初寻便服帖了。看来她果然是个心底单纯的姑娘——单纯想从自己这里赚钱。 黎萧看着她俯身跪地的样子,心中竟觉得宽慰了不少。 “其实,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必动不动就跪拜行礼。我最烦那套繁文缛节了。” 梅初寻听了她的话,也松散了许多,索性翻身平躺在了树下。 初夏才至,院中许久没人修剪花草,大梨花树下的浅草都有一指深了。躺在上面,十分惬意。 黎萧也在她身边躺下。 “院里这些东西,你一个人也搬不动,一会儿吃过午饭,你帮我跑一趟榕溪草堂,请徐先生找两个小厮过来搬!” “那等婢子回来之时,少夫人还在院里吗?” “当然是在的。” “哈哈,婢子不信。您哪回吓唬别人用的不是同一招。如今,连‘调虎离山’都用同一招……也太懒了!” 黎萧笑不出来。 “你都知道什么?” “婢子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少将军今早吩咐:婢子不许离开夫人半步,便是拗不过,夫人上吊了,婢子也得跟着挂白绫。” 闻言,黎萧心里百味杂陈。 “少夫人,其实郎君对您挺上心的。婢子见过长安城里不少夫妻,尤其是显赫人家,能做到郎君那样,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夫妻之间,更是如此。您何必什么都要知道呢?” 梅初寻闭着眼睛念叨,见身边人不说话,便也不再多劝了。 晚上星河如瀑,安朔一身酒气,没回临渊斋,挑了盏灯,径自走到了凉风院前。 黎萧听见动静出来看时,他已经站在院中梨花树下。 那一双迷醉眼的桃花眼,眼角微微泛红,看人比清醒时更添锐劲儿。 黎萧在廊下愣了一会儿,才说:“几个菜呀!身边也不跟个人?” 她本来要迎一迎,走到离他几步的位置便没胆气地停下脚来,甚至安朔上前的时候,她还往后退了几步。 场面话虽是说完整了,可实际上,她对安朔不是相敬如宾,反而有些如事鬼神。 天色太晚,院里没点灯。 安朔手提的的灯笼也被风吹得左摇右晃,连个人影都照不完全,更别说他本就喜怒难辨的神情。 他缓步走近黎萧,步态有些摇晃。 黎萧却始终没有胆量上前相扶,直到那人突然上前,雄壮有力的臂弯一把搭在她瘦弱的香肩上,将她揽入怀中。 这人许是方才从酒缸子里捞出来的,一身酒气熏得黎萧快要窒息。她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逃脱出来,却被人附在耳边轻声警告。 “别动。被李承玺灌了太多酒,未必还能自持。” 第99章 梨花树(4) 黎萧脸上红霞满天,别过脸便一口啮在他臂上。 鲜血渗湿衣裳,安朔却连眉头也没眨,只在她送松口时一把钳住她的下颚,凑近了打量这张精巧又尚带稚气的花容。 那眼神分不清是欣赏,还是玩味。 “警告过你了!” 他缓缓凑近黎萧的脸,鼻息落在黎她唇边,吓得黎萧身体轻颤。 ——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你?他可是长安有名的风流浪荡子,府里养了那么多歌姬舞娘,平康坊多少粉头心心念念盼着他,还有那个不知怎么死的黎小姐…… 黎萧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只手已经悄悄摸上了头顶的珠钗。 “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安朔的语气似笑非笑,松开黎萧自退了几步。 ——算你识相。 黎萧以为虎口脱险,只想将眼前这轻薄风流的大声斥骂几句,可话到唇边却生生拐了弯。 “初寻,替我送少将军回去!” 梅初寻应声出来,见两人抱在一起,转头又回屋去了。 黎萧狠得牙痒痒。 另一边,安朔却拉过她柔荑往院外走,说:“夜色正好,陪我去清圆渠赏一赏墨荷。” 黎萧似乎不大情愿,拖着步子似千斤重。 安朔将灯笼打在她面前,果然见到眉目紧缩,满脸戒备。 他有些无奈。 “吹吹夜风能醒酒,昨晚的事儿难道不与我做个交代?”安朔又带着几分玩味,“还是雪衣觉得,屋里说方便些?” 提到昨晚,黎萧心虚,几步抢在前面,一个劲儿把安朔往风大的位置拽。 可她夜里不认得路,带着安朔东走西窜。安朔却也不恼,任由她带着吹冷风,后来实在被她绕路的本事折服,便将灯火往她手里一塞,顺手便将人打横抱起自往南阁子去。 黎萧当时就慌了。 “你要闹自回你的临渊斋、南阁子裹了被子闹去,做什么要带上我?放我下来!” “嚷,叫整个府里都听见你嚷去。” 黎萧又低声抱怨:“借醉发难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以为,我若想发难,需要借酒?” 她被怼得无话可说,气愤地抖出方才藏在袖间的珠钗抵在安朔项上,恨恨道:“有种你尽管试试!” 安朔停下脚步,“闹。” 眼看着还有几步就穿过夹道到清圆渠前,他将去黎萧放下,电光火石之间夺了她的珠钗扔出数尺远,逮兔子一般钳制住她双手,径直将人摁在墙上恣意亲昵。 “一早叫你安分些偏不听。这种把戏……玩儿一次两次……就行了,回回都让着你……真当我没脾气?” 黎萧奋力挣扎,却只能被越抱越紧。 安朔的力气显然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女子大得多,身躯也耐揍得多。 ——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你?他可是长安有名的风流浪荡子,府里养了多少歌姬舞娘,平康坊多少粉头心心念念盼着他,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何而死的黎娘子…… 黎萧吓得泪流满面,空气里到处都是安朔身上浓烈的酒味,如同上游泳课时被池水包围般失重、无力,无处可逃,最终只能一个劲儿哭求说她错了不该犟嘴,说她以后万事都会顺遂,求安朔放过她,求安朔住手否则会恨他…… 那声音里愤恨又绝望,混着清冷的夜风吹进人心里,直教人心底越发烦躁。 他索性吻了上去,将她的哭喊,眼泪,都堵了回去。 第100章 梨花树(5) 这是一场掠夺。 黎萧无法抗拒。 “酒里有东西……帮我,不然我,就在这儿要了你。” 喑哑的嗓音贴在她耳边,呼吸是炙热的。 事必。 安朔的心沉下来,手上再无动作,只是轻轻地抱着黎萧,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宽慰轻唤雪衣,等她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他不敢松手,只怕一松手,怀里这脆弱的人儿会碎成渣滓。 待黎萧终于收住了哭声,恢复了些许理智,他才又说:“雪衣,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是君渺的妻子,是君渺上敬神佛、下告先祖、中开大门迎娶的妻子。我敬、你爱、包容你。我知道这桩婚事与你不公,你一直装傻半痴地躲着我。无妨,我容你,我已经容了你小半年,甚至能一直等到你愿意那天。可是雪衣,你打算躲我一辈子吗?” 夜风穿过回廊,黎萧心里翻江倒海,只有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 她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推开安朔。 脚下虚浮,将夜风牵起她的衣衫裙角一点点掖回;发髻已经散乱,索性取下所有钗环,任由她披散垂落遮住彤红泪湿的面容。 可是灯笼被风吹走了,四下一片漆黑。 她磕磕绊绊地前行,终于是倒了下去。 她当然躲不了,御旨赐婚,大礼已成,便是死了没有办法改变她已经嫁与安朔为妻的事实。 可纵然名义上是夫妻关系,若非自愿,便算是强&暴。 她受过的那些教育教会她——作为人,不论男人女人黑人白人老人孩子,只有当他的自由意志受到尊重时,他才能称之为一个人。否则,他与工具又有何区别? 纵然这样的想法,叫她注定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她这一时半会儿,还不愿意屈服。 黎萧醒来时是在临渊斋的床上。后来的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那股酒气似乎还萦绕在她鼻尖,指尖,发间,令人作呕。 她浑身绵软,抬手摸到额上敷着一块温热的毛巾。 安朔靠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自弈。自己昨日穿的衣衫挂在屏风上,身上只剩中衣。 不多时,梅村寻便端了洗漱用品,茶水早食入门。 黎萧又忆起昨夜之事,那浓重的酒味似乎还在指尖。 她绝望地合上双眼,颓然坐回床上捂着被子鬼哭狼嚎。 “害羞什么?你嫁我那日长安人尽皆知。” 放下被子,安朔坐在她身边,梅村寻放下东西,早不知去向。 堂下燕雀声声,啼歌婉转。 他靠得黎萧很近,全不见夜里一身酒气狂狼的模样。 背对着窗外浅浅日光的身影,干净温和,坦荡地发着微光。只有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那眸子里清冷幽深,有时喜,有时怒,有时让人恐惧。唯独没有黎萧想看见的情愫。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到底将我当成什么? 黎萧满脸戒备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小被子。 因为烧了一晚,脑袋里仿佛有个水桶在晃荡,脸上红扑扑地依稀带着泪痕。 安朔伸手为她别起耳边散发,“今日崔舅母回来家中看你。” “崔舅母是我母亲娘家的亲嫂嫂,为人热情爽快,小时候照拂我颇多。这两日官署要筹备一桩大事,我估摸着小半个月不能回家。有个长辈照看你,我也放心。” 安朔说完深深地看了黎萧一眼,探过身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自转身出门,将整个少将军府都留给了黎萧。 第101章 崔舅母(1) 黎萧心里清楚,安朔便是官属有事儿也不碍着回家歇息。 他是见昨晚那么一闹,将黎萧都闹病了,怕黎萧恼他不好相见,这才躲了出去。 与其说是叫黎萧好好养病,不如说是给她留个冷静思索的时间。 还用得着思索什么? 摆在黎萧面前不过两条路,要么从,要么逃。 后一种想法一出现在她脑海里,黎萧自己也犹豫了。 逃吗?她已经逃过一次了,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她不会随便再逃第二次。再说,楼泱也说他们家中手眼通天,还有个专事暗查密探的消息网叫无尘司。 上回自己逃到“楼心月”外都没能甩掉无尘司的尾巴。 今后若再选了这条路,必然要面领更加惊心动魄的场面。 可不逃……难道从了? 黎萧冷冷地嘲笑了自己一声,转念一想,好歹她与安朔都是受过教育,拥有健全人格与正常心智的成年人。情感不合的问题,难道不能理性沟通? 日上三竿,门外有人通报礼部尚书府崔大娘子已到,正往临渊斋来。论理该黎萧出门迎一迎。 黎萧揉了揉脸,使眉头舒缓了些许,慢慢地起身才站稳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虚浮,没走几步险些撞倒屏风。 “快别出来,回去躺着。” 崔氏刚被村雪领着进门,见到她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心里又是喜又是疼,忙帮这初寻扶黎萧回床上。 “难为你这孩子这般懂事,自己的身子也该珍重才是。” 回到床上细看这位夫人,身量丰腴,面慈目善,头上绾着成熟稳重的倾云髻,身着紫红齐胸襦裙披深蓝云香纱。 她年轻时必是位标准的唐朝美人!无奈眼角涟漪微皱,鬓边平添几缕秋草霜。 从来岁月不饶人。 黎萧请她坐下,又命初寻奉茶果来。 崔氏娘子见屋里还摆着盥洗之物,黎萧又是尚未梳妆的样子,眼角眉梢便都挂上一抹暧昧的喜色。 她拉着黎萧的手坐在床边,亲切地问:“大郎媳妇儿用过早食没有?” 大郎媳妇儿?黎萧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在喊她。 安朔家里排行老大,她可不就是大郎媳妇儿吗? “还……还没有。”她回过神来见崔大娘子含笑等着身边,便又试探着问了一句:“舅母可曾用过早饭?不妨再吃些。” “那可好了!我正……”崔舅姆拍手称快。 身边一个叫如意娘的妇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露出些腼腆说:“我在家时便不喜欢那些个繁文缛节,一向自在散漫惯了的。大郎媳妇儿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可千万别嫌弃老婆子粗陋才好。” “怎么会呢?舅母又不是外人,在家里随意些又何妨。安……郎君在家时也常说舅母为人直爽热情。侄媳也敬仰得很。” 不管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反正崔娘子听着是笑眯了眼,肉嘟嘟圆脸庞并着眼角的褶子,包子似地喜人。 黎萧看她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这舅母也是个直率的人。 两人有说有笑的又闲谈了几句。 初寻端了粥饭回来,不知她们再说什么,只听见崔大娘子的笑声都传到院子里了。 屋里,黎萧眉梢挑起一点儿疑惑。 “舅母觉得雪衣这个名字不好吗?” “你这心实的孩子。他捉弄你呢!从前先黎太妃送过他一只白鹦鹉,也叫这个名儿。” 黎萧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你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崔氏伸出得筷子掉了个头,挑起黎萧的下巴东瞧西看,仔仔细细打量了黎萧一番,俄而,才点头轻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崔氏眼骨碌一转,若无其事地说:“到底你也是黎家的女儿。私下说句大不敬的话……” 黎萧会意,便凑拢了听。 “我曾与你那位先去的姑母有过几面之缘。你呀!与她生得真有几分神似,怪的不我一见你便分外熟悉。看看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啧啧啧,真是一样的绝代佳人,除了……”崔大娘子犹豫了片刻,“嘴角这粒饭不像。” 第102章 崔舅母(2) 崔舅母在安府这几日,黎萧的病好得很快。 虽然是个长辈,崔舅母却一点儿也不拿架子,更是将规矩视为无物。纵然在少将军府里也没有半点做客人的觉悟。 一日黎萧起得晚,正吃早饭时她舅母穿着一身睡衣,发髻松散便进了她的屋子,与黎萧打了个招呼就大大咧咧坐下开吃。 黎萧乍一看了这幅景象,忽然想起上学时亲娘及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给她煎鸡蛋的身影,差点儿落下泪来。 入府以来,黎萧不是呆着傻着,就是装作呆着傻着,整个人如同被装进了安静端庄的套子,失去了年轻人该有的生机勃勃的姿态。 崔舅母却个是闲不住的,一时给黎萧梳发髻,一时讲笑话,带得她都年轻了几岁。 她原是赵郡李氏之后,虽然出自李氏旁支,好歹也是皇亲。 听说年轻时候也是个厉害角色,一手将当年还是个庸庸碌碌的书生崔显帮扶成当朝丞相。 唯一可惜的是膝下无子。虽也曾诞下一女,无奈十岁时又夭折了。自女儿夭折后,她便也死了争强好胜之心,连中馈之权也交了给了崔显的宠妾,每日想着法儿地吃喝玩乐,庄周都不及她逍遥。 长安世家夫人娘子明着叫她“崔娘子”,暗地里都叫她“崔疯子”。 也许是那个缘故,她对黎萧或许也有几分移情。 中药太苦黎萧喝不下去,她便每日讲一个故事哄着黎萧吃药。 等黎萧病好了又强拖着她逛遍安府。 托她的福,黎萧这才算将少将军府的路都记熟了。 临渊斋是内院正居,坐北朝南。出门便是那方荷渠。 黎萧依稀记得有位词人曾作“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之句。 她当着崔舅母的面低声念叨了一回,崔舅母却拿捡着宝了的目光看她。 想来这个时代虽类似大唐王朝,却也不完全照着记忆中的大唐来。有些本不该出现的东西这个时代却盛行,有些本该登场的东西这个时代却闻所未闻。 大抵因为知道的那些是今人的历史,正在经历的是历史中的今人。 她掩面笑了笑,拽着舅母绕着清圆渠走了一圈。 这湖的布景可谓五步一画,十步一景。岸上种着白芷,水中沙汀兰草葱茏,垂柳笼住白石桥边的烟洲水榭。只消看上一眼,哪怕盛夏天流火天里,也使人消暑大半。 临近南阁子下的花园夹道,黎萧故意绕了个远路,从东边回雪斋的廊下穿过。 白日里瞧,这院子应是少将军府里最精巧雅致的所在。 夏日里可观赏的便是四面墙上镂空雕刻的花鸟纹饰,院里六棱石子铺陈的黄道星云图。等冬日里廊下红梅香了,又是另一番清雅素洁的景致。 听初寻说这院子的一花一景都是当初少将军亲自命人布置了,留给未来妻子的住所。 “便是抛开外面这些繁琐的花样不看,单看造屋架梁的气派,住个公主也使得了。” 崔舅母往嘴里抛了几粒糖渍蜜饯子,又回身找如意娘篮子里翻出一个鲜柰吃。 那一篮子吃食自是黎萧出门之前叫村雪备下的。 她们一路过来,瓜皮果壳不知随地扔了多少。 黎萧本来还拘束,但想着这地方既没有垃圾桶,又是自己府里,便也跟着舅母随意挥洒起来。 “唉?我记得,早先要大郎要娶的貌似就是位公主呢!” 崔舅母嘴里百无禁忌,却把身边的如意娘尬得心如死灰,一个劲儿扯她的袖角。 谁家做客人的能当着女主子的面儿提起男主人从前的旧情,便是那位娘子再气量大,能容忍也轻易不能忍这么下脸面的事儿啊! 偏是崔舅母坨大墩厚,一点儿没察觉出如意娘的暗示,顺口便将那时的事情和盘托出。 第103章 崔舅母(3) 原来当年先帝,安老将军与先黎太妃于姻缘之事上有过龃龉。 先黎太妃逝世后,先帝有意缓和君臣关系,便将自己的亲外孙女姚华公主许给了安朔,奈何当时孩子们都还小不宜成婚。等孩子们都长大了,朝堂内外又动荡起来,先帝年事已高,长安的世家大族尚且顾不过来,何况远在北方的安氏。 安朔的婚事便这样年复一年地拖着。 后来姚华公主的父亲卢驸马随老将军安闵出兵匈奴,不料贪功冒进折在了草原上。 卢家大家长卢经失了长子伤心过度,便以安老将军勾结外寇,戕害同僚的罪名上书弹劾安氏。 先帝明断不予理会,安老将军却自请交权降爵以告慰镇国军牺牲士兵和卢驸马在天之灵。 安卢两家自此便结了怨,可怜安朔与姚华自幼青梅竹马,好好的一场婚事最后竟成了死局。 崔舅母唏嘘之余偷偷瞥了黎萧一眼。 只见黎萧俨然一副听他人闲话的自在模样,全不上心,竟还嚼着酥糖问她后来如何。 后来的事儿——崔舅母搪塞了一句不晓得。 初寻便俯到黎萧耳边悄声道:“当初娘子过府时,本来要住进回雪斋的,可是您说回雪斋临着主路,来往人多太闹腾,便自作主张搬去僻静少人的凉风院。” 黎萧想起这茬,点了点头,便领着崔姨娘接着走。 因为西苑那边有南阁子、榕溪草堂这些要紧地方,无趣得很,一行人便顺着石子路走到青石板路交界处便打算回了。 青石板路铺的地方是前院,女眷不便前往。 这是天上突然起了大风,俄儿便下起一阵太阳雨来。众人都没带伞,便就近躲入了南苑观星台去。 京中文人纨绔好美景,爱登高,居所中多砌高楼。这观星台便是赶着时兴建的。 不同于其他王公贵族家美轮美奂的楼台,安府观星台的砖瓦粉墙,飞檐椽梁,一应挑的简单朴素的式样但胜在主体架构大气。 从底下看着雄伟肃穆,宛如一座缩小的城关般起气派,着实衬得起安家将门气魄。 虽然观星台离着不远,却也有几步路。 黎萧与崔舅母一行人慌慌张张跑进观星台,身上被淋得斑驳落魄,不堪见人。她大病初愈,受了些风吹雨淋地竟接连打起喷嚏来。 观星台平日只做观赏用途,很少用作客房。 初寻找遍底层的房间也只寻到几件侍女的衣衫。 事从权宜,只要不再喝那些苦得倒胃口药汁,黎萧倒是毫不介意地用它们换下了湿衣裳。 崔舅母迟疑了片刻,也只好将干衣裳披在身上暂且御寒。 雨越下越大,黎萧推开窗户看时,外边竟生出一层薄薄的雾气。整个安府笼罩在雨帘中,宛如一位庄重娴雅的淑女。 “听闻少将军府观星台顶层可以将长安盛景尽收眼底,我是乏了,你若有意不妨上去看看。” 崔舅母打着哈欠躺倒在如意娘刚收拾出来的软榻上。 黎萧点了点头,便带着初寻退出房门。 “这座楼台只得两层,还不及南阁子高,怎么可能看尽长安风貌。娘子不如再找间屋子歇歇!”梅初寻说。 黎萧摇了摇头,崔舅母那般爱凑热闹的人,若遇上好玩儿的地方真可能愿意呆在屋里。 她指点黎萧上楼去看,说不准是楼上有什么她不方便遇上,却希望黎萧知道的东西。 如今连初寻也有意阻挠,那她就更得上去看看了。 第104章 楼台之上 “方才看见远处云山雾罩之处隐约有金光浮动,你帮我指指,那是何处?”黎萧借口道,与初寻错身而过。 初寻劝阻不住,只得满怀忧心地跟着她一阶阶往上走。 果然,没走几步便听见箜篌琴筝悠然婉转之声。 再往上走几步,便能听见有女孩儿的嬉笑打闹的声响。 黎萧停下脚步细细去听。 她从前就读的那所中学教学楼最顶上的两层是传说中的天堂所在地——艺体教室。 有时站在楼梯的大闸门下,便可以听见楼上音乐飘飞。 初三期末的时候她曾有幸误入仙境,才知道地上两层的走廊不是耐脏的灰墙而是粉饰如新的白墙,墙上挂满了金框装裱的复制名画。玻璃隔音室将埋头练器乐的安吉拉们一个个单独隔开。 走到舞蹈教室时,严肃的老师发现了她的擅闯,厉声呵斥爱丽丝滚出仙境。 舞蹈教室整面墙境下,她曾因为自己不是艺术生,而站在那里无地自容。 “娘子,咱们走!上面不是什么清净地,恐怕沾污了您的眼。” 初寻锁着眉头劝她离开。 黎萧听见乐声时便已经知晓原由。 “无妨,我们上去看看。” 黎萧任性地往步到上搂去看,一如当年明知不合适也还是抵挡不住钢琴声和芭蕾服的诱惑,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审美欲望而已。 登上顶层,她没有见到臆想中穿着绫罗衣裙舞姿翩翩的仙女,除了四面围栏之外,空旷无物。 房顶上有彩绸系挂着数百个灯笼。边上又立几扇屏风搬几张桌椅。 可以想象,若到了晚上将它们一亮,伶人在灯下起舞开唱的光景。 若温上一桌好酒菜,真是神仙也比不上的快活。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难不成咱们方才听见的是天上的仙子?” 黎萧东走走西看看,轻快的脚步忽然在朝东的围栏上顿住。 她倚靠栏杆边上望着烟雨出神。耳边,管弦之声丝丝缕缕,不绝于耳。 那声音应当是从外面传来的。 初寻忙跟过去,果然见到观星台另一侧的院落回廊下,十来个伶人歌姬抚弦弄曲,游戏甚欢。 那些就是她不辞辛劳爬上顶楼想见的仙子? 初寻埋着头小心屏气,生怕黎萧醋意大发。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黎萧淡淡地问到:“少将军常来这儿吗?” ——不是“府中怎么还有伶人”,而是“少将军常来否”。 初寻有些发懵。 “从前偶尔来,不过都是陪豫王和其他的公子哥儿们应酬……不过,自娘子入府后便再没来过。” 黎萧想了想,又问:“往常少将军陪着应酬的那些公子哥儿们有哪些?” “你能不能帮我打探打探,他那些朋友府上是否也蓄养了舞娘?蓄养了多少?咱们可不能让郎君在外边没面子。” 初寻拉着黎萧的袖子,按耐这心中的喜悦,反问:“娘子,您终于想通了?” 只见黎萧脸上忽然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看能否再找几个,最好是找那种会娇柔温婉会缠人的姑娘。” ——缠得他这辈子别回临渊斋。 停了她这话,初寻忽而觉得背后阴风惨惨。 她警觉地回头,头顶一排灯笼无风自摇。 “娘子,您还是慎言!若郎君因为私德不检被言官告了,您有信心承受他的怒火吗?” 黎萧默了默。 梅初寻又劝道:“恕婢子多嘴,郎君对娘子有意,娘子对郎君也并非无情。您又何必自苦,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久久不语,目光中流露出超龄的迷茫与失落。 “你不会明白的。” “为何?是少将军做了什么让您无法释怀的事儿吗?” “不是。” “是他不顾您的意愿,太独断专行,还时常欺负您。” “没有,他素来温和自持,只有我把他气疯的份儿。” “那就是……就是介意郎君身边花团锦簇?” “阿寻,我看过很多人情世故”,黎萧回过头,看着初寻,认真地说:“这世上的事,‘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生一世一双人固然是好的,可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那一段?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将来会遇彼此。” “那您还同少将军置什么气呢?好好过日子,它不香吗?” 黎萧苦笑几声,终是摇了摇头。 “我与安朔情浅缘深,至多熬成一对冤家。” 梅初寻终于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不得已的哀叹一声:“可惜您同少将军是御旨赐婚,不然,一纸休书,下堂求去,岂不爽快?” 黎萧缓了会儿,“慢着,凭什么被休的是我?!” 梅初寻斜她一眼,仿佛在说:您这出身和经济条件,有什么资本休了他? 黎萧不想说话了。 雨渐渐放晴。天边那道金光浮现之地放出日落前最后一抹余晖。 远远地,一柄油纸伞步到凉风院门前,收起雨伞。 墨绿色的长衫在夕阳下显得古朴陈旧,甚至给人饱经沧桑之感。 黎萧的目光放在徐山槐身上,随他一道进院子。正在这时,院中一排大梨花树轰然倒下了。 几个小厮的身影立即暴露在夕阳之下。而后,黎萧就看见他们从那一排梨花树下抬出了好几个黑色的铁皮箱子。在徐山槐的授意下,那些箱子被被一只只地搬向西苑。 这一幕仿佛勾起了黎萧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 霎时间,许多陌生的声音纷至沓来。无数零散的光片同时涌到眼前。 一会儿有个暴躁的男人掐着她的脖子怒吼,“我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叛我……” 一会儿有双细嫩的手将信封交给安朔,还温柔打趣道,“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少将军了,还望将军替我把信送到……” 一会儿又见到满屋挂着红罗帐子,有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我的萧儿,是世上最好的……” 黎萧捂着头猛退几步,若非初寻扶着,她险些倒在地上。 “娘子,你怎么了?” 初寻抱着黎萧,急切地问,却见她脸色煞白,眼中渐渐青少白多。不得已,她一巴掌呼在了黎萧脸上,然而并没起多少作用。 眼前的光亮一点点暗淡,没多久,她的意识便陷入了完全混乱的状态。 第105章 别时惊梦 这天晚上,她又梦魇了。 梦里满园梨花,花开繁盛。 那个白袍少年坐在树下,慢慢回过头来。霎时间,梨花如雪,遮天蔽日,亦将她的视线遮蔽。 而后,她便看见夜幕深沉的宫殿被身披玄甲,手持火把的军队包围。凤袍染血,玉玺从台阶上跌落,最终砸缺了一个角…… 而后,看见一个戴面具的瘦弱女子立在暗室顶上,背后高挂着晋唐河山图,台阶下占满了的手持兵器的黑衣人…… 她看见青草如毯的原上,一个身穿紫袍的身影端着晶莹剔透的杯子向那个女子走去。那女子接过,仰头饮尽,紫红色的液体从嘴角溢出,像葡萄汁,也像血…… 最后,两支羽箭从百里之外接连飞来,在她回眸那一刻相撞。马儿受惊,她被车甩了出去,落地之时,只剩下那支刻着“安”字的箭羽插在眼前…… “安朔。” 翌日清晨,一日逛遍十一进十一出深宅大院的黎萧浑身酸痛地睁开双眼,屋里空荡无人。 噩梦才醒,任凭崔舅母怎么威逼利诱,她也不决动摇自己窝在家里不出门的决心。 谁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没过日中,那位姑奶奶就不知从哪儿搞来两套男子的衣装,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说:“我可告诉你,趁着你郎君不在家,得使劲儿给自己找乐子,既便出了什么事儿,也有舅母给你背锅。一旦过了这个村儿,日后再想出去玩儿,可也没机会了。” 黎萧犟嘴:“不就是逛逛长安街吗?上元可以逛,七夕也可以逛,日后他自会带我去的。” 崔舅母听了哈哈大笑,啧啧骂道:“傻囡囡啊我的傻囡囡!若是你家郎君真疼你,上元、七夕那几日必定将你拦在家门小心看护,生怕你被别人拐走。若是他不疼你,还知指望他们爷们儿放着满大街的窈窕淑女不求,陪着你转?那还不叫他的同僚和兄弟们笑话死!” “可要出府门必得用马车,用马车的话,总得先知会徐先生。”初寻提醒道。 崔舅母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怎么,你不当家?” 黎萧尴尬地点点头,陪笑道:“我年纪轻不会管家,母亲去得早,父兄又多在公署。我在家时便一个人,也没人教我那些。” 屋里一时静默无声。崔舅母叹了口气,叫人觉得无所适从。 她最是个泼辣爽快,爱笑会玩儿的性子,黎萧从来不敢想象她竟然也有叹气失望的时候。 “做正妻的不能不懂家事。不懂与不理,完全是两回事。” 崔舅母语重心长,黎萧却没有应声。 少将军府水深火热,她没那个贼心更没那个贼胆。 “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能玩儿且先玩儿着,不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倒也清静自在。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崔舅母落寞地转身要走,却没发现黎萧眼睛里久积的云翳正在渐渐消散。 忽然,她的心境像昨日傍晚夕阳破开万里云般,豁然开朗。 “舅母说的是!马车少时就好,舅母可先去收拾收拾行装。” 没等崔舅母再发话,她便拉上初寻一瘸一拐地往榕溪草堂奔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哪里能够知道尽知将来事。与其日日为将来担心,不如过好当下。黎萧觉得,崔舅母或许是上天派来指引她的贵人。 第106章 管家与否 榕溪草堂在安府西南边儿上。 因为正西的位置落坐着南阁子,必定穿过十字花厅,打从夹道路过。 那天晚上,安朔便是在这个夹道里…… 也许是想开了某些事情,而今故地重游,黎萧心底的委屈愤懑竟比昨日减轻了许多,只不过那股恶心的酒味似乎还沾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闻了闻手,除了一点儿百花香胰子的气味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浊气。 “日后我要日日沐浴,我每日要穿的衣裙必须熏香,室内要随时干净无尘,被褥帐子也要勤换洗。”她对初寻正色道。 村雪略显迟疑之色,将每日取水烧水需要耗费的时人力物力大致与她算了算,弱弱地问黎萧是走公账还是出私账? 公账在徐山槐手里管着,总要知会他一声。论起私帐,黎萧先前诸事不理,嫁妆账册都在青箬手里管着,后来青箬被走了,那些账册此时也都在徐山槐手中,代为打理。另外,日日洗澡这事儿,是只她们东厢房,还是连着安朔屋里也要? “谁管他?”黎萧没好气地说:“若是取水烧水的确麻烦,那我每日只要热水擦身总行?” 初寻乖觉地点点头,连赞了她几句宽厚仁心体贴下人。 黎萧是个明白人,怎么听不出她言语间在当家与不当家的好坏。 当家!料理琐事来往应酬十分劳累繁琐,但银子在手里说什么话都好使;不当家!清闲,可一分一厘都得向别人去讨要。 要钱?还是要自在? 这是个难题。 两人一路往西苑深入,必然路过南阁子。 路远无趣,村雪便随口对黎萧提起有关南阁子的事儿。 黎萧听着她的意思,这南阁子其实就是安朔在家的办公区。 底楼三间茶室一间简便的卧房。茶室是待客所用,能被请进其中的郎君们没有人品阶比安朔低。卧房主要方便郎君们彻夜详谈时暂时的休憩之用。 初寻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二楼某个窗口。她说,那是安朔的书房,只要他在时,窗户便开着。 第三层是藏书室,向阳的那一间居室平时空置着,方便天气好时做晒书之地用。阁子里每一卷书都是他在京伴读时精心搜集来的。黎萧陪嫁之礼中也有不少典籍,几乎都被他私吞了。 黎萧一边听着初寻如数家珍地谈起南阁子藏书的来历,一边假作镇定不时拿眼睛小心地瞟她。 她们一路往西南角走去,直到青石板路的尽头突兀地街上了一段黄泥石子路。 松柏渐渐多了,高大整齐立在路边,气派森严之相不亚于南阁子边上驻守的将士。 “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去跟徐先生打个招呼便是。” 唉!真怂就得认。 黎萧不得不承认,像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在东苑南苑赏赏花爬爬楼就算了,真到了这正经做事的地方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从前的黎小姐饱读诗书,又自小随父亲东走西迁,站在这里或许不会这么手足无措。 还没等初寻回答,路的另一头已有人慢慢走近。 那人身着圆领长衫外罩墨绿色对襟,身姿挺拔,气质温和沉稳,行走在在群木之间自有一种松柏所化的灵气,真真是不可多得的俊杰。 见到本尊,黎萧反而没了起初的种种顾虑与紧张。 她清醒过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在这安府里唯一一个让她没有陌生感与隔阂感反而莫名熟悉的人,也就是这位徐先生了。 黎萧微笑着上前受了徐山槐一礼,闲谈几句之后,便被请入榕溪草堂吃茶。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一时贪玩与舅母说定了,不好失信于人。若是少将军问起,还请徐先生为妾身遮掩一二。” 她接过热茶,啜了一小口,便放在一旁。 徐山槐始终浅笑:“娘子以为就算山槐不说,郎君会不知道?” 黎萧默然看着他。 第107章 夜色笛声 “郎君应是默许的。娘子只管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只要赶在宵禁之前回来即可。若是时辰来不及,要宿在外边,也请提前派人回来痛传一声。” 徐山槐的话重新点亮黎萧的期待的目光。 临走之前,他又探了探黎萧的口风。 “今时今日见到的娘子与当日在凉风院里仿佛换了个人,咱们府里总算有个女主人来担当了。” “是吗?当日的我与今日的我有何不同?” 四下俱静,风吹松林沙沙作响。 “当日娘子惊慌失措,凄然怆然,想是遇到些麻烦。今日娘子神采奕奕,想是心结已解,恭喜娘子。” 黎萧被人言中心事,心里触电一般酥酥麻麻,不知是喜是怒。这人心思玲珑,一双眼睛明镜似的将黎萧的难言之隐照得透亮。 “多亏了崔舅母。” “听您如此说来,那就不枉少将军请丞相娘子到府的心意。” 黎萧明白了他意下所指,淡淡地笑了,自回临渊斋去。 出到青石路边上,见几个人停了轿子等着,回头见徐山槐对她遥遥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知是他特意安排。 安府不大,可黎萧的身子骨孱弱,一日一个来回真可以要了她的命。这软轿也是他特意安排等在这儿无疑了。 黎萧为难。立在原地许久,终于,她让初寻打赏了轿夫每人一块银锭子,算是领山槐的情,又回头问初寻最近的歇息之处在哪儿。 初寻莫名其妙地指了指南边的观星台和前庭。前庭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不设暖阁矮床,要睡只能席地而眠。 “我家的床,睡哪儿都行?” 黎萧幽幽地问了一句。 等两人到那观星台下时,日色已经西沉。 后厨仆人知道要将夫人的吃食和洗漱用水送到观星台下的暖阁,莫不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观星台,素来是待客之地,先前一干伶人戏子更是才住的地届儿。这下可好,戏子搬空了娘子的院儿,娘子跑去住了戏子的楼台,传扬出去也算一桩奇闻了。亏得黎萧公爹婆母都不在府里,否则必要她罚跪祠堂禁足思过不可。 不论府里怎么人言纷杂,黎萧累了半日,沾枕入眠。 这一夜,她又做了奇怪的梦。 依旧笛声指引,那笛声如有勾魂摄魄的魔力,她跟着曲调缓缓走上观星台的顶层。 门窗禁闭着,顶上灯笼将华堂照亮。没有轻歌曼舞,只有一个身着墨绿广袖外裳的男子侧身倚在栏杆上吹奏。 徐先生…… 黎萧模模糊糊呓语了一句。 初寻只当未闻,自在窗前打了地铺睡下。 梦里的徐山槐慢慢回过头来。 她正要靠近,一阵大风刮起猛将堂上的门窗撞开,霎时灯火齐黯。 观星台楼高,她整个人置身夜空中被月光包围。 朗月照下,他放下手中的玉笛,缓缓起身,墨发被夜风吹散,披散两肩,侧颜说不出的俊朗温润。 可当他起身,面对着黎萧时,却忽然变成了一个很极其熟悉的人。不知是入梦太深,还是对这样的容貌太过揪心,她想喊他的名字,却哽咽着,喊不出口。 只能看着那个人走向自己,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眼底俱是伤痛。 “晓晓……” 黎萧醒来时,泪水已经湿透了枕巾。 梦而已。 她劝自己。 刚想抬手拍拍胸口,却见到自己手边还放着根墨玉笛子。 旭日东升,天色大亮。 她看着笛子,心乱如麻。 第108章 山寺钟鸣 马车颠簸摇晃,终于出了围墙重重困锁的长安城。 山路树林成荫,盛夏时节山林里虫鸣鸟唱,颇有野趣。 她们此去郊游目的地便是隐在山林之间的宝刹。 “您说您大晚上没事儿往我手里塞什么笛子?” 黎萧一早上便为着那根玉笛的事儿与崔舅母纠缠不休。 “谁往你手上塞了,那是昨晚我去观星阁看你时,你自从我手上夺了去的。我看着实累了又睡得香,怕吵着你安眠,这才无奈将东西留在你那儿。 对了,我还没说你,一个堂堂的正室夫人,便是夫君不在府中也不能随意安枕呀!南苑本就事多人杂,小厮仆从也多,这要是万一,啊,那个什么,大郎回来可不得杀人吗!” “……那您大晚上没事儿拿根笛子乱晃什么呀?南苑本就事多人杂,小厮仆从也多,这要是万一,啊,那个什么,我舅父可不得出个好歹!” “你这是作践舅母我,还是作践你安家的门风啊?都出了长安几里地了还这般嚷嚷,生怕谁不知你少夫人处事独树一帜,为人放浪不羁是怎的?舅母为了你的声名大半夜不辞辛苦跑你屋里打地铺,你还不乐意了怎的?” “可那根笛子,那根笛子……它……它……”黎萧支吾半天,终究不敢多言。 崔舅母一只胖乎乎温软软的大手覆上黎萧额头,转而对如意娘吩咐道:“这孩子都语无伦次了,一会儿你去后山递个帖子,请修缘大师给她驱驱邪。” “驱邪……”“不行!绝对不行!”黎萧听见这两个字心道秒。 ——自己不也是个游魂附体? 崔舅母本不过说笑而已,殊不知她这样闹腾,反倒叫崔舅母更坚定了决心。 所幸今日不是初一也非十五,路上人少清静,她们一路过来竟也没惹起多少关注。 绕过回环曲折的山道,忽见不远处高楼林立,飞檐斗拱,恍若一座从天而降的宫殿。 众人便知到了。 大理石灯柱路边分列,上面雕刻的罗汉或站或坐或蹲或倒,一个个憨态可掬。日光穿过树叶,映照在一十八步白玉阶上,显出一派庄严肃穆之感。山门前立着半人高的赤金香炉,三根手腕粗细的万寿香烟雾袅袅升腾。大雄宝殿内有人诵经拜佛,有人求子问药,有人祝福祈寿。平日香火便如此兴盛,真不知到了佛诞又该是如何盛况。 佛门清净地,从来不知是菩提多些还是欲望多些。 一眼望去没见到多少佛门真意,倒是饱览了众生百态;又或许,众生百态即真意罢! 黎萧叹了口气,到了这种玄乎其玄的地界儿,她反而感受到了人间现实。 罢了!穿越时空,灵魂附体,犹如千年之前同山顶洞人见到航天飞船,移动网络。她如今的情形,科学地说是一种生命的超自然离奇存在形式。 黎萧苦笑了几声,只不过现在轮到她做那个山顶洞人。 身旁的人见忽然咧嘴一笑,都莫名其妙。 崔舅母问她,她只放下幂离自随着接待香客的沙弥前行,口中还念念有词:“佛曰:不可说。” 在晋唐,修建僧舍寺庙须官府批发文书;百姓出家,亦需官府签发度牒表示许可。 圣上践祚方才三年,尚未表现出对那个教派有所青眼。僧院禅寺对往来的官员及官眷格外优待。 她们一行人到来之前,早有僧侣收拾了厢房候着,只待夫人们并进了正门便沿着安静少人的夹道领入偏院休息落脚,不时还有沙弥奉果送茶。 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越往里寺庙后边走,见到的景致越清心静气。 钟山寺的禅房独占了半面山,从远远山下望去,不逊于一座小小的坊市。 黎萧像个不安分地孩子,在厢房吃了会儿禅茶斋果,便拉着崔舅母问;“咱们不去正厅拜那尊金身大佛?”其实是想出去逛逛。 第109章 泯然众生 她话一出口,身边的婢子跪了一排排。 黎萧莫名其妙,但看崔舅母不愧是经历过风浪的高门贵妇,教养良好地吃完茶擦了擦嘴角,眼神轻蔑地朝她一瞥。 “你还想去正厅?” 黎萧愣了愣,才想起这里到底是封建社会。崔舅母肯带她出来已然是担着天大的风险,她若还妄想到正厅去现眼,只怕舅母也容不得。何况,连初寻也跪在地上。 “我,那个,嘿嘿,说笑说笑。”黎萧忙掩饰,指着屋里的佛龛上白瓷塑身的菩萨傻气地说:“这里拜拜,尽尽心就好。” 待黎萧起身到佛龛下装模作样地跪拜之时,崔娘子给如意娘使了个眼色拉着初寻到后院给修缘禅师送帖子,之后又以自己与黎萧要静心礼佛,将一干侍从都被赶到院外候着。 黎萧看着情形不大对劲。 崔舅母这般安排不像是要礼佛,倒像是要问话。 房门大大地敞开,谁想近前来听都没机会。 判官崔舅母正对着黎萧端坐,神情少有地肃穆威仪。她现在只是随手打着茶花儿,没有说话。她在等黎萧自己过来交代。若黎萧不知趣,后果似乎很严重可到底是什么后果,谁也猜不到。 她在黎萧面前大多数时候是个淘气乐呵的胖阿姨,以至于黎几乎忘了她曾将一名布衣书生辅助至殿阁宰辅的光辉事迹。 徐山槐说,安朔特地将崔舅母到府请到里来陪她的。 黎萧觉得无趣,觉得心烦,索性便坐到崔舅母面前,倒要看看这些牛鬼蛇神什么路数。 也许是她神情太严肃,崔舅母恍了个神,靠过来小声地问:“萧儿,这几日舅母待你如何你可是知道的,我拿你当自己亲闺女看待。这里不是在安府,周围没有耳目盯着,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萧儿没有话说,舅母似乎有什么想问的。” 崔舅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爽快地点了个头,起身亲手将房门一关,颇为奸滑地笑道:“你是跟我外面玩耍,还是留在这儿参禅礼佛?” 黎萧半晌没回过味儿来,等到她回过神,两个人已经置身钟山寺后山这做座灯红酒绿的庄子门前了。 这庄子门前立着一块青石,上边笔法遒劲地刻着“泯然斋”三个字。 往里看,瓦舍木屋,四下干净,有厢房无数间;四合院子,当中流觞曲水,怪石名花,古朴雅致。越往里走,越是繁弦急管,笙歌宴宴。 黎萧随崔舅母到穿行在廊下,两个男子并肩同行,靠里面那位身量娇小低垂着头,唯有耳垂的小孔无法遮掩。一路上不乏如她们一般男扮女装的闺秀。她看得吃惊,不留神撞掉了一位客人的帽子。那黔布软翅帽下的脑袋光不溜丢,那人红着脸,醉态酩酊,伸手捡起帽子便快快地离去了。 若不是崔舅母及时捂住了她的嘴,黎萧真要吓得喊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舅母!” “你不必紧张,这儿可不是平康坊里那种腌臜地界。能进来做客的人都是下过拜帖,干干净净的人家。” “可怎么还有沙弥,和女人?” “哪儿有沙弥?哪儿有女人?”崔舅母说着,将黎萧带进了一间开着门扉的厢房前,“都是人罢了。” 厢房里干干净净地铺着两张厚实的地毡,临窗的位置摆着杯盘碗盏与焚香的器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这件茶室简静的环境。 青竹门牌上用朱砂行楷的笔触写着“松石”二字。 崔舅母取了门牌扔给黎萧,说:“你若不信,自己四下看看便是。不要任何人攀谈,也不要理睬任何人。” 黎萧拿着门牌踯躅了片刻,终究不敢随意走动,还是回到屋里。 崔舅母笑了笑,自己动手煮上了一壶茶,请黎萧坐。 “萧儿相信荀子说的人性本恶?” 黎萧没有回话。 这样深沉的问题她怎么敢回答,也没有兴趣深思。 “这是个娑婆世界,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荣耀权势,尊荣富贵,太繁华。唯独缺少一块清静地。那些人若是想找乐子,外面大把大把的消遣之处。像这样干净地连一床被褥,连一顿饭食都没有的地方,只有需要的人才会来。” 崔舅母点了一炉香,不多时满室清甜,令人心安。 “修缘大师便在后山顶上修行。每日慕名前来拜谒之人多不胜数。大师年迈,哪能一一接见。先见可这位便怠慢了那位。萧儿,若是你,你如何处置?” 黎萧四下打量一番,忽然福至心灵,轻笑道:“我便在这山下建一座庄子,供来者休憩。但这庄子必须纤尘不染,除了杯盘茶盏什么都没有,饭食也不必供奉。” 因来往的都是些有钱有闲的人,若非诚心求教,等着没趣儿便自去了。若挨冻受饿也要等着拜见的香客,那么不论贫富,都值得见一见。 崔舅母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骂道:“鬼灵精。” “可如此看来这位大师的声名,真是高得没边儿了。难不成他入过宫,见过圣人?可他的声名既然如此之高,又何必在乎不得罪旁人。既然看不开名声那些身外物,又何以被尊为高僧?” 崔舅母对此避而不谈,黎萧也不便多问。 廊外的歌声乐曲已经换成了悠悠扬扬的古琴。 泯然斋,泯然众生矣。其中或许有故事,否则为何到此做客的人,不论年女老少,沙弥檀越都是男子装扮。 “哈哈哈,你算问对人了。”崔舅母朗声大笑。 原来修缘大师昔年总是在外游历,三年五载不在山中的时候也是有的。此处地方清幽僻静,风光无两,便有些放浪不羁的文人墨客自带酒食来此游玩。更有一些情窦初开的郎君娘子,以拜庙礼佛的由头作为遮掩,把此地当成了游园惊梦的地界。修缘大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也算是默许了此种风气。 有一年,长安某位贵女与一位穷秀才在此幽会被家人察觉。 她家世代清流,父兄知道此事后一面生气一面顾及门风不敢声张,只派家仆偷偷上山抓人。 第110章 修缘大师 修缘大师当时方才游历归来,一改平素低调作风,径直从正殿穿过,引一帮信徒到这后山居舍里与他谈佛说禅。 谈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时,竟然带头脱下僧袍,还让一干僧众与他一起头戴软翅黔布帽穿圆领袍,混迹人前。 那群家仆站在庭前不敢贸然入内盘查,最后只得无功而返。 有客讽笑,如来爱众生,着履下人间!意指他穿衣戴帽,有佛心不定,贪恋凡俗之嫌。 他对着空荡的庭院合十双掌念道:怀心念慈悲,众生即如来。 “于是,那位小姐和穷秀才后来便趁机混在人群中逃走了?” 黎萧吃了一盏茶,看着廊下来往的人笑道:“怪不得这里面不论什么人,都是一样男子打扮,原来有典故。” 崔娘子笑而不语。 忽有人轻扣门扉,望眼看去原来是一位长相清俊的小沙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比黎萧年长些许。 他身着禅衣,一手背负,一手端着印加,显得不流俗众。一双眸子清灵如水,毫不避忌地落在黎萧身上,与他对视时他又好像目视虚空。在那他两颗明镜面前,黎萧才明白什么叫“目下无尘”。 “阿弥陀佛,师傅请二位檀越到山上吃盏素茶。” “有劳慧清小师傅。”崔娘子还了礼,随慧清上山。 后山门前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在徒劳地清扫落叶。 他人与扫帚齐长,面目圆润讨喜。见到来客只略微停了停,不过看黎萧的目光有些奇怪。 黎萧一时也说不上来,等走出几步才惊觉,那种目光犹如昨天还与你一起上学的发小第二天就忽然不认识你了一般怨怼。 青箬曾经说过,她小时候在江州受过修缘大师的恩惠。这两个沙弥认得原来的黎萧,说不准还十分熟悉。这般说来,黎小姐从前一定也与修缘大师相熟。 上后山的山路临近崖边,草木稀少,看着荒芜。 绕过一弯急转之处,忽然柳暗花明,入目即是一片清荣峻茂的青竹林。竹林宽广空阔处有一间竹子搭成的简易庐冢。屋前左侧有座坟,青石墓碑上刻着“先师觉法之墓”。 慧清将两人带到屋前,便退下。 崔舅母谢过慧清,轻车熟路地绕道屋后。那于林中席地而坐,闭目冥想的大和尚,便是修缘。 他实在太老了——仿佛那一把白胡子有千斤重,将他的脸拉得干枯消瘦。 “李檀越,些许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你何必每月七八次地到这荒山野岭来受寒。只要你与崔檀越能相互扶持,便是对老衲的福报了。” 崔舅母轻笑,回答:“大师父,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如今妾与拙夫异地而居,我独居住在庄子上,他和他的姬妾们住在一起。” 修缘大师咳嗽了两声,又说:“眼不见,心不烦。令爱可时常过府看望?” “她十岁时得了急症去了,我膝下再无所处。” 修缘又咳嗽了两声,微微叹了口气。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檀越小心阴云障目,不见青天啊!” “大师父,这番话您八年前已经劝过妾身了,一字未改。” 崔舅母调皮地举起一根手指在修缘眼前晃悠。时间恍惚倒退回十多年前,她还是当年那位不谙世事的多情少女。修缘也还是那个半醉半醒的大叔叔。 “妾听了您的话后,将管家理事之权让给了拙夫的爱妾,自己搬去庄子上住。庄子上既没有朝堂争斗,也不必理会勾心斗角。每日只要照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忙起来便没工夫为那些过去的事儿伤心流泪。过了几年,庄子经营地红红火火,还有个外甥时不时来看望,孝顺得像我亲儿子一般。” 修缘对天朗笑了,声音略带沙哑,却藏不住那份由衷的喜悦。 “善哉,善哉。那檀越今天来做什么?” 第111章 一念慈悲 “今天妾身与我那外甥媳妇上山礼佛,顺便来见见大师父您。” 崔舅母推了黎萧一把。小丫头才紧张地上前见礼。 修缘睁开双眼瞄了她一眼,平和地笑了笑。 “我与这位檀越倒是有缘,如蒙不弃,檀越可愿入鄙门,做个俗家弟子。” 还没等黎萧反应过来,崔舅母却笑着对黎萧耳语道:“大师父还当是三年前见到大郎呢!你说句不愿意试试,他一准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黎萧愣了愣,见修缘从容微笑着等他回答,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忍。 “弟子愿意。”她说。 这三个字轻轻出口,林中忽然拂过一阵清风,仿佛有些困厄在不经意间被化解。 零落的竹叶平地打了个旋儿。少时,那种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往的轻松终归于平静。 修缘的眼睛无声地笑成两道弯眉。 “你眉心有一缕悲天悯人的气韵。心怀恻隐是好,可有时善心太过反而伤己误人。悟到慈悲即可,过犹不及。你的法号便叫慧慈!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父。” 这孩子眉心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气韵……那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了……黎萧大睁着眼睛看着修缘。 虽然想不起何时何地,但她无比确信这句话她曾经听过,一字不差。 “对了,老衲仿佛还有个俗家弟子,叫‘慧悲’,你可唤她一声师姐。你们应是有缘的。” 身体如同受到指引,使她不由自主地俯拜在修缘身前。 “好、好、好,这串念珠给你,必要时可帮助你消解苦厄,你要善藏……” 回到禅房,黎萧看着修缘赠她的念珠,心中波涛翻涌。 暮色洒落长安街,宵禁的钟鼓一圈一圈涟漪便荡漾开去。 一匹黑马在关闭城门前的最后一刻冲出长安,直往杳杳青山外奔去。 山上风大,门户咵嗒作响。 黎萧素来睡不好,陡然换了个陌生地界儿,更是辗转难眠。 屋里还点着灯。门上已经挂了锁。她把自己整个儿裹进被子里。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 窗前的黑衣人听着有些好笑。 “从来只晓得杀伐果断,说要谁的左眼,便绝不接受手下带回的右眼,却原来……还怕黑?” 听见被窝外忽然传来的人声,黎萧乍身坐起查看,见到窗台上的男人,有些诧异。 “阿泱,你何时进来的!” 黑衣男人梗着脖子,垂视黎萧的眼神如怨如慕。 灯火将他脸上轮廓勾勒分明,眸深鼻挺,清朗中自带三分秀气。 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时,黎萧便也没法同这般俊美的面孔生气。 被他那样瞧着,黎萧的语调当时就软了,故而那话的后半段听起来,不像是在抱怨谁,倒像是个怀人已久的少妇在同爱人撒娇。 “哎哟,怎么连点儿声音都没有?怪吓人的。” “哼,姊姊心里惦记着别人,哪还顾得上我?” “……” 这样的交流状态显然存在一些问题。 黎萧意识到。 但已经晚了。 面前的男人忽然矮身,蹲在她床前又深情又苦情地问:“姊姊莫不是忘了咱们的约定?” 黎萧瞧着他装乖耍滑的模样,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倒有脸问我了!” “见到你的风筝,我以为你会来,巴巴地跑到南西阁子下等你。那天晚上,我先时撞了邪祟,又被人一路追杀。你在哪里?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少将军府担惊受怕,被人欺负,自己却独自逍遥去了!” 女子掀开被褥下床。 除去那一头秀发被打散了之外,身上的衣衫襦裙倒还算整齐。 和衣而睡,自然和衣而起,任凭楼泱的眼神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姊姊误会我了。阿泱,也是身不由己。” “那你今晚又能由着自己,乱闯我的房间了?” 黎萧显然是有些生气的。 她步到妆台前,对着镜子,随手将头发扎个马尾。 柔婉纤丽的人儿,立时显出几分干练飒爽之气。 这张脸,仿佛生来就适合这般阳刚中性的打扮。素日那些插头的金钗玉挠,再看,便觉得多余。 束好头发,正准备起身,身后一只大手却攀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回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他们二人的容颜,雾里看花,捎带些许暧昧的氛围。 第112章 烛光美人 “姊姊说,误撞邪祟,是怎么一回事?” 撩起一缕发丝,楼泱凑到黎萧耳畔,眼睛与镜中的黎萧对视。 她慢慢将那天晚上,灯笼无缘无故点燃的事情说给楼泱。 楼泱听完不过一声嗤笑。 “姐姐好风趣,若是那位堂堂的无尘司正使听见有人这么说他,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 “无尘司……正使?” “是了,那小子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号称‘能燃烛之处,皆为视野’。与徐山槐同样是安朔小儿身边的左膀右臂。” “真有那么厉害?可我在府中那么久,从没见过他。” “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见过‘烛龙’的人少之又少。姊姊没见过……看来安朔小儿对你也不过如此了。” 这话像是戳到了黎萧心中隐痛,她默默地垂了眼睑,淡淡道:“那是自然的。毕竟,我与他既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没有舍生忘死的恩义。” “那姊姊还留在那腌臜地方做什么?不如跟我走!咱们散了‘垂柳心’,离开长安,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正说着,灯台上的焰苗猛地晃了晃。 黎萧抬眼看去,却是窗户没关。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 院中夜色静谧,隔壁崔舅母的院子也灭了灯。 六合漆黑如墨,山风徐徐灌入屋里,吹得两臂冰冷。 抬头,瞥见一弯孤月,像极了同“君先生”一起漫步少将军府的晚上所见。 黎萧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盯紧了院门檐下最暗的地方。 “阿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走了,‘殿下’怎么办?” 她语气有些飘渺。 楼泱察觉到什么不妥,转头问轻声问她:“姊姊?” “少将军府里还有他想要的东西,在我帮他拿到之前,我是活不过今夏的。” “‘殿下’给你下毒了?” 楼泱讶异,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那后来他又为何……” “追击我于乐游原之上?哈哈,若非如此,如何骗得少将军出手相救,自曝立场。” 楼泱说不出话了,他看着窗前女子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在凝视深渊。 而黎萧两手抱怀,依旧盯着檐下黑暗之处。 自从在观星台上望见那只从树下挖出的铁箱,黎小姐的记忆仿佛在慢慢苏醒。 今晚,她的观感与洞察力也变得敏锐了许多。 “‘殿下’早知,除我以外,阵营中还有内鬼。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他一直视为手足的少将军。” “其实,范阳卢氏运往洛阳的十五车珍玩半路被劫,并不算大事。了不起丢些钱财,‘殿下’手握江南沃土,根本看不上那些零碎。要命的,是那十五车珍玩的一样东西……” “我慢慢同你说。” 黎萧说到关键处,突然将窗户关上。 窗扉掩合之际,她最后瞥了那漆黑暗处一眼。 回屋,吹灯。 “姊姊,你为何?” “别说话!” 黎萧捂上楼泱的嘴,“你不是没见过‘烛龙’吗?今晚,老姐就带让你见见。” 黑暗之中,她发出一声得意的闷笑,拉着楼泱躲到床底下,轻声数道:“……三、二、一!” 气声刚出,屋里的蜡烛忽然亮了。 楼泱原本有些讶异,但看黎萧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在少将军府里蛰伏许久,先前那时而怯怯,时而喏喏的样子,连自己都信,竟然不自觉地轻看了她,甚至都忘了:她可是姊姊! 世上只有别人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的。 “你、带、兵、器、没?” 黎萧对他做口型。 楼泱左眼一眨,嘴角上扬,表示肯定。 左手探手入袖,摸出了一柄柳叶弯刀拿在手里。再看黎萧时,她才回神,仓皇地转过脸去。 第113章 贴身保镖 ——长这么好看一男的跟着,真影响办事效率! 黎萧腹诽了一句。 耳边传来衣匣开合的声响,忽然,一双黑布面儿的箭靴停在眼前,黎萧便朝楼泱使了个眼神。 今晚,若非楼泱背着众人来找她,恐怕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边还跟着个“贴身保镖”。 幸好上回误入“楼心月”时,她及时抽身,回了少将军府,否则安朔非直捣她“垂柳心”的大本营不可。 黑色箭靴在床前停了许久,就在楼泱握着刀,准备冲出去与那人杀个痛快时,黎萧却摁住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那黑靴子转头里去。两声门扉开合的声响过去之后,灯又灭了。 屋里再次陷入黑暗。 两人这才从床底下出来。 桌前对坐,黎萧重新点了灯,也楼泱他斟了杯茶。 “姊姊,你为何拦我?” “你打不过他。” “没打过怎么知道?” “你甚至连他的存在也感觉不到。若在白天对上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可现在是晚上。” “姊姊,也太小看了我。我从山门前一路寻到这里,他不也没发现我的踪迹吗?” “嗯,姊姊知道,你也是顶厉害的高手。清园池边的石柱断了一排排,也是你干的?” 黎萧一手撑着头,看着楼泱笑语。 他有些心虚似地错开目光,忻忻地闭了嘴。 “那天晚上,你没受伤?” “哼,弟随武艺不精,还不至于那般羸弱。” 黎萧瞧着他手腕上有片白纱露了出来,于是笑笑说:“没伤着就好。” “你在我这儿,楼中是谁在打理?” “自然是二姑娘。” “‘月咏’竟然服她?” “二姑娘用了些手腕,但都是为大局考虑。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月咏’常年在外潜伏,楼里那些人事安排,毕竟不如二姑娘熟稔。” “好个二姑娘!” 黎萧不明不白地赞了句,楼泱听着,后背渐渐生出冷汗。 几日不见,面前的姊姊越发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危险感。 他瞧着黎萧侧脸渐渐笼上阴霾,一时心惊,伸手将她素手握入掌中,温声提醒:“前日‘贵客’到楼中议事。照姊姊先前的意思,二姑娘已经同他谈好了价钱。再过不久,咱们就能把手伸进‘老狐狸’的窝里了。” 听了这话,黎萧想了一会儿,方才肃杀的脸色才慢慢缓和过来。 “辛苦你们了。” “只要能为姊姊达成心愿。” “不过,你们还是要留个心眼。范阳卢氏也曾效忠……‘殿下’多年,陡然倒向‘他’,其中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这回交易,只不过是试探,提醒二姑娘,不得贪功冒劲。” “哈哈,姊姊果然是了解她。这几日‘月咏’才升了,她正是眼红呢!” “劳你替我多看着。” 黎萧把另一只手挪过来,搭在楼泱手上。 掌心温软的触觉直传到楼泱心底,他点了点头:“喏。” “姊姊也多保重,若有难处,随时叫人到楼中传信,便是刀山火海,弟也在所不辞。” “对了,如今姊姊身边伺候的是哪个?” 黎萧抿着嘴唇,半天没有开口。 ——实不相瞒,如今我在少将军府里就是个“光杆司令”。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瞧着楼泱坚定地吐出了两个字。 “绿蓑。” 第114章 所爱山海 咚咚咚…… “少夫人,您也还没睡么?” 敲门人的声音听着像崔舅姆身边的如意娘。 “还没呢?娘子有事?” “倒没什么,咱们夫人见夜都深了,见您这边还点着灯,便叫我老婆子前来问询一句,担心您这儿有什么不便。” 黎萧看了看楼泱,又看了看窗,示意他先走。 小子狠狠地握了她的手,目光依依不舍,直到黎萧皱了眉头他才笑了笑,翻窗而出。 玄色的身影投入暗夜,就像墨汁滴回了墨水缸,转眼便无处可寻。 她这才披了件外衫,打着哈欠步到门前开门。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认床罢了。唔,这么晚了,舅母也还没睡?” “没呢!咱们夫人年纪大了,觉少。左右娘子也睡不着,不如……” “我正有此意呢!请您带路。” 如意娘点头称谢,挑着灯笼,走在前边引路。待出了院门,却往左拐。 “诶,我记得舅母不是住在右边儿院里吗?” 如意娘停下脚步,回头说:“娘子又记错了,咱们夫人的院子明明是在左边。” “是吗?那右边院里住的睡呢?这么晚了,竟也还没睡?” 许是夜里太静了,她的话才出口,右边院里便灭了灯。 偶然风过,花木阴影在夜空中张牙舞爪地摇摆,看着有些瘆人。 黎萧连忙追上如意娘,拐进了左院。 同她先时来过的院子不同,一进院门,便见一座嶙峋瘦石立在院中。石边还些种着花草。 院墙边草木茂盛,主屋里的烛光被小心藏好。 只有个端坐的影子铺在阶上。屋里时不时传出几声玉石相击的泠泠声响。 还没等绕过怪石,如意娘忽然回头对她福了个身。 “娘子,您要保重啊!” 她话里似有哭声,说完,便快步退出了院门。 “咔哒”一声,院门上了锁。 屋里正在下棋的人耳朵微动,落子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坐。” 他说,隔了一会儿,回头再时,黎萧还愣在院里。 “您……怎么来了?” 她轻声问。 堂下自弈者穿着身雪白的广袖交领袍,乌纱黻头搁在棋盘边上。 就如同她做过很多次的梦里见到的一般,她很确定,这个人曾在她梦里出现过。 这会儿,棋盘以白玉为底,金线为经,银线为纬,横纵各十九条金银线交织成网。黑白两色玉子游曳其间,最终被操棋人大手一挥,尽数拢入掌中。 “等你许久了。” 他分好棋子,向黎萧伸出左手。夜风拂过,撩动长袖。 黎萧想起从前许多事。 记忆最深的,是三年前四月份。黎小姐才过十四岁生辰,随楼泱一道潜入豫王府中偷她姑母留下的那几棵梨花树。彼时,他就坐在树下,往着树上的白花,背对着墙上的黎萧。古琴淙淙的乐音在他指尖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曲罢,埋伏在墙头的“垂柳心”已被禁军团团包围。当时,他说的也是:等你许久了…… 黎萧叹了口气。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人还是将她死死地拿捏在手掌心里。 略过那只手,黎萧揽裙,沉稳地坐在他对面。 他的手紧握成拳,慢慢放下。 深沉如墨的眼中悲喜难辨。 凑近了看,这男人长得倒是三庭五眼,恰如其分地好看。 多年浸在文章策论之中,先祖留在他骨子粗犷豪迈的回纥血脉,终被磨洗出端方雅正的光华,举手投足之间,天成一派帝王气象。 “我也等您许久了。殿下。” 第115章 余亦听闻 “殿下”这个词,通常来说,只代指东宫。而如今的李承瑾,已贵为晋唐“陛下”,却还是让身边故人唤他“殿下”。 黎萧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还没有认可自己的位置。 毕竟,十八王爷李承玺的府邸就在乐游原上。豫王府的规模也丝毫不亚于太极宫。 光听两人的名字便可瞧出端倪,哥哥“承瑾”,继承的是先皇美好的品格;弟弟“承玺”,许诺的是祖宗基业。 虽然最后践祚的人还是他,但这么两个名字各自顶在头上,换了谁心里不膈应? “对一局。” 黎萧接过黑棋盅,等他先落子。 执白先行,这是规矩。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李承瑾落子。 她抬眼偷偷瞄他,却见他也正垂视着自己。 “殿下?” “我听闻,安朔把我送你那副棋盘给砸了?” “没!” 黎萧理直气壮。 ——明明是我砸的嘛。 “他欺负你了。” “也没。”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李承瑾说的是陈述句。 “我罚他了。该你。” 李承瑾终于落子,但目光却没从她脸上移开半寸。 棋子落到盘上“嗑嗒”一声,却像一块大石头砸在了她心口,堵得人喘不过来。 “罚得好。殿下圣明。” 黎萧抗不过他的威压,率先低头拾子,避开目光。 “你还在怨我。” “不敢。” “嘴硬。” “殿下,妾下好了。” “我以为,你能懂我。” “事已至此,再计较这些,对谁都没有任何益处。” “……等到时机合适,我可以再颁道旨意,赐你们和离。” 黎萧的手顿了顿,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如平湖秋水。 她稳稳地落下一子,“天下没有下堂之妻入宫的道理。” “你忘了汉武帝之母。” “我父亲却不是市井之徒。他是谏官。他绝不会同意的。” “我是君,他是臣。” 黎萧落完子,还没来得及放稳,手腕被他一把逮住。 “除非,你不愿意。” 李承瑾的目光犹如实质,逼得她无处可逃。 她想手抽回来,又被握得生疼。眼角不由泛起泪花,她气愤地剜向李承瑾。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一件漂亮的瓷器,还是一串精致的手镯?不想要了,便送出去,想要了,又要回来。” “当初是情势所迫,他拿朕的江山来威胁朕。若不答应这桩婚事,雁门关三十万大军即刻倒戈,助豫王登基。朕能如何!” 黎萧被他这话给吼懵了。 什么意思? 安朔那小子……他是疯了吗?拼着全副身家,就为了绿他老板。等他老板坐稳了江山,还能有他好果子吃吗?傻不傻?!值得吗?! “怎么,萧萧也觉得他豪气,朕窝囊?” 李承瑾松了她的手。 黎萧一个不防,跌坐在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朕知道,你们都觉得,朕不配做这个皇帝。” “呵,呵呵……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古之成大事,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虽然、虽然眼下的情形还不太乐观,但您是天子,假以时日,必当龙御天下,四方俯首。” 李承瑾轻笑一声,没搭她的话。然而他接下来这句话,却把黎萧腿都吓软了。 “你说这话,是怕朕一时气愤,杀了他!” 黎萧心里“咯噔”一声,暗自替安朔点了根蜡。 ——少将军,这……可是你自找的,赖不着我。 瞧着李承瑾酸菜坛子似的一张脸,黎萧觉得,这种气话,再好回答不过了。 只要她稍微替安朔求个情,面前这位便认定自己见异思迁,到时候,先放倒安家,再杀了她,成全这对“狗男女”。 可黎萧觉得,安朔之死是他非要作死,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完全没必要跟着陪葬。 于是,她便仰天大笑几声,然后对着李承瑾,近乎挑衅。 第116章 影后上线 “是呀!您敢吗?” 李承瑾猛然回身,掐着她的下巴,怒目圆瞪。 “你以为朕不敢?” “你要敢,早动手了!何至于把我洗干净,包好了,整个送到人家榻上!” 啪—— 巴掌落下那一瞬间,黎萧稍微调整了脸颊的角度和位置。而李承瑾纵然生气,也没舍得真打。 故而这一巴掌听着清脆响亮,实际黎萧却没挨多少疼。 她得逞了,逼出两行珍珠大小的眼泪,瞧着李承瑾的目光,哀婉凄切,失望又难受。 李承瑾脸上一时也有些挂不住,忙扶她起来。 她却不住的苦笑,“呵呵,哈哈……哈哈哈……” 清冷的夜里,回荡着黎萧弃妇般的笑声。 李承瑾本还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怎么开口。本来看看她伤得怎么样,却不想被她决绝一推。 她眼里仿佛憋着泪,鼻子也通红的,嘴唇却抿紧了,一言不发。 “我……方才……” “方才是妾身失言,唐突了陛下。” 她抢白道,语气里还带着些委屈和哭腔,但陡然变换的称呼,却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 李承瑾心都揪在了一起。 他还想解释什么,黎萧也已经不想听了。 “快到寅时了。妾身与舅母还约了早饭,恕不能相陪。”说完,又一福身,准备退场。 却不料,她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竟有人追来,将她一把抱住。 男人有力的臂膀环着她,温热的气息在她脖子边若有若无地吹拂,“别走”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黎萧听得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弓弦。 这跟她预料之中的剧情,完全不对。 挨过巴掌之后,她跟这男人不是就一刀两断了吗? 这……难道,他不是硬汉派?是偶像派?!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便被李承瑾横抱在怀,直往屋里带。 “陛下,你荒唐!” “终于肯理我了?” “你不能这么做……唔唔……你放手……” 嘴唇被人突如其来的强吻堵了,黎萧大睁着眼睛。 幔帐上复杂的纹路,这会儿也瞧得真切,仿佛连在笑她:哦豁,玩儿脱了! 她找准机会,狠狠咬在了那人唇上,铁锈味顿时弥散在两人口中。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的两只手腕已经被李承瑾牢牢锁在头顶。 脖子以下,绵延着两岸青山。 黎萧被他直白的眼神冒犯到了。 “殿下,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子了。” 这一声“殿下”冷漠如刀,仿佛先前所有的情谊都被斩断了。 李承瑾却不理,炽热的眼神看向着她。 “他碰过你了吗?” 黎萧脸通红,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看来还没有。” 身上的人轻笑,又吻了下去。 锁骨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挑逗,轻软,绵密。 黎萧快疯了,这时候,却听他忽然呢喃了一句:“有胆娶,没胆用。” 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满心的愤怒都堵在胸中,发泄不出来,怒火将她从头烧到脚,最后,她像是认命,歇下浑身的力气,安静地躺在榻上,像一尊雪白的雕像。 “他从不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李承瑾抬起头来。 黎萧她闭着眼睛,心里泛着苦水,却还劝着自己:不就瓢个了皇上? 良久,屋里静悄悄地,没再发出一丝响动。 有个声音居高临下,问她。 “你喜欢上他了?” 她苦笑一声,痞里痞气地说:“本来不喜欢的,可惜,没有对比就没有爱。” 那人静默了一会儿。 “真脏。” 说完,他便走了。 第117章 回府 日色已明,院外,崔舅母正在训斥下人。院里众人跪倒一片,谁也不敢发声。 黎萧抱着身子缩在床角,任凭外面的人怎么劝也不开门。 这件事儿其实不复杂。 昨晚李承瑾的人奉命挟持了如意娘,要她将黎萧带过来。 院中花木茂盛之出,皆埋了护卫,便是“烛龙”也插不进手。 李承瑾这么做,分明是故意给安朔颜色瞧。 这一切,黎萧都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故而才觉得悲哀。 少将军府、太极宫、乐游原……在长安这盘棋中,她太无足轻重了,以至于,被人像棋子一般,随意摆弄,随意丢弃。 帷幔散下,将窗外天光尽数遮去,单独围出一块深夜给她。 她把头埋在被子,放肆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一切的委屈都哭尽,可痛苦和辛酸反而将她包围。她在黑暗中沦陷,坠落……脚下,是无尽的深渊。 不知哭过了多久,门外安静如许。 一声渺远的笛子飞入幔帐,不多时竟有十来只绿茵茵的小光点挤了进来。 它们仿佛被乐声指引,在黎萧身边飞舞起落,将浓重的夜色烫出了一个个小洞。 黎萧的目光随着它们飞舞起落,抬指接住一只小萤火虫,一股暖流涌入心里。 一曲终了,门外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 “少夫人,属下徐山槐。奉郎君之命,来接您回府。” “哦。好。” 她嗓子哑了,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连自己都没听清,偏门外的人耳朵尖。 “那属下这就预备车马。” 黎萧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脸上一定带着清风明月般的笑容。 回府的路上,黎萧翻了翻手腕。修缘赠她的念珠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 崔舅母家的庄上来了人,估计是出了大事儿,连一向稳重的如意娘都不管不顾地催着她回家。 是以,她们下山后便分了两路。 分别前,崔舅母拉着她的手劝,“这回是舅母没看好你。可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昨日之日譬如昨日死,今日之日譬如今日生。萧萧儿,要学着善待自己。” 黎萧应了声喏,目送她们离开。 暮色洒落长安街,宵禁的钟鼓一圈一圈涟漪便荡漾开去。 少将军府门前值守的卫士比往日多了不少。 早上梅初寻回府请人,现下正立在在大门前等着。 在她身后,还立着一位红衣玄裳,窄袖简装的女子。 她身穿最次等仆役的衣服,头发利索地绾在顶上,一身装扮与身旁穿红戴绿的梅初寻比起来素净地可怜,可她又似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你不知她从何时起等候在那儿,门前一干人忙着接马车,也好似看不见她。 而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某个需要看见她的人。 和光同尘,游刃无间。 黎萧踩着凳子下车,路过那女子身边时,她却忽然跪在了地上。 “属下有罪,请少夫人责罚。” “丘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山槐上前拉她,她却执拗地不肯动。 “徐先生,这位是……” “回夫人,她是无尘室副使任丘桉。先时,一直护在您身边的。” 听徐山槐这么一介绍,黎萧顿时就明白了。 “好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郎君回来没有?” 梅初寻眼睛一转,说:“正在凉风院等您呢!” “哦。那我今晚宿在临渊斋。” 黎萧面无表情,却见梅初寻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 “晚上我想做桂花鱼,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吃点儿。” “喏!婢子这就去!” 丫头撒丫子往凉风院跑。 第118章 对影三人 夜色悄然而至,樱花落后,院里依旧灯火璀璨。 两人都吃了些酒,灯下看人,越发迷瞪。 “那个老不修,见谁都说有缘。我七岁时候第一回见他,他也说与我有缘想收我做弟子。我没理他,他便自以为是地问我是否知道他的名号?” 安朔一提起修缘大师,便有吐不完的槽。 微醺之中,黎萧忽而想起从前徐山槐对她说过的话。 ……昔年少将军上钟山寺为夫人祈福时,修缘大师亦问过少将军同样的话。少将军的作答让大师拍手称道。属下愚钝,只好借少将军的话作答。 是吗?他怎么说? 少将军说,人在世上又许多面孔,若说此刻是此人,下一刻也许就另一种面孔出现。所以重要并非您是谁,而是您愿意成为谁…… “是吗?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爱谁谁’,气得他直跺脚。” 安朔指着面前的大树,仿佛指着修缘大师的秃头,笑道。 ——您愿意成为谁。你爱谁谁。 ——事情竟然是这样吗? 黎萧笑出声来,趁着醉意,将他不在时崔舅母与她如何疯魔玩乐的趣事儿娓娓道来。 刚开始,她还忌惮着安朔会不会生气,可安朔从头至尾都只带笑意听着,每每黎萧以为要被指摘的时候他反而应声附和。 黎萧便渐渐放松,后来说得高兴了索性坐进了,与他靠在一起。 蜡烛燃了小半段,黎萧也口干舌燥。安朔问她是否同饮一杯时,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这会儿再想保持距离,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 安朔抬手斟酒,又将杯盏递到黎萧手边。 指节相碰,肌肤相触,黎萧蓦地抬眼看他。他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轻松又不失端正的坐姿。 微风从窗户缝隙中吹进来,使灯火轻摇几下,严正整肃的面容便在灯影中柔和了许多。 他的五官生得极好,剑眉横陈不怒而威,狐眼含笑醉意微起,凉薄的嘴唇沾了酒,灯光下泛着点点水光显得丰润饱满,挑起的弧度耐人寻味。 从前敬他,畏他,每每相见时只敢若有若无地瞥他几眼,以至于从未这般真正直视过安朔的容颜。 灯光摇曳,越发显出得一种虚幻的美感。 黎萧一时看晃了眼,没留神竟灌了自己一大杯冷酒。 那酒醇烈,一口下去仿佛有火一路从咽喉烧到肚腹,不多时便在黎萧脑子放起烟花,不知道是灯火在晃还是她人在晃。 “我忘了,府里素日待客都喝陈年杜康。你怎么喝得这酒?” 安朔推开酒盏要给她夹了些菜在碗里,劝她吃些饭食垫一垫。 黎萧却没动筷子,只一味地看着安朔,脑子里乱作一团,脸上燎原之势已成。 她想起身出去吹吹冷风,可身体不听使唤,不留神一脚踩着自己的衣裙,还没等站直便嘭得一声仰倒在床上。 安朔轻笑了几声,索性搬开矮几侧卧在她身旁。 “酒这么烈,你喝了两三杯。” “是,我酒量比你好些,再来一坛也无妨。” “吹牛。” “……吹牛是何物?” 顶上灯火刺眼,黎萧抬手搭在自己鼻梁上,口中碎碎道: “我头有些晕,若说了什么胡话,将军莫往心里去。” “君渺。” 安朔轻轻提到。 四下没有旁人,可黎萧还是摇摇头。 “别提你的字,一提起,我便想起你给我取的鸟名儿。” 她本性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大实话。 “我这些天的举止行动,将军真的一无所知?” 的确,他们之间如同在打哑迷。只是今晚风光正好,星河璀璨。黎萧心底积压的疑惑与愤懑在美酒的催发下濒临失控。 第119章 腐草为萤 “知道些许,可听别人说总不如听你亲口说。” 他回答地讨巧,叫黎萧想起他素日应是平见惯风花雪月的事儿来,怒意丛生。 喝了酒的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明明想发火,却笑着流泪。 “是吗?难道不是将军疑心雪衣,在雪衣身边放了耳目。难道不是将军忌讳雪衣打听府里的事,才将雪衣身边人一一设计翦除?否则凭绿蓑,青箬那两个妮子,如何有那般野心攀附高枝,妄图取我而代之?” “她们是你身边的人,我的确发卖了一个,可另一个是你自己亲手处置的,与我何干?” “是啊!她们是我身边的人,是我父亲亲自挑选送到我身边的人。” ——若没有先前种种若即若离的刻意挑逗,也没有那些绵里藏针的暗示提点,或许我真会爱上如此英姿勃发,笑声爽朗的你,或许我真会在迷失在这醉意朦胧的星夜。 夜风扑打门窗的细碎响动一时间清晰可闻。 红烛渐暗,黎萧觉得身边空旷如许。 待她移开麻木的手肘时,安朔依旧在她身侧,眉眼紧闭却近在咫尺。他枕着胳膊,睡颜安稳。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敢睡在这儿,不怕我一簪子取了你性命?” 黎萧小声咕哝。 “你说的不是酒后胡话吗?怎么又突然要我的命?”安朔缓缓睁开双眼,“有你这么凶残的主子,什么狼子野心的婢女带不出来?” 他反倒有理了。 没等黎萧还口,他便油滑地转移话题:“天晚了,回自己院里吗?” 黎萧拼命地摇头表示抗拒。 安朔摁着她的脑袋,提醒道:“你留在这儿,不怕我做什么?” “自己家里也不得自在吗?” 安朔朗笑一声:“满长安没有那位官眷贵妇比你更自在散漫了。”“别忘了这里是长安,谁家有些什么事都瞒不到天明。” “你怕李承瑾。” 黎萧盯着他的眼睛,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见过他了?” 安朔故作镇定地问。 她点点头。 “长得没你好看。” 安朔笑笑,自浮一大白。 “昨儿才在男人身上吃了亏,今儿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被他这么一笑,黎萧顿时酒醒了一半。 “你是故意把我扔给他的!”“舅母也是故意的!”“安君渺,你混蛋!” 黎萧说着就抓起酒瓶要往安朔脑袋上砸,他却不躲不避。 “你想得也太多了!当时,丘桉急得都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了。” 酒瓶在他脚边炸开一声碎响。 冷风从窗口灌入,黎萧彻底清醒了,听面前的男人娓娓道来。 “这事儿,我也是早上才知。舅母亦是无辜的。从你们的马车出城起,他便已做好了山寺偶遇的安排……今日一整天,我都被扣在甘露殿等他。幸好,还有任副使跟着你。” 安朔语气平淡,可眼神中却浮现出一丝杀机。 “只可惜”,他忽而轻笑了一声对黎萧揶揄道:“有些人当时吓坏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实在错过了一出好戏。” 他笑着笑着,桃花眼中泛起波澜,仰头又是灌了一口酒。 抬手时,黎萧瞧见他袖角粘着一片腐坏的草叶,几点泥浆。 人说:腐草为萤。其实是因为萤火虫多长在沼泽池塘边,腐草烂泥中才能孵出虫卵。 “少将军,假如我喜欢上了除你之外的人,你会怎么做?” 安朔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人,能让你快乐吗?” “能。” “那就尽管去喜欢。” 黎萧没想到他这般豁达,心里忽而就慌了,又问:“那要是,我跟那个人跑了呢?” “我说了”,安朔咬牙切齿,“尽管去喜欢!” “那……要是我跟那个人走了,你会快乐吗?” “不会。”安朔眼里俱是寒凉,斩钉截铁:“永远都不会。” 第120章 好个主意 “昨晚我同少将军表明心意。” “如何?” “他叫我滚。” 黎萧满脸惆怅,提着酒壶猛灌了自己一口酒。 梅初寻一脸心疼地瞧着她,也不好出声劝慰。 “您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我想搬出去。” “……那活该。” “有时我想,这命真是够烂的。” 先是三次高考落第,而后又是车祸穿越,嫁给了一个人品不咋地一男的。 被困在这四处闹鬼的深闺宅院里日日担惊受怕不说,原主还是个不省心的暗黑萝莉。 自己除了要帮她收拾一堆烂摊子之外,还得忍受他那个神神叨叨的干弟弟时不时冒出来诱惑调戏…… 黎萧深吸一口气,一下吐出来 她倒不是觉得自己斗不过这群孙子,只是这日日勾心斗角的生活也太令人烦躁了。 与其这么累地过日子,倒不如再去观星台上死一死,说不准下辈子投胎还能投个好人家。 “但也有可能,你下辈子投胎,命更坏呢!” 梅初寻幽幽地补了一句,立即遭到黎萧白眼伺候,但她却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少夫人,您就知足!长安虽大,却不是所有人能都像您这样衣食无忧,还有时候伤感‘这个爱不爱我,那个对我好不好’。” 黎萧闻言,木着一双眼看她。 “听起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呵呵,没什么故事。像我们这种出身贫寒人家的孩子,没有资格同您相提并论。” 这句话黎萧不是很认同,但她看着梅初寻有些失落的神情,不忍同她争论。 “那你难过之时如何消解?” 她转而问。 梅初寻拿过黎萧手里的酒壶,闻了闻,“这样的好东西,我们家,只有前年哥哥娶妻之时喝过一回”。 说完,她把酒罐子还给黎萧。 “我每年要给十几户富贵人家的小姐教导闺仪,教她们年老色衰的母亲如何寻回丈夫的心。我很忙的,我哪有时候难过?” “你看着也才二十五六的样子,怎么教……” 年纪,是每个女人的隐痛。 没想到,连梅初寻也不例外。 她别过脸来,一幅活见了鬼似的表情看向黎萧,大声质问道:“才二十五六!” 黎萧顿时大气都不敢喘。 她才想起来,这时代的女子十五六岁为人母的比比皆是。 二十五六还没嫁的女子,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你能靠自己的本事挣钱,何须在意这些?” 黎萧小声嘀咕了一句。 “少夫人,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梅初寻愤愤然起身要走,却被黎萧一把拽回来。 “唉,姐妹别走啊!托你的福,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你帮我思量思量?” 瞧她挤眉弄眼,讨好卖乖的样子,梅初寻身上没由来一阵恶寒。 要不是看在少将军府这桩活计报酬丰厚份儿上,她绝不愿跟眼前这不讨喜的女子多说一句话。 “洗耳恭听。” 梅初寻拉长了脸。 听完黎萧俯在她耳边嘀嘀咕咕那一番话,顿时想把这女人当场掐死在凉风院的门槛上。 “不行!这事儿绝对不行!” “不是,你不是总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吗?现下我把这福气分给你,既解决了你的困境,也分担了我的烦恼,岂不是两全其美?” 黎萧把手里的酒罐重新套上灌封,放回手边,悄悄把眼去斜梅初寻。 这见那姑娘两手捧着脸,耳朵尖儿都红了。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绝对不行的。” 第121章 暗中搞事 “怎么不行?我本就有意盘算这件事,只因中途出了些岔子。现下我身边就只有你这么个人儿。只要你肯点个头,剩下的事,我帮保证帮你办得妥妥贴贴。” 黎萧摆着胸脯对梅初寻保证。 但梅初寻越看黎萧那样,心里越是没谱。 “少夫人,我知道您对郎君某些方面还有些介怀,但您拿别人当挡箭牌的做法,绝对是不可取的。不管怎么说,自己嫁的人,自己担着。啊。” 梅初寻不再听她忽悠,自把黎萧没喝完的酒拿回往小厨房放好,转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直到这天傍晚,黎萧都没再见到她人。 但这天下午,黎萧却没闲着。 榕溪草堂议事厅,徐山槐听了黎萧的话,看她的眼神竟变得玄妙莫测起来。 “娘子可曾问过少将军的意思?” “还没有。毕竟初寻现在还是贱籍,我想着怎么也得先替她把‘贱籍’消了换作‘良人’才好。还有,初寻好歹同我相识一场,总不能委屈了她,怎么也得给她制些屋舍田产装点门面什么的……” 黎萧自说自话,却没注意到徐山槐面上越发泛起苦色。 “徐先生,您怎么了?好像不大开心的样子。” “无妨。只是担心娘子。” “担心我?” “担心您一番心血,最后付诸东流。”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莫名的自信。 黎萧看着,胸口里窝了一团火似的烦躁。 “您没站在我的处境上,不会明白这件事对我而言,意义何在。” “也许少将军今日会拒绝,明日也会拒绝,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长安城中多少勋贵人家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何况我都不介意,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黎萧拍案而起,看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现在他还没把我怎么着,这家里银子,我能不能做主!” 她厉声质问徐山槐,显然,已经快被这糟透的日子逼疯了。 徐山槐再没二话,叫了个小厮陪她到库房取银子,还特地吩咐,不管她花多少都不许拦着,只要如实地记了账回来即可。 黎萧也还算高风亮节,因为这钱算是她的花销,故而把账都记在了她自己的嫁妆上。 临走之前,她还特地对徐山槐警告道:“烦请徐先生再个帮忙,先别把这事儿告诉少将军。我想给他个惊喜。” “这……” “你要是不答应,我可把手巾子扔在这儿了。” 徐山槐没明白这同手巾子有什么关系,只听黎萧又补充道:“实在不行,还有簪花、鞋子、外袍……” “属下遵命!” 老实巴交的主簿先生见势不对,立即对黎萧拱手下拜,险些以头抢地。 黎萧终于提着银钱和梅初寻的身契走了。 瞧着手上薄薄的一张纸,黎萧竟生出些慨然。 那般能干的初寻,却被一张契约束缚着,始终不得自由。而自己纵然看上去身份贵重,却也同她一样束缚在深宅别苑里不得自由。 如此看来,她们竟也没什么不同了。 用过晚饭之后,榕溪草堂的小厮将她需要的各色绫罗绸缎和一匣子珠玉首饰都送到了凉风院梅娘子屋里。梅初寻既没有接受,也没拒绝。 夜半三更时,黎萧心里烦躁,越发睡不着。 于是披了件衣裳靠坐在窗边榻上,开始陷入沉思。 她总觉得自己这件事情做得不对。可梅初寻虽然直言反对,实际却没有来阻挠她。 也许她是愿意的。 也许自己不是在利用她转移安朔的视线,而是做了一桩各取所需的交易。 “萧儿在想什么?” “啊,你怎么来了?快坐,我去烧茶。” “我在门前站了快一刻钟。萧儿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竟一直没发现。” 安朔把外袍撂在屏风上,自爬上矮榻,坐在黎萧方才的位置上。 听他问了一句,黎萧斟茶的手有些发抖。 ——也对,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儿最后怎么算,还是要看安朔的意思。 第122章 你过分 噗嗤—— 一口茶水从安朔嘴里喷出来,半张地毯都湿了。 “纳妾?!” 安朔明显受到了惊吓。 黎萧递过一张手巾子。 他觑了一眼,没有接,似乎是嫌弃,自从怀里掏了块巾子出来。 “你又要闹些什么?” “我没……这不是,妾身想着自己病情反复,不便侍奉夫君,又怕你身边无人照顾吗?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 “你方才唤我什么?” “合着我说了半天,您什么都没听见?” “再唤一声。” 这天儿聊得没意思。 黎萧讪讪闭嘴。 “夫人心意,朔心领了,但这事儿本来也不用别人。” “什么意思?这府里若有郎君看上的姐妹,郎君不妨直说,妾身一定帮你安排。” 黎萧兴高采烈,但见安朔久久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着一种炙热的情感。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答复,她便明白了,拿手挡住半边脸,转头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院里凉风如水,将她脸上的火扑灭了几成,可心里却莫名窜起了一苗火焰。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气氛似乎不太对,又好像没有哪儿不对。 忽然,有个人凑近她的耳朵,轻轻舔了一舔。 那温软湿滑的东西在耳廓上描了一遍,吓得黎萧立时回头。这一回头,正好撞进安朔眼中。他两手撑着窗台,将黎萧卡在原处,呼吸凑近,唇角浅笑。 若说他方才的眼神无比炙热,那么现在,便是野火燎原了。 “你我都知道那病情是怎么回事儿,可萧儿总是与我装傻。” “我知道你如今年纪尚小,有些事情还放不开。上回醉酒之后也说了,可以等你,等多久都行。那话还是作数的。但,萧儿,若你一味躲着我、误会我、还企图往我身边塞人的话,”他俯在黎萧耳边轻声叹息,“说不准哪天,我就不想等了。” 说完,他又在黎萧耳垂上轻轻含了一下。 再看怀中之人,仍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无奈,这才松了禁锢,慢慢起身。 “若是闲了在院里种种菜,养养花,少打我枕边人的主意。” “本将军重口,只喜欢疯疯傻傻,名中带‘萧’的那个。” 他拿起外袍准备走,突然有个人从身后将他一把抱住。 这下换作安朔不敢动了。 春衫轻薄,两人紧挨着,连对方呼吸时微小的颤动都格外清晰。 “你……” “不必等了,我给你。” 喜从天降,一下把安朔砸懵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身来,挑起黎萧的下巴,轻快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黎萧的脸又红又烫。 “我说,我给……” 还有个“你”字被堵在唇舌之间,被安朔的激动心情碾成碎屑。 “只要你……放我走。” 最后一个字在他心底刮起风暴,整个人像被迎头泼下一盆凉水。 安朔自问,这辈子从没有这般狼狈过。 原本紧抱着心上人的手忽然被抽了力气,慢慢垂下,一张脸好似化作了茅坑里的石头。 这时候,黎萧还闭着眼,赴死般站在原地,等着他继续施为。 “李晓,你过分了。” 房门一阵开合。 嘭通的声音像是有块石头砸在了她的心上。 黎萧慢慢睁开眼睛。 屋里银烛高照,墙边孤影独立。 窗外,手提灯笼的光晕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往日一成不变的院子,今晚瞧着却有几分不同。 庭院当中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梨树,树影像是又长高了不少。 第123章 主动示好(1) 翌日天晴。正值小满。 梅初寻是闻着鸡蛋葱油面饼的香味儿起床的。 起来之后又嗅了嗅,第一个念头便是:少夫人今日心情不错。 ——但瞧见屋里堆叠着的几个大箱子时,她顿时心态炸裂,“嗷呜”一声,仰倒在床。 昨日她去临渊斋同郎君分享少夫人的“好主意”,郎君听完,脸上那个颜色,五彩缤纷,甚是好看。 以至于从下午到晚上,她都猫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听到郎君摔门而去那一段,便知今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 成!不管少夫人又闹什么幺蛾子,她抵死不从就行了。 “阿寻,我那几箱子东西帮我理出来没有,今儿我还等着用呢!” 这边厢,梅村寻正盘算着,那边厢便传来黎萧的声音。 她愣了半秒,嗖得一声收拾妥当,奔到门前。 大梨树下,少女改换了昔日妇人装扮。 一头青丝半绾半放,略略梳成两个反绾垂在耳边。发间系着三色彩带,两只羊脂玉头的穗兰素银簪相对别戴。平日那身浅蓝合欢襦裙换作了今日素净甜美的红褂藕粉齐腰襦,远远看上去,好一枝山寺桃花迟迟开,淡淡红菱才露角。 “少夫人,您这是……” 她把食盒放在脚边。 “我先去一趟临渊斋,你今日若有空闲,帮我挑几块好看的料子出来,郎君的衣衫都旧了。桌上给你留了饭。这么看我做甚?我脸上有花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艳艳丹蔻素素手,点了点在馒头皮似的小脸,怎么看怎么美。 梅村寻有些没搞懂情况。 “少夫人,是您又疯了,还是婢子没睡醒?” 黎萧嗤笑一声,不理,提着食盒出门去了。 出凉风院沿一条穿林而过,碧波荡漾的清圆池映入眼帘。 清新的晨风自湖面吹来,微微带着些茉莉沁香。 茉莉是从回雪斋飘来的。整个少将军府只有那边院子里才种。 她在荒废的斋门前站了一会儿。 精致的二层小楼上传来“泠泠”碎响。飞檐角上的铜铃轻轻摇晃。 崔舅母曾说,这栋小楼里原本要住的是一位郡主…… 她再次出发,脚步终究不如先时那般轻快。 来到临渊斋前,长安更鼓才响过第三声。 仆人正在打扫庭院。 主屋的门禁闭,怕是安朔还没起身。 见着黎萧来了,元信忙迎上前来接过黎萧手中的食盒。 “夫人好早,小的这就去禀告郎君。” “他今日不用上朝吗?” “这……夫人还不知道?” 黎萧摇摇头。 元信思忖片刻,才说:“上回圣人送来的白玉棋盘不慎摔碎,咱们郎君被夺了官身,怕是一年半载都不用去了。” “怎么能这样?那棋盘明明是我……” “夫人慎言。” 元信连忙打断。 黎萧心里堵得慌。 “郎君这几日心情不佳,连咱们都得小心陪着。夫人心疼小的们,不如留下来一道用早饭,开解开解郎君?全当是元信求您了。”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就要对黎萧下拜。 听着可怜兮兮,其实是知道两人昨晚有些龃龉,难得今日黎萧亲自过来赔礼,顺水推舟,给她台阶儿下呢。 “不了,我今日有事要出府逸阳,等郎君起身之后,劳烦小哥帮替我同他说一声。” 没等元信接话,她便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这般冷淡的反应,倒也在小厮意料之中。 看着少夫人离去的背影,他只得暗叹一声“奈何”,提起食盒趴在安朔窗边听动静。 屋里,棍棒风声呜呜不绝,那人从四更天时就起来练枪。枪杆子舞得要飞起来似的。 小厮顿时觉得手上的食盒有一千斤重,不由嘀咕道:“这昨晚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话音刚落,房门却开了。 第124章 主动示好(2) 安朔上身还没披衣裳,汗水打湿了头发,顺着额头滴在地板上,整个人像是才从水池子里捞出来的。 他寒着脸,扫了一眼元信手上的食盒。 “郎……郎君。少夫人方才来过,给您送了这个。” “何物?” “鸡蛋葱油饼。夫人亲手做的。您闻闻,这香味,府里的厨子可做不出来。” “烧水,我要洗漱。” “得嘞。” 元信答应才来,立即往下去吩咐,心里却忐忑不定。 直到他快绕过屋角的时候,安朔才叫住他。 “下回她来,你就告诉她,我不吃葱蒜。” “属下遵命。” 这时元信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整整一个上午,安朔都坐在书房里翻书。 心不静,字不入眼。 “元信,烧茶来。” “得嘞。” 小厮快马加鞭送来茶水,安朔手指还没沾到杯子,就说那茶烫了。他忙去换了杯。不出所料,安朔又说那茶凉。他又得去换。 烧过第七壶茶以后,安朔又说饿了,要吃点心。没一会儿又要人把屋里光亮不好,要人来把书架挪一挪,结果挪了一上午,那书架还是放在原位。 元信都快被折腾疯了。 趁着搬书的功夫,随手拉过一个伙计,“去榕溪草堂请徐先生过来,再晚就要出人命了。” 恐吓之下,伙计狂奔到榕溪草堂,又狂奔回临渊斋。 “人呢?” “元哥,先生说请他没用,解铃还须系铃人。” “呵、呵、呵呵……” “哥,你冷静些,咱们主子平日再是平易随和,毕竟也是勋贵弟子,哪能没几分性子?”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在晚饭之前把少夫人找回来,否则,不只你我,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得滚蛋。” “不会!咱们主子……” “兄弟,你不是并州人?” “不是,小的自幼长在帝都,前年才入府伺候。” “那你一定没见过咱们少将军从前在家时什么德行。” 伙计茫然地摇摇头。 “这么说,在并州家里,天老大,他老二。若没人招他倒还罢了,现下有人招了他,他还有火发不出……” “小的绝不辱命!” 没等元信解释完,伙计便流星划过似的消失在视线里。 “来人,这樱花都败了,怎么树还留着!都给我移走——” 背后又传来少将魔鬼般的声音,元信进门时大腿一酸,险些摔过门槛去。 “你今日怎地这般惫懒,不过才做几件事,这就没力气了?” “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 元信偷偷抹泪。 午时。 长安城里敲过开市鼓。 黎萧抱着两块青色的绸缎走进了织宝楼。 老板娘瞥了一眼门前挺着的马车,仿佛认识她似的,热络迎上。 “贵客,贵客,快,楼上请。” 黎萧看了看身边的初寻,跟着老板娘上楼。 “听闻您家的手艺是长安城里最好,我想给我家官人做两身新衣。” “娘子这可算是找对地方了。实不相瞒,你瞧——” 上到二楼里间,一身紫金蟒袍静静地挂在暗处,袖子上的祥云还没断线。 “那是?” “乐游原上有位贵胄,嫌弃织造属的衣裳粗糙,私下在我家订的。” 说这话时,老板娘的脸都快笑成了十八褶的水晶小笼包。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知我这两件衣服,日落之前能做完吗?” “娘子要得急?” “也不是很急,我家那个这两日过得不顺遂。我想早些做了还他,也去去晦气。” 听见一个‘还’字,老板娘立时把眼转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八卦的气味。 第125章 主动示好(3) 她认认真真打量了眼前的少女。黎萧也坦坦荡荡任她打量。 这间织宝楼开在东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还私下接着豫王府的生意,老板娘又怎可能是寻常百姓? 当然,黎萧来这儿的目的也不单纯。 “胡娘子,妾身记得织宝楼有个规矩,不知现在还作数么?” “既然是规矩,当然是定了的,作数,当然作数。娘子想换多少筹码?” 黎萧轻轻笑了。 “你是一点儿也不怕我开不起价钱呢!” “那当然,您是谁呀!方才一进门老婆子就瞧见马车上的字了,斗胆问一句,您开的价钱,同您家里那位有关系么?” 黎萧摇了摇头,“不是,原是我娘家的一点私事。我想问的也是一件私事,问清楚了,才不至于总被人当傻子耍。” 说着,她便从身上掏出一个锦囊,交到老板娘胡氏手里。 那锦囊里装着她所谓的“价钱”,也装着黎萧想知道的答案。 胡氏接过锦囊,同时,捧过衣料,“您稍等,我去问问我那口子能做不能做”,而后,恭敬地向第三层阁楼走去。 黎萧挑了个明亮的位置,坐着,没一会儿便有个蒙着脸的姑娘端上茶水和点心。 她对吃的没什么心情,回头瞥见墙上有一幅描完花纹的春草色底料甚是有趣。 布上画着两条首尾相合的鱼儿,在左的鱼张开嘴,像要说话;在右边的鱼闭上眼,仿佛不想听。可如果把那幅画倒一倒,左右两条鱼的处境便对调过来。 真像某些人。 黎萧一时感念,捡了几根丝线,又拿过银针和绷圈,把那料子取下来,坐衣料堆里填色。 她才填完一片鳞,胡氏就已经拿着新做好的衣裳和她要的答案回来了。 闭市的钟鼓敲了三百下,少将军府的马车才晃晃悠悠把家回。 一进后院,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之感,园中无不草木焉头耷脑,满径碎叶铺陈垫脚。 黎萧与梅初寻相视一眼,都没在彼此眼中看到答案。 越往里走,氛围更是诡异。 偌大的清圆池,竟被人抽干了一半,池水还在哗哗往外放,池子里的鱼儿时不时跳出水面,似乎知道在劫难逃了一般。 “感觉咱们府里被人拆过一遍又现装了回来,是怎么回事?” 梅初寻叹了口气:“无妨,不过是回到您入府之前的样子而已。” “我入府之前?” “少夫人,你要理解,人不是天生会弯腰,而是遇到值得弯腰的人时才学会真心实意地弯下腰去。而在婢子的印象里,少将军从没见真正对谁低过头,可他在你面前,几乎是匍匐之姿。” “……是吗?原来他还是个难伺候的主。” “别忘了,他也曾是三十万镇国军护在身后的世家宠儿。” 这话像平湖中落下了一块石头,黎萧心底波澜顿生。 正要说什么的时候,一群小厮从临渊斋的方向急急赶来。 见着黎萧,就像见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般热泪盈眶,扑通扑通跪在她面前。 “都别激动,一个一个说。” “少夫人,您终于回来了,快去劝劝郎君!郎君他今日把临渊斋的树都挖了三遍了!” “他为何要挖树?不累吗?” “累呀!咱们都快累趴下了!” “主子说要挖树,咱们谁敢说个不字,但凡知道为什么,也不至于挖了种挖了种,折腾这么多遍呀!” 小厮们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清楚。 “他有没有让人动我的院子?” “没。” “还好,到底是留了块清净地儿。” 黎萧只撂了这么一句话,转头便拉梅初寻往自己院儿里去。 留下一群小厮你看我,我看你,原地崩溃。 第126章 主动示好(4) “少夫人,您真不打算看看郎君去?” “当然要去,怎么也得等我收拾收拾自己再去!” “您不用收拾,这样子挺好看的。现在过去还能赶上晚饭,岂不正好?” 观星台上的人看着主仆二人先回到凉风院,又往临渊斋去,两手紧握成拳。 月出东山,点缀在晚霞间,美若织锦。洒在墨绿长衫上,泛出些许酱紫的颜色。 天外飞来一只灰鸽,正落在徐山槐面前。 灰鸽歪歪脑袋,见没人理它,便往那人身前来回走动,而后扑棱棱地扇起翅膀。 徐山槐这才收回目光,从鸽子腿上取下了信笺。 展开纸张,纸的背面画着两条收尾相合的游鱼,一只开口说话,一只默然闭眼。 看过内容,他便把信纸揉成飞灰,尽数洒在晚风中。 又过了好一会儿,徐山槐藏好心事,独自下楼。 从春走到夏,日子过得很快 临渊斋前的樱树都长得枝繁叶茂了,只是都恹恹地,没精神。 黎萧瘪瘪嘴,不管小厮如何拦阻,径直往屋里走。 可那房门是锁着的,隐约还能听见屋里有人舞刀弄枪的声响。 她便明白了什么,自己退到廊下的茶水席静等。 怪不得他屋里空阔无物。 自己早该明白,这人是条潜龙,即便在长安再待上数十年,并州的鹰也熬不成金丝雀。 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干出一番大动静的人。那时候,若自己还留在他身边,定然没什么安生日子可过。 黎萧觉得自己这趟来得不该,起身要走,安朔正好从屋里出来。 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你来做什么?” “噢,给你送两件衣服。” 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脚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安朔似乎有些动容,却也没说什么,冷着脸,穿了外衣,坐在她侧面席上。 不多时,下人们送上晚饭。 一碟鸡蛋葱油饼惹了黎萧的眼。 “先吃饭。” “好。”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桌上的菜肴一一盘盘清空。汤碗里也只剩了汤。唯独那盘鸡蛋葱油饼一点儿没动。 “拿下去,明早再热热。” 安朔对人吩咐到。 黎萧放了筷子。 “你若不吃,也不必留着。倒了!” “吃了,就没了。” 黎萧愣了愣,心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似的,又疼又痒。 她软声骂道:“没了我再做。别这么小家子气。” 听她怎么说,安朔忽然正襟危坐,皱起眉头,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今日又闯什么祸了?” 黎萧茫然地眨眨眼。 “你若不照实说,出了岔子,我可不替你担着!” 这话可把她怄笑了。 姑娘家仰着脸,咯咯笑个不停。两根纤纤玉指沿着桌面一步一步靠近另一只手。 安朔眉间越发起皱。忽然,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覆在了他的手上。 低头一看,却是黎萧的手。 他越发恼怒了。 ——这丫头莫不是跑到乐游原上行刺了谁! 反手一爪握住黎萧的手腕将她从座上拉起来,东瞧瞧,西瞧瞧,确定她没伤着哪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君渺” 黎萧被他这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笑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我挺好的。除了睡眠不佳以外,没什么大毛病。” 这话一出口黎萧就后悔了。 可后悔也晚了。 “为何睡不好?看过郎中没有?明日我叫元信去悬壶斋请云老先生过来。” “诶!不用!这是心疾。我自己知道。旁人来了,也是帮不上忙的。” 安朔终于沉默。 场子忽然冷下来,黎萧也有些没趣。眼睛一转,瞥到身旁两件新做的衣袍。 “郎君不喜欢这颜色么?” 第127章 主动示好(5) 她拿起衣裳在安朔身前比划了两下,“我瞧着挺好的,这颜色称得起你。只不知尺寸合不合身。” 安朔一把抓过那衣衫扔到旁边,恶狠狠地冲着黎萧低吼:“你就是把长安街买空了送给我,也别想从我身边离开半步!” 这话可把他眼前的小姑娘吼懵了。 两只琉璃般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仿佛有水汽氤氲其间。 安朔顿时心里一揪,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哄。 可他不敢,起身想逃。 还没走出半步,袖子就被人死死拽着。 “我不走。” 这话一出口便散在了风里,安朔没听清,转过头来看向黎萧。 “我说:我、不、走!”“我的命那么金贵,掏空你安家的家底都赔不起。少将军,原是你欠着我的,我还没收完债,为何要走?” “你想……怎么收?” 黎萧听着想笑。 往日那么鬼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跟个二傻子似的。 “当然是慢慢收。对了,我还要收利息,往后利滚利,利滚利,你这辈子都欠我的。” 安朔终于听懂了意思,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你算错了。何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还不清!” “真贪心。” “本该如此的。怎么是我贪心?” 黎萧红着脸,把手从他掌心抽回来。 “还是这般腼腆。” “不是谁都跟你一样皮厚。”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飞出院落,门前的元信听见,终于松了口气。 少年抬头望月,猜想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咣呲—— 不一会儿,屋里突然炸开一声碗盏砸碎的声响。 安朔愤愤然出门来,一边走还一边骂:“这事儿若是由得你,我‘安君渺’三个字倒着写!” 屋里还有个女人同他对吵:“谁管你同不同意!我说要去就要去!” “你要敢出府门一步,看我不打断那小子的腿!” 又是一声杯盏碎地的声响,碎瓷片都飞到元信脚边了。 安朔不与她多做争辩,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院里的人都没摸着头脑。 谁也不知道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怎么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又成了这副水火不容的架势。 只不过回回被气出门的都是少将军,少将军也太可怜了。 没等他走出几步,屋里突然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哭声要多假有多假,安朔手里攥紧拳头,终究没法再挪出一步。 他深呼吸几口气,便烦躁地往回走。先轻轻敲房门,又软了语气同屋里的人认错赔礼。 “适才是我不对,不该朝夫人大吼大叫。夫人别生气。你开开门,放我进去……” “看什么看,吃饱了撑的,都给我滚!” 院里再没人敢留。 元信憋笑着从中庭走回自己屋里。遇上从中庭出来的梅初寻,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白头到老,也不是所有的吵吵闹闹最后都能以和平告终。 听着门外卑微的求告声,黎萧从那天起便记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如安朔对她,她对安朔也是一样: 不求为谁死,只求吵不散。 她满眼都是笑意,拿手沾了些茶茶水抹到脸上,才去门。 门前的男人身量高出她一个头。可看她的时候,那眼神,却叫黎萧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养过的一条小奶狗。 安朔弯下腰给她擦了“眼泪”。 “别哭了。就见不得你这样。” “那你还招我。” “我错了。” “以后还敢?” 第128章 阴晴难测(1) 阴冷幽暗的地牢里传出锁链“霍霍”的响声。 身着绿裳的少女移步到墙根下,抬头仰望墙上那扇小铁窗。 窗外雨声淅沥,清冷的风从窗口灌入,她抱着两臂,坐在墙角,安静又忧郁。 门外很快有人送来外套。 她接过,道了声谢,抬眼却见到一张棱角分明,清俊逼人的脸。 他穿着湛蓝的圆领袍,头戴黻头,脚蹬胡靴,同外面稍有些身份的富贵公子没什么两样。 少女很懂分寸,接过衣衫之后,便安静地坐回原地发呆。 到此两个多月,起初还以为这群人会把她如何如何。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不仅没被如何如何,反而还被人照顾得很好。 地牢里衣食不缺,除了每时每刻都被人盯着以外,也没什么不好。 门外的侍卫都带着面具,只留一双眼睛看人。每隔四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换班。 没人欺负她,当然也没人搭理她。 最初那几天,她几乎快被憋疯了。可慢慢地,她就适应了这里安静的生活。 ——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回头,男人还在看着她。 她感到诧异,通常来说,给她送东西的人都不能久留。 有次她故意逮住了一个送饭人的手,还没等她说什么,那人便从袖中摸出一柄匕首,自断一臂,慌忙奔出了地牢。 从那天起,她就死心了。 可今天,这个送衣人没有戴遮面,也不着急离开。 更诡异的是,这时候,他薄唇微启,忽然喊出了一个名字。 少女愣了一会儿,痴痴地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他于是退了一步,又喊:“绿蓑姑娘,你可还好?” 第二声呼唤落地,少女慢慢站起身,被狗咬了一口似的,猛地扑向栅栏。 手铐脚镣发出“霍霍”响声,她伸手抓向监牢外的男人,可指尖离他的衣衫就差那么一点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上前了。 原来,他方才后退一步,就是算准了眼下的情形。 “放我……出去。” 绿蓑艰难地发出声音。 因为两个多月不与人交流,她已经快忘记怎么说话了。 男人忽而笑了。 温温和和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风。两侧小酒窝深陷下去,叫人移不开眼。 绿蓑似乎被他这个笑容安抚,精神慢慢镇定下来。 “你是谁?” 男人不答。 这样的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他只说:“别怕,我是来放你的人。但是……” 绿蓑的注意力全在他那个“放”字上,后面说的话,没怎么听懂。 “你觉得如何?” 男人问她。她便慌忙点头。 只要能出去,怎么样都可以。 这是她心里唯一的念想。 “那好”,男人从袖中逃出一把钥匙,在绿蓑眼前晃了晃,“把你知道的,关于黎小姐的事,都告诉我!” 说完,一个带着面具的仆人在他身后铺好了旃毛地毯。 男人撩起衣裙,席地而坐,握着钥匙的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食指有节奏地轻敲起来。 “我来起个头。就从十六年前,黎老夫人为生黎小姐难产而死,临终前把你和‘垂柳心’托付给她开始!” “绿蓑,那时候,你多大呀?” 少女顺着他的话,回忆起从前发生的一切。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 约莫三天后的傍晚,城外近郊田间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 无尘司的人向安朔禀报之时,黎萧正在一旁听着。 “怎么会这样?绿蓑她不是一直在你手上拘着吗?我要去看看。” “萧儿你先冷静。” “你让我怎么冷静?那是我的人!你不带我,我便自己去。” “京兆尹府的人已经插手此事了。你去只会把事情越搅越乱。” “谁说的,我让阿泱暗中盯住,必不会打草惊蛇。” 黎萧全然不听,提起裙子就要走。 可还没走出几步,一只茶盏就在她脚边爆响了…… …… …… 因着傍晚时候闹过这一出,黎萧也哭没了力气。 这天晚上宿在临渊斋厢房,安朔一直搂着她的腰。只要她稍有动作,男人的臂弯便收紧几分,箍得人喘不过气。 火热的胸膛贴紧黎萧后背,下身却很有分寸地隔出距离。 饶是如此,黎萧也不敢乱动,生怕“擦出火来,自己负责”。 当然,被安朔这么拘着,觉肯定也睡不成了。 “郎君,你睡着了吗?” “没。” “我也睡不着。” “哦。” “要不……咱们手谈一局。” 黎萧弱弱地闻,却见安朔睁开眼睛,幽幽地瞥她一眼。 “可有彩头?” “反正也是打发时间,还要什么彩头?玩就是了。” “干玩多没意思,不来。” 说完,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黎萧瘪瘪嘴。 “那你说,想要什么彩头。” “不知道。” “那不如这样,若我赢了,你允我一件事。” “若是我赢呢?” “赢不了我。” 黎萧格外自信,果然怄得安朔轻笑一声。 “若我赢了,你替我烧一个月的饭。就这么定了。” 不待黎萧反驳,他便在怀中人下巴上啄了一口,弹身而起。 屋里重新点上蜡烛。 窗前摆好棋盘。 安朔披着外衣。黎萧裹着被子。两相对坐,你来我往,认真对弈起来。 半夜时分,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桌上白棋胜局已定。 安朔看着对面已经熟睡的女子,不由轻笑。 “小滑头。” 他把手里白子放回棋盅,轻手轻脚抱起小丫头,将人放回榻上。可才一撤手,黎萧却忽然惊醒。 “到谁了?我赢了么?” 她眼下已堆起淡淡乌青,话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伸懒腰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猫。 忽闪忽闪的眼睛,挠得安朔心里阵阵酥软。 “嗯。是你赢了。” 安朔轻声说,按着黎萧的脑袋,不让她起身。 “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屋里灭了灯,昏暗之中,只听得几声怯怯人语。 “那你输给我的彩头可要做数。” “我何时对你失言过。” “安君渺。” “嗯?” “你总算像个人了。” “这是在夸我好吗?” “……睡。” 第129章 阴晴难测(2) 晨起,黎萧已备好早饭。 院中的石桌上摆好碗筷。三盘清淡小菜,一碗糙米白粥,一大碗鸡蛋汤饼并其余点心若干, 安朔落座后,自顾饮食。 军营中出来的汉子,吃饭并不拘礼。那扒饭的架势,如同在野作战——管它馒头烙饼,撕碎了往汤饼碗里一扔,再端起碗三下五除二,战斗就结束了。 唯一能证明他个人修养的,应该是他刨饭时没弄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看外表分明是个画描的细致人儿,结果吃相毁所有。 黎萧悄悄忍笑。 手中的羊肉毕罗才啃了半个,粥也才吃了小半碗,对面的人却已经饭饱。 他略收拾了自己,起身便自往院东边的书房去。 入门前还不忘吩咐一声。 “茶叶在西厢房。” 茶叶在西厢房,意思就是给他看茶呗。 黎萧略作迟疑,一口将剩下半个毕罗塞进嘴里,又就着几口白粥匆忙咽下,然后才起身进西厢房烧水煮茶。 这年头又没有电热水壶和天然气灶,生火就成了一件技术活儿。 黎萧这时候格外想念梅初寻。 她才发现自己已有大半日没见过那丫头了。 而后她拿着打火石琢磨了半天,等她把炉子里的细柴点燃,天色已经接近正午时分。 端着自己生火煮的茶走出西厢房,顿时成就感爆棚。 路过书房窗前,恰好瞥见安朔临窗读书的侧脸。 午时的阳光洒在书房窗前,窗前几杆青层叠掩映。 安朔屈膝靠坐在矮凳上,一手撑头,一手握着竹简,姿态从容洒脱,颇有几分儒生气质。 黎萧一时看呆,直到茶水偏出烫了手,才回过神来。 推门而入。 安朔的书房约莫抵得上一座小型藏书室。 屋里从这头到那头,摆满了书架,只留出中腹极窄的位置,设了三张黄梨木的桌子。 书架已经堆不下那些竹简,布帛,还有些纸质的册子,零零散散,满地都是。 男人倚在临窗的位置。神情专注如老僧入定。 才一会儿功夫,脚边已经垒起小书丘。天色正好,暖阳落在他天水蓝的外袍上,整个人散发着微光。 “这些书,将军都读过?” 黎萧敬意犹生,抬手将茶水递给安朔。 然而安朔看着手里深褐色的“水煮叶子”,面色有些迟疑,只抿了一小口,便搁在边上不用。 “多数,都是从你的嫁妆里挑出来的。” 没一会儿,他忽然又说。 “其实在咱们家里,‘将军’这个称谓,只有阿爷才能用。” 黎萧瘪了瘪嘴。 回头,恰好见屋中有两张书案,一张靠里,一张靠门。 她便找出一卷《南华经》和一份白纸,坐在靠近门边的小桌前假装眷抄。 午时天光大盛,照入门中,恰好打在脸上。 她拿手挡住脸,百无聊赖地翻书。 书页发出脆响,在静默的书房里有些吵嚷。 安朔只是换了只手拿书。 她于是加大火力。 ——换笔,故意碰倒笔架;洗笔,将水花溅得满地;白纸上才写了几个字,嗤嗤搽搽,被揉作一团扔得满地。 只听“啪”地一声,安朔终于忍不住,卷起竹简扔到一边。 他起身走到黎萧侧面的书案边坐下。 黎萧刚刚举起的纸飞机便只能原路返航。 “你便是在心急也急不来。绿蓑的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130章 阴晴难测(3) 黎萧这才消停了。 谁料收手之时,竟不慎打翻了砚台,沾得满袖墨迹。 “郎君……” “屏风后面可换。” 没等她说完,安朔眼都没抬,只抬手指向书房角落的屏风。 黎萧提着饱蘸浓墨的衣袖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屋角确有一架不起眼的五扇屏风。而那屏风上却诡异地搭着件粉色外衫。 ——书房重地,怎么会有女人的衣裳? 见黎萧神情古怪,安朔眯了眯眼,问:“等我帮你换?” 她假笑着摇摇头,心里却骂道:好你个安朔!被看添香夜读书,你风雅至致啊! 可巧的是,那件衣衫竟十分合身。 黎萧脑袋有些胀痛,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副她满手墨水快乐地往安朔身上拍的画面。 那画面给人的感觉太过真实。唬得黎萧脸上红霞满天。 等换过衣服回来,安朔已经拾起了砚台,正伏案提笔写着什么。 这时候,黎萧才注意到那只砚台上雕刻的是一只睡虎。 只是老虎被摔折了只耳朵和半条尾巴。 这砚台,看着十分眼熟。 她记得曾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转眼看安朔。见他还忙着,于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抽出画轴桶里的书画卷来看。 诚然,少将军的眼光不会差。能被他放在书房里的书画作品,自然都是极好的。 说不定,随便拿一幅出来都是名人真迹。 黎萧越看越兴奋,眼眸中闪烁着财迷的光芒。 但翻到某一幅歪歪扭扭的字时,她却脸红了起来。 那卷子上白纸黑字,分明写着:hallo,the world! 再往下展,便是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几个字。 最低下还花里胡哨地签了“李晓”两个大字。 怪不得,她一进门就觉得这屋子里的东西格外熟悉。 黎萧裹起了画卷,起初还很慢,而后慢慢加快速度,最后竟是把她自己那副“你好,世界”揉成一束扔到屋角。 “方才还好好地,这又是怎么了?一天到晚,阴晴不定。真难哄。” 安朔回过头来,瞧着窗边矮榻上把头埋在臂弯里的黎萧,便笑问。 “又没人要你哄我。” 黎萧抢白,耳朵却还红着。 干脆背过身去,随手捡了本集子慢慢地看。好巧不巧,手里拿起的正是一本《幼学启蒙》。 这下,脸面更挂不住了。 安朔挑了挑眉,将手里的活儿干完之后,才放下笔来。 就在他转身之后,桌上才封好的书信慢慢变成了透明,最后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又在生什么气,告诉我。” 坚实的臂膀从身后圈上来,将她锁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说话的气声呵在耳边,没得叫人腰软。 黎萧并不顺从,她今日就像一只躁动的猫,来不来就要挠人一爪子。这会儿她却挣开安朔,将人推到短榻另一边,端正坐好,神情很是认真。 安朔没由来地紧张起来。 仔细观察着她脸上一会儿嗔一会儿忧的神情变化,不敢轻举妄动。 好一会儿,黎萧才小声咕哝道:“你能不能同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谁?” “黎萧。” 李晓抬起头来看着安朔的眼睛,却不知道自己的眼力里水汽淋漓,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131章 破梦(1) “哔哔、哔哔、哔哔……” 醒来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显示6点30分。 地点:钟山小区x栋38户客厅。 李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脖根儿上传来的酸痛感叫人无力。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淡黄色床单上铺着小雏菊花纹的被子,半人高的趴趴熊昨晚独守空床,脸上的微笑有几分僵硬,不知道是不是在埋怨她一晚上的冷落。 “哔哔、哔哔、哔哔……” 李晓郁闷地扣掉闹钟电池,一手扶着脖子,轻声哀嚎。 不知道是教科书太硬,还是那个粗狂大汉下手太重,总之,她艰难地活动了几下脖子,等酸痛感舒缓之后,自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 听着门外响起熟悉的背景曲《早餐煎鸡蛋》,她知道,宫娟娟已经起床了。 这间公寓是她父母从前的婚房,两室一厅带厨卫,主卧自带卫生间。墙境边缘上残留着许多撕不干净的胶带。黑黢黢、黏糊糊的几团,被新的高考必背单词纸签盖住。洗漱台上摆了一堆花花绿绿护肤品瓶子,两个牙杯被挤在角落。 李晓对着洗漱台打了个哈欠,挤上牙膏,抬眼想看最新这张写的是…… “哎呀妈!” 镜子里的女子两眼无神,乌青深重;额头上油光闪闪,长着几颗“焦虑痘”;嘴唇因为上火起了一圈小泡,像偷偷涂了口红却没有擦干净留下的残印。低着头,干枯毛燥的头发就给心灵窗户拉上了窗帘。 “李晓?你又怎么啦?” 门外传来中年妇女的关切声,李晓只得敷衍回应道:“噢,没事儿。小强。” 她掬起一捧手洗洗脸,总算才平复心情,擦干水珠又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 那镜子里的女鬼,正是久违的自己。 这次入梦的时间比以往要长很多,虽然现实生活中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可是她的脑海里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实在不行,只能找拉加德医生再开两瓶药…… “已经快七点了,赶紧收拾收拾去上课,还磨蹭什么呢?” “嗯,马上。” 李晓应了声,随便把头发捋了捋绑成低马尾,又快速地洗漱出门。 客厅连着厨房,煎鸡蛋的香味扑鼻而来。灶台边的胖女人系着奥特曼碎花围裙,大手握着铁锅铲刷地铲起两块煎鸡蛋,轻轻铺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 “宫阿姨,你煮的什么?好香啊!” 看着灶上的鸡蛋面,李晓立时两眼放光。 那汤汁,熬得浓稠乳白,热气腾腾;那鸡蛋,煎得厚薄均匀,黄金白玉似的。宫娟娟随手往面上撒了一把葱花,整个房间都被那点翠绿点亮。 她最爱吃鸡蛋面。 “你平常复习辛苦,要注意营养。” 宫娟娟说着便端起面,一口嗦掉半碗。 “……早饭买点儿牛奶面包什么的,别老吃路边油条。书包给你收拾好了,校服在门口挂着。7点05分了,赶紧走,别误了公交车。”而后,她又喝了几口汤,一大碗热汤面呼啦呼啦没几下就见了底。 李晓有些委屈,然而锅里除了面汤,连根葱都没剩下。 “阿姨,我也想吃面。” 第132章 破梦(2) 保姆大手扳过女孩瘦弱的肩膀,“吃面多费时间,你来得及吗?再说耽误了上课又得请家长,还不是要我给你顶包挨骂?赶紧拿书包上学去,别忘了带钥匙。”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李晓往房间里推。 李晓只好依言行事。 那煮面的手艺,原是李晓教给她的。记得她刚到家那天,家里的厨房差点儿被炸,可尽管如此,李晓还是留下了她。 毕竟,物以稀为贵。会做饭的保姆满地都是,不会做饭的保姆打着灯笼也难找。 她曾如是回答。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脑残,一心只想同那个女人拧着来,全没考虑到自己的实际需求。如今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好在她选的保姆也并非一无是处。 重新走回房间,书桌上杂乱的草稿纸与练习簿已经被人收拾妥帖,需要的都在书包里,不需要的被人分明学科,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有几摞高度几乎快盖过书桌。还有一些最重要的资料,永远安放在她伸手可及的位置。 听说宫娟娟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炳仁市某界高考状元,李晓相信这点,否则那个女人也不会把一个连做饭都不会的保姆纳入她的陪护人员名单里。 正在李晓自我宽慰之时,门外响起了保姆的手机铃声——“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诶,人生啊! “晓晓,有你的电话。” 宫娟娟呼唤了两声,旋即走到房间边,把老人机递给李晓。 电话那另一头的女人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和蔼。 “晓,我是妈妈。最近复习得怎么样?累不累?” 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几秒。 “对不起,我妈三年前就过世了。” 李晓冷冷挂掉电话,把手机扔回给保姆,然而没过一会儿,那边又打了过来。宫阿姨佯装失手按下免提键,又借着内急的由头拿着手机遁入卫生间。 老式电话的音量比得过一个小型音响,哪怕隔着两道门,电话里女人的声音依然能被在房间各处广播。 电话里女人听起来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好好,那算姐姐请你帮个忙。我明晚出差去柏林,等不到给你爸过生日。他已经小半年没见过你了,虽然嘴上没说但看得出来,他很想你。要不你今晚就抽个空,去医院看看他,放学我让高崎……” 嘟、嘟、嘟……没等女人说完,手机再次退回拨号界面。 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女人的容颜。她还年轻,深紫色的大波浪将脸型修饰地小巧,五官更是精致惑人,只可惜这会儿她眉眼中积郁深重的惆怅。 她和李加索结婚已经快小半年了,只要她在的地方,那丫头就绝不会露面,哪怕半路堵截,丫头也有各种理由退避三舍。两人唯一打过照面的那回就是半年前她挽着李加索的手初次去李家别墅那天。当时,那丫头明明一眼就看出了她同李加索的关系,却刻薄地喊了她一声“漂亮姐姐”。辈分加上年龄差,生生将她爸接下来的话全堵在了嗓子里。 玻璃窗外是高楼林立的炳仁市中心商务区,车水马龙,繁华无尽。窗上模模糊糊倒映出女人妖娆的身段,虽然只是个残影,却足以叫许多人人为她的美丽而失神。 可惜…… 郑良伊无奈地将手机放回lv皮包里。 身后病床上的中年男人还睡着,脸色却苍白如死。 其实她爸的情况并不乐观,能不能挨得过今晚都是个问题。 “董事长,您不会真的要在这时候去柏林?” 秘书看着郑良伊阴郁的脸色,只担心她真的又像之前“结婚”那样言出必行。 现在的集团公司因为李加索病情加重的消息,已经被各路人马虎视眈眈地盯着,假如她这代理总裁这时候出国,难保不被人怀疑为卷款出逃。 要知道,现在整个集团公司的财产都握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第133章 破梦(3) 钟山公寓里,卫生间的门把手已经变成了满地零件。 李晓把螺丝刀和手机一起扔给宫娟娟,自顾自地换了鞋,穿上外套,装好门钥匙。 看着她阴郁的神情,宫娟娟有些高原反应。 她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叛逆起来还真没几个人吃得消。 “那个,我今天要回老家,晚上就不做饭了哈。冰箱里给你包了玉米猪肉饺,明天周末,你在家好好学……” 防盗门重重关上,将保姆的叮嘱和鸡蛋面的余香一起隔绝在门内。 走出温暖的空调屋,楼梯口的寒风呼呼地灌入李晓的衣领。开学这几天,炳仁市的气温还是很低。李晓把校服拉链往上提,整理好帽子手套,抬起手表一看:7点10分。 还早。 从她家的学区房公寓到炳仁市重高只有三站的距离。 走进教室的时候,东边天上才泛起鱼肚白。初日就像光芒温润,就像鸡蛋面里的煎鸡蛋,圆圆的,黄黄的,看着十分可口。 李晓拿出课本,目光却悄然别向红日下那一座亮着红十字标志的高楼。 ——炳仁市中心医院。 记得上次去那个地方还是在半年以前。也许自己是该去看看…… 正想着,一罐核桃露突然闯入,取代了医院高楼的位置。 “大小姐!失眠好点儿了吗?” 李晓闻言回头,后排的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纹校服,长相却可以媲美牛奶包装上的代言人。 凭着一米七八的身高优势,男生的手臂轻松越过李晓肩头,将牛奶放在她课桌上,身姿在两个课桌中间架起虹桥。 “又没吃早饭?给你买了牛奶,不要太感动。” 没等李晓开口谢绝,男生突然将她脑袋按在课桌上揉小狗似的狠狠揉了揉。 李晓一把打开他的手,抓起牛奶就掷回男生身上。 铁罐撞倒那人胸膛发出“嘭通”一声,光是听着就叫人倒抽凉气,可他却没事人似的,扳开拉环仰头就喝。 这风姿样貌是真心不错……就是手欠。 身为复读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李晓懒得跟他计较,翻开英语书,开始今天的复习计划。 一个早读的时间,很快就在琅琅读书声中过去。 直到数学课悄然来临。 翻开书本不到五分钟,李晓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黑板离她越来越远,老师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 该死的,又来了! 她死命地掐着自己的手臂,很疼,但是眼前的晕眩感没有丝毫的减轻。 “老谢,扶我起来,我还能学……” 伸手去抓同桌的手,可身旁的座位却是空的,李晓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同桌谢迟迟上周末就被家里人接走了。 在复读班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李晓一样坚持那么久。总有几个同学会在考试之前因为各种理由放弃。这种事情很正常,如今教室里早已经空出了很多位置。 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一阵桌椅翻到的声响残留在意识中……她依稀听到了数学老师在喊她的名字,以及其他同学的惊讶与低呼…… 眼皮越来越来越沉,最后她的后背与膝弯好像被人揽住,身子凌空而起轻得像一片羽毛。 第134章 杰克肉丝(1) 睁开眼,明媚的阳光洒进窗户,窗边小雏菊的影子投到脚边,成了纯白空调被上唯一的花纹。隔了好一会儿,李晓才想起那玻璃瓶中养着淡黄的小雏菊,还是上次她来时买的,而今花叶已经凋零了不少。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的特级病房,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儿。对面墙上挂着液晶大屏电视,镜子似地映照出隔壁床男人的样貌。 中年男人一手正在输液,另一只手枕在脑后。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方棱脸上长着挂耳胡须,根根短小坚毅。不管有没有别人在,他总习惯翘起一二郎腿,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仿佛他住的不是特护病房而是乡间民宿。 这是家公立医院,然而这层的病房却属于私人。因为李晓的临时加入,才让这间病房显得没那么空旷。 知道她醒了,男人便摸出遥控器,摁开墙上的巨幅液晶大电视调到时事新闻频道。新闻主播标准的语调充满了房间,李晓也稍稍调整了姿势,学着中年男人的样子惬意躺好。 “上回咱俩一起看电视,还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是?老李。” 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台连接dvd的老式数码电视,不放幼儿动画光碟,就放德华或依婷的经典曲目。为了争夺遥控器主权,两人能从床上抢到地上。 男人嗤笑一声。 “小兔崽子,‘老李’是你喊的吗?喊爹!” “老李我想看《小魔仙》。赶紧地,给我换台。” “……” 男人回敬她一个白眼,虽然闷闷不乐,可没过几秒,“巴啦啦能量……”还是取代了新闻联播。 电视剧魔性地音乐就在男人脑海里回荡,一种被混世魔王控制的恐惧感重新蔓上心头。顽强地扛了五分钟之后,男人终于拉长了脸。 他最不喜欢满屏花花绿绿的画面,尤其那半熟广谱腔更是叫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着自己老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你巴不得我早点儿死,好继承我亿万家财”的表情,李晓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关掉了电视。回病床躺下时,她仿佛还听见中年男人长舒了一口气。 诶,上一代人总不能理解下一代人的快乐。 房间安静下来,李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女两个半年没见,再见却是“病友想见,分外可怜”的场面,谁能高兴得起来。 “生日快乐。” 年轻女孩的嗓音里天生带着自然的温柔,对常年见不到亲人的中年男人来说,算得上一种慰藉。他想,要是能时时听到这声音,受点儿恶心也成。 “快乐个屁!” 随口爆粗是这男人一贯的风格,照他的话说那叫“放浪不羁、画家本色”! 羁不羁地,李晓不清楚,反正浪,他是真的浪。 好好的高中艺术老师不当,非得辞掉工作学年轻人创业开公司,赚够了二十几栋栋别墅还不满足,生生将自己熬成了心肺衰竭,现在四十如花的年纪,住在豪华病房里寂寞等死。 不!他才不寂寞!他有的是人照顾! 他同那个郑小姐忘年之恋。两人来不来东京、巴黎、马尔代夫,满世界腻味不够。李晓看不惯他们这样,于是用压岁钱还了以前老房子的贷款,从约克别墅搬了出来,独自住回原来的“家”。可那郑小姐不知起了什么心眼,非要给她找个保姆,美其名曰:照顾生活,结果一找就是十个,环肥燕瘦,任君挑选,比皇帝选妃排场还大。 李晓郁闷地不行,直到老爹拿她的生活费为要挟,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宫娟娟。 就为着这事儿,父女两个冷战了半年多,偶尔来医院也只是走一趟义务之旅,顺便再给床头柜上的珍珠小金鱼换换水。 对了,她的小金鱼。 抬眼看去,鱼缸的位置已经被一副栩栩如生的珍珠鱼素描取代。素描白底黑画,颇有几分遗照的感觉。落款处还签着某位人潇洒的艺名——加索·李。 第135章 杰克肉丝(2) “爹,我‘杰克’呢?” “杰克?” “我妈留给我的小金鱼。” “哦,‘杰克’!我拿去炒肉丝儿了。哎呀,我跟你说,我最近这厨艺……” 大老爷们编起瞎话实在没什么可信度,要不是为了护那女人,李晓死都不信! “李栓!老实交代我鱼呢?!” “晓晓你别激动,听我说,你妈也是好心想给‘杰克’换水。” “她好心?那个女人能起什么好心?!” “什么叫‘那个女人’?她现在是你母亲!” “放屁!我妈三年前就死了!就在我前年高考那天,你非要同她离婚,她从小区顶楼跳下来,你忘了吗?你忘了我可没……李大栓儿?爹?爹,你别吓我……” 滴、滴、滴……心电图机上一字长舌,传呼机的声音回荡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七八个医生护士护着李加索的病床进了icu。 李晓被孤独地留在病房里,脑海一片空白。 她双眼红肿,木然地看着窗外的城市。 有人扫完大街,坐在花坛边惬意地吃完一桶方便面;有人西装革履被堵在晚高峰路上狂按喇叭;还有人被困在对面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快饿死也下不了班。 从前她问老李,什么样的人生最值得过? 老李说:有一件事情,知道自己要做,并且愿为之刀山火海,殒身不悔,比如让你和妈妈得到幸福。 然后老李又问她,晓晓有没有梦想? 李晓说:有,长大以后想当富二代。 后来她梦想成真,老李的人生也七七八八了。 早知道自己说话这么管用,当初她就该说希望一家人健健康康,和和美美,永远在一起。 日头从正南方向渐渐向西。黄昏时分,炳仁市中心的天空飘来聚集起大片大片的乌云,没多久,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啪啪打在玻璃窗上,像极了她第一次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警察从别墅离开,空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就抱着趴趴熊缩在房间里,睁着眼,一晚到天亮。 枕旁的手表显示21时36分。 李加索还没有回来。陪着她的只有那副“杰克的遗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本早上来之前,还打算给老李买个蛋糕来着。 今天可是他四十岁整寿的大日子,谁都能缺席,他怎么能缺席呢?考前家长会他缺席,老妈跳楼他也缺席,今天这日子,他怎么能缺席呢? 耳边不时有惊雷炸响,李晓抱着被子浑身瑟瑟发抖。 “冷的话,为什么不把被子盖上?” 说话的人满头大汗站在门前,肩膀上还挂着书包,应该是刚下晚自习。 进门之后,林峋随手把书包卸到窗边看护座椅上,整个人却在李晓病床上摆了个“大”字。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若非李晓缩成一团,这床还真不够他安放。 “我的天,学习了一天,可累死爹了。——哎哎,你哭什么?” 看着早上还凶巴巴拿牛奶罐砸他的女孩子这会儿埋头在被子里哭,林峋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开玩笑似地扯扯她的头发。 “不会是心疼我?” “……我心疼,呜呜,我爸。” “别呀,您太客气了。” “呜呜……你怎么、嗝,不去死啊!” “这不是怕你心疼吗?” 男生说着凑得更近,细长睫毛眨巴眨巴,像一只停在花间,随时准备起飞的蝴蝶。 “你滚好不好?姑奶奶没心情陪你闹。” 他笑了笑,帮李晓擦了眼泪,然后把肩膀也凑了过来,示意她靠。 第136章 杰克肉丝(3) “我来的时候,你爸的手术已经做完了,只是还没脱离危险期,你这一两个月怕是见不到他。”“这画的是你吗?”大男孩说着便捞过“杰克的遗像”往李晓脸侧一摆,啧啧谈道:“还挺像!尤其是这眼睛,你再哭一会儿,就更像了。” 李晓把画抢回来,恨不得反手塞到他嘴里,又怕他的狗嘴玷污了“杰克”,于是将画框抱在怀里。假如老李真出了什么岔子,这幅画应该就是他的绝笔。 “放心,三舅已经连夜搭飞机回国了。有他出马,李叔叔的病应该还有机会痊愈,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照顾好你自己,不然……” 剩下半句话,林峋没好说出口,毕竟那是她的家务事。 “为什么是‘有机会’?” 李晓嗓子喑哑不成声,想是有泪耿在喉咙里。林峋无法正面回答,只说:“别怕,今晚我在这儿守着你。你安心休息。” “你说呀?为什么是有机会?不是一定能好呢?” 男生无奈又怜惜地看着她,终于将女孩子拉到肩膀上拍拍背。 “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要是好不起来呢?” “那我就和你一起继承亿万家产。” “林山苟,你混蛋……” “嗯,我混蛋。所以,拜托你再坚强点儿。” 林峋把她抱得更紧。 “……哥,我好想回家。” “别想,林家是我的。” “呜哇……你混蛋……” “嗯,我混蛋。”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句,终于熬到天明时分。 这周剩下的几天里,两人都向班主任请了假。 林峋搬回钟山小区陪李晓住两天。 公寓不大,因为嫌弃宫娟娟住过的主卧,林峋果断征用了妹妹的房间,导致身为户主的李晓只能窝在沙发上过夜。 睡醒之后,她便一直穿着睡衣蜷缩一隅在沙发角落,样子就像路边可怜无助的流浪狗,而林峋却是休闲西服,优雅地靠着沙发背靠,手里拿着份报纸,面前放着咖啡和茶点,淡定闲适,宛若19世纪庄园奴隶主。 “好歹他也是你爸,怎么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死活?” 李晓看向她哥。她哥把报纸整齐折好放在茶几上,端起咖啡呷了一口,起身走到厨房区打开冰箱门,显然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 “饿不饿?你从昨天昏倒之后就没吃过东西。刚好有饺子,多煮两盒,我也尝尝。” “……我昨天才出院,难道不该你煮?” “昨天抱你进医院的人是我,你难道不应该煮顿饭感谢我?” “要知道我现在还把你当妹妹,完全是看在你这手好厨艺的份儿上,所以,请把握好在我面前为数不多的表现机会。” 他说着便从冰箱里拿出五个保鲜盒整整齐齐地码在烹饪台上,犹豫一会儿后,又放了一盒回去。冰箱门被人嘭通一关,“庄园主”自坐回沙发上接着看报。 李晓盯了他半晌,无话可说。 正巧电视机里演到游乐王子为了玲珑的死同魔仙女王决裂那一场。王子对女王仰天长啸“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恨你”云云,仿佛喊出了李晓心声。 关了电视,大小姐系上围裙洗手做汤羹。 林峋的目光悄然转过来。 或许她并不知道她系着围裙煮饭的背影,同他们的母亲有几分神似。 齐肩短发随意披散,明明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却总爱穿宽大的衣服,以至于整个人的线条变得慵懒闲适,连背影都大大地写着“我乐意”,像极了那个任性的女人当年…… “你不喜欢郑良伊,为什么还要接受她塞给你的保姆?” 林峋想起什么,忽然问道。 “不接受,就没生活费。我又不像哥哥你,手里随时握着七八张银行卡。年纪轻轻,名下就有上亿的资产。像我这种靠爹吃饭的穷鬼,哪有说不的权利?” 李晓一边回答,一边架锅烧水。 “蒸还是煮?” “生煎。” “……” 李晓垮着脸把才倒下锅的水倒进洗碗池。 第137章 贵族表哥(1) 常年生活在外公家的贵族环境里,林峋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品行缺点。 如果非要找出一点来,应该就是喜欢找李晓麻烦。 以前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林峋就很爱捉弄她。 那时候她的玩具猫玩具狗总是失踪,每到家里大扫除,老妈都能从在家里各个不知名的角落找出一大堆来,而后她就会因为“丢三落四”挨骂。 每次她挨骂的时候,林峋都在边上看戏。直到被外公接走那天他才对自己说出实情,可时过境迁,哪儿还能追究他什么? 是以当林峋沦落到炳仁重高与她同班那天,李晓只觉得一切都是报应。 “你会为区区生活费折腰?我不信。” “怎么不会?” 身后的林峋默了默,最后嗤笑一声。 “你可是李日尧啊!” 听到那个久违昵称,李晓唰地抽出菜刀,隔空将她老哥大卸八块。 “再喊一句,姑奶奶活剐了你!” 林峋不以为意。 要说手里随时握着七八张银行卡,名下资产上亿……这些东西原本她也可以拥有,可她是自己放弃不要的。 “生煎糊了。” 姑娘放下菜刀,回身关火盛菜。锅盖掀开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饺香四溢。她娴熟地拌了一碟葱花蘸酱,在热上一碗豆浆,炳仁市特色小吃的风味便全在林峋碗碟里。 男生有些犹豫。 “我不饿,你吃。” “干嘛?这会儿嫌难吃?” “饺子不是你做的。” “……你这厮是来消遣我的?明明看着我煮的!” 林峋迟疑了一会儿,直接把那一碟香喷喷的饺子倒进了垃圾桶。那冷淡的神情,仿佛司命神君写运簿——你们生来就该如此——全不在乎饺子爹妈们的感受。 “饺子,不是你做的。” “不是你做的食物,我不吃。” 末了林峋又加上一句,而后端着“庄园主”的架子,起身走进了李晓的房间。 李晓眨巴眨巴眼,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些饺子原是宫娟娟给她准备的周末餐。宫娟娟的手艺深得李晓真传,可她这混账哥哥又是怎么隔着饺子皮儿看出不同来的?然而没等她想到答案,房门被人从里面“咔哒”一声锁上,没多久又忽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李晓咬了半口的饺子落回盘子里,气愤之中,顺手连饺子盘也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而后起身走到电视柜抽屉边,摸了出一把螺丝刀。 要说她这人也没什么忌讳,唯一的忌讳就是不喜欢别人没经过允许动她的东西。 既然有的人欠修理,她又怎好袖手旁观? 李晓提着螺丝刀走到门前,想来也是好笑,这拆门换锁的手艺还是当年林峋教她的。 那时候他们痴迷于《小鬼当家》系列,还曾仔细地计划过怎么用最少的时间,从外公家的“城堡”里逃到回炳仁市的火车站,只为了回到那个虽然狭窄,但是有爹有妈的家。 然而那小子背叛了誓言。 就在母亲坠楼身亡不久之后,他接过了外公家的橄榄枝,重新投入了上流社会的怀抱。兄妹两个从此也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直至去年,他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老爷子,被重新“发配”到炳仁市重高来读书。 “大哥,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 动手之前,李晓先猛锤了三下房门以示警告:“要是我的私房钱少一个数,你就别想完整地回去!” 门里静默无声。 她三下五除二卸掉门锁之后,推门而入,林峋那小子正抓着她的趴趴熊当“人质”。 眼看着他脸色阴郁地拉下趴趴熊的背后的拉链,从棉花里掏出了一瓶药。李晓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抢,由于身高差距,林峋摁住她的脑袋,将瓶子高高举起。 三舅学医,林峋同三舅的交情也最好。每年寒暑假林峋都会到三舅的医学院旁听,耳濡目染七八年,一眼就能看出那瓶药的用处。 第138章 贵族表哥(2) “什么时候的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妹妹偷偷藏了一瓶镇定剂,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说完林峋就攥着李晓的手往外走。他不愿意同人好好说话之时,可以就地化身成蛮牛。 李晓死命扒着门框,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医院!”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不要你管!” “我是你哥,我不管谁管!” “你姓林!你不是我哥!” 李晓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声音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估摸着对面楼层都能听见。 林峋好像被她这话镇住,本来死死攥紧李晓的手,一下就失了力气。 李晓抽回已经被抓红的手腕,仓皇逃回房间把门锁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始终寂静无声。 李晓终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虽然那小子当年贪图外公家的荣华富贵,背弃了他们一起许下的承诺,可好歹……血浓于水,何况,外公有两个亲孙子,一个亲孙女,他这第一财产继承人在林家里过得也未必有多好。 平心而论,那小子当儿孙虽然不太称职,做兄长却是无可挑剔。不仅逢年过节,少不了李晓的好处,有时他去别的城市,也会给李晓捎带纪念品。 可惜,李晓不稀罕。 一想到母亲曾被林家人那样对待,她心里才举起的几丝愧疚之情转眼便烟消云散。 风吹来几片棉絮。托林峋的福,她那只抱了三四年的趴趴熊光荣牺牲。肚里棉絮“七零八落”散得满屋。李晓装殓了它。 除了趴趴熊,李晓的衣柜,书桌,到处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她不太明白,昨天明明是林峋把她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要是有什么不妥,他为什么不早说?非等到刚才吃饭的时候突然抽风? 李晓打开房门出来。那瓶蓝绿小药瓶安安稳稳地放在茶几上。 林峋翘着二郎腿,正靠在沙发上给谁打电话。见她出来,他就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大致情况就是这些,等您有时间之后,我亲自带她过去。”旋即把手机扔到一边。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心里都憋着股气。 直到李晓终于腿酸,走到厨房区去倒水,才被人突然从背后抱住。 男孩声音有些喑哑,终于咬牙切齿道:“死丫头,你赢了。” 李晓叹了口气。 “手足情深也没用,要喝水,自己倒。” “……我没想明白。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怎么就患上了臆想症?”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原来兄弟亦是病友。” “严肃点儿,突然发现这件事情,我心里很不舒服。” 李晓点点头,然后把水杯递给林峋,指着茶几的位置,说:“药在那儿,别客气。” 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不计较自己“擅闯民宅”的事儿了。林峋松手退后,然而问话的架势一点儿也没放松。 “这些年我也给你写过不少信,你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为什么不同我说?哪怕打个电话,就算凌晨三点,我也搭飞的过来陪你下棋喝茶,怎么就至于把自己弄成这样?” 李晓莫不作声。 其实她这病不是臆想症,只是说来谁也不会相信。心理医生已经被她劝退了两三个,目前给她开药那位拉加德大夫,还是闺蜜托人从德国请的专家。 “你怎么发现的?” 林峋眸中光暗,目光斜视李晓手边的垃圾桶,答案当然还是在那两盘饺子上。 一个厨艺精湛的人,当然还是喜欢吃自己的做的东西。李晓尤其如此,假如有天她把厨房让给别人,就好比写字的人自断臂膀,必然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昨天听医生说,你最近有服用精神性治疗药物的迹象。我原本还以为你被自己的保姆下了药。” 李晓闻言顿时无语。 “峋娘娘,本宫必须声明,娟娟虽然是那个女人送来的“细作”,可好歹她的种种行为都还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况且在你眼里,我难道还活不过第一集?” 林峋想了想,诚恳点头。 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李晓洗了几个水果做成拼盘,仍旧窝在沙发上重复看她的《小魔仙》。林峋把报纸换成了一本英文专着,手边咖啡苦香四溢。 这场景实在是和谐中透露着丝丝诡异。 不想回答的不要追问,不想争执的直接跳过。 这是她同林峋之间的相处之道。 两周之后,郑良伊给她发来了老爸的遗嘱复印件。 李晓第三次站在了拉加德医生的办公室门前。 第139章 心理咨询(1) 宽大的办公室里陈设皆是清新明快的风格。 平头老男人扶了扶眼睛,学着拉加德医生的习惯,将小黑盒放在樱木书桌上。虽然他没有解释,但李晓还是一眼看出那只黑色的小盒子是录音器。 开玩笑,一小时几百刀的咨询费也不能白给,要是他连个录音器都不开,李晓真就要质疑他的专业素养了。 “很高兴又见到你,”男人一边说一边翻了翻先前的医案,“所以,今天我们聊点儿什么,李日尧小姐?” “咳咳,先生,我的名字叫‘晓’。李晓。” 李晓放下茶杯,抽了张纸巾擦掉满桌白开水。 “日尧”这个名字的确霸气,关键“娥皇”“女英”答不答应啊? 老男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医案,眉毛不由一挑。 whatever?! “好密斯李,最近过得还好吗?” 李晓又默默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不太好。” ——过得好我还来找你? “……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她。” “她是谁?” “我母亲。” 男人又翻了翻医案,最后索性将医案扔到一旁,口中嘀嘀呱呱抱怨道:“真见鬼,这张纸上竟然写着你有两个母亲!”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不太能明白,像你这样家境优渥又教养良好的孩子怎么还会来找我咨询?更何况你还比别人多一个母亲,多得一份关爱不是吗?” 假如她们一个因为离婚跳楼自杀,一个比自己大不到8岁天天巴望着自己老公早点去死…… 李晓苦笑两声。 “您倒是挺想得开。” “那当然,要不我怎么能给你当心理医生?” 她无语,又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 隔了几分钟后,心理咨询室的房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撬开。 西装革履的拉加德医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老绅士掏出手绢擦了擦汗,又扔掉螺丝刀,仔细地擦了擦手,眼睛如老鹰似的盯住办公桌后面的男人。 “好了,阿甘,回你自己的病房去”,他抬手指着走廊,对中年男人说:“否则我就让护士小姐把你的隐身衣剪成比基尼!” 被叫做“阿甘”的中年男人闻言弹身而起,乖乖迈着军旅正步走了出去。 “真抱歉啊李同学,我只是出去吃个午饭。谁知道被他逃了出来?您还好?” 正牌医生终于落座。身侧落地窗外的棕榈树枝叶苍翠,还有不少行为诡怪、装束也很诡怪的精神病人们在草坪上玩闹。 李晓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经过这么一闹,屋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拉加德医生于是先放了一张老式唱片,然后与李晓寒暄起来。 舒缓的背景音乐中,老绅士温柔的嗓音令人心情渐渐缓和。约莫十来分钟,留声机里忽然流出淙淙古琴声,背景乐从舒伯纳转到《春江花月夜》。 “想不到您还喜欢听中国古乐?” 拉加德点点头,脸上俱是怀念的神情。 “三十多年前我曾到过你的国家,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夫人。” 医生兴致一起竟从实木书架上取出下了一只笛子,吹奏起来,同古琴乐声相和。 笛子是玉制成的,通体墨色,光泽温润,声音也出奇得清心醒神。听说那只笛子是拉加德夫人当年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那天下午的咨询他们除了音乐什么也没聊,回家之后,李晓毅然搬出了李家别墅,抱着她的趴趴熊重新住回了钟山公寓。 约莫到第二年的夏天,李晓才第二次走进拉加德医生的咨询室。 第140章 心理咨询(2) 那是她第二次高考后的夏天。当时她才从一场严重的车祸事故中存活下来。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头缠纱布,脚绑绷带,一蹦一跳地凑到咨询室的软椅上坐着。 饶是拉加德医生平素见惯妖魔,那天也被她吓了一大跳。 “哦,李,你这是怎么了?” 李晓不回答,进门之后只管嚎啕大哭。 拉加德给她递纸巾,她却把纸巾撕成碎屑满地乱扔。 “擦什么擦!老娘花钱来这儿,不就为了痛痛快快哭一会儿吗?哇啊啊啊……” 医生默了默,说:“那好,你先哭着。我和夫人还有个约会,等会儿你离开的时候,记得帮我锁好门。” 李晓当时就哑了声儿,见鬼似的望着拉加德。 可恨那金发碧眼鹰钩鼻的德国佬却说:“看什么看?虽然我是心理医生,但不代表要为你的情绪埋单。你为什么而难过,同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想哭就哭,反正已经付了钱,不哭白不哭。” 李晓当时就觉得自己还不如去城隍庙里算一卦,可转念一想,拉加德说得也没错。她和后妈之间的战争,关拉加德什么事。这样借故来消遣他,的确不太厚道。 人家大夫的职责只是为有需要的病人提供心理疏导,而不是为他们解决问题。一个人的心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事。假如她自己不愿意去面对解决,那谁也帮不了她。 “大夫,我感觉车祸之后,我的脑子坏掉了。” “此话怎讲?” “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活在《春江花月夜》的时代。我是一个闺阁小姐,家里人要把我嫁给当时的一位将军,但那将军是个变态,成天在府里乱晃不说,还非要带上我,他还派人盯着我。我好不容易逃跑还被他捉了回去……呜呜呜……我好混乱……” 之后的几周里,拉加德认真得听完了她三个多月的“将军府日常”,最后直接开了药,让她一天两次,按时服用。 从此李晓开始了越梦越深的不归路。 本来第三次咨询应该是下个月的事情,但郑良伊发来的那份遗嘱实在过分。 推开心理咨询室门,拉加德医生正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等她。 窗外的棕榈树叶已经飘黄。草地金黄,风一吹,蒲公英就满天飞舞,像极了炳仁市初冬的雪花。 听说年初的时候,拉加德医生的夫人去世了。所以今天见到他时,他竟然穿着一身中山装,短平寸头也留成了三十年前的锅盖头。 “拉叔,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这里还有空床铺没有?” “哦,你为什么这么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爸快不行了,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后妈想让我回去继承全部遗产,可我考大学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拉加德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抬手照着黎萧耳垂就是一指头。 “疼吗?”他问。 李晓眼泪汪汪:“疼。” “很好,说明你的感知能力还没出故障。” “……” 拉加德弹过脸色舒缓许多,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李晓。 “我能不能再问一次,你家里那么有钱,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 他问这话时,眼中带着心理医生独有的认真。 这个话题之前李晓不太愿意回答,所以拉加德也不能多问,但是听他的口气,仿佛那正是她所有症结所在。 而李晓只有沉默,沉默、长久的沉默…… 咨询时间结束时,拉加德拍了拍李晓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再纠结了。 “别担心,房间我来安排,你今晚就可以入住。” 说着,拉加德医生便起身往门边走,才要开门时,背后的女子似乎醒悟了。 “请等一等。” 第141章 心理咨询(3) 李晓红着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将一件背负很久的重物卸了货。 “考大学,是亡母的心愿。” 同李加索离婚之后,母亲分到了房子和黎萧的监护权,而他爸凭着一身艺术细胞成功虏获了刚刚继承家族事业的郑大小姐的心,从此入赘豪门,飞黄腾达。 母亲虽贫,心气却高,被人抢走丈夫之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当年为了同她爸在一起,她和自己娘家的人算是彻底断了关系的。 “晓晓你要争气。妈妈这辈子只有你了。” ——那是林闻悦生前说过最多的话。 “听起来怎么这么悲哀?” “您也觉得我母亲不值得?” “无意冒犯。我说的是你。感觉你妈妈的魂儿附在了你身上。” 拉加德鹰眼半虚,露出一种诡怪的神情,仿佛他真能透过李晓的身体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而且是两个。” 李晓不由得起了起鸡皮疙瘩。 “您什么意思?” “看,你就像……就像这支笔。” 他捡起座上的一支派克钢笔,在左右手之间抛来抛去,口中念咒似的念叨:“遗产,大学,遗产……拜托!你满脑子都是妈妈们给你的选择,可是,谁说你的路只有这两条?请问小姐,你在哪里?这两个选项达成之后,你又该做什么呢?” 拉加德医生把钢笔插进李晓衬衫的口袋里,一时间,仿佛有束灵光从她脑海中划过。 “我的、想法……” 李晓双目呆滞,眼泪顿时翻出眼眶。 仿佛有些原始的悸动从底心深处传来,但那些东西被尘封了太久,太久,以至于李晓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在你们国家有句老话叫‘顺势而为,因势利导’,既然连药物都无法控制你的那个梦,不如你就把梦做完,好好看看,那个梦里的你,想要什么。” 他的话说完之后,整个咨询室里仿佛爆响了一颗地雷,安静到呼吸可闻。 李晓躺在咨询室的沙发上度过了一夜。 想要什么? 从父母离异之后,她再也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她要成为母亲眼里的骄傲,她要替母亲实现人生抱负——把那狼心狗肺的两口子踩在脚底。她要努力读书,成为第一。考上最好的大学,受最好的教育,而代价就是,她从此不再属于自己。 拉加德说她生母的魂儿附在她身上,好像也没什么错。 翌日清早,李晓盯着两只灯泡眼对拉加德交代道。 “那就……安排住院!” 拉加德点了点头。 签完一堆责任手续文件之后,李晓同学从此正式拎包入住拉加德私人精神病院。 目送女孩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拉加德拨通了一个私人号码。 “唯,宫小姐,您好。李小姐已经签字住院,剩下都按您的要求安排好了。” “很好,麻烦您了。” “那您答应捐给我们医院那笔科研基金……” “——第二笔钱已经打到贵医院的对公账户上了,只要您看好那个丫头,我们郑总一定言而有信……” 第142章 围棋社长(1) 教室靠窗的位置,李晓的位置已经空置了十多天。 复读班的人越读越少,转眼,已是五月上旬。 林峋收拾好书包,同班主任再见,临走前最后看了那个位置一眼。 “啊,连大哥都走了,咱们班这下都没希望了。” “好了,同学们,不要因为别人的选择打乱自己的脚步,专心复习,时间不多了。” “……” 听着身后唧唧喳喳的吵嚷声,林峋的头又低了几分。 没想到自己的离开,会在同学们中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原本,他来这学校,也不是为了考试。 一个十二岁就已经申请到国顶级大学数学系入学资格的天才少年,有什么必要回来跟千百万苦逼孩子们争那么几个可怜的重本名额。 还不是为了自己那个倒霉的亲妹妹。 谁让她和她妈妈一样傻?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留在偏远的二线城市追求自由和爱? 最后呢?一个跳楼自杀,一个住进了精神病院…… 林峋按着太阳穴,慢慢往校门口挪。 黑色的宝马在日光下泛起莹润的光泽。 见他过来,后排的车门已经打开。 身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为他扶住车门。司机走下驾驶座,小跑几步,接过他的书包和行李,放进后备箱。 林峋站在车门前,踌躇了好一会儿。 管家不解。 “您还有什么落下的吗?” 他低着头,失落道:“没有了。” 抬脚正要上车,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你是李晓的哥哥吗?” 林峋顺着那声音看去,校门边上立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他身上的白t恤洗得都薄了,余下短裤、拖鞋全是地摊货色。面相看着清俊,长发参差不齐,批头盖眼。浑身上下,也就那双桃花眼深邃锐利,看人的时候又魅又冷,颇有几分意趣。 “你好。请问你是?” “我是林浩宇,‘翰林棋社’的店主。我的棋社就在那边。” 林浩宇指了指学校对街。 对街是一条小吃街。在众多“火锅”“串串”“纸烤鱼”招牌簇拥之中,林峋终于寻到了二楼窗户角,挂着个隶书的“棋”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边可以搓麻将。 “你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李晓同学很久上学了。之前她在我棋社里下围棋,会员费还没交。我今天过来散步,顺便问问。” 一句话之间漏洞百出,林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梅叔,咱们的飞机是几点?” “下午14点的,不过,也可以让家里的人来接。” 林峋看了眼手表,两手揣在校裤兜里。 “那麻烦您安排一下,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接我。我跟这位,林店长,有几句话要说。” 管家点了点头,自行上车。 黑色的宝马慢慢驶上公路,后视镜里的两个年轻人相对而站,仿佛随时都能碰撞出火焰来。 “她欠你多少?” “也不多,李同学在我们棋社下了两年棋,会费一直拖着,算到今天,怎么有个两千三左右。你帮她给?” “没带现金,刷卡行吗?” 林浩宇点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第143章 围棋社长(2) 所谓的“翰林棋社”,其实就是个小型围棋俱乐部。 楼道狭窄逼仄,幽暗昏黄的电灯悬在头顶,像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林浩宇走在前面引路,出楼道口,拐了几个弯,才停在一扇防盗门后面。 楼道的窗户正对炳仁中学大门。纸烤鱼的气味爬上窗户口,钻进了林峋的鼻子。 好看的眉眼拧在一起,对面前正在看门的人好感降到负值。 “啪嗒——” 防盗门开,林浩宇对身后歪了歪脑袋,兀自进门。 林峋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进了屋。 却不料屋里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屋里飘散着淡淡的茶香。 屋中间摆着一座室内假山。流水环绕,顺着各个卡座九曲回环,形成流觞池水。 棋社里只设了九个座位,分别对应围棋中“守拙、若愚、斗力、小巧、用智、通幽、具体、坐照、入神”九品。每个座位都用竹制屏风隔开。 店主爱干净,没人的时候,一应物事儿都收拾得整洁有序,硬生生在“酒池肉林”中辟出一方净土。 “喝什么茶?毛尖儿,还是大红袍?” 店主走到墙角的柜台边,举起两封茶叶问。 林峋愣了愣,问:“晓晓常喝什么?” “她喜欢‘瓜片’。” 说着,店主便端了一套紫砂壶茶具放在名为“入神”的位置。 “这是她最喜欢的位置。棋下得臭,心气儿还高。” 提到李晓,林浩宇的眼中总是流露着一抹淡淡的忧思。 林峋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嘴角牵起凉薄的笑意。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五个月零四天。” 林浩宇脱口而出,说完只后耳朵尖子有些泛红。 一束阳光从木屑黄纱窗外透进来,正好给坐在窗边斟茶的少年身形镀上一圈温暖的光晕。 那一瞬间,林峋忽然想起上小学之前,喜欢站在窗边画画的李加索。 不,那时候,他还叫李栓。 “不坐吗?” 林浩宇见他有些神情恍惚,问道。 不料那小子竟冲上来,攥着他的衣领强行把人从座位上拽起。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跟他差不多高的小子对他吼道。 他顿时有些恼火。 “是不是跟您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把她害成那样!” “你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林浩宇拿着茶杯泼了他一脸水。 刚刚还红着眼睛要杀人的林峋顿时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少年的衣领。 他扶着额头,无力地坐到地上。 “她住院了。” “谁?” “李晓。她患了重度臆想症,现在在都灵郊外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 “这怎么可能?你们把她关进了精神病院?你们才有病!” “哼,谁知道呢。” 林峋颓唐地坐在地上,回想起舅舅昨天在电话里说的话,浑身像堕入了冰窖。 ——李加索现在重病,那丫头的监护权还在她后妈手上。 医院那边有确凿的诊断书,就算打官司,法官也不会站在咱们这边…… “我真好奇,她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林浩宇睥睨着地上的男人,语气冷如寒铁。 他没有丝毫迟疑,推开柜台,钻进了暗门后面的卧室,好一阵翻找,终于背着个斜挎包,捧了个铁盒子出门。 那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有些生锈变形,一打开,全是花花绿绿的纸票子。面额有大有小,盒底还有几个硬币。 “出去,我要锁门了!” 林浩宇把盒子里的钱一把塞进背包,拿出柜台后“休息中”的牌子挂到门上。 “让你出去!听不懂吗?” “你要去哪里?” “都灵。” 林浩宇斩钉截铁。 第144章 英雄救美 微风吹过绿茵草地,撩起青年人的风衣。 走过漆黑的钢铁栅栏门,精神病院的招牌就立在门边。 推开心理咨询室的大门,拉加德脚步一顿,手上的咖啡溅出两三滴在手上。 微烫。 他的心高高悬起。 不是因为沙发上的年轻的男生,而是因为那支在男生指尖旋转的墨玉笛子。 “小心!” 笛子从他指尖滑落,拉加德的心也猛地一沉。 就在笛子落地之前,被男生的右手及时握住。 笛尾离地面不到一英寸,拉加德的腿都软了,扶着门框滑坐到地。 咖啡撒得满室都是。苦香四溢,满室飘香。 “拉加德医生?你好,我叫埃德蒙,中文名字是林、峋。” 林峋走到门边,朝医生伸出手,扶他起来,却被无视。 拉加德一边起身,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林峋。 “林先生,请你不要随便动我的私人物品!” 说完,他便伸手去抢林峋手里的笛子。林峋把手抬高,向后退了一步,借身高优势直接避开。 “诶,不急。拉加德先生这只笛子有些眼熟,不如先借我玩儿两天。” “还给我!你这混蛋!那是我的东西。” 金发碧眼的德国医生真的发火了,全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疯狗一般扑向林峋,要抢笛子。 对他来说,那的确是很珍贵的东西。 无奈林峋怎么说也练过几年特级篮球。无论防守、走位、意识都好得很,怎么能让他轻易得手。 他们一个躲,一个抢,分不清是狗扑人,还是人逗狗。 直到老绅士终于筋疲力尽,躺在羊毛地毯上大喘气,林峋却连汗都没出。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只笛子。对了,国内某曲艺大师曾在自己的八十寿宴上拿出来演奏过。后来,大师临终,把它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小女儿,也就是李晓的继母,郑氏集团的郑良伊小姐。” “你在胡说什么?那明明,是亡妻的遗物!你还给我!” 拉加德弹身未起,先被林峋摁住脑袋,又摁回了地上。 “不过,假如这只笛子是真货,您又怎么舍得把它随便放在办公室展览?” “看不出,拉加德先生也是郑小姐的群下臣呐!” 林峋一针见血。 拉加德气得脸通红,推开他的手腕就要起身揍人。 屋子里接连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仿佛两头驴子在房子里跳舞。 门外的医生护士都朝走廊这边看里,连医院附近巡逻的保安都被惊动,直往拉加德的办公室走来。 听见争吵打闹的病人们都兴奋地撞起房门。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办公室吸引过去的时候。 0231室的栅栏里伸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细铁丝。 之后,那根铁丝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钻进了钥匙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到半分钟。 门开了。 穿着兔女郎服装的光头大叔悄没声地溜出门,走到隔壁房间门前,用他那根细铁丝,接连捅开了三四个房间的门。 “注意!有病人跑了!保安——” “在这边!这边!” “……” 整个医院在短短五分钟之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 就在医院大门即将锁死的前一秒,身穿白大褂的少年纵身跃下墙头,朝医院大门走去。 第145章 没有新娘 毕竟是都灵城郊最专业的精神病院,这场混乱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逃跑的病人还没跑出草坪就被逮回,被布条捆住口手,牲口般拖回病房。 保安大叔很快赶到,制止了拉加德医生和林峋之间的斗殴。 心理医生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这很正常。就像医生偶尔也会感冒一样。 林峋瞧着对面沙发上已经杀红眼了的拉加德,没忍住,竟哈哈大笑起来。 “郑阿姨不愧是国际500强企业的一把手,家里红旗不倒,外面还拥趸无数。真是魅力无限。是?拉加德医生。” “混蛋,不许你提她的名字!” “哦,我为何要听你的?” 看着年轻人恣意张狂的样子,拉加德像想起了什么,深吸几口气,慢慢说服自己忍住火气,拿出耐心来。 “林先生,你千里迢迢从中国来,不会只是为了取笑我?” “是有怎么样?就你这一点就着的脾气,竟然还敢给我妹妹看病,我应该向都灵医学会告你,让他们撤销你的医师执照。” 提到“李晓”的名字,拉加德终于反应过来,看向林峋的蓝眼睛也变得更加深沉。 “你是……晓的哥哥。堂哥?” “什么堂哥?我是她亲哥!” “那为什么,我从没听她提起过你?” 拉加德这话说得很肯定。林峋的表情直接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 “李晓在我跟我聊过三次,也住了三个多月,却从来没提起过,她有个叫林峋的哥哥。哦,对了,她好像说过自己有个哥哥叫‘黎境’,你们熟吗?” “……” ———— ———— 林浩宇走到0232室的房门前,很奇怪,门竟然没有锁。 眼瞧着几个医生正拖着逃跑的病人回来,不容多想,他便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的情况有些糟糕。 床上、桌上、地上、墙上……目光所及之处,不是沾着彩色油漆彩色,就是被大大小小的画纸占据了位置。画纸有卡通人物,也有静物素描……看着不像是病房,倒像是某人的个人画展。 床边的女子受到惊吓,回过头来。 脚边的空药瓶碎片满地,安静地躺在水渍中。 她穿着一身病号服,上半身立得笔直,单脚跪在床上,拧着身子回头。 那两手抱怀的样子,仿佛困在了色彩之中。 依旧熟悉的脸庞,全然陌生的目光。 只一眼,林浩宇便察觉出了李晓的异常。 而她背后的墙上画着一幅工笔细描的巨幅中国古代风物图。 整齐排列的坊市中间,一支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正从墙头走向墙尾。墙尾摆着热闹的喜宴,嘉宾满堂,鼓瑟吹笙…… “晓晓?” 林浩宇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问道。 “嗯?” “你还好吗?我是浩宇。” “我知道你。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 林浩宇只得木然点头。 “那我们走。” 她像早就猜到了剧情似的,赤脚踩在画上,朝门前的林浩宇一步步走去,而后拉起他的手,准备离开。 一开门,便与护送病人回来的医生护士们撞了个正着。 “啊!鬼呀!” 某个医生吓得大叫,竟拽开病人自己躲进了病房。 其余的人都不解原由,但对这种场面也都见怪不怪。说到底,这里是精神病院。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林浩宇任由她牵着,慢慢向楼梯口走去。 她的指尖有些寒凉,一如刚才她看待那个疯医生时的目光。 没人敢来拦。 其余病人和医生都被留在身后,以及那一屋子的凌乱的画卷和床边破碎的药品。 当然,再没人会注意墙上那幅送亲图里,轿帘被风高高吹起,而轿内,空荡无人。 第146章 日尧归来 “看得出来,你们兄妹的关系并不好。林先生,我劝你还是回去!晓,不会跟你走的。” 拉加德医生一边说,一边观察林峋脸上的神情。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额角青筋暴起,眼睑下垂,咬肌收紧。 这是自责的表现。 拉加德寻到可乘之机,又说:“留在我们医院,是她自己的选择。本来,只要她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 “其实让她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知道,精神病院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林峋抬眼瞪着他。 “在这里,她可以完完全全做、自、己。” 拉加德的话掷地有声,仿佛在林峋的心口上扎了个洞。 来时,被林浩宇鼓舞的斗志也在慢慢泄漏。胸口的一腔热血正在慢慢变凉。 他无法否定拉加德说的话。 一直以来,困扰妹妹最大的问题就是母亲临终前的期望。 她的期望太过沉重,以一种近乎血腥的方式烙刻在了妹妹心底。 他不敢想象,假使妹妹真的考上了大学,在她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会不会顿时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抬眼。 拉加德已经踱步到墙边的书架上,仿佛在拿书。 他说了很多话,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渺。 林峋已经不再看他的脸,目光被他头顶的圆盘钟表吸去。 盘底的回环的黑白波纹渐渐荡漾开去,盘面的时针和分针指向上午11点45分。秒针步履蹒跚,但如一的脚步势不可挡,就像他也无法制止抑制自己逐渐丧失的决心。 钟表“嘀嗒、嘀嗒”向前走去,他的心境也慢慢平静,到后来,眼皮也越来越睁不开…… 看着林峋逐渐进入催眠状态,拉加德摇着头笑了。 “真是听话的小孩。” 他朝保安们一挥手。保安们便都轻声退出门去。 拿出抽屉里的手机,翻出“宫女士”的电话,拉加德毫不犹豫地点了出去。 没过多久,电话那头便传出带着黄河口音的德语。 “拉加德先生,你好。” “宫女士,麻烦你通知郑总来一趟医院。我这里遇到了一些麻烦。” “嘟、嘟、嘟……” 不知道为什么,电话竟突然断线了。 拉加德走到窗边找信号,却没想到一开窗就听见了螺旋桨的声音。 抬头,一只通体黑色,只尾翼上有一抹火焰标记的直升飞机慢慢降落到精神病院外广袤的草坪上。 舱门打开,走出两个手持ak48,戴着墨镜的精壮汉子。 在他们之后下飞机的,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 拉加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位老绅士站在了他的办公室里,一巴掌扇醒了沙发上的林峋。 “梅叔,你怎么来了?” 林峋捂着脸,有些委屈。 “老先生知道您在这儿孤军奋战,特地让我来增援。” “是我大意了。对不起。” “别这么说,晓晓呢?” “哦,对了!浩子也跟我一块儿来了!” “‘耗子’是谁?” “晓晓的男朋友,就是那天在校门口堵我那个。” 梅叔听着,先是惊喜地“哦”了一声,而后又皱着眉头“哦”了一声。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梅叔看向瑟缩在窗帘后边的拉加德医生。 “应该……快出来了。” 林峋心里惴惴不安。 拉加德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留在精神病院是晓晓自己的意思,假如林浩宇不能劝她离开…… “额,梅先生,那好像是咱们的直升机?” 一个保镖指了指窗外。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窗外草坪上的飞机正在离地升空。 因为距离问题,梅叔只看见那驾驶舱里的人好像顶着一对兔耳朵。 第147章 小乞丐 李晓再度从“梦”中醒来之时,正是她与安朔讨论过“黎萧其人”后的第二天早上。 手枕在矮桌上睡了一晚,起身时,身子又酸又麻,半天动弹不得。 院外天色放晴,黄鹂在樱花树枝头啼鸣不绝,其声婉转如歌。 这个时辰,安朔自然回屋习武去了。 忆起昨晚促膝长谈的情景,黎萧心下慨然,呆坐半晌,最终想通了一件事。 也许她这辈子都无法重现黎小姐当年“惊艳绝才,袖怀乾坤”的模样,就像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达成母亲的期望,考上一个好大学。但那又如何? 那不正是安朔珍视她的原因吗? 比起黎小姐,她更加单纯好懂。尽管偶尔使性子胡闹一番,也最多哭一哭,闹一闹,踢个凳,砸个碗,后果都在安朔的承受范围之内。 假如换成那个女孩的性子,保不齐就先记他个千千万万年,等有了机会,必还他个破家灭门的“大人情”,才能显出她的手笔。 片刻之间,黎萧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傲娇双强1v1的年度权谋大戏。 身子已渐渐恢复灵活,她最后叹了口气,把这那些荒唐的念头全甩出脑海,起身去煮早饭。 幸好她这辈子没有黎小姐那般“惊艳绝才、袖怀乾坤”的本事。 要不得这日子得多累啊! 来不来就中个毒,受个伤,跳个悬崖…… 运气好的,还能捡到武功秘籍,修成武林大佬;运气不好,便留在悬崖里喂鹰了。 “少夫人,郎君今早有事去了乐游原,约莫要晚上才能回来。” 出门之时,元信上来禀报。 黎萧问:“他不是被解去了官职吗?怎的还有事出去。” “额,虽然无官在身,但京中交际应酬却断不了。娘子稍安,徐先生也跟着去了,自然护得郎君周全。” “护、得、周、全……” 黎萧把这几个字在反复咀嚼了几遍,心中大致了然。 那乐游原上没什么狼虫虎豹,但有一个叫“李承玺”的恶魔。 而徐山槐在将军府素来是位“隐士高人”,能劳动他的大驾,想必安朔此行不会轻松。 黎萧思忖片刻,还是坐不住,回凉风院叫上初寻便坐马车出门了,到底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 日过正午,四角马车沿着长安街一路往南拐进东市。 “楼心月”的乌木大门紧紧闭合,连二楼的门户都闭得死死的。 门前落得冷清,一反素日常态。偏生楼吟月做了这般安排,却没同黎萧打招呼。 这情形,怎么看着都有几分诡异。 下车,黎萧叩响乌木大门。 半晌无人应答。 绕道“楼心月”后门,门前靠着个伸腿闭眼的小乞丐。 “叮咚——” 两个通宝投入空碗,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小乞丐抬眼,一双瞳子漆黑油亮,直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带着气声说:“细……谢谢。” 他看来是饿极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黎萧记得车上还有些桂花糕,于是让初寻取来,都给了他。 “系……谢谢,谢谢菩萨娘子。” “不客气。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门后这家人哪儿去了?” 乞丐狼吞虎咽地嚼完了一盘块花糕,差点儿被自己噎死。 她又叫初寻取了水来,亲手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迟疑了许久,终于低下头说:“对不起娘子,小的不知。” “无妨。” 黎萧宽和地笑笑,才离开几步忽然去又复返。 “瞧你有手有脚的,为何不寻份差事做?” “……多病无力,身无所长。没人肯要我。” “我这儿正好有份跑腿的差使。小兄弟,考虑一下?” 第148章 大板斧 闭市钟鼓响起时,黎萧自回了少将军府。 眼看着临渊斋前日影渐渐西斜。少女瘦弱的身影印在墙上,晚风吹过,忽觉几分寂寥。 她怅然看向院门,除却婆娑树荫,唯余半庭夕阳。 抬手斟满茶碗,慢慢嘬饮,口淡无味,又伸手去拿桌上软糕。 一个饱嗝猝然溢出唇齿。 她轻声叹了口气,只得把手放下了。 安朔不在,初寻在外面帮她打探消息。 元信安排晚饭去了。 剩下个不声不响的任丘桉,影子似的陪着她。人躲在暗处不声不响,同她搭话也不理。 这日子的确如她希望的那般平淡安稳,可也无聊地紧。 黎萧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独自出院闲逛。 路过榕溪草堂时忽而闻到一阵茉莉花香,便顺着小径石子路绕道后堂游玩。 忆起二楼上有几间封存的房间,一时兴起,找楼中杂役要来铁锤,便上了二楼。 徐山槐不在,楼中无人做主,于是没人敢拦她。 咚、咚、咚—— 夕阳西下,满园的客卿被二楼那雷鸣般的砸门声唬得下不去笔,也拨不动算盘。 算不了账的帐房先生们步到院中。 抬眼,只见二楼走廊上,一个身着绸缎的窈窕淑女手砍柴斧。 她膀子甩得老高,程咬金附体似的,一斧头接一斧头,下死力砸门。 门上的银锁岿然不动。铁做的门扉也只被劈出了几道划痕。 可没一会儿功夫,她便砍废了两把斧头。 黎萧擦了把额间汗,喘着气说:“这柴火真够劲儿。” 楼下的人相顾无语。 等徐山槐回来的时候。 满园空寂无人。文书被风吹得哗哗乱翻。 诡异的砸门声回荡在院里。 徐山槐谨慎地往楼上,一只手已经按住了腰间剑柄。 转过回廊时,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少夫人——” 说话时已经晚了。 黎萧最后一斧头甩下去,玄铁大门轰然倒下,砸出一圈灰尘。 少女汗湿衣衫。袖子挽在膀子上,露出两段雪白结实的胳膊。这会儿拄着长柄斧头,已是累得直不起腰来。 根据黎萧多年在外婆家砍柴的经验,明早必是要腰酸腿痛的。 没成想,徐山槐这时候回来了。 场面有些尴尬。 她忙扔了斧头,放下袖子,乖乖巧巧地站到一旁,仿佛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小姐。 徐山槐也是愣了半晌。 从前只听闻“垂柳心”大当家的是个颇有手腕的人,却没想到,她不仅颇有手腕,“臂力”还挺惊人。 因他愣这一会儿,黎萧也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她还是太小看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黎小姐。 除却心计城府以外,她把自己的“硬件”也锻炼地很好。不然,她劈门的时候,也不至于那般轻松。 “少夫人,您这是为那般?” “我……无聊。” 黎萧想了想,貌似只有这两个字能概括她此时的心情。 眼瞧着已经大开的门扉,黎萧倒真有几分一窥究竟的想法。 但面子上的功夫还得做做。 “郎君回了吗?” 徐山槐假咳两声,收敛神色回起话来依旧风轻云淡:“回了。这会儿应该才到临渊斋。” “他受伤没有?” “娘子派来的小乞丐捎话及时,王爷那边刚要动手,便被您一句话挡回去了。少将军毫发无损。” 黎萧点点头,转身往屋里走。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徐先生自便。” 第149章 旁人羡 徐山槐眯了眯眼。 他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这会儿四下只剩她们两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安朔看见,醋坛子又要翻了。 故而,他只站在门外作陪。 幸而角落这间屋子也不大,窗户都是铁做的。除了靠墙的位置摆了一排置物架,便只剩下四堵墙。 不像是屋子,更像是仓库。 黎萧摸了一把架子板,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看样子,她留给安朔的“嫁妆”才被搬走不久。 “徐先生,这间屋子都空了,怎么还用铁链锁着?里面的东西呢?” “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谁负责押运?” 黎萧不再跟他兜圈子。 徐山槐也开门见山。 “今早宫里来人接应,那些账本自然都让圣人收回去了。” “呵,那明明是妾身的嫁妆。” 黎萧故意打趣。 屋里未曾点灯,少女忽而回眸一笑,立时照亮了整个屋子。 徐山槐的眉头松了几分,笑了笑,“一会儿少将军到了,您大可同他讨要。” “也对,当初是他答应的,人在物在,人亡物不能亡。他可倒好,转头就把我的嫁妆送给了别的男人。” “诶,郎君来了。” 徐山槐指了指楼下花厅。 “正好,我倒要问问他。” 黎萧几步迈出廊前。 一低头,便瞧见那俊朗的儿郎立在庭中,像一座永恒不动的山。 夕阳洒在他侧脸上,原本刀劈斧刻般的棱角被虚化不少,仰头看向黎萧的目光深邃动人。 “萧儿想问什么?” 他泰然自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听见他的声音,黎萧的兔子耳朵顿时耷拉下来,连说话的语气都不由软了几分。 “我的嫁妆哪儿去了?” 她柔柔地问。 不像质问,倒像是撒娇。 安朔眼角也浮上笑意。 为她这一句话,白日在豫王府里所有的不快都被冲洗干净了。 他朝黎萧伸出手,黎萧便提起裙子,高高兴兴下楼。 徐山槐不便在一旁碍事,对楼下安朔报了个拳,转身自回房间。 临入门时,还是回头瞧了一眼。 夕阳下,那娇小可爱丫头提着裙子,欢快地跑向心上人…… 那场景何等熟悉。 他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反手习惯性地摸上腰间,没摸到笛子,心里又是一空,意趣索然地放了手,自入门前。 他们要说的话,徐山槐心里都有数,左不过是些温柔小意的碎语。 要指望他们在一起时能正儿八经谈些事情,倒不如指望李承玺自己把自己绑了,蹲到大狱里去。 徐山槐靠着门,重重揉了揉太阳穴。 眼下,圣人那边已经押回了十八王爷走私粮草军械的账本,来日拔除这眼中钉,也算师出有名。 下一步,他们要思考的就该是如何一步步卸掉豫王实权的问题了。 毕竟,那人手上到底还握着赋税肥厚的江南封地,以及西南十五万定林军。京中处处还潜藏着豫王府的眼线。 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想办法一步步蚕食…… 想到这些,徐山槐便头疼地厉害,于是脱了外衣,径直往床上躺了。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躺下,满脑子便都是方才在仓库里黎萧朝他回眸一笑的样子。 他的脸有些发烫,抬手捂着胸口。 心脏在狂跳,口中发干发燥。 他艰难地坐起身,摸到茶水,灌了自己一大碗。 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 第150章 撇下他 梦境是个好东西。 当你没法用道理来解释某些事情的时候,就可以说,那是一场梦。 东坡言:人生如梦…… 秦观叹:佳期如梦…… 韦庄说:六朝如梦鸟空啼…… 然而,梦境也不完全等于虚空。对于黎萧来说,徐山槐这人,就像她曾做过的一场春梦。 在梦里,任凭如何翻云覆雨、你侬我侬;天一亮,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唯有脸上残存的睡痕,明示了一切的发生。 “这是娘子要的东西,属下已命人备好了。” 青衫广袖拂过污糟之处,轻轻卷起账册。俊逸的年轻人回过神来,对她笑道。 天边残余的阳光洒在他半身,一半在阴影中沉静肃穆,一半在日光下温暖明朗。 黎萧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时怔怔地立在门廊前,说不出话来。 “娘子?” 徐山槐唤了一声,惊醒黎萧。 他似乎看惯了自己发呆的样子,并不以为意。黎萧也懒得辩解什么,略谢过,便叫人封存了那些书简,快马送乐游原。 “妾身妇道人家一个,之后那些首尾,还得劳烦徐先生周全。” “属下自当尽力,护得楼先生周全。” “还有,这事儿可别告诉他!免得他又恼。” 虽未言明哪个“他”,但少将军府里,也没得多少人能让黎萧称上一个“他”。 徐山槐的神情忽而有些耐人寻味。 “其实您不必诸多忌讳,少将军本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先时有些轻狂之处,也都是心念您的缘故,还请您多担待他些。” “这话说的,跟我多不明事理似的。” “额,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先生是好意。可我与他是圆孔对方凿——缺了一味‘缘法’似的。” “娘子多虑了。”徐山槐浅浅笑道。 她也懒得再说,徒自朝天翻了个白眼,自往身旁的小椅上一靠。玉手托腮,凝眉深思,不知在想什么。 门外绿树成荫,隐约还能听得三两声蝉鸣。 树下撒了满地的金点子,明晃晃,亮晶晶,越发炽盛。 眼瞧着那院里那一畦菜花渐渐结子,她来到这时代也半年有余了。 “我有时真想撇了他,一个人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去……” “你想撇了我,到哪儿去?” 抬眼看去,安朔就立在不远处芭蕉树旁。 深绿宽大的芭蕉叶遮去他半个身子,却越发显得那张脸唇红齿白,英武俊朗。 像是听见了黎萧方才所言,他两眼微虚着,貌似有些不悦。 自打上回黎萧私自出府,惹得他好找之后,他便一直听不得自己说“逍遥”二字。 今日黎萧也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一时失言,正要找话头掩饰,却见那人闷闷地瞥了她一眼,自往草堂里走去。 坏了! 黎萧忙起身拽住他衣袖,把人拉回来。慌忙之中,竟鞋都没穿,结结实实踩了一脚泥。 “这般着急做甚?又有事瞒我?” 安朔忙把黎萧扶稳,俯躬身一揽,便将人横抱在怀,送回坐席上。 “没……额,有。” “到底有没有?咱们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若是事后被我察觉……” 安朔一边脱下她的弄脏的罗袜,一边说。说道要紧处,促狭地看向黎萧的唇。 玉足还在安朔手里握着,脚底温厚的触感,引得黎萧两颊边绯云漫天,火烧耳尖。 这事儿要怎么解释呢? 恐怕要从她昨日带回府里的“小乞丐”说起。 众所周知,长安,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凭“楼心月”在东市的排面,便是关了张,也不会有什么乞丐敢轻易蹲在那个门。 第151章 带回府 从前黎小姐未出阁时,楼泱、楼心、漱月一干人自是唯命是从。 当时,豫王与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晋唐帝虚实争帝位。黎小姐与豫王因为利益结为盟友,不惜亲自使用美人计,获取三皇子的信任,只没想到,最后假的成了真的,真的又变成了假的。 真的,是黎小姐同三皇子的情谊。 假的,自是换了个核儿的“黎小姐”。 这个假的“黎小姐”,迷迷糊糊读了三个月书,却对楼心月诸事不理 楼泱是个直货。漱月当时还在豫王府里潜伏着。楼中诸事自然都落在了最擅谋断的二姑娘,楼心手上。 二姑娘一向看不惯豫王。从前不过是碍着黎小姐,赏豫王几分薄面儿罢了。 个中原由,黎萧也不清楚,直到见过她一面后才豁然开朗:原来她不是同豫王有过节,只是除了黎小姐,看谁都不顺眼。 黎小姐在时还能压她几分。黎小姐一撒手,楼心月就是她手里的核桃,随意盘着玩儿。 这回东市的门面突然关张,不告诉她,明摆着就是二姑娘给她脸子瞧。 摸到小乞丐递还给她碗底字条,张狂凛厉地字迹草书了几个大字。 黎萧到现在也没看懂,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本想回府请教安朔,但想起安朔正被困在豫王府吃鸿门宴,一时更加郁闷。 稍微盘算盘算,豫王同安朔之间的账,无外乎两件:黎萧和账本。 如今天下既无天灾,也无战事,承平日久,蠹虫蔓延。李十八手握关中最富饶的几郡封地,背靠博陵崔氏支柱,脚边又有西南十五万定林军鞍前马后护卫着。纵然安朔倒戈,他也不过折了个臂膀,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最要命的是黎小姐还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可谓深及肺腹,疼得豫王咬牙切齿,非要将她杀了才能解恨。 后来安朔救走黎萧,这笔账自然也连带记在了安朔身上。 今日乐游原上一番争斗,想必同黎小姐偷走的那几箱子账册脱不开干系。 她瞧着长安东南方向的天空,心里大致有了底。走出几步,忽而觉出不对,再看那小乞丐的身形,竟然同楼泱有几分相似。 是了,是她忘了。 那小子…… 黎萧又打量了那小乞丐一番,哑然失笑。 倒底还是这小子够义气。 “瞧你有手有脚的,为何不寻份差事做?” “……多病无力,身无所长。没人肯要我。” “我这儿正好有份跑腿的差使。小兄弟,考虑一下?” 黎萧朝那小乞丐温温和和地笑了。 那小乞丐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竟泛起些许泪光。 “好。” 他答应地爽快。 单从相貌上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古怪。他脸上脏,身上也全是灰。 唯独一点:不臭。 黎萧凑近小乞丐,目光紧锁着他的眼睛。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你就答应了?不怕姊姊我,害你,骗你?” “姊姊生得如此貌美,又这般心善,纵使被骗,也心甘情愿。” “那你可不要后悔。” “蒙姊姊一饭之恩,自然涌泉相报,死生不悔。” 他这话说得十分动情,撩得黎萧猝不及防,立时别过脸去退开几步。直到她转身离去之时,依然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炙热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黎萧三两步躲进马车,可谓落荒而逃。 那小乞丐便托着破碗,拖着跛脚,慢悠悠地跟着车驾,一同回了少将军府。 第151章 带回府 从前黎小姐未出阁时,楼泱、楼心、漱月一干人自是唯命是从。 当时,豫王与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晋唐帝虚实争帝位。黎小姐与豫王因为利益结为盟友,不惜亲自使用美人计,获取三皇子的信任,只没想到,最后假的成了真的,真的又变成了假的。 真的,是黎小姐同三皇子的情谊。 假的,自是换了个核儿的“黎小姐”。 这个假的“黎小姐”,迷迷糊糊读了三个月书,却对楼心月诸事不理 楼泱是个直货。漱月当时还在豫王府里潜伏着。楼中诸事自然都落在了最擅谋断的二姑娘,楼心手上。 二姑娘一向看不惯豫王。从前不过是碍着黎小姐,赏豫王几分薄面儿罢了。 个中原由,黎萧也不清楚,直到见过她一面后才豁然开朗:原来她不是同豫王有过节,只是除了黎小姐,看谁都不顺眼。 黎小姐在时还能压她几分。黎小姐一撒手,楼心月就是她手里的核桃,随意盘着玩儿。 这回东市的门面突然关张,不告诉她,明摆着就是二姑娘给她脸子瞧。 摸到小乞丐递还给她碗底字条,张狂凛厉地字迹草书了几个大字。 黎萧到现在也没看懂,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本想回府请教安朔,但想起安朔正被困在豫王府吃鸿门宴,一时更加郁闷。 稍微盘算盘算,豫王同安朔之间的账,无外乎两件:黎萧和账本。 如今天下既无天灾,也无战事,承平日久,蠹虫蔓延。李十八手握关中最富饶的几郡封地,背靠博陵崔氏支柱,脚边又有西南十五万定林军鞍前马后护卫着。纵然安朔倒戈,他也不过折了个臂膀,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最要命的是黎小姐还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可谓深及肺腹,疼得豫王咬牙切齿,非要将她杀了才能解恨。 后来安朔救走黎萧,这笔账自然也连带记在了安朔身上。 今日乐游原上一番争斗,想必同黎小姐偷走的那几箱子账册脱不开干系。 她瞧着长安东南方向的天空,心里大致有了底。走出几步,忽而觉出不对,再看那小乞丐的身形,竟然同楼泱有几分相似。 是了,是她忘了。 那小子…… 黎萧又打量了那小乞丐一番,哑然失笑。 倒底还是这小子够义气。 “瞧你有手有脚的,为何不寻份差事做?” “……多病无力,身无所长。没人肯要我。” “我这儿正好有份跑腿的差使。小兄弟,考虑一下?” 黎萧朝那小乞丐温温和和地笑了。 那小乞丐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竟泛起些许泪光。 “好。” 他答应地爽快。 单从相貌上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古怪。他脸上脏,身上也全是灰。 唯独一点:不臭。 黎萧凑近小乞丐,目光紧锁着他的眼睛。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你就答应了?不怕姊姊我,害你,骗你?” “姊姊生得如此貌美,又这般心善,纵使被骗,也心甘情愿。” “那你可不要后悔。” “蒙姊姊一饭之恩,自然涌泉相报,死生不悔。” 他这话说得十分动情,撩得黎萧猝不及防,立时别过脸去退开几步。直到她转身离去之时,依然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炙热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黎萧三两步躲进马车,可谓落荒而逃。 那小乞丐便托着破碗,拖着跛脚,慢悠悠地跟着车驾,一同回了少将军府。 第151章 救饭票 从前黎小姐未出阁时,楼泱、楼心、漱月一干人自是唯命是从。 当时,豫王与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晋唐帝虚实争帝位。黎小姐与豫王因为利益结为盟友,不惜亲自使用美人计,获取三皇子的信任,只没想到,最后假的成了真的,真的又变成了假的。 真的,是黎小姐同三皇子的情谊。 假的,自是换了个核儿的“黎小姐”。 这个假的“黎小姐”,迷迷糊糊读了三个月书,却对楼心月诸事不理 楼泱是个直货。漱月当时还在豫王府里潜伏着。楼中诸事自然都落在了最擅谋断的二姑娘,楼心手上。 二姑娘一向看不惯豫王。从前不过是碍着黎小姐,赏豫王几分薄面儿罢了。 个中原由,黎萧也不清楚,直到见过她一面后才豁然开朗:原来她不是同豫王有过节,只是除了黎小姐,看谁都不顺眼。 黎小姐在时还能压她几分。黎小姐一撒手,楼心月就是她手里的核桃,随意盘着玩儿。 这回东市的门面突然关张,不告诉她,明摆着就是二姑娘给她脸子瞧。 摸到小乞丐递还给她碗底字条,张狂凛厉地字迹草书了几个大字。 黎萧到现在也没看懂,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本想回府请教安朔,但想起安朔正被困在豫王府吃鸿门宴,一时更加郁闷。 稍微盘算盘算,豫王同安朔之间的账,无外乎两件:黎萧和账本。 如今天下既无天灾,也无战事,承平日久,蠹虫蔓延。李十八手握关中最富饶的几郡封地,背靠博陵崔氏支柱,脚边又有西南十五万定林军鞍前马后护卫着。纵然安朔倒戈,他也不过折了个臂膀,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最要命的是黎小姐还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可谓深及肺腹,疼得豫王咬牙切齿,非要将她杀了才能解恨。 后来安朔救走黎萧,这笔账自然也连带记在了安朔身上。 今日乐游原上一番争斗,想必同黎小姐偷走的那几箱子账册脱不开干系。 她瞧着长安东南方向的天空,心里大致有了底。走出几步,忽而觉出不对,再看那小乞丐的身形,竟然同楼泱有几分相似。 是了,是她忘了。 那小子…… 黎萧又打量了那小乞丐一番,哑然失笑。 倒底还是这小子够义气。 “瞧你有手有脚的,为何不寻份差事做?” “……多病无力,身无所长。没人肯要我。” “我这儿正好有份跑腿的差使。小兄弟,考虑一下?” 黎萧朝那小乞丐温温和和地笑了。 那小乞丐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竟泛起些许泪光。 “好。” 他答应地爽快。 单从相貌上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古怪。他脸上脏,身上也全是灰。 唯独一点:不臭。 黎萧凑近小乞丐,目光紧锁着他的眼睛。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你就答应了?不怕姊姊我,害你,骗你?” “姊姊生得如此貌美,又这般心善,纵使被骗,也心甘情愿。” “那你可不要后悔。” “蒙姊姊一饭之恩,自然涌泉相报,死生不悔。” 他这话说得十分动情,撩得黎萧猝不及防,立时别过脸去退开几步。直到她转身离去之时,依然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炙热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黎萧三两步躲进马车,可谓落荒而逃。 那小乞丐便托着破碗,拖着跛脚,慢悠悠地跟着车驾,一同回了少将军府。 第151章 救饭票 从前黎小姐未出阁时,楼泱、楼心、漱月一干人自是唯命是从。 当时,豫王与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晋唐帝虚实争帝位。黎小姐与豫王因为利益结为盟友,不惜亲自使用美人计,获取三皇子的信任,只没想到,最后假的成了真的,真的又变成了假的。 真的,是黎小姐同三皇子的情谊。 假的,自是换了个核儿的“黎小姐”。 这个假的“黎小姐”,迷迷糊糊读了三个月书,却对楼心月诸事不理 楼泱是个直货。漱月当时还在豫王府里潜伏着。楼中诸事自然都落在了最擅谋断的二姑娘,楼心手上。 二姑娘一向看不惯豫王。从前不过是碍着黎小姐,赏豫王几分薄面儿罢了。 个中原由,黎萧也不清楚,直到见过她一面后才豁然开朗:原来她不是同豫王有过节,只是除了黎小姐,看谁都不顺眼。 黎小姐在时还能压她几分。黎小姐一撒手,楼心月就是她手里的核桃,随意盘着玩儿。 这回东市的门面突然关张,不告诉她,明摆着就是二姑娘给她脸子瞧。 摸到小乞丐递还给她碗底字条,张狂凛厉地字迹草书了几个大字。 黎萧到现在也没看懂,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本想回府请教安朔,但想起安朔正被困在豫王府吃鸿门宴,一时更加郁闷。 稍微盘算盘算,豫王同安朔之间的账,无外乎两件:黎萧和账本。 如今天下既无天灾,也无战事,承平日久,蠹虫蔓延。李十八手握关中最富饶的几郡封地,背靠博陵崔氏支柱,脚边又有西南十五万定林军鞍前马后护卫着。纵然安朔倒戈,他也不过折了个臂膀,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最要命的是黎小姐还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可谓深及肺腹,疼得豫王咬牙切齿,非要将她杀了才能解恨。 后来安朔救走黎萧,这笔账自然也连带记在了安朔身上。 今日乐游原上一番争斗,想必同黎小姐偷走的那几箱子账册脱不开干系。 她瞧着长安东南方向的天空,心里大致有了底。走出几步,忽而觉出不对,再看那小乞丐的身形,竟然同楼泱有几分相似。 是了,是她忘了。 那小子…… 黎萧又打量了那小乞丐一番,哑然失笑。 倒底还是这小子够义气。 “瞧你有手有脚的,为何不寻份差事做?” “……多病无力,身无所长。没人肯要我。” “我这儿正好有份跑腿的差使。小兄弟,考虑一下?” 黎萧朝那小乞丐温温和和地笑了。 那小乞丐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竟泛起些许泪光。 “好。” 他答应地爽快。 单从相貌上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古怪。他脸上脏,身上也全是灰。 唯独一点:不臭。 黎萧凑近小乞丐,目光紧锁着他的眼睛。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你就答应了?不怕姊姊我,害你,骗你?” “姊姊生得如此貌美,又这般心善,纵使被骗,也心甘情愿。” “那你可不要后悔。” “蒙姊姊一饭之恩,自然涌泉相报,死生不悔。” 他这话说得十分动情,撩得黎萧猝不及防,立时别过脸去退开几步。直到她转身离去之时,依然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炙热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黎萧三两步躲进马车,可谓落荒而逃。 那小乞丐便托着破碗,拖着跛脚,慢悠悠地跟着车驾,一同回了少将军府。 第152章 招了贼 自打黎萧上回不辞而别,害得府中众人好找之后,少将军府的戒备便森严了许多。 小乞丐被拦在门外盘查身份,还是初寻拿了黎萧的对牌来接人进的门。 初寻先让他在前院换过了府中仆役的衣服,才带他上观星台见黎萧。 对外,只是说少夫人的远房亲戚来长安投靠,路上花光了盘缠,幸而在大街上被少夫人偶遇。 人人皆叹:长安居,大不易。 黎萧初听时也觉得好笑,但笑着笑着,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辛酸。 若她不是投生在了黎娘子身上,而是落到哪个贫苦人家家里,身无一技之长,光靠着一腔青春热血,怕是早就饿死了。 这回安朔受困,更是让她心里油煎火烤。 难道老天爷赏的饭票就要这么报销了吗? 这不行,还是要救一救。 安朔待她虽说不上千宠万爱,可也算是用了心,负了责,够仗义。 与楼泱商议一番之后,她便叫他扮成将军府的仆役,拿了几本账册,去豫王府传信。 听说那日豫王府的情形十分凶险。 从房梁屋顶到院中树木假山,数百支箭矢飞镖对准了安朔的脑袋。 豫王坐在主位上喝酒吃菜,其余进退往来的事儿,全交由幕僚来做。 素日放浪不羁的豫王爷,那日就像吃错药似地稳坐钓鱼台,格外有谱有排面。 任凭徐山槐解释口干舌燥,他也全不理会。唯独中途要出恭时,给安朔撂了一句话: “上回有只笛落在你家了,得空遣人一道送还于我。” 据说安朔本来还稳得住,听完那话之后差点儿没掀桌子。 豫王府里珍奇无数,一只玉笛而已,无缘无故地,也不至于令他刻意提这么一句。 他说这话是要提醒安朔,黎萧坠车前饮过一杯毒酒的事儿。 那酒里混着黔州巫医特制的毒蛊种子。 黎萧人虽没死,但腹中的毒蛊已经慢慢孵化开了。玉笛声只能抑制毒蛊发作,可倘若没得解药,半个月之后,将百蛊噬体,肉身不存。 “别死扛了,少将军。您心有挂碍,从一开始就输了。还是尽早把账本还回来,也免得尊夫人跟着受苦。” 幕僚还在一旁吹灶台风,只恨火势还不够旺,没逼得安朔发狂动手,顺手再参他犯上僭越之罪,最好让雁门关上的也喝一壶。 安朔的拳头捏得咯咯响。听说楼泱到时,见他脑门上的汗都能集上一桶了。 不管楼泱说得是真是假,反正这话徐山槐听了,只做一哂。 “楼公子来得晚,恐怕对当时的情形有些误解。娘子应是知道郎君的性子。他若动了怒了,说明事情没什么要紧;他若是不动不怒,往往比动了怒了要可怕许多。” 黎萧思忖一会儿,点头称是。 “那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好奇地看向书桌后的徐山槐。 这会子草堂里只有他们两个。 忽而清风入户,吹动少女额前碎发。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模样。 主簿先生的手悬在半空,墨滴纸上,污了几个字。 对于黎萧来说,有些时候,徐山槐就像她曾做过的一场春梦。 在梦里,任凭如何翻云覆雨、你侬我侬;天一亮,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唯有脸上残存的睡痕,明示了一切的发生。 “这是娘子要的东西,属下已命人备好了。” 青衫广袖拂过污糟之处,轻轻卷起账册。那俊逸的年轻人回过神来,对她笑道。 笑容仍是先前那般温厚周到,客气疏离,让人挑不出错处。 第152章 招了贼 自打黎萧上回不辞而别,害得府中众人好找之后,少将军府的戒备便森严了许多。 小乞丐被拦在门外盘查身份,还是初寻拿了黎萧的对牌来接人进的门。 初寻先让他在前院换过了府中仆役的衣服,才带他上观星台见黎萧。 对外,只是说少夫人的远房亲戚来长安投靠,路上花光了盘缠,幸而在大街上被少夫人偶遇。 人人皆叹:长安居,大不易。 黎萧初听时也觉得好笑,但笑着笑着,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辛酸。 若她不是投生在了黎娘子身上,而是落到哪个贫苦人家家里,身无一技之长,光靠着一腔青春热血,怕是早就饿死了。 这回安朔受困,更是让她心里油煎火烤。 难道老天爷赏的饭票就要这么报销了吗? 这不行,还是要救一救。 安朔待她虽说不上千宠万爱,可也算是用了心,负了责,够仗义。 与楼泱商议一番之后,她便叫他扮成将军府的仆役,拿了几本账册,去豫王府传信。 听说那日豫王府的情形十分凶险。 从房梁屋顶到院中树木假山,数百支箭矢飞镖对准了安朔的脑袋。 豫王坐在主位上喝酒吃菜,其余进退往来的事儿,全交由幕僚来做。 素日放浪不羁的豫王爷,那日就像吃错药似地稳坐钓鱼台,格外有谱有排面。 任凭徐山槐解释口干舌燥,他也全不理会。唯独中途要出恭时,给安朔撂了一句话: “上回有只笛落在你家了,得空遣人一道送还于我。” 据说安朔本来还稳得住,听完那话之后差点儿没掀桌子。 豫王府里珍奇无数,一只玉笛而已,无缘无故地,也不至于令他刻意提这么一句。 他说这话是要提醒安朔,黎萧坠车前饮过一杯毒酒的事儿。 那酒里混着黔州巫医特制的毒蛊种子。 黎萧人虽没死,但腹中的毒蛊已经慢慢孵化开了。玉笛声只能抑制毒蛊发作,可倘若没得解药,半个月之后,将百蛊噬体,肉身不存。 “别死扛了,少将军。您心有挂碍,从一开始就输了。还是尽早把账本还回来,也免得尊夫人跟着受苦。” 幕僚还在一旁吹灶台风,只恨火势还不够旺,没逼得安朔发狂动手,顺手再参他犯上僭越之罪,最好让雁门关上的也喝一壶。 安朔的拳头捏得咯咯响。听说楼泱到时,见他脑门上的汗都能集上一桶了。 不管楼泱说得是真是假,反正这话徐山槐听了,只做一哂。 “楼公子来得晚,恐怕对当时的情形有些误解。娘子应是知道郎君的性子。他若动了怒了,说明事情没什么要紧;他若是不动不怒,往往比动了怒了要可怕许多。” 黎萧思忖一会儿,点头称是。 “那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好奇地看向书桌后的徐山槐。 这会子草堂里只有他们两个。 忽而清风入户,吹动少女额前碎发。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模样。 主簿先生的手悬在半空,墨滴纸上,污了几个字。 对于黎萧来说,有些时候,徐山槐就像她曾做过的一场春梦。 在梦里,任凭如何翻云覆雨、你侬我侬;天一亮,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唯有脸上残存的睡痕,明示了一切的发生。 “这是娘子要的东西,属下已命人备好了。” 青衫广袖拂过污糟之处,轻轻卷起账册。那俊逸的年轻人回过神来,对她笑道。 笑容仍是先前那般温厚周到,客气疏离,让人挑不出错处。 第153章 想好没 “罢了,我还是去问君渺。”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凑过来。 “妾身妇道人家一个,之后那些首尾,还得劳烦主簿周全。” “属下自当尽力,护得楼先生周全。” “还有,这事儿可别告诉他!免得他又恼。” ——若当真不喜,他恼了又与你何干? 徐山槐心底私语。一股无名火从胸口窜上天灵盖,他试图把情绪压抑下去,口中劝道:“其实您不必诸多忌讳,少将军本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先时有些轻狂之处,也都是心念您的缘故,还请您多担待他些。” “这话说的,跟我多不明事理似的。”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先生是好意。可我与他是圆孔对方凿——缺了一味‘缘法’似的。” “娘子多虑了。” 徐山槐浅浅笑道。 这女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等她再长大些,许多事情自然明了。 他也懒得再劝,免得别人没劝动,自己先气个半死。 夏日蝉鸣,那女子靠在小椅上,惫懒地像只才睁眼的小猫。 徐山槐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些凉飕飕地。一扭头,正好与芭蕉树后的安朔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不悦都被徐山槐尽收眼底,徐山槐仍以浅笑回应,不知是无辜,还是无畏。 安朔几步迈到草堂前,坐席上的女子也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但很明显,她的注意力都在“不能让安朔入草堂”这件事上。 他一向是沉稳持重,少年老成的做派,那日的举止却过于孟浪了。 黎萧年轻,在这些事儿上还不太感冒,又或者,在她眼里安朔一直是这么个登徒子,急色鬼。 但徐山槐却看得清楚,知道安朔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索性大度离场,由他二人耳斯鬓磨去。 不觉间,夜色终于笼罩四野。 田里的青蛙,树上的蝉,这时候都迸发出无穷的活力。吱吱喳喳,咕咕哇哇,了个没完。 榕溪草堂内灯火如豆。 主簿先生伏案夜读,身影投在纱窗上,好像格外地没精打采。 手中的书已看了半个时辰,却还停留在原来那一页。他把书扔到一旁,却不慎碰倒了笔架。 看着毛笔哗啦啦地散了满地,徐山槐气愤地一掌排在桌面上,茶碗杯盏俱是一震。 他心里的火闷着燃了半个下午,这会儿总算总算是寻到了出口,索性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扫下地。 “咚、咚、咚……” 偏这时候有人扣响了门扉。 开门。小兔崽子。 “这么晚了,楼公子还有何事?” “徐先生这么晚了不也没睡。” 少年郎凤眼微斜,盯着徐山槐,浑身冒冷气。 “楼公子有何赐教?” “哈哈哈哈,阿姊说徐主簿温良忠厚,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怎么对我楼泱就这般冷淡。还是说,您只是对我阿姊一个人好?” “公子慎言。” “那先生不请在下进去坐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徐山槐也不好回绝,免得又落人口实,于是让开一侧门扉,放楼泱进门。 “茶都凉了,先生还用?” 他倒是不见外,抓起茶盏就喝。 “招待不周,公子见谅。” 楼泱放下茶盏摆了摆手,便在屋里到处转转看看,活脱脱一幅大爷相。 这间草堂外面看上去不起眼,内里陈设到也算古朴雅致。三两盏树枝灯台散放在几处屋角墙边,看着不多,可若全点上,必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无处藏身。 “楼先生看够了吗?” “看什么?您这屋子全是书本账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楼泱随便捡了本册子,略翻几下,便撂到一旁,又见地上东西杂乱,于是转过身问徐山槐,“先生家里招贼了?”, 徐山槐爽朗一笑,看着楼泱说:“可不是吗?招得还是个娘舅贼。” 第153章 想好没 “罢了,我还是去问君渺。”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凑过来。 “妾身妇道人家一个,之后那些首尾,还得劳烦主簿周全。” “属下自当尽力,护得楼先生周全。” “还有,这事儿可别告诉他!免得他又恼。” ——若当真不喜,他恼了又与你何干? 徐山槐心底私语。一股无名火从胸口窜上天灵盖,他试图把情绪压抑下去,口中劝道:“其实您不必诸多忌讳,少将军本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先时有些轻狂之处,也都是心念您的缘故,还请您多担待他些。” “这话说的,跟我多不明事理似的。”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先生是好意。可我与他是圆孔对方凿——缺了一味‘缘法’似的。” “娘子多虑了。” 徐山槐浅浅笑道。 这女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等她再长大些,许多事情自然明了。 他也懒得再劝,免得别人没劝动,自己先气个半死。 夏日蝉鸣,那女子靠在小椅上,惫懒地像只才睁眼的小猫。 徐山槐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些凉飕飕地。一扭头,正好与芭蕉树后的安朔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不悦都被徐山槐尽收眼底,徐山槐仍以浅笑回应,不知是无辜,还是无畏。 安朔几步迈到草堂前,坐席上的女子也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但很明显,她的注意力都在“不能让安朔入草堂”这件事上。 他一向是沉稳持重,少年老成的做派,那日的举止却过于孟浪了。 黎萧年轻,在这些事儿上还不太感冒,又或者,在她眼里安朔一直是这么个登徒子,急色鬼。 但徐山槐却看得清楚,知道安朔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索性大度离场,由他二人耳斯鬓磨去。 不觉间,夜色终于笼罩四野。 田里的青蛙,树上的蝉,这时候都迸发出无穷的活力。吱吱喳喳,咕咕哇哇,了个没完。 榕溪草堂内灯火如豆。 主簿先生伏案夜读,身影投在纱窗上,好像格外地没精打采。 手中的书已看了半个时辰,却还停留在原来那一页。他把书扔到一旁,却不慎碰倒了笔架。 看着毛笔哗啦啦地散了满地,徐山槐气愤地一掌排在桌面上,茶碗杯盏俱是一震。 他心里的火闷着燃了半个下午,这会儿总算总算是寻到了出口,索性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扫下地。 “咚、咚、咚……” 偏这时候有人扣响了门扉。 开门。小兔崽子。 “这么晚了,楼公子还有何事?” “徐先生这么晚了不也没睡。” 少年郎凤眼微斜,盯着徐山槐,浑身冒冷气。 “楼公子有何赐教?” “哈哈哈哈,阿姊说徐主簿温良忠厚,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怎么对我楼泱就这般冷淡。还是说,您只是对我阿姊一个人好?” “公子慎言。” “那先生不请在下进去坐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徐山槐也不好回绝,免得又落人口实,于是让开一侧门扉,放楼泱进门。 “茶都凉了,先生还用?” 他倒是不见外,抓起茶盏就喝。 “招待不周,公子见谅。” 楼泱放下茶盏摆了摆手,便在屋里到处转转看看,活脱脱一幅大爷相。 这间草堂外面看上去不起眼,内里陈设到也算古朴雅致。三两盏树枝灯台散放在几处屋角墙边,看着不多,可若全点上,必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无处藏身。 “楼先生看够了吗?” “看什么?您这屋子全是书本账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楼泱随便捡了本册子,略翻几下,便撂到一旁,又见地上东西杂乱,于是转过身问徐山槐,“先生家里招贼了?”, 徐山槐爽朗一笑,看着楼泱说:“可不是吗?招得还是个娘舅贼。” 第154章 你躲我 话还没落地,一方砚台便照着徐山槐的面门撞来,电光火石之间,碎成了两半。 锋利的刀刃就落在离他的鼻梁不过三寸,主簿先生立在原地,却是连眼皮都没眨一眨。 “怎么?说你了吗?” 他反而还笑吟吟地问楼泱。 “你以为我真的奈何不了你!” “难道不是吗?若奈何得了,当日在豫王府中那么好的机会,怎不下手?” 楼泱狠得牙痒痒,刀口一转边落在了徐山槐脖子上。 “杀了我?看你如何如何同少夫人交代。你如今吃着她的,用着她的,还杀了她家里主簿……看她容了你一回,还容不容得你第二回。” 主簿先生越说越来劲。也算这小子倒霉,受气不看日子,偏在他不痛快的时候来找麻烦。 打杀黎萧家仆那件旧事一直是楼泱心里的隐痛,陡然被人挑破伤口,怎能忍得? 灯灭。刀锋翻转之间,屋里的座椅陈设,被他尽数砍成了碎块残渣…… 第二日,少夫人的远房亲戚不见了踪影。 “原是妾身教管无方,给徐先生添麻烦了。” 榕溪草堂重新修缮好的那天,黎萧带着礼物过来给徐山槐赔礼。 毕竟那小子头上还挂着她“娘家弟弟”的名份,他一走了之也就罢了,自己日后还得见人呢! 少女坐在回廊下,一手拿着糕点,一手端着茶。 年轻的主簿扎起半截裤管,光着脚,亲自在院中的水田地里插秧。 “怪不着娘子,是属下那日失言,明知楼先生心情不好,还多嘴多舌,说那些闲话。” “他那日心情不好?” “在豫王府中受了排挤,难免气闷。”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泱瞒着我,君渺也瞒着我。徐先生,这府里,妾身最仰仗的就是你了。你可不要再瞒我。” 徐山槐的动作听了听,隔了一会儿,才直起身走过来,靠着回廊栏杆上休息。 “其实那日也没什么。在此之前,属下有个问题,要问问娘子。” “你问。” “您是否做好准备,无论日后福祸甘苦都要同郎君一起承担?” “您是有这打算,这那日的事说来倒也无妨。若没有,您还是不知道为好。” 黎萧被这话问得一愣。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从去年冬月到如今,日子过得像飞一样。 回廊外禾苗青青。风吹过,云卷云舒。树上的蝉躁得合不上嘴。盛夏悄然而至。 日过正午,初寻端了饭来寻她,见她呆愣愣地坐在廊下,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娘子在想什么?” “和离的事儿。” 初寻听了,朝天翻了个白眼,自摆碗筷。 从她认识黎萧以来,和离这事儿她说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哪回当真了? “那也得先把饭吃了再想!” 黎萧接过碗筷,闷闷地刨了几口。 中午的菜色是徐山槐特意安排准备的。三菜一汤,清淡可口,都是黎萧素日喜欢的那几道。 “我吃饱了。”黎萧放碗净手,“你下午得空吗?我想再去一趟绣庄。” 初寻瞧她碗里省着大半碗饭,立时觉出了不对。 “去绣庄做什么?” “上回定了两条罗裙,老板娘说做工有些复杂,让等两天去拿。今日正好得空,便去取了。” “这事儿倒是不急,不妨等郎君料理完阁中事务,陪您一道去?” “不成!他不能去!” “为何?” 梅初寻筷子含在嘴里,歪着脑袋看向黎萧。一双剪水眸子分明出她的疑虑,却不明言。 第154章 你躲我 话还没落地,一方砚台便照着徐山槐的面门撞来,电光火石之间,碎成了两半。 锋利的刀刃就落在离他的鼻梁不过三寸,主簿先生立在原地,却是连眼皮都没眨一眨。 “怎么?说你了吗?” 他反而还笑吟吟地问楼泱。 “你以为我真的奈何不了你!” “难道不是吗?若奈何得了,当日在豫王府中那么好的机会,怎不下手?” 楼泱狠得牙痒痒,刀口一转边落在了徐山槐脖子上。 “杀了我?看你如何如何同少夫人交代。你如今吃着她的,用着她的,还杀了她家里主簿……看她容了你一回,还容不容得你第二回。” 主簿先生越说越来劲。也算这小子倒霉,受气不看日子,偏在他不痛快的时候来找麻烦。 打杀黎萧家仆那件旧事一直是楼泱心里的隐痛,陡然被人挑破伤口,怎能忍得? 灯灭。刀锋翻转之间,屋里的座椅陈设,被他尽数砍成了碎块残渣…… 第二日,少夫人的远房亲戚不见了踪影。 “原是妾身教管无方,给徐先生添麻烦了。” 榕溪草堂重新修缮好的那天,黎萧带着礼物过来给徐山槐赔礼。 毕竟那小子头上还挂着她“娘家弟弟”的名份,他一走了之也就罢了,自己日后还得见人呢! 少女坐在回廊下,一手拿着糕点,一手端着茶。 年轻的主簿扎起半截裤管,光着脚,亲自在院中的水田地里插秧。 “怪不着娘子,是属下那日失言,明知楼先生心情不好,还多嘴多舌,说那些闲话。” “他那日心情不好?” “在豫王府中受了排挤,难免气闷。”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泱瞒着我,君渺也瞒着我。徐先生,这府里,妾身最仰仗的就是你了。你可不要再瞒我。” 徐山槐的动作听了听,隔了一会儿,才直起身走过来,靠着回廊栏杆上休息。 “其实那日也没什么。在此之前,属下有个问题,要问问娘子。” “你问。” “您是否做好准备,无论日后福祸甘苦都要同郎君一起承担?” “您是有这打算,这那日的事说来倒也无妨。若没有,您还是不知道为好。” 黎萧被这话问得一愣。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从去年冬月到如今,日子过得像飞一样。 回廊外禾苗青青。风吹过,云卷云舒。树上的蝉躁得合不上嘴。盛夏悄然而至。 日过正午,初寻端了饭来寻她,见她呆愣愣地坐在廊下,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娘子在想什么?” “和离的事儿。” 初寻听了,朝天翻了个白眼,自摆碗筷。 从她认识黎萧以来,和离这事儿她说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哪回当真了? “那也得先把饭吃了再想!” 黎萧接过碗筷,闷闷地刨了几口。 中午的菜色是徐山槐特意安排准备的。三菜一汤,清淡可口,都是黎萧素日喜欢的那几道。 “我吃饱了。”黎萧放碗净手,“你下午得空吗?我想再去一趟绣庄。” 初寻瞧她碗里省着大半碗饭,立时觉出了不对。 “去绣庄做什么?” “上回定了两条罗裙,老板娘说做工有些复杂,让等两天去拿。今日正好得空,便去取了。” “这事儿倒是不急,不妨等郎君料理完阁中事务,陪您一道去?” “不成!他不能去!” “为何?” 梅初寻筷子含在嘴里,歪着脑袋看向黎萧。一双剪水眸子分明出她的疑虑,却不明言。 第155章 别过来 那织金楼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梅初寻去过一次之后就察觉出来了。 黎萧这回再去,恐怕要生些事端。 “罢了,你不愿去也无妨。我自己去就是了。” “倒不是不愿,只是娘子,好歹也等人把饭吃完了再走不迟。” 梅初寻拿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 黎萧这才安分了些许,又坐回席上,等着初寻夹菜添饭,慢慢地吃完。 若论吃相,梅初寻比她斯文得多。假使她们换了衣衫同座一桌,旁人必定看不出她的婢女身份。 也许是晋唐女子举止都这般温婉娴雅!黎萧想。 城里开市的钟鼓声已经敲完三遍。 梅初寻把收拾好的碗筷交给草堂外的下人,顺便让那人把黎萧要出府的事儿告诉安朔。 自从上回少夫人私自出府,引得天下大乱,府中人对夫人出府这事儿就敏感了许多。 “阿寻,你好了吗?” “好了,这就来。” 听见黎萧催促,梅初寻立即回屋净手更衣,随黎萧打点出府的行装。 沿着榕溪草堂外的小路南行,一丛丛青翠欲滴的竹子立在路旁,夏日里看着清凉无限。 黎萧提着幂离,步子走得急。梅初寻都要小跑起来才跟得上她。 “娘子,这会儿才开市,时辰还早呢!” 黎萧闻言回过身来,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答话:“你快些,除了织金坊,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娘子小心!” “哎呦!” “小心!” 安朔一把扶住撞入他怀里的黎萧。 少女软软的身子倚在他胸膛,连他的心跳声都给听了去。 “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那温柔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即便俯着着头,他也高出黎萧不少。 长袖未解,卷在小臂上,略沾了几点墨迹,应是才从西阁子出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黎萧忙把幂离藏在身后。 “我……不、不去哪里。” “初寻说你嫌家里闷,想出门走走。这几日外面不太平,我陪你!” 黎萧诧异地回望初寻一眼,无声嗔怪她为何走路消息。 可初寻是个机灵的,见此情形,便推脱“有事儿,不能陪了”,立刻溜之大吉,留下黎萧和安朔两人原地大眼瞪小眼。 “你近来不是挺忙的?” “朝中职务已解,除了每日在西阁子待上两个时辰,也没别的事。今日公务有空,正好陪你。” “你陪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陪的!” “不是要出府走走吗?”安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幂离,提议道:“听闻西市有几个大月氏人新开了间酒肆,正好带你去试试。” “不必了,我又不想出去了。” 黎萧说着,把幂离往安朔手里一塞,错开身就要走。才迈出一步,又撞入安朔怀中。 “拦我做什么?” “你在躲我。” “我没有。” “口是心非。” 男人低骂一声,一手拿着幂离,一手拉过黎萧的手,便将人往临渊斋拽。 “你干什么?” “回去更衣。稍等我片刻。我陪你出门。” “我不用你陪!我自己去!” 黎萧奋力挣扎想挣开安朔的手,却不想那人因此生出些恼意,直接把人拉到怀里。 一双凛冽的桃花眼潭近在咫尺,眼中倒影着她惶恐不安的神情。 “萧儿。还说不是在躲我?” 安朔的语气再没先时那般温柔。她甚至能听出其中暗含的怒意。 “你是见姓楼的小子走了,舍不得?想立马追出去?还是山槐同你说了什么?” 安朔开门见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把她看彻底明白了的劲儿。 “……你都……知道了。” 第155章 别过来 那织金楼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梅初寻去过一次之后就察觉出来了。 黎萧这回再去,恐怕要生些事端。 “罢了,你不愿去也无妨。我自己去就是了。” “倒不是不愿,只是娘子,好歹也等人把饭吃完了再走不迟。” 梅初寻拿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 黎萧这才安分了些许,又坐回席上,等着初寻夹菜添饭,慢慢地吃完。 若论吃相,梅初寻比她斯文得多。假使她们换了衣衫同座一桌,旁人必定看不出她的婢女身份。 也许是晋唐女子举止都这般温婉娴雅!黎萧想。 城里开市的钟鼓声已经敲完三遍。 梅初寻把收拾好的碗筷交给草堂外的下人,顺便让那人把黎萧要出府的事儿告诉安朔。 自从上回少夫人私自出府,引得天下大乱,府中人对夫人出府这事儿就敏感了许多。 “阿寻,你好了吗?” “好了,这就来。” 听见黎萧催促,梅初寻立即回屋净手更衣,随黎萧打点出府的行装。 沿着榕溪草堂外的小路南行,一丛丛青翠欲滴的竹子立在路旁,夏日里看着清凉无限。 黎萧提着幂离,步子走得急。梅初寻都要小跑起来才跟得上她。 “娘子,这会儿才开市,时辰还早呢!” 黎萧闻言回过身来,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答话:“你快些,除了织金坊,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娘子小心!” “哎呦!” “小心!” 安朔一把扶住撞入他怀里的黎萧。 少女软软的身子倚在他胸膛,连他的心跳声都给听了去。 “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那温柔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即便俯着着头,他也高出黎萧不少。 长袖未解,卷在小臂上,略沾了几点墨迹,应是才从西阁子出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黎萧忙把幂离藏在身后。 “我……不、不去哪里。” “初寻说你嫌家里闷,想出门走走。这几日外面不太平,我陪你!” 黎萧诧异地回望初寻一眼,无声嗔怪她为何走路消息。 可初寻是个机灵的,见此情形,便推脱“有事儿,不能陪了”,立刻溜之大吉,留下黎萧和安朔两人原地大眼瞪小眼。 “你近来不是挺忙的?” “朝中职务已解,除了每日在西阁子待上两个时辰,也没别的事。今日公务有空,正好陪你。” “你陪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陪的!” “不是要出府走走吗?”安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幂离,提议道:“听闻西市有几个大月氏人新开了间酒肆,正好带你去试试。” “不必了,我又不想出去了。” 黎萧说着,把幂离往安朔手里一塞,错开身就要走。才迈出一步,又撞入安朔怀中。 “拦我做什么?” “你在躲我。” “我没有。” “口是心非。” 男人低骂一声,一手拿着幂离,一手拉过黎萧的手,便将人往临渊斋拽。 “你干什么?” “回去更衣。稍等我片刻。我陪你出门。” “我不用你陪!我自己去!” 黎萧奋力挣扎想挣开安朔的手,却不想那人因此生出些恼意,直接把人拉到怀里。 一双凛冽的桃花眼潭近在咫尺,眼中倒影着她惶恐不安的神情。 “萧儿。还说不是在躲我?” 安朔的语气再没先时那般温柔。她甚至能听出其中暗含的怒意。 “你是见姓楼的小子走了,舍不得?想立马追出去?还是山槐同你说了什么?” 安朔开门见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把她看彻底明白了的劲儿。 “……你都……知道了。” 第156章 无忧馆 马车驶出少将军府的侧门。 黎萧坐在车里,低头绞着手帕。 事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论家世,论品性,论长相,身旁的人都可谓是长安城中百里挑一的。如果刨去黎小姐那一层,她想,她也是喜欢安朔的。 可婚姻大事,不同儿戏。她虽然是个现代人,却也只想择一人,渡一生。不想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托付出去。 安朔娶了她是一回事。她愿不愿意同这个人风雨同舟,一生相守,那是另一回事! 先时形势所迫,除了少将军府她无处寄身,可现在徐山槐问的是她的心意。 那就容不得形势做主了。 撩开一角车帘,安朔骑马在侧。 高大的身躯,笔挺的腰背,仿佛一道铜墙铁壁般令人心安。 想起之前在竹林中不慎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少女顿时烧红了脸。斯人转过脸来,看向马车,只见车帘子猛地落下。 “别急,已经到崇义坊了,还有一段路。” 车外响起安朔的声音,听着还是有些冷淡。 车里的人一声不吭,怕是不大高兴。 但最终,谁都没再开口说第二句话。 一行五六个人哒哒地走在长安街上,并不算惹眼。偶尔遇上两三个熟人,安朔也只压低了帽沿,佯装没看见。 旁人知道他还在禁足,竟也当没瞧见他。眼神飘来又飘回去,转头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周围的气氛再热闹,仿佛都与他们无关。 马车终于晃进市集街头,停在装潢富丽的无忧馆前。安朔推开车门,朝黎萧伸出右手。 她迟疑了片刻,戴好幂离,就像没瞧见似的,自己走了出来。可脚还没沾到台阶,就被人一把扛上了肩头,又不知怎么天翻地覆一阵,稀里糊涂地就被安朔横抱入怀,直接抱上了三楼雅间。 安府规矩:抗拒从严。 听着楼下一群酒鬼朝他们呼和叫好的声音,黎萧羞得不行。脚一沾到三楼的地板,就跳开三四步远,神情戒备地盯着安朔。 “过来坐。” “不要。” 她越发退了几步,退到着窗边。 “别等我来抓你。到时哭了,可没人哄。” 安朔怕是被她模样伤着了,说起话来半是冷淡,半是威胁,全不见先时温和耐心的模样。 “你不爱我了!” 安朔倒茶的手抖了抖。偏过头,眼神惊异,上下大量了黎萧一阵,不由坏笑。 “我爱不爱你,需要现在证明一下吗? “你那分明就是馋我的身子!哪里是爱我?” “我以为‘爱你’和‘馋你的身子’之间,不冲突。” “你——”说的好像没毛病。 黎萧眨巴眨巴眼。 “倒是萧儿,整天满脑袋奇思怪想,身边的野花野草还多不胜数。” “哪儿有多不胜数!” 安朔扳着手指头,“殿下、那臭小子、做梦里喊的那个叫林什么来着?现在又时不时往榕溪草堂跑!还企图把手绢子……” 安朔说不下去了,抬手便把茶杯砸了出去。 霹雳怕啦的碎响在门前炸开,生怕外人听不清。 “除了林浩宇,我同其他人都是清白的!” “除了林浩宇?” 安朔一双剑目扫过来,吓得黎萧浑身冒冷汗。 “我以为你的重点应该在后面半句话。” 安朔:…… 黎萧:…… 四目相对,安朔起身。 黑云压城的气场逼得黎萧逐渐窒息。 她想着,要不还是从这儿跳下去算了。至少比被人这样目光“凌迟”要轻松些。 眼看着安朔黑着一张脸,慢慢把她逼到窗棂边,半个身子都快悬在外面了。可最后,也只是替她绾起鬓角的乱发,而后也靠在窗边吹风。 太阳晒过的风从窗外呼啸而过,热热地扑在人脸上。 男人侧颜的轮廓如同刀劈斧刻般分明利落,若贸然摸上去,怕会伤手。 她的目光便落在那些线条上,久久不能转移。 “老实说!你今日出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拿和离文书。” 他又用那种温和低沉的嗓音同自己说话。 黎萧不自觉便招供了。 但察觉之后,她也没觉得懊恼。 反正迟早都要说的,正好看看安朔的反应。 谁料安朔嗤笑一声,侧过脸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淡淡的樱花香气扫过鼻尖,瞬间消失不可闻。而初春时节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记忆却一时间全涌了出来。 第156章 无忧馆 马车驶出少将军府的侧门。 黎萧坐在车里,低头绞着手帕。 事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论家世,论品性,论长相,身旁的人都可谓是长安城中百里挑一的。如果刨去黎小姐那一层,她想,她也是喜欢安朔的。 可婚姻大事,不同儿戏。她虽然是个现代人,却也只想择一人,渡一生。不想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托付出去。 安朔娶了她是一回事。她愿不愿意同这个人风雨同舟,一生相守,那是另一回事! 先时形势所迫,除了少将军府她无处寄身,可现在徐山槐问的是她的心意。 那就容不得形势做主了。 撩开一角车帘,安朔骑马在侧。 高大的身躯,笔挺的腰背,仿佛一道铜墙铁壁般令人心安。 想起之前在竹林中不慎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少女顿时烧红了脸。斯人转过脸来,看向马车,只见车帘子猛地落下。 “别急,已经到崇义坊了,还有一段路。” 车外响起安朔的声音,听着还是有些冷淡。 车里的人一声不吭,怕是不大高兴。 但最终,谁都没再开口说第二句话。 一行五六个人哒哒地走在长安街上,并不算惹眼。偶尔遇上两三个熟人,安朔也只压低了帽沿,佯装没看见。 旁人知道他还在禁足,竟也当没瞧见他。眼神飘来又飘回去,转头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周围的气氛再热闹,仿佛都与他们无关。 马车终于晃进市集街头,停在装潢富丽的无忧馆前。安朔推开车门,朝黎萧伸出右手。 她迟疑了片刻,戴好幂离,就像没瞧见似的,自己走了出来。可脚还没沾到台阶,就被人一把扛上了肩头,又不知怎么天翻地覆一阵,稀里糊涂地就被安朔横抱入怀,直接抱上了三楼雅间。 安府规矩:抗拒从严。 听着楼下一群酒鬼朝他们呼和叫好的声音,黎萧羞得不行。脚一沾到三楼的地板,就跳开三四步远,神情戒备地盯着安朔。 “过来坐。” “不要。” 她越发退了几步,退到着窗边。 “别等我来抓你。到时哭了,可没人哄。” 安朔怕是被她模样伤着了,说起话来半是冷淡,半是威胁,全不见先时温和耐心的模样。 “你不爱我了!” 安朔倒茶的手抖了抖。偏过头,眼神惊异,上下大量了黎萧一阵,不由坏笑。 “我爱不爱你,需要现在证明一下吗? “你那分明就是馋我的身子!哪里是爱我?” “我以为‘爱你’和‘馋你的身子’之间,不冲突。” “你——”说的好像没毛病。 黎萧眨巴眨巴眼。 “倒是萧儿,整天满脑袋奇思怪想,身边的野花野草还多不胜数。” “哪儿有多不胜数!” 安朔扳着手指头,“殿下、那臭小子、做梦里喊的那个叫林什么来着?现在又时不时往榕溪草堂跑!还企图把手绢子……” 安朔说不下去了,抬手便把茶杯砸了出去。 霹雳怕啦的碎响在门前炸开,生怕外人听不清。 “除了林浩宇,我同其他人都是清白的!” “除了林浩宇?” 安朔一双剑目扫过来,吓得黎萧浑身冒冷汗。 “我以为你的重点应该在后面半句话。” 安朔:…… 黎萧:…… 四目相对,安朔起身。 黑云压城的气场逼得黎萧逐渐窒息。 她想着,要不还是从这儿跳下去算了。至少比被人这样目光“凌迟”要轻松些。 眼看着安朔黑着一张脸,慢慢把她逼到窗棂边,半个身子都快悬在外面了。可最后,也只是替她绾起鬓角的乱发,而后也靠在窗边吹风。 太阳晒过的风从窗外呼啸而过,热热地扑在人脸上。 男人侧颜的轮廓如同刀劈斧刻般分明利落,若贸然摸上去,怕会伤手。 她的目光便落在那些线条上,久久不能转移。 “老实说!你今日出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拿和离文书。” 他又用那种温和低沉的嗓音同自己说话。 黎萧不自觉便招供了。 但察觉之后,她也没觉得懊恼。 反正迟早都要说的,正好看看安朔的反应。 谁料安朔嗤笑一声,侧过脸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淡淡的樱花香气扫过鼻尖,瞬间消失不可闻。而初春时节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记忆却一时间全涌了出来。 第157章 跟着我 那时候安朔夺过她的伞,在她耳边说:你想让他在,他就在;你想让他不在,他就不在。 那时候他背着她走在荒凉的小路上,笑吟吟地说: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 那时候他把她按在门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她。 那时候,他拉过自己的手放在胸前,认真地说:此地不过方寸,今后百余年,恰好只能住的下一人…… 视线渐渐模糊,分不清不知是他的眼潭中盛满了温柔,还是绵绵细雨下在自己心头。 “还离吗?” “离……” 话未成声,嘴唇上便又被什么啄了一下。 “离呀?” “安君渺,你要讲道理。” 话音未落,脸颊,耳畔,脖颈便都遭了攻击。 她慌忙躲闪,险些翻下窗去,幸而安朔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衣襟把人捞了回来。 关窗,锁门,垂帘。 男人重新逼近黎萧,眼眸中的情绪像积压了许久的风暴,终于黑云压城。 ——与其今后没完没了地磋磨,猜疑,摇摆,不如今日一次了结。 非做到她再不敢说“离”不可! 安朔觉得,不管她确不确定日后要陪在自己身边,反正,自己很确定,决不能让她跟别人跑了就是。 所以,是温柔些呢?还是干脆些呢? 不如找根绳子栓起来,别在腰上! “最后一遍。还离吗?” “不离了。” 黎萧秒怂。 静默之中,仿佛有人轻声叹了一口气。 “本还以为,你能多撑一会儿呢!” 安朔嘲笑过了,静静地站在原地。人变禽兽易,禽兽做人难。为黎萧一句话,他忍得额角青筋爆暴起了,才慢慢消去欲望。 黎萧大大地咽了口唾沫。 感情,刚才自己是在刀尖儿上蹦哒……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若再有下次,绝不饶你。” “哦。” “给我倒杯茶。” 黎萧忙倒了杯茶递给安朔,脸上写满了“涩汇煮意”乖巧。 安朔趁着接茶的档口,一把握住了她的爪子,眼中余波未平,仿佛随时能卷土重来。 黎萧不确定安朔是豹子还是熊。 若是豹子,就得比他动得更快。若是狗熊,动就是自寻死路。 直到安朔捧着她的手,喝完了茶,才慢慢地放开了她。 少女大大地松了口气 狗熊。狗熊。还好。还好。 奋力抽回自己的手,一回头,瞧见房门却还锁着。她便自己跑去开门,没成想脚下不留神,被坐席绊了一跤。 安朔伸手去捞,不慎踩到黎萧的罗裙。 次拉——。 裂帛之声清脆响亮,仿佛昭示着黎萧后半辈子混吃等死的日子就此拉开了序幕…… 事毕。 两人都已汗流浃背,肩并肩躺着地上气喘吁吁。 她只觉得心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可从来不知,萧儿武艺如此高强。”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黎萧也没想到,身处绝境之时,竟然将黎小姐潜藏的小宇宙逼了出来。 她与安朔抗争时,一身拳脚功夫竟不输多少。两人你来我往,几招过后,越交手越来劲。 高手对决,一番切磋,竟比那啥啥还酣畅淋漓。直到各自力竭躺倒才停下。 这会儿,四目相对,各自好笑。 “话说,家里那么宽,干嘛非跑这么远,来砸人家的小酒楼。” “少将军府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雁门关外。”安朔一边说,一边拿手臂枕着脑袋。“府里不干净,我才带你出来。——有人能在从我府里活生生地偷了个婢子出去,直到人死了被扔在街边的臭水沟里我才知情。” “那这地方就没有别人的手眼了?” “无忧馆的馆主是我的朋友。只要关了门窗,想做什么都可以。” 黎萧恍然大悟。 “那你就是怎么做朋友的?” 安朔抬眼四顾,屋里家具东倒西歪,破破烂烂,仿佛刚被一场台风席卷过境。 男人瘪了瘪嘴,“无妨,他每年从我手里榨去的可也不少。” “哈哈哈……怪不得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人管。”“你这么看着我做甚?” “从没见你如此开怀大笑过。好看。” “切~” “我希望你一直这么笑着,永远阳光明媚。” “哪怕我不想同你一块儿过日子?” 黎萧认真地看向安朔。 第157章 跟着我 那时候安朔夺过她的伞,在她耳边说:你想让他在,他就在;你想让他不在,他就不在。 那时候他背着她走在荒凉的小路上,笑吟吟地说: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 那时候他把她按在门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她。 那时候,他拉过自己的手放在胸前,认真地说:此地不过方寸,今后百余年,恰好只能住的下一人…… 视线渐渐模糊,分不清不知是他的眼潭中盛满了温柔,还是绵绵细雨下在自己心头。 “还离吗?” “离……” 话未成声,嘴唇上便又被什么啄了一下。 “离呀?” “安君渺,你要讲道理。” 话音未落,脸颊,耳畔,脖颈便都遭了攻击。 她慌忙躲闪,险些翻下窗去,幸而安朔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衣襟把人捞了回来。 关窗,锁门,垂帘。 男人重新逼近黎萧,眼眸中的情绪像积压了许久的风暴,终于黑云压城。 ——与其今后没完没了地磋磨,猜疑,摇摆,不如今日一次了结。 非做到她再不敢说“离”不可! 安朔觉得,不管她确不确定日后要陪在自己身边,反正,自己很确定,决不能让她跟别人跑了就是。 所以,是温柔些呢?还是干脆些呢? 不如找根绳子栓起来,别在腰上! “最后一遍。还离吗?” “不离了。” 黎萧秒怂。 静默之中,仿佛有人轻声叹了一口气。 “本还以为,你能多撑一会儿呢!” 安朔嘲笑过了,静静地站在原地。人变禽兽易,禽兽做人难。为黎萧一句话,他忍得额角青筋爆暴起了,才慢慢消去欲望。 黎萧大大地咽了口唾沫。 感情,刚才自己是在刀尖儿上蹦哒……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若再有下次,绝不饶你。” “哦。” “给我倒杯茶。” 黎萧忙倒了杯茶递给安朔,脸上写满了“涩汇煮意”乖巧。 安朔趁着接茶的档口,一把握住了她的爪子,眼中余波未平,仿佛随时能卷土重来。 黎萧不确定安朔是豹子还是熊。 若是豹子,就得比他动得更快。若是狗熊,动就是自寻死路。 直到安朔捧着她的手,喝完了茶,才慢慢地放开了她。 少女大大地松了口气 狗熊。狗熊。还好。还好。 奋力抽回自己的手,一回头,瞧见房门却还锁着。她便自己跑去开门,没成想脚下不留神,被坐席绊了一跤。 安朔伸手去捞,不慎踩到黎萧的罗裙。 次拉——。 裂帛之声清脆响亮,仿佛昭示着黎萧后半辈子混吃等死的日子就此拉开了序幕…… 事毕。 两人都已汗流浃背,肩并肩躺着地上气喘吁吁。 她只觉得心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可从来不知,萧儿武艺如此高强。”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黎萧也没想到,身处绝境之时,竟然将黎小姐潜藏的小宇宙逼了出来。 她与安朔抗争时,一身拳脚功夫竟不输多少。两人你来我往,几招过后,越交手越来劲。 高手对决,一番切磋,竟比那啥啥还酣畅淋漓。直到各自力竭躺倒才停下。 这会儿,四目相对,各自好笑。 “话说,家里那么宽,干嘛非跑这么远,来砸人家的小酒楼。” “少将军府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雁门关外。”安朔一边说,一边拿手臂枕着脑袋。“府里不干净,我才带你出来。——有人能在从我府里活生生地偷了个婢子出去,直到人死了被扔在街边的臭水沟里我才知情。” “那这地方就没有别人的手眼了?” “无忧馆的馆主是我的朋友。只要关了门窗,想做什么都可以。” 黎萧恍然大悟。 “那你就是怎么做朋友的?” 安朔抬眼四顾,屋里家具东倒西歪,破破烂烂,仿佛刚被一场台风席卷过境。 男人瘪了瘪嘴,“无妨,他每年从我手里榨去的可也不少。” “哈哈哈……怪不得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人管。”“你这么看着我做甚?” “从没见你如此开怀大笑过。好看。” “切~” “我希望你一直这么笑着,永远阳光明媚。” “哪怕我不想同你一块儿过日子?” 黎萧认真地看向安朔。 第158章 还不起 安朔闷声不语。 从今天起,他最大的烦恼不再是豫王要如何如何,圣人要如何如何;而是,他如何才能栓住黎萧。 从前,他只需要对这丫头予取予求;不听话的时候,便哄一哄,抱一抱,实在不行就吓唬吓唬。 小丫头是远方人,不了解晋唐风土人情,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自然全在他股掌之间。 可今日之后,他就不得不重新掂量掂量,小丫头在整盘棋中的位置了。 假使黎小姐身上暗藏了一身武艺和内力,那么教她习武的人是谁? 她又是如何掩人耳目,把自己伪装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安朔别过脸去,悄悄瞄了一眼屏风上正在洗漱的倩影。水流声哗哗啦啦,分不清是屋里的温柔暖香的水花,还是自己额头难忍的汗水。 “萧儿?” “嗯?” “晚上想吃什么?” “烩鲈鱼,炖羊腿,八宝梗米粥……” “都是我爱吃的?你呢?” “嗯。你爱吃就好。我都可以。” 男人起身步到窗前。傍晚凉风可以清心。天边五色霞光普照,照得他心里甜丝丝地。 城里响过了最后一通钟鼓,各坊市都已落钥。 无忧馆后院灯火未熄,淡淡暖光从密叶中透出温馨之感。门前三两婢子未歇息,见郎君娘子收拾停当,又烧水热饭,忙活起来。 因着楼上房间被砸了个精光,馆主特地给他们换到了景致更好也更清静的后院。 黎萧一进门便往窗边矮榻上慵懒地躺下,因着白日里闹了一场浑身都乏的很。 “饭还有一会儿,先别睡,我还有话问你。”安朔靠在她身旁侧躺下,轻声问。 两人都才洗过,凑才一起时连对方身上的皂角香都能闻见。 “你要问什么?” “你为何不想同我一块儿过日子?” 安朔撩过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把玩,说话又轻又慢,温柔无限。 “你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将军了。” “那我想什么?” “像个登徒子!” 黎萧笑骂一声,翻身躲到床尾坐起。安朔原想追过来,却被她抬手止住。 “就这么坐着。既然你问我了,那咱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好,在这里,你可以放开了说。” “第一件,少将军你是成了婚的人。就算娶的也不是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也是拜过天地,八抬大轿进了你家门的。你我都知道我不是她。所以,你是同她成的婚,又不是同我成了婚,这桩婚事同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把我当成她?” “第二件,我李晓也不是个随便的人。你喜欢我,想同我好,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喜欢你,也想同你好。但是少将军,只凭自己喜欢就随便作为的那是孩子,大人做事知道考虑后果。今日我喜欢你,便把什么都给你,来日我遇到个更喜欢的怎么办?连你一块儿给他吗?别笑!这道理放在你身上也是一样的!” “还有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少将军,李晓一无所有,同你在一块儿,除了拖累也干不了别的。你是鸿鹄,早晚要翱翔四海的,可我不过是只麻雀,三餐温饱,四季如常便好。喜欢归喜欢,你可别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李晓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渐渐埋了下去。 这番话在她心里已经埋了许久,一直不敢告诉安朔。起初害怕安朔当她是疯子,后来自卑觉得配不上他……总之是纠结又纠结,撕扯又撕扯,没一日快活的。今日难得有这么个契机说说心里话,便是结果不如人意,她也能坦然接受。 “说完了吗?” 安朔问她。 她点点头,不敢抬眼看他。 “你果真是怎么想的?” 直到一双大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迫使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是。你待如何?” “不如何。” 安朔开怀大笑,捧着黎萧的小脸搓揉一阵,爱怜地拥入怀中。 “我只没想到,同我在一起,竟让萧儿生出这么多顾虑。不过你放心,你说的这些,今后我会一件一件替你料理好,让你踏踏实实地跟着我。” 第158章 还不起 安朔闷声不语。 从今天起,他最大的烦恼不再是豫王要如何如何,圣人要如何如何;而是,他如何才能栓住黎萧。 从前,他只需要对这丫头予取予求;不听话的时候,便哄一哄,抱一抱,实在不行就吓唬吓唬。 小丫头是远方人,不了解晋唐风土人情,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自然全在他股掌之间。 可今日之后,他就不得不重新掂量掂量,小丫头在整盘棋中的位置了。 假使黎小姐身上暗藏了一身武艺和内力,那么教她习武的人是谁? 她又是如何掩人耳目,把自己伪装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安朔别过脸去,悄悄瞄了一眼屏风上正在洗漱的倩影。水流声哗哗啦啦,分不清是屋里的温柔暖香的水花,还是自己额头难忍的汗水。 “萧儿?” “嗯?” “晚上想吃什么?” “烩鲈鱼,炖羊腿,八宝梗米粥……” “都是我爱吃的?你呢?” “嗯。你爱吃就好。我都可以。” 男人起身步到窗前。傍晚凉风可以清心。天边五色霞光普照,照得他心里甜丝丝地。 城里响过了最后一通钟鼓,各坊市都已落钥。 无忧馆后院灯火未熄,淡淡暖光从密叶中透出温馨之感。门前三两婢子未歇息,见郎君娘子收拾停当,又烧水热饭,忙活起来。 因着楼上房间被砸了个精光,馆主特地给他们换到了景致更好也更清静的后院。 黎萧一进门便往窗边矮榻上慵懒地躺下,因着白日里闹了一场浑身都乏的很。 “饭还有一会儿,先别睡,我还有话问你。”安朔靠在她身旁侧躺下,轻声问。 两人都才洗过,凑才一起时连对方身上的皂角香都能闻见。 “你要问什么?” “你为何不想同我一块儿过日子?” 安朔撩过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把玩,说话又轻又慢,温柔无限。 “你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将军了。” “那我想什么?” “像个登徒子!” 黎萧笑骂一声,翻身躲到床尾坐起。安朔原想追过来,却被她抬手止住。 “就这么坐着。既然你问我了,那咱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好,在这里,你可以放开了说。” “第一件,少将军你是成了婚的人。就算娶的也不是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也是拜过天地,八抬大轿进了你家门的。你我都知道我不是她。所以,你是同她成的婚,又不是同我成了婚,这桩婚事同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把我当成她?” “第二件,我李晓也不是个随便的人。你喜欢我,想同我好,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喜欢你,也想同你好。但是少将军,只凭自己喜欢就随便作为的那是孩子,大人做事知道考虑后果。今日我喜欢你,便把什么都给你,来日我遇到个更喜欢的怎么办?连你一块儿给他吗?别笑!这道理放在你身上也是一样的!” “还有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少将军,李晓一无所有,同你在一块儿,除了拖累也干不了别的。你是鸿鹄,早晚要翱翔四海的,可我不过是只麻雀,三餐温饱,四季如常便好。喜欢归喜欢,你可别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李晓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渐渐埋了下去。 这番话在她心里已经埋了许久,一直不敢告诉安朔。起初害怕安朔当她是疯子,后来自卑觉得配不上他……总之是纠结又纠结,撕扯又撕扯,没一日快活的。今日难得有这么个契机说说心里话,便是结果不如人意,她也能坦然接受。 “说完了吗?” 安朔问她。 她点点头,不敢抬眼看他。 “你果真是怎么想的?” 直到一双大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迫使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是。你待如何?” “不如何。” 安朔开怀大笑,捧着黎萧的小脸搓揉一阵,爱怜地拥入怀中。 “我只没想到,同我在一起,竟让萧儿生出这么多顾虑。不过你放心,你说的这些,今后我会一件一件替你料理好,让你踏踏实实地跟着我。” 第159章 走海路 黎萧听着有点些发懵。 “少将军,我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了。” “其实我觉得,您对我没由来地好,总叫人心里不踏实。” “我对你怎么是没由来地好呢?我对你一直是别有所图啊!我图的什么,你不清楚?” 黎萧老脸一红,扯了被子盖在头上。 “骗鬼呀!我好歹也活了二十几年,正常人看得上我?” “晓晓如今是二十几?” “二十一。” “那是大姑娘了。”安朔有些意外。“大姑娘的心思,小姑娘的身子。我日后定会仔细些……” 他言语暧昧,越发叫黎萧脸热。 “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儿了?” “床底之间,能谈什么正事儿?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你说,该怎么办?” 黎萧皱起眉头,仿佛在认真思索。 她就不明白,这男的到底看上自己哪点儿了?若论长相,黎小姐这张脸清丽婉约,瞧着是不错;可若论脾性,论才徳…… 男女欢好,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黎萧想着,等他日后遇上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自然就不会围在自己身边打转了。 归根结底,还得自己手里有,才能真正踏实。 现下,她最好还是想想离了少将军府,自己如何在外面立足的问题! 这年头,隐居山林可不便宜。 至少得先找座名山,建座茅草屋。一日三餐自己煮的话,那好歹她得有块田!有了屋子有了田,一日三餐就没问题了! 然后就是书的问题。这年头的书和文房四宝真是死贵死贵的。她得有稳定的经济收入,种田得来的那点儿肯定是不够的。 那就做点儿买卖! 做买卖得找人多的地方,这样的话,交通就得便捷才好,不然买牛马、雇车夫又是一笔花销。 再说,她要卖什么呢?布匹好了!日常刚需,又可做硬通货。 那她就得先学织布! 对了,织布得有丝,那她还得学养蚕。又是养蚕又是耕地,她一个人怕忙不过来,也没时候看书习字了。 那就再雇几个下人! 关键雇人的钱从哪里来?买奴仆?那还叫什么归隐?又是车马,又是集市,还要奴仆伺候,这……不就是她现在的日子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屋里静了一时,安朔以为她恼了,便不敢多说。 忽然,黎萧猛地揭了盖头的被子,见鬼似的看着他。 “萧儿,你这是……怎么了?” 安朔见她一惊一乍地,颇为关切。 ——敢情,她一开始就是人生赢家? “这般看着我,莫不是又傻了?” 他打趣着捏了捏黎萧的鼻子,见她没反应,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水亮,这才略略放心了。 可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像是山雨欲来的样子。 “安君渺,我还不起。” 安朔沉默片刻,兀自坐起身来。 月光从窗外透入,轻轻笼在安朔周身。他的背影看着挺拔端正,没由来却显出淡淡的寂寥。 “没人要你还。” “既入我家门,便是我家人。你要走,我自然要留;你不高兴,我自然要哄。换了旁人,是没这个机会的。” 他回过头说:“因此,你该知道,要好好珍惜我。” 蜡烛的焰花爆了一声,烛光轻轻摇晃。 暖光透过红绡帐,映得里间满室暗红,如在傍晚天边的残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到另一边墙角,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似曾相识。 黎萧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血腥的画面。 恍惚之中,她听见四面杀声震天,抬头便看见城头狼烟漫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一个红缨玄甲的将军手持银枪立在城头,身上却已被箭矢扎成了刺猬。 他僵硬地侧过脸来,看着自己,嘴角竟牵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彼时夕阳西下,只照得见他干干净净,不到一点血沫,带着笑的那一半脸庞…… 那人自是安朔。 可那画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何突然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黎萧只觉胸口气闷,血气上涌,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便再没了知觉。 第159章 走海路 黎萧听着有点些发懵。 “少将军,我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了。” “其实我觉得,您对我没由来地好,总叫人心里不踏实。” “我对你怎么是没由来地好呢?我对你一直是别有所图啊!我图的什么,你不清楚?” 黎萧老脸一红,扯了被子盖在头上。 “骗鬼呀!我好歹也活了二十几年,正常人看得上我?” “晓晓如今是二十几?” “二十一。” “那是大姑娘了。”安朔有些意外。“大姑娘的心思,小姑娘的身子。我日后定会仔细些……” 他言语暧昧,越发叫黎萧脸热。 “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儿了?” “床底之间,能谈什么正事儿?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你说,该怎么办?” 黎萧皱起眉头,仿佛在认真思索。 她就不明白,这男的到底看上自己哪点儿了?若论长相,黎小姐这张脸清丽婉约,瞧着是不错;可若论脾性,论才徳…… 男女欢好,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黎萧想着,等他日后遇上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自然就不会围在自己身边打转了。 归根结底,还得自己手里有,才能真正踏实。 现下,她最好还是想想离了少将军府,自己如何在外面立足的问题! 这年头,隐居山林可不便宜。 至少得先找座名山,建座茅草屋。一日三餐自己煮的话,那好歹她得有块田!有了屋子有了田,一日三餐就没问题了! 然后就是书的问题。这年头的书和文房四宝真是死贵死贵的。她得有稳定的经济收入,种田得来的那点儿肯定是不够的。 那就做点儿买卖! 做买卖得找人多的地方,这样的话,交通就得便捷才好,不然买牛马、雇车夫又是一笔花销。 再说,她要卖什么呢?布匹好了!日常刚需,又可做硬通货。 那她就得先学织布! 对了,织布得有丝,那她还得学养蚕。又是养蚕又是耕地,她一个人怕忙不过来,也没时候看书习字了。 那就再雇几个下人! 关键雇人的钱从哪里来?买奴仆?那还叫什么归隐?又是车马,又是集市,还要奴仆伺候,这……不就是她现在的日子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屋里静了一时,安朔以为她恼了,便不敢多说。 忽然,黎萧猛地揭了盖头的被子,见鬼似的看着他。 “萧儿,你这是……怎么了?” 安朔见她一惊一乍地,颇为关切。 ——敢情,她一开始就是人生赢家? “这般看着我,莫不是又傻了?” 他打趣着捏了捏黎萧的鼻子,见她没反应,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水亮,这才略略放心了。 可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像是山雨欲来的样子。 “安君渺,我还不起。” 安朔沉默片刻,兀自坐起身来。 月光从窗外透入,轻轻笼在安朔周身。他的背影看着挺拔端正,没由来却显出淡淡的寂寥。 “没人要你还。” “既入我家门,便是我家人。你要走,我自然要留;你不高兴,我自然要哄。换了旁人,是没这个机会的。” 他回过头说:“因此,你该知道,要好好珍惜我。” 蜡烛的焰花爆了一声,烛光轻轻摇晃。 暖光透过红绡帐,映得里间满室暗红,如在傍晚天边的残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到另一边墙角,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似曾相识。 黎萧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血腥的画面。 恍惚之中,她听见四面杀声震天,抬头便看见城头狼烟漫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一个红缨玄甲的将军手持银枪立在城头,身上却已被箭矢扎成了刺猬。 他僵硬地侧过脸来,看着自己,嘴角竟牵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彼时夕阳西下,只照得见他干干净净,不到一点血沫,带着笑的那一半脸庞…… 那人自是安朔。 可那画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何突然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黎萧只觉胸口气闷,血气上涌,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便再没了知觉。 第160章 乡情怯 头顶的豪华水晶灯慌得林浩宇眼花。 他抬手扶住脖子,晃晃脑袋,脖颈骨便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船在海上难免遭遇风浪,但这艘轮船的吨位给了人足够的安全感。 晃是真的晃,林浩宇倒不至于晕船,只是在海上漂泊了太久,无聊透顶。 “我说,还有多久才到你家?” 对面沙发上的女孩正蜷在沙发一角看书。听见他说话,却眼皮都没抬一抬。 她穿着淡绿色的真丝睡裙,才烫的玉米卷发披散两肩,将脸型修饰地温柔而知性。 身体已经发育成熟,显出玲珑有质的曲线美,从前笼在宽大的校服,竟没看出半点端倪。 “还早呢!等过了这片海,在飞个半小时就能到。” 林浩宇闻言,又把头靠回沙发靠子上。 从他们的直升机被三架军用战斗机左右“护航”接回地面起,他的左眼皮就一直跳个没完。 海关人员将他们带到客室问询,本来声色俱厉,可没成想中途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满脸带笑,还冲着李晓殷勤寒暄。 李晓自是面无表情,客气回应。 海关人员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他说想回家。 李晓说想坐一次轮船。 于是,两个小时以后,一群黑衣保镖就开着法拉利送他们三个到了阿姆斯特丹港。 没错,三个人。 “帅哥,你看我的新衣服怎么样?” 门边已经挑好花裙子的光头胖叔叔摆出妖娆姿势问他,抬手又飞来一吻。 林浩宇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挤出几分苦笑,“挺好的,很适合你。”转头又偷瞄了沙发上的姑娘几眼,才慢慢平复心情。 胖叔叔听了夸奖,欢天喜地地坐到林浩宇身边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靠。 “无人区玫瑰”的味道几乎要把他淹没。 要不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全靠他发动直升机,林浩宇觉得,自己必将他扔进海里三千回了。 “大叔,你过去点儿,压到我腿了。” 那大叔听见有人喊他“大叔”,立时“娇嗔”一拳打在林浩宇胸口,差点儿把他打吐血。 “讨厌!谁是大叔?” “小丫头,你们家男人欺负我,你管不管了!” 沙发对面的女孩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漆黑如夜,瞧不见半点儿星子。 “浩宇,对赵博士要有礼貌。” 林浩宇看她严肃的神情,一时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才说:“不好意思,美女,麻烦你把脚从我腿上拿下去。” “哎呦,这才对嘛!” 赵“美女”十分高兴,赏了他一枚香吻,又欢天喜地地一头扎进衣帽间。 “死亡芭比粉”印在年轻人干净的侧脸上,要不是尺寸宽了些,还真有几分旖旎之色。 但对面沙发里的女孩却视若无睹,安静地把目光移回手中的书本上。 一切又重归安静。 林浩宇转头看向舷窗外。 窗外黑云密闭,但风浪却越来越小了。偶然一道金光刺破云层,光芒万丈。 “喂,一直看书不累吗?反正外面雨也停了,到甲板上走走?” 他佯装开心地提议。 声音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头,只激起一阵涟漪,转瞬便消失无踪。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墙上钟表,秒针走了三步,却好像花了他半辈子的时间。 他的心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灯光下萎缩成了一个顿点。 直到她说,“好啊。” 女孩轻轻合上书本,莞尔一笑。 他才又找回了自己的青春。 第160章 乡情怯 头顶的豪华水晶灯慌得林浩宇眼花。 他抬手扶住脖子,晃晃脑袋,脖颈骨便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船在海上难免遭遇风浪,但这艘轮船的吨位给了人足够的安全感。 晃是真的晃,林浩宇倒不至于晕船,只是在海上漂泊了太久,无聊透顶。 “我说,还有多久才到你家?” 对面沙发上的女孩正蜷在沙发一角看书。听见他说话,却眼皮都没抬一抬。 她穿着淡绿色的真丝睡裙,才烫的玉米卷发披散两肩,将脸型修饰地温柔而知性。 身体已经发育成熟,显出玲珑有质的曲线美,从前笼在宽大的校服,竟没看出半点端倪。 “还早呢!等过了这片海,在飞个半小时就能到。” 林浩宇闻言,又把头靠回沙发靠子上。 从他们的直升机被三架军用战斗机左右“护航”接回地面起,他的左眼皮就一直跳个没完。 海关人员将他们带到客室问询,本来声色俱厉,可没成想中途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满脸带笑,还冲着李晓殷勤寒暄。 李晓自是面无表情,客气回应。 海关人员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他说想回家。 李晓说想坐一次轮船。 于是,两个小时以后,一群黑衣保镖就开着法拉利送他们三个到了阿姆斯特丹港。 没错,三个人。 “帅哥,你看我的新衣服怎么样?” 门边已经挑好花裙子的光头胖叔叔摆出妖娆姿势问他,抬手又飞来一吻。 林浩宇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挤出几分苦笑,“挺好的,很适合你。”转头又偷瞄了沙发上的姑娘几眼,才慢慢平复心情。 胖叔叔听了夸奖,欢天喜地地坐到林浩宇身边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靠。 “无人区玫瑰”的味道几乎要把他淹没。 要不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全靠他发动直升机,林浩宇觉得,自己必将他扔进海里三千回了。 “大叔,你过去点儿,压到我腿了。” 那大叔听见有人喊他“大叔”,立时“娇嗔”一拳打在林浩宇胸口,差点儿把他打吐血。 “讨厌!谁是大叔?” “小丫头,你们家男人欺负我,你管不管了!” 沙发对面的女孩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漆黑如夜,瞧不见半点儿星子。 “浩宇,对赵博士要有礼貌。” 林浩宇看她严肃的神情,一时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才说:“不好意思,美女,麻烦你把脚从我腿上拿下去。” “哎呦,这才对嘛!” 赵“美女”十分高兴,赏了他一枚香吻,又欢天喜地地一头扎进衣帽间。 “死亡芭比粉”印在年轻人干净的侧脸上,要不是尺寸宽了些,还真有几分旖旎之色。 但对面沙发里的女孩却视若无睹,安静地把目光移回手中的书本上。 一切又重归安静。 林浩宇转头看向舷窗外。 窗外黑云密闭,但风浪却越来越小了。偶然一道金光刺破云层,光芒万丈。 “喂,一直看书不累吗?反正外面雨也停了,到甲板上走走?” 他佯装开心地提议。 声音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头,只激起一阵涟漪,转瞬便消失无踪。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墙上钟表,秒针走了三步,却好像花了他半辈子的时间。 他的心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灯光下萎缩成了一个顿点。 直到她说,“好啊。” 女孩轻轻合上书本,莞尔一笑。 他才又找回了自己的青春。 第161章 见家长 他们走到甲板上,看雨过天晴,海天一色。 几只白鸥次第飞过。雪白的鸟儿在碧蓝的海湾上飞旋起落,有些突然直降水面,一回旋,便带着战利品再度冲上云霄。 穹庐之下,白鸥们自在来去,在近岸的海上,守望风暴与港湾的交界线。见到它们就知道,海岸已经不远了。 林浩宇懒懒地靠着栏杆,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小凉棚。 “等到了岸边,我想自己打个飞的回家。” 身旁的女孩没有说话,任由海风将她的清新淡雅的碎花裙子吹起。 墨发披肩,还没干透,日光下泛起稀碎的星光。她不说话的时候,宛若一只憨傻的羔羊。 “你呢?” 林浩宇迟疑地问。 这个问题无非两种答案。 要么李晓跟着她外祖父的家人走,去见哪个素昧平生的巨富外祖父;要么同他一起回国,回到炳仁市高中,继续上课。参加高考。 若以前的林浩宇根本不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以他对李晓的了解,她一定选择后者。 可自他们从精神病院出逃以后,林浩宇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的李晓,举手投足给人的感觉同以前很不一样。 以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晓就是他身边一只幼猫,即便惹急了,挠他几下,他也疼不到哪里去。 现在的她,更像是头睡着的狮子,看着安静温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地跳起来,一口咬掉谁的头。 而他却在期待着这个女孩的回答。 毕竟,那是他养熟了的小猫。弄丢了,就太难过了。 “不如,去我家。” 女孩捧着花果茶嘬了大半杯,才慢慢提议。 与其说提议,倒不如说她在通知。 “这从这里回炳仁市还要重新补办签证,转机,转车……很麻烦。陪我看望过家人,我们一起回去。” “你,要带我见家长?” “只是普通的拜访,不要想多了。” 林浩宇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最后实在憋不住,那手臂挡了嘴,别过头去吃吃地笑起来。 “笑什么?” “大小姐,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你知道吗?” 李晓朝他翻了个白眼。 “那一会儿上了岸,我们先去逛一圈儿。” “不用准备礼物。” “知道你家什么都不缺。但初次登门,总不好打空手。有道是:礼多人不怪。” 李晓没接话。 咸咸的海风吹得她眼疼,不一会儿,温热的液体就溢出了眼眶。 “喂,你怎么了?” “无妨,近乡情更怯。我这是太久没回去了。” 她正难受着,忽而被人攀住肩膀,拉入一个结实胸膛里。 大男孩把她护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柔软顺滑的头发,温柔地说:“没事的,很快就到了。” 怀里的人点点头。小脑袋一上一下,蹭得他心里阵阵酥痒。林浩宇忙把她推开。 正好这时候赵博士走过来,“姐妹们,咱们到了。” 赵博士头戴金黄色的梦露发套,一身波西米亚风长裙随他慢慢走上甲板地动作左右摇晃,眉眼流转间,风情万种。 他的身材也算前凸后翘,往那游轮栏杆上悠闲一靠,背影宛然如世界名画。 岸边的口哨声此起彼伏,美人却无动于衷。 招呼两个“姐妹”之后,便泰然转身,高冷眉目不曾为脚下凡人动容分毫,却早已倾令岸上无数看官为之倾倒。 “你说,他穿成这样下船,会不会被打?” 李晓皱着眉头,很是担心。 林浩宇挑瘪了瘪嘴,颇为诚恳:“被打不至于,别让他跟人说话。那见人就喊姐妹的破习惯,再被抓回精神病院就不好了。” “说得有道理,待会儿我提醒她。” 林浩宇又在她脑袋上揉了两把,把她的头发rua得炸了毛,才满足地罢手,一手插进西装裤口袋,一手牵着小女孩回船舱。 第161章 见家长 他们走到甲板上,看雨过天晴,海天一色。 几只白鸥次第飞过。雪白的鸟儿在碧蓝的海湾上飞旋起落,有些突然直降水面,一回旋,便带着战利品再度冲上云霄。 穹庐之下,白鸥们自在来去,在近岸的海上,守望风暴与港湾的交界线。见到它们就知道,海岸已经不远了。 林浩宇懒懒地靠着栏杆,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小凉棚。 “等到了岸边,我想自己打个飞的回家。” 身旁的女孩没有说话,任由海风将她的清新淡雅的碎花裙子吹起。 墨发披肩,还没干透,日光下泛起稀碎的星光。她不说话的时候,宛若一只憨傻的羔羊。 “你呢?” 林浩宇迟疑地问。 这个问题无非两种答案。 要么李晓跟着她外祖父的家人走,去见哪个素昧平生的巨富外祖父;要么同他一起回国,回到炳仁市高中,继续上课。参加高考。 若以前的林浩宇根本不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以他对李晓的了解,她一定选择后者。 可自他们从精神病院出逃以后,林浩宇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的李晓,举手投足给人的感觉同以前很不一样。 以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晓就是他身边一只幼猫,即便惹急了,挠他几下,他也疼不到哪里去。 现在的她,更像是头睡着的狮子,看着安静温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地跳起来,一口咬掉谁的头。 而他却在期待着这个女孩的回答。 毕竟,那是他养熟了的小猫。弄丢了,就太难过了。 “不如,去我家。” 女孩捧着花果茶嘬了大半杯,才慢慢提议。 与其说提议,倒不如说她在通知。 “这从这里回炳仁市还要重新补办签证,转机,转车……很麻烦。陪我看望过家人,我们一起回去。” “你,要带我见家长?” “只是普通的拜访,不要想多了。” 林浩宇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最后实在憋不住,那手臂挡了嘴,别过头去吃吃地笑起来。 “笑什么?” “大小姐,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你知道吗?” 李晓朝他翻了个白眼。 “那一会儿上了岸,我们先去逛一圈儿。” “不用准备礼物。” “知道你家什么都不缺。但初次登门,总不好打空手。有道是:礼多人不怪。” 李晓没接话。 咸咸的海风吹得她眼疼,不一会儿,温热的液体就溢出了眼眶。 “喂,你怎么了?” “无妨,近乡情更怯。我这是太久没回去了。” 她正难受着,忽而被人攀住肩膀,拉入一个结实胸膛里。 大男孩把她护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柔软顺滑的头发,温柔地说:“没事的,很快就到了。” 怀里的人点点头。小脑袋一上一下,蹭得他心里阵阵酥痒。林浩宇忙把她推开。 正好这时候赵博士走过来,“姐妹们,咱们到了。” 赵博士头戴金黄色的梦露发套,一身波西米亚风长裙随他慢慢走上甲板地动作左右摇晃,眉眼流转间,风情万种。 他的身材也算前凸后翘,往那游轮栏杆上悠闲一靠,背影宛然如世界名画。 岸边的口哨声此起彼伏,美人却无动于衷。 招呼两个“姐妹”之后,便泰然转身,高冷眉目不曾为脚下凡人动容分毫,却早已倾令岸上无数看官为之倾倒。 “你说,他穿成这样下船,会不会被打?” 李晓皱着眉头,很是担心。 林浩宇挑瘪了瘪嘴,颇为诚恳:“被打不至于,别让他跟人说话。那见人就喊姐妹的破习惯,再被抓回精神病院就不好了。” “说得有道理,待会儿我提醒她。” 林浩宇又在她脑袋上揉了两把,把她的头发rua得炸了毛,才满足地罢手,一手插进西装裤口袋,一手牵着小女孩回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