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异想集·危》 楔子 英雄…… 是为了别人而死去的人。 那活下来的人,是什么? 异味咖啡馆的钢琴仍旧在墙角泠泠闪烁晶亮的流光,光线黯淡的大厅里,一个人独自坐在最中央那张古董椅里,清末四角嵌贝木桌上一个紫砂茶壶正在袅袅散发着白烟。 这里曾经很热闹,有过一些顾客、一些朋友、一些敌人。 但如今只剩下一个人。 异味咖啡馆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少了些人,一些曾经以为不会失去的人。 李凤扆端起一个甜白釉紫金口鸡心杯,淡淡呷了一口茶。 手腕上一截青痕已经消失无踪,千年前困扰他的疫毒已不能将他奈何,但当年逝去的人,遗失的物,消散的情……却不能如这疫毒一样,重新来过,而释疑解难。 桑菟之死了,死在柯常亭手下——其实也是木法雨手下。柯常亭不过是一个寄体,操纵那具身体的是木法雨的心脏。 而国雪占据着木法雨的身体,这其实是木法雨一人两体相互厮斗。唐草薇消散无踪,桑菟之筋骨寸断,桑国雪得到了这两人的血和能力——实际上得益的却是木法雨的身体。 柯常亭退去之后,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冲着更上一步的本体他也要全力一搏,更何况名为“柯常亭”的寄体,不可能容纳木法雨的心脏多久。 毕竟,柯常亭也是一个死人。 李凤扆眉心微动,放下了鸡心杯。 柯常亭……是和他一起,坠入雪峰,被冰封千年的……那个人。 第一章 幻觉 异味咖啡馆二楼,唐草薇的房间内。 红木大床幽深而寂静,房中点着淡淡的白梨线香,有一点清冷的味儿。 床铺上并没有人,平放在床榻上的,是一袭华丽而绣法繁复的长袍。 而在那放置长袍的大床对面,是一个崭新的牌位。 桑菟之的父亲在英国,母亲在德国,他遇害之后,父母派遣了代理人和律师过来为他收殓。实际上桑菟之并没有在中国入葬,据说他的父亲和母亲为此吵了一架,最终获胜的母亲让代理人将桑菟之的骨灰带回了德国。 顾绿章听过之后,觉得心非常凉,一片冰冷。为她和国雪舍命的桑菟之,鼓起勇气敢于战斗……以至于搏命的桑菟之,他的亲人们并不了解。 留下的,是一个桑菟之租了很多年的空院子。 他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住过的地方在哪里。 顾绿章为桑菟之刻了一个牌位,放在桑菟之的院子里。 桑国雪曾在那个牌位面前站了一天一夜,嘴唇紧抿,背脊挺直。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在那一天一夜里,桑国雪像经历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淬炼和磨难,最终浴火重生。 牌位在院子里放了一个星期,要收回院子的房东登门了。 李凤扆善体人意的将牌位收留在了异味咖啡馆里。他知道这个小女孩不可能把陌生人的牌位带回家,而她又太需要一个寄托,来存放自己无处释放的感情。 她相信自己深爱着桑国雪,从未变过心。 李凤扆看在眼里,只是笑笑,对小女孩和小男孩之间天真单纯的所谓“爱情”不置可否,也只有在年少纯真,未经太多风雨的时候,对所谓“爱情”还能诚挚得犹如对待信仰。 “駮”死去了。 李凤扆为紫砂壶浇了一遍滚水,凝视着升腾的茶烟。 “駮”死去了,唐草薇死去了,但木法雨能活着、桑国雪活着、柯常亭暂时活着——连他自己也活着。 这些“死了”与“活着”之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唐草薇从来没有提过关于他自己的事,李凤扆知道他不是常人,活过了漫长的岁月,虽然喜欢唐装,却并不是唐朝人。唐草薇喜欢的改良男式唐装和唐朝时期真正的唐装相去甚远。 在异味咖啡馆居住的时间里,李凤扆很少见唐草薇使用什么能力,但他召唤过罗罗鸟,他认识“駮”。駮和罗罗鸟这类神兽早已灭绝,谁能召唤出它们的幻影,谁能认出“駮”的特异之处? 他的恩人,是一个不死人。 究竟因何而能不死? 木法雨与唐草薇有宿怨,似乎有漫长的恩怨。 唐草薇是什么?而木法雨又是什么呢? “他们”的死了和活着,意义与常人不同。 李凤扆非常清楚,他们身上藏匿着远古的隐秘,而这个隐秘,与顾绿章或者顾绿章的家有关。他缓缓起身,为桑菟之的牌位续了一炷香。 “格拉”一声微响,有人推门而入。 进来的人肤色雪白,略显凌乱的黑发覆在额头,凸显出眼神的坚定和锐利——他是国雪,而非木法雨。 容纳了駮与唐草薇力量的国雪恰似一具美妙的傀儡,线条完美,非魔非人,能力出众,却又微妙的残存了一点儿灵魂,非能者不可得之。 他无疑将招来更多祸端。 “凤扆,”国雪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当他做学生的时候,平时脸上就没有什么表情。“有些事想和你谈。” 李凤扆略一举手,“坐。” “我在奇怪的幻觉中,看见了一些事。”国雪并没有坐,他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被‘麝月界’治疗过后,我经常被幻觉干扰,那些东西可能来自木法雨,也可能来自唐草薇。” “你看见了什么?”李凤扆倾听得很认真,桑国雪遭遇了极多变故,至今仍然保持清醒,已经证明这个少年的内心正在逐渐重建和强大,看他的眼神,李凤扆相信他已经做出了一些决定,这个时期桑国雪所愿意说出口的一切,都值得认真倾听。 “我看见了两条大蛇。”国雪的声音略带沙哑,“两条大得惊人、像山一样的蛇在搏斗,它们长着类人的头,发出吼叫,天上地下全是黄沙。” “人首蛇身?”李凤扆眉心微蹙,“两只人首蛇身的……在搏斗?” “对。”国雪回答得很干脆,“它们好像已经搏斗了很久,到处是血,身上满是伤口,在即将两败俱伤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杀死了其中一条大蛇。” “人?”即使对李凤扆来说,这样的故事也过于难以置信,“像山一样大的蛇在搏斗,而一个人却将其中一条蛇杀死了?” “那个人过于微小,”国雪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的的确确杀死了我……我看不清他召唤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阵很长很长的风。” 李凤扆凝视着国雪,并没有接话。 国雪并不避讳,坦然承认,“在幻觉中,我觉得我正是其中的一条蛇,非常愤怒……被背叛和欺骗的愤怒充斥全身,让我发抖。”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右手五指仍旧在微微颤抖,“我看不清杀死我的人是什么样子,与我的形态相比,他太小了,但他可能是一个大巫。” “大巫是什么?”李凤扆想到了什么,抿了下薄唇。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立昆明上,开明兽东有群巫。”国雪幽幽的说,那一瞬间的语气和神态又不像桑国雪了,“群巫……群巫……他们……”他的瞳孔突然扩散,黑色瞳孔扭曲成纤细的蛇形,仿佛灵魂深处正自挤出另一个人。 李凤扆在他头上轻轻一拍,桑国雪一震,眨了眨眼睛,“我死了之后,掉进了水里,水非常深,我一直下沉……坠入深渊……可是深渊并没有底,在很长的时间里,沉沦……就是唯一的事。” 国雪的这段幻觉自此结束了。 两个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幻觉,这更像是记忆。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李凤扆沉吟,“谈及‘昆仑南渊’,人首蛇身的巨兽……莫非是女娲造人之初,天神尚存的上古时期?”这就和唐草薇所召唤的“罗罗鸟”、桑菟之所化形的“駮”是同一个时期的异兽。 但上古时期距今究竟过了多少时间仍是个谜,其中记载的诸多天神怪兽不知是人类的幻想、或曾真实存在过。即便是曾经存在过,经历漫长的时光,即使是天神也已消磨殆尽,为什么在这段时间竟以奇怪的方式“重现”了? 国雪说,“你知道‘昆仑南渊’是什么?” “所谓‘昆仑’,并不一定指的是昆仑山,”李凤扆说,“上古时期的‘昆仑’,指的是‘帝之下都’,天神在地界所安置的一处宫殿,百神之所在,又名‘昆仑之虚’。至于里面有些什么神,古籍中记载不全。” “‘我’或者就是上古时期的某一种凶兽。”国雪说,“某一种凶残的食人兽。” 李凤扆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的道,“现今你我所见之异兽,与古籍中所载仍大有不同,大多复现的异兽并没有具体的形体,仅仅是出现幻形,并无神智,而受制于某个召唤者。”他的手指在案上精致的古董茶具上缓慢的画了一个圈,“有形体的异兽,却大都托人而生。” “駮”存在于桑菟之的血脉中,而“木法雨”显然和“柯常亭”一样,也只是某一种凶神的寄体。 “上古神兽,究竟是什么呢?”李凤扆低声自问。 “唐草薇,又是什么呢?”国雪凝视着李凤扆。 李凤扆摇了摇头,声音仍然不急不缓,他将沏好的新茶向桑国雪那边轻轻一推,“忧烦无益,静心思远。” 第二章 顾家 顾绿章有几天没有去异味咖啡馆,小桑的牌位在草薇的房间里,国雪住在那里,无所适从的感受让她做了一回缩头乌龟,每天上学回家之后,将自己蒙在被窝里,什么也不想。 小桑是一把刀,国雪是一把刀,唐草薇……也是一把刀。 即使总是觉得他那样冷漠,那么古怪,可是当他死去之后……在他们死去之后,每个人都是一把刀,鲜血淋漓的撕裂她,让她回想起他们曾有那么好,而当他们活着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知道,其实自己却不知道。 也许自己曾经可以多做许多事,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对不起他们。 更糟糕的是他们可能也根本不需要也不期盼她的一切对不起。 他们都死了。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顾绿章蒙着被子,她想去异味咖啡馆,又不想去。 那里有国雪,更可怕的是……那里还有李凤扆。 李凤扆有一双……好像什么都知道的眼睛。 可是木法雨还潜伏在国雪的身体里,柯常亭还会来,世界上古怪的事还在发生,她不知道怎么样这一切才会停止。 “绿章,吃饭了。”顾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温暖而平静。 她将自己从被子里翻出来,游魂一般的向厨房走去。顾绿章的母亲顾絪絪惊讶的看着她,她的孩子一向举止优雅,仪容端正,从十四岁以后就没有看见她这种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样子了。 “绿章?”顾絪絪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生病了吗?” “没有。”顾绿章摇了摇头,她坐上餐桌,呆滞的看着桌上的小菜,“妈妈,我从来不敢问……可是今天我突然想知道,那天晚上,在仓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你们真的是吸入了有毒气体晕倒的吗?” 顾絪絪讶然看着顾绿章,“你怀疑妈妈没有说实话?” 她抱着头,不知道自己是想得到什么,微弱的说,“你们有没有在仓库里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绿章?”顾诗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想知道什么?” “爸爸。”她盯着餐桌上一碗炒鸡蛋,那鸡蛋那么黄,小葱那么嫩,可是她的眼神那么绝望,“我最近遇到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国雪死了又活了,小桑死了,草薇死了……世界上有那么多怪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絪絪和顾诗云相视一眼,他们不知道女儿在说什么,紧张的将顾绿章围在中间。顾絪絪抱住女儿,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不管你‘遭遇’了什么,说给爸爸妈妈听,你想得到的任何帮助,爸爸妈妈都可以给你。” “妈妈!”顾绿章转过头抱住妈妈的腰,哭了出来,她将钟商山出现“马腹”,国雪死了又复活、感染了几百人的“硃蛾”和唐川里的“鱼妇”告诉了顾絪絪和顾诗云。她又将桑菟之的死、唐草薇的死告诉了他们,说到最后语无伦次,只剩哽咽。 顾絪絪和顾诗云的眉头越皱越紧,顾绿章所说的这些暂时不论真假,已经对女儿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女儿远离这些,无论是真实或幻觉,都太过骇人听闻。但顾绿章提及了唐草薇——那个同在一条街上的咖啡店主,在顾绿章的整个故事中,只有这个人顾絪絪和顾诗云是认识的。 那的确是一个非常奇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男人。 女儿说他死了。 的确,他们也好多天没有见到他露面。 难道唐草薇真的死了吗? 顾絪絪决定去咖啡馆一行,如果唐草薇真的死了……难道绿章的一切说辞竟然都是真的?正当她斟酌的时候,顾诗云突然开口,“绿章,你一直是一个好孩子,从小到大,爸爸一直以你的品行和心性为荣。”他摸了摸女儿的头,“虽然你刚才所说的经历很难让人接受,但是爸爸相信你。” 顾绿章紧紧抓住爸爸的手,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己是被深爱着的。 “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在仓库里发生了什么?”顾诗云说,“爸爸妈妈没有看到任何怪兽,也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如果是在我们失去意识之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什么都没有’吧?”他说,“没有任何声音,那天晚上的仓库像是静止的,我们像走进了一个静止的世界里。” 顾絪絪点了点头,“我们打开了仓库的门锁,里面和以前一模一样,但非常安静,我记得我还没有开灯,但仓库里是亮着的,就像开过灯一样。我们觉得有点奇怪,刚刚走进去,突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家的仓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顾绿章问。 “当我们从医院回来,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爸爸妈妈也觉得奇怪。”顾诗云的态度很严肃,“当然,我们一回家就将仓库检查了一遍。” “有什么不同?”顾绿章瞪大了眼睛。 “我们家仓库的角落,有一块修补过的木雕花片,那根梁木也有几百年了,梁木裂开了。”顾诗云说,“有一根和花片榫在一起的、年代可能更久远的细小牙条不见了。” 顾绿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种变化,茫然看着顾诗云。她原本以为应该有状如九尾狐、马腹之类的异兽出没,因为大厅曾经有马腹留下的抓痕,但是顾诗云看在眼里的却是一根古木牙条。 难道有什么更怪异的东西,冲着一根老旧的木头而来? 顾家绣坊是一栋古宅,仓库里的牙条也可能是某种古董,但唐草薇死了……还有人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 顾绿章想起李凤扆,她对李凤扆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 第三章 敌袭 “轰隆”一声巨响,异味咖啡馆上空乌云凝聚,云内闪电电光炽烈,仿佛有千百只利刃将破云而出。街前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路人纷纷抬头看天,指指点点,不时有人拿起手机拍照。 天空中的乌云在盘旋,狂风正在搅动云层,一层层乌云盘旋开来,冷风凛冽,落叶疾飞,气温骤降。三个小时之后,钟商市仿若进入深秋,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而横飞在空中的不只是落叶,连新鲜树叶都被风刮了下来。 “……未知原因引发的气旋刚刚在钟商市上空形成,从卫星云图上可以看出,该气旋半径仅为一点五公里,风速四十五米每秒,中心气压为950帕,虽然规模不大,却已经是强台风级别。该强气旋有可能升级为龙卷风,请市民尽量待在屋内不要外出……” 钟商市广播电台和各大超市、卖场的广播都在播放这一条紧急信息,提醒市民从临近风眼的地方撤离,并寻找庇护点。电视上正在插播气旋的云图,并有专家在解释它的形成和它的奇异之处。 堪比强台风的气旋中心正是异味咖啡馆。 李凤扆由咖啡馆二楼的防火铁梯缓步登上了天台。 唐草薇将天台布置得很是好看。沿着灰色的水泥墙,他钉了一排原木栅栏,在栅栏下种了铁线莲。铁线莲已经开过,枝头上满是干枯的花蕊,犹如一团团暗色的蒲公英,也有另一份韵味。浓绿的叶片爬满栅栏,天台像一尊浓绿的方鼎,鼎上开着暗色的枯花,如果走上来的时候手里有一杯浓浓的热咖啡,想必会情不自禁的喝一口。 星星般的蓝色龙胆花在栅栏下开了一大片,这些龙胆花是李凤扆种的,唐草薇也没有反对。他记得唐草薇种的铁线莲是白色的,当花开满墙的时候,满目苍白。 而这个时候,蓝色龙胆花的花瓣被一片片刮起,星星般的花朵在空中飞旋,随即被强风撕成碎片。 李凤扆并没有端着咖啡上来,他空着双手……也不能算空着双手。 他的右手上有一串成色很好的珍珠,珠线已断,其中珍珠也失去了很多颗,残留在珠线上的约莫十一二颗,个个光润柔和,毫无瑕疵。断去的珠线被人耐心的盘了一个小小的藻井结,可见对它的珍视。 这串珍珠套在手腕上太长,充作项链太短,不知道李凤扆把它握在手里做什么。 几乎压到头顶的乌云中缓慢的呈现出一个空洞——卫星云图上显示那是气旋的中心。 但那空洞中还有一个巨大的蛇头,正缓缓向异味咖啡馆探来。 那是一个奇异的蛇头,头颅足有一个房间那么大,蛇类的鳞片清晰可见,然而吐着蛇信的却不是三角形的蛇脸。那是一张两目齐平,高鼻深目的人脸,再仔细一看,在“高鼻深目”两侧,这东西还各有一对隐藏在左右两侧的复眼。这东西的“人脸”不知道是自然花纹还是真的,只一露相就让人感觉到极不寻常。 这么大的异兽,如果它真的存在,平时又是藏匿在哪里? 云中的巨蛇缓慢向李凤扆低头,它的脖子上有一层长毛,居然蛇头之下生长的不是光滑修长的蛇身,而是犹如野兽一样的褐色毛发。 蓬乱的毛发仿佛在彰显这只巨怪并非仅能呼风唤雨,随着一只巨大的兽爪探出乌云,这只云中的异兽蛇头人脸,身体像一只被拉得极长的狗,生满了深褐色凌乱纠结的长毛,四只兽爪带有巨大的倒勾。而这只生有四爪的怪物居然并不是以四足行走的,它的身后有一对比身体还长的洁白羽翼,正是这对羽翼将它吊在空中,令它能涉空而行。 李凤扆并没有思考过诸如——这是什么玩意儿?或是“造物主是不是脑袋坏掉了”?之类的疑问。他转了转右手的珍珠,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声,“化蛇。” 正当李凤扆说出“化蛇”那两个字的时候,庞然大物的身后,洁白羽翼中间有人笑了一声,“唐草薇死了,还有人认得它。” 那个几乎被羽翼掩埋的人正是柯常亭,但此时他的脸色青灰,似乎浓烈的死气正在侵蚀身体。柯常亭神色自若,“叫他出来。” 柯常亭所说的“他”,自然是桑国雪。 李凤扆脸色平静,“去超市买水果,还没有回来。” 柯常亭顿了一顿,“说谎!我感应到他的气味!他就在这里!” 随着柯常亭一声怒喝,他座下的化蛇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声,从它巨大的嘴里喷吐出浓郁的水汽,腥臭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整个天空布满了乌云,乌云一层一层堆叠,不过片刻,大雨倾盆而下。 这并非普通的大雨,雨水打在铁线莲和龙胆花的枝叶上,青绿的枝叶瞬间变黑,枝干软倒。李凤扆摊开手掌接了雨水,雨水带有腐蚀性,虽然奈何不了他,却能祸及花木和土地。 水源和土地变酸,将牵连种植业与养殖业,这也是关系千万人生计的大事。 地砖上的雨越积越多,一点一点漫过李凤扆的鞋面,李凤扆的目光转向顶楼的下水管道——有一只奇异的蛇头正从管道口挣扎的爬上来。 它堵住了下水口,导致雨水上涨,而这个奇异生物隐约生有双目和眉毛,探出管道的半个身体可以看见湿淋淋的短毛——这也是一只化蛇。 化蛇的幼体。 那只化蛇很快爬出下水道,它就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湿透的兔子或老鼠,紧接着第二个头挣扎着从下水道钻了出来。 雨水一直没能流下去,下水道里的化蛇不断涌出,很快挤占了天台的大半个角落。它们叱叱的吼叫着,声音不大,但一样有腥臭的水汽从它们口中呼出,融入几乎压在李凤扆头顶的乌云里。 雨水慢慢变成了淡蓝色。 而哗哗直落的大雨渐渐改变了形状,雨水在弯曲抖动,仿佛有非自然的力量正在扭转它的方向——又或者,它们正在化龙。 空中的大雨扭曲成了一条形状模糊的龙形物体,李凤扆眉头微扬,握着珍珠的右手垂了下来,抬起了左手。 正在这个时候,天台的门打开了,哗啦一声大响,积累的雨水从打开的门口冲了出去,刚刚要进来的人一声低呼,李凤扆堪堪辨认出是顾绿章的声音,空中扭曲盘旋的水柱骤然转了方向,对着门口直冲了过去! “啊——” 顾绿章从通向天台的门口摔向转角的台阶,她带着顾絪絪来找李凤扆,除了证实她向父母坦白的那些事,还想向李凤扆请教家里遗失的一截木头和所有发生的一切有没有关系?但异味咖啡馆被狂风和水汽笼罩,曾经破损的古董大门更是直接被狂风吹散了,她就直接进来了。 一楼二楼都没有李凤扆的人影,而虽然乌云密布,异味咖啡馆外围的街道上都没有大雨的痕迹,只是细碎的下着小雨,她听到顶楼巨大的水声,有些担心李凤扆的情况,这才上了天台。 这也是她第一次上异味咖啡馆的天台。 她也注意到了有一些老鼠模样的小生物正挤在天台的门缝边,但顾绿章并不害怕老鼠。顾家老宅有百年历史,家里藏有诸多织物,难免偶尔也有老鼠为患,她从小见过几次。那些小生物也正像老鼠一样,她还没靠近就四散逃逸,所以她根本没看清楚是什么。 而“小老鼠”离开之后,门缝开始渗透出水,她眼见情况不对,猛地推门,大水冲出门槛,随即耳边“磅”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力将她拍落台阶,浑身就像被冰冷的长针刺穿了一样,那冰冷的怪力从她身体中穿过,仿佛流经了全身血管,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检查了一遍。 这个时候,顾絪絪的尖叫声才响了起来,“啊——” 她晚了顾绿章几步,只看见了一股大水从台阶冲下,随即顾绿章从台阶上摔落下来,而一张奇形怪状,突破了她五十几年人生经验的怪脸,突然出现在门外的天台上。 那生着乱毛的巨大人脸有一条分叉的长舌,那条长舌穿过大门,缓缓向摔倒在地的顾绿章身上探去。 顾絪絪惊慌失措,冲上去拉住软倒的顾绿章,拼命后拖。 那长舌头根本不在乎顾絪絪的存在,仿佛生着眼睛一样,卷住了顾绿章的手腕——它的肌肉绷紧了,也准备向后拖。 顾绿章在中间被拉扯着,顾絪絪感觉到对面吹枯拉朽般的巨力,她还没有时间接受女儿所说的遭遇,就突然要和狰狞可怖的异兽角力,过去的整个世界都似乎在她面前分崩离析,被撕成了碎片。 空气中传来“嚓”的一声微响,顾絪絪手上一轻,顾绿章摔入了她的怀里——她迷茫的看着那条长舌——那条舌头突然断开了,伤口处喷出了深蓝色的血液。 它飞快的缩了回去,沿途滴落的血液在地上遇水成冰,凝结出一处一处的冰花。 而在她的眼前站着一个修长好看的人影。 来人微微一笑,将她伸出了手,“顾夫人,又见面了,照顾不周,惭愧。” 顾絪絪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呆滞的看着这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顾绿章微微挣动了一下,李凤扆伸手在她身上虚点了几下,她突然吐出一口长气,慢慢坐了起来,“国……国雪呢?” 李凤扆温和的看着她,“去超市了,还没有回来。” 顾绿章呆呆的点了点头,看着他俊秀的身姿,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顾絪絪终于反应过来,颤声问,“刚才……刚才那是什么?那是真的吗?那是什么东西?” 李凤扆摇了摇头,“刚才的巨怪我也是第一次见,可能是古籍中所说的‘化蛇’,是一种能引来大雨或洪水的怪兽。至于是真是假,是玄是幻,难以断言。”他隐去柯常亭的部分,柯常亭也非一般来历,与顾家人解释不清。 “你……你不怕?”顾絪絪看他镇定自若,仿佛早就见过了那怪物一百次一样的神态,难以相信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怪物,“你刚才弄断了它的舌头。” “我也怕。”李凤扆温和的说,态度诚恳,“只是不形于外。” 顾絪絪瞪着他,顾绿章别过头去,这态度怎么让人相信他也“怕”?何况那巨怪虽然大,却让他用不知道什么东西一下切了半条舌头,他这么厉害,有什么好怕的? 就在这个时候,二楼的台阶轻微的“咯哒”一声,顾绿章往下望去。 只见桑国雪一只手提着平价超市印花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大堆橙,另一只手也提着相同印花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十几只小老鼠般的“化蛇幼体”,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凤扆。 他缓缓的说,“你说的那个超市,未免太远了点。” 李凤扆微笑道,“是吗?那真是对不住,但今天全场打折,不是吗?” 桑国雪举起装满橙的袋子,冷冷的说,“会员五折,你又不是会员。” 第四章 柯常亭 化蛇虽然离去,那团浓重的淡蓝色雨团仍然在咖啡馆头顶盘旋,在腐蚀性雨水的浸泡下,楼顶的砖缝开始膨胀,随即碎裂。李凤扆打开水龙头,举起浇花的喷枪,以水冲水,用一种悠然洒扫的姿态将酸水冲洗干净,露出千疮百孔的地面和矮墙。随即他找出防水漆和白泥修补缺口。 桑国雪提回来的橙刚刚被李凤扆榨成了橙汁,而顾絪絪、顾绿章和桑国雪一人一玻璃杯新鲜橙汁,呆呆的站在旁边看他打扫和收拾屋顶。 好像一杯橙汁还没喝完,屋顶已经被修补和整理一新。 即使头顶有巨怪盘旋,在李凤扆这里似乎也并非大事。 并没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值得全心全意。 “这些小怪物,你打算怎么处理?”桑国雪那一袋子的小化蛇挂在墙上,它们虽然有四肢和獠牙,会吐出水汽,却并不厉害,挤挤挨挨的和一窝初生的兔子差不多能耐。 它们的爪子和獠牙过于细软,不像真正的野兽。 李凤扆涂好了随后一层防水漆,将工具收拾整齐,“此物蹊跷,非真非幻。” 桑国雪捏了捏其中一只化蛇的头,“幻影?不是幻影。”手下的化蛇有温度,有毛绒绒的感觉,绝非简单的“幻影”能解释得了。 李凤扆凝视着他手下的化蛇幼体,突然微微一笑,“朱雀龙凤,玄武麒麟都早已死绝,化蛇怎么可能突然重生?这些东西如果真实存在,那和‘木法雨’一样,必定是托物而生。” 桑国雪闻言,用力搓了搓手中那只“化蛇”的头,只见毛绒绒的细长身体下,隐约可见细小的白色毛根,再一搓,极细小的白毛纷纷脱落。他将那面目丑陋的小怪物抓起来仔细一看,在长舌之间,还有一对长长的门牙来不及变化,这东西的原型昭然若揭,“这个——是小白鼠?” 李凤扆颔首,“化蛇早已死绝,但化蛇此物,或许繁衍之道与它物不同——这些细小生物原本并非化蛇,却受其感应,围攻而来。” 顾绿章变了脸色,她看着桑国雪手里的小怪物——这东西也许曾经是实验用的小白鼠,而墙上那个袋子里的,也许有些曾经就是下水道里的小老鼠,还有些不知道曾经是别的什么…… 顾絪絪紧紧的抓着顾绿章,她还没有想明白,还无法接受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诡异复杂,如此危险可怖。 “顾夫人,我想了很久,始终感觉这些事情的发生,与顾家绣坊脱不了干系。”李凤扆说,“在二位失踪之前,世上虽偶有小怪,却没有如此离奇。”他举手请顾家母女下楼,一楼已被狂风毁坏,他请顾絪絪和顾绿章下到二楼,进入了唐草薇的房间。 房间里的牌位让顾絪絪愣了一下,李凤扆从唐草薇的古董柜子里拿出了一本发黄破损的书卷。 那是一本版本很早的《山海经》。 “化蛇、駮、马腹、硃蛾……”李凤扆翻开《山海经》,“都是古书里传说中的异兽,几千年来,我们没有找到古书中所写的世界,但它们的痕迹一直都存在,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失,可谓神秘。而现在……”他指了指楼顶,“顾夫人亲眼所见,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从某一日某一时,某一件不可知的事开始,书中物……卷土重来。” “可是我家除了丢失一块陈旧的木片之外,没有任何异常……”顾絪絪低声说,顿了一顿,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缓缓的说,“也……还有一些……以前觉得不重要的事。” “什么事?”桑国雪问。 “有一些爪痕,有一些花木被啃食。”顾絪絪抱住头,“我以为是老鼠、猫或者鸟之类的小动物留下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振作起来,“当然,也可能它们就是老鼠和猫留下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到顾家绣坊一行。”李凤扆说,“我有一些怀疑,顾家一定有特别之处。又因为那特别之处,有人对绿章怀有敌意,刚才顾夫人所见的异兽,正是其中之一。”他的态度端庄自然,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没有人能够拒绝。 顾絪絪果然没有拒绝,欣然说,“李先生如果愿意到家里查看一下究竟,那再好不过了。”李凤扆是一位异人,她估量不出他有多大的能耐,但他能保护绿章。 他能保护绿章,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那么明——”李凤扆的“天”字还没有说出口,身后窗口骤然明光一闪,哐当一声脆响,一柄长剑破窗而入,直插背后。 李凤扆一个转身,手腕一转,那柄长剑到了他的手中,白光刃影在他身周一闪而过。剑刃的寒风自顾絪絪脸上掠过,她听李凤扆平静的接下去说,“——天早上九点,我和国雪到顾家绣坊拜访。” 顾绿章死劲拖着吓呆了的顾絪絪,把她拽到了一边,桑国雪划出了一个几乎是透明的麝月界,将三人笼罩在内。这是桑菟之的能力,他运用得并不熟练,当然——连桑菟之自己都运用得极不熟练。 破窗而入的人穿着白色卫衣套装,正是刚才隐没在化蛇羽翼中的柯常亭,不知道为什么柯常亭去而复返,放弃了驱使化蛇,突然直接开始对李凤扆下手。 比起刚才的试探,柯常亭的攻势干净利落,目标直指李凤扆右手腕。 而与此同时,李凤扆右手微微一麻,“当”的一声,刚刚夺来的长剑落地。剑柄上涂有某种药物,柯常亭突然一笑,他右手剑故意被夺,左手所持的短刀径直砍向李凤扆的脖子。这一下刀风凌厉,虽不是什么招式,却快、准、狠。 他似是突然决定要将李凤扆置于死地。 李凤扆对这一刀略有几分意外。 柯常亭……并不是他的朋友,但也并非如柯常亭自认的那样,双方乃是死敌。 在李凤扆少年时,有一段时间,将柯常亭视为知己。 他们曾一起饮酒比剑,渡过一些患难,即使那时候,柯常亭并不知道他是谁。 在那段时光,柯常亭视他为兄,在许多事和决定上追随他的脚步——直到——他知道他是唐俪辞的养子。(详见《千劫眉》) 知道了他是李凤扆。 友情戛然而止。 恨意蓬勃而出。 柯常亭的父母死于好云山一战,那一战中死了很多人,成就了唐俪辞的盛名。李凤扆曾仔细询问其中究竟哪位侠士姓柯,然而并没有什么人记住。柯常亭的父母战死之时,他只有四岁,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无人收留这位四岁的孤儿,他奇迹般的没有死,如野草般自行长大,甚至学会了一身武艺。 他将童年的苦难归咎于好云山之战,而罪魁祸首显而易见便是唐俪辞,而唐俪辞的养子自也不能原谅。 此后李凤扆和柯常亭拔剑相向了很多次,柯常亭武功不弱,李凤扆手下留情,在李凤扆坠入雪山之前,他们之间僵持不下,这场恩怨并无结果。 当然,李凤扆并未想到柯常亭对他的恨意,能支持他跟着跃下悬崖,只为刺他一剑。 当年那剑从后心插入,前胸穿出,直透肺脏,如果柯常亭当时手腕一翻,李凤扆胸中便开上一个透明窟窿,但柯常亭并没有。 他们一并摔入深达数丈的白雪之中,雪山崩塌,将他们埋在了数千吨的积雪之下,积雪化为冰川,直至千年之后,唐草薇踏雪而来。 而现在的柯常亭只是木法雨的寄体,他的目的应该是桑国雪,他对仇恨的处理方式完全不一样,李凤扆相信木法雨只是读取了柯常亭的部分记忆,而并非复活了柯常亭。 但这一刀劈落,是柯常亭常年练熟的武功。 “落雁式”。 当年他曾被这一招劈过很多次。 李凤扆心神微微一乱,这一刀掠颈而过,颈上迸出了一丝血痕。 顾绿章猛地抓紧了桑国雪的手,她从来没有想过李凤扆会受伤。桑国雪显然也有些意外,狭长黝黑的眼眸微微一阖,他忍不住伸出手,两只微小的罗罗鸟从手掌的阴影中幻化而出,扑向柯常亭。 然而李凤扆颈项受伤,右手中毒,右手腕的珍珠串滑过手指堪堪要跌落地面——倏然之间,他右手食指一曲一弹,一颗珍珠断线而出,啪的一声击中柯常亭的胸口。 叮当一阵微响,其余的珍珠洒落一地。 而那颗正中柯常亭胸口的珍珠强劲异常,柯常亭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一丝黑血,探手往胸口一摸,手中鲜血淋漓,还有一小块暗色的残片,珍珠不仅仅重创了他的胸口,甚至击碎了木法雨的心脏! 柯常亭吐出一大口血,厉声道,“九重仙境!你——原来你早已练至巅峰!你——一直在戏弄我!一直在戏弄我!”再度吐出一口血,柯常亭脸上的死气越发浓重,吐出的心脏碎片更多,他呛咳两声,破碎的窗外骤然翻卷入一团浓重潮湿的白雾,将柯常亭卷入其中,随即窜出窗外消失不见。 桑国雪召唤出来的两只罗罗鸟追随而去,飞向白雾的方向。 “你怎么样?”麝月界消失,顾绿章往前冲了两步,忍不住问。 李凤扆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微微一笑,他的脖子上还沁着血,这么恍若无事的微微一笑看起来颇为瘆人。顾绿章本是满怀担忧,看他这一笑,却笑得她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 这个人心里……有一个……极寒极冷的空洞,以至于他既不惊惧,也不疼痛,也无风景,也无波澜。 “我没事。”李凤扆说,“柯常亭不过一具寄体,伤了那颗心,过不了多久,寄体就要崩溃了。”他看了桑国雪一眼,“这几天他一定不择手段想夺取你这具躯壳,务必谨慎小心。” “如果是为了躯壳,他为什么先攻击你?”桑国雪淡淡的问,“寄体本身,也是有感情的。” 李凤扆微微一顿。 桑国雪也是一具寄体。如果国雪仍然保存着自己的意志,为什么柯常亭就不能呢?也许在即将崩溃的身躯内,同样也是两个灵魂。 “九重仙境——是什么?”桑国雪抬起眼,目如疾刀,看了李凤扆一眼。 顾绿章握住桑国雪的手,是的,她也听见了。柯常亭说“九重仙境!你竟已练到巅峰。你一直在戏弄我!”木法雨的这具寄体和李凤扆的过去有关,他了解李凤扆远超过现在李凤扆的这些“朋友们”。 她渴望自己对朋友能有所帮助,但无论是唐草薇或是李凤扆,都强大耀目到仿若无缺无暇,金刚不坏。 “九重仙境……”李凤扆轻声说,“是一个秘密。”他转过身,仍是那个金刚不坏的李凤扆,顾绿章并不知道李凤扆这种“金刚不坏”的气度源远流长,某种程度上算是家学渊博,根本不是她一个平凡少女能撼动的。 “就算是秘密,能伤害得了木法雨的能力也不是普通能力。”桑国雪说,“你既然有杀他的能力,为什么不杀了他?”他凝视着李凤扆,“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李凤扆想了想,微笑颔首,“正是。” 桑国雪皱起眉头,顾绿章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低头看时,她也正皱着眉头。 “李……李先生。”顾絪絪这才从巨大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李先生……那……那……” 李凤扆擦去了脖子上的微血,仔细的贴上了创口贴,他使用的创口贴还是唐草薇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纯手工玫红色祥云纹创口贴,顾绿章看着他那截洁白的颈项,几乎能从中看出一些从唐草薇身上过渡来的艳色。 他们相处得有些久,就带着彼此的影子。 “不必担心,”李凤扆抬起右手,右手五指尖上都有一些黑气在快速消退,“我当年中过同一种毒,早已练成了抗性。柯常亭不足为惧,当前最重要的,还是明日之约。”他对柯常亭突然冲进来砍了他一刀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查清顾家绣坊出现的变故,才是解决一切的关键。”他看了顾绿章一眼,微微一笑,“说不定,能救回一些……不想失去的人。” 顾绿章眼神一亮,她的目光直接转向了桑菟之的牌位。 桑国雪垂下了视线,紧紧握住了拳头。 柯常亭一边呕血,一边往前狂奔。 他的身体中有另外一种声音在冷笑,“九重仙境!哈哈哈,九重仙境!他一直在戏弄你,他的修为高深,远胜于你,却一直假装和你不相上下,骗你一直……一直以为只需再努力一点,下回便能获胜。他骗你多活了这许多年……你这么多年的痛苦徒劳无益,根本杀不了他——谁也杀不了他!练成九重仙境的天纵奇才,即使是唐俪辞也——” “闭嘴!”柯常亭陡然大吼,“走开!”他发狂般的前冲,化蛇的水汽将他卷向郊外某座荒山,他一头撞在一棵枯死的柿子树上,格拉一声,枯树拦腰折断,落叶与尘土纷飞。 那声音依然存在,依然在冷笑,“他们一家都是装模作样的骗子,唐俪辞骗了天下人,李凤扆也一样……他们都如此可恶,让你白白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事到如今——你何必苦苦坚守那一点无聊的人性,为什么不把这具拥有力量的身体完全的交给我呢?” 它说,“只有我——能杀死李凤扆。” “闭嘴!”柯常亭咆哮,“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怪物!你懂什么?” “怪物?”那个“它”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异常,柯常亭的耳朵突然流出鲜血,只听它尖声怪笑,“怪物?你们才是怪物!你们这种擅长欺诈、背叛、装模作样、欺善怕恶的小怪物抢走了一切! “我生而为人,即使此生报不了父母之仇,也绝不会把身体发肤交予你这种怪物!”柯常亭怒吼,“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他的五指插入鲜血淋漓的伤口,试图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脏挖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它的笑声忽远忽近,阴森可怖,“冥顽不灵的可怜人,哈哈哈……” 柯常亭的手指深入伤口,触动了心脏,突然间全身一震,青色死气遍布全身,随即往前栽倒,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他早就死了一千多年了。 除去这颗心脏,他只是雪山之下的一具冰尸。 “冥顽不灵的可怜人。” 那声音仍然在,仿佛是昏迷的柯常亭在自言自语,模样十分古怪,“你拥有强大的能力,却不愿意交给我……李凤扆学会了什么九重仙境,但在你强大的血统面前,算得了什么呢?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个学会了邪术的小怪物,怎么比得上能让化蛇臣服的血脉……” 然而声音扭曲沉闷,在柯常亭的尸身上狞笑,那具已死的躯体仍旧一动不动,丝毫没有为妖为魔的感觉。 第五章 绣房 第二天一早,顾家绣坊迎来了两位客人。 李凤扆和桑国雪准时登门拜访,这也是桑国雪第一次踏入顾绿章的家门。 在他们相恋的短暂时光里,因为太过年轻和害羞,桑国雪从来没有进过顾绿章的家,即使偶然送顾绿章回家,他也只到过大门口。 第一次登门,却是以一种伪装人类的怪物身份,桑国雪的嘴角微微抿起,线条绷得很紧。顾絪絪昨晚回家已经告诉了顾诗云在咖啡馆发生的事,两个人忧心忡忡,但仍然准备了茶点。 当李凤扆踏入顾家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混和着果香和茶香特殊气味。果香似乎来自于某一种浆果,茶香来自于某一种发酵茶。他视线一转,发现顾家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蒸笼,蒸笼里放着泡过的茶叶,茶叶上放着一些果干。蒸笼将茶叶和果干的香味蒸出,弥散在家中,闻起来有一种温馨愉悦的感觉。 这是一户热爱生活,充满了巧思的人家。 李凤扆抬起头来,窗外的花园中,一撮淡紫色的花卉正在窗边盛放,他不认得这是什么花,如果唐草薇还在,当可认得。或是他的养父还在,也许也……他缓缓眨了眨眼睛,在和养父相处的最后时光里,他似乎也曾亲手种过花卉,制过茶叶,做过香。 往事如烟,相隔一千多年,即使是他,也是记忆茫然。 “李先生。”顾絪絪端来了两杯茶,李凤扆微微一笑,接了过来。桑国雪摇了摇头,他不爱喝茶,冷冷的说,“谢谢。” 顾诗云请他们坐,“李先生,听絪絪说,你对我这老宅有疑问。顾家绣坊是四百多年的老宅,我虽然在这里长大,但很多地方我也几乎没有去过,还有一些地方被政府标为文物。”他打开了一张发黄的图纸,“这是我顾家绣坊的图纸。” 李凤扆接过图纸,极其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是一处占地颇大的传统建筑,但真正使用的不过十分之一,大部分地方被列为文物,政府派人定期修复,不再允许被使用。顾家日常起居的地方只有前门一个小庭院,以及围绕着这个小庭院的几个房间。 传统建筑的房间都很小,光线幽暗,顾家仍然使用祖传的古典家具,里面几乎只有一张床,没有藏匿任何奇怪的东西。 李凤扆看图纸,顾绿章不敢说话打扰他,看他展开地图的姿势,颇有一种“展卷”的古典风姿,仿佛看这样古老的图纸习以为常。桑国雪看了一眼那图纸,那是数百年前的古图,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的涂满了东西,还有些地方是残缺的,完全看不懂。他收回视线,不言不动。 “国雪啊。”顾絪絪说,“去年……去年绿章以为你不在了,伤心了很久,幸好……幸好你最后没事。”她并不清楚此桑国雪已非去年的青春少年,却是真心为他高兴,“你回家了吗?你妈妈说什么了?失踪了一年的儿子回来了,你妈妈有没有很高兴?” 桑国雪的五指紧紧握起,沉声说,“我会回去的。” 顾絪絪愣了一下,不便再问,却听桑国雪用他略带僵硬的少年声音说,“我很……”他说得并不响亮,“……很庆幸,发生这么多事的时候,有你们陪着她……” “国雪。”顾绿章仿佛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但国雪的表情那么冷硬坚强,似乎能够承受一切,“国雪……”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哪天我们去把你的坆拆了,明天就去!” 桑国雪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表情那么坚强,他的手握得那么紧,“好!” 顾絪絪并不明白顾绿章和桑国雪说的是什么,有些茫然。 去年死去的那个少年并没有活着回来,回来的是支离破碎的残片,但即使只是那位少年的残片,也会迎着太阳,坚定不移的作为桑国雪活下去。人之所以与野兽不同,是因为人能妥善处理“本能”。 桑国雪死了,他没有活着回来。 桑国雪回来了,他不会再死。 “这里——”李凤扆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库房。”顾诗云说,“我们家历代典藏级的绣品,都收藏在这里,这里温度和湿度适宜,能够让织物的寿命延长,一般情况下丝织品都很容易腐坏,而在库房里保存有四百年前的织物。” “四百年前的织物?”李凤扆目光微闪,“在没有控温控湿仪器的情况下吗?能前往一观吗?” “当然可以。”顾诗云欣然说,“我也正是觉得,库房有些蹊跷。” 顾家的库房在地下四米。 这个地方理当潮湿,尤其钟商市地处南方,温暖多雨,还有河流经过,地下应当温暖潮湿。 但推开库房的木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凉的风。 这里的空气并不潮湿,但也不干燥,带着适宜的湿度,以及比开空调还舒爽的凉意。 大厅里弥漫着果味的茶香,而一进入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带有某种不同的香气,那香气极淡,且非常熟悉,以至于李凤扆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但那是一种好味道。 库房里东西码放整齐,有难以计数的红漆柜子,上面用金漆和贝壳装饰,填写着编号。李凤扆打开了几个柜子,里面果然是精美的绣品,并没有奇怪的东西。 “我爸爸觉得蹊跷的,是那里。”顾绿章已经来过几次,尤其是昨天晚上,她几乎把每个抽屉、每一份绣品都摸索了一遍,确认其中没有任何异样。她手指着高处——在库房的房梁上,“那有个很小的雕花木片,它不见了。” 李凤扆和桑国雪一起向她指的地方望去,李凤扆的视力远胜近视的桑国雪,即使桑国雪戴了眼镜——于是李凤扆看见了那片木雕边缘上折断的痕迹,桑国雪看见了木雕的后方,有一片淡淡的灰渍。 “这里原本是完整的。”顾诗云说,“在我和她妈妈出事之前,库房刚刚经过修理和保养,这块木雕本来是修补品,也不是原件,所以……当我发现它不见了,很是疑惑。”他指着房梁,“这里房高四米,屋梁的高度在三米八左右,并且这里没有梯子,有谁能够得着那个雕片?” “也许它在保养中被人不慎碰落?又被人捡走了?”桑国雪低沉的问,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墙上的灰渍——那越看越像是……一个脚印。 “雕片是榫卯结构,一旦装上,很难掉落。”顾诗云并不赞同“掉落”一说,“它并不是用钉子钉上去的,并且它还有一半留在梁上——这说明它是被人拗断的。” 李凤扆紧盯着断开的地方,木雕断开的地方并不整齐,的确是拗断的,但那断口却有些不寻常。 顾绿章看不清断口,“我们家的梯子呢?”她想爬上去看仔细,断口也可能是因为白蚁。 “梯子在花园里……”顾诗云刚想去搬,眼前一花,李凤扆纵身跃起,轻飘飘的已落在屋梁上。顾诗云呆住,顾绿章吓了一跳,只有桑国雪面无表情。 李凤扆那一落,屋梁连晃也没有晃一下,真如一粒轻尘。他拿出手机对着木雕的断口拍了几张照片,转身飘然落地,丝毫不觉刚才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他将拍摄的图片放大,大家情不自禁的凑过来看——只见那断面并不像木头,没有多少木头的纤维,反而充满了孔隙。 它更像一块被剖开的海绵。 甚至从断面可以看出,这些“孔隙”中原本保存着一些汁液,而现在汁液已经干涸,又或者是被人取走了。这肯定不是一块普通木头,顾诗云和顾絪絪面面相觑,震惊极了,他们在顾家绣坊住了这么久,从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出现这块木雕,也根本不知道还有人觊觎它——而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墙上——”桑国雪这才开口,“有一个脚印。” 李凤扆蓦然回头,顾绿章跟着抬头,她隐约看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李凤扆说,“猫的爪印。” 墙上是一个猫科动物的爪印,并不大。 “猫……”李凤扆沉吟了一会,“一般不会在墙上留下脚印,除非它踩上去的时候,脚是湿的……” 顾绿章失声说,“难道是猫……无意中拗断了这根木雕?” 而木雕中的汁液流了出来。 这是一根怎样的木料,木料中的汁液又是什么东西?难道是那些汁液引来了远古异兽? 李凤扆摇了摇头,他无法解释。 桑国雪的头发突然无风自动,仿佛有风自来,瞳孔中有物旋转,仿佛有人挣扎着从中出来。顾绿章感觉到他突然放开了她的手,“国雪?” 下一秒她的咽喉一阵剧痛——桑国雪掐住了她的脖子,猛然把她压到了墙上。碰的一声巨响,桑国雪如猛虎爆发,顾诗云和顾絪絪只来得及发出惊叫,就在桑国雪即将扭断顾绿章的脖子的时候,他骤然停了下来。 李凤扆没有拦他,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桑国雪。 顾绿章惊慌的看着桑国雪,但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反而捧住了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她说不出话来,但表情变得温柔而宽容,缓缓摇头,以示意她并没有怪他。 桑国雪的眼瞳在旋转变化,他一会儿狞笑,一会儿痛苦的低语,一会儿咬牙切齿,但手指始终未曾再用力。头脑中燃烧着出奇的愤怒,他想杀了眼前的敌人——眼前这个是最大的敌人,远胜于李凤扆或唐草薇——但……但他又知道她是绿章,她是绿章……她是见过他最狼狈痛苦的时刻,却又没有厌弃他、反而包容了他的人…… 一种熟悉的香味盘旋在鼻尖,让他头脑发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血液中咆哮,有什么东西要离体而去。 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他看见了一棵大树,那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只见枝干不见叶的树。“大树”没有树叶,却从枝干的孔隙中飘散出某种乳白色的雾气,在这个世界中没有陆地,世界是一锅浓稠的汤……汤中间生长着大树,而大树乳白色的雾气一缕一缕,缓缓的飘落到“汤”中。无数生灵的影子在“汤”中欢欣跳跃,他看不清那些生灵具体的模样,却看见它们或脱胎换骨生出双翼飞走,或载歌载舞集群离开,或四足一跃,化为了某一种奇俊灵巧的鹿兽,或为蛇、或为龙、或为虎…… 那里面有千千万万种他没有见过的生物,或大或小,都在“浓汤”中成形,奇形怪状,难以想象。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条蜿蜒的巨大生物从“浓汤”中诞生,它长啸成吟,聚水为云,那不是龙,是一条人面大蛇。过了片刻,又一条人面大蛇自“浓汤”中诞生,它们彼此纠缠,追随一个发红光的黄色大球而去…… 那似乎是一些……非常熟悉的东西,熟悉到他几乎能听懂它们的语言——那些奇异的生灵在交流,在鸣唱和舞蹈…… 风在身边疾驰而过,他迷失在浓雾中,追逐着什么……一直在追逐着……但那个东西飞得太快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时光似乎静止不动,又似乎已流逝万年,他盘旋在大树上,往云端望去。 在云之彼岸,有一个微小的影子,那是一种渺小的生灵,头戴羽冠,手持木杖。 桑国雪凝视着那个极小的影子。 他……看起来很熟悉。 那满身覆羽的影子缓缓转过身来,桑国雪一声厉啸,冲了过去。 怨恨刹那间充斥了全身,危机感几乎将他撑爆——那是敌人!那是杀我身、夺我骨、吞噬我魂的凶手!可怕、太可怕了! 桑国雪手指加劲,掐着顾绿章的脖子,使劲按了下去,五指之端倏然弹出利爪,仿佛发狂的猛兽。 顾绿章见他眼神一时迷离一时狠戾,骤然双眼中的瞳孔都成了蛇样的竖瞳,忍不住呜咽着低喊了一声,“国雪——” 国雪—— 那是几不可闻的声音,却犹如雷霆闪电,击穿了桑国雪的迷雾世界。 他猛然收回了手,弹出的利爪将他的手掌刺穿,血流不止,也将顾绿章的脖子划破,他们的血液交融,桑国雪眼色凄厉,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对自己说过很多次,绝不会伤害绿章——会伤害绿章的只有木法雨,而他绝不是木法雨的傀儡。 但……誓言总像是飞鸟,从时光中离去,在伤害中折翼。 “国雪。”顾绿章抱住了他,她并没有害怕,她拍了拍他的背,“你发现了什么?” 她居然没有恐惧也没有生气,她并没有逃走,她问他“发现了什么?”桑国雪紧紧咬着牙关,瓷白的脸上流露出罕见的狠戾之色,全身绷得死紧。 有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地点了几下,仿佛有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绷紧的肌肉情不自禁的放松了下来,桑国雪眼中的竖瞳缓缓消失,恢复正常,他放开了顾绿章的手,随即又伸手去抓住。 紧紧抓住。 随即他说,“产生了一些幻觉……” 李凤扆示意顾诗云和顾絪絪暂时不要说话,他们两被桑国雪的一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癫狂,却又不敢惊动发狂的桑国雪,此时两人全身发抖,脸色煞白,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又看见了什么?”李凤扆的声音平静,只有他,是真的淡定如初。 桑国雪手指上的利爪消失,他紧抓着顾绿章,顾绿章放开了他,又握住了他另外一只手。她记忆中的国雪永远站在正确的方向,无论做什么都令人向往,可是……即使是狼狈不堪的国雪,即使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即使他做了一些错事……或许是做了很多错事,但她能感受到那个男孩子坚定的灵魂,他对过、错过、逃避过,但他现在愿意接受和承担——所以无论多狼狈不堪,她都应当接受他。 国雪身上,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看见了一棵大树。”桑国雪已经稳住了情绪,淡淡的说,“大树下诞生了无数生命,我又变成了一条大蛇,然后在白云之中,看见了一个带着羽冠的人。”他顿了一下,“与大蛇的体型相比,他小得像一粒灰尘,但……” 李凤扆眼帘微微一阖,他知道桑国雪回忆起了关键。 “他是唐草薇。”桑国雪说。 “啊?”顾绿章惊诧的看着桑国雪,“什么?” “我在幻觉中,看见了唐草薇,他头上戴着很长的羽冠,手上拿着一根木杖。”桑国雪的描述毫无新意,“他……杀死了我。” 顾绿章愕然,她转头去看李凤扆。 李凤扆眨了眨眼睛,“原来如此。” 他竟然像听懂了的样子。 第六章 远古(上) 在顾家绣坊的查探半途而废,桑国雪发狂之后,顾诗云和顾絪絪再不敢轻易让顾绿章接近桑国雪,桑国雪也不愿再在顾家停留,在顾诗云青铁的脸色中,双方不欢而散。 李凤扆和桑国雪离开绣坊,一边走李凤扆一边摆弄手机。桑国雪沉默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冷冷的问,“干什么?” 唐草薇已死,他不认为李凤扆还能和谁聊天。 李凤扆微微一笑,“我订了几箱水果,一会外卖会送到顾家,我们惊扰了人家,总是该赔礼道歉。”他施施然收了手机,“好了,同城快运,一般不会迟到。” 桑国雪的额头爆起一根青筋,“你很爱好买水果。” “当然。”李凤扆仍然微笑,“比起鲜橙,我更喜欢石榴和草莓。” 桑国雪冷着脸,不再回答。 但他知道,李凤扆的确是在为他那发狂的一扑做换回,即使这种挽回,效果几近于无,但也聊胜于无。 他差点掐死了绿章——而不会有任何父母会允许女儿和一个随时可能掐死她的凶手在一起。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神智却十分清醒,顾家……他再也去不了了。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散步,渐渐地看到了异味咖啡馆的大门,那扇大门仍旧没有修好,被狂风撕碎后,李凤扆随意挂了一卷锦缎在门口,充当门面。 那是一幅绣有盘龙飞凤的暗金色锦缎,若是在过去,家中私藏此物,乃是杀头之罪,而现今李凤扆施施然将它挂在门口,和红木雕凿的门柱窗棂倒也匹配。 有人曾经进入过咖啡馆,带走了一尊木雕佛像,还留下了钱。李凤扆不以为意,将现金放入了抽屉,又将锦缎的四角系紧,以示不再营业,便去厨房拿了器具,准备泡茶。 桑国雪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唐草薇死之前大概不会想到,古董咖啡店也可以自助经营。 唐草薇购买的烧水器具十分麻烦,李凤扆颇有耐心的引燃了无烟橄榄炭,用铜筷子一粒粒夹到白泥手工风炉内,放好紫砂壶,拿着把紫竹编织的小扇子扇火。 桑国雪对茶道了解不多,便不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水开,他终于开口,“刚才你说‘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人面蛇身的巨怪,在远古时期,多为天神。”李凤扆并不故弄玄虚,“伏羲氏,女娲氏,钟山神烛龙氏,北山神,多有传人首蛇身。或许远古之时,‘人’并非主要生灵,人首蛇身一脉正直鼎盛时期,力量强大,故在‘人’的传说当中,被列为‘神’。” 桑国雪微微一震,低沉发声,“你是说——远古之时,可能有其他……其他智慧生物与‘人’共存……” “既然‘人’为世界主宰的时候,尚有猫狗鱼虫,细菌病毒,为何在远古之时,不能有其他生物为世界之主宰呢?”李凤扆坦然说,“你怎知万年之后,在猫狗鱼虫、细菌病毒所著的历史之中,将如何描绘我们?” 这种想法堪称惊世骇俗,桑国雪全身禁不住起了一阵颤抖,他回忆起自己所见的“浓汤”,以及千奇百怪的汤中生灵,那情景非真非幻,那如果……是一种意指,也许李凤扆所说的也并非虚妄。 为什么在远古之时,统领世界的就不能是其他生命呢?他记得自己在云间穿行,如风如电,俯瞰世间万物如蝼蚁,而正是其中的一只“蝼蚁”,杀死了自己。 “你的幻觉似乎是木法雨的记忆。”李凤扆说,“在木法雨的记忆中,他是一只人首蛇身的巨大生物,或许在远古之时,他正是统领世界的‘天神’之一。这些‘天神’与人类或其他生命都有交集,通过某些方式,他们是能够沟通的——而沟通的方式,或许就是千万年来……传说中忌讳至极的——通灵巫术。” 桑国雪不能评判李凤扆的说法,巫术两个字,他只在电视里见过,并且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了解它。 “据我所知,远古神话之中,为‘人’所杀的天神不多,”李凤扆说,“尤其被另一位天神与人联手杀死的天神只有一位。”他眨了眨眼睛,看着桑国雪,“‘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 “什么……意思……”桑国雪沉声问。 “《山海经》有云,窫窳被贰负和一名叫做‘危’的人所杀,天神窫窳与贰负皆为人首蛇身。”李凤扆说,“如果幻觉为真,那么木法雨的真身即为窫窳,而‘杀死你’的唐草薇……他大概就是‘危’了。”他微笑道,“时隔多年,我终是寻得了恩人的真身。” “既然‘我’已被杀,那现在的‘木法雨’又是什么?”桑国雪皱眉,他对《山海经》所知不多,无法全然相信李凤扆的推测。 “窫窳的尸首被不死族群巫施展复活术,但复活后化为了食人的凶兽,居于弱水之中。”李凤扆说,“据传说复活的窫窳有各种模样,仿佛集诸多凶兽之所长,或许还有其他奇异之处,我等后世之人无从揣测。” “‘危’为什么要杀窫窳?”桑国雪还不能感受到远古神话与自己的真实联系,茫然问。 “唐草薇若真是从远古一直存活至今的‘人’,”李凤扆说,“传说中有两种长生不死的可能,一是寻得不死树,服用不死树的果子——这也是历代帝王寻觅的‘长生不老药’;其二……便是不死族人。”他眨了眨眼睛,“复活窫窳的群巫即为不死族人,唐草薇可能也是。” 窫窳死后,天帝令开明山群巫施展复活术将其复活,这群巫人掌握着不死之密,他们为窫窳之死负责,反过来或许说明杀死窫窳的人可能就与他们有关。 不死族。 桑国雪一阵默然。 在苍茫的中华大地上,在难以想象的时光岁月中,究竟发生过多少超乎“人类”想象力的事,每个大陆都有神的传说,它们光怪陆离却又精彩绝伦,它们是虚幻的、是扭曲的,却又一直带着真实的影子。 “《山海经》中所写的一切早就不存在了,”李凤扆说,“找不到它们留下的任何证据,或许是时间过去了太久,或许它们和我们并非完全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远古之时一定发生过巨大的变化,人首蛇身模样的‘天神’陨落或离开,剩下人类繁衍生息,成为了世界最强大的生灵。” “证据。”桑国雪最后说,“你需要证据,证明你的话。” 即使木法雨已经寄生在他的身体中,即使桑菟之已死、化蛇所带来的风暴吹碎了咖啡馆的大门,也不能证实木法雨一定就是窫窳,而唐草薇正是不死族大巫。 “如果推论是正确的,无论如何,也该留下蛛丝马迹。”李凤扆突然笑了起来,抚了抚手掌,“这里是草薇的住处,蛛丝马迹也该从这里开始找起。” 桑国雪一开始没明白李凤扆在高兴什么,等他跟着李凤扆进了唐草薇的房间,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的时候,他才明白李凤扆在笑什么。 唐草薇……无疑是个表面上很讲究,实际上很懒散的人,记性又不大好。李凤扆与他同住之时,处于对恩人的敬重和矜持,即使是洗衣扫地抹桌子的时候也没有动过他的东西,唐草薇死后更是如此。他并非唐草薇的亲人,更无权处理他的东西,自然只能为他落锁。 但现在有了个由头,可以窥探阴晴不定的唐草薇真实的一幕。 异味咖啡馆的二楼共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相当大,里面都是唐草薇的东西。李凤扆的房间在一楼厨房边的一个小屋——对比起唐草薇的宽敞阔绰,李凤扆的地位毫无疑问是个保姆。但李凤扆毫不介意,唐草薇觉得理所当然。 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张大床,红木镶贝的柜子靠墙放着,精致的铜锁扣着抽屉和柜门,在柔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的铜锁李凤扆经常保养,绝无铜锈的存在。唐草薇没有隐瞒过钥匙,每个房间柜子的钥匙都在柜子顶上,李凤扆同样每日擦拭,却从来没有试图开过。 “格拉”一声,打开第一个柜子,里面是一个颇大的黄色布袋。 桑国雪本来还不太愿意翻唐草薇的东西,但李凤扆打开的这个柜子太大,里面这个黄色布袋足有半人高,犹豫了一下,他和李凤扆一起把这东西拖了出来。 其实以李凤扆的腕力,恐怕足够把这东西撕开。 桑国雪出手帮忙,李凤扆还是很愉快的,这个黄色布袋体积很大,但并不重,上面打了一个繁复的绳结——并不是精细的那种。有人给这袋子打了十七八个死结,手法粗糙,仿佛在打结的那天就没有再打算将它解开。 解开死结这种把戏难不倒李凤扆,打开黄色布袋,里面蓦地飞出来一堆羽毛,桑国雪吃了一惊,手抖了一下,布袋里飞出来更多的羽毛。 这些羽毛花色繁复,品种不一,桑国雪从来没有见过鸟羽能有这么多种颜色和纹路。有不少褐白条纹相间的,有纯白如雪的,还有些闪烁着蓝紫色光晕的,有七彩的,还有殷红如血的。里面最多的却是一种黄豆大小的金色羽绒,那颜色柔和如金纱,灿烂非常,仿佛正在发光,看它的模样应当来自一种体型很小的金色小鸟,但桑国雪却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鸟。 在黄色布袋的底下,有两条极长的红色尾羽,尾羽两侧是凌乱的羽丝,仿佛被蹂躏过千万次,那朱红的颜色黯淡无光,摸上去质地却非常坚硬。 这又是来自什么鸟? 第六章 远古(下) 李凤扆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布袋羽毛,显然也没有看懂这其中的门道,“这是什么?” 桑国雪拔出了那根朱红色的长尾羽,“这是什么鸟?” “没有见过。”李凤扆用手机查了一遍,包括灭绝的和没有灭绝的鸟类中也没有这种朱红色,长达六七十厘米的羽毛,更何况这羽毛摸上去似乎是温的,和其他没有温度的羽毛并不一样。“ 唐草薇藏着一布袋鸟类羽毛。李凤扆和桑国雪面面相觑,桑国雪说,“我在幻觉中看到他的时候,他头戴羽冠……” 所以这有可能是装饰品?李凤扆摇了摇头,不能想象唐草薇把这些零碎插在头上的样子,“我觉得可能是某种巫术的材料。” 打开柜子里暗藏的小抽屉,抽屉里面塞着一堆空塑料袋。李凤扆和桑国雪再度面面相觑,又觉得唐草薇既然能在同一个柜子里塞垃圾,那么这一布袋羽毛对他来说可能也不重要。 在其他抽屉里果然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除了几个揉成一团的空塑料袋,还有两张音乐会的门票票根、一罐子过期的扁桃仁、甚至还有几罐过期的洗发水。 真……居家的一个柜子。 那张复古大床上下空空如也,不知道唐草薇在每个房间都摆一张床做什么。靠窗的床头上放着一个很小的花盆,花盆里有半盆土,然而土早已干裂,里面并没有长出任何东西。 第二个房间的柜子和抽屉多一些,唐草薇的大部分衣服都在里面,款式多样,有不少晚清的长袍,还有一些年代莫辨的西装,仿古的改良唐装,甚至还有一叠整整齐齐的内裤。桑国雪对翻别人内裤这种事有所顾忌,李凤扆却不避讳,在唐草薇衣服的口袋里一翻摸索,他果然找到了古怪。 在很多件衣服的口袋里都找到了一束枯草。 枯草非常短,只有五厘米左右,带有印度香茅的气味,算得上一种香草。 有一束枯草有燃烧的痕迹。 李凤扆记得,唐草薇穿这件衣服的时候,与鱼妇动手,召唤了一只罗罗鸟的幻影,剖开了鱼妇的肚子。这件衣服染了血,唐草薇并没有拿去给李凤扆洗,如今它挂在衣橱里,似乎并没有清洗过,但上面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了。 存在、消失、生命、死亡…… 被桑菟之“吞噬”的唐草薇…… “国雪。”李凤扆骤然停住,回头看桑国雪,“你有没有留意过——桑菟之死后,留下了尸体,可是草薇没有。”他拉开了衣橱,“这些衣服上留下了茶渍,本来应该也有血迹,草薇在最后的时间经常呕血,可是没有——”他翻看了许多件衣服,“都没有——血迹……消失了,就如草薇。” “唐草薇刁滑可恶,绝不可能只是一具幻影。”桑国雪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恶语,随即他惊醒,改口说,“你和他同住多年,他是不是幻影难道你不知道?他既然要吃饭,怎么可能是幻影?” 是的,幻影怎么可能吃饭喝茶?李凤扆顿了一顿,但有些想法无法抹去,被吞噬的唐草薇,和他所召唤出的那些幻影,那焚烧的枯草,消失的鲜血,一定有关……被桑菟之吞噬的是什么? 带有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的一时热血,李凤扆五指一扬,哗啦一声,房间里柜门抽屉全开,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吸力,里面的东西一一暴露在外。 桑国雪一时被数不尽的羽毛飘了满头,显然唐草薇有收集羽毛的癖好,至少是从前有收集羽毛的癖好。而床板同时受不住李凤扆挥手之力,咯咯作响,突然发出了爆裂之声。 李凤扆那一挥手是吸力,床板会爆裂说明它比预计的要薄,其中还可能是空的。李凤扆推开床上的床垫和被褥,床底下的收纳箱内赫然出现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 “呀!”李凤扆大笑了起来,“我好奇了许多年,他为什么要有三张床。哈哈哈……” 桑国雪皱着眉看着床底下那团……纠缠着衣服和床单,形状看起来很像尸体的东西——难道?李凤扆抓住那团衣服,一抽一拔,那“东西”彻底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人形傀儡——或者说,是一个无知无觉、冰冷死寂的“唐草薇”。 ——木法雨借桑国雪之身复生。 ——唐草薇借的不是人,而是傀儡。 桑国雪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李凤扆将另外两个房间的床板都掀了,果然床底下都塞着一具一模一样的傀儡。只是细节处略有不同,仿佛有一个做得胖些,一个做得瘦些,大概是为了模仿人四季的变化,以求逼真。 但这些塞床底的傀儡身上都有伤,它们不知道由什么材料制成,似人非人,有一个是膝关节坏了,另一个是手腕断了。 “不管唐草薇是不是不死族大巫,他绝对不是一个标准的‘人类’。”桑国雪说,“他的真身也许……和我们日常所见的不一样。” “我倒觉得,大概是一样的。”李凤扆唇含笑意,从唐草薇床底下找到了傀儡这件事大大的取悦了他,“草薇的真身不在这里。” 虽然不能证明唐草薇是那远古时代手刃窫窳的“危”,却发现了他的秘密,桑国雪心里的郁结突然间好像减轻了一些。他背负着不堪忍受的东西,而高不可攀的唐草薇原来也不过举重若轻而已。 在一地杂货中,除了不计其数的羽毛,还有一些颜色奇异的砂砾、几束藏在口袋里的枯草,还有一些动物的骨头。 羽毛和骨头李凤扆拍下了图片,将实物收拾好,准备送去鉴定究竟是什么生物。如果找到这些动物的栖息地,也许能够知道唐草薇的真身曾经活动的地域究竟在哪里? 两人将唐草薇的隐秘翻了个遍之后,桑国雪开始反思自己在顾家绣坊的幻觉。 “我在顾家好像看见了一棵大树。”桑国雪说,“顾家折断的那根木雕,也许……意义比我们想象的都大。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断木引发幻觉,但总感觉非常不一样。”而那种感觉显然作为“人类”的李凤扆无法体会。 生命之树,或建木的传闻许多地方都有,李凤扆并不觉得奇怪,但除了那片木雕——他缓缓的说,“除了那片木雕,我觉得……顾绿章也是非常……古怪。” “绿章?”桑国雪一震,猛地站了起来,“她很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当然觉得她很好。李凤扆眼见着喜欢装老成的桑国雪变脸,心中失笑少年人青春热血,“木法雨非要杀她,化蛇以她为目的,莫明紫依恋她,桑菟之喜欢她,而你——”他扬了扬眉,“自复活以来,觉得她非常重要,是吗?” “我们一直在一起。”桑国雪的薄唇抿得死紧。 “在你‘死’之前,有觉得她如此重要吗?”李凤扆微微一笑,“我猜她是一个学妹,一个长得不错、也不惹人讨厌的学妹,她追求你,你也不觉得她有多烦,如果不打搅你的生活,一起读书散步也不错——是吗?”他托腮而笑,“你区分什么是‘迷恋’、‘眷慕’和‘爱’吗?在你的年纪,如果什么也不曾发生,追随在你身后的小女孩是顾绿章或顾红章,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桑国雪的眉头越皱越紧,目中渐渐迸发出凌厉之色,“你说什么?” “但重生之后,她变得非常重要,非她不可——”李凤扆淡然说,“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接近她,可以毫不犹豫的为她而死——那是‘爱’吗?”他洒然一笑,“恕在下无能,并未看出这情深似海从何而起。” “你——”桑国雪心中一股莫名的杀机迸发,仿佛李凤扆点中了某个不堪触碰的点,手指尖上利爪不受控制的弹出。 李凤扆飘然后退,与他拉开了距离,“纠缠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远古荒兽,就是神兽复苏,再不然就是食人凶兽——她并非天仙下凡。”他眼眸清醒,字字清晰的说,“其中定有古怪。” 回答他的是一记利爪,桑国雪勃然大怒,双手五指化为利爪,咆哮着扑了上来。 杀了这个人!桑国雪的头脑中千百个声音纷至沓来,杀了他!他……他发现了……发现了……他发现了就可能与我们争抢!他是敌人!是威胁! 兽爪从自己面前掠过,他看着自己扑向李凤扆,脑中还有另一种声音坚定不移——不!我要抓紧她,像溺水之人抓紧了唯一之浮木,不是因为她是不是天仙下凡,而是——而是—— 而是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她陪着我。 在我恐惧的时候、疼痛的时候…… 她陪着最好的我,也陪着最坏的我。 而那就是我的全世界。 “碰”的一声巨响,他的额头遭受一记重击,仰面摔飞出去,挂在了沙发上,昏迷不醒。 一招拍飞桑国雪的李凤扆轻咳一声,叹了口气。 他不是故弄玄虚,顾绿章身上一定有吸引这些远古荒兽的秘密,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七章 窥见(上) 顾家绣坊的库房内,亮着手机电筒的光。 顾绿章被顾诗云和顾絪絪念叨了大半个晚上,顾絪絪甚至坐在床边看到她睡着,以防她和桑国雪再有接触。那失踪归来的孩子一定有问题,做父母的不敢冒任何危险,即使他们也明白可能不是桑国雪的错。 顾绿章装睡到凌晨两点,顾絪絪才回了房间。她丝毫不敢耽误,拿着手机就下了库房。 下午查看库房的时候,被桑国雪的发狂耽误,提前结束了勘察。 但她想再看看,一定有东西引诱国雪发狂,他是那么有自制力的人,如果不是非常强烈的东西,他不可能失去神智。 国雪都快要战胜木法雨,完全控制住身体了,除了木法雨的心脏,还有什么能令他发狂? 库房里一如往常,她怕惊动了父母,没有开灯。这里的每个角落她都很熟悉,只开了手机的强光也不会走错。 手机的强光照着库房的幽暗。 她突然呆住了——强光面前没有任何灰尘——没有常见的点点微尘在光线中飘荡,悬浮在手机强光中的,是点点奇异的乳白色“水滴”。 那些“水滴”非常微小,形状极其完整可爱,和普通灰尘差不多大,自地砖的缝隙里缓缓升起,又消失在不到两米的空间里。她惊异的用强光照来照去,空气中没有任何灰尘,而有“水滴”的区域也不大,它们无声无息的飘起,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过两平方米的范围——正在那块折断的木雕下方。 有些水滴接触到她的手指、她的手背……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水滴消失了,就像没入了她的身体。她举起光,周围乳白色的“微雨”自下而上,纷纷扬扬,就像专门为她一个人而下。 这是什么? 顾绿章按动了摄像模式,拍摄了眼前奇异的画面。 “咳咳咳……” 深夜,异味咖啡馆二楼,桑国雪的房间里传出几声咳嗽声。闭目打坐的李凤扆双目一睁,过了一会儿,房间再无动静,他便又闭上了眼睛。 然而在隔壁房中,桑国雪的双目大睁,眼中瞳孔正在缓慢变为竖瞳。他的脸颊一如平时,身体却在慢慢扭动,露在被子外面的双手逐一生出鳞片,却又逐一消失。 他的手指生出利爪,额头探出犄角,没过多久,利爪和犄角都隐入皮下。 然而远方正有东西在呼唤着他,桑国雪不安的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似乎睡得很沉,却又非常不安。 城外的荒山上,柯常亭的“尸体”依然僵硬的躺在地上,几十只蓝紫色的“硃蛾”死在他身周。木法雨需要血肉来支撑能力,但这里是荒山野岭,即使放出了硃蛾,这些硃蛾的能力也很衰弱,在还没有找到人类宿主之前就死亡了。 它们甚至飞不出五十米。 木法雨的心被唐草薇一粒珍珠击碎,它正在衰竭,出于本能,不断呼唤着那具契合的傀儡。 局部的死亡正在降临。 柯常亭死寂的躯体开始短暂的抽搐,一些奇异生物的影子从他身上消散——有巨鹿的幻影、有野猪的、也有某些无法辨别的野兽。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在喃喃自语,“不……哦不……该死的——该死的九重仙境!该死的人类小子!” 在诸多幻影离开柯常亭的身体之后,一个庞大的影子在柯常亭背后蠕动了一下,它只动了一下,整座山林便鸦雀无声,连一直自言自语的心脏也不说话了。 柯常亭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而从他背后升起的那个阴影正在缓缓扩散,一米、两米、十米…… 那阴影足足蔓延出去一百多米,随后摆动了一下,它在抬升…… 它高过了山峰最高的大树,随即又摇摆了一下,阴影笼罩了整座山。 “应龙……”木法雨的心脏发出了十分古怪的声音,“如果不是蛰伏在这具冰尸的血脉中,如果是桑国雪那样的活人……我早就杀了危。”顿了一顿,它又阴森森的补了一句,“我要先杀顾绿章、再杀危。 那盘踞了整座山的阴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它”是“应龙”,却又不是。 应龙不像大巫“危”,淹没于漫长的时光当中,即使历经千万年的光阴,“应龙”依然赫赫有名。 它是神话传说中击杀了蚩尤和夸父的神兽,它与旱魃为敌,行云布雨。它的形象奠定了中华龙的基础,此后漫长岁月中各种各样的“龙”大多依照它的形象演化——这种传说中的神兽,居然有所谓“血脉”! 应龙的幻影出现了约莫五分钟,缓缓消散,而柯常亭暴露在外的皮肤更加青紫,也看起来更像个死人了。 应龙的血脉已被唤醒,但这个寄体却要崩溃了。 一旦寄体崩溃,应龙再强大也没有用,它会随寄体一起崩溃。 “咳——”的一声,柯常亭的“尸体”又抽搐了一阵,吐出一口黑血,僵硬的坐了起来。 在异味咖啡馆的二楼,桑国雪也突然坐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他的胸口突然绽裂开一个伤口,鲜血涌出,湿透了衬衫,剧痛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 伤口绽裂成妖异的形状,属于他的心脏在痛苦挣扎,仿佛要被什么东西挤出躯体。 正在这个时候,手机微微一亮,顾绿章给他发来了一段视频。 忍受着突如其来的伤口,桑国雪挣扎着抓住了手机,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然而张开嘴后,唇缝里溢出来的只有血。他颤抖着手指打开了视频,这个时间是凌晨两点,顾绿章不会无缘无故打扰他休息,一定是有事发生了。 顾绿章一连发来了三段视频。 第一段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些细微的东西闪闪发光。 桑国雪一眼看出那不是灰尘。 第二段是顾绿章找了一把螺丝刀,试图撬自己家的地砖。那些地砖年代久远,但依然很结实,她拍摄的目的是证明在她挖掘地砖的过程中,那些水滴状的乳白色“灰尘”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没有因为她的行为而飘动、也没有因为她敲击地砖而减少或消失。换言之,这种奇怪的景象不因为顾绿章的行动而改变。 第三段是顾绿章真的挖起来了一块地砖,她找到了一块松动的老砖石,并把它拿了起来——地下是一层坚固的水泥底层,隐约看见还有砖石的痕迹——之后桑国雪没看清楚,心脏再度挣扎,他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在了手机上。 “咿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李凤扆扶住了他,声音难得的有些严肃,“柯常亭回来了。” 桑国雪擦去了嘴角的血,绷紧着脸上的表情,抬起头来。 李凤扆并没有在看他,他望着窗外,缓缓的说,“来的是柯常亭,但……也不是柯常亭。” 他们都没有看见,在顾绿章第三段视频的末尾,视角骤然一闪一暗,手机拍摄的角度天旋地转,随即中断了拍摄。 这个夜里,钟商市的市民都感觉到狂风大作,气温骤降。有些在凌晨出没的行人感觉到夜格外黑,而城市的夜景工程似乎损坏了一大部分,有许多地方的霓虹灯不那么亮了。 轰隆一声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浓密的水汽之中,一条蜿蜒的蛇尾隐匿在云层中,而城市的另一头,一片遮天蔽月的黑影缓慢移动,有些路灯突然熄灭,这个夜晚无论是猫或老鼠、狗或蟋蟀都鸦雀无声,寂静如死。 蛇影和黑影毫无意外,都向异味咖啡馆缓缓而去。 第七章 窥见(中) 异味咖啡馆里,桑国雪意外的流血不止,李凤扆扶住他的时候,只见桑国雪手指上的利爪探出,一片片鳞甲正从手背生成。 “咳咳……”桑国雪以手背挡住溢出的血,正当他几乎成为半个血人的时候,窗外阴影闪过,另一个冷冰冰、血淋淋的人扑了进来。李凤扆睡衣一挥,把人震了出去,但没料到血人是被他震了出去,另一个小小的东西却凌空飞过,撞在了桑国雪身上。 要不是桑国雪一侧身,那东西就钻进了他的心口。 那是一颗腐烂破碎的心脏,呈现出紫黑的颜色,没有钻入桑国雪的心口,着地翻滚了两下,它在李凤扆和桑国雪眼中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硃蛾,缓缓振翅而起。 落在了扑入房内的那个血人头上。 李凤扆微微阖眼,随即盯住了这个血人。 这半身血痕的人当然是柯常亭。 柯常亭闭着眼睛,他的双目各有一道血痕,胸口翻开了一个大洞——那伤口和桑国雪胸口的一模一样,脸色已经青黑,像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然而他的右手依然握着剑,只是腕骨断裂,皮肉颤巍巍的挂着手掌,而他的手掌仍然死死的抓着一把剑。 李凤扆脸色不变,他只是直视着柯常亭头上的硃蛾,缓缓地说,“木先生。” 硃蛾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它那虚幻的声音,充满了讽刺的味道,大概是获得了柯常亭的记忆,它对李凤扆仿佛十分了解。“练成了九重仙境的李凤扆,你能不能告诉我,对这一只举手就能杀的蝼蚁,”柯常亭的嘴巴在动,然而他双目紧闭,断去的手扭曲的指着自己,宛如一只提线木偶,看起来即恐怖又血腥,“你为什么另眼相待?是因为这个人类愚蠢得有趣——还是因为你在他身上发现了新的秘密?” 硃蛾瑰丽而妖艳,那充满了人性恶意的声音却令人眩晕不适。 柯常亭流下的血和桑国雪留下的血在地面上缓缓接近,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相融,两份黯淡的黑血合二为一,桑国雪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乍现竖瞳,那竖瞳乃是血色,仿佛灵魂之中撕开了一条血痕。 “哦?”李凤扆微笑,“我倒是不知道,在死了一千多年的冰尸身上,还能有什么‘新的秘密’?” 而这个时候,在钟商市灯光黯淡的街道上,大雨哗哗直下,浓雾卷地而来,慢慢的淹没了大半街道。 一辆白色汽车在街上驶过,开车的人或许是赶着早班,或许是刚下了夜班,速度不慢。突然之间——碰的一声,白色汽车撞入浓雾,仿佛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陡然失控从街道上滑了出去,撞上了街边的民宅。 车辆报警器陡然响起,被撞的民宅刹那灯火通明,不少人探头出来看发生了什么。却见楼房的灯光也渐渐黯淡下去,有什么东西阻拦了光,随即寒意袭来,浓雾涌入楼房,一瞬间仿佛空气都结成了冰。 白色汽车里没有人逃生,楼房里好奇的人纷纷关上窗户,抱着被子发抖。瓢泼大雨打在地上,将柏油马路缓慢的侵蚀出一个一个坑洞来。 汽车警报声此起彼伏,不少车辆停在了街道上,没有人下车,就好像那些车里的人都熟睡了一般。 城市的另一边,遥远的城乡结合部,“格拉”一声,一处紧靠山坡的商品房发出了破碎声,山坡上泥沙和树木奔涌而下,一场毫无征兆的泥石流往市中心的方向进发。 在房间里和“柯常亭”僵持的李凤扆,以及摇摇欲坠的桑国雪都感觉到气温骤然下降。 一股“轰隆隆”的低沉巨响从远处传来,仿佛正向这个方向进发。 “乓”的一声,二楼的一扇窗户无风自破,李凤扆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团铺天盖地的浓雾、一片遮云蔽月的黑暗正从左右两边缓慢合拢,漆黑的天空中似乎有物现首现尾,他却看不清是什么。 那是一团……或者是两团……甚或是更多的巨兽。 真正的庞然大物。 那只硃蛾发出一声尖笑,“桑国雪,你是我的了!” 地上的血液纠缠在一起,桑国雪眼里的竖瞳越拉越长,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了身,平时脸上就没有太多表情,现在更是僵硬得没有丝毫人气。 地上的血液倒流,仿佛有生命般要灌入他胸口,硃蛾翩翩飞起,等待着夺取寄体的时机。 李凤扆身穿睡衣,面带微笑,并没有看着自己几乎化为僵尸的朋友,也没有看脱离身体后行为失控的那颗心脏。 他看着窗外的阴影,极轻的吸了一口气。 人不与天斗。 人力岂可胜天。 这个道理千年前他刻骨铭心的体悟过,如今……是要让他再刻骨铭心一次吗? 顾绿章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她趴在地上挖地砖,大概是最近遭遇了太多怪事,做出“深夜在自己家库房探险”这种事她也并不觉得荒诞和恐惧。只要对李凤扆和桑国雪的调查有所帮助,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她的努力,她可以倾尽所能。只是敲着敲着,突然眼前的世界好像颠倒了过来,有一种醉酒的眩晕感,等这种感觉过去之后,她面前仍然是一面砖墙,但那片墙却到了她的头顶上。 或者说世界逆行了,她原本俯瞰着地面,现在却变成了仰望着上面。 点点柔和细腻的乳白色水滴缓缓在身边移动,它们像一点点萤火,沿着既定的轨道飞向未知之地。 头顶她刚才挖凿的地砖位置是一个空洞,像一个奇异的小洞穴,透露出黑暗和一丝星光。 透过这一层壳,外面是浩瀚的星空。 她看见一只似乎有很多只脚爪的鸟从星空中飞过。 夜空里的星星非常多,似乎距离地面很近,看起来也就尤其的大。 那只好像很多脚爪的鸟飞了一圈又绕了回来,经过洞口的时候,顾绿章看得很清楚——那并不是一只鸟——那是两只。 两只黑鸭子一样的大鸟,却都只有一只眼睛和一边翅膀,两只大鸟挤在一起,不知道通过什么紧紧相连,以各自的羽翼协同飞行。 所以它们看起来像一只有四只爪子的怪鸟。 这两只鸟飞起来并不笨拙,黑色的羽翼扇动,灵巧异常,在山间一圈一圈的绕行。顾绿章呆呆的看了好一会,才醒悟外面是夜空,是什么鸟在夜里飞? 外面的风渐渐急促了起来,洞口的光变得微弱,一层流水涌了过来,经过了那个小洞口。外面似乎有流水奔涌,很快那个洞口就成了溪流或湖泊下的一个小洞。 水中有生物游过,她看见一群鲤鱼般的大鱼摇曳而过,它们白头红嘴,身上带着深色的斑纹,行动迅捷如电。那些鱼游过洞口只需一瞬,随即一起……跃出了水面。 顾绿章屏住呼吸,洞口外的水潭很快又消失了,星空重现,依然熠熠生辉,星子如坠,那群跃出水面的大鱼并没有回来。紧靠在一起的飞鸟也已消失不见。 那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和她如今所处的全然不同。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如此似是而非。 突然之间,她在星空中看见了一条蜿蜒而过的庞然大物。 一条苍黄色的巨龙,背生双翼,自最远处缓缓而来。 它并不是在飞。 它在云间滑行。 它的双目半开半闭,仅仅是打开的一条缝隙,所过之处便照射出一片白光。 顾绿章从洞穴中窥见了连绵大山、无穷无尽的远方,那巨龙的鳞甲与山峦同样巨大,漫天的云层遮挡不住它的身躯,它的双翼伏在身后,并没有打开,那却是淡金色的羽翼,粹然生光。 这只庞然大物正在休憩,滑行的姿态放松而肆意——天上地下,有谁伤害得了这神之造物? 它缓缓而来。 小洞穴外的世界突然一白、一亮,随即如烛火般熄灭了。 顾绿章的眼前仍然是自己家的地砖,她依然俯身向着地面,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她深吸了一口气,全身冷汗的爬起身来——她确定了自己家库房有问题! 它好像……底下有另一个世界。 桑国雪的确受到了什么影响产生了幻觉,连她这种平凡的人都产生了强烈的幻觉,有谁能不被这个地方蛊惑?太可怕了!她说不准那些离奇的凶兽是不是从自己家地下那个似是而非的世界出来的,却已浑身冷汗。 怎么办?她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幻觉到底是什么?只是普通大脑里一场毫无逻辑的生物电风暴,还是……其实是有什么意义的? 突然间,她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她突然感觉到气温骤降,一股寒气宛若有形从库房门口夹着白霜缓缓飘落。她从库房出去,只见墙壁上凝结了一层薄冰,在这个季节!南方城市的气温突然降到了零度以下! “爸爸!”一种不详的预感陡然而生,顾绿章冲向了顾诗云和顾絪絪的房间,房间犹如冰冻,顾诗云和顾絪絪却是清醒的,他们正在尝试开启电暖器,两个人都冻得脸色青紫。 “绿章!”顾絪絪抱住了她,“你怎么没多穿两件衣服?突然降温了,太冷了。” 顾绿章并不觉得冷,即使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裙,四周凝水成冰、簇冰为墙,她居然丝毫没有感觉到冷。“妈妈!我不冷。”她飞快的说,“我发现了一些线索,我们家的库房以后千万不要让人再下去,里面有问题!现在我要去咖啡馆。”她回头望了一下夜空——这里的夜空一片幽暗,没有丝毫光线,仿佛纯粹的黑,“一定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和我们家库房里的‘东西’有关,我要去看看,也许凤扆和国雪需要帮忙。” “别去!”顾诗云变了脸色,他怎么能不知道突然气温降低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顾绿章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你帮得上什么?李先生是高人,国雪是……是……”他也说不上国雪是什么,顿了一顿,“国雪是异人,他们解决不了的事,你去有什么用?” “我要去。”顾绿章说,“国雪在那里。爸爸,如果是妈妈在那里,你是不是也一定会去?” 顾诗云顿住了,“这不一样。” “如果到处都好好的,我不会去的。”顾绿章说,“可是就是因为有危险,才想陪在他身边。” 她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或吵闹。 她平平静静的说,仿佛是很寻常的道理。 的确也是很寻常的道理。 顾诗云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成长,她不再是青涩的、遇到争执茫然无措、会温柔顺从的小女孩,她开始据理力争,却并不反应过度。 “绿章。”顾诗云说,“如果你真的很想去,爸爸妈妈陪你去,现在是三更半夜,天气这么冷,外面一定有怪事发生,你一个人去,爸爸妈妈不放心。” 顾绿章顿了一顿,她心里并不想父母陪她去咖啡馆,但放任她在这么危险的深夜出行,也是不可能的。但顾诗云和顾絪絪不了解那些不可思议的异兽,陪着她去,还不如留在家里安全……怎么办?“咖啡馆不远。”她说,“我可以叫个朋友陪我去,好不好?你们俩好好的留在家里,家里可能比别的地方安全。不用担心,你们也知道凤扆……李先生很厉害,国雪也不是平常人,他们都会保护我。” 桑国雪是个怪物!他怎么会保护你?顾絪絪怕顾绿章伤心,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想让谁陪你去?你还认识多少像……这样的朋友?”她不知道顾绿章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认识了多少古怪朋友,女儿在这件事中牵扯得如此深,让做母亲的心惊胆战。 “很多。”顾绿章说,“我觉得……”她微微一顿,没有说下去,“我去打个电话。” 她给桑菟之打了个电话。 当然电话那头永远不会接通。 听着嘟——嘟——的声音,幻想着小桑摇曳生姿的笑意,有个人曾为她如此勇敢,然后死了。她经常……为这个无所适从,像一个溺水而亡的幽魂,怀抱一块沉重的石头渡河,却也不能再死一次。 小桑……是一朵花。 是一块巨石。 是她的负债,和错误。 然后电话那头突然有人接听了,“喂?” 顾绿章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几乎一分钟,她才听出那不是小桑的声音。 那是沈方。 沈方在电话那头奇怪的问,“绿章?你打小桑的电话?我还以为见鬼了呢!我正在帮他收拾东西,今天太冷了,快冻死了……” 听沈方的语气,好像小桑一直都没有死,他也仍旧在小桑身边活蹦乱跳一样。 “我就是……”顾绿章说,“打一下……” “我知道。”沈方爽朗的说,“我也经常打一下,他是那么厉害的人,他是駮,说不定不会真的死的。”他说,“今天晚上太冷了,不太对劲,我想去咖啡馆找一下李凤扆和国雪。”显而易见,所有遭遇过异兽的人都能感觉到不同,而能解决问题的人,往往就在异味咖啡馆。 顾绿章心里一动,“我也要去,我们一起去?” 第七章 窥见(下)01 异味咖啡馆外。 冰冷的浓雾和无边的黑暗即将合拢。黑暗后面的泥石流冲垮了十几栋楼房,无数在梦中惊醒的人四散奔逃,幸好这次的“泥石流”流速异常缓慢,虽然冲垮了楼房,却没有人员损伤。 阴冷的浓雾所过之处,所有的人和动物都使尽浑身解数,寻找就近的热源取暖,街道上一层凝冰,没有半个人出没在深夜的街道上。 除了风雨巷。 风雨巷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正在奔跑。那少年人穿着厚实的棉袄,几乎把自己穿成了一个球,那少女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裙子,在霜寒的夜里,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不远处的异味咖啡馆灯火通明。 宛如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 “当”的一声脆响,还没有靠近的顾绿章和沈方一起看见了有一个人影自咖啡馆内摔飞出来,那人身周有物翩翩起舞,随即一个倒旋,他跳入了窗内。 毫无疑问,屋子里能和人这样对抗的只有李凤扆。 “李凤扆!”叫出声音的是沈方,他想也不想往屋里狂奔,顾绿章拉也拉不住。 这人能和李凤扆僵持,一定是厉害的人或怪物,顾绿章本来想躲在外面,却不得已跟着沈方闯进了屋里。 屋里—— 沈方一脚踏进屋内就大叫了一声。 李凤扆正赤手空拳和一个身体扭曲、手持长剑的人缠斗在一起。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正向李凤扆扑来。 “国雪!”顾绿章惊呼。 桑国雪脸色青紫,双眼都成了竖瞳,他的头上狰狞着冒出了两个奇怪的犄角,五指尖端生出骨刺利爪,行动如风,向李凤扆后心扑去。 李凤扆一个转身,格挡住持剑人的冲击,随即抓住桑国雪的右手,一抹一推,举重若轻的将他摔了出去,再一个转身,拍落持剑人的手腕。 他就像一个在刀光剑影中施展太极的儒士,每一步、每一个转身的姿态,都落入了长剑和利爪的空门里。 “嗡”的一声剑刃颤抖,持剑人以异常扭曲的姿态绕后刺下一剑。 李凤扆的手掌沿剑刃一滑一抹,直接贴上了持剑人的手腕,随即一拍,那柄长剑脱手而出,落入了李凤扆手中。 顾绿章从未见过李凤扆持剑,但是这柄普通的剑一落入李凤扆手中,他的神态起了一点细微的变化,仿若止水微澜……仿若一座死去多年的巍峨崇山……有那么一瞬间——起死回生。 持剑人一声惨叫,声音却不是来自他的嘴,而是来自身周翩翩起舞的硃蛾。不下数十只硃蛾异口同声的说,“……哈哈哈,你断了他的手!夺了他的剑!你可知道这个被你骗了几十年的蠢货,即使和你有深仇大恨,临死之前,宁可拗断自己的手脚,割去自己的舌头,划瞎自己的眼睛,也不愿让我替他杀你——哈哈哈……非常有趣,我很愿意为他杀你——是他亲手杀你或我替他杀你有什么不同呢?他竟宁愿将自己撕碎,也不愿让给我——” 李凤扆神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仿若那只硃蛾所说的惨绝人寰的时刻与他无关,手一扬,将那柄剑掷回地上,随即将桑国雪推开。 “只可惜我用他的躯壳、驱使应龙——并不需要他的双眼和手脚,不要说他只能将自己撕碎一半,就算碎尸万段,又能怎样?”硃蛾翩翩起舞,绕着李凤扆翩跹不已,七嘴八舌的叠音让人头晕目眩,“他将自己撕碎,以为能阻止我——太可笑了,一个被半个封灵术困在躯体里的死魂,也妄想阻拦我复活——应龙啊——” 随着硃蛾的一声厉叫,天地间的黑影动了一下,一个庞然大物缓慢的在黑暗中现出了形状。 在它的对面,浓郁的冰雾缓缓低伏,渐渐贴地流动,冰雾之中的另一头怪物也现出了形状。 人首豺身,鸟翼蛇行的化蛇安静的伏在地上,表示臣服于黑影中的庞然大物。 化蛇身躯庞大,伏在地上堪比几辆公交车的长度。 但黑暗中显形的庞然大物只是现出了它在夜空中的头。 鹿角、驼头、兔眼、蛇项,鱼鳞、牛耳。 应龙。 沈方直接吓呆了。 顾绿章全身冰凉——这个……这个和她在库房幻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天地之高也仿若容不下的巨龙,它本该双目如旭日,羽翼如金丝,但眼前现身的这条巨龙双眼空空荡荡——它没有眼睛。 硃蛾的厉笑顿了一下,显然它全然没有想到柯常亭自毁双目,虽然阻拦不了它使用他的残躯,却影响了血脉中应龙的幻影。 这条龙不但双目空空荡荡,它的鳞甲呈现紫黑色,和顾绿章记忆中那条悠然滑行的苍黄色巨龙大相径庭,它没有羽翼,在应当生有羽翼的地方只有一些折断的鳞片。 这就是它为什么爬行而来,并不腾云驾雾。 柯常亭自断手足,令它失去了飞行的羽翼。 它是源于柯常亭古老血脉的幻影,而非实物,柯常亭拒绝接受它,所以无法化身为应龙——他不像那些神智被古老血脉吞噬的人们,舍弃身躯被原始本能驱动,最终化为远古异兽。 柯常亭没有留下血脉,所以他的身躯一旦崩溃,应龙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没有重现的机会。 这就是木法雨的心脏为什么非要抢占这具尸体,为他施展封灵术——虽然只是半个,木法雨的本体无意替他承担法术的反噬,所以柯常亭不可能像李凤扆那样真正重生,木法雨又不是不死族人,对复活术也不熟悉,所以也不可能复活柯常亭。 他只是想借用这具尸体的血脉,杀死唐草薇,为自己复仇。 虽然出现的应龙残缺不全,硃蛾只是一顿,随即转身冲出异味咖啡馆二楼的窗户,扑向了黑暗中的应龙。 应龙寻觅血脉而来,化蛇因为等级压制,听命于应龙。 而身后的桑国雪面目狰狞,突然一口咬住了李凤扆的手腕。 李凤扆的确为应龙的出现微微分了下神,桑国雪一口咬住他右腕,他那手腕重伤多年,本不如左手灵活,桑国雪那一咬,双手利爪紧紧刺入李凤扆的右臂,他还一时挣不开。 沈方本就吓呆了,突然看见桑国雪咬了李凤扆,更是吓傻了。 “当”的一声,桑国雪后脑受了一击,他放开李凤扆回过头来,却见顾绿章双手持剑,微微发抖,站在他身后望着她。 “谢了。”李凤扆微笑,动了动流血不止的右手。 桑国雪咬住李凤扆不放的时候,顾绿章抢了掉落在地上的长剑,翻过剑刃,用无锋的那面重重拍了桑国雪的后脑。 桑国雪脸色狰狞,双眼全然不似人眼,咆哮着一步一步走向顾绿章——木法雨的神智告诉他——杀了这个人,这个人是敌人! 眼前的——是最大的敌人! 顾绿章双手持剑,双手都在抖动——柯常亭那把剑虽不是什么好剑,却也是宋朝古剑,分量不轻。她这辈子只活过十几年光阴,拿过最重的东西无非是自己的书包,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抓起一把剑来。 “国雪。”她说,“你还记得唐川上的桥吗?” 桑国雪充耳不闻,舌尖微微一动,舔去了李凤扆的鲜血。 “你还记得你说你要自考、重新上大学、考研、读博,然后修唐川上的那座桥吗?”顾绿章说,她的脸色煞白,“你跳下唐川救人,你被木法雨同化,他把你改造成了食人者,那都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开始以为你可以战胜一切,即使被木法雨同化也不会改变你计划好的未来,也知道你后来放弃了一切,以为咬过人以后,你再也不会是原来的你,还是早早去死的好——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你都要记着小桑是为了我们死的!他是因为我们两个太无能——无法改变现实——不能救别人和救自己——所以才死的!我们两个欠了他一条命!所以至少——至少活下来的我们要活出他希望的样子!活成一具被敌人控制的尸体,那绝不是小桑希望的样子!”她双手举起长剑对着桑国雪,“每个人都有崩溃的时候,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小桑不知道崩溃过多少次,或许……或许草薇和凤扆也一样,或许……沈方也一样。你和我那么年轻,没有经历过多少所谓痛苦的事,所以无法忍耐腥风血雨——所以该崩溃就崩溃吧,觉得无法忍受就找个伴吧!我很期待你对我说点心里话,很想有一天我们能抱头痛哭——我们都是平凡人,我们甚至还没有长大……”她咬住了嘴唇,没有哭,“可以崩溃了以后,再重新爬起来的。可以像小桑一样,崩溃了无数次,却依然是个好人,那才是好的人生。” “哈哈哈……”桑国雪没有说话,却是窗外翩跹的硃蛾说话了,“是他主动退让出了躯壳,愿意接受融合——没有谁逼他。” 桑国雪默许了木法雨接管这具身体,融合那颗可能更加邪恶的心脏?顾绿章紧皱着眉头,那是为什么? 桑国雪对着顾绿章发出了一阵咆哮,突然回过头跳出窗外,迎向了柯常亭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双手持剑的顾绿章和半身染血的李凤扆同时看到,桑国雪全身抽搐,胸口伤口处的鲜血聚集成行,流入了柯常亭的身体。柯常亭那惨青色的躯体缓缓恢复气色,硃蛾仍旧停在柯常亭的头顶——顾绿章恍然——木法雨仍然需要应龙的力量,所以暂时不取用桑国雪作为傀儡,即使桑国雪的身体显然比柯常亭那具冰尸更适合作为寄体。 应龙的幻影缓缓转了个方向,它虽然没有双眼,却仍旧对准了李凤扆的方向。 “桀桀桀,”硃蛾——或者说已经接近融合的木法雨说,“杀死你——与杀死‘危’一样有趣——” “咯咯咯咯……”异味咖啡馆的窗户和墙壁开始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在某种巨力中崩塌,应龙巨大的头颅缓缓而来,它那么慢,却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 李凤扆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这天地之威。 读书越多,越看过种种关于龙的传说,面前这个无论是什么,都不是人类所能匹敌的。李凤扆当机立断,一手抓住沈方,一手拉住顾绿章,冲出窗户,反而往应龙背后跃去。 这只非生非死、非真非幻的庞然大物行动缓慢,李凤扆跳到它背后,一时之间,应龙的确无法回过头来。 “轰”的一声巨响,装载着唐草薇无数藏品,包括床底下三具傀儡的异味咖啡馆土崩瓦解,化为一滩瓦砾,烟尘冲天而起,随即受冰寒的气温影响,化为了片片冰晶落地。 本是惊天动地的声势,四周无人问津,仿佛所有人都在极寒天气和应龙携带的黑暗中静止了。 “李凤扆……不亏有‘紫宸君’之美誉。”木法雨狞笑一声,“就算练会了‘九重仙境’,你杀的死应龙吗?哈哈哈……我替柯常亭杀你,可怜他想杀你想了那么多年,在你面前只是一只蝼蚁,你一定曾经觉得这只蝼蚁不自量力,哈哈哈……” 李凤扆将顾绿章和沈方轻轻一推,示意他们快跑,随即对着木法雨微微一笑,“你非他,勿作他之想。” “我深入他的魂体,知晓他的一切,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木法雨森然回答。 “他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李凤扆说,“他刺我一剑,了了多年夙愿,我吃过他的肉、喝过他的血,又怎会不知你不是他?”他分外心平气和,“你非柯常亭,岂知他心中抱负?他不是蝼蚁,是一个好人。” 第七章 窥见(下)02 应龙击垮异味咖啡馆,缓慢的转过身躯,它是如此庞大,转动带动的风如此强大,吹得李凤扆一身睡袍猎猎作响。他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这洪荒神兽,慢慢的说,“恩怨纠缠,生死离散,你不是他……你连他的一点残魂都驾驭不了,何苦假装感同身受?” 应龙终于转过了头,对着地上微小的李凤扆极慢的张开了口。 它的口中獠牙全悉断裂,仿佛遭遇过极大的灾难,李凤扆本要躲避,看见那断裂的牙齿,微微一怔——柯常亭割断了舌头,却不可能敲碎自己的牙齿,那么应龙的牙齿是怎么断的? 恩怨纠缠,生死离散,你不是他…… 木法雨似乎是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指挥应龙开始攻击。 应龙的确在攻击,只是它宛若牵线木偶,举步艰难,对着李凤扆张开了巨口,李凤扆从容跃过。它下嘴的地面爆开了一个十几米的深坑,而等它缓慢的抬起头来,李凤扆已到了几十米开外。 木法雨暴怒非常——应龙如此僵硬,以它的神威排山倒海易,要弄死一个李凤扆却不容易。随着应龙两次袭击落空,臣服在地的化蛇抬起头来,准备参与袭击。 一阵比冰更冷的浓雾袭来,躲在一边的沈方几乎凝成了冰块,他幻觉自己全身发热,开始准备脱棉袄,这是即将冻死的征兆。穿着白色单裙的顾绿章急忙将他按住,沈方已经神志不清,极力挣扎。 一个身影一掠而过,有人在沈方身上轻轻一拍,一股暖流自后颈流满全身,沈方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把衣服脱了一半,吓得赶快穿回去。 那一闪而过的人自然就是李凤扆,他在试探应龙的能力,却还游刃有余照顾地上的两人。如果不是他没有异能,不能促使桑菟之变强,唐草薇也不一定要赴死。顾绿章看着李凤扆绕着应龙前飘后荡,那庞然大物全然不能把他奈何,心里十分苦楚的想:也许草薇……也并不知道李凤扆如此强大。 如果他知道凤扆如此强大,他还会坚持让小桑吃了他吗? 李凤扆已经知道这只应龙的本体遭受了重创,被血脉呼唤出的幻影十分勉强,又被柯常亭自残削弱,虽然身体庞大,却没有多少战力。他在意的反而是潜伏在一旁的化蛇——那只化蛇非常完整,或许还吞噬了其他凶兽,已经没有丝毫曾是人类的气息。 冰寒的天气中,开始下雨,蓝色冻雨带有腐蚀之力。李凤扆一个旋身,看了顾绿章和沈方一眼—— 在顾绿章周围,冰寒的浓雾环绕而过,仿佛她身周几厘米是个禁区,冻雨也是一样。细碎如针的冻雨自天而下,尽管纷纷扬扬,却没有多少落在顾绿章身周。沈方与她挤在一起,自然而然避开了化蛇之雨。 果然。 李凤扆微微一笑,他就说,如此情深似海,根本无凭无据。 僵硬的应龙再度张开了巨口,这一次它不是当头咬落,却是对着李凤扆吹出一口气。它如此庞大,吹出一口气也堪比飓风,李凤扆再次远远避开。而指挥着应龙的木法雨一声狞笑,骤然出手,一下往顾绿章头上抓去。 柯常亭的剑顾绿章还握在右手上,惊觉被突袭,她试图拿剑去挡。但从不习剑的人怎有可能突然成为剑客?她的手只抬起了几厘米,木法雨的手就按到了她的头顶——那本是柯常亭自断的手腕,冰冷的断手按在她头顶,说不出的惊悚恐怖。 沈方扑向木法雨,那具自断手足的躯体左手一抬,掐住了沈方的脖子,硬生生将他举了起来。 “沈方!”顾绿章尖叫一声,一低头从木法雨的手下钻了过去,那把还没有拔出来的剑直刺木法雨的胸口。 然而木法雨身为洪荒凶兽,即使辗转千万年,将神魂丢失得差不多了,却也不是顾绿章能伤到的。没出鞘的剑顶到了木法雨胸口——那本是个伤口,突然伤口处黑血涌动,沿着长剑如蛇般爬行过来,缠住了顾绿章的手。 沈方被那左手举了起来,满脸涨红,片刻间就要窒息而死。 李凤扆略略顿了一下,似在等待什么,却仿佛并没有等到。当他准备出手相助的时候,应龙第二口气吹了过来,它似乎找到了对付这个狡猾人类的方法,而化蛇终于寻觅到了与应龙配合的机会——在应龙那口强风吹过来的时候,化蛇的浓雾随之而去,在强风中细雨点化为长针般的冰钉,铺天盖地的对李凤扆当头罩落。应龙的身躯在缓慢盘旋,化蛇双翅振动,飞到了李凤扆身后,阻断他的退路,而应龙的身躯再慢,也已将李凤扆一点一点的圈在了里面。 庞然的身躯阻拦了李凤扆的视线,这非真非幻的躯体不能由他借力,李凤扆将无法逃脱这山峦一样的囚笼。 旁边被即将窒息而死的沈方和被黑血缠住的顾绿章命悬一线。 突然之间,一道蓬勃的幻影自地上爆发,一只……说不上什么形状的巨兽抬起身体,只见——鹿角、驼头、兔眼、牛耳。 这也是一只奇兽。 有一个似龙非龙的头。 只是支撑起这个龙头的身躯非猫非虎,乃是一只奇异的四足兽,身躯庞大,布满花纹。那奇兽张开巨口发出一声咆哮,木法雨就像枯木一般僵住了,那只硃蛾失声尖叫,“你——” 那点声音消失于奇兽的獠牙之中,这只一跃而起的奇兽异常灵活,和一寸一寸挪动的应龙全然不同,它一口咬住了柯常亭的冰尸,顺势喷出了一口火焰。急于逃离的硃蛾被火焰烧成了灰烬,藏匿于柯常亭冰尸中的木法雨血液四散逃逸,自胸口的伤处喷出,化作点点硃蛾,蓝紫色光晕闪烁,宛如下了一场瑰丽的蝴蝶雨。 顾绿章和沈方跌落在地,四散的硃蛾急扑而来,意图闯入其中一人的躯体,将它占作寄体,其中有千万个声音在怒吼咆哮:“桑国雪!” 龙首虎身的奇兽身上散出了纯白的光晕,笼罩住顾绿章和沈方,木法雨仅存的血液无处附体,尖声怪叫,“你抢走了我的……” 奇兽再度喷出了火焰,硃蛾在烈焰中化为粉末点点飘散,它们的声音消散于“——我的——”至于木法雨本想说“我的”什么,再也无人知晓。 顾绿章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抚摸着熟悉的结界——麝月界,这是小桑的能力。 那只踏着轻柔的脚步而来的巨兽,眼睛里闪烁着熟悉而坚定的光。 它是国雪! 它是国雪! 沈方震惊的看着一只有两个老虎那么大的,长着一个怪头的猛兽在靠近——那……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东西的头比起旁边的应龙不大,一双犄角也很短,倒是一对耳朵超大,还有些下垂…… 在沈方七荤八素于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顾绿章已经明白——桑国雪与恶魔做了一个赌注。 “你什么都知道……”她颤声说,“你故意让出身体,故意让木法雨招来柯常亭,故意让他驱使应龙……” 那只巨兽在靠近麝月界的时候缓缓消散,露出了满身血污的桑国雪,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清澈,看着泪流满面的顾绿章,他伸出双手。顾绿章扑了上去,桑国雪紧紧抱住了她。 她想……刚才她说……很想有一天我们能抱头痛哭……他还是听见了的。 “木法雨能控制寄体,不是我,不是柯常亭,也会有别人。”桑国雪低沉的声音在顾绿章身后响起,“我能保持理智,柯常亭也能,可是别人不一定能。所以……”他改变不了习惯了的能战胜一切的语调,低沉而平静,即使他自己知道自己思考和做出决定的过程并不容易,“必须有一个结果。柯常亭或我,木法雨只能选择一个,在过程中,我有一个机会。” 是的,你有一个机会。 顾绿章不想说话,紧紧抱着他——她知道他所说的“机会”是什么。当桑国雪发现柯常亭也存在着自我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机会——如果木法雨融合桑国雪,柯常亭的“自我”就有独立的机会;而如果木法雨融合柯常亭,桑国雪就有独立的机会。 他赌了一个百分之五十,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终结木法雨的罪恶。 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桑国雪并不知道柯常亭的血脉中蛰伏着应龙,同样不知道与他交融在一起的木法雨的身体中蛰伏着别的东西。 他以为与“桑国雪”沉入唐川的身体相融合的,不过是木法雨的上一个崩溃的寄体。 这也没有错,但木法雨从这具寄体中苏醒,作恶无数,这又怎会是普通的寄体? 与他血脉交融的,是蛰伏着木法雨真身的寄体。 当木法雨贪图应龙的力量,试图暂时融合柯常亭的尸体,操控应龙杀死李凤扆的时候,他的血液几乎全部离开了桑国雪,进入了柯常亭的尸体中。木法雨在柯常亭的尸体中呼风唤雨,操控重伤的应龙,又以应龙压制化蛇,驱使化蛇与李凤扆为敌。 得意忘形之下,他出手攻击顾绿章,完全忘记了桑国雪的存在。 危急时刻,被困在躯壳中的桑国雪终于爆发了血脉的能力,呼唤出了窫窳。 龙首貙身,食人为生的凶兽——窫窳——这就是木法雨的真身。 也正是桑国雪向李凤扆所提及的“证据”。 讽刺的是正是桑国雪向李凤扆说“你需要证据,证明你的话。” 他曾经说即使木法雨已经寄生在他的身体中,即使桑菟之已死、化蛇所带来的风暴吹碎了咖啡馆的大门,也不能证实木法雨一定就是窫窳,而唐草薇正是不死族大巫。 然而蛰伏在桑国雪身体中的是窫窳,而窫窳被贰负与危所杀,他与唐草薇的深仇大恨结自远古以前,即使窫窳的血脉在现世中一代一代削弱,它也不会忘记向人类与“危”复仇。 而如今,背负着怨恨的天神终是化为灰烬,崭新的食人兽随之而生,他不了解过去,不知道未来,至少……未曾为自己的遭遇而满怀怨恨。 “草薇果然没有死。” 身后有人微笑说。 相拥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抬起头来,李凤扆站在三步之外。 在他的身后,化蛇颈上受了重伤,洒了一地蓝血,正在勉强退去。而那庞大如山的应龙已经消失不见了——窫窳咬住了柯常亭的尸体,烧尽了木法雨血液所化的硃蛾,无人操纵应龙,而柯常亭的残魂似乎已经遍体鳞伤,无法存在,应龙随之消失。 应龙消失之后,李凤扆对着狐假虎威的化蛇下了几记杀手,化蛇身受重伤,匆忙退去。 反正应龙消失,它也不再受人压制,面对应龙也无法对付的敌人,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随着化蛇退去,整个城市的温度在缓慢上升。 空气中的冰雾消散,凝冰化开,隐隐约约听到了人类活动的声音。 四面八方汽车喇叭声和警笛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城市活了过来,才刚刚发现在黑暗中遭受的重创。 “啊!” 沈方指着和顾绿章相拥的桑国雪,“你你你……” 桑国雪脸色冰冷,推了一下残破的眼镜框,“怎么?” “没……”沈方对死而复生后越发冰冷清贵的桑国雪一直心存敬畏,刚刚看见了他化身一头非虎非猫的怪兽,直接从心存敬畏上升到心存惊恐,“你你你……” 桑国雪看了一下手表,那手表表面虽然在战斗中碎裂,却还是好的,看完之后,面无表情的对沈方说,“五点三十六分,如果不想被宿管员发现,你应该在二十四分钟之内回到宿舍。” 的确,他们学校六点开始出早操。 沈方一脸菜色,刚经历了生死考验,你不能说点励志的吗?谈什么宿管员大妈啊?能给点活路吗?“我我我……宿舍门早就锁了。” “你可以翻墙。”桑国雪推了一下眼睛,平静的说。 顾绿章噗嗤一笑,沈方瞪了他一眼,捂住了脸。这家伙一定是怪兽假扮的,一向严守规则,以身作则从不触犯任何校规的桑国雪,居然怂恿他翻墙…… 他一定心情很好,顾绿章紧紧抓住桑国雪的手。 经历过腥风血雨,战胜过自己的人,会看到更好的世界。 她相信国雪眼中的世界远比去年更旷阔,即使他现在仍然是一个食人者。 第八章 窫窳(上) 异味咖啡馆在“泥石流”中倒塌,这无非是钟商市最近最大的新闻。 风雨巷位于市中心,在昨天的极端气候中,共有十七栋位于市郊的楼房被泥石流冲垮,那并不奇怪。那些楼房都位于山坡下,山坡上水土流失严重,遭逢特大暴雨,发生泥石流并不奇怪,但风雨巷没有这些因素。 在昨天的极度降温气候中,风雨巷周围没有下大雨,只是起了浓雾,唐川没有泛滥。异味咖啡馆位于风雨巷中段,周围民居众多,它却突然崩塌了。 在它周围的街道路面、临近的小花园里有几个巨大的土坑,有的深达十米,来个人掉下去都能摔死——谁都看得出这和“泥石流”毫不相干。 但钟商市的警察和城管、以及市政人员,甚至市长都来看了一遍,最终发出来的新闻还是说极端天气引发地陷和泥石流,异味咖啡馆在地陷和泥石流中倒塌。 咖啡馆周围的深坑当然不是“地陷”,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土层究竟是从上面被刨开的还是下面掉落的,区别还是很大。市里为什么缄默不提,市民们也知道与近期频繁出现的野兽有关。 最近几个月,钟商市的市民经常拍摄到一些古怪的照片,照片早就在网上引发了热议。网上称近期在钟商市发生的与奇怪野兽相关的灵异事件为“钟商兽人事件”。很多野兽的幻形出现在人类身上,有好事者追踪这些幻影,追到最后并没有发现野兽,却追到了别人家里。网民用各种先进科技窥探钟商市,从谷歌地图上寻觅怪兽、架设高倍望远镜看邻居家、组成神秘事件爱好协会,秘密跟踪有嫌疑的人…… 很快,有一些自称了解真相的网民发帖称:他们发现了兽人的存在!兽人正生存在我们周围!兽人茹毛饮血,在夜里捕捉人类。还有人称风雨巷异味咖啡馆的神秘倒塌,就是遭受了这些兽人的袭击! 网上的热议在某种程度上靠近了真相。 对李凤扆和桑国雪来说,咖啡馆倒塌,他们俩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 李凤扆从异味咖啡馆的废墟中收拾出不少唐草薇的藏品,大部分的古董花瓶和瓷器都已破碎,只有部分石器、画轴、书籍和印章幸免于难。最糟糕的是那三具唐俪辞的傀儡,像极了尸体,桑国雪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李凤扆已买了三个大号行李箱,将那三具傀儡塞了进去。 面对李凤扆的微笑,桑国雪看着那三个行李箱,总是想起小时候看的法制栏目——杀人凶手总是要购买一些类似的行李箱来运送尸体,李凤扆这个可算是无师自通了。 两个人最终到风雨巷临近的一家快捷酒店栖身,桑国雪已经“死”了,没有证件,还是靠李凤扆的身份证入住的。酒店的服务人员刷了半天二代身份证,不可思议的看着上面的出生年月写的是一九七零年,按照这日期,面前这位……已经快五十了?可是李凤扆修眉凤目,身姿俊朗,温文尔雅,谈吐宜人,哪里像五十的人? 踌躇了半天,服务员还叫来了经理,把那张身份证研究了好一阵子,确认不是假的,只好勉强相信有些人基因就是与众不同,让李凤扆入住。 至于为他提行李的桑国雪,由于对李凤扆的年龄太过震惊,被服务人员忽略了过去。 拉着捆在一起的三个行李箱,带着大包小包的桑国雪面无表情的跟着李凤扆上了电梯,进入了1206房间。 在房间里摆放好唐草薇的古董和装有傀儡的行李箱之后,桑国雪扫视了房间一眼,那些画卷和书籍、石刻佛像之类的东西,让他们这两个“杀人抛尸”的凶手又平添了一层招摇撞骗的气质,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李凤扆拿着块自带的抹布仔细的将房间里的桌椅板凳都擦拭了一遍,床上换了自带的被褥——他无疑是有点洁癖,并且乐在其中。 等他打扫好浴室,洗好抹布,神清气爽的出来的时候,桑国雪已经倚靠在沙发椅上睡着了。 他的眉心还是皱的。 即使浴火重生,即使成长了,他也仍旧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仍是少年。 李凤扆轻轻放下抹布,悠悠叹了口气。 他想他十八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穿着最好的衣服、拿着最好的剑、怀揣着最好的珠宝,肆无忌惮的玩耍。那时候他还不是“紫宸君”,唐俪辞仍旧会叫他“凤凤”,那时候花好月圆,草长莺飞,他以为终此一生……人生就是这样。 后来、后来…… 李凤扆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窗外远处的山峦。 日落西山。 城市的灯光渐起。 后来连山脉和河流,也不是记忆中那样了。 年少莫吟诗,酒醉虚纵马。 玉盏碎金盘,梦醒空阑干。 桑国雪睡了一日一夜。 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那些疑似招摇撞骗的古董和疑似杀人藏尸的拉杆箱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不知道李凤扆将它们藏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整个人规规矩矩埋在被子里。被子还是李凤扆从废墟里捡回来的苏绣鸳鸯被,金褐色的绸缎被面,绣着五颜六色的鸳鸯在荷叶间戏水,将他盖得如同一个死人。 看了看手表,今天是周六。他坐起来晃了晃头,刚才梦中那千百种的故事依稀还在脑内旋转,当他终于清醒过来,发现对床的小咖啡桌两侧各坐着一个人。 李凤扆和顾绿章在画图。 那两个人在圆咖啡桌上铺了一张白纸,顾绿章拿着一只水笔,李凤扆持着一支毛笔,正在画图。桑国雪愣了一下,那画面委实有些古怪,只听顾绿章说,“贰负和危杀窫窳,然后天帝命令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六位巫师把他复活,窫窳复活以后变成食人兽,居住在弱水之中,吃人为生。”她的手边有大量古籍,“可是这些地方在哪里呢?《山海经》是一本连司马迁都看不懂的古书,不死之国在哪里?开题之国在哪里?昆仑山和昆仑之墟在哪里呢?我真是……”她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从何下手。” “传闻《山海经》本是有图的,只是年代久远,图已经失传了。”李凤扆说,“如果只是依据现今华夏大地的山川河流,自无法与之匹配……” 两人发现桑国雪坐了起来,顾绿章丢下书本,关心的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想吃什么?”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桑国雪抿了抿唇——是的,他战胜了木法雨,但仍然是一只食人兽。 “人肉和猪肉、牛肉、鱼肉相比,营养成分上应该没有太大区别。”李凤扆说,“如果你非要吃‘人’不可,很可能主要吃的不是人肉,而是精魄。”他说,“就像小桑一样,他食狮食虎,但并不是真的吃,只是吞噬了狮和虎的精魄。” “我袭击过人。”桑国雪说,“那个人……他受了很重的伤。” “但他并没有死。”李凤扆说,“你在失去理智,被木法雨操纵的时候攻击了一个路人,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你想知道吗?” 桑国雪的眼中似有一道灿烂的白光闪过,“那个人——没有死?” “没有死。”李凤扆微微一笑,“受了很重的伤,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月,好好的回家了。我观察过,他恢复得很好,和受伤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当然,以后大概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桑国雪低头,他仍然清楚的记得自己攻击那个小年轻的所有细节,他将他吓得精神崩溃,撕开他的咽喉……就像……所有猛兽做的那样。 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居然还活着? “我对异兽或异能不够了解,也不能解释他为什么能活下来。或许是天生好运,也许另有原因,但是你‘吃’了他,他却没有死,这就说明我们能想到某种方法解决‘食人’的问题。”李凤扆说,“你想不想试着在我脖子上咬一口?我保证绝不会死,说不定……” “别胡说了。”顾绿章说,“精魄到底是什么?是灵魂吗?如果只是灵魂,咬你的脖子有什么用?”她紧靠着桑国雪,仿佛这样就能守护他,“不要考验他。” 李凤扆看着他们两个紧紧相靠,仿佛真能相互守护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如果桑菟之还活着,他应该能解释什么是‘精魄’。” “凤扆,你和草薇在一起那么久,难道你什么也不知道?”顾绿章诧异了,“你们住在一起,草薇没有告诉过他……他的……一切吗?” “没有。”李凤扆说,“他雇用我,给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是一个雇员,怎么能随便打听老板的私事?”他的语气似是在开玩笑,似乎又是真的,“何况草薇也不是善于谈心的人。” 唐草薇大概是最不善于表达本心的人之一了吧?顾绿章想起那艳丽而死寂的男人,那双仿佛极度冷漠的眼睛,情不自禁仍是要发颤。唐草薇似乎并不喜欢她,也不欢迎她出现在咖啡馆,他看着她的样子像看着一件什么毫无用处的东西。 “我想……”桑国雪听了一阵,那流离失所的称之为“桑国雪”的魂魄仿佛才苏醒了过来,“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精魄’。”他低沉却坚定的说,“我做了一个梦……不……我得到了很长的记忆,有一点不全,但我已经知道‘危’和窫窳……以及‘贰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抬起头来,脸色瓷白,眼角眉梢几丝“悲壮”的余韵还没有散去,仿佛整个人仍然沉沦在远古时期,那场骇人听闻的人神之战中。 “那是一场攸关远古人类生存的战争。”桑国雪缓缓的说,他扫了一眼李凤扆和顾绿章收集到的古籍,“事情……起源于十万年前。” “啊!”顾绿章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十万年! 十万年是什么概念?这远远超出了她和李凤扆的想象。 第八章 窫窳(下) 李凤扆显然也颇为意外,奇怪的看着桑国雪,“十万年?” “远古的‘人’在十万年前诞生了。”桑国雪显然也无法详细解释这种“诞生”的由来,“他们诞生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因为生存的需要,一部分的人类形成部族,离开诞生地,向北方迁徙。我不知道‘诞生地’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所谓的‘北’是哪个方向,但他们人数众多,从非常遥远的地方翻山越岭而来,他们走过荒漠,沿着大海和河流北上,他们所到之处,到处都是杀戮和战争……”他抱住了头,一时还无法将自己的立场整理清楚——显然由“窫窳”而来的记忆,令他的立场并不是站在“人类”那边的。 而唐草薇的立场可能才代表了“人类”。 过了好一会儿,桑国雪说,“他们进入了我的领域。” “十万年前的远古人类?”顾绿章无法想象,迷惑的问,“那是人类吗?或者是还没有进化成人类的猿人?”她想着课堂上老师讲的那些人猿,十万年……时间太久远了,仿佛还没有进入石器时代。 “在我的领域里,也有过小小的人类。”桑国雪说,“但我的人类和外来者不同,他们……并不一样,外来者和我的人类通婚,又和他们进行战争,没过多久,领域里的我的小人就都灭绝了。”他缓缓眨了眨眼睛,语气平静,却可以听出那平静下面风雨欲来的不祥之气,“外来者越来越多,他们占领了河流和土地,猎杀生灵与神兽,我驱逐了他们。”桑国雪说,“他们猎杀我的猎物,我就以他们为食,他们称呼我为魔鬼——” 远古的人类进入了“窫窳”的领地,他们之间发生了战争——不论是谁和谁的。总而言之,迁徙而来的远古人类获得了胜利,却得罪了领地的主人。人首蛇身的庞然大物袭击了远古人类部族,这就是人与窫窳仇怨的开始。 远道而来的人类并不知道,在数万年前,在中华大地上占据统治地位的生物并不是与他们相似的人类祖先,而是这些身躯堪比巨龙,拥有异能的庞然大物——人首蛇身的“神”、或与之类似的“人首马身”、或“人首鸟身”。而其中更以“人首蛇身”一脉占据上风。 这些“天神”自成一脉,各有各的领域,领域内的山川河流、金玉植被、包括各种生灵都是“天神”所占有。自南方而来的远古人类触动了窫窳的所有物,自然招来了它的袭击。 “我和外来的小人进行了几次战争,”桑国雪说,“他们能制造兵器,并且在战争中越来越狡猾,他们中的有些人和‘天神’通婚,从而拥有了其他能力……” “和‘天神’通婚?”李凤扆诧异极了,他虽已在现世生存多年,骨子里却终是一个生于宋长于宋的书生剑客,乍一听居然远古人类还能与“人首蛇身”模样的……怪物通婚,真是不敢相信。 “外来的远古人类一直在与各种各样生物群交,”桑国雪面无表情,“何况我等‘天神’一族中,也有与人类体型相似的物种。” 顾绿章满脸尴尬,远古的人类如此不知廉耻——但“廉耻”的规则直到数万年后,才被人浓墨重彩的推广了,也不好说自己的老祖宗口味太重。 “其中最可恶的无非是不死族。”桑国雪说,“他们和天神陆吾勾结,盗取了不死树,令我领域里的小人越来越多,杀之不尽,他们到处流窜,不将他们彻底烧死,就不会死掉。”桑国雪的声音如冰玉坠盘,听起来既不像他本人,也不像“天神窫窳”,只像个并无感情的、转述当年历史的死灵,“然后他们为了躲避我的追杀,臣服于‘贰负’,躲在了他的领域里。” “贰负”神与窫窳同为人首蛇身,他们与女娲、伏羲也同为人首蛇身,说明无论不死族臣服于“贰负”或“窫窳”或其他“天神”,这些“神”的领域是交叠或同一的,这些神是同一个族系。 “不死族的大巫‘危’向贰负投诚,他们设了局,杀死了我。”桑国雪说,“他们将我的尸体丢入弱水,贰负瓜分了我的领域,‘危’以为,杀死了我,他的族人就会在我的领域上安全的繁衍。”他突然冷笑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盗走了不死树,谁不知道不死族有不死树和复活术?这些聪明的小人将不死树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在自己族人身上不断使用,很多本该死去的人没有死——天帝非常好奇,他抓住了贰负和危。”他闭了闭眼睛,“他杀了贰负,将危捆绑在山顶上,以此为人质命令他的族人入昆仑山,施展复活术复活我。” 这段故事倒是顾绿章和李凤扆都在古籍里看见了,《山海经?海内西经》有云:“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然后又有一段说:“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这段公案清清楚楚,并不是桑国雪臆造的。 “后来呢?”顾绿章低声问,她说不上是该同情这位领地被侵占的神,或是该赞美人类的远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只觉一片茫然。 “‘我’复活了,复活的却不是我。”桑国雪森然说。 这句话刺痛了顾绿章,这句话由国雪来说,真是……真是伤入骨髓。 “复活的是一只以‘窫窳’为名的,弱小可怜的食人兽。”桑国雪说,“吾乃窫窳,山川大河与吾同形同在,星辰日月与吾同辉同行——藏匿于弱水中的怪物怎会是我?怎会是我?”他的双眼乍然成了竖瞳,随即通红发紫,“我与这些小人——与不死族——与该死的危——无法共存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顾绿章和李凤扆一起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桑国雪的竖瞳缓缓恢复,紫红的眼睛也消退为黑白。 他们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危与窫窳的恩怨,谁说得上是非曲直? 窫窳的遭遇,自是痛彻心扉,它被人入侵、遭同族背叛、死于蝼蚁之手。 可少年时的唐草薇为了部族杀此神兽,难道就称不上一句“英雄”吗? 数万年的时光过去,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早已如罗布泊的湖水一般,连幽魂也散尽了。 窗外日渐西沉,光影逐渐黯淡。 李凤扆不能确定……时至今日,唐草薇是不是坚持初心,有没有曾经后悔? “我觉得……”顾绿章说,“也许当下我们所做的事,过数万年再看,都是徒劳无益……可是也许当年草薇不曾努力,‘我们’……说不定没有这个‘数万年’的机会。”她说,“我始终是个人类,始终觉得草薇是好的。” “令人敬佩。”桑国雪说。 他的声音坚定清晰,没有被窫窳的记忆所混淆。 他本就是个非常坚定的人。 李凤扆微微一笑,“从窫窳的记忆中,你知道了‘精魄’是什么吗?当年它可是一条庞然大物,它究竟是吃什么的?” “窫窳食人,是出于它对人类的怨恨。”桑国雪说,“木法雨已经不在了,窫窳的怨恨对我的影响还有一点,但不大。人首蛇身、鸟身之类的‘天神’的食物本来就不是人类,无论是远古人类或是现代人对它们来说都太小了。它们的食物多数已经灭绝,而‘精魄’是存在于生物体内的一种能量,远古臣服于窫窳的原生人能通过祭祀的方式为窫窳献上精魄,类似……一种无形的能量。” “所以你可以采食其他人的能量,又不至于把他们杀死。”顾绿章松了口气,“你也可以吃正常食物吧?” “所谓‘生物’——应该不限于人。”李凤扆微笑,“鱼虫鸟兽,何物不是生命?我明白了,你不是不能吃,是只能吃活的。” 桑国雪瓷白的脸上微微泛上几点朱砂红,纵是他少年老成,也被李凤扆这句话说得尴尬惭愧。 “被你‘吃完’的食物也还可能活着,等它们修养好了,可以再吃第二次。”李凤扆若有所思,“那就不好常住酒店了,酒店里不给养活物啊。” 天知道这瞬间李凤扆头脑里想到了什么。 “国雪。”顾绿章从背后抱住他,“我好为你骄傲。” 他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柔顺的长发,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身上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他安心、令他感觉到自己不是漂泊人间的幽魂,是有归宿有未来的。 “我以前看着你的背影,觉得你像太阳,而我像逐日的人,无论怎样都追不上……”顾绿章说,“你那么优秀,我那么惶恐,可你都不知道。而现在……现在我知道你比我看见的、想象中的更好……” 桑国雪微微动了动薄唇,“我在这里。” 他几乎从来不说情话,也从不示弱,但他现在会说,“绿章,我在这里。”顿了一顿,他说,“在你旁边。” 顾绿章用力箍着他,鼻尖闻着他的味道,感受着他的温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低声说。 桑国雪转过头来,揽住她的腰,骤然单手捏住她的下巴,重重落下一吻。 他带着窫窳那凶残而霸道的余韵,却有着桑国雪高贵而清冷的姿态,他仿佛面无表情,却沉声说,“嗯,永远在一起。” 李凤扆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将空间留给身后旁若无人的小情侣。 窗外夜色渐浓,星光闪烁。 他想……千年已是独憔悴,独自过了数万年的人……还记得当初自己的样子吗? 唐草薇的傀儡扔得每个床底下都是,他的真身究竟在何处? 《中华异想集?危》完结 第一章 冰山奶茶01 “我也收到了钟商大学和中华大学寄给我的材料……是,那不是我们手上全部的羽毛,我们还有一些碎骨头……好的好的,谢谢张博士。”顾绿章抱着课本在学校里快步走,边走边接电话。一旁熟悉她的同学都有些好奇,近来顾绿章越发独立,她在忙一些谁也不知道的事情,又听谣言说要转系去念生物。 罗瑶瑶也抱着课本走在她旁边,她是她两年的闺蜜了,却也不知道最近她在忙什么,“绿章,什么羽毛?” “我得到了一些羽毛,想知道它们是哪些鸟类的。”顾绿章温和的说,“沈方也在帮我,他帮我联系上了一个非常有名的古生物学家,刚刚就是他给我打电话。”她摇了摇手机,“沈方真是个很好的人。” “当然,上次生病以后,他瘦了很多。”罗瑶瑶说,“听说有半个学校的女生都给他寄吃的,包裹在他的宿舍楼外面堆成了山,他还特地发了个公告说他已经在增重了,让大家别再寄了。”她耸了耸肩,“我看他好像还是有点在意你,最近下课也没和谁走得很近,都在健身房活动。” 顾绿章想了想,恍然想起沈方似乎向她告白过,她也曾认真的考虑过要不要接受。然而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仿佛一下子比沈方苍老了许多,再也无法与沈方在一起了。“他……”顾绿章摇了摇头,“他很好,但是我们不合适。我想他应该已经明白,我们不能在一起,也不会在一起。” 罗瑶瑶瞪大眼睛,顾绿章这说的什么这么神神秘秘?“你什么意思?你拒绝他了?国雪已经去世了,你还不找个好男人……” “国雪……”顾绿章欲言又止。 国雪……并没有死。 就算国雪永远的沉在了唐川里,他在她心里也永远没有死。 “对了,之前我是不是和你说过,看见了一个很像国雪的男人?”罗瑶瑶突然转过头来,“今天我又看见了,五官不是非常的像,但是那种神态和气质简直像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顾绿章似乎是愣了一下,“你在哪里看见的?” 罗瑶瑶脱口而出“你要不要去看看”,立刻就后悔了——桑国雪不是离开几天,桑国雪是死了,她居然要拉着顾绿章这个“未亡人”去看一个像国雪的人?那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吗?但顾绿章似乎并不介意——也许她已经渐渐从国雪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在风雨巷里面卖奶茶——就在咖啡馆的旧址上!异味咖啡馆倒塌了,有人在那片废墟上搭了个小屋卖奶茶!” 卖奶茶? 有人在唐草薇那间咖啡馆的废墟上卖奶茶?顾绿章越听越惊讶,谁敢在异味咖啡馆的废墟上开店?“带我去看看!” “走!”罗瑶瑶抓着她的手,两个人匆匆向异味古董咖啡馆的旧址走去。 唐草薇栖身的这栋老式住宅占地不小,倒塌之后,露出了一片三百多平方的空地。因为这块地方是唐草薇买下来的,楼房倒塌之后警方又联系不到他本人,也找不到他的亲属,拿这块空地一时也无可奈何。 但顾绿章和罗瑶瑶过去看的时候,三百多平方的废墟上搭起了一间简易的小木屋,沿着唐草薇那不动产登记证的地图,有人仔细的插了一排防腐木栅栏,将属于唐草薇的财产圈了起来。 栅栏里面还是刚刚平整过,裸露着泥土和碎砖的土地,在靠近风雨巷的一侧有一个极其简易的木屋。木屋仍然是防腐木搭建,上面是个两片木板对搭的尖顶,里面大概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木屋的窗户开着,自里面搭出来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几瓶做好的奶茶。 这卖奶茶的居然还不是现做,而是做好了的?顾绿章愣愣的看着那简易木屋——那里面有个人。 “来两瓶‘冰山奶茶’!”罗瑶瑶对着木屋里的人吆喝。 里面的人站起身,递过来两个瓶子,身姿挺拔,不言不笑。 顾绿章怔怔的看着他——他是国雪。 他当然是国雪。 她知道国雪无处可去,只能和李凤扆在一起。她相信李凤扆能把他安排的很好,最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桑国雪从来没有说过他在干什么。 她只是没有想过李凤扆会安排他来卖奶茶…… “绿章,这是这几天蹿红的‘冰山奶茶’。”罗瑶瑶兴致勃勃的向她介绍,“喝看看,可好喝了!里面茶的味道特别好,有一种特别的花香。当然,主要是卖奶茶的是个帅哥,还是个冰山帅哥。我来买过三次,其他同学也有来买过五次的,他从来没笑过,也不怎么说话。你看……”罗瑶瑶在顾绿章耳边悄悄的说,“他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国雪?虽然长得不太一样。” 顾绿章目不转睛的看着桑国雪。 桑国雪推了一下眼镜,冷冷的说,“一瓶十五块。” 罗瑶瑶递给他三十块,拉着顾绿章转身就跑。 顾绿章稀里糊涂的就被她拉走了,回头一望,国雪还站在那里,目光炯炯的看着她。不知道是为自己卖奶茶被她发现了感到不悦,还是毫无所觉。 “好险……我觉得他肯定认出我来了!”罗瑶瑶拖着顾绿章躲到了风雨巷对面的小巷里,“我已经买第四次了,他说不定要以为我暗恋他了。” “这木屋谁盖的?”顾绿章对桑国雪以色相卖奶茶这事还没完全接受,有些头晕目眩,“这不是咖啡馆的地盘吗?” “唐先生失踪了啊!”罗瑶瑶悄声说,“很久没看见他了,我听说他出意外了。木屋是李先生亲手盖的呢!李先生对唐先生真是有情有义,他不但没有走,还要帮唐先生把咖啡馆重新开起来呢!听说初期的时候资金不够,所以才临时开了个奶茶铺,毕竟咖啡豆很贵。” 顾绿章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草薇有多少钱她虽然不知道,但是能收藏古董且根本不认真做生意,那一定是有家业的。李凤扆虽然只是他的雇员,但也不至于如此穷困潦倒……需要开奶茶铺筹措重开咖啡馆的资金吧? 罗瑶瑶却对这对情深意重的主仆充满了同情,“每天都有很多人来买。” 这倒是真的,就她们在这里躲了一会儿,又有好几个人去拿了“冰山奶茶”。桑国雪收完钱以后都会往这里看一眼——顾绿章完全明白,他知道她们在这里,说不定连她们在聊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先生买了一堆的砖。”罗瑶瑶兴致勃勃的指着小木屋后面,“他说他要亲手把异味古董咖啡馆盖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这根本是瞎编吧?顾绿章一手捂脸,唐草薇在的时候,她一点也没看出这两人感情有多好。何况房子哪里是徒手就能盖好的? “差点忘了把奶茶给你。”罗瑶瑶递过来那珍贵的冰山奶茶,“真的不错。” 顾绿章接过来喝了一口,奶茶还留存着冰镇后的清凉,奶味很浓郁,奶泡打得恰到好处,醇厚的奶味过去之后,舌下品尝出一丝非凉非苦的奇异滋味,像一口花的余韵在舌底缓缓绽放,连呵出的一口气都充满了冰凉的花香。她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好茶! 这奶茶里放的不是一般的大叶红茶或滇红茶,更不是苦涩得要命的英国红茶,里面放的是介于红茶和绿茶之间的某一种半发酵茶。比乌龙茶更青涩一些,比绿茶更有余韵,故而颜色黄绿,加入浓郁的奶和奶泡之后,奶茶呈现奶白色,一点看不出来茶的颜色——又因为它的奶白色,再加上卖的帅哥面无表情,这种少见的奶茶就被叫做“冰山奶茶”了。 顾绿章家里从小有喝茶的传统,这一口就让她心知肚明——李凤扆肯定把唐草薇什么压箱底的好茶拿出来做奶茶了。这些茶叶说不定早已绝种,能喝上一口都是福分。她想到寄出去的那些羽毛,再轻轻闻了闻奶味中的茶香,再想到李凤扆把这些奶茶卖了每杯十五块,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浮上心来。 李凤扆做每件事也许都是有道理的。 手机突然再度震动,中仑高等生物大学的张博士突然又给她打电话,“我从另一个小子那里拿到了另外一些羽毛的照片,包括一根碎骨,你能马上到我这里来吗?这是个大发现!” “大发现?”顾绿章握紧了手里的奶茶,“您发现了什么?” 电话那边的中年人语气沉稳,却掩饰不住焦急与兴奋,“我发现了鸑鷟的羽毛!” “鸑鷟是什么?”顾绿章茫然。 “鸑鷟是古代传说中五色神鸟之一,都属于凤凰一脉。”张灵波博士说,“朱雀、鹓雏、鸾鸟、鸑鷟、鸿鹄是五色神鸟,对应红、黄、青、紫、白五色。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试图寻找五色神鸟的原型,长年以来,学界普遍认为是一种紫黑色的红目大雁,也有人说是鸬鹚。但在你们找到的羽毛照片中,我们发现了几根黑紫色金属光泽的长羽,必定来自于一种紫色的大鸟!那更可能是鸑鷟的原型!在现代鸟类当中,没有哪一种鸟类有这么厚重的紫色,也没有这种尺寸的长羽!你能尽快把羽毛的样本送来嘛?” 顾绿章犹豫了,她将羽毛的样本和照片寄了一点出去,只不过想知道这些鸟生活在什么地方,并不是在支援古代神话考古工作,也不是在做古生物研究,“张博士,你知道‘鸑鷟’这种生物生存在什么地方吗?” “‘鸑鷟’传说属于凤凰一类,是一种水鸟,综合各类古籍的说法,类似大雁。”张博士说,“如果是雁属的鸟类,很可能它是要迁徙的,不属于留鸟。” 那就是说很难说“鸑鷟”生活在哪里。顾绿章非常失望,唐草薇就算是拿到了鸑鷟的羽毛,也不能说明他就居住在鸑鷟的栖息地,更何况鸑鷟还是一种候鸟。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给张博士您寄去的材料当中,有许多种鸟类的羽毛,您只认出了鸑鷟一种吗?” 张博士说,“有一些是已经确认的品种,大部分都是水鸟,如果这些羽毛是就近采集的,说明它们曾经集中生活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巨大湖泊或沼泽地中。食物丰富,天敌很少,才能供给这么多品种的鸟类一起生活。” “水鸟?”顾绿章沉吟了一会儿,“很多品种的水鸟……”她隐隐约约抓住了一道光,“水鸟……湖泊?沼泽?鸑鷟……大雁……”有一个重要的词汇呼之欲出,她却总是找不到它,一时间恨不得砸破自己的头,把那道光从脑子里揪出来。 “我很希望你们能公布羽毛的来历,这对我们做研究工作非常有用。”张博士还在继续劝说。 顾绿章突然很想挂掉电话——她突然想起来,她收到的那两份被认为“没有用”的钟商大学和中华大学的反馈材料里,同样提到了几种水鸟。只是那些鱼鹰或鸬鹚或草鹭或天鹅的结论,无法给她线索,她以为这些常见的鸟类无法与神秘莫测的“不死族”有牵连,故而对前两份结论非常失望。 但一再提及的水鸟……一定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张博士,”她突然说,“我明白了,一定会把那些紫黑色的羽毛寄一份给您,很感谢您提供的帮助。” 中仑高等生物大学的张博士浑然没有搞清楚自己在哪方面给她提供了帮助,十分茫然。顾绿章捏了捏手里价值千金的古董奶茶,对罗瑶瑶说,“我突然有点事,要回家一趟。” 罗瑶瑶叼着吸管,正在远远的看帅哥,突然被顾绿章抛弃,吃了一惊,“你干嘛?” “我可能发现了一个重点。”顾绿章头也不回的跑了。 重点?除了帅哥,还有什么是人生的重点?罗瑶瑶莫名其妙,却见对面的冰山帅哥,很有嫌疑在模仿桑国雪的那个人突然转了个头,望向了顾绿章离开的方向。 卧槽!原来他一直知道她们在这里偷看他!罗瑶瑶的脸颊热辣辣的,觉得无限丢脸,那个冰山帅哥一直看着顾绿章,她捂了捂脸之后陡然起疑——她在偷看帅哥,那个帅哥难道在偷看顾绿章? 他到底是谁?罗瑶瑶总是觉得,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只是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第一章 冰山奶茶02 顾绿章越跑越快,她已经想起来了,在哪里有关于“水鸟”两个字的东西——就在她和李凤扆找资料,查“窫窳”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在某一本书里…… 在某一本书里,在说“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在那一段的前面,又提到“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在开题西北。” 而就在这段对“危”与“窫窳”最详细的记录后面,紧接着那本书就写道:“大泽方百里,群鸟所生及所解。” 大泽——就是巨大的沼泽,或广阔的湖泊。 “群鸟所生及所解”——无论它具体是什么意思,它提到了“群鸟”——那就是许多许多鸟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听到“水鸟”,“许多品种”的水鸟会觉得似曾相识,她的确看过这段记载,只是她当时并没有重视。 “碰”的一声,她推开自己家的门,闯进书房里,翻出了那本书。 《山海经》。 《山海经?海内西经》上说:“大泽方百里,群鸟所生及所解。在雁门北。” 《山海经?西次三经》上说:“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密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密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有而色。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为祥。自密山至于钟山,四百六十里,其间尽泽也。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 这是对所谓的“大泽”比较详尽的描述了,在雁门山之外,有一片巨大的湖泊或沼泽,在它的旁边有许多河流,根据这短短一段所描述的,就有“丹水”和“稷泽”,这些河流汇入“泑泽”,而“泑泽”的范围多大呢——“自密山至于钟山,四百六十里,其间尽泽也。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 关于这片神奇的“泑泽”,顾绿章上网查了资料,“泑泽”经多方论证,大部分人都认为它就是罗布泊——也就是古人所称的“蒲昌海”,也就是广泛流传于神秘故事里的“楼兰海”。楼兰古国的兴衰都源于这片水域。 而唐草薇所收集的许多鸟类的羽毛都是水鸟的羽毛——难道在数万年以前,他和部族所居住的地方——天神“窫窳”所居住的领地就是罗布泊吗? 这会是答案吗?她必须和桑国雪论证——毕竟只有桑国雪才知道当年的“窫窳”领地是什么样的。 桑国雪在卖奶茶。 他一共卖了七天。 第一天没有人来买,有几个过去的同学来围观他,窃窃私语说他长得像桑国雪。 第二天有个年轻的师妹买了一杯,想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又问他送不送外卖,被他冷淡的拒绝了。 第三天来了一群师妹买奶茶。 第四天她们给他的奶茶起了个外号叫冰山奶茶。 第五天生意就很好了。 第六天李凤扆弄出来的奶茶有点供不应求,他提前收摊了。 第七天,顾绿章过来买了一杯奶茶。 他能感觉到她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太惊讶,她也没有告诉同学这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仿佛一切都很正常,什么她都能平静接受。 没什么大不了的,在顾绿章身边,他做什么都不要紧。 他已经忘了在什么时候认识顾绿章的,也许是某一次彼此路过的时候,他多看了她一眼;也可能是她总是坐在离他不远的某个位置,看着看着就习惯了;也可能是她鼓起勇气向他告白的时候……但一开始,正如李凤扆所说的,她是一个不太讨厌的小师妹,安静的追随着他,于是他就没有赶她走——的确有一段时间,她是顾绿章或是顾红章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想那个时候愿意和她在一起,可能有一半的原因在于他厌倦了拒绝告白。 但后来……后来他愿意告诉她他的梦想——即使那梦想如今看来那么幼稚与遥远……可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不是一道模糊的影子,也不是驱逐追求者的借口,是一个值得平心论交的“朋友”了。 再后来他死了。 后来的后来……他血肉模糊、人鬼不分的复活,他在人间颤抖,他咬住别人的脖子,撕开她的血肉……人人都厌弃他,大部分人被他吓得神魂俱裂。他有时候极力挣扎,有时候自暴自弃,他是一缕似是而非的幽魂,不死不活、不能回家、不能返校、不能接近任何人,他给自己画下的界限与宏图脆弱而可笑,似乎专门为了毁灭而存在。 那时候他想……他此生,大概是为了毁灭而存在的。 但顾绿章不这样想。 她谨小慎微的追随着他的时候,没有想过诸如“桑国雪”这样的生物也会卑微痛苦到泥沼里。她曾经把姿态放得有多低——就证明他当年狂妄得有多可笑,他真的曾经看不起她,他真的曾经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永远高人一等,永远不会犯错。 她曾经包容了他的狂妄自大,目无下尘,又包容了他的狰狞可怖,崩坏毁灭。在她心里,似乎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还在,不痛苦、也不要死。 这种被纵容和宠溺的感觉那么好……好得他没有力气挣扎,也全无逃离的勇气。 他知道无论自己的表面多么强大,都是他紧紧的依附着顾绿章,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粘黏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这太难看了,可是他忍不住,挣不开,逃不掉。 他是顾绿章的追随者,紧跟着她、闻着她的气味、感觉她的温暖,他才不会死。 李凤扆诡异的暗示过这样不对,但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他将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剖开来,冷静的看过每一块碎片,结论都一样。 “你好。”奶茶铺外突然来了一个带相机的记者,身后跟着一个摄影师,不由分说卡拉卡拉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赞叹说,“我是《钟商日报》的记者,也是《饕餮盛宴》节目的网络主播,你这里是本市最快蹿红的网红店铺了,听说开业只有七天?”他绕着小木屋转了两圈,“这些材料都是异味古董咖啡馆倒塌剩下的吧?废物利用,非常环保,先生……或者说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他翻看着刚才拍的照片,感觉不用修图,这位奶茶少年的颜值都能秒杀诸多网红了,难怪一夜成名。 “不知道。”桑国雪仍然是一张冷脸,一问三不知,“我只是雇员。”他冷着一张脸的时候,记者身后的摄影师饶有兴致的开始了拍摄。《饕餮盛宴》这个节目是做钟商市的著名美食,只要是新奇好吃的,他们都会去做直播,节目也已经积累了相当的人气。 “请问一夜爆红的‘冰山奶茶’有什么特殊配方或者秘诀吗?”钟商日报的记者兴致盎然,“我可以来一杯吗?” 桑国雪面无表情的说,“十五块。” 记者噎了一下,一般他去做美食采访,都会受到老板的热烈欢迎,请吃请喝,陪坐陪聊,在这家小奶茶铺面前不但雇员不去通知老板,还不给免费品尝——这样让人怎么热情推荐这家店呢? 递出十五块,买了一瓶雪白雪白,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冰山奶茶。记者喝了一口,满口奶味过后是馥郁的花香,一时间仿佛涌上来的口水都带着这股奇异的香味,他喝了一口,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香?” “不知道。”桑国雪说。 记者以为是独门秘方不肯告诉外人,也就没有深究,拿着那瓶奶茶在镜头面前做出了他人生能做出的最夸张的表情,赞美这与奶茶小哥颜值齐飞的饮料。正当他以小木屋为背脊表演到巅峰的时候,后面的小木屋嘎啦一声关了窗,拉下了营业中的牌子,桑国雪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从后门离开了奶茶铺。 最后一瓶奶茶卖完了,他可以走了。 木屋前又跳又叫,吹捧到一半的记者回过头来,目瞪口呆。扛着机器的摄影师无奈的说,“人家走掉了。” “哇……还真是酷啊……”记者喃喃自语。 第一章 冰山奶茶03 摄影师说,“怎么办?我们在直播耶……” “快追上去!”记者灵机一动,“我们进一步探寻冰山奶茶的秘诀,相信这位提前下班的神秘美男子能带给我们更大的惊喜……”他一边胡扯,一边追了上去——以桑国雪的颜值,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也足以给直播节目带来巨大的人气。 桑国雪关上小木屋的门,径直向风雨巷的末端走去。记者紧追不舍,单凭眼前这位的颜值,就足以让这期节目大红大紫。就在他撒腿狂奔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都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摄影师更是大汗淋漓喘得像条狗的时候,前面的美男子还是一步一步走的。 他怎么可能走得这么快? 疑惑一闪而过,还没搞清楚状况,突然看见马路对面走来了一位身材更高一点的男士,两个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身进了街边的……桂花快捷酒店。 记者目瞪口呆,直播还在继续,他梦游般的跟进了酒店,还看到了那两个人住了同一间房——眼前一黑,赶紧叫摄影师调转镜头。他有一种将美食节目做成了黄暴片的感觉,标题从“最快走红的奶茶之王”直转而下变“神秘美少年白天开房为哪般?” 但没过多久,那位温文尔雅的男士一个人走出了桂花快捷酒店。《钟商日报》的记者灵机一动,追上去采访,这个人至少知道奶茶美少年的姓名,看起来就和他关系非同一般。 “你好,我这里是《钟商日报》社会版赞助的直播节目《饕餮盛宴》,今天我们的话题是最快蹿红的街边奶茶——冰山奶茶。请问您认识刚才进去的那位神秘的奶茶美少年吗?我们对他的生平非常非常的好奇……”记者发挥自己最高昂的激情,紧紧抓住了温文尔雅的男士。 那名男士似乎很是惊讶,“您是?” “我是《钟商日报》社会版的记者杨可乐,请注意我的名字读‘yue’,杨可乐,并不是可口可乐的可乐。”杨可乐像个单口相声般口若悬河,“请问先生贵姓?” “我姓李,李凤扆。”李凤扆回答得彬彬有礼,“冰山奶茶是唐草薇先生的产业,我也只是雇员,是刚才那位奶茶美少年的同事。” “哦!听说异味古董咖啡馆的唐老板也是少见的美男子,他能雇佣二位真是三生有幸。”杨可乐说,“不知道‘冰山奶茶’原来是古董咖啡馆的一部分,失敬失敬。我一直对一个问题很好奇,为什么唐先生要将自己的产业命名为‘异味’呢?你知道这个词汇很敏感,基本上算是一个贬义词,我们看到它一般都会有不好的联想。你认为唐先生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将其命名为‘异味’?” 李凤扆眼帘微阖,“它并非叫做‘异味’,而是叫做‘异昧’。”他轻声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天道昧昧,安可问哉?’”他眼波流转,似寒似凉的看了杨可乐一眼,“大概是我写得太草,似乎人人都看错了。” 我勒个去!杨可乐心里一阵毛骨悚然,随便问问,问出个这么大的学问,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可是咖啡馆开了这么久,大家都异味异味的叫了这么多年,也没看见唐草薇否认一句啊?这位的意思是吾等屁民太没文化,从来就没看对过?他却不知道唐草薇让李凤扆提个名字,自己也压根没认真看过。 节目有冷场的嫌疑,杨可乐机警的调转话题,“现在‘冰山奶茶’项目是您在负责吗?我觉得里面奶和茶的味道都非常的特别,不知道使用了怎么样特别的原料?可以透露一下吗?” “里面的奶是寻常的生牛奶,”李凤扆微微一笑,“热了一下,可能牛奶里的水分蒸发了一些,变得比较浓郁。里面的茶叶名为‘青稚’,是一种比较清淡的茶叶,将它和芍药、桔梗、苹果花放在一起调制,煮奶茶的时候去除花瓣,泡出来的奶茶颜色浅淡,却具有花香。” 杨可乐又高兴了回来,眼前这位完全不避讳商业机密,坦然在镜头面前公开自己的独门秘方,这下节目肯定红火。他偷看了一眼直播平台,在线人数已经突破了一万,无数的人在留言求这位男神的身高体重联系方式。期间夹杂无数人跪舔男神有文化气质好会写毛笔字云云,只这么几分钟,在颜值的碾压下一切都成了闪耀的光点。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李凤扆的引导下,他的美食节目主角从桑国雪变成了李凤扆,奶茶男神换了人,观众的注意力从冰山美少年转移到会制茶吟诗(?)写牌匾的俊美男人身上去了,这年头小鲜肉虽好,但贵公子少见啊! 没有人发现,桑国雪走进了桂花快捷酒店,但他此时此刻并不在快捷酒店里,没有人看见他离开,而他确实是离开了。 李凤扆正是担心蹲守在外的记者发现异样,桑国雪没有身份信息,一旦有人深究下去,也是麻烦。 桑国雪接到了顾绿章的电话。 “我找到了一些线索。”顾绿章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的领域是什么样子的?唐草薇的部族和窫窳作战,他们一定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我们要找草薇的真身,是不是应该从他最初生活的地方找起?我觉得那个地方应该有一片很大的湖泊或沼泽,你有印象吗?” 她的声音焦急又激动,桑国雪低声说,“我来找你。” “我在我家里。”顾绿章说,“你别过来,我爸妈都在家。我们在……在小桑那个院子里见面。” “小桑的院子?”桑国雪微微眯起了眼睛,顾绿章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目中有戾气掠过。 “沈方续租了那个院子,他去帮小桑整理东西,但是小桑留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顾绿章说,“现在他住在里面,算是留了一个纪念,他们……他们有很多年的感情,沈方很难过。” “好。”桑国雪没说什么,低声应了一声,身影从桂花快捷酒店里消失。 第二章 泑泽 当顾绿章带着几个大学反馈给她的鸟类资料,以及《山海经》、《水经注》等书到达小桑的院子的时候,桑国雪正站在院子里,看沈方弹琴。 桑菟之留下了一台钢琴,他在的时候,经常边弹边唱,而后掩目而笑。 沈方并不会弹琴,他面前放了一本简谱,他按着上面的“12345……”弹着一首最简单的歌,“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这简直是顾绿章听过的最简单的曲子了,沈方弹得七零八落,却清楚的提醒着她,院子的主人已经更换,再没有原来的他了。 桑国雪站在钢琴边,背脊挺得那么直,仿佛再紧绷一点他的脊柱就会碎裂。他的侧脸那么好看,仿佛世界上最勇敢的光,都在他的脸上闪烁。 “你发现了什么?”沈方抬起头来,满脸迷茫,“我听张博士说他可能发现了一种什么鸟,叫做鸑鷟。” “我发现了草薇收集的那些羽毛里,大部分是水鸟的羽毛。”顾绿章说,“那说明他至少在有很多水鸟的地方待过,而很多水鸟,就意味着有湖泊或沼泽。” 桑国雪微微闭眼,他已经把自己所剩无多的记忆翻看了一遍,“窫窳的领域,有几十座山峰,十几条河流,生长着许多奇怪的生物,有的吃了可以治病,有的吃了可以解毒,有葱、韭菜、桃树、李树等等……” 听起来是个资源丰富,水草丰美的地方。顾绿章对自己的推测更有把握,“有十几条河流,那有没有湖泊?” “有一片湖泊在领域西侧。”桑国雪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从天空中看下去,它是蓝色的……深蓝色。” “那是泑泽。”顾绿章说,“窫窳的领域在泑泽的东边,我猜草薇的部族居住在泑泽周围,他们为了窫窳领域内的资源,由西向东入侵。”她打开了一张古老的山海经地图,那是后人根据《山海经》的描述绘画的,但因为《山海经》本身描述不精确和残缺,地图的可靠性并不强,“你看这里是‘泑泽’,你所说的河流和山脉可能在这里,而从这里过去不远有一座山叫少咸山,那就是窫窳被复活之后,化身凶兽所栖息的地方,正好都在这个范围内。” “泑泽是什么?”沈方迷惑不解,“你怎么知道这些鸟都来自泑泽?说不定它们随便来自哪条河流什么的,也说不定草薇就是有收集鸟毛的癖好,这些说不定是他几万年的收藏呢!” “钟商大学和中华大学的老师给了我很详尽的分析。”顾绿章打开那些材料,“这些鸟类羽毛保存的现状完好,但是年代都一样久远,老师们用仪器计算出年代在万年以上,他们认为仪器出现了误差。”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们……你们不要忘了草薇杀了窫窳以后,他被绑在山上服刑,不知道被绑了多久。距离他被绑的那座山最近的,就是群鸟聚集的泑泽。” 的确,形形色色的羽毛,临近刑罚地点的湖泊以及另一个“罪犯”所在的少咸山,这绝非巧合。贰负与唐草薇击杀窫窳的地方就在此附近,唐草薇的部族一定离此不远。 “更何况报告里提到的这些鸟。”顾绿章认真的说,“我每一种都认真查过了。”她推出了一本《中国鸟类大全》,“能认得出来的我都查过了,它们有些是涉禽、有些是水禽,数量很多,还有一些鸬鹚和鱼鹰,甚至还有一些类似潜水鸟的古禽的羽翼。说明这片水域不是一条河流或简单的湖泊,它拥有多种多样的环境,水深处很深,能让大型潜水鸟类下去捕食。” 桑国雪几乎要被她这认真又自信的光辉所淹没,追随在他身后的少女在成长,被迫着成长,因为他们无法给予她更多帮助,而她是如此心焦于谜团的答案。她执着于挽救失去的人,为此她废寝忘食,全神投入,以至于熠熠生辉。 他作为拥有窫窳记忆的人,不能分辨记忆中的地点,却要依靠她的分析寻觅到窫窳的领域,这让他羞愧又骄傲——因为比起顾绿章,比起李凤扆,他对唐草薇的感情并不深,又因为“窫窳”的影响,内心深处对唐草薇仍然抱有敌意,那是杀死他的凶手……即使过了数万年,记忆早已残缺不全,他也无法忘记死亡和复活的痛苦。 那都是唐草薇给予他的。 “我觉得很有道理。”沈方说,“可是泑泽是什么地方?云梦泽吗?” “泑泽是罗布泊。”顾绿章露出了一丝苦笑,“罗布泊的水早在楼兰古国灭亡的时候就干了。” 桑国雪和沈方面面相觑——如果是一片湖泊,那还可以以旅行的名义去寻找线索,但罗布泊……罗布泊是一片死亡之地。 有哪家家长会同意自己的孩子前往罗布泊? 桑国雪脸色慎重,如果是罗布泊,意味着只有他和李凤扆有能力前往寻找唐草薇的真身。 “我们再过一个月就放寒假了。”沈方尝试着想办法,“今年寒假有三个星期的假期,也许可以想个办法。我们可以说去新疆旅游,去天山什么的……” “你觉得你爸妈会让你去吗?”顾绿章心情低落,“如果是去香港,那当然可以去,可是去天山……即使他们同意你去,也很可能说他们要和你一起去。” 沈方沮丧的缩回了头,顾绿章说的是大实话。 如果有家长同行,他们根本不可能改道去罗布泊。 “你们不去。”桑国雪冷冷的说,“我去。” “你也去不了。”顾绿章叹了口气,“你没有身份证呢,怎么坐飞机?” 桑国雪愣了一下。 于是说到头,能去的人只有一个,竟然是李凤扆吗? “草薇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制作了三个傀儡在钟商市,也许他的真身并不在几万年前的故地。”顾绿章痛苦的捂着脸,拿着笔敲击着她看了好几遍的古籍,“说不定藏在钟商市附近呢!” “像唐草薇这种傲慢的生物,”桑国雪说,“如果他操控得了真身,是不会使用傀儡的。”他眨了眨眼睛,“他不像窫窳,他是个人类。何况他做的傀儡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真身出了问题,他怎么会使用傀儡?” “但‘真身’在哪里呢?”沈方也非常痛苦的挤压着自己的脸,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好像这样就会让头脑变得更聪明,“对了,国雪,为什么像‘窫窳’啊,‘化蛇’啊,‘应龙’啊这些怪兽是从人类身上复活的?为什么草薇不是从人身上复活的?我搞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能变成怪兽呢……” 这段时间他看多了某些普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变成了怪兽,令人不寒而栗。 “远古的‘天神’们早就死了,地球的气候和文明都在更迭。”桑国雪说,“当气候不再适合巨大的洪荒巨兽生存,它们纷纷死去,与此同时,新的文明在崛起。远古人类的祖先从‘诞生地’而来,由南向北,又由西自东,最终横扫整个华夏大地,渡过白令海峡,占领了整个地球。”他眨了眨眼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和一切能交配的东西交配,食用一切能食用的东西……” “恶……”沈方听得要吐了,“你能不能不要用那张冰山脸说这个……” “数万年前,人类和其他群居动物的差别并不太大。”桑国雪面无表情,“即使是现在,也免不了有些人的个人行为影响整个种群,艾滋病就是……” “停!”沈方一点也不想听这些,“行了,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窫窳当年为什么对人类这么嫌弃,换了我我也很嫌弃。” “远古人类和‘天神’交配,于是产生了带有‘天神’血脉的后代,远古人类食用‘天神’的尸体,于是也产生了带有‘天神’血脉的后代?”顾绿章沉思,“而‘天神’的存在方式与现代生物完全不同,它们的基因能在人类体内复活,甚至带有记忆和思想。” “它们只要有适合的诱因,就能快速复制,蚕食寄体,最终复活自己。”桑国雪说,“某种程度上,它们像基因中的寄生物。” 不错,“窫窳”或“化蛇”,都蚕食寄体,不同的是桑国雪消灭了“窫窳”的意志,被“化蛇”寄体的那个人却被化蛇吞噬殆尽,彻底化为了上古巨兽。 在漫长的历史中,偶尔也有一些人突然化为非人的传说。只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普遍,必定有一个“合适的诱因”促使血脉的苏醒,那个“诱因”说不定就是早已无法适应生存环境的怪物们仍然能存活于世的原因。 桑国雪、沈方和顾绿章不约而同的想:不管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都必须消灭它。 地球的文明早已进化,史前文明一去不复返,数万年前的“神”即使复生,也不可能再次成为王者,它们是一群失意与痛苦的亡灵,仍然沉溺于死亡当时的痛苦,并非真正的复活。 就像窫窳。 就像应龙。 死亡的烙印在它们身上根深蒂固,故而复活的并非是“神”,是“魔”。 “草薇应该知道是什么复活了它们。”顾绿章突然说,“他活了那么久,他肯定什么都知道。” 只有唐草薇是和这些怪物共同生存过的,一切对“天神”或“凶兽”的理解都是想象,只有唐草薇嘴里说出来的才最接近真相。 “但我们还没搞清楚他的真身到底在罗布泊还是在哪里……”沈方快要愁死了,“怎么办?去罗布泊吗?” “关于唐草薇还有另外一条线索。”桑国雪说,“他们不死族是从昆仑之墟的陆吾那里得到了不死树,窫窳对这件事非常愤怒,所以记得非常清楚。”他一字一字的说,“而不死族后来迁徙到了南方海外,在唐草薇被刑罚、窫窳复活失败之后,他们整族迁徙到了海外。” “也有一种可能,他的族人带走了他的真身。”顾绿章思考着,“然后带去了海外。”她翻着《山海经》,“在这山海经地图复原图上有一个不死国,但备注里说这是个黑人的国家。” 唐俪辞肤如白玉,她实在不能相信他的部族居然是一个黑皮肤的部族。 “人类都是从非洲走出来的,”沈方插嘴说,“我看最近的什么人类基因图工程,说人类起源于非洲,所以远古人类都是黑人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会国雪你说的‘诞生地’就是指非洲吧?那也太遥远了……” 桑国雪对远古人类的记忆都是源自窫窳,窫窳哪里会知道什么是非洲?他摇了摇头,“根据地图的位置,不死国可能是东南亚的任何一个国家,还有可能是印度洋上的任何一个岛国。如果唐草薇的真身被带走了,那……” 那比罗布泊更不可思议,更无法寻找。 “我觉得草薇肯定还在中国,如果他被带去了外国,也应该在外国操控傀儡,在外国开咖啡馆——生意肯定比在风雨巷好多了。”沈方说,“有什么道理躲在我们钟商市呢?钟商市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南方小城。” “他一定知道一些什么。”顾绿章低声说,她想起了自己家库房里的幻境,心头微微发颤,“他留在风雨巷那么久,一定有理由,只是不肯告诉我们。”她慢慢的说,“他连凤扆都没有说。” 当然……在草薇心中,他与我们……即使同样名为“人类”,也几乎是全然不同的生物。所以他对我们冷笑、他嘲讽我们、冷淡我们、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却又忍不住拯救我们。她恍惚的想……我们大概都像他的孩子,是不懂事又可怜可爱的东西,所以他不耐烦,却又真心实意的爱着我们。 第三章 密室·密室01 李凤扆帮桑国雪挡了一个直播节目的采访,他并没有想到后果。返回桂花快捷酒店后,他给自己泡了一杯今年新春的竹叶青茶,茶叶算不上昂贵和特别,但非常新鲜。八十度的开水冲入晶莹剔透的古董琉璃杯,茶色晕开,充满生机的草青色慢慢盈满整个琉璃杯,雀舌状的茶叶悠悠的浮起,一半挂在水面上,一半沉在水下,茶针悬浮,如犬牙交错,煞是好玩。 他把玩了那杯绿茶一会儿,浅呷了一口,茶香清新,韵味却终是远不如从前了。安静了片刻,李凤扆自抽屉里拿出几本古籍,慢慢的翻看。 他正在看的一本书叫做《山海经图赞》,是晋朝郭璞所著。《山海经图赞》所收集的内容并非郭璞一个人独有的观点,也是他所收集到的晋朝之前的文人学者对《山海经》的猜测和理解。但李凤扆看上的是《山海经图赞》这个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晋朝,郭璞所在的年代,山海经的图仍然传世?郭璞是看过图的? 郭璞如果看过山海图,他对山海经的理解就会比图失传之后的人们更准确。在李凤扆生活的年代,《山海图》早已失传,也没有任何前辈曾经留意过这本书,比起顾绿章或沈方的异想天开,他对《山海经》的理解更为谨慎。 这世上总有许多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一如七十年前,他刚刚从冰封中醒来,看见无数战机蝗虫般在天空盘旋,投下了数以千计的弹药,烈焰冲天而起,爆破声震耳欲聋。唐草薇站在窗前无动于衷,浓烟和烈焰自窗口扑入,他的头脑中一片茫然。 那时候他以为这里是幽冥地狱。 但唐草薇告诉他这是战斗机在轰炸。 过了六十年,他从电视上看到有学者详细描述了那天的战斗——那位学者说那是在轰炸机的技术落后、弹药精确度不高的情况下为了摧毁敌方目标而不得不采取的战略,叫做“千机轰炸”。当轰炸机的技术发展了以后,能够实现精准打击,那种场面就一去不复返了。 李凤扆才恍惚明白,当年他以为是幽冥地狱的,不过是一个“技术落后”的产物。 所以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只有不理解和没看过的,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他怀着崇敬和谦卑的心情看着当代的一切,犹如启蒙时读书习剑,又同样怀着崇敬和谦卑的心情看着千百年前的前辈所著的书。 汝未见、未听、未识、未辨者,非妖或妄。 不过无知而已。 阅读古籍对他来说毫无难度,半个小时以后,他就看到了一条重要的信息,眉心微蹙,提起羊毫笔,轻轻的在旁边做了个记号。 他并不知道,在桂花快捷酒店对面的高楼上,有人正用高倍镜头观察他的一切。 相隔数百米的楼房里,有几个少女正激动的用镜头对着他,她们是下午《饕餮盛宴》的观众,围观了奶茶男神之后,激动不已,带了最先进的机器来偷拍。 高清镜头下,奶茶男神正襟危坐,手持羊毫,正在看一本古籍。 那古典优雅的风范令偷拍的少女们尖叫不断,几分钟的偷拍秒杀了不知道多少少女心。男神的房间里东西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垃圾,桌上摆放着一杯清茶,茶杯晶莹剔透,茶烟袅袅含碧,这气氛和羊毫古籍一起,熏陶出一个古典书香贵公子。 “哇靠!我的眼睛!我的灵魂都得到了洗礼!我的精神得到了升华!”一个微胖的女孩喃喃自语,“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神明让我看到了我的真男神……” “你看得到他在看什么书吗?”另一个黑瘦黑瘦的女孩子挤在她旁边,“能拍得到吗?” “看不清,我看到他手里一本书,桌子上还有一本。”微胖的女孩说,“写的什么字我都不认识。” “他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和奶茶有关的东西。”第三个皮肤白皙的女孩说,“他是风雨巷那家咖啡馆的雇员,我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从来不知道他会书法。他好像姓李,但是那家咖啡馆的店长有点吓人,平时我都不敢去。” “他叫李凤扆,节目里他说他叫李凤扆。”微胖的女孩说,“奇怪了,另外一个节目里的帅哥,那位冰山美少年不在屋里,他们原来不是住在一起的。” “你到底想看的是什么?”黑瘦黑瘦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怎么会住在一起……” 正当她们笑成一团的时候,酒店房间的门开了,面无表情的桑国雪走了进来。微胖女孩咳嗽了一声,“他们……” 对面房间的桑国雪骤然抬起头来,随即窗帘无风自动,缓缓关上。 三个女孩惊骇的看着那窗帘合上,而最后消失于窗帘缝里的,是桑国雪冰冷的眼神。 “他……”微胖的女孩那心情就像从云端直跌入地狱,“他看见了?他怎么可能看见?” “刚……刚才窗帘是怎么动的?”黑瘦的女孩颤声说,“男神坐在桌子边,他站在门口,没有人靠近窗帘。” “桂花这家破酒店没有安装电动窗帘。”皮肤白皙的女孩弱弱的说,“咱们不会拍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 “你……你你你是说……有……有鬼?”微胖的女孩牙齿打战,“他到底是谁?男神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 “没人知道他是谁。”黑瘦的女孩说,“他一直很神秘,从他第一天在异味咖啡馆的旧址卖奶茶我就开始调查他。他好像是半年前在钟商大学附近出现的,刚出现的时候,他在卖蝴蝶。”她显然是个考据派的粉丝,手里还有一些收集来的照片,“是一种很奇怪的蝴蝶,后来我大概查了一下资料,没找到这种蝴蝶的类型,没过多久他就不卖蝴蝶了。他和异味咖啡馆走得很近,有几次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微微一顿,她有些犹豫的说,“几个月前,在异味咖啡馆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有一起深夜袭击案,有个小流氓被不知道什么怪物攻击了,那个怪物咬了他的脖子,差点把他咬死……案子没破,但是上了报纸,直到现在住在附近的人都还觉得非常害怕。” “你是说……这个和男神住在一起的神秘人,可能很危险?”微胖的女孩捂住脸,“可是他长得这么帅,怎么看也不像坏人。” “我调查过他,”黑瘦的女孩说,“我家的家庭律师找人跟踪了他,他们说这个人很难跟,好像有第六感,每次跟踪都会被他发现,所以他们没有找到他住在哪里。可是他们调查他出现的地方,还花钱买了一部分民用监控录像。”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他们说……他是从唐川里出来的。” “啊!”微胖的女孩和白皙的女孩震惊了,“那……那不是水鬼吗?” “最早他就是从唐川边现身的。”黑瘦的女孩说,“后来我家律师劝我离他远点。”她咬了咬嘴唇,“但是我一直觉得他很帅,后来他在异味咖啡馆的旧址上卖奶茶,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她捧着脸,对着刚才拍摄到的惊鸿一瞬的桑国雪花痴,“虽然看起来神秘又危险,可是好帅啊!” 这个黑瘦的女孩是钟商大学三年级地质系的一名特长生,叫林风琴,她的特长是架子鼓。她是钟商市著名的房地产商林金柱的独生女儿,林金柱是钟商市房地产协会的会长,可知她是一个典型的富二代,虽然本人既不白、也不美,然而她并没有把人生花费到晒名包名表名车上,却把人生奉献到追求她喜欢的男孩子上去了。在调查桑国雪之前,她已经追踪过四个她看上眼的男生,并跟踪到人家家里去,闹出了几场纠纷。 这次来偷拍她新看上眼的男神李凤扆,用的是她自带的最新摄像头,微胖的女孩和白皙的女孩是她最好的闺蜜,同班同学徐子悦和肖娓娓。 桑国雪关上了窗帘,但林风琴的高清摄像头仍然在拍摄,就在她们被桑国雪吓了一跳,正在讨论这个神秘又可怕的美少年的时候,肖娓娓突然说,“咦?那是什么?” 林风琴和徐子悦回过头,只见拍摄着桑国雪和李凤扆的窗户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影像——一只黑色的生物不知道从哪里飞来,附着到了酒店的窗户外。 那窗户并没有关闭,拉上的只是窗帘——所以那只东西就是静静的停在了窗帘外。 “那是什么?”肖娓娓寒毛直立,已经直觉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那是蝙蝠吗?” 夜间出没的生物,会飞的,除了蝙蝠还有什么? 但那只东西怎么看也不像“蝙蝠”。 第三章 密室·密室02 那是一只嘴巴很长的生物,飞行的时候声音不大,从摄像头的回放来看,它的翅膀震动极快,仿佛蜜蜂。它的嘴特别长,好像一根长钉,伏在暖橙色的窗帘上分外明显。 “怪物。”林风琴低声说。 徐子悦和肖娓娓噤若寒蝉——钟商市近来出了很多关于怪兽和怪物的传言,有些人言之凿凿,她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都看过帖子和新闻。而眼前这只伏在男神窗外的黑影,显然就不是正常生物。 “你说……我们要不要……通知他们一声窗外有……那个……”肖娓娓颤声说,“好可怕。” “我们又没有他们的电话。”徐子悦说,她心里想……房间里的人也很神秘,林风琴还怀疑里面有一个是水鬼,说不定窗户外面的怪物和他们是…… “喂——”林风琴突然站起来,抓起房间里刚喝的一个饮料瓶子就对着对面酒店扔了过去,大叫,“怪物!走开!”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喊,楼上楼下的人纷纷转头,饮料瓶子从天而降,险险砸在一个年轻人脚边,吓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也正在这时,抬头看的人群中有人看到了那个黑影!有人尖叫,“真的有怪物!” “怪物——”楼下的人群惊慌失措,虽然亲眼见过钟商市“怪物”的人不多,但近来传闻沸沸扬扬,每个人都听过很多惊悚的故事版本,亲眼看到了黑影之后,人群癫狂了起来。 大家都想早点逃离这里。 “风琴!”肖娓娓和徐子悦没想到林风琴就这样大喊大叫起来,肖娓娓那张白皙的脸瞬间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你在干什么?” “我喜欢的男人在对面!”林风琴毫无惧色,“我当然要告诉他外面有怪物。” “可你还根本不认识他,你只是看了个直播……”肖娓娓急得泪眼汪汪,忍不住喊道,“你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万一……万一他们和怪物是一伙的呢?” “我相信他们和怪物不是一伙的。”林风琴理所当然的说,“他们长得那么帅,怎么可能和怪物是一伙的?” “风琴!”徐子悦尖叫一声,抱着头从窗口蹲下,“快跑!” 来不及了——在三个少女争执的时候,潜伏在李凤扆和桑国雪窗外的黑影无声无息的一动,倏然直扑她们这边。 徐子悦第一眼看见,抱头蹲下,等她从指缝中看第二眼的时候,看见的是林风琴和肖娓娓的尸体,以及向自己头上插落的一根黑色长针。 “啊——” 对面楼房有人突然向这边扔出一个东西,那东西自然不可能直扔到李凤扆的窗户里来,只在半路就坠落了。有人叫了一声“怪物”,桑国雪眉心一动,蓦然拉开窗帘——只见一只黑色生物闪电般飞起,直扑对面扔出东西的窗户,那窗户有几个人影一闪,随即没了动静。 李凤扆倏然抬头。 桑国雪瞳孔收缩。 他们都紧紧盯住了对面楼房——那里,有死亡的气息。 “钦原……”桑国雪一字一字的说。 钦原,其状如蜂,大如鸳鸯,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 那是一种剧毒的远古异鸟。 它的飞行几乎无声,本身毫无气息,很难被人发现。对面楼发生了袭击事件,有人死亡,他们必须马上去看一看。 “我先过去。”桑国雪轻轻地说。 李凤扆颔首,“小心。” 桑国雪的身体缓缓变化,轮廓变淡,随即隐隐约约化为了一只巨大的虎状生物,那轮廓极淡,夜色中几乎看不出来,随即巨虎模样的窫窳从窗口一跃而出,直扑对面的楼房。 对面的楼房窗户开着,直对自己的窗户架设了一台摄像机。桑国雪恢复人形,迅速看了一下房内——这是个空旷的待租办公室,平时并没有人出入,到处都是灰尘,只有一副简单的桌椅摆放在窗口。 显而易见,摄影机的主人在偷拍他和李凤扆。 但偷拍他们的三个女孩都倒在地上,全身无伤,一道黑色的墨线从她们的额头直下,划过鼻子、嘴巴、下巴,深入到衣领中。那是钦原鸟的剧毒,桑国雪轻轻托起她们的头——果然,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个鸟嘴击伤的痕迹。 他只是从窫窳的记忆中得知这种毒鸟很难应付,离它越远越好,并不知道钦原鸟是怎样发动攻击的,从这几个伤口来看,它好像专门攻击头部。 三个女孩身体仍然温暖,摸了摸胸口,似乎隐约还有心跳,但钦原鸟的剧毒自头顶灌入,不知道是否有其他用意。这些远古异兽多以体型巨大为生,钦原鸟这么娇小的身体却能在凶兽中占有一席之地,应该有不同寻常之处。 没过一会儿,“咯”的一声轻响,房间的门开了。桑国雪抬起头,李凤扆推门而入,文雅而从容,好像他开的就是自己房间一样。眼见三名女孩的尸体,李凤扆皱起眉头,蹲下来按住了她们的脉门。 “摄影机?”桑国雪绕过去,窗前的摄影机仍然在拍摄,他打开回放。只见一只黑色生物从他和李凤扆的窗口向这里直扑而来,窗前的女孩尖叫一声蹲下,那只鸟似乎在屋里绕了一圈,扑向了她。 它在她头顶心啄了一口,然后……就消失了。 桑国雪睁大了眼睛。 他再次调慢了镜头。 只见那只长嘴黑鸟闪电般向微胖的女孩扑下,它的长喙插入她的头顶,随即全身一点一点的化为黑烟,没入了女孩的大脑中。 这是什么?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如果不是有这台超高清的摄像机在拍摄,肉眼几乎看不见。 “李凤扆!”桑国雪说,“钦原……在繁殖。” 钦原鸟和鱼妇、和硃蛾一样,以人繁殖。 这太可怕了,对远古巨兽们来说,小小的人类,就像随处可见的白菜或白鼠一样,营养丰富,数量众多……最主要的是……毫无威胁。所以它们轻而易举的以此繁殖,可能当人类还没有诞生的时候,钦原鸟以其他生物为养分繁殖,期间还需要艰苦卓绝的战斗,而捕捉人类不用。 人类柔软脆弱而易得。 这种自身化入其他生物大脑中繁殖的生物果然凶残恐怖,难怪连窫窳都觉得要离它远点。 “这三位姑娘……”李凤扆说,“生机未绝,似乎只是中了一种极强的麻药。但她们的大脑中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些异物。” “一只钦原鸟将自身分为三部分,侵入了这三个女孩的体内。”桑国雪低沉的说,“等它再次成熟长大,就变成了三只。而出现的钦原鸟应该不止这一只……” “人之大劫。”李凤扆说,“有什么强烈的东西在催化这些远古凶物复生,那东西一定就在钟商市中!我猜草薇住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但他死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要去罗布泊吗?”桑国雪慢慢的问。在林风琴扔出饮料瓶之前,他刚刚和李凤扆说到,顾绿章认为唐草薇的部族曾经居住在罗布泊附近,并且和窫窳的战斗就在那附近进行的。 “罗布泊也是一个可能的地方,但我还有一个更有趣的地方。”李凤扆微微一笑,“陕西西安。” 桑国雪怔了一怔,诧异的问,“西安?” “郭璞的《山海经图赞》上提过‘汉击磐石,其中则危。’汉宣帝曾经在上郡开山凿石,在一块巨石里面,发现了一个被绑住手脚、连头发都被绑在一起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而刘向说这个人就是危。”李凤扆说,“虽然这个故事本身存疑,但有记载说这个来历稀奇的人被送去了当时的京城。汉宣帝乃是西汉皇帝,当年的京城乃是长安。” 这个说法可就比顾绿章的罗布泊说更有根据一点儿,也仅仅是一点儿。 “根据这么一点点记载,唐草薇的真身在汉宣帝时期就被送入了皇宫,可能作为某种珍宝收藏了起来。”李凤扆说,“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只使用傀儡在人间行走。” 桑国雪沉默了一会儿,“你的计划?” “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李凤扆微笑,“但你一定不爱听,于是我便不说了。我的计划是我们一起先去西安找找,如果没有结果,再改道罗布泊如何?” 李凤扆虽然只说了“汉击磐石,其中则危”这八个字,但似乎对唐草薇的下落很有信心。桑国雪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隐隐约约知道李凤扆绝口不提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的逆鳞,“这三个被钦原鸟寄体的女孩怎么办?”他轻声问,“放任不管,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李凤扆指缝中露出了几根金针,“钦原鸟再神秘莫测,不外乎一种生物,我以金针封穴,能止蛊毒百日。” 桑国雪不抱希望的看着他给三位女孩下金针,“他们的家人一定会到处找人。” “咖啡馆的地下,有一个密室。”李凤扆为三人施针,她们脸上那道明显的墨线突然断开,黑色的墨痕在她们脸上挣扎,仿佛一条毒虫被拦腰截断。李凤扆不觉意外,轻声说,“是这一次倒塌后我才发现的,草薇……早就准备了一些什么。” “密室?”桑国雪淡淡的问,“是什么样的密室?” “能困住窫窳的密室。”李凤扆平静的回答。 桑国雪抬起视线盯着他,李凤扆脸色不变,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第三章 密室·密室03 当天夜里,李凤扆和桑国雪再度推着三个疑似杀人抛尸的巨大拉杆箱,从桂花快捷酒店对面的商务楼出来,慢慢的走向风雨巷。 他们要把这三个女孩藏匿在唐草薇的密室里,然后寻觅救人的办法。 顾绿章和桑国雪、沈方分开之后,想及自己家库房里的异象,心中总觉不安。晚饭之后,她一个人又悄悄的进了库房。 照样打开手机,寻觅那些微小的白色水滴。 然而空气中依然干净无尘,却并没有再见那些乳白色的水滴。她四处寻找,又翻起了那块松动的青砖,青砖下是结实的地面,再没有看见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难道那天的所见真的是一场幻觉? 但她所见的应龙,和柯常亭所化的应龙如出一辙,它们是同一个生物,如果她不曾见过应龙,怎么可能单凭想象就想出一只活生生的应龙来? 唐草薇留在钟商市这么多年,居住在风雨巷,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在地下东敲西打,拿着螺丝刀尝试着到处挖掘,突然她在青砖墙壁的缝隙中,看到了一种棕红色的丝状物。 这是什么? 顾绿章用螺丝刀轻轻的拨了一下。 那东西掉了一些碎屑。 这是树根。 她有些恍然,也有些迷惑——这是顾家绣坊的地下,虽然花园里父母亲种植了一些花木,但并不像能有如此广大的根系,并且这些根系穿透了砖墙,令人感觉它是一棵奇大的树。 花园里的花木,最大的不过十来年,难道就有这样的根系了? 她小心翼翼的戳了根须几下,发现这些根须虽然穿透了青砖,却是干枯发脆的。富有生机的树根柔韧富有弹性,不可能被她随便捣鼓两下就粉碎,这是一棵奇大的树,但它已经死了。 顾绿章沿着树根又轻轻挖掘了几下,树根旁边的青砖虽然看起来完好无损,却非常脆,她只是拿着螺丝刀敲击,那些青砖居然即刻化为粉末。仿佛它们早就被什么力量吞噬殆尽,残留在墙上的不过一个躯壳。 随着树根旁边的青砖化为粉末,顾绿章逐渐从墙里刨出了一条粗壮树根的雏形,那不可能是顾诗云或顾絪絪种植的任何树。树根的外皮是棕红色的,它早已死去,破碎的树根让顾绿章轻易看见它的内部,树根内部是空的——而树根内部是珍珠般的淡银色。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树。 这是一棵已死的大树。 它一定是什么,但她不知道。 就在她困惑迷茫的时候,她突然听到空洞的树根里传来隐约的声音,伏在那截短短的树根上听了一会儿,她没听清楚有人在说什么,但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国雪?”她困惑的对着树根里问。 树根里的声音刹那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更清晰的声音从破碎的树根里传了出来,桑国雪也很意外,“绿章?” 国雪怎么会在一棵大树里?顾绿章眨了眨眼,想起库房的异象,想起诡异的死树,想到留守在风雨巷的唐草薇,心底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颤,这到底是……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桑国雪请她过去,到异味咖啡馆的旧址,到大树里面去。 他说他在唐草薇的密室里。 顾绿章幻想……像唐草薇这种来自远古、精细讲究又冷漠孤僻的人,他的“密室”应该是一个红木镶嵌的收藏室,里面放满了从古到今的奇珍异宝。 他没有把任何现今的人类放在眼里,所以只能和过去的物交流,所以总是活在过去的影子里。 就像他收藏那些逝去的鸟类的羽毛,或许他曾经在泑泽之畔看过它们飞翔起舞,听过它们的鸣叫,见过它们的幼崽在湛蓝如海的巨大湖泊中摇摆前行。而后泑泽消失殆尽,化为荒漠,成为传说……那些飞翔其中的鸟儿大多全族灭绝,如化泡影,唐草薇所能留下的,不过是一些斑驳的羽毛。 他其实是一个恋旧的人,总是活在过去。 就是他的“旧”里面,依稀也没有多少欢乐的痕迹。 带着种种胡思乱想,以及对唐草薇的畏惧和思念,她偷溜出家门,鬼鬼祟祟的到了异味咖啡馆的旧址。在那间简易小木屋下面,有一个更加简易的向下的楼梯——那只是一个巨大的泥土窟窿。 她一眼认出,这个洞其实是那只瞎了眼的应龙砸开的。 深洞里放着一把铝合金长梯子。她到的时候,桑国雪站在小木屋外面等她。 他虽然没有满脸笑容,却走上一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桑国雪的手温暖有力,顾绿章心里畏惧不安的感觉顿时消散了,她小声叫了一声国雪。桑国雪摸了摸她的头,他并没有说什么,一种温暖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 “你们在干什么?”她低声问,在今夜之前,她从来没听说过所谓“唐草薇的密室”。 “你又在做什么?”桑国雪抚摸着她的头,她的头上还有一些青砖的粉末,他一眼认出,这个勤奋的丫头一定又在她家里可疑的库房里找线索了。 “我在库房里发现了树根。”顾绿章说,“是一种很奇怪的树根,树皮褐色,里面却好像是银色的,它……它是不是通向草薇的密室?我从空的树根里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桑国雪扶着她慢慢往地下走,“你看了就知道。” 一把铝合金长梯子下面又是一把长梯子,爬了好一会儿,深深的洞穴终于有了尽头,她的脚踩到了平地。这深入地底的洞穴,和她想象的“唐草薇的密室”完全不同,并不是雕梁画栋遍布机关的藏宝室,它是一个蜿蜒曲折的洞穴。 天然洞穴。 “这里是草薇的密室?”她拉了拉桑国雪的手,眼里满是疑惑,“这里好像……和异味咖啡馆并不连通。” 这个洞穴的确在异味咖啡馆的地下,但根本没有地方和异味咖啡馆相连,没有互通的通道。如果应龙没有击穿这个地方,可能没有人会知道咖啡馆的地下有这么一个洞穴,怎么能算是“密室”呢? “跟我来。”桑国雪带着她大步往前走,这个洞并不太长,转了几个小弯,就到了所谓“密室”的尽头。 密室的尽头,李凤扆负手而立,乍然一看,隐隐有卓尔不群的气度。但再仔细一看,他又只是那个温文尔雅,喜欢干净的好管家。 在这个密室的地上放了六个巨大的拉杆箱,活像集体埋尸的现场,除了这六个拉杆箱,密室里干净而温暖,没有粉尘或霉菌,竟是十分明亮洁净。 顾绿章首先被“光”所吸引了,这个密室里没有电、也没有灯,甚至没有光,但它是明亮的。它的四壁光滑,有一层淡淡的银光,虽然蜿蜒曲折,却似乎每一寸都弯曲得恰到好处,整个洞穴到李凤扆站立的地方为止,转而向上发展,而洞穴上升到约五米左右的高度就是洞顶。 洞顶非常特别——这整个洞穴蜿蜒曲折,或粗或细,还有一些更加细小的分支,但洞顶却是一片巨大的平板,整齐得好像做过了精装修,和洞璧格格不入。 异味咖啡馆的主体就在这个“平板”上面。顾绿章仰望着这个“平板洞顶”,这个洞顶并不发光,而洞璧却发着淡淡银光。 银光虽然微弱,但彼此照亮,显得所谓“密室”并不黑暗。 “绿章。”李凤扆回过头来,不知道为什么,顾绿章觉得他的目光中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色彩,颇含深意,只是她看不懂。 “凤扆。”她不知道李凤扆想从自己身上得到哪种反应,迷茫的问,“这里是草薇的密室?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桑国雪低沉而略带冷硬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他抓住她的手,指向散发着银光的洞璧,“你看。” 顾绿章在银色洞璧上看到了一些幼稚可笑的……壁画。 绘画的人显然没有学过任何美术基础,以至于画出来的图画和四五岁小孩的涂鸦也差别不大。他先画了一片充满了波浪的大海,大海上有许多鸟,海下有许多鱼,还画了几只很长很长的蛇——由于画风的问题,看不出他画的是人头还是蛇头,模样都差不多。 然后画了许多个圆圈。 那许多个圆圈掉在了地上。 动物和怪蛇的图画没有了,他画了一些山。 他画了一些火柴盒,还有一些火柴模样的小人,小人越来越多,最终占据了银色岩壁的绝大部分。 这些图案和小人并不是一次画成的,有些年代似乎很久远,每一个小人的痕迹都不一样,很陈旧的小人身上没有衣服,呲牙咧嘴的,更像是野人,最新的小人有些脸上有几撇胡子,头上有发冠。 岩画似乎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中断,画画的人没再画下去。 “这大概是草薇的故事,他的生平……”李凤扆说,“大概是他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一些事吧?之所以不画了,”他叹了口气,愉快的微笑,“我猜他后来学会了写字。”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些岩画心情非常沉重,而李凤扆这么一说,顾绿章就好像松了一口气,“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在钟商市存在之前,草薇就一直住在这里?” “你没有认出来吗?”李凤扆凝视着她,“这里……是一棵大树。” 顾绿章悚然抬头,头上的平面,四壁的银光乍然映入眼帘,她脱口而出,“一棵树?我们在树里面?可是它——”她刚想说这里这么大,怎么可能是一棵树?头顶上那刺眼的平面仿佛一颗漆黑的大眼,在四面柔和的银光中散布杀气,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声说,“这是一棵树……不……这是一个……树桩……” “不错。”李凤扆轻声说,“这里是一个深埋在地下的树桩,从前它是一棵大树,但现在它只是一个空壳。草薇住在它上面,他在它的空壳里刻下了他的记忆,虽然后来他再也不画了,但他还住在它上面。” 这个地方一定对唐草薇来说非常重要,是他漫长到孤独的人生中与众不同的所在,他与这个空荡荡的树桩交流记忆——所以李凤扆说,它是唐草薇的密室。 可它究竟是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李凤扆看她满脸悲伤,仿佛充满伤感,颇有些奇怪,“草薇是不死族人,他的部族之所以‘不死’,是因为从昆仑山陆吾那里盗取了不死树。” 顾绿章吃了一惊,“不死树?” 桑国雪点了点头,“这就是不死树,只是它已经死了。”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作为“不死”之源,不死树居然死了……唐草薇的部族因它受惠、因它遭劫,而不知道谁斩断了这棵参天神木,号称不死的神物终是死了。唐草薇一个人在不死树的枯木中徘徊的时候,心里曾有什么感受?是怀念波澜壮阔的过去,或是……或是万念俱灰? 第三章 密室·密室04 “草薇曾经在这里放了一些东西。”李凤扆却不像顾绿章那般善感,他指了指六个拉杆箱旁边,“一些羽毛、一些碎骨,还有一些古怪的东西。” 安静的不死树内,浅银色的地面上有一堆金灿灿的小羽毛,正是顾绿章见过的东西。小羽毛的旁边放着一堆不知道什么生物的碎骨,碎骨的对面放着一撮晶莹剔透的米粒,米粒的对面放着一堆价值不菲的古玉。那些古玉有许多已经崩碎,变得惨白无光。 这些东西摆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圈,只是东西太小,比之恢弘的不死树洞,比之火柴人壁画都太不起眼,以至于顾绿章忽略了它们。 圈的中间有一片浓重的暗色痕迹,仿佛曾经有大火燃烧过许久,地上有几块细小的焦炭,那些痕迹虽然微小,却细思极恐。 “这里面有生物的灰烬,死亡的痕迹。”李凤扆说,“我猜这是大巫的某个仪式,如果是仪式或阵法要攻击的目标,它们就会变成地上的焦痕或者焦炭,草薇应该用它处理过不少隐藏的怪物。” “这是你猜的?”桑国雪看着李凤扆,“只是简单猜测?” 李凤扆微微一笑,他将六个拉杆箱中的一个轻轻往圈子里一推,那个圈毫无反应。随即他换了一个行李箱,随着新的行李箱缓缓进入圈中,金色的羽毛陡然一炸,漫天飘起。 那些金色的小羽毛仿佛燃烧的火苗,沿着圆圈的边缘飞舞,影影绰绰的某种兽影在圈内盘旋走动,古玉堆里亮起明亮的光,整个圈熠熠生辉,仿佛神降。 “哇……”顾绿章惊讶的看着李凤扆手里的拉杆箱,“这里面是什么?” “钦原。”李凤扆回答,“这个仪式对远古怪兽有反应,但对人类没有反应。”他将拉杆箱拉了出来,圈子里的异象瞬间消失。李凤扆自己走了进去,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空中的羽毛安静的坠落,它们像飞起来的时候一样,遵循着某种规律返回原点,安静的在地上堆成一小戳,仿佛无害。 “当然,对草薇的傀儡也没有反应。”李凤扆将六个行李箱都推入了圈子里,“钦原鸟被我金针压制,这个仪式圈子暂时不会将她们烧成焦炭。在我们找到草薇真身之前,把她们放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他表情温雅自然,顾绿章看了他一眼,心里打了个寒战。在走过来的路上桑国雪简单的向她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们遭遇了钦原鸟,但更糟的是钦原鸟袭击了三个无辜的女孩,并寄生在她们的脑内。 李凤扆让她们留在这里,一旦钦原鸟突破金针,繁殖成功,这三个女孩便会被唐草薇的阵法或仪式烧成灰烬。顾绿章知道这是对的,如果钦原鸟已经突破金针,这三个女孩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更何况她们现在基本上已经算作“尸体”,但看着李凤扆轻描淡写的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仍然觉得害怕。 没有人生来冷酷,何况李凤扆仍然怀着救人之心,他必定是有更冷血的遭遇,才成为了这样谈笑杀人、轻定生死的模样。 她觉得很害怕。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变成这样。 希望国雪也不会。 “这个地方很隐蔽,只要将洞口堵住,应该不会有多少人特地找到这里来。”李凤扆仰头看着上面那个平面,“上面是咖啡馆的旧址,我已经砌了一整片地砖在上面,要挖下来也不容易。” “这个平面……怎么形成的?”桑国雪跟着仰望头顶,不死树如此高大,树内的空间仿佛蜿蜒的溶洞,它怎么会从中断裂,成为了一个树桩? “被兵器……砍断的。”李凤扆说,“一种长达十余丈,沉重又柔韧,锋刃锐利的兵器。单单是举起来,就要惊人的臂力。” “那是什么?”桑国雪在窫窳的记忆中寻觅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相似的东西,对窫窳来说,小人们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 “我不知道,”李凤扆的目光复杂得多,“我生也晚,没有见过这样的兵器。” 显而易见,消失于历史中的山川河流、死亡殆尽的远古奇兽、牙齿全断的应龙、拦腰斩断的不死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贰负与危杀窫窳之后,在人类成为新的地球主人的道路上,一定发生过什么无声无息、却骇人听闻的事。 “国雪,”顾绿章轻轻动了动桑国雪的手,“不死树扎根在这里,它的根须长到我家的地砖里,我家库房里出现的那些幻象,会不会就是因为它?” “不死树原本不生长在这里,”桑国雪说,“它生在昆仑山,是不死族把它盗走,一开始它也不在南方,我记得它们把它种在泑泽之旁,无数鸟雀盘踞在它上面。它的枝干遮天蔽日,一棵树就像一座森林。” 比之桑国雪的描述,现在这个不死树的树桩远没有“遮天蔽日”的规模,显然经历颠沛流离之后,它衰弱了。 最后死了。 而草薇……也是一样颠沛流离,衰弱了。 最后死了。 “不死树应当不是幻象的来源。”桑国雪说,“顾家绣坊是几百年前修建的,如果当时不死树的树根就在那里,库房不可能直接修建在树根上。修建房子的时候地下肯定没有树根,不死树的树根是几百年间慢慢生长过去的,生长到库房的时候,它死了。” “既然它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远古荒兽,也没有对顾家人有影响,在它死了之后应当更不会有。”李凤扆知道桑国雪的意思,“它长到库房墙上,或许是偶然,或许是那个地方的确有什么与众不同。但这棵树桩本身并没有太多神奇之处,”他本就不是邀请顾绿章来看不死树的,“这里是咖啡馆最隐秘的地方,草薇却没有把他的真身藏在这里,我相信他的真身不在钟商市。” “我也知道。”顾绿章在这点推测上与他不谋而合,“草薇的家乡在罗布泊,他在那里受难,也许他的身体仍然在当初天帝惩罚他的那座山上?”她略有兴奋,却仍然非常苦恼,“可是我不知道是哪座山,罗布泊那么大,要从哪里找起?” “李凤扆说他在西安。”桑国雪生硬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冷的说,“有一本书记载,在西汉的时候,草薇的真身被人发现,献到西汉皇宫里去了。” “什么?”纵然顾绿章一直是个温柔平淡的姑娘,很少大惊大笑,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草薇什么?” “‘汉击磐石,其中则危。’”李凤扆说,“草薇的真身被汉宣帝的挖石人发现,奉为奇珍,献入建章宫中去了。”他温和的看着顾绿章,“罗布泊太危险,难以成行,但是西安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她不假思索的说,“我想找到草薇,亲眼看到他还在,我想问他小桑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回来?我总觉得……我总觉得……”她的声音微弱了下去,目中有光莹莹生辉,“我总觉得他努力过了,不应该那样就死了,不值得……” 李凤扆眼角一挑桑国雪,只见桑国雪目中杀气一掠而过,嘴唇和指尖都微微发红了,但最终他并没有说什么。李凤扆含笑想……真有趣……他们彼此毫无所觉……卯足了劲情深似海,居然还争风吃醋。 将六个拉杆箱整整齐齐码在大巫的阵法或仪式当中,李凤扆又在“密室”里仔细找了一圈,最终确定这里面真的没有什么,才和桑国雪和顾绿章一起出去,又临时用黄泥和青砖堵住了洞口。 他们最终约定,寒假一开始就以结伴旅游为名义前往西安建章宫遗址。 过了两个星期,不知道为什么沈方死缠烂打的加入了这个小团伙。 第四章 无处可寻01 桑国雪没有身份证,坐不了飞机和火车,最终他们……让李凤扆开着唐草薇的车,一路从钟商市开向西安。 唐草薇是有车的,只是他自己并不会开,那辆车也不停在咖啡馆里。 李凤扆一样并不会开车,但他在唐草薇留下的那些凌乱的“遗产”中找到了这辆车的材料,才萌发了开车去西安的想法。紧接着他花费了三个星期考了一本驾照,据说开考的时候,车管所的警官围着他研究了大半个小时才勉强确认身份上的人是本人。 唐草薇有一辆非常普通的大众牌小轿车,价格非常平民,只在十万元左右。这辆车也不是他花钱买回来的,是他在超市大采买达到了最高限额之后抽的特等奖。得奖了以后唐草薇派遣李凤扆去办了手续,然后车一直扔在4S店的车库里。这次李凤扆把车领回来,还缴纳了高额的停车费。 但不管怎么样,小归小,过时归过时,他们有了一辆交通工具,可以带着桑国雪一起出行。顾绿章和沈方的父母听说他们和同学自驾游,都觉得不会去太远,也没有太担心。 谁也没想过他们会一路开去西安。 李凤扆虽然是个新手司机,不过他精神好体力足,一天二十四小时开车也不会过劳,高速公路上白天的暴晒黑夜的黑灯瞎火都于他无碍,不过一天多点,他们就到达了西安。 西安是一座历史非常悠久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它有个浪漫的名字叫长安。 长安,是中国人不醒的梦。 是一抹洒落于黄金之上的微尘,是一抔怒放的鲜花,是一轮昏黄的夕阳。 它是十三朝古都,历经西周、秦、西汉、新莽、东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中华的繁华、迷乱与梦幻,大都起源于此。 即使今日的它没有了千年前的荣光,十三朝古都依然散发着与钟商市截然不同的光彩。 这里是李凤扆的半个家乡,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这里住过几年,当时这里还叫做长安,里面有座皇城,皇城里有个皇帝。 当年他并没有见过那个皇帝,当年他在长安城内有座诺大的宅院,当年他初离唐俪辞,正是仗剑题诗纵酒,打遍天下无敌手,天下无人不识我的轻狂少年,来往于宅院中的,除了柯常亭,还有许多和柯常亭相类的少年少女。 也许每个人的年少,都是一曲离歌。 繁花似锦,曲终人散。 徒留斑驳。 那辆被唐草薇忘到九霄云外的奖品,载着顾绿章四人,慢悠悠的停在了西安城外蓝田县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里。 桑国雪拿着一张古老的地图,上面涂满了各种颜色的标记,这是寒假前几个星期里,他和李凤扆一起查询的坐标点。 “根据古籍的记载,建章宫上林苑的遗址就在这附近。”桑国雪说,“建章宫非常大,据说有几十里,上林苑更大,传闻三百多里,西汉各种与游乐、狩猎、宴客或天地相关的建筑都在里面。” “所以如果发现了一具远古天神臣子的遗体,应该也要放置在上林苑中。”顾绿章也认同这个想法,“当年天子和群臣狩猎获得的那些猎物不知道放在哪里,如果有做标本的话,会不会修建一座宫殿存放那些东西?就像外国的那些皇室,会有放鹿头、北极熊什么的陈列室。”她的眼中带着淡淡的忧虑,“西汉时期,也不知道他们做不做标本。” “如果真有这种地方,草薇的真身肯定和标本放在一起,我猜他被发现的时候应该像一座石像,不然怎么会有人把他搬到长安城里来?”沈方说,“就是不知道石像类的东西,他们会放在哪里?” 上林苑那么大,建章宫只残存了几段土墙和残垣断瓦,他们在钟商市的时候觉得比起罗布泊,“西安”是个好地方,但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荒原百里,相隔千年,要去哪里找一个人的身体呢? 他们总觉得找到了唐草薇,他就会在真身里自然复活,并告诉他们要如何拯救一切。站在蓝田县外这一片荒土上的时候,极目远眺也只有这短短数十年内生出的枯树荒草,迷茫自每个人心中涌现——草薇在哪里? 他真的会复活吗?他是不死族人。 可是连不死树……都已经死了。 顾绿章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一种灰暗之色,李凤扆靠着车辆极目远眺,桑国雪沉默不语,沈方蹲在地上拔了一把野草。 不计其数的远古荒兽在复生,它们与世界格格不入,只能带来恐怖与杀戮,如果没有唐草薇,谁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李凤扆和桑国雪可以杀死一个两个三个异兽,但他们单枪匹马,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身外化身,即使拼尽了全力,于世界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 所以草薇……你不能死。 纵然这世上分秒都有人死去,独有你不能死。 顾绿章望着苍茫的天空,看着沈方拔起来的那根发黄的野草,她在想……数万年前,面对着窫窳,站在不死族人身前的唐草薇是不是也背负着一切,没有逃避的权力;数万年后,我们这些“人类”,仍然宣称他不能死,仍然强迫他站在前面,不给他逃避的权力。 也许“死”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她茫然地想,只是“死”对寿命那么短暂的“后裔”们来说,终是不好极了,我们总是在还没有发现幸福、没有摸到梦想的时候就死了。 我们和草薇,终是不一样。 所以他看起来是那么冷漠厌倦,却又那么柔软可欺。 我……我们这些“后裔”,似乎也没有带给他一点儿快乐。她的目光转到李凤扆身上,除了凤扆,没有人照顾过他。 “绿章,”沈方拔了几撮草,“草薇的真身就算埋在这大片土地里,我们也没办法找,万一他被埋在村庄下面还是城镇里面,那就更完蛋了。你说他的身体在这里,是用什么操纵钟商市的那些傀儡走来走去的?难道他是用灵魂或者脑电波吗?”他自言自语,“好奇怪啊。” “他用的是血。”李凤扆微笑,“他的血流进了傀儡的身体,才能把傀儡操纵得像活人。小桑吞噬的也是他的血。” “那就是说,第一具他能操纵的傀儡一定接触过他的真身。”沈方眨了眨眼睛,“但在这种荒郊野外,傀儡和他的血是怎么接触的?” 顾绿章和桑国雪面面相觑,李凤扆微微一笑,“这真是个好问题。” 唐草薇的真身不知道在哪里,但操纵傀儡一定有一个开始,一具被禁锢和藏匿多年的遗体,很可能并不能移动,他的傀儡是从哪里来的?血液又是怎样传递的? “在这个地方,唐草薇很可能——”李凤扆缓缓地说,“有一个帮手。” 桑国雪脸色肃然——不错!一定有人接触过唐草薇的真身,并遵循他的指点为他制造了第一具傀儡,传递了第一滴血液,否则唐草薇要如何无中生有,为自己制造出身体来? “沈方,你真是问了个好问题。”顾绿章低声说,“你真聪明,一下子找到了关键。” 沈方的脸瞬间红了,“我我……”他并不觉得他有多聪明,“这是个普通人都会想的问题,就是你们……你们……”你们都太厉害了,都有异能,所以从来不作为普通人考虑问题。 桑国雪和李凤扆相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惭愧,他们的确默认为唐草薇无所不能,自然有某种神秘的法术。沈方的思路比起唐草薇使用了某种神秘的法术为自己变了一个傀儡要现实得多。 “唐草薇的帮手,帮他制作第一具傀儡的人肯定已经去世了。”李凤扆说,“七十年前,草薇在雪山救我的时候,他就是一具傀儡……假设那时候他刚刚拿到傀儡,制作傀儡的人至少也已成年,七十年光阴之后,也是九旬老人了。但显然,草薇在更早之前就在人间走动,他不缺乏常识……” “等一等,凤扆,”顾绿章突然说,“唐草薇在雪山救你?他去雪山干什么?” 李凤扆微微一怔,他从来没有问过唐草薇去雪山干什么,他与唐草薇各有各的秘密,对彼此的过去绝口不提,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唐草薇去雪山干什么。 “那是哪一座雪山?”顾绿章问。 李凤扆缓缓阖目,“昆仑山。” “昆仑山,长安城、建章宫、上林苑、人形傀儡……唐草薇的真身……”顾绿章轻声说,“这些东西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草薇不像是喜欢孤身远行,到处旅游的人。” 他当然不会喜欢旅游,恐怕这山川河流、星空日月,这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种风景,在数万年的时光里他都曾见过。 “这有什么联系?”沈方望着眼前的荒土地,“我们要去哪里找他?” “有联系的。”顾绿章说,“昆仑山是仙山,汉武帝刘彻修建了建章宫,他信奉道教,希望自己能成仙,在上林苑里修建了神明台。修仙问道的人都喜欢去昆仑山。”她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但人人都知道她的想法,在最近一个月里,大家都疯狂的查阅了关于建章宫和上林苑的资料。 《史记?孝武本纪》上说:“十一月乙酉,柏梁灾。十二月甲午朔,上亲禅高里,祠后土。临渤海,将以望祠蓬莱之属,冀至殊庭焉。上还,以柏梁灾故,朝受计甘泉。公孙卿曰:‘黄帝就青灵台,十二日烧,黄帝乃治明庭。明庭,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诸侯甘泉,甘泉作诸侯邸。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前殿度高未央。其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其西则唐中,数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乃立神明台、井干楼,度五十余丈,辇道相属焉。” 杨炫之的《庙记》有云:“神明台,武帝造,祭仙人处,上有承露盘,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 大汉朝的皇帝追寻仙道,修建了神明台,铸造了金铜仙人,希望饮用金铜仙人手中承露盘内的仙露,以得道成仙,长生不老。 “武帝虽然慕仙,但是宣帝并不问道。”李凤扆沉吟了一会儿,“草薇是在宣帝时期被人献入长安城内的,宣帝布衣出身,据史料所载并无追求长生道的喜好。傀儡子一道,在汉时恐怕多用于丧葬而非玩乐,所以草薇能有什么样的帮手呢?一个傀儡子?能进入建章宫或上林苑的傀儡子?” “还有……一个与昆仑山有关的傀儡子。”顾绿章说,“草薇总不能专程去昆仑山救你的,他一定是非去不可才会去的。” 这话倒是,唐草薇那种性格,总不可能无所事事的去昆仑山闲逛,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非得去一趟。 那会是什么?一个故人?一件遗物?或者……一具傀儡?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 “他在昆仑山救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桑国雪冷冷的看着李凤扆,“想一想。” 李凤扆轻咳了一声,唐草薇救他之时,他还是一具冰封千年的雪尸,哪里知道唐草薇都在昆仑山干了什么?他在冰雪中第一次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位手持登山杖的冰山来客,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看见了漫天飞机在轰炸。“他说他在我身上使用了一种名为‘封灵术’的法术,所以能令我死而复生。”他说,“我坠入昆仑山下,重伤而死……是他救活了我。”不死族六巫会复活术,所以唐草薇为李凤扆使用“封灵术”并不奇怪,估计也就是不死族的复活术之一。 第四章 无处可寻02 桑国雪和顾绿章面面相觑,沈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冥思苦想大家都没想出来这其中能有什么玄机。顾绿章隐隐觉得,这其中蕴含着什么……但怎么样也无法抓到那种感觉。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李凤扆突然说,“大概就是救我之后,草薇的身体每况愈下,直至衰竭。他说这是封灵术带来的反噬,但是他满不在乎,并保证了不会死。” “昆仑山能有什么?我看他床底下藏起来的那几具傀儡身上都有损伤,并不完好。他不会……原本是去昆仑山……取新的傀儡的吧?”桑国雪缓缓地说。 “他去昆仑山取新的傀儡,但最终不知道有没有拿到傀儡,却捡回来一个你。”顾绿章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那具傀儡承受了封灵术的反噬,所以很快就衰竭了,但他并不会死,他的本体并不在那具傀儡上!他是这个意思吗?” “大概……”李凤扆沉吟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是吧?”他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帮助过草薇的人应当在这附近留下过痕迹,他应该是一个傀儡子或傀儡子的后人,祖上或许曾与汉宣帝或汉宣帝的陵墓有过某种联系,此人或许早已故去,但他制作的傀儡尚在人间。”他为自己一行人在上林苑故地所要寻找的人画了个大致的图谱,想了想,微笑着加了一句,“此人制作的傀儡宛如活人,所用的材料和技术非同一般,肯定使用了某些奇诡之术。” “我们准备怎么办?”沈方傻傻的问,“挨家挨户的问附近有没有出过这种人吗?别人可能以为我们疯了。” 李凤扆和桑国雪面面相觑,顾绿章鼓起了勇气,低声说,“如果你们不方便去问,我可以去。”除了挨家挨户的问,似乎也没有什么捷径,他们毕竟只是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对上林苑故地的往事一无所知。而桑国雪、李凤扆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如果在乡村挨家挨户的问有没有祖上善于制作傀儡的人,似乎很难让人放下戒心。 顾绿章下了决心,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只有我合适,我去问。”想了想,她从车里抱了一本小册子出来,“我可以说我在做社会调查,整理关于毕业论文的资料。”她是长相清秀的女学生,天生有与人为善的温柔气质,她去挨家挨户的敲门问话最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你?”李凤扆奇异的看了她一眼,断然拒绝,“你不行。” “为什么?”顾绿章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李凤扆一口拒绝,“为什么我不行?我……我实在出不了什么力,除了拖累别人,我就只能在这些普通琐碎小事上努力……除了我,你们都不合适。” “旁人都无所谓,唯有你不可以。”李凤扆眼神清明,一字一字的说。 顾绿章怔然看着他,十分迷茫,“为什么?” 桑国雪微微皱眉,沈方也是一脸茫然的看着李凤扆,“我也想去敲门……为什么绿章不行?” “不需问为什么。”李凤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不同,既算不上斩钉截铁,也算不上暴跳如雷,他平静异常,却并无回转的余地。 顾绿章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眼睛——李凤扆的眼神有时候让她害怕——有时候会让她想起唐草薇的眼神……某种即冷漠又不喜,却又不得不包容的眼神。 她是不是无意中做错了什么,让李凤扆和唐草薇对她有不好的印象?顾绿章茫然又困惑,她不知不觉牢牢的抓住桑国雪的手。 桑国雪的手指尖带给她微微的刺痛感,那些锋锐的五爪刺出了皮肤——显然桑国雪也因为李凤扆的话愤怒了,只是他习惯了一张脸面无表情,一时间还没有发作。 “我们在此处停留三日,如果三日之间没有异变发生,你就可以挨家挨户的去问傀儡子的消息。”李凤扆平静的说,“届时我会道歉,是我错怪了你。” “如果三日之内有‘异变’发生——那就是……”顾绿章喃喃的说,“那就是……那就是我的错?凤扆……你是什么意思?你所说的‘异变’,指的是什么?” 李凤扆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阖目,再去看桑国雪的眼睛,“你早有预感,而你——”他看着桑国雪,“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桑国雪淡淡的说。 李凤扆看他做困兽之斗,唇角一抹微笑似冷非冷,也不再说话。 第五章 异变01 顾绿章一行人在蓝田县住了下来,李凤扆说要等三日,顾绿章便同意等三日。 她非常委屈,十分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而被李凤扆断然否定。他仿佛知道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却并不想告诉她。 第一日平安无事的过去,她安分守己的坐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做。李凤扆说桑国雪知道什么,但国雪也并没有告诉她。她忍耐着没有问,心里却忍不住对国雪失望——如果你的确知道李凤扆在说什么,而我又为此烦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难道我不是你最亲密的人? 难道你不会因为我的烦恼而感到难过吗? 她觉得伤心……在国雪最痛苦的时候她毫无保留的相信他爱着他,而他却没有像她希望的样子。 也许……爱情的模样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也许……男生和女生所期待的爱与保护,在形式上完全不同。 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她都吃得很少,沈方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桑国雪一如既往的沉默,并没有劝她多吃一点。她没有察觉自己本能的在撒娇,只是越来越伤心,越来越失望。 午饭过后,桑国雪没有陪她留在她的客房里,他去了李凤扆的房间。 顾绿章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她试图平心静气,给自己和桑国雪各泡了一杯茶。 但等了很久,桑国雪并没有回来。 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悄悄的向李凤扆的房门口走去。 出乎意料的,李凤扆的房门并没有关,开了一条缝。 她像被那条散发着微光的缝隙蛊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侧耳倾听里面在说什么。 里面果然是在说话。 李凤扆和桑国雪都在里面。 “……证据。”桑国雪之前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似乎说了不短的一句话,对国雪来说,已经是不容易了。 “我没有证据。”李凤扆说,“如果三日之内平安无事,那就是证据,如果三日之内果然生事,那也是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是。”桑国雪冷冷的说。 “你对她感情深厚。”李凤扆的声音仍然平静温和,“沈方对她感情一样深厚,小桑对她也是一样。我并未否认你们之间的深情厚谊,不过提醒……此事必将一而再、再而三……” “不会。”桑国雪断然否定,“她爱我。” 过了一会儿,李凤扆说,“情感此事,或有不知所起,一往而终……但绝无一人如此、两人如此、三人依然如此……草薇不喜欢她。” “即使是唐草薇不喜欢她,你也不能因为唐草薇不喜欢她,就断言她有……她能……”桑国雪厉声说,说到“她能”的时候他顿住了,似乎不知道如何形容,“她……她……” “她能颠倒众生?”李凤扆笑了,“天然颠倒众生的女子我见过,绝非她这等模样,我并非指她朝三暮四与多少人谈情说爱……”微微一顿,李凤扆语调非常平和,“我是指……她有吸引血脉中复苏远古异兽的人的能力。” 门外的顾绿章全身一震,愕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桑国雪低声问。 但他虽然发问,却并不是非常震惊,远远没有门外顾绿章所受的震撼大。 “即使我不说,”李凤扆说,“你也有所感觉吧?当你没有和木法雨融合,血脉中没有窫窳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深爱顾绿章。” 桑国雪沉默。 顾绿章站在门外,一瞬间,她的世界仿佛四分五裂,当啷一声摔碎在面前。 她不言不动,眼前什么都没有看见,她也不再在乎是不是会让房间里的人发现,僵直的站在门口。 门内的对话如利刃长刀,一下一下,鲜血淋漓的砍在她身上。 “沈方血脉中没有异兽,他原先和绿章只是朋友。”李凤扆说,“他们的关系很单薄,但是当沈方被女肠寄生之后,他突然间爱上了她。或许那时是权宜之计,或许是少男少女的玩笑,但事实上……在那之后,顾绿章对沈方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独处,自然说不上互相了解,然后……在柯常亭引来‘应龙’的时候,沈方一样愿意为她舍身赴险。”他看着桑国雪,“沈方不能呼唤异兽,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莫大的勇气——是‘爱’让他奋不顾身?” 桑国雪又沉默了。 “小桑……和她走得很近。”李凤扆说,“最后他为她死了。当然,在你‘死于唐川’的日子里,也许他们情深意重,以至于小桑愿意为她粉身碎骨……” “够了!”桑国雪忍无可忍,“啪”的一声,屋里碎裂了一个杯子,桑国雪的手化为利爪,向李凤扆的胸口插落。 李凤扆轻而易举的扣住桑国雪的利爪,手指一拧,桑国雪手腕剧痛,关节被瞬间拧脱又接上,利爪不知不觉收入手指,一时间失去攻击的力量。只听李凤扆微笑着说,“你想说什么?顾绿章只爱你——只爱你一个人,绝不可能和别人‘情深意重’?是不是?如果她什么也没有做,桑菟之为什么愿意舍身?是他大爱天下?是他善良过人?或是他逞强自负?” “她不会。”桑国雪双目通红,却仍然斩钉截铁的说。 门外的顾绿章浑身冰冷,只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心里某处似乎微微的暖了一下。 “要么就是她有、她会,要么……”李凤扆说,“就是她没有,她不会,但有别的原因。桑菟之软弱自卑,虽然善良,但过于温顺体贴,善于逃避……没有强烈的刺激,他怎么会舍身救人?” “是你强迫他变强,是唐草薇强迫他饮血——你们俩才是逼死他的凶手。”桑国雪低吼,“你们明知道他脆弱异常,无法承担救人救世的责任,却要逼他……” “他喝了草薇的血,抵挡不住顾绿章的吸引,却明知道她爱的是你——所以才愿意为你们两个而死。”李凤扆的微笑毫无诚意,“顾绿章身上一定有吸引异兽的秘密,异兽的血脉越是强大,吸引力就越强。首当其冲的是你,其次是喝了草薇的血的桑菟之,然后是被女肠寄生过的沈方——她的血脉之中,一定藏有与众不同的东西!” 桑国雪咆哮一声,仿佛深藏心底的隐秘被人发现,化身窫窳,向李凤扆扑了过去。 李凤扆移形换位,瞬间到了门口,背贴房门,往后一推。 他只推开一步,让站在门口的顾绿章露出了脸。 门内咆哮的窫窳骤然僵住。 李凤扆面含微笑,他站在顾绿章身边,“她与众不同,如果让她与人多加接触,说不定会吸引更多生具异兽血脉的人复苏,或者是像你这样,自以为‘一往情深’的追来,是以沈方可以挨家挨户去问傀儡子,她却不能。”他微微偏头,和蔼的看着顾绿章,“这等理由,依你之见,是否合情合理,你可还委屈?” 顾绿章怔怔的站在那里。 她想她为什么不一直待在房间里哭?为什么要受李凤扆的诱惑,来听这个秘密——他是故意的。她现在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故意不关门,故意和桑国雪争执,不就是要给她当头一棒,告诉她他虽然没有证据,却认定了她有问题? 他……的说法听得如此新奇……她觉得都是胡说八道,都是偏见,都是编造,都……都是歧视!为……为什么他们都……都和她好,都和她感情深厚,就是她有问题?就是她有罪? 她想……我……我……有什么不好? 我是一个好人。 我那么认真、那么努力的想对每一个人好,我猜测他们需要的、避讳他们不想要的、我安慰他们的痛苦,即使做不了什么,但也尽心尽力。 怎么样就不能让人真心实意的爱她?真心实意的为她舍身赴死了? 怎么对她好的人就应该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不是为了她这个人? 我……我是一个好人。 她眼里的雾气慢慢的聚集。 我是一个好人,然后呢? 没有了。 她低下头,泪水掉落在地上。 我……除了普通的“好”之外,和别人毫无差别的“好”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人舍生赴死?她茫然地想……我有对小桑特别好吗?我……有为他付出什么旁人没有的,而让他能为我舍身? 我没有。 我只是在他那里哭。 我有对沈方特别好吗? 我也没有。 学校里有很多同学对沈方好得多,挂心他的一切,知道他的爱好,跟踪他的一举一动,还做成了记录。那些是沈方的迷妹。 而我……我甚至不知道沈方的爱好和特长。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紧紧跟着我。 所以…… 也许“我”的本身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人珍重喜爱,而真的只是因为“血脉中潜藏着什么”而偶然获得了“爱”。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假的! 这是……假的…… 这样得来的不是感情,这样出现的……是胁迫与绑架,不是爱。 她泪流满面,全身冰冷。 我以为我和国雪真心相爱,不离不弃。 难道其实只是他没有厌烦我,而我用一种“与众不同的什么”,绑架了他的感情吗? 她不知道该看向何方,对面僵住的窫窳一动不动,长毛炸起,显得非常紧张,巨大异兽的体型仿佛在证实李凤扆的话——桑国雪从来没有真心实意的爱她,“爱”她的、纠缠着她的、非她不可想要独占她的,不过是他血脉中这只面貌狰狞的窫窳! 那个……梦想着要在唐川上修一座桥的国雪从来不和她十指相扣,也从来不与她紧紧相拥。所以与她十指相扣、与她体温相融……生死与共的,其实是这只窫窳,而不是国雪吗? 她眼前一黑,面前的世界彻底陨落,沿着木门滑落的时候,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 第五章 异变02 沈方拿着笔记本,按照顾绿章的说辞,正在蓝田县一个叫都要村的地方挨家挨户的问有关傀儡技术的消息。这个小村位于当年上林苑神明台旧址的左近,是最靠近那尊金铜仙人的村落。都要村的历史也很悠久,最远能追溯到西汉初期,甚至在汉武帝建上林苑之前就存在了。 他刚敲开了一户人的大门,这家人留在家里的也是老人,年轻人早就出门打工了。都要村一样是空巢老人居多,老人大都还带着孙子孙女,对外人也比较警惕。沈方敲了七八户人家,才敲开了一家的大门。 这家人院子很大,铸铁鎏金的大门,显得主人的经济实力和左邻右舍不同。 来应门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长相普通,看着一脸稚气,和本地人格格不入的沈方,显然很疑惑,“你是谁?要找谁?” “阿姨你好,我是钟商大学的学生,我在做一个社会调查。”沈方说,“我想问一下您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汉上林苑的故地?对上林苑的历史有没有一些了解?”他在笔记本上认真的记下,这是他问到的第一户人家。 中年妇女愣了一下,显然被问到“历史”,而不是银行卡或钱,让她有点迷惑。“我们这里很大一片都是,考古的经常来,我不知道什么历史,就是考古的经常来。”她对沈方挥了挥手,表示不欢迎,“没有事我要关门了。” “等一下,阿姨,你知道有谁对这里的历史比较了解吗?”沈方急中生智,“比如说您说的‘考古的’,是指哪家单位?” “大学的。”中年妇女指了指东方,“中仑大学的。” 中仑大学的?沈方呆了一呆——又听中年妇女说,“一个姓张的,经常来,古生物的,考古的,都有。” 中仑大学的?古生物的,考古的? 沈方呆滞了——不会那么巧吧?难道是中仑高等生物大学的张博士?也就是他寄了一些羽毛样本出去的……那位张灵波博士?但是张灵波是生物学博士,他在这附近转来转去的,到底在研究什么? 沈方满怀疑惑,对面的大妈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还格拉一声落了锁。 沈方退开两步,他是个老实孩子,不敢贸然给张灵波打电话,虽然张灵波是他导师的好朋友,但毕竟是长辈。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去敲其他家的门。 很快,他在都要村里乱敲门问人家历史的事就被村支书发现了,村支书把他请到了村委会大院里,盘问这个奇怪的外地人到底要干什么? 在听说他想要了解上林苑的历史,并且是一名大学生的时候,村支书显然松了口气。这不是诈骗团伙或是偷猫盗狗的贼,这是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他说,“我们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村里的族谱都有四十几代了,听老人们说,这一片以前野兽很多,是汉武帝打猎的地方,有的人祖上给汉武帝养猎物,还有的祖上是做木工的,传说很多。”他给沈方倒了一杯粗茶,“我们这里有文化的人都出去了,想要知道历史,还是要去问专家或者去博物馆查那个……地方志。” “听说张灵波博士经常来?”沈方好奇的问,“他是来研究什么的?” “他呀?”村支书对张灵波倒是很熟悉,一听就乐了,“他和那些考古队的不一样,他就尽来收一些骨头,哪家哪户地里挖到什么动物的骨头,打电话给他他准来。听他说他在找一种什么鹿,我是从来没见过。” 一种什么鹿?沈方抓了抓头皮,看来张灵波在这里出没完全是巧合,但是至少有一个熟悉这个地方的人可以问问了。从村委会出来以后,沈方给张灵波打了个电话。 张灵波接到沈方的电话很激动,“小子诶!上次说好的那个鸟的羽毛……”他的嗓门太大,沈方一时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赶快把手机移开,过了一分钟,听到里面哇啦哇啦的声音稍微平静了,才又放在耳边。 “张博士,不好意思,这次是因为别的事情打搅你了。”沈方说,“听说您最近在蓝田县都要村附近做研究?” 张灵波很疑惑,“你怎么知道?” “我正好也在都要村做调查,”沈方说,“我听当地人说您对这个地方很熟,不知道您有没有了解到,这附近哪里有擅长做傀儡的人?”他很认真的问,“就是那种像真人一样大的,关节会动的那种傀儡。” 张灵波愣了一下,“你在找傀儡艺人?正好,我现在正好在附近的一个私人博物馆,这里就有一具著名的等人傀儡。”他给沈方发了一个定位过去,“都要村是西汉上林苑的腹地,那块地方是西汉皇室用来豢养‘巧人’的,也就是皇家工匠的。经常出土一些稀奇的东西,有些东西来历不明,稀奇古怪,够不上国家文物的标准,我有个朋友就把它们收藏起来,放在了博物馆里。” 沈方一看张灵波发来的地址,离自己一行四人住的酒店居然不太远,不过五十里左右,叫做“杨春奇私人艺术展览馆。” 这名字……挂着这种名字的展览馆可能一年也不会有一个人进去看的吧?沈方皱了皱眉头,感谢了张灵波,回头赶快给顾绿章打电话。 然而手机那端铃声唱了一遍又一遍,顾绿章就是没有接。 手机在响。 没有人去接。 顾绿章沿着李凤扆的房门倒了下去,桑国雪化成的窫窳猛扑过来,咬向李凤扆的手臂。李凤扆一个转身,将顾绿章横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对桑国雪说,“送她去休息吧,别闹了。” 窫窳一扑落空,慢慢化成了脸色惨白的桑国雪。 他从李凤扆手里接过昏迷不醒的顾绿章,嘴唇颤动了几下,哑声说,“我没有……我不是……” 李凤扆并不看他,他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将那对被他撕碎的小情侣关在了门外。 桑国雪抱着顾绿章前往她的房间,将她放在床上,他点亮了一盏阅读灯,关掉了大灯。他颤抖着手抚摸着她之前为他留的茶,他为她盖好被子,紧紧揪着她的被角。 他想咆哮……他想撕碎李凤扆……他想……他想杀人…… 他想嚎啕大哭。 桑国雪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眼眶那么烫,却始终流不出眼泪。他沙哑的说,“我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才……和你在一起。”他紧紧揪住被角,纯棉的被套在他的力量下化为粉末,“我就是……就是只能……只能在你面前……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你有什么!”他紧抓着茶杯,猛地将它摔了出去,“乓”的一声白瓷茶杯四分五裂,顾绿章泡好的茶泼了一地。桑国雪悚然一惊,他坐了下来,伸手摸着潮湿的地面,摸着被茶水浸湿的地毯,他的眼睛那样酸涩,可为什么就是不流泪呢? 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摸着地上破碎的瓷片。白瓷片划破了他的手指,即使他是窫窳,桑国雪的血也是殷红的,一滴一滴……滴落在了茶水上。 “李凤扆……欺人太甚。”他抚摸着那些碎瓷片,不在乎割出了更多细微的伤口,脸色惨白,眼底深处充满了凶煞暴戾的杀气。 他不知道顾绿章身上有什么,但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只是想在一起。 想紧紧靠在一起,手拉着手,呼吸她的气味,就算不说话、不动也好。 他想他从来没有贪图过她身上的什么,就算之前他曾经忽略了顾绿章的温柔,但那是他年轻气盛,那是他蠢,那是他傻。 那是他目中无人。 这世上……有谁目中……可以无人呢? 就算是你李凤扆,也一样不可以——而你无疑正是。 第五章 异变03 李凤扆将那对小情侣关在了门外。 他并不像桑国雪想的那么幸灾乐祸,他的神色凝重,在房里站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从随身的行李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绸软囊,丝绸已有些陈旧,上面绣着一树梅花,针法精湛,如果是顾绿章看见了必然能认出那是宋朝的某一种古法。李凤扆将这个深蓝色丝绸软囊打开来看了看,伸手进去拨弄了两下,放在了身边。 而这个时候,窗外风云骤变,突然刮起了大风,“碰”的一声,将酒店的窗户吹得关上了。 他们一行人入住的酒店是都要村附近最好的酒店,平时这里游客很少,酒店的设备损坏得不多,窗户算是十分牢固的。 这阵风异常强劲。 而随着狂风骤来,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往酒店的方向跑来,他的表情狰狞怪异,双眼放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酒店的保安立刻将他拦住,那是个当地人,然而保安对他说话,他却仿佛完全听不懂,表情怪异的直往里冲。 李凤扆站在窗前,十分认真的看着这个怪人。 酒店的保安纷纷出来,齐心协力抓住了这个疯狂的怪人,有人报了警。 半个小时之后,警车赶到,将怪人带走了。 警车离开的时候,那阵狂风仿佛跟着警车一起离开,李凤扆目送那辆老旧的警车开往远方,天空中的风云聚散,仿佛又一阵狂风紧跟着车辆,将它头顶上的云一一吹散了一样。 李凤扆的手埋在深蓝色丝绸软囊里,一动一动的摆弄着里面的东西。 没有证据? 他看着一切消失的方向。 这就是证据。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沈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传了过来,“李大哥,凤扆,我受伤了……快来……” 李凤扆吃了一惊。 沈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他从都要村村委会出来,给顾绿章打了三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他看了一下时间,还空余大半个下午,于是决定自己先去张灵波说的那个杨春奇私人艺术展览馆看一看。 毕竟张灵波现在就在那里,如果等到明天,他可能就不在了。 都要村的公交车站和长途大巴站都在一个地方,沈方从手机地图上找到了点,心无旁骛的一边看手机一边往车站走去。 从村委会到大巴车站不远,但车站在村口,位置有点偏僻,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这片树林里没有危险,是一个村民承包的树苗林场,并不是那种荒山野岭。 但意外就发生在奇怪的地方——在沈方进入这片树林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沈方莫名其妙的抬起了头,往四下看了看,这个地方都是套着种植袋的树苗,再远处都是大山,怎么样也不像能产生这么大风的地方…… 他刚刚进入树苗林场不过一百多米,再走两百米就穿过了这片林场。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抬眼的时候,他发现树林中间隐约像是站着一头鹿。 毫无所觉的沈方还在想:山里自然环境就是好,居然还有野生的梅花鹿。 在沈方同学的概念里——所有的鹿都叫梅花鹿。 然后下一秒他就看和那头鹿向他狂奔而来——那头鹿居然能准确的穿过所有的树苗,快如闪电的向他扑了过来。 “碰”的一声巨响,沈方受巨力撞击,横飞了出去,即刻失去了意识。 他的头撞在一棵手臂粗细的树苗上,鲜血直流,侥幸是那树苗有弹性,种植袋翻倒,消除了一部分撞击力,否则沈方脑浆迸裂,可以直接上西天了。 他也没有看见那头巨大的鹿踩在他的身上,鹿头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仿佛在寻觅什么气味。过了一会儿,鹿抬起头来——它的“鹿头”位置居然生着一个怪异的鸟头。 它并不是一只鹿。 这只四蹄动物生着一个如鹰的巨大鸟头,某些角度看起来也有点像一只生了四只脚的鸸鹋或鸵鸟——以它的整体来看,它更应该归类于一只怪模怪样的大鸟。 在沈方身上闻了一会儿,它似乎找到了它要的气味,四蹄一跃,它向沈方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六章 再见唐草薇01 等沈方清醒过来,四下无人,只有他头破血流,浑身是血的躺在树林里。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勉强给李凤扆打了电话求救。 李凤扆来的很快,他将唐草薇的那辆车开得如行云流水,能开出完全不属于那辆车的性能。当他赶到树林的时候,沈方才刚刚扶着树苗,从被撞伤的地方走了出来。 沈方的头受了重击,李凤扆为他调理了下气血,沈方顿时觉得那些晕头转向神奇的消失了,神智突然清醒起来,“刚才有只鹿撞了我!有只梅花鹿!李大哥,我遇到野生动物了!” 李凤扆叹了口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方立刻把他刚才探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那只梅花鹿跑得有多快。李凤扆听到杨春奇私人艺术展览馆,微微愣了一下,“那里有一个著名的等人傀儡?” “对!听说栩栩如生,像活人一样。”沈方说,“你说那会不会和唐草薇的那些傀儡相似?我们应该去看一看,现在张灵波老师在那里调查,刚好可以给我们介绍。我本来要叫绿章一起去的,但她一直不接电话。” “她在休息。”李凤扆说,“走,我们先去看看!”他先拿出一包湿纸巾,擦干净了沈方脸上和额头的血,叹了口气,“我还是先带你去医院,然后再去展览馆吧?” 等李凤扆带沈方去医院包扎了头部的伤口,再开车到达杨春奇私人艺术展览馆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暗。 张灵波和杨春奇是朋友,杨春奇在南方做房地产生意,收藏不过是他的爱好。这个展览馆建好也有十几年了,来参观的人寥寥无几,还有不少人在网上骂他收藏的都是假古董,他也不在乎,乐此不疲,收集了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兴趣。 今天——或者说近一个月以来,李凤扆和沈方就是这个展览馆唯二的游客。杨春奇这展览馆不设门票,纯属自娱自乐,也只有房地产业的土豪能支撑这种兴趣爱好。 见到有人远道而来参观他的珍藏,杨春奇很高兴,他这几天刚好在乡下,正好带着李凤扆两人参观自己的展览馆。 展览馆的门口放着一尊乌木雕就的人像,不知道是哪个文化的图腾,也不知道是哪个文明的天神,看起来阴森恐怖。沈方被人像吓了一跳,这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来?简直像个鬼屋。 经过了乌木人像,里面灯光却很明亮,并不如沈方想象的摆满了骷髅或木乃伊,里面中规中矩的放满了各种陶片、瓷器、罐子、破碎的织物、玉雕、石雕、漆器……以及各种玉猪龙,带有三角眼的金属人……实在难怪有游客在网上发文大骂这是个山寨展览馆,这里面的东西都充满了一种浓郁的不靠谱的气息。 尤其是在展厅的正中有一个水晶展览台,里面放着展览馆的镇馆之宝——等人身的无名傀儡。 沈方和李凤扆走到了展览台前,李凤扆脸上仍带微笑,沈方已经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卧槽! 水晶展览台里放着一具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傀儡——然而,并没有人能看到它的脸——杨春奇在它身上套了一套十有八九是假的“金缕玉衣”,外带玉覆面,于是这傀儡的脸和四肢被玉片和玉面具捂得严严实实,就算自带X光眼也看不见它长得什么样。 杨春奇非常自得,“这具傀儡是我三十年前从当地人手里收购的,买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个木乃伊,但卖家再三保证这是一种特殊材料的傀儡,非常坚硬,一般刀剑都不能在它身上留下伤痕。这身金缕玉衣全部使用和田碧玉制作,和现今发现的那些用岫玉制作的完全不同,单单是这身金缕玉衣的价值就高达几亿……” 沈方和李凤扆面面相觑,沈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金缕玉衣穿在傀儡身上?你……你这样……我们都看不见这个傀儡的样子。” 杨春奇愣了一下,“我没有把金缕玉衣穿在它身上,我买回来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谁给它穿的。”他也很遗憾,“你们以为我不想知道里面的傀儡是什么样子的吗?三十年了,我试了无数种方法,怎么样也没办法在不损害金缕玉衣的情况下把傀儡取出来。我得到了它三十年,却从来没有见过它的样子。” 此言一出,沈方和李凤扆再度面面相觑。李凤扆问,“既然你从未见过这具傀儡,如何知道它‘栩栩如生’?‘宛如活人’?” 杨春奇有点尴尬,“我花了大价钱买它,这傀儡是卖家的祖传之宝,听说他们家祖上曾经见过傀儡的样子,的确是宛如活人的。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身金缕玉衣脱不下来了,就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但是我的确用刀剑试过,再锋利的刀也损坏不了里面的东西,里面的肯定不是人,是一种非常坚硬的材料制作的人形物。” “卖家的祖传之物?”李凤扆眉头紧皱,“如此神秘?” “当然。”张灵波在一旁笑眯眯的听着,插嘴说,“卖这个傀儡的卖家姓杨,祖上就是制作傀儡的巧人,可惜他们家的技术在几百年前就失传了。这具傀儡说不定就是他们当年祖先的杰作,是十分可信的,不是那种山寨的东西。” 张灵波在这么一个不靠谱气氛浓郁的展览馆里能认定这么个镇馆之宝不是山寨的东西,也是不容易了。 “杨家是史书中记载的有名的傀儡师。”张灵波像教导自己的研究生一样,耐心的给沈方解释,“根据记载,他们制作出来的傀儡和后世的布袋戏或皮影戏之类的傀儡不一样,是用木头雕刻的,能如活人一样行动的等人傀儡。只是杨家的东西失传了,这一具说不定是世上唯一一具杨家傀儡,是非常具有研究价值的。杨家的傀儡人曾经在战争中立于城墙,击退过敌人,研究杨家傀儡,对我国的傀儡历史非常有意义。” 沈方哦了一声,“我对……傀儡的历史还不是很了解,我们真的不能把金缕玉衣解开吗?”他表情无辜的贴在水晶展览台上,细看那具傀儡,“隔着玻璃罩,我什么也看不清,这个玉片也拼的太紧密了。” “杨家怎么能在傀儡身上穿金缕玉衣呢?”李凤扆颇觉奇怪,“此物……这件东西非皇帝不能使用,这是大逆不道,是犯罪的啊!何况和田碧玉打造的金缕玉衣,就算在当时也是价值连城,杨家又为什么有金钱和人力做这个?” 他能想到的问题张灵波和杨春奇早就研究过了,却没有什么结果,杨春奇摇了摇头,“卖家也算是我的同宗,为了卖这具宝物,他也是知无不言,却也不知道他的祖上如何要做这具傀儡,又是怎样将他藏了起来。这些和田碧玉我做过了鉴定,都是真玉,纯天然的,的确是价值连城。” “都是真玉,但却无法从它身上揭下来?”李凤扆渐渐明白了,“这些玉片和傀儡紧密相连,以至于卖家虽然缺钱,也无法将它们拆开来贩卖,只能卖给你。” “其实在我之前,他已经找过很多买家——众所周知,不是帝王,不可能穿着真正的金缕玉衣,所以一直没卖出去,大家都认为这是假的。”杨春奇哈哈一笑,“我买的价格倒也不高。” 沈方一点也没挂心他花了多少冤枉钱,他满脑子就想把这些碧玉揭下来看一看,里面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尊毫不相干的木头人? 或者……有可能是唐草薇的傀儡? 听说这是杨家傀儡师的祖传之宝——那会不会——和帮助过唐俪辞的那位傀儡子有关呢? “杨先生。”却听李凤扆说,“我有一把祖传宝剑,名为‘折柳’,斩金断玉,无坚不摧。听说这个傀儡刀枪不入,很想尝试一下,不知道杨先生敢不敢用心爱之物试一试?”他微笑着说,“或者杨先生想先看一看我的‘折柳’?” 第六章 再见唐草薇02 杨春奇怎么可能肯让一个陌生人拿刀来刺他的镇馆之宝,正要拒绝,听闻“先看一看”,来了点兴趣,“先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李凤扆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非常短的匕首,形如柳叶,做淡青之色,“杨先生要用什么东西来试呢?” 杨春奇看这东西短得基本像个水果刀,估计都够不上管制刀具的规格,哑然失笑,“就用这个展台的一角做目标好了,如果它真能破坏我这个展台,我就相信这是一把宝刀。” 他所指的展台,是旁边一个展示一块破陶片的展示柜,破陶片被玻璃罩罩住,展台的四角是合金制作的,非常坚硬,一般的刀具根本不可能划动。 “杨先生说话算话。”李凤扆轻声说。沈方自然知道他是高手,吓了一跳,以为李凤扆要用暴力弄破那个展台,却不想“折柳”划落,那合金展台无声无息的就被切了一角下来。 就像一刀划过了豆腐。 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停顿,一划而过,一角掉落。 杨春奇根本没反应过来,呆滞了一会儿才惊恐的认识到这把刀砍掉了他展台的一角!张灵波更是傻了,他完全没留意过沈方带来的这个俊美男子,只当是沈方的亲戚,谁知道这不声不响的亲戚一出手就弄坏了杨春奇的展台! “你……你……”杨春奇先是震惊,而后狂喜,“真是把宝刀!说不定……这把刀真的可以揭开金缕玉衣!”他猛地握住了李凤扆的手腕,“我想亲眼看一看这具傀儡,三十年了!一直找不到揭开玉衣的办法,你就是老天派来的奇迹!” “哈?”沈方刚刚以为李凤扆要赔钱赔惨了,突然听到杨春奇这番话,“你一直没办法弄断那些金线?” “是啊!”杨春奇苦笑,“这些不是金线,根据我和老张的研究,是某一种纤维染上了金漆,这种奇怪的纤维非常坚韧,我曾经使用了液压钳,居然都无法把金线剪断。” 液压钳……是连钢管都能剪断的凶器,居然奈何不了一根细如头发的金线?沈方震惊极了,“这是什么材料?” “如果能发现是什么材料,也许我可以考虑往新型材料的产业转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商机。”杨春奇说,“三十年我都无法弄断这些线,但这把刀……这把刀也许可以试一试。” 李凤扆扬了扬眉,他倒是没有想过“金缕玉衣”上的金线居然还有名堂,但无论是什么——在他手握“折柳”,运上“九重仙境”之后,就没有斩不破的东西。 剑者,纵对危崖惊石、狂风骤浪,俱一往无前,无坚不摧。 一击而破之,是为剑客。 他平心静气,波澜不惊。 杨春奇输入水晶展览台的密码,防弹玻璃罩缓慢的打开。 一股熟悉又不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沈方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能闻出唐俪辞的味道。 那是一种……浓郁的“茶”的味道,像置身于山林和野茶中很久很久,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茶叶和茶枝、茶花与茶根交织的气息,交织着茶的新生和腐朽、茶的萌发与死亡的……香味。 和咖啡馆里的唐草薇略有不同,咖啡馆里的唐草薇身上还有一点檀香、一点咖啡味,偶然还有一点糖果味。但归根到底,这就是唐草薇的味道,是熟人的味道。 包裹在金缕玉衣里的…… 沈方震惊的看着玻璃罩缓缓打开…… 这里面……也许不是……唐俪辞的傀儡。 这是唐俪辞的真身! 玻璃罩完全打开。 张灵波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第一次闻到这股味道,一直在想这个傀儡是不是用某一种茶树为材料制成的?但有哪种茶树质地如此坚硬? 李凤扆眼见护罩打开,微微一笑,一匕首滑落,“折柳”在居中的某一节金线上微微一顿,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金线应手而断。金线一断,仿佛破开了某个魔咒,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碧玉片相互撞击,往外崩落,散了一地,那困扰了杨春奇三十年的“金缕”就此分崩离析。 张灵波和杨春奇惊呆了——他们即使幻想过“折柳”能破坏金线,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威势,一时间面无人色,呆呆的看着碧玉片下的东西。 那是一具穿着黑色长袍的古人模样的傀儡。 黑色长袍在不知多长久的时光里,已腐朽不堪,只残余下丝绸的碎片,暴露出丝绸下光洁的皮肤。 那真是……很难说是一具傀儡。 那是一个半裸的年轻男子。 李凤扆一刀破金缕,杨春奇似乎听他轻轻叹了口气,顺手揭开了盖在傀儡脸上的玉覆面。 玉覆面之下,闭目沉睡的人长睫朱唇,肤如白玉,黑发整齐。 杨春奇怔怔的看着他——他想——这就是他想了三十年的那个东西…… 不,这不是“一个东西”。 杨春奇全身瑟瑟发抖,冷汗淋淋而下,这……这不是“一个东西”,这不是……不是一个木雕傀儡或者一个……一个石头造的……机关……也不是他一直幻想的玉人或金人。 这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活人…… “啊!”他发出一声尖叫,双手向空中乱抓,一口气上不来,仰后栽倒。张灵波眼明手快的扶住他,“老杨!”他倒是没杨春奇这么大感触,虽然也觉得眼前这个的确是宛如活人……但未经检测,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李凤扆在杨春奇身后一拍,输入一股真气,将他噎住的那口气顺了过来,“杨先生,莫怕,这只是一具傀儡。” 杨春奇惊恐万状,“不不不,那是个人!那是个……活尸……你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你看他……这哪里是傀儡?你看他的胸口!他喘气了!他喘气了你看!啊啊啊!”他抱着自己的头,歇斯底里的尖叫了起来。 张灵波不理解杨春奇为什么吓成这样,哭笑不得的扶着他,“老杨?老杨?” 李凤扆的眼眸深处微微一动——杨春奇会做如此反应,大半是曾经对这个东西动过什么手脚,或者是做过什么实验,如今发现“它”好像是个人,彻底把自己吓坏了。归根结底,不过心虚。 沈方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这个和唐草薇长得一模一样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胸口。杨春奇一直喊他在喘气,他摸了一下,并没有感觉到他在喘气。“杨先生,它没有在喘气,真的。” 杨春奇重重喘气,狼狈不堪。 “这就是杨家傀儡?”张灵波的反应正常多了,甚至好奇的也去摸了摸它的胸口,“皮肤柔软细腻,和真人差不多,肯定也是使用了某种皮革。神奇的是它历经了几百年也没有损坏,古人的防腐技术真是惊人。” 这可能不是古人的防腐技术很惊人吧?沈方的手在“它”身上摸来摸去,心想,这是个不死族人,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不死族人。 他到底是不是唐草薇呢? 李凤扆抓住了“傀儡”的手腕,一翻,只见他双手手腕处宛然两条极深的伤痕,伤痕尚未痊愈,看起来就像是割腕自杀的尸体一样。 张灵波吓了一跳,杨春奇又尖叫一声。 李凤扆对这两人的反应已不在乎,陡然点住两人的穴道,对沈方微微一笑,“果然是他。” “这个到底是草薇的傀儡,还是草薇的真身?”沈方压低声音问。 “真身。”李凤扆的微笑透出了少许真正愉悦的味道,“并且生机未绝,他果然没有死。” “但……”沈方又压低了声音,“但他是别人的‘镇馆之宝’……我们总不好强行把他从这里抢走。张老师和杨馆长都知道是你弄断了他的金缕玉衣,他要是不见了,肯定就是我们偷走了。何况杨馆长买他一定花了不少钱……” “不错。”李凤扆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花钱将他买回来了,君子不盗,以物易物。” “但草薇一定很贵。”沈方忧心忡忡,“他身上这些玉片就价值好几千万了。” “没关系。”李凤扆说,“草薇很有钱。”身为唐草薇的管家,这七十年的唐草薇资产的理财增值和咖啡馆的日常收支都是李凤扆做的,再没有谁比李凤扆更清楚唐草薇有多少钱了。 半个小时之后,李凤扆在杨春奇被点住穴道,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拟好了买卖合同,将唐草薇的真身按照原价一点五倍的价格出售给自己,抓住杨春奇的手按了指纹,并转账给杨春奇,又代替他收款。他甚至将展览馆内散落一地的碧玉片重新穿好,将中间断开的金线打了个结,令整件金缕玉衣完整无缺,将掉落的展台一角放回展台,四下都打理得干净整齐后,才带着唐草薇的真身离开。 从头到尾都眼睁睁看着的杨春奇目瞪口呆,他从惊恐万状,到震惊,到错愕,到最后麻木不仁……他明白了李凤扆是个奇人异士,也明白了自己和对方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不管是战斗力或是财力,于是从惊恐到麻木不仁。 和李凤扆这种人做对不会有任何好处,而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李凤扆愿意带走,正是少了他一个天大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何况他在其中赚了不少钱。 李凤扆带着沈方和唐草薇飘然而去。 张灵波被李凤扆点了穴道,昏睡过去,动弹不得的杨春奇斜眼看着他,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好极了。 第七章 圣木曼兑01 风在呼啸。 周围有许多鸟在盘旋。 顾绿章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不想醒来。 她像悬浮在高空中,看着脚下的皑皑白雪。 下面是一座锋锐的大山,大山顶上积满白雪,山的锋刃犹如一片一片的长刀,单薄而锐利。 这不是个草长莺飞的地方,然而有许多鸟正在盘旋,围绕着她飞着,声声鸣叫,仿佛正在期待她回答。 她怎么能回答呢?她不过是…… 她想她怎么忘记了? 她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是什么。 一只红色的凤凰飞过,她其实只看到几条红色的尾羽,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凤凰。 凤凰停在了隔壁的一棵树上。 她不是很关注那只凤凰,她的注意力被一棵漂亮的树吸引了。 那是一棵缀满了珍珠的树,不是很大,像圣诞节那些缀满了白雪的圣诞树一样,它缀满了珍珠。 真是精致好看啊。 山上的风很大,但除了来来回回鸣叫的鸟,她没有看见任何其他生物。 没有人。 没有花开花落。 也没有喜怒哀乐。 她一直在那里,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 珍珠树的下面有一棵小树,枝干是银色的,树上长着红色的小果实,很漂亮。她很喜欢那棵小树,那像一棵银色的蔓越莓,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东西。 有一天,那棵树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慢慢的横倒,慢慢的往北边去了。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它被人偷走了,心里有点生气。 但也不是很生气。 她悬浮在高空中,俯瞰着雪山的一切,不是很高兴,也不是很不高兴。 这个无趣的梦突然断了。 顾绿章又开始梦第二个梦。 国雪站在唐川的桥上,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很长很长,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她在他身后追着、追着赶着,大声喊叫,国雪一点也不回答。 他也不回头,就这样走了。 她开始哭泣,国雪从来不爱她,从来没有爱过她……他从来不在乎那个微小的、平淡无奇的顾绿章,也从来不想和她在一起。 正当她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身边有一只狰狞的怪兽咆哮了一声,跑过了一口把她吞了下去。她惊恐的发现那是窫窳——是窫窳要吃她——从头到尾,都是窫窳要吃她,而不是国雪在乎她、爱她、要和她生死与共! 那些肌肤相贴、那些紧紧靠近的温暖……国雪的信赖和爱,都是因为窫窳在骗他,而不是出于本心——你看——你看你看窫窳跑出来了,他就走掉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想看见我在哭,也不在乎我在哭……也不在乎我被窫窳吃掉了…… “绿章……”耳边传来微哑的声音,“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你还没有走掉…… 顾绿章睁开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双眼通红的国雪。 可是终有一天,你还是会走掉。 “我……到底是什么?”她低声问桑国雪,“是你的食物吗?” 她醒过来的样子有点令人害怕,神智那么清醒,仿佛从未昏迷过,仿佛已经遭遇了最坏的事,自此之后,更坏的也不过如此。 桑国雪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而……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没有为什么,你想和我在一起,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看着他,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 “国雪。”她缓缓地问,“在你……掉进唐川之前,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你爱我吗?”她将手轻轻地从他胸口抽了出来,“在你接受我的那一年,你生日那天,我送了你一件礼物,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桑国雪沉默了。 “你不记得。”顾绿章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桑国雪的血液一分一分的冷掉,他想他和绿章的第一年,他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谈过什么?一起走过多少路?吃过几次饭? 他记不起来。 “从你……读高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看你,我知道你数学和化学读得最好,物理稍微差一点,但也总是名列前茅。”顾绿章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你妈妈……不太喜欢你,你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她。我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但不讨厌半糖或少糖的奶茶,我知道你在宿舍里种了一盆薄荷……”她安静了一会儿,“你生日那天,我送了你一个焦糖色的粗陶花盆,是十厘米乘以八厘米那么大,刚好可以翻种你宿舍里的那盆薄荷,但你从来没有种过。” 桑国雪的脸色苍白如雪。 “我知道我的礼物淹没在全校那么多女生送的生日礼物当中,也许……你至今也没有拆开过。”顾绿章说,“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一直不觉得奇怪,那时候我以为国雪……国雪爱一个人的方式,或许就是允许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无论天荒地老,都不会把她赶走。”她低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也会牵我的手,不知道你也会紧紧地抱着我,不知道你也会……在我怀里发抖。”她说,“我可能从来没有弄清楚什么是爱,你……你可能也一样。” “我……不是因为……”桑国雪微弱的说,他想说我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而爱你…… “我迷恋你,因为你光芒万丈。”顾绿章说,“我跟着你,和别人跟着你……没有什么不一样,你接受我跟着你,和接受别人跟着你,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不能怪你不爱我,毕竟无怨无悔的跟着一个人,不管他做什么都觉得是好的——这大概……也不是爱。” 是啊,这不是爱,这是迷恋和盲从,是自我催眠,是癔病。 他们四目相对,相互凝视的时候,都明白彼此心中的想法。 桑国雪无话可说,他又想起李凤扆轻蔑的评论——他说当时是顾绿章或是顾红章对他来说毫无分别。他并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并没有错。 “国雪,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并不想因为未知的‘什么’,而欺骗你的感觉,让你以为深爱着我,非我不可。”顾绿章轻声说,“我不想绑架你,我们分开吧。” “我不想分开。”桑国雪说。 “我也不想,我迷恋了你那么久,几乎是我的一生……”她说,“但如果你被窫窳的冲动迷惑,沉溺于幻觉,当……当你明白我‘是什么’的时候,你会痛苦的,会后悔现在做出的不理智的决定,会讨厌我。” 她怎么能这么清醒? 桑国雪的血乍冷乍热,有千斤磨盘在胸口转动,胸口的血脉在急速跳动,仿佛顷刻间就要爆炸,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彼此沉默,顾绿章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做了梦,在梦里哭了那么久,伤心得那么厉害,醒来以后仿佛已不能更伤心,连眼泪都在梦里流尽了。 他们应该分开,她不但要和国雪分开,还要和沈方分开。 就像李凤扆说的那样,她不适合和任何人待在一起。 她应该到天涯尽头,到荒山野岭,南极北极去——一个人孤独终老,以免生出更多的事,吸引出更多异兽血脉的人来。 不……这实在太麻烦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早些死了的好。 桑国雪在她床边,沉默得仿佛成了一具雕像。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如果我是食物,请你在别人之前……吃了我吧。如果我是别的不好的东西,请你在别人之前……消灭了我。” 此言一出,桑国雪双目中骤然燃起异样的火焰,发出了一声属于窫窳的极端愤怒的咆哮。 “国雪!绿章!”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沈方的大喊大叫,“快来!我们找到草薇了!” 桑国雪双目中的火焰瞬间熄灭,顾绿章悚然一惊,两个人赶紧出去,向李凤扆的房间跑去。 唐草薇的真身果然和他的傀儡长得一模一样。 沈方在他身上摸了半天,没感觉出原来在咖啡馆的那些傀儡和这个真身之间有什么不同,果然是做得太像了——也说明这个人是多么自恋,他肯定觉得自己本来就长得很好,不屑换成另外的样子。 但这个“真身”浑身冰冷,虽然皮肤仍然细腻柔软如活人,但胸口没有起伏,心脏没有跳动,活脱一具尸体。沈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李凤扆从哪里认定他“生机未绝”,而且这具“尸体”左右手腕都有伤口,看起来就像是唐草薇当年割腕自杀了一样,惊悚异常。 而且这具“真身”全身僵直,只能轻微移动两只手臂,腰部以下完全不能移动,仿佛机关坏死的机器人。 “你说草薇被弄成这样之前是不是半身不遂了?”沈方忍不住问,“他怎么能这样……这样完全不能动啊!还有他既然都能用傀儡在外面跑了,把这具‘真身’买回来应该也不难吧?他为什么能容忍自己被人放在展览馆里展览啊?” 李凤扆沉吟不语。 其实他认为沈方无意中说的也许正中了真相——唐草薇的真身一定出了某些问题。 而他被包裹在“金缕玉衣”中,说不定也不是自愿的,他的血液转移到了傀儡中——或许——也不像是他们之前想象的,他有一个帮手。 目前隐隐露出端倪的不是唐草薇曾经有一个帮手,更像是曾经有一个图谋不轨的人禁锢了草薇,盗取了他的血液。然后这个人的后辈在数百年之后还把他卖了——想到这个,李凤扆无名火起,唇边露出微笑,将唐草薇卖给杨春奇的那户人家他一定会好好调查。 “这就是草薇的真身?”顾绿章看见他们带回来一个半裸的唐草薇,尴尬得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要怎么样才能清醒过来?你们在哪里找到了他?”她真没想到沈方出门一趟,居然就能找到原本以为踏遍万水千山都找不到的唐草薇,一时间也忘了怨恨李凤扆毫不留情的拆穿她和国雪之前的假面。 “不知道,凤扆说他生机未绝。”沈方说,“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他!也是运气,也太奇怪了!草薇被人放在私人展览馆里,当作‘镇馆之宝’……”他手舞足蹈的讲他是怎样意外联系上了张灵波,找到了那间不靠谱的私人展览馆,然后李凤扆如有神助的破开了金缕玉衣,斥巨资买回了唐草薇。 顾绿章听得头晕目眩,这简直像一场闹剧!桑国雪冰冷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从沈方身边拉回来了一些,冷冷的问,“要如何救他?” 李凤扆对桑国雪的冷漠视作不见,微笑说,“让我试试,如果不行,或许可以尝试将他的傀儡带来,再引入他的血。” 这世上有谁自己的身体不能用只能用傀儡的啊?沈方深深的觉得不靠谱,但李凤扆武力强劲,手握唐草薇的遗产,是老大,不能反驳。 顾绿章低声说,“我的血脉中既然含有能吸引异兽的‘什么’,说不定也能吸引草薇,如果各种方法都不行,或许可以试试我的血。” 李凤扆并不拒绝,温和的说,“多谢了。” 顾绿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李凤扆仍然是初见的样子,温和矜持,贵气而平易近人——好像从来没做过残忍的事。她不知道该感激他或是恨他,看着凤扆的微笑,她有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心和别人不一样,他心里有一个洞,即使……他把自己打扮得再温暖好看,无所不能,也不能掩盖他……不怎么能为别人的痛苦而动摇的本质。 沉于深渊之中的冷漠,他的心中有一个空洞,似是他原本该有的温柔体贴都随着某个东西的毁灭而毁灭了,而他却还在粉饰太平,假装自己毫发无伤。 她垂下视线,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理解凤扆,也拯救不了他,她谁也拯救不了,包括自己。 唐草薇那具疑似半身不遂的“真身”被李凤扆放入浴缸里,他放了热水试图把他变得温暖。顾绿章不知道这算不算胡闹,但至少……凤扆一直在照顾草薇,无论是真心或是随意,至少有人照顾他。 她没再说什么,一个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了灯,她躺在床上,拉上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桑国雪跟着她走到房门口,被顾绿章锁在了门外,他听见她躺在床上,没过多久,顾绿章的呼吸平稳,她睡着了。 他的手在轻微的发抖,她……就这样说分开,就这样淡然而去,她怎么能睡得这么安稳? 你……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爱我爱了很多年……可我还来不及爱上你很多年,你就突然决定离我而去。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在你身边,我保证不是因为闻到了你的气味或者发现了你是什么……可是你不相信我。 你相信李凤扆的判断。 你不相信我的心。 桑国雪后知后觉的……人生第一次的发现了所谓“伤心”的滋味,胸口的血脉已经冷却,无法再爆炸,却有一股冰凉的绝望沁入全身。 不管你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吃了你,也不可能消灭你。 你是个很好的人。 对我很好。 我也会对你很好。 第七章 圣木曼兑02 李凤扆把唐草薇丢进了浴缸,把他泡温暖是其次,主要是他嫌弃这个身体可能几百年没有洗过澡了。大致将唐草薇洗了一遍,他用浴巾将唐草薇擦干,换上酒店的浴袍,放回了床上。 这具身体生机未绝,体内隐约还能探查到微弱的气血变化,李凤扆在唐草薇的脉门处轻按了下,内力自脉门而入,顺着唐草薇的经脉转了几转。 不死族人的经脉与普通人类略有不同,但也并非无法理解。李凤扆并不清楚他们“不死”的关键在何处,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尽力一试。 真身里的气血非常微弱,他放走了太多的血,而那些包含异能的血耗损了大部分,剩下的又被桑菟之吞噬了。 桑菟之战败木法雨,他的鲜血和异能有小部分进入了木法雨体内,木法雨被桑国雪融合,所以最后的异能却是留在了桑国雪的身体中。 真是一团乱麻。 李凤扆操纵着内息,如履薄冰的推动唐草薇的气血,真身已经变得温暖,凝结的气血仿佛已经化开,比一开始他探查到的要活泼许多。 那点微弱的气血转到手腕的时候,李凤扆心头一动,停下了内息。 只见唐草薇手腕的伤口微微发红,仿佛有血液即将沁出,但李凤扆停住了,那点血就凝在了伤口处,慢慢化成了伤疤。 依照这种情况,之前定是有人割开他的手腕,将他的血盗取得丝毫不剩,否则这两道伤口早就痊愈了。而就在血液即将沁出,又缓慢凝成了伤疤的时候,唐草薇的身体微微一动,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的看着李凤扆,目光冰冷,满怀恨意。 “草薇?”李凤扆颇觉意外,“我是李凤扆,你……能说话吗?” 唐草薇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冷漠又怨毒的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慢慢的失去神采,又恢复了一具尸体的模样。 李凤扆皱眉看着他,把输入内力的手收了回来。 唐草薇看起来并不认识他。 他也不像当年初见的登山客那样虽然冷漠孤僻,却心怀善意。李凤扆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让沈方看见了那一双眼睛,一定会说这是个还不懂得拥抱世界和爱护后裔的唐草薇。 大概是……真身的记忆,停留在了被禁锢在金缕玉衣中的时刻,之后他的血液离开身体,使用傀儡行走人间,而那之后的记忆,应该是停留在了傀儡身体中。 真身不认识李凤扆,并没有为救他一命而牺牲自我,真身也不认识现今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类,也不会认识轰炸机。李凤扆笑了,他想……你看……不管当初遭遇了怎样的痛苦,人只要活下去,总不会一直痛苦下去的,活得越久,大概眼界就会越广,而痛苦就会越肤浅可笑。 过了大半个小时,李凤扆第二次为唐草薇推动气血。这一次唐草薇很快清醒了过来,却依然一言不发。李凤扆不知道他是不能说话,或是怨恨着什么不肯说话,他也不着急,抱着一本电子书,他给清醒过来的唐草薇念了一段世界通史。 大致是从汉宣帝年代到近现代,李凤扆找了一本儿童读物,以最浅显易懂的方法,告诉了他时间已近过去了千年,他的面前并没有敌人。 念了第一遍,唐草薇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到念了三遍,唐草薇目光中的恨意飘忽不定了起来,李凤扆放下了那本电子书,拿出了一大堆票据,开始给唐草薇解释目前他的名下有多少财产。 唐草薇仍然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经从怨毒慢慢变得迷茫,他显然听不懂李凤扆口中的大部分数据,但已经明白眼前这个人的意思——他在说自己非常有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李凤扆在确认唐草薇听懂了他非常有钱之后,又向他出示了一大堆照片——在咖啡馆的合照,在花园的合照,在图书馆的合照……等等等等。 这个人和傀儡是朋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盗取用在了傀儡身上的“血”没有回到自己身上,唐草薇仍然放松了身体,紧接着李凤扆不小心滑出了一张应龙的照片。 那是他和应龙缠斗的时候,随手拍的。 唐草薇的身体蓦然绷紧,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只双目失明、利齿全断的应龙,李凤扆将照片收了起来,微笑着看着唐草薇。 他说,“将你害成这样的人的下场,我会查清楚。不过你的傀儡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两千年多了,他散漫、懒惰、记性不好还有点恐高,恋旧又懒得保养古董,喜欢华丽的、结构复杂的东西比如说钟表和八音盒,还喜欢种点他没见过的花草。”李凤扆温柔的看着唐草薇,“他住在热闹的地方,每天都可以看见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他过得很好,是一个很好的人,对不认识的人也很关心,对每一个后裔都很宽容。” 他说,“你一点也没有辜负漫长的生命,后来的你,一点也不痛苦。” 唐草薇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李凤扆报以温暖的微笑,真心实意。 然后唐草薇的眼中再次失去了神采,恢复了冰冷。 第三天李凤扆尝试着弄点什么给唐草薇吃,试验了各种各样的流质食物之后,他终于弄清楚唐草薇还是喜欢喝茶和橙汁。 所以傀儡和真身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在清醒过来的第七天,唐草薇终于发出了声音。 “昆仑……不死树。” 李凤扆正试图往他嘴里喂一款最新的婴儿一段辅食水果泥,唐草薇突然发出了声音,“昆……仑……昆仑……” “昆仑什么?”李凤扆问,他知道昆仑山和唐草薇关系重大,唐草薇的傀儡在七十年前前往昆仑山,一定有不同寻常的理由。 “不……昆仑……不死树……”唐草薇说,“……果……我……” “不死树果?”李凤扆敏锐的抓到了关键词,“你需要不死树的果实?不死树的果实能救你?” 唐草薇微微点头,“不死……族……食……不……死……树……果……” 但不死树已经死了,死在了异昧咖啡馆的地下。李凤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却听唐草薇又说,“昆仑……之墟……有……” 不死树已经被不死族从昆仑之墟盗走了。李凤扆突然明白过来,唐草薇不可能不知道不死树已经不在昆仑之墟,而他坚持“昆仑”之说,就是表示昆仑之墟还有不死树! 他们当年盗走了一棵,但昆仑之墟可能还有不死树。 不死族的能力和不死树息息相关,虽然李凤扆之前并不知道不死族食不死树,但看不死树死后,唐草薇的能力衰弱就知道它们关系密切。 找到不死树,就能将唐草薇从这种半死不活的处境中救活,或许也就能找到阻拦神秘莫测的异兽现世现象。 第七章 圣木曼兑03 顾绿章又在做梦。 她每天都在做同一个梦。 皑皑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冰冷的蓝天。 天空中有各种颜色的鸟在飞翔。 它们彼此鸣叫,但都不好听。 山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这里的树都不落叶,这里也并没有花会开。 她在那么高的地方看着地面,多么盼望着有什么会发生,但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座山的东面有一只老虎,但它从来不过来。 山上很少下雪,但因为时光过去了那么久,山顶的雪越积越多,最后变成了一场雪崩。 雪崩也是壮丽好看的,它激起了蓬勃的白色粉末,撞塌了某一处尖锐的山峰,之后它会沉淀下来,变成冰川。 她想……她记得冰川是蓝蓝的,透明晶莹的蓝,好看得像蓝色的钻石。 突然,雪崩的粉末中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微小得像蚂蚁一样,然后又出现了另一个黑点。她看不清那是什么蚂蚁,她距离雪崩的地方太远了。 那些微小的蚂蚁在爬雪山,一会掉下去一只,一会又掉下去一只。 桑国雪和沈方这几天被顾绿章拒之门外,桑国雪还知道是为什么,沈方就全然莫名其妙了,他只是出去了一天——这一天还成就了伟大的事业——他找到了唐草薇。 但顾绿章一点也没有因此高兴,她突然间就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沈方觉得自己万分委屈,他埋伏在顾绿章的房门口,试图弄清楚为什么她要生气——顾绿章可是很少生气的,他认识她这么久,她好像还没有怎么真的生气过。 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安安静静的,仿佛一直在睡觉。 哪有人能几日几夜不停的睡觉?沈方万分焦虑,他去和李凤扆商量,李凤扆忙于照顾半身不遂的唐草薇,无暇理他;他去找桑国雪商量,桑国雪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言不发。 这两个大概是吵架了吧?沈方莫名其妙,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干什么。 走着走着,他渐渐地发现,在靠近顾绿章的房门那段走廊上,仿佛有什么……他走到那段走廊的时候,心情会突然变得平静,而离开那段地方的时候,焦虑仿佛翻倍而来。不知不觉的……他只在顾绿章的门口走来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酒店的保安上来,把他盘问了一翻——以他这种行为,实在看起来很可疑,仿佛一个试图闯进别人房门的变态。沈方怅然若失的离开顾绿章的房门口,突然……他觉得很不甘心,他不想离开那里。 绿章在那里。 他就想在那里等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等什么。 走廊中那种不知名的“什么”在缓慢扩散,那不是香味,也不是物体,那是一种无形的“什么”……顾绿章隔壁房间的人打开房门,在门口东张西望,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有某种强烈的预感,让他开了门。 不知不觉的,他也来到了顾绿章门前。 第二个人来到了顾绿章门前,他们彼此面面相觑,对自己的行为很困惑,却都不肯返回自己的房间。 “你们要干什么?”沈方刚要关门,突然看见两个人挤在顾绿章门口,勃然大怒,立刻冲了出去。 十分钟后,酒店的保安再次赶来,将三个在顾绿章门口扭成一团的人带下去询问,在带人离开的时候,酒店保安队长也觉得心头一跳——有什么让他走路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 这个时候,正是唐草薇刚刚说出他需要不死树果,李凤扆确认了昆仑山还有不死树的时候。唐草薇本要陷入假死,突然双目一睁,脱口而出,“曼兑!” 李凤扆蓦然抬头,“什么?” “圣木……曼兑……”唐草薇吐出了四个字,闭上了眼睛,再度陷入假死。 李凤扆的五感远比常人敏锐,自然感觉得出顾绿章的房间散发出了某种“东西”,她似乎正在起变化,但他的血脉中真的没有兽血,感受不到影响。 “圣木曼兑”是什么? 一种新的异兽? 李凤扆记起《山海经》中有一段“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书、玗琪树、不死树。……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圣木曼兑”就在《山海经》所记载的不死树旁边,虽然不能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它显然是一棵树。 一棵树…… 不死树生长到顾家绣坊库房的砖墙上——死去了—— “死”对于不死树来说,无疑是惊心动魄的。 顾家绣坊的库房中有一截奇异的断木被异兽或别的什么盗走了。 桑国雪在顾家绣坊的库房里陷入了幻境,他看到了一棵大树。 难道顾家绣坊中那个找不到的秘密,吸引异兽复苏的秘密……是另一棵树? 但作为一棵树,与人能血脉交融吗?李凤扆仍然非常困惑,圣木曼兑,就是顾绿章身上吸引异兽的秘密吗?她与异兽之间——或者说——她与异兽复苏这件事上,有什么远比他原来设想的……还要可疑的关系吗? 圣木曼兑,到底是什么? 它本应生长在昆仑之墟,不死树之旁,也许……他们应该去看一看,这棵神秘的圣木是不是还在原地? 顾绿章完全不知道门外因她而起的纷争。 她专心致志的做梦。 那个雪山和蚂蚁的梦不出所料的消失了,她梦见了许多火球……火球从冰冷的蓝天中划过,落在了雪山上,冰川炸裂,雪雾漫天。随即第二个、第三个火球从茫茫天空中掉落,大地震动,天空亮如白昼,一切都淹没于破碎崩坏的雪雾中——她看见应龙自远方而来,看见住在东方的那只老虎跳出了雪雾…… 然后这个灾难片般的梦又消失了。 她又梦到了国雪。 不,她梦见的是窫窳。 窫窳把她吃了,国雪站在窫窳身后,露出了赞赏的眼神。 她看见国雪身后站着李凤扆、李凤扆身后站着唐草薇、唐草薇身边站着沈方、桑菟之……等等许多人,他们都用冰冷而期待的眼神看着窫窳吃了她。 在那些人……那些人里面还有顾诗云和顾絪絪。 她蓦然吓醒了,从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惊醒,坐在黑暗之中,冷汗淋漓。 她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着光,桑国雪给她发了无数条微信。 在她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的时候,桑国雪的微信说,“我想了很久,在接受你的告白的时候,我的确并不知道爱是什么。然而我从不缺追随者,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遵从于我的心。” 他还有一条微信说,“本能致人于疯狂,但屈从于本能的,是野兽。” 还有一条微信说,“你相信本能,或相信我的心?” 国雪灼热的爱语在手机上闪烁,她还记得梦里他可怕的眼神,她无所适从,她只是顾绿章,一无所有,无能为力的顾绿章。但她好像又是别的什么,她已经感受到的了,她是某一种……苍茫的、高大的、能令人疯狂的东西…… 我大概是疯了。 她想……我梦见我是一棵树。 我梦见世界毁灭。 我还梦见我是万恶之源,大家因为消灭了我而欢欣鼓舞。 第八章 昆仑之墟01 当天夜里,一场无名的大风席卷了都要村,刮到了数不清的树木。李凤扆终于打开了封闭几日的房间大门,邀请大家进入了他的房间。顾绿章并没有来,她的房门仍然紧闭,不回任何人的电话。李凤扆的表情略带沉重,不如平时镇定自若,唐草薇仍在假死之中,而一向整齐的房间里散落了揉乱的白纸。 “刚才走廊里起了骚乱。”李凤扆说,他看了沈方一眼。 沈方羞愧的缩了缩脖子,“我不是故意打架,就是看到有奇怪的人挤在绿章门口,我以为他们是变态。” 李凤扆微微一笑。 那微笑让沈方深深觉得自己和变态并没有什么差别。 “那个时候草薇还清醒着,他说引起骚乱的……是曼兑。”李凤扆慢慢的说,“圣木曼兑,可能是一种植物,但我查阅了资料,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植物。” “变态偷看绿章,和圣木曼兑有什么关系?”沈方莫名其妙。 “顾绿章吸引了你、吸引了国雪,又吸引了小桑。”李凤扆平静的说,“刚才她又吸引了两个陌生人……她血脉中的东西正在苏醒,一旦完全苏醒,我不知道周围身带异兽血脉的人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什……什么?”沈方失声问,“什么绿章血脉中的东西?” “一种能影响洪荒异兽神智的东西。”李凤扆说,“显然它现在让你们觉得亲近、安全、平静,但相信一旦顾绿章彻底复苏,这个东西的能力不止于此。”他说,“难以断言它是什么东西。” “绿章……”沈方傻傻的问,“那这个东西复苏了以后,绿章会怎么样?” “所有……身带异兽血脉的人,在远古的血脉复苏之后,能不被本能控制的……有几个呢?”李凤扆慢慢的说,“意志坚定如桑国雪,一样袭击过人类。一旦圣木曼兑复苏,顾绿章……大概就不存在了。” “啊?”沈方震惊了,“什么?” “除非她如桑国雪一般,能战胜本能和本源,否则……很快她就不是顾绿章了。”李凤扆说,“你见过化蛇,也见过木法雨,他们原本都是人。” “不不不,化蛇也要,窫窳也好,它们都是凶兽,都是吃人的。”沈方连连摇手,“可是你说绿章是一种植物,植物不吃人,植物也不思考,为什么绿章会消失?植物不是好的吗?”他说,“绿章是好女孩,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她不会变怪物的。” “你喜欢和顾绿章在一起,不过是女肠草给你的幻觉。”李凤扆轻声说,“女肠草也是一种植物,或许和曼兑更加相互吸引。你为什么喜欢和她在一起呢?你觉得她哪里好呢?你在她房门口和别人打架,不过是你和‘别人’一样,闻到了曼兑的气息,而产生了占有欲。”他凝视着沈方,“你想守着她,却不知道你等的是什么。” “不不不……”沈方彻底震惊了,“不是这样的。”他冥思苦想这里面的逻辑不对,“我和绿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她是国雪的女朋友,我也知道她只爱国雪,绝对不会变心,她从高中就喜欢桑国雪,她以桑国雪为荣。我没有要霸占她!” 桑国雪就站在一旁,他没有说话。 在沈方冲出去和陌生人打架的时候,他在酒店的客房里感受到了愤怒,自己所占据的珍宝被他人窥视的愤怒。窫窳之血在汹涌搏动,他的五指刺出利爪,他的口中生出獠牙,仿佛只需一个呼吸,他就能让那两个觊觎绿章的男人血溅三尺,死于非命。 但他让利爪刺入了手心,没有动。 这就是李凤扆说的“证据”。 桑国雪的血顺着掌纹流入了衬衫衣袖中,将雪白的衣袖染成了红色,和他想象的不一样,顾绿章身上的确有“什么”强烈的吸引着他,他无法保证自己胸中的所有感情与这种吸引无关,不能再轻易承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是什么’”,他的理智正在被本能冲刷,如一叶颠簸的危舟。 但……人之所以与野兽不同,是因为人类摆脱了兽性,能克制本能。 他给顾绿章发了微信。 他说:“本能致人于疯狂,但屈从于本能的,是野兽。你相信本能,或相信我的心?” 在癫狂的本能驱动之中,桑国雪相信自己能分辨出他心疼那个不知所措的柔弱少女,他想要保护那个温柔而弱小的人,他想安慰和拥抱着她,给她温暖和承诺,并想保证……她可以从此不再害怕。 这种情绪膨胀开来,淹没了想要独占和吞噬她的冲动,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在等待什么……亲近她霸占她,等到时机成熟,他就能得到……独一无二的东西。 但这种本能并不是桑国雪的,就像本能所要霸占的,也并非顾绿章。 他只是一个还没有学会恋爱的少年,而顾绿章……不过是一个懵懂而谨慎的少女。他们之间的感情与远古洪荒无关,他们一开始没有学会恋爱,但随着长大与反省,他们会找到方向,他们会彼此包容,会倾吐心声,会彼此提醒成为……更强大的自己。 他喜欢顾绿章在一起,在她面前放肆的软弱不会令自己感到害怕,这与本能毫无关系。 本能在等候和霸占的,是圣木曼兑。 不是顾绿章。 沈方分不清楚对顾绿章的亲近是来自于对她本人的好感或是对圣木曼兑的期待,但绝不是像李凤扆所说的那样,一切只起源于本能和兽性。 “我们是桑国雪和沈方,不是窫窳与女肠。”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桑国雪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坚定稳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李凤扆脸上带着微笑,和刚才的微笑似乎并无不同。 但沈方却觉得他的微笑真实了很多,里面也不带有夹冰带刺的寒意了。 “国雪令人敬佩。”李凤扆说,“我也不必妄做小人了。圣木曼兑究竟为何物无人知晓,根据记载,它原本生长于昆仑之墟,不死树旁。”他似乎在一瞬间恢复成了那位温柔体贴的管家,不带有丝毫威胁,“草薇在清醒的时候提到,如果他要恢复,要食用不死树的果实。虽然钟商市的那棵不死树已经死去,但昆仑之墟内或许还有剩余的不死树。我希望能进入昆仑山一行,寻找治疗草薇的希望。当然……我也想看一看,当年与不死树、三珠树、玗琪树等等齐名的曼兑,究竟还在不在原地。”他终于说到了正题,“此行……我希望绿章能够同行,一则,我希望她离人群越远越好。二则,她若神志清醒,性情坚定,对抵抗曼兑的影响有莫大的作用。三则,人非草木,悲欢与共,绿章不过小小女子,她需要人鼓励与保护。” “我会保护她。”桑国雪低沉的说。 “我也会。”沈方慎重的说。 李凤扆微笑,“昆仑山凶险难料,洪荒异兽神秘莫测,你们的本心非常重要,我可不想腹背受敌。”他的目光投向房门口,门缝后依然站着脸色苍白的顾绿章,此时此刻,李凤扆的声音非常温柔,“听清楚了吗?你的本心一样重要,面对现实,明心见性,才是成大事之人。” 不同于桑国雪和沈方的坚定,顾绿章一脸苍白与迷茫。 她想……你说得这么动听。 面对现实,明心见性。 说得好像你早就做到了。 这种……谁也做不到的事……你怎么能用来要求我? 她呆呆的看着李凤扆房间里开会的三个人,李凤扆说得那么好听,国雪依然那么坚定,连沈方都好像很有信心。 仿佛只要爬上了昆仑山,找到了不死树与曼兑,草薇就会复活,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得到了拯救。 哦……对了,还有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只要她爬上了昆仑山,就能克制住那棵树,让它永远不开花结果似的。 她……能感觉到时间在流逝,血脉中的东西在盛开,它盛开着……传播着那些她看不到闻不到的香气,吸引着更多魑魅魍魉死而复生。 她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说不定钟商市那些可怕的异兽,马腹、硃蛾、鱼妇和化蛇……它们的出现,是不是和自己有关?木法雨一直想要杀了她……说不定他才是对的?种种古怪的、有罪的想法在头脑中盘旋不去,她觉得……李凤扆的想法真奇怪。 什么面对现实,明心见性? 只要杀死了她,什么都不会发生。 然而生性温柔,即使灵魂早已崩塌了一大半,顾绿章仍然只是勉强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人听见她心里的嘲讽,桑国雪直接伸了手过来,将她拖进了怀里。 可是她还是那么冷。 那么累。 第八章 昆仑之墟02 唐草薇自从上说出“曼兑”那几个字之后,就没有再清醒过。李凤扆再次买了一个巨大的拉杆箱,将唐草薇的真身塞在里面,开着那辆得奖的小汽车,准备前往昆仑山。 但在那之前他们遭遇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昆仑之墟究竟在哪里? 这是个《山海经》中无解的谜。 《山海经?海内西经》上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 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 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赤水出东南隅,以行其东北。 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 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 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鸟东。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 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 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凤皇、鸾鸟皆戴瞂。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 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鶽、视肉。” 《山海经?大荒西经》上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几千年来,人们对“昆仑之墟”有千万种幻想,山海经上所指的昆仑山到底在哪里更有许多种说法。 根据以上的记载,昆仑之墟周围有沙漠和许多条河流,它的周围还有火山,在它的南面甚至还有极深的湖泊。在这个地方生长着类似凤凰的鸟类,它的东面还是不死族的驻地。 而不死族的所在地,顾绿章已经根据唐草薇收藏的那些鸟羽分析过,在罗布泊附近。所以昆仑之墟必然要在罗布泊的西面。它又在流沙之滨,与昆仑山脉紧密相连的最典型的沙漠,毫无疑问是塔尔拉玛干沙漠。而塔克拉玛干沙漠与昆仑山脉相连的地方,有极高的山峰、有火山、有环绕山峰的湖泊的地方……顾绿章几人根据一番讨论,画出了一个极少有人注意的地方。 和田县。 昆仑山脉上的火山并不多,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相连的,离罗布泊没有那么远的,是普鲁火山和阿什库勒火山群。 在它的旁边有西昆仑最高峰琼木孜塔格峰和克里雅峰,克里雅河从这里流过,克里雅河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流,以季节性改道而闻名。“克里雅”在维吾尔族语言中是“漂移不定”的意思,许多文明古国都曾依赖于这条河流而存在,又因为其改道而消亡。至今克里雅河流域还居住着神秘的克里雅人,他们的历史众说纷纭。 克里雅河发源于琼木孜塔格峰侧的高原湖泊,在琼木孜塔格峰左近的河流及支流极多,普鲁火山就位于克里雅河两侧的高阶地上。而离克里雅山口不远的,还有著名的阿仕库勒火山群。阿什库勒火山是一座活火山,在1951年还曾经喷发过。 火山、沙漠和河流是推定昆仑山的重要依据,而千万年来,河流随水源变化而改道者众多,已经难以提供准确的依据,火山和沙漠就成为了最重要的依据。 顾绿章几个人使用了各种各样的地图,最终确认了西昆仑山脉的琼木孜塔格峰附近,可能就是《山海经》上所提及的“昆仑之丘”。 而这个地方除了神秘的克里雅人,几乎是个无人区。 昆仑山脉海拔极高,大部分地方属于高山荒漠,并不像《山海经》所提及的那样万物皆有,或许它曾经万物皆有,但现今世界的气候与占据世界巅峰的人类并不适宜生活在这里。 李凤扆开着唐草薇的小汽车,摇摇晃晃的走在了前往新疆的高速公路上。 要进入昆仑山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前往琼木孜塔格峰更是艰难。汽车进入山区没有多久就不能使用,他们一行人必须徒步进入克里雅古道,前往阿什库勒湖。 李凤扆为一行人准备了又轻又暖的登山服,食物和水,帐篷和登山杖等等户外运动必备的工具,又申请了许多通行证——这一行路上有许多地方是非开放保护区,没有通行证不能随意进入。 “库勒”是湖水的意思,在这片高山上有高原湖泊,其中就有克里雅河的源头,由于是冰川融水,温度极低,其中并没有太多生物。但是这个湖泊环绕在琼木孜塔格峰下,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去看看是不是所谓的“昆仑南渊”。 有关“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 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 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 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 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凤皇、鸾鸟皆戴瞂。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 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鶽、视肉。”的华丽记载,顾绿章认为这是古人的一种想象,或者说,是流传于其他部族巫师或族长之间的一种传说。 根据人类基因图谱载明的路线,现代人的祖先从东非开始迁徙,十万年前从欧洲前往亚洲,七万年前进入亚洲,正是在现在的青藏高原及其边缘地区分化,一支往南迁徙,进入东南亚地区,再渡海到达澳大利亚;另一只在西北部打了个转,向西北迁徙,在两万五千年前进入了俄罗斯境内。而在前往俄罗斯的路途中,一万五千年前又有另一个分支往东进发,渡过白令海峡抵达了美洲。 现代人的祖先在迁徙入古中华境内的时候,与当时占据生物链顶端的洪荒异兽“天神”发生了冲突,导致他们在青藏高原及其边缘地区掉头,一半南下,一半北上,没有继续向内陆进发。发生分化的这个地点,正是昆仑山脉。故而现代人祖先的族群进入中华境内的这一支,对昆仑山脉族群印象深刻,留下了许多古怪的记载和描述。 当时的昆仑山毫无疑问是被如窫窳那样的“天神”占领的,微小的人类远祖难以登顶,即使是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人要攀登昆仑山也是非常困难,攀登上昆仑山的不死族却又没有留下具体记载,其他部族对昆仑山顶的描述大半是出于想象。而比较写实的描述应该就是“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关于《大荒西经》里面描述的人面虎身的神,以及西王母,桑国雪从窫窳的记忆中隐约有一点印象。 窫窳的地盘并不在昆仑山,他长期盘踞在罗布泊东侧,离昆仑山很远。他对西王母的印象仅仅在于那是另一种人类的远祖,而不属于“天神”之流的同类,西王母这一支人类远祖适应高原雪山气候,后来似乎是自己灭绝了。而那只人面虎身的神,窫窳的印象是长得很像雪豹,但是太小,不好吃。 至于昆仑山顶是不是有白玉为阑干的巨大神宫,窫窳没有太多印象。 既然能在天空滑行的窫窳都没有印象,那仙宫可能不太重要,至少他没有去过。 但既然不死族能从上面盗走不死树,关于不死树的记载却应当是真的。不死族本身没有留下史书,唐草薇陷入假死状态,他才是唯一一个知道昆仑山在哪里和有什么的人,然而目前作为一具尸体,他不会说话。 当李凤扆带着顾绿章几人登上了阿什库勒湖畔,到达了琼木孜塔格峰脚下的时候,沈方基本上要昏死过去。顾绿章和桑国雪还好,桑国雪血脉中的窫窳蠢蠢欲动,顾绿章却始终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高海拔地区,有些人的高原反应足以致命,有些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一片美丽而神秘的土地。 地上是棕褐色的冻土和泥沙,附近阿什库勒火山喷发后的火山灰和熔岩堆积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包,被称为“喀拉塔什勒克”,意为“黑石滩”。 即使在夏季,这个地方气温仍然不高,山区天气多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下雪。黑石滩延伸到湖泊边,李凤扆在较为干燥的火山岩上搭了个帐篷,点了一堆篝火。 这天他们在登山的路上走了很久,到达黑石滩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高原的傍晚景色瑰丽,太阳仿佛逐渐收敛了光芒,变成了一团金丝纠缠的球,天地化为一抹浓郁的深蓝,只有对岸山巅的白雪倒映着金丝的光芒,将自己染成了宗教般的明蓝色。 顾绿章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湖泊边,让对岸山巅上的金球将自己的五官和轮廓抹去,只余下黑色的人形。她看着湛蓝色湖泊上闪烁的薄冰和自己支离破碎的黑影,这湖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她的黑影里也什么都没有。 桑国雪远远地站在她身后,他心里有一份焦虑。他能说的、他敢说的、会说的,都已经挖心掏肺的告诉了绿章,可是她变了,她不再全心全意的相信他,目光不再追随着他,不再认真仔细的呵护自己的生活,也不再跟在他身后。 她经常一个人待着,也不在乎是不是待在了危险的地方。她一个人安静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即不在乎掉队,也不害怕黑暗或未知。 她像正在逐渐掉入一个深渊,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把她拉回来。 “国雪。”沈方偷偷的从帐篷里溜了过来,“绿章在干什么?” 桑国雪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他曾经毫不在乎顾绿章在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她到底会生气或是高兴,他曾经只在意他自己的明天和后天,只规划自己详细的未来。 但他现在也变了。 他知道卯足了劲关心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漠不在乎的时候,会伤心与焦虑。 “伤心与焦虑”对于桑国雪而言,也是两个新奇的词。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抓住顾绿章的手,只能把她紧紧抱进怀里。顾绿章并不反抗,然而,她也并没有回应。 她的目光落在迷茫而模糊的远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桑国雪了。 帐篷里。 李凤扆拉开行李箱,将唐草薇倒了出来。他对于处理“唐草薇”或“唐草薇的傀儡”这类人形物体已经十分有经验,将他倒在地上,胸前背后贴上暖宝宝,再塞入睡袋。这种高山荒原条件有限,也不可能给他泡澡或调理气血,只能勉强保证他不在阿什库勒附近被高山气候冻成真僵尸。 他知道顾绿章站在湖边。 也知道她心里的迷惑远未消弭,“圣木曼兑”是一个巨大的魔咒,无论落在谁的身上都难以释怀,何况她不过是个孩子。 她才几岁?李凤扆想,她不过二十岁。 他十八岁的时候离开唐俪辞,二十岁的时候扬名立万,他心想事成,有求必应,根本不知道何为迷惑与烦恼,更勿谈明心见性。 但没有谁能平安顺遂的过完一生,人之一生遇见的诱惑与迷惑,辜负与恩惠的份量都一样多,并不会因为你对每个人说“我只求平平淡淡过一生”,就能侥然幸免。 面对现实,明心见性。 很难。 但也不是不能。 篝火在黑暗中明亮又温暖,照见周围黑石滩上野牦牛的骨骸,他们在昆仑山上的第一个夜晚来临了。 第八章 昆仑之墟03 第二天早晨,黑石滩的土地上凝了一层薄雪。 大地骤然变白,而湖水依然清澈,站在岸边远眺,对岸的琼木孜塔格峰顶一层白雪,白雪仿佛顺着山峰流了下来,那座山看起来并不太高。 沈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所站的这个地方已经是高原。 他昨天在湖泊边等顾绿章回来等到睡着了,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搬进了帐篷,今天起来的时候,顾绿章和桑国雪还站在湖边,好像昨天一晚上根本没回来一样。 李凤扆穿了一身鲜红的登山服,顾绿章和桑国雪也换了一模一样的登山服,这种颜色是为了攀登雪山的时候,万一失足坠落,救援的人比较容易找到目标。沈方一边给自己换衣服,一边吐槽——明明唯一可能发生危险的是自己吧? 唐草薇被李凤扆留在帐篷里,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不用担心有人来偷盗东西,更何况以正常人的体力,在这么高海拔绝对搬不动一个人。 “凤扆,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爬山?直接从湖面上过去吗?我们又没有船。”沈方大声说,高原反应让他喉咙疼痛,只说了一句话就喘不上气来。 “我们绕过湖面,从对面的山脚下开始爬。”李凤扆微笑,“你以为我会乘萍渡水,从湖面上过去?不可能,除非有个浮板,否则茫茫水面,我怎么过得去?” “绕……绕过去?”沈方傻眼,这湖面极其宽广,周围都是高山,要怎么绕得过去? 桑国雪和顾绿章倒没有意见,顾绿章甚至当先一步,沿着湖边开始跋涉。 沈方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到对岸,但其实人一旦下定决心,从“不可能”到“先做再说”的时候,进度永远比想象中快。尤其是李凤扆时不时托他一把,四个小时以后,他们居然真的绕过了湖面,接近了琼木孜塔格峰。 这是一座处女峰,几乎没有游客,也没有太多科考队在这里留下攀登的记录。它上面有什么几乎都是未知的。 脚踩着风化碎裂的岩石和积雪,一行人开始缓慢的攀爬这座高峰。 他们都没有登山的经验,但却没有一个人掉队。 顾绿章一步一个脚印,在桑国雪和李凤扆的扶持下攀登这座将近七千米的高山。在一个星期前……即使做再荒诞的梦,她也不敢想自己会到这里来,这里比罗布泊更荒凉危险,更充满未知。但她爬着这座山,心情却很平静。 她甚至觉得不需要桑国雪和李凤扆,她也能爬得好好的。 她在梦里……见过这座山。 她看过它数万年……或者是十数万年。 它原先并没有这么高,是一点一点缓慢的升高的,她见过山脚下的火山爆发,见过熔岩喷涌没过地面。她那时候觉得这座山像一颗新芽,缓慢长大的样子令人欣喜,毕竟除了这些,她再没有什么可看的。 从阿什库勒往琼木孜塔格峰峰顶攀爬,几乎每一步都在冰雪中。除了身后漫长的脚印,一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爬到了什么位置,他们没有专业的登山工具,没有经验,只有满怀的“也许”和“可能”。 然而在沈方被李凤扆一手提上一块冰雪平台的时候,他突然间看到了一只雪豹从冰雪中一闪而逝,“诶?山神!”他不假思索的大叫了一声。 李凤扆往那只雪豹消失的地方望去——在距离峰顶还有千米的地方,冰雪依然存在,但冰雪底下的岩层和低处的不一样。 这里出现了一段被风化腐蚀的、形状瑰丽多变,宛如空中宫殿的岩层。 厚重的冰川攀附在岩层上,为这些超出想象的神奇洞窟和石柱涂上了一层晶莹的色泽。 李凤扆眯了眯眼睛,他知道这其实是琼木孜塔格峰在造山运动过程中,火山喷发造成的喀斯特地貌,但冰川中的喀斯特地貌宛如琼楼,每一块石头都被包裹在晶莹剔透的冰川中,景象绚丽多姿。 刚才那只被打扰了的雪豹就是往这些洞穴中间跑的。 “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 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桑国雪突然说,“《山海经》所说的‘以玉为槛’,是指这些冰川吗?” 顾绿章被这些冰雪中的天然造物迷住了。她在梦里……一直在那么高的地方,从来没有留意过这座熟悉的山里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地方。 高原的风从冰川中吹过,婉转着进入洞穴,吹出恢弘的声音,仿若众神之歌。 “哈……哈……”沈方喘着气,“这里肯定是,就是……现在这里肯定也没有什么神了,不知道哪里有不死树……国雪你快认一下,窫窳见过不死树,它除了树干里是银色的之外,长的什么样子?” “它是银色的。”桑国雪说,“和这些冰川凝结的结晶差不多。” “哈?”沈方呆滞了。 这座山头……到处都有凝霜,也到处都有高山植物。这里的高山植物适应了气候,多数都能经受凝霜而不死——所以每颗植物都有霜,单凭目测,谁知道哪颗才是不死树? “它在高山之上是一颗小树,”桑国雪说,“被不死族盗到了泑泽之后,生长成参天大树。” 这是在说它原本长错了地方吗?在钟商市不死树的树桩堪比地道,在它的老家是一棵小苗,还是一棵和杂草难以区分的小苗? 这要叫人怎么找? “不死树终年挂着红色果实。”顾绿章慢慢开口,轻声说,“请跟我来。” 李凤扆和桑国雪倏然看向她,她低着头,带头缓慢向山顶爬去。 她爬得很稳,不需要任何人扶持。 她的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李凤扆的瞳孔收缩,桑国雪的眼中露出了痛苦和黯然之色——她终于,还是受到了曼兑的影响。 她感知了曼兑的记忆。 而这,就是曼兑侵吞她神智的开始。桑国雪知道这会有多痛苦,别人的思想、意志、记忆和取舍……甚至感情……一点一点的渗入灵魂,从一开始你以为可以断然区分,到最后……人鬼莫辨。 你无法拒绝它,也不能战胜它。 你只有接受它。 让它变成你。 顾绿章缓慢的爬上了琼木孜塔格峰顶,这里依然只有一片白雪。她木然看着峰顶正中一个深邃的洞穴,“这里……就是曼兑。”她的手指向山坡下一片白雪坡地,“那里,就是珠树;那里,是玗琪;还有那里……是文玉。”最终她的手指点向那片坡地的终点,“那里,是不死树。” 李凤扆飘然而起,笔直向顾绿章所指的那个终点落下,拔出了军工铲,对那片白雪开始挖掘。 时光已经过去了数万年,不死树都已死去,谁能保证在初见之地,还留有新生的希望呢? 顾绿章凝视着李凤扆的动作,沈方跳下去帮忙,桑国雪也跳下去帮忙。 他们挖出了一个几米深的大洞。 但并没有找到不死树。 白雪之下还是白雪。 李凤扆并不气馁,他挖掘的动作轻盈飘逸,仿佛还可以用类似的速度和力道挖上几日几夜。桑国雪在这无人的山顶缓缓化成了窫窳,他非真非幻的身体穿入了冰川,进入了那层瑰丽的“宫殿”,里面四通八达,非常巨大,然而并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冰川宫殿中有一些略带稀奇的东西,有一个仿佛是人类的头盖骨,还有一截细小的指骨。它们分属于不同的人,并且它们显然不是现代人的骨骼。 它们比现代人的骨骼大很多,即使是那截可能是儿童或妇女的指骨的东西,也比桑国雪的手指大上三倍。那块残余的头盖骨更是有现代人的几倍大。如果这些骸骨的主人还活着,应该是身高三米以上的巨人。 但这些都和桑国雪无关。他只想找到不死树,他想早点离开这里,他想牵着顾绿章的手带她去更好更温暖的地方,让“圣木曼兑”成为一场消失的噩梦。 海拔七千米的风冰冷刺骨,即使他化为了窫窳的幻影,仍然感觉到如刀似剑。不死树仍旧不见踪影,唐草薇仍旧没有复活,复苏的异兽仍然日复一日的吞噬着现代人的生活,绿章……绿章……迷失了她自己。 窫窳的脚步轻盈的落在了冰川宫殿最深的角落,这个地方深入山峰之中,凝结在岩石上的冰层比外面的还厚,只是光线暗淡让它们看起来如岩石一般黝黑。 虽然黑暗,但是它们依然会闪光。 窫窳的目光要比桑国雪好得多,桑国雪是个近视,而作为盘旋在高空俯瞰人类的巨大物种,窫窳拥有比鹰更好的视力。这个时候,桑国雪突然看见冰凝的岩壁上有些什么东西。 有东西在冰层深处。 那是一截……什么动物的爪子。 一截遭受了某种重创的兽爪,撕离躯体,又遭受了数万年的冰封和低温,化成了干尸般的质感,拖着几小片细小的破碎皮毛,凝结在冰层深处。 这不是现今世界上的任何动物。 桑国雪目光微微一聚,这是一具“天神”的遗体。 但看这种四分五裂的惨状,又联想到应龙那惨烈的躯壳,桑国雪隐隐觉得,在人类占据生物链顶端之前的历史中,一定发生过某种大事。 巨大的原生古人——大约就是“西王母”的部族。 体型庞大的巨兽,比恐龙还要庞大许多的应龙。 以及这只虽然只看到了一截残爪,却显然体型远远超过雪豹或老虎的巨兽。 消失无踪的“曼兑”、“珠树”、“玗琪”、“文玉”等等…… 桑国雪目光一凝——他全神贯注的看着这截兽爪,在残破的毛发周围,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烧焦的痕迹。 它呈现出很熟悉的破碎姿态。 它是被什么东西……炸断的。 桑国雪蓦然穿出冰川宫殿,跳上了琼木孜塔格峰,眺望山下的湖泊——这附近有许多湖泊,星罗棋布,有大有小,几乎都是圆形。 就像有一日天上掉下了许多铅球,在地上砸出了无数个坑洞一样。 在窫窳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陨石或流星雨的记忆,它有很长时间沉沦在“弱水”深处。桑国雪并不知道所谓的“弱水”到底在哪里,但如果足够深的话,窫窳有可能并不知道陆地上发生过什么。 但唐草薇是知道的,这像一个无解的循环——想知道“天神”的陨落,需要唐草薇——而救活唐草薇,首先要知道“天神”的陨落。 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就不知道“曼兑”以及和曼兑生长在一起的其他神树最终的下落,它们也许死在当年的大事中,也许被谁盗取,也许被掩埋入地底深处,更可怕的是——它们有可能像曼兑一样,融入了人类的血脉之中。 虽然他并不知道曼兑如何能融入人类的血脉,但那一定不是令人愉快的过程。 一切的变化,都和陨落有关。 桑国雪凝视着冰川内的残肢,不知不觉之中,窫窳的气息向冰川内涌动,冰封深处那只隐隐约约的兽爪四周的冰晶发出了轻微的“格拉”一声,千年冰川裂开了一条极深的缝隙。 这条缝隙在桑国雪眼中越裂越大,从这座宫殿的深处直上顶端,随即四周冰屑四散而下,整个冰川正在缓慢的崩裂。整个琼木孜塔格峰山顶的冰川是一个整体,突然在平衡点出现了一条裂隙,很快冰川产生了轻微的晃动,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地震。 桑国雪从来没有登过雪山,但也知道他无意中仿佛制造了一场雪崩——随着裂隙扩大,那只兽爪缓缓从冰缝里被挤了出来,窫窳还不忘叼住那只兽爪,纵身一跃,穿出冰川宫殿,上了山顶。 山顶上挖洞的人纷纷停了手,李凤扆在雪山上摔过一次,自然知道雪崩的厉害,此时他一手抓住沈方,一手抓住顾绿章,正往冲向山顶最高处的岩石。 窫窳的虚影一跃而出,与李凤扆一起落在了山巅最高的岩石上。 那是一块巨大的紫黑色岩石,上面没有积雪,可能正是因为岩石色泽极黑,吸收了大量阳光,导致这块地方在夏季没有积雪和凝冰。一行人全部挤在了岩石上,只见厚重的冰层发出深沉的迸裂声,冰裂隙越来越多,随即大块大块的冰晶掉落,轰然声响,震动了山坡上的雪层。随即白雪簌簌抖动,一层一层的白雪往下滑落,越滑越快,最终如千军万马般往山下扑去。山坡上的针叶树东倒西歪,大部分被埋入了白雪中。 一切只发生在几分钟内。 没过一会儿,山坡恢复平静,而又过了一会儿,大家才听到四面八方传来雪崩的回声——如地域张开了裂隙,发出了低沉的吼叫。 这是一场小型雪崩,侥幸雪崩的范围没有波及李凤扆昨晚搭建的帐篷营地,没有淹没唐草薇。 李凤扆很少见的没有开口说话。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山坡,一动不动。 这就是天力。 纵然修炼了九重仙境。 亦不过蜉蝣而已。 第八章 昆仑之墟04 “怎……怎么突然雪崩了?”沈方抹着满脸的雪尘,惊魂未定,“难道是我们挖洞挖得太深了?”他们在冰川顶上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也说不上那道冰裂隙是因为这个深坑产生的,还是因为桑国雪在下面拉扯那只兽爪产生的。 桑国雪摇了摇头,他缓缓恢复成人形,将手里的兽爪放在了岩石上,“我在下面发现了这个。” 这是一只长达六十厘米的兽爪的残片,上面有清晰的黑白双色长毛,时间久远,毛色黯淡,但仍然看得出这只巨兽生前全身披毛的华丽模样。 “这是什么?”沈方被那只僵尸爪子吓了一跳,“猛犸象吗?” “不是,这可能是一只真实的‘天神’的冰尸。”桑国雪说,“非常轻,它的身体结构和现在的生物不一样。”他将那块冰冻的兽爪放在沈方手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那块换算成猪蹄至少也二十斤的兽爪拿在沈方手里,沈方惊奇的发现,这东西像一大块棉花糖或泡沫,是轻飘飘的,但是十分坚韧,倒也没有容易损坏的感觉。 一块强化泡沫? “窫窳的原身是人首蛇身,体积非常庞大,但它却能在云上滑行。”桑国雪说,“它们的身体结构如果是这种成分,能在云上滑行就不奇怪。” 李凤扆回过身来,也垫了垫那块残肢,颇觉奇怪。他自然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轻飘飘的生物,沉吟了一下,“想必就如鱼在水中一般,此类生物在空中沉浮自如,可能腹中存在气囊。” 桑国雪点了点头,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天神”们体型都极其庞大,却能遨游于空中,宛若飞行。“这和‘鱼妇’截然不同,鱼妇非常沉重,是蛋白质结构的生物。” “人类也是蛋白质结构的生物。”李凤扆说,“我们和‘天神’是完全的异种,无怪彼此相争,互为死敌。” 这是物种之争,是战争,适者生存,败者消亡。 “为什么好像从来没听科学家发现过这种生物的残骸?”沈方疑惑的看着这只爪子,“这东西也不是不能保存下来,这不就保存得好好的吗?如果有人研究这个,岂不是世纪大发现?”他开始想给张灵波打电话了,张灵波要是看见这只兽爪,一定会癫狂的。 “它在溶解。”顾绿章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只兽爪,“融化在……空气中……” 诺大的兽爪就在几人的目光中缓缓地……化为一缕一缕的黑白色烟状物,李凤扆用手指一抚那些烟雾,触手柔软,却仍然挽留不住,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种奇异而又令人畏惧的现象。 兽爪就像一截引燃的线香,在空气中化为烟雾,但它也并非全然化为烟雾,有些烧焦的部分、还有些仍然被碎冰包裹的部分,溶解的程度不高,留下了奇形怪状的残渣。 但看到这些残渣,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联想到它来自一只能翱翔天空的巨兽。它们就像一些烧毁的陶土或崩碎的怪石,像一把砂砾。 “它们和空气差不多轻,尸体还会溶解在空气中。”顾绿章说,“像大海里的某些生物,死亡以后溶解在水里。”她想了半天,“好像有一些海蜇之类的生物,是会融化的,它们的身体百分之九十是水——也就是说这种生命,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空气,所以才会这么轻,还会溶解。” “它们肯定有很独特的细胞结构!”沈方说,“刚才看呆了,忘记给这个东西留照片和视频!要是张老师得到这个标本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能研究出中华文明的超级大发现呢!” 桑国雪紧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凤扆掌心的几片“残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超轻的身体结构,寄托于人类血脉的非生非死的幻影,濒临死状的应龙……可解释的和不可解释的现象同时存在着,他能够理解当年的窫窳如何在云上恣意滑行,却不能理解自己如何在窫窳与人类之间彼此转换。 李凤扆轻轻地将几片微小的残渣倒进了纸袋里,桑国雪突然伸出手来,李凤扆看了他一眼,将纸袋递给了他。桑国雪将残渣收好,放进自己的背包,突然说,“它们密度不高,生长一定很迅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气,说明它们的生长很可能就像……” “吹气球一样。”顾绿章轻声说。 桑国雪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是。” 生长像吹气球一样的生物,可以潜伏于人类的血脉之中,可以与人类互换体型,而成为非真非幻的形态。 “雪山都崩了,可是还是没有看到不死树。”沈方蹲在紫黑色岩石上发愁了,“是不是我们找的昆仑之墟错了?它其实不在这里?” “昆仑山就在这里。”顾绿章轻声说,“没有错。只是当年这里好像遭遇过一场流星雨。”她看见了国雪一直存在担忧的眼神突然发亮,像少年时那般熠熠生辉,突然间身体中好像灌入了一丝活力,变得愿意多说两句话。 “流星雨?”桑国雪敏锐的抓住了她的话尾,这和他刚才俯瞰地形所得的印象相符,“你得到了曼兑的全部记忆吗?” “不。”顾绿章低声说,刚才那一点活力从她的呼吸中散去,她又开始觉得恍惚和茫然,“我只记得这座山,这座山和山上的白雪,无论多少年都是这样……它几乎没变,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许多火球……” 她的记忆并不清晰——大概作为一棵“树”,植物的记忆总是缓慢而断续的。 天上掉下来许多火球,有的很大,有的很小。 明亮的光焰在整个天空中闪烁,一直持续了很久。 她看见应龙蜿蜒而上,看见许多如窫窳那般的人首蛇身的巨兽游向同一个地方……有些能飞的生物也都向着东方的一个角落飞去。 太阳崩裂。 化为了万千火球。 天空燃烧成了一堆苍白的烈焰,但在最明亮的地方,似乎……有着什么。 最明亮之处,一个隐约的黑斑。 往那里去的巨兽无一归来,她并没有看见任何更加奇怪的景象,只是偶尔……天空中会飘落下几片羽毛。 苍白的天空持续了很久,然后日夜轮回缓缓恢复,昆仑山巅重新积雪,只是山的形状遭受了重创,山腰出现了很多深坑。 后来它们成了湖。 她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熟悉的生物。 桑国雪听着她这断断续续的描述,其中有些部分显然是缺失了,比如说那个藏匿在天空中的“黑斑”出现之前和湮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失踪的不死树、三珠树、玗琪树等等是怎么失踪的?不死树又是怎么断的?包括曼兑本身又是怎样化入了人类的血脉? 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当年的确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灾难源自天空——那会不会是人类神话中所记载的“女娲补天”的原型?天空中出现了异变,吸引了能飞行的生物,而后它们……灭绝了。 而流星雨毁灭了大地,不能飞行的……也灭绝了。 这是小行星撞地球吗?恐龙也是这样灭绝的吗?会是和恐龙灭绝同一场灾难吗? 桑国雪认为并不是。 当然首先恐龙并没有灭绝,它们变成了鸡和鸭子,鸸鹋和鸵鸟。但洪荒异兽的的确确是灭绝了,小行星撞地球可能毁灭绝大多数恐龙,至少留下了鸡和鸭子,鸸鹋和鸵鸟;却不可能完全抹杀洪荒异兽,不留丝毫活口。 在曼兑记忆中的那场灾难,除了是冰冷的自然灾害之外,还有一些……并不自然的地方。 沈方在旁边惊奇的听顾绿章的描述,“黑斑?不会是太阳黑子吧?” 他们都知道那并不可能真的是太阳黑子,太阳黑子是太阳表面上温度较低的地方形成的黑斑,并不是某种可以抵达地球的恐怖现象。能伴随着大量流星雨而出现的,会是什么呢? 更大的陨石? 但陨石怎么能停留在空中,并不落下? 李凤扆闭目不语,沈方在一边胡乱猜测,桑国雪在心中将沈方的猜测一一反驳,却也不说话。顾绿章低头站在紫黑色岩石上,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呀”了一声,“这是……” 她突然将手放在了紫黑色岩石上,“这是一块流星。” 桑国雪和李凤扆睁开眼睛,沈方大吃一惊,大家一起看着脚下不起眼的巨大石头,“这是一颗陨石?” “这是……这是……”顾绿章喃喃的说,“不,这是流星之中……掉下来的……”她抱住头,表情狼狈,“我记不起来是什么……我有时候看不清……” 桑国雪立刻把她抱进了怀里,安抚着揉着她的额头,“那不是你的记忆,曼兑……只是一棵树。” 一棵即使是生存了数万年的树也不可能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看这颗“流星之中掉下来的巨石”,就可以想象当年像这样的巨石或碎片定是和火球一起漫天飞舞,导致了巨大的灾难。即使是圣木曼兑也在这场灾难中遭受了重创,更何况区区不死树。 即使是当年不死族偷走不死树后留下了种子或树苗,现在也不可能找到。 他们与能拯救唐草薇的不死树果相隔了数万年的光阴。 “绿章。”一直没有说话,兀自沉思的李凤扆叫了她的名字,“数万年前,天空降下了火球,摧毁了一切,但如果自此之后,‘一切’就没有了后续,不死树就不会存在——洪荒巨兽和曼兑就不会在人类的血脉中复苏。”他的想法显然和桑国雪不谋而合,“这其中一定还有更多的隐秘,我们的先祖一定参与了其中的某一部分。这些事草薇一定知道,但是……” 但是唐草薇仍然坚持昆仑山有不死树果。 李凤扆睁眼之后,目光澄澈,“草薇知道发生过什么,他的真身被禁锢在‘金缕玉衣’的阵法之中,他以傀儡之身辗转于人间,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他根本没有尝试去取回自己的身体。但在七十年前,他却来了一趟昆仑山,从山中挖出了我和柯常亭……他救活了我,放弃了柯常亭。”李凤扆微微一顿,“又过七十年,柯常亭却具有了应龙的血脉。” 桑国雪略带疑惑的看着他,顾绿章也怔怔的抬起头来,满脸迷茫。 沈方更不知道李凤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这些他们之前分析过无数次了,关于谜一样的真身、关于神秘莫测的傀儡和唐草薇来昆仑山的理由。 “唐草薇的真身没有傀儡的记忆。”李凤扆的声音非常柔和,甚至比他平时说话更温和,“他一复苏……就告诉我们昆仑山有不死树果,不死树果可以救他……” 顾绿章突然顿悟了,脸色瞬间惨白如死。 桑国雪在看见了顾绿章脸色骤变之后,跟着醒悟——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循环,脸色跟着苍白。 只有沈方莫名其妙,“怎么了?” “风雨巷里的唐草薇……一直到油尽灯枯,也没有告诉我们……昆仑山有不死树果。”李凤扆轻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有任何东西可以救他。” 这代表什么呢? 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这…… “草薇……已经去过了昆仑山。”李凤扆说,“真身并不知道,他已经去过了昆仑山。我们猜过了很多种草薇去昆仑山的理由,我们以为他去找傀儡子,以为他去找自己的傀儡,以为他去旅游,去救人……但其实,他应该是去找不死树果。”李凤扆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声音那么温柔,仿佛突然间……明白了自己曾拥有过更好的东西,“最后……最后他什么也没找到,带回来一个我——而今天,我们再也找不到不死树果了。” 桑国雪骇然的目光钉在李凤扆脸上。 顾绿章的脸色更加灰败不堪。 沈方脱口而出,“什么?” “我……就是那枚找不到的不死树果。”李凤扆说,“七十年前,风雨巷里的不死树早就死了,濒临衰竭的唐草薇前往昆仑山寻找不死树果挽救自己的真身,但他救活了一个我,没有带回不死树果。他告诉我他使用了某种不死族的神术,并因此而衰弱,我居然从未怀疑过。”他的目中似泪似笑,“我从未相信过素不相识的人……竟会舍身救我。我相信他另有计划更甚于相信他舍身救我。” “不不不……不……”顾绿章狂乱的摇着头,她像从一个噩梦掉入了另一个更深的噩梦,反而令她惊恐着醒来,“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是这样?这只是你的猜测——这只是——一种更新的猜测——草薇不会这样傻,草薇不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看起来就像特别讨厌我们……” “是啊,他看起来并不喜欢我们。”李凤扆说,“他真是个糟糕的先祖。” “不不不,不死树果……不死树……”顾绿章狂乱的摇着头看着他,“不死树……不可能只有一个果实,他在哪里救活的你?你……你们当时摔进了哪条裂缝?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说不定那里还有没有找到的果实!” 李凤扆自从模模糊糊感觉到唐草薇究竟搞砸了什么之后,就一直在微妙的自我厌弃中,突然顾绿章这一句话提醒了他。 他还有一些新的想法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在顾绿章这句话之后,顺理成章的想法脱口而出,“应龙——我和柯常亭摔入了一条非常长的冰中裂隙,里面一片漆黑,当时我受了重伤,但摔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死,那是一个一线天模样的冰峡谷,柯常亭照顾了我几天……他……尝试用他的血供应我,只是没有成功。”他说起自己当年的劫难毫无触动,仿佛那是别人的苦难,“大约三日之后我便死去,对当时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冰中峡谷,到处都是一片蓝光。” 这世上几乎所有的大型冰川裂隙里都是一片蓝光,那最多只能说明李凤扆和柯常亭并不是摔进了极深的地下,无法说明具体在哪里——更何况昆仑山上到处都是冰川。 “但后来,柯常亭血脉之中,竟有应龙复苏。”李凤扆说,他看了一眼桑国雪的背包,桑国雪曾经把冰川中那只兽爪的残渣收入了背包,“我相信在柯常亭活着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何为应龙。我们摔入的那片雪山冰缝到处都是蓝光,只有我们盘踞的那一小块地方是岩石——和这块‘流星中掉下的石头’很像。” “流星中掉下的石头……”顾绿章恍惚了一下,她又仿佛陷入了幻觉——是的——她一直在看见的是曼兑的记忆。 她看见天空中划过成千上万的火球,有许多石头从火球中掉落,砸在山头上、冰川中、白雪中……那些石头有些是紫黑色的,有些是青蓝色的,有些是焦黑的……有的大、有的小…… 像……不计其数的补天之石。 女娲以五彩石补天。 那就是剩下的补天之石吗? 伴随着熊熊燃烧的炽烈的火,除了横飞的五彩石,还有燃烧着的羽毛……随烈火和风而来,片片燃烧的飞羽…… 冲天而去的巨兽们并没有回来。 坠天的是火球和巨石,还有如花凋零的火羽。 那是…… 那是…… 顾绿章骤然清醒,蓦然抬起头来,曼兑的记忆还在她眼前浮动,她却看懂了曼兑没有理解的真相——“这些流星——这些着火的流星——是它们的骸骨!”突然之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悲伤像从千万年前涌来,伤心得不能自已,“我居然一直没有看懂,它们冲天而去,它们没有回来……我以为天上掉了火球,我以为……那些是流星……”她抚摸着脚下的岩石,“这是应龙的骸骨,是它燃烧后的模样,它从高空坠落……” 诺大的应龙,如连绵的山峦,它从高空坠落,化为了万千火球。火球撞入昆仑山脉,形成了湖泊和裂隙,而李凤扆和柯常亭当年正是摔入了其中一个裂隙,坐在了应龙的骸骨上。 而其他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火球和岩石,定是其他巨兽的骸骨。 就如那只小小的虎爪,烟消云散之后,剩下如砂砾般的残渣。 李凤扆死后,柯常亭不知道出于什么机缘,令应龙的骸骨混入了他的血脉——李凤扆猜测那与他试图放血给他喝有关,总而言之,在柯常亭死前,应龙的骸骨混入了他的血脉。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千年后唐草薇挖出了两具尸体,救活了李凤扆而放弃了柯常亭,他看见了应龙复苏的未来。 而那未来并不适合于当代人类。 但也正如顾绿章所说的,如果当年唐草薇在寻找不死树果的过程中发现了李凤扆,而用不死树果救活了他,那么遍寻不见的不死树很可能真的没有消失。 它就在那条冰裂隙附近! 不管它到底还有没有果实,到底还在不在那里,他们都必须找到那里! 第九章 埋骨之地01 李凤扆闭目冥思,他其实对千年前的记忆并不太清晰,虽然是自一座雪山一跃而下,但当时他被人追杀,遍体鳞伤,根本无暇顾及自己逃向何方。 “我……迎着月亮的方向——那就是往西——”他指着西方,“冲上了山顶之后无路可走,第一个追上来的正是柯常亭……”他沉吟了好一阵子,“我和柯常亭过了三招……”他甚至顺手把那三招比划了出来,身形飘忽流畅,三起三落,已转到了刚才发生雪崩的那片山坡顶上,转了个身,“然后从这里跳了下去……” 顾绿章听他自言自语,每一句都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她不知道李凤扆经历过什么,但听起来……那是如此的荒凉与疼痛,仿佛当时当夜,天上地下,四空寥落,五蕴皆冰,巅峰尽处,无路可走。 李凤扆这样的人,也有过那样的时刻吗?她无法想象。 “……然后柯常亭扑上来,刺我一剑……”李凤扆睁开眼睛,手指从雪崩的这头轻轻往外一移,“我等二人往左偏移三寸,向外扑出两尺有余……” 桑国雪沉默不语,耳中听见的是一起发生在千年前的惨烈往事,他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沈方有点糊涂,傻傻的问,“你那时在干什么?” 李凤扆凝视着雪崩后的山坡,答道,“我在逃命。” “谁要害你啊?”沈方更糊涂了,“你为什么要逃命?” “我的养父给了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李凤扆微笑,“我年少无知,将它泄露了出去。” 沈方了然,不作死就不会死嘛!谁还没有个中二期?不过李凤扆这种仿佛出身名门贵族的人,居然是被领养的——沈方瞬间脑补出无数出豪门嫡子与养子宅斗最终雇凶杀人的戏码。 李凤扆一眼就能看穿沈方大脑里幻想的戏码,微微一笑,他看了桑国雪一眼,指着山坡雪崩中心的位置,“我不能确定当年深夜逃亡的地方是不是琼木孜塔格峰,但如果是,依照大致的印象,我与柯常亭坠落的地方就在那里。” 桑国雪一直在留意他的比划,目光早就盯紧了雪崩之处——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雪刚刚崩塌过,应该不会再发生二次大规模雪崩,但雪尘刚刚覆盖地面,到处都可能有裂隙与坑洞,宛如天然的陷阱,并且也有可能再发生小规模雪崩。 但山顶没有,冰川宫殿中没有,积雪中也没有,曼兑的记忆之处更没有。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为了拯救唐草薇,为了给人类一个方向,为了阻止洪荒异兽,为了解一个数万年前的谜,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桑国雪的身体突然淡去,化为窫窳,一跃而起,扑向雪崩的中心。李凤扆紧随其后,他没有化为异兽的能力,只见他在几块暴露于雪地外的枯木与山岩上接连借力,宛如大雁,飘然落向记忆之处。 “啪”的一声,李凤扆足下如此之轻,却仿佛踏上了一片薄冰,只是微微一顿,就没入了皑皑白雪之中。桑国雪的窫窳穿雪而过,两人一起消失在雪崩的中心。 沈方吓了一跳,他才刚刚往下跑了两步,那两人就一起消失了。 顾绿章一把拉住试图跟着往下跳的沈方,神情严肃,“别闹,你留在这里。” “绿章……”沈方被她拖得滑了一跤,差点滚下山坡,手足并用的爬了回来,抱住一块冰岩,突然有些伤自尊,“比起他们,我是不是很没有用?”他越想越伤心,“其实你们从来都不需要我,我又不会打怪兽,也不能变怪兽,甚至绿章你也不需要我照顾……但我就是……就是……”他觉得委屈了,只因为从小到大,他都被师长家人和同学捧在手心里,从来没有被忽略和漠视过。 他说,“我就是不甘心。” 顾绿章略带惊讶的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不甘心什么,沈方是这样热心又快乐的人,他让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感受到青春活力,而除了这些……让他发愁的事不过是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朋友。 除了这个,沈方不应该有任何烦恼——就算是洪荒异兽正在侵袭现代人的世界,那也不是沈方应该烦恼的事。 可是他说“不甘心”——沈方……也会有“不甘心”么? “我想成为重要的人,不管是你心里的,还是小桑心里的,还是国雪心里的……”沈方说,“学校里很多人觉得我帅,觉得我可爱,可是那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我想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趴在一大块冰棱上,狼狈不堪,“就算你从来不爱我,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可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是不是根本不希望我跟在你后面?是不是觉得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也想跳雪山、我也想帮你找到不死树、我也想救草薇……可是我做不到……我跳下去可能就摔死了。”他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顾绿章,“我不甘心,可是没办法,我很难受,可是不想走。” “沈方。”顾绿章喃喃的说,“我很抱歉……让你遇上了女肠那件事,也许没有那件事,你就不会觉得我是特别的。”她轻轻地蹲下,将几乎冻僵的沈方扶了起来,“我……的不甘心和你一样——为什么我不敢跳雪山?为什么我不能跳?为什么他们去冒险,而我只能站在这里?可是沈方,我们……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遭过挖心刻骨的罪,没有战胜过心里心外的恶魔,我们手无寸铁,意志薄弱,很多时候……我们没有经验,做不出什么决定,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的眼睛里莹起了一层浅浅的光,“所以才必须克制自己,先学会相信自己很没用。” 沈方呆住了。 顾绿章轻声说,“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些人,或者一个人,觉得你并不是那么没用的。”她低声说,“我们要先把自己管好,战胜自己,积累经验,再去战胜敌人,谁不想做英雄呢?”她说,“但做英雄……变得很有用……也不一定就那么……好。” 她说,“……可能人们不该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应该高兴的做一个不太有用的人,因为世界上真正有用的人那么少,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有用,可是……”她闭上了眼睛,轻声说,“我也一样不甘心,做出了所有能做的努力,怀着那么多的期待,却只能说服自己做一个没有用的人。” 她说,“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没用,就要先说服自己做一个没有用的人。” “绿章。”沈方伸手去抓她的手,“你一点也不没用,你那么勇敢!你……你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爬上了琼木孜塔格……你怎么能觉得自己没用?” “那又怎么样呢?”顾绿章漠然说,“爬山很累、很痛苦,但是没有用,救不了草薇。” 她慢慢的说,“我不是一棵树……无法完全理解曼兑的记忆……如果我看得懂那些,也许……” 也许我变成一棵树,就可以…… 顾绿章的脑海中陡然一震,数万年或数十万年的记忆在脑中盘旋交汇,那其中大多数是无用和死寂的画面,但依然不是一个人类女孩能承载的东西。天旋地转之中,她感受到了身体之中“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萌芽。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沈方突然感受到顾绿章身上隐隐约约飘散出一种气味……像是某一种熟悉的热汤,或是某一种温暖的东西,一种香甜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那都是他无意识中一直在追随、在等待、在渴望的东西——他还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已经向着顾绿章扑了过去。 顾绿章站在雪地里,她的身后隐隐约约有一棵大树的影子,那是一棵非比寻常的树——它的“大”远非人类可以想象。它拥有红褐色的树皮,树皮上布满斑驳如魔眼的疤痕,除了奇异的疤痕,因为年岁太过久远而崩裂的树皮如同批乱的长剑,狰狞的挂在树上。微小的顾绿章站在它的身前,宛如参天巨木下的一只蝼蚁。而这棵根本看不见顶端的巨木,它的叶子却是稀少而翠绿的。 那是一种如顶级翡翠的绿,充满了生命之色。 它悬挂在极远的空中,比起宛如城墙的树干,那点绿叶几不可见,却无法忽视。 它那么绿。 那么美。 沈方向顾绿章扑了过去,他的身上升腾出女肠草本体的幻影。 那是一根与参天巨木相比,寒酸细小的杂草根,毫无特色,却凶猛急切的扑向顾绿章身后的巨木。 “咚”的一声,沈方将顾绿章扑倒,压在了身下,顾绿章两眼空茫,仿佛既不感觉到痛,也没有感觉到恐惧。她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化为了一尊人偶。而沈方眼睛里冒出浓烈的黄绿色,他紧抱着顾绿章,想也没想,张嘴对着顾绿章的手咬了下去。 “碰”的一声巨响,山坡的雪地猛然炸开,雪屑纷飞,碎冰如蓬,窫窳从雪下一跃而出,一头撞在沈方身上,张开嘴咬住了顾绿章的身体。 沈方的眼睛一片黄绿,全然失去了人类的神采,比起毛发乍起的窫窳,他就像一只卑微的小兽,但他咬着顾绿章的手臂,抵死不放。 窫窳的咬住顾绿章的半个肩头,自也是绝不松开。 窫窳的龙之目中属于桑国雪的神采越来越少,狰狞狂躁的兽性越来越浓烈。 而顾绿章被他们撕扯,却宛如一块死木,并没有挣扎。 在她身旁,参天巨木的幻形影影绰绰,似幻似真,仿佛正在变得更加清晰,又仿佛正在变得更加模糊。 “嗒……”的一声,顾绿章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 一滴……两滴…… 伤口来自沈方的撕咬,也来自窫窳的巨口。 窫窳破开的雪地上,李凤扆一跃而上,眼见两兽相争,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们之前信以为真的“爱情”。 顾绿章的血脉之中,隐藏着对洪荒巨兽有莫大吸引力的曼兑。 他们“爱”她,怜惜她,守护她,不过是无意识的在等待……那种必不可少的圣物复苏,以及……确保自己能从上面及时的咬下一口。 他们……在守护的是食物。 沈方那种身不由己又茫然的追随,桑国雪强势而霸道的占有,桑菟之温柔体贴的守护,其中或许当真有一些男孩女孩之间懵懂而天真的感情,但最主要的……还是基于兽性。 你看……当食物的本相暴露,真相……随之暴露。 情深意切,温柔缱绻,不过图穷匕见,鲜血淋漓。 李凤扆在一旁站了几分钟,微微一叹,这才纵身而上,一掌拍在沈方后脑,一掌拍在窫窳额头。 沈方应手而倒。 窫窳仍不松口,自喉咙深处发出狰狞的咆哮。 李凤扆凝视它的眼睛,温和的说,“国雪,她是绿章,你爱她,不是吗?” 窫窳巨大的圆眼闪过焦虑与痛苦,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本能,过了好一会儿,勉强松开了口。 李凤扆将顾绿章抱了出来,她的手腕上有一个圆圆的伤口,并不严重。但窫窳咬伤的半个肩头却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桑国雪并没有变回人身,他仍然发出低低的咆哮,目不转睛的盯着顾绿章。 顾绿章身旁的参天巨木缓缓消失,仿佛只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幻象。 窫窳眼里的凶光并没有随着巨木的消失而转淡,反而越来越盛,仿佛顾绿章在他眼中再也不是握手相牵的温柔少女,而是一块能救他于极度饥饿之中的肉。它的巨口微微张开,李凤扆几乎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热气,充满了对顾绿章的贪婪和渴求。 但窫窳并没有扑过来。 桑国雪还残存着底线,岌岌可危的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虽然李凤扆看不出它的表情,但也隐约可以猜到,这只狰狞可怖的巨兽心中——属于桑国雪的一部分,正在声嘶力竭的提醒着他自己——那是绿章!那是绿章! 那不是食物。 那是绿章。 第九章 埋骨之地02 李凤扆的手指掠过“窫窳”的脊背—— 桑国雪引颈就戮,万分渴盼李凤扆能在这个时候置他于死地,那种惨淡的情绪仿佛要破肤而出,触指可及。 但李凤扆也同时能感受到“窫窳”的躯壳非常虚弱,它毫无传说中随时能置人于死地的凶残暴戾,勉强保持着一个柔软的躯壳——这就是窫窳复苏时的状态。和应龙复苏时的状态一样,它们维持在临死之时的模样,所以对“食物”万分渴望——那种渴望就像是即将窒息的人渴求一口氧气,是完全控制不住的生存欲望。 所以血脉中有异兽复苏的人开始攻击人类,寄生于人类,希冀从人类身上获取微弱的生机——那就是所谓的“精魄”,洪荒异兽以“精魄”为食——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只有活物才有。 而曼兑似乎正是集它们所需求的“精魄”之大成。 短暂的思虑一闪而过,李凤扆的手指已经摸索到了桑国雪的后颈,轻轻一点,窫窳应手倒下。 此时李凤扆面前躺着三个人,三个人都昏迷不醒,半山腰上还有个状若僵尸的唐草薇,饶是万变不离其宗,始终波澜不惊的李凤扆,也有些哭笑不得。 刚才和桑国雪在冰川裂隙深处找了很久,李凤扆对裂隙的记忆并不清晰,而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紫黑色的圆形巨石,所以无法确定当年坠落之处是否当真就在此处。而正在探寻裂隙的过程中,他们越走越深,裂隙越来越宽,仿佛这里并不是一条裂隙,而是一个通道。 四周的冰墙反射着幽暗的蓝光,仿佛有千万个光点在闪烁,前面是一片黑暗,似乎深入山体。冰川通道并不只有一条,中间有一条比较宽敞,四周还有一些细小的通道,就仿佛山顶上的冰川宫殿搬到了地下似的。 但这些裂隙又似乎与众不同。 它们有些圆,即使仿佛经过了千万年的扭曲变形,冰川形成的过程非常缓慢,形状也非常牢固,所以有些冰面还能看得出它最初是圆的。 刚才李凤扆不及多想,就被桑国雪的突然狂化吓了一跳,现在三个人横躺在地上,一切安静之后,回思刚才触目所见的参天巨木曼兑的幻影,他突然有所顿悟——树。 这冰川下的裂隙和风雨巷咖啡馆下的暗道一样,是树根形成的通道。 不死树就在这里。 只是它同样已经死去,徒留下令人惊叹的巨大根系的形状,在冰川尚未形成的漫长时间里,根系深扎在昆仑山巅。而后天地骤变,冰川期到来,千万年的冰雪逐渐覆盖了昆仑山巅,冰雪下的大树逐渐死去,最终留下的,只有这些巨大的冰裂隙。 但即使是这颗已死的不死树,它也是不死树。 当年的唐草薇很可能是从不死树的遗迹里找到了不死树果,也许在哪些地方——它还有?或者是——不死树果没有了,不死树说不定留下了其他的东西,没有果实,那么树根可以吗?李凤扆在心中沉吟,沈方和桑国雪被他打晕,他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两人的状况。 平心而论——这世上能令他心绪波动的人很少。 他在意的是能不能在这昆仑山巅寻找到能救回唐草薇的东西。 思索了一会儿,李凤扆先在雪坡上挖了一个半圆的坑洞,将顾绿章等三人放入坑洞,并用睡袋仔细包好,以防受寒。随即又从雪坡上的裂隙一跃而下,往下探寻。 他并没有发现,刚才顾绿章滴落在地上的血……缓缓地变淡,随后消失不见。 李凤扆离开没多久,顾绿章缓慢的眨了眨眼睛,清醒了过来。 她陷入了曼兑的记忆,但并不是对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她只是不能动,因为她以为自己是一棵树。 可是……她并不是一棵树。 她呆呆的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方和桑国雪,轻轻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慢慢的移到距离他们有点远的角落里。 她……没有想过,自己对沈方和国雪的吸引力,在于她是食物。 并不是……她有什么好。 她恍惚记起……也有一些别人在她酒店门口徘徊,他们受到她的吸引,有人说闻到好的味道。 她摸了摸肩头的伤,鲜血淋漓,国雪究竟是有多……渴求……才咬得下这么凶狠的一口?即使……即使她能明白,即使国雪不是真心实意的、完完全全的爱她,他也不会真心想要这样咬她……这只能说明国雪非常痛苦,他非常需要自己这个……食物。 可能……沈方也是一样。 他紧跟着自己,迷茫又挣扎,却无法离开,大概也是从血脉中闻到了“食物”的气味。 食物。 顾绿章紧紧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她是食物。 全……全世界都是天敌。 她一直不自信,李凤扆的话一直深深的刻在她心里。他说“你想说什么?顾绿章只爱你——只爱你一个人,绝不可能和别人‘情深意重’?是不是?如果她什么也没有做,桑菟之为什么愿意舍身?是他大爱天下?是他善良过人?或是他逞强自负?” 他又说“他喝了草薇的血,抵挡不住顾绿章的吸引,却明知道她爱的是你——所以才愿意为你们两个而死。顾绿章身上一定有吸引异兽的秘密,异兽的血脉越是强大,吸引力就越强。首当其冲的是你,其次是喝了草薇的血的桑菟之,然后是被女肠寄生过的沈方——” 这是她的死穴,她的不自信,她的迷茫和动摇,都源自于不相信桑国雪的情深意重来源于“顾绿章”而不是别的什么。 可是现实比一切想象都可怕,她是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爱护和守候,也许来自于等候食物成熟的耐心。 她真是太蠢了,她是一棵树,除了食物,她还能是什么? 顾绿章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苍白如旧,仿佛和去年的、前年的手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回想自己短短的“一生”,从有记忆的年纪开始,她就是别人交口称赞的好孩子,她从来没遭遇过什么不幸,既没有贫穷过,也没有艰辛过。她又回想桑国雪被木法雨寄生的时刻——他将自己关在门里,用尽了理智仍然不能阻止窫窳的本能,去攻击了人类。 所以“他们”,如果没有获得“食物”,即使受制于人类的理性,也很有可能狂化。就像沈方——他毫无所觉,所以在受到刺激的时候突然狂化,他本人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谈不上以人性抵抗兽性。 所以从作为“必须的食物”的这个层面来说,也许平淡无奇的她是食物……那真是太好了。 而作为“食物”,她想……不需再去反反复复的猜想国雪是不是真的爱她,也许他真的只是受“食物”的气息吸引,误以为深爱着她——才是刚好。如此我们毋须痛苦挣扎或相互指责,让他前往他心里一直计划和期待的未来,让我安分守己的粉身碎骨,才是刚好。 我无意用食物的气息乔装打扮来哄骗你的爱。 你也不必再自欺欺人以深情款款来彰显你的独占欲。 我想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李凤扆的眼睛是一把刀,我以前不知道为什么很怕他——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知道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真相,而我恨他。 我即恨他、又怕他。 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滴落的血正在缓缓变淡,随后消失。 第十章 帝之下都01 李凤扆钻入了冰川深处。 零下数十度的严寒透过厚重的冰面穿透他的衣服,纵然李凤扆的“九重仙境”练得登峰造极,在这种极限环境中仍然感觉到了寒意。 越往下的裂隙越是黑暗,但冰川之中闪闪烁烁的银光就越多。 那是不死树的树皮。 果然和李凤扆猜想的一样,在冰川深处,仍然冻结着一些没有腐朽消失的不死树根的碎片,和风雨巷土地中那些银色树皮不同,这些冰川中的树皮晶莹透亮,闪烁的银光宛如星芒,十分明亮好看。 就仿佛它们仍然保留着生机。 而在某一个不起眼的裂隙旁,冰层深处有一截细小的树根,它只有李凤扆的拇指粗细,十余厘米长,但是它留有细微的根须,李凤扆心中猛然一跳——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提醒着他——就是它! 这截细小的树根,可能还活着! 李凤扆从背包里小心的取出了一柄冰镐,轻轻击碎冰川,将那截树根连同周围的冰川一起取了出来,而就在那树根离开冰川的一瞬间,有几根根须脱离了冰层——那根须宛若有生命一般一颤一抖,径直插入了李凤扆的手腕中。 它似乎感应到了李凤扆身体中存在着不死树的能量。 银色根须刺入手腕,极度严寒随之而来,李凤扆全身刹那冰封,而手中的不死树根随之迅速长大——它的生理结构显然也与现代的任何树木不同。银色树根节节长大,爆出芽点,而芽点上冒出了几片银色的小叶子。 此时如果有人看见冰裂隙中的场面,必定为之惊恐——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手托着一棵盆栽模样的小苗,而他全身被寒冰笼罩,仿佛定格在了水晶之中。 然而没过多久,不死树突然停止了生长。李凤扆身上的玄冰骤然碎裂,四下纷飞,不死树的根须也离开了李凤扆,颇有些瑟瑟发抖的模样,温顺的卷回了自己的根茎上。 李凤扆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迸发出一抹红晕,九重仙境的阳极心法运转,令体温急剧上升,不死树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温度变化,亦无法适应人类体内的血液和经络中运转的真气,只能逃之夭夭。它虽然贪恋属于自己的能量,却知道万万不能得罪眼前的“怪物”。 在从来没有见过现代人的不死树看来,李凤扆是远比不死族或陆吾更恐怖的怪物,“它”的肚子里有火,而不管是不死族或是开明兽陆吾,甚至一些更巨大的生物,如应龙、鲲鹏、帝江之类……都不敢在肚子里藏火。 火——是禁忌。 难道这个怪物是毕方生的?还偷吃了自己的果实? 不死树蜷缩在李凤扆的手上,瑟瑟发抖。 它已经“死去”数万年了。 虽然它是一棵不死的树,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留下卷土重来的机会,虽然它是一棵偷吃过曼兑的树,故而与其他的树有些不同,但凡是生物,总会对自己无法应付的强者感到畏惧。 何况这个地方气息这么古怪,四处都没有水源或精魄,空气不对、风也不对、温度也不对。 好可怕。 李凤扆惊讶的看着手中瑟瑟发抖的树苗。 他知道作为“圣木”,曼兑是有思想和记忆的,虽然看起来和正常人略有不同。但他没有想过不死树居然也似乎有思想和记忆——数万年前的生物似乎与现在的分类和理解有所不同,它们似乎多多少少,都有思想。 曾经在沈方体内寄生过的“女肠草”也有思想。 这棵只有几片小叶子的不死树——或许还是一棵有想法的不死树,会是唐草薇的希望吗?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罐,眯了眯眼,将瑟瑟发抖的不死树苗塞进了罐子里,盖上了盖子。 随着不死树苗被收入密封罐,四周冰川格拉格拉发出崩裂的巨响,似乎有平衡点被损坏,裂隙扩大的声音自近而远,深入山体之中。李凤扆动作快极,自原路折返,当他跃上雪地,寻到安置三个人的雪洞,脚下的山体才真正颤抖起来,第二次雪崩来临了。 这次的冰川崩断得比上次更加剧烈,除了山顶那块紫黑色的原型巨石纹丝不动之外,触目可见的所有冰棱都在崩落,数万年积累的冰雪四散滑落,像脱胎换骨,像褪去一层时间的躯壳,暴露出久远之前的真相。 冰川崩断的声音形成连绵不绝的回声,震得人晕头转向,李凤扆带着一行四人一起挤在山顶的紫黑色巨石上,惊讶的看着冰川之下的昆仑山。 冰川剥落大半的山体具体是什么模样尚没有看清楚,首先看见的是一具缠山而上的巨大骸骨,那不知道是什么巨兽的骸骨,骨骼颗颗化为紫黑色的巨大岩石,最顶上的一颗,就是他们脚下的圆形巨石。这庞然大物显然经历过万年的冰川侵蚀和烈焰的洗礼,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各个骨骼都被烧熔了大半,形状已不可辨认,虽然它“缠绕”在山体之上,却也非完整,而是裂成了十数截碎片。那惨烈的模样,仿佛可以看出当年昆仑山曾经燃起大火,而此物不知道为什么缠绕在山上,做出了保护的姿态,饶是它强横如此,却也终是死在了山上。 沈方在冰川崩塌时缓缓清醒,一时还没有记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呆呆的看着已不认识的昆仑山。 巨兽的骸骨环绕的是昆仑山顶的一座宫殿,宫殿的顶上生长着一棵银光闪烁的巨大树木,只是巨树已死,树冠已消失殆尽,只余蜿蜒如蛇的树根顺宫殿的顶部而下,仿佛精灵的圣堂。数万年时光过去,即使是树根也已支离破碎,只隐约能想象最初的模样。 那巨大的宫殿远比人类所能建造与想象的更为巨大,占据了昆仑山山顶的大部,成多边之形,共有九门。每个“门”的上部有方形巨窗向内打开,下部有圆形的门洞。银色的不死树根自宫殿顶端攀爬而下,映衬着巍峨的宫殿,不难想象在远古之时它是多么壮观的存在。 这就是昆仑之墟。 帝之下都。 它原来并不是冰川形成的幻象,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它是真实的存在,是另一种生命文明的凝结。 刚才李凤扆正是在宫殿顶部那些不死树根的孔隙里探寻不死树苗,浑然不知在脚下竟是一座巍峨的宫殿。 这座宫殿有一片巨大空旷的平台,那盘山的骨骸有一大半是落在这片平台上的,但平台正中,有一节骸骨缺失了。那仿佛正是在骸骨的中心,承接头尾的地方。 随着沈方清醒,桑国雪随着睁开了眼睛,他仍然维持着窫窳的模样,巨大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座帝之下都。 他对这宫殿没有太多印象,此刻却仿佛能够记起……上部方形的巨窗供飞兽与飞禽出入,下部的圆洞供走兽与爬虫出入,这是一座圣殿,只要能到达昆仑山巅的一切生物,它都是欢迎的。 然而……昆仑山太远太冷,除了那些在初生之极,需要啃食曼兑的小兽们,很少有谁愿意到这里来。这里不知道由谁所建,就像外面的三珠树、不死树、文玉树等等不知道是谁所栽培,但那也必是在更久远之前,有谁留下来的。 生物以数万年纪更新换代,文明在传承之中一再断代,却又萌发新芽,卷土重来。 顾绿章站了起来,她一样看见了这座无以伦比的宫殿。 曼兑的记忆随之而来,一棵红皮巨树骤然出现,如建木通天而起,它如斯高大,映衬得攀爬在宫殿上的不死树根仿若一撮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宫殿……是和山一起慢慢升上来的。 在曼兑的记忆中,这块地方本不是山,是随着地震和火山慢慢升上来的,原本的宫殿更多更大,连绵成一片,最终只剩下了这一座。更多更大的类似的宫殿覆灭在漫长的时光中,正如她也曾经有过同族与伙伴,最终剩下的,只有她一个。 红皮巨树仿佛突然颤抖起来,空气中弥散出似曾相似的气味,仿佛是一碗热汤,又像是一种甜味,它像是世上任何一种讨人喜欢的气息,只要吸入一口,就难以遏制。 顾绿章想起自己的树下曾有数不清的生物来啃食自己的树叶和果实,它们有的生长出翅膀,有的生出鱼尾或鳞片,有的变得很大,有的变得很小……它们在自己这里获得新生,然后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她还记得在天上变得极亮,而应龙蜿蜒而上的时候,自己心里涌出的惶恐。 然后天降火雨,万物俱灭,最后一只应龙自天而落,昆仑山满是大火,不死树、三珠树、玗琪树、文玉树、自己……被大火点燃——像它们这么庞大而轻巧的生物,一旦起火,将迅速消亡。那摔落的应龙发出震天动地的苍凉的叫声,盘旋在昆仑山上,以身体遮挡火焰,试图阻止一切毁灭…… 然而覆灭……只是一瞬。 她想那一天……神州大地上应该遍布火焰,能飞的“天神”的尸骸从天而降,化为炽热的流星点燃大地,将一切焚毁。 从那之后,再无天神。 “这才是真正的昆仑之墟!”李凤扆赞叹的看着脚下足有十来丈高的巨大“窗户”和“门洞”,这进出的肯定不是人类。宫殿以类似白玉的巨石堆叠而成,巨石与巨石之间有一层如冰的衔接物,堆砌得非常整齐,有些地方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那是文明的象征。 “绿章。”沈方呆呆的看着脚下的庞然大物,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不确定的说,“我好像看见了仙宫……我是不是一直有幻觉?我即看见了仙宫,又好像咬了你?”他的眼神茫然又迷蒙,“你是一种汤……你很香……你……我……”他的思维显然陷入一片混乱,语无伦次,“我很饿。” 窫窳骤然回过头来,看着顾绿章。 顾绿章身边的参天巨木没有消失,她目光平静的看着沈方和桑国雪,对着他们伸出了手,“圣木曼兑,是启智之物,在人类出现之前的中华大地上,不管是穷奇窫窳,或是女娲伏羲,又或者是应龙与女魃……它们开启灵智,生出属于自己一族的独特能力,都源自于曼兑的精魄。曼兑——是一棵精魄之树——足以供应源源不绝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勉强装作淡定,“如果当年小桑不是吃了草薇的血,而是吃了我的血……也许根本不会死——也许能变得更强——因为我才是那个珍贵的食物。” 她说,“我知道你们都很饿,来吧。” 沈方的眼睛变成了黄绿色,但他这次没有扑过来,他的理智摇摇晃晃的要离不离,仿佛正在努力理解顾绿章的话。而窫窳却缓缓变回了桑国雪,他盯着顾绿章身上的血迹,将嘴唇咬得死紧,“对不起。” 桑国雪说“对不起”。 “别这样。”她低下头,“我曾以为我是吃人的怪物,胡思乱想过我是不是诱发一切的恶魔,否则为什么大家在我身边就要遭遇不幸。”她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我纯粹只是食物,那也……那也挺好的。” 沈方的眼睛终于彻底变成了黄绿色,他身上蔓延出黄绿色的杂草,像一颗种子骤然在他身体中发芽生长,双手化为匍匐的草根,向顾绿章扑了过来。那些草根扎入顾绿章的手掌,女肠草的幻影纠缠在圣木曼兑的庞大树皮上,小心的将自己塞入树皮的缝隙中,紧紧与曼兑贴在一起。 它是一种寄生之物,寄生在各种神木之上,吸取神木的精魄为生,它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曼兑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它。 而它是寄生物,它的本体脱离了沈方,留下了种子在沈方身上,直到寻觅到合适的宿主——女肠草破壳发芽,寄生在宿主身上,以此为生,永不分离。 这就是为什么沈方情不自禁的跟着顾绿章,他潜意识的闻着嗅着看着……摸索着……直到他确定这就是此生唯一的宿主。 第十章 帝之下都02 顾绿章的手掌一阵刺痛,却并不太剧烈,对曼兑而言,女肠草这一点点根须,汲取的这一点点精魄实在微不足道。但女肠一生只能寄生一次,沈方缠在了她身上,此后再也不能离开她。 即使是“食物”,被食用的方式也是千百种。 桑国雪的手指动了一下,恨不能将女肠从曼兑身上挖下来,却又清醒的知道在这个时候将女肠草挖下来,沈方立刻就会死。逐渐复苏的曼兑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又被女肠草刺穿了树皮,那股香气刺激着窫窳,桑国雪的咽喉和胃里有如火烧,干渴非常……但是不能,她是绿章! 桑国雪紧紧握住了拳头,她是曼兑,但更重要的是她是绿章,就如窫窳只是桑国雪身上的一部分,他是国雪,而她是绿章。 他已经忍不住袭击了她好几次、好几次……他不能! 身体中有种即将熬干的痛苦,血脉中有什么在扭曲挣扎,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清,但身躯仍然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我不是野兽。 我不是野兽。 我……不是沈方。 不要丑态毕露。 我……我不要……不要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一切毁灭殆尽…… 我要绿章…… 我要绿章,我不要这样…… 桑国雪紧握双拳,往前瞪着眼睛,仿佛笔直看着前方,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只有温热的、冰凉的、冻结的眼泪自眼角溢出,跌碎在身前的地面上。 他知道一旦像沈方一样吞噬了曼兑的精魄,放任了兽性,一切就将彻底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之间将永远不是国雪与绿章,将只是窫窳与曼兑。 他曾经那么信誓旦旦,那么轻率的许诺——“本能致人于疯狂,但屈从于本能的,是野兽。你相信本能,或相信我的心?” 可是她一点也没相信他的心。 顾绿章走过来,试图将受伤的手指径直塞进了他的嘴里。 不!桑国雪蓦然转过头,他如此煎熬痛苦,快要发疯,却见李凤扆淡然站在一边,双手插兜,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纠缠在一起。 一股恨意油然而生——李凤扆知道一切!他一直在暗暗的冷嘲热讽——一直就是他摧毁了绿章的自信,灌输给她“一切都源自于兽性而不是爱情”的想法——他该死! 桑国雪乍然一声咆哮,窫窳骤然现形,他没有扑向顾绿章,而是往旁一闪而去,扑向李凤扆。 李凤扆找到不死树苗,心情颇好,眼见这些小情人又纠缠在一起,他既不担忧,也不焦急,心情是更加愉悦了。 生死之外,何来大事? 爱恨痴缠,不过年少无知。 所以正当他心情颇好,放松警惕的时候,窫窳猛一回头,将他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神智恍惚的顾绿章吓了一跳,蓦然清醒了几分,她痛苦的捶了捶额头,低声说,“国雪,你在干什么?” 这个人害我们……害我们再也不相信…… 再也不相信……爱情。 窫窳抬起头来,兔子般的大眼睛里眼泪缓慢流下,落在了李凤扆脖子上。 我要杀了他! 顾绿章的手伸了过来,塞进了窫窳的嘴里,她从背后抱着他,“别这样,我很庆幸因为我是曼兑,所以你们都不会再挨饿,也不用伤害别人,也不会失去理智。”她并不谈“我相信你爱我”或者“我也依然爱你”,只是非常诚恳,“你可以吃我,曼兑那么大,你就当它是一块……巨大的蛋糕。” 绿章还是那么温柔。 绿章的血落进了桑国雪的嘴里,他攻击过几次绿章,并不是第一次将她咬出血,却是第一次从她的血里品尝到味道。 她说那是一块蛋糕,他仿佛就真的品尝到了蛋糕的味道。桑国雪并不喜欢甜食,可是这块蛋糕的味道那么好、那么温柔甜蜜——他仿佛匮乏这块蛋糕很久很久了……桑国雪倒抽一口凉气,无法控制的咬住了她的手。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他们之间……终于再也回不去了。 血液只是一种媒介,虚无之中,曼兑身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如水滴般的白色乳液正源源不断的进入窫窳的身体。 顾绿章身后的圣木曼兑沙沙作响,翠绿色的叶子在摇晃。窫窳的身躯在膨胀,一寸寸毛发清晰可辨,往昔的力量正在回归,而整座昆仑山为之震荡。 但同时,远近百里之内复苏的异兽都感受到了曼兑的气息。 琼木孜塔格峰的超级雪崩很快就会吸引政府和科研人员前来调查,难得冰川崩落,他们必须赶在有人之前将这个地方彻底探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遗物。在桑国雪吞食了曼兑精魄后,窫窳短暂恢复到了巅峰状态,而沈方却依然神志不清。李凤扆熟练的将沈方扛在身上,他们进入了被紫黑色骨骸缠绕的“昆仑仙宫”。 向内打开的窗户显示曾有生物由外飞入其中,而这座建筑物内部空间巨大,才能容纳这许多内开的窗户。门洞暗示着当年出入其中的生物体型该是何等巨大。 “这是一座城市的遗址。”顾绿章勉强维持着镇定,仿佛被女肠草侵蚀了理智的沈方与自从吞噬了曼兑精魄之后就没再说过一个字的桑国雪都不存在,她慢慢的讲诉曼兑记忆中的往事。“在很久以前,这里并不是高山,是一片平地,不知道谁修建了城市,那时候像这样的宫殿不止一座。”她想了很久,“修建城市的人们大都人首蛇身,是庞然大物。后来这座城市毁灭了,再次发现这座宫殿的人曾经被称为‘西王母’,那可能是个母系氏族社会。” “西昆仑山上曾有西王母,几乎是中华大地尽人皆知的故事。”李凤扆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这里的宫殿只剩一座。” “昆仑山脉也是在数万年的时间里慢慢隆起的。”顾绿章说,“当这里成为山川,城市已不存在,修建城市的部族也只剩下的少数。但飞禽走兽仍旧喜欢和他们亲近,在还没有完全覆灭之前,飞鸟与蛇、陆吾与离朱,甚至应龙都喜欢这里。”她深吸一口气,“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那时候山还没有这么高,天气并没有这么冷,地上生长着沙棠与丹木,沙棠和丹木都是黄花红果,开起来一片绚烂。许多条河流自这里流过,蛮蛮鸟相携而飞。 李凤扆并不感慨沧海桑田,他扛着沈方踏入残存的宫殿,这宫殿内部满是碎裂的冰雪和砂砾,夹杂着焦黑色的碎片,其中大部分仍然结着一层厚冰,只能隐约看清其中的东西。 除了自然侵蚀的痕迹之外,宫殿的正中,有一尊形状奇怪的塔形物。李凤扆观察了一下这个东西是中空的,其中结满了冰,又因为结冰,这个东西已经裂开。 塔形物很大,李凤扆匆匆以强光手电一照,里面的冰层中有一些类似卵形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桑国雪保持着警惕,他的耳朵转来转去,正在感知山下是不是有人赶来探查雪崩。而顾绿章摸了摸墙壁上的冰层,这些墙壁上影影绰绰的画满了东西,依稀是古老的壁画,但看不清楚。后来住在这里的“西王母”一族既然会建造宫殿和画壁画,应也是类人的生物。就是不知道最初修建这座宫殿的人首蛇身一族与伏羲有没有关系,众所周知,伏羲人首蛇身,他与女娲、贰负、窫窳都是类似的生物。 在这个九边形的建筑里,他们很快看到了巢穴。 塔形物的西北角有一块特别厚实的冰,那里面包裹着一个庞大的圆形编织物,有整座宫殿的三分之二高,呈现口小底大的袋形,整体却是由银白色的某种纤维编织成的,像一个放大了数千倍的编织鸟的鸟巢。 里面有什么看不见。这个“鸟巢”上面除了精美的银白色纤维,还有各种玉石的痕迹,不少玉石的碎片掉落在巢穴周围,还有其他织物的细微残留痕迹。巢穴的入口处修筑有似玉的台阶,两旁有一排倒塌的已经腐朽到看不清形状的细长柱子。 “敌袭!”桑国雪骤然发出警告。 还在观察巢穴的李凤扆和顾绿章只觉得一阵狂风袭来,一只四足兽席卷着大风狂奔而入,径直向顾绿章撞去。 李凤扆及时抓住顾绿章的手,将她往旁一带。窫窳一跃而上,一巴掌将胆大包天闯入宫殿的“人”按住。却见狂风翻卷,震得四面的冰壁龟裂,碎冰簌簌而下,那东西乘风而起,居然从窫窳爪下逃出,速度奇快。 那是一只四蹄踏雪,似鹿似鸟,长着鸟喙,却生着一对长角的东西。 不管那是什么,这东西能御风而行,所以速度奇快,能在人类科技发现异状之前直奔昆仑山巅。 “飞廉!”桑国雪沉声说。 李凤扆隐约觉得见过这种大风——在蓝田县,他们正要离开的那日,岂不正是一个起了狂风的天气?沈方说过,张灵波在那附近做考古调查,在寻找一种鹿的遗骸——而飞廉“身如鹿,头如雀,有角而蛇尾”,能御风,它岂非正是一只模样古怪的“鹿”? 汉武帝曾经在上林苑中设有飞廉馆,可见在当年,长安附近是有这种东西的,司马相如还给它做过赋,也难怪张灵波要去那里找。 然而这东西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到顾绿章血脉中的曼兑彻底觉醒复苏,它便斗胆闯过来抢夺。 窫窳虎视眈眈的盯着飞廉。飞廉的体型远没有窫窳大,但它轻巧灵活,能够驾驭空气,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 高山上的疾风掠面如刀,飞廉身边的风一阵一阵,向顾绿章四人刮去——它几乎不用动手,如果对面四个只是普通人,这些零下几十度的寒风就足以让他们瞬间死去。 但当然,寒风奈何不了谁。窫窳发出低沉的吼叫,龙吼之声四面回荡,震天动地,飞廉骤然跳起,低下头向窫窳的胸口撞去。 它本质上是一只有长角的鹿。 窫窳一闪避开,仿佛一只大猫,弹起来双爪去抱飞廉的脖子,准备一口咬断这只可恶的小兽的脖子。飞廉身周的刀风掠过窫窳的长毛,长毛在风中被割断,四散飘扬,窫窳却毫不在乎,一巴掌拍在飞廉的脑门正中。 “啪”的一声,空气中仿佛发出了震荡,飞廉的脑门出乎意料的坚硬,而窫窳这一爪子居然不能阻止飞廉向他冲过来,“嚓”的一声,飞廉尖锐的长角插入了窫窳的长毛之中。 “叮”的一声,两只异兽中间有光芒一闪,飞廉尖锐的长角在将要刺穿窫窳胸口的瞬间被一物砍断。李凤扆的匕首一闪而过,钉到了对面冰壁上。窫窳去了轻敌之心,一口咬住了飞廉的脖子,飞廉身周弥漫着一层压缩的疾风,窫窳这一口没有咬断他的本体,却仍然重伤了他的脖子。 只听那只鸟喙一样的大嘴发出一声高亢的鸟叫,飞廉转身逃走。 桑国雪同时急促的说,“有人来了!快走!” 李凤扆一把抓住顾绿章的手,另一只手扛着沈方,桑国雪带着他们登山的所有行李,往阿什库勒湖方向逃去。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一行人艰难的登上了木孜塔格峰半山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所有熟悉的道路都已消失不见。 巨大的冰川自顶峰崩落,堵住了道路,而那座永远包裹着一层冰盖的高山顶上暴露出诡异的奇景——那里有一座宫殿熠熠生辉,闪烁着银光与冰屑。 一条巨大的古生物骨骸断断续续的散落在冰川之下,那一颗一颗的不成形状的骸骨都在撕扯着一切关于远古的科学定论。它那么大、那么壮丽而惨烈,只要看见了它,没有人不想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 第一章 昆仑疑案01 “……昆仑山脉木孜塔格峰顶日前发生雪崩,此次雪崩造成了严重的山体滑坡和冰川剥落现象,并暴露出一处史前文明遗址……” 新闻频道正在反复播放前几天昆仑山脉发生雪崩的新闻,世界各地共有四队科研团队正赶往木孜塔格峰,连自行出发的驴友团都有不少中途改变目的地,偷偷前往木孜塔格峰。 开玩笑,那可是传说中的昆仑仙境!长生不死药、仙女、天帝、琼浆玉液与西王母!既然有史前文明存在,说不定就有谁走了狗屎运找到什么惊世大发现! 随着人潮涌向那座本属于无人区的山峰,更多离奇古怪的新闻在网络上流传开来——有人遇到了长着鸟嘴的鹿,有人看见了只有一只眼睛的蛇,有人看见了长着三个头的小人。还有些人拍到了奇怪的照片,高原湛蓝的天空之上,有不明飞行物。 昆仑雪崩暴露出的那处文明遗址是几乎所有人的话题,南方小城钟商市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出了不少类似的异兽事件,市民对“昆仑山有怪兽”的新闻接受度很高,十分热衷于议论这个话题。然而也是奇怪,近来一个月,钟商市没有发生任何目击怪兽事件,也不再发生古怪的天气现象,生活似乎恢复了平常。 “异昧”咖啡馆的废墟上,那间卖冰山奶茶的小木屋重新开张了,只是中断了一个月,网红奶茶界的风头早已改变,不复初开的那种热闹光景。而李凤扆终于放弃了自己徒手修复咖啡馆,废墟上包工头指挥着工人敲敲打打,咖啡馆的修整重建踏上了正轨。 而在咖啡馆地下的不死树密道中,李凤扆打开了装着唐草薇真身的行李箱。 地下室的图形阵法内,三个被钦原鸟寄生的女孩仍然安静的待在那里,没有发生异变。顾绿章手里也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装着神志不清的沈方,她沉默不语,满脸憔悴。 回到钟商市已经有两天了,她仍然没有回家。 沈方一直没有清醒,女肠草的根一直扎在曼兑上,一旦顾绿章想要把沈方推开,沈方就会惊醒,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身边爆发出女肠草的幻影。这种状态下,顾绿章身心俱疲,她不能把沈方带回家,也无法解释怎么会变成这样,只能躲在咖啡馆的不死树密道里。而桑国雪自从取食了曼兑的精魄,窫窳恢复了实力之后,就尤其沉默。回到了钟商市后也几乎没有和谁说过话。 怎么办? 他们弄碎了昆仑山的冰层,暴露了那座宫殿,宫殿里似乎还有很多东西还没有弄明白,他们就落荒而逃。 怎么办? 唯一解决的方法,能突破迷茫的人,只有唐草薇。 李凤扆将唐草薇的真身放在地上,打开装有不死树苗的密封罐。密封罐内的树苗瑟瑟发抖,李凤扆并不知道如何使用树苗,索性揪了一片叶子,凑在鼻尖闻了闻,塞进了唐草薇的嘴里。 顾绿章看着李凤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她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何况她越来越分不清楚,究竟是“曼兑”在思考,又或者是顾绿章在思考。她已倦于分辨,只想……最终,她都是要被啃食殆尽的。 不死树的叶片尖锐而坚硬,塞入唐草薇的嘴里之后,并不能如想象中化为汁液或沁出仙露,反而划破唐草薇的嘴唇。李凤扆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奇迹发生,只得颇有歉意的将那片叶子取了出来。 不死树苗在一旁持续的瑟瑟发抖。 从来没有人拔过它的叶子,数万年前,被取食的都是它的果实,所有的生物都知道不死树果甜美多汁食之能得长生,从来没有人打过它叶子的主意。这凶残的生物不但在身体里面藏火,还要拔它的叶子,不死树苗十分惊恐。它闻到了身边曼兑气味,曼兑的精魄对它来说也是食物,能令它生长,只是这个曼兑的气味有点奇怪,和它从前吃到的不一样。 李凤扆将不死树叶捏在手中,这东西坚硬非常,他运劲一捏,直到使上了四分劲,叶片才被揉碎,揉碎之后,叶片中沁出了极少的一点点透明汁液出来。他闻了闻,汁液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看起来不是坏东西。他将汁液涂抹在唐草薇受伤的嘴唇上,伤口随之愈合,看来不死树的汁液的确和果实一样,有着某种神秘的能力。 但这树叶不过四片,被他拔了一片,还剩三片,而这颗树苗如此之小……李凤扆沉吟了一会儿,在背包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一个电炖锅。不死树密道里并没有电,李凤扆却坦然拿出了野营蓄电池,这东西是为了上昆仑山准备的,在雪山上没有用上,他便用在了这里。 毫不客气的拔了不死树剩下的三片叶子,他简直残忍得根本不管不死树会不会因为没有叶片死亡,将三片叶子放入电炖锅,觉得有些不够,他又揪下了七八条根须。不死树苗紧紧缠着密封罐,简直想整颗苗钻回罐子里再盖上盖子,这个身体藏火的生物太可怕了,他想干什么? 李凤扆不过想炖个汤,不死树如此坚韧,碾碎得到的汁液太少,太过浪费,除了使用中华大地传统神器电炖锅,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在电炖锅中倒入一瓶矿泉水,李凤扆安然选择了最高强度的档位,接上野营蓄电池,就等着不死树汤熬好。平静的弄好电炖锅之后,他回过头来,看了顾绿章一眼。 顾绿章仍旧失魂落魄,手指紧紧的抓住行李箱的拉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沈方身上寄生有女肠,但你若再不把他放出来,他可能就要被你闷死。”李凤扆叹了口气。 顾绿章吓了一跳,她猛地抬头看了李凤扆一眼,几乎是惊恐的将行李箱打开,哗啦一下将沈方倒了出来。沈方高大的身体倒在地上,和他原先开朗青春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她眼里忍着眼泪,在沈方身边跪下,捂住了脸。 “凤扆,”顾绿章的声音带着哽咽,她还没有哭出来,却快要自暴自弃的笑出来了,“我是不是……罪孽深重?沈方不该遇到这样的事,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李凤扆拿着抹布轻轻地抹去电炖锅边缘的水渍,微微一笑,“你觉得你自己罪孽深重吗?”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顾绿章低着头,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也不知道我做对了什么。” “你对自己感到失望吗?”李凤扆平静的说。 顾绿章没有回答,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是的,自从知道曼兑在身上复苏,自从知道国雪是被曼兑所吸引,她彷徨、迷茫、困惑——归根到底,不过就是失望。 “你觉得自己本来挺好,却发现原来并没有那么好,不是吗?”李凤扆说,“于是你对自己失望,觉得许多原本信誓旦旦能够做好的事没有做好,许多‘应该是这样’的事没有如愿,而许多‘不应该是这样’的事却发生了,是吗?” “是。”她想了很久,终于轻声承认,是的,她想了那么久,想不通的就是这个。 “世上从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李凤扆说,“只有自以为是和……十分自以为是。” 她微微一颤,仓皇抬起了头。 李凤扆并没有在看她,他把沈方抱了起来,为他套了个睡袋,将他脸上的尘土擦去。“此子……这个孩子先天有缺,被女肠草寄生或许对他而言,也说不上就是绝对的坏事。”他的语气并无波澜,“绿章,‘曼兑’是来自远古的、神秘莫测的奇物,我们并不了解它是什么,它逐步复苏……或许的确会招来灾祸,我们的确会为之受伤与受难,但谈及‘罪孽深重’……”他微微一笑,“谁担得起呢?兹事体大,妄言罪孽深重,已是十分自以为是了。” 顾绿章僵住了。 李凤扆温雅端方,风度翩翩,如玉树临风。 但他……但他用那种温柔语气说出来的话真是一点也不好听。 “这是一场灾难。”李凤扆平静的说,“我希望你面对现实,明心见性。曼兑既然是万物精魄之源,国雪能以你为食,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以奇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纠结于‘他不爱我’或‘他不可能爱我’,自以为是得到了真相,不过小儿心性。” 顾绿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从何反驳起,却听李凤扆又淡淡的说,“正如国雪,信誓旦旦说上千万遍他是真的爱你,与曼兑毫无干系……亦不过是自欺欺人,少年心性罢了。” 她僵住了,不知该反驳什么。 过了好久,她微弱的问,“在你看来,一切都很可笑吗?” 李凤扆说,“在我看来,的确可笑。” “在你看来……怎么爱一个人……才不可笑?”顾绿章问。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可笑,旁人觉得可笑与否,与你何干?我自然觉得少年少女谈情说爱,终不脱痴愚二字,但你又非我——你并不是为了我或别的什么喜欢国雪。你爱他。在这一点上,你显然并不受曼兑的影响,所以——你从来都不是一棵树。” 顾绿章又呆住了。 李凤扆……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她自然并不知道李凤扆家学渊博,他养父唐俪辞更是此中高手,看穿她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女孩不值一提。 “既然你仍旧是绿章,你手握曼兑的精魄,足以供应国雪所需,有何不好?”李凤扆看着炖着不死树叶的电饭煲,“有何事足以伤心难过?” “可是我……不希望国雪是因为我有曼兑的气息才……”她轻声说,“我不想因为这个绑架他,就像我不想绑架沈方,他……他们都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哦。”李凤扆说,“你真是十分自以为是。” 顾绿章茫然看着李凤扆。 “这是一场灾难。”李凤扆说,“它从不是恋爱魔法。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是解决之道,一旦草薇醒来,也许这场盛大的复苏就会终结。你是顾绿章,顾家绣坊顾诗云和顾絪絪的爱女,你想绑架谁的一生?” 她张口结舌,看着李凤扆漫不经心的侧脸。他面容俊雅,仿若名门贵族,言语温柔,却总是能击中人心,而在他的眼里,仿佛从来没有任何迷雾,总是能清楚的看到真相。 不错……她的痛苦和挣扎真是短浅愚昧得可笑,且对眼前的困境没有丝毫帮助。 她是曼兑,集精魄之大成,她应该对自己目前所能做到的事欣喜若狂,对自己能够成为国雪的后盾和支持而勇敢努力,而她做了什么呢?她把国雪远远推开,她折磨他冷落他,致他于歇斯底里……而其实不过借此发泄自己心中的失望与自卑。 她怎能如此? 中华大地正在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无数人类正被远古异兽的血脉所吞噬,濒死的异兽潜伏于人群之中,夺取人类社会中匮乏的精魄。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家破人亡,而她手握曼兑,却居然在自怨自艾,自伤自怜? 她不可笑谁可笑? 顾绿章紧紧咬着嘴唇,她错了。 曼兑是一棵树,她不是一棵树。 她是国雪的精魄,是国雪的支持,是该并肩作战的人,而不是引颈待戮的死物。 第一章 昆仑疑案02 就在这时,电炖锅发出了微响,那碗不死树汤好了。 李凤扆仔细的往里面调了冰糖,用汤匙试了一下,不死树叶仍旧银光闪闪,却已炖得软烂了,银色的碎片混入汤中,像一碗破碎的星星。而汤汁竟是略带粘稠的,也不知道经过高温高压,是不是改变了什么,让清淡无色的汁液变得浓稠起来。 顾绿章轻轻扶起唐草薇,唐草薇的真身冰凉如死,脸颊僵硬,李凤扆用热毛巾敷了半天才缓和了肌肉,能令他打开嘴巴。就这么一个扶一个喂,花费了快一个小时才把不死树汤喂进了唐草薇的嘴里。唐草薇虽然不会动弹,脸色却渐渐好转,李凤扆想了想,自背包里取出一支青瓷小瓶,从中倒了一粒药丸出来,握在手中,细看唐草薇的变化。 顾绿章闻到了一股极其舒服好闻的药草香气,那是一粒淡金色的药丸子,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李凤扆带在身上的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但唐草薇已经喝了一碗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汤药,在把这粒奇怪的药丸子吃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在肚子里产生冲突?她正想提醒李凤扆这个来自宋朝的“老人”不要同时下两种药物,却见唐草薇的鼻息微微一乱,仿佛真的起了点反应。 “草薇?”李凤扆手腕一翻,那粒金色小药丸消失在他的手指中。他快速的在唐草薇身上点了几指,唐草薇缓缓吸入一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 唐草薇的眼睛秀美狭长,闪烁着微灰色的暗光,和普通人的眼睛就是有那么点微妙的不同。初初睁眼的时候,目中仿佛有利刃之光闪过,戾气几要破鞘而出。 他并不是风雨巷里那个古怪而平静的咖啡店长,他是唐草薇。 他就是唐草薇。 敢于逆天杀神的男人。 但缓了一缓,唐草薇的眼神变得平和起来,他环视着四周,似乎认出了不死树的内部,随即看向了旁边那个古怪的巫术法阵。 静静放置在法阵中的三个拉杆箱突然翻倒,箱子破开,三具傀儡一起站了起来。那僵尸现世的气场本该令人惊骇,但顾绿章进来变故见得多了,竟也没有失色。李凤扆自然也不会有太大反应,只见那三具傀儡一起走到真身身边,三具傀儡之中少之又少的残血凝聚在空中,随即凌空进入了真身手腕的伤口里。 真身手腕处的伤口缓缓消失,唐草薇又闭上了眼睛。 残血离开之后,三具傀儡陡然崩塌,化作千万片闪烁着金光的小羽毛,纷纷扬扬四下飘散,碎金般铺了一地。 原来这类人的傀儡也是维系于某一种巫术法阵,怪不得能与真身一模一样,也难怪唐草薇收集了那么多羽毛。 “呼……”得到了傀儡之血的唐草薇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坐了起来。他毕竟是没有得到不死树果,虽然喝了汤汁恢复了不少,却远非他的全盛实力。 李凤扆凝视着他。 顾绿章也凝视着他。 “好久不见。”李凤扆说。 唐草薇站了起来,“小桑呢?” “死了。”李凤扆说。 唐草薇眼睫微颤,“沈方呢?” “和其他人一样,失去了理智。”李凤扆说。 唐草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里面——”李凤扆指着巫术法阵里剩下的三个拉杆箱,“是三个被钦原鸟寄生的女孩子。外面我们已经见过化蛇、飞廉、甚至……应龙……我们并不知道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但已经有很多无辜者死于非命。”他并没有具体说谁是谁,但记起了钟商市之前鱼妇硃蛾之乱的唐草薇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在数万年以前,中华大地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和贰负为什么要杀窫窳?那一场让所有‘天神’和‘异兽’殒命的灾难,究竟是什么?”李凤扆凝视着他,沉声问,“而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与当年的灾难有关吗?” “现在的一切,和当年的事完全不同。”唐草薇一句话熄灭了顾绿章和李凤扆几个月的希望,他淡淡的说,“现在的事,不过是休眠于人类血脉中的兽族,受曼兑复苏的影响,短暂的复苏而已。” 这句话对顾绿章来说无疑当头一棒,直指她本人就是洪荒异兽重现的根源。但她终究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惊慌失措,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女孩,虽然再次遭遇了沉重的打击,却仍然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咬牙不说话。 她早已崩溃过了,事情已不能更坏,坏到了极限,便只有好转。 “曼兑为何复苏?”李凤扆问,“数万年的时光,曼兑蛰伏于人类传承之中,历经千万代相安无事,为何在绿章身上突然复苏?” “世界万物总是在变化,一百年前的我无法预料今日会有这样的生活,今日的我亦不能想象百年后的世界,所以曼兑为何会复苏……无人知晓。”唐草薇淡淡的说,“曼兑本是世界启智之源,数万年前的世界,中华大地一切萌生的新物都会前往昆仑山顶,取食曼兑的枝叶果实,以开启智慧。用现在的话来说,曼兑能令生物进化,拥有自主思考的能力,有些小兽取食了曼兑之后,能开启崭新的力量,例如窫窳、贰负、帝江。”他平静的说,“比如说……我。” 李凤扆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唐草薇不死的能力是源自不死树,如此说来却似乎不是。顾绿章抬起头来,只听唐草薇说,“我……我们是长途跋涉而来的外族,跟随万兽前往昆仑山,我们食用了曼兑,然后盗走了不死树。”他微微阖目,“那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长期食用不死树的果实能令人长生不死,因此我们被称为不死族。但因为不死树,我们和西王母族,和陆吾常年征战,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往大泽方向撤退。撤退到大泽西面的时候,族人已经到了不修整就将灭族的境地,我们被迫定居在湖边……” “然后对上了大泽东边的窫窳?”李凤扆问,这段历史他们已经猜测得十有八九,故而并不惊奇,“所以你就杀了他?” 唐草薇的眼眸平静的看着前方,前方是不死树银光闪烁的树皮,“是它先杀死了我的族人。” 他说得平静异常,仿佛从里到外毫无波澜。 “而你又如何能与贰负联手?”李凤扆又问。 “窫窳是一只庞然大物。”唐草薇说,“贰负是另一只庞然大物。” “听说‘危’乃贰负之臣?”李凤扆含蓄的问,好奇的盯着唐草薇的眼睛。 唐草薇并不躲避,“窫窳杀死了我的族人,不是一人、两人,是数千人。”他缓缓的说,“数万年前的‘数千人’……基本等于部族……全部。”他的眼底深处并没有光,“我臣服于贰负,与它联手杀死了窫窳,保全了老弱妇孺。” 这个故事听起来也不算太古怪,不外乎贪婪之心招来了杀身之祸,而后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不上谁更可怜可恨。却听唐草薇轻声说,“然后我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它们的‘帝王’怪罪于贰负不遵守规则,处死了它和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唐草薇面罩寒霜,那是一层浓郁的死气,正如数万年前那些腥风血雨和勾心斗角卷土重来,再度凝结在他的眼角眉梢,杀人欲死。 顾绿章悚然一惊,唐草薇话语中的不祥之意太浓太可怕。李凤扆眉头微蹙,他虽有猜测,却从没想过唐草薇居然参与得如此之深。 “它究竟是什么呢?”唐草薇喃喃自语,“数万年前的我……亦不过是一头野兽,不……一只蝼蚁。我没有见过所谓‘上神’或‘天帝’的真面目,它掌控着不计其数的庞然大物,分割山川湖海,牢牢把控着这片土地。西王母族见过它,他们不肯告诉我那是什么。” “于是你让不死族往南迁徙,离开了中华大地。”李凤扆说,“所以山海图上出现了不死国。” 唐草薇点了点头,“但我并没有走。”紧接着他说,“我的‘尸体’被禁锢在梳属山上,不能离开。突然有一天,白昼迟迟不退,黑夜像消失不见,天空中好像出现了什么——我说不是那是什么,感觉……非常可怕……随后成千上万曾经被封为‘神’的巨兽冲天而起,向着天空飞去。”他说的和曼兑记忆中的景象差别不大,“我看见无数尸骸从天空中陨落,它们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战斗,然后全军覆没。没过几日,天空中的火雨加剧,同时燃烧的尸骸化作陨石,地面上到处都在爆炸,火烧连野,短短几天之内,死伤惨重。” 那究竟是一场怎样的灾难?李凤扆眉头紧蹙,顾绿章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些,低声问,“天空上的变故?是所谓的‘天帝’发生了变故吗?” “昆仑之墟”是帝之下都,那么“帝之上都”又是什么呢?它是否就在天空之中? 第一章 昆仑疑案03 唐草薇没有说话,他是一只被禁锢在梳属山上的蝼蚁,只为了杀死窫窳,就必须穷尽一切,如何能知道天空中的变化? 但在那之后,又过去万年,洪荒异兽几乎消失殆尽,只剩寥寥。从其他地方迁徙来的人族开始兴盛。黄帝一族兴起,与蚩尤展开了大战,占据了中原。而其他小国也陆续出现,有白氏之国,有长胫之国,有北狄之国等等等等,在这其中出现了“西周之国”。《山海经》有云,“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 当年的西周,不过是西北海之外的一个小国,淹没在数以百计的人族小国之中。它终究发展壮大,成为中华文明之始,但其他如奇谈怪论一般的小国却再没有了记载。 就如同其他奇谈怪论一般的异兽再也没有了消息。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消失,那么这世上还有谁能阻止异兽复苏的灾难?”李凤扆凝视着唐草薇,“当今的世界已经不是数万年前,人类主导世界,如果人类发生异变,后果难以想象。而如果仅仅是我中华这片土地在发生异变,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我们将腹背受敌。这早已不是它们的时代,除非穿越时空,否则没有什么能回到过去,时间冷酷无情,复苏的异兽,也早已不是曾经的异兽,不是吗?” 唐草薇微微咬住下唇,他的唇色本来殷红,但由于失血,就显出一种古怪的粉色,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异样。他平淡的说,“就连绿章都能猜出当年是天空中发生了变故,谁又能不知道呢?” “能掌控‘天神’的天帝究竟是什么?”顾绿章心里涌动着新的不安,这和之前患得患失“国雪”是不是爱我的心情并不一样,那是一种即将直面危机的第六感。 唐草薇淡淡的说,“我的身体被禁锢在梳属山上,我的傀儡却踏遍了中华大地,见过了不计其数的‘天神’与异兽,见识了女魃与应龙,见识了穷奇与蠪侄,发现了一点不同之处……智慧越高的生物,越听命于‘天帝’,而有些没有啃食过曼兑、生活于偏僻之处的小兽一样自行进化出了能力,只是它们诞生出的‘智慧’与我们不能交流。”他看了李凤扆一眼,似乎对他也不抱什么期待,淡淡的说,“我觉得,这才是自然。” 李凤扆想了想,恍然,“你能与贰负与窫窳之类的巨兽交流,是在啃食了曼兑之后?” 唐草薇颔首。 顾绿章有点懵,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疑问。远古的洪荒巨兽,化蛇、窫窳、应龙、离朱……甚至于曼兑和不死树,它们分明属于不同的种类,甚至横跨了动物与植物,它们为什么能相互交流?猫与狗不是一类,它们的语言就完全不一样,甚至欧洲人和非洲人即使同出于一源,他们的语言也完全不一样。 曼兑却能使完全不同的生物相互沟通,甚至……包括了那颗不能说话的女肠草。 曼兑在“天帝”掌握一切的过程中,充当了极其关键的一环,是从什么时候起,中华大地上的小兽开始了前往昆仑山啃食曼兑的习性?那些遍布九州的“神”,又是谁分封的?有些庞然大物没有名字,却以“北山神”、“钟山神”之类的名字自称?是不是在它们还没有给自我起名之前,就被“天帝”分封了地域? 在现代人还没有迁徙进入亚洲的时候,中华大地上看似野蛮荒芜,却已经是一个权力交织的整体,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无形的压制,如西王母族那样的类人部族就无法发展起来。 而在“天帝”发生了变故之后,人类部族就陡然兴盛起来,并在短短万年时光中发展出了璀璨的新文明。 “我不能确定当年的火雨是什么,但……那可能是一场‘变异’。”唐草薇说,“‘天帝’控制‘天神’的关键一定是曼兑,而火雨之后,大部分‘天神’消亡,曼兑发生了重大变故,残余的‘天神’在摆脱了这种控制之后各为其主。应龙和女魃与黄帝为伍,风伯雨师与蚩尤为伍,彼此征战,数千年后,一切都归入了神话之中。” “所以现在曼兑无缘无故的复苏,是那位‘天帝’……”顾绿章自然听得懂唐草薇的弦外之音,“难道是那位‘天帝’——复苏了?” 唐草薇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面无表情的答非所问,“要阻止异兽复苏非常简单。杀死你,摧毁曼兑。” 李凤扆的目光转到了顾绿章身上。 她本就面无人色,此刻正在微微发抖。 曼兑是复苏的关键,也可能是某种不可预知的“神明”也好,“妖怪”也好的东西控制那些怪兽的手段,所以在灾难还没有彻底爆发之前杀死她,或许正是最好的手段。 异昧咖啡馆地下的密道中,唐草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了顾绿章的生死。 李凤扆微微一笑,从背包里翻出他敲碎冰川的那支冰镐,随手一挥,直指顾绿章的眉心。 电光火石之间,顾绿章决定闭目待死。 这是一场灾难。 是一场战争。 片刻之前,她刚刚下了决心,想成为国雪的战友,想成为他的依靠,想成为他旗开得胜的法宝,转瞬之间,唐草薇的推测推翻了她的一切。她不过是个还没有学会如何战斗的弱者,如果她真的死得其所,又有何不可?她闭上眼睛,笔直的站着,没有一丝退缩。 如果我之死,能拯救一点什么,能让像小桑那样的人不死,让像国雪那样的人不发狂,让沈方有未来,我为何不能死? 来吧! 在这一瞬之间,顾绿章的眉宇之间断然有了一丝气节。 死去的人是英雄,那么没有死去的人是什么呢? 是不能并肩作战的懦夫。 是前仆后继的我。 第一章 昆仑疑案04 一声兽吼,一物凭空跃出,挡在了顾绿章身前。 李凤扆的冰镐指在了窫窳的眉心。 窫窳低声咆哮,凛然不惧,将顾绿章完完整整的挡在身后。 “让开。”李凤扆平心静气的说,“消灭曼兑,就能阻止灾祸,她不仅仅一棵引诱异变发生的树,不仅仅是食物,或许还是什么未知的东西掌握异兽的媒介。”他面带微笑,神色一如平时,“她必须死。”微微一顿,李凤扆看着桑国雪加了一刀,“她愿意死。” 桑国雪并不退让,他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挡在冰镐之前。 “她是曼兑,你已经吃过了她,应该知道食物的滋味。”李凤扆手中冰镐纹丝不动,“没有了她,仍然可以从其他活物身上寻找精魄,不怕你会发狂。” 窫窳的身形缓缓褪去,桑国雪站在李凤扆身前,他伸出手牢牢抓住了冰镐,“她是绿章。” “她不相信你爱她。”李凤扆含笑说。 “我不会让你杀她。”顿了一顿,仿若李凤扆那句“她不相信你爱她”给了他相当的刺激,桑国雪最终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他是那个遵规守纪,宛若青松的国雪,却也是那个遍体鳞伤,狰狞可怖的国雪,也同样是那个挣扎求生,矢志不移的国雪。 他下过的决心,立下的志愿,从不半途而废。 “我……的确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就变得这么重要,就好像我……有时候变得不太像我。”桑国雪终于不再如咒语般反复强调“我就是爱她”,“但她仍然是绿章,即使曼兑在复苏,可是她比我坚强,她从来没有变成一棵树……她一直是绿章。”他沉声说,“一个清醒的绿章,就可以像我一样,控制曼兑的能力……这难道不远比一棵死树好?”他的五指紧抓在冰镐上,五指因为用尽全力而发白,“何况——我不会让你杀她。” “尝过曼兑的滋味,你还觉得你‘深爱’着她吗?”唐草薇冷笑,“你还没有明白让你魂牵梦萦的到底是什么?” 桑国雪的确感觉到,吞噬了曼兑的精魄,窫窳恢复之后,顾绿章身上那种强烈吸引他的东西仿佛消失了,他不再有非要挤在她身边的期待,也不再能从众人之中一下将她区分出来,她从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突然变成了泯然众人的砂砾。他的确很迷茫自己是不是从来没认出什么是爱情,但绿章仍然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和原来那种……烈火般的,非要紧紧贴在在一起否则不安心的感觉不同,但还是不一样。 尤其是李凤扆拿着冰镐对着她,他怒火上冲。 尤其是顾绿章引颈待戮,更是让他难以接受,像是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不管李凤扆和唐草薇有什么道理,如果他敢动手,我就揍他。 李凤扆并不介意一直举着那支冰镐,他手指微微一沉,做了一个前刺的动作。其实他不过往前缓缓刺出了一厘米,桑国雪勃然大怒,窫窳乍然现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动作快得犹如幻影,一下将李凤扆扑倒,并直接咬住了他的脖子。 唐草薇似乎并不在意李凤扆有没有受伤,他并指取出一枚银色四角飞镖,对着顾绿章弹了过去。他轻描淡写,那飞镖却是能击杀鱼妇的凶器,桑国雪悚然一惊,来不及咬断李凤扆的脖子,猛然后跳,叼起顾绿章甩上自己的背,往外奔去。 那枚飞镖深深扎入他的肩头,血液一滴一滴溅落在黄泥地上,然而窫窳速度奇快,只是刹那,就消失无踪。 李凤扆翻身坐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唐草薇似笑非笑,垂目看着地上的血。 “我都要死了,你居然袖手旁观?”李凤扆含笑说。 “哈!”唐草薇冷笑,淡淡的说,“自作孽。你死不了,吃了不死树果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李凤扆脸上的笑意顿时淡去,“当年你真的让我吃了不死树果?为什么?”他不过是一介冰尸,与唐草薇毫无干系,他为什么要把生的希望让渡给他? “我并没有想把它让给你。”唐草薇面无表情的说,“只不过它从山顶的冰缝里掉下去了,等我算出它在哪里,再挖开冰川,你已经躺在里面,睁开了眼睛。” 李凤扆怔了一怔。 他的确记得,对唐草薇的第一记忆,是破冰而来的冰雪登山客。 所以……其实并没有舍己为人,只是唐草薇没有杀人灭口而已。 唐草薇略带不耐烦的说,“既然它掉进了你嘴里,那就是你的。” 李凤扆叹了口气,按在心口,“吓了我几日,只当欠了你舍身之恩。” “就算它不是我塞进你嘴里的,你难道就不欠我舍身之恩了吗?”唐草薇冷笑,“那可是世上最后一颗不死树果。” 李凤扆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密封罐,“若你有耐心好好养它,那或许不是最后一颗。” 唐草薇打开一看,眉头微蹙,也没说什么,将它丢进了一旁的巫术法阵中。 “这三只寄生的钦原鸟,你要怎么处理?”李凤扆说,“我以金针封住经脉,早点解开,对她们的身体越好,毕竟多日不饮不食对身体危害极大。” 唐草薇转过身来,改动了地上的法阵,李凤扆看他调换玉石的数量,改了羽毛的位置,颇觉好奇。唐草薇甚至没有打开那三个行李箱,不大的巫术法阵闪烁了一阵,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色光华,只听阵中心一声凄厉的怪叫,三缕黑烟自三个行李箱上冒出,随即化作一堆散落的细小砂砾,跌落在法阵中心。 李凤扆弯腰将砂砾拾起,凝视着这些不起眼的灰烬,“这到底是什么?” 唐草薇凝视着那三堆灰烬,过了好一阵子,淡淡的问,“我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被你翻出来了?” “什么东西?”李凤扆微笑问。 “明知故问。”唐草薇冷笑了一声。 李凤扆含笑说,“如果是那些羽毛、珍珠、奇怪的小骨头、玉片和矿石之类的东西,都存在你银行的密码箱里了,一共六个。” 唐草薇皱了皱眉头,“我银行的密码箱?” 李凤扆叹了口气,“二战刚发生的时候你租的,是不是密码又忘记了?” “日前木孜塔格峰发生雪崩,科学家在雪崩的废墟里发现了未知文明的痕迹……包括三枚未知生物的卵化石,一具难以想象的、巨大的远古生物的化石,以及价值难以估计的壁画和雕像。”电视新闻里关于那座宫殿的报道日趋白热化。 钟商市电视台却播放着有些异样的新闻,“……日前三名失踪的女学生已经安全返家,究竟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是被谁绑架,为何绑匪没有提出赎金?这起蹊跷的失踪案和我市内大规模发生的其他失踪案是否关联?让我们静待警方的调查。相信这三名女学生的安全回家会让其他失踪案拨云见日,让其他失踪者早日回家……” “我是《饕餮盛宴》的主播杨可乐,我现在正在木孜塔格峰脚下,目前这里被国家严密管控,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不能独自前往山顶的,我在这里奉劝和我一样想要窥视人类文明奇迹的其他朋友遵守国家规定,不要挑战法律……”钟商日报的主播记者杨可乐自己挂在某处荒山的巨石边上,摄像机正在努力偷拍对面的木孜塔格峰。透过镜头,可以看见对面山峰顶上有直升飞机在盘旋。 “这里是每日科学栏目,我目前正在昆仑山顶这座所谓的‘仙宫’遗迹的现场……”也有持有许可证的国字头节目可以现场直播,只是镜头的角度显然有所保留,电视机前的观众只能草草看到一个满是冰晶的巨大建筑,主要的部分仍然在保密阶段。每日科学的记者不被允许拍摄遗迹重要部分,镜头在墙上扫来扫去,突然注意到墙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现在我们在墙面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装饰物,这个东西看起来有点像剑柄,上面还雕刻着一些鱼鳞纹,它呈现浅青色,和这些冰面是极其不一样的,所以我们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 “大家好,这里是鲲鹏网络电视,我们现在位于距离‘仙宫’遗迹不到两千米的山腰上,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生物痕迹请大家来看一下……” “这里是草莓直播平台,我们采访到了一位雪崩事件目击者,根据目击者描述,发生雪崩的是三天前的下午,雪崩呢,是一共发生了两次,第一次规模较小,第二次冰川就发生了坍塌。这位目击者的身份呢,也是非常重要,他是我们熟悉的张灵波张博士。张博士这一次是前往昆仑山调查某一种史前生物,结果就遇上了这场有科学界划时代意义的雪崩……” 在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昆仑仙宫事件三天之内就成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头条。猎奇的民众闲谈之余,也有些人感觉到不安——最近的灵异事件未免太多了。前没多久还有钟商市兽人事件,紧接着离奇失踪事件,有些人自称在海边看到了龙,有些人看到了更奇怪的东西,随后这个“仙宫”就出现了。 总有一种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感觉。 第二章 应龙现世 窫窳背着顾绿章往外飞奔,它的速度快极,虽然风雨巷是一条白天黑夜都行人不少的巷子,却也没几个人看清刚才刮过去的一阵狂风是什么。偶然有几个人拍到了这只类虎的庞然大物的影子,也只能看到一片虚影。 但这也不妨碍网络上再次小小的掀起一场目击怪兽的议论。只是这种目击在钟商市见怪不怪,与昆仑仙宫的新闻比起来更加宛如鸡肋。 桑国雪将顾绿章带到了钟商山上。 自己的墓前。 他从窫窳化为人身,沉默不语。 顾绿章叹了一声,她听见了他刚才说“我的确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就变得这么重要,就好像我……有时候变得不太像我。” 于是一切都有了定论。 爱恨痴缠,不过年少轻狂。 她想李凤扆眼光多毒啊,他是一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他怎么能看错? “国雪。”她看着国雪的墓碑,她知道国雪来这里的目的,“我知道死是什么,你……你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儿,国雪仍然不说话。 于是顾绿章轻声说,“女生的第六感总是很灵,你不必为了曼兑的事对我感到抱歉。”她能感觉到国雪内心的混乱,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不善于欺骗。 当他感觉到了由曼兑带来的变化,对绿章感觉的巨大变化让他无所适从,他第一反应并不是逃避或者自欺欺人,他选择承认。 就像在曼兑带给他强烈的需求感,而他曾经坚定不移的相信这就是爱情一样。 但如果这真是爱情,为什么在得到曼兑精魄之后,爱情却消失了? 一定有什么错了,这不对。 顾绿章这段日子的患得患失,悲伤失望,怀疑迷茫都有了着落,她的心在这一刻无比清明。她谈过一场恋爱,历经了生死相许,他们都是真心实意。 如今,只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我不是为了你不再爱我,所以寻死觅活。”顾绿章说,“其实……曼兑这件事我早就预感,李大哥说的一点也没错,只是在死到临头之前,我们都不愿意接受现实。他说了两次‘明心见性,接受现实’,我一直不愿相信,然后逃避现实,自怨自艾……我不知道是该怪自己不够好不能让你真心相爱,还是该怪曼兑散发出‘爱情魔法’,绑架了你和沈方的感情,甚至……害死了小桑。我将自己关起来,时时刻刻都在想这些,我觉得我要疯了,不如去死。”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在女肠草寄生在曼兑身上,你吃下我的血的时候,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不如将我大卸八块,让你们各取所需,我就不用再想为什么、怎么会以及……会不会……” 桑国雪听着顾绿章的剖白,脸色惨白。 如果是几天之前,他会不顾一切抓住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安慰她,承诺她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他只感到胸口一片冰冷,他不敢……不敢去抓她的手。 “但是我今天想通了,这件事整个……就是一场灾难。曼兑的复苏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就算想说自己罪孽深重都不够格,谁也不想这样,我不想,你不想,沈方也不想。该做的是……承认这是一场灾难,然后努力的挽回。”她看着桑国雪的墓碑,“国雪你看,你或许是这场灾难的第一个受害者,只是那时候我们并不知情,让你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痛苦,我很心疼。” 她的表情如此平静。 桑国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角绷紧,背脊缓缓绷直。在背脊绷直之前,他惊觉自己之前一直微微伏向顾绿章,仿佛在期待她说什么。 “我们之间……就让它过去吧。”顾绿章说,“我已经不再是跟在你身后,无怨无悔付出,只要等到你看我一眼就会满心欢喜的小女孩。我变不回去,而你……眼睛里看到的,从来不是小情小爱,那占据不了你的心,从前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特别喜欢你。” 她仍然非常平静。 而桑国雪冰冷的心却狂跳起来,当年顾绿章羞怯的向他告白的时候,他没有半点感觉,但时过境迁,听到她说起当年,他的心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疯狂的跳动不止。 “让它过去吧。”顾绿章的目光从桑国雪的墓碑上转了回来,“凤扆和草薇的想法有道理,如果我们面对的敌人是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如果我是这种神秘力量的强大助力,杀死我,对挽回局面是有利的。” “那只是‘如果’。”桑国雪低沉的说,他的声音坚定硬朗,无法听出心脏的疯狂,他总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努力保持镇定。 “是,在证实是真相之后,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愿意死。”顾绿章说,“小桑为了救我死了,他是英雄,那活下来的人是什么呢?”她轻声说,“是我。” “现在什么都还没证实,我们的敌人是什么还不清楚,异兽还在复苏,而你就决定要死了?”桑国雪的怒火又烧了上来,“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同学朋友……还有……你的未来,你都不要了?” “我要!”顾绿章提高了声音,“李大哥不是真的要杀我!他就是试一试我的决心,顺便再试一试你,他怕我们两个的小情小爱耽误整个战局!曼兑复苏,我心里难受,你肯定也不好受,他就是……试试看我是不是懂事了。” 桑国雪的怒气几乎要从那双素来冷静的眼睛里炸出来,这还是她和李凤扆心有灵犀,就他一个人冲动了?试试看她是不是懂事了?哪有人拿生死这种事“试试看”的?他瞪着顾绿章,他想打她……想咬她……想叼着她跑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却又知道顾绿章说得没错,自己是那么幼稚可笑,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是错的。 这是一场灾难,灾难暴露出獠牙与阴影,而他却仍然在名为“顾绿章”的泥沼里挣扎不休,这当然是错的。 “就这样吧。”顾绿章说,“我要回去了,女肠草寄生在曼兑身上,你把我带走,沈方一定要受到影响,不过草薇已经苏醒了,他应该有办法。”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桑国雪的墓碑,“无论敌人是什么,我们都会尽其所能,至死方休。” 这是一场灾难。 桑国雪胸口涌动的冷的、热的,焦虑的悲愤的情绪慢慢冷却。 尽其所能,至死方休。 他与绿章不再是情侣,却已经是战友了。 一股轻微的感动在心口撩拨,顾绿章自此和“顾红章”分道扬镳,她不再是泯然众人的砂砾,也不是面目模糊的代号,她是一个抬起头来的美好少女,风华正茂,清秀可人。 唐川自钟商市流过,向东汇入东海。 钟商市的居民有些喜欢出海钓鱼,自驾车到离海最近的半岛,租一艘渔船,然后开到深海去钓鱼。那里的海水清澈,洋流湍急,生活在那里的海鱼体态细长优美,没有多余脂肪,口感细嫩,和网箱养殖的完全不一样。 俞小村就是这样一个钓鱼爱好者,这天天刚亮他就到达了计算好的钓鱼点。这个季节,海面上有成群的鲈鱼,体型很大,钓起来分外有成就感。 但今天的天色看起来有点奇怪。 云层是灰白色的,仿佛有浓重的雾霾。 但是空气并不混浊,没有闻到雾霾那种奇怪的味道。海水的咸味依然清新,水色也一样清澈透明。这里水质很好,能看到水下六七米深处的鱼,算是非常难得了。如果天气不好,一般海水的颜色也会改变,但今天海水的颜色彰显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俞小村有点迷惑。 灰白色的天空中有一团浓厚的云。 随着他仰头看天空,一片巨大的阴影自天空投下。 一条灰黑色的巨龙自天空蜿蜒而过。它的眼睛是两个空洞,全身鳞片斑驳,破碎了一大半,四肢虚弱无力,随着身体的摆动在云层中摇晃。 它仿佛残破不堪,速度却很快,往钟商市方向蜿蜒而去。 俞小村傻傻的仰头看着天上。 难道他得了幻视? 或者无声无息的穿越到了另一个小世界?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鱼竿,看了看手机,依然有信号,又过了好几秒才醒悟过来——那是一条龙! 一条龙在天上飞! 俞小村惊骇的拿起手机哆哆嗦嗦的要拍摄天上的那条黑龙,然而黑龙已经远去,他只拍到了一个黑影。 但那天空中的黑影仍然巨大,在它长长的背脊上隐约有一双翅膀。 随着黑龙飞过,海里跳起成千上万的飞鱼,噼里啪啦掉在俞小村的船上。然而他已经没有心情钓鱼,颤抖着手他在发朋友圈——老子今天看到了一条龙在天上飞! 不管俞小村的朋友圈有几个人相信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几分钟之后,更多的人看见了天上的黑影。 然而那条龙分明是向着钟商市的方向飞,飞着飞着,它就从云层中消失了。 徒留下一些模糊不清,半真半假的照片。 唐草薇和李凤扆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关于“有一条龙在天上飞”的网络留言。从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里,李凤扆认出那是曾经和他一战的应龙。 但是奇怪了,应龙融入了柯常亭的尸体,柯常亭彻底死去,应龙不应当还能现世。 为什么这条应龙居然脱离了人类身体,仿佛不需要精魄与血液的支持,就能复苏? 如果它真的是彻底复苏,为什么目击者的描述,都声称那是一条鬼龙呢? 这只遍体鳞伤的应龙,必然也参与了当年天空中的变故,如果能找到它,或者能窥见真相的一角。 但那只神秘出现的应龙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 第三章 赤鱬之卵 中仑高等生物大学的张灵波第一次受到邀请,参加这么高规格的科学盛会。全国知名的古生物学者都齐聚这间国家实验室,参与“昆仑仙宫”遗物的鉴定和科研工作。 张灵波尤其激动——他是真的亲眼看见了那两次雪崩。他本来在西安寻找所谓“飞廉”的遗迹,在李凤扆斥巨资将那个包裹在“金缕玉衣”中的木乃伊买走之后,张灵波受到了相当的刺激。他突然发现某些传说中才有的异能仿佛是存在的,李凤扆显然不是普通人。 于是张灵波兴起了跟踪李凤扆的心,一路从西安跟踪到了昆仑山脉。 但他毕竟年纪大了,事先又没有准备,完全不可能去攀登木孜塔格峰,只能在山脚下搭了个帐篷,遥遥远望那座高山。 那可是昆仑山脉中段最高的山峰之一。 而正在眺望昆仑山的时候,他居然发现了飞廉的痕迹。 有一只长着鸟头的奇异生物也一直跟踪着李凤扆一行人。那东西行动如风,经常伴随着一阵大风出现,张灵波在野外追踪生物很多年,经验丰富。他在雪地上藏了一台红外线照相机,就在李凤扆一行人在半山腰扎营的那个晚上,张灵波得到了一张清晰的照片。 有一只鹿形生物在不远处跳跃——比起说是跳跃,它更像是在飞行。它径直从张灵波这边的山坡向木孜塔格峰半山的那座湖跳过去,周围雪屑乱石横飞,仿佛台风过境。 那东西有一个鸟头,既像一只四蹄的鸸鹋,又像一只长着鸵鸟头的鹿。 那就是飞廉。 张灵波得到照片之后惊骇极了——他本以为这些东西只是某种古生物被人类神话后的产物,他以为他可能可以找到一种远古的鹿——鹿的鼻子或嘴巴比较长,或者是长着一只角,远远望去让人以为是鸟喙。 但飞廉却在照相机里出现了。 飞廉冲向了昆仑山顶。 那张照片被张灵波细心的保存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这种惊世骇俗的发现没有几个人能接受,以他的名望和地位还不能公布。 结果飞廉的事还没有暴露,昆仑山顶出现了“仙宫”,国家邀请他参与研究更加骇人听闻的东西——在昆仑仙宫内找到的卵形物和其他不明物的遗迹。 国家实验室内,目前聚集着各大领域的将近二十名专家,有的是建筑学专家,有的是历史学者,有的是纺织物方面的专家,还有几个考古学家。 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在操作台上三枚黑色的卵形物上。 这三个“卵”是从昆仑仙宫里面那个巨大的“冰塔”内取出来的,在冰塔没有被玄冰撑裂之前,这三个东西放在塔的正中间。 而后面那个巨大的纺锤形“巢穴”,科研人员还不敢掉以轻心,不敢随便动手去挖掘里面的东西。 黑色的“卵”并不太圆,呈现椭圆形,外皮龟裂。在CT机的扫描下,卵中心只有一个点是实心的,其余的部分都是空的。 三个卵形物都是这样,说明这不是偶然形成的,这个东西本身的结构就是这样。 张灵波凝视着那三个黑色化石。 这会是什么? 不知不觉的,飞廉跳向对面山峰的情景在眼前重现,昆仑山顶发生了两次雪崩,而消失不见的李凤扆一行人……张灵波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主持研究工作的“昆仑仙宫”组组长,年纪已经过六十岁的西南地区著名生物学者俞纹络先生已经示意,可以开始切割了。 电锯轻巧的划破“黑色化石”的壳,壳内的东西暴露于人前。 “咦?”大家都错愕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看着壳内的东西。 壳内空空如也,只有在内侧某个地方附着着一颗仿佛烧坏了的砂砾模样的东西。 像一粒黑色的碎沙。 但这肯定不是一颗简单的碎沙,这个东西密度很高,不属于已知的任何无机物,既不是金属,也不是岩石,成分不明。 俞纹络根据之前做好的方案,准备对暴露出来的碎沙进行二次扫描。 特制的CT机缓缓移动,慢慢笼罩住那个被切开的壳。 在桂花快捷酒店。 顾绿章如李凤扆预料的一样,一个人安静的回来了。桑国雪没有和她同行,说明他们之间已经散了。她甚至没有发现桑国雪为了“救她一命”,肩头中了唐草薇一飞镖。 李凤扆面带微笑,心里依稀一声叹息。 他并不像顾绿章所想的那般薄情,仿佛因为自己看破红尘,便不希望别人终成眷属。但所谓的眷属,必也不能同他当年一样,只因为自欺欺人,便要强行过一生。 “李大哥我回来了。”顾绿章并没有记恨李凤扆手持冰镐要杀她,对李凤扆没有继续要杀她也不觉得意外,“我愿意为拯救这场灾难而死,是真的。” “哼。”唐草薇在摆弄李凤扆从咖啡馆废墟里找回来的古董茶具,闻言冷笑了一声。 顾绿章知道了所有关于唐草薇的故事,对他的畏惧却似乎烟消云散,只是淡淡一笑,“我都想清楚了。” 李凤扆不置可否,“沈方还在休息,刚才你走的时候,他狂症发作,被草薇扔进了法阵里。” 顾绿章更是愧疚,却无能为力,“他在哪里?” “在隔壁客房。” “我能为他做什么?”顾绿章抬起头来,眼神坚毅。 “今天晚上,草薇要为他施术。”李凤扆难得语气微微重了一点,“沈方不是天生兽血,女肠草在他身体中释放了‘种子’,我们要找到根源,让沈方恢复常态。只是如果施术成功,他可能会忘去与女肠草相关的一切,对你的态度会大变。” “如果能成功,那真是他的幸运。”顾绿章说。 “无缘无故的迷恋,都是不好的。”李凤扆的声音放得轻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顾绿章的头,就像拍着一个年幼的后辈,“你和国雪怎么样了?” 顾绿章低声说,“我们分手了。” “他感觉到了,是吗?”李凤扆的声音很温柔。 “是的,他感觉到了。”她表情平静,声音只是微微带了一点哽咽,“其实我一直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碰”的一声,桂花快捷酒店的窗户骤然破裂,一个黑色的东西破窗而入,在顾绿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她卷了出去。 隔壁的唐草薇目中精光一闪,窗外的东西重重擦过他的窗户,掉落下许多鳞片。他附身捡起了几片,握在了手心。 李凤扆大吃一惊——那东西来得太快,体型庞大异常,只是一击就击碎了整个墙面和窗户——那是黑鳞和利爪——那是应龙!他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一跃而上应龙的尾部——这应龙的身体和上次与他打斗的时候不同,正在迅速凝实,已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它正在吸取曼兑的力量! 李凤扆抓住应龙的尾巴,那尾巴上有外翻的黑色鳞片,足有人手大小,坚硬非常。那庞然大物速度不快,却无可阻挡,李凤扆翻身而上,骑在黑龙的背脊上,附身下望。 顾绿章被应龙的右爪牢牢抓住,高悬在半空中,她如此娇小,龙爪无法直接抓住她的身体,只能紧紧扣住,仿佛形成一个牢笼,将她困在里面。 但这并不妨碍顾绿章身上乳白色的曼兑精魄源源不断的进入应龙的身体。 应龙正在迅速恢复,它的鳞片缓缓生长,覆盖住受伤的血肉,那些仿佛被烈焰焚烧的地方也一一复原,它正在恢复成一条身披精钢铁甲,无所匹敌的神兽。它背后的双翼正在打开——一旦双翼打开,应龙的速度将无法估量。 它纵然是死而复生,也是古往今来,神话传说中那些“龙”的始祖。 一切神龙的传说,都是从应龙开始的。 李凤扆眼睁睁看着顾绿章身上的精魄崩散,强行进入了应龙的身体。而这只应龙双目失明,它的眼睛并没有重新长出来,只是加快速度往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怎么办? 李凤扆难得有一回心神微乱,随即五指一并,往应龙的背脊重重拍下。这一掌他用上了七成劲,自从“九重仙境”修炼有成之后,几乎就不曾下过这样的重手。 一掌拍落,应龙发出一声深沉的低鸣,双翼一振,冰寒的疾风掠过李凤扆的脸,它速度加快,消失于云层之中。 桂花快捷酒店的客房里,唐草薇看着崩坏的整面墙壁。 楼上楼下都是惊呼与惨叫,楼下消防车与警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酒店的服务生已经急促的拍打他的房门,大声呼唤李凤扆的名字,想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危险。 麻烦。 唐草薇狭长好看的眼睛微微一皱,手指一勾,隔壁昏迷不醒的沈方出现在他手中,随即唐草薇往空中洒了一把什么粉末,两个人消失于闪光的粉末中。 “碰”的一声大门打开,消防员和酒店经理一起冲进了房间,只看见一地狼藉,房间里的人都不见了踪影。消防员愣了一下,开始大喊,“失踪!这次是暴力失踪!有不明生物把人劫走了!” 居住在桂花快捷酒店相邻两个房间里的客人都被刚才袭击酒店大楼的不明物劫走了,消失不见。刚才撞破墙壁的是什么大部分都没有看清,但是它离开的样子不少人看见了!仿佛一条浓黑的龙卷风,从桂花快捷酒店旁边的空地上拔地而起,直入云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在国家实验室内。 砂砾般的壳内容物被CT机扫描过,不能分辨里面是什么东西。然而当“砂砾”从机器里退出来的时候,那“砂砾”却仿佛起了一点变化。 它变大了一点。 科研人员的眼光都是毒辣的,更不必说之前他们对着这些砂砾拍摄了无数清晰照片,计算了尺寸和重量,它发生的任何一点变化都在大家眼里。 它就这么毫无缘故的变大了。 仪器突然检测到了与之前不同的数据——有些指标开始出现曲线,波峰和波谷从一开始犹如乱麻,很快稳定到了某一种频率。 就像这点砂砾出现了心跳。 “怎么会?”张灵波惊愕的看着这点砂砾,却见那点东西蓦地一动,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像一锅陡然沸腾的浓沫,随即长大,出现了形态。 周围的科学家惊得纷纷后退,台面上出现的是一条红色的大鱼,有一米来长,鳞片清晰可见,圆头长尾,长着一双很大的眼睛。赤红色的鱼尾甩动了一下,它的眼睛就睁开了。 天啊! 这从化石里出来的东西动了! 它居然还是活的! 随着这只大红鱼现世,另外两个黑色卵化石也裂开了,暴露而出的是一条非鱼非蛇,生着六只小足的怪鱼,以及另一条赤红色大鱼。 它们也是活着的,在空气中摇头摆尾,和真正的鱼看起来仿佛没有什么区别。 张灵波毕竟是亲眼见过李凤扆那神通的,比起别人还算镇定,大叫,“有水缸吗?” 水缸实验室是没有的,只有密封箱。 科研人员将这三只突然出现的怪鱼一起封入了最大的一口密封箱内,那三只鱼看起来非常烦躁,在密封箱内剧烈挣扎,奇怪的是它们体型很大,却并不重。当科研人员抬起密封箱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除了水之外,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太匪夷所思了!三枚黑色卵形物,就这么陡然化成了鱼。 张灵波颤抖着指着密封箱里的东西。“这是赤鱬和冉遗,是上古传说中的生物……” 《山海经?南山经》有云:“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山海经?西山经》有云:“英鞮之山,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这两种都是吃了有好处的生物,并且所在之处相隔很远。张灵波兴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想法——那塔形物,难道是一种炊具? 难道这三条怪鱼,是当年居住在所谓“仙宫”里的人们的食物吗?又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什么样的生物能修建出那样的宫殿,并捕捉和运输赤鱬与冉遗呢? 而这赤鱬与冉遗又是如何能复活的?张灵波心里惊涛骇浪一般起伏不定,而环视周围的同行,无一不脸色沉重,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俞纹络开口说,“诸位,发生了这种异变,我们都不能想象。但进来我国境内多处发生奇异生物目击事件,诸位先生……这三只怪鱼,可能是我们研究的起点,很有可能,包括‘钟商市兽人事件’、‘东海飞龙’事件,都非空穴来风。”他的表情很沉重,“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 “俞院士。”有个年轻一些的学者刚刚打开手机,浏览关于怪兽的目击异闻,骤然变了脸色,“钟商市发生了一起大事,有不明生物在闹市区将人劫走了!还撞塌了墙壁!” 众人为之哗然。 神秘莫测的远古生物骤然复苏是一回事,它们复苏后袭击了人类,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些未知的生命究竟是善是恶?人类究竟是要拯救它保护它研究它,还是要先抢救自己呢?二十几位顶尖科学家面面相觑,目光都转到了那三条怪鱼身上,要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必须立刻搞清楚在这三条怪鱼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变正在发生,所有人都知道它将愈演愈烈,由此刻开始,时间骤然变得重要。 这仿佛将是一场战争。 第四章 彗星01 顾绿章并不知道李凤扆骑在应龙背上,她只听到了一声巨响,晕头转向之后,就惊恐的发现自己正在不知道多高的高空之中。 高空氧气稀薄,寒风在她脸上刮开了几道伤口,她抬起头来,只见头顶是一只鳞甲分明的爪子。 那爪子上有许多伤痕,但仍旧如铜墙铁壁,单单是其中一根爪子就有整个顾绿章那么长,她被爪子扣在里面,根本不可能通过任何攻击解救自己。 这是什么?顾绿章恍惚了一会儿,恍然——这是应龙。 她当然记得那只拆毁了咖啡馆的黑色巨龙。只是柯常亭已经死了,为什么应龙没有随之消失呢?这只巨兽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曼兑的精魄正在快速消失,她看得见乳白色的“水滴”如星河般涌入应龙的身体,应龙正在变得凝实,但总有些什么不对。它仍旧没有神智,在曼兑的记忆中,自由自在的应龙一族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宛如漫长山川的应龙之祖,每当看它自天空蜿蜒而过,就仿佛一副波澜壮阔的画。 这只尸体一般的应龙带着顾绿章往上疾飞,下面是云海,渐渐地连云海都看不见了。顾绿章恍惚有一种错觉,她仿佛要冲破地球,去到了宇宙。 耳畔只有狂风,光线明亮之后又黯淡,周围是一片蓝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无边无际的蓝。 顾绿章分不清是应龙飞行的速度慢了下来,还是进入了哪一种奇怪的物理状态,或是她陷入了幻觉。周围没有声音,她感觉不到移动,她应该在天上,却没有丝毫坐飞机一样的失重感或悬浮感。 随即远处出现了一个黑斑。 仿佛无尽深蓝之中的一个孤岛。 她正在向那个孤岛飞速靠近。 李凤扆伏在应龙背上,他的感受和顾绿章完全不同,高空的严寒和缺氧没有放过他,饶是他修习“九重仙境”大成,也觉得处境艰难。他正在思考要不要从这头怪兽身上跳下去——虽然这里似乎是万米高空,但是与其被冻死或窒息而死,跳下去——对李凤扆来说可能胜算还大一点。 但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李凤扆的第一反应是抓起手机,对着它拍了一张,传给了唐草薇。 唐草薇揪着昏迷不醒的沈方回到了不死树密道。 他面无表情的将沈方扔在地上,往他身上洒了一把灰色粉末,随即拔出一把样式奇异的短刀,刀身极弯,略有点像镰刀,刀刃光芒闪烁,显然非常锋利。他将刀尖刺入沈方的后颈,缓缓的一刀划了下去。 女肠草的种子——或者说幼苗,会在哪里呢? 刀刃之下,沈方的背脊被剖开,唐草薇聚精会神的看着沈方的骨骼,沈方的鲜血流了一地,现场就像变态杀人狂分尸的现场,然而唐草薇面色严肃至极,眼睛甚至连眨也没眨过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隐隐约约有一声“啪”的微响,唐草薇的唇角微微勾起。 找到了。 刀尖之上挑起的是一截极其细小的植物根茎。 正在唐草薇将不死树密道搞得鲜血淋漓,宛如几个分尸现场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张照片。 湛蓝得出奇的天空之中,有一个黑色斑点。 唐草薇瞳孔骤然收缩——就是这个! 这就是当日天降火球,出现在云层中的东西!那个巨大的黑斑! 不需要任何证明,他仿佛能从灵魂深处记得这个令中华大地所有生物都瑟瑟发抖的黑斑,那场劫难过后,巨兽陨落,天神绝迹。 那是一座……悬浮的宫殿。 应龙正在飞向那座宫殿,远远望去,那里残垣断壁,仿佛一片废墟。但这样庞大的一座宫殿怎样能悬浮在空中,而不让现代任何探测仪器发现的?顾绿章从龙爪的缝隙里惊叹的看着眼前的东西,那不是一座人类的宫殿,那建筑仿佛一个庞大的蚁穴,有无数的通道和“门”,许多巨大的原型门洞,有方形的窗户,它们盘旋胶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形状复杂奇怪的“宫殿”。 这座奇异的“宫殿”和昆仑仙宫有一点点像,但是它没有所谓的地面和天空之分,整个看起来仿佛是圆球形,不区分上下。它在天空中缓慢的旋转,仿佛另外一颗微小的星球。 越是靠近,越能看见“宫殿”上骇人的残迹。有一头仿若巨鸟的生物自下而上撞击了“宫殿”,整个头颅和颈项穿过了宫殿,在宫殿上方露出了鸟喙。而它的翅膀和身体仍然留在“宫殿”的下方,距离很远就看到了巨大的翼骨和腿骨。 而在宫殿支离破碎的其他地方,都能看见巨兽的某些骨骼,就好像在某个时间里,它被成千上万的异兽攻击过。而这大概也就是现实。 它是不是曾经消失过,而又突然出现了?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过天空中有这样一个东西?这是真实?或是幻觉? 顾绿章满腹疑惑,深感不安。 李凤扆伏在应龙的背上,比顾绿章更加不安——这条显然是被什么控制了的巨兽把绿章带到这里来,自然不是救死扶伤。 能控制曼兑的顾绿章,将会是某种未知生命的杀人之刀吗? 随着应龙临近,面前的“宫殿”越发清晰,用以修建宫殿的石块清晰可见,门洞里面有物在蠕动。顾绿章看见里面有物在动的时候全身毛孔为之一炸——在这万米高空,似真似幻的地方,没有食物或水,这废墟中居然还有活物? 她悚然想到——这未免太过可怕。 里面的会是什么? 不祥的气息逐渐浓郁,里面无论会出现什么,都绝对不是好东西。 李凤扆伏在应龙身上,迎面而来的巨大异形宫殿令他产生了无以伦比的危机感。 即使是在昆仑山决意跳崖的那一夜,他也没感受到如此浓烈的不祥。 应龙临近,还没有在“宫殿”上落足,幽深的门洞内有物一闪而出,向着顾绿章扑了过来。 那是一张枯槁至极,仿佛丧尸的脸,有一双非常短小的手,宛如骷髅,但身下却带着一条干瘪的蛇尾。这东西并没有比人大多少,不像窫窳或贰负那么绵延如山峦,但它双眼无神,仿佛一只只残余食欲的干尸,凶猛的向顾绿章冲了过来。 应龙爪子一松。 它将顾绿章向那头蛇怪扔去,仿佛正在喂食子女的秃鹰,而顾绿章只是它带回来的一块肉。 顾绿章身不由己的向那头蛇怪身上摔落——就在掉落的瞬间,“宫殿”的门洞里又窜出来三只或大或小的人面蛇身的怪物,一起向着她咬去。 这“宫殿”——这座高空中的奇异之所,居然成为了这些毫无理智,奇形怪状的生物的巢穴。随着蛇怪扑来,顾绿章身后剑光大盛,有人挥剑而来,一剑将扑来的几只怪物斩成了碎片,拉着她落在了“宫殿”的某个角落。 “李大哥?”顾绿章愕然。李凤扆眉头紧皱,“快走!” 他拉着她,几个翻转,潜入了那座滚圆的“宫殿”的某个门洞里。 外面的应龙还在,它似乎反应略有迟钝,李凤扆拉着顾绿章已经钻入了门洞,还一剑斩了好几个蛇怪,它才慢吞吞的张开嘴,试图对着他们刚才的位置发出一声吼叫。 然而巨口张开,并没有出现从前驱使风云的神通,它只是哈出了一阵狂风。 圆圆的“宫殿”在天空中缓慢旋转,它正在以某种轨道移动,平静而缓慢的向地面靠近。 随着圆形“宫殿”的移动,某市某座山头的雷达随之转向,海平面上军舰的雷达也随之移动,数秒钟之内,地球上成千上万的探测仪锁定了天空中的不明物体。 它的轨道同时被计算出来。 那是一颗奇异的彗星,绕太阳飞行的周期为数万年,期间将与地球擦肩而过。它没有彗尾,可能是在进入大气层的时候消耗殆尽了,它的形状奇特,也许在漫长的飞行时光中,曾经与地球相撞,但以此次飞行的轨迹与其微小的质量而论,它与地球并不会相撞。 24小时后,大半个地球的人民都可以观测到这一颗刚刚被命名为“奇迹”的彗星与地球擦肩而过的过程,无数天文爱好者翘首企盼,各种黑科技设备都已备好。 按照测算好的轨迹,这颗名为“奇迹”的新彗星将近距离掠过中国的昆仑山脉,然后逐渐离开地球。 昆仑山脉在“仙宫”遗址之后,再度成为了热议的焦点。 而在国家科学研究所里,俞纹络和张灵波等人无暇顾及什么有彗星掠过地球的大新闻,他们针对突如其来的三条怪鱼的实验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一种未知的生命形式,它们的质量非常小,如气泡般的生长方式能令它们长得很快,动作轻盈,甚至能轻松的在体内蕴含某些特殊物质。俞纹络能观测出赤鱬体内的物质与冉遗并不一样,但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这些鱼非常不安定,在密封箱里挣扎,仿佛很快又要死去。 它们不惧电击,对刀具带来的损伤反应也不太大,但对火焰非常畏惧,因为组成它们身体的气泡或细胞里面有空气,非常容易燃烧。它们的愈合能力很强,一般的刀伤在鱼身上无法造成彻底断离的效果,它们快速愈合,仿佛全身涂了胶水。而将它们的部分组织放在热水中煮沸,它们就会像融化的奶油一样,化成一碗浓稠的汤汁。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被发现的时候,赤鱬和冉遗都在那个“塔”中,那可能真的是一个炊具,用来熬汤。 要快速杀死这三条鱼,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火焰焚烧,毫无疑问它们将会被烧成一粒黑色砂砾——就像之前发现的那样。但这并不能保证它们彻底死亡,它们也许就会像之前那样突然复苏,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用温度极高的刀切割它们的身体,高温可以使它们的细胞融化,无法愈合,也无法恢复成一粒砂砾。 用最传统的语言来说,就是烫个半熟。 这种奇异生物如果开始攻击人类,人类就必须有一些应对的武器,例如枪支——对它们很有效,火把也许也可以,而烧红的刀具也可以。俞纹络仓促的将实验结果写了一篇报告,向上级发了过去。 他的心情沉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萦绕,这种未知的生命在预示着什么?难道是一场灾难即将来临?它们是记载中的远古生物,为什么会复苏? “俞院士,”张灵波看着手机里的消息,变了脸色,“有很多地方有人目击了怪兽,其中有一条带来了大水,你看这图片,疑似《山海经》中的化蛇。它出现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泥石流,一栋四层楼房倒塌,幸好倒塌的速度不快,房子里的人都逃出来了。” “为什么突然间……出现了这么多怪兽?从前都没有听说过?自从昆仑仙宫出现之后……”研究古生物的李文博教授变了脸色,“难道和昆仑山的雪崩有关?” “昆仑山雪崩经过调查,基本可以确定是几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所为,前往木孜塔格峰的道路监控拍下了那辆车,车主人姓唐。”俞纹络明显能拿到前方第一手资料,“很快我们就能搞清楚雪崩是怎么回事,他们和突然出现的昆仑仙宫有没有关系。” “说起这个姓唐的车主,我有印象。”李文博说,“去年我在钟商市考察,钟商市闹了一场寄生虫传染病,患者接触过一种蓝紫色的奇异蝴蝶,然后就患病。我对病例很感兴趣,但在我还没有介入之前,这个姓唐的人和他的助手就用一种神秘的方法将病患治愈了。那还不是一个病患,似乎前后高达一百来个,这件事相当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引起社会的重视。” 张灵波心里知道唐俪辞和李凤扆那伙人不是普通人,但这件事还牵扯到了沈方和顾绿章,那两个孩子他颇为喜欢,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把自己知道的那点消息说出来。而如果说出来,俞院士就会发现自己隐藏了飞廉的消息,又会知道这件事自己也参与了一点儿,那似乎也有点说不清楚。 “于海市有人受到袭击,袭击人的是一种头上有角的大雕,有个孩子被大雕抓起来,幸好有人救了他。” “我这里的朋友圈也显示有人目击到一只老虎。” “老虎已经不奇怪了,我这里有很多人目击到一种巨大的毛毛虫……” “那不是毛毛虫,那是长着毛的蛇,叫做长蛇。你看网民都已经百科出来了,在大咸山山顶出现了长蛇,就像一种巨大的毛毛虫,原住民都吓跑了哟!” “天下大乱了!”实验室里的科研人员各自开始在朋友圈疯狂普及对付怪兽的方法,一边搜集信息,俞纹络打开地图,逐一标记出现怪兽的地方。 “朋友圈的消息真是瞬息万变,救孩子的英雄露了个脸,居然是个帅哥。”一名姓蓝的年轻科研助手感慨,“这个人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他旁边的女实习生侧过去看了一眼,“这不就是那个冰山奶茶的那个帅哥吗?上个月红得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家店就关门了。” “哦!”名叫蓝奋的年轻人恍然大悟,“对!他还有个叫李……什么的店长,也长得很帅。” “李凤扆!”女实习生说,“比起那个奶茶美少年,我更喜欢李店长呢!” “李凤扆?”李文博诧异的说,“那不就是唐姓咖啡店店长的助手,处理了蓝色蝴蝶寄生虫事件的那个人吗?” 实验室里,大家面面相觑,意识到一个问题。 唐俪辞的车去了昆仑山,李凤扆是他的助手,冰山奶茶的美少年是李凤扆的雇员,他们显然是一伙的。在他们去过了昆仑山之后,昆仑山脉发生雪崩,昆仑仙宫现世,自此,稀奇古怪的远古生物就在人群中复生,然后卖冰山奶茶的美少年从某一种大雕的手里救下了一个孩子。 这件事一定和姓唐的这伙人有关! 张灵波眼见事态的发展,越发噤若寒蝉。 唐俪辞那伙人不知道做了什么,但如果承认是和他们一伙的,无疑会死得很惨。 幸好他真的和他们不熟。 第四章 彗星02 遥远的天空中,“奇迹”彗星正在靠近地面。 无数人架设了望远镜,期待着奇迹的一刻。 所谓的彗星之中,李凤扆带着顾绿章在门洞里东躲西藏,顾绿章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类在危机面前能有这么多种处理的方式,也不知道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李凤扆是怎么找到的路的。但钻着钻着,她慢慢的也习惯了这个古怪的地方。 这是一座无上无下,没有方向的迷宫,里面充斥着无数个门和洞穴,纠缠在门洞最外层的是那些干瘪瘦小的蛇怪,往往禁不起李凤扆一剑。但再往里钻,里面黑黝黝的没有光,四周仿佛是某种泥土与岩石的混合物,在混合物中生长着某种背上粘着羽翼的红色蠕虫,红色蠕虫形如蚯蚓,却有两扇白色羽毛模样的东西黏在背上,那白色羽毛能够离开蠕虫在空中飞舞,再落回蠕虫身上。顾绿章一点也不想知道被那片羽毛落在身上会有什么下场。 幸好李凤扆剑下无坚不摧,管它是蛇怪也好,蠕虫也好,羽毛也好,都逃不过剑光一绞。他们一路向深处闯荡——因为别无选择,外面的蛇怪极多,虽然不堪一击,却也非常麻烦。而那只行动迟缓的应龙不知道是不是还守在外面。 经过了红色蠕虫,再往里走,墙壁上生长着一层莹绿色的发光菌,它们和木耳相似,层层叠叠的生长在墙壁上,照亮了内室。宫殿的空间极大,其中依稀摆放了一些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地上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顾绿章被绊倒了几次。 地面越来越潮湿,泥中仿佛有生物在蠕动,但李凤扆无暇顾及,他抓着顾绿章往宫殿深处疾驰,身后有生物在跟踪他们,只有快,才能抢占先机。 在这种无暇思索的狂奔中,李凤扆连破三道石门,将身后追击的生物甩得老远,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不能再前进的最深处。 这里。 就是终点。 在宫殿的极深之处,是一处浅浅的池塘。 池塘的水呈现汤汁模样的乳白色,在李凤扆的对岸,池塘的一侧,生长着一棵参天大树。 在四周莹绿色木耳的光线中,李凤扆看不清这棵树的颜色和细节,却不妨碍他清晰的记起它有红褐色的树皮,翠绿如宝的叶片,还有乳白色的汁液。 眼前这个池塘的“水”正是从岸边那棵大树而来。那棵树靠近树根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中源源不断流出汁液,汇聚成了池塘。 曼兑。 顾绿章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巨树,那棵树看不清有多高,它深深的长入了泥土和岩石之中,仿佛被禁锢住了。池塘中哗啦一声,一只人首蛇身的生物从汤汁中浮出水面,爬上曼兑的伤口处啃食汁液和树皮,顾绿章全身汗毛直立,那是什么? 她的记忆告诉她,浓汤中孕育出带有智慧的生物,它们能与神沟通,语言如歌,有些能生长出华丽的羽翼,有些能生长出优美的身姿,曼兑的汁液赋予它们神奇和变化,但眼前这些……是什么? 不大的“池塘”里不断爬出人首蛇身的生物,有些小如婴儿,有些长达数米,面目都有些变化,似人非人,望之令人生畏。 它们啃食着唯一的一棵树,无论是神态或是行为,都看不出丝毫“美丽”之处。 顾绿章全身发毛,她颤栗的仰望那颗生长入泥土和岩石中的树。 它……是曼兑。 它是曼兑的本体。 原来它并没有消失,它被这些奇怪的生物带走,种在了一个奇异的宫殿之中。顾绿章身后散发出莹绿色的光晕,那棵参天巨木的幻影缓缓出现,它和面前被啃食的这棵一模一样,然而顾绿章身后的幻影有生机与力量,面前这棵却仿佛一棵死树。 曼兑已死。 是谁将曼兑移植到了这里,居住在这宫殿中的又是谁? 神话中伏羲为人皇,为太阳之神,他与造人的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神明。而这个池塘里诞生的蛇怪也都是人首蛇身,虽然长相有些奇怪。 这是伏羲的后人?同族?顾绿章满手都是冷汗,她仿佛触摸到了一个远古的奥秘,而那真相……冰冷得有些可怕。 “这些是幼体。”李凤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观察了一会儿,乳白色池塘里的蛇怪并不会爬来,它们轮流啃食曼兑,随后钻入水中,它们有大有小,毫无疑问在“宫殿”最外层的就是长大后的这些生物。 这是一种特殊的生物,这里是它们的族群。它们似乎拥有像人一样的大脑,却有蛇一样的下半身——这种奇怪的组合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来自于海洋而非天空。 但“宫殿”正悬浮在空中,它在旋转和移动,只是顾绿章和李凤扆都不知道它正在往哪里移动。 池塘里的小蛇怪此起彼伏,曼兑的本体极其巨大,它们已经在树根上啃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可见不知多少年来,它们一直都是如此。顾绿章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曼兑已死,它不会再有记忆和感觉,否则它将这种记忆传承给她——有这么多蛇怪一直在啃食她的血肉,她恐怕承受不了。 血脉中涌动的呼唤在催促着她走近那些蛇怪,顾绿章有些迟疑。 但死去的曼兑就在眼前,她是它,她却也不是它,冥冥之中,仿佛她对它负有责任。于是顾绿章慢慢的往前走去,曼兑的幻影随之移动,当幻影与死树重叠的时候,骤然间四周的岩石都消失了一般,熟悉的幻境又出现了。 在曼兑的池塘上,出现的是一棵生机盎然的参天巨木,它叶如翡翠,花似珠华,仿佛参天蔽日。万物可以食用它的汁液,花朵和果实,然后好好长大。幻境中……这里是一座繁华的宫殿,数百名蛇人在宫殿中居住,它们饮酒歌唱,利用岩石做出艺术般的雕塑。它们有些有手,有些没有,有手的蛇人指甲非常锐利,轻易就能削断石块。有些蛇人生出羽翼,有些蛇人长出了长须和獠牙,变成其他模样。但它们居住在一起,捕食鱼类与海兽……因为它们本是起源于海洋,时光过去再久,食鱼的本能也没有消失。 它们在幼年的时候取食曼兑的汁液,开启智慧。在一代一代漫长的时光中,它们开始吟唱诗歌,打磨贝壳与珠串,它们学会舞蹈,发明了文字,然后开始思考数学,计算时间与修建城市,它们是当时地球上最聪明的生物。 然后……它们越长越大,外形也越来越不相同,开始离开族群,四处漫游。它们的模样或许有所不同,但正是在人类的历史出现之前,出现在中华大地上的另一种文明。它们与应龙为友,与凤凰相交,见过大地上奔跑的乘黄,也见过如蘑菇那么矮小的菌人族。它们在宫殿壁画中画下波澜壮阔的山河,画下五彩的凤凰,而凤凰又分为不同的种类,羽毛的模样各不相同。有的族人见到的是皇鸟,有的族人见到鸾鸟,有的族人见到的是凤鸟,壁画中所见也不相同。 那是个壮丽的时代,丛林郁郁葱葱,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它们在云间蜿蜒,也可见应龙一族金灿灿的鳞甲在云层中一闪而过。 其中维持着人首蛇身形状的一族,族名为伏羲,伏羲族族人分封中华大地的山川河流,族中的大巫自称天帝,掌管族内的一切。贰负与窫窳都是伏羲族的子民,它们都是人首蛇身,同样是这种文明的巅峰。 每一种文明到达鼎盛的时候,既是自身力量最华丽庞大的时候,也是衰败开始的顶点。 衰败的开始,源自天空中的怪事。 有一天天空中出现了一颗火球,火球并不大,它散发着灰白色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那颗奇怪的火球撞击在了昆仑山伏羲族所修建的巨大宫殿上,它与宫殿两败俱伤,撞击过后,地震与火山频发,海水冲上平原,中华大地上的兽群遭受灭顶之灾,许多飞鸟绝迹,地兽绝踪,昆仑山顶上的伏羲宫殿群几乎被夷为平地,而宫殿的残余却被剩下的半个火球吸引,飞向了空中,并随之飞走了。 这件事在伏羲族内引起了轩然大波,随着宫殿一起飞走的,还有当时伏羲族的大巫“庖”。包括诸多还没有孵化的后代。 而被火球一起毁灭的,还有伏羲族赖以开启智慧的曼兑树。曼兑被火球撞断,树冠部分随着宫殿飞走,树根在大火中受到重创,经伏羲族培育了多年,才勉强生出一根小苗。 伏羲族遭遇了重大挫折,数量锐减,而现代人类正从遥远的发源地向这块富饶之地迁徙。 不知道为什么,失去曼兑之后,伏羲这一族开始流行一种奇怪的疫病,患病的吞噬同族,然后变得更大、更强壮。它们正在失去理智,越来越兽化,而数万年的安逸,漫长的寿命及巨大的个体导致它们没有发展出优秀的医疗文明,换而言之,它们无法治疗这种可怕的疫病。 越是吞噬同族,它们就长得越大,越无法遏制彼此吞噬的欲望。它们与应龙一族发生战争,两败俱伤,又与巴蛇一族交战,彼此的数量都降到了冰点。它们只需要在地面一个翻滚,就能令类人的小国灭亡,令艰难挣扎的小兽灭绝。 而这个时候,正是昆仑山脉缓缓隆起,将残余的“仙宫”缓缓推向高处的时候。新生的曼兑树带着支离破碎的,懵懂的记忆矗立于雪山之上,它以为自己在这里已经生长了很久很久了,它一直看到的都是白雪,仿佛亘古以来都只有寂寞。 它以为数万年已经是最长的时光,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陪伴这片土地渡过了几个数万年。 然而仍然是有一天,天空被灰白色的光照亮,黑夜久久不曾降临,它不知道天空中的黑斑是什么,然而大地上的伏羲族记得,遭受重创的其他异族也记得。于是应龙蜿蜒而来,直冲云霄,伏羲族身先士卒,扑向那带走了大巫的火球,凤凰展翅而来,以身为箭,自撞入那个火球之中。地上的小人国们擂鼓呐喊,菌人国和靖人国不能飞翔,它们也从藏身的洞穴中跑了出来,为奋战的巨兽们助威。九尾和陆吾在山巅咆哮,穷奇与饕餮对着天空面露凶相。 于是那次火球没有撞击昆仑山,它被击碎了大半,化作了万千烈焰,落在了中华大地上,以身搏击的巨兽们无一归来,羽兽的羽毛凋零,应龙与凤凰的骨骼化为流星,火焰点点,灰烬翩跹,黑夜归来的时候,天空之中仿若咏唱着无声的哀歌。 重伤的应龙之王以身缠绕昆仑山巅,试图保护曼兑的新苗,然而作为浮空的生物,它无法抵挡火焰,最终与山同化。 天空中的黑斑变小了,它缓缓擦过昆仑山巅,消失不见。 顾绿章恍惚的看着眼前的曼兑,她几乎迷失在遥远的圣战之中。以身相殉的远古异兽,携带不祥而来的巨大火球,浮空的巨兽被火球的火焰点燃,全身化火,但它们依然冲向了那个比它们巨大得多的火球。因为它们知道,这个东西将会撞击昆仑山,它将带来天空与大地的变化,河流逆向、大海颤抖,火山将从地底喷出,无数的兽族将悲惨死去,熟悉的山川湖泊都会消失。 李凤扆同样被眼前盛大的幻境所震撼。 那个火球——毫无疑问,是一颗奇异的彗星。 第一次撞击昆仑山的时候,它带着巨大的彗尾,彗尾是一种白中带黄的冰霜粉尘,出奇明亮。这颗彗星体积极大,所谓“撞击”昆仑山,不过是它的局部扫过了昆仑山巅,撞击之后,破碎的昆仑仙宫却被彗星的引力带走。 这次撞击仍然释放了巨大的能量,所以火山爆发,河流逆向,海洋发生了海啸,淹没了陆地,造成了巨大伤亡。不计其数的物种在这次撞击中消失。 第二次来临的时候,昆仑山脉已经隆起,它成为了一座六千多米高的雪山,彗星如期而来,以它的轨迹,一旦再次撞击昆仑山,将是一次正面撞击,必定对中华大地造成毁灭性的灾难。或许,整个中华大地将会化为一个深坑,成为不毛之地。 而那个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思考,李凤扆并不能理解洪荒异兽的思想,只在幻境中看见它们破空而去,冲向了那颗对它们来说无法理解的彗星。它们数量众多,身体庞大,使用了它们所能使用的所有种族天赋,终于将彗星击碎,使之体积变小,轨道略有偏移,最终掠过了昆仑山顶。 这片中华大地躲过了一次灾难,而后巨兽陨落,人类崛起。 但这其中并非纯粹的自然灾难,李凤扆看见了击破长空的巨兽们在与什么为战——除了彗星本身,它们还与从彗星中冲出来的东西交战。那些东西……看起来很眼熟。 那是一些身体干瘪,面部扭曲的蛇怪。 它们比伏羲族瘦小的多,不过比人略大,与伏羲族交战的时候却能快速膨胀,变得丰润饱满,也仿佛获取了巨大的力量——它们肆无忌惮的吞噬伏羲族的尸体,甚至彼此吞噬。吞噬之后,它们就变得更加强壮。 它们与伏羲族有显著的不同。 它们不是浮空生物,不能在空气中浮动,但也因此它们不惧怕火焰,身体并不会被火焰点燃。 这些东西……无疑就是刚才被他斩了无数只的蛇怪。 李凤扆为之寒毛直立——也就是说,目前他和顾绿章所在的“奇怪的宫殿”,其实是那颗彗星的残片,而他们正在按照这颗彗星的轨迹——撞向昆仑山? 而曼兑的突然复苏,异兽的骤然觉醒,是不是与这颗奇异的彗星有关? 第五章 追赶星星的少年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国家电视台的记者在天文台现场直播“奇迹”彗星途经地球的壮观画面,“现在距离彗星到达昆仑山脉已经不到一个小时,这颗彗星的飞行非常的缓慢,和我们印象中的‘流星’完全不一样。众所周知,一般彗星或流星都是在天空中一闪而逝,像这种慢吞吞的经过大气层的现象是绝无仅有的。林教授,你可以不可以向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 “宇宙世界无奇不有,目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能够运行得如此缓慢,可能正因为它慢,所以没有和空气层产生剧烈的摩擦,对它本身的消耗就比较小,从这一点上看,它的研究价值也是很大的。可能也因为它慢,所以我们观测不到彗尾的存在,一会儿可能只能看到一块宇宙冰或者一块太空陨石掠过昆仑山顶的神奇画面……”被称为“林教授”的是我国著名的天文学家林方。 “我们前方已经拿到了全球最高清的望远镜所拍摄的彗星照片,让我们一起来先睹为快。哇——”记者抬手示意,他背后的屏幕上打出了一张高清照片,他回头准备讲解,却蓦地惊呆了。 不只是他惊呆了,和他一起回头的林方也惊呆了。 屏幕上接收到的是一张灰白色的照片。 但照片中的内容非常清晰,它不是什么宇宙冰或太空陨石,它是一座宫殿。 并且这座宫殿的风格非常眼熟,它方窗圆洞,正和前不久在昆仑山顶发现的“仙宫”废墟一模一样! 记者呆滞了好几秒钟,不知道怎么接话。全国网民的血液几乎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不计其数的弹幕淹没了新闻画面。 “卧槽!这是什么?我是不是看见了上帝?” “昆仑仙宫上天了?谁快去昆仑山看看仙宫还在吗?”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诛邪退散,我什么也没看见。” “楼上+1” “那是彗星吗?说好的宇宙冰呢?” “求太空陨石。” “你们没有看见那个宫殿里好像有人吗?是不是嫦娥?” “嫦娥在月亮上不用谢。” “这是传错照片了吧?” “只有我在想它为什么能飞吗?” “坐等砖家辟谣。” “坐等砖家辟谣。” “怕怕,求辟谣。” “楼上保持队形。” …… 不计其数的吐槽淹没了新闻,而林方心里的惊骇远比网民更多。 那怎么可能是一座宫殿? 如果它曾是地球文明的一部分,又是怎么飞上天的?而彗星的周期长达数万年,那上面的文明会是人类文明吗?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俞院士!”在国家科学研究所,俞纹络刚刚让开会的张灵波等人散去,突然他的助手从外面跑了进来,“俞院士,文件……还有你看到新闻了吗?刚刚说会从昆仑山上经过的彗星被拍到了照片,上面是——另一座仙宫!” 而更可怕的事,俞纹络收到了望远镜拍摄到的其他照片。 在其他照片上,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座“仙宫”中有人首蛇身的生物的影子,还隐约有一只巨大的生物掠过那座“宫殿”的背影。 这东西真的是彗星吗? 俞纹络倒抽一口凉气,莫名复苏的怪鱼,频繁出现的怪兽目击事件,怪兽袭击了人类,天空中出现了奇怪的彗星…… 这些事究竟哪些才是源头?而人类又将怎么应对? 异昧咖啡馆地下的不死树密道中。 唐草薇包扎好了沈方的伤口,顺手涂上了一种古怪的粉末,沈方背上那条长长的伤口逐渐开始愈合。沈方仍然在昏迷,而唐草薇的手机里不停的收到短信,等他终于不耐烦打开信息的时候,眼前所见让他殷红的嘴唇瞬间失去了颜色。 李凤扆给他发来了几张蛇怪的照片,以及池塘中死去的曼兑。 而更可怕的是……在那个浅浅的池塘下面,有一具巨大的躯体。 它沉浸在死去的曼兑的汁液中,若隐若现,它有一张极像人类的脸。 它长得和贰负与窫窳当年何其相似,只是比它们更大!更强壮! 唐草薇脸色大变。 而李凤扆给他发来了一段语音,简单讲明了曼兑综合了记忆之后给他们看的幻境。而现在李凤扆和顾绿章就在那颗彗星上,彗星中夹带着这些奇怪的生物,以及看起来危险性更大的橙黄色怪物,他们正在……撞向昆仑山! 唐草薇看了一下时间,网络新闻说这颗彗星将在一个小时后从昆仑山顶掠过,而他无论如何也赶不到昆仑山,能追上这颗彗星的人只有——桑国雪! 毫无疑问——曼兑的复苏,异兽的复苏,这一次一切的复苏,都源自于这颗彗星! 或者说,源自这颗彗星中那个橙黄色的……伏羲族的大巫。 唐草薇从来没有见过伏羲族的大巫,他甚至并不知道天神之中也有诸多族群,并非一类。但天神之中,有“天帝”存在,天帝掌握曼兑,曼兑影响天下万物。 这具躯体一看就知道,是人首蛇身一族的王者! 这颗奇异的彗星,原本带着黄白色的彗尾,那些彗尾消散于昆仑山顶——它是不是污染了曼兑?从而使智慧之树发生了变异,而影响到了掌握曼兑的“天帝”? 真相即使不中,亦应不远。 唐草薇绷紧了嘴唇,给桑国雪打了电话。 他必须马上、尽快赶到昆仑山。 不能力敌,或可智取。 若不能智取,不防……玉石俱焚。 桑国雪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奔向昆仑山巅的路上。和顾绿章说清楚了分手之后,他直接折返向昆仑山。 上次他们急于逃离,甚至没有将所谓的“昆仑仙宫”彻底看一遍,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里还有什么。 那个仙宫,一定包含了更多隐秘。 他的心脏在狂跳,他想他吃了曼兑,得到了自己所要的,绿章仿佛就不再必不可少了。可是心里仍然空空荡荡,他非常想做出一些重要的事情……一些了不起的事,能让他感觉到即使他们不再是情侣,可是仍在并肩作战。 那种感觉……非常好! 他没有身份证,于是化作窫窳直接在高速公路上奔跑,窫窳身影如虚幻,期间经过的车辆几乎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鬼影。而跑着跑着,桑国雪的身体舒张开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每一步都能跨越更远。 他并不知道,在古籍记载中,窫窳形状多变,却是“兽之最大者”。 天空之中,那颗“奇迹”彗星初露端倪,闪烁着奇异的灰白色光芒,缓缓向昆仑山顶靠近。 桑国雪跳上了昆仑密道,由于目前这里摄像机遍布,他不敢以窫窳的形象冒然进入,化为了人身。端庄俊秀的少年在人类根本不可能攀缘的山壁上快速前行,果然很快就被埋伏在附近的摄像机们发现了。随着他敏捷的移动,惊叹声此起彼伏,被勒令不准进入封闭区的记者们不能追踪这个神秘少年,但看他快速的移动也知道这不是普通人。 这个少年直直向着山顶去了! 但被摄像机拍摄到的地方距离山顶还有几千米,上面温度极低,这个少年什么也没带,就这么独自爬上去了? 他去干什么? 一个追逐彗星的少年?为了近距离观测彗星不惜冒生命危险吗? 桑国雪闪过了检查站,内心为自己违背国家法律而深深致歉,他知道那座“仙宫”位于冰川之内,而有许多条冰川裂隙都通往那里。那些裂隙,一般人不敢下来,而他可以。他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一条黝黑的冰缝,化为窫窳沿着冰缝向上爬行,没过多久,他就到达了山顶。 而这个时刻,天空中那颗彗星距离山顶已经极近。 无数的摄像机对准了它。 上面的宫殿清晰可见,残破的墙壁雕塑,颜色斑驳的壁画,方窗圆洞的设计,都和地上的“仙宫”一模一样。而随着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上面真的有东西在动。 整个地球都淹没在尖叫之中,大半是恐惧,少许是兴奋,还有一些不知所措。 那是外星人吗? 然而在“奇迹”彗星距离昆仑山顶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彗星的“宫殿”上突然出现了一阵骚乱。突然间,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物从所有的窗洞门洞里涌了出来,仿佛大雨后的白蚁群一样,向昆仑山顶跳落。 守护“昆仑仙宫”遗址的考古人员大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一起挤进了帐篷内,不知所措。 而随着这些生物的跳落,一头橙黄色的、人首蛇身的巨大怪物缓缓的从彗星中钻了出来。它出现的时候,窄小的门洞无法支撑它的体型,被它轻易的一穿而过,碎成片片。它长着一张人类的面孔,仿若好女,并不难看,有一双比例完美的双手,除了半腰后漫长的金色蛇尾之外,还算不上特别的古怪。 然而它是从彗星中掉落的。 它和它的怪物们转瞬之间落到了地上。 “轰”的一声巨响,昆仑仙宫的残余部分崩塌,怪兽们占领了这个地方。 而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类似金色的巨怪发出了一连串人类听不懂的声音,仿佛是语言。不到片刻,飞廉携风而来,停在了巨怪身前,而一片冰冷的雨雾缓缓飘来,雨雾中探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头,那是化蛇。 一片巨大的黑影在诸多摄像机头顶缓缓盘旋,经过这座山头、那座山头……仿佛昆仑诸山都在它的身影之下。 那是一条黑色的巨龙,龙身上一双黑色的翅膀缓缓张开,投映下地狱之暗。 这……这些不可想象的巨怪,显然都受彗星里跳下来的这个东西的指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昆仑山上拍摄彗星的人们无一敢开口说话,这里空气寒冷,呵气成冰,他们之前居然都没有发觉,究竟为什么头脑发热要来拍摄彗星呢?真是想不通啊…… 山顶帐篷里的几位考古学家和金黄色巨怪的距离最近,已经面无人色——他们是喜欢研究古生物,但他们专长研究的是死的,面前这些却是活的。 突然间寒风一吹,有人大叫一声,却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钻了进来。他们穿着防寒冲锋衣,而这个少年居然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们惊恐的看着这个少年,就像见了鬼。 钻进来的这个人自然是桑国雪。 他躲在帐篷里,紧盯着帐篷外的异兽们,面上毫无表情,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唐草薇说李凤扆和顾绿章在上面,可是他们在哪里?彗星就要离开昆仑山顶,绿章还没有跳下来,李凤扆也没有出现。 正当他紧张万分的时候,彗星上骤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剑芒! 一道璀璨的剑光在彗星的一个门洞处出现,仿若真正的流星,带着点点晶亮的光点,向昆仑山的半山处坠落。 桑国雪松了口气——李凤扆虽然讨厌,但一直还是靠得住的。 他转过目光,开始严肃的打量那只正在发出奇异语言的金黄色巨怪。 根据唐草薇的解释,来自彗星的黄色粉尘可能污染了当初的曼兑,令它产生了某种变化。而彗星再次来临的时候,大巫唤醒了曼兑。 曼兑气息唤醒了异兽的血脉。并随着曼兑的逐渐复苏,异兽的复苏越来越快速,令能保持神智和本心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像沈方这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失去了理智。 它们有些并不存在于人类血脉当中,莫明紫的本源是一只黑猫,而鱼妇的本源就是尸体。它们在曼兑的笼罩下复苏。而在这其中,唯一的特例就是木法雨,身为窫窳的木法雨,被不死族施展了不死术,他并非被曼兑唤醒,而是数千万年来,一直都保持着清醒。每个流有窫窳血脉的人格都在他自行苏醒后被他摧毁,直至桑国雪消灭了他。 他也吃到了曼兑的精魄,却为什么依然听不懂这个所谓“大巫”的语言?难道顾绿章身上的精魄,与异兽生前在昆仑山所吃的,居然并不一样? 桑国雪心里满是疑惑。 而帐篷微微一动,两个人快速的闪了进来,近乎无声无息。 帐篷里的人只感觉到眼前一暗,帐篷里就多了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材颀长,温雅如玉,女孩子年纪轻些,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还是很镇定。和他们这些吓得要尿裤子的比起来镇定多了。 桑国雪的心中一阵狂跳,他看了顾绿章一眼,又看了一眼,不敢说话。 顾绿章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只有我听得懂它的话,伏羲族的大巫在找我。” 李凤扆手中握着一把软剑,平时也不知道他把这东西藏在那身制服的哪里,这柄剑灿然生光,熠熠生辉,仿若一泓秋水。 “它叫做‘庖’,但它已经不是伏羲族的大巫‘庖’。它早就该死了,但彗星上奇怪的环境让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里苟延残喘,慢慢退化。现在残缺的宫殿里孵化出来的蛇人都没有智慧。”顾绿章说,“‘庖’在呼唤同伴,然而伏羲族早已消亡,响应呼唤的都是这些只剩下本能的异兽。”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数万年前的异兽,以伏羲族为代表,与圣木曼兑是共生关系,它们的智慧起源来源于曼兑的汁液和果实,曼兑激发它们的二次成长。伏羲族的每一任大巫都掌握一棵曼兑,它们精通曼兑的培育方法。但是在那次彗星撞击昆仑山之后,曼兑受到了巨大伤害,彗星粉尘影响了曼兑,导致它发生了一点变异。” “一开始的影响并不严重,”顾绿章轻声说,“连曼兑本身也没有感应到,它产生的用于促进二次生长的汁液越来越少,开始脱离与异兽共生的体系——也就是说,再后来的小兽们啃食再多曼兑也无法二次生长,拥有智慧的异兽越来越少,缺乏曼兑汁液的成年异兽互相攻击,它们由智慧生物逐渐退化。这就是曼兑记忆中……昆仑山满山大雪,杳无生机,昆仑仙宫成为废墟的原因。” 占据了中华大地的名山秀水,留下了无数传说的时代在消亡,每一次文明到达了巅峰,总会遇到难以克服的危难,如果能克服危难,它们就能更进一步。 它们战胜了彗星,留下了数不尽惨烈悲壮的故事,付出了超乎想象的牺牲。 人类的崛起,让它们失去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无数在远古人类记忆中瑰丽神秘的异兽陨落,它们化为传说,湮于星尘,归之神殿,销声匿迹。在我们的记忆和故事中,它们甚至并不被认为是生物,只是一些壮丽的符号。 然而它们同样是智慧生物,它们创造文明的历史比我们更长久,它们在昆仑仙宫和歌吟唱,翩翩起舞的时候,现代人类还没有诞生。曾经掌握山川河流的伏羲族早已消逝,那不幸被彗星带走的“庖”的记忆却没有消失,它已被彗星同化,曼兑已死,它孵化出无数没有智慧的族人,却遵循它根深蒂固的记忆,相信自己带领着欣欣向荣的族人,仍然相信自己应当“统治”这个世界。 然后——毫无所觉的人类不知所措。 眼前所见——无非“妖、怪”二字。 第六章 零落01 那金黄色的巨怪慢慢抬高了身体,就像一只放大了几百倍的眼镜王蛇,它眯着眼,正在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 毫无疑问,眼前的一切——包括远处藏匿的那些摄像头,近处的帐篷和无处不在的小人对他来说都很新奇。连流动的风与水的气息都如此陌生,在所有的陌生中有一缕气息是熟悉的——那是曼兑。 那是属于他的曼兑! 庖猛然转过头,向顾绿章所在的帐篷望去。 躲藏在帐篷里的顾绿章全身一凉。 庖在呼唤她。 桑国雪无声无息的挪动了一下身体,挡在了顾绿章前面。他听不懂庖的语言,却隐约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庖在呼唤他的圣木,他许诺应龙、飞廉、化蛇、穷奇等等分享曼兑的汁液,以换取它们继续臣服于自己。 它们正期待着将绿章撕碎生吞,他怎能容许? 而随着庖的呼唤往远处扩散,远山之中,影影绰绰有许多阴影在浮动,一些不类人声的回应此起彼伏。 在场的人类瑟瑟发抖,昆仑山脉之中,潜伏的“怪物”显然远超他们的想象,而这些突然出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是没几个人知道。 这……这到底是外星人入侵地球还是生化危机还是什么别的……究竟是要跪复仇者联盟还是要跪上帝还是要跪怪癖科学家还是要跪南无阿弥陀佛…… 一棵参天大树的影像骤然出现在昆仑山顶,人们在茫然中仰望,只能看见那乱剑般披挂的棕红色树皮,它究竟有多大……已远超人类的认知,甚至连片叶子都无法看见。 金黄色人首蛇身的巨怪一见到那颗巨木,发出了一声仿佛欢欣的鸣叫,缓慢的向树影这边移动。它一移动,它身后的大群蛇怪跟着蜿蜒而来,而另外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也跟着往这边移动。 临时帐篷里的科研人员们几乎要窒息了,他们从帐篷的缝隙和架设的摄像头能看到外面晃动的巨大蛇怪,但并不能看见外面所有异兽的模样,仅仅是庖向这个方向移动,就让他们的神经快要绷断了。 这些显而易见有智慧,而能相互沟通的……未知生物想怎么样? 惊恐的科研人员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的帐篷后冒出了一棵参天大树的影像。 顾绿章放出了曼兑的幻影,她无比清楚,曼兑已死,她虽然拥有曼兑的记忆、曼兑某些残存的精魄、拥有曼兑的气息,但她并不是那棵树。她并没有与伏羲族相伴相生数万年,也没有抚育过成千上万的史前生命,参与了那场盛大文明兴衰的不是她。 她只是顾绿章,她是个人类。 心怀同情,却要为人类的立场而战。 就像蜿蜒而来的庖,它虽已死,从它的尸体与星尘的灰烬中侥幸诞生的这只巨怪,却依然为伏羲族的立场而战一样。 “那好像是一棵杉木。”远在对面山头,却依然被昆仑山顶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的俞纹络从高倍望远镜中观察对面山顶的情况。那棵突然出现的大树实在太过醒目,在亚洲的土地上,所有的历史文献中也没有记载过存在这么巨大的杉木。 那是从未见过的树。 庖移动到了帐篷不远处,但撩起帐篷门帘的,并不是庖。 那是一只黑色的、长着浓密黑毛的手。 谁也没有发现这个东西什么时候悄悄的移动到了帐篷外面,它仿佛空气那般轻盈,随手一撩就打开了门帘,随后一个毛绒绒的头探了进来。 那是一张长满短毛的人脸,甚至可以辨认出这位仁兄之前还是人类的时候,是一个近视眼——他的鼻梁上有两个凹洞,那是眼镜架留下的痕迹。 但这张脸现在生着一层浓密的黑色短毛,一双眼睛是竖瞳——就像蛇或蜥蜴一般。他非常的轻,在打开门帘的时候,门帘带起的风似乎都让他飘动了一下。 桑国雪冷冷的盯着这个全身黑毛,长着一双竖瞳的“人”。 李凤扆轻轻挥了挥手,让帐篷里的其他人后退——不用他示意,帐篷里的四名科研人员已经自行后退,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虽然惊恐,却并没有失去理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一支登山杖,充作临时武器。 顾绿章撑起了曼兑的影像,参天巨木吸引了所有异兽的目光。李凤扆口唇微动,帐篷里那四个挤在一起的科研人员突然听到耳边有个清润的声音说:“走!”随即看到帐篷无风自动,在反方向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个持剑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又挥了挥手。 从门帘处进来的那个黑毛人发出一声怪叫,向顾绿章扑来。 桑国雪迎了上去,狠狠的向黑毛人的脖子拍去。 “快走!”顾绿章站住不动,她知道自己一无是处,不可能逃过这群异兽的围捕,而她最大的用处,就是牵制“庖”和这群异兽,在得到曼兑之前,它们并不会开始盘踞地盘。 科研人员快速从帐篷裂开的缝撤出,逃离战场。他们钻出帐篷的时候看见外面满是怪异人脸的蛇怪,它们拥有扁形的身体,既像蛇,又像没有脚的蜈蚣,说不出的可怖。 一只奇形怪状的狗埋伏在帐篷后,只是它身体单薄,还有一只脚带伤,勉强向科研人员扑了一下,被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用登山杖捅了一下,形状几乎消散。它苟延残喘的一下,放弃了袭击人类,却猛然回头钻进了帐篷。 一登山杖就击退了一只怪兽,这让人们的信心突然增加了。虽然并不知道这只奇形怪状的狗为什么一副重伤的模样,但至少不是不可战胜的。 昆仑山顶上的人类正在快速集结,然后在军队的掩护下有组织的撤退。 那些巨怪的注意力完全在突然出现的大树上,对体型娇小的人类的行动似乎并不在意——大概在它们看来,这只是一些蝼蚁。 神智崩溃,只是勉强响应庖的呼唤而复苏的异兽们并没有真正的思想,它们潜伏在人类或其他生物血脉里代代遗传的“核”非常脆弱,大部分支离破碎,并不完整,能与曼兑起感应已经不容易。千万年相传的“核”中仍然保存着对抗天空黑斑的强烈记忆,以及对伏羲族的服从——当年天空之战,伏羲族付出的代价最大,死亡的最多,它们本来统领山川河流,掌握曼兑,是生物链的顶端,天生对其他异兽有血缘压制,服从伏羲族是一种本能。 行尸走肉呼唤着行尸走肉。 而岌岌可危的,是它们掌中的人类。 那只奇形怪状的狗冲进了帐篷,而正前方,是全身黑毛的怪人。 桑国雪那一巴掌将竖瞳黑毛人拍落在地,然而他非常轻盈,桑国雪那重重的一掌只是让他飘荡了一下。然而桑国雪五指尖利爪弹出,倏然刺穿了黑毛人的外皮。 黑毛人就像漏了气一样沉了下去,一双竖瞳翻了起来,眼角处一股鲜红的液体急喷出来,直射桑国雪的眼睛。他们距离如此近,那红色液体猛然喷出,桑国雪只来记得闭了闭眼睛。 脸前微风掠过,有些冰凉的水溅在了自己脸上。桑国雪睁开眼睛,看见一道剑光的残影,会喷红色液体的黑毛人已经成了一地残片,而喷在自己脸上的不是那种红色液体,而是黑毛人蓝色的血液。 那些红色液体被剑风荡开,喷在了门帘和地面上,门帘瞬间燃烧,而清理过的岩石地面上焦黑了一片。 桑国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快,冷冷的看了李凤扆一眼,很是不高兴。 李凤扆微微一笑。 在他身后,一头奇形怪状的狗颈后中了一剑,已死在了地上。 这些异兽……很多曾经是人,或许从未犯错,他们与自己或沈方唯一的不同,是他们没有像唐草薇、像桑菟之、像顾绿章、像李凤扆这样的朋友。桑国雪不是没有能力将黑毛人一巴掌拍死,他只是不像李凤扆,李凤扆是有杀气的。 一剑光寒十五洲。 剑下多少生死骨。 第六章 零落02 曼兑的幻影中飘落下乳白色的精魄,进入桑国雪的体内。顾绿章缓步后退,将自己隐入曼兑的幻影中。她不知道自己的祖上究竟是吃了曼兑还是涂过曼兑,或者是更加离奇的——在身体中植入过曼兑?一棵植物与动物应该无法存在“杂交”关系,自然也无法留下什么遗传血脉,那她又是为什么能觉醒曼兑的记忆和能力呢? 但事实既然是她掌握着曼兑的记忆,调用着曼兑的精魄,她就该充分运用唯一的长处,支持国雪。藏入曼兑的幻影,是她唯一想到的自我保护的办法。 曼兑的气息飘散开去,帐篷外的异兽们一起发出了咆哮。另一只竖瞳黑毛人撕破帐篷,紧随着另外一只,这些家伙像猴子一样成群结队,瞬间帐篷四分五裂。 帐篷被撕碎的同时,一道冷芒画地而出,隐约耳边可以听到剑刃破空的声音,但在听见声音的瞬间一切便已结束,地上倒了一片黑毛人。而一声怒吼,一只庞然大物自剑圈中跳了出来,一掌拍死了一只黑毛人。 感受着身体中的曼兑之力,支撑着曼兑幻影的顾绿章寻觅着记忆,认出这其实曾经也是人族的一种,名为“祙”。正是与西周之国同时繁衍生息的诸多类人生物之一,然而它很早就销声匿迹了。 在这一群“祙人”被桑国雪和李凤扆击杀的同时,头顶上的化蛇向下吐出一口浓雾——深蓝色的浓雾腐蚀着四周的冰川,融化的雪水又与深蓝色雾水重新凝结成冰——新的凝冰寒气增加了数倍,站在旁边呼吸一口空气,几乎整个肺都要被冻裂了。 有几个撤退得慢的摄影师被寒气侵袭,顿时咳嗽出血来。 而空中的化蛇降低了高度,开口向李凤扆咬落——它还记得这刁滑的人类趁它不备割断了它的舌头! 李凤扆站在极寒浓雾中,也觉得遍体生凉,化蛇主动出击,他微笑着抬头看了它一眼。 扑落的化蛇陡然感觉到比自己的寒雾更冷的寒意。 而一旁的飞廉忍耐不住,向着曼兑的幻影狂奔而来。它速度极快,曼兑飘散出的气息早已令它疯狂,再汲取不到曼兑的汁液,它马上……马上就要溃散了…… 能御风狂奔的飞廉,也正是当年天空之战的主力,它受伤极重。 顾绿章记得飞廉一族在面对灾难彗星时前仆后继的勇猛,它们为生存而战,以头冲撞坚硬的岩石,将彗星表面的宇宙冰全盘撞碎,有些飞廉甚至撞入了彗星星核深处,再也没能出来。它们的头堪比钢筋铁骨,在速度加成之下,简直是威力无敌。 眼见飞廉向自己撞来,顾绿章心怀不忍,也无法抵挡,只能想——曼兑只是幻影,它大概……撞不到我。 然而现实与想象完全不同,飞廉快如闪电,顾绿章只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撞在自己胸口——仿佛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飞廉的长喙插入了她的手臂,鲜血喷出,伴随着星星点点的乳白色精魄。精魄瞬间没入飞廉的身体,撞飞顾绿章的飞廉双眼缓缓发红,它似乎清醒了一点儿,记起了它正在参加一场战争。 必须……杀死一切! 飞廉身边爆发出一圈风刃,宛如极寒的暴风雪,笼罩了整个山巅。 “铮铮铮”一串连响,无数风刃凝结成极薄的碎冰片,却在凝结的一瞬为剑气所破。一道剑光如飞瀑暴雪勃然喷出,与风刃冲撞,碎冰冲上半空,纷纷扬扬而下,仿佛下了一场世上最冷最有杀气的雪。 一物的影像掠过暴风雪,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只听轰然巨响,化蛇的头颅突然从半空掉落,它的身体上羽翼仍然在扇动,却被身躯膨胀的窫窳跃上半空,一下按落在地。 驱动雨雾的化蛇竟然只在一瞬间就陨落在李凤扆剑下! 但也正是酝酿这一剑,李凤扆无暇阻拦飞廉冲向顾绿章的一击。而一群类狗的生物将桑国雪团团围住,等他将这些东西全部拍死,顾绿章已经受了重伤。 曼兑的幻影越发清晰,并没有因为顾绿章受伤而波动。 她的血液飞溅,点点落入冰雪中。曼兑的气息蓬勃而出,天空中死气沉沉的黑色应龙张开了巨口,它的口中仿佛有强大的吸力,将曼兑的精魄强行吸走。 顾绿章倒抽一口气,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应龙的吸力太大,她控制不了,只能勉强控制溃散的精魄不进入其他异兽的身体。 飞廉发出鸣叫,它身周的薄冰利刃仿佛无穷无尽,一次比一次爆发的范围更广、杀伤力更强。 李凤扆御剑以对,他纵然剑气纵横,却不是天赋神通,能像飞廉这样无穷无尽的释放能力。何况释放冰刃的只是无差别爆发,李凤扆却必须竭尽心力冲撞格挡,只要一片冰刃击中桑国雪或顾绿章,就足以将他们冻死。更何况这些冰刃如果飞出山巅,坠入山下,那些正在下山的普通人类必将伤亡惨重! 三次之后,李凤扆的九重仙境已经运转到了七分,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微微冒汗。 这是他练成九重仙境之后,最艰难的战役之一。 对手却不是人,也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庞然大物,竟是一只鹿。 九重仙境。 一重绯色次第开, 二重衣露尽霜白。 三重青云箫中起, 四重踟踟复徘徊。 五重画地求为牢, 六重寂寂思哀哀。 七重泪尽山川尽, 八重灭心灭灵台。 九重无非同此命, 玲珑塔外却飞来。 九重仙境……练到第九重,看淡生死,超凡脱俗,它是一门哀莫大于心死的寂灭之功,却有着毁灭山河的强横威力。 但他现在并非要杀人,亦非要开山劈石。 九重仙境——并非一门擅长救人的武功。 李凤扆眉心微蹙,横剑不语。 然而在昆仑山顶凛冽的寒风之中,饱经沧桑的剑刃连连颤动,突然“啪”的一声,碎作片片,仿若一群蝴蝶,随风而去。 李凤扆一怔,飞廉发出鸣叫,低头向他撞来,同时身边连续爆发出致命的暴风雪,一团、两团、三团…… 就在这岌岌可危,局面已摇摇欲坠的时候,庖那金黄色的身躯终于动了。它似乎是冷眼旁观了一下身边的“战友”,以及敌人的实力。 冰川在它身下碎裂——它是一只巨怪,一只真正的巨怪。与外形巨大而细胞内充满空气的浮空生物如应龙之类不同,与彗星粉尘融合的庖身体扎实,并不能飞行,地球的重力令它一时间不能适应,但它拥有窫窳或应龙无法匹敌的重量——它的攻击将与应龙或化蛇完全不同。 顾绿章的精魄正如泉涌般向应龙飞去——漆黑的应龙正在逐渐变淡,鳞片上影影绰绰的出现金色光辉,它仿佛正在复原。 而胸口受了重击,又被飞廉一头撞入手臂的顾绿章本该濒死。飞廉一撞,堪比十头犀牛,她没有当场粉身碎骨,已经是稀奇了。 然而随着曼兑的精魄疯狂涌出,顾绿章感觉到胸口的疼痛正在快速减轻,她低头看着自己——再看着曼兑的幻影—— 她……和它都在变淡。 她……们都在变得虚幻。 她的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随即化为乳白色的精魄,消散于空中。 而那滴血的颜色,在片刻之后,缓缓消失。 顾绿章恍惚了一下。 随即她摇了摇头,努力睁大了眼睛,她看着国雪,她努力把残存的精魄输送给国雪——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拼命的、鲜血淋漓的挣扎,为战斗中的窫窳输送精魄——国雪、国雪、国雪…… 我对不起你。 她的泪珠掠面而过,滴落在地上,消失于无踪。 飘散而起的是一点精魄,也随风归入了应龙口中。 我本以为一切已不能更糟,最糟的不过就是你不是真的爱我。 还有什么能比得过这个?这是我一生……是我这一生的执念,是我之前好几年生存的意义。后来我以为我能够明心见性,能够长大,走出一个叫做“国雪”的漩涡,能找到更好的自己,以期待未来的我们或未来的其他人…… 但……但我终于明白——一切想不通的和不明白的我都明白了——曼兑并不是人,为什么会在人类中留下血脉?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这么倒霉——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是也没有任何曼兑的痕迹,他们都是普通人,而复苏血脉的却是我? 因为……顾绿章的泪珠自眼角沁出,滑落面颊,还没有落地便消失了。 她的身影和曼兑圣木一样朦胧不清。 因为…… 桑国雪蓦然回首,李凤扆心有所觉,跟着回身。 只见满身是血的顾绿章和曼兑的幻影一起逐渐变淡,她……她似乎正在消失。 “绿章!”桑国雪大叫,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猛然将他抓住,那是什么?是什么正在发生?那……那太可怕……太可怕了! 李凤扆脸色微变,随即释然:原来如此。 顾绿章只看着桑国雪,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桑国雪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什么,抛开围绕着自己的各种异兽,向她扑去。 在即将将她抓住的时候,他听到顾绿章说,“应龙有问题,帮助它,它也许……不是敌人。” “不,绿章,你怎么了?”桑国雪化为人形,他惊慌失措——桑国雪脸上几乎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这样的表情,他伸手去抓她,然而手指在虚空中掠过——顾绿章站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一个影子。 顾绿章垂下眼睫,“敌人还在,别哭。”她叹了口气,努力的笑了一下,“真没想到,曼兑从来没有在人类中留下血脉,它也……从来不是从我身体中复苏的幻影,只不过……我是它的幻影罢了。”她摇了摇头,“可作为‘顾绿章’二十年,我很高兴……其中的七年有你……”她又摇了摇头,轻声说,“敌人还在,我会努力……支持你——直到没有我。” 不不不,绿章!桑国雪满脸惊恐,不不不……怎么能没有绿章?这世界怎么能没有绿章?她是顾絪絪和顾诗云的女儿,她和他一起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她发过一些小小的愁,她期待过彼此能有更好的未来——她怎么能不是人…… 她怎么能是曼兑的幻影! 桑国雪冲进了曼兑和顾绿章重叠的那处圣木幻象中——四周的景象如雪消散,恢复成冰川与岩石。顾绿章真的不见了,她没有留下尸体或血液——她的一切都化为乳白色精魄,飘入了风中。 天空中的应龙恢复了大半金色,正在打开羽翼。 顾绿章竟然不是人类,她是圣木曼兑使用精魄和汁液凝聚而成的幻影——这幻影如此真实,竟然连她自己都不知情。顾絪絪和顾诗云很可能也被曼兑的幻境迷惑,从内心深处相信自己有一个女儿。 顾家绣坊中的曼兑的断木,地下室空气中弥散的精魄都有了解释。 那残存的曼兑本体,那棵历经劫难后余生的小树苗就在顾家绣坊,就是它不知道躲藏在何处,而竟然使用精魄凝聚出一个仿人类的幻象,躲藏在了人类之中。 它是远古生物的启智之物,是智慧生命,试图了解新纪元的巅峰物种……仿佛也并不奇怪。 可是顾绿章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爱上桑国雪,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忠诚痴迷,无怨无悔。 直到如今,真相撕碎,开过的花零落成泥,唯余一地痴心错付。 第七章 并肩 而顾绿章及曼兑的幻影消失,天空中的应龙恢复了大半,地上仍然谨慎观察情况的庖发出了一声尤其高亢的鸣叫——它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对! 它的确许诺只要与它一同战胜眼前的敌人,就可以分食曼兑,但并不是同意应龙将曼兑吞噬殆尽。而从眼前的情况看来,除了应龙之外,飞廉、祙、犬戎和化蛇等等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精魄。应龙吞噬了一切! 它不应该这样! 那个在曼兑身体中出现的小人是谁?庖眯着金色的眼瞳,看着顾绿章消失的方向。 掉过头来,庖对着天空中缓缓展翼的应龙发出指令,要求它袭击对面山头的人类。 应龙如山峦般的躯体缓缓展开,它双目如炬,羽翼熠熠生辉,如果不是它正压在昆仑山脉顶上,每一个人都该惊呼这是何等壮丽神奇的生物。 但它就在头顶上,那会发光的大眼睛向另外一座山峰的山顶扫来,人们发出一阵惊呼,不知所措。 与神之造物相比,人类的确渺小得不值一提。 但每一个擅长生存的物种总有自己的优势,比如说俞纹络和张灵波几个人已经粗略的了解到这种史前生命的弱点。 它们身体内充满空气,无论表皮有多坚韧,它们畏火。 而火焰,正是人类对抗野兽的决定性武器。 随着应龙缓缓转头,团聚在昆仑山顶的军队扛起了火箭弹,准备向它发射。一旦火箭弹射中应龙,将把它从内部点燃——就是不知道这么巨大的生物,身上起几个小火焰对它来说有多大影响。 它虽然是浮空生物,却不是一架飞艇。应龙的身体结构远比赤鱬复杂,它并不会完全被火焰从内部点燃,它的身体内部有储存水的器官。 随着火箭弹指向应龙,应龙并不畏惧——或者说它也看不清地上的蝼蚁们都在做什么,它张开巨口,吹出一股风,喷溅出大量水雾——那些水雾在昆仑山的极寒中凝结为冰雹,向惊慌失措的人群砸落。 “嗖——”的一声怪响,有火箭弹应声射出,击中应龙的侧腹。微微一顿之后,轰然一声,应龙侧腹的鳞片翻起,炸开一片火花,随即熄灭。火箭弹的确引燃了应龙,但也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数百支火箭弹齐射,应龙的身上炸开千万朵烟花,然而它仍然张开巨口,向隔壁山顶的人群喷吐冰雹。 庖和飞廉踏过化蛇的尸体,向李凤扆与桑国雪逼近——这是两只不听话的小兽。 它们居然违背伏羲族的命令,阻挡在庖的面前——必须死。 庖看见了毁坏殆尽的“昆仑仙宫”,在它的“记忆”中,这座宫殿本应是欣欣向荣,花草繁茂的样子,有离朱鸟、凤凰、鸾鸟、陆吾来往,有蝼蚁般的小巫献上祭品祈求平安,而这一切居然被破坏一空。是谁破坏的?必然是刚刚从这里逃走的那些蝼蚁——它们太多了。 就是这些小巫们,它们越生越多,像蚂蚁一样抢夺地盘。 必须杀死它们。 金黄色的庖并不觉得自己的思维僵化而单一,它的心中潜伏着强烈的破坏欲——它等候了不计其数的光阴才返回家园,而家园却被眼前这些蝼蚁毁坏! 不可饶恕! 庖再度发出怪叫。它认得出窫窳,这本是同族,却被不死族的妖术残害,变成了奇怪的模样,它呼唤窫窳,窫窳却不理睬它,要与它为敌。 庖非常愤怒——杀死它! 杀死它杀死它! 此天由吾所掌。 此地由吾所开。 吾乃天神,挡吾者死! 它类人的双手中闪烁过一阵光芒,一根奇异的木杖出现在手中,它将木杖指向桑国雪。桑国雪突然感觉到全身都被奇异的压力控制住了,窫窳与庖是本源同族,他无法违抗本族的大巫,不由自主的化成了窫窳的形状,只能对着庖发出咆哮。 李凤扆一跃而上,他长剑碎裂,面对高大的庖连出七招——但庖的身体经过彗星粉尘融合,坚固异常,李凤扆的掌力居然无法撼动这只巨怪。 而随着庖的叫声,数百只干瘪的蛇怪冲了上来,将李凤扆与桑国雪淹没。 庖手指的木杖转而指天,只听天空中霹雳一声,闪电自云中而下,通过木杖直入冰川。 巨大的电能在冰川下闪烁,照得脚下的冰层一片幽蓝。 对面的部队和俞纹络、张灵波几个人观之色变,这么强大的电能通过木杖,庖居然没有被烧焦! 它甚至能控制这么强大的电。 随着它木杖的指向,冰川下闪烁的电光弹射出来,直击蛇怪群中的李凤扆。庖也认得出来,这两只小兽之中,长得和蝼蚁一模一样的李凤扆才是真正的敌人。 李凤扆一拳击中一只蛇怪,身形一转凌空跃起,躲避射来的电光,落得远远的。 被他击中的蛇怪粉身碎骨,但他躲避电光,也远离了桑国雪。 射向李凤扆的电光骤然转弯,击中了桑国雪。桑国雪本来行动艰难,只能在蛇怪群里勉强自保,被电光击中后全身抽搐,窫窳的形状几乎涣散。 桑国雪的人形若隐若现,如果窫窳支持不住,化为桑国雪,脆弱的人形肯定无法抵挡蛇怪的攻击,将被当场撕碎。 对面山头的人们自顾不暇,虽然知道昆仑山顶正在激战,却谁也无法前去救援桑国雪。 何况他们连对面山头正在与怪物作战的是谁或者是什么都并不清楚。 电光一再闪烁,接连击中桑国雪,庖挥舞双手,发出了古怪的语言。 地上早已枯死的不死树根缓慢的蠕动,像蛇一样缠住了桑国雪的身体。 这是伏羲族的天赋。 而就在桑国雪接连受创,窫窳的力量被压制得几乎消散的时候,一缕乳白色的汁液凭空出现,悬浮在窫窳的额头,随即缓缓垂落,滴入了他的额头。 桑国雪陡然力量大增,咆哮一声,挣脱了庖的压制,猛地一跃而起,身上挂着七八个蛇怪往前冲出,咬住了庖的木杖。 庖吃了一惊。 曼兑! 那是曼兑的精魄! 为什么曼兑居然……不听指挥?曼兑居然反抗他的命令? 桑国雪牙齿一咬,庖的木杖格拉一声碎裂,庖尖利的五指向窫窳的眼睛插落。 庖的身躯比窫窳高大,身体扎实异常,力量远非浮空的窫窳所能匹敌。 然而桑国雪心中默念:绿章! 他想着——这是绿章给的力量。 她说她会支持我。 她说她会支持我——一直到没有她。 我怎能让她消失? 在她完全消失之前,我要杀了这个怪物! 窫窳的身体骤然膨胀,化为巨兽,猛地一下咬住了庖的咽喉。 然而仅仅一秒钟之后,庖的利爪洞穿了窫窳的小腹。 它们一起跌落在冰川上,两败俱伤。窫窳的腹部流出人类的鲜血,桑国雪的人形再度若隐若现,他毕竟……仅仅是窫窳的复苏体而不是本体,窫窳的力量在数万年的流转中失散了太多。 冰川上流的是桑国雪的血。 有些银白色的汁液从伤口进入了桑国雪身体中,然而并没有太大用处。窫窳的形状在凝结,但桑国雪依然在流血。 庖的咽喉开了一个大口,它却毫不在乎的爬了起来。它不是真正的地球生物,咽喉不过是模拟记忆中的“庖”而刻意生长的形状,桑国雪的一击激怒了它。庖忘记了“记忆”告诉它的规则和“能力”,它仰天咆哮,双手节节暴长,在冰川上留下暴虐的痕迹。它不再施展什么巫术,在强横的肉体实力面前,一切法术都灰飞烟灭,昆仑山巅的巨石被它的双手轻易斩碎,电光围绕着它,暴雪纷飞,浓雾弥散,天空中的彗星缓慢旋转,仿佛就呼应着狂暴的怪物,将听从它的指挥,随时降下天罚一般。 一节黄色的指骨伸到桑国雪面前,即将刺入他的后颈。李凤扆疾驰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削冰为剑,透明晶莹的冰霜一闪而过,挡住了庖的一刺。 庖双目圆睁,陡然张开大嘴,“呵”的一声,对李凤扆吐出了一口浓灰的气体。 李凤扆屏息回跃,冰剑凌空回扫,庖伸长的手爪抓住冰剑,“啪”的一声将它拗断。 李凤扆一扬手,四颗珍珠爆射而出,正中庖的胸口。 但庖的身形如此巨大,四颗珍珠击中它,在它胸口爆开,不过是在它身上开了四个小洞。它的脸色越来越狰狞,“庖”的外形越来越维持不住——它正在变形,它身边的蛇怪也跟着变形,新的利爪突破身躯。 它们是伏羲族的卵所孵化,却是诞生于彗星的物种。 它们和泥土中的红虫与白羽会有多大区别呢? 一只新生出来的手爪抓住了李凤扆的手臂——右手——李凤扆的软肋。 另一只新生出来的手爪压住了桑国雪的头颅。 只要它轻轻使劲,李凤扆的手臂和桑国雪的头颅必将一起粉碎。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枚飞镖当中掠过。 两只手爪断开,李凤扆抓住桑国雪往后退开,喘息未定——只见突然出现的人一头长长的黑发,红唇白肤,手中握着一根银色木杖。 他是唐草薇。 唐草薇的银色木杖划下一个大圈,周围是点点如金光般的小羽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环山放下了祭品。山巅边缘放有各种各样奇异的小物,有玉片、米粒、黄金、砂砾、贝壳等等…… 李凤扆抓着桑国雪飘然退开,唐草薇迎着庖和蛇怪往前行进。 随着唐草薇往前行进,圈内金光闪烁,流窜起万千光点,仿佛组成这个世界最初的阳光都浓缩为精髓,化入了其中。 庖为之一愣,它的视线凝聚在了唐草薇身上。过了一会儿,它眯了眯眼,“你……” 它仿佛认出了这个蝼蚁。 这是一只特别的蝼蚁。 在别的蝼蚁单调无趣一遍一遍死亡的时候,这只特别不一样。 它杀死了窫窳。 那是数千倍于它的神。 唐草薇银色木杖挥舞,光圈中的金光越来越浓郁,不死树陡然放开桑国雪,转而缠住了庖和庖的蛇怪们。 论操纵不死树,谁能比得过唐草薇呢? 而就在不死树缠住庖的时候,唐草薇手指拂动,昆仑山上的冰川为之颤抖,方圆百里之内,星星点点残余的“精魄”像星星般升起,汇入了大圈之内。 庖的双手往前一突,唐草薇双手射出飞镖,庖不闪不避,黄色的手爪抓住飞镖,顺便将它扭曲成团,扔到一边。它用流淌着金色血液的手爪向唐草薇头顶插落,唐草薇不善打斗,索性不闪不避,银色的木杖举起,一下捅入了庖的左眼之中! “啊——”的一声厉叫,庖另一只兽爪插入了唐草薇的胸口!李凤扆往前一扑,却被金色光圈挡在外面,脸色微变,“草薇你——” “应龙!”唐草薇血流半身,他只是往上看了一眼,淡淡的呼唤了一声。 天空中金色的应龙本来正在喷吐冰雹,骤然回首——它这龙回头的动作可比刚才攻击的动作快多了。它张开大口,将刚才从顾绿章身上吸取的精魄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乳白色的精魄汁液从天而降,喷淋在庖的身上——随即应龙迅速变黑,双目失明,牙齿掉落,恢复成了它原有的模样。 李凤扆颇为意外的看着它。 “柯常亭?”他低声问。 这一声微乎其微,柯常亭早已死去,早应尸骨无存。 但天空中的应龙缓缓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随即骨骼崩散,化为粉末与化石。那些粉末如灰化的白雪,纷纷扬扬,那些万年的化石如陨星,不带一丝火光,坠落于昆仑山脉的山川河流之中。 被曼兑大量精魄浇灌的庖陡然变白,唐草薇的金色光圈仿佛正在吸引着所有的曼兑精魄,星星点点的乳白色汁液自远处而来,没入庖的身体。金黄色的庖越来越白,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突然在“庖”的身体之外,一条宛如山峦的蛇怪幻影出现了。 那是一个眉目清秀,人首蛇身的男蛇人。 唐草薇右手持杖,银色木杖的顶端生出一团明火。 在那条幻影之下,他仿若一粒微尘,却毫无惧色。 “文明起始,如星陨落。”他看着那个蛇人,“这个纪元,早已不是你我的纪元。” “过去多久了?”幻影问。 “十万年。”唐草薇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幻影又问。 “危。”唐草薇回答,他抬起了左手,伸向空中如山的幻影,“悬星危坠,不如与光同尘。” 空中的幻影久久没有回答,也没有伸手回应。唐草薇银色木杖上的火光暴涨,只见一片金色的火焰布满了整个山巅,吞噬了庖和庖的幻影,也吞噬了唐草薇。火焰烧得蛇怪遍地翻滚,它燃烧的不是躯体,而是曼兑的汁液。庖身上的精魄最多,故而整体燃烧起来,就像一条祭祀神明专用的火龙舟。 昆仑山顶陨落了一条应龙,又点燃了一条火龙。 “草薇……”被庖重伤的桑国雪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微弱的说,“草薇……想干什么?” 李凤扆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大火,过了良久,他说,“破釜沉舟罢了。” “他……他还会回来吗?”桑国雪问。 “也许……会吧。”李凤扆轻轻一叹,对桑国雪报以微笑。他想,我们费尽心思救活了草薇,不就是期待他做这些吗?我们和他的族人,长年累月,终是如此残忍。而他总是如此温顺,如君所愿。他的微笑隐隐约约带了一点泪光,长吸一口气,转过头去。 昆仑山顶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 “奇迹”彗星终是从昆仑山顶掠过,汇入了万千星河之中。 当金色的火焰熄灭,人类派遣了无人机前来查看情况。 昆仑仙宫、蛇人、奇形怪状的狗等等都已烧成一片白地,找不到丝毫痕迹,而当夜在这里与巨怪激战的几个人也消失不见。 留下融化的冰川水沿着山脉流下,在半山处汇成了新的湖泊。 昆仑山脉临近的荒山中发现了不少昏迷的人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普遍患有失忆症。有些人梦见自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猛兽,追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来到了这里,然后突然晕倒,清醒过来之后,就看见了救援队。 救援队心里很是苦涩——显而易见,这些都是曾经化为异兽的兽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痊愈了。 弥漫于中华境内的目击兽人事件突然终结,在昆仑山大火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奇怪的生物。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异样的狂欢,全人类看了一场浩大的电影,却没有得到答案。 所有人都即迷茫,又释然。 第八章 紫花 唐草薇在大火中消失不见。 即在桑国雪的猜测中,也在猜测外。 唐草薇仿佛随时都可以消失不见,但他也应当随时都可以再度回来。 然而他终究没有回来。 顾绿章终究也没有回来。 大火仿佛烧尽了曼兑的精魄,桑国雪再也无法变身为窫窳,他也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异兽。他得到了几个异兽的“核”的碎片,然而没有曼兑,它们都无法复苏,只是一堆史前文明的陈渣。沈方苏醒了过来,有几天他很是茫然,仿佛失去了一段记忆,但很快他恢复了生机,融入了大学生活当中。 大火过去的第一个月,桑国雪和李凤扆一起,拜访了顾家绣坊。 顾诗云和顾絪絪伤心欲绝,他们并不想见桑国雪。 他们大概认为,绿章是被国雪带走,才遭受了意外失踪。 曼兑的幻象如此强大,顾诗云和顾絪絪真的一直相信他们有一个女儿。他们对绿章的爱是真的,对绿章的教育也是真的,所以绿章……也不能算一个完全的幻象。 她活得那么真实。 那么像一个人。 她拥有一个人应有的一切。 包括感情。 桑国雪想:在最后的时候,发现真相的时候,她比我伤心……比我勇敢。 我只想着不失去她。 她却还记得“敌人还在”。 在最后的最后,她抵抗了自己的天性,仍然与我并肩作战。 她一直纠结于自己是不是一棵树,我们都曾坚定的告诉她她不是。 他的眼圈发涩,舌根发苦。 她是我的顾绿章。 我不同意分手。 你曾说过的那些都很有道理,然而我不听。 桑国雪的眼泪夺眶而出。 反正你就是说错了。 我不听。 我永远不同意分手。 我……我爱你。 五个月后,顾诗云和顾絪絪将顾绿章的衣冠冢葬在了钟商山。 桑国雪坐在自己的墓和顾绿章的墓之间,目光从两座墓碑上掠过。 他觉得自己品尝到了一丝幸福的味道。 又好像没有。 李凤扆将“异昧”咖啡馆重盖了起来,重新题了字,写清楚了那令人误会的“异昧”两个字,摆好桌椅,布置好古董,挂上门锁,飘然而去。 人生无常。 不问归期。 千年已是独憔悴。 那个活过数万年的人,无论在与不在,他相信应远比他坚强。 又过了数年。 顾家绣坊中一棵开紫花的小树突然枯死。 藏匿绣品的库房不知缘故的坍塌。 那坍塌的洞穴竟然深达五六十米,顾诗云和顾絪絪将事故上报,钟商市派遣了擅长野外探险的桑国雪来探洞。 在熟悉的地下库房,曾经被顾绿章翻开的那块地砖的位置,塌下去一个极深的洞穴。 桑国雪用手电筒照射下去,洞穴四周都是枯死的树根,他带着探洞的装备缓慢的向下爬行,身影消失于黑暗之中。 极深的地下,盘结着一些极细的普通树根,它们极长极长,与枯死的不死树根缠绕难分。在不尽的枯死树根之中,有一物如晶石般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 桑国雪慢慢的攀爬下去。 他的心在跳。 他有一种离奇的幻想,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敢细想。 那会是他期待的东西吗? 如若不是……他该拿自己怎么办?如果是,他又该拿自己怎么办? 物喜物悲,不过心存妄念。 痴心绝对,无非一剑难断。 中华异想集下?完结 后记 相隔十二年,要续写《中华异想集》其实是相当有难度的,尤其是当年写小人书的时候,我没有设定好该如何收场。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女主角,她应该有一点优点,然而其实并没有发掘出顾绿章的任何优点,她宛如一碗没什么味道的汤,却还要勉强说她清淡养生。 所以顾绿章应该要有所成长,她应该摆脱掉身上挂着的那些美少年们,她应该从一场迷恋中觉醒,先成长为一个大人,能为自己的一切决定负责,然后再考虑与国雪的感情是否从来不变。 少女时期的好感和倾慕,或许总能促使人做出不可思议的事,却大都属于感动于自己幻想中的爱情。当惊觉另一个人并没有幻想中那么好,总是伴随而来各种心碎神伤,但其实跳出来看,事情永远没有那么糟,就像在李凤扆眼中,顾绿章和桑国雪的小打小闹,从来都不是什么事,甚至有时候他还觉得挺美好。每个人的经历和所受的教育都不相同,以至于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曾经桑国雪就是顾绿章的整个世界,然而桑国雪的世界中,顾绿章只是极小的一点,而在李凤扆的世界中,桑国雪和顾绿章加在一起也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儿。当经历越多、挫折越多、阅历渐长,总能认知自我与接受自我的人,眼中的世界总比别人宽阔,也只有世界越大,才能显得挫折越小,才能将别人为之心碎神伤的事看作小事,而能心平气和。我向往着巨大的世界,以盛放所遭遇的不美好。 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了一段顾绿章对桑国雪说分手。当然,他们之间并不像他们彼此曾经以为的,只是出于兽性的吸引,源于本能而相爱,他们真的相爱——这份感情是随着桑国雪的复生和遭受一系列的挫折而来的,出于陪伴,而不是源于一见钟情。在桑国雪没有复生之前,顾绿章其实并不了解桑国雪,她只是喜欢那个好看的男孩子,这种感情叫做好感。同样在没有复生之前,在桑国雪眼里,顾绿章只代表了一系列追求他的女生,她或其他人,并无两样。真实的、不会令人后悔、也不会去计算得失的感情,源于陪伴和呵护,它可以持续一生,与美丑无关,当那个人真实的融入你的生活,你不会记得去看他的脸,也不会知道他是胖是瘦,那时候他叫做伴侣。顾绿章说过分手之后,她斩断了少女时的迷恋与幻想,如果还有机会,她和国雪一定会爱上成长后崭新的对方,他们比少年时更好也更坚强,他们的世界将一样大,同样广阔,虽然与彼此的想象截然不同,但仍旧是最好的人。 然而在文末顾绿章暂时没有这个机会。 当然,最终她肯定是会幸福的,正文完结之后,还有番外。 为了山海经的世界观,我曾经思考了非常久,做过许多假设。 《山海经》是一本谜之书,它描述的是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吗?是,然而我们找不到。里面有超越想象力的各种怪兽,我曾经很认真的想,如果山川河流我实在画不清楚,那么是不是从动物品种上,我能大致的辨认出它描述的地方是哪里呢?比如说南山经第一段,“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这个地方盛产桂木,还多金玉,是不是指的是缅甸,有玉石出产,这种生物就是生活在附近的塌鼻猴呢?塌鼻猴耳朵上有一撮白毛。标注了十种动物之后我放弃了,要么是古人想象得太离谱,要么是这些动物并不存在。那么,它是一个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世界,我要怎样描述它比较真实?因为《山海经》虽然是个谜,但绝大多数人依然觉得里面描绘的东西不应该全是虚构,只是我们没有找到解读的角度。 我问了一些身边的朋友,做了一种非常平淡的调查。我问他们,关于山海经的故事,是什么样的你们最能接受?是神仙精怪,是另一个世界,或者是史前文明?大部分人都告诉我,他们最能接受的是史前文明。 当然,这是基于它本身大致上也是一本史前文明的记载,普通人的印象与之一脉相承。有一些学者认为《山海经》是部族的族群记忆,其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群,里面有许多东西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口口相传而来,所以出现了离奇的变化。这种想法可能很接近真相,我采纳了这种说法,然而把其中的时间从公元前三千到五千年,往前直推到了十万年。山海经的第一篇是南山经,而后是西山经,随后是北山经,最后是东山经。我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个顺序与发源自东非的现代人祖先进入中国地域的顺序是相同的,基因图谱告诉我们,我们的确从南往西,在青藏高原的边界分道扬镳,一支往北前往俄罗斯,另一支往东前往白令海峡。而要用这种想法解释山海经,山海经描述的时间就不能是几千年前,而该是几万年前。我认为它描述的是进入中华大地的这一支最终成为我们祖先的部族整个迁徙的过程,以及所见所闻。 这个臆想的漫长时间,足够存在一整个文明。我们人类真正文明的崛起不过一万年,所以在几万年的时间里,中华大地上为什么不能存在其他智慧文明?于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足以存在山海经中描述的一切奇闻怪谈,在我的故事里,应龙是真的,凤凰也是真的,伏羲和西王母化为了一整个史前部族,而他们才是文明的主宰。 我又尝试融合了各种小行星、陨石、彗星撞地球的学说——在几万年的时光里,地球被撞过不止一次,在每个文明里都留下了记载。我在我的故事里让一切奇谈怪论诞生,又让它们毁灭得不留痕迹,这样才能符合现实社会,能勉强自圆其说。 大概是我太希望《山海经》中记载的华丽而灿烂的景象是真实的,硬生生做出了这样的设定。而顾绿章,就成为了曼兑。 曼兑,是山海经中没有详细描述的树,是一棵昆仑山上的“圣木”。 所以它拥有无限可能。 我试图用曼兑与伏羲族之间的共生关系解释为何人首蛇身的伏羲族能作为“天帝”,统领整个中华大地。山海经中提到的“帝”很多,有许多能具体确认到人,有些是黄帝的后代,有些是后代的后代,那都是后期大荒经中的内容了,明确是人类部族兴起之后的事。却也有很多“帝”指代不明,我们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天帝”是谁——而在我的故事里,它们就有了具体的形象,我描述它们正是鼎盛时期的人首蛇身族,我认为创造出八卦、文字、渔猎和琴瑟的伏羲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可能是一部分智慧先人的集合体,所以可以作为一个部落的名称,就如西王母“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完全是一种原始部落的模样,所以可以作为一个原生于昆仑的本地类人种族的名称。 当然,这都是一厢情愿。 在这样的世界之中,伏羲族被自然淘汰,圣木曼兑苟延残喘的活到了现世,因为彗星的靠近,逐渐复苏的它试图利用自己的天赋理解人类,所以使用自己残余的精魄制造出了“顾绿章”。顾绿章和婴儿一样懵懂,她像人类一样长大,从来不知道自己不是人,只是曼兑了解人类的幻影。 她天然吸引着血统不纯的人类。 这是她的爱情魔法,也是她的悲剧。 幻影必然是要破灭的,新生也会随之而来。顾绿章暂时没有这个机会,但她一定是会幸福的。 在续写的故事中,李凤扆几乎成了主角,显而易见,他是唐俪辞的养子,他就是凤凤。关于李凤扆,一定会有新的,世界更大的故事,这本书不过是他漫长经历中的片刻停留。 而唐草薇……作为一个跨越了数万年时光的人,本身就是一曲悲壮,他与别人,始终都不一样。 中华异想集正文的故事至此就结束了。这本书写得非常艰难,我努力的寻找着十二年前的文风,尽我所能能驳接上部的感觉,肯定会有所不同,但时光已过难挽回,希望大家能够包容。 么么哒。 我要回家带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