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第1章 缘起 百年回首,往事尘香住 宝瑞南路三巷七号,一栋上了年纪的红砖洋房,有些烧焦的痕迹。爬墙虎的枝蔓遮过圆形玻璃窗,夏日明晃晃的阳光洒进来,只投下斑驳叶影。 我跟随议论纷纷的人群踩上新漆的赭石色旋转楼梯,缄默不语。 南方的八月是闷热的,但洋房里冷气十分充足。当一座旧建筑变成众人参观赏鉴的陈列馆,它就不会再沉沦于灰色颗粒之中,而是焕然一新。 导游佩戴着随身扩音器,一条黑色窄带划过他的身体,抑扬顿挫的语调被放大到每一个来访者的耳畔。他的发音标准而颇有磁性,字正腔圆地讲述着这栋老宅的历史。 他的感情仿佛是饱满的,可见背后的讲演稿下足了工夫。可是我仍旧觉得,这语调与候车室里的广播声没有什么不同。它们从容婉转,却是来自一个旁观者的通报。 “请大家向我的左手边看,这是一座八音钟。它精致而小巧,表面镀有蔷薇的花纹……”导游引着十来个游人细细讲着,手指向表盘里刻着罗马数字的金色钟表,“听说这是姚小姐生前最珍爱的生日礼物。” 一个略胖的中年女士推了推眼镜框,认真地凝视着它,然后发问:“我近来正在研究民国女性写作方面的课题,在姚小姐的一篇文章里读到过这座八音钟,不知道能否听到它当年的旋律?” 导游显然有些为难,语调也不由有些低沉:“抱歉,有些展品属于文物,因此被锁在玻璃匣里,游客是不允许触碰的。而且就像您看到的,由于时间久远,它的指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当初维护人员也说它的内部机械出了些问题。” 中年女士有些惋惜,然后随着人群继续向内游移。 我停在八音钟面前,手心触上包裹着它的玻璃,凉意袭来。它的指针指向八点,没有丝毫偏差。 我垂眸望着这有些铜锈斑驳的旧物,从玻璃面上看见白色棉裙映出的光影。我知道导游的话里有明显的破绽,因为这准确无误的整点绝不是一个巧合。 它并不是由于机械老化而留下的偶然停顿,而是有人的刻意为之。这钟点之下,隐藏着许多年前的一桩秘密。 我回顾四周,人们或沉浸在导游的讲述里,或举起相机四处拍照。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母亲的衣角,声音有种糯糯的可爱:“妈妈,这个梳妆台真好看,比我的娃娃屋还要漂亮。” 这里的一切,怎么会不好呢?许多陈列物并不是原品,而是仿照当年的老相片制作的替代物,只求外形相似,工艺材质却是差远了。即便如此,站在这房子里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华美典雅,几乎没有人能够反驳。 水晶吊灯映照出房顶色彩斑斓的油画,那些画面出自希腊神话,有宗教的隐喻。我觉得这一切深深包裹着我。 穿旗袍的年轻女孩见我伫立在八音钟旁,绽开笑颜:“你很喜欢它吗?” “它很特别,值得令人喜欢。”我抬手拨了拨额前碎发,亦对她莞尔。 在我固有的印象里,旗袍有浓重的民国气息。但面前的女孩不是这样,至少并不符合我的认知。她的一身衣裙剪裁合宜,浅碧色的绸缎是素雅的,但她热烈而张扬,漂亮得太过醒目。 那种醒目,缺乏一种婉转的韧性,这恰是我评判心目中民国美人的依据。我自知每个时代里都应当存在万紫千红的女子,但唯有贴近历史的脉搏,才使我心甘情愿地折服。 我继续漫步其中,故意不去听导游的讲解,因而往往和主流人群错开。这也使得我,能够更为从容地细看每一件展品的结构与纹理。 对于真正想要与时光对话的人而言,总是不得不背离热闹。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对话只能是单向的。物是人非,是多少文人墨客在追寻遗迹之时长哭当歌的慨叹。 这栋精巧的别墅,被挂上民国女作家故居的门牌,在修缮一新后引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我和所有人一样,是这里的第一批游客,却与其他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他们大都抱着一种游览的轻松态度,脚步轻盈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甚至有一种窥探美人香闺的隐秘快感。可是他们言谈中频频提及的姚小姐,这洋房曾经的女主人,却是我的曾祖母。 血缘极是奇妙,虽然她波澜壮阔的人生与我并无关联,但正因她的存在才让我有揣度世间的可能。似乎她所经历的动乱,也悄悄地埋进我的骨骼里,令我毫不知情地背负它们前行。这不是一种累赘,反而使人庆幸和愉悦。虽然回想起来,偏偏是幽微难言。 当我造访这人声鼎沸的旧居,看到不曾谋面的亲人的过往被展现于大庭广众之下,突然有些不知如何言说的悲哀。他们的谈论里不乏调侃,许多人追问导游这女作家是否真的有过风流香艳的罗曼史。 我想上前制止他们的提问,却明白这不过是人类好奇的天性,对于历史轶闻的刨根问底根本无法与善恶相对应。 尽管我知道他们所不明白的过往,却不可能用简短的言语来进行解释。而不能说明白的事情,就会沦为欲盖弥彰,与导游嘴角故作神秘的微笑并无二致。为了避免推波助澜,我只能选择不发一语,从众人的谈天说地里将自己分隔出去。 正如百年前风起云涌的过往被时光冲淡痕迹,那倾城红颜的音容早已远去,只留下一个符号式的名姓。 她走过的道路,已经荒草蔓生,被层层雾霭遮蔽得不见踪迹。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她留下的厚厚的日记,我亦不会知晓她的人生。 直到站在宝瑞南路三巷七号里,我终于下定决心,为往事抽丝剥茧,梳理情绪。 烽火遍地的乱世里,英雄美人、文士将领的交集纷繁而复杂,那个时代发生的一切都有种不合理的合理。正如凯撒大帝在《高卢战记》中留下的叙事,它足以超出职业小说家的想象力。现实可以是最宏大的戏剧。 希望你从我的笔下,能够读到这段看似荒唐、实则真实的故事。 第2章 锦书旧(1) 日光洒在金丝绒靠椅上,落地钟已经敲了十声。晓薇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踩上赭石色的木质楼梯,在一扇象牙白的雕花门前站定。她腾出一只手,食指轻叩门扉,不轻不重的三下,这是姚公馆既有的规矩。 “小姐,我热过粥了,您开开门。”晓薇声音温和清澈,带着一丝婉转的南方腔调。她两根乌黑的发辫从耳后垂下,系着桃花色的丝绳。 吕雁筠踩着浅棕色小羊皮鞋,在地板砖上踱出轻微声响,鹅黄的绸质裙摆随着步子优雅地漾开。可她的唇紧紧抿着,手心沁了薄汗。 晓薇已经来催了三趟了,可是真正的姚小姐还没有回来。吕雁筠大声咳了两声,又压低了嗓子回复:“我头晕,再歇会儿。” 晓薇对着紧闭的门,嗓音急促了几分:“可是夫人来电话了,说车子一刻钟后来接。” 拉开蕾丝纱帘,吕雁筠推窗向外望去,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贩行人,却没有捕捉到她要等的身影。一刻钟的时间太短,看来瞒不过去了,吕雁筠略一思忖,拧开了房门。 晓薇好不容易等人开了门,还没看清就开了口:“我和夫人说您有些不舒服,但这事儿不能耽搁……”话还没说完,却见吕雁筠一人站在房里,晓薇惊讶地瞪大了眼,“我家小姐去哪里了?” 幸好现下的时间,仆妇丫鬟要么在庭院里修剪花草,要么在楼下打扫,晓薇的声音算是没有被人听见。 吕雁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安静,关了门才转身看她,眉如春山聚拢:“伊莎贝拉去北平的公演了,本来今天该回来的。” 晓薇一听更是焦急,把粥搁在梨花木桌上,向吕雁筠问:“那吕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话刚问出口,她就摇了摇头,恍然大悟。昨日夜里天色暗,她只远远看见一身鹅黄衣裙的小姐礼帽压得低,起初以为是怕风凉,如今看来分明是吕雁筠假扮的。两人身量差不多,竟是把公馆里的下人都骗过了。 姚夫人电话里说得明白,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晓薇知道吕雁筠是值得信赖的,决定请她帮忙:“吕小姐,既然您已经受小姐之托,能否再帮她争取些时间?” 吕雁筠又望了一眼窗外,黑色的轿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她颔首。晓薇赶紧从衣橱里拿出一套水青色绣兰花的裙褂,伸手帮吕雁筠解开洋装的纽扣,迅速换上它。 一阵脚步声愈来愈清晰,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乔家派来接您的车到了,您好了吗?” 晓薇让吕雁筠在梳妆台前坐下,向陈妈道:“快了,我在伺候小姐更衣,让人等等。”幸好吕雁筠并没烫时兴的卷发,乌黑的马尾很快绾成发髻,晓薇拨开檀木匣的扣搭,将一根珍珠步摇簪入灵巧的发髻中。 吕雁筠的身姿略丰盈些,裙褂显得有些紧,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拿了一方白色绢帕作掩面状,不时轻咳几声,跟在晓薇后头下了楼。 陈妈听见咳嗽声,面上染了忧色:“小姐昨夜里怕是着了风寒,要不要请医生来?” 晓薇摆摆手,不动声色扯了吕雁筠的袖子示意她先出去,走到陈妈跟前:“你先去煮姜汤备着,夫人说现在等不得了,小姐只能先去。” 陈妈点头往厨房走,念叨着终归不是夫人亲生的,却也没有起疑。晓薇出门的时候,吕雁筠已经坐进乔家轿车走了,她和公馆里的芳穗说了要出去买些东西,提着竹篮子拦了辆黄包车往码头的方向去。 日头有些毒辣,晓薇张望着轮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她看到前面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上似乎戴着腕表,心里像是打鼓,可她还是走上前去:“先生,请问几点了?” 乔望骐停下步子,打量面前扎着麻辫的晓薇。他看她衣着寻常,却认得他手上的表,只向她道:“姑娘见识倒不少,称呼也这样西化。” 晓薇涨红了脸,知道自己冒昧,开口解释:“我是公馆里的下人,在这里等我家小姐,还劳您告知钟点。” 乔望骐略一勾唇,剑眉也温柔下来,颇有名门公子的温润气度:“这不难。”他低头看了眼表盘,对晓薇道:“快十一点了。” 晓薇谢过,急得团团转,在码头来回地踱步。终于一艘两层轮船驶入码头,晓薇被熙攘的人群挤来挤去,极力辨认着从轮船走下来的每一个人的面容。随着人群逐渐散去,晓薇的心一点点变凉。忽然有人轻拍了她的肩,晓薇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又惊又喜。 那个穿黑天鹅绒窄腰洋装的少女,巧笑倩兮地望着她,玫瑰色的礼帽垂下一片薄纱,微微遮过秋水般的眸。晓薇愣怔片刻,才低低唤了声小姐。 姚碧凝风尘仆仆,日光下雪白的肌肤显出浅淡的绯红。 晓薇知道她旅途疲乏,接过小皮箱,但还是拉着她一刻不停地走着,交代着正事:“小姐,乔家的车来过了,是吕小姐换了衣裳替您暂时瞒住了夫人。这会儿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地方,离午宴还有些时间,您直接去梅丽珍饭店。” 姚碧凝认真听着,拦下了一辆黄包车,报了梅丽珍饭店。车夫戴上黄棕色的软边帽,道了声坐好,脚步很是平稳。 码头附近的街市有很多摊贩,近晌午的时分热气蒸腾,卖馒头烙饼的尽力吆喝着。车夫努力避开来往的人群,不得不放慢脚步。 待抵达梅丽珍饭店,姚碧凝起身抚平衣摆褶皱,从黑色手包里拿出钱递给车夫。她掏出一枚小巧的怀表,指尖轻按下去,镂刻着蔷薇的金色表盖弹开,指针已经偏过十二点了。 这是一座新开的饭店,她去北平的时候还在装潢中,她略一抬头,白底的招牌刻着宝蓝色大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 饭店门庭立着罗马式的仕女像,面容庄穆温雅,雕像手中的花篮里种着簇簇波斯菊。金黄色的花朵开得艳烈,把简约的白色点缀得正好,显得颇有情致。 这种装潢是姚碧凝喜欢的风格,她素来钻研西欧艺术,尤爱罗马的雕塑,斧凿天工而独有魅力。 但她没有心思去欣赏,边往里走边打量饭店的格局,侧门通往内部的花园,只有来时的一个出入口与外界联通。 第3章 锦书旧(2) 饭店大厅里悬着一盏宝蓝色水晶灯,这种式样的灯具是摩登人士必备的,但如此颜色实不多见。光影洒在白色的墙壁上,如清晨沉静的海水,优雅而深邃。 这蓝色之中穿梭着华服美衣的绅士淑女,间或有珠光宝气的阔太太三两同行。姚碧凝的一身洋装在如此场合,并不显得张扬,相形之下反而更显端庄。 她拦下一个穿白衬衣的送酒侍者,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询问后知道乔老夫人寿宴定在二楼东厢,挂牌是伊顿庄园。 姚碧凝记得陈妈之前提醒过她,这寿宴应当是十二点开局,想必现在众人已经到了。从乔家一同过去的继母姚夫人必然位列席中,但姚碧凝还不能确定,吕雁筠的冒充是否被发现了,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姚碧凝站在铺了羊绒地毯的楼梯口,心中极为忐忑,面前的几步路像是布满了荆棘。 楼梯旁正是通往花园的侧门,喷泉池中流淌的水声像是要涌进她心里。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清澈的嗓音传来:“吕小姐在花园等你。” 灰色呢子外套,颈部露出一寸深蓝色领带,姚碧凝循声回顾,望见乔望骐漫不经心的神情。若不是近处再无旁人,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声音的主人。姚碧凝向他略一颔首,转身往花园走去,额前玫瑰色薄纱在风中微动。 方才她从大厅内只望见树植掩映,喷泉池隐隐绰绰,现下看清却是有些讶异。这座水景不大,那十二兽首中各涌一道活水,却是有几分圆明园大水法的模样。过去在书中读到的皇家景致,竟于此处被挪用过来。 吕雁筠站在犄角分明的羊兽首旁,看不出平日里的西洋做派,一身水青色裙褂像极了旧式的闺阁毓秀。 “伊莎贝拉,我还没有去到席上,只和侍者说不舒坦晚些进去,你快和我把衣裳换一换。”吕雁筠见到姗姗来迟的姚碧凝,轻拉住她的衣袖往花园另一侧走,“方才坐在轿车后头,又用帕子遮着咳嗽,司机约莫也没有看清我的脸。” 穿过一条花间小径,是另一扇门,旁边正是盥洗室。姚碧凝本来想问方才传话的人是谁,时间紧迫也就没有再提。 水青色兰花裙褂是姚夫人亲自找人定的,乔老夫人传统保守,更喜欢清雅的大家闺秀。本来吕雁筠穿着也好看,只略有些不合身,到姚碧凝身上更有一种弱柳扶风的态度。 姚碧凝礼帽之下已是低髻,簪上珍珠步摇也不费工夫。二人一前一后从盥洗室出来,正是一招移花接木。 姚碧凝推开伊顿庄园包厢大门的时候,里面已经上了菜,父亲没有来,姚夫人乔望眉坐在乔老夫人身畔,暗紫色裙褂陪衬着寿星的如意纹红衣。乔望眉平素爱穿旗袍,今日这身打扮亦是为了母亲高兴。姚碧凝轻唤了声乔姨,又向乔老夫人祝了寿词。 姚夫人年近四十,保养十分得宜,显得仍很年轻,她对着寿星解释:“娘,碧凝方才有些不舒服透了气,来得晚些。” 乔老夫人脸上带笑,神色慈爱丝毫没有介怀:“一家子不必见外,我是盼着碧凝的,待会儿一定找大夫给好好瞧瞧。”她目光往旁边一扫,语音逐渐转淡,“另有些人无端晚来,我倒觉得本不必来。” 姚碧凝随着乔老夫人的眸光,这才注意到偏侧一桌,穿灰呢的年轻男子,正是方才帮吕雁筠给自己传话的人。 她心下有些不安,他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吗?转而又想到一点,他会不会是因为要帮忙传话才迟到的呢?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吕雁筠会找他,一定是值得信任的。 父亲在外出之前三令五申,不许她参与北平公演,甚至以不让她继续留校念书相威胁。这件事情必须隐瞒下来,不可以出一点儿差错。乔姨心地好,却万事都听从父亲,姚碧凝知道一旦乔姨知晓,父亲那里便是瞒不住的。 她看到偏侧一桌空了一个位置,便走到那里坐下,等落了椅子才发现正好在那人对面。 姚碧凝撞上乔望骐的目光,才发现他的瞳孔不是黑色,泛着琥珀光泽,而他的轮廓也比寻常人更为深邃。她礼节性地莞尔,算是打了招呼。 同桌的皆是年轻人,穿粉色长裙的乔舒敏见人笑得烂漫,露出有些尖的虎牙:“碧凝姐,姑姑给你挑的衣裳,别说还真挺好看。” 主桌都在交谈之中,这边自然也不用拘束,姚碧凝抬手摸了摸乔舒敏额前的齐刘海:“是乔姨给挑的,你知道我平日不穿裙褂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煞是可爱。 乔舒敏吐了吐舌头,眼里狡黠:“拗不过祖母喜欢。姑姑是为你好,碧凝姐将来嫁给我哥,好让祖母只帮着你。” 姚碧凝面上一赧,染上几分绯红霞色:“你才多大,尽说些不着调的。” “舒敏,你矜持些,以后别让人说是我把你教坏了。”乔望骐淡淡开口,剑眉微蹙。 姚碧凝又望向他,不由开口问道:“不知这位是?” 一声带着娇音的嗤笑传来,正是乔家最能折腾的主儿乔舒彤。 乔老夫人二子一女,长子乔望远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女,自幼便是横着走的。几年前嫁到沈家做少奶奶,沈少爷文弱,亦是耍足了威风。 乔舒彤晃了晃杯中深红酒水,悠悠开口:“这位就是祖父的老来子,和外国女人的风流债,乔望骐。” 姚碧凝听着,明白了乔望骐的身世,也知道乔舒彤的话对他而言不啻为字字诛心。她状似无意地打量他的神情,却只见他薄唇微抿,依旧泰然自若。 梅丽珍饭店的菜品是花足了心思的,摆盘独有妙处,色香味无一不精,完全不输它匠心独运的装潢设计。 可是她心里的疑团始终没有得到解答,这个初次相遇的乔望骐更像一汪深潭,令人捉摸不透。 第4章 锦书旧(3) 宴席散后,宾客陆续离开,姚夫人走到偏侧一桌前,暗紫色锦缎显出温婉仪容,向碧凝嘱咐:“我今日陪你外祖母,你记得回家后叫医生来看看。” 姚碧凝自知不必,却只能面上顺从地颔首。一旁乔舒敏才搁下餐巾,笑嘻嘻接过话来:“我陪碧凝姐去慈安医院,听说那里的医生是留过洋的。” 原本就没有什么病痛,一切只是吕雁筠为了替她掩饰而寻找的借口,如果叫家庭医生,或许会弄巧成拙。姚碧凝庆幸乔舒敏的提议,于是向姚夫人道:“乔姨放心,我和舒敏一起去。” 不多时包厢里便只余下零星几人,乔舒敏要去盥洗室,姚碧凝便仍在座位上等她。乔望骐还没有走,他正在整理衣领,深蓝色丝质领带更衬得他指节白皙。他似乎觉察到了姚碧凝的打量,挑眉轻笑:“姚小姐目光灼灼,我未必有福消受。” 姚碧凝虽喜欢西洋艺术,却甚少见人言谈如此轻佻,只暗道乔望骐是个登徒子。她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可有些事情还是想要问清楚:“乔先生认识雁筠?” “是的,我是她的英文老师。”乔望骐坦然相告。 姚碧凝知道吕雁筠自去年起学习英文,多次提到她的老师是如何优雅而耐心。吕雁筠的英文名是珍妮,她对这门语言报以极大的热忱,以至于央着老师给姚碧凝也取了洋名——伊莎贝拉,看来这名字出自乔望骐。姚碧凝斟酌字句,然后低声道:“今日一事,还请乔先生不要告诉他人。” 乔望骐没有回答,他琥珀色的眸子含了笑意,起身向外步去。在灰色呢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姚碧凝听见他清澈的嗓音:“那就当做我们的秘密。” 这话的语调令姚碧凝有些不自在,所幸他答应隐瞒下来。乔舒敏回来挽住碧凝,见她颊上绯红,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又贴上碧凝的:“哎呀,碧凝姐你额头好烫,咱们得赶紧去医院。” 假戏成真,大抵是因这一连几日疲惫赶路身子有些吃不消。来时的车子还在饭店外头等着,穿过白色罗马塑像林立的门庭,姚碧凝和乔舒敏矮身进了车厢后座,舒敏还没坐稳就开始张罗:“查理路的慈安医院,正门有台阶,到时候车从后巷口进去。” 司机应了一声,戴着白手套的指握上方向盘:“之前我就听姚小姐咳了一路,最近这天儿容易着凉。” 姚碧凝自进车厢起一直屏气凝神,唯恐司机瞧出端倪,见人不像有疑虑才渐渐放下心来。查理路在法租界,从梅丽珍饭店过去要些时间,她和舒敏许久没见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舒敏,我听乔姨说老夫人信中医的,你对慈安医院倒像是很熟?”碧凝伸手拨了拨额前碎发,三点的日光透过车窗玻璃映下来,轮廓温柔。 舒敏狡黠一笑,两弯眼眸灿烂:“以前是不熟的,但是听说近来住进一个让护士都迷了眼的人物,我好奇想去瞧瞧,去了几趟都没见着人影儿。” 碧凝唇角不自觉上扬,轻拉了少女柔荑:“不知不觉地,你也长大了。我刚见着乔姨那会儿,你才绣凳那样高。” 查理路是法租界的主干道,道路极为宽敞,留了双向共四轨车道。行道树是梧桐,此时树叶蜷曲微黄。 姚碧凝提着水青色裙摆走下车,动作不疾不徐,兰花纹似映在一片池水里,光影流淌。她抬头望了望高大的梧桐树,风里飘落几片枯萎的叶,想起前人“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诗句来。 法租界来往的人群中,很多是金发碧眼,即便黑发的中国人也大都西装革履。一身裙褂的东方女子,肤色瓷白面容精致,引起周遭行人的偏首注视。 姚碧凝在公演时见过更多的观众,因此并不感到羞怯,对于陌生人的注目礼只回以得体的微笑。发簪上莹润的珍珠随行止微动,如一缕清风吹拂过三月的花枝,素雅贞静。在满目的秋意里,更显得温柔美好。 姚碧凝踏上大理石台阶,乔舒敏依旧挽着她,中式的典雅与西式的浪漫在两个佳人身上得到生动体现,不得不令旁观者为之惊艳。门诊部的病人不多,乔舒敏熟门熟路地取了号,陪她走进科室。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充斥着每一寸呼吸,姚公馆有固定的家庭医生,碧凝是第一次到医院,不由用绢帕掩住脸。 坐在红漆木椅上的医生穿着白大褂,露出黑色毛衫与白衬衣的领,一幅金丝框眼镜,颇有几分学究气。胸口挂着工作牌,上面写有两种语言。中文的是:医生,周镟。 他面容清瘦,年纪约莫不到三十,五官柔和,给人很亲切的感觉。姚碧凝在他面前坐下来,一句句回答问询。 乔舒敏起初在一旁陪着,见一切顺利便往科室外走,廊道上正巧碰到一个面熟的小护士。她叫住提着药箱的小护士,轻声问:“那位在住院部的先生还在吗?” 小护士也见她眼熟,乔舒敏打听这消息不是第一次,了然于心:“你说的是那位陆长官,警卫守着门,你见不着的。” “没事,我远远瞧一眼,你告诉我他在哪个病房。”乔舒敏几次都没能见到庐山真面目,委实好奇。 “住院部三楼尽头,那可是大人物,你千万别硬闯。”小护士摇了摇头,往前边走了。 姚碧凝拿着处方单,却不见舒敏身影,往外唤了一声:“舒敏?” 乔舒敏既闻,只默默记下了那位陆长官的病房,转身往里走:“周医生,我姐没事?” “没大问题,扁桃体发炎,有些发烧,我开了药按时服用就好。”周镟取下耳间听诊器,目光温和。 姚碧凝道过谢,便与乔舒敏一起去一楼药房领药。她感觉到身旁的舒敏似乎期待着什么,有些情绪像一颗石子落入草丛之中,不知道蛰伏在哪里。她想起舒敏方才车上说过的话,或许与那神秘的人物有关。这让碧凝隐隐有些不安。 第5章 锦书旧(4) 日薄西山的光景,晚霞照满了天穹,映出火烧一样的云。梧桐的树梢也像镀上金,显得沉稳而蕴藉。碧凝细碎的步子优雅从容,裙褂下一双小皮鞋轻轻敲击着慈安医院大理石的台阶。 舒敏走到门口,忽然停了下来,唇微微翕张:“手包好像落在里头了,我回去拿。” 碧凝回顾一眼她,乌黑的发如同流光锦,颔首:“好,我去车里等你。” 乔家的司机很是尽责,纵然等待亦不曾懈怠,姚碧凝方出现在轿车前,司机便下车恭敬地替她开了车门。姚公馆则全然不是这样,碧凝记得父亲从前雇过一个南洋籍的,那人虽然绅士礼貌,却总爱在等人时打盹儿,没多久便被辞退了。想起父亲,碧凝有些出神,他出门也有阵子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一声飞羽破空般的枪声撕裂了碧凝的遐思,她循声而望,应当是慈安医院里传出来的。糟了! 碧凝拉开车门,交待司机在原地等待,步履匆忙地穿过小巷,暗自祈祷舒敏不要有事。法租界的治安一向很好,慈安医院又隶属教会,碧凝如此告诉自己,心却不由砰砰直跳。 街道上的行人显然也听到了那枪声,如鸟雀四散。碧凝略走近,慈安医院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逐渐步入这栋灰白色的西式建筑。 她伸手拦下一个穿白裙的护士,蹙眉问:“请问方才的响动,是怎么回事?” “住院部三楼闯进一个间谍,已经被擒住了,不用害怕。”护士以为碧凝是被枪声惊吓,眼眸里含着几许安慰的柔光。 姚碧凝闻言心中大石落下,道谢后往门诊科室而去。科室的门没有关,周镟在案前持笔书写,沙沙的摩挲声自笔端传来。他用的黑色墨水,拉丁字母写得飞扬。碧凝手指在门上轻叩,以作提醒。周镟略一抬头,金丝镜框染上几分夕阳的余晖:“请进。” “周医生见过舒敏吗?刚刚和我一起的女孩儿,穿粉色长裙。”碧凝额上沁了薄汗,步摇垂下的珍珠坠子勾了发丝。 周镟起身,打开右侧灰漆资料柜,拿出一个勾蕾丝的小巧手包递给她:“刚才好像是那位小姐落下的。” 手包还在科室,说明乔舒敏还不曾返回这里,但是根据她离开的时间估算,应当是完全足够的。碧凝接过周镟手中的包,清浅道谢,快步离开。舒敏究竟去了哪里呢? 医院白色的廊道让碧凝觉得极为压抑,曲折如同迷宫般回环往复,她四处张望企图搜寻到一抹粉色的身影。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看到一扇扇紧闭的青色门扉,齐整地排列着。 此刻廊道上没有看到医护人员,碧凝隐约看到尽头处几道黑色人影,似乎是警卫装扮。 一望无垠的大海里,仿佛是唯一的浮木。姚碧凝长舒一口气,逐渐靠近走廊尽头。年轻的士官们穿着黑色军装,面容严肃,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看着反而稍微亲和几分。 碧凝在他面前站定,尽力平缓语气:“请问你们有没有见着一个穿粉色长裙的女孩,十三四岁的年纪?” 江富城有些讶然,手摸上腰间枪盒,打量着碧凝难以置信:“小姐和她认识?” 碧凝确定他见过舒敏,可对方却仿佛瞬间生了敌意,大抵是警卫的本能意识:“她是我表妹,方才回来取落下的东西,我在外面听到枪响,不知道她有没有事情。” 江富城闻言立即上前,将碧凝双手钳制在身后,旁边几个警卫也纷纷掏出枪来。碧凝腕间生疼,眼中染了怒意:“你们做什么!这难道就是军人的作风?” 江富城眯了眯眸子,方才的几许亲和荡然无存:“既然你已经承认是她的同伙,我们对待间谍的方式自然是抓起来,关到牢里去审。” 碧凝眸光沉静下来,泛着翡翠般的冷意:“如此草率便妄下结论,你们是谁麾下的兵?” 旁边一个瘦高的士官面露不屑:“到了这个时候,你不用再装腔作势,只是白费功夫。” “抓了乔家的人,却还要诬蔑我吗?”她轻叱一声,神色镇定。 江富城有些拿捏不准她话里的真假,试探着问:“哪个乔家?” 碧凝水青色的裙褂如远山而来的溪流,于廊道明亮的灯下有种若隐若现的闪烁。 “值得和你们提起的,放眼整个南方,只有一个。”她不知道舒敏有没有受伤,话锋一转,“你们最好没有伤到方才的女孩,否则警备厅里交代不过去。”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江富城眉头紧锁,手下仍没有放松。 “她叫乔舒敏,是乔厅长的掌上明珠。”碧凝淡淡开口,心里仍是担忧着,面上丝毫不露。 江富城松开手,讪讪一笑:“都是误会,刚刚放了空枪,人没事的。” 虽不多时,两道红痕浮现在碧凝如玉的腕上,触目惊心。她垂眸瞥了一眼,转而望向眼前的警卫:“她在哪里?我要带她回去。” 高大壮实的男子支支吾吾,半晌才道:“直接给押回去了,现在车子约莫都开走了。” 碧凝纤细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有些昏沉:“你们长官呢?” “您是?”江富城有些犹豫。 “姚碧凝,舒敏的表姐。”她有些不耐烦,却也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原来是姚小姐,好说好说,舍妹很喜欢您的作品,刚才怠慢了。”江富城一听名号,眼里霎时涌现出奕奕神采,神色比脸谱变得还快。 碧凝不再接话,只往紧闭的门扉望一眼。江富城会意,敲了敲房门。里面传出一道低沉而有力的嗓音,如飞流碎玉。只有两个字,进来。但便是这两个字,令碧凝觉得,里面的人天生便该是戎马倥偬的将军。 江富城推门进去,又极快地掩上了房门,碧凝只听到里面隐约传出响亮的敬礼声。慈安医院的隔音很好,此刻廊道里只余下她和几个值守的警卫,呼吸声都能听见。 第6章 锦书旧(5) 锁扣的金属摩擦声细小而刺耳,碧凝手中轻薄的帕子方拭过脸颊。经纬线纺得柔软致密,是当下时兴的洋布料子,黛色修竹仿佛从白绸上生长出来,看不出印染的痕迹。 她垂下手,脸色愈显绯红,风寒来势汹汹,碧凝只觉面前事物恍惚缥缈,连音声都迢遥起来。 昔日吴王眷恋西子捧心的神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姚碧凝此刻却似美人微醺,眸光透着几分不辨喜怒的迷离。 世上总有些人,得到上苍垂爱,每一帧与之相关的画面,都值得被细细描摹。若是错过了,便足以让人捶胸顿足,慨叹抱憾终身。 透过门扉敞开的一尺来宽的缝,陆笵见到她循声望来的那一幕,只想起月华如水的夜里,那一缕轻悄的风吹来流云,周遭景致笼上雾,不知怎么会那样静好。 碧凝也是那一瞬间,瞥见了病榻旁身姿颀长的男子,却没太看清。 江富城转身出来,赔笑道:“对不住,方才陆长官已经致电放人,乔小姐会被安全送到家。” “陆长官?邻近几省似乎都没有姓陆的高级官员。”碧凝说得漫不经心。 江富城闻言一顿,笑得勉强:“姚小姐您也别问,这事儿我不能说。也是我们紧张过头了,今日多有得罪。” 碧凝也不再说什么,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此时一个端着绷带药水的护士迎面而来,她明白这位陆长官是受了外伤,警卫森严的排场和江富城遮掩的话语都指向一点——此人身份必定极为特殊。 姚碧凝回到后巷的时候,司机眉目间满是忧色,刚一见她便忙不迭开口问:“姚小姐您没事儿?”他目光往后一扫,语音有些发颤,“二小姐怎么没一起回来?” 姚碧凝将蕾丝手包递给司机:“没别的事,舒敏过会儿应该就到乔家了,你之后把这个带给她。” 大石落地。司机照例替碧凝开了车门,她坐上皮质坐垫,身子微微陷下去,方才的镇定自若仿佛一张薄纸,堪堪盖住其下的动荡深渊。 姚公馆灯火通明,车子在雕花铁门前停下,阴云蔽月,此夜没有晴空。碧凝踩着蜿蜒的石板路,庭院里树木的枝叶在黑暗里摆动,幽深晦暗。 一进门,晓薇踱步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她衣裳的摆有些绞皱的痕迹,碧凝知道她一贯的小动作,这是提心吊胆了很久。 这一天的折腾委实疲乏,碧凝径自在维多利亚式的软沙发上坐下。陈妈听到响动,赶紧端了姜茶过来:“小姐快趁热喝了,我马上给医生打电话。” “不用叫医生了,舒敏陪我去了趟慈安医院。”碧凝接过骨瓷杯,杯面彩绘着桔梗,茶是可以入口的温烫。她浅啜几口,不太受得了姜的味道。搁下杯子,她从黑色手包里拿出两个小巧的白色纸包,医生开的药剂。 陈妈上前斟好了白水,晓薇伸手拦下:“这西洋药得饭后才能吃,小姐一定还没用过晚饭,现下吃了不好。” 碧凝确实还不曾用过晚餐,折腾半日也有了饿意,她对着陈妈一笑:“确实这么个理儿,陈妈,我也有些饿了。” 陈妈搁下玻璃水杯,手拍了拍额头:“瞧我,都给忘了。之前以为你要同夫人去乔家,也没提前备着。小姐想吃什么?” “下碗阳春面,医生说要吃清淡的。”碧凝站起来,理了理裙摆,“我先上去洗漱。” 晓薇跟着碧凝上楼,踏着赭石色的楼梯,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望见色彩斑斓的穹顶。 那是希腊神话中的画面,碧凝停下步子,凝望那油画的静穆,语声清淡:“我记得这是母亲找西洋画师绘的,独一无二。” 晓薇跟在后面,也伫立在楼梯上,仰头望了望那画面:“我欣赏不来西洋艺术,但真的好美。” “可是这么美,她也抛下了。”碧凝收回视线,仍旧一步步往楼上走。 晓薇看到碧凝的背影,瘦削而单薄,她的心有些皱皱的,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加快步子跟上去,到象牙白的雕花门前,却见碧凝回眸,盛了星辰般的笑意:“你拦着陈妈,是怕我真吃了药片?” 晓薇点了点头:“是药三分毒,没病吃了会伤身。陈妈会不会看出我的心思?” 碧凝拧开门,边往里走边道:“再没有谁会像我这样了解你,只是等会儿我还真得吃药,医生说扁桃体发炎。” 晓薇关上门,面上似喜似愁:“这下子倒不担心穿帮,可病了人又遭罪。” 碧凝哑然失笑,见晓薇苦瓜似的脸,轻叹一声:“小小年纪,怎么学人苦大仇深,左右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日药就好了。” 晓薇这才放下心,进浴室准备热水,浴缸里洒进仔细处理过的玫瑰花瓣,红艳艳浮在水面上,她又往里滴入了精油。碧凝将自己浸在香雾腾腾的热水里,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令她暗自心惊。 碧凝下楼时换了身棉质的白色睡袍,外面披件奶白色绒衣,陈妈的阳春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自幼不变的味道让碧凝觉得无比心安。 她知道自己是惧怕动荡的,熟悉的感觉萦绕着她的味蕾,如一双宽厚的手,抚慰着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她将一碗面干干净净地吃完,陈妈已经将茶几上的药拿来了。她就着一杯温水吞咽,药片滑过喉咙的瞬间,有一闪即逝的苦涩。 姚碧凝想起乔望骐的轻佻言语,而吕雁筠平日里对他称赞有加。她不免有些担忧,但却没有能够劝雁筠疏远他的证据。碧凝思忖片刻,她还是拨出了吕家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起,传来雁筠的有些激动的声音:“伊莎贝拉,我等你电话好久了。怎么样?” 碧凝在客厅里,怕给人听见,词语用得含糊,两人心照不宣:“雁筠,一切顺利,老夫人寿宴很高兴。” 雁筠清脆的笑声传来:“我就说,我是绝对靠得住的。” “吕小姐该嘉奖。”碧凝拢了拢绒衣,也不由勾起唇角。 “都说了要叫我珍妮,让你奖励我什么好呢?我什么都不缺呀。”雁筠时刻不忘她的英文名。 碧凝顺势提了一句:“还得感谢你的英文老师,乔先生也功不可没。” “那是自然,他是世上最好的英文老师,谈吐优雅又迷人。”雁筠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温柔起来。 碧凝听她这么说,只觉雁筠大抵已经陷进去了,盲目而热烈地陷进去了。她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雁筠并不是对英文报以极大的热忱,而是那异国语言的背后有那么一个人,牵动了她内心的弦。 第7章 锦书旧(6) 病去如抽丝的道理果然不假,起初以为不过小小风寒,吃了药剂原本快好了,一场秋雨却又导致了病情反复。家庭医生说需要休养,姚夫人便坚持替她向学校告假,碧凝不得不在家中待了许久。 敲门声响起,姚碧凝将柔软的羽被拉起,遮住脸。不知是病了还是吃过药的缘故,她浑身无力,只想陷在轻飘飘的绵软里,丝毫不愿动弹。 笃笃的敲门声仍在继续,每次不轻不重的三下,偶一停顿便又继续。碧凝一向浅眠,饶是有着无尽的倦怠,也被搅了睡意,她半睁开眼,纤长的羽睫微颤。并没有意料中的日光洒进来,夜还未完全褪去,只有朦胧的亮色。 这样早,碧凝突然清醒几分,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的嗓音有些沙哑,朝外问:“怎么这么早敲门?” 晓薇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小姐,有电话找你。” “是谁?”碧凝接着问。 “对方说是您的同学,有急事。”晓薇在外面回应。 碧凝掀开被子,披了绒衣往外走,乌黑的发有些凌乱,眼眶泛着浅淡的红。她走下楼,拿起听筒,略带鼻音地开口:“我是姚碧凝。” 对面的声音很快传来,细细的女声,夹着哭腔:“碧凝,我们没有办法,求你救救他……” 碧凝觉得这嗓音隐约熟悉,却记不起是谁:“别着急,你慢慢说。这几天病着恍惚,我一时也没听出来你的声音。” “实在是急糊涂了,我是孟春晓,我当时负责北平公演的服装。”对方许是哭久了,虽听得出尽力平缓着语调,还是有些抽泣,“秦虞山被抓了,听说被抓进去就得掉层皮。” 碧凝回忆起了孟春晓,服装系的学生,是个清秀可爱的姑娘,剪了短发,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听到秦虞山被抓,碧凝也不由心头一震:“他怎么会被抓?抓到哪里了?” 秦虞山正是姚碧凝公演剧本里的男主角,也是她同系的师兄,那是一出欧洲宫廷剧,风花雪月之下,是时代洪流,是蜕变与新生。 孟春晓顿了顿,放低了声音:“我只知道带他走的那些兵,说是江副官下的命令。虞山向晨报投了篇匿名稿件,思想可能有些激进……” 碧凝蹙眉,她必须知道更确切的原因:“你知道他那篇稿子到底写了什么吗?” “我知道,”孟春晓叹了一口气,“他一向反对军阀,觉得那些势力盘根错节,是民主的绊脚石。碧凝,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没有错是不是?” 碧凝半晌未语,对方以为信号干扰,连着问了好几声。她闭上眼眸,复又睁开,答非所问:“我只写欧洲宫廷的剧本,从不涉论时政,你可知其中缘由?” 孟春晓没想到她会忽然有此一问,霎时有些愣怔。 碧凝也不等她说话,只继续道:“如此局势,乱的不止是世道,连我也从未看清到底什么是好。我心底勾勒着它可能的样子,但亦仅限于此。” 孟春晓的语调透露出不遮不掩的失望:“碧凝,我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可你终究是名门闺秀,到底不同。” 碧凝也不多解释,只道:“姚家不涉政途,我会去乔家想办法探探风。能不能救出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孟春晓转而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如同寻到了救命的稻草,将希望沉沉地压在了碧凝身上。 姚碧凝不清楚秦虞山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局面,可是经年耳濡目染,自然知道此事的紧要。她虽然不赞同他过于冒险的做法,却也不希望身边的同学命丧狱中。多等一日,他便多一分危险。碧凝决定今日中午便去警备厅,乔厅长中午一般在厅里休憩,应当可以见到。 从宝瑞南路走到警备厅也不过十来分钟,姚碧凝迎着正午的日光出了门。秋日的天空高旷疏朗,颜色十分明净,她一身墨绿色的薄昵裙装,脸上敷了薄粉,头发绾着低髻。黑色丝绒手套包裹着纤细的手指,阳光下泛着金褐色。 街边卖报纸的小童见姚碧凝走来,举着一份扬了扬手:“小姐买份报纸。” 碧凝脚步略停,对报童轻轻一笑:“都已经中午了,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她有些忐忑,不知道秦虞山的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越是激烈便越难收场。 报童垂下手,瞅了瞅手中堆积的晨报,闷闷地说:“没什么重大的,今天的报纸不好卖。” 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碧凝看这卖报的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比报纸还要单薄。她弯下腰,取走他臂弯中的一份,又递给他一张钞票:“今天的晨报我全买了,剩下的送到宝瑞南路三巷七号,就在那边不远,门口有个报箱,你应该够得着。” 报童灰下去的眸光又亮了起来,兴高采烈的情绪全在一双眼睛里。他接过钞票,脆生生道了谢,便拿着余下的报纸往三巷七号走。 姚碧凝边走边翻了翻手中的晨报,黑白分明的铅字整齐地排列着。她的目光将几个版面逐一扫过,确定没有和秦虞山相关的任何报道。她把报纸对折几遍,收进手包里。眼前的高大建筑,已经是警备厅的办公处。 她走到门房小窗边,向里道:“乔厅长在吗?我是姚碧凝,有事找他。” 门房的都是人精儿,尽管不曾见过,但对这位扬名沪上的女作家却早有耳闻,于是十分热络:“姚小姐好,乔厅长的办公室在三楼左转,他平日的午饭都是秘书买好端进去,现下肯定在呢。” 姚碧凝颔首,往楼里走。警备厅里来往的人大都身着警服,挺括的衣装衬得人也英气。 白底金字的厅长办公室门牌,姚碧凝停在门口,抬手拨了拨额前碎发,然后敲门。开门的是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他侧身出来,向碧凝道:“我是乔厅长的秘书,他在用中饭,小姐这个时候来,有预约过吗?” “没有,麻烦你转告乔厅长,碧凝找他。”姚碧凝莞尔一笑。 门半掩着,两人的声音传到了里间。乔望褚浑厚的声音传来:“碧凝来了,快进来。” 姚碧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8章 锦书旧(7) 大理石地板和墙壁都是雪一样的白色,入目是一张枣红色的宽阔书案,同色系的天鹅绒帘布半遮着窗,阳光给室内硬朗的格局添了些暖意。案几上卷宗堆了许多,桌角是一座绿色琉璃灯盏,垂下流苏穗子。 乔望褚坐在墙边的黑色皮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枚瓷勺,正舀着汤喝。他面前茶几陈列着一整套青花瓷餐具,午餐不算奢侈,荤素搭配。但是碧凝只一眼,便看出这套餐具的不寻常来,这是雨过天青色,烧制要求极为严苛。放在早些年,如此成色纹样,只有皇亲贵胄才能享用。 他见到姚碧凝走进来,手里动作未顿,仍是浅尝着青花瓷盅羊脂玉一般的汤。碧凝停在茶几前二尺来外的地方,朝前俯了俯身,乖巧叫人:“二舅舅。” 乔望褚这才搁下手中调羹,抬眸看向碧凝,拿一旁餐巾拭了拭唇:“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丫头有什么事儿还特地来一趟?” 碧凝梨涡浅浅:“听舒敏说您想着收个端石的鼻烟壶把玩,却一直没见着可心的。我前些日子倒碰巧遇上一个,却对这物件儿也没什么心思。” 她打开手包,拿出一个小巧的银红祥云锦匣,匣盖中央一个黄铜制的锁扣。 锦匣递过去,乔望褚接过,将匣盖一启,绛紫色绸子裹着一枚端石双联鼻烟壶,质地莹润,云龙戏珠的刻纹栩栩如生。两个相邻的壶盖各镶一枚硕大东珠,他把物件从匣内取出,举到眼前细看,那东珠察看之下,发现竟亦微雕了腾龙图案。 乔望褚素来喜欢这些,况且手中乃一件难得珍品,他一贯肃然的面容也柔和下来,嘴角噙了笑意:“你这礼物送的贵重又称意,我姑且为你破个例,说正事。” 碧凝见他这么说,便也直言:“什么都瞒不过二舅舅。我有个同系师兄,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好像是被抓了。” 乔望褚把端石壶重新放回锦匣,锁扣咔嗒一声合起。他眉间川字渐深:“你说的师兄,是否姓秦?” 碧凝悄悄注意着乔望褚的神情,心下愈来愈没有底:“是,他叫秦虞山。” “你不要管这件事情了。”乔望褚说得斩钉截铁。 “很严重是不是?”碧凝斟酌着开口。 乔望褚抬手按了按额头,起身走到枣红色书案前,拿起堆积的文件顶部一份牛皮纸袋,抽出其中一页,递给她。 碧凝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白色纸张上盖了朱砂印。三言两语的命令,却是高官手书。修饰辞令她并不关心,只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秦虞山,枪决。她的手不禁有些颤抖,又唯恐弄坏了机密文件,赶紧把手书搁在了书案上。 “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姚碧凝不想放弃。 乔望褚把手书装回牛皮纸袋里,摇了摇头:“江副官亲自带人抓的,这意味着秦虞山得罪了大人物。高官命令下得这么快,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不过是投了篇匿名的稿子,何况一早就被压下了。按往日即便惩治,也不到人命的地步。”一想到前几日还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碧凝便生出抗争情绪,她觉得一切太不可思议。 乔望褚摆了摆手,示意姚碧凝不要再说:“江富城是陆长官身边的人,连高官都看着脸色行事,只怪秦虞山自己撞在了枪口上。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执行上峰的命令。” 姚碧凝听到江富城的名字,慈安医院的一幕倏忽闪过,她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有了新的转机。但是碧凝明白乔望褚绝对不会允许她冒险行事,于是状似无意地问道:“陆长官是谁?” “新上任的镇守使,辖区正是这一片。说到底,手里有枪杆子才是真正的硬气。”乔望褚在书案前坐下,端起一盏茶,“没帮上你这丫头,端石壶拿回去。这事情是秦虞山自己的因果,你不要多想。” 碧凝暗自记下这位陆长官的身份,听人后话道:“特地送给二舅舅,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碧凝明白了,您放心。” “对了,舒易昨天来了电报,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乔望褚转了话语,提及乔舒易眼中带了神采。 碧凝听着也转了笑,那个曾为她摇落一地桂花的清隽少年,终于要从千里之外的东瀛回来了。这几年,他远赴海外求学,却每年秋日都托航轮寄回一盒香味馥郁的桂花糕。那糕点的模样经过长途跋涉没了形,扭作一团。只有包裹里字纸上的墨迹,深深浅浅地烙印在她脑海里。他说,碧凝,见字如晤。 碧凝总觉得他太懂她,没有什么比一盒香甜的味道更能唤醒记忆。糕点狼狈与否一点都不重要,她的心早就乱得无法整理。让她一直记得那个秋天,他的手轻轻地拂过她的发,对着一树桂花和一轮圆月,许愿与她岁岁团圆。舒易,她在心里轻唤。 可是眼下,在他回来以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必须要救出秦虞山,碧凝不能欺骗自己,孟春晓那失望的语调一遍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碧凝,我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吗?姚碧凝不知道,但是她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秦虞山走向死亡。江富城那里,她要赌一赌。 姚碧凝拦了辆黄包车,前往镇守使官邸。中午的太阳有些晒人,车夫特意把遮阳棚展开,才拉着车子平稳前行。她的风寒毕竟还没好全,早上又被电话吵醒得早,倦意袭来,手撑着脸颊渐渐有些睁不开眼。等车夫叫人,碧凝才逐渐醒转,给了钱下车,已经在镇守使官邸前。 入目是整齐的列兵,分列大门两侧,军装熨帖,站姿挺拔。府邸是一幢联排三层洋房,透过镂空的大门看有着宽阔的花园,但花园的模样全被白色的围墙遮挡。她向列兵走去,相隔不远便被斥令官邸不可靠近。 碧凝顿住脚步,开口:“我找江副官,他知道我的。” 为首一个列兵打量几眼碧凝姣好的面容,又见她衣着考究,一幅了然神情:“江副官平日里藏着掖着,我们兄弟不知情,您莫怪。” 姚碧凝明白对方误会了她的身份,也不解释:“他在这里吗?” “您来的不太巧,江副官陪陆长官去城外巡视军营了,今天都不一定回来。”列兵缓和了语气,眼里甚至有了几分促狭。 碧凝闻言,从手包里拿出纸笔,她脱下右手手套,旋开黑色笔帽。一串蓝黑色数字浮现在纸上,末尾签了一个姚字。她重新戴好丝绒手套,把纸条递给列兵:“等江副官回来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我找他有急事。” 第9章 锦书旧(8) 铃声响起时已是傍晚,晚霞将天空映得昏黄,霞光铺满玻璃窗。如同一块没有干透的调色板,水渍浸入颜料里,半凝固着。姚碧凝数着窗外葡萄架的木条,经年的雨露给它刻上皱纹,藤蔓早就枯了。她数到第五十二根横木,转身去拿听筒。 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江富城打来的,金属听筒靠近白皙的耳垂,偶一触碰是刺刺的凉。那边声音传来,果不其然:“姚小姐,我是江富城。” 碧凝注视着细长的电话线,缓缓开口:“看来江副官还记得我。”她的字条上只签了一个姚字,他主动打来,至少是有印象的。 “不知姚小姐有何事?”那边极为安静,江富城的声音更显得洪亮有力。 碧凝指尖缠住电话线,垂睫望着地毯的织花纹路:“听说江副官最近亲自抓了个人,给晨报投了匿名稿件的。” 江富城略一顿,语音讶然:“你怎么会知道?”他随即便反应过来,“我差点儿给忘了,乔厅长。” “秦虞山是我的师兄,他一时冲动,你们能不能从轻处置?”碧凝有些忐忑,这是最后的希望。 江富城却似乎有些意外:“人该归警备厅处置。我只是接到举报信去抓了人,我们陆长官新上任,这些事情添堵。” 碧凝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觉得其中似乎透着几分古怪,暂时按下心中疑惑,接着说:“我在警备厅看到上面的指令是枪决,看来是向陆长官示好了。人是江副官抓的,看在慈安医院的交情上,可否通融几分?” 交情其实并不曾有,但那日江富城的确抓错人,演了一出乌龙。姚碧凝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但也没有别的法子,静静等待他的回音。 江富城说了句稍等,一声不重的响动是听筒被搁在了桌上。他应当是去找那位陆长官了,可是这位神秘的镇守使正是秦虞山稿件里讽刺的对象。几分钟的等待无比漫长,碧凝觉得自己仿佛度过了一个凛冽寒冬,不知能不能等来春天。 窸窣声入耳,碧凝心跳得愈来愈快,却听江富城说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陆长官过几日要参加一个晚宴。” “这和秦虞山有什么关系?”碧凝听得一头雾水。 江富城忽然一笑:“陆长官说他缺少一个舞伴,如果姚小姐愿意帮忙,他也会帮助你。” 姚碧凝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只怕对方反悔:“好,我答应。” “既然这样,秦虞山的事情不必担心,晚宴的事情之后再联系。”那边挂了电话。 姚碧凝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方才江富城提到举报信,秦虞山是匿名投稿的,谁会知晓他的身份呢?背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默默推动着一切。她摇了摇头,也许是多虑了。此时,碧凝感到自己困在山间雾霭之中,眼前的道路似真似梦。 晓薇清风似的嗓音吹散阵阵云岚,她端来一杯温水,另一只手里攥着包了药片的白纸包:“小姐,到吃药的时间了。” 纸包已经空了,这是最后一剂药,碧凝吞了下去,神思仍有些游离。 电话铃声再起是在晚上九点左右,孟春晓打来的,秦虞山已经被释放。意料之中,比起孟春晓的喜出望外,碧凝并没有太多欣悦。 过了几日,姚碧凝的风寒总算痊愈,爽朗高旷的秋色里再无一丝病气。碧凝跟在乔望眉身旁,伸手帮她理了理斜纹羊绒披肩。畅西路上的服装店是摩登风向标,衣裙配饰一应俱全,华丽精致的装潢更令一众太太小姐流连忘返。 “姚夫人,欧洲最新的式样,您看看?”一扇包着海蓝色木边的玻璃门旁,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头上戴一顶很高的黑色礼帽,模样颇有些滑稽,正是霓裳洋装店的老板。 乔望眉往橱窗略一打量,鲜嫩的绸缎极为亮眼,剪裁简单而优雅,衣裙上缀着珠宝,显得光芒耀目。她抬步进去,笑对碧凝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明天陪我去个晚宴。” 姚家的应酬一向不少,碧凝虽然不喜欢这些,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不能让乔姨一个人应付。她在店内走了走,低头看了看这些鲜艳的华服,每一件都富丽堂皇,却偏偏生不出一分向往。 但就在店内的角落,单挂着一件杏色的洋装,捕捉了碧凝的视线。它的领口处绣着一簇洁白的鸢尾,花蕊处缝着同色的珍珠,这样的细节,费着不必要的工夫。也正是这样,才轻而易举地打动了她。 老板看她在角落伫立,走上前去,摘下头顶的礼帽略一躬身,才开口道:“姚小姐这样的佳人,穿鲜亮些,在晚宴那就是光彩照人。” 碧凝仍盯着那衣裙领口的鸢尾:“我觉得这件杏色的不错。” “您要不还是看看别的?”老板取了旁边一件丁香紫的阔摆裙,举高了手,“这件是欧洲贵族喜欢的剪裁,布料也好。” “那件杏色的不卖么?”乔望眉本来在看一顶叠纱礼帽,听到交谈声也向角落望去。 老板将阔摆裙往手臂上一搭,目光转向乔望眉:“姚夫人,那是客人托我定下的,还请您见谅。” 乔望眉看着碧凝长大,知道她的性子,若非确是喜欢,决计不会细看那么久。她摸了摸手中帽檐,淡淡开口:“可否让那位客人割爱?我们出双倍的价钱给他。” 碧凝虽然喜欢,却并不愿夺人所好,见到老板为难的神情,拿过丁香紫的衣裳:“乔姨,不用麻烦,就这件。” 她这样说着,可那簇洁白的鸢尾,却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挠动着她的心。这不是一种对衣装的着迷,而是那花盛开的形态,舒展得恰到好处,饱满又沉静。只可惜,她遇见了它,却错过了它。 碧凝已经走出这短暂的遗憾时,陈妈却捧着它敲开了房门。当那件衣裳被从礼盒中拿出来,清晰地在眼前展开,微凉的丝绸滑过指尖,那簇鸢尾如此生动,绣线里有好几种差异微妙的白。她拂过缀着的珍珠,喃喃开口:“这是一件艺术品。” “有人把衣裳送到门口,说是给您,却也不说是谁送的。”陈妈打量着它,眼里亦是赞叹。 碧凝想起乔姨白天在店里的话,便道:“应该是乔姨买下了,服装店的人送来的。” 陈妈却摇头:“不是服装店的人,那人看样子是个当兵的,真是让人奇怪。” 第10章 雁字秋(1) 丁香紫的阔摆裙衬得姚碧凝腰身愈加纤细,霓裳老板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她在奶白色边框的落地镜前转了个身,裙摆漾开,极是鲜亮动人。镜中映出床上一抹杏色衣角,她回头望了眼那件铺展开来的洋装,还是决定将它换上。 碧凝不知道是谁将它送来,时间又恰好是晚宴前一天,她突然想到一点——乔姨说的晚宴与陆长官所说的会不会是同一个呢?陈妈说来人模样像是士兵,这实在太过吻合。可是离晚宴也不过一两个小时了,江富城并没有与她联系。 杏色洋装出乎意料地合身,碧凝在梳妆台前坐下。晓薇拿着一柄檀木梳,梳齿穿过碧凝细密乌黑的发,丝缎一般。她动作很轻,青丝编成时新的发式,目光落到乌发下白皙的耳垂:“小姐,今天戴什么耳坠子?” 晓薇拉开左边第三层妆屉,一寸来高的暗红色锦匣里躺着形态各异的耳饰,玉石珠宝满目琳琅。 碧凝垂睫一扫,做了决定:“白玉灵芝的那对。” 晓薇瞧了瞧她素淡的衣装,开口道:“今个儿穿的素净,要不要选亮眼些的?” 碧凝看向镜中的鸢尾,不愿任何色彩夺去它的静谧:“素净些无妨,就白玉的。” 晓薇将白玉雕成的一对小巧灵芝放在掌心,侧身将耳坠子给碧凝戴上。她肌肤如雪,竟是比玉坠还要白。芳穗在房门口说夫人在楼下了,碧凝披了件白色外套,便往外走。 乔望眉穿了一袭祖母绿旗袍,外罩一件黑色呢衣,颈间一串水头极好的翡翠项链,很是雍容贵态地坐在车厢里。碧凝低身进去,在她身旁坐下,又伸手带上了车门。 深秋的夜来得早,不过七点钟天就已经全暗下去了。从巷道到主街尚有一段距离,附近都是住宅用的洋房,只有路灯的光幽幽地洒下来。乔望眉偏过头,准备和她说说话儿,却见碧凝灯下的衣领不是丁香紫的颜色:“碧凝,你没有穿昨个儿买的,是不喜欢那件么?” 轿车行进之中,暖色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着碧凝的侧颜,她低头抚了抚丝绸的裙摆:“那件也好看,只是不及这件杏色的合意。” 乔望眉略一回想,又仔细看了眼碧凝的衣装,那衣领的鸢尾与记忆重叠起来:“昨天被人定下的那件,正在你身上穿着?”她面露疑惑,“可你当时……” “有人送来的,”碧凝心里隐约有过一种猜想,“我想或许正是让我穿它去晚宴。” 乔望眉微微一笑,拉过碧凝的手:“你喜欢就成,我可能知道这衣裳是谁送的了。” “乔姨知道是谁?”温热的手覆上碧凝微凉的指节,她心里一暖。 乔望眉笑意更深,却不直接回答:“你过会儿自然会晓得。” 车逐渐驶入主街,商铺霓虹的招牌五光十色地闪烁,街上行人穿梭如流。碧凝对这座城太过熟悉,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它像是涂上了不同的妆容,骨子里却从未更改。 梅丽珍饭店,这是当下名流引以为谈资的地方,姚碧凝挽着乔望眉,她是第二次来。列兵整齐地站在门口,看来晚宴排场很是浩大。乔望眉从手包里拿出请柬,穿黑色制服的警卫恭谨地看过,手指并到太阳穴敬过一礼,将请柬递回来。刚一进门,阵阵暖意袭人,驱散了秋夜的寒意。穿白衬衫的侍者接过二人臂弯里的外衣,引人往里去。 彼时为老夫人祝寿的家常午宴见到的是一种清新恬淡的庄园格调,碧凝此刻则觉得宛如跌入一场华丽的梦境。穿过海水般的灯影,碧凝却不见之前通往花园的拱门,眼前半卷的帷帘阻隔了视线。 侍者挑起缃纱,碧凝却被眼前的景致所震撼。十二道活水如天河倾下,碎了一片星芒,金箔在水流涌动中勾勒出无边璀璨。十二兽首在金光之中映得栩栩如生,颇有一种盛大的庄穆。 夜里的草木被一列伫立的镂花玻璃灯衬得愈发温柔,碧凝踩着铺了卵石的花径,闻到一缕时有时无的桂树香。可是现下的节令,寻常桂花已经落了,碧凝开口问:“这园子里还有桂花开着吗?” 侍者闻言解释道:“寻常桂花的日子过了,但这园子里的叫四季桂。一年能开好几回呢,现下开花也不稀奇。” 四季桂,碧凝轻轻念着,脑海里渐渐浮现起乔舒易的面容。姚公馆的那棵桂树一年只开一次花,一晃眼她也看花开了三年。三年的时间,她出落得愈发窈窕,性情亦逐渐沉稳。那么她的少年,是否还如当年一别的风清朗月? 待侍者脚步停下,姚碧凝才回过神来,原来喷泉池背后还有一扇门,褐色的相思木。门推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高脚杯层层摞起,香槟酒盛满欢颜笑语。悠扬的乐曲泛着愉悦情绪,大提琴溢出华丽的音阶。乔望眉向碧凝耳语一声便往人群中去了。 姚碧凝被墙壁上一幅少女的油画吸引,画中的她穿着精美的衣裙,背后是葱茏的草木,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可是那少女的眼神清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似乎有着无可诉说的孤苦。 忽然有人轻拍了她的肩,一道银铃般的声音响起:“碧凝姐。” 碧凝沉浸在画作之中,有些被惊吓到,但仍是镇静的,转身之际杏色的裙划出一道优雅弧度。她不必看,便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定然是乔舒敏。 笑得粲然的姑娘露出贝齿,一身藕荷色衬得更是娇嫩。她上下打量几眼碧凝,表情忽然有些神秘:“碧凝姐,你知道这晚宴是为谁办的吗?” 碧凝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不知道,但是二舅舅能让你来,定然也不是多么严肃的场合。” “才不是呢,这晚宴好多大人物来,饭店门口才有那么多列兵。”舒敏撅了撅嘴,拉着碧凝往里走,发间的缎带随着步子起伏颤动。 “那这晚宴是为谁办的呢?”碧凝话音才落,却有一道目光穿越千山万水而来。 她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它属于她的少年,乔舒易。他的眉目更加成熟,不改一身温润的气度。他轻唤她的名:“碧凝。” 千里远洋,漫漫时光,在这一声低唤里,什么也不算。 第11章 雁字秋(2) 碧凝想过许多种重逢的画面,或者是他在甲板上迎风而来的剪影,或者是他立于桂树下道出一声好久不见。那时风息鹊静,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却唯独不曾料到,他就这样西装革履,蓦然出现在眼前。 鼻尖微酸,画面有些模糊,碧凝甚至忘记挪动步子。乔舒易搁下手中的玻璃杯,向她走来。碧凝的心突突地跳,耳畔的乐曲一下子就停了,只余下一片空白。 他温柔地笑着,在她面前站定:“我回来了。” 碧凝抬头打量他,三年过去,他的身量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清瘦挺拔。她记得过去的他总是穿着长衫,极是儒雅。乔家这一辈唯他一个独子,老夫人管教得很是严格,其实疼爱得紧,衣裳也每每是亲自备下。 白色衬衣领下,一寸烟灰色的领带,她的视线落在烟灰绸的暗纹上,声音闷闷的:“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乔舒易细碎的笑声溢出唇角,眸似星辰:“怕你局促,倒不如自然些的好。” 三年了,他依旧最知道她的性子。他不给她任何特别的提示,去让她期待或是雀跃,不让她因为等待某个仪式性的时刻而搅乱生活的步调。这就是乔舒易,他永远不会让她的情绪受到格外的打扰,在他看来,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 碧凝抬眸望他,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星光:“这次回来,你不能再走了。” “不走了,”乔舒易抬手轻轻整理碧凝额前碎发,“海关里空了位置,我去那里。” 乔舒敏端了碟点心,嘴里包着一勺细腻的蛋糕,声音有些含糊:“这晚宴既为接风洗尘也为走马上任,听说那职位除了洋人便数我哥最高。” 碧凝听着觉得安心,又听乔舒易问:“你在圣约翰的学业如何?” 自从风寒病了,碧凝已经十来天不曾去学校,想到秦虞山的事情也不是很畅快,简单提了几句作罢。一曲终了,华尔兹的旋律响起,年轻男女一双双步入舞池,各色裙摆姹紫嫣红,胜过百花娇妍。 乔舒易左手背向身后,躬身向碧凝伸出右手:“不知佳人是否赏脸?” 碧凝正要应允,沉稳有力的军靴声在身后响起,一道嗓音悄然在她耳后低吟,堪堪只有她听得清:“别忘记你的承诺。” 碧凝转过身,只见一身军装的挺拔男子,帽檐下一双狭长凤眼,薄唇微抿。他的肩章绶带昭示着彰彰权柄,不少人将目光移向他,或探究,或另有深意。几个洋人停了舞步,手里端着酒,带了笑意走来,酒杯向他一举:“陆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陆笵随意拿过桌上一杯酒水,与人遥相示意,略微寒暄几句,讲的却是洋文。碧凝知道些英文,但跟不上交谈的语速,只听到零星几个单词。她记得这些洋人一贯趾高气昂,过去在宴会上也见过几次,从来不主动与国人亲近。 乔舒易仍保持着邀舞的姿势,颇有些尴尬:“碧凝?” 她回过神,犹豫着该怎么和乔舒易解释,这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天。 此时陆笵却放下酒杯,一身英武在碧凝面前弯下身:“姚小姐可否赏脸一舞?” 他的声音如飞流碎玉,掷地有声。宴会厅内的目光本就注视着他,此刻更是焦点。无数佳人的艳羡落在姚碧凝身上,更有人为这一幕附耳低语,眼底尽是揶揄。 乔舒易站起身来,蹙眉道:“先生,是我先向碧凝邀舞。” 陆笵姿态不改,面容波澜不惊,让人看不清他的态度。乔望褚却阔步走来,眉间扬着笑意:“陆长官,犬子回来不久,随性惯了,别和他计较。” 姚碧凝垂眸便见那赫赫勋荣,余光却看到乔舒易惊恼与不甘的神情,心中海潮翻涌,将手递给了陆笵。他修长的指节戴着丝绸质地的白色手套,牵住她的手步入舞池。碧凝侧过脸,想要寻找乔舒易的身影,无奈人影相接,几次视线都被遮挡。 “姚小姐不要分心。”陆笵的力度不松不紧,引着她跟上舞步的节拍。 碧凝心中有些恼意,原本是舒易的接风宴,却让他有些下不来台。她抬头望向陆笵:“陆长官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不是我的下属,”他肩上绶带在灯下灿然,“我叫陆笵。” 他既然不说,碧凝也不再提前话。她跟着节拍转了一圈,裙摆优美地漾开,转而问:“是哪个字?” 陆笵薄唇轻启:“从竹。” 碧凝点了点头,眸光正好望见远处的乔舒易,他仰头喝着酒水,速度那样迅疾。她记得过去的他滴酒不沾,有一年她偷饮了小半盏,微微的酒气也被他好一顿训。她想伸手夺过舒易手中的酒,却有人比她更快,那是一道红色丽影,她看不清那人容颜,只是明晃晃的。 旋律悠扬,碧凝衣领的鸢尾在灯光下温婉洁净,陆笵的手正轻搭在它旁边:“你果然是适合的。” “谢谢陆先生,它的确令人喜欢。”陆笵的话总是有些捉摸不透,但她明白他在说什么。 姚碧凝也知道,陆笵的邀舞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绝不会天真地以为陆笵是为了她与舒易争抢,更不会是为了她而释放秦虞山。这是一种隐隐的默契,如果说一开始她还不明白其中的因由,此刻便再没有什么疑惑。 这是一次权力的试探,她机缘巧合地充当了其中枢纽。陆笵像是一只蛰伏的豹,他甚至不愿意花费太多精力,只需要冷眼旁观,便能够得到答案。秦虞山的事本就无足轻重,以此换来一桩交易再划算不过。镇守府与警备厅的较量,乔望褚向他低头了,碧凝看得清楚。 陆笵掌心的温热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这场各取所需的交易里,碧凝唯一没有算到的便是这件杏色洋装。他与她之间毫不相识,她却被精准地捕捉到了内心深处的执迷。碧凝不得不承认,陆笵的识人之明堪称个中翘楚。 一曲终了,陆笵提前告辞,说是尚有军务。姚碧凝按了按太阳穴,思虑着如何向乔舒易解释。 第12章 雁字秋(3) 乔舒易对于敬酒之人来者不拒,妥帖地笑着,准备将手中又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不要再喝了。”火红的衣裙映衬着明媚的少女,她杏眸圆睁,伸手夺过乔舒易手中的高脚杯。卷曲的发高耸地束着,发梢垂至肩部。 乔舒易偏头看她,少女的容颜并不陌生。芥川晴子,芥川博士最疼爱的小女儿,彼年他初到东瀛,娇俏的丫头一团孩气,却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虽被人夺了酒杯,他也不恼,清浅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舒易,这位小姐是?”一旁白瘦的男子戴着窄边眼镜,正是沈一安,乔舒彤的夫婿。 晴子将酒杯往旁边餐桌上一搁,上前挽住乔舒易的臂弯,眉眼弯弯:“我是芥川晴子,请多指教。” 沈一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两人的姿势,礼节性地微笑:“很高兴认识晴子小姐。”他见到远处碧凝走近的身影,微抿一口酒,看了眼乔舒易,“我去找舒彤。” 姚碧凝向乔舒易走去,渐次清晰地看到他臂弯少女的手。她的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裙摆又松开,杏色的丝绸皱了皱又复归平滑,可她的心却是不能够:“舒易……” “舒易哥,你怎么了?”芥川晴子感受到乔舒易将手臂抽离,一脸不可置信。 碧凝看到晴子神色的变化,心往下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两人的亲密无间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所以面前的少女才会如此讶异。感情这坛酒可以在光阴里愈陈愈香,但此时此刻,那尘封的陶罐却正在一瓣瓣地碎开。 乔舒易与芥川晴子拉开一些距离,望向碧凝:“碧凝,这是芥川晴子,芥川博士是她的父亲,我在东瀛时颇受其照顾。” “晴子小姐,谢谢你和芥川博士。”碧凝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莞尔开口。 芥川晴子一幅了然神情:“我听舒易哥提起过姚小姐,你是他的未婚妻。”她狡黠一笑,“每年秋天舒易哥都会去摘桂花,那些糕点做出来真是好吃极了,便是托姚小姐的福。” 碧凝心里像石子投湖,说不清什么感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并不像她,可她全然不能控制。她庆幸芥川晴子与乔舒易之间没有令她不安的关系,可是那些馥郁的桂花糕,在山重水复之后扭作一团,晴子却看见了它原本的模样。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只是时光偷走了旧日香甜。 几个穿和服的东瀛女子向芥川晴子招手,碧凝面前只余下乔舒易一人。她垂眸,静静地开口:“舒易,方才的事,我承诺过陆长官还他一个人情,却不知道这是你的晚宴。” “碧凝,”乔舒易语声郑重,“我相信你的选择自有道理。” 他拉过碧凝的手,带她穿过熙攘的人群,推开褐色的相思木门,往花园去。夜愈加深了,风里夹杂着凉意。乔舒易脱下外套,动作轻缓地搭在碧凝肩上,外套余温尚存。碧凝嗅着空气中四季桂的花香,手被温暖地包裹着。她听到乔舒易喃喃低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碧凝觉得脸上泛起热意,已是绯红一片,因着灯光暗不太能看清:“我也想你。”她望向乔舒易的侧颜,在暖色的光下轮廓温柔,却不禁又想起了方才晴子挽着他的画面,“晴子小姐很漂亮。” 话刚说出口,她便已经后悔。 “那时我初到东瀛,举目并无亲眷。”乔舒易的发在风中微动,“我在芥川博士的家里看到晴子,她那时还只是个小姑娘,和舒敏一般大,连性子都那样像。她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起初总缠着我教她国文,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我只是有些不安,毕竟过去的三年……”碧凝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有种熟悉的味道。 乔舒易叹了一口气,将碧凝揽入怀中:“我知道,我只当晴子是妹妹,再无其他。”他的下颌抵住碧凝的发顶,“等姑父回来,我就去提亲。” 碧凝耳根微红,落人眼里,她的头埋在舒易怀里,一声嗯字很轻,却足够他听见。 月色如水,疏影横斜,喷泉池十二道活水金箔涌动。她的心底已然为乔舒易镀了金身。 漫步花径,碧凝却偶然瞥见不远处有两道身影,灯光的映衬恰好让她看清了面容。那是吕雁筠和乔望骐,两人相拥而吻,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姚碧凝微微一惊,轻扯了乔舒易的衣袖,往来时路去了。 她没有将事情告诉乔舒易,心中惴惴不安。她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可是吕雁筠对乔望骐的痴迷与热忱,真的能够得到同等的回应吗?姚碧凝并不了解乔望骐,但初见时的细枝末节已经足够她看清,他不会是雁筠的良人。至少,他不光彩的身世,就不会得到吕家任何一个人的祝福。而他成为雁筠的英文老师,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企图呢? 自晚宴以后,姚碧凝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圣约翰的课业分去她大半的精力,报纸的专栏上时常有她关于西洋艺术的评论,乔舒易闲下来会带她去逛街、野餐,如同所有的青年男女。 碧凝抱着一本莎士比亚文集,乌黑的发垂至腰际,藏青蕾丝发带端庄沉静。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将天幕分割成不规则的方格。她和往常一样走在宝瑞南路,途经几座花园洋房,然后步入自己的家,那一幢美丽的红色建筑。 她一眼便见到那金丝绒靠椅上,正端坐着她的父亲,姚秉怀。他的腰挺得很直,手中拿着一份展开的报纸,全神贯注。 父亲离家月余,碧凝一直牵挂着,她走上前,轻唤一声:“父亲。” 姚秉怀闻声抬首,将手里的报纸放到桌案上,他清癯的面容露出慈爱的笑:“碧凝回来了,一起吃饭。” 可是周围却并没有看到乔姨的身影,往常父亲外出归来,乔姨定是嘘寒问暖,并不会是今日的情形。碧凝走到餐桌边,陈妈将碗筷端上来,却是四副,心下更是疑惑。 姚秉怀落座,对陈妈道:“去叫夫人和之砚下来。” 第13章 雁字秋(4) 缠枝釉面的餐盘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丰盛的菜肴铺满了宽阔的餐桌。姚碧凝沉默地望着旁边那副等着主人的碗筷,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夹起碗中白米。四副碗筷,餐桌边还是只有三个人,乔姨称恙没有下来。 碧凝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对面局促的少年,他眉清目秀,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他就是父亲口中的之砚。 姚之砚坐得极为端正,目光垂在餐桌上,却并没有动筷子。姚秉怀夹了一块鱼在他碗里,淡淡开口:“别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碧凝望着那块鱼落入少年的碗里,心里有些黯然,父亲已经许多年不曾给她夹过菜了。姚秉怀的话语更令她惊讶,启唇:“父亲,他……”可她却不知道要怎么问。 “他叫之砚,比你小两岁,我从族里挑选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姚秉怀喝了口汤,语气稀松平常,“碧凝,他初至沪上,你是姐姐,要多照顾他。” 姚碧凝点了头,她瞥见父亲鬓角的斑白,有些涩然。她终于明白父亲此次外出的目的,便是为了将面前的少年从千百里之外带来,她驰骋商场杀伐决断的父亲,原来也已经老了。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力不从心,开始担忧后继无人的问题。这一刻,她忽然恨起当年不辞而别的母亲,记忆里面容模糊的母亲,如果她没有决绝地抛夫弃女,一切都会不一样。 碧凝匆匆结束晚餐,上楼去看乔姨。姚之砚的出现,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穿破结痂的伤痕,乔望眉的心,又一次陷入鲜血淋漓的境地。 碧凝不会忘记那一年,她还只有八岁,年轻貌美的乔姨躺在病床上,像一朵提前枯萎的花,丝毫没有生机。 门没有锁上,碧凝轻敲几声,无人回应,她推开门进去。乔望眉站在落地窗后的阳台上,夕阳下她高挑的身影形单影只地伫立着。碧凝踩着纹理繁复的波斯地毯,拿过床尾凳上一块羊绒披肩,走到她身旁,澄红色的天空里没有鸟雀身影,也是寂寞的。 碧凝替她搭上披肩,驱走寒意:“乔姨,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父亲也没有办法。” 乔望眉伸手整理披肩:“碧凝,你很懂事。”她侧过头,神色柔和下来,“这么多年,我庆幸身边还有一个你。” 碧凝握住乔望眉的手,想让她感受到暖意:“会好的,之砚会和我一样敬爱您。” 许多年前的那一幕,在岁月的洗磨里仍旧清晰如昨。乔望眉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吗?答案是肯定的,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姚秉怀倒在自己面前,哪怕那颗子弹将洞穿她的腹部,令她此生再无延续血脉的可能。她收回渺远的目光,转而问碧凝:“你呢?” “我会把他当成父亲的孩子,好好照顾他。”碧凝说得坚定,她要告诉自己,所有的不甘都必须烟消云散,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之砚在姚家很快适应下来,他乖巧聪慧,赢得姚公馆众人的一致喜爱。碧凝见到乔姨忙前忙后地为他添置衣物,心结算是打开,也逐渐放下心来。乔舒易已经登门拜访,向姚家提亲,由于姚碧凝学业未成,双方家长翻了黄历,择定冬月初八订婚。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很是称心如意。 姚之砚一身簇新的衣装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连日的滋补也让他的气色慢慢好起来。碧凝合上英文书,莞尔道:“你天分很好,先把这几页单词背熟,我出去一趟。” 之砚被夸得不好意思,也笑了笑:“碧凝姐教得好,路上小心。”他拿起笔,接着在纸上勾画字母。 姚父决定让之砚开年便去圣约翰附属中学,以便将来学习金融。圣约翰一向采取英文教学,语言必须提前备着。碧凝借此机会向父亲提了乔望骐,雁筠的英文老师。她觉得父亲或许会知道些什么,果不其然。乔望骐之所以接近雁筠,竟然是家族联姻计划里既定的步骤。碧凝知道,如果吕家甘愿接受乔望骐的身份,那么他恐怕更加不简单。 碧凝换了件秋海棠的缂丝旗袍,准备把一切告诉雁筠,不能再让她继续蒙在鼓里。吕家距离晨报报馆不远,她决定顺道把稿件带去,尽管是周末,报馆却并不会放假。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当天的要闻变成铅字。 报馆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三层灰砖建筑,木质牌匾上浓墨酣畅,题了“文以载道”。她来过不止一次,往来的工作人员也与她相熟,一路上与不少人点头示意。 总编周先生的办公室在三楼,这里聚集着报馆审核重要稿件的编辑,比起一楼人来人往的喧杂,显得十分安静。过道上铺着软质地毯,虽然姚碧凝穿着细跟皮鞋,走起来也没有什么声音。 总编室在三楼里侧,碧凝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女声:“周先生,我们之前说好的。” 她自知不该隔门窥听,但是里面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孟春晓,可她怎么会和周先生认识呢?碧凝屏息凝神,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沉稳的男声来自周总编:“秦虞山那里,并没有闹。” “我只负责递消息。”孟春晓的声音极为平静,与之前在电话里泣不成声的她判若两人。 又是一阵响动,有人往门边来了。总编室对面是个种着绿植的露台,碧凝轻手轻脚地躲到露台墙边,门里走出一个短发女学生,正是孟春晓。一些零碎的线索在碧凝心中连起来,稿件,举报信,求助电话……孟春晓几乎在第一时间知道秦虞山被抓的消息,她会不会就是那个告密者呢?如果是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姚碧凝不禁瑟瑟然,身边的同学、熟识的编辑,在这一瞬间都变得陌生起来。眼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且不堪躲避。她在露台略待一会儿,才走向总编室,屈指敲门。 周先生说了一句“请进”,他戴着黑边圆眼镜,穿一袭灰墨长衫,面容温和。 碧凝把装着稿纸的牛皮纸袋递给他:“周先生,这是下个月的文艺评论。” “劳烦姚小姐亲自送来,交给邮差就可以了。”周总编起身沏茶,将一个白瓷杯递给姚碧凝,茶雾袅袅。 他还是一贯的和蔼可亲,可碧凝却难以平复心绪,捧过茶微抿一口:“我正巧路过报馆,顺手带过来了。”她将茶杯搁回桌上,“我还有事先走了,周先生忙。” 碧凝逃也似地离开报馆,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一阵恐惧漫上心头。 第14章 雁字秋(5) 碧凝一路上都有些恍惚,直至吕家。这是一栋英式小别墅,玻璃窗被红色栅格木整齐地划分。姚碧凝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方才的事情从脑海中抹去,阳光照在铜制门铃上,她的指尖正好触到那一点光。 门很快有人开启,眼前是一座爬着蔷薇藤的秋千,夏日的花不见了踪影,深褐色藤蔓绕着支架,有些松松的。阳光下黑漆描金的座椅随风晃着,熠熠明亮。前几日下了雨,青苔附丽在石阶边。碧凝步子放得慢,衣角的秋海棠艳艳地开着,缂丝纹样在纯白绸子上比得过最细致的工笔。 欢快的笑声愈见清晰,吕雁筠藕荷色的裙摆铺展在青绿的结缕草上,灰色的围裙染得一片花色。一只白色垂耳兔在草坪上胡乱跑着,后面追着它的小丫鬟衣裳已经沾了层泥。 碧凝走近了,却看画布上一片青绿,那点白色还没有具体的形容。她不由轻笑,向人道:“雁筠,你的兔子也不好静。” 吕雁筠听到声音,回过头,脸颊上沾着些青草颜色:“伊莎贝拉,你来了,快帮我想个法子。”她站起身来,一身的颜料斑斓更显,“这兔子一放出来便到处跑个没边儿,在笼子里却又不好画。” 碧凝从包里拿出白锦帕,轻轻擦去她脸上那一抹绿,又折好放进手包里,随口问:“这次迷上油画,又是什么因由?”姚碧凝知道,雁筠对新鲜事物,总是愿意花费精力,却又大都不能长久。 吕雁筠解下看不出原貌的灰色围裙,搁在画凳上:“乔先生,他是很喜欢油画的。”她的耳根有些红,拉着碧凝坐到秋千架。 小丫鬟终于将垂耳兔抓住,她拎着兔子耳朵,见到二人说话,自觉地往房子里去了。一时间草木安静,秋千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碧凝听到雁筠再次提起乔望骐,看她那面上红云与眼中神采,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她望着面前如茵的结缕草,开口:“乔先生,他对你很好吗?” 雁筠眉眼的笑意一点不能遮掩:“他很好,我现在已经会好些洋文了,要不你来考考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碧凝的声音很轻,“那天舒易的晚宴上,花园里的桂树香很是沁人。” 雁筠半晌未语,低头望着藕荷色的裙:“你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碧凝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你们怎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雁筠有些罕见的无措,“乔望骐的身世,早已经不是秘密,我害怕……” 碧凝猜得没有错,看来吕雁筠并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她只是沉浸在青草一般的爱恋里,憧憬又忐忑。碧凝忽然有些犹豫,如果将一切和盘托出地告诉雁筠,她此刻的神采与笑容会不会霎时消散?青云一般的草地,这盎然生机之下,却是阴暗潮湿的泥土。 吕雁筠觉察到碧凝的失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伊莎贝拉,想什么呢?” 还是说,无论结局如何,雁筠理应知道真相。碧凝握住她的手:“吕伯父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雁筠笑得勉强,“吕家的门第之念,我不是第一次知道。二哥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雁筠,我必须告诉你,乔先生担任你的英文老师不是一个巧合。”碧凝说得认真,“这一早便是家族联姻的计划。”她静静地望向雁筠的眼睛,终于将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口。 那双眼里,波澜骤起。吕雁筠双手捂住脸,肩膀耸动,哭泣声从指缝间溢出。姚碧凝轻轻拍着她的背,希望给她仅有的安慰。 吕乔两家背后,必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它让吕家甘愿放下其他。这一切,对于吕雁筠而言,如同一个瑰丽甜美的谎言,它诱人的外衣被碧凝亲手撕裂了。里面白骨森森,冷得骇人。这个谎言,将吕雁筠的骄傲彻底击溃。她曾经信誓旦旦维护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可笑。 秋千随着风摇荡着,其上的人已经像是经历了数载春秋,少女的朝气恍若一瞬间便老去了。姚碧凝静静地陪着她,感受着雁筠情绪的流淌,却无能为力。 “碧凝,”吕雁筠抬起头来,眼眶红得像只兔子,“我知道了。” 雁筠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唤,碧凝一时甚至有些愣怔,她没有说伊莎贝拉,她说的是碧凝。姚碧凝明白,在这简单的称呼里,有些东西已经全然不同了。那么雁筠,她对乔望骐的态度会发生改变吗?她会允许自己继续沉湎在这段被计划好的情感里吗? 碧凝伸手拂去雁筠脸上的泪,却听到她接着说:“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对我或许别有目的,我对他却从来只有一个目的。” “也许没有这么糟,”碧凝轻轻地揽住她,“乔望骐这样的人,很难看透,并不适合你。” 吕雁筠伏在碧凝肩上,泪水一滴滴落在秋海棠旗袍上,温烫地浸湿了衣绸。她哭声呜咽,语声却分外坚定:“碧凝,哪怕是万丈深渊,我也避不开了。” 姚碧凝离开吕家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无忧无虑的雁筠哭得如此绝望,她的哭声那样微弱,却偏偏肝肠寸断。她失神地走在路上,孟春晓的声音和吕雁筠的哭泣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跑到她身前,脸上沾着灰:“姐姐,我好几天没吃饭了,你行行好。”他眸子很亮,满是期盼。 姚碧凝神思依旧有些恍惚,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两枚硬币递给他:“快去买点吃的。” 那男孩接过硬币,道了声谢,却忽然伸手抢过手包便跑。碧凝回过神来,赶紧往前追,手包里有她的怀表,那是母亲留下的。那一年父亲烧掉了母亲的所有衣物首饰,除此以外,她再没有别的念想。 穿着细跟皮鞋,碧凝跑得并不算很快,但男孩毕竟还小,终于在路口被追上。他眼见逃不掉了,把手包往碧凝手中一塞,连声求饶:“姐姐,我再也不偷了,别送我去警局。” 姚碧凝往手包一看,金色的怀表仍躺在里面,她一摆手,也不愿为难。此时碧凝才发现不远处有人潮涌来,路口拥挤不堪,场面一片混乱。枪声传来,推搡的人群更加失去秩序,不时传来被踩踏者的凄厉喊叫。碧凝涉身乱局,眼看便要被人群湮没。 “姚小姐,快上车。”江富城从车窗中探出头,黑色轿车在碧凝面前停下。 第15章 雁字秋(6) 姚碧凝看到江富城,当即拉开车门,矮身进了车厢后座。后面的人群来得实在太快,江富城从后视镜见到蜂拥而来的男女,迅速踩下了油门。她还没有来得及坐稳,车子偶一启动,又是路口转弯处,身子不由得向一旁倾。 腰间横过一道有力的臂膀,她堪堪稳住,却见袖口金色雕花的纽扣,在黑呢布料上十分醒目。手臂很快收回,并没有令她感到局促。她偏过头,本来要称长官,又想起他昔日的话,诚恳道:“谢谢陆先生。” 陆笵靠在座椅上,神色漫不经心:“举手之劳。” 江富城手握着方向盘,后面的人潮已经远去,他问道:“姚小姐怎么在这里?” “遇上一个偷东西的孩子,恰巧追到这里了。”方才车子摇晃,怀表从还没合上的手包里掉落出来,碧凝俯身拾起,用帕子拭去表面的尘灰。她拨开蔷薇镂刻的表盖,指针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好没有摔坏。 “那姚小姐真是不巧,这边有些激进的学生,声势颇为浩大,您之前不知道吗?” 陆笵淡淡开口:“富城,你问题太多了。” 饶是姚碧凝不曾多想,也听出了江富城话里的意味。他状似无意的问询其实是步步深入的审讯,只是审讯室换到了车厢。这种认知让碧凝并不好受,但她确实对此情形一无所知,于是问:“激进的学生?” “是,按照方才的情形,应当是圣约翰的。”江富城为她解开疑惑,却又令她陷入沉思,“他们示威的理由,是秦虞山曾被抓捕。” 此时,碧凝明白了他方才为何会那样问。如果说圣约翰的学生身份还不足以与此事扯上联系,秦虞山这个名字就值得江富城对她产生怀疑。她郑重开口:“我没有将秦虞山的事情说出去,此前也并不知道今天会有这场游行。” “我相信不是你。”陆笵嗓音低沉,目光扫过她衣襟上的缂丝海棠,望向她的眼睛,“但是秦虞山那里,从他走出警备厅就绝不敢再生事端。” 碧凝感受到他的目光,并不躲闪:“所以,你还是怀疑我?” “不,”陆笵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你或许能想起什么。” 想起些什么,短发的少女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那印象里清秀的容颜变得高深莫测。姚碧凝有一种强烈的念头,今天的事情与孟春晓必然存在着关联。但是她不能说,尽管陆笵将她从人群中救出来,让她欠下一份人情。碧凝始终记得,眼前的人是手握一方军权的镇守使。 姚碧凝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情绪,对上陆笵的视线:“陆先生,我并不知道。也许是他的同学为他忿忿不平,一时行动起来不免激昂振奋。” 陆笵不放过她神色的任何变化,接着说:“富城逮捕他的时候并无人知晓,至于秦虞山自己,以警备厅的手段,半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 碧凝听到此语,虽知警备厅里必会有些雷厉风行的手腕,但想起乔望褚平日里严肃而不失风范的行止,心中仍不免一震。她握紧手中怀表,白皙的指节扣住蔷薇的叶:“事情如何暂且不论,总会查清楚,但那些学生不过是一时意气。” 姚碧凝不知道陆笵对于此事的态度,她认为那些圣约翰的同窗不该受到过于严厉的惩罚,他们的一腔热血与同学情谊没有一丝一毫的过错。方才的枪声,已经让碧凝担忧,会有学生受伤吗?但她没有想到,陆笵接下来的话语让这个事件成为一团迷雾。 “你方才应该听到了枪声。”陆笵话锋一转,“但是警备厅的人根本还没有赶到。” 姚碧凝有些诧异:“那是什么人开的枪?有人受伤吗?” 陆笵神色一沉:“在我的车子经过的时候,有人向游行的学生开了枪。富城看到那人穿着仿制的军服,并不是我的麾下。” “学生怎么样?”姚碧凝听得心惊,这分明是一个布好的局。 陆笵望了眼窗外,已经是繁华的畅西路,街边穿着华贵的淑女太太神色很是惬意,他的声音却像寥寥晨星:“子弹正中眉心,当下就倒了。” 碧凝不由捂住嘴,手也不禁有些发颤。陆笵侧过头来,重新注视着她的双眸:“这盘棋就在我眼皮底下开场了,那些圣约翰的学生平白当了幕后人的棋子。即便这样,你也不愿意说吗?” 他的目光锐利,像是洞明一切。碧凝不由敛眸,原来她的遮掩太过拙劣,早已经被陆笵看透。他只是在等她开口,心甘情愿地开口。这样,她便不会有任何隐瞒。 姚碧凝沉默着,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种悄无人烟般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马路的音声。她对孟春晓的疑虑从来没有消失,但是一切并不确定。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她宁愿相信自己的揣度毫无根据。 如果告诉陆笵,他会放过孟春晓吗?而孟春晓又是否会因为她而蒙受冤屈呢?她的思绪一团乱麻,纵横纠葛在一起。但是刚刚经历的一切还令她心有余悸,那枪下消逝的年轻生命大概已经冰冷。 她略一抬头,正好看见陆笵的侧脸,他其实很年轻,却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威慑力。碧凝终于开口:“陆先生请答应我,对于游行的学生不要追究。” 陆笵没有说话,只略一颔首。他在等她说出更重要的消息。 “当初秦虞山被抓,是孟春晓打电话通知我。”碧凝在脑海中将事情串连,“可是依照江副官逮捕他的情形来看,那通电话来得太快了。” 陆笵眉间微蹙:“接着说。” “她让我想办法把秦虞山救出来,并提到了晨报的匿名稿件。”风从车窗缝隙里吹进来,碧凝一缕发丝微微扬起,“她知道那份稿件的内容,而我今天恰巧在晨报报馆发现她与周总编议论此事。” 那缕发丝轻扫过陆笵的脸,须臾落下。他面容微动,很快归于平静:“所以你怀疑孟春晓。” 姚碧凝神色的恐惧慢慢隐去:“不错,她也是圣约翰的学生,我认为她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写举报信的告密者。”她逐渐展现出一种坚定与冷静的气质,连自己都没有发觉,“或者说,她参与了整个事件,从秦虞山被抓到今天的混乱。甚至秦虞山会投匿名稿,也可能有她的因素。” 第16章 雁字秋(7) 黑色轿车平稳驶入巷道,途经一幢幢花园小楼,路边的迎春只有窄长的枝条疏疏落落。红砖洋房在视线里愈来愈清晰,车子在三巷七号的雕花铁门前停下。江富城转过头,往后座道:“姚小姐,到了。” 姚碧凝推开车门,惊乱之下坐得急,此时白绸的裙摆有些皱。许是因方才追那孩子,身侧一枚纽扣也不见了踪影。她伸手抚了抚,还是不能平整,于是拿起手包,在车旁站定。陆笵也下了车。 “孟春晓的事情,还请陆先生查明因由。”她还抱着最后的希望,但愿她的猜测并不那么正确。 陆笵理了理袖口,嗓音清淡:“我不会妄下判断。” 碧凝听他这么说,反倒觉得自己狭隘了:“今天谢谢陆先生。” 陆笵略一点头:“别想太多。”他重新坐回车厢里,车子没有立刻发动。 姚碧凝按响门铃,陈妈来开门,后面立着的是一身藏青色衣装的乔舒易。她脸上露出笑容,所有的无奈与困扰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疏解:“舒易,你来了。” 乔舒易如沐春风的笑却突然在嘴角凝结:“碧凝,你怎么弄成这样?”精美的缂丝旗袍衣绸褶皱,下摆的一枚纽扣也松开了。 “方才追一个偷东西的小孩子,没事了。”碧凝低头看了看裙摆,往里走,“我先去换身衣裳。” 乔舒易透过镂空的雕花门,正巧瞥见缓缓开动的车,虽然只是一眼,已足够看清车头在风中扬起的旗帜。那是镇守府的标识。 “是陆长官送你回来的吗?”他回想起那日晚宴的情形,不由开口问。 碧凝脚步顿住,她不打算将事情完整地告诉乔舒易。个中蹊跷尚不分明,直觉告诉她愈少人知道愈好。何况秦虞山和孟春晓都参与了北平公演,她原本已经将去北平的行程隐瞒下来,如果因此再牵扯出来,是令人头疼的。 “从吕家出来碰见游行的学生,场面实在混乱,还好遇上陆长官送了我一程。”她斟酌着,拣了些话说。 “你没事就好,先去换衣服。”乔舒易打量着她,见人并没有伤着,眼里的担忧才转为温润。 姚碧凝走进门,之砚却拉着她看了又看:“姐,你怎么弄的?” 同样的问题,碧凝觉得一暖,又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刚才舒易的反应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她转身上楼,乔舒易坐在沙发上等她。他端起咖啡,搅动着玫瑰手柄的铁匙,和一旁的之砚闲聊:“洋文学得怎么样了?” “碧凝姐说我学得很快,”之砚脸颊的酒窝微显,“她讲得很有条理,布置课业很严格的。” 乔舒易抿了一口咖啡,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可以提神的饮品:“她是真的想好好教你。” “我一开始以为到沪上会不适应,多亏了碧凝姐。”之砚望向乔舒易,眸光里满是认真,“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我姐。” 乔舒易见到少年庄重的神色,浅笑不改:“那是自然。”他忽然问,“你认识陆长官吗?” 之砚面露困惑:“那是谁?” “随便问问,日后你会有机会见到的。”在乔舒易看来,之砚不曾听过陆笵,这说明碧凝与其没有太多交集。但是碧凝又怎么会认识陆笵的呢?乔舒易盯着杯中的黑棕色,若有所思。 姚碧凝换了一袭缃色家常裙褂,她一步步走下来,眉眼俱是温柔。晓薇手里捧着从园子里折的几支白茶花,绿萼玉茗开得极盛,对之砚道:“少爷,方才听芳穗说夫人找你呢。” 之砚略一怔,纳罕道:“乔姨不是……”见到晓薇挤眉弄眼的表情,他这才领悟,“好,我马上去。” 晓薇捧着白茶花上楼去了,此时偌大的厅内便只有碧凝与乔舒易。姚碧凝走到沙发旁坐下,却见茶几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锦盒,不是平常见的样子,霁蓝的缎子上绣着朵朵海浪,绣线的颜色颇为鲜亮。 乔舒易搁下手中的骨瓷咖啡杯,落在玫瑰釉彩的杯盘上,清脆悦耳的声响:“这是晴子托我带给你的礼物。” 姚碧凝回忆起来,那个穿一身火红裙衫的少女:“这样大的锦盒,里面是什么?” 乔舒易双手交叠在膝前,无奈地笑:“她可会故作神秘,那个小丫头,我问她也不说。” 碧凝看到他不自觉流露的笑意,眸子黯了黯,她始终无法不在意。那三年,一千多个昼夜轮转里,他所经历的人事,她几乎一无所知。 小丫头,这个称呼,在乔舒易初见她的时候,一遍遍地念叨过。不知怎地,碧凝觉得这个称呼只该属于她,只该在那段令人怀念的记忆里鲜活地存在。 那是一个日光倾城的午后,年幼的她牵着乔姨的衣角踏入乔家的院落。她循着桂花的芬芳走到一片桂树下,伸手却触不到哪怕是最低的枝桠。那个身量未足的少年穿一袭月牙白的长衫,笑着唤她小丫头,望着她眼底的盼望,扑簌簌摇落一地桂花。他也不问她的名姓,只一声声地叫她小丫头。 那是乔舒易第一次被老夫人罚跪,全因那行止过于荒唐,他看她急得团团转,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笑得那样好看。 可是现如今,他口中的小丫头,已经不再是她。碧凝缓缓开启锦盒,里边却是一个穿樱色和服的仕女人偶,布料做工极为考究,那模样甚是可爱,面容勾勒得很是生动。饶是见过不少精饰美物,姚碧凝也被这美丽的人偶所吸引,她伸手拂过人偶衣裳的五瓣樱,莞尔一笑:“我很喜欢,替我谢谢晴子。” “过些日子你可以亲自告诉她,”乔舒易往锦盒中扫了一眼,望向碧凝,“晴子邀请你参与一个聚会,就在几日后。” 姚碧凝听着,也应下来。那人偶无忧无虑的美好神情让她忽然想起雁筠来,她哭泣的面容仿佛仍在眼前。关于乔望骐,她实在并不了解,但是舒易或许知道。 第17章 雁字秋(8) 姚碧凝的目光从锦盒上收回,锁扣合起,层层叠叠的蔚蓝海浪遮过一片樱色。吊灯暖黄色的光映衬着沙发灰紫色的绒布,留声机里传来溪流般婉转的旋律,气氛本该是愉悦的。但是她不禁抿起唇,羽睫垂下:“舒易,方才我去看了雁筠。” “怎么了?”乔舒易语调里带着关切,他清楚地感受到她的低落。 姚碧凝抬起头来,眸子里含了一丝问询:“你知道吕乔两家联姻的事情吗?” 乔舒易顿了顿,启唇道:“知道,父亲提起过。” “可是雁筠却毫不知情,”姚碧凝有些激动,“你们都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如果不是我提起乔望骐教雁筠英文时,父亲无意间说出来,雁筠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你告诉她了?”乔舒易抚了抚额,“我不向你说起,便是不希望雁筠知晓。” 留声机的指针倏然滞住,一如碧凝的心:“舒易,为什么?” 姚碧凝疑惑的并不是为何雁筠会被隐瞒,她太清楚,以雁筠的性子绝不会甘愿接受来自长辈的任何安排。他们要阻止她的反抗,最简单的做法不是将她困于囚笼,那样只会引起更为气急败坏的冲撞。他们为她编织了一个温柔体贴的陷阱,让她自己一步步地走进去,不会遍体鳞伤,只有无垠的美好。 但是,碧凝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仁慈的猎人中,还有她记忆里纯白的少年。 “碧凝,”乔舒易轻叹一声,“既然改变不了结局,雁筠不知道这些才能过得更好。” “可是乔望骐,他并不会是雁筠的良人。”碧凝想起乔望骐那日的轻佻,他真的能够给雁筠安稳的归宿吗?她心里的答案是否定的。 “碧凝,感情并不是联姻必须考虑的事。关于乔望骐,祖母认为他是乔家的耻辱,除了年节我也甚少见。”乔舒易正色道,“但如今的他,对于乔家而言,已然不可或缺。” 姚碧凝对于乔望骐与乔家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早有疑惑,以他的出身本不该出现在寿宴上,老夫人虽横眉冷对,可是席上仍有他的位置。她不难猜想,乔望骐必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所以无论如何,联姻已成定局了吗?” “是,”乔舒易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自小与雁筠交好,但这件事原本就是吕伯父主动向乔望骐提出的,连父亲也是之后才知晓。” 姚碧凝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即便她亲耳听到真相,却毫无办法。乔家不会主动阻挠乔望骐,联姻本就是乐见其成的事。她什么也不能阻止,即便看到前方是硝烟弥漫的利益疆场,她也拉不住身陷其中的雁筠。 就在不久以前,碧凝亲眼看着雁筠撕裂了还未完成的画布,不曾干透的颜色染得她满手都是。哪怕结缕草一直在那里,吕雁筠笔下那一片葱茏的青草将永不再有。至于那只垂耳兔,只会是潦草的留白。 “我无比庆幸,”乔舒易喃喃开口,“你始终在我面前。” 碧凝回过神来,满目贫瘠总算显露出一点光彩。 乔舒易走后,晓薇将锦盒拿回姚碧凝房里,双臂堪堪环住,却并不沉:“小姐,这里头装的什么?” 姚碧凝见她端详着霁蓝色的盒子,满脸的好奇,也不卖关子:“晴子小姐送的,是个穿和服的人偶。你这么好奇,打开瞧瞧就知道了。” 晓薇打开一看,霎时惊喜道:“真好看。”她将人偶取出来,准备搁到墙边的镂花陈列架上,樱色和服的仕女亭亭玉立。 晴子邀约的这日,清晨时落了一场雨,洗净空气里的尘埃。碧凝出门时,天已经放晴,青石板的路上只隐约有些潮意。转过巷口,一排黄包车等候着客人。她坐上其中一辆,报了畅西路。 欧式装潢的店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其中却有一间枯木围栏,门边是郁郁草木。姚碧凝知道就是这里了,在一片喧繁浮华里有一种幽静的意味。这种车水马龙里的侘寂颇有大隐于市的禅意,它并不挂招牌,只湘妃竹的门帘上浓墨书就一个茶字。这种意境是很好的,姚碧凝拢了拢呢衣,缓步往里走。 如果说那日所见的晴子是明媚的,此刻她一身樱花和服却像锦盒中的仕女,在一片清简里显得分外娴静。此时尚早,茶舍里并无客人。 姚碧凝对室内幽雅的陈设颇为钟意:“晴子小姐的茶舍很是雅致,”她将手中拎着的木盒递给晴子,“给你的开业贺礼。还有谢谢你托舒易带的人偶,我很喜欢。” 晴子接过礼物,挽着碧凝道:“叫我晴子就好,谢谢碧凝姐的礼物。”她拉人在榻榻米的蒲团上坐下,斟了茶水,“这间茶舍是按我父亲的图纸布置的,我觉得简直像间寺庙。”她吐了吐舌,狡黠一笑,方才的岁月静好只是昙花一现。 不多时,几个穿和服的东瀛女子进来,正是之前在晚宴上同晴子招手的,碧凝觉得颇为眼熟。她们笑着向碧凝示意,也围着茶案坐下。釉色干净的粗瓷盘里盛着各式和果子,配着清茶极为惬意。虽然那些东瀛女子说的东洋话,有晴子充当翻译,几人之间倒也能谈笑风生。 姚碧凝沉浸在这样悠然的氛围里,却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骚乱。隔着半卷的门帘,隐约看到外间有穿制服的警卫闪现。发生了什么?此时,门帘被挑起,一个穿学生装的清瘦女子闯进茶舍来。 她剪着短发,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衣裳颇有些狼狈。姚碧凝和晴子等人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碧凝警惕地注视着来人,看清了她的面容,却是一惊:“孟春晓!” 孟春晓闻声向碧凝望去,抬手将有些凌乱的发拨至耳后,一改往日的谦和,神色充满戾气:“姚小姐,是你向警备厅出卖了我?我果然是信错了人!” 姚碧凝看到她手里的匕首,思索着先让她平静下来。一个警卫也闯了进来,手里持着枪,向孟春晓喊道:“你逃不掉了,跟我们去审讯室。” 电光火石之间,孟春晓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碧凝的脖颈旁,冰冷的铁刃贴近肌肤,泛着寒光。 第18章 春水皱(1) 一时间清净的茶舍已然是剑拔弩张,孟春晓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姚碧凝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颤抖。警卫举着枪,却又不敢将孟春晓激怒:“你别冲动,只是带你去问话,没事自然会放了你。” “放了我?”孟春晓忽然笑起来,匕首仍抵住碧凝,嗓音有些嘶哑,“进了警备厅,我哪里还有命出来?” 姚碧凝的脖颈处传来痛感,晃动的匕首锋刃划破了表层肌肤,渗出丝丝血色。她静默地伫立着,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带来更大的伤害,她的性命全在孟春晓的一念之间。孟春晓在她身后,虽然不能看到她的神情,但碧凝已经感受到她此时此刻的惶恐。 而这份惶恐,让姚碧凝有些忐忑。她已经可以肯定,孟春晓正是那精妙设计的棋局里,一个关键的棋子。孟春晓的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里,全然不是本能的恐惧与愤怒,那是事情败露后的惊慌失措。 姚碧凝处在如此境地,心中不是没有恐惧,但是她表面仍很镇定。此刻,她是孟春晓手中唯一的筹码。 又有几个警卫赶来,双方仍是对峙着。谁也不知道,手起刀落与子弹破空,究竟何者能够占领先机。孟春晓开口:“你们后退,不许跟来,否则姚碧凝性命不保,乔厅长大约也不会放过你们。”她挟持着姚碧凝,慢慢往门口挪动。 警卫看孟春晓已经红了眼,唯恐她真的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来,只得按她说的步步往外退。 孟春晓的步子渐快,在碧凝耳畔道:“姚小姐,我本来已经买好了去南洋的船票,还要麻烦你和我走一趟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姚碧凝只得跟上她的步子,“你知不知道那天有学生因此送了命?” 孟春晓眸光微微闪烁,语调缓和下来:“我也没想过会这样,他们……” 姚碧凝感到匕首离了脖颈,一声瓷瓶碎裂的声音,身后的人似乎松了钳制。她循声回顾,却见孟春晓捂着头,血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晴子正在她的身后,手里还握着破碎的青瓷片,神色有些惊恐。 警卫见到局势变化,纷纷靠近,将枪管对准了孟春晓。然而蓦然之间受击的孟春晓,却在本能的反抗中将手中锋刃刺向了晴子的肩。细微的裂帛声,鲜血汨汨涌出,染红了衣绸上粉白的樱花。孟春晓看到手中利刃刺入血肉,也愣住了,瘫坐在地。警卫很快上前,给孟春晓戴上了铐链。 晴子如断线的纸鸢,直直坠落。姚碧凝揽住她,却看到她艰涩启唇,绽开一个笑:“碧凝姐,你没事真好。” 警卫准备押着人离开,姚碧凝望着孟春晓满手的鲜血,向人开口:“先送去医院包扎。” “可是……”警卫有些为难,他们好不容易把人抓住。 姚碧凝示意一旁的东瀛女子搀住晴子,从手包里拿出纸笔,匆匆写着一串数字,也不抬头:“都已经拷上了,孟春晓伤得也不轻,到时候人没了你们拿什么审?”她将笔帽盖上,纸上一串数字,递给一个警卫,“这是姚公馆的电话,你去找个电话亭,就说我这边有急事,让司机开车来畅西路。” 警卫出去后,等待的每一秒都那样漫长。碧凝看到身旁晴子愈渐苍白的唇色,还有那嵌在她肩上的匕首,像是有什么撕咬着自己的内心。面前这个尚显青涩的少女,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却勇敢地走上前来,只为了救她于险境。 碧凝瞥一眼孟春晓,经历了方才的状况后已然陷入沉默,她低垂着头,两只戴着铐链的手捂在脑后,有些褐红色已然在指间干涸。 汽笛声在门外响起的那一刻,碧凝立即站起身来,她走到门口望了一眼,招手示意茶舍内众人出来。 晴子已然没有气力,碧凝紧紧地搀着她往外走,在司机的帮忙之下才让晴子安稳地落了后座,一个警卫押着孟春晓也跟着进了车厢。 碧凝这才转过身,拉开前座的车门,只觉如坐针毡:“等会儿从后巷口开进去,慈安医院前门是石阶。”这是老夫人寿宴那天乔舒敏告诉她的,只是这样短暂的一个月,天地间微不足道的转瞬光景,可她却遇到了太多的事。 姚碧凝第一次觉得那条遍植梧桐的查理路长得望不到尽头,她一遍遍地在心里描摹慈安医院的大理石台阶和白色穹顶。终于到了,护士看到来人的累累伤痕,赶紧让人躺上病床,通知医生进行缝合手术。 医院廊道里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的吕雁筠一身鹅黄色洋装,外罩一件羊绒开衫,衣裙却显得有些空荡。姚碧凝记得这件裙子,那是她陪着雁筠一同挑的,彼时笑意盎然的雁筠穿得正合身,如今却是身形单薄了。 吕雁筠打量着眼前的情景,护士推着两张白色病床,一旁还伫立着背枪的警卫,她眼里疑惑而忧虑:“碧凝,发生什么了?你没事?” 姚碧凝摇了摇头,可现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护士推着病床往前走,她只得边走边向雁筠道:“我回头再和你解释。” 吕雁筠点了点头,她瞥见病床上趴着的孟春晓,不自觉脱口而出:“孟春鸾!”她的声音并不大,而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并不曾听见。 急救室的门缓缓关上,手术灯倏忽间亮起。姚碧凝等在外面,和警卫一同沉默着。她紧紧地盯着那扇白漆铁门,空无一物的白,让她的心也悬在空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下的几个警卫也已经赶到了急救室外,他们显然接到了非常严格的指令。姚碧凝站在急救室走廊的窗前,瑟瑟寒风钻入她的颈间,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姚碧凝注视着手中的怀表,指针走得那样慢,她索性不再看。也不知过去多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映着走廊的白墙,那一抹霞光分外冷清。 那道仿佛隔绝生死的铁门终于打开,戴着口罩的护士陆续走出来,其中一个向姚碧凝道:“手术结束了,那位小姐的刀伤有点深,需要好好静养。” 姚碧凝松了一口气:“辛苦你们了,”她接着问,“那么脑后受伤的女学生呢?” “我不知道,方才我只负责协助那台手术。”护士摇了摇头,提着药箱往另一边走了。 第19章 春水皱(2) 晴子乌黑的卷发散在洁白无垢的病床上,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医用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碧凝感到不适,却顾不上理会。 姚碧凝坐在床边的靠椅上,紧盯着玻璃吊瓶里透明的药水,它们一滴一滴地坠下来,注入晴子手背的静脉。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原本红润的脸颊素然憔悴。 当晴子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一刻,姚碧凝看到主刀医生湛蓝的双眸里闪过一丝钦佩,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给予晴子这样的评价:“麻醉师赶不上这台手术,但是伤口必须尽快处理,我们不得不放弃麻醉。这位小姐非常勇敢,在清醒的情况下几乎一声不吭,直到疼得昏厥过去。” 夜风吹动孔雀蓝的窗帘,碧凝起身替晴子掖了掖被角。姚碧凝听到晴子嘟嚷了一句,拭去她额上细密薄汗。晴子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如黛柳眉蹙成一团,她唇间溢出细碎的话语,碧凝仔细去听,却是东洋话。但她仍然听懂了其中一个音节,那声呢喃的,舒易。 她重新坐回去,望着睡梦中的晴子。姚碧凝刹那间产生了一个念头,晴子这样不顾安危地解救她,是因为舒易吗?姚碧凝不敢再深思下去,这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于她几乎报以世间最大的善意。而她们之间仅有的关联,只是晴子梦里轻声呼唤着的乔舒易。 乔舒易只将晴子当做妹妹,那么晴子呢?那个自异国远渡重洋而来,曾悄无声息地闯入晴子懵懂世界的清朗少年,是否拨动了她心底的弦?姚碧凝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病房青色的门扉被推开,乔舒易一身风尘仆仆而来。他望向床榻上沉睡的晴子,面上满是忧色:“晴子怎么样了?” 姚碧凝拿着手包起身,在乔舒易面前站定:“手术缝合得很成功,疼得厉害还在睡,医生说不久应该就会醒过来。”她垂了眸,“对不起,晴子都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 乔舒易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不能怪你。”他走到床榻边,凝视着晴子的睡颜,伸手抚平了她紧蹙的眉。 “舒易,你好好照顾晴子。”碧凝轻声开口,“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乔舒易闻声侧首,顿了顿方道:“碧凝,晴子毕竟是因你受伤。” 姚碧凝知道此时离开并不符合情理,但是她没有选择:“我知道这不合适,可的确有要事。”她看到乔舒易注视着晴子的模样,一时口不择言,“何况晴子醒来,想要见的只是你。” “你在胡说些什么?”乔舒易声音压得低,不愿吵醒床上的人。 姚碧凝心里有些涩涩的,拧开门,也不顾身后乔舒易的轻唤,离开了病房。这样任性的举动并不像她。刚到楼梯口,便遇见了等待的一名警卫:“姚小姐,走。” 不久以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孟春晓像是变了一场魔术,凭空消失在手术室里。姚碧凝当然明白世间不存在任何的神秘力量,一切只能说明慈安医院里有人暗中接应,帮助她完成了金蝉脱壳。 警卫眼睁睁看着抓到的人消失了,没有办法向上面交待。慈安医院又在法租界,大肆搜查更是不可能。而孟春晓之所以能够逃走,还要归因于姚碧凝的坚持救治。任务已然失败,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带姚碧凝回去复命。 姚公馆的车停在后巷,昏黄的灯光已经亮起。孟春晓究竟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他们全部等候在手术室门外,难道里面另有出口吗?碧凝仔细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帧帧画面不间断地回放着,却没有想起什么疑点。 等到她和警卫进了车厢,听到警卫对司机道:“去镇守府官邸。” “镇守府?你们不是归警备厅调遣吗?”姚碧凝从沉思中回过神。 警卫讪讪一笑:“穿着军装惹人注意,又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陆长官让我们换了警备厅的衣服方便行动。” 看来陆笵对此次行动布置得十分严密,他既不希望假手于人,也不愿打草惊蛇。 姚碧凝打量那警卫一眼,道:“之前只觉得你们比警备厅那群人精神抖擞些,换了衣裳,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 换了衣裳! 姚碧凝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线索,牵引出脑海中的记忆。那些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护士,个个戴着口罩,之前她隐约觉得其中一个的身量有几分眼熟。是她了,那人大抵便是孟春晓。 车子行经至镇守府官邸,围墙内的联排洋房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映照出希腊式的柱子,给这栋建筑平添几分庄重之感。虽然是夜里,门口值守的列兵亦如白杨般伫立,身形挺拔。 门口的列兵显然认识她身旁的警卫,也不多言便放了行。这是姚碧凝第一次踏入镇守府官邸,她跟在警卫身后,踩着婆娑树影。透过已疏的枝叶,如霜月华静静地铺了一地,她听到自己的跫音,在青石板的小径上一声又一声。 警卫轻叩红棕色木门,闷闷的敲击声:“陆长官。” “进来。”他的嗓音沉稳,令碧凝回想起那一日在慈安医院,江富城向他禀明情况的时候,也是如此一声。 警卫向一旁的姚碧凝道:“我先进去,姚小姐在这里稍等。” 不多时,警卫出来,示意她进去。姚碧凝推门而入,装潢是西式风格,却看墙面上悬着一柄青铜宝剑,剑鞘上纹理精致。陆笵坐在书案后,他穿着黑色衬衣,袖口略微挽起,手里随意翻着一本书。 她第一次见到陆笵着便服的模样,比往日多了几分贵公子的气度,但即便他随意地坐在那里,亦早有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英毅决断。方才警卫应当已经将事情禀明,可此时陆笵的神情丝毫没有波澜。 “陆先生。”碧凝走到书案前,等了半晌未听人语。 陆笵仍拿着书,抬头望向碧凝,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还疼吗?” 碧凝思索着孟春晓的事情,却不明白陆笵此问何意:“什么?” “颈间的伤痕处理过了么?”陆笵眉头一皱,将书页合起。 第20章 春水皱(3) 波涛骇浪间,千层雪浪之下,却偏偏有人凝视那无边江海里一滴水。这微不足道的细小伤痕,连姚碧凝自己都已经忘得干净。 陆笵不待她回答,按下书案边的摇铃。他站起身,步伐不疾不徐。墙边直抵天花板的紫檀木柜里整齐陈列着一排排书籍,不乏硬板烫金的洋文字样,其藏书之丰远在碧凝意料之外。她并不曾想到,这个身于行旅的年轻将领,与军士征伐相伴,竟会在官邸中拥有如此私藏。 陆笵俯下身,拉开紫檀木柜中一格抽屉,取出一瓶医用酒精和纱布棉球,他把盛着东西的铁匣递给碧凝。碧凝接过来,玻璃瓶内的液体约莫一半,她忽然想起来那日在慈安医院,陆笵似乎是受了伤的。 “陆先生,你的伤好了吗?”碧凝将铁匣抱在手里,抬起头来。 沉默如一湾静水,碧凝半晌未听人答,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唐突。她所观察到的一切,还有那日乔舒敏的遭遇,都意味着——那本当是秘而不宣的。碧凝自知失言,铁匣上一片灰白,却像是暗暗生出荆棘来。 陆笵一声轻叹,打破难挨的寂静,他信步走到窗边,绛紫色天鹅绒的帘布被金黄的流苏穗子勾起:“旁人知道的,旁人不知道的,你竟全都知道。” 姚碧凝看到他倚在窗前的身影,月色穿朱户,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他。而他的话语,又似乎根本不需要回应。 陆笵眸光望向窗外,天际星罗棋布。敲门声响起,来人一身亚麻色裙褂,面上已经生出皱纹,却并不让人感到老态。她的头发整齐地绾作圆髻,鬓角微霜,却一丝不苟。 “宋妈,你给姚小姐脖子的伤痕处理一下。”陆笵向人交待一声,又重新坐到书案后,拾起那本集子。桌角翡翠色的琉璃灯盏,将书页映得泛黄。那是一本济慈的诗集,他的目光正好掠过一首夜莺颂。 宋妈处理伤痕的手法很是熟稔,蘸着酒精的棉球拭过脖颈,原本凝固在肌肤表面的血液掩盖了伤痕本身,可它并没有结痂。冰冷的药水突如其来,它渗进伤口,引起一阵刺痛,碧凝不由得轻嘶一声。宋妈顿下手里的动作,语声温和:“姚小姐,弄疼你了吗?” 碧凝微微摇头,向人一笑:“没有,只是药水冷,突然抹过来有点不适应。” 陆笵极认真地看着书,听到两人的声响也不曾抬头。姚碧凝见人没有注视这边,少了些不自在,便也放松下来,不时和宋妈说着话。 一段纱布裹着碧凝脖颈处的伤痕,这寸白色在绯色旗袍领旁尤为醒目。宋妈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打量一眼屋内再无须什么帮衬,向碧凝道:“姚小姐,我先出去了。” 碧凝颔首道谢,一时间室内又是鸦雀无声。她站起身来,皮鞋踱过地板的咚咚声听得那样清楚。碧凝不知如何开口,却见人手中诗集:“济慈的诗,陆先生也喜欢吗?” “我年少时也敬慕诗书里的真意,”陆笵修长的指节划过诗行,“可诗人连拯救自己也做不到,但诗句自有别的用处。”他微微一笑,却不是喜悦的。 在姚碧凝看来,诗句从来是一种灵性的艺术,陆笵的言辞却是不曾听闻,她启唇问:“陆先生指的是?” 陆笵声音很轻,却字字掷在碧凝的心上,令她不禁一震:“从他们的沉沦与喜悦里,窥探出洞察的智慧。”他望向碧凝,“孟春晓的事情,我想听你的看法。” 姚碧凝从方才的诗句里回过神来,她细细道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她应当是换了护士的衣服从手术室离开。当时护士都戴着口罩,而我们的精力都放在伤员身上,不容易惹人注意。” “你是说,慈安医院有人襄助她逃跑?”陆笵眸光微闪,神色忽而肃然。 姚碧凝颔首,她想不出其他可能:“她能在手术室里完成这个障眼法,在场的医生护士必然不会毫不知情,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视而不见,甚至帮助了她。” 陆笵的食指有力地敲击着桌面,他缓缓开口:“当时是你提出要去慈安医院的吗?” “是的,”姚碧凝郑重地点头,“晴子伤得重,慈安医院的名誉很令人信服。”陆笵为什么要如此询问她呢?姚碧凝不得不承认,正是她的选择为孟春晓赢得了宝贵的逃跑机会。难道他不信任她吗? 陆笵接下来的话语,却比怀疑更令碧凝忐忑不安,不禁有些恐惧:“所以孟春晓并没有在慈安医院进行布置的机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去到那里,只是在惊慌之中临时想出了这个逃跑的计谋。” 要实现这个计谋,从手术室中蒙混出来,那只能说明,慈安医院一早便有与孟春晓相识的人。而这个人,极有可能也牵涉在这惊天的棋局里。想到此处,碧凝神色一沉:“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下棋的人总会有他的目的,孟春晓是一个关键的枢纽,”陆笵接着说,“孟春晓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青铜剑在暖黄的灯光下愈加内敛庄重,姚碧凝努力回忆着与孟春晓有关的事。那个曾为北平公演奔忙的清秀少女,她才华横溢谦和细致,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如枝头洁白的栀子,盈满馨香。可如今,那栀子却恍若浸透风雨,零落成泥。 碧凝拨了拨额前碎发,手落下来不经意触碰到颈间纱布,方才清洗过的伤口隐隐作痛。姚碧凝的眼前忽然闪过孟春晓以利刃相胁的一幕,她手中紧握的匕首,一寸寸地凌迟着碧凝的赤诚之心。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却是谁,不曾落入遍地尘泥。 对了,孟春晓说过,她已然买好去南洋的船票。那么她在逃离以后,仍然会去南洋吗?碧凝并不确定,但这不失为一个追查的契机。又或许,其实有新的突破口,比如晨报总编周先生。 她将自己的猜度告诉陆笵,疑云密布。 第21章 春水皱(4) 霓虹微光的夜色里,碧凝透过车窗望着来往的人群,让自己的脑海完全放空。他们的衣着、神态、步履,截然不同又极为相似。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底看得不太分明,每个人都只像是一粒芥子,融汇在亘古不变的洪流。 视线里出现熟悉的梅丽珍饭店,门庭的罗马仕女雕像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一种古典的静美。有一道长衫身影落入眼底,碧凝觉得那人看起来极像晨报总编周先生。 可是周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一贯是清俭的,素日里不过寻常长衫,几盏茗茶。梅丽珍如此繁华奢侈的地界儿,与他性恶靡丽的做派格格不入。每个人自有他的气象,而这其中的冲突足够让人觉察到反常。碧凝叫司机停了车,她决定一探究竟。 绯色衣摆如风吹芍药,碧凝拢了拢外衣遮住领口处的纱布,循人踪迹往梅丽珍饭店里走。越过海水般的光影,碧凝努力地分辨着人群中那一袭长衫。现下已经不早,可厅中来往的青年男女却比白日里更要多上几倍,打扮多是摩登新潮的。 一道道鲜亮华服遮过素淡长衫,不过一会儿工夫,碧凝已经把人给跟丢了。她向周遭张望着,冷不防撞上来人,一杯酒水泼了半身。 碧凝往后退了两步,来人却是乔望骐:“对不起,我走得急了。”她从手包里拿出锦帕,擦拭着身上酒渍准备继续在人群中寻找周先生的身影。 “姚小姐确实走得急,”乔望骐晃了晃杯中余下的酒水,澄红色液体在灯下波光潋滟,“舒易没有和你一起?” “没有,”碧凝不愿耽搁,“乔先生,我先走了。” 乔望骐却伸手一拦,唇角勾笑:“你是真不知道这时间梅丽珍的重头戏?” 姚碧凝却是一愣:“重头戏?” “你看这些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还有胭脂香浓的娇小姐,哪一个不是为了这重头戏来?”乔望骐睇一眼身旁男女,复又望向碧凝,“梅丽珍夜里的赌局,才真叫一个锦绣浮华。” 碧凝有些好奇:“什么赌局?” 乔望骐略俯了身,气息拂过碧凝耳际,须臾而离:“美人、金钱、权势。” “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碧凝因他的举动感到不适,又与人拉开一步。 “即便什么都没有,梅丽珍仍可以赠人筹码,”乔望骐见人动作也不改笑意,“只要愿意赌上一片真心。” 真心,如何以真心来赌呢?它藏在层层面具之下,不知道躲进了哪里,恐怕有些人自己都忘了。姚碧凝对此并不感兴趣,眼下她只想知道方才进来的人是不是周先生。 乔望骐的衬领散了一枚纽扣,如他话中的熟稔想必是梅丽珍夜场的常客。想起雁筠的伤心憔悴,碧凝有些不平,只向他道:“这本来是乔先生的自由,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请你不要辜负雁筠。” 她也不顾乔望骐的反应,抬步而离,继续在人群中搜寻着。她还没有走几步,却发现乔望骐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姚小姐在找什么人吗?我或许可以帮上忙,就当是为弄脏你的衣裳赔罪。” 碧凝有些迟疑,且不说她并不确定方才进来之人的身份,秦虞山一案尚不为人知晓,她并不希望因此而令乔望骐牵扯进来。 “你不相信我可以帮你找到人吗?”乔望骐见人面露豫色,将酒杯递给墙边候着的侍者,“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姚碧凝摇了摇头:“只是看到一个朋友进来,许是我花了眼,不麻烦乔先生了。”既然一时没能找到,也不可能将整个梅丽珍翻过来,碧凝决定作罢。 她向乔望骐告别,转身向门庭而去。再回到慈安医院,碧凝有些倦怠,步子不由得沉重起来。她走到晴子的病房前,青色的门扉虚掩着,透过缝隙,看到乔舒易支颐打着盹儿。 她知道舒易这些天亲自张罗着订婚的琐碎事儿,白日里接手海关的公务也是很忙的,她轻轻推开门,将椅背上的珊瑚绒薄毯披在他肩上。 碧凝的动作很小心,乔舒易还是醒了,他睁开眼望见碧凝,握住了她的手:“碧凝,之前我……” “是我情绪不好,”碧凝白皙的手覆上他的唇,柔软一片,“晴子怎么样?” 乔舒易站起身,拉着碧凝往外走,带上了病房的门:“晴子已经醒过一次,后来疼得厉害,护士给她服了些止疼的药又睡着了。” 碧凝听到晴子所遭受的痛苦,心里皱皱的:“都是因为我,晴子本来不该遭这份罪。” “到底发生了什么?”乔舒易拂了拂碧凝的发,却瞥见绯色衣领边露出的白纱,语带担忧,“你受伤了吗?” 碧凝拍了拍舒易的手:“我没事,不过破了点儿皮。”她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叙述,只说警备厅抓人审讯,对于秦虞山的案子仍旧只字不提。 “晴子对我说,那个女学生像是认识你。”乔舒易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错,”碧凝点了点头,“她是圣约翰的学生,与我的确相识。”晴子从孟春晓的话语里究竟判断出多少信息,又告诉了舒易多少,她并不知道。 乔舒易果然接着问:“她说你向警备厅出卖了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碧凝垂眸,迅速思考着要如何解释,她轻声开口:“你知道不久前发生的一场学生游行吗?” 乔舒易略一思忖,点了点头:“听父亲提起过,警备厅的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学生。” “这件事情,参与的学生都是圣约翰的。”碧凝斟酌道。 “参与的学生都被父亲下令退学了,这么说这个女学生也是其中之一。”乔舒易轻叹一声,“碧凝,看来是我连累了你。” 姚碧凝与乔家的婚约已经在沪上传开来,乔舒易自然认为在旁人眼里,她与警备厅的关联不言而喻。碧凝虽知乔舒易产生了误解,但既然如此,她也就不愿再多提及此事。 秋雨落尽,冬月初八慢慢地近了。在碧凝的照料之下,晴子也逐渐恢复,面色重新红润起来。至于孟春晓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碧凝也没有再去想。 第22章 春水皱(5) 远天明净如洗,晨光熹微,碧凝手执一个小巧的景泰蓝掐丝珐琅花瓶,月白色裙裾在丛植间忽隐忽现。她将瓶中那一枝蜷曲的玉茗择出来,俯下身去,用瓶里的清水细细浇灌那一树山茶。而那枝已然颓唐的花,在玉葱般的指间,一瓣瓣铺在泥上。 晓薇跟在一旁,手里一把如意镂花银剪,仔细地修去枯败的叶。这树茶花,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晓薇落了一剪,斑驳的叶没入了草丛:“小姐,这株茶花的生气愈发地淡了。” 碧凝将珐琅瓶搁在一旁,伸手轻轻地摩挲青叶的纹理。晨露未曦,尚存几分潮意。她知道,它正在慢慢老去。 习以为常的日子,在这一瞬间裂帛开来。岁月本身从未停歇,不过这些偶然的契机,因为与生死相连,而在人心中被骤然放大。她折下一枝半开的,斜插入瓶中。 芳穗一身蓝底白花的衣裳,步子走得有些急,她四处张望着,终于在花园里看到姚碧凝的身影:“小姐,方才乔家来了电话,夫人叫你一同去呢。”她气喘吁吁,面颊有些泛红。 姚碧凝转身将手中花瓶递给晓薇,对芳穗道:“知道了,我和你一起过去。”乔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小辈打扮得太过出挑,碧凝今日一身月白色绣莲荷的裙褂,并无十分妆饰,素简温婉,却是正好。 乔家的园子是沪上少有的移步换景的院落,从亭台楼阁至花木山水,其景观建筑皆是典雅庄重,没有掺杂任何时下流行的西洋元素。乔府朱门高槛,那扇庄宏的红漆大门上整齐排列着铜制浮沤钉,若按旧时的规矩,铜钉是宫禁才有的规制。金丝楠木的匾额悬于正中,其上是錾金的“奉园”二字。 门后入目是一扇松鹤延年的石雕影壁,翡翠制松针,白玉铺鹤羽。碧凝挽着乔望眉绕过影壁,这是第一进院落。乔望褚已在偏厅等候,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碧凝才向人问了礼,便见乔舒敏从廊后笑盈盈地迎出来:“碧凝姐,祖母在后头等你。” 乔望眉才落座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理了理旗袍,向碧凝莞尔道:“你和舒敏去。” 漆器盆景摆在石径旁,虽则有些草木凋零只余枝干,这些文竹矮松添了些绿意。碧凝瞧着舒敏,打趣道:“距离午时尚早,二小姐怎么舍得叠被铺床?” 乔舒敏向周遭环顾一圈,才压低了声音道:“昨儿夜里,大姐又收拾了衣裳回来,不知姐夫又哪里惹她不快。”她无奈地摇头,绢花颤了颤,“这不今儿一早,姐夫从沈家巴巴地来请她,闹了一出又兴致颇高地回去了。” 这样的戏码,在乔舒彤身上演了不知多少回,碧凝也听过不少,她一侧首便见着舒敏眼下的乌青:“你昨夜果然是没睡好,眼下像染了墨一样。” 舒敏拿帕子半遮住脸,打了个呵欠:“祖母也常说,大姐就是被宠成的混世魔王,即便嫁了人性子也一点儿不收敛。” 乔舒彤确实有飞扬跋扈的资本,如今乔望远在内阁的扶摇直上和乔家的富贵煊赫,都足以让她有恃无恐。碧凝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穿过一片桂树,便是乔老夫人所居之处了。修竹林立,锦鲤池中,确是一方清静福地。 “不提大姐了,碧凝姐,祖母说有好东西要给你。”舒敏的眸子忽然亮了亮,“我好奇问,可她不肯告诉我,偏说要等你来了才说。”她拉着碧凝,快步往屋内去了。 乔老夫人手里拨着一串星月菩提子佛珠,靛青撒花蜀锦衣裳衬得人容光焕发,她笑得很是和蔼:“敏丫头,拉碧凝跑这么快,小心摔着。” 姚碧凝向老夫人见过礼,与舒敏一左一右在人下首落座。舒敏心里早像被猫爪子挠过一般,向老夫人撒娇:“祖母,碧凝姐都来了,你快把东西拿出来。” “又不是给你的,你这么巴巴地盼着也没有用。”老夫人见孙女儿一脸娇憨的模样,更是开怀,“杜鹃,把我妆奁最下边的匣子取过来给碧凝。” 粉衫的丫鬟模样可人,笑着应了,转身从里屋取出一个海棠红缎裹匣子,那缎子有年岁了,颜色在光阴里沉下来。杜鹃将匣子递给碧凝,向人道:“姚小姐好福气,这可是老夫人的宝贝,往前两位太太来要,都是不给的。” “碧凝姐,快打开看看。”舒敏听杜鹃这样说,好奇心更浓一分。 海棠红的匣子开启,杏黄的锦绸里是水头极佳的翡翠手串,十八颗翠珠连成光华无双,两颗碧玺佛头缀于其间,其下一枚鸽血红的坠子。碧凝甫一见它,满目惊艳,如此巧夺天工的首饰,即使遍寻世间珍奇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舒敏看得亦是惊喜,不由叹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还是头一回见。” “老夫人,”碧凝合上匣子,说得诚恳,“您的心意碧凝领受,可这手串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那眼里含笑的迟暮美人,她虽然头发斑白,那份气韵仍然是令人敬慕的:“碧凝,收下。”她的嗓音温柔,目光却有些渺远,“这是我当年的嫁妆,父亲让人山迢水远地去寻最好的珠玉,才得了这么一串让我戴着嫁进乔家。那时候宫廷里匠人的手艺,是真的好,他们可以用一年的光阴来打磨一块顽石,如今是不能够了。” 碧凝看人面容有一瞬的怅惘,轻握住老夫人已生皱纹的手,那肌肤仍是光滑细腻的:“我知道老夫人是疼我,但这毕竟是您的念想。” “过去的事啊,都尘归尘、土归土了。我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留着它不过徒生牵念。”老夫人轻轻拍了拍碧凝的手,“你以后嫁进来,就是我唯一的孙媳,给你也是应当。何况我最心疼的孩子便是眉儿,她的身子你也知道,你便如同她亲生的骨肉。” “碧凝姐,你别再推辞了。虽然祖母偏心,但我觉着这翡翠手串也只有你才能衬得起。”乔舒敏向碧凝眨了眨眼睛,在一旁帮腔。 姚碧凝见此,也不好再推脱,向老夫人道谢收下了。此后几日,碧凝一回到家中便能见到乔姨和父亲商量订婚邀约的宾客与事宜,心里仿佛有漫山荼蘼盛开。 第23章 春水皱(6) “雁筠。”姚碧凝站在霓裳洋装店的橱窗旁,向人扬了扬手,豆青色袖口镶了白狐毛。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街边睡着只安静的狸花猫。 吕雁筠踩着双黑色高跟鞋,外衣下是一件新做的旗袍,她闻声加快了步子,穿过街上熙攘的人群:“碧凝,我没来迟?” 碧凝见她神采奕奕,完全没有了前些日子的憔悴,放下心来:“我也才到,没等什么。”她打量几眼雁筠,织金孔雀羽的云锦绚烂光丽,“这衣裳极衬你。” 雁筠面上一赧,低头也遮不住眼里眉梢的笑意:“这是乔望骐特地叫人从金陵带来的料子,我也很是欢喜这云锦,便裁了件旗袍。” 乔望骐,碧凝想起梅丽珍遇见他的情景,她略一思忖,还是不告诉雁筠。如果结局木已成舟,也许舒易说的并没有错,让雁筠少知道一分,她便能多一分欢愉。又或许,雁筠所了解的比她想象中更多,只是为了乔望骐,自欺欺人也情愿心甘。 “从前帝王裁龙袍的料子,你穿着哪儿能不欢喜?”至少,乔望骐对雁筠还算用心,她微微一笑,却看一眼卧着的狸花猫。 吕雁筠本来听着高兴,循着碧凝视线落在蜷着的猫儿身上,佯怒道:“你便是欺负我没念过洋学堂,这俗语我还能不知道?”她眼里闪过狡黠,伸手挠向碧凝,“既然是狸猫换太子,我便做足狸猫。” 碧凝一时不防备,被人得了逞。她素来是怕这个的,笑着躲开,一时也没了平日里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子。 陆笵坐在车里,本来无事地望着街巷,却瞥到眼前这一幕,不禁轻笑出声。江富城闻声从后视镜望了他一眼,也循着视线看到了姚碧凝与友人嬉闹的模样,开口问:“陆长官,可要停车?” “不必了,接着开。”陆笵嗓音淡淡,眼底再无笑意。 霓裳洋装店的老板仍是戴着那顶高礼帽,有些胖的身材将西装撑得圆鼓鼓的。他引着碧凝二人坐下,叫女侍从招呼着,自己去取衣裳。吕雁筠捧起面前的咖啡,微抿一口脸就皱成一团:“怎么这样苦?” 女侍从连声道歉:“小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一杯。”她上前接过杯盏,耳根有些发红,“可我应当是加了奶和糖的。” 碧凝见人惊慌无措的模样,解释道:“不关你的事,她习惯加双份的,麻烦你换一杯。” 女侍从感激地望一眼碧凝,应声去换了。碧凝将呢衣搭在大马士革玫瑰纹样的椅背上,才坐下来,有些无奈地看向雁筠:“外头不比家里,你倒不如要杯茶来吃。” “要说现在吃茶,那些小姐太太都愿意去晴子的茶舍。”吕雁筠跟着碧凝去医院看过几次晴子,一来二去也渐渐熟了,“改天我也去那里坐坐。” 碧凝点了点头:“那里的确是个好去处。” “说起晴子,”吕雁筠顿了顿,牵起一段思绪,“我记得那天在医院遇到你,晴子边上还有一张病床,躺了个女学生。” 此语入耳,碧凝心中一惊。难道说,雁筠知道孟春晓吗?可是她们之间应当不存在任何交集,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将二人关联起来。碧凝问出心中的疑惑:“你认识她吗?” “我认识,”雁筠脱口而出,却又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不对,我不可能认识,应该只是长得相像。” “你觉得她长得像谁?”碧凝接着问。 女侍从已经重新调好了咖啡,将瓷杯轻放到雁筠面前的茶几上,躬身离开。雁筠搅动几下杯中铁匙,心满意足地饮下,道:“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二哥那段被棒打鸳鸯的事儿。” 那件事情,几年前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吕家二少爷恋上报馆女编辑,险些被赶出家门。姚碧凝还记得,那时的雁筠为了帮她的二哥,和吕伯父怄气,待在姚公馆一个多月不肯回去。可是最终,吕家二少爷在母亲以死相逼之下还是不得不另娶他人,当真令人唏嘘。 霓裳老板捧着一个檀木盘来,上面一叠熨帖的衣物。他面上堆着笑,向姚碧凝道:“姚小姐,您先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再改。” 碧凝本想继续问雁筠,但眼下也只得先作罢,女侍从接过檀木盘引她往试衣房去了。 宝蓝色帘布掀开,碧凝提起裙摆,徐徐而来。吕雁筠闻声回顾,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又有些闷闷的:“碧凝,我舍不得你嫁出去了。” 那是一件美妙的克里诺林裙,象牙色蕾丝层叠地衬出白皙圆润的美人肩,黛绿色丝绸以金银线绣出展翅欲飞的凤凰,黑底彩绣的腰封下是阔大逶迤的裙摆。碧凝乌黑如墨的发在耳后绾作一字髻,颊边只垂下细碎一缕。 碧凝转了个身,望向镜中的自己:“真不敢相信,后天就是初八了。”她走到雁筠跟前,绽开笑,“只是订婚,哪里就要这么不依不舍了。” 雁筠伸手理了理碧凝鬓发,也勾起唇角:“若是到了你嫁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哭成怎样。”她握住碧凝的手,眼底黯然稍纵即逝,全是庄重与祝福,“你和舒易,真好。” 碧凝揽住她,轻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衣裙十分合身,没有一寸不好,碧凝换下来,告诉老板直接送到姚公馆。她挽着雁筠漫步于畅西路,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雁筠,你之前说到你二哥的事,和那个女学生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猜那个女学生长得像谁?”雁筠一脸神秘,“简直和我二哥从前喜欢的那个女编辑一模一样。” 碧凝微微一愣,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然而以孟春晓的年纪,与当年的轶闻女主角自然不是同一个人。 吕雁筠见她不说话,接着道:“你也觉得奇怪,若不是我知道孟春鸾在二哥大婚那日从苏州河跳了下去,我都要以为是她了。”她叹了口气,旧时回忆令人不禁生寒。 第24章 春水皱(7) “你说什么?”碧凝听到孟春鸾三个字,没有办法不将它与孟春晓联系起来,“那个女编辑叫孟春鸾?” 雁筠疑惑地颔首,道:“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觉得和我一个同学的名字有些相似。”碧凝敛眸,又问,“可怜孟春鸾投了河,她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雁筠想了想答道:“我记得二哥大婚后得知此事,好多天喝得酩酊大醉,那些醉话里总说会帮她照顾好妹妹。那孟春鸾大概还有个妹妹,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风里凉意扑面而来,畅西路的繁华景象在碧凝眼底有顷刻间模糊。从雁筠的话里,她几乎可以肯定,孟春晓便是孟春鸾的姊妹。许多彼此孤立的线在此刻交织起来,孟春鸾过去是晨报的女编辑,那么这是否即是孟春晓与周总编相识的根由呢?可是如今的孟春晓已经不知所踪,看来这些问题只能由周总编解答了。 但碧凝自然明白,陆笵在尚无证据的情况下不会对他有所动作,这样一位掌握着舆论风向的人物,随时可能将整个事件演变为民众的愤怒。她不再提及孟春鸾,与吕雁筠聊着些许近来的趣事,又为后日的订婚宴隐隐期待而忐忑着。 冬月初八,晴好,宜盟鸳誓。 乔家半山别墅荔园,山径蜿蜒而上,草木隐逸之间尤为静谧。《山鬼》有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荔园得名便是因那石墙之上覆满葛蔓,薜荔遍斜墙头,久而久之那灰白的石墙已尽作青绿。如此节令,熟透的薜荔果与深绿的枝蔓不经意便勾勒出庄园的幽雅。 褐色尖顶洋房伫立于从植掩映之间,具有浓郁西洋风格的花园也已经被装饰成宴聚模样,常青草坪一夜之间不知怎么长出簇簇繁花来。大厅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长餐桌,暗金色绸布垂下来,其上是精致的糕点酒水。所用银器之上不乏古希腊神只或擎举或垂首的姿态,雕刻得面容鲜活,釉彩明朗的餐具静静地陈列着。虽还未到时间,已有宾客陆续而至,三两相携,信步荔园风光之中。 此日碧凝敷了薄粉,胭脂浅浅地晕开,唇间一点朱色,比平日里更显娉婷。乔舒敏将一枚白羽嵌玛瑙胸针别在姚碧凝的白狐披肩上,衬得黛绿绣凤克里诺林裙更加美轮美奂。舒敏刚拍手称赞,肚子便传来咕噜一声,她颇有些尴尬:“碧凝姐,我有些饿了。” 打扮起来着实费工夫,碧凝拂了拂披肩的白狐毛,向舒敏道:“看你忙前忙后这许久,先下去找吃食垫垫。” 乔舒敏嘻嘻一笑,蹭蹭地下楼去了。碧凝坐在梳妆台前,将海棠红的匣子启开,翡翠手串戴上皓腕,翠珠、碧玺、鸽血红,一丝温润的凉。她望向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却瞥见左耳的东珠耳坠不见踪影:“晓薇,你快帮我找找,有只耳坠子不见了。” 晓薇将手中杯盘往案几上一搁,目光在织花地毯上搜寻,却并未见到:“小姐,好像没有。”她又打量几眼,仍不见耳坠踪影,“是不是落在外头了?” 姚碧凝站起身来,向晓薇嘱咐:“你在屋子里仔细找,我去走廊上看看。”她拧开门,提着裙摆垂眸一寸寸地向前。不远处暗色的地毯上,一点圆润闪烁着微光。她走近了,俯身拾起,果然是那只东珠耳坠。 二楼露台的风轻拂过黛色丝绸的裙摆,碧凝转身准备回去。此时,却听见交谈声在耳畔响起,是露台传来的,应当是吕家二少爷和乔望骐。她并没有窥听的意思,但一句句还是不经意便落入耳中。 “那丫头已经被盯上了,抓紧解决掉。”乔望骐说得漫不经心。 吕二少爷嗓音有些为难:“可是,我已经辜负了她姐姐,春晓……” “你把她藏在自己的别院,迟早会被发现。”乔望骐嗤笑一声,“你还想留个顺藤摸瓜的机会给姓陆的不成?” 他们要做什么?碧凝的心怦怦直跳,轻手轻脚地离开走廊,重新回到屋内。晓薇见她一脸忧色,问道:“没找着耳坠子吗?” 姚碧凝伸出手,掌心那枚东珠洁白光泽,可她胸中翻涌的情绪却不能平。此时此刻,碧凝已经可以肯定,孟春晓背后的人正是吕家二少爷和乔望骐。然而这瘦弱的少女,只是黑白搏杀的棋盘上,一枚即将被舍弃的棋子。一切昭然若揭,从秦虞山的匿名稿件,到学生游行时诡异的枪杀,所有的事情都指向镇守府。他们的目标,竟然是陆笵。 政局动荡的诡谲风云,姚碧凝并不清晓,但是她不能让孟春晓成为其中的陪葬品。她仍旧记得,彼时孟春晓手持匕首,在她耳畔轻声低语——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做……那声音,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那一刻,孟春晓的愧疚与懊恼没有半点虚假。 晓薇将东珠接过,拿白色的帕子小心擦拭掉尘灰,慢慢地戴上碧凝的耳垂。碧凝任由她的动作,心下思绪万千,要怎样才能救下孟春晓呢? 依照那二人的谈话,孟春晓此时应当还在吕家二少的别院里,碧凝必须争取所剩不多的时间。一旦宴会结束,可能就再也来不及了。碧凝让晓薇去沏茶,按下了电话,请接线员转接镇守府。她焦急地等待着,那边终于接起。碧凝轻声道:“是镇守府吗?我找陆长官。” “陆长官方才出去赴宴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请问您有什么事?”那边问道。 姚碧凝望一眼墙边的钟表,这个时间,陆笵约莫是在来荔园的路上了。看来,只有等陆笵到了,才能将事情告诉他。碧凝向电话那头说了句不用了,便挂上听筒。 茶雾袅袅萦绕,一捧热茗亦无法驱散碧凝心中的惆怅忧虑。她既为孟春晓的安危揪心,又因身边上演的这些而感到如鲠在喉。他们眼底视作草芥的,竟然是人命吗?雾气模糊了碧凝的视线,她更加看不透的是周遭的人心。 第25章 春水皱(8) 笃笃的敲门声蓦然响起,之砚的声音隔门传来:“姐,宴会开始了。” 晓薇正收拾着梳妆台的脂粉,闻声去开了门。姚之砚一身深蓝格纹毛呢西装,少年气里显出一分沉稳。她指尖握着门把,探首道:“小姐一刻钟前就下去了。” 姚之砚有些意外,接着道:“可是大厅里没见着她,乔姨才让我上来看看。” “园子里找过了吗?”晓薇的语调也有些急了。 “下面都像没见着人,”姚之砚神色变得凝重,“晓薇,你也赶紧去四处找一找。” 宾客云集,弦乐绕梁,荔园热闹非常,欢声笑语不断。乔舒易一袭鸦青银云宫廷燕尾服,手擎玻璃高脚酒杯,应付着声声恭维祝愿。他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佳人身影。这场宴会的女主角,迟迟不曾到来。 荔园门外,薜荔墙下,姚碧凝踮着脚尖,焦急地等待。今天这样的时刻,她将那枚小巧的怀表佩于脖颈,尽管她怨过恨过,那毕竟是她的母亲。覆着绿色蕾丝的指尖拨开蔷薇镂金表盖,碧凝看着指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宴会时间已经到了,可是陆笵却还没有来。 碧凝来回踱着细碎的步子,垂眸望向裙摆上欲飞欲动的凤凰。她应当尽快回到大厅,那完美浪漫的订婚典仪,不该出现任何瑕疵。可是孟春晓的事要怎么办呢?再等等,碧凝告诉自己,再等几分钟,也许就能换来孟春晓的生命。 黛色高跟绣鞋踏在蜷曲干枯的薜荔叶上,空气里响起细微的音声,碧凝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一道黑色光影自山路蜿蜒处而来,姚碧凝屏息而视,待车子近了,并没有镇守府的旗帜。沈一安身着锦绣长衫,从车中下来,对碧凝拱手浅笑:“方才有笔单子,我来迟了。贺你二人郎才女貌,来日自当永结同心。” 碧凝心思不在此处,莞尔:“沈少爷里边请。”待人走远,她继续凝望着那条山路,空荡荡的,唯有萧疏枝叶。她低头看了眼怀表,宴会已经开始一刻钟了,里头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园子里隐约有脚步声响起,她听到了呼唤声,那是晓薇的声音。 一墙之隔,犹如天堑横亘。姚碧凝双手交叠,十指扣紧,此时她本应当是站在舒易身畔,巧笑嫣然地接受来自所有人的祝福与歆羡。直到晓薇的声音渐渐远了,她也没能挪开步子,姚碧凝太清楚,要找到孟春晓,这是最好的时机。姚碧凝无法说服自己轻易放弃,何况吕家二少爷的别院,她同雁筠曾经去过。 镇守府的锦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姚碧凝赶紧伸出手臂,将车子拦停在距离正门十步开外的地方。她提起裙摆,小跑着上前,白狐披肩歪了也顾不上理会,只屈指轻叩后座的车窗玻璃。陆笵摇下车窗,帽檐下一双凤眼似喜非喜:“姚小姐这是何意?” “陆先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碧凝语速很快,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据我所知孟春晓不过是被人利用了,她是无辜的,请你一定不要伤害她。” 陆笵唇角微勾:“姚小姐说笑了,我连孟春晓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么说,姚小姐有线索了?” 碧凝颔首,东珠坠子莹润光华:“我知道她现下在哪里,但她的处境十分危险,希望你能够尽快找到她。” “为什么选择现在?”陆笵往椅背上一靠,嗓音清淡,“你的订婚宴,似乎更加重要。” “没有时间了,”碧凝眸光庄重而恳切,“他们要对孟春晓下手了,我必须救她。” 陆笵沉默半晌,向碧凝道:“既然这样,你上车带路。” 姚碧凝有些愕然:“陆先生难道忘记订婚宴了吗?典仪还没有举行。” “所以我方才说,你的订婚宴更重要。”陆笵肩上绶带在阳光的映照下如流金光彩。 “我将地址告诉江副官,”碧凝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冲突,“这之间并不矛盾。” 陆笵直起身来,薄唇微启:“你觉得,孟春晓会顺从地跟我们走吗?如果不能,我如何保证不伤害她?”他的眸光望向碧凝,“一旦有所冲突,子弹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姚碧凝理了理披肩,敛眸思量,长睫鸦青如扇。她明白陆笵说得并没有错,孟春晓之前的恐惧与反抗,足以说明她绝不会甘愿服从。而如今的孟春晓,情绪恐怕会更加敏感,她断然不会对陆笵产生任何信任。还有,她不能让陆笵有知道一切的机会,为了雁筠,她不能允许吕家受到牵扯。 可是如果她一走了之,这场宴会将会沦为沪上的笑柄与谈资。碧凝眼前几乎已然浮现出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还有她的舒易,那个曾为她摇落一地桂花的温润少年,她怎么忍心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颜面尽失的结局? 碧凝不知该如何抉择,无论向左还是向右,皆是如履薄冰。陆笵古井无波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拉回了碧凝的思绪:“姚小姐顾虑良多,还是去宴会。” “不,”姚碧凝脑海中闪过少女惊惧而倔强的面容,她拉开前边的车门,躬身落座,“去找孟春晓。” 如果不是她,孟春晓不会被陆笵的人注意到,那么乔望骐也不会让吕二少爷解决掉她。她令孟春晓身陷如此险境,便没有理由置之不顾。 碧凝的指尖滑过腕间青绿,千回百转,那心中气象一如翡翠的冷。 这是一处城郊的小院落,棕褐色的木门里是一片梅林。姚碧凝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拾级而上。 那年吕雁筠带她来时,正是青梅酿酒的时节,烟雨朦胧,信手采撷那枝叶间藏着的果。陶罐埋在树下,那是梅花零落滋养出的泥。 彼时吕家二哥手里拿着锄头,也不怕沾染那一身锦绣的衣,纵容两个半大的孩子效仿折子戏的情节,附庸风雅。 可是,如今,什么都变了。 第26章 晓寒轻(1) 门扉轻叩无人应,却隐有动静自园中传来。梅枝清瘦伸过墙篱,叶落花未开,灰墙褐枝像一幅零落的水墨。碧凝隔着木门,兀自开口:“春晓,我知道你在里面。” 仍旧没有人作答,碧凝垂眸望着脚尖缎面绣鞋,白牡丹的纹样沾了些尘土:“吕家二哥让我来找你,开开门。” 门闩响动,吱呀一条细长缝隙,孟春晓警惕地向外打量,见只有碧凝一人,才侧身让人进来:“姚小姐,有什么事吗?”她很快落上横木,看人华丽容饰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这是?” 姚碧凝理了理披肩,在孟春晓面前站定,眸光坚定而郑重:“我来不及解释太多,现在你的处境十分危险,幕后之人不愿意你成为他的破绽,吕家二哥让我来救你。” 孟春晓仔细听着,却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姚碧凝。她的指尖不自觉地轻扯着蓝布衣褂的下摆,陷入了犹豫。姚碧凝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徐徐道:“你应当明白,以此处的隐蔽,若不是吕家二哥相告,我绝不会轻易寻来。” “可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孟春晓有些茫然,声音也拔高了些,“警备厅的人四处搜寻我的下落,一旦我离开,他们立刻就能够找到我。” 碧凝握住她的手,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轻微的战栗:“不会的,你听我说。”碧凝嗓音温柔安抚她惊慌的情绪,“此刻,我们唯一能够寄以希望的便是镇守府了。” “镇守府不会放过我的!”孟春晓摇了摇头,唇色苍白,“姚小姐,你可知道这个局原本就是……” “那是幕后之人的心思,这与你并无关联。”碧凝语调坚定起来,她的眸光注视着孟春晓的眼睛,“你只需要如实告诉镇守府一些信息,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孟春晓将手抽离出来,一脸难以置信:“你难道要我为了保全自己,而去牺牲二少爷吗?他对我的恩情,我本就无以为报。” “你自然不能提吕家二哥一个字,”碧凝轻叹一声,清风里发缕微动,“想要除掉你的人是乔望骐,你只该记住这个名字。至于其他人,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自己思量。” 事到如今,碧凝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既然原本就是一场较量,陆笵迟早会觉察到乔望骐,能够将吕家从中摘出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为避免惹人注目,当车子驶入宝瑞南路,碧凝便向江富城道:“停车,我从这里下去。”黛色裙摆划过铁漆门沿,她望一眼前排的孟春晓,又看向陆笵,“我相信陆先生是守诺之人。” “自然。”陆笵嗓音沉稳,“姚小姐不必多虑。” 宝瑞南路行人如织,林立的商铺热闹喧繁。碧凝走在路上,仰望那霓虹闪烁,暮霭沉沉。 镜花水月成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一步一步,穿过深巷,跫音渐起青石板。 雕花铁门缓缓开启,陈妈迎出来:“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她打量一眼碧凝,却见宋锦的鞋边沾了尘泥,眼含忧色,“这是发生了什么?” “陈妈,我没事。”碧凝低低一声应,往里步去。 陈妈跟在一旁,叹了口气:“老爷回来后大发雷霆,夫人和少爷劝了好一阵子才稍微缓下来些。你一会儿见了,可要小心着回话。” 姚碧凝甫一进门,便见着晓薇如释重负的神情:“小姐,我找了你好久,幸好你没事。”她围着碧凝仔细转了一圈,又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在书房等你。” 碧凝踩着那赭石色台阶,一步步接近色彩斑斓的穹顶,希腊神话的油彩深深包裹着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顾一切地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却只是为了成全心中那一点毫无用处的愧疚。或者善意。 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敲在她自己的心上。 姚秉怀坐在堆满账册的红木桌案后,脊梁挺直,专注地浏览着。他埋首于账目之中,仿佛屋内只有他一人,并不理会进来的碧凝。姚碧凝自知闯了大祸,父亲的沉默昭示着他心中深刻的失望与愤怒。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总是会格外宁静,而她已如飘摇远洋的扁舟,回头也不再是岸。 “父亲。”她终于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指尖不由攥紧。 姚秉怀仍不做声,看完手中那一页账册,方才抬起头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 “父亲,对不起,我知道我的做法让您难堪。”碧凝说得诚恳,“可是事出突然,我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你知道这场订婚宴意味着什么吗?乔家是什么身份?而我姚某人生平又何曾被人这般指指点点?”姚秉怀怒极反笑,他拍案而起,眉眼一凛,“我倒要听听是什么荒唐的理由,值得你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孟春晓的事情牵扯甚广,碧凝并不愿说:“父亲,我确实有难言之隐,请您原谅。” 瓷杯掷地,梅子青釉碎了一地,姚秉怀目光锐利:“你今日若是不给个明白的交代,大可走出姚公馆的大门,我只当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碧凝从未见父亲如此大动肝火,那瓷盏碎裂的声音令她心惊。看来今日,若不将实情道出,父亲决计不会有丝毫退让。这在她心头困扰许久的秘密,终于抽丝剥茧,在姚秉怀面前徐徐展开。 个中曲折,如此种种,是请君入瓮,是逐鹿之争,是以百姓为棋两相博弈。 如果一开始,她困惑,她犹豫,她不明白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后来的迷雾已经在蛛丝马迹中逐渐散去,她清楚地看到,那一汪权力角逐的深潭。 乔望骐借吕家之手,设下一个直指镇守府的陷阱。他要让初至沪上的陆笵,在群情激愤之下举步维艰,而不惜以人命作为代价。秦虞山、孟春晓、倒在枪下的无辜学子……不过是这场杀局里微如蝼蚁的存在罢了。 那么乔家,对乔望骐所做的一切知情吗?这已经不重要了,乔望褚对陆笵明面的示好和乔望远阁臣的身份,足够保证乔家的根基。可是乔望骐又怎么会甘愿为乔家所驱使?而他又是否有自己的企图呢?碧凝不愿意再想。 第27章 晓寒轻(2) 雪茄灰白色的烟圈里,姚秉怀望着碧凝的面容,和记忆里的少女重叠起来。他蹙眉开口:“明日我带你去乔家登门致歉,就说是你一时犹豫失了分寸。” “为什么?”姚碧凝抬步上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这样说,舒易会怎么想呢?她对这份感情坚定得没有丝毫犹豫。 “除了告诉所有人是你临阵脱逃,还能有什么理由去解释今日的事情?”姚秉怀掐灭烟头的火星,神情肃然,“你应当明白,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你的行为完全是襄助了镇守府。” “可是父亲,我并无此意。”碧凝脑海中浮现出乔舒易落寞的身影,语调不免有些焦急,“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我去向乔家解释。” “解释?你准备解释什么?”姚秉怀轻笑一声,眼底俱是怒意,“我不介意你给镇守府一个顺水人情,可这件事一旦说出去,我们与乔家的默契便荡然无存。” “舒易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碧凝,错的是你。”姚秉怀的目光变得有些渺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善意不该作为你进行判断的依据,有时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 “父亲,我不明白。”碧凝的眸光里盈满困惑。 “共和的未来,绝不会是从枪炮底下出来的。”姚秉怀眉眼之间霎时焕发光彩,“只有削弱了那些个军阀手里的权力,内阁才能真正有所作为。” 共和的未来,碧凝在心中默念,如有星辰划过寂静夜空。这遍地狼烟的古老土地之上,真的能够一扫积弊,重绽盛华吗?而这美好愿景,又需要以怎样的代价去换取? 姚秉怀亲携重礼登门,算是全了乔家的面子。这个商场之上所向披靡的人物,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得不第一次赔上了笑脸。乔望褚见人这般态度,又因着乔望眉的关系,也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只道是姑娘家的一点心思而已。 姚碧凝一身绣梅旗袍,颈边衬着茸黄的兔毛,踩着蜿蜒的石桥,池塘里满目空净。乔舒易因是独孙,自幼便与其他姊妹不同,奉园之中单独辟了一方院落。只是如今正值入冬节令,那荷风莲意已然颓唐凋残。 朱红菱纹木门并未合起,乔舒易一袭月白长衫,挥毫运笔,宣纸上翰墨流转。她望着他专注的眉眼,一时竟伫立门外,不忍惊动面前岁月静好的场景。乔舒易觉察到一道目光如秋水般照来,他抬首见到碧凝,搁下笔:“外面风凉,进来。” 玉璧紫檀官帽椅,霁蓝白龙纹落地梅瓶,千字文镂刻乌木屏风,一件件陈设仍旧如昨。碧凝却不知如何向人开口,千言万语都不可言说,堪堪只有一句:“舒易,对不起。” 他从书案后起身,给碧凝让出位置:“你过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长衫磊落的青年目光恬淡,仿佛昨天的闹剧不曾发生。 横平竖直,铁画银钩,那墨痕未干的字迹,却是一首《钗头凤》。碧凝垂眸望着它,沉默里眼眶微红。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乔舒易低吟词句,嗓音还是那样温和,“碧凝,三年的时间,还是太长了吗?” 钗头凤,那一年的陆游唐婉,那一载的记忆翻开。碧凝不会忘记,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手捧一卷诗词去寻舒易。清风吹过书页,如玉少年耐心地给她讲着词人令人唏嘘的过往。 春雨微朦的树下,她玩笑着问他:“若有一日我心许了旁人,你会如何?” 少年舒易敛眸沉思,半晌开口:“那便赠你一首钗头凤,此后牵念只在心底。” 昔年笑言,今朝却到眼前来。 泪水断了线,打湿白宣,碧凝伸手拂过泪痕,薄纸却已皱:“舒易,我从未更改心意。昨日的事,我只是一时情绪有些乱,打了退堂鼓。” 一方帕子递到眼前,沉香的味道若有似无,她伸手接过,却听人道:“你的性子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绝不会是轻易退缩之人。”他微微摇头,“但只要你不说改变心意,我便不会先放开你的手。” 锦帕上熟悉的沉香拭过眼角,碧凝知道她的借口太过拙劣。临阵脱逃的理由,哪怕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她的舒易。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孤绝,如一树古梅,枝干虬曲坚韧。如果她不是生了断绝之心,自不会抛下满席宾客而去。他还是太懂她。 “舒易,”碧凝抬眸看他,“有些事我实在不能说。” “和陆长官有关吗?”乔舒易犹豫半晌,还是说出口。 碧凝心里一惊。一路上并无人尾随,舒易怎么可能会知晓呢?这只是巧合吗?她试探着问道:“你怎么这样问?” “自从你在荔园不见了踪影,我找了你很久,后来在宝瑞南路,远远见着你从镇守府的车子下来。”他的嗓音夹杂着一丝落寞,“那旗帜,想来不会错认。” 碧凝只觉庆幸,舒易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可是这也意味着,他或许对于陆笵和她之间产生了误会,而她却不能清楚明白地把一切告诉他。她握住乔舒易的手,定定地望向他的眸子:“确是事出有因,但我不便细说,你不要多想。”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么我就不问了。”乔舒易轻叹一声,回握住她的指节,却有些凉,“怎么不多穿些?” 碧凝听他转了话题,知道此事暂时翻了篇,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荔园的订婚宴虽成了一场闹剧,但碍于乔家和姚家的身份,并无人大肆宣扬。起初偶有人提上两句,渐渐地便被其他奇闻轶事遮过去了。 江富城来过一次电话,孟春晓如实交代了重要线索,可以释放了。碧凝寄去一张南洋船票,算是还了她当初那一张。此地再无牵念,异国他乡未尝不好。镇守府与乔家之间,表面风平浪静,至于其下的暗流涌动,则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28章 晓寒轻(3) 圣诞前夕,圣约翰白色尖顶的基督教堂里,赞美诗的颂歌萦绕。祈祷,接受牧师的祝福,分食圣餐。整齐排列的长木椅,学生云集,虔诚而宁静。 碧凝做完祷告,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照的余晖里,飘洒下细碎的雪。她裹紧外衣,加快了步子,在街边拦下一辆黄包车,她必须尽快回家。 乔望眉信奉基督,她正是借此从当初的痛苦阴影中逐渐走出来,故而姚公馆的平安夜总是盛大的。 碧凝坐在车上,仰望空中轻盈。她极喜爱饮水词里那一篇,纳兰性德描摹出雪的风骨——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她摘下手套,试图将雪花托入掌中。 寒风冷冽,那一点冰雪才将落下,便又散进虚空。 喧嘈的争执声自前边传来,车夫脚步一滞。 碧凝抬眸望去,巷口低矮的宅子颜色老了,同样老的,还有被纠缠在地的男子身上的粗布棉衣。他拼命地挣扎,却被两个穿着军装的士兵压制得不能动弹。 旁边围了些人,神态各异地指指点点,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姿态。 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站在一旁,不断抽泣着:“求求你们,求你们不要抓走我爹!”泪珠挂满脸颊,风里已经冻得通红。 车夫准备绕行,姚碧凝却开口道:“停一停。”她无法对眼前的一幕视而不见。 碧凝在小姑娘面前俯下身子,轻轻替她擦去泪水:“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的眼睛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她竟然跪下身子,朝碧凝连磕了好几个头:“姐姐求你救救我爹!” 姚碧凝心下一痛,将她扶起来,缓缓拂过她的发顶:“前人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孩也是一样。”她复而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爹?” 小女孩茫然地摇头,仍旧哭得极是伤心,央求着碧凝。 穿粗布棉衣的男子已经被钳制住,姚碧凝蹙眉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军士支支吾吾,另一个不耐烦地接过话来:“你别管那么多。” “你们若是连个正经缘由都不说,是要我亲自去问陆长官吗?”姚碧凝牵着小女孩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不得已将陆笵的名号搬了出来。 “我们也是按例办事,”那军士打量一眼碧凝,神态稍霁,却不曾放松手下动作,“他是个不老实的,该缴的赋税一分不纳,谁让他就这么就往枪口上撞?” 薄雪残暮,碧凝垂眸望向女孩晶莹闪烁的眸子,终是不忍:“你们看这寻常百姓家,柴米油盐尚且不够,哪里还有银钱,就不能通融些日子吗?” 那军士态度坚决,准备将人押走。小姑娘忽地跑上前去,抱住脸上淤青的粗衣男子,嚎啕大哭。来往行人为之侧首,却无人敢上前说一句。 “等等。”姚碧凝不愿在基督的祝福声里看见如此别离,“他欠下多少?实在不成,你们随我去姚公馆取。” “这恐怕……”那军士面露难色,姚家在沪上的显赫无人不晓,却瞥一眼周遭围观者,算是妥协,“罢了,既然姚小姐这么说,我们先走了。” 两道黑色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口,人群也四下散去。小姑娘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取下脖颈间一枚褪色红绳串着的玉坠递给碧凝:“姐姐,我叫宝儿,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 掌心那枚玉坠,几乎不能称其为玉,不过是颗粗略打磨过的石头。可是碧凝懂得,它是眼前这个形容尚小的孩子心中,最珍贵的瑰宝,比她所见过的一切美玉都更加剔透。 她握紧掌中的玉坠,从口袋里拿出所剩不多的零钱,递到宝儿手里:“这钱拿去给你爹买些活血化瘀的药。” 又是一番千恩万谢,那年近中年的男子也不禁潸然泪下。方才被踢倒在地时,他尚且牙关紧咬,而今却哭得不能自已。他早已习惯窘迫的生活与种种欺凌,尊严被旁人践踏得一分不剩。 他不是悲哀自己无望的人生,而是不敢相信,上苍竟然还允许他遇见善意。 在碧凝看来举手之劳的小事,却是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明。 路上一耽搁,碧凝回到家时愈发晚了,小径上已经覆了一层冰霜。陈妈将车钱给了车夫,便向碧凝道:“舒易少爷也过来了。” 舒易,她不自觉地噙上笑意,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凝固在嘴角。 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暖,柴火哔剥声也能听得清。一株冷杉翠绿,装饰得十分精致,俨然是节日气息。乔舒易捧着骨瓷杯,面容带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少女眉眼弯弯,一袭红色和服,正是芥川晴子。 晴子听到动静,向门边一望,站起身来:“碧凝姐,平安夜快乐!”东瀛的风俗西化得更早,晴子对这些早已不陌生。 姚碧凝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觉,方才的神采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已然消失殆尽,勉强地莞尔:“你也是。” 这个平安夜比往常过得都要热闹,之砚、舒易、晴子,姚公馆里言笑晏晏,碧凝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她抬眸望向窗外,雪光映衬出隐隐的明亮。她回顾身后,乔姨和父亲笑得开怀,和乐的氛围里,仿佛并不缺她。 指尖摩挲蔷薇镂金的怀表,指针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碧凝努力回忆着被时间模糊的身影,那个任凭她站在风雨里哭喊,却头也不回走掉的母亲。此刻,她又在哪里呢?人世这样浩渺,她们重逢的可能,大约是永生不可得。 第二日,碧凝拉开蕾丝窗帘,雪已经落得厚了。花园里的山茶树银雪盈枝,自有一种落落清欢的素净。圣诞节这天,圣约翰素来是停课放假的。 碧凝裹上一袭绒衣,围上兔毛围脖,出门去找雁筠。这是她们之间许多年不曾变过的约定。 雕花铁门开启,此日虽有积雪,但已然是晴日。巷道结冰的霜雪格外光滑,碧凝沿着路人留下的脚印,走得小心翼翼。 她才到街边,却见陆笵倚在车门旁,长身而立。 第29章 晓寒轻(4) 碧凝脚步一顿,见他远望着车水马龙,并没有注意到她,准备继续向前走。她自知对于陆笵这样的人物,不适合有过多的交集。 “姚小姐。”陆笵忽而收回目光,淡淡开口。 碧凝转过身,细碎的发拂过眼帘:“陆先生早,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礼貌微笑,面容在日光下温婉贞静。 不得不说,碧凝是有些心虚的,昨日打着他的旗号与人行了方便。虽不是什么大事儿,如今见了正主却不免忐忑。 “已经不早了。”陆笵一身墨绿军制呢子大氅,在皑皑白雪里尤为分明,“我是专程来找你。” 姚碧凝本来并不认为陆笵是来找她,现下猜不透他的意图:“找我?” “坐进来说。”陆笵躬身进了车厢,并不给碧凝选择的余地。 姚碧凝这才注意到车身并没有镇守府的旗帜,并不是往日那一辆。她只得随人落座,颈间茸黄的兔毛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陆笵的眸光注视着她,忽然欺身而近。如极沉静的古木,裹挟着暖意袭来。他修长的指节轻拂过她的发丝,碧凝微微一惊,心下砰砰直跳。陆笵却已然端坐如常,指间夹着一片枯萎成褐色的叶。 他摩挲着叶面纹理:“你信奉基督吗?” 碧凝看到那木叶才平复下心绪,脸颊上浅浅的胭脂色还未褪去:“严谨说来也算不上信奉,圣约翰倒是有做礼拜的传统,祷告祝福并不局限于信徒。陆先生怎么问起这个?” “姚小姐的善良与耶稣如出一辙。”陆笵将叶片收入衣袋,往椅背略仰,“江富城,开车去福缘巷。” 碧凝被问得一头雾水,此时陆笵的举动更是令她始料未及。她正想开口问,却见陆笵已经阖眸养神,眼周有浅淡乌青。 她犹豫片刻,转而压低声音问前头的江富城:“江副官,福缘巷是什么地方?”碧凝自问对沪上再熟悉不过,却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江富城叹了口气,“陆长官几天都没怎么合眼了”,随后幽幽答了一句:“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随后车厢里便陷入了无垠沉默,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不曾有。碧凝透过车窗望着从眼前经过的商铺行人,在白雪的映衬下,如一卷流动的巨幅画轴。 落雪的沪上,仿佛洗尽铅华的素净美人,那唇红齿白的形容并不逊色于浓妆淡抹,只是少一分妩媚,多几许端庄。 车子穿巷绕街,轻轻颠簸着,碧凝昨夜睡得并不好,不知不觉也起了倦意。待她被叫醒时,车子已经停在一条巷口,周遭风物全然陌生。 碧凝向外打量,一棵老榕树已经有了年岁,那树干大抵须得好几个人才能围拢。这巷子看着古旧,两边的宅院却粉饰一新,朱红翠绿的极为鲜亮。那堆雪的青瓦、檐角的木雕,哪一样都是富丽堂皇的。 若说一两进院子如此,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儿,可碧凝放眼一望,两边齐齐整整,全是差不离的样子。 “这就是福缘巷吗?”这样富贵人家的居所,却并没有在沪上扬名,碧凝倒是有些想不出缘由。 “不错。”陆笵颔首,复而问,“你觉得此处如何?” “青瓦红墙,想必是富贵云集地。”碧凝说出自己的猜想,却又摇了摇头,“但这满巷的齐整式样还真是头一回见。” “你再看看。”陆笵道了一句,也望向窗外,不再作声。 此时尚早,昨夜又落了雪,街道上往来之人尚且不多。但碧凝却见福缘巷的路上,已经遍布脚印,甚至带了不少泥浆,白雪的痕迹都不太能看得出。 这委实有些反常,沪上的太太小姐日上三竿了起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这冬日里冷得很,大户人家的下人此时也不怎么出门。若不是昨夜辗转反侧,碧凝今日也不会起得这样早。 有人影自远处而来,深一脚浅一脚,待走近了,碧凝才看清那是个穿着旧棉衣的老妪。她看起来很瘦,衣裳的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半截翻在外面,却走向了一道朱门,只轻叩几下便有人迎了进去。 这样的打扮身份与那富丽堂皇的屋舍对比得太过鲜明,可那开门的小厮却很是热忱。碧凝回过头,视线正好撞上陆笵的眸子,她微微垂眸:“陆先生,方才我看到那个老妇人……” “你心里应当有很多疑惑。”陆笵不疾不徐地开口,“你还认为这里是富贵云集地吗?” 碧凝听人如此问,却有些怔住:“陆先生这么说,那此处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你看方才那个妇人,她现下穿着破棉衣,也许不久前还在锦绣堆里。”陆笵循循善诱,“你觉得怎样的力量,才足够驱使一个人拿倾家荡产的银钱换得埋自个儿的一坯黄土?” 他说得再清楚不过,答案在碧凝心中呼之欲出:“你是说烟土!” “这福缘巷,明着是富丽堂皇,暗地则是颓败到骨子里。”陆笵神色一沉,接着道,“这里供的都是高级货,洋土。” “可政府不是才加强了禁令,前些日子还烧毁了不少烟枪,这里怎么如此明目张胆?”碧凝远山愁聚。 陆笵向外望一眼,又有几人踏雪而来:“但凡是往上报,不过是听戏喝茶的水烟雅间,若不是仔细查,囫囵着也就过去了。” 福缘巷,这名字当真讽刺。这确实是个富贵云集地,吞云吐雾之间将百姓囊中金银尽收掌中,简直是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多少人因着一柄烟枪闹得妻离子散、家毁人亡,又有多少人借此平步青云、扶摇而上? “福缘巷,”碧凝逐字念着,“踏入那院门,这辈子便与福无缘了。” “你若仅是一眼望过去,什么都不会察觉到。”陆笵收回目光,狭长的凤眼看向碧凝,“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耶稣能够为了世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可是姚碧凝,你不要妄想如他一般慈悲。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那样的代价,你还是独善其身得好。” 陆笵说得认真,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念出她的名字。 第30章 晓寒轻(5) 慈悲?在这前路未明的现世里,真的存在如耶稣一般爱着世人的神只吗?上苍已经收回它的眷顾,天河倾下,将一切卷入滔滔浪中。而身处这滚滚红尘里的人们,真的可以浮于一叶扁舟而独自抵达彼岸吗? 碧凝心下思量,不由得将陆笵的话语和昨天小巷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可是那样毫不起眼的老瓦旧衣,那个活得卑微艰难的穷苦男人,在繁华喧阗的沪上,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那两个军士又怎么会将它特意禀明赫赫勋荣的镇守使呢?而陆笵的话语究竟有没有指向此事呢? 绒衣上珍珠的纽扣莹润光泽,榕树枝叶间漏下斑驳日光,雾一般洒下来。碧凝却不知该说什么:“陆先生,你的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么?昨日你从军士手里救下那人的时候,满以为是善意。”陆笵嗓音沉稳,墨绿军氅更添英武,“你又真正看懂其中几分?” “我不该借用你的名号去干预律令,可是陆先生,那样的风雪里,他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碧凝自知是一时心软,但她就是被宝儿那双清亮眼眸里扑闪的光所触动。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一刻她看到的是宝儿,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 “法不可废。”福缘巷来往的人愈发多了,绫罗绸缎与粗衣布衫混杂,陆笵抬手一指,似是转了话锋,“这样销金银噬白骨的地界,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令行不止。旁人觉得镇守府风光无限,却不知身在其位难谋其政的掣肘。” 碧凝静静地听着,却不知前言后语有什么关联,感受到陆笵惯于云淡风轻的语调里显露出一丝疲乏,她抬眸望向他:“陆先生若是下定决心,福缘巷这平地而起的高楼终会坍塌。” “决心?你的所为差点扰乱了我的决心。”陆笵神色莫辨,肩上金章芒光流转,“记住我的话,收起所谓的善意,少知道一些,对你而言才是最好。” 碧凝听人前话,昨日小巷中遇见的穷苦男子与福缘巷的销金噬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连。难道他的落魄困窘与烟土有关吗?可是碧凝记得,宝儿爹的神采虽已经被活着的苦难所泯灭,却仍有一种隐藏的抗争潜伏在身体的四肢百骸里。这样的人,绝不会甘于浑浑噩噩的沉沦。 然而此刻,她知道陆笵不会愿意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他所要求的,是她缄默不语,和这些风起云涌划清界限。 他带她来到福缘巷,亲眼目睹富贵衰败的云泥之别,仅仅是为了告诉她昨日在不经意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吗?陆笵的话语让碧凝心底如一团乱麻,寻不出头绪。 碧凝去找雁筠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晴好的阳光下雪意正在消融。昨夜的凛然风雪如一场梦境,须臾已无踪迹。那一片结缕草坪除却零星几点白,已是洗净的绿。 吕家上下对于碧凝早已格外熟悉,小丫鬟见人便领着上了楼,轻轻一笑:“姚小姐,我们不敢催,您自个儿敲门。” 吕雁筠因素日里不去学堂,家庭教师都是按着她的心思来,养成了蒙头睡到自然醒的随性习惯。即便睡到日照中天,小丫鬟们也不会去叫,扰人清梦总是免不了受一顿脾气。故而姚碧凝催她起床,也不是一两回了。 屈指叩门,三声又三声。里头毫无反应,碧凝按往常一般拧开房门,走到雁筠珠帘周悬的床畔,伸手去掀她的被子。 屋子里暖意融融,并无冬日的寒气。雁筠支吾一声,翻了个身又准备睡去。 碧凝轻推她两下,无奈地与人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床尾凳上的云锦料子映入眼帘,旁边却是一柄银剪,那织金孔雀羽的衣裳被绞得经纬寸断。她记得这件衣裳,那日雁筠脸颊的娇羞仍历历在目,这是乔望骐送给她的缎子。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碧凝。”吕雁筠终于睁开眼,唤她一声,又瞥了一眼床边的自鸣钟,不由惊呼,“不好,竟然这么迟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一年的圣诞前夕,姚碧凝没能留住她的母亲,小小的雁筠紧握住她的手,肉乎乎的掌心替她擦干眼角泪痕。她们尾指相勾,郑重地许下约定,每年圣诞节这一日,都去育英堂。那里的孩子,和她们一样,都看不到自己的母亲,甚至连身世都不能弄明。 她们带去精致的糕点,带去准备的礼物,和许多孩子一起,冷冽的冬天多了份难得的温暖。一转眼,流年似水,她们逐渐长大了,那里的孩子也换了一群又一群。 育英堂坐落在苏州河畔,灰墙上的爬山虎像是细瘦的绳索,墙角青石板覆着些许地衣。门扉有些旧了,乌黑的漆色半褪,有些地方裸露出棕色的木质来。 碧凝轻叩麒麟门环,穿青布夹棉袄裙褂的妇人开了门,她绾了低髻,一柄银质扁方再无其他妆饰。她看见来人,轻轻一笑,眼边细碎的皱纹却也是美好的:“你们来了,孩子们等着呢。” 这是育英堂的管事阮娘,守着这清简院落已经多年,将所受馈赠皆尽用于孩子身上,日子过得很是节俭。阮娘本是命苦之人,媒妁之言的夫婿于大婚前暴病而亡,落得个未嫁而寡的身份。后来也有人劝她改嫁,但她还是伺候公婆,一守便是半辈子。夫家子嗣凋敝,她索性将院落辟为善堂,这一生便算是有了寄托,未尝不是福报。 碧凝跟上她的步子,也不由梨涡浅浅:“阮娘,我也想你们了。” “小虎子还欺负新来的吗?仗着自己力气大就胡作非为,我上次特地警告过他,不听话就不给他带好吃的了。”雁筠拎着一大包糕点,说得义愤填膺。 阮娘帕子遮过嘴角,笑声清浅:“你的法子管用,他最近已经乖多了。” 说话间回廊一转,那黛瓦白墙的屋舍已是书堂。碧凝推门而入,一声声童音欢笑着入耳,却见角落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分外单薄。 第31章 晓寒轻(6) 彼此追逐的孩童看到来人,笑着围上去喊人。阮娘蹙了眉头轻咳一声,那些孩子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乖巧地坐到乌漆书案后的长凳上,眼眸里满是期待。 吕雁筠打开牛皮纸包,香甜的气息弥漫出来,红白定胜糕、软糯条头糕、薄荷芡实糕……琳琅满目地铺陈。碧凝将手里提着的锻银镶边桃木匣也一并搁置在案几上,里头全是些精巧有趣的小玩意儿。 “按过去的规矩,每人都有,大家排好一个个来。”阮娘发了话,早已按捺不住的孩童才从长凳站起身,眼巴巴地排成一列。他们已经为这样盛大的时刻盼望了好些天,夜里甚至兴奋得辗转难眠。 可角落里那道单薄的身影依旧孤独,她背对着周遭的热闹,双臂环膝面前只有一堵苍白的墙。白得裂着岁月的痕迹。 姚碧凝捏起一块浅绿的薄荷芡实糕,在垂着脑袋的小女孩面前站定,她轻轻地拉过那只小手,把糕点放在掌心:“你怎么不过去呢?” 半旧的红绳系着略有泛黄的发,她握住芡实糕抬起头来,通红的眸子闪过一丝惊喜:“姐姐,是你!” 姚碧凝却不曾料到,眼前郁郁寡欢的小姑娘,竟然是宝儿。可是宝儿怎么会出现在育英堂呢?难道她的父亲出了什么事吗?她想起陆笵的话,那些军士最终还是把宝儿爹抓走了吗?这些令人困扰的答案,只需要询问面前的宝儿便全都知道了。 她该去探究吗?陆笵沉静的嗓音犹在耳畔——独善其身。碧凝已经隐约感觉到一片被荒草遮蔽的泥沼,循着踪迹再往前一步,是否就会身陷其中呢?她并不确定,然而宝儿眸中燃起的光亮,她真的可以毫不顾忌地将它熄灭吗? 阮娘青布裙裾行止间不过微动,她踩着细碎莲步到碧凝身边,轻叹一声:“这孩子昨天被丢在院门外,一句话都不肯和人说。” “我带她出去走走。”碧凝终于还是做了决定,牵起宝儿的手。 阮娘颔首,打量一眼雁筠周边嬉闹的孩童:“也好,她看来是愿意同你亲近的。” 冬日的阳光倾洒在抄手回廊上,碧波清浅的池中几尾锦鲤,游曳间带起水涛,又很快散作涟漪。岸边枯草残存,已然不复青绿颜色。 “宝儿,发生了什么事?”碧凝半蹲下来,望向宝儿闪烁的眸子。 宝儿手指绞着粗布花夹袄的衣摆,泪珠一粒粒滚下来:“姐姐,我爹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这样的情景,太过熟悉,碧凝心弦蓦然被击中,心中怅惘有如远山绵延不绝。一阵风吹过,空气里带上几许寒意,碧凝伸手解开颈间的兔毛围脖,茸黄的绕在宝儿脖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慢慢说。” “姐姐你走了以后,天黑了爹让我睡觉,但是我还没怎么睡着就听到说话声,隐约看到有个很高的叔叔来找他。”宝儿小手揩了揩眼泪,脸颊红扑扑的,“后来爹把我叫醒,他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却把我扔到了这里。他说我不能再回家,也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家在哪里。姐姐,我爹为什么不要我了?” 碧凝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拂过宝儿的发,那辫子已经散了些:“宝儿,你爹一定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他不会不要你。你仔细想想,那个叔叔有什么特征吗?” 宝儿渐渐止了哭声,很努力地回想着,半晌才道:“他穿的衣裳,和那天抓我爹的人很像,但是……似乎还要好些。” 碧凝略一思忖,能穿军装的,想必仍是镇守府的人。既然服制比起普通军士要好,看来陆笵确实看重此事。福缘巷与宝儿爹之间究竟能有什么联系呢?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宝儿所经历的变故实则是一种保护,她的父亲预料到自己将要涉身险境,而给他唯一的女儿寻找一个安全的庇护之地。那么他自己,要去做什么,才值得这样匆忙地将宝儿送走呢? “宝儿,你听清了你爹和那个叔叔的谈话吗?”碧凝接着问。 宝儿摇了摇头:“姐姐,他们在靠外间说话,我没听太清……只是好像说起了海关、洋土豆……”风干的泪痕印刻在脸上,“可是土豆不是咱们地里就能种吗?” 碧凝听着却心里一惊,宝儿所听到的,恐怕是洋土。不过是以她的年纪,并不知道这些。那么这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陆笵在榕树下曾对她说过,福缘巷那奢靡之地里供的全是洋土。 姚碧凝尽力安慰着宝儿,让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再三保证她爹绝没有弃她于不顾,并叮嘱她切不可将今日所说的事情透露出一丝半点。宝儿眸子里虽仍有困惑,但她毕竟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郑重地点了头。 后来如往常一般和吕雁筠带着孩子们一起在园子里嬉戏玩耍,宝儿也融入其中。碧凝脸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波澜起伏。 方才宝儿提及海关,那正是乔舒易职责所在。姚碧凝自然明白,洋土要流通到沪上,只有私货和海关两个途径。陆笵既然将目光瞄准了海关,不可能毫无依据,那么这件事会不会将舒易牵扯进来呢? 碧凝转念一想,舒易并不能在海关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说到底洋人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但是要找到蛛丝马迹,似乎还是得从海关着手。 如果说之前她还在犹疑要不要遵从陆笵的提醒,现在却已经没有任何举棋不定。她想要知道,也必须知道,舒易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 此日水域辽阔平静,日光下泛着金色光泽,航船行于其中,远望却只如一粒粒微尘。碧凝自育英堂告别阮娘和雁筠,便拦了辆黄包车来到海关大楼。她在路上买了份林记的红豆酥,这是舒易从前最喜欢的。 白色的穹顶建筑屹立在无垠水畔,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壮阔。可惜这种壮阔,还并不完全掌握在国人手中。 第32章 晓寒轻(7) 高耸的哥特钟楼,神庙一般挺立的四根多立克式希腊柱,蕴含着一种浩瀚的伟大。那无边翻涌的江海浪潮,没有尽头。百川东到海,那是沉潜多时的奔流。六扇拉门整齐地一字排开,显得庄重宏丽。 碧凝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对这座西式古典主义的建筑格局已然熟悉。金丝暗纹的大理石地板,五彩石膏拓花,巴洛克式的航船帆影,入目是璀璨动人的陈设布局。这就是海关,沪上繁华绮丽背后真正的要塞。 旋转楼梯旁是六边形的窗,铜丝框架嵌着五色琉璃,日光穿过即映成斑斓颜色。碧凝捧着红豆酥的纸包,拾级而上,偶有面孔熟悉的职员向她打招呼,均回以得体礼貌的微笑。 踏踏的脚步声急促而来,碧凝冷不防被人一撞,手里纸包落在地上,人也因这股力道不禁向后仰去。还好那始作俑者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碧凝的手臂,她才没有跌倒。可那圆圆的红豆酥却从牛皮纸包的裂缝里滚出来,沾了地上尘灰。 “抱歉。”金发碧眼的男子一句英文并没有任何歉意,却在看清佳人面容时和缓了语气,中文说得流利,“小姐,你没事?” 碧凝站稳后抬眸望一眼面前高大的白人男子,一身深灰呢衣,摆了摆手:“不打紧。”她弯下身子将掉落一地的红豆酥拾起,裹紧牛皮纸包里,看来只能扔掉了。 “你的糕点掉落了一地,我该赔偿你。”霍华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底名片,微笑着递给碧凝,“我的名片,请问小姐是?” 姚碧凝虽有些惋惜,却并不愿为此计较。然而面前异国男子态度诚恳,亦不能失了国人礼仪:“先生不必介怀。”她接过名片,墨色铅印是一行洋文,她默然阅过向人莞尔,“霍华德先生,我是姚碧凝。很高兴认识您,红豆酥不值什么,赔偿就不必了。” 霍华德嘴唇翕张,正准备说些什么,碧凝却已经转身上楼,只留下一道紫裙白衣的背影,窈窕远去。 事务司在二楼,乔舒易正是供职于此,碧凝轻叩门扉。 乔舒易开门时眉间仍有来不及消散的愁绪。碧凝进了门,将手里纸包放入门边弃物篓里。才见羊皮小沙发上坐着的人却是乔望褚,冷着一张脸。她自觉这两相对峙的气氛,只乖巧叫人:“二舅舅。” 乔望褚按了按额头,见来人收敛起面上怒意,道:“碧凝来了。”他站起身来,杯盏里的茶水不曾动过,“我该讲的已经讲完了,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说话了。” 碧凝不禁一赧,乔望褚走路间又望一眼舒易:“你自个儿仔细想,想明白才好。” 乔舒易目送乔望褚而去,声音有些沉闷:“父亲慢走。” “林记的纸包?”乔舒易合上门,目光瞥到弃物篓中揉皱的一团,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是啊,你以前最喜欢林记的红豆酥,本来是特意带给你的。”碧凝坐下来,紫罗兰裙摆端丽盛开,“可惜方才和人撞上,散了一地。” “有没有伤到哪里?”乔舒易替碧凝换掉面前的茶盏。 碧凝摇了摇头,却想起方才名片上的字迹:“我没事,说来也巧,你猜我撞上了谁?” 乔舒易但笑不语,静待人释疑。 “是霍华德,从前我听父亲提起过。”碧凝端起瓷杯浅啜一口茗茶,“沪上的生丝出口,近有三成在他手中。” 乔舒易微微一叹,向人道:“前日五千包生丝的转运,他凭借和署长的关系,不过报了一千包的数目。” “我素日里知道海关里洋人的分量,竟然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吗?”姚碧凝有些讶异。 “这尚且不算什么,左右不过是银钱的多少,更有甚者……”乔舒易欲言又止,伸手扯了扯颈间领带,“也罢,不提这些了。” 海关,犹如寂夜里平静的水面,看似无波无澜,其下却是湍急暗流。碧凝闻人此语,心底不由黯然。那么在这禁令昭昭之下,海关真的会给洋土开一道法外之门吗? “舒易,方才二舅舅找你说什么呢?”碧凝想起进门之事,颇为好奇。 “不过是提醒我些所谓的为官之道,我却贯来不愿意这么拘束罢了。”乔舒易说得随意,但那神色瞬变的一刻已经被碧凝捕捉到眼底。 乔望褚这样日理万机的警备厅长,亲自在这个时间到海关大楼,碧凝直觉背后的事情必定不会简单。他不会仅仅是提点舒易,走这一趟自该有它的用处。 为官之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呢?安邦利民在这个疮痍遍布的时代仿佛成为一纸空谈,无数人指天而誓,时局却依旧动荡不安,而它终究只是成了蔚为天真的理想。 碧凝看得出来,乔舒易必然与乔望褚意见相左。她记忆里清风般的少年,那一身月华照来依旧不减。 电话铃清脆响起,乔舒易步至桌案边拿起听筒,片刻向碧凝道:“碧凝,我得去一趟会议室,你在这里坐会儿。”他交待完,便步履匆匆而离。 碧凝捧着热茶在办公室里走动,望向墙上悬挂的江海图,在心底默默描摹它的笔触。方形玻璃窗半开,红丝绒金穗帘布束起。桌案上堆积着一摞摞文件,有几页正在面前摊开,只有一支宝蓝色烤漆钢笔权且作了镇纸,以防风吹动。 碧凝略一思忖,将茶盏搁到一旁,走到门边将锁从里扣上。她的心跳逐渐变快,走到桌案边小心地翻找着文件。事务司必然有海关货物进出口的全部流水档案,现下乔舒易不在,正是她找寻洋土线索的绝佳机会。 然而碧凝的心情极为忐忑,此刻她的所为,对乔舒易而言,不啻为一次赤裸裸的利用。她既希望能够找到有用的信息,又害怕这一切最终将舒易牵涉进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洋文档案看起来并不容易。虽然碧凝在圣约翰的英文成绩很是优异,面对这些错综复杂的记录仍显得吃力。 第33章 晓寒轻(8) 目光迅速扫过一行行墨迹,碧凝指尖飞快地掠过白色纸张,她的心愈看愈沉。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呢?她望一眼墙上挂钟,算着时间不短了,将桌案上的东西回归原位,她必须赶在乔舒易回来之前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 桌案陈设恢复如初,连钢笔和纸页的角度都不曾更改。碧凝将门上锁扣打开,才坐到小羊皮沙发上,心中一阵烦闷,她端起瓷白透亮的杯盏,半杯茗茶一饮而尽。 不多时,乔舒易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火漆印封口的信封,封口已开:“碧凝,我晚些时候还有公务,今天恐怕不能陪你了。”他走到碧凝身侧坐下,眼底闪过一丝愧疚。 “不妨事,公务要紧。这信是东瀛寄来的吗?”碧凝瞥见那白信封上的邮票,海浪的纹路色彩有些熟悉,与晴子所赠人偶匣上裹着的缎布相仿。 乔舒易把信封折了放入衣袋,向人道:“没什么,芥川博士与我闲话家常而已。”他眼眸闪烁,复又如常望向她,“碧凝,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怕也乏味,早些回去,我过两日休假去找你。” 碧凝将一切看在眼里,乔舒易没有说实话,他在隐瞒些什么。他连说谎都不会,神色的细微变化已经足够出卖了他。而方才的回答里,已经印证了那封信的来历,它穿越远洋而来,始自东瀛。那么它真的只是闲话家常吗?又或者,它的主人会否并不是芥川博士呢? 可是今日,她势必不会等到答案了。 碧凝回到姚公馆时约莫六点,正是晚餐时间。雕花铁门并未合上,她循着明暖的灯火,越过石径扑面而来的寒意。她低落的心绪,在这一刻才微微松动。如同一个洞穴里摸索着前进的旅人,终于看到一丝光亮,从岩石缝隙里倏忽而来。 她按下一串数字推开门,将脑海中纠缠如藤蔓的困惑暂时抹去。可是那明亮的灯光里,却空旷得没有一丝人气。大厅里落地钟声响起,回音悠荡。 往日这个时候,乔姨必定已经和陈妈准备好晚饭,可是釉彩缠枝的餐盘空着,碧凝低唤几声,亦无人应答。 她踱着步子,寻了一圈却不见人影。过了好一会儿,芳穗从外间进来,却是一早被打发出去买东西,也是一脸困惑,不知什么情由。 碧凝努力回忆着,乔姨不曾说过任何关于今日外出的事。而原本该待在公馆里熟悉书本以备开年入学的之砚,亦不见踪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晓薇喘着气出现在大厅里,虽是冬日,她面上绯红一片,沁下汗来:“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她俯着身子,因之前跑得太急,话音断断续续。 “发生什么事了?”碧凝转过身走向晓薇,远山愁聚。 “夫人、夫人她……”晓薇伸手抚了抚胸口,接着道,“她突然昏倒了,送到了慈安医院,少爷和陈妈正陪着。” “通知父亲了吗?”碧凝心下焦虑,仍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晓薇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现下夫人正在急救室里,陈妈让我回来等你。” 碧凝迅速拨下民丰银行的电话,请人转接。可对方的回复却是,行长下午另有行程,并不在。来不及犹豫,碧凝叫上晓薇,往慈安医院赶。 碧凝一贯厌恶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走廊里每一寸白色都空洞无物。鞋跟与大理石地面碰撞的声响仿佛敲在她心上,每一下都胆战心惊。 急救室外,姚之砚倚在墙边,双目紧紧地盯着那白漆铁门之上悬着的红色指示灯。陈妈围裙都没有解下,双手握拳来回踱步。 “姐,你来了。”姚之砚听到声响侧首,语调有些颤抖,“乔姨,她不会有事?”少年第一次逢此大事,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碧凝并不知道乔姨的具体情况,但还是轻轻拍了拍之砚的肩,安抚着他的情绪:“不会有事的。” 她的心里却是没有一点底。 碧凝太清楚乔姨的身体,平日里看着很是康健,连风寒都不轻易感染。但是自从当年挨了那一颗枪子,九死一生醒来,便落下了隐痛的旧疾。乔姨从来不向人表露,若不是曾被她亲眼撞见,恐怕也同旁人一般蒙在鼓里。而乔姨的这份举动,碧凝清楚,不过是为了父亲,为了不让父亲因着此事而永远心怀愧疚。 没有什么比等待更加难熬了,每一秒都像是一轮春秋。碧凝的视线里只有那高悬的一点红,耀在眸子里,其余的事物逐渐模糊。 晓薇察觉到她的异样,紧紧握住碧凝的手。而碧凝的指尖,却是彻彻底底的凉。她实在太过恐惧,自从年幼变故,她对乔姨的亲近要更甚于母亲。此刻,她无法预料,那一扇门相隔的里头,会是怎样的局面。 这一刻,她在心中祷告,惟愿上帝如来皆能庇佑乔姨,那个默默付出的福德之人。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急救灯熄灭的时候,碧凝只觉腿有些发软,屏息凝神地等待宣判。护士推开门,乔望眉静静地躺在白色病床上,眼眸紧闭,所幸呼吸还算均匀。 里面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碧凝曾经见过他——周镟。 “哪位是病人的直系家属?我需要谈谈她的情况。”周镟嗓音温和,神色却有些严肃。 碧凝见人如此神情,隐有不好预感。她回头向之砚等人交待一声,随着周镟去了科室。 再一次来到这里,心绪已截然不同。周镟坐到书案后,碧凝沉默片刻,开口问:“乔姨的病情严重吗?” “我必须如实告知你,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周镟手中一支钢笔,蓝黑色墨水划过白色纸笺,“她的心脏受到压迫,本来应当进行手术,然而以她的身体,未必能够经受得住。”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碧凝实在不敢相信。 “也不是毫无办法,”周镟叹了口气,“寻个静谧之处好生休养,身体状况不至于恶化,结合药物治疗也许能够好转。” 第34章 梅枝瘦(1) 泛着金属光泽的笔尖沙沙作响,碧凝看着它在白纸上跳跃,飞扬的字迹烙印。她一眨不眨地望向书案,像染过的绢花,没有丝毫生气。 周镟停下笔,抬头见到碧凝木然的神情,饶是他见惯生离死别,每一次还是惆怅难言。他将笺纸递给碧凝,出声安慰:“也不是毫无希望,奇迹随时能够出现。” 这种安慰如此苍白无力,但他再也寻不出其他字句。 姚碧凝伸手接过纸笺,药剂的名字密密爬满。奇迹,这无疑是世间最大的谎言,自诩为善良的欺骗。 “如果情况这样下去,我是说如果……”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睫沾了晶莹。 周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垂了眸,轻声开口:“药物只能减轻她的痛苦,如果情况不好转,至多一年。” 琉璃玉碎,霞光尽褪。有团团锦簇,在她面前一瞬成灰。 “我知道了。”碧凝语调平稳,转身离开,走廊白墙灯影,她默然低泣。 锦帕拭泪,忧郁隐去,碧凝伸手理了理鬓发,向病房步去。乔望眉已经醒来,半倚在床榻上,她看到门口的碧凝,乌青的唇努力勾出笑:“碧凝,医生怎么说?” “没太要紧。”碧凝不忍说出真相,嗓音故作轻松,“医生说只要静养着,配些西洋药来吃,过些时候自然就康健了。” 之砚闻言,垮着的一张脸总算有了神采:“总算还好,我之前突然看到乔姨昏倒,还以为……” “少爷。”陈妈一声唤,止了人言,又双手合十细碎地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之砚自知失言,接过碧凝手中药笺:“我去给乔姨拿药。” “碧凝,咱们回去,你父亲到家见不到人该着急了。”乔望眉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碧凝上前轻按住人:“芳穗知道我们在医院,您先躺会儿。” “你父亲整天操着那么多心,不能再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分他的神了。”乔望眉拉住碧凝的手,眼眸温柔。 “您先躺着,我去问医生现下能不能出院。”碧凝害怕再说下去,迟早会被察觉到异样,她向陈妈和晓薇交待一句便拧开青色门扉,一步步往科室去了。 去而复返,门没有关,碧凝屈指轻叩,却见周镟手中拿着几张相片。 “请进。”他搁下手中相片,轻推金色镜框。 碧凝走到书案前,垂眸之际却瞥见照片中人,周镟身侧的男子极为熟悉:“这是……周总编?” 周镟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姚小姐认识我堂兄吗?” “和晨报给过稿件。”碧凝解释。 周镟心下了然,以姚碧凝在沪上的才名,自然不足为奇。他将相片收入屉中:“姚小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乔姨现在能够出院吗?”碧凝神色黯下几分,“我暂时不想把病情告诉她。” 周镟沉默片刻,书下一串号码,撕下来递给她:“有突发状况随时给我电话。” 回到姚公馆时,芳穗已经准备好简单的饭菜,她迎出来向人道:“老爷在书房里,让小姐回来了去找他。” 旋梯而上,叩门以入。碧凝只见姚秉怀伫立窗前双手负背,灯光映照下鬓泛斑白。 “你乔姨怎么样了?”姚秉怀没有转身,嗓音有些沧桑。 “乔姨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静养或许能有好转,但是……”碧凝抿了唇。 她将实情皆尽告知,一字一句说得艰难,眼角氤氲一片。 “这么些年,她挨着痛过得太不容易。”姚秉怀抬眸,此夜并没有星辰。 “原来父亲全都知道。”碧凝垂眸,道是无晴却有晴,这彼此欺瞒的谎言,是岁月的动人与凌厉。 “我老了。”姚秉怀转过身来,已不复往日指点江山的激扬神采,“这辈子我唯一负过的人,便是你乔姨。她想要的真心,我已然没有了,恐怕一生都不能给予。” 碧凝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她知道父亲此刻,只需要独自述说。 “碧凝,我决定带你乔姨去美利坚,那里更适合养病。”姚秉怀叹了一口气,复又目光如炬,“民丰银行是我半生心血,币制之于家国,诚如枪炮之于战场。我会聘请职业经理人襄助你们,但往后还要靠你和之砚打理。” “父亲,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大洋彼岸,一路迢遥,您和乔姨都要好好的。”万般不舍咽在喉头,碧凝深知这是父亲迫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姚秉怀摆了摆手,示意人出去。碧凝转身离去,他才从红木抽屉里拿出一个上锁的铜匣。嵌玛瑙的匣盖轻启,里面一张年轻女子的相片,一身裙褂清婉明丽,面容与碧凝有五分相似。相片已经泛黄,他伸出手,极轻柔地拂过,唇边溢出一声低语,散入寂静里。 公历的新年才过,转眼即是别离。乔望眉裹了一件水貂的大衣,仍旧没有什么暖意。碧凝轻轻搓着乔姨的指节,她幼时便是这样被暖着,春秋轮转,人事颠倒。时光不老,眼前的一切却敌不过年华不息的川流。 港口吹来阵阵海风,细碎的发遮过碧凝眉眼,遮不住离人伤别。芳穗提着皮箱,跟在姚秉怀与乔望眉身旁。声声嘱咐,互道珍重。 汽笛声响起,鸥鸟滑过水面。碧凝和之砚晓薇挥手,向远去的身影道别。之砚在圣约翰中学部的课业已经开始,他匆匆向学校赶去。之砚对沪上街巷还未完全熟悉,碧凝不放心,便要晓薇陪着他去。 碧凝漫步港口,任海风裹挟来透着水的凉意。这里人声鼎沸,这里世态百出,最喧闹最安静,最繁华最冷清。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去理会,愿如一只飞鸟,徜徉于无尽蓝天。 她循着一只飞鸟的踪迹,望向邻近港口,那是货轮停靠的地方。彼处已然卸下许多装运的木箱,三三两两地垒起来足有一人高。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眼,碧凝却看见一个穿粗布夹袄的男子侧脸——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人似乎正是宝儿的父亲。 第35章 梅枝瘦(2) 海风里波涛拍岸的音声徘徊在碧凝耳畔,她信步往货港的方向走去。夹棉妆花缎的旗袍摆从墨蓝呢衣下衬出一尺来长,端丽温婉。 愈近视线愈发清晰,那扛着木箱的男子俨然是宝儿爹。他佝偻着背,虽是寒冬腊月的天气,脸上汗如雨下。他粗粝的手掌紧紧扣住背上的货箱,青筋凸起,用了很大力道。沉重的木箱高举过头顶,他踮起脚才勉强将它垒上高处,停下来略作休息。 碧凝从高高的木箱后走过来,向人轻唤:“宝儿爹,你在这里是?” 那半蹲在地的中年男子抬起头,见了来人压低声音:“我替他们卸货。” “宝儿在育英堂很好,你不用担心。”碧凝知道他不能被监工发现在此闲话,语声放得更缓。 宝儿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见着宝儿了?”他顿了顿,嗓音有些涩然,“这孩子应该怨我抛下她。” 碧凝正要开口,却听见前边传来声响,宝儿爹向碧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站起身往木箱前边走。 “你磨蹭什么,还不快点,这里的货比旁的工钱高,丢了活你能不心疼?”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传来,“我去瞅瞅还有谁躲着懒。” “是,方才也没歇什么,以后一定注意着。”宝儿爹赔着笑往前走,“我才从那里过来,后头没人了。” 脚步声渐近,碧凝环顾四周,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衣袖上一阵力道被人往旁边一带,转到另几排木箱后,碧凝霎时被惊,差点儿要喊出来,却被人手覆住了唇。 那人掌心如霜雪,却似有薄茧。碧凝的心砰砰直跳,难道她被人发现了吗?碧凝屏息回顾,却见人墨色衣领,线条简洁。碧凝微微抬首,身后人那双狭长凤眼正望向货箱夹道,眸光锐利而沉静,她的心终于镇定下来。 港口轮机轰鸣,街道上小贩叫卖着烙饼馒头,也有孩童背着香烟向过往的行人兜售。云中咖啡厅离港口不过二百来步的距离,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将货港远远收在眼底。 绿丝绒的座椅,棕木圆桌,航轮才发过一趟,此时这里没有什么人。姚碧凝搅动着描花杯盏里的咖啡,低声开口:“陆先生,你怎么在那里?” “若我不在,你已经被人发现了。”陆笵指节轻叩桌案,“姚碧凝,你又怎么会在那里?” “我……”碧凝手中铁匙一顿,眸光闪烁,“我是来送人离开的。父亲陪乔姨去美利坚养病,今天的船票。” 陆笵知道方才远洋航轮已经启程,这一日不会再有第二趟:“聚散都是常事,只能彼此珍重。”他抿了一口咖啡,目光落在窗外,“你都看见了?” “宝儿爹为什么会在这里?”姚碧凝循着他的视线,也望向那岸边泊着的货船,旗帜在风里招展,“那是东瀛的商船。” “他不叫宝儿爹,名唤岳忠。”陆笵启唇,眼底映出无际海潮,“那的确是东瀛的商船,却不是什么正经买卖。” “你是说……”碧凝略一思忖,心如明镜。 “不错,我已经断定,只是眼下还没有证据。”陆笵转过视线,望向碧凝。 “就这样明目张胆,海关难道不查验吗?”碧凝不明白光天化日,如此违禁之物如何能够堂而皇之地逃避律令。 陆笵轻笑一声,却没有一丝感情:“怎么查验?岳忠混迹其中才发现端倪,垒起来的货箱上头是普通缎子,只有压在底端的不同。海关不愿意得罪人,又哪里会将每一箱都翻开?”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么?这成箱地运来,不知祸害多少人家。”碧凝蹙眉,想到福缘巷所见的景象,青墙红瓦之下腐败成泥。 “有件事你可以帮上忙。”陆笵本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可她却没有避开,“过去几个月东瀛货船的到港记录,海关事务司不会没有。你有办法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碧凝敛眸,盯着杯盏上描花图案,“前些日子我去过一趟海关署。” 陆笵并不惊讶,他猜到姚碧凝未必会将他的话听进去。追根问底不是一件好事,但有些人容不得自己活在迷雾里,哪怕是揭开鲜血淋漓的真相,也不会退缩一步。 他几不可闻一声叹息,启唇问道:“有夜间到港的记录么?” 碧凝在脑海中飞快检索着那日所看的记录资料,半晌颔首:“有,而且很有规律,每个月十五那日。” “十五月圆,倒挺会挑日子。”陆笵又望一眼窗外,货已经卸完。 碧凝感觉得到,陆笵大概将要有所动作了。她只希望,这个冬天过去以后,福缘巷能够冰雪消融,真正春暖花开。 圣约翰的课业如旧,新年伊始,已经有人开始筹划一场新的舞台剧。几个学生牵头结社,力邀姚碧凝参与其中。自从父亲和乔姨走后,碧凝只觉家中甚是冷清,之砚刚入学不久,也是整日埋首学习,她便答应下来,用忙碌充实来填补心中的空白。 话剧社里筹集的资金有限,碧凝记得家中有许多闲置的布料,决定从中挑一匹来裁女主角的衣裙。 储藏室里直抵天花板的木架上整齐摆列着各色锦匣,暖色的灯光映衬下尤为鲜亮。晓薇也在一旁踮着脚寻找,指尖解开一个水碧色匣子的系绸带:“这是乔先生在订婚宴上送的,当时夫人也说好看呢。” 碧凝听人惊喜的嗓音,转过身往半开的锦匣中望一眼,不由一怔。匣中之物美不胜收,织金孔雀羽的云锦,她曾在雁筠身上看过,可此时所见的却更要精致绚烂几分。漫漫云霞织入丝缕,巧夺天工。 订婚宴与她见到雁筠穿那身旗袍的时间相隔不远,想来乔望骐并不是特地将云锦赠予雁筠。这便有了解释,那日雁筠将云锦银剪绞断,大抵便是知道了此事而有些不快。 碧凝不由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缎料纹理,精致的图案像是从丝绸上生长出来,一时花了人眼。 忽然一张笺纸从匣中掉落,碧凝俯身拾起。 第36章 梅枝瘦(3) 流沙笺上,墨色晕染。那短短一行诗句,不过七言。字迹清峻似峰,满是不合时宜。 它不是贺辞,亦非祝愿,却是诗人李商隐咏叹嫦娥诀别人间旧典的尾联——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是一句比水还要凉的诗,那个幽居碧落的美丽女子,在无边的寂寞里长生。它是一种饮恨,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孤苦,可是乔望骐又为何将此句相赠?碧凝不愿揣度其中用意,一张轻薄笺纸却似烙铁般滚烫。 晓薇见人垂首不语,不禁问道:“小姐,那上头写的什么?” “寻常贺辞罢了。”碧凝将笺纸折了放入衣袋,复环顾木架,“我记得有匹雪青的素锦,咱们找找。” 一番找寻着实费了工夫,碧凝思绪却仍有些不宁,直到与晓薇抱着锦布下楼都有些心不在焉。 “碧凝姐。”银铃般的呼唤入耳,俏生生的少女正是乔舒敏。 姚碧凝向舒敏莞尔一笑,将手中锦布递与新来的丫鬟兰双,嘱咐与晓薇二人将东西送到圣约翰。 她打量几眼舒敏,和从前很是不同,一身蜀锦杏花的旗袍,头发是藏青的绸布束成马尾。 “你穿旗袍真好看,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安静样子。”碧凝由衷赞道,那个青涩懵懂的小姑娘,像是含苞欲放的花,不知不觉也长大了。 “我也是第一次穿旗袍呢。”舒敏站起身来,转了个圈,向一旁陈妈问,“真的好看吗?” 陈妈正往案几摆着果品,不由笑出了声:“好看,好看。” “方才说你有几分安静样子,却是夸不得。”碧凝拿过一枚果子,纤手破新橙,澄黄的果瓣鲜嫩欲滴,递给舒敏。 “还是碧凝姐对我最好。”乔舒敏笑嘻嘻接过,边吃边道:“不像我哥,委实偏心。” 姚碧凝却是不明白,无奈摇头:“舒易能偏心谁?乔家如今谁不是偏着你?” “晴子呀。”舒敏将橙皮往案上一搁,脸颊气鼓鼓,“本来母亲让他带我去裁旗袍,谁知我哥却把晴子也叫上了,还和我挑重了花色。” “晴子孤身在外,舒易多照顾她几分也是有的,你别放在心上。”碧凝虽是有条不紊地劝慰舒敏,自己心下却有些许不自在。 “对了,我今日来是邀你来我的及笄礼,本来新派的人家都不兴这个了,祖母坚持要办。”舒敏转了话题,眼里神采奕奕。 碧凝折好拭过指尖的帕子,望着舒敏的模样,家中如此和乐才是令人歆羡:“拗不过老夫人疼你,什么时候?” “十五那天,说是个好日子。”舒敏略一垂眸,语调也放缓,“碧凝姐,也带之砚一同来。” 眼前少女收敛起落落笑意,目光有些躲闪,姚碧凝觉察到几分不同:“我会和之砚一同去的。” 舒敏笑意不掩,却埋首咬着手中橙瓣,脸颊愈发红润了。 奉园家祠。舒敏跪坐在蒲团之上,裙摆垂下来,乌发如瀑。檀木梳齿穿过柔软的发丝,供香如雾萦绕。碧凝伫立一旁,注视着舒敏垂首的静婉,只觉流年偷换,一切来得太快又令人欣喜。 宾客云集,碧凝侧首,只见之砚神色温柔,全神贯注地望着舒敏。乔舒易并不在场,直到夜间宴席开场都不曾出现。 碧凝对着满席珍馐,想起过去乔姨在的时候,家常的餐食总是格外丰盛。耳边是声声交谈,碧凝端起面前瓷白青花酒盏,不过浅啜一口,喉间已是火一样辣。 “别喝了。”来人伸手夺过酒盏,嗓音温和,“醉了难受。” 碧凝抬眸,形容清朗的男子正是舒易。他一身风尘仆仆,还来不及换下海关的制服。 近来乔舒易似乎很忙,自乔姨走后她也不曾见过他。不知是酒水呛了喉头,还是千言万语涌起,她眸子里雾气清浅。可是待启唇,不过一句极轻的:“舒易。” 此刻席间酒过三巡,众人皆不曾注意这边,他拉过碧凝的手,离开一室喧嚣。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一轮圆月,空明如洗。 奉园回廊曲折,水天相接处月华倾下,冷香幽微而来。碧凝踱过石桥,面前池中一轮月影:“这么晚才回来?” 乔舒易伫立一旁,眸光望向碧凝侧颜,极是静好:“处理了些海关事务。你……还好吗?” “父亲带乔姨去美利坚,是他应当做的。”碧凝知道舒易问题所指,她唇角勾起笑,目光里却藏着落寞,“一切总会好的。” 乔舒易轻叹一声,抬手拂过碧凝额发:“你的性子,便是太过坚强。” 碧凝侧过头去,不愿让人见到她此时神情。池岸边古梅初绽,月色下红得沉静内敛。 她如何没有悲戚与思念呢?但那些最深邃的感情,总是被她不由自主地包裹起来。有些情绪,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贮存,她知道其中的晦暗,但早已习惯。 疏影横斜水清浅,他们彼此静默。乔舒易知道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不过是彻底的放空,用以清洗冗杂。而他,只是陪着她。 夜宴散场时天色已晚,姚公馆如今的情况亦是冷清,因老夫人诚心挽留,姚碧凝与之砚便在奉园住下。 乔舒敏欢喜得不能自胜,拉着碧凝往屋子里去了。她主动将自己最喜欢的被褥让与碧凝,几番欲言又止。碧凝翻了个身,支颐望她:“舒敏,你想问什么?” “我听说之砚的生辰快到了。”乔舒敏忐忑问道,“碧凝姐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姚碧凝轻轻一笑:“舒敏果然是长大了。” “碧凝姐别误会,”舒敏急急开口解释,“我们是同窗,加上姑姑的关系。” 碧凝也不调侃她,思量片刻道:“之砚的性子清简,他是不好奢华之物的,若论喜欢,你或许得好好想想了。” 二人聊了会子便熄了灯光,碧凝阖上双眼,因忽然换了地方有些睡不着。而舒敏却仔细思索着,也许久没有入梦。 夜里睡得晚,第二日自然是难以起来。索性沪上睡到晌午也不是稀罕事,倒也无人打扰。 日光透过疏窗明晃晃地洒进来,碧凝才逐渐醒转,却听外边廊上有细碎的议论声传来。 第37章 梅枝瘦(4) 回廊斑驳日影,碧凝起身时檐下两个穿织花夹袄的小丫鬟,一样垂着乌黑水亮的发辫。碧凝才走过去,两人察觉到止了议论声,搁下手里修花枝的铁剪,其中一个面露歉色:“表小姐,吵着您了。” 乔舒敏随手披了件珊瑚缎子的外衣,打着呵欠越过门槛:“一大早嘴碎些什么呢?说来听听。” “今儿一早海关署的人来奉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二老爷等人一走就把少爷叫去花厅。没多久人就被罚去了祠堂,说是跪不到三天三夜不准出来。”小丫鬟边说边比划,末了咂舌道,“我从没见二老爷发那么大的脾气,当时花厅里果盘瓷瓶碎了一地,到现在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三天三夜?那我哥岂不是要把命搭在里头?”乔舒敏拢了拢外衣,也顾不上好好梳洗一番便向外走,“碧凝姐,这可怎么办?” “你先去把衣裳换了,咱们等会儿去找老夫人。”姚碧凝略一思忖,也只有老夫人能说得上话了。 “对,祖母最疼我哥了。”乔舒敏转身进了屋,“我很快就梳洗好。” 修竹林立,湘妃泣泪。乔舒敏拉着碧凝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前赶,穿过小径,裙摆几次扫过竹青。杜鹃一袭桃粉色衣裳半蹲着,正在门前逗弄一只皮毛雪白的猫儿。 “杜鹃,祖母在里头么?”乔舒敏离人尚有十来步,心下焦急嗓音也比平日响亮。 杜鹃站起身来,向人走了几步才道:“二小姐小声些,老夫人才歇了午觉。” 乔舒敏知道老夫人素来是这样的习惯,天儿一亮便起身敬佛,因而午觉是每日不可少的。她一拍脑门,有些懊恼:“都怪我起晚了。” 雪猫儿喵喵几声,倨傲地昂起脖子向人走来,舒敏一贯怕猫,往旁边躲了几步。它睨了舒敏一眼,伏在了碧凝脚畔。 “它平日里不与人亲近,我也是讨好了许多天才熟起来,看来表小姐同它有缘呢。”杜鹃低眸看着猫,眼睛弯成月牙。 “老夫人知道早晨发生的事情么?”碧凝俯下身,轻柔地拂过猫儿的背脊,它舒服地眯起眸子,倒让碧凝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事情?”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你们进来说。” 舒敏一听立马小跑着推开门,往缃纱橱旁站定:“祖母,出大事儿了!” 碧凝和杜鹃随后进去,只听老夫人无奈道:“说了多少次,姑娘家慢些走,你总是改不了这毛病,来日谁家敢娶你。” “不敢娶我绞了发到庵里做姑子去。”舒敏逞了口舌之快,脸上却是有些烧红,复正色道,“祖母,我哥被爹罚进祠堂跪着了。” “舒易?那孩子一向孝顺懂事,怎么惹着望褚了?”老夫人坐起身来,蹙了眉头。 “具体为着什么不清楚,只知道早上海关署有人来过一趟。”碧凝解释。 “想必是为了公务,望褚是个有主见的,不轻易罚人。”老夫人叹了口气,“这老子管着儿子,我也不合适插手。” “祖母!”舒敏有些急了,“爹说要他跪满三天三夜,祠堂又是个米水不进的地方,我哥岂不是要去了半条命不止!” 老夫人闻言一惊,掀了褥子起身:“那可不能由着你爹,我唯一的孙儿哪儿能被这么折腾。”杜鹃赶紧伺候人更衣,墨蓝撒花的夹袄雍容华贵。 曲径通幽,九转回廊,抬步间便到二房所居院落。这是一进极规整的房舍,飞檐走兽,雕栏朱颜。中间园子里有一方端石砌成的小池,水已被墨染作浓黑,旁边一树梅花,取的是元代王冕诗里的意境。 老夫人教人在园子止步:“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亲自去问问。”她苍颜如雪,却仪容大方,腰背无一点佝偻,行止之间自有端方。 碧凝望着雕栏上吉祥的纹饰,悬着一颗心。舒敏来回地踱着步子,一刻也停不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待木门开启,老夫人出来,却见人神色凝重。 “祖母,怎么样?”舒敏一刻也等不得了,挽着老夫人问道。 “这是件大事,我没有立场给舒易求情。”老夫人摇了摇头,“错了就是错了,不重罚长不了记性。” “可是老夫人,这么冷的天儿,舒易怕是禁不住。”碧凝一想到祠堂中的幽冷,便不由担忧。 “你们给他带些吃食被褥,就说是我的意思。”老夫人向前步去,摆了摆手,“我自己回去,你们不必送了。” 奉园家祠,香火长燃。老夫人的名号果然管用,外头看守的小厮犹豫半晌还是允了。碧凝推开门时,乔舒易一袭竹色长衫,跪在祖宗牌位之前,腰背挺直。她将怀中毛毯搁到一旁。 “忘带茶水了,我回去取。”乔舒敏才放下手中食篮便又转身出了门。 碧凝站在舒易背脊后,开口询问:“怎么回事?” “碧凝,我现在心里很舒坦。”舒易的嗓音因干咳而有些暗哑,“我终于按着自己的心意一回,什么都没有做错。” “听说今早海关署的人来了,你是不是……”碧凝想到乔望褚的愤怒与老夫人的无奈,舒易如今的处境想必很不好。 “你知道吗?”乔舒易不顾膝下疼痛,僵直着身体勾起笑意,“当我看着一箱箱烟土被皆尽倾倒海里,虽是一伙闹事之徒,那一刻却什么都不想管了。” 碧凝见过舒易很多种笑容,总是干净疏朗。这一次却似乎与以往并不相同,那眉眼的笑意中有一种隐隐的力量,教她移不开眼。 昨夜,正是月圆。有什么在脑海中倏忽闪过,烟土、海关、十五……这一切紧紧相连。 倾倒烟土的究竟是何人?碧凝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乔舒易的话语里更透露出另一层信息,他的确对烟土之事知情。只是碍于某种迫力,即便他心有不满,亦不敢有明面上的较量。而昨夜,恰逢一个契机。 那么这种迫力,来自哪里呢?檀香萦绕,佛果高奉,她的心里并未澄明。 第38章 梅枝瘦(5) 乔舒敏端了清茶杯盏进来,又劈头盖脸向着乔舒易好一通问询,但他三言两语地把话含糊过去,却是问不出个究竟来。 碧凝不会不知他的用意,对于舒敏这样的性子而言,蒙在鼓里未尝不好。只要不去触碰那急流深渊,湖面永远波光粼粼。 之砚是清晨便去了学堂,姚碧凝因与话剧社的同学早些时候便约定好,遂从祠堂出来便告辞了。 此日碧凝照旧拦了辆黄包车,经畅西路往圣约翰去。午后两三点的时段,街边一齐华服耀目的衣装店铺,穿梭往来着打扮光鲜的人群。碧凝抬手拨过碎发,目光懒懒地望向街边,思绪沉浸在方才的事情里。 繁复里那一处清简,入眼正是晴子的茶舍,竹门帘半卷,透着禅意的侘寂。可是碧凝似乎每一次见它,都并不安宁。初次到时,是孟春晓的利刃相胁;这一次,碧凝却见晴子伏地哭泣,一个穿西装的小个子男人低头伫立一旁。 如此情景,教人看不明白。碧凝示意车夫停下车,提前付了多一倍的车钱让人略等片刻。她抚平旗袍站起身来,白梅青缎的清婉。 她往茶舍步去,晴子哭得呜咽,肩膀抽搐着,双手捂住脸颊,有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一旁小个子男人态度看着很是恭敬,却因说得东瀛话,碧凝听不懂其中意思。 她半俯下身,扶起晴子,从手包里拿出帕子替她拭去脸颊淌着的泪。明眸盈盈,梨花带雨,晴子揽住来人,说话间仍带着泣音:“碧凝姐,我还不想回去……” 姚碧凝轻拍了拍她的背,出声问询:“究竟怎么了?” “父亲派人来接我回东瀛。”晴子伏在碧凝肩头,又不禁落下几滴泪来,“可是我还不能回去,不能啊。” 碧凝仍是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的情绪。可是晴子为何不愿回东瀛呢? 作为芥川博士最疼爱的小女儿,晴子远涉重洋抵达千里之外的土地,时日已有月余,家中的父亲又怎会不担忧呢?而晴子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初次离开故乡,难道就没有思家情切的感伤吗? 是什么支撑着晴子的信念,让她心甘情愿地待在这异国他乡? 碧凝忽然想起那一日晴子昏迷在病床上,雪白的被单衬着她失血后憔悴的面容,那苍白的唇轻启,梦呓是一句——舒易。 思及此处,碧凝指尖不由微颤,却还是开口:“不能回去,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做么?” 晴子从姚碧凝肩头直起身来,一双眸子里满是坚定:“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如果就这样回去,父亲恐怕不会允许我再来,那样我此生都不会安心了。” 碧凝望着她眸中毫不掩饰的光亮,如一簇火苗:“能告诉我是怎样的事情吗?说出来或许有解决办法。”她静待人言,心弦不由一紧。 “它关乎着我的整个人生。”晴子的嗓音掷地有声,“哪怕翻过整个沪上,我也要找到我的母亲。” 姚碧凝有些意外:“你的母亲在沪上?” “我的母亲是华裔,她的故乡在沪上。”晴子嗓音一滞,“父亲的家族容不下她,很多年前便离开了。我只知道,她回到了生养她的地方。” “有什么关于她的线索吗?在沪上寻人,我也许能够帮上忙。”碧凝对晴子颇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若非亲身经历,便不会知道个中滋味,那一缕晦涩如影随形。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其余的一无所知。”晴子垂眸染上忧郁神色,“我唯一听过的,是父亲从海边救起母亲的往事,记忆里却没有她的样子。” 碧凝心下不由一痛,至少她的回忆里,仍有一道母亲的身影,即便岁月模糊了面容,许多细节还历历在目。 她安慰着晴子,建议她向东瀛发一份电报讲明心意,并答应帮她在沪上按着名姓寻人。可碧凝心下明白,这些年足够发生太多变化,只有一个单调的名姓,这希望无疑是渺茫的。 但是即便大海捞针,碧凝也不会放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了帮助晴子,还是因为那沉湎在时光深处的往事。有时候目的本身,仿佛也并不怎么重要。 待碧凝赶到圣约翰时,小礼堂里已经搭上了布景,话剧的演出时日将近了。因有姚碧凝的署名,这出戏目不出意外地备受瞩目。 后台里桌上地面到处是碎布头,演出的服装尚在赶制之中。碧凝循着姚黄魏紫的缎布条缝隙走到桌案旁,一个短发的清瘦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夹袄,穿针引线极是专注。 她脑海里有一个身影与之重叠,孟春晓如今怎么样了?她去到南洋了吗?后来的事情碧凝再无所知了。 “碧凝,这是知玉,社里的衣裳全指着她那一双巧手了。”旁边有人向碧凝介绍。 她扬起笑,与人打了招呼。指尖拂过桌案上缝制好的衣裙,针脚细密,那样式亦是精美。抬眸之际,碧凝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秦虞山,他比过去要消瘦,衣裳有些撑不起来了。 自从上次一事过后,碧凝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秦师兄,你还好吗?” 秦虞山目光躲闪,将碧凝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春晓同我说过,谢谢你。之前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说了。” 看来他的确领受了警备厅的手腕,以至于稍一想起,便流露出由心而发的恐惧。碧凝微叹一声:“你放心,既然当初救你,我便不会同人说起。” “春晓……”秦虞山欲言又止,半晌嗫嚅着开口,“我许久没见过她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碧凝闻人此语,想来孟春晓大抵没有将去向告诉任何人。其实转念一想,孟春晓之所以会暴露自己,完全是为了救出秦虞山,她不知道那封匿名信的后果,所以极力要挽回自己无意间铸成的错误。 那么孟春晓彼时电话里哭得声声凄断,又是怎样隐藏的情愫呢?此时,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孟春晓已经带着所有的遗憾与失望离开。 碧凝只说孟春晓因家中之事匆忙离别沪上,其余的只字不提。有些东西,注定沉寂,莫如不忆。 第39章 梅枝瘦(6) 清晨。天有些阴沉,灰蒙蒙一片,像是快要落雨。姚碧凝拉开黑漆车门时,之砚已经坐在车厢里,新做的学生装衬得人精神抖擞。 从姚公馆到圣约翰须费些时间,碧凝这两日挂心着乔舒易,确是有些忽视了之砚。她将手里的文集搁到座位旁,问向之砚:“也有日子了,你可适应学堂了?课业都还跟得上么?” “其他都还好,只是……”之砚略垂了头,“算学我从前是没有接触的,那些图形数字颇让人头疼。” “算学,我记得舒敏是个有天分的,从前跟着舒易学过不少。”姚碧凝轻轻一笑,“你们是同窗,理当相互照应。” 之砚却面露难色,目光盯着袖口深灰色的纽扣,沉默着没有回答。 姚碧凝看他神情,大约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少年总希望自己是个无往不利的英雄,尤其她觉察得出,之砚看舒敏与旁人不同。 “你不要多想,求学没有什么过意不去,谁人是白璧无瑕的?”碧凝嗓音温柔,耐心疏导,“即便舒敏,她算学上出挑些,其他地方你或许也能帮上她。” 姚之砚点了点头,他对于这位长姐贯来是亲近爱重的,故而将话听了进去。 车子转弯,从窄长的青石板巷驶入宽阔的街道。碧凝与之砚说话间,眸光瞥见街边行人的几分不寻常来。她凝神打量,果然与往日有所差异。 长衫旗袍的往来人群里,不少手里都拿着一份铅字大报,甚至有三两结伴者眉飞色舞地议论着。碧凝瞧见前边一个高扬报纸的孩童,这样早的时候,他臂弯间已经只余很薄的一沓。这预示着,今日的新闻必然是轰动性的。 碧凝让司机在街边停下车,向之砚交待一声便向报童步去,滚边丝绒旗袍堪堪垂至足背,一双浅棕色皮鞋细腻光泽。甫一近身,碧凝便听见那带着童音的叫喊声——号外号外!商船遭遇神秘洗劫,海关司长或涉其中! 周遭几个年轻人围上来,向人买了报刊一窥究竟。这样话题性十足的新闻,没有人会不感兴趣,即便不为了寻个愤世嫉俗的机遇,也决计不可错过这难得一见的政要丑闻。 碧凝不由一怔,这字字句句指向的都是十五那晚的事,却将事实颠倒黑白,脏水皆尽泼到了乔舒易身上。可是因那晚发生的事情,海关署给出舒易降职查看的处分,却不会损害自身的名誉,这大幅的报道又是从何而来呢? 待她接过报纸回到车厢,司机驱动了引擎。微微的机鸣声中,碧凝双手摊开报纸,敛眸浏览着白纸黑字的措辞。 这篇新闻来自匿名者的揭露,据其中所描绘的细节来看,应当对当时的经过十分了解,而且逻辑严密,教人挑不出错处来。可是字里行间最大的错处在于,揭露之人将倾倒烟土改为洗劫货物,而海关查验者携带着枪械,却一个歹徒都没能击伤。 这篇新闻,便依照最浅显的常理,将乔舒易与贪污渎职联系起来。海关如此轻易地放跑了洗劫者,不作为便是最大的纵容——纵容的背后,必定是引人遐想的利益。 碧凝相信舒易所说不会作假,他没有必要做出这样自毁前程的蠢事。何况陆笵之前的举动,令她明白真相可能的模样。 常识是可以被诱导的,一切的幕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事态的走向。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费尽心机,要陷舒易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呢?碧凝不愿意这样揣度,可还是止不住怀疑——镇守使,陆笵。 他要将福缘巷整肃一清的坚决,他与乔望骐之间的较量,他在十五那日的行动……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同一种可能,这是陆笵将计就计的打压。 “姐,发生什么事了?”之砚有些纳罕,却看到黑色标题大字,“海关司长,这说的是舒易哥吗?” 圣约翰中学部已经到了。碧凝蹙眉道:“没事,你先去学堂,我有些事情要问清楚。” 之砚虽心里疑惑,还是下车往校门里去了。 “去镇守府。”碧凝伸手按了按眉心,心下一阵烦躁。 乌云密布,冷风席卷而来。庄严的希腊式立柱,高高的白色围墙,在如此天气更显得肃穆。门口的列兵已识得姚碧凝,没有多问便放了行。 她一步步穿过石径,途经复苏的青草尖,迎着疾风而来。她思绪万千,顾不上身体的寒意。 江富城在楼下大厅,暖意融融,他半伏于沙发椅背打着盹儿。听见脚步声,他警觉地睁开眼,见人有些意外:“姚小姐,这一大早您怎么来了?” “我有要事找陆长官。”碧凝神色郑重。 江富城稍一清醒,立即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伫立成挺拔军姿:“陆长官在书房,但是他正在休息。” “这可是清晨。”碧凝有些不解。 江富城正了帽檐,叹声道:“长官处理事情,几乎又熬了一整夜,天快亮方才伏案睡着了。” 碧凝略一思量,还是坐下:“既然这样,我在这里等。” “姚小姐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呢?”江富城不禁好奇。 姚碧凝摇了摇头,她只希望陆笵能够亲自告诉她答案。 咖啡入口,苦涩萦绕着唇舌,味蕾被惊动。 此时,除了事情的真相与舒易的前程,碧凝自己都忽略了她不安的某种来源——如果此事确是陆笵所为,那么她会后悔吗? 她会否后悔涉身其中,又会否后悔将到港记录告诉陆笵呢?面对这一切,姚碧凝并不知道她究竟会偏向哪一种取舍,因此潜意识中在逃避这种思考。 她的每一步选择,都牵连着太多的人,而任何一种结果,都注定有所失落。 姚碧凝望着丝绒裙摆在暖灯映衬下的流光,隐隐祈祷着,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舒易落入陷阱的帮凶。 咔嗒一声,楼上红棕色木门开启。陆笵一袭军装,旋梯上落下脚步,沉稳而掷地有声的嗓音传来:“江富城,为何不叫醒我?” 姚碧凝听见他的音声,抬起头来。 第40章 梅枝瘦(7) 军靴踩着地板沉稳有力的声响,一下又一下。陆笵阔步间披上墨绿呢制军氅,指节有条不紊地整理领口。 他自旋梯到大厅里,眼底倒映出碧凝抬首的姿态。白皙秀脸上一双潋滟的眸,目光还来不及聚焦,那一瞬的茫然宛如安静的湖水。 “陆先生。”姚碧凝见来人,从沙发站起身,“可否借用几分钟?” “说,什么事?”陆笵漫不经心地坐下来,示意碧凝也坐。 碧凝望一眼江富城,她觉得接下来的话还是无人知道的好。陆笵自然看懂了她举止间的态度,朝江富城淡然开口:“你先去门口等我。” 待江富城身影消失后,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折叠成方块状的报纸,徐徐展开。她沉默着,只伸手将东西递给他。 陆笵垂首扫过,凤眸微眯,嗓音清冷:“你一早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么?” 室内的暖意仿佛被驱散,像一道冰凌划过。 碧凝从未听过陆笵这样的语调,她不由攥紧指尖,丝绒的衣摆被揉皱在掌心:“我想陆先生对它作出解释。” “解释?”陆笵将报纸摊在案几上,兀自倒了杯茶水,他端起琉璃杯盏,语调转而稀松平常,“你想听到什么?” “关于那晚的事情,只有当事者才会知道得清楚。”姚碧凝踟蹰着,还是开口,“我知道那船货被倾倒进了海里,想必不是为财而亡命的歹徒……” “的确不是歹徒。”陆笵抿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如你所想。” 陆笵坦率地承认,他眸光像一望无际的原野。碧凝却不愿意去面对这种坦诚,她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或许,只是福缘巷那一日,老榕树下的雪光映照里,她看到这年轻将领沉毅的坚决,曾在潜意识里深信他不会玩弄如此阴险招数。 “镇守府与乔家之间,当真要如此剑拔弩张吗?”碧凝话音刚落,却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有些事早就拉开帷幕了。 “试问乔家,又何曾退让?”陆笵搁下杯盏,目光锐利直视碧凝,“但是我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倒是有人替我扫清障碍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群雄逐鹿的坚定立场,那种骨子里的倨傲不容置疑。他可以为此布下任何棋局,但必然正大光明。 “这么说,透露消息的人……”碧凝松了一口气,陷入更深的疑惑。 陆笵翻过报纸,指节轻敲其上铅字:“晨报,你记起什么?” 千丝万缕牵引,晨报,又是晨报。周总编与孟春晓的对话,秦虞山的匿名稿件,现今这一切的情势如出一辙。那么这背后,不动声色操纵着舆论走向的人,究竟是谁呢? 碧凝敛眸沉思,半晌未语。她有了答案,却不愿说出口。 “你大抵已经猜到了。其实要知道当晚的细节并不困难,所有在场的海关人员,都可以成为入手的目标。”陆笵略一理军氅下摆,闪电划过玻璃方窗,透过半卷的帘布映下来,“又或者,里面本来就有安插的眼线,这都不是稀奇的事。我唯一感到意外的是,乔家似乎没有表面那么精诚团结。” 碧凝的神情没有瞒过陆笵的眼睛,但是这些乔家内部的倾轧不足与人说,她仍是开口道:“陆先生,你的揣度未必就是真相,事情的可能性有太多种。” 陆笵眸中似笑非笑,站起身来,一身军装挺立:“我尚有事务要处理,姚小姐自便。” 他向门外而去,却在案几略一停顿,不知写了些什么,身影随即消失在碧凝的视线里。 大厅里悄无声息的寂静,雨水冲刷着玻璃,像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河流,肆意淌过。碧凝站起身来,望一眼外边,又瞧自己一身丝绒衣裳,想来这穿过园子的几步路亦足够她淋得狼狈非常。 皮鞋细跟踱过地板的声音急促而响亮,她途经梨花木的案几时,却想起方才陆笵的举动。 她目光一扫,那是一张字痕尚未干透的纸条,墨黑的字迹苍劲有力,却是告诉她雨伞的位置。碧凝将字条叠起来,放入手包,终是撑伞步入雷鸣电闪之中。 索性今日的课程是上不成了,碧凝在路边电话亭里致电督学处,向校里请了假。她不能允许舒易被推入如此泥淖,尤其是被他心目中乔家现下所倚仗的乔望骐。 乔望骐,这个男子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一汪深潭。从身世不光彩的众厌之子,到乔家不得不接受的人物,连吕家这样清高的门第亦为之低伏。碧凝深知完成这样的转变,必定领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险阻与人心冷暖。 何况在碧凝看来,乔望骐太过捉摸不透,仿佛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连自身都可以被利用。他看似风流多情追蜂逐蝶,实则凉薄得没有一丝温度。直觉告诉她,乔望骐对雁筠并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一场联姻将带来的利益蔚为可观,他权衡之下没有坏处。碧海青天夜夜心——这诗句滚烫地烙印,但亦有可能是更深的阴谋。 车子在风雨之中前行,碧凝心中的波折不亚于这样的天气。她必须尽快赶到警备厅,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乔望褚,只有寻到了源头,才可能让乔舒易摆脱这无妄的罪名。 碧凝透过车窗雨幕,遥望着街巷匆忙避雨的男女,黑色长柄伞静立座位旁,她忽然觉得今日这一番质问疑虑太过轻率。可是有些话,一旦说出,就没有收回的可能。 一路车道空旷,抵达警备厅。碧凝向门房问询时,便有人眉尖一挑,压低了声音道:“乔厅长来时脸色很是不好,听说好几个呈递文件的被训得一句话不敢说。” “乔厅长还在办公室吗?”碧凝自知他怒气的来源,想必是已经看到过晨报的报道了。 “在,姚小姐您当心着说话。”门房的略一点头,姚碧凝便匆匆往里头去了。 拾级而上,门扉轻叩。乔望褚的话音果然比平日里多了一丝不耐,短促一声:“进来。” 第41章 梅枝瘦(8) 灰白色烟圈弥漫在空气里,氤氲散开,在入目的一片雪白里看得清楚尘埃萦绕的痕迹。雨水淅沥声毫不间断,碧凝抬步走进来,看不清宽阔书案后乔望褚的神情。 “碧凝,你怎么来了?”乔望褚掐灭火星,轻弹了弹指间烟灰。 “您应当也是看过晨报了。”碧凝羽睫微垂,“我来便是为了这事儿。” 枣红木屉拉开,乔望褚从里头取出一张报纸,正是今早传遍大街小巷的:“这样荒唐的事,全是他咎由自取。”乔望褚是真动了怒,报纸往桌案一掷,“你也无须为这个不肖子挂什么心,大好前程全毁在他自个儿手里就罢了,连带着乔家卷进去。” 碧凝从未见过乔望褚如此勃然而怒,她印象里,他虽因身居高位而不苟言笑,却一向将情绪管理得妥帖而不外露。这篇报道所可能带来的后果,不言而喻。 “二舅舅,这报道写的并非事实。”碧凝必须要为乔舒易解释,“舒易向我说了当时的情况,他绝对不会做出勾结渎职的事来。这些都只是诬蔑。” “诬蔑么?”乔望褚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他自己留下把柄,谁能诬蔑他?海关司长无所作为地放走了流寇,这是解释不通的。” 碧凝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其实,您都明白。”她眸中澄明,波光如聚,“舒易的选择在他自己看来,理当是问心无愧的。” “碧凝,你们都太年轻了,有时候人还是得学会妥协。东瀛人的事情我管不了,与其得罪到底赔上整个乔家,倒不如扬帆借力还能博得个机遇。”乔望褚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南边的局势也并不好,各方的较量从来没有停过,如此下去内阁迟早只担着个虚名而已。” 碧凝静静听着,一时也分不出个好坏来。她记得以前父亲也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那么这样的牺牲,到底要多少才是尽头呢? “可是这件事,原本当是秘而不宣的。”碧凝望向乔望褚,启唇道,“您难道不觉得这篇报道来得神通广大么?” “多少有心人盯着,倒也不足为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乔家是一样的道理。”乔望褚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阖上眼眸。 “祸起萧墙,也不是没有先例。”碧凝注视着桌角的绿色琉璃灯盏,那流苏穗子随窗缝里透过的风轻轻晃动,“您不妨想想身边的人,比如乔望骐。” 极目洞天,乔望褚蓦然睁眸,神态一凛:“此话当真?” “若非线索昭然,断不会这样猜测。”碧凝忽然想起老夫人的寿宴上,乔舒彤那一声嗤笑,彼此之间人情清乏。如今思之,乔望骐与乔家之间或许从来都只是利用。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虚空,穿过雨幕映到雪洞般的屋子里。 “乔望骐……”乔望褚喃喃低念,显露疑虑与愁容,却转而说道,“此事你不要同其他人提起,便当作不知情。” “舒易也不能说吗?”碧凝问道。 乔望褚颔首,目光复又如炬:“不能说。你的猜测根本就不成立,说出去便是离间了乔望骐与乔家之间的关系。” “二舅舅?”碧凝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她确信乔望褚方才应当也产生了相同的怀疑。 “碧凝,只要这一切没有得见天日,有些话就不该说出去,否则没有任何好处。”乔望褚语调坚定,之前的疑虑从面容之上烟消云散。 姚碧凝此时才明白了乔望褚话中意蕴。也许这向来是乔望骐与乔家之间的默契,两方的较量如同笼中困兽,哪怕彼此撕咬,在外人面前亦是展现勠力同心的表象。而现如今,乔望褚更不能去主动打破这种默契。 “那么舒易的困境,又能怎么办呢?”这是眼下最为迫切,也是碧凝所担忧的问题。 “你先回去,让我想一想,总能够有办法的。”乔望褚又点燃了一支雪茄,烟圈吐出来,半遮住他沉思的面容。 沪上的流言像雨丝一样致密地落下来,不出几日这海关丑闻便传得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海关署对于此事极为不满,那些个洋人也不去管乔家的权势,直接给乔舒易下达了解职令。甚至公开声明谴责此事,以保全海关署的声名。 姚碧凝虽然为乔舒易落人陷阱而不平,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乔望褚的嘱咐无从下手。 姚之砚看她空拿着一双银箸,面前的饭菜一点未动,不禁劝道:“姐,我知道你心里揣着事儿,多少还是得吃些。” “之砚,我没事。”碧凝夹起几粒白米,没有什么胃口。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晓薇正要去接,碧凝却站起身来:“我去。” 才拿起听筒,乔舒敏的声音就响亮地传来:“碧凝姐,那个晴子竟然觊觎我哥,你快来奉园,可不能让她得逞了。” 姚碧凝乍一听闻,有些诧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你来就对了。”乔舒敏语速很快,“我要接着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先挂电话了。” 刹那间语声中断,碧凝的疑惑只得暂时压在心底。她从奶白色衣帽架上取过呢衣搭在臂弯,向之砚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先吃。” 春寒料峭的夜晚,天幕中零散几颗星子,弦月如钩。碧凝坐在车厢里,黑色的车身隐没在暗夜之中,只有两道光束照映着前方的路途。 舒敏的话在她耳畔一直回响,途经的任何霓虹光影都模糊着远去。碧凝不是没有察觉到晴子对舒易的依恋,舒敏的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可是依照她对于晴子的了解,那情愫如同酒水被深深埋藏,是什么令晴子突然产生如此大的转变呢? 一路灯火阑珊,千家万户。 奉园门前如旧时宫中式样的灯笼高挂,门上整齐排列的浮沤钉泛着清冷的光。碧凝伸手叩响门环,周遭一片静谧里,那样重,又实则那样轻。 第42章 明月玦(1) 迎着憧憧灯火与朦胧月色,碧凝孤身走在石径之中,蜿蜒着往草木掩映处去。空寂的夜里,传来几声子规鸣啼,不远不近。 望帝春心托杜鹃,那叫声此刻听来更是凄切难言。 碧凝带着疑惑与忐忑往乔舒敏所居之处走去,晚风吹起衣袂,檐角铜制镂花铃晃动,碰撞出清脆的音声。 灯光亮着,姚碧凝屈指叩在朱红的漆木门扉之上,却没有人回应。 后边廊道走出来一个端着银耳莲羹的小丫鬟,向人道:“表小姐,二小姐方才往花厅去了,还没回来。” “知道了,我去瞧瞧。”碧凝拢了拢呢衣,转身往别处去了。 花厅外乌木的门扇上是匠人细雕的凤穿牡丹纹样,乔舒敏的指尖正抵着那凤羽,左耳紧贴着门扉。虽是一身端方温雅的裙褂,那附耳的模样却让衣装的气度一分也不余了。 她听得委实认真,丝毫不曾察觉到碧凝的靠近,甚至连一声轻唤也没能听清。 “舒敏。”姚碧凝有些无奈,又是一声低唤。 乔舒敏却没有预料,一时被人声惊动,回顾之际手肘撞上了门,有些吃痛:“碧凝姐,你可算来了。” “谁在外头?”乌木门扉被推开,乔望褚出现在门后,眉间紧蹙,“你们怎么在这里?” “父亲,是我让碧凝姐来的。”乔舒敏隔着衣袖揉了揉手肘,“您难道忘记我哥同碧凝姐的婚约了吗?” “这里有外客,你胡说些什么。”乔望褚压低了嗓音,向人摆手,“你赶紧把碧凝带到你屋子里去。” “父亲!”乔舒敏神色倔强,径自越过门槛,打算与晴子一论高下,“你就那么喜欢同人抢吗?” 话音落地,乔舒敏站到山水屏风后,却不由愣住。晴子光洁的脸颊上赫然是一道红痕,嘴角的伤亦是显眼。她第一次见到晴子如此狼狈,甚至忘记了心底默念好的说辞。 乔望褚见到眼下局面,轻叹一声,步过门槛时向碧凝留下一句:“你也进来。” 水墨山水锦屏后,两相对列的黄花梨镶玉璧官帽椅,杏黄蟠螭织锦褥垫铺于其上。碧凝与舒敏同坐一侧,正与晴子相对。 乔望褚坐于主位,撇过浮茶,微抿一口:“既然都听见了,咱们就把话敞开说。” “父亲,你们不能这样。”乔舒敏急急开口,不由站起身来,“我哥心里的人是谁,您不是不知道啊。” “出去。”乔望褚嗓音沉而肃然,“未出阁的姑娘家,如此说话也不知害臊。” 乔舒敏还要反驳,却见父亲眼中的怒意深不见底。她跺了跺脚,递给碧凝一个眼神,只得先出去了。 “晴子,你脸上的伤?”碧凝一眼便看见那触目红痕,有些心惊。 “没事了。”晴子眸光闪烁,面露愧色,“碧凝姐,对不起。我……” “晴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乔望褚开口阻断,向碧凝道,“既然当初荔园宴上少了主角,你同舒易的婚约便不算订立。姚兄与望眉不在,我不妨对你直言,如今我认为晴子更合适。” 一石激起千层浪,碧凝来时有过种种猜测,却未曾料到如此。 “荔园宴是我的过错,”碧凝敛眸开口,“可是二舅舅,您的决定是为什么?” “晴子脸上的伤,是她为舒易争取的最后机会。”红地描金盖碗落于桌案,乔望褚嗓音很低。 他简明扼要,却足够碧凝听得清清楚楚。 晴子脸上的伤痕来自芥川博士,几日前抵达沪上的他听到晴子为舒易求情,一怒之下出手极重。直到晴子道出对舒易的情意,芥川博士才松了口,条件却是乔家明媒正娶。 “经此一事,那个不肖子不仅自毁在海关的前程,还得罪了东瀛领馆。他今后的路,能怎么走?乔家因他而染上的污名,又如何洗去?”乔望褚望向碧凝,语调恳切,“就当是做舅舅的对不起你,望眉若是知道必然饶不了我,可没有别的选择了。” 碧凝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她又能够说什么呢? 舒易的人生,乔家的未来,晴子的用心良苦。一切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有些乱,先告辞了。”碧凝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虚浮,身后晴子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一句也听不见了。 乔舒敏仍候在花厅外,她见到碧凝茫然无措的神情,扶住人臂:“碧凝姐,你还好吗?我去同父亲说,我哥也势必不会答应的。” “不用了。”碧凝摇首,轻拂开舒敏的手。 单薄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廊道尽头,乔舒敏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一时有些涩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姚碧凝,那眼底没有一丝神采,沉静如同古井,毫无波澜。 她闯进花厅,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见上位垂首的父亲和晴子面容的忧郁。这就像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每个人身不由己地涉及其中,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筋疲力尽。 姚碧凝回到姚公馆时,之砚仍等在餐桌旁。他站起身来,看人将要上楼,拉住她的衣袖。碧凝只是坐下,一句询问都没有力气回答。 不多时,之砚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阳春面,热腾腾的蒸气。银箸缠上面,他吹凉了递给碧凝,轻声道:“你尝尝看。” 碧凝伸手接过,一缕面入口,有些熟悉的味道漫过唇舌。她声音闷闷的,终于开口:“像陈妈的手艺,又不太一样。” 之砚绽开笑,少年面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让陈妈教的,第一次就这么成功。” 一碗面逐渐变浅,碧凝眼眸有些酸涩,许是热气,让她面前的一切像是隔了雾。 温烫的食物让碧凝真正感受到回暖。她低头瞥见少年手指间细小的红印,只是记在心里,也并不提及。 日子同往常一样,还是要过下去。碧凝拉开蕾丝窗帘,遥望着远天星河,微弱的光亮敌不过皓然月华,即便只是一弯弦月。 晓薇轻叩象牙白的雕花木门,不轻不重的三声:“小姐,舒易少爷来电话了。” “同他说,我已经睡下了。”碧凝伸手触碰玻璃窗,凉意袭来,心底更是一片荒芜。 第43章 明月玦(2) 夜阑人静,辗转反侧。记忆在如此时刻翻涌而来,须臾间泛滥成一片汪洋。碧凝睁眼目睹黑夜的浩瀚无垠,不知何时才睡去。 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已近晌午。初春时节的日光并没有多少暖意,却是明晃晃地唤醒了她。索性今日周末,圣约翰例来不安排课业。 梳妆台前,碧凝对镜而坐,映出眼底乌青的痕迹。她望着自己的面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要如何面对舒易呢?一直避而不见是无济于事的。可是纵使一切看得分明,她也无法对着那个曾摇落一地桂花的少年,决然地说出口。 那些说辞在她心中一次次盘旋,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缠绕得她心悸,表面是刺骨的凉。 碧凝敷上些薄粉,遮住面容的憔悴。苏绣旗袍上芍药盛放,丝线纹理栩栩如生。她努力将脑海中的冗杂迷茫隐去,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去解决。 昨日夜间民丰银行的经理打来电话,霍华德先生与一家洋行之间因债券逾期闹得很不愉快。风声已经传出来,他将在沪上择定新的合作伙伴,这对民丰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机遇。 约定的时间是午后两点,姚碧凝简单用过餐,决定给霍华德准备一份礼物。 她从金丝绒靠椅上站起身来,环视一周却未见人,启唇道:“晓薇?” “晓薇方才和陈妈去买东西了。”兰双搁下手中杯盏,一双杏眸很是水灵,“小姐有什么事我来。” 姚碧凝颔首,带人往储藏室里去。兰双毕竟才到姚公馆不久,头一回进来,见整齐排列的锦匣,光是那外裹的缎子便令她目不暇接,赞叹不已:“这么好的布料,就是剥下来做成衣裳也肯定好看。” “匣子都是一早制好的,做衣裳自有别的料子。只要你用着心,姚公馆不会亏待你。”碧凝站在木架之间,抬手向人道,“你且去那边,我记得有对玛瑙迦南香木手镯,咱们把它找出来。” 兰双点头应了,只启开一个锦匣,便被里头一片璀璨迷了眼。那出自藏南的曼陀罗法器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端的是无边光华。她愣神许久,才合上匣子,又接着往下看。 姚碧凝好一番寻,才找到那小巧的檀木匣子,刻着莲花纹路。里头青绸铺底,正是那匠心独运的珍品。 直到碧凝一声轻唤,兰双才回过神来,合上储藏室的门。那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兰双回顾的视线,她想起方才所见的一切,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司机今日休假,碧凝踩着一双羊皮高跟鞋,走在青石板的巷道。 迎春窄长的枝条已经点缀上绿意,鲜嫩的叶芽生长出来。碧凝望着它们,这隐然的丰茂,却也难以生出喜悦的情绪。 及至街口,碧凝伸手拦下一辆黄包车,报了民丰银行。她考虑着之后要如何应付霍华德,一路车水马龙过耳不闻,沉浸在思索之中,直到车夫忽然止住脚步。 前面有议论声传来,围上了一圈人群。此处已是公共租界,长衫西服交织,各种语言嘈杂着交汇在一起。碧凝蹙眉,此时她不愿意多关注旁的事情。 车夫往旁边绕开人群,姚碧凝却不经意一眼瞥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她的视线,穿过面前交叠人群的缝隙,恰巧望见了那地面上卧倒的男子,一片血泊。 他的软边帽已经染得鲜红,黄包车翻倒一旁,车辙也已经断裂,窄边的轮子风里仍在打着转儿。那男子的神情极为苦痛地扭作一团,有些狰狞,他一只手臂努力地向上举着,试图有人能够来帮他。 然而,他的举动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上前。 当黄包车绕过人群的时候,碧凝看见洋人眼底的戏谑。那些辫子长衫的人则面容漠然或显露惊恐,他们将手交叠在衣袖里,紧抿着青紫的唇,俨然只会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停车。”姚碧凝启唇,她的嗓音清澈而坚定。 “民丰银行还在前面,您还得坐会儿。”车夫停下步子,回首向人解释。 “不了,我就在这里下去。”姚碧凝伸手一指那人群围着的方向,“那里有人被撞伤了。” “小姐,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两回了。”车夫擦了把汗,神色平常地开口,“在租界里,我们这样的被那铁做的车子撞到,也只能自认倒霉。” 碧凝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听人言语更是心惊:“难道就任由这样么?” “都这样的,我们哪里能争得过天。”车夫叹了口气,眸子里黯然,“可若是不跑租界,又哪里讨得到一口饭吃?” “我就从这里下去,你送他去包扎。”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钞票来递给他,“多的作医药费。” 车夫接过,眼里闪过一丝动容。他穿过那些交叠的人群,将血泊里的男子搀扶上黄包车,大汗淋漓地跑起来。 围着的人见没有什么热闹可看,逐渐地散了。那地面上故而只余了一辆翻倒破败的黄包车和浅浅一滩深红。 在这繁华喧杂的地界,自然没有多少人会留意,之前发生的一起事故实在太过寻常。 姚碧凝因着方才所见的情景,一颗心突突地跳着,她走在租界宽阔的街道上,忽然觉得面前的路崎岖逼仄,束缚着人没有一丝余地。 转眼已是民丰银行,这是一栋白色大理石的建筑,伫立在街角。其风格颇有些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气象,金漆的标牌是中文与洋文皆有的。 碧凝理了理衣摆,努力平复着心情,才抬步向里走去。之前她随着父亲已经熟悉了银行的格局和人事,一路上对问好的人员均表现得落落大方。 根据经理昨晚电话里提及的,将与霍华德先生二楼的会客室见面,他们会先进行商谈。 碧凝踩着木质旋转扶梯,行止之间芍药盛放在裙摆。父亲不在,这商场上的事务,便压在了她的肩上。而她,真的能够不辜负父亲的嘱托吗? 羊皮高跟在台阶上踱出的声响,如同有节奏鼓点。 一声声,敲击在心间。 第44章 明月玦(3) 会客室内,霍华德双腿交叠倚坐在棕色皮质沙发上,银灰的毛呢西装半敞,一双湛蓝的眸子若有所思。 “我们很有合作的诚意,这个条件在业内来看都是非常不错的。”经理坐人对面,推了推圆框眼镜,面目精明。 “没有其他让步的余地了吗?”霍华德启唇,抬手抚了抚下颌。 “霍华德先生。”姚碧凝缓步走进来,噙着清浅笑意在经理旁坐下,耳际洁白的珍珠光泽莹润。 霍华德抬首望人,终于绽开笑意:“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伸手拿起一旁的牛皮纸包,递给她,“林记的红豆酥。” 碧凝笑着接过,心下却不由一滞。那日的红豆酥,原本是她特地买给舒易的。即使排着蜿蜒长队,她只要一想到他打开牛皮纸包时的愉悦神情,便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纵然是漫长的等待,也有了甘之如饴的理由。 可是后来,那一日的红豆酥并没有如愿送到舒易手中。那突如其来的意外,圆圆的糕饼散落一地,沾上尘灰。此刻这新出炉不久的红豆酥可以再有,而有些东西却是截然不同,恐怕永生不可再得。 “没想到霍华德先生还记得。”碧凝方才的情绪只在内心起伏,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不改,是社交场合惯见的礼貌。 “我之前说过会赔给姚小姐,记得中国人管它叫一诺千金。”霍华德端起描金骨瓷杯,抿了一口咖啡。 “中国人还有句话叫礼尚往来。”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小巧的刻莲纹檀木匣,递到霍华德面前,“霍华德先生初到民丰,这算是我待客的一点心意。” 青绸衬着一对玛瑙迦南香木镯,那幽沉的香气自匣中淡淡弥散出来。此品结香不易,蚁食石蜜存遗其中,香木未死之时,蜜气复老。 霍华德收藏沉香,自然知道面前这一对色泽古朴的镯子,实则极有分量。 他细细打量着手镯的纹理,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却合上了匣子往旁一推,摇了摇头道:“这份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对于合作伙伴而言,我认为这份礼物是当得起的。”姚碧凝不动声色将匣子推回。 “关于合作的事情,我们还没有达成一致。”霍华德谈及事务,收敛起面上笑容,摊了摊手,“如果按照经理所提供的条件,我会有更好的选择。” 姚碧凝有些意外,为了争取到霍华德,他们尽可能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经理所商谈的条件,理应是沪上难寻其二的。 碧凝暗自思忖,为何霍华德仍旧不满意呢?她抬眸望向经理,那精明的男子立即用眼神向她表示,问题出在霍华德身上。难道霍华德故意如此说,以期为自己博得更大的利益吗? 她试探着开口:“民丰的条件已经很好了,不知那家银行给出的是……” “利率再上调一个点。”霍华德回答得极快,不假思索。 “霍华德先生,恕我直言,这样的利率放在整个沪上都是不可能的。”经理面色有些难看,他断定霍华德只是在耍些惯用的伎俩。 “坦白说我也没有料想到,这是对方主动提出。”霍华德笑了笑,站起身来,“虽然这次没能合作,我想姚小姐应该不介意多一个朋友。” “自然不介意。”姚碧凝知道霍华德已经不打算再谈下去,随人起身,状似不经意道,“我能够知道自己败在了谁的手下吗?” “安泰。希望今后有机会再与民丰合作,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告辞了。”霍华德转身,背影消失在门口。 “我们真的一分也不能再让了吗?”碧凝注视着案几上的檀木匣子,并不愿如此轻易地放弃。 “我们给出的条件已经是尽可能让利,如果真的再将利率上调一个点,这场合作就没有什么进行的必要了。”经理蹙了眉头,额间显出几条皱纹,“倘使安泰真的这样做,他们为了拉拢霍华德可谓是不惜成本。” 商人所看重的,无非是利益。任何一场没有利益维系的合作,都如空中楼阁,毫无搭建的可能。霍华德如是,沪上任何一家银行亦应如是。 那么安泰银行,又为何成为了其中异类呢?碧凝不相信会有例外,唯一的可能是,它想用眼前的让步换来长远的利益,又或者看重的原本就另有别处。 “我过去似乎并未听说过安泰银行。”碧凝思量片刻,寻不出什么线索。 “安泰是近些日子才出现在沪上的。”经理走到墙边,从褐红色木质斗柜里拿出一份报纸,“这是开业时的报道,此后就再没有了。” 姚碧凝细看那份报道,确实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一张剪彩的照片和简短的叙述。可就在那张照片里,碧凝却隐约觉察几分熟悉的意味。 那彩绸后边站立的身影,和蔼可亲的面容,令碧凝回想起镇守府中曾替她包扎脖颈伤口的——宋妈。 这个觉察让碧凝心头一震。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那么宋妈与它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者更直接的问题是,陆笵与安泰银行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呢? 重重疑惑漫上来,像黄昏时将暗未暗的天色。看来要解答这一切,必须要去一趟安泰银行了。何况碧凝对于争取霍华德的合作,抱着极大的决心。她只有了解到对手的意图,才能够获得转圜的余地。 按照报纸上的叙述来看,安泰银行亦在公共租界里,与民丰相隔几个街区。因来时路遇的骇人情景,碧凝仍旧心有余悸,不愿再于租界内乘坐黄包车。 两三点的日光倾洒在街道之上,碧凝乌黑发髻亦映照出流转的金红。 她穿过熙攘的人群,街道两旁的建筑宛如异国街头,对她而言毫不陌生。这是她与乔舒易曾无数次走过的地方,树木老了又抽芽,从懵懂孩童到青春年少。 独自走在这被回忆充斥的道路上,她不禁有些恍惚。正是这一阵恍惚,却被人一撞,手包掉落地上。 蔷薇镂金的怀表滚出来,锁扣弹开,不偏不倚落到行人脚下。 第45章 明月玦(4) 一道裂纹在玻璃表盖上蔓延开来,如叶脉一般。在人声鼎沸之中,那轻微的破碎声,被种种喧繁遮过。可是她却仿佛听得分明。 那将怀表踩碎的孩童对此毫无觉察,他牵着母亲的衣角一蹦一跳地远去了。碧凝半蹲下来,细碎的发丝从额前垂下,准备伸手去拾。 却有人先她一步,修长的指节包裹住镂金的钟表。 碧凝抬首而视,正对上一双狭长凤眸。陆笵一身墨蓝薄昵风衣,虽是便装亦不改挺拔仪容。 “被人踩坏了。”他指尖拂去表面沾染的尘埃,却见裂痕爬过,里边指针亦已经错位。 碧凝不作声,只伸手去拿怀表,眼底是一闪而逝的哀伤。 陆笵将怀表放入她手中,目光捕捉到她的异样,启唇道:“租界里不少洋人开的钟表店,不难修好。” “谢谢陆先生,我想不必修了。”蔷薇镂金的表盖合上,看不出里头任何痕迹,碧凝的嗓音很轻。 单薄如世上事,大抵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有时人力所能企及的,不过是无可把捉的记忆,因为时间淌过太久,甚至分不清倾注了多少想象的印记。 几步开外便是安泰银行,碧凝已经看到了那行窄窄的标牌。相比其他的商铺银号,委实过于低调。 稍一挪动步子,左脚踝处传来惊心的疼痛。碧凝毫无防备地轻呼一声,当下有些难以站稳。 “不要乱动。”陆笵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 碧凝颔首:“应该是扭到了。” “江富城。”陆笵淡淡开口。 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转过身来,穿着一身格纹背带裤,倒与平日里大有不同。姚碧凝不由轻笑,眉眼霎时生动。 “陆长官。”江富城正了正领口的礼结,又见碧凝浅笑模样,耳根微红,“姚小姐,我也是头一回穿成这样。” “你继续待在这里,一切照常。”陆笵打量他一眼,唇角不由微勾,轻咳一声接着道,“我送姚小姐去医院。” 陆笵驾车极为平稳,碧凝坐在车厢中,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颠簸。 行人建筑一点点倒退,她忽然想起庄生梦蝶的旧典,有时这动静只觉全在心间。她望着陆笵端坐的背影,许多问题不知如何开口。 “想说什么?”陆笵从后视镜中瞥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妨直言。” 在安泰银行附近遇见陆笵与江富城,且是这样的装束,让碧凝不得不产生联想。她几乎已经可以做出判断,先前她看到的报纸照片上的人,必然是宋妈。而安泰银行,与镇守府之间确然有着联系。 如此看来,便不难解释霍华德得到的承诺了,镇守府所能给予的条件,不能简单以业内的情况衡量。 “陆先生,我之前从报上看到了安泰银行剪彩的相片。”碧凝垂眸开口,“里面有个人像是宋妈。” “你没有认错。”陆笵转了个弯,接着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今日霍华德拒绝了民丰,因为有一家银行不计后果地拉拢。”碧凝顿了顿,续言,“正是安泰。” “你的推测严谨。”陆笵语调平常,没有什么波动,“但却指向了一条错误的结论。” 碧凝闻人前语,本以为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却被后话弄得不明所以:“错误的结论?按照这种种迹象来看,确实如此。”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陆笵踩下刹车,“依靠眼睛并不足够得到真相。” 车子停在一家私人诊所门前,这是一条巷弄里,褐色墙面上只简单一行英文。陆笵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扶着姚碧凝慢慢往里走。 诊室不算很大,却极为干净整洁,布置得温馨,并没有慈安医院那令人难受的过度消毒水味道。 “陆。”一个棕色卷发的女医生从白色帘布后走出来,深目高鼻,一抹红唇美艳动人,“这位漂亮的小姐怎么了?” “她左脚扭伤了,你替她看看。”陆笵待碧凝躺到病床上,便掀帘往后去了。 “介绍一下,我是索菲娅。”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姚碧凝。”碧凝莞尔,轻回握人手。 索菲娅半蹲下来,仔细察看碧凝的伤势,还好不算太严重。她用冷水浸过棉巾敷于碧凝脚踝处,片刻后又从玻璃陈列架取出一瓶药水,镊子夹起一块棉球。 “等会儿可能会有一些疼。”棉球已经蘸了药水,索菲娅准备往伤处擦拭,“我们不妨来聊些令人快乐的事,畅西路新到了一些衣裙,剪裁漂亮极了。” “你也喜欢逛畅西路吗?”服饰永远是值得探讨的话题,碧凝接着道,“那些洋装店总标榜自己走在西欧流行风向上。” “商人没有欺骗女人,这真是值得庆幸的奇事。”索菲娅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话间药水浸到了碧凝的脚踝上,她的动作很轻,“姚,你衣服上绣的花是什么?” “这是芍药。”一阵刺痛自脚踝传来,碧凝隐忍着,忽地想起什么,眼底有些惆怅,“它还有个别名,唤作将离。”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碧凝默念姜夔的词,往事一幕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样美丽的花,只值得用最好的心情去观赏。”索菲娅换了棉球重新蘸上药水,“名字都是由人来起,却并不代表植物本身。” “的确不该由人来决定。”陆笵从帘布后出来,向索菲娅问:“她的脚伤如何?” “放心,并不严重,只是近来几日不要走动。”索菲娅朝陆笵眨了眨眼,有几分揶揄意味。 “我刚刚看过了,他还没有醒。”陆笵蹙眉,“确定没有大碍么?” “如今一切指标正常,应当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索菲娅正色道,“我听到他有时会叫宝儿,那是谁?” 姚碧凝听到这个名字,望向陆笵:“你们方才说的人是……” “我也无须瞒你,正是岳忠。”陆笵薄唇微抿,“他们怀疑有人走漏了风声,预备把码头的人都抓起来审,岳忠逃跑时受了一刀扎进水里。” 第46章 明月玦(5) 每一个字,都听得碧凝心惊肉跳。那白帘布后躺着的岳忠,是从怎样的刀山火海里,奋力拼逃,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岳忠已经算是幸运的。多少码头工人扛不住毒打,连年受着劳苦的硬气汉子,都寻了墙一头撞死。”陆笵眸光隐忍,像一只暗夜里的豹,“千虑一失,却是算不准他们的良知。” 而那恨毒了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人,且能够如此大刀阔斧进行清洗的始作俑者,已经不言而喻。 碧凝不愿意去相信,可由不得她选择,像有一条潮湿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不是非人的手段,而是这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 折磨之下尽是罪恶,拨开那血腥迷雾,底下仍旧是腐烂肮脏的泥潭。这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狱,阴暗堕落,只能一层层下坠,而永远没有生机。 这座地狱里尖厉的魑魅魍魉,那生吞活剥下人肉白骨的魔鬼,却是面目光鲜的百年望族,在沪上声名震耳的——乔家。 “你们知道宝儿吗?”索菲娅开口问,“那必定是他所牵挂的,如果能够让宝儿来,或许可以醒得更快。” “宝儿是岳忠的女儿。”碧凝尚未从惶惑中回过神来,声音仍有些细微的颤抖,“我知道她在哪里。” “不行。岳忠受伤落水,那边近来势必不会放松搜寻。”陆笵阻止了这个提议,“岳忠既然已经将宝儿安置好,眼下不要有任何举动。” 碧凝的脚踝已经上过药,此时高跟皮鞋自然不能再穿。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起身,陆笵却伏下身子,留给她一道背影:“上来。” 他的嗓音清澈,利落得没有夹杂任何感情。碧凝素来接受西式学堂的教育,并没有多少男女授受不亲的忸怩。可是她仍然不免一赧,迟迟没有动作:“我其实可以走,只要左脚不用力。” “军营里不是没有负重前行,你比沙袋还要轻些。”陆笵淡淡开口,倒让碧凝觉得是自己顾虑了。 他的背脊宽阔,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隔着衣料,碧凝却仍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伏在背上,忽然想起了幼时趴在父亲肩头的情景。 那时她惯会娇气,吵闹着要逛街市,却走不了几步路便嚷累。姚秉怀总是极有耐心地蹲下身子,任她一脸恣意地爬上肩头,昂贵的衣料被孩童的小手揪出沾了糕点屑的褶皱。彼时母亲还在,她嗓音温柔,带着几分北地的清爽。 从诊室到车子的路程很短,却足够碧凝的思绪飘忽游弋,穿梭日日夜夜的光景。 车厢落座,陆笵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双手搁于方向盘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巷弄夹道的新绿。这里人烟俱寂,枝条于风中摇曳。 正当碧凝疑惑于这静默之时,车子已然缓缓开动。 她低头望着衣摆上盛放的芍药,有许多疑问萦绕着,比苏绣的针脚更为繁复。 “陆先生,关于安泰银行,我还是不太明白。”碧凝声音很轻,落在一片空宕的静谧里,如一粒沙没入深海。 许久没有回应,她以为陆笵不打算作答,却听人问道:“记得福缘巷么?” 怎么能不记得?那样销金银噬白骨的地界儿,明是成片青瓦红墙,暗是满堂虫丝蜘网。前人写什么志怪传奇,这便是现成一出灵艳经幡。 可是福缘巷与安泰银行之间,有何联系呢?电光火石的一瞬,灵台洞明。那每日流水的账目,势必需要一个出口,完美地避人耳目。 但有些事情还是解释不通。如果说陆笵与江富城是寻到了踪迹,暗自注视着安泰银行;那么它剪彩之时,宋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 “可是剪彩那一日,宋妈的出现难道是巧合吗?抑或是先见之明?”碧凝抬眸,望向陆笵的背影。 “剪彩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陆笵沉声开口,“那时它是一家贸易行,已经和福缘巷扯上了联系。” 车子平稳前行,碧凝却心绪难宁。她隐约觉得,有什么破土而出,伸出可怖的枝叶。 “这家贸易行的股权,是否……”碧凝问出这话,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是否与乔家有关?” “不,归东瀛人所有。”陆笵开口解释。 这让碧凝略微松了一口气,还不至于是最坏的预料。至少她还可以告诉自己,乔家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尽管这种解释连她自己都不能被说服。 但是陆笵接下来的话,却斩断了她茫然之中拽着的一条藤蔓,直直坠入深渊,不可见底。 “如今安泰银行的股权,却捏在七爷手里。”陆笵蹙了眉,半晌未语。 七爷,这个名号在碧凝听来却有几分熟稔:“我记得父亲走前曾经嘱咐,生意场上,莫与七爷有瓜葛。” “确然如此,即便时至今日,抖不出任何底细。”陆笵嗓音清淡,复语,“而另有蹊跷的是,乔望骐是安泰的常客。” 乔望骐,碧凝早就觉得他难以捉摸,那么他认识七爷吗?这样看来,福缘巷,海关,安泰银行……这无疑是一条彼此串连的线,牵引出一张利益的罗网。 前路雾霭迷蒙,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便是霍华德口中更好的选择。为了不招惹七爷,民丰争取霍华德的决心只得彻底放弃。 那么安泰银行费尽心机地拉拢霍华德,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背后的目的,必然不会简单。 迎春花枝在日光下含苞待放,车子穿过悠长巷道,停在宝瑞南路三巷七号的雕花铁门前。 陆笵让碧凝先坐在车里,阔步而去按响了铜制门铃。晓薇走出来,见到陆笵不由讶然:“陆长官?” “姚小姐不慎扭伤了左脚,这几日不能走动。”陆笵拉开后车门,将姚碧凝从车里扶出来,交给晓薇。 “陆先生进去喝杯茶。”碧凝出于礼貌地邀请,虽然此刻她并没有待客的心情。 “不必了,下次。”陆笵目光扫过远处一道身影,凤眸微眯,转身坐入车中。 晓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碧凝,步子放得极缓:“小姐,你也不仔细些走路,没得磕着碰着,听人说伤筋动骨要百日呢。” “没伤到筋骨,养几日便是。”碧凝莞尔一笑,“你倒是愈发唠叨了。” 说话间,石径且入。那一树玉茗花畔,且立一人长衫素色。碧凝唇边笑意,瞬然冻结。 第47章 明月玦(6) 面前的乔舒易干净疏朗,白茶花在身后簇簇绽放。碧凝只一眼,便瞧出他不过几日,就清瘦了一圈。 她望着他,如望一轮皎洁明月,被云岚笼上一层轻薄的纱。 “我来。”乔舒易走上前,从晓薇手中搀过碧凝,“怎么弄成这样,疼吗?” “不小心扭了一下,没什么事。”碧凝轻声开口,她的嗓音却夹杂着哽咽,不知是何时红了眼眶。 葡萄架下,藤椅沐浴在阳光里。棕褐色枝蔓缠绕着,还没有到返青的时节。一切如斯静好,碧凝却觉此时此刻,她的身心都一样狼狈。 几日的逃避不曾让她的心冷下半分,即便为自己覆上重重铁铠,当重新见到乔舒易的那一刻,已然丢盔弃甲。 “碧凝,你预备就这么一直躲着我么?”乔舒易温和启唇,眸子凝视着她。 碧凝不愿去看他的眼睛,视线移到近旁玉茗之上:“我没有别的选择。” “怎么没有?那天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乔舒易轻叹一声,素色衣角在风中微动,“我从未想过要辜负你。” “可是你应当清楚眼下的处境,二舅舅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碧凝长睫微颤,心有千钧之重,说出来却极为轻悄。 “碧凝,那只是晴子的提议。”乔舒易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烫,“凭借乔家的根基,都会过去的。” “乔家或许能够挺过去,可是舒易,那么你呢?”碧凝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像贪恋着南方吹来的一缕风,直觉它很快就要溜走。 他所要面对的,不仅是海关的仕途、个人的名誉,还有来自乔望骐的取而代之的野心。即便他置家族利益于不顾,未来荆棘遍布没有一丝光亮的路途,又真的能够坦然受之吗? “既然当初是我自己选择反抗,所有的后果自当一力承受。真相总会有大白于众的那一日,与东瀛人虚与委蛇必然不会是长久之计。”乔舒易语声坚定,他只等碧凝回答,“你愿意和我一起等待吗?” 碧凝多想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是舌尖却仿佛缠绕了一个死结,久久不能开口。 有些真相,只能够沉湎在时间里了。她将那些关于烟土的零碎片段拼凑起来,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 这是乔家不可说的秘密,恐怕连乔舒易都不曾全部知晓。那并不是简单的妥协,而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背后的利益交错纵横,已然密不可分。 “我不愿意看着你放弃这难得的转机,晴子一片苦心莫要辜负。”碧凝不是没有觉察,自停职令下,乔舒易眼底的光彩便倏忽黯淡。如同折断的修竹。 连她也不能肯定,如今他可以置前程于不顾,往后的坎坷波折里,是否会不改初衷呢?他终将为这一切而抱憾,即便历经重重困苦等来光明,亦是消耗掉了一身意气。 “为什么?”乔舒易指尖松动,霎时怔然,“你就不肯信我么?” 她当然相信他,毫无保留。她相信他将会拥有似锦前途,一直保有内心的坚持。只有站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够实现他心底的抱负。她原本打算陪着他走下去,如今却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是,乔舒易,我不信你。你何曾为我考虑过?”她注视着他,说出的话字字如刀,自己已经遍体鳞伤,“你可以一意孤行,但乔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容不下一个断送乔氏嫡孙锦绣前程的孙媳。” “祖母一向有意于你,舒敏与你亦是自幼的感情。”乔舒易眼里恳切,“哪怕试一试,不要轻易放弃。” “时过境迁,已经不一样了。”碧凝敛眸,一点点掰开舒易紧扣的指节,“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已经没有气力去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想必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 “碧凝。”他一声低唤,什么都没有再说,无限起伏不必宣之于口。 “你当真能够不在乎自己的前程吗?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现在的倔强,那时我便成了横亘在你理想路上最大的拦路石。”碧凝静静开口。之前的一席话原来他都懂,那是连她自己都不能欺瞒的借口。 “我不会允许自己的感情变成一场交易。”乔舒易眉宇肃然,如此看来,果有几分肖似乔望褚。 “可是我在乎。”碧凝启唇,无限怅惘涌上心头,“我已经下定决心,你走。” “碧凝,你的决心,是因为陆笵么?”乔舒易一时心焦,却有些口不择言,追悔莫及。 碧凝不曾料到他会这样说,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开口:“不错,比起乔家,镇守府更胜一筹。” “你就那么希望我与旁人成婚么?”乔舒易眸光明灭,指节攥紧。 “愿你与晴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碧凝酝酿许久,才将这沉甸甸的话语倾吐而出。 长衫垂立,人影落寞。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石径尽头,有什么破碎开来,无从捡拾。 天色是如何一点点暗下来,碧凝已经毫无意识。她枯坐在藤椅上,遥望着远方白云苍狗,火烧一样的霞光,灼烫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翡翠手串躺在海棠红的锦匣里,碧玺佛头下一枚耀目的鸽血红,碧凝将字纸折叠,覆于其上。簪花小楷书就一阕钗头凤,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它会去到奉园,为年少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因着脚伤,圣约翰已然告假。碧凝卧于床榻,茶饭不思,只是埋首枕间,也不肯说话。 眼见着人憔悴下来,晓薇拨通了乔家的电话,接线的丫鬟却道府上正忙,少爷是不得空的。 吕雁筠倒是得知消息后便急匆匆赶到姚公馆,细细劝了许久,却不知怎地自己也落下泪来。 “姐,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之砚夹着兴奋的语声打破一室沉寂,“父亲来电报了,说是乔姨接受了一种西式的疗法,经过手术已经没有大碍了。” 碧凝听闻此语,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真的么?” “千真万确,等乔姨身体康复便能回来了。”之砚眉宇之间俱是喜色。 “小姐,吃些东西。”晓薇扶碧凝坐起,端起梨花木桌上温热的粥,舀一勺送过去,“等老爷夫人回来,可不能这样见人。” 清粥暖胃,一碗逐渐见了底。 吕雁筠看到碧凝终于吃下些东西,松了一口气。而乔家如今的张灯结彩,则只字不提。 第48章 明月玦(7) 阳春三月,万物和泽。圣约翰华灯升起的礼堂内,座无虚席。 舞台上深红天鹅绒的帷幕垂下,一场盛大的戏剧即将开始。姚碧凝一身孔雀蓝窄腰洋装,身量又清瘦几许。她坐在第一排的软椅上,等待着笔下情节在眼前上演。 灯光暗下来,周遭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一道白色光影斜斜映照下来,空气里的尘埃若隐若现,流动飞扬。 弦乐顺着这束光幽然响起,棕色长发的少女一袭雪青色长裙,赤足走过一片草丛。她翘首等待着恋人的来临,每一寸目光都是期待而喜悦的。 万籁俱寂里,几声婉转的鸣啼陪伴着她内心的欢愉忐忑,像一种虔诚的仪式。光影变幻,时间悄移,她没有等到盼望的人,却等来父亲的责难与禁闭。周遭华丽的装饰一如金丝鸟的囚笼,少女推开窗子,却看见恋人倒在棍棒之下。 这是一出关于贵族少女与平民少年之间的悲剧。专横的庄园主用种种手段阻碍两人的感情,一心企图以联姻挽救家族的颓势。少年受庄园主引诱负气赌誓,背井离乡赢得不菲财富,摇身一变成为资产新贵。少女却早在他离开之初被迫嫁为人妇,目睹人心险恶,历经变故过着为维持体面而拮据的日子。 再重逢,满堂光鲜亮丽的人群中,他孑然而立,望见她强颜欢笑的面容。四目相对,万丈迢遥。 灯光暗下来,只有几声婉转的鸣啼从夜色里传来。纤瘦的女子一袭雪青色长裙,棕发垂下,仿佛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摘下一枝玫瑰,尖刺划破了皮肤,渗出一粒鲜红。 她启唇唱起一支清澈的歌,为她伴奏的只有不眠的夜莺。这一刻,她眉目悲悯,仰头望着无尽黑夜里唯一的光亮,情愿就此逝去。 那支歌收了尾音,礼堂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沉寂。碧凝启唇念起一段英文,那是英国诗人济慈的夜莺颂。所有人甘愿垂听,仿佛蜿蜒流深的溪水,淌进心底。 灯光亮起,饰演者按例谢幕,座下人才回过神来,掌声如潮。 这一出《夜莺夫人》在沪上很快流传开来,成为许多报纸第二日的头条,一时风头无两。 “碧凝,你瞧。”吕雁筠拿着一份报纸走进来,往姚碧凝面前一递,“评论简直要说出花来,可惜我没能看到。” “我一早给你留了票,却是你自己不肯来。”碧凝眸光扫过铅字,难得那些言辞尖刻的评论家收敛起唇枪舌剑。 “哪里是我不肯去,那日我将票放在手包里,后来临要走却发现不见了。”吕雁筠叹了口气,“分明放得好好的,也许是天意。” “天可不愿意负担这么多。”碧凝闻言一笑,视线扫过报纸下方,忽然沉默。 那是一则来自东瀛领馆的严正声明,短短几句洗去了乔舒易渎职的冤屈。她应当为他感到高兴,却不自觉流露出截然相反的神情。 这几行文字,预示着乔舒易终究选择了妥协。一切正在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将洗去莫须有的罪名,重新回到属于他的康庄大道之上。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失落?又或者,她其实一直有种隐隐的侥幸,盼着乔舒易不要选择晴子。理智告诉她不能如此,可这声音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碧凝,你怎么了?”吕雁筠觉察到碧凝的情绪变化,循人目光落在报纸版面上,看到乔舒易的名字,自然明白缘由。 “雁筠,舒易是不是要娶晴子了?”碧凝抬眸望向她,像是在寻找一块浮木。 “你别太难过,”吕雁筠轻叹一声,“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我知道了。”碧凝忽然变得很平静,端起一捧热茶。 吕雁筠与碧凝自幼相交,不会不明白这风平浪静之下蕴藏着什么。此时的一幕,与在很多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遥相呼应。 彼时小小的碧凝站在窗前,任惊雷滚滚不曾露出一丝惧怕。她望着雁筠,小声问道:“母亲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雁筠拉着她的手,认真地劝慰。 “我知道,不会了。”碧凝轻声开口,转而连失落的情绪都从脸上消失。 雁筠看着她同往常一样吃,一样睡,什么都一样。但是那个会满院子跑着闹着弄脏衣裙的姚碧凝,却赫然消失,再也不见踪影。 有时沉默与平静,是哀伤的最高形式。眼泪没有任何用处,已经干涸,所有的深渊藏进心底,连自己都不忍卒读。 吕雁筠将报纸折起,转了话题:“《夜莺夫人》反响这么好,你们这回还打算去北平公演么?” “社里应当是有这个打算的,具体日子还没定下来。”碧凝抿了一口清茶,“父亲与乔姨过不了多久便回来了,我大概是去不成的。” “按说公演也是件好事,不知姚伯父为何会反对你去北平。”吕雁筠有些疑惑。 碧凝略一摇头:“我也曾问过父亲,他没有说具体的原因,只是坚决不让步。”她思忖着复语,“我倒觉得,他更为直接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去北平。” “北平?”吕雁筠更为不解,“如今没有战事,又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雁筠的话启发了碧凝,有一个答案浮上脑海。如今南边与北边的形势还不明朗,两方僵持不下,而乔家在南边的分量自不必多说。她的父亲,无论是否选择,在旁人看来都站在了乔家的身旁。 那么父亲的三令五申,是不希望姚家与北边扯上任何联系吗?碧凝仍旧存有疑惑,等父亲回来,她决定再问一问。 兰双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枚信封:“小姐,给您的。” 她伸手接过,信封之上写着——碧凝亲启。这是乔舒易的字,一横一竖,墨迹烙印在记忆里,再熟悉不过。 碧凝将封口轻轻撕开,里面是一眼洞穿的朱红与雪白。白宣之上,是他对她的回应,钗头凤的另一阕,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那朱红却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她终于要看到曾经深信不疑的良人,另结秦晋之好。 她甚至没有逃避的选择,而将代表整个姚家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第49章 明月玦(8) 谨白头之愿,书向鸿笺;以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三月春光无限,梅丽珍饭店门庭的罗马塑像旁簇拥着遍地玫瑰,红得热烈醒目。这是一场令人瞩目的西式婚礼,场面浪漫而庄重。 姚碧凝推开车门,烟青色裙摆随步子漾开,礼帽洁白的垂纱微微遮过眉眼。她每一步都走得窈窕端庄,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此时的她,孤身一人,华丽清冷。 因乔舒易是家中独子,伴郎的身份便落到了之砚身上。姚之砚虽因碧凝的缘由几番借故推诿,但为示乔家与姚家的亲厚,也未免人无端猜测,最终还是应了。 沪上名流之间的闲言碎语,较之街头巷尾更为咄咄逼人。姚碧凝清楚地明白,在这看似一片喜庆和乐的表象之下,人心各异。姚家在业界的成绩早已惹得不少人红眼,此刻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落寞神伤,沦为背地里调侃取乐的笑柄。 她只能仰起头,用找不到一丝破绽的表情,去面对习惯戴着斑斓面具的众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保全姚家的面子和自己已经被凌迟千百遍的心。 乔舒易一身纯白西装剪裁得体,在大厅中迎候宾客。他望着逶迤而来的熟悉身影,眸光闪烁。待人近了,轻唤了一声:“碧凝。” “新婚快乐。”姚碧凝微微一笑,无数山峦深峡皆隐没不见,“好好待晴子。” 乔舒易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终是只有三个字暗哑滑出:“我会的。” 碧凝将手中如意织锦的礼匣搁到桌案之上。覆着白色蕾丝的指尖轻拂过锦缎的纹样,垂眸之际有一瞬黯然又很快收起。她强装镇定,可心中的底气,实在太过匮乏。 “舒易,这位小姐是?”来人腔调并不标准,黑色燕尾服,留着细长的八字胡,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然。 “芥川博士。”乔舒易颔首示意,掩住眼底落寞,向人答道,“这是姚碧凝,姑姑的女儿。” “怎么还叫我博士?”芥川一雄佯装不悦。 “岳父。”乔舒易改口。 “民丰银行声名在外,我对令尊神交已久,姚小姐亦是风华过人。”芥川一雄望向碧凝,虽是笑着,却不达眼底。 “承蒙芥川博士谬赞。”碧凝与人寒暄一句,并不愿在此久留,“家弟来得早些,我先去找他。” “等一等,我听晴子提起过姚小姐。”芥川一雄捋了捋八字胡,“如果没有记错,晴子肩上的疤痕也是为了姚小姐留下的。” “晴子很善良。”姚碧凝伫立一旁,她知道芥川一雄想必有话要说。 “晴子是我最疼爱的小女儿,我相信舒易会对她好。”芥川一雄拍了拍乔舒易的肩,复看向碧凝,“姚小姐,晴子是如何待你,希望你不要忘记。” 碧凝听人此语,说得再明朗不过。每一个字如同尖锥,将她围困在内,寸步难行。 芥川一雄自知这场婚姻的前因后果,这是他对她的警告,提醒她斩断所有情丝,不要再对乔舒易抱有任何幻想。而他的警告,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的骄傲与自尊之上。 “芥川先生多虑了。”陆笵一身英挺军装,肩章绶带灿然,踩着军靴阔步而来。 “陆先生,”芥川一雄转了神色,隐有几分刻意的亲近,“我们在东瀛领馆见过。” “那时不知芥川先生还有如此爱女心切的一面。”陆笵淡淡开口,看不出喜怒。 “家务事,陆先生见笑了。”芥川一雄扬了扬手,“今日小女成婚,里边请。” “姚碧凝,还不走么?”陆笵沉声道,“可是怨我来迟了?” 他如此一句,令她涌起一阵感激。这样煎熬的处境,她只想尽快逃离。 碧凝侧首望向他,摇了摇头:“走。” 芥川一雄望向两人的背影,忽然一笑:“看来我方才真是多虑了。” 梅丽珍一楼东面是一间布置精美的礼拜堂。因晴子笃信基督,请神父证婚祝福。 明媚的少女描着新娘的妆容,乌黑卷发绾成高髻,一袭曳地的婚服,缀着数不尽的无瑕珍珠。她手中一捧玫瑰,娇艳欲滴。 一对新人在神父面前许下相携一生的约定,新郎的笑容却像是刻在脸上,没有丝毫生机。 姚碧凝的眸子被礼帽薄纱遮过,却有秋水微泛。一旁吕雁筠轻握住她的手,安抚着碧凝的情绪。 后来的满席盛宴,在碧凝看来味如嚼蜡。她感受到旁人不时打量的目光,表现得极为沉静。打量之人亦觉无趣,便不再注意。 碧凝从盥洗室回来,又被墙上少女的肖像画所吸引。这幅油画不是她第一次见,却总能因那少女眸中化不开的忧郁而驻足。日光倾洒的葱茏草木沦为愉悦的背景,衬出她心底的愁绪。 碧凝觉得此时的自己,与画中人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姚小姐喜欢这幅画?”乔望骐擎着一支高脚杯,酒水轻晃。 碧凝与人拉开一步距离,才颔首道:“它传递出的情感很能打动人。”她记得雁筠说过,乔望骐是很喜欢油画的。 “这是七爷的画作。”乔望骐注视着画中少女,接着道,“你难道不觉得,这画里的人与你有几分相似么?” 碧凝仔细观察画中少女的眉眼,发现确然如此,又想起乔望骐前话:“你是说那个神秘莫测的七爷?” 乔望骐勾唇一笑,剑眉微挑:“是那个七爷,不过你或许能够见到他。” “为什么?”碧凝不明白乔望骐话中意味。 “就凭借你与画中人的几分相似,”乔望骐抿了一口酒水,笑意不减,“没准就得了七爷青眼。” 碧凝反应过来他话里调侃,转身便要走,却忽然想起安泰银行的事,状似无意地问:“你与七爷相识?” “舒易不曾向你说过么?我能在乔家占得一席之地,托七爷的福。”乔望骐哂然,却是碧凝从未见过的落寞,“当年那个雪夜被老夫人赶出去的落魄弃儿,若非因缘巧合得七爷收养,早已成了路边尸骸,连一卷草席都没得裹。” “我……本不该问。”碧凝未想到牵连出如此令人心惊的过往,轻声开口。 “不关你的事。”乔望骐收敛起落寞,恢复惯常的神情,却定定望向碧凝,“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第50章 木芙蓉(1) 碧凝看着乔望骐琥珀色的眼瞳,被人此语问得一头雾水:“记得什么?” 乔望骐敛眸,遮过那若有似无的失意,再启唇时瞥见来人,只无谓一句:“没什么。” “碧凝,你们聊什么呢?”吕雁筠拎着手包走过来,竹青色旗袍垂至脚背,绸布水纹一样。 “随意说着墙上的画儿。”姚碧凝望向雁筠手中的包,开口问道,“你这是准备走了?” 婚宴还不曾完全结束,满堂欢笑正浓,倒无人注意这边。 “推杯换盏无趣得很。”吕雁筠在门边站定,眼神往席间一睇,“你瞧这醉的醉、闹的闹,余下的不过借着宴聚可劲儿捧杀。” “我继续去无趣地推杯换盏,不扰佳人清净。”乔望骐噙着笑,准备往席间走。 “少喝些,酒醉伤身。”吕雁筠朝人背影嘱咐,复而向碧凝狡黠一笑,“咱们一起走。” “不行,我手包还在里头。”碧凝心知吕雁筠是为了她才有此提议,可她决计不能给人留下话柄,“我现在若是走了,指不定明儿被人怎么说。” “你何时在意起那些个闲话了?”吕雁筠拉过碧凝的手,“我已经同之砚说过了,手包他会替你拿。现下就这么出去,旁人也不会太多想。” 暖意隔着白色蕾丝传递至碧凝指尖,她略一颔首,也不再顾虑。烟青色裙摆随步子漾开,她跟着雁筠,逐渐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喜宴。 红艳艳的玫瑰抛诸脑后,街上的每一缕清风拂过脸庞都是舒适的。姚碧凝望着来往的行人,每个人的神色都不尽相同。连同他们的步履,有的匆忙,有的悠然,还有的漫无目的。 “咱们去哪里?”姚碧凝站在路口,看向身侧雁筠。 “自然是畅西路,姚伯父他们就要回来了,你可不得打扮打扮?”吕雁筠希望借此分散碧凝的注意,这是排遣愁绪的必要方式,她指向右手,“顺着这边走。” “你知道,我如今身无分文。”碧凝望着雁筠兴致极高的模样,也不禁微微一笑,只是像结了一层霜。 “我带着呢,还能把你抵在店里不成?”吕雁筠拉着碧凝往前走着,指尖始终不曾松开。 那些无法躲避的遗憾里,所有严寒如刀的情绪都奔涌而来。疼痛总是会有,那就像是将一部分从人生的果中剥离。此时真正有用的镇痛剂,不过是一丝清晰的温暖。 碧凝回握着雁筠的手,她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力量。 霓裳洋装店。玻璃橱窗里悬挂着裹挟春意的华美衣裙,吕雁筠一眼便瞧中了其中一件,向碧凝道:“咱们进去瞧瞧?” “这是本店新到的衣裳,流行的法兰西样式,每件衣裳沪上都只有一件。”霓裳洋装店老板照例戴着高高的礼帽,站在海蓝色木边玻璃门前,眉飞色舞的神情结合着那身装扮更令人不禁想笑。 “进去。”碧凝也不由轻笑,舞台剧里夸张的表演,正活灵活现地呈现在面前。 女侍者很快上了茶水,吕雁筠仍旧要了咖啡,并未多言。她端起骨瓷杯微抿一口,是加了双份糖的,满意地颔首:“这回是记下了,也无怪乎畅西路这琳琅满目的店铺中,霓裳独占鳌头。” “吕小姐,衣服取来了。”老板擎着一件金红色长裙,裙摆镶着细长的黛色窄边。 “碧凝,你快去试试看。”吕雁筠伸手轻推身旁端坐的碧凝。 姚碧凝抬眸望向那件衣裙,这样的颜色极致而绚烂,并不是她所习惯的:“会不会艳了些?” “先去试一试。”吕雁筠在一旁鼓动,她直觉这件衣裙是适合碧凝的。 拗不过吕雁筠的满怀期待,姚碧凝站起来身来,接过金红色长裙往试衣处去了。 吕雁筠小口浅啜着咖啡,随意在店内踱步,不时瞥一眼角落帘布。正当她的目光在一排鲜丽衣衫中流连,却听见碧凝的嗓音:“这件衣裳如何?” 吕雁筠回首,一时愣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姚碧凝,像春日里最明艳的海棠,那抹艳色里透着温柔与冷清。 “不好么?”碧凝见人未语,抬步往落地镜去。 玻璃镜面映出一袭红裙的少女,碧凝一时亦不能回过神来,为这份熟悉的陌生所惊动。 这是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感觉,她不曾料到一件衣装竟能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不美丽的,可是她却想要逃离它。 帘布豁然关上,吕雁筠才要称赞却已不见人影。 碧凝将金红色衣裙换下来,向雁筠道:“有些不合适。” 吕雁筠有些不解,从碧凝臂弯拿起衣裳,在她身前比量:“我觉得好极了。” 碧凝只是轻轻摇头,将衣裙递给女侍者,拉着吕雁筠向外走。 霓裳老板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将高高的礼帽摘下,挠了挠头。 其实碧凝自己也不能准确形容心底那一种细微的畏惧。或许是偏离常态,给她带来脱离掌控的潜在危险感。 在如今的处境里,她仿佛站在一叶扁舟之上,波涛起伏,不知何时才能靠岸。 父亲和乔姨的离开让她明白,从未有此刻这样期待着一成不变的安稳。 畅西路上永远行人如织。吕雁筠似乎下定决心,拉着碧凝一间间服装店逛过去。她难得没有替自己选一件衣裳,却坚决地给碧凝买下不少,全都嘱咐送到姚公馆去。 衣饰的选择最是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日照偏西,余晖将天幕映成琉璃。 枯木围栏和沉静的草木在畅西路别具一格,那正是晴子的茶舍。湘妃竹帘染上了一抹暖色调,浓墨书就的茶字在风里微动。 吕雁筠唯恐碧凝睹物思人,再想起不愉快的事来,刻意加快了脚步,希望谈笑间快些走过去。 姚碧凝的视线却已经被茶舍吸引。她望见那掀帘而入的男子,一身灰墨长衫,戴着黑边圆眼镜,赫然是晨报的周总编。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矮个儿男人,看上去颇有几分眼熟。 如果碧凝没有记错,那人正是彼时晴子伏地哭泣时,一旁伫立的东瀛人。 第51章 木芙蓉(2) “碧凝?”吕雁筠察觉到身侧之人凝视着那间茶舍,只道是她一时又触动愁肠,“我们快走。” “逛了这么久,喝杯茶。”姚碧凝提议。 吕雁筠一时间有些愣怔,但见人神色自若,略有犹豫还是应了。 掀帘而入,星星点点的灯光伴着夕照,纹理分明的木质桌案有种古拙的美意。碧凝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有人斟茗自饮,亦有人相对而坐。 可是方才所见的周总编和东瀛男子,却不见踪影。 “欢迎两位小姐,请问需要茶座还是雅间?”穿藏青色和服的男侍从挂着浅笑,微躬着身子。 “雅间还有哪些?”碧凝向人询问,她知道这里每个雅间都挂了不同名牌,内部的布置亦有差别。 男侍从缓步在前领路,侧首回应道:“现下北川与樱见都还空着,两位这边请。” 姚碧凝记得当初赴晴子的邀约,已经将这里参观过。因畅西路寸土寸金的地段,这里的店铺都以精致取胜,论及屋舍则并不大。故而整座茶舍亦不过三个雅间,另有客人的那一间,则是以清简古朴为重的雪国。 吕雁筠是第一回往雅间里来,打量着内里细致入微的设计,亦觉颇为趁意。尤其是方才自那些装潢奢侈华丽的衣装店铺里出来,更像是从繁冗俗尘霎时间跌入梦一般澄澈的世外桃源里。 樱见。细软荨麻布覆着的墙面上悬了幅将开一半的樱花树,底纸是以墨浸染了一层浅灰颜色。棕褐的树干舒展着,缀着的花色雪白颜料里透着一点红。那些红若隐若现的,却足够看得分明。 姚碧凝想起晴子曾经送给他的那个人偶,和服上的图案正是樱。可是她现在并没有精力去顾及那些,遮掩过她内里心事的,是一墙之隔的那边——雪国。 茶叶在热水里上下翻滚,沉浮着世味与人生。那一缕透着微苦的幽香萦绕唇舌,驱散了春日仍余的一寸凉意。 吕雁筠与人闲谈,却因碧凝表现得有些恹恹的,只当是她心情不愉,几度转移话茬儿。 说来这雅间的隔音确是极好,纵然碧凝留心着,也不曾听见那边一点儿动静。但她尚能肯定,雪国的客人此时还未离开,进门时她刻意留了一条窄缝,若是有人路过廊道,势必能够听见声响。 但是她要怎样才能够既不打草惊蛇,又窥得一二玄机呢?碧凝思索着,指尖微颤,茶水泼洒到烟青色裙摆上,有手掌大小的衣料颜色渐深。 “我出去处理一下茶渍,你先坐会儿。”碧凝并不愿意让雁筠知道此事,这倒不失为一个顺理成章的契机。 吕雁筠颔首,捧起粗瓷茶杯:“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廊道无人,碧凝清理过裙摆回来,那绸布上留下浅浅水印。她刻意将步子放得极缓,因铺了柔软织毯,更是没有什么声音。 眼前一扇木质拉门,瓦制的挂牌上是标注了假名的雪国二字。碧凝屏住呼吸,期望能够听见哪怕细枝末节的消息。 周总编与乔望骐之间的联系已在姚碧凝的揣度之中,如今芥川家族的东瀛人则令情势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碧凝正要附耳贴近,面前的门却忽然拉开。一个身着和服的白脸艺伎怀抱着一柄筑前琵琶,唇是比朱砂更红。那艺伎有些惊讶地望着碧凝,却一句话未说,只是颔首示意便离开了。 “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霍华德碧蓝的眼眸里带着笑,将明净的白瓷盏放到斜插着一枝白梅的案几上。 这时节梅花自已零落成泥,唯有白绢扎染成的花朵久不凋谢。 “霍华德先生。”姚碧凝莞尔一笑,丝毫不露怯,“我正巧与友人在旁边的雅间。” “这里的氛围让我很喜欢,能够放松下来,完全不像沪上。”室内只有霍华德一人,他向碧凝邀约,“不如与你的友人一同过来,我对茶道颇为好奇。” “今日晚了,我们正准备要走,下次有机会再与霍华德先生品论茶道。”碧凝推托,眼下并不是闲话茶宴的时机。 “既然这样,那就下次。”霍华德话里带着惋惜,亦是对茶有着真正的热情。 姚碧凝回到樱见,心头疑云密布。她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周总编与那个东瀛男子接连进到茶舍里,而这座建筑与外界只有那一个出口。 她原本斩钉截铁地认定他们就在雪国雅间之中,因为再无其他的可能。那么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又为何凭空消失了呢? 吕雁筠手里的一捧茶将要饮尽,她看着碧凝蹙眉苦恼的神情,微微一叹:“天儿约莫也不早了,咱们回。” “这儿的和果子别有风味,不如尝尝?”碧凝直觉那两人仍在茶舍里,她并不准备就此离开。 “是时候要吃晚饭了,和果子瞧着不起眼,也是占了肚子的地儿不是?”雁筠笑着摆了摆手,“我倒是习惯白米饭菜的,这东瀛的糕点不尝也罢。” 碧凝听人这么说,却忽然灵光乍现,有什么念头从脑海中倏忽闪过。她仔细地捕捉住,那值得深究的便是不起眼这三个字了。 如果说这间茶舍最大的特点是古朴清雅,展现出一种近乎与草木自然和谐的意蕴。那么轻纱木栏的运用与整体的构造令这座建筑的结构并不鲜明,甚至是一种模糊化的处理。 姚碧凝突然想到,这座茶舍当真只有敞开的茶座与三个雅间吗?一定不是这样的,如果将它的布局抽丝剥茧地简化成线条与棱角,另一幅画面在碧凝的心底渐次浮现。 “那咱们走。”姚碧凝站起身来,挽住雁筠,茶案上已然留了银钱。 黄昏暮霭里,远天已经褪去绚烂晚霞,有一种并不明朗的蓝紫色。 姚碧凝从那方侘寂的安宁之地走出来,只觉得背后透着隐隐的寒意。桃花源在一瞬间坍塌,如同破碎的泡沫。此时她只需要再确定一件事情,与这座建筑有关的一桩秘密便能够得到解答。 第52章 木芙蓉(3) 有时因身在其中而笼罩的雾霭,在超拔其外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横看成岭侧成峰,当走出群山,所有的格局便恍然大悟。 姚碧凝只略一打量这栋建筑两侧的窗棂,一切果然正如她方才心中的猜想。看似对仗工整的排列,实则略有错落,而这不易察觉的变化里,却潜藏着不起眼的空间。 如此看来,周总编与那个东瀛男子应当还在茶舍之中。他们会商量些什么呢?在错综复杂的纠葛之中,碧凝明白他们之间的关联将成为拨云见月的关键。 吕雁筠挽着碧凝在街道上走着,一群灰鸽飞过天空,像是染了金色的羽。 姚碧凝望着那渐渐渺远的鸽群,向雁筠道:“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陈妈准备着饭菜,你也和我一同吃。” “行,那边有家咖啡厅,应该借得到电话。”吕雁筠伸手指了指对面,轻跺几下脚,“我确实是走累了,在这里等你。” “不知是谁拉着我逛了许久,方才说逛不动了也不理会。”碧凝无奈一笑,“在茶舍里歇了那么久,却反倒是没了方才那股子誓不罢休的劲儿。” “别取笑我,也不看我那么费心地挑选是为着谁。”吕雁筠从手包里拿出钱来,放人手里,“快去,我还等着吃陈妈做的饭呢。” 姚碧凝穿过马路,推开了对面咖啡厅的鸡翅木嵌玻璃门。一声清脆的风铃声自门顶传来,这时间咖啡厅里并没有什么人。所幸室内演奏的旋律并不曾停下,才能为她将要拨打的电话稍作遮掩。 “可以借用电话吗?”姚碧凝站到雕花柜台边,那里正是一部黑色转盘电话。 戴着酒红色领结的侍者欣然应允:“当然可以。”他通过姚碧凝的穿着,已经做出了应有的判断,转身从柜台边离开。 指尖转动拨号盘,咔嗒的轻微声响,姚碧凝拿起听筒,待人接起:“我在畅西路,这边有家不错的茶舍。” “姚小姐?”那边江富城辨认出了她的声音,却不明所以,“茶舍?” “就是晴子开的那家,但是吃着和果子读晨报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姚碧凝也不顾那边的疑惑,接着道,“我想陆先生这时候去品茶或许有意外之喜。” “好的,我会转告陆长官。”江富城听出了姚碧凝话里有着弦外之音,尽管他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那我就不多说了。”姚碧凝挂断电话,耳畔仍环绕着悠扬的乐曲。 她再拨过一串号码,才是通往姚公馆,告诉陈妈准备晚餐。 碧凝将钱放在柜台边,并不少于一杯咖啡的价格。 她重新穿过马路,与吕雁筠各自拦下黄包车,往宝瑞南路去了。 姚碧凝知道陆笵会明白她话中意味,而他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理清头绪的机会。乔望骐,周总编,芥川家族……还有那从未露面的七爷,一切似乎愈来愈复杂,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什么拼命拉扯着坠下去。 “小姐。”兰双从外头进来,喘着气,见碧凝身影杏眸闪烁。 “怎么急匆匆的,发生什么事了?”吕雁筠将鲫鱼豆腐汤端上餐桌,奶白色的汤汁衬着青瓷皿,她抬眸正巧看到兰双进来的一幕。 “吕小姐,您也在。”兰双循声望人,接着道,“没什么,就是方才走得有些急。” 碧凝本就为着茶舍的事情分神,倒也没太注意兰双的异样。 “小姐,我先上去收拾东西。”兰双垂眸,也不等人便转身踩着赭石色木梯往上走了,步子细碎迅疾。 “这个小妮子,风风火火地不晓得做些什么。”晓薇拿起一柄白玉瓷勺,替二人舀了汤。 吕雁筠瞧了一眼晓薇认真的神情,向碧凝道:“说起来,兰双的性子却不像是你选的人。” “确然不是,之砚看她身世可怜便留下了。”碧凝浅尝了一口鱼汤,那温柔的味道暖过肺腑,“鲫鱼汤还是陈妈做的好吃。” “我从前也不会,还是给夫人帮衬着学的。”陈妈洗净了手,正从厨房里出来,“这一转眼,也做了十来年了。” “确实好喝,比我家里的厨子强了不知多少倍。”吕雁筠不多时便将碗里鱼汤喝了个干净,嘴边沾上一圈白色的汤汁。 晚餐才刚结束,服装店的人便将衣服送到了。吕雁筠兴致盎然地启开匣子替碧凝察看,指尖拂过精美的绸缎衣裙,满目皆是欢喜。 “这些衣料已经是极好的了,可是云锦的那份光彩还真是比不过。”吕雁筠有些黯然,“可偏偏是我自个儿一时气不过,白白绞坏了好料子。” 姚碧凝想起那一日在雁筠卧室里见到的经纬断裂的云锦旗袍,确实令人惋惜。可她转而又想起乔望骐送给她的那份订婚礼,那云锦中夹着一张流沙笺——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凝,你想什么呢?”吕雁筠合上新衣的匣子,放到一旁。 姚碧凝不知该如何向雁筠开口,她方才所想到的事情并不能够如实告知。 恰是此时,姚之砚回来。他将宴上落下的包递还给碧凝,手里一封电报,向人扬了扬:“父亲说乔姨身体已经好转,订了后日的船票。” “真好。”吕雁筠握住碧凝的手,“一切都在好起来。” 仿佛在冬寒褪去的三月时节里,冰雪缓缓消融,终于化作一湾春水,静静地淌着。 近来的事情实在太过繁复而冗杂,白日里又消耗了不少气力,碧凝本以为此夜会是辗转难眠,却不过是带着影影绰绰的遗恨睡去。 晨时她照例去浇灌那一株玉茗,抬眸之际却见干枯的葡萄藤开始渐渐抽出芽,是一种极嫩的绿。像是一幅古画里,添上几笔新色,瞬然有了不同的气象。 自从《夜莺夫人》首演过后,话剧社里已经接收了不少邀约,其中亦有来自北平。虽然姚碧凝也想与众人一同前往,但细算父亲与乔姨回来的时间,却有些来不及,只得颇为遗憾地拒绝。 伴随着深刻的想念,碧凝将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当成一种愈加隆重的仪式,在心中真切盼望着。 第53章 木芙蓉(4) 东方渐白,天光还只是一条窄长的缝隙,车子穿过黑夜遗留的暗影,这座城市还没有醒来。 姚碧凝支颐在后座打着盹儿,鸦青的长睫随着车厢轻颤,只是阖眸假寐。几道路灯的光寂静无声地浮动着,照出她旗袍领口别着的那枚碧甸子,温吞又幽冷。 晨星寥寥布在天际,苏州河畔的宅院尚是一片宁谧。碧凝从车中下来,踩着青石板的小路,站在灰色院墙外。她叩响乌漆木门上的麒麟环,那动作并不用力,却一声声沉闷地砸进柔软的梦境。 略待不多时,有脚步声自里间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问:“谁啊?” “我是姚碧凝,找阮娘有要紧事。”碧凝与人应着。 门闩响动,一个披着外褂的老仆佝偻着身子将它打开一条缝:“姚小姐进来。” 门闩很快又落下了,育英堂前这一点响动不曾被任何人留意。 老仆引着姚碧凝在偏厅坐下,半旧的莲花如意纹坐垫,案前悬一幅花开富贵牡丹图。工笔细致,颜色却是有些褪了。老仆伸手拢了拢灰黄的外褂,提一盏煤油灯,照亮一束小径往后头院子里去了。 阮娘头发梳了圆髻,斜插一根素银簪子,眼睛因没大睡醒而有些红,一身水纹蓝裙褂妥帖端然。 她打帘往偏厅里进来,亦是明白这时间能走一遭必不是寻常事,只向人问道:“碧凝,什么事来得这样早?” “阮娘,我现在要带宝儿去见一个人。”姚碧凝简明地陈述来意。 “孩子们都在厢房里睡着,我去叫宝儿。”阮娘浅笑着应了,转身准备走,“你在这里等一等。” “阮娘,你不问缘由么?”碧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就问出这么一句。 “那宝儿还回来吗?”阮娘脚步一顿,回首却是谈及其他。 “回来的,只这一次。”姚碧凝想起陆笵在电话里的嘱托,心里一滞,说不上来由。 “这孩子一直有心事,要是能够解开那个结,怎样都好。”阮娘指尖扫过帘布,喃喃而语。 未多时,揉着眼睛的宝儿跟在阮娘身后走进来,穿了一身簇新的红小褂,两根麻辫系着红头绳,比年节还要讨喜。 宝儿本来还沉浸在睡意里,半睁的眼眸瞧见姚碧凝的那一刻像是玻璃珠子一般发光:“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碧凝伸手轻轻拂过宝儿的额发,俯身朝她耳语。宝儿重重地点了头,嘴角绽开许久不露的笑。姚碧凝牵着宝儿的手往外走,向阮娘告别,小姑娘也偏过头去向阮娘摆了摆手。 黑色的车身重归暗影之中,宝儿兴奋的笑容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碧凝莞尔与她应答着,不忍心动摇她的欢乐与期许。 公共租界。 宽阔的街道像一座空城,不夜的繁华在将亮的天色里已然沉睡。 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巷弄,私人门诊的灯还亮着,透过窗口帘布浅浅地映出来。 碧凝感受到右手指间传来骤然收紧的力道,屈指叩门:“索菲娅。” “姚。”索菲娅自耳际取下听诊器挂在脖颈,红唇扬起笑意,“这位可爱的小天使就是宝儿了?” 碧凝颔首,本想让宝儿同索菲娅打个招呼。宝儿却只是抓着她的衣袖往后躲,初见异国女医生,有些怯生生的。 索菲娅也不恼,仍旧笑着:“看来小天使害羞了。” “是宝儿来了吗?”白帘布后一道有些沉哑的声音响起,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爹!”宝儿松开拽着的衣袖,往帘布后跑过去,不留神撞上桌角连呼痛也顾不上。 岳忠刚清醒不久,之前都是靠着针剂勉强维持基本的营养,又因着外伤失血,一场伤病下来唇色乌青,颧骨凸起。宝儿看他躺在病床上,又是恐惧惊慌又是重逢之喜,呜呜地就哭起来。 岳忠先前拔刀时没叫嚷过一声,这时看到女儿哭泣的样子却没了法子,伸手揩去宝儿脸庞的泪:“诶,别哭了,爹好着。” 宝儿抬眸看他一眼,那消瘦憔悴的面容只望一望,便哭得更加响亮。 “宝儿……”岳忠看着她一身簇新的衣裳,也觉得眼睛有几分酸涩,“育英堂里过得还好吗?” “有很多小孩子,他们都没了爹娘,问我爹是怎么没的。”宝儿抹了把眼泪,说起话来一抽一嗒,“我明明有爹,但我不能说呀。” 岳忠叹了口气,良久复语:“是爹不好,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宝儿看向他,有些疑惑:“就是会让你受伤的事吗?” 岳忠神色复杂,伸手捋了捋宝儿的发辫:“可能会受伤,或许还会再也见不到你。但你记着,爹从来不想抛弃你。” “我不要爹受伤,不要爹不见,咱们就和以前一样过好不好?”宝儿仰起头,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哀求。 岳忠心里早已不忍,却还是别过头:“宝儿,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姚碧凝早已知道此刻的情形,陆笵告诉她,岳忠已经下定决心投身军旅。此一番父女相见,又要迎接一场离别。 因着倾倒烟土之事的连带清查中,岳忠带伤落水,已然上了警备厅的通缉令。虽说随着时日过去,搜捕逐渐偃旗息鼓,但要在沪上抛头露面地讨生活却甚是艰难。 何况姚碧凝从第一眼见到岳忠,便看见他眼里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强,这样的人不甘于沉沦,迟早会有打破所谓命运安排的那一日。 眼见着天就要亮了,未避免引人注目,碧凝只得启唇道:“宝儿该回去了。” 返回育英堂的路上,碧凝给宝儿拭去泪水,悉心劝慰着。奈何小姑娘一想到和父亲分别,就又潸然落下泪来。许是本来比往日起得早,又有这一番折腾,宝儿终是哭累,伏在碧凝膝头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姚碧凝轻手轻脚地抱起她,并不算太重,将宝儿交给阮娘,也没有将情况细说。 车子驶离育英堂时,第一缕日光已经穿过云层,倾洒下来。碧凝看向窗外,远望着苏州河波光粼粼,没有近时翻滚的黑浪。 到达圣约翰时仍旧算早,校门前不过零星往来的学生。碧凝才下车没有多久,却有人拦下她的去路。 第54章 木芙蓉(5) 那是一只布满皱纹的手,骨骼粗砺,仿佛经年劳作的农人被风霜雨露摧残过。偏那手腕上一寸暗紫的衣绸,闪着细琐的光,并非寻常百姓用得起。 就是这样一只手,鲜亮又贫瘠地横亘在碧凝面前,生生阻断了她往前的道路。 “姚小姐。”那声音苍老又尖锐,听得人很不舒服,“七爷有请。” 碧凝不得不停下步子,却只微扫那人一眼。暗紫的褂袍将他瘦小的身子套在里面,头上一顶黑边紫绸小帽鼓囊囊的,鬓角花白。 “我不认得什么七爷。”姚碧凝冷眼相对,心下万千波涛起伏皆尽藏得密不透风。 那人低低一笑,嗓音更显得阴阳怪气:“七爷要见你,是你的福气。”他伸手往袖口里一掏,往碧凝眼前扬了扬,“这物件,姚小姐应当认得?” 金色细链子缠绕在那皱巴巴的手掌上,蔷薇镂金的一枚小巧怀表就这样垂下来。明亮精致的物件与那衰败的躯体形成强烈的反差,但这却不曾引起碧凝的注目--那枚怀表只初初一显的时候,她便已然为之心潮跌宕。 姚碧凝不会认错,这正是母亲留给她的那一枚,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相同的纹样。因为那怀表上蔷薇的形态,是她的母亲描了图纸,亲自錾上。它并不完美,一片叶子的尾部有细小的不圆滑。 这本该躺在妆奁最底部的木匣子里,只在暗暗长夜里浮现心头的物件,又怎么会在眼前毫不相识之人的手里? “不认得。”姚碧凝对这人的阴冷畏缩感到恐惧。 直觉告诉她,只要说出一个是字,便会与他扯上千丝万缕的关联。纵然她有再多不解,也不愿意通过一条毒蛇寻找答案。 “这可就不是了。”那人将怀表收进紫绸袖子里,“拿着表去当铺的丫头是姚公馆的人,都查得清清楚楚的。” “我从未叫人去过当铺,应当弄错了。”姚碧凝答得半真半假,容色镇定不移。 那人往旁边一退,给碧凝让出了路来。她正要离开,却听那尖锐苍老的嗓音自脑后响起:“七爷睹物思人,才想与姚小姐说一段往事,当真不去?” 有什么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碧凝再也顾不得其他。这将是水天相接处她竭力接近的海市蜃楼。 当年母亲离开的缘由与后来的下落,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把她心里极柔软的地方捆绑在刑台之上,每日每夜,从未挣脱。 哪怕对于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不得不全力相赴。何况现如今,是如此洞明的诱惑。 “我去见七爷。”姚碧凝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像珠玉迸出,有力地跌落。 眼前被覆上一条极厚的黑布条,一丝光也不会透。车厢的窗户全部严丝合缝,外头的声音与气味皆尽隔绝。碧凝陷入无边的黑暗里,车子弯弯绕绕地不知经过了哪些街巷,过了许久才在一处院墙高广的宅子前停下来。 方才那身穿紫色绸衣之人搀扶着姚碧凝下了车,却不解开她眼前的黑布条。 “还不能摘么?”姚碧凝跨过门槛,启唇问道。 “快了,这是七爷府上的规矩,等进了屋里再摘。”那人应答,扶着碧凝穿过一道月洞门。 九转回廊,穿枝拂叶,驻足一扇翠漆木门前。 “七爷,人带来了。”那声音还是尖锐的,却已经和缓许多。 “顺子么,进来。”这并不是一道男音,反而婉转间透着几分柔情似水。 门吱呀一声开启,若有似无的幽香钻进人四肢百骸。一尊掐丝镶玉博山炉陈列于厅堂正中,香雾悠悠袅袅。 那被唤作顺子的人伸手抽开姚碧凝蒙着的黑布,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 光明骤然袭来,有那么些不适应,碧凝抬手遮住光,缓缓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张贵妃软榻,上头倚靠着一个穿并蒂芙蓉裙褂的女子,左不过双十年华。脂粉涂得惨白,吊梢眉下一双勾人的眸子,唇色染得极红。她青丝绾髻,珠钗绢花层叠堆着,一派富丽。 那女子膝头卧着一个闭眸吸着水烟的中年男子,身着旧式的锦衣,一根辫子从脑后垂下。他也不睁眼,只吐出一圈乌云,飘散到诡秘的幽香里:“来了?” “不知七爷所为何事。”姚碧凝自然明白此话是问向自己。她望着七爷容长的脸,尽管被烟圈遮了又遮,那副神情是黯然的。 七爷将水烟往旁边一搁,坐起身来,向旁边千娇百媚的女子道:“得了,你自个儿消遣去。” “红绮告退。”那女子盈盈福身,踩着莲步推门离去。 “坐下来说话。”七爷目光打量着碧凝的眉眼,仿佛在寻找什么,“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不如先问。” “那枚怀表,怎么在七爷手里?”碧凝落座一旁绣凳上,敛眸相问。 “顺子。”七爷一声低唤,后者会意从衣袖里掏出东西呈上,那一抹金色便躺在了七爷掌心,“这物件在当铺里瞧见的,当的人是个水灵灵的丫头,顺子那人叫什么来着?” “是姚公馆的,叫什么兰儿还是草儿。”顺子略一思量,却也记不大清。 “兰双?”碧凝几乎可以肯定。 “对,就是叫兰双,姚小姐看果然是府上的人不是?”顺子笑了笑,嗓音更像是绷紧的弓弦,厉厉的。 “家贼难防,倒让七爷见笑了。”碧凝看向那枚怀表,“我想把它赎回来,本来里头表盘也磕坏了。” “不必。”七爷往博山炉里又添一勺香料,那幽香又浓郁几分。 “还请七爷割爱,它对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碧凝望向那神色莫辨的中年男子,眼神坚定。 “不必你来赎,我本就打算完璧归赵。”七爷将怀表递给碧凝,“你瞧瞧,表盘已经修好了。” 咔嗒一声,蔷薇镂金的表盖弹开。那狰狞的裂纹已然消失不见,一切光洁如新。罗马数字间的指针又转动起来,一格一格地走着。 “多谢七爷。”碧凝摩挲着怀表,心里一片氤氲,“不知这怀表……” “这蔷薇花的纹路,我曾经见过,这辈子也忘不了。”七爷狠狠吸了一口水烟,发辫末端坠着的翡翠珠子轻微晃动,摇曳着往事如风。 第55章 木芙蓉(6) 那翡翠坠子在悄无声息的沉默里细碎荡开,碧凝听得心下有猛兽欲要逃脱囚笼。 “我记得这蔷薇是母亲描的纹样。”碧凝的眸子里映着眼前的秾丽晦暗,缓缓开口。 七爷沉浸在那口水烟里,神情里有一种执迷,他回过神来,拨了拨拇指的玉扳指:“比这怀表上的纹路还要久,她喜欢蔷薇。” “七爷……认识我的母亲?”碧凝定定地看向他,像要透过他洞穿过往与如今,找到一根隐没却不折不断的丝线,串连起她心底埋藏的碎片。 “母亲?”七爷有一瞬愣怔,复在嘴角勾起盛着苦涩的笑,像是研磨了苦杏黄连填进去,“是了,的确是你的母亲。细看你的眉眼,果然有几分似她当年神韵。” 闻人此语,碧凝忽然想起梅丽珍饭店宴会厅中,那悬在墙面的油画。彼时乔望骐告诉过他,那幅少女肖像正是出自七爷笔下。若说当初只以为乔望骐说起她与画中人的相似不过玩笑,而今看来一切确有内情。 “那您知道我的母亲如今在何处吗?”她几次嘴唇翕张,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问出来。 七爷忽地收起那抹称不得笑的笑,神色肃穆:“姚小姐,你确定要知道吗?”他挥手屏退了旁人,眼中涌起不易觉察的悯然,徐徐续道,“我只能同你说,有些事情一旦知晓了便再无退路。” 姚碧凝被他鹰隼一般的眼神望得发怵,却还是凛然迎上:“真相没有优劣之分,我只望七爷能坦然相告。” “我并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形,也就无从谈起所谓真相。”七爷顿了顿,周身被香雾缭绕,“你可知道你的母亲,她的身世不同寻常?” 在碧凝的印象里,幼时并没有母族的亲戚走动,而母亲向来是不提及过往的:“母亲从未说起。” “她不说,可也是逃不掉的。”七爷垂眸低语,那容长的脸犹如一张面具,凝滞而看不出哪怕是最细微的情绪。 他理了理锦衣袖口,眸子里染上如刀霜华,似是将要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而碧凝只沉默地望向他,静待其言。 她不放过眼前人吐露的每一个字,犹如珍珠般小心翼翼地收进记忆的匣子里。七爷的话说得十分简短,却足够碧凝为之心神震颤。 “姚小姐,言至于此,我亦久不见故人。寻与不寻,皆在你。”七爷长叹一声,将身侧卷轴递与碧凝,他从软榻起身,转过琉璃屏风后去。 霎时间,只余一室诡秘幽香和碧凝心底羽毛挠过般的渴望。 她握紧手中的画轴,那锦帛里卷着一个亭亭芳华的女子,还有一段被时光遮过的旧事。 当碧凝推开翠漆木门的那一刻,裹着一袭紫袍的顺子又替她蒙上黑布条,领人出了宅院。与先前一般的七弯八拐,车子不知驶过了哪些街巷,又在圣约翰门前停下。 “姚小姐,可以下车了。”尖利的嗓音响起,那双粗砺的手摘掉她眼前的黑暗。 熟悉的地方,来往的人群,当碧凝下车适应了光亮,那辆车子也早已绝尘而去。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但她在这梦中经历的,却又那么清晰地烙印。 整整一日,有两个字萦绕在碧凝的脑海里,课室中声声讲述都显得远邈。她要找寻的真相与爱怨,都蛰伏在那千里之外的--北平。 黄昏的暮色里,乌云滚滚自远处侵蚀过火烧的霞,风雨欲来。 碧凝没有用餐,只是在厅内金丝绒靠椅坐下。她端起梅子青釉的杯盏,温烫茶水入口:“晓薇,把兰双叫来。” “好,她正在楼上打扫着呢。”晓薇笑着应下,踩着赭石色楼梯去喊人。 不多时,两道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晓薇脸上怒气未散,后头兰双的杏眸却哭得通红。 “小姐,我方才一进门,却见这小妮子借着打扫的工夫,在那里躲着懒不说,还把妆台上的首饰往自个儿身上戴!”晓薇将人往前一推,“哭什么哭,敢情是我欺负了你?” “兰双,你来说。”碧凝淡淡扫过她一眼,启唇道。 “小姐,我没有!”兰双急急地否认,一副柔弱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 “姐,这是怎么了?”姚之砚甫一踏入门,便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少爷……”兰双水汪汪地望向姚之砚,一脸的委屈与惊慌,“我真的没有偷戴小姐的首饰,不知晓薇姐怎么那样说……” 兰双哭哭啼啼的样子看着不像说谎,但晓薇却是自幼伴着姚碧凝长大的,之砚皱了眉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晓薇见不惯兰双的样子,嗤笑一声,“我就撞了个正着。” 姚碧凝看着兰双梨花带雨的模样,十几岁的清秀姑娘,偏生了这般城府与心机。昔日兰双能留在姚公馆,凭借的亦无非是令人怜悯的身世与楚楚动人的神情。 若说彼时姚碧凝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世情的冷暖不易,为她的遭遇而生出同理心。此时此刻,碧凝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彻头彻尾的凉。 “兰双,认得这个么?”碧凝自手包里拿出那枚蔷薇镂金的怀表,嗓音平静而从容。 兰双泪痕未干,见人掌心躺着的物件,不自觉地战栗起来。她咬了咬唇,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你一定奇怪,怎么它还能从当铺回到我的手里。我也奇怪,之砚救你于危难之中,姚公馆待你不薄,怎么还会有以怨报德的结果。”姚碧凝看向她的眸子,说得认真,“我想听你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少爷和您待我自是好,好到我做下这些便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兰双侧首看了一眼姚之砚,复而自嘲一笑,晶莹晃耀,“我只以为一枚坏掉的表对小姐而言不算什么,便提心吊胆地拿去换了银子购置衣裳水粉。” “你就这么喜欢打扮么?甚至不惜去偷?”晓薇听人所道缘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原是我自己痴心妄想,见着乔二小姐打扮得鲜亮动人,少爷的目光几乎全在她身上。竟想着若我打扮起来,也不输她什么。”兰双脸颊绯红,她的声音愈来愈轻,藏着的少女心怀乍然显露。 之砚一时未反应过来,又不自在地咳了几声,方道:“姐,我与舒敏聊得来,其他没什么的。” 碧凝看他窘迫的样子也不说穿,却忆起昔年与乔舒易共论诗文的光景,不免怅然。 她知道兰双的心思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感情的纠葛不如趁早斩断:“兰双,这些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不做追究。天色已晚,明早月钱多支一些,姚公馆不能再留你了。” 一顿晚餐吃得五味杂陈,碧凝思绪如麻,这一番阴差阳错牵引出与母亲有关的线索。她希望能够尽快前往北平,却又记得父亲的嘱咐叮咛。 第56章 木芙蓉(7) 既然她已经握住一条线索,此后的抽丝剥茧并不急于一时。碧凝愿意等待父亲与乔姨归来,亲自说出她心底的渴望。十多载春秋,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都未能解开的结,她很快就能将之舒展。 新雨过后,天光明净,目之所及处架起一道虹桥。碧凝一身珍珠色的衣裙,曳于草地之上。裙摆边沿沾了点滴雨露,微风里裹挟清凉。她手持一把银剪,悉心修整园中枝叶。 “碧凝姐。”清脆一声娇唤,来人笑盈盈,正是乔舒敏。 碧凝转过身,见舒敏身着浅湖蓝滚边阔摆洋装,青丝束作高髻,唇上点了红脂,看得出这精细打扮费了一番功夫。十四五岁的少女初绽芳华,明亮生动。 “之砚去上课了,”碧凝将银剪搁到一旁,朝人莞尔一笑,“我记着你这时间也该在学校。” 乔舒敏脸颊飞上浅淡红云:“今天已经告了假。” 说话间兰双提着衣箱走出来,一身灰布衣裳衬着红眼眶。她只顾低头顺着小径往前走,步子迈得极快,恍然间一抬头,才见着姚乔二人正在眼前。 “这是……兰双?”乔舒敏同之砚在一处时见过她几次,记下了她的名。 “乔小姐。”兰双低低一声,又朝碧凝道,“已经收拾好了,兰双向小姐道别。” “怎么突然要走?”乔舒敏见人像一朵褪去颜色的花,全不似平日里穿的鲜艳。 兰双垂眸,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只是一瞥,便全然领略到了乔舒敏的明媚动人,如同朗朗日光。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她观望着旁人的恣意与美好,与她相伴的,却只有被彻底戳破的谎言。不,也并不那么彻底。 “兰双家里有事,她总是要顾着的。”碧凝缓缓开口,只字不提昨日的风波。 兰双点了点头,拎着半旧的衣箱继续往前走,她灰布的衣裳与乌黑的发辫终于在盎然青绿的花园尽头隐没不见。 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又将要得到什么,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渐次逼近的冷与厉,那是一场和毒蛇完成的交易。 这边姚碧凝与舒敏已经捧着咖啡,背倚着软沙发说话。晓薇带着两个小丫鬟布置起插花绸布,在大厅内来来回回地穿梭着。四下的寂静就这样变作热闹,有时只需要一个与喜悦有关的理由,足以迎来真正的春天。 姚之砚生在春日,和风细雨的时节。这是他来到姚公馆后的第一个生日,姚秉怀与乔望眉不在家中,依之砚的性子亦不愿大办,却是一定要庆贺的,故而只相邀了少数关系密切的亲友。 “碧凝姐,你说之砚会喜欢吗?”乔舒敏小心翼翼地自锦囊中取出一枚小物,青绿颜色包裹于白皙手掌。 碧凝细细端详,这是一枚篆刻的印章,莹润的青玉作底,雕着一只看似麒麟又不似麒麟的兽。玉是极佳的玉,只是全然没有匠人的工巧。 她目光略一游移,便见舒敏白葱一般的手指上几道微小的红痕。那是伤口初愈的薄痂,可见舒敏手上的伤是近来所有。不需要过多思索,缘由已然明晰。 “真好看。”碧凝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印章,对这份心意由衷赞叹。 舒敏将青玉轻翻,底部是之砚的名,她眼底流露出俏而骄傲的神情:“我央着老字号的师傅教,这才是雕成的第一个。” 舒敏摩挲着掌心的玉章,不待碧凝接话却蹙起眉头:“先前还不注意,这章底上有道瑕疵。” 碧凝循声而视,砚字右下方确有一道极细的纹路:“瑕不掩瑜,我瞧着也不大显眼。” “真的不起眼么?”舒敏语速不由加快,已然为此忧虑。 “若不是你说,我都没注意到。”碧凝轻拍人手,复而笑道,“这是你的心意,还有比这更贵重的么?” 舒敏眉间愁云舒展,却是低垂了眸,将印章收入锦囊,张罗起旁的事情。 之砚还未下学,姚公馆的门铃已经被多次按响。吕雁筠自然是早早便到了,跟着陈妈在厨房里忙碌,说是搭把手,实则亦未起到多少作用。乔望骐与雁筠一道来,倚在沙发上端着茶盏,与其他访客谈笑风生。 乔舒彤与沈一安相携而至,照例打扮得华丽艳目,明眼人却都看得清沈少爷笑得勉强。舒敏见着姐姐,也察觉到二人微妙的关系,径自拉她去了花园里。 碧凝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唯独到了此时,弧度凝结在嘴角,她的笑里没了温度。像一朵雪花,即便融化在最柔和的春日里,仍旧是凉。 来人是乔舒易,他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俨然风华正茂的政界新贵。立于他身侧的晴子笑容明媚,挽着他的臂弯。乔舒易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他只是静静地望向碧凝,如同望一叶远行的舟,他是遥隔在岸上的人。 “进去坐,之砚就快要回来了。”碧凝启唇打破沉默,向晴子莞尔一笑。她不敢迎上乔舒易的目光,那是无法泅渡的江河,而他们都心知肚明。 长寿面,家常宴,餐桌边围绕而坐的人们,此刻放下所有的疑虑与憾恨,平和而心悦地祝愿。 宴席将散之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至。碧凝曾经见过他,这个古怪瘦削的男子,穿一袭旧式长褂,头上的小帽被撑得鼓鼓的,名唤顺子。 他手中捧着一个棕木匣,站在碧凝面前,尖细嘶哑的嗓音听得人很不舒服:“姚小姐,咱们又见面了。我替七爷来送份礼,贺姚少爷的生辰。” 之砚的生辰从未向外人提及,但七爷能够知道并不令碧凝意外。无论是通过乔望骐,抑或是别的什么途径,以七爷的神秘莫测并非难事。 她接过木匣,朝顺子一点头:“辛苦走一趟,我替之砚谢过七爷,吃杯茶。” 顺子笑起来,但并不让人感到和暖,还是阴测测的:“姚小姐好意,还是不耽搁了,我回去向七爷复命。” 棕木匣里静躺着一柄檀木香扇,扇坠是羊脂玉,镂刻着蔷薇纹路。碧凝合上匣子,这份借之砚生辰送来的礼物,其中意味令她不愿揣度。 第57章 木芙蓉(8) “怎么,姚小姐认得七爷?”沈一安擎着酒杯,眼角带着笑意,随口问了一句。 姚碧凝转过身,合起棕木匣:“沪上的生意场,左不过是你来我往,总是要见的。” 乔望骐给吕雁筠夹了些荠菜,动作熟稔自然,教一旁乔舒彤侧目。她挑眉向沈一安道:“净知道问些有的没的,也不看看你攀不攀得上七爷。” 这一句话出来,不少人将乔舒彤先前的动作看在眼里,大约猜出了她的心思。众人都晓得乔舒彤的脾气,也没有太过在意。沈一安脸色却变了变,似黑云笼罩,嘴唇微张,终于还是沉默。 青绿的荠菜躺在剔透的白瓷碗里,覆住了粒粒银米。吕雁筠尚不知乔舒彤的一番万转千回,只迟迟没有下箸。她素来不喜荠菜,也在乔望骐面前提过几次,许是已经被忘记,又或者他从未留意。 经过方才一段插曲,姚碧凝入座时恰巧见到雁筠夹了荠菜往嘴里送,一时颇为讶异,正准备询问,却听乔望骐懒懒开口:“七爷向来不轻易送礼,看来之砚是得了青眼。” “我没有见过七爷呀。”姚之砚还是少年人,又不知前因后果,直白道出了心中疑问。 乔望骐话里指向的自然不会是之砚,姚碧凝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否清楚七爷此前与自己的交谈:“七爷哪里是人人都见得着的,乔先生说笑了。想来如今安泰银行在沪上正是风生水起,与民丰自然低头不见抬头见。” 乔望骐轻轻一笑:“这话倒不假。”他浅啜杯中物,也不再续言。 眼见一席欢笑将歇,外间却有喧嘈声传来。陈妈步履匆匆,脸色发青,后头跟着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卫,还背着例行巡逻的长枪。二人见到席中人,向乔舒易敬了一礼。 乔舒易蹙了眉,问向来人:“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瘦高的回道:“今……今天例行巡……巡逻,就……就在……”他急得额头冒汗,却无奈唇舌不利,“前……前头的……” “你来说。”乔舒易打断磕绊的话,指向另一个矮胖的警卫。 “是!”矮胖的警卫神色肃然,陈明缘由,“今天我们几个例行巡逻,就在前头的巷子里发现了一个姑娘,倒在墙边昏迷不醒。仔细查看发现她被人刺了一刀,血迹未干,现下已经送去了医院。” “那你们为何擅闯姚公馆?”乔舒易眸光清冷,继而问道。 “我们把人抬到巷子口的时候,有人认出来,说是姚公馆的兰双。”矮胖的警卫想起兰双水灵的模样和苍白的面容,不禁有些惋惜,“好端端一个姑娘,也不晓得和哪个结了仇。” “兰双?”乔舒敏想起上午才在园子里见过她,“她不是因为家中有事要回乡,一早便辞工了么?” 矮胖的警卫略一怔:“不对啊,先前遇到的那人同我们讲兰双家里没人了,又上天不怜……” “碧凝姐,这是怎么回事?”乔舒敏不解其中缘故,回首询问。 姚碧凝微微一叹:“那是不想伤了她的名声,人是我主动辞的。”她决计没有料到兰双会遭此横祸,“兰双手脚不大干净,想来也是一时蒙心,就没有声张。” “可……可是……兰双应该早……早上就走了,”瘦高警卫急得又渗出汗来,“怎……怎么会……” 他的疑惑,亦是姚碧凝心中所想。无论如何,兰双都不该还在这附近,而她的伤必然出现在不久以前。 到底是什么令兰双在此徘徊未离?又是谁出手伤了她呢?直觉告诉碧凝,兰双遇袭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无际海浪里是潜藏的秘密。 姚碧凝只得眼含歉意地送走宾客,又让之砚回房休息。乔舒易走时深深望她一眼,千言万语鲠在喉头,出声安慰的却是晴子。吕雁筠不放心碧凝一个人应付这些,便留下来陪她,乔望骐自然也一道。 陈妈招呼两个警卫在一旁坐下,沏了新茶。黛色的叶在水中沉浮,将一杯白水换了颜色和味道。 “你们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现兰双的?”姚碧凝沉声问。 “就在刚刚,其他兄弟把人送去医院,我俩就来姚公馆了。”矮胖的警卫脱下帽檐扇了扇风,“说起来还真是怪,那姑娘的箱子没被人抢走不说,我们还发现她手里攥着根金条。” “这样看来,倒不是谋财害命,更像是杀人灭口。”乔望骐抿了口茶水,徐徐而道。 “没……没错……”瘦高警卫点了点头,“我……我也这……这么想。” 陈妈伫立一旁,想了想道:“兰双走的时候,只收拾了平常衣物,所支银钱也是有数的。我记得晓薇因着她先前手脚不干净,还特意检查过,并没有任何夹带。” “所以兰双的金条,必然不是出自姚公馆,那会是谁给她的呢?”吕雁筠细细思索,却没有头绪。 “如果没有猜错,送她金条的人正是刺她一刀的人。这巷子里但凡呼救必有人注意到,除非下手之人让兰双并未防备。”姚碧凝将各个线索联系到一起,电光火石之间生出一念。 以金条为诱,以性命相酬,幕后始作俑者令人不禁胆寒。而今碧凝只盼望着兰双能够无恙醒来,真相则会大白。 一行人赶至慈安医院时,夜幕降临,远天微弱的星光兀自亮着。急救室厚重的门扉紧闭,却在訇然洞开的那一刻令人心坠谷底。 金发碧眼的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兰双因被刺中心房失血过多,终是没能救回来。 碧凝没有撕心裂肺的哀伤,还是红了眼眶。兰双与她相处不算长久,却在这段时间里日日相伴,无论兰双曾经做错过什么,逝者已矣。 一个警卫手中还提着兰双的衣箱,那只半旧的小箱子如同她短暂的生命,归于贫瘠。碧凝不经意地瞥过衣箱,却见到那锁扣上系着一根暗紫色的绸带。 如果旁人瞧见,只会以为是寻常装饰,可那绸带的暗纹却让碧凝感到熟悉。仿佛有什么得到了证实。 第58章 紫雾沉(1) 雪白的廊道是一条无限绵延的路途,狭长地蜿蜒着,在消毒水的气息里不知向何方伸展。 碧凝伸手指了指那只半旧的衣箱,缓缓开口:“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交给我,兰双的后事由姚家料理,她过去最宝贝这些衣裳了。” “这个自然。”一个警卫将手中提箱递过去,却有些支吾,“我们查验过了,除了衣裳只有为数不多的银钱,那钱……已经充公了。” 碧凝接过衣箱,瞬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向下沉。警备厅下面的人办事向来不跑空趟儿,碧凝早有耳闻,于是默认。 吕雁筠与乔望骐坐的另一辆车子,待至慈安医院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警备厅的人自然知道这起案件无论如何也不能界定为意外,只说会备下案来,待证据收集充分后再作处理。至于此后会否因苦于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便非人力可以企及。 吕雁筠踩着细跟皮鞋,碎响的跫音渐次而近,她走得急,边喘气边向不远处伫立的碧凝问道:“怎么样?人救回来了么?” 姚碧凝双手提着那只半旧的箱子,珍珠白的裙熨帖地倚在雪白的廊道,如同静默的蝶翼。她转过身,望向一脸焦急的来人:“医生说失血过多,没来得及。” 乔望骐随后而至,目光瞥了一眼兰双留下的衣箱,又见到雁筠一时愣怔而苍白的面颊,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这是兰双的命数。” 姚碧凝注意到乔望骐掠过衣箱的目光,幸好她已然将那根紫色暗纹绸带取下收入了手包里。她记得兰双离开姚公馆时恰巧与自己和舒敏相遇,彼时尚无这迷雾般的紫色。 或者更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根普通的绸带。边缘微露的经纬昭示着它的来历——这是从某块衣料上拽扯下来,也不知如何躲过筹谋者的注意,由兰双拼却最后一丝气力系于衣箱之上,作为她给世间最后的遗言。 然而,兰双究竟是如何将这根绸带保留下来而不被发现的呢?依照警卫对现场细致的描述,兰双所受刺伤极重血透衣襟,依照本能,她势必会伸手捂住伤口,那么这绸带又如何没有丝毫血迹? 这些问题萦绕在碧凝脑海之中,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哪怕只是往下探望一眼,都已然遍体凉意。 但所有的怀疑,都只能埋在她一人的心底。即便面对吕雁筠赤诚而关怀的目光,碧凝亦不能吐露分毫。这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不能再牵涉进任何一个本可以避开的人,而她,恐怕早已陷于其中。 何况吕雁筠的身侧,还有从未令她看透的乔望骐。他与七爷之间的关系,让碧凝不得不防备,她甚至不确定他对兰双的事是否知情。 父亲与乔姨仍未归来,之砚年纪更小,姚碧凝此刻觉得环顾沪上,竟是无一人可堪倚仗。那个曾为她摇落一地桂花的少年,也已经成为旁人夫婿。 姚碧凝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慈安医院的,回过神来已经在查理路高大的梧桐树下,经过一季凋零的枝木渐生新绿。 她的手包里还躺着那根紫色的绸带——那个阴森古怪的瘦削男子,七爷手下的顺子,恰恰穿着如出一辙的暗纹紫衣。回想顺子赠礼的时间,亦是巧合。 这个神秘莫测的七爷,还有他话里行间对母亲的熟悉,都令碧凝既忐忑畏惧又想要揭开谜底。 “姚碧凝。”一声沉稳有力的嗓音响起,从黑色车厢后座走下一道军装挺拔的身影,正是陆笵。 碧凝原本沉浸在思索之中,倒是微微一惊,看清来人才定下神:“陆先生,有什么事吗?” 陆笵却不答话,狭长的凤眸直视她微红的眼:“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被风吹红的。”碧凝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笑。 如此搪塞的话语,陆笵知她不愿说,便转了正题:“关于霍华德与安泰合作一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一些内情。” “这件事虽然遗憾,但已经过去了,安泰不计成本地抬高利率,民丰无法奉陪到底。”碧凝拨了拨额前碎发,有些疑惑,“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呢?” “利率是对外的说辞,安泰给霍华德的条件并不在此。”陆笵眉眼凛然,碎雪寒冰,“它真正许给霍华德的,是海关洞开,消除最后的顾忌。” “这么说来,安泰银行与乔家、七爷之间是千丝万缕的联系……”碧凝虽已然领略到乔家的阴晦之处,此时她却不得不清楚地承认,再没有任何侥幸,这其中还有她心中光风霁月的乔舒易。 陆笵颔首,眉间微蹙:“福缘巷的进账再通过这些大额的贸易进行洗白,也算是周全。根据江富城的观察,安泰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吕家。” 吕家二字重若千钧,又如春雷赫然劈下。 碧凝沉默半晌,启唇时嗓音不自觉有些微颤动:“你是说吕氏贸易行?”她自知他话中所指,仍不愿熄灭最后一点星光。 陆笵轻嗯一声,算作答复。他望向姚碧凝垂眸的姿态,流露出一种隐忍而苦痛的神情,偏偏有九分被压抑着,只显出若有似无的一分。 只这一分,春光恍然迟暮。 岁月是在一瞬间老去的,碧凝回到姚公馆时,步过丛生的花簇,风里铺了一地残红。她拾拣起一瓣,那丝绒般的颜色仿佛纵横道道癍痂。 兰双葬在了春日,陨落在繁花似锦的时节。她那只旧衣箱里鲜亮美好的衣裳,在烛火里燃作灰烬,散在风里。只有那根紫色的绸带,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潜伏在最暗处。 碧凝自知安泰若瞄准了吕氏贸易行,对民丰势必将是不小的打击。且不论民丰的长远发展,仅是账面上的活转资金便不足以应付吕氏抽身而出。 父亲还未回来,可是安泰却不会等待太久,恐怕早已预备伺机而动。如今的她,无法预料到安泰会何时出手,碧凝只得告诉民丰的经理密切注意近来动向,让资金尽快回笼。 沪上,一起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到来,攻守各异,人心惶惶。 第59章 紫雾沉(2) 傍晚时分落了雨,淅沥地敲打于窗棂之上,四下里极为静谧。碧凝坐在棕色皮质沙发上,十指扣着骨瓷杯,描金纹理在吊灯暖黄的光里显出质感。 “姚小姐,这几日的账目已经清查出来了。”经理推了推圆框眼镜,神色有些凝重,“原本这都不是什么大额的变动,我本来没有留意的,仔细算算却比往常的兑现要频繁好多。” “兑现的客户都是什么来历?”碧凝指尖微微用力,有些泛白。 经理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都是在民丰存钱的散户,所以才不太引人注意。” 碧凝原本以为安泰若要动手,最先出现异样的应当是大商户,如今这小打小闹倒让人看不分明:“依你看来,这会是有计划的么?” “这个不大可能,这些散户都没有什么联系,兑现的额度也很小。”经理说得斩钉截铁,复而语音一滞,“除非是想要营造出某种假象,教别人都来效仿兑现……” “如若背后真有人这般操纵,民丰就会处于被动。”碧凝搁下手中骨瓷杯,与案几清脆相接。 “的确如此,如果真有人从买通散户做起,那就完全是冲着民丰来的,应对起来势必棘手。”经理摘下眼镜,按了按太阳穴,“我会抓紧思考对策,不知姚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不出半月能够抵达沪上。”碧凝想起父亲,眼里不自觉带了一分神采。 碧凝撑开一柄竹骨油纸伞,步入雨帘之中。闪电划过虚空,惊诧着街边瑟缩的孩童。碧凝忽然想起宝儿,也确实许久不曾去看她。 林记的门前一如既往排着长龙,即便有雨水的冲刷,亦不能减淡人们的半分热情。有时对食物的热衷,实则是对温暖与安稳的渴求。 层叠交错的油纸伞遮挡住或年轻或老迈的面孔,乔舒易还是第一眼便认出那道水青色的身影。 接过红豆酥的纸包,碧凝抬眸便撞进乔舒易的目光里。她只忐忑了一瞬,便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舒易,你也来买红豆酥么?” “我突然想念这个味道,其实那日在海关署里,我就已经错过了。”乔舒易似乎未料想到她如此自然而妥帖的回应,只如多年友人,将他们之间的种种一笔勾销。 姚碧凝听乔舒易提及海关署,本想亲口问问他,但此情此景只得作罢。其实碧凝再清楚不过,当初她自己也是将乔舒易推向妥协的助力之一。对于彼时的她与此时的他而言,身不由己都是最大的借口。 苏州河畔,巷陌曲折。碧凝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往育英堂去。藤蔓爬上墙头,碧凝在乌漆门扉前站定,轻叩三声麒麟门环。 门闩响动,开门的是阮娘,一袭素净的兰花布裙。她见到碧凝,面容忧色未褪,急忙拉人往里走。 碧凝是第一次见阮娘如此慌张,也不由心头一紧:“阮娘,发生什么事了?” “宝儿从昨日夜里便一直发烫,看得人直揪心,我请了大夫来诊病,喂了几碗汤药也不怎么管用。”阮娘步履匆匆,直引人往厢房而去。 碧凝一边庆幸自己前来探望宝儿,一边又心焦如焚,待进门见到宝儿烧得通红的脸颊,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 本想带宝儿去医院,然而碧凝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带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医院里实在太惹人注目。岳忠早已被人盯上,那么宝儿是否也在此列呢?碧凝并不能够确定,而她不能为此冒险。 “姐姐,你来看宝儿了。”小姑娘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碧凝还是笑得烂漫。 “是,姐姐给宝儿带了红豆酥,宝儿要快点好起来。”碧凝从冷水盆里拧起一条棉布巾,替宝儿擦了擦脸。 宝儿顺从地点了点头,懂事得教人心疼:“宝儿身体好,姐姐和阮娘别担心。” 宝儿的病来势汹汹,中药见效太慢,除却慈安医院,还有什么选择呢?一张棕发碧眼的面容在脑海中倏忽闪过,索菲娅! 这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当初岳忠是由索菲娅救治,那么她必然是值得信任的。可彼时坐在车里,碧凝未能记清路线,何况索菲娅的诊室并不起眼。 为今之计,碧凝只得暂时向阮娘告辞,她要去和镇守府取得联络。 碧凝拨出电话,接线的声音十分熟悉:“哪位?这里是镇守府。” “江副官?”碧凝将事情道出,“宝儿生病了,你能联系到索菲娅小姐吗?” 那边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姚小姐,宝儿是岳忠的女儿。” “是,她从昨晚开始高烧不退,汤药不管用,我不敢贸然把她带去慈安医院。”碧凝想起宝儿浑身通红的模样更是焦急,语速不由加快,“我想索菲娅小姐是最合适的人选。” “陆长官不在,我带你去找索菲娅小姐。”江富城亦知此事拖延不得,于是向碧凝问了她所在位置。 天色慢慢暗下来,雨仍旧在下,鼓点般砸落到铁质的车厢。车灯在前方绵延出两道清晰可见的光明,与暗夜分隔如楚河汉界。 索菲娅的私人诊室亮着光,门没有锁,姚碧凝与江富城二人叩门而入。年轻的女医生正在给一个棕色卷发的老太太包扎手掌的伤口,见到姚碧凝扬起笑容:“姚,我们又见面了。” “索菲娅,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帮忙。”碧凝被她的笑容感染,亦不觉勾起浅笑。 “没问题,我先给这位太太包扎完,她实在太不小心了。”索菲娅缠绕纱带的动作迅疾娴熟,“我第一次见人手被门夹到这么严重。” 棕色卷发的老太太听不懂中文,向索菲娅询问,却被索菲娅几句话逗得开怀大笑。她手掌的伤已经处理好,便向索菲娅告辞,临走前向姚碧凝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令碧凝有些疑惑。 “姚,你刚刚说有什么事?”索菲娅将镊子和纱布放回原处,向碧凝问道。 碧凝简单将宝儿的情况描述了一遍:“索菲娅,我希望你能够去看看她。”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索菲娅答应得很痛快,立即收拾了药箱往外走,却忽然顿下了脚步,“不过姚,我有一个条件。” 第60章 紫雾沉(3) “什么条件?”碧凝转过身,却见索菲娅一脸肃然。 “这件事情或许会有些麻烦,”索菲娅抬手整理她的金棕色卷发,麦穗般的光泽流转,又摇了摇头,“我想还是算了。” “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碧凝感受到索菲娅的苦恼,几乎脱口而出。 “这样就太好了,你一定能够帮上忙。”索菲娅忽然笑起来,红唇皓齿,“方才那位太太平时大都独居,我们也算相熟,快要到耶稣受难日了,可我那时不在沪上。” “我需要做些什么呢?”碧凝忽然觉得此时的索菲娅像一只漂亮的狐狸,她就这样毫不防备地落入她的盘算之中。 “她是虔诚的基督徒,方才你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我想你是否能够在耶稣受难日陪她一同去做弥撒?”索菲娅解释道。 碧凝听闻因果,只是举手之劳,唯一的问题是语言:“我很愿意陪那位太太去,只是我不懂你们交谈的语言。” “这位太太虽然是法兰西人,但在英格兰生活了几十年,会讲一口流利的英文。”索菲娅旋开笔帽,蓝色墨水在纸张上划出优美的痕迹,“这是霍华德太太的电话和住址,我会先向她解释。” 碧凝接过纸条,听到霍华德的姓氏不禁问道:“这位太太与那位经营贸易的霍华德先生有什么联系吗?” “这我倒不清楚,你会知道答案的,不是吗?”索菲娅拎起药箱,微微一笑,“我们走。” 江富城将人送到育英堂,因晚些时候尚有任务在身,便不多留。 阮娘是第一回见这样棕发碧眼又身姿窈窕的女医生,轻轻扯了碧凝的衣袖,走到厢房外的回廊。 她斟酌着启唇,压低了声音:“女大夫这么年轻,又是个洋人,给宝儿诊病能行么?” “阮娘你放心,别看索菲娅小姐年轻,绝对信得过。”碧凝知道阮娘吃了半辈子草药,疑虑亦属寻常,故而解释,“宝儿这么拖着也不成,西洋药见效快。” 阮娘眼底的疑虑淡下几分,听到宝儿的嘤咛声,面容惧是忧色地往厢房里走。 索菲娅取下听诊器,从药箱里找出一瓶药剂,用白纸包了几粒:“这个用水吞服,先给她吃一片,早晚各一次。” 阮娘怀中半搂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接过小巧纸包,倒出一杯温水:“我记下了,宝儿她怎么样?” “她年纪小,一直发烫容易造成其他的病症,要快点把体温降下来。”索菲娅在药箱里翻找着,蹙起眉头,“忘了带酒精,用它擦拭身体可以散热。” “这么说来,白酒应该也可以。”碧凝略一思量,偏首问向阮娘,“厨房里有酒吗?” 阮娘唤来老仆,那鬓角斑白的老仆摇头晃脑,身上带着一阵酒气,晚风里也没吹醒几分。他拽下腰间别着的酒葫芦,怕人不信一般往下倒了倒:“你们瞧,一滴都不剩了。” “索菲娅,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外面街上买瓶酒。”碧凝站起身,理了理水青色裙裾朝外步去。 春夜连绵的雨中,裹挟着几许清寒,万家灯火映在潮湿的地面上,影影绰绰又是另一出繁华的戏幕。碧凝踩着深深浅浅的水洼,撑着油纸伞穿过婴孩的啼哭与小贩的叫卖声。 酒坊就在这条老街的中央,碧凝已经远远望见了黑夜里随风鼓动的酒旗轮廓。她方才走到酒坊门口,便冷不防被人撞上。 那人是个清瘦的短发姑娘,一身干净的学生装,边道歉边去捡拾滚了一地的鲜亮丝线。所幸是在屋檐下,丝线没有沾湿。 碧凝俯下身子,将滚到脚边的一束黛色丝线拾起来递给她。目光相接,碧凝只觉面前之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没记起名字。 “碧凝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短发姑娘绽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抱着一袋丝线站起身,“刚才不小心撞到你,真的没事吗?” 碧凝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联系着她怀中丝线,记起来她的名字:“你是知玉?” “对呀,我是社里负责服装的,我可喜欢《夜莺夫人》了。”知玉笑得更灿烂,脸上又忽地一赧,“当初听说碧凝姐在社里,我才去报了服装的职务。” “你很有天赋,又细致认真,做出来的戏服贴合人物,甚至超出了我的期待。”碧凝不吝赞赏,如实相告。 知玉耳根微红,手指攥了攥衣摆:“哪里有那么好。北平来了邀约,社里下月初要去公演,碧凝姐会一同去吗?” 碧凝不忍辜负她眸中期待的星芒,却还是不得不说:“我家中有事,这一回恐怕不能与大家同去了,相信你们都能把握得很好。” 知玉失落的神情一览无余,但她很快又绽开笑容:“我们会努力的。” 碧凝见到她如此动人的笑,不禁亦觉心中燃起温暖的微光。 酒香四溢,街巷且行。 碧凝步履匆匆,一刻也不敢再耽搁,将一壶烧酒交到索菲娅手中。棉球蘸酒,细细擦拭着宝儿绯红的肌肤。灯影摇曳,夜色渐浓。 宝儿的体温总算慢慢降了下来,索菲娅收好药箱,疲惫地长呼一口气:“好了,之后按时吃药,她应该不会有事了。” 阮娘询问诊费,索菲娅却扬唇一笑,拨了拨她棕色的卷发:“不必了,姚与我做了一个交换。” “什么交换?要不还是取消,我们交诊费。”阮娘不知索菲娅话中意味,又恐碧凝因此受累。 索菲娅见阮娘如此真诚,但笑不语,只望向碧凝。 “索菲娅是我的朋友,说起来也只是举手之劳。”碧凝未免阮娘忧虑,细细解释。 “姚,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吗?”索菲娅拎着药箱跨过门槛,雨已经停下。 碧凝反倒不解她话中所指:“除了陪伴霍华德太太去教堂,还有其他么?” “没有。”索菲娅意味深长地看向碧凝,“等到了耶稣受难日,不,应该是从此前几天开始,你就会知道了。” 第61章 紫雾沉(4) 鸟雀啁啾鸣啼,唤醒深陷梦境的人。近来记挂民丰的事,又顾着圣约翰的课业,碧凝已经许久不曾安枕。她缓缓睁开眼眸,日光浮动,蕾丝窗纱悄然扬起。 “小姐,有客来访。”晓薇清澈婉转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叩门声是不轻不重的三下。 碧凝翻了个身,有些不愿动弹,她想不出何人会在清晨前来,遂向晓薇问:“是谁?” 若说姚公馆的常客,不外乎雁筠和舒敏,前者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罢休,后者平日忙课业亦不会放过周末难得的休憩。 晓薇的嗓音里透露出欢快的情绪,却避而不答:“小姐快起身,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碧凝听人如此,倒生出一探究竟的心思,睡意瞬然散了。旗袍茶白色的缎子上绣着半开的海棠,碧凝端坐在梳妆镜前,手执一柄檀木梳,如许青丝绾作低髻。 她推开象牙白的雕花门扉时,晓薇已不在门口。顺着赭石色楼梯而下,几道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之砚这才几日没见,长高了。”乔望眉伸手抚了抚之砚的发顶,眸子里满含笑意。 “的确是长高了。”姚秉怀坐在金丝绒靠椅上,一路风尘仆仆难掩疲态,背脊却依旧挺直。 之砚嘴角酒窝显了显,望向楼梯上伊人身影:“碧凝姐!” 姚碧凝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不觉伫立良久。这一幕她已经心心念念盼望了很久,今朝都到眼前来,思量过百十遍的话语须臾间却一句都寻不见。 碧凝走到人跟前,喉间半晌才滑落两个单音节:“父亲,乔姨……” 乔望眉大病初愈,又兼远行归来,原本雍容的仪态有几分清减。她拉过碧凝的手,却摸到轻微凸起的骨骼,不禁心疼起来:“怪我这场病,家里大小事都压到你身上,又清瘦了。” 碧凝回握住乔姨温热的手掌,摇了摇头:“乔姨能够好起来,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这才最重要。” 陈妈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杯碟盘盏琳琅满目摆了满桌。之砚小口喝着牛奶,印出一圈奶白的胡子,碧凝伸手替他拭去:“慢点喝,不着急。” “有些着急,”之砚顿了顿,作势要起身,“我和舒敏说好了今早一块儿。” 乔望眉温柔地注视着之砚,亦懂得少年人的心思:“那快去,路上小心。” 之砚恰如离弦的箭,往日的沉稳仿佛烟消云散,这几分毛躁却是真实。 乔望眉看了眼之砚的背影,又望向碧凝,难掩笑意:“以前我觉着舒易和碧凝是好的,看来舒敏和之砚也……” “乔姨。”碧凝轻声打断,有些话她必须解释。 “长辈说话,你不该打断。”姚秉怀沉声开口,有几分不悦。 碧凝知道父亲对于行止贯来严格,还是开口:“舒易前些日子已经成婚了。” 她原以为说出这些话来犹如千钧之重,此刻才发觉一切似乎正在趋向平常。 “你说什么?”姚秉怀有些怒意,手上青筋暴起。 “他娶的是芥川博士的小女儿,我和之砚曾前去观礼。”碧凝眼眸清澈无波,像是陈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乔望眉若有所思,她既不能相信乔舒易会突然另娶她人,亦不能理解碧凝超乎寻常的冷静。 姚秉怀搁下银箸,站起身来:“随我去书房。” 碧凝跟在父亲身后,觉得面前的身影比山更要伟岸高大。但她同时清楚地明白,山也会沧桑,即便如此仍要顶天立地。 姚秉怀毕竟是纵横商海半生的人物,他站在窗前,双手负背:“近来沪上发生了些什么?” 他不会简单地以为乔舒易移情别恋,乔家的婚姻素来不会无利可图,何况还牵扯进东瀛人。 “父亲,此事说来话长,如今我只庆幸不必身涉乔家这趟浑水。”碧凝说话间有种隐然的坚定,但若是真正抽丝剥茧,却免不了会引出陆笵来。 “你不说我也大略猜得出来,乔家这几年的筹谋再明显不过。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最终选择牺牲你和舒易的感情。”姚秉怀叹了一口气,回顾碧凝,“我原本以为你同舒易有感情,至少好过纯粹的联姻,终究还是错了。” “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我是自愿让步的。那样的情况,根本没得选。”碧凝垂着眸子,说得认真而坦诚。 “碧凝,你这样想吗?”姚秉怀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那笑里却没有半分愉悦,“你所看到的,又有几分是真相?乔家若是存了心思,完全能够让你心甘情愿地被放弃。” 眼睛看到的,有几分是真相呢?碧凝记得陆笵也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福缘巷的雕梁画栋与灰暗沉沦便是最好的例证。事到如今,她是真的看不清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民丰却遇到了麻烦,不少散户频繁兑现。”碧凝正色道。 姚秉怀亦不由肃然:“民丰在沪上的信誉一向有口皆碑,除非有人按捺不住了。” 碧凝点了点头,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详述。唯一闭口不提的,却是七爷与她关于故人与蔷薇的交谈。碧凝自幼便知道,在父亲面前,最大的禁忌便是她的母亲。 转眼便是耶稣受难日,碧凝记得对索菲娅的承诺,她要陪伴霍华德太太去做弥撒。圣约翰此日亦是休假,碧凝用过午饭,便按照索菲娅蓝色墨水的笔迹拨出电话。 霍华德太太很快接起电话,与碧凝约定在法租界的教堂见面。 晚霞铺在天际,艳艳地明亮。碧凝还为着之前在公共租界所见的黄包车惨剧而心有余悸,遂方至租界,便选择下车步行。 耶稣受难日是盛大而庄重的,及至教堂附近,人群已然稠密起来。 霍华德太太虽已经上了年纪,白皙的皮肤生出细碎的皱纹,但她的气质极为优雅,一身黛绿色套裙在人群中显得十分出挑。 饶是碧凝此前只在索菲娅的诊室中见过她一次,一眼便将这位站在石阶旁的棕发太太辨认出来。 第62章 紫雾沉(5) “霍华德太太,让您久等了。”碧凝启唇,英文字母婉转自舌尖吐露,穿一件妥帖的素色洋装。 “还没有开始,我们进去。”霍华德太太步履轻盈,笑了笑,“索菲娅一直觉得我无趣,谢谢你愿意陪我来教堂。” “索菲娅近来几日不在沪上,她是愿意的。”碧凝自以为霍华德太太误会了索菲娅,却惊讶于她接下来的话。 “我今早还去她那里换过药,我这个小侄女向来古灵精怪。”霍华德太太抬起左手,露出包扎不久的纱布,颜色崭新雪白。 在碧凝的印象里,索菲娅与霍华德太太的关系似乎并未如此亲密。这是索菲娅刻意所为营造出来的吗?如若不然,索菲娅为何声称不了解霍华德太太与商人霍华德之间是否有关呢? 显然,索菲娅对她有所隐瞒。至于出于何种目的,碧凝还不得而知。 教堂圣洁的尖顶上石钟指针转动,刻度着时间的踪影。虔诚的颂歌声里,信徒将无限的爱与崇敬致与慈悲的神。 霍华德太太做完祷告,忽然流露出一种浅淡的哀伤来。她的神情安详,眼眸里却是一片澄澈镜湖,有多么静,就可以沉湎多少往事与记忆。 “姚,你愿意听我讲吗?”霍华德太太将望着穹顶耶稣画像的渺远目光收回,温柔地转向碧凝。 姚碧凝知道,这份温柔背后必定藏着至深的眷恋,足够霍华德太太一想起便不禁任由自身沉浸其中。她不去问缘由,这本不必要,只轻轻地答一句:“当然。” “你相信世上存在着天使吗?”霍华德太太启唇,伸手描摹着廊柱上石刻的形象,“我的安吉拉拥有湛蓝的眸子和可爱的酒窝,她如果长大了,和姚应该一样的年纪。” 碧凝此时觉知到,霍华德太太的温柔与眷恋来自一个母亲心底埋藏的爱与伤痕,至深至深。湛蓝的眸子,碧凝脑海中闪过霍华德与她在海关署相遇的画面,他亦有一双如海的眼睛。 她想要询问,但碧凝却不忍心打扰一个母亲的追忆:“神会照顾她。” 霍华德太太敛起浅淡的哀愁,朝碧凝颔首:“我相信,或许是神想念他的使者了。” “我记得霍华德先生……”碧凝正欲提及他湛蓝的眼眸,却蓦然听到一声破空的枪击,划过所有的祥和与安宁。 这道子弹穿破虚空的风声,呼啸着,不偏不倚瞄准霍华德太太的眉心。 “发生了什么?” “我的天!” 刺耳惊恐的尖叫刹那间充斥了整座教堂。牧师庄严肃穆的神情也荡然无存,在一片混乱里连衣袍都不慎撕裂。 碧凝循声而顾,却见霍华德太太身后经过的修女一身黑袍浸染,她捂着耳朵跪倒在地,暗红的颜色一滴滴淌下。 这只是一个意外。如若此时没有这位偶然出现的修女,当下倒在血泊里的人,便会是霍华德太太。 这个认知令碧凝心生寒意,她仍旧记得索菲娅意味深长的话语,难道这一切早已被索菲娅洞悉吗?可是在碧凝看来,索菲娅与霍华德太太的亲缘关系与融洽的表现都不能解释这一点。索菲娅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碧凝急忙拉住霍华德太太的手,虽然她年纪不轻,但因保养得宜而肤如凝脂。能够在法租界开枪的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高耸的石雕廊柱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他沉默良久,按下了身侧黑洞洞的枪口。举枪的黑衣人纳罕地看向他,却得不到任何答复。 不同的语言夹杂着充斥在原本宽阔而今逼仄的空间里,踢踏的脚步声渐次远去,教堂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归于真正的寂静。惊魂未定的牧师整理着裂开的衣袍,在心中独自祷告。 “姚,你赶紧离开这里,我不能连累你。”霍华德太太握住碧凝的手,神情并不惊慌,仿佛方才所经历的再寻常不过。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吗?”碧凝只需从她的表情,就可以揣度出来。 霍华德太太摇了摇头,棕色的卷发流转夕照的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在针对我,距离上一次这样的事情过去了很久,我本以为没事了。” 碧凝接着问:“霍华德太太,您与人结下过仇怨么?” “我所不能理解的正在于此,为了离开伤心之地,我远渡重洋来到异国。”霍华德太太轻蹙眉头,“除却索菲娅与我的侄子,我几乎不与人深交,又能与谁结下仇怨呢?” “您的侄子,是从事贸易的霍华德先生么?”碧凝想要验证她的猜想,于是发问。 “的确如此,我喜欢丝绸。”霍华德太太抚了抚黛色的裙,丝质的锦缎纹理细密,“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极出色的年轻人,尤其是工作方面。” 索菲娅、霍华德太太、商人霍华德之间交织成一张网络,似乎有什么纠葛在其中,却仅仅是一念倏忽闪过,无处把捉。 混乱的声音在耳畔萦绕,有什么被击碎。砰地一声枪响,自不远处传来。姚碧凝迅速带着霍华德太太躲在廊柱后,屏气凝神唯恐弄出一丝动静。 她专注地留意着所处的情形,却见一个身穿神职人员服装的年轻男子捂着自己的右手。两个高大的白人警察一左一右地伫立在中年男子身畔,已经给他拷上了泛着硬金属光泽的锁链。 年轻男子反抗着想要挣脱,却不过是徒劳,他头顶金色的卷发在拉扯之间半挂着,模样狼狈而狰狞。他的面目深邃,却肤色较深,或许有南洋血统。不过一瞥,他额前的虫一样的疤痕便赫然映入碧凝眼底,令她不由一惊。 “姚,别怕。”霍华德太太察觉到身侧碧凝的轻微战栗,声线温和沉静,“警察已经把开枪的人抓住,现在安全了。” 碧凝回望着霍华德太太镇定自若的神色,仿佛此前生死一线的时刻只是一场梦境,了无痕迹。她由此不难推断,类似的场景已经多次上演。 霍华德太太拉着碧凝往回走,穿越庄宏精美的教堂中一室狼藉。一枚纽扣躺在地面,于吊灯的映衬下闪烁着光泽。 第63章 紫雾沉(6) 如是一瞬,纽扣金属的光泽落在碧凝眼底。她半弯下身子,姿态只似在整理裙裾,那枚纽扣却不动声色地藏进了她的指缝。 它的形制,分明来自那个在沪上握着昭昭权柄的人物——陆笵。 她的指尖攥紧,心下万千起伏,隐隐有了答案。索菲娅引她而来,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 碧凝觉察自己在这场谋局里,只是一颗棋子,需要被摆放在正确的地方。这个地方,即是霍华德太太的身旁。 那么陆笵,他是谋局者,抑或是被谋者呢?她脑海中闪过他狭长的凤眸,忽然有些涩然。福缘巷那株古老榕树下他的意气风发,大抵不过是瞬然而已。她几乎遗忘,他毕竟是军辖一方的镇守使。 姚碧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教堂和霍华德太太道别,在汽车鸣笛的那一刻才回过神来。 “诶,看着点。”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步履蹒跚,穿着衣袖宽大的布衣,“不好乱走路的。” 碧凝正走到街边,循声侧首便见这银发妇人,绾作圆髻的发一丝不乱,一朵深蓝的小花簪于髻间。那抹深蓝,安详内敛,仿佛随着时间变得分外贞静。 越过蓝色,却是一道身影急匆匆闪过,灰白的长袍被风掀起衣角。只是一瞥,那圆框眼镜与谦和的书生气还是让她判断出这道身影,是报馆的周总编。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方才教堂中惊险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周总编的出现会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姚小姐,快上车。”一辆车子呼啸而来,堪堪在碧凝身畔停下,声音的主人是江富城。 碧凝攥紧指尖纽扣,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江富城拉下手刹,从驾驶座跳出来径直走向碧凝:“来不及了,你得跟我离开。” 碧凝正要启唇,双手却被江富城钳制在身后:“你要做什么!” “姚小姐,事出紧急,得罪了。”江富城拉开后座车门,推着碧凝进了车厢中。 痛楚自腕间传来,碧凝想起当初在慈安医院,也是这般情形,不禁怒从中来。车子很快发动,如箭离弦而出。 “江副官……”姚碧凝揉了揉自己腕间红痕,沉声开口,却被身后剧烈的爆炸声打断。 回顾间,透过那一方后车玻璃,只见火光熊熊,她眼睁睁地看见适才善心提醒她的银发妇人已经跌落在地。 而适才爆炸的地点,更令碧凝为之一震。此前索菲娅在私人诊室交给她的那张纸条上,那一串地址,赫然与现实相重叠。 是霍华德太太的居所! “江副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车子已然平稳前行,碧凝却觉自己的嗓音隐隐发颤。 “有人计划了一场谋杀。”江富城握紧方向盘,神色肃然,“长官洞悉了对方可能下手的时间。” “这么说,霍华德太太现在是安全的?”碧凝捏着那枚纽扣,指腹摩挲着其上凸起的精致纹路。 江富城颔首:“不错,有人会保护她的安全。” “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那么我呢?也是被计划好搁置在陆长官的棋局中。”姚碧凝淡淡开口,听不出一丝悲喜。 “姚小姐,请你谅解,长官有他的顾虑。”江富城出声解释。 “他既然早有洞悉,方才那场爆炸本可以避免,不是么?”碧凝的目光垂在素色的衣裙,却仿佛看见那跳动的深蓝。 江富城没有应答。黑色的车身驶离法租界,身后所有的沸反盈天的叫嚷与喧嚣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镇守府官邸。 高大的白色围墙只裂开一个豁口,整齐排列着相对而立的兵士。 姚碧凝坐在后车厢里,在穿门而过的时刻,感受到齐刷刷的敬礼。而他们的折腰,仅是因为她所乘的这辆车子,本是陆笵所有。 江富城引着姚碧凝上楼,在书房外站定脚步:“姚小姐,你势必有许多疑问,长官在里面等你。” “无论如何,谢谢你,江副官。”姚碧凝深知若非江富城及时赶到,自己必定会被那场爆炸波及。 “我只是遵循长官的指令。”江富城的耳根微红,转身往楼下去了。 食指微曲,闷声而叩。 “进来。”陆笵飞流碎玉般的嗓音隔门传来。 姚碧凝正准备启唇,却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嗅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酒精味道,不由轻蹙眉头。 “你受伤了?”碧凝走近便见陆笵左手裹着的纱布,还有桌案上凌乱的药水与棉球。 陆笵盖上酒精的广口瓶塞,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进铁质的匣子里:“一点小伤,不碍事。” 碧凝将手掌展开,一点金色在吊灯散发的暖光里熠熠闪烁。 “你在教堂受伤的。”她白皙的手掌托着它,举到陆笵眼前。 陆笵伸手拿起那枚纽扣,放到袖口,那里翘起一根黑色丝线:“不错,你的猜想是正确的。” “为什么?”碧凝望向陆笵,问得克制而平静。 “霍华德策划了这场谋杀,我必须阻止。”陆笵坐下来,仍有一种军人的挺拔与威仪,他示意碧凝坐下。 “霍华德先生?他不是霍华德太太的侄子么?”碧凝一时有些愣住,她记得他与霍华德太太应当有亲缘关系。 “这确然不假,但是他们还有另一层关系存在。”陆笵眯起凤眸,继续陈述着,“他是霍华德太太的养子,由此才冠以霍华德的姓氏。” “可是就我的感觉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当不会太糟。”姚碧凝有些困惑,不解二人何以剑拔弩张至此。 陆笵忽然勾唇一笑,却并不带任何温度:“家族的财政大权仍在霍华德太太手中。有些时候,看似不能解释的情形,大都与利益相关。” 话至此处,碧凝的脸色在素衣的映衬下更为惨白,她不得不认清现实——霍华德费尽心机,要的只是除去他夺权路上的绊脚石。他不愿意等待,也自然不愿顾及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感情。 “霍华德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姚碧凝不难猜想到,霍华德原本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家族的一切,他铤而走险必定另有目的。 第64章 紫雾沉(7) “霍华德太太素来不喜东瀛人。”陆笵拿出一支雪茄,连年的军旅生涯让这动作一气呵成,可火星才燃却又被他摁灭。 余下的话,陆笵没有详说。对于姚碧凝而言,已经再清晰不过。霍华德与安泰银行的合作,并不能够得到霍华德太太的认可,如果要长久维系,最为简洁的途径便是将权力收归到自己手中。 这实为一举两得的好事。霍华德可以借助安泰的力量顺理成章地继承家族的产业,不必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他的养母改变心意。而他,又将借助与安泰的合作,纵横整个沪上,攫取更大的回报。 “所以,这场谋杀与安泰也脱不了干系。”她没有用疑问句,昭然若揭的事实无须质询,可她还是想要得到证明。 陆笵颔首,指间熄灭的雪茄匀速点着桌案:“在法租界冒险,霍华德要想单独成事,无疑太难。” “陆先生纵览全局,所以我是作为诱饵,还是一枚用以牵制的棋子呢?”碧凝澄澈的眼眸俱是冷意。 陆笵指下动作一顿,缓缓启唇:“你很聪明,但太过清醒容易令人烦扰。” “烦扰?我以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当枪使并不愉快。”碧凝正色道。 “那么你以为,你可以成为谁的牵制呢?”陆笵不答反问,一双凤眸目光如炬。 此语一出,山雨骤来。 她其实并非没有这样的猜测,只是无论出于哪种考虑,她都本能地抗拒着。几次唇瓣翕张,终于开口:“他也在么?” 陆笵将指间烟蒂焦色的雪茄轻掷,端起面前茶盏:“乔舒易负责了这次行动。” 他在氤氲茶雾里观察着她的神情,却好似将这一层茶雾笼进她的眼底。 “陆先生看准了这一点,便知道如何利用我来达成目的了。”碧凝如是说,却垂眸看不出一丝怒意,像是掩饰江流暗涌的朦胧的水汽。 陆笵的眉间却散掉了不可察觉的柔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甚至觉得,若是她能够为此而责怨于他,亦比当下的情形更令他舒坦。她的情绪为乔舒易而起伏波澜,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 “其实你都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陆笵徐徐开口。 这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不是身涉其中,姚碧凝都不禁为之叹服。这场牵连多方利益的杀局,以极小的代价化解于无形。霍华德太太安然无恙,镇守府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而始作俑者却已然留下把柄。 然而理智与情感总是难以兼得,谁也不能自诩为圣贤。 那么她无法抑止的哀伤究竟来自何处呢?直觉告诉碧凝,她所不能容忍的,是陆笵轻而易举地利用了她与乔舒易之间的联系。 一方面,她被迫打断了自我催眠,不得不面对乔舒易为时局和家族利益所限而妥协的现状;另一方面,她记忆里最洁白无瑕的少年与悸动,就这样成为棋局里用来制胜的筹码。 不过仍有一丝细微的感觉,因过于微小,为碧凝所忽略。 “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这样。”碧凝端起茶几上白瓷的杯盏,茶水已经温烫,恰好能够入口。 陆笵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突然有些少年人懵懂的慌乱,面上倒仍是一点儿不露。 “咚咚咚——”书房的木门响起沉闷的敲击声,像是把他从不知所措的泥潭里解救出来。 “进来。”陆笵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清淡淡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门被推开,碧凝偏首打量,是个一身黑色制服的中年军人。他的帽檐压得有几分低,额头的部分被遮挡:“长官,法租界来了消息。” 这声音让碧凝觉出些熟悉的意味,又凝神看他,面容亦是如此,可想不起是谁。 “怎么说?”陆笵出言询问,不紧不慢的语调,似乎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中年军人迟疑。 “但说无妨。”陆笵勾唇,却很快恢复惯常的威仪。 “那个在教堂动手的南洋人招了,他是霍华德的手下,奉命刺杀霍华德太太。”中年军人陈述着事实,“法租界为之动怒,霍华德太太听到消息后气晕过去,领馆已经逮捕了霍华德。” “其他人呢?”碧凝一颗心提起,音声既出方知自己问得莽撞。 “姚小姐说的是谁?”中年军人有些纳罕。 碧凝怔住,未料想到他竟识得自己。 “脱帽。”陆笵下达命令。 中年军人依照指令抬手脱下军帽,先前被遮挡的面容全然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黝黑的皮肤上刻着岁月的褶皱,可他一双眼睛目光炯然,极富神采。 故人重逢,他的名字浮现在脑海里,碧凝记得陆笵告诉过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岳忠。” “难为姚小姐还记得我,粗人一个,多亏了当日姚小姐解围,又得长官提携混了个一官半职。”岳忠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脑后。 姚碧凝自知岳忠能有今日,完全是凭借自身的勇敢和出生入死。她当初在那个穿破旧棉衣的穷苦男子身上便见到了一种不折不挠的韧性,这正是如今世道所需求的品格。 “我先前听着你的事情,那些人可还在寻你?”姚碧凝未曾料到再于沪上得见岳忠,便因福缘巷留下的根由。 岳忠摇了摇头:“寻不寻都不重要,过去的岳忠早就死了。既然投身军中,便只有上尉岳报国。” “这样也好。”碧凝顿了顿,方才续言,“你才说到教堂……” 她不知道那一场混乱究竟牵扯进来多少人,又有谁身陷囹圄。 “姚小姐放心,涉事之人都逃不掉,霍华德的阴谋不会得逞。”岳忠以为姚碧凝仍为先前的事情后怕,于是解释。 “你先出去。”陆笵拨了拨袖口纽扣,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岳忠敬礼,随后退出书房,俨然已是一派严谨作风。 姚碧凝目送岳忠消失在视线里,只余一扇紧闭的厚重木门。她心中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复。 第65章 紫雾沉(8) 姚碧凝回望此时伫立在书案边的陆笵,他指间正在翻阅着公文。她欲启唇,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乔家树大,有些事自然揭过不提。”他的视线仍然垂在公文之上,却兀自出声,“若是强而不折,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知道了。”碧凝被人道中心事,眼睫微微低过,复而问他,“陆先生怎么亲自去了?” 这句问话着实是有些逾越的。镇守府的谋划,镇守使的决定,没有理由被轻易知晓。 然而既然已经说出来,覆水难收,这确乎是碧凝疑惑之处。 思前想后,陆笵的筹谋应当是不动声色地解决霍华德带来的麻烦,那么他何必亲自去往教堂呢?何况乔舒易即在现场,他难道不怕引起怀疑打草惊蛇么? 每个环节都已经被计划得天衣无缝,他只需要等待尘埃落定,完全没有以身涉险的理由。 “我不放心。”陆笵抬起头,看向碧凝,她素色的洋装像一枝洁白的百合。即便历经之前的慌乱有了褶痕,仍然妥帖。 “可是……”碧凝并不觉得他的话语有什么说服力。 陆笵扬起手,露出裹着手腕的白纱,忽地绽开笑:“对于恰巧来教堂做弥撒被误伤的镇守使,他们是应当装作不知情,还是大张旗鼓地登门致歉?” “陆先生的谋划果然周全。”碧凝略一思忖,不由为这般周密的部署叹服,亦为陆笵如此深邃的城府暗自心惊。 她甚至觉得,他会伤到左手或是右手,受伤的深浅,兴许也是一早便筹划好的。 “我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乔舒易的身上。”陆笵正色,嗓音亦带上几分肃然,“他可能顾之不及或者做出其他选择,可你和霍华德太太必须不能有事。” “到底舒易还是按照你所希望的去做了。”碧凝喃喃开口,竟说不上来此刻的五味陈杂,她敛眸续问,“既然霍华德已经被逮捕,那么安泰那边?” “霍华德太太会立即收回资本,对安泰银行而言算是一击。”陆笵眉头一皱,“趁他们收拾局面的工夫,民丰和吕氏,该好好思考对策了。” “我会告知父亲。”碧凝应下来。 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天鹅绒质地的窗帘鼓鼓的。 陆笵拨出电话,接起听筒:“江富城,上来一趟。” 不出片刻,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江富城进来向陆笵敬礼:“长官有何吩咐?” “你开车送姚小姐回去。”他继而转向碧凝,“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不久就要落雨了。” “那我便告辞了。”碧凝提起手包,理了理裙摆站起身来,“又要麻烦江副官。” “姚小姐说哪儿的话。”江副官笑了笑,耳根有些红。 碧凝原本走向门口的步子顿了顿,她也没有转过身,此时与陆笵隔着不远的距离。她开口,一句话落得极轻,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伤口不要碰水。” 陆笵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素色的衣摆在行走间缓缓漾开。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慈安医院初见她的画面,越过一条窄长的缝隙,仿佛看见明月光影。 碧凝坐进后车厢,江富城发动车子。稀稀落落的雨开始打在挡风玻璃上。 “长官说的真一点儿不假,才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就下起雨了。”江富城与姚碧凝也打过几回照面,便起了话头。 雨声入耳,碧凝拉过车窗的米白色布帘,亦有雨丝飘落,印在玻璃上:“这天儿,总是说变就变。你们陆长官,却能看得准。” “军营里头待惯了,天色是肯定瞧得准。”江富城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待车驶入直道才接上话。 碧凝听人这样说,弦外之音并没有被他察觉,也暗自懊恼自己出言未过心,只顺着他的话道:“陆长官年纪尚轻,听说又是留洋归来,也在军营里待过很久么?” “姚小姐不知道,长官是自幼习武的,就说现在这新式的部队,那时间也短不了。”江富城说起来眉飞色舞,很是振奋,“我进陆家早,以前心气高也不服人,可射击场上一过,我对长官就再没有二话。” “陆家?”碧凝从未听人提及陆笵的身世,不禁有些好奇。 江富城点了点头:“北平陆家,姚小姐大约也听说过。” 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愈发大了,没有停下来的势头。江富城将车开进宝瑞南路三巷,靠在姚公馆的镂花铁门外,拉紧了手刹:“雨大,姚小姐你先在车里等等。” 江富城按下铜制门铃,才一转眼便有雨水顺着帽檐滑下。晓薇撑着一柄大伞来到门口,先前倒没有见过他,见人一身军服目露警惕:“你是什么人?” “我是镇守府的江富城,奉命送姚小姐回来,雨太大,她在车里。”江富城见到晓薇紧紧握着伞柄的戒备模样,不免觉得好笑。 晓薇这才忙不迭将门打开,撑着伞迎姚碧凝下车。饶是晓薇手里的伞面宽阔又倾向碧凝,雨丝飘落得太快,风里斜斜沾上裙摆。 “谢谢江副官送我回来,进去喝杯姜茶。”碧凝与人致谢。 “方才不知情,江副官莫怪。”晓薇趁势补上一句。 “姚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镇守府还有事情。”江富城自然犯不着和一个姑娘计较,他摆了摆手,向姚碧凝告辞。 刚坐回车里,透过后视镜的折射,他忽然瞧见有一辆车子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 不知为何,他直觉那辆车子像是凭空出现一般,甚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看到伞下两道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里,他又透过后视镜去寻找时,已经没有了那辆车子的踪迹。 许是多心了?江富城揉了揉太阳穴,应该是近来紧张过头了,他发动车子,驶离姚公馆。 碧凝同晓薇穿过花径,刚进大厅,便见到乔望眉在沙发旁来回踱步,披肩一边的穗子拖到地毯上也浑然不觉。 “乔姨。”碧凝开口叫人。 乔望眉转身见她,上前握住碧凝的手,又拨了拨她沾湿的发:“你可算是回来了。” 第66章 银云渡(1) “让您担心了。”碧凝说得诚恳。 “我先前在许太太家里,听人讲法租界出了事,又是命案又是爆炸。”乔望眉拉着碧凝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圈,“真的没事么?” “虽然法租界是出了点儿意外,但涉案人已经被控制住了。”碧凝提起裙摆,“除了衣裳沾了些泥,再没有别的。” 晓薇收了雨伞,手里攥着白棉布细细擦着:“夫人放心,小姐是镇守府的人送回来的呢。” “镇守府?”乔望眉倒有几分不解,“按说是领馆的辖区,镇守府也不好干涉。” 碧凝颔首,向人解释:“法租界的事情,和镇守府本来没什么关系。只是今天日子特殊,镇守使恰巧也在教堂。” 乔望眉笃信基督,自然不会忘了耶稣受难日,此前在许太太家里也是因着许宅设有专门的礼拜堂,心下顿时了然:“那可真是要好好感谢陆长官。” “我会找机会向陆长官致谢。”碧凝应着,对于先前在教堂的事并不详提。 陈妈在花圃铺盖油布,却见乔舒敏顶着大雨出现在门口。她没有打伞,原本梳了高马尾的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一身校服也淋得没了样子。 “舒敏小姐?”陈妈瞧着她的模样,即刻开了门,将手里油伞偏向她,“大雨天,定是忘了带伞。” 乔舒敏点了点头,伸手抹掉脸上雨水:“我来找之砚,半路上这雨说下就下,可不变成了落汤鸡。” “咱们先进去,我去厨房烧些姜茶。”陈妈撑着伞,说话间已引人到了客厅。 乔望眉坐在沙发上喝茶,白瓷盖碗端在手里,却看到来人满身狼狈:“舒敏,这大雨天的,怎么着急出门?” “姑姑,这怪不得我。”舒敏吐了吐舌,“老天爷要在半路上下雨,我也拦不住。” “舒敏小姐,夫人也是关心你。”芳穗倒了热水递给舒敏暖着,又找了干毛巾出来,替她擦头发。 舒敏捧着热水杯,逐渐驱散春雨寒意,向四周张望:“之砚呢?” 乔望眉看她坐不住的模样,接过毛巾替她边擦边道:“刚来便问之砚,姑姑好久不见你,还想着同你说会子话。” “哪里。”舒敏脸颊绯红,低垂着脑袋,闷了半晌道,“我是找之砚有事情,校里排了节目,他同我一块儿。” 陈妈煮好姜茶,热气腾腾化作白雾,一丝透着草木香的辣与甜飘散进空气里。姜的味道,混合着蔗糖的甘,扑面而来。 “少爷一早出去了,还没回呢。”陈妈倒了一杯姜茶端给舒敏,想着碧凝或许亦着了春末的凉,又倒出一杯搁置在木盘里。 乔望眉此前挂心着碧凝的安危,此时也觉得之砚出门有些久了:“是一直没回来过么?” “不曾,我见他中午出的门,手里还拿着一只稀奇古怪的面具。”陈妈解释,复而端起木盘往楼上走,“我去给小姐送姜茶暖身子。” “姑姑,面具肯定是我们节目上要用的那只。之砚说今天会找我对词,本来约定好了,我在奉园却没能等到他。”舒敏向人道。 “这么说,之砚原本该是去找你才对。”碧凝换了一身绸质长裙,捧着姜茶走下旋梯。 舒敏亦觉察出事情的异样,从沙发上站起身,神色有些慌:“之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你先别乱想,兴许被别的事情耽搁了。”乔望眉安慰舒敏,自己心里却也没有底,“之砚可能同你走岔了,他到了奉园晓得你来,自然会回来的。” 姚碧凝心中却隐约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略一思量从姚公馆至奉园的路程,这时间哪怕之砚往返两三趟都绰绰有余。 那么,之砚到底去了哪里呢? “陈妈,你先带舒敏去我房里找件干净衣服换上。”碧凝虽心忧之砚,倒不曾自乱阵脚。 “对,赶紧换身衣裳,过了凉到身子上可不好。”乔望眉从之砚的事中回过神来,让舒敏上了楼。 碧凝半倚着沙发,拨出了奉园的电话。这串数字曾经那么深刻地印记在她的心里,像是一种神秘的符号,指引最为美好的感情。过去的每一分欣喜和忐忑,到今日,只余下对之砚的忧虑。 那边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接,声音却断断续续,又似乎刻意压得极低,教人听不太清。 姚碧凝仔细辨别着对方的话,依稀是个女孩子,音色有几分耳熟:“之砚少爷……出事了,我才听到那些人商量,有人来了,我不能说……” 这些话,字字心惊。 看来之砚的确去到了奉园,只是乔舒敏并不知道。因为他恐怕,早已被人软禁起来。 碧凝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将这个消息告诉乔望眉。一则乔姨的身体不好,不能承受这样的刺激;二则之砚想必是撞破了什么秘密,否则断然不会逢此危机。 为今之计,只有亲自去一趟奉园。那个接起电话的女孩子,大抵是乔家的女婢。 碧凝明白,必须找到她,才能知晓之砚究竟落在了谁的手中。 “乔姨,那边说也不太清楚,不过您别急。之砚前阵子倒是和我提起过他的几个同学,少年人起诗社品古文,也许在那里一时高兴耽搁了。”碧凝只得先这样说,面上佯装镇定。 乔望眉摇了摇头,说起这话却带了笑意:“之砚这孩子,小小年纪对国学却是一股脑儿扎进去。” “等舒敏下来,我同她一块儿去瞧瞧,差不离。”碧凝从晓薇手中接过雨伞,一滴方才漏擦的水珠滑落在手背。 雨势渐渐地小了,零星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映照出沪上华灯的明亮。 “碧凝姐,我们这是要回奉园么?”舒敏看车行的路途,有几分疑惑,“不是说咱们先去诗社找?” “舒敏,你也知道,乔姨先前病了,以后也是要好生养着受不得刺激。”碧凝低低一叹,“若我猜得没错,之砚现如今人在奉园,而且在你出来以前,便已经到了。” 第67章 银云渡(2) 舒敏愣了愣,不明所以:“碧凝姐,我并未见到他,之砚怎么会在奉园?” 绸质长裙在夜里流转着冷玉般的光泽,碧凝沉默半晌,还是开口:“你不会见到他,那是因为有人困住了他。” 饶是舒敏心里没完全转过弯来,也已经猜到几分:“碧凝姐,你是说之砚他出事了?” “不错,我先前打电话到奉园,有人接了起来,断断续续说了这些。”碧凝黛眉蹙起,思量那声音的主人,却在瞥见舒敏发带纹样时心中一亮,“报信的人是杜鹃。” “你是说祖母身边的杜鹃?她轻易不到前院的。”舒敏有些纳闷,又心忧之砚的安危,“到底是谁困住了之砚呢?” 碧凝拍了拍舒敏的手,面色凝重:“一会儿到了奉园,不要打草惊蛇,想法子去问杜鹃。” “为什么?咱们直接告诉父亲,他定然是会查出个究竟的。”舒敏回道。 碧凝轻叹一声,并未续言。 在沉默里,舒敏似乎也觉察出了个中意味,不提前话。 朱门高槛,铜钉麟环。奉园依旧例左右悬着硕大的红灯笼,在夜里格外分明。 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小婢在门口张望,红头绳被灯光映照着,俏丽得很。她在瞧见乔舒敏的那一刻赶忙迎了出来,险些被绊倒:“二小姐,你可算是回了。” 舒敏刚走下车,便见眼前慌慌张张:“怎么着急成这样?我出门前不是同母亲讲过么?” “姚小姐。”小婢微微一礼,又朝舒敏道,“老夫人遣人来寻你,说是有要紧的事,等到现下还没歇着,杜鹃姐姐催我来门口候着。” “知道了,你向母亲报个信说我回了,我同碧凝姐一起去后院向祖母问安。”舒敏挽着碧凝的手,越过门槛。 碧凝感受到舒敏手心渗出的汗,绕过松鹤延年影壁才是进了正院:“放松些,别教人看出端倪。” 舒敏亦知看如今的情形,之砚想必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还是暗地里解决为好:“杜鹃可能将此事告诉了祖母。” “老夫人等我们到现在,想必心中有数。”碧凝目光掠过远天一弯弦月,“又要被云遮住了。” “舒敏,碧凝姐?”芥川晴子一身绣桃花的裙褂,乌黑卷发束了马尾,“我先前还以为瞧错了呢。” 碧凝停下步子,转身回顾:“天色晚了,我陪舒敏回来,代乔姨给老夫人问安。” “我有一件事情,正巧想同你说。”晴子顿了顿,敛了目光,“可否借一步说话?” 碧凝向舒敏递了个眼神,嘱她先去后院找老夫人,便随晴子往廊道走了几步:“什么事情?” “今天我父亲来过一趟奉园。”晴子面露犹豫,却还是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些什么,但我看到姚少爷晕着被人扛进了一间屋子。” “你是说芥川一雄先生来过?”碧凝暗自心惊,事情似乎比她预想的更为复杂棘手。 “是,可是今天警备厅事忙,舒易又连着几天宿在海关署里,父亲来找的人……”晴子欲言又止,目光微闪。 碧凝顺着她的视线,望见远处走来一道颀长身影。那有几分异域长相的男子,赫然是晴子口中呼之欲出的答案——乔望骐。 “碧凝姐,我先走了。”晴子匆忙道别,像是惧怕着什么。 “姚小姐,好久不见。”乔望骐黑色的衣摆在晚风中曳动,他微微一笑,“这么晚了,没想到还能够在奉园见到你。” “乔先生。”碧凝出于礼貌回唤一声,却作势离开,“老夫人还在等我。” “你,当真完全不记得了么?”乔望骐若有所思,对着碧凝远去的背影,喃喃发问。 夜里的竹影张牙舞爪,暗暗地笼罩下来,在本不澄明的月光里,遮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猫不时叫着,更把这暮春的夜衬托出十分的凄绝。 姚碧凝理了理绸质长裙,抚平衣襟的褶纹,上前轻叩门扉。 很快便有人开了门,房里灯火通明,却跪了一地的人,丫鬟婆子好大阵仗。老夫人手里拿着那串星月菩提子,指间缓缓拨动,正在闭目养神。 跪在前首的是舒敏,那身在姚公馆换上的衣裳本来有些大,如今这一跪连双脚都笼进了裙子里。 往后头的那个粉衫少女,模样可人,正是杜鹃。猫儿卧在她身畔,乖巧顺从,却不时叫唤着,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哀求。 “老夫人。”碧凝开口叫人,嗓音沉静,仿佛不为眼前的情景所动。 乔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眸,忽地一笑:“你这孩子,倒是心性难得。” “祖母,就当是孙女求你了。”舒敏跪在地上,一脸倔强。 乔老夫人摆了摆手:“回去,该说的话你也说了,余下的我同碧凝说。” 舒敏自然不依,可立即有丫鬟婆子上来,半推半扶地送人出了门。 一时间,屋内倒是空下来。端坐的老夫人,跪着的杜鹃,还有伫立在其间的姚碧凝。 “老夫人,我有话想要问杜鹃。”碧凝启唇。 “不必问了,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老夫人端起青花茶盏,微抿一口,“杜鹃听到的事情,你大抵也猜到了,但我能够保证之砚不会有事。” “老夫人,那您准备?”碧凝悬着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来。 “我偏着谁,向着谁,这府里的人心里可以不满,却没有谁明面上有资格说个不字。”乔老夫人理了理袖口如意纹,“就是我直接给他点破了,他也不能有反驳的余地。” “老夫人,谢谢您。”碧凝心知若是公然相助,必然会承受来自家族的压力。 “我只望着你不要将此事告诉眉儿,咱们悄悄把事情给了结,她身子不好。”乔老夫人低低一叹,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 碧凝点了点头:“我都晓得,出来时便是找借口瞒着乔姨的,等之砚回了我也会嘱咐他。” “碧凝,你知不知道,舒易他一直还念着你?”乔老夫人站起身,拉住她的手,“他没日没夜地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孝顺,但我感觉得出来,他心里空落落的。” “老夫人,您别再说了。”有些话,碧凝早已咽进喉中,任时光逐渐消磨。 第68章 银云渡(3) “我晓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乔老夫人从身侧取过半旧海棠红的锦匣,递给碧凝,“思来想去,还是给你。” 翡翠碧,鸽血红。它曾经温凉莹润地佩戴在她的腕间。碧凝知道,这份心意是千钧之重。 “老夫人,您该给舒敏。”碧凝不忍拂了乔老夫人眸中柔和情绪,可她绝无承受的理由。她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猜测到,那眸光中暗含的深意。 “碧凝,你知道,我不赞成舒易那桩婚事。”乔老夫人惯于慈和的神态闪过一丝凛然,“若不是没有法子,我是决计不会放东洋人进府里的大门。” “晴子毕竟救了舒易,她是个好姑娘,您且看看。”碧凝将海棠红的锦匣接过,却搁在一旁的紫檀木案上,“您的心意我知道,只如今木已成舟,慢慢会好的。” “怎么会好?不会好的!”乔老夫人声音有些发颤,她的眼中涌起一种愤懑而无助的情绪,半晌才归于平常,“只要你入了乔家,我肯定是向着你的,舒易那里同样是这样。” “老夫人,我敬着您,把您当做亲外祖一样看待。可世上的缘分,却是最不可强求的。”碧凝一字一句落得很轻,那一双眼却青白分明。 乔老夫人扫了一眼紫檀木上的锦匣,摇了摇头:“罢了,既然你下了决心,我也不多说。这天儿已经晚了,明日一早,你同之砚一起回去。” “好,我会告知乔姨。”碧凝应着,站起身来,“老夫人好生歇着,注意身子,改日再陪乔姨来看您。” 乔老夫人颔首,眉目恢复慈祥:“好孩子,去。” 回廊绕幽径,月影共徘徊。 “碧凝姐!”舒敏踮脚在门前张望着,偶一瞥见那窈窕而来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春末的夜里风微凉,碧凝瞧见舒敏赤足跑出来,已经换了睡袍,鞋子落在身后,眉间微蹙:“怎么慌慌张张的,也不怕着了凉。” 舒敏素来肯听碧凝的话,乖巧地穿好鞋,才急急地问:“祖母怎么说?” “没事的,之砚明儿就和我一同回家。”碧凝不说原委,尽管她心中早已洞明。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奉园里谁那么大胆子敢对之砚下手?”舒敏双手叉腰,气愤得很。 碧凝不答反问:“你觉着乔家如今的境况,当真是戮力同心的么?” “你是说乔望骐?”舒敏眼睛一转,脱口而出。 论辈分,乔望骐自然是尊长,然而论血统,乔府里的小辈向来不用尊称。 “老夫人是这么说的。”碧凝只这样说,转身进了屋子里。 舒敏仍旧刨根问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之砚知道了什么秘密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你也别想太多。”碧凝坐到绣凳上,捧起一杯茶暖了暖手,又搁下来往外走,“折腾到现在,乔姨还等着消息,我先给家里去个电话。” 对于乔姨而言,有些话自然不必说,她只需要知道之砚明日就会回家。但是对于父亲,碧凝明白他必须知道一切,因为今天这件事情和此前安泰的动作,都关系着姚家的未来。 挂了电话,碧凝静静伫立在廊下,那朦朦胧胧的月色忽明忽暗。风吹散流云,那云却又反复聚拢。夜也就不断变换,反倒不那么寂寞。 之砚会撞破什么秘密吗?碧凝并不相信,因为整件事情都显得分外蹊跷。或者说,碧凝并不相信乔望骐囚禁了之砚。以他的手腕,若想要去做一件事情,必不会留下太多破绽。 如果说杜鹃打来的电话还不足以立即引起她的揣度,晴子的出现就彻底让她产生了疑惑。 那一身绣桃花的裙褂,是老夫人喜欢的纹样,碧凝记得此前在老夫人房中见到过同样的缎子,今夜却穿在晴子身上。 这会是真心实意的赠予吗?自然不会,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某种为达目的的手段。 碧凝望着奉园的山水景致,忽然有些怅然。她既明白之砚大抵只是昏睡一场,不会有什么事情,又对于乔府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感到压抑和恐惧。 之砚只是一枚棋子,乔老夫人要的是姚公馆和乔望骐之间彻底划清界线。可事实上,这却是他们自己所不能做到的。 天光破晓,莺鸟鸣啼。 碧凝掀开锦被,坐起身来。一旁舒敏翻了个身,眯着眼嘟囔道:“碧凝姐,还早着呢。” “哪里早了,你今日也得去校里的。”碧凝见她迷糊样子,故作无奈,下床准备洗漱。 舒敏听到学校,忽地爬起来,动作迅捷:“糟了!本来昨日该与之砚商量,今天要和大家一起排演呀!” “那些稀奇古怪的面具,是演什么?”碧凝拿起棉布擦干脸,向她问道。 舒敏越是着急越是忙乱,纽扣歪了一颗,整排都错了位:“我俩饰演小妖怪,台词不多,可动作却没商量好。” “小妖怪么,就按你平常疯起来的样子,一准儿没错。”碧凝笑了笑,“教之砚模仿你的样子,再像不过了。” “昨日不知怎么的,我竟累到在水榭里睡着了。”之砚边走边道,“就这么一觉睡到早晨,不知哪个好心替我盖了毯子。” “许是近来课业太重,你又刻苦,晚上少熬些夜。”碧凝不提前话,只作嘱咐。 “咱们的表演还没商量呢,今天就排演了。”舒敏愁眉苦脸,比划着动作。 之砚不慌不忙,清咳一声:“舒敏你又记错了,是后天排演。今天休假,咱们正好商量。” 舒敏愣了愣,恍然大悟:“碧凝姐,你又诓我!” 正笑闹着,乔望骐颀长的身影却出现在眼前。他一身剪裁时新的西服,显得十分干练。 “姚小姐,借一步说话。”乔望骐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流露出温润的光。 舒敏眼中顿生敌意,拦在碧凝身前:“有什么话,我们不能听么?” “舒敏也喜欢蔷薇花么?”乔望骐突兀一句。 舒敏不知何意,摇了摇头。姚碧凝却再清楚不过,对左右两人道:“我有事情与乔先生说,你们先去车里等我。” 第69章 银云渡(4) 晨曦洒落,镜湖如许。 姚碧凝伫立在岸边,注视着那一尾红鱼:“乔先生所谓何事?” “七爷要见你。”乔望骐的目光循着碧凝,亦落于一池粼粼波光。 姚碧凝心下一动,恰如那抹红惊起波涛,面上却并不显露:“我与七爷并不相熟,乔先生可知道其中原委?” 乔望骐略一顿,徐徐开口:“待在七爷身边,猜测他的意图是最不明智的决定。但姚小姐,你是聪明人。七爷的心思,你不会不懂。” 姚碧凝不答,拨了拨耳际被风拂乱的发:“乔先生方才提到蔷薇。” “是。”乔望骐微微一笑,像是洞察了她的内心,勾起唇角,“蔷薇代表什么,我并不清楚。七爷说只要提起,你会愿意赴约。” 她愿意赴约么?不,当然不是这样,她只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舒敏和之砚还等在奉园门外,碧凝深吸一口气,迈出那道嵌着浮沤钉的宏丽朱门。 “碧凝姐,这边!”舒敏挥了挥手,站在黑色轿车旁。漆得锃亮的车门半开,之砚已经坐在里头了。 碧凝颔首示意,朝他们走过去:“我临时有些事,你们先回去。” 之砚探头出来,动作却不显得突兀,仍旧是儒雅清淡的少年气质:“姐,我们可以等等你。” 碧凝正要作答,乔望骐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姚小姐这里,我会负责送她回去。” 之砚瞧了一眼碧凝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不多问,下车轻拉住舒敏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刨根究底。 “令弟倒是通透。”乔望骐称赞一句,黑色车子已经化作道路尽头的模糊光影。 近旁一条深巷里驶出一辆车子,教人不明白它到底从何而来。它是沉默地出现的,这种沉默如同鬼魅,毫无声息。 碧凝注意到它,亦不过是某个方向忽然有刺耳的喇叭声传来,平空搅动了四下的安静。 乔望骐偏首,边系好烟灰色衬衣领首的那粒纽扣,边自如地往那辆车子所在走去。他的姿态闲庭信步,仿佛只是漫无目的。 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目光在瞬时捕捉到他的动作。她观察到他极爱穿烟灰色,至少在她遇到他的时候。 这种颜色不轻不重,云团一样,却像是很衬他的气质。她印象里,他到底有几分轻佻。 “乔三爷,您先忙。”车门打开,穿紫绸褂衫的瘦削男子半躬身子,他仍旧戴着鼓囊囊的小帽,两只布有皱纹的手交叠在袖口里。 乔望骐摆了摆手:“不忙,我正巧有事见七爷。” 姚碧凝站在乔望骐身后,目光有半晌出神。 眼前这个曾被七爷唤作顺子的男人,那一身暗纹衣绸,那迷雾一样的紫色,曾经蜿蜒在一个少女繁花似锦的心事上,如同火蛇把一切燃成灰烬。 “姚小姐,上车。”顺子弯眸笑,却偏生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照例是黑布条裹住双眼,车子七弯八拐地不知道究竟到了哪里。 车轮压过路面,停在一座僻静宅子面前。月洞门过,浮香袭面。 替姚碧凝摘下布条的那双手纤细莹润,水葱般的指甲涂了一层艳艳的蔻丹。空气里弥漫的自不单单是脂粉的味道,反而因博山炉中诡秘香气的细密,使得女子身上的香粉味减灭了几分。 姚碧凝不自觉抬起衣袖遮在眼前,渐渐适应光亮。这间屋子的陈设是熟悉的,她上一次便是来到此处。 “姚小姐,喝杯茶水,七爷片刻便到。”红绮弯身沏了一盏碧螺春,嗓音娇媚似水。 “不知如何称呼?”姚碧凝随其入座,捧起茶水,却是半滴未尝。 “我不过是七爷府上的侍婢,看起来比你大不得几岁,唤我红绮便是。”红绮含情一笑,翠翘微晃,端的是风韵天成,“姚小姐放宽心,这茶干干净净。” 碧凝见她这样说,也不忸怩,端起那胭脂红的杯盏:“七爷府上用度非同一般。” “上下打点起来左不过为个舒心,能入姚小姐的眼,是红绮的福分了。”绯色罗裙金丝绣,红绮掩面而笑,“仔细一瞧,姚小姐眉目真似七爷画里人。” “红绮,你今日话多了。”一道略显沧桑的嗓音随着翠漆木门的开启朗朗传来。 碧凝循声而顾,来人锦衣贵态,腰佩碧玉,正是七爷。 红绮敛了笑意,柔柔地应着:“见着姚小姐一时高兴,却是没了分寸,红绮告退。” 一尊掐丝镶玉博山炉,满室香雾。方才开启的门里进来一缕风。珠帘相撞,声声入耳。 “姚小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七爷掀袍入座,神情莫辨。 碧凝从他的话里捕捉到“终于‘’二字,心中石火忽明。原来那日的诡谲情形,竟是源自于此! 她从兰双衣箱上发现的那段紫色衣绸,并非是凶手来不及清理,而是故意为之。他们就是要让她猜测到可能的真相,或者说,那一日顺子真正呈上的礼物——即是这桩血案。 “碧凝愚钝,竟不知七爷早有暗示。”她说得淡然,一双眼里俱是冷意。 七爷叹了口气,把玩着桌案上一座象牙雕:“也不仅是为了提醒你,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不能心慈手软。这怪不得我,那丫头留不得。” “可这本与她无关。”碧凝虽知其中因由,却仍不免生寒。 “无关?这样的时局,这样的倾覆,谁能不相干?”七爷搁下牙雕,“罢了,不说她。我叫你来,不是没有缘故。” “七爷所谓何事?”碧凝从他容长的脸上,看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这种哀伤,并不是那么浓郁,里面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解脱的愉悦感,但这并不妨碍哀伤的深刻。 七爷良久未语,他转了转左手上一枚旧扳指,沉声道:“北边来信,你母亲病得很重。” “她,要见我么?”碧凝试着启唇,却暗哑无音,好几次才发出声。 七爷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移转到飘散的香雾上,弯弯柔柔地散开来,如同经年流转的岁月与记忆。 第70章 银云渡(5) 七爷容长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他凝神望向碧凝:“我给你选择的权力,只有这一次。” “信里……有提到我么?”碧凝迟疑,指尖攥了攥裙摆。 “自然。”七爷敛起适才情绪,看不出半点哀伤,“这是北边的意思,未必是你母亲的心意。” “这不重要了。”碧凝站起身来,却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 面前雍容华贵的陈设,仿佛定格成一卷老去的画幅。而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那样的不安稳。 黑布蒙眼,浑浑噩噩地离开这神秘的地方。直到钻进车子,姚碧凝都没能真正回过神来。 “姚小姐,见趟七爷,怎么丢了魂一般?”乔望骐的嗓音自耳畔响起,调侃间夹杂着几不可察的关怀。 她确乎是失魂落魄的,虽然布条遮去了眉眼,下坠的唇角亦将心绪表露无遗。即便面对乔望骐的问询,她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乔望骐见她不答,索性缄默不言,随意翻阅着车厢里搁着的一份报刊。 “乔先生,你恨过一个人吗?”寂静的车厢里,碧凝良久启唇,她问得缥缈又沉重。 乔望骐顿住翻页的手,轻轻一笑:“这我倒不好说,该恨的人自然是恨。” “可如果你又无法舍弃呢?”碧凝接着问,却并不待他回答,兀自喃喃,“这种恨,明明已经生根,已经蔓延,可是斩不断,砍不破。就像一根绳子,明明勒得人喘不过气,却舍不得放开手。” 乔望骐望了一眼车窗外,已经在查理路了,他吩咐开车的司机:“停车。” 前排顺子尖厉的嗓音细细的:“乔三爷,您这是要?” “已经到这里了,之后我送姚小姐回去。”乔望骐折了报页,重新放回去。 顺子笑了笑,摸了摸头顶鼓囊囊的绸缎小帽:“得了,停车。” 乔望骐拉开车门矮身出去,伸出手搀住木然的姚碧凝,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恍惚模样,不禁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的身世么?”乔望骐替她摘下布条,自嘲一笑,“想必总有听过一星半点。” 姚碧凝环顾周遭,仰头看见高大的法国梧桐,已经生出青绿的叶,在风里轻轻耸动。 “乔先生的身世……”姚碧凝顿了顿,没有接下去。她想起了那一日,乔老夫人过寿,梅丽珍装潢华美的厢房里,乔舒彤轻蔑的目光和语调。 乔望骐显然看出了她的犹豫,接过话来:“其实你不必顾虑什么,一道伤疤被人反复揭开,刚开始会疼痛反抗,日子久了也就毫无知觉,如同长在别人身上。” “我的确听过些流言,可真相如何也并不知道。”姚碧凝说的是事实,她的确好奇过乔望骐的存在,可连舒敏也不能完完全全说出个究竟来。 “那么我同你讲一个故事。”乔望骐抬步向前,烟灰色的衣袖如同灰鸽的羽翼。 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明白他大概是想要借此平复她的心情。而他确实成功地引开了一些她的注意力,她没有忘记那句似乎别有深意的诗笺——碧海青天夜夜心。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北平城下了很大的雪,像烙铁一样,打在皮肤上生生地疼。”乔望骐缓缓地讲述,神情卸下一贯的风流,倒有几分肃然,“他只是个年幼的孩子,没有粮食,没有热水,被丢弃在高院朱门外。风雪很大,夜里只有几盏素白的灯笼亮着,那时候他真的觉得,他就要熬不过去了。” “你幼时在北平?”姚碧凝有些意外。 乔望骐颔首,续语:“朱红的大门打开过好多次,上面挂着的白布飘来荡去。有人走出来看到他,想要给他一些吃食,却被那家夫人的心腹狠狠责骂。而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户金碧辉煌的人家,就是自己的家。”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姚碧凝从他的描述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乔望骐双手插进裤兜,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一天,那家的老爷闭了眼,临终留下遗言,要夫人善待那个孩子,还给他留下了一笔财产。可惜老爷的棺椁还停在厅里,那个孩子就被夫人撵出了门。” “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她偏首望向他,见他琥珀色的眸子微闪。 “后来,后来那场雪是真的好大,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他拼命地搓着双手,想要得到一点温暖,可是毫无用处。他觉得自己好累好困,连寒冷都慢慢感受不到了。他就枕着一尺来深的雪睡着了,本来应该再也不会醒过来,可是阎王没有收他。”乔望骐说得平静而毫无波澜,“因为那个晚上,他遇到了七爷。” “是七爷救了你。”姚碧凝低语,原来这便是乔望骐与七爷之间的渊源。 乔望骐笑了笑,仿佛方才所说的当真不过一个故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呢?那个孩子不过是遇到了比阎王更厉害的角色,所以连阎王都不敢收了他。” 姚碧凝虽然仍有疑惑,看到他笑意里的落寞冷清,却是再不愿问下去。 “那么你呢?”乔望骐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姚小姐,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姚碧凝突遇此问,倒是一愣:“记得什么?” “荔园落成第一年,乔家在那里举行了年夜家宴。”乔望骐定定地看向碧凝,认真地说,“有一个少年被罚跪庭中,没有一个人上前,只有一个小姑娘拿来一块糖酥,递给他。” “所以,乔先生是说……”姚碧凝没有忘记此事,那是她跟随乔姨到乔府过的第一个除夕。只是那夜被罚跪的少年看上去干净而羸弱,仿佛只要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跑,让她难以与眼前这个素闻风流的乔望骐联系起来。 乔望骐不答,半晌才道:“那块糖酥很甜,甜到不喜欢吃甜食的他一直都没有忘却。”他调侃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慵懒和漫不经心。 姚碧凝本想了许多安慰的话,听到他这样说,倒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她看着前面的路,就要到慈安医院了,方向与姚公馆恰是相反:“乔先生,不是说送我回去么?” 第71章 银云渡(6) “本来故人重逢,少不得杯中物。但姚小姐想必不胜酒力,乔某只得独酌了。”乔望骐拦下一辆黄包车,付过账,向车夫道,“送这位小姐去宝瑞南路。” 姚碧凝心里装着的事情太多,何况如今的乔望骐早已不是当初的羸弱少年,她坐到车上,开口只有一句:“谢谢你。” 车夫道了声“坐好”,便迈开步子小跑起来,车篷边上系着的一枚铜铃清脆地响着。 黄包车平稳前行,高大的梧桐慢慢落在身后。碧凝垂眸,陷入了沉思。 是否要去北平呢?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可她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犹豫。七爷的话语和着珠帘轻撞的细碎音声环绕在脑海里,北平之行必然不会简单。碧凝想起第一次见到七爷时,他讳莫如深地提及母亲的身世,简短的形容足以令她心神为之震颤。 煊赫无极。 这四个字在北平城寓意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是大厦倾覆后支离破碎的桩基,亦是风云诡谲里从未熄灭的余烬。人们有时故意轻蔑地提起,又或者始终不曾放下。 这股力量,仿佛雷雨过后的蛛网,即便折损仍旧黏腻交错。 理智告诉她,她要避得愈远愈好,就像父亲曾经叮咛嘱咐过的那样,永远也不要再踏入北平。 那么,她真的能够放弃吗?放弃追寻蔷薇花背后的秘辛,放弃找到当年母亲决绝离开的真相,放弃或许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然后永远沉浸在许多年前圣诞前夕的惊梦里,让那道毫不留情的背影逐渐模糊,直至再也没有痕迹。 这一切说来是多么简单,只需要忍耐住,控制住心里那只不安的兽。但碧凝绝不会忘记,那些噩梦般笼罩的漫漫长夜,她用力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而那个素常爱笑的父亲,仿佛脱胎换骨,变得刻板僵硬。 身旁风物移转,车夫步子放缓,回首询问:“小姐,宝瑞南路到了,往哪边去?” “三巷七号。”碧凝报出门牌,却在抬首时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巷口踱来踱去。 晓薇一身草绿交蓝的格衫子,在巷口张望着,见到黄包车上坐着的人,立即小跑着迎了上去:“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车夫素来晓得察言观色,遂压下把杆停下来问:“小姐可是在这里就下了?” 碧凝点了点头,提着裙摆往车下走:“怎么在巷口等?” 晓薇眉头紧皱,拉着人便往巷中边走边道:“老爷发了好大一场火,少爷现在还被罚跪在园子里,夫人和敏小姐几番求情都没有用。” “父亲不是才盼到之砚回去,这大动肝火是为了什么?”碧凝加快步子,确是不明其中缘由。 晓薇叹了口气,推开雕花铁门:“本来没什么不寻常,也不知少爷说了句什么,竟惹得老爷动了气,当即就叫罚跪到园子里了。” “知道了,乔姨的身子没事。”碧凝穿过花径,皮鞋跟密密地砸在石板上。 “夫人还好,有敏小姐陪着在房里歇着。”晓薇指了指前方不远处跪着的少年,“只是少爷这边……” 碧凝将晓薇焦急的面容收入眼底,那真实的情绪无处躲藏,或许自身尚不曾察觉,许多不必言说的事却在其中了。 “我换身衣裳就去见父亲。”碧凝始终觉得七爷那里沾上的幽香若有似无地萦在鼻尖,没有散去。 咚咚咚—— 不轻不重的三声,是姚公馆既有的规矩。碧凝屈指叩门,伫立在书房外。 等了半晌,却没有应答。 “父亲?”碧凝试探着问询,她知道父亲必然在书房。 又是良久等待,里面终于传来沉闷的一声:“进来。” 碧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木门,便见姚秉怀坐在红漆木案后,脸色沉郁。 “父亲,我方才看到之砚跪在园子里。”碧凝上前提起紫砂竹节壶,斟了半盏茶递到姚秉怀手边,“他才从奉园回来不久,哪里冒犯了您……” 姚秉怀接过杯盏,浅啜一口,抬眸道:“那你又是从哪里回来的?” “父亲,方才乔先生有事和我相谈。”碧凝闻此一问,自知父亲大约已从之砚和舒敏处知晓了几分。 “之砚没有阻拦,这就是他最大的过错。”姚秉怀按了按太阳穴,“你和乔望骐之间,不该有任何交集。” 碧凝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先前应当好生嘱咐之砚二人,只是当时那情景也确实不容她多想。 “这件事不能怪之砚,乔先生找我的确有要事。”碧凝只想着父亲已然知晓,先为之砚求情,“何况之砚还小,他不懂什么,跪了这么久也伤身子。” “就算之砚不懂什么,”姚秉怀搁下杯盏,语重心长,“当初你和舒易是怎样的情分,后来又给了镇守府一个人情,乔望骐本来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你难道不懂么?” “我知道您的考虑,可是此番乔望骐找我,是去见七爷。”碧凝看到姚秉怀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可还是继续说,“七爷告诉我一个消息,事关母亲。” 姚秉怀原本乌云笼罩的神情似乎闪过一道晴空,很快却归于沉默镇定。 他点燃一支雪茄,烟雾顺着火星上扬:“哦?怎么说?” 碧凝看着父亲故作从容的样子,也不点破,启唇一字字沉重:“北边来了信,母亲病重。” “碧凝,你……”姚秉怀眸中几不可察的星子熄灭下去,他张了张唇,复而摆手,“你先出去,让之砚回房反省。” “是。”碧凝转身,一步步沿着赭石色旋梯而下,穹顶色彩斑斓的油画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姐,怎么样?”晓薇等在楼梯口,攥着袖子一脸忐忑。 姚碧凝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了,去扶之砚起来,我去看看乔姨。” 晓薇得了消息,眉梢俱是喜色:“太好了,我就知道还是小姐有办法。” 她真的有办法吗?此时此刻,碧凝真的觉得自己手足无措了。 父亲所虑言犹在耳,以如今沪上的局面和姚家的处境,自然是要步步谨慎。碧凝更没有忘记,安泰与东瀛人之间的勾结,还有他们的勃勃野心。她希望自己能够顺利去到北平,又想要和七爷背后的势力划清界线。 那么,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第72章 银云渡(7) 拉开蕾丝纱帘,窗外灰蒙蒙一片,水汽充盈在空气里,湿漉漉的。已经九点钟了,还是这样的天色。 姚碧凝半掩着纱帘往外探看,那几个身着深蓝或浅灰色布衫的男子,正徘徊在街道上。 她在一个小时以前,曾经在巷口遇到他们,那是一段不愉快的交谈。姚碧凝的出行受到了阻拦,而这背后的授意者,则是此刻已经离家去往民丰银行的,她的父亲。 平日里,姚秉怀对于碧凝的课业是看重的,没有必要的理由绝不允许她有旷课的行为。因此她完全明白父亲此举的用意,他了解她,宁愿困住她不去圣约翰,也不让她悄悄前往北平。 “晓薇,乔姨在楼下么?”姚碧凝端着描金骨瓷杯,手指在杯壁轻叩。 晓薇手里拿着一把雕花小剪,正细细整理着珐琅瓶内旁逸斜出的枝叶:“不在,芳穗陪着夫人出去了,好像是沈家太太的牌局。”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姚碧凝心里有一个念头萌生出来。 裁下的叶散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晓薇摊开一方旧了的帕子,开始清理:“这倒没有,按照惯常的局,估摸着要到夜里。” “好,我知道了。”姚碧凝将骨瓷杯搁下,转身准备下楼,“记得给花面上洒点水。” 晓薇细心收拾着桌案上的叶,头也不抬地应了。 姚碧凝坐在沙发上,海蓝色的阔摆洋装顺从地垂下来。她执起听筒,拨出熟悉的号码。 “雁筠。”待那边有人接起,碧凝出声轻唤。 “稍等,我让人叫她。”听筒里传来一道男音,那声音很年轻,不是吕家二哥。 姚碧凝很快反应过来:“好的,谢谢,我不挂断。” “碧凝,怎么这么早给我电话?”吕雁筠打着哈欠,嗓音瓮声瓮气,俨然尚未完全睡醒。 “扰了吕大小姐好眠,真是罪过。”姚碧凝转而问,“方才接电话的人是谁?” 吕雁筠笑得开怀,在听筒里回响:“不敢不敢,姚大小姐致电,绝不耽搁。接电话的人你也认识,乔家的乘龙快婿沈一安呀。” “嗓音听起来不太熟,他怎么在吕家?”碧凝确实不解,这时间沈一安如此精明的商人必然不会懈怠。 “沈一安和我二哥关系走得近,昨儿晚上提着酒就来了。”吕雁筠故作神秘,“你猜这沈少爷为何买醉?” “舒彤的缘故。”碧凝几乎不用猜,沈乔联姻带来的这段故事在沪上名流间早已心照不宣。 吕雁筠颇有些失落,又立即振奋起来:“一猜就一个准儿。昨儿沈家姑姑来沪,因沈老爷子静养吵不得人,说是要在丹楼借住几日,立马被乔舒彤驳了回去。沈一安的面子哪儿能挂得住,若是被人一传,这人可就丢到津城去了。” 丹楼,碧凝曾经去过。那是沈家为迎娶乔氏千金特地置下的一栋两层洋楼,朱红瓦金漆窗,作为聘礼的一部分。 乔舒彤对丹楼颇为满意,其父乔望远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供其装点陈设。虽说沪上的华丽之处不在少数,丹楼的布置之奢侈在碧凝看来亦是靡丽至极。 “舒彤自小是这样的脾气,喜欢的东西,除非她自个儿先首肯,若是别人开口讨要,碰一下都是不行的。”碧凝随乔望眉出入乔府,自幼便晓得乔舒彤的脾性。 吕雁筠又打了一个哈欠,对着听筒道:“不提她了,这会子太阳都还没出来,你醒得还真是早。” “已经过九点了,这天儿雾蒙蒙的。”碧凝的指尖摩挲着听筒,轻轻开口,“赶紧梳洗一下,穿上回在畅西路买的那件海蓝色裙子,我在家里等你。” “你不去学校么?”吕雁筠有些惊讶,“你可是向来不轻易旷课的。” 碧凝沉默片刻,向雁筠道:“父亲的人拦在外面,我出不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吕雁筠的嗓音焦急起来。 “雁筠……”碧凝低低一叹,“我近来想要去一趟北平。” “是新话剧的公演,这事儿被姚伯父知道了?”吕雁筠想起那一出惊艳沪上的夜莺夫人,又忆起上次碧凝前往北平的事,不由笑道,“难怪叫我穿那条裙子,原来咱们是要把上回的戏原封不动地演一遍。” “是,你知道父亲一贯不许的。”关于北平之行的另一个目的,姚碧凝决定暂且隐瞒,“还请吕小姐务必赏光。” “行,我换了衣裳就去找你。”吕雁筠答应下来。 “好,一会儿见。”姚碧凝放下听筒,从雁筠的话里思量出一个计划的雏形。 晓薇捧着兜满绿叶的素白帕子走下来,见姚碧凝对着电话出神,不声不响地走近了,狡黠一笑:“小姐,想什么呢?” “这天儿让人直犯困,索性今天不去校里,我上楼再躺会儿。”碧凝昨日夜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此时确是有些困倦。 “还以为能吓到小姐,我去园子里整理花木。”晓薇话音未落便加快步子往屋外走了,却是怕碧凝报复。 姚碧凝见晓薇一派天真的模样,亦不由莞尔。可一想起什么,心里又像映进一块冷玉,不自觉地落寞起来。 吕雁筠抵达姚公馆时,已经过十点了。陈妈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其他几个小丫鬟跟着晓薇在园子里,一时间厅内倒是静谧。 吕雁筠环顾周遭,没有见到碧凝身影,又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必得让人知道才好,于是朗声道:“怎么没人呢?” 陈妈听见这脆脆的一声,擦着手迎出来:“吕小姐来了,快坐。这身裙子……和小姐今儿穿得似乎一模一样。” “当时逛畅西路看中了同样的款式,可巧今天一块儿穿了。”吕雁筠站起来转了个身,海蓝色裙摆漾开如水纹。 “好看,都好看。”陈妈笑了笑,俯身倒茶。 “陈妈,我就喜欢你的手艺,中午我吃你做的饭。”吕雁筠眼里带笑,说得真心。 “吕小姐喜欢就好,小姐在楼上呢。”陈妈把茶杯递给雁筠,青瓷杯上有莲花纹路,“我还得去厨房里瞧瞧。” “陈妈你忙,我去找碧凝说话。”吕雁筠接过茶,饱饮一番踩着皮鞋上了楼。 第73章 银云渡(8) 象牙白雕花木门半掩着,姚碧凝立在窗畔,神色却无半分恍惚倦怠。她听到皮鞋噔噔的响声,知道等待的人已经到来。 玉茗的枝叶微微蜷曲,群芳竞妍的时令,却已经不是山茶的季节。晓薇仔细打理着这趋于老迈的花木,恐怕明年很难再开花了。 植物里蕴藏的记忆同它一起经受着时间的雕刻,悉心照料亦不免逐渐凋敝。 “晓薇姐,我来。”一个面庞稚嫩的小丫鬟兴冲冲揽活干。 “不了,你同她们一起去修剪别的,这几株玉茗我来。”晓薇摇了摇头,又瞥见小丫鬟模样委屈,不由解释,“这玉茗有年纪了,我一贯照料着晓得些,你也别多心思。” “知道了!”小丫鬟脸上阴云一扫而散,立马小跑着往别处去了。 晓薇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却见一道海蓝色裙摆从远处掠过。风里仿佛水纹起伏。 晓薇顾不得抖落衣襟上沾染的碎叶,甚至因为跑得太急而踢翻了脚边的铁质小桶。踩着小径一路往外奔去,她必须拦下小姐。姚秉怀出门前曾一再嘱咐。 巷道青石板上响起皮鞋细密的蛩音,那道海蓝色身影戴着白色珍珠礼帽走得匆忙。及至巷口,晓薇才渐渐与她拉近距离。 可一时间,宝瑞南路的车辆行人往来纷杂,晓薇眼见着即将追上的人汇入对岸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由急急唤道:“小姐,你等等!” 晓薇的声音没有让那道身影有所停歇,却引起了周遭几个穿深色布衫男子的注意。他们瞥见人群中远去的那抹海蓝,忽然想起晨时姚碧凝的打扮,恍然明白过来,立即往人群里去寻。 与此同时,三巷七号姚公馆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姚碧凝一身素净茶色旗袍,抬步走向了小巷另一头。 虽怕落雨,姚碧凝还是特意穿了一双软底布鞋,黛青的缎子。鸦青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些许面容,鼻梁架着一副实则没有用处的黑框眼镜。她步子放得很轻,唯恐引起旁人的留意。 接下来,她该如何去到北平呢?姚碧凝清楚地明白,以姚家的人脉,没有父亲的首肯,她恐怕买不到任何一张离开沪上的船票。 此时,姚碧凝忽然想起七爷的话。他说给她选择的权力,想必正因料想到了父亲的态度,只要她决心前往北平,就必得借七爷的东风。 但是,那冷冷缠绕的紫色缎带,经久不散的诡秘香雾,都昭示着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与他们沾染上关系,无异于与虎谋皮。一定还会有其他选择,碧凝踩着青石路板,避开贴着砖缝生长的青苔。无论如何,她决定去试一试。 海关大楼。高耸的哥特式钟楼将朦胧雾气分割开来,多立克式希腊柱挺立。仿佛无论世态人情如何变迁,都将伫立在百川东归的方向,永远静默。 姚碧凝摘下眼镜,穿过一道拱形拉门,踏着金丝暗纹的大理石地板走入这金光帆影的沪上要塞。 很快有西装革履的职员迎上来,将她礼貌地拦下:“小姐,您找哪位?” “乔先生在吗?”姚碧凝并不确定乔舒易今日是否在办公厅内。 “你是说乔司长?他在办公室。”年轻的职员打量她的衣着,忽然笑了笑,却不达眼底,“不过今天秘书处没有预约记录。” 姚碧凝捕捉到眼前之人态度的转变,并不在意:“的确没有预约,我找乔先生有要事。” “没有预约,海关署不是你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年轻的职员收了笑,伸手示意,立即有两名保卫走上前来,“小姐,你自己离开或许要好一些。” “住手。”一道不容置疑的女声自旋梯传来,英文。 职员循声抬头,见到一袭珍珠白套裙的棕发女士,瞬间转了脸色,回以英文:“霍华德太太,您误会了。” 霍华德太太加快步子,仪态仍旧优雅,她走到碧凝身旁,皱眉道:“我不认为这是误会,这不是海关人员对待一位小姐该有的风度。” “只是这位小姐没有预约,按照规定她不能进去。”年轻职员挥手让保卫离开,又向人解释。 “姚,好久不见。”霍华德太太并不接话,给了碧凝一个拥抱礼,“你到海关找谁?” 姚碧凝莞尔一笑,在年轻职员不断变幻的脸色下说出:“乔舒易。” “我刚才见到乔,他就在楼上。”霍华德太太低头看了眼表,“我有些事要处理,不得不先走了。” 姚碧凝颔首,与霍华德太太告别。年轻职员没有再作为难,主动请缨带路。姚碧凝知道乔舒易的办公地点,约莫也明白这突献殷勤的用意,并没有拒绝。 二楼事务司门扉半掩,碧凝走到门口,恰巧从这半开的缝隙里看见乔舒易埋首工作的情形。他穿深蓝色西服,素白的衬衣领,手里握着一支宝蓝色烤漆钢笔,垂首的神情分外专注。 姚碧凝准备屈指叩门,已经有人快她一步。 年轻的职员敲响门扉,向里头端坐的事务司长汇报:“乔司长,有位小姐找您。” 乔舒易继续翻阅文书没有抬头,他边写着什么边向外应道:“我这里有些事情处理,先带那位小姐去会客室。” “舒易,我有件事情麻烦你。”姚碧凝站在门边,二楼走廊空旷安静,她的嗓音轻轻响起,足够里面的人听清。 笔尖沙沙作响的声音停顿,宝蓝色烤漆钢笔仍在指间,乔舒易循声而顾,有半晌愣神。他仿佛在层层交错的网里,蓦然看见光的痕迹。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茶色素净。 “你可以下楼去工作了。”乔舒易注意到她身畔西装革履的海关职员,很快恢复肃然神情。 年轻职员似乎也隐隐觉察出乔司长的一丝不寻常来,想起先前自己的莽撞失礼,不多时便消失了踪影。 白瓷杯,青茶梗,袅袅雾气衬着雪白墙壁上铺展开的江海图。 姚碧凝端坐在小羊皮沙发上,忽然想起上一次来到海关署的情形。此刻,办公室的桌案上堆积着厚厚的资料,一如那日她紧张翻找港口记录的时候。然而物是人非,变化似乎只在须臾之间。 她平淡地与他寒暄,冷静地思考着如何讲出一路上酝酿好的说辞。她安静而略带微笑,仿佛一尊完美的塑像,终于完成千百次深刻细致的雕琢。 第74章 风入松(1)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是需要一张穿越汪洋北上的船票:“舒易,我想你是有办法的。” 乔舒易目光温和,却并未应允:“怎么要去北平?如今的局势不明朗,这一路上并不安全。” “为了一场公演,《夜莺夫人》你知道的,我不想错过。”姚碧凝抿了一口茶,“用不了几日,不会有事的。” “碧凝,一张船票不难。”乔舒易轻叹一声,“可是姚伯父不同意你去,自然有他的理由。” “你都猜到了。”姚碧凝捧着白瓷杯,垂眸注视着上面一株墨兰。 “若是姚伯父应允,你又何须为此前来呢?”乔舒易站起身,走到那一幅江海图前,伸手描摹:“这画卷上波澜不惊,可事实也许是巨浪滔天。” “如果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呢?”姚碧凝开口,语调坚定。 “我会阻拦你。”乔舒易转过身,看向碧凝,“不要去,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你以身犯险。” 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变化,那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并不刻意,却真实地传递出来。碧凝明白他的顾虑,但她并不愿意轻易放弃。 有些事情,本来无关生死,它的意义却未必不会更加重要。 “你还会想去寻找其他途径,你一贯是这样。”乔舒易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可是你也晓得,以姚伯父的作风,大抵不止给轮船局捎过口信。” “你一早便知道么?”碧凝忽然问道。 “不,只是这许多年,我知道你。”乔舒易说得不假思索。 敲门声伴着一道男音传来:“乔司长,您该去会议室了。” 姚碧凝搁下杯盏,拿起手包:“不打扰了,你忙。” 乔舒易从桌案上拿起一沓文件,复而开门。他看着那道茶色身影走下旋梯,收回目光,朝廊道尽头走去。 姚碧凝重新戴好黑框眼镜,汇入街边络绎不绝的人群。她取出手包里镂刻蔷薇纹路的怀表,指针一格一格有规律地走动。 她知道父亲约莫已经从家中得知她出门的消息,一座城市看似宏大喧繁,有时却难以藏匿,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阴云聚拢,远天变色。 这是快要落雨了,碧凝加快了步子,在街边拦下一辆黄包车。 姚碧凝决定去镇守府。方才海关大楼中与霍华德太太的偶遇,提醒了她彼时法租界教堂里发生的事,或许她可以要回一份人情。 “小姐,前边好像过不去。”车夫用搭在颈后的软布巾擦了把脸,“您看……” 碧凝倚着靠背,原本因遐思对周遭不甚留意,抬头向前望去。只见穿着制服的卫队设下路障把守着路口,阻止行人车辆过去。 “看来是戒严了,我在这里下。”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钱递给车夫,躬身下车。 她步调从容地向路障走去,卫兵的服制亦看得愈来愈清晰,正是陆笵的麾下。 “发生什么事了么?”姚碧凝走到路障前停下,询问伫立在一旁的卫兵。 卫兵并不作答,神情漠然,只开口道:“不要多问,这里禁止通行。” 碧凝明白从他身上大概不能得到确切回复,于是不多纠缠。但这个路口是前往镇守府的必经之地,她无法规避。 乌云逐渐吞噬天空,轰隆一声,豆大的雨滴就这样伴着雷声落了,密密地砸下来。 聚集在路口的行人开始四散奔跑,场面愈加混乱。姚碧凝仍然站在路障旁,她既没有穿过纵横交错的人群抢夺到避雨之地的信心,脑海中也没有一条拟好的路线。 “姚小姐?”江富城整了整帽檐,步伐丝毫不受骤雨影响,“还真的是你。” 姚碧凝因雨水模糊了镜片,早已将黑框眼镜摘下,此刻茶色旗袍沾湿,周身布料显得深浅不一。 她转过身,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松了一口气:“江副官,这里怎么突然戒严了?” “雨下得大,姚小姐进车里避雨。”江富城往关卡旁一辆吉普走去,拉开车门。 “有劳江副官。”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坐进车厢里,此刻这封闭的空间里没有旁人。 江富城坐进驾驶室,摘下军帽,并不急着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我记得姚小姐是圣约翰的高材生,这个时候,来这里是找什么人么?” “江副官记得不错,我确实是有事前来,却被镇守府的关卡拦下了。”姚碧凝如实相告。 “看来是急事。”江富城脱下湿透的白色手套,又从前排拿过一个水壶,倒水递给身后佳人,“喝点热水。” 姚碧凝接过水杯,却并没有饮下,她接着说:“我想知道陆长官在官邸吗?” “你是问方才还是现在?”江富城指了指水壶,“知道姚小姐不同于军营里的粗人,正巧是崭新的。” “多谢江副官。”姚碧凝喝了些热水,果然觉得身子回暖,但她很快觉察出他话语里的不同寻常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姚小姐或许知道的。”江富城回首注视着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圣约翰的督学处,如今似乎名不副实。” “江副官,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姚碧凝皱眉,她能够感受到他目光里的试探。 “那么姚小姐为何路过此地呢?”江富城继续询问。 姚碧凝坦然:“我准备去镇守府,找陆长官。” “看来姚小姐确实不知情了。就在不久前,有几个学生公然在镇守府门前闹事,出了点意外。”江富城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车窗往外看去,“为了不将事态扩大,因此设下了路障。” “陆长官在官邸中吗?”姚碧凝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江富城颔首:“在,我正要回去,现在送姚小姐一起。” 车子发动,宽厚的轮胎压过马路边积雨的低洼处,一时间水花飞溅。 由于戒严,这一条往日繁华的长街上已不见人烟,店铺亦门扉紧闭。不多时,车子在镇守府的白色高墙前停下。 这里方才有过怎样的喧闹呢?在沉静的雨幕里,一切仿佛都已经被洗刷干净,不留任何痕迹。 第75章 风入松(2) 两排列兵风雨中身姿挺立,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电闪雷鸣。姚碧凝跟在江富城身后,狐假虎威般一并接受了整齐的军礼。 从大门到那幢联排洋房的路途并不算远,却因没有雨伞,足够让人衣衫湿透。 骤雨冲刷着青草根部的泥土,青石板的小径变得有些泥泞。姚碧凝走得格外小心,那双黛色的软底布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浸湿。但此时此刻,她也确然顾不了太多。 及至大厅口,江富城半蹲下来,从木架上取下一块棉布擦干皮鞋上的污渍。他同时将另一块递给姚碧凝,她接过努力擦拭,勉强让行走不至于留下印痕。 “姚小姐,请在楼下等一等,我有些事情需要向长官汇报。”江富城开口解释,拾级而上。 宋妈见到姚碧凝被雨淋湿的模样,赶紧上前沏了一杯热茶:“别看春末了,这雨还是凉,姑娘家怎么禁得起。” “宋妈,谢谢你。”姚碧凝捧着茶盏,微微一笑。 “瞧这都湿透了,得赶紧换了才是。”宋妈望着她不由露出忧色,茶色旗袍湿漉漉地裹在碧凝身上,一双缎鞋亦没了样子,“跟我来。” “这衣裳……”姚碧凝看着面前的一切,有些诧异。 “盥洗室里有热水和干净的浴巾。”宋妈将碧凝的神情看在眼里,她也不多言,转身替人将房门掩上。 这是一间干净整齐的卧室,西式装潢,灯光照在天鹅绒窗帘上,颇有几分暖意。 但是它过于整齐,没有一点杂乱的物品,也就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尽管陈设精致却反倒显得冷清。 碧凝没有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伫立在落地镜前,一时有些怔然。 金线密密地刺破柔软的锦缎,一寸寸缠绕着梨花白,排列成一种古老的图腾——勾云。 不得不说,它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旗袍,然而这种美却并不符合沪上的流行风向。此时,它正穿在她的身上,腰身显得有些宽松。 令碧凝疑惑的并非它独特的样式,而是那布料的簇新。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断定,在此以前,没有任何人曾经穿上过它。 那么它的主人,究竟是谁呢?而这件贵重的衣裳,又为何堂而皇之地呈递到了她这位不速之客面前呢? 正当碧凝思索之际,敲门声伴着宋妈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姚小姐,我可以进去么?” “进来。”碧凝收回目光,落至来人身上。 宋妈取下臂弯搭着的一块毛巾:“姚小姐坐,我替你擦头发。” “宋妈,这件旗袍……”姚碧凝坐到床边,再一次开口询问。 宋妈的动作很轻,她仿佛没有听到碧凝的问话,将一柄褐色桃木簪绾了发,良久才道:“方才江副官说,先生在书房等你。” 宋妈显然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想来也问不出什么,碧凝只得向宋妈道谢,匆匆往楼上去了。 陆笵站在窗畔,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连绵的雨水将窗外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的目光仿佛能够抵达极远之处。 书房的门没有关,姚碧凝踩着软底布鞋,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但素来的警觉使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陆笵的注意,他转过身,看向碧凝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又暗藏着一丝波纹。 他是有些惊讶的,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碧凝发现这种惊讶是源自她身上的衣裳。 这说明,他并没有料想到,这件衣服会在此时此刻,经由她展示在面前。但只要他观察到她染上水渍的鞋,就不难想到其中的一番缘由。当然,他很快就注意到了。 “姚小姐,听说你是专程来找我。”陆笵开门见山。 姚碧凝颔首:“是,有件事情想请陆先生帮忙,我需要一张近日去北平的船票。” “这里是镇守府,不是轮船局。”金色纽扣在他袖口光泽璨然,修长的食指轻叩桌案,“给我一个理由。” “陆先生,我想法租界教堂的事,足以向您换一份人情。”姚碧凝虽这样说,却并不能确定他的态度。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企图得到答案,然而一无所获。 “我是说,你去北平的理由。”陆笵解释,他的眸子里映照不出任何供人揣度的想法。 “去北平参加一场公演。”姚碧凝早已准备好说辞。 陆笵接着问:“什么公演?” “陆先生日理万机大约没有听过,话剧《夜莺夫人》。”姚碧凝莞尔。 “在沪上名噪一时的剧作,正是出自姚小姐笔下。”他眯起狭长的凤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续语,“所以这是你去北平的全部理由么?” “当然。”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陆笵的眸光忽然变得锐利:“我倒是还有一个困惑,姚小姐为何不自己去轮船局购票呢?” “家父严厉不肯应允,否则也不会麻烦陆先生。”姚碧凝说得确是实情,只是隐瞒了更为重要的另一部分。 陆笵展露出了然的神情:“既然这样,恐怕爱莫能助。” “陆先生,这次公演对我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姚碧凝眼睫微垂,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那么姚小姐为何不去呢?”陆笵循循善诱。 “陆先生,我不明白。”姚碧凝听闻此语,不由暗自一惊,佯装镇定。 陆笵继续道:“据我所知,话剧社的学生前几日就已经启程去北平了,姚小姐不知情吗?” “的确如此,之前有事耽搁了,不得不延期前往。”姚碧凝不明白陆笵从何处得知,只得随机应变。 “姚碧凝。”陆笵望向她的双眼,“你没有打算去公演,不是么?” 与其说他在向她询问,不如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说得平淡而从容,仿佛原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疑惑。 姚碧凝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掩耳盗铃。 “陆先生,你的猜测有什么依据呢?”她没有否认。 他又望向窗外,视线被水幕朦胧阻隔,说得坦然:“从前有人公然挑衅,镇守府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第76章 风入松(3) 是了,当初的匿名信事件,秦虞山与孟春晓牵涉其中,这是晨报周总编借由圣约翰的学生向镇守府发难。 何况姚碧凝在慈安医院初遇陆笵之时,他正是遭受了刺杀。看来陆笵虽身在其位,却远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安稳。 而他显然使用了一些必要的手段,去探知他所想要知道的一切,并且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那么知晓她对于北平公演的决定,也就顺理成章。 “譬如今日,也是这样。”陆笵坐到沙发上,浅呷一口咖啡。 姚碧凝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然从窗畔至近旁:“来时遇到戒严,听江副官粗略说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一直站着,坐。”陆笵放下骨瓷杯,苦涩的味道若隐若现,“也没有什么,有些事情之前没顾得上,该处理了。今天来镇守府闹事的人,你并不陌生。” 姚碧凝应声落座,此时才看清陆笵面容的疲惫,他的眼下有浅淡乌青。其实陆笵有一种深入骨子里的威严,以至于让人忘记他的年龄,但任何威严绝不会是与生俱来的。 平心而论,这位新上任的镇守使并未做出任何足以激起民怨的行为,但这并不妨碍闹事者的一腔热血。因为有些沸腾的力量,是容易被煽动和利用的。 姚碧凝几乎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吓,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生出这样离奇的念头,此刻她心底的情绪,竟然隐约可称为同情。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去怜悯这样一位权柄在握的人物呢? “那人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姚小姐不妨猜一猜,有时相似的行为总是出自同样的人。”陆笵不紧不慢地说。 她一瞬间便有了答案,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堪堪在唇舌间止住。 姚碧凝记得当初警备厅的凌厉手段,原本足以令走出去的人产生强烈后怕。何况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又怎会有人不明白呢? 与此同时,姚碧凝觉得有些惆怅。她想起那一日在晴子茶舍中见到的手持匕首声嘶力竭的孟春晓,那个清瘦的少女眸子里倔强绝望的神情,使碧凝心底隐隐作痛。 孟春晓付出漂泊异乡的代价,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保全他,这个又一次以卵击石的青年人。而他,并不知道这一段背后的渊源,终究是辜负了孟春晓的一片苦心。 陆笵还在等待姚碧凝的回答,可她却保持沉默了。他从她的沉默里察觉出一种无声的笃定,旋即缓缓开口:“计划倒是严丝合缝,只可惜高估了同伴的能力。秦虞山坦白了他的动机,他要给故去的友人报仇。” “故去的友人?”姚碧凝抬眸望向他,有些疑惑。 “两个人。”陆笵言简意赅,重新端起咖啡。 她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又定格在其中几帧:“一个是那日街头混乱里被枪杀的学生,可是另一个呢?” “已经消失在沪上的人。”陆笵适时提醒道。 “孟春晓!”这个认知令她的嗓音有些发颤。 这个名字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倒了无数表面的伪装,昭示出一连串的谋局。 “可是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为何还要戒严呢?”姚碧凝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等待总是会有用的。”陆笵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他复而转了话题,“姚小姐一定要前往北平吗?” “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姚碧凝斟酌字句,梨花白衣缎上金绣的勾云辉映着墙上宝剑,有一种凛然的闪烁。 踏出镇守府官邸时,地面泛着水镜光泽,瓢泼骤雨已然歇下。姚碧凝长舒一口气,沿着萧条闭户的街道向来处走去。 她的心中涌现出无数个念头,又逐一压下。今日镇守府门前发生的案件,看似秦虞山为报仇雪恨而来,背后却绝不会缺少一个谋划周全的主使者。 这是一个铺垫已久的局。从最初的匿名信,到游行时伪装成陆笵麾下的狙击手,再到孟春晓的下落被曲意篡改……幕后人用足够的耐心编织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为什么他们会选定秦虞山呢?在碧凝的印象里,他的课业并不算十分出色,但性格里天然有着嫉恶如仇的成分——他是敢于冒犯威权的。这是他的优点,同时也是致命的弱点。 从任何角度来看,秦虞山的行为都没有做错,但并不意味着正确。建立在错误认知上的正确,如同空中楼阁,本身就是虚妄的。然而对于事物的认知,也并非他所能决定。 罢了,罢了。她努力让种种思绪从脑海中散去,如今的情形,她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能够去继续追寻一份沉重的真相呢? 这样想着,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设着路障的路口。守着关卡的列兵记得方才江富城与她交谈的情景,直接放了行。 关卡另一边仍是人声鼎沸。这一道横亘中间的界线,仿佛将这人世的冷清与繁华就此隔开。 坐在黄包车上,姚碧凝偏首一瞥,警备厅的车子从身旁掠过。她想着,也许陆笵等的人,此刻快要到了。 乌云已散,虹光乍现。姚公馆中一片静谧,小丫鬟们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晓薇姐,这饭点都过好久了……”稚嫩的小丫鬟小声嘀咕。 “忍着点,别出声。”晓薇低声回应,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姚秉怀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目光注视着落地钟的表盘,眉眼肃然。 他自从接到消息,便直接从民丰银行折返回来。乔望眉仍在牌局,姚家上下都知道夫人的身体,也就没有惊扰。 吕雁筠站在茶几旁,启唇道:“姚伯父,我和碧凝的衣裳真的是巧合,我……” “雁筠,你是个好孩子,不关你的事。”姚秉怀打断了她的解释,叹息一声,“只怪碧凝她实在太过执拗,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劝不住啊。” 姚碧凝走进大厅时,见到父亲叹息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心中涩然:“父亲……” 第77章 风入松(4) 姚碧凝本来已然准备好承受滔天怒意,姚秉怀的低沉叹息反倒令她不知所措起来。 她的眸光不敢正视面前端坐的中年男子,不自觉地将地毯上编织细密的纹理一点点描摹。 “雁筠,你先回去。”姚秉怀语调平静,没有显出半分怒意。 吕雁筠早就觉得站立不安,听到这话瞥了一眼旁边低头的姚碧凝,如此情景委实尴尬,略一犹豫还是离开了。 霎时间,厅内陷入全然的沉默。落地钟蓦然响起的清脆音声洪亮地回荡,一连敲了十几下。 姚秉怀忽然站起身来,对一旁伫立的陈妈道:“银行里还有事情,看好碧凝。” “老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姐。”陈妈连声应着,又问,“您还没用午饭,要不喝些粥?” “不了,我这就得走。”姚秉怀摆了摆手,司机会意跟在身后。 晓薇见姚秉怀已经走远,遣散了几个小丫鬟,上前来拉着人问:“小姐,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姚碧凝自然不能和盘托出,只是说:“出门见了个朋友,不巧赶上大雨。” 晓薇打量着她身上勾云纹的旗袍,又细细问了几句,也被碧凝含糊过去。陈妈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银丝面,又煮了一壶驱寒的姜茶。 姚秉怀夜里也未再提及白日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碧凝暗自庆幸之余,也更加明白父亲对于北平的态度,他不愿意给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种意志最明显的体现便是,姚秉怀亲自给圣约翰督学处去信,说明姚碧凝休学之事。他下定决心,要在女儿断绝前往北平的心思以前,严格控制她的行动。 乔望眉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只当是父女俩一时置气,几次替碧凝求情无果,也就服从了这个安排。 碧凝擎着一只珐琅掐丝细颈瓶,趁天光微蒙,采集叶上尚未蒸发的露珠。浅绯色的袖半褪下去,露出皓白的腕。她的神情专注而从容,植株间翩跹的蝶亦未能引起目光的游移。 晓薇在一旁侍弄着缠绕在架上的葡萄藤,不禁有些感慨。自从那日老爷下令限制小姐的出行,已经过去整整三日,夫人和之砚少爷倒是替她求过情,可她自己却像是毫不在意,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晓薇,那件衣裳送出去改好了吗?”姚碧凝抱着珐琅瓶走在卵石小径,顺道问了一句。 “已经按小姐的身段改好了。”晓薇提着浇水的铁皮壶,抬头回道,“裁缝铺的人晓得尺寸,又细心熨过,正在衣柜里呢。” “知道了,我再回去歇会儿,别让人进来。”碧凝嘱咐,遂往里去了。 “小姐放心,不等陈妈做好午饭不教人吵你。”晓薇嘻嘻一笑,复而埋首花木。 象牙白的雕花木门紧闭,姚碧凝端坐窗前,蘸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尖飞快在纸上跳跃。空白的笺纸被一个个隽秀的字符填满,尔后被折叠起来,放入一枚棕黄信封。 晨光透过蕾丝窗纱照进来,少女秀美的轮廓自成一幅画作。她垂眸看一眼怀表,站起身来,将鲜艳的罗裙换成颜色黯淡的裤装。 她不时掀起窗纱往外看去,此时的宝瑞南路安详如在梦中。清晨的街巷尚没有小贩的身影,显得十分空旷。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愈发忐忑,仿佛能够听见心脏的跳动声。 “喵——喵——” 两声不大的猫叫响起,姚碧凝又一次掀开窗纱,果然有一辆车子等在窗下。她已经结好绳索,将小皮箱送了下去。伏在窗台向下望去,尽管只是二楼,她仍不免害怕。 车门打开,一身便装的江富城看到窗口犹豫不决的姚碧凝,朝她比划了几个催促的手势。 现下街道寂寥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姚碧凝心下一横,迈出了她有生以来最为大胆的一步。 四下静谧,在许多人的安睡之中,一道漆黑车影像它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驶离。 “江副官,我们现在去码头吗?”姚碧凝喘着气,语调并不平稳。 江富城摇了摇头:“不是。” “为什么?”姚碧凝没有料想到他会如此回复,只觉脑中轰然顾不得思索,“我们说好的!” “姚小姐别急,长官在索菲娅小姐的诊所等我们。”江富城出言解释。 姚碧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一赧:“抱歉,是我一时情急了。” 车子七弯八拐地驶入小巷,在一间不起眼的私人诊室旁停下。江富城屈指叩门,雪肤红唇的鬈发女医生很快走出来。 “姚,好久不见。”索菲娅看到江富城身后的姚碧凝,热情地上前拥抱。 姚碧凝也被索菲娅的笑容感染,莞尔道:“我也十分想念索菲娅小姐。” “快和我进去,陆在里面。”索菲娅不完全知晓眼前三人聚于此处的缘由,但她并不乐于刨根问底。 陆笵坐在桌案旁,褪却一身戎装,藏蓝的西服衬得他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气度。 “长官,一切顺利。”江富城简短地概括了方才的经历。 陆笵颔首,却在注意到姚碧凝时不禁皱了眉头:“怎么弄成这样?” 姚碧凝被问得有些发懵,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见长裤上被勾了几道划痕,布料上染了星星点点的猩红。 “姚,你受伤了!”索菲娅亦迅速发现了这个事实,她拉着碧凝的手往白色帘幕后走。 姚碧凝心里七上八下,原本并未察觉,此时才感受到针刺一般的痛楚。她在帘幕后卷起裤管,光洁的小腿上足足有十几道细小伤口,倒插着短刺。 “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被划破的。”姚碧凝回想着,应当是顺着绳索下降之时,蹭到了墙边的爬藤蔷薇枝。 索菲娅仔细查看伤口,又取来酒精棉球和镊子,顿了顿:“这样的伤看着不起眼,处理起来会很疼,你得忍着点儿。” “索菲娅小姐,麻烦你了。”姚碧凝展颜一笑,示意她继续。 “我幼时住在乡间,有一次淘气去爬墙,那其实是一堵很矮的墙。”索菲娅一边小心处理伤口,一边讲起往事,企图转移碧凝的注意力,“当时觉得从墙头跳下去是一件很棒的事情,结果却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领居家的仙人掌正在墙下晒太阳。” 姚碧凝听得认真,不由笑出声来。索菲娅眨了眨眼睛,又讲起另一段童年回忆。 第78章 风入松(5) 索菲娅处理伤口的手法十分娴熟,不多时已经裹好纱布。 碧凝的衣箱放置在车里,索菲娅见她的身量与自己差不多,便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一条连身裙递给她。 姚碧凝掀开白色帘幕,被消毒水擦拭过的伤口隐隐作痛。长裙垂至脚踝,行走间仍是一贯的轻盈。 “陆先生。”姚碧凝有些歉意,正是由于她才耽搁了许久。 陆笵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走。” 江富城率先出门发动车子,姚碧凝和陆笵与索菲娅告别。 “姚,一路平安。”索菲娅替碧凝整理好碎发。 “索菲娅小姐,谢谢你。”碧凝真诚地道谢。 “你要的东西。”陆笵将一只宝蓝色盒子递给索菲娅,“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近日安泰的动向务必留心。” 索菲娅启开盒子,里面躺着几支印拉丁文的针剂,她满意地收下,又接人后话:“我会注意的。” 清晨的码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北去的航船快要开了。陆笵戴着一幅金丝框眼镜,刻意收敛了军人的姿态,显出几分慵懒。 姚碧凝跟在他身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不知道父亲究竟能够防范到怎样的地步,在顺利登上甲板以前,一切都还是未知的。 海风吹过碧凝的裙摆,空气里弥漫着浪涛卷来的腥咸。她跟着缓慢移动的人群挪动步子,很快就要到检票的关口。 “别紧张,我来回答。”陆笵压低了嗓音,如同倾泻的月华。 姚碧凝偏首看他,忽然觉得此时的他与素常有些不同。那与昭彰权柄相联系的无形压迫,仿佛被风微微吹散。 检票的关口例行盘问,陆笵从容相告:“我与同学结伴回沪访亲,如今须去校里了。” 这番说辞委实逻辑严明,不仅解释了二人关系,又将行程因由解释得分明。北地天寒,冬日格外久些,若说此时返校,也不是没有。 “陆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姚碧凝用餐巾擦过嘴角,整齐地叠好。 “什么事?”陆笵取下眼镜,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也不是什么大事。”姚碧凝见他神情变得庄重,讪讪一笑,“你知道乔家与北平的渊源么?” 陆笵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不答反问:“姚小姐是听到了什么故事吗?” “看来陆先生应该是知道一二的。”姚碧凝从他的问句里揣摩出信息,莞尔道,“现下无事,还请陆先生不吝赐教。” “关于乔家,我知道的并不详尽。”陆笵合起镜匣,接着说,“姚夫人更能解答你的疑惑。” “有些事情,我不想乔姨卷进来。”碧凝敛了笑意。 陆笵知道她话中所指。乔姚两家的姻亲关系看似牢不可破,如今却并不那么简单。 “乔家从前并不在沪上,南迁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陆笵斟了杯茶,徐徐开口。 “时局动荡,许多商贾南迁,看来从前的乔家确实在北平了。”碧凝想着,约莫明白了缘由。 陆笵眯起凤眸,否定了她的猜测:“并非如此,最初长在北平的乔氏并不经商。如今名动沪上的乔家,也不完全是从前的乔氏。” “北平的乔氏?”碧凝没有料想到背后有如此纠葛。 “深受天恩,自然无须亲自经营。”陆笵浅啜一口茗茶,望向她。 “可是天恩亦有尽头。”碧凝略一思忖,接道。 陆笵颔首:“从春风得意到遗民残臣,无异于云泥之别。” 碧凝细细听着,心下不由一沉。此刻说的不过是旁人旧事,她仍旧不免怅然若失。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秘香袅袅的华丽屋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精致而腐朽。 七爷容长的脸,红绮的顾盼生情,顺子阴厉嘶哑的嗓音。它们真实地存在,却如同幻影般缠绕又分离,织就一个扑朔迷离的真相。 敲门声传来,拉回了碧凝的思绪。她站起身来,拉开舱门。 “打扰了,我想问个路。”女声娇娇柔柔。 她的目光看向来人,却不由一怔:“晴子?你怎么在这里?” 年轻的女子穿一身色彩绚丽的旗袍,有些疑惑:“晴子是谁?” 姚碧凝仔细端详,这名女子虽与晴子有几分相似,到底还是不同:“晴子是我的一位友人,小姐与她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想来一时认错了。” “天下之大,也是无奇不有。只不过我长到如今的年岁,也还没听说过自己有哪个姊妹。”年轻女子显然有些不悦,走进来将目光转向陆笵,“这位先生看上去,倒更有涵养些。” 陆笵没有回应,似笑非笑道:“白小姐艳名远播,怎么要离开沪上了?” “你既然知道我,就该知道我轻易离不得沪上。”白郁伸手理了理鬓发,腕间珠翠琳琅,“三爷嘱咐我办件事儿,就在这船上。” “何事?”陆笵问道。 白郁低低一笑,明眸皓齿:“自然是好事,还不是为了福缘巷的进项。” “有把握么?”陆笵接着问。 “自然。”白郁瞥一眼碧凝,便往别处去了。 姚碧凝待人走远,才重新坐下来:“陆先生认识她?” “沪上交际场里,没有人不认识白郁。”陆笵答得滴水不漏。 她不再追问,适时换了话题:“方才的故事,陆先生还没有讲完。” “后面的情节并不动人。”陆笵屈指在桌案轻叩,“遗臣固然看不清局势,以身死换来一个骂名。但借着风云变幻从中牟利的背叛者,有时更令人不齿。” 姚碧凝沉默了。陆笵的叙述简明扼要,已经再清楚不过。最初长在北平的乔氏,无疑即是前者。 至于后者,便是身殉旧国的家族中,出逃的那一部分,他们从时局变迁的夹缝里谋得生存,反而成为风光无限的名流。 正如一株参天大树,终于经不住风雨的摧折而倒下,但它的枝叶并没有全然枯萎。 有那么一簇仍旧青绿,并且有着盎然生机。它借着大树的荫蔽与自身的顽强活下来,又以枯萎的枝叶作为自身的养料。 它有什么过错呢?正是它的不择手段,才使得生命得以延续。尽管这生命的繁荣,是踏着数不清的罪恶才得来。 可是——没有人能够轻易去谴责它。因为它辜负的只是自己的过去,而这段过去又那么地不值一提! 第79章 风入松(6) 陆笵重新斟好一杯茶,推至碧凝面前:“陈年往事,在北平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如果困住当下的人,不值得。” 碧凝伸手环住瓷杯,茶香氤氲:“我只是有些感慨,过去与将来之间,原来可以一脉相承又隔着天堑。” “姚小姐对于我的一家之言似是深信不疑。”陆笵眸中带笑,眉稍微挑。 “实在没有令人怀疑的破绽。”姚碧凝亦不由莞尔,“何况不过一段往事,还不值得陆先生为此费心杜撰。” “今晚船上会有一场晚宴,有兴趣么?”陆笵问得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提。 姚碧凝联想到方才那位白小姐的话,看来另有一出好戏,于是回道:“美酒佳肴,衣香鬓影,自然不能错过。” 头等舱装潢考究的宴会厅内,水晶般璀璨的华灯高悬。金色留声机指针轻划,唱片转动,动人的乐曲萦绕,衣着光鲜的男女相继步入舞池。 姚碧凝没有特意换装,仍是那件垂至脚踝的连身长裙,头发梳成低髻。这身装扮出现在晚宴中得体却不显眼。她坐在靠墙的餐位,面前描金小碟中,盛放着精致的裱花点心。 “怎么不见那位白小姐?”碧凝环顾舞池中的人群,半晌收回目光,问向坐在对面的陆笵。 陆笵仍旧戴了那副金丝框眼镜,他晃了晃波尔多杯中的酒水,如一朵深红郁金香,徐徐开口:“我想她是不会错过晚宴的。” 姚碧凝小口尝着碟中糕点,意兴阑珊地看向踏着节奏迈出舞步的华服男女,思索着关于白郁的事。 她记得白郁提及福缘巷之时,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号——三爷。这个称呼,并不那么陌生。 碧凝不会忘记,彼时前往七爷府宅,黑布蒙住她的双眼,听觉变得格外敏锐。顺子尖细的嗓音很有特点,他曾经唤出一声熟稔的乔三爷——乔望骐。 她抬眸望向陆笵,将他不动声色的慵懒神情收入眼底。 “怎么了?”陆笵轻抿一口酒水,察觉到碧凝的注视。 正是白郁的话语让姚碧凝忽然醒悟过来,她把他想得过于简单。能够只身空降沪上的镇守使,必然有他的锋芒。 不过是她恰巧一再地撞见他身陷局中的情形,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尽管如今的镇守府看似韬光养晦,她至少可以断定,他绝不是在沪上逐鹿场里被动的那一方。 但这些话,她自知不能说出口,也本不必说。 “我在想,陆先生其实很会隐藏自己,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周边的环境里去。”姚碧凝搁下手中的餐叉,如是回答。 陆笵轻声一笑,凤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没有想到姚小姐会有这样的看法。” “我认为比起容貌,气质更难于修饰和改变,有时根据背影也可以判断一个熟悉的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姚碧凝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又继续陈述。 “不如举个例子?”陆笵道。 姚碧凝用目光示意,引陆笵的注意力落入舞池:“你看那位穿粉色旗袍的小姐,舞步流畅,但动作却有些拘谨。” “观察得很仔细,的确如此。”陆笵颔首,又接着问,“那么姚小姐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算不上什么结论,她不常出入社交场合,学习跳舞时一定下过工夫,这次晚宴兴许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跳,所以不太放松。”姚碧凝支颐看着舞池中随着节拍转身的粉衣女子,嗓音清淡温和。 陆笵捕捉到她眸中闪烁的微光,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些都是细节,与你提及的气质有何关联?” “自然是有的,说到这里,我倒是十分佩服陆先生。”姚碧凝偏首一笑,秋水澄明,“真正内在的气质自然不容易变化,但一个人的姿态和习惯往往是他人印象中的重要部分。只要修改微小的部分,就能够改变旁人的印象,却不会显得刻意。” 陆笵拿过一支新的玻璃酒杯,修长的手指叠起洁白餐巾,轻轻擦拭杯壁:“观察敏锐,见解独到。姚小姐不妨再说说方才那位小姐。“ 姚碧凝从他的后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思索片刻,灵光一现。 ”她有问题!“姚碧凝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 陆笵却忽然笑了,在她耳畔问道:”发现了什么?“ 她隐隐嗅到雪松的气息,耳际因他靠近的呼吸微痒,别过头才道:“她的身上存在矛盾,这份拘谨很有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的确有这个可能。“陆笵启开瓶塞,往玻璃杯中注入极浅的葡萄酒。复而站起身来,从不远处的长桌上取回一杯樱桃汁和点心,将点心放在碧凝面前。 “谢谢。”姚碧凝拿起餐叉,却没有动这份点心,她的心思仍在舞池里。 樱桃汁混入葡萄酒,小半杯深红的液体散发着芬芳,在华灯欢歌的晚宴里并不容易看出端倪。 陆笵将这杯特殊的酒递给碧凝,又将目光转向舞池:“不妨再仔细看看。” 姚碧凝再一次望向那一袭粉色旗袍的女子,长发披肩,妆容浅淡,与早上所见的艳丽夺目截然不同,不由一惊:”她是白郁!“ “她是前往津城的学生,我们也是。既然同窗相逢,该去打个招呼。”陆笵缓缓开口。 碧凝明白,今晚真正的戏目,即将开始了。 一曲方歇,陆笵擎着酒杯站起身来,却不着急往白郁的方向去。姚碧凝端着那杯特制的樱桃酒水,亦不紧不慢地跟在陆笵身旁。 舞池旁的长餐桌上,整齐陈列着扣着银盖的方形餐盘和各式美酒,饱满盛放的鲜花则沦为满席珍馐琼浆的陪衬。 这才是晚宴的主角。 此时身着白衬衣黑燕尾的侍者将银盖逐一揭开,这集山珍海味于一席、传统与西洋菜式并重的饕餮盛宴就供头等舱的贵客们享用了。然而绝非每一次航程都能够拥有如此奢靡的筵席,这次晚宴真正的主人,实则是头等舱中一位不愿透露名姓的殷富商人。 第80章 风入松(7) 姚碧凝跟着陆笵的步子,他闲庭信步般走得极缓,黑色绸质衬衣的领口松开第一枚纽扣。 她知道他的意图,这将是一场刻意营造出来的不期而遇。 “你们也是这趟船么?”白郁温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夹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姚碧凝转过身,连身长裙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度,她望向淡施脂粉的白郁,回以妥帖的微笑:“原以为我们这趟返校的船票买得晚,看来还不算太迟。” 陆笵晃了晃杯中物,向白郁道:“不介绍这位先生么?” 站在白郁身侧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身材并不高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左手戴一只羊脂玉扳指。 白郁正要介绍,中年男子已经率先开口:“我是池田次郎,在船上遇到白小姐,一见如故。” 他的国文讲得不算好,发音有些蹩脚,但交流无碍。 “池田先生。”姚碧凝主动举起酒杯,抿下一口。 池田次郎自然不能驳了佳人颜面,从餐桌上顺手取过一杯红酒。他昂首饮下半数,精明的目光在碧凝身上流连:“白小姐的同窗也是一位少见的美人。” 白郁见状,轻轻拉了池田次郎的衣袖。她对他附耳一番,仍是一副柔弱文静的模样。 池田次郎似有所悟,再次看向姚碧凝时,目光中染上了几分复杂情绪。 姚碧凝从这目光里察觉出微妙的厌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想必白郁已经神思敏捷地杜撰了什么,她配合地沉默,再次看向白郁的眼神多了一分冷清。 池田次郎将她对白郁态度的转变看在眼里,不再注意她,拍了拍白郁的手。 “池田先生,听说这次晚宴真正的主人就在头等舱里。”陆笵朝池田次郎举杯,状似无意地环顾周遭。 池田次郎并不回礼,说话间嘴角法令纹显现:“我也有所耳闻,这位商人没有透露身份,不过出门在外,谨慎总是常事。” “池田先生分析得有理,不过既然不愿惹人注目,又为何要举办这场晚宴呢?”白郁拿着一支香槟,面露疑惑,似乎沉浸在思索里。 “我庆幸有这场晚宴,才能够有英雄救美的机会,和白小姐相识。”池田次郎笑了笑,毫不掩饰地揽住了白郁的细腰。 此时正有一对年轻男女相携而来,行走间擦身而过。白郁没有防备,身子不由前倾。池田次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人站稳,许久才松开手。 姚碧凝的连身长裙被酒渍浸湿,留下一道狼狈的痕迹。陆笵从侍者手中接过干净的餐巾,替她擦拭留在肌肤上的香槟渍。 “都怪我一时没有拿稳。”白郁语调诚恳,一张秀丽的脸孔写满愧疚。 “只是意外,失陪了。”姚碧凝黛眉聚拢,深看一眼白郁,露出不悦。 陆笵与人寒暄几句,便朝姚碧凝离开的方向走去。 宴会厅的喧嚷与欢歌,被一道厚重的舱门封锁其中,仿佛一道密不透风的结界。 甲板之上,触目是茫茫黑暗,微弱的灯光也像是要融化在无垠的夜里。海雾让空气变得湿润,一路北行,仍有种身在南地之感。 姚碧凝站在舷墙边,听着浪涛缓慢的冲击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能够熨平人心的褶皱。 “夜里风凉。”陆笵的嗓音如天幕罗布的星辰。 碧凝感到肩上一沉,尚带余温的外套将她包裹。他伫立在她的身边,同她一起望向远空,有片刻沉默。 “我原本以为,白小姐和池田是相识的。”碧凝注视着极远处,灯塔若隐若现的微芒,重新提起了宴会厅里的剧目。 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白郁是乔望骐委派而来,应当是要在船上进行一桩计划周密的交易,利用晚宴掩人耳目。 但显然不是这样,白郁和池田次郎是第一次相遇,而且是经由一次人为制造的契机。否则陆笵便无须特意向池田证明白郁的身份,来打消这个精明商人的疑虑。 陆笵转过身,背倚舷墙:“池田是个谨慎的人,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但是行踪仍旧暴露无遗。” “这么说,白小姐背后的人正在拉拢池田。”碧凝想起安泰和东瀛人之间的关系,蹙起眉头。 “但是这一次不会成功。”陆笵勾起唇角,说得笃定。 碧凝看向他沉沉夜色里真挚的笑意,仿佛宴会厅中的一切喧嚣在他的眼底早已尘埃落定。 “安泰已经背靠大树,又为何重新费下这番工夫呢?”碧凝接着问。 “芥川和池田是一对宿敌。”陆笵言至于此,复而望向苍穹。 这不仅是一场为了福缘巷货源而精心安排的拉拢,更是安泰逐渐展露的野心。她忽然想起行迹深藏的七爷,他究竟是谁,与母亲又有怎样的关联呢? 这一切,都和这艘在漫漫长夜里前行的航船一样,朝着北平的方向驶去。 后来的几日,碧凝没有见到白郁的身影,也未听陆笵再提起池田次郎。那场晚宴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也就不得而知。 距离津城愈来愈近了。 清晨的船舱,安静如一只卧在廊下花荫的猫,沉湎在绵软的梦境。走道上只有为准备早餐零星往来的侍者,旅程中的客人还未醒来。 “扑通——” 是重物落水的声音,一名皮肤黝黑的水手正准备登上甲板,似乎看到有模糊的影子翻过围栏,直直坠入海中。 他揉了揉眼睛,快步走上前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了。波涛依旧,大海已经吞没了一切。 这桩怪事令他背后直冒冷汗,睡意霎时全无,脚步不停地冲向了保全室。 姚碧凝是被叩门声吵醒的,她向上推开眼罩,理了理睡袍,在门边站定:“是谁?” “我们需要确认船票有效,请您开门配合。”一道婉转的女声解释。 姚碧凝拉开舱门,见到身着制服的女海员:“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例行检查,请出示您的船票。”女海员朝舱内扫过一眼。 姚碧凝转身将船票从手包里取出来,递给女海员。例行检查显得相当敷衍,船票几乎没有被正眼相看就回到了碧凝手中。 她关起门,接着躺回床上。阖起眼眸,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个女海员一定隐瞒了什么! 第81章 风入松(8) 碧凝换了一件浅杏折领洋装,她端坐在彩饰錾花妆镜前,执一柄弯月形桃木梳,整理发丝。 这动作看似一丝不乱,木齿却生生绞断了几根长发,传来隐约痛感。纤细的手指将断发从梳齿拈下,象牙白与赭木色相互映衬。 她确实出神了。 方才来叩门的女海员,虽然穿一身熨帖制服,却有一颗铜质纽扣漏系。那是自领口往下的第二枚,并不是会轻易忽略的地方。但一个人过于匆忙时,却有理由顾及不到。 这个假设完全能够成立,在四月的船舱里,即便走动也绝不至额前沁汗。除非她曾经在某个时刻偶然接到一个消息,不得不迅速更换制服,又一路疾行。 例行检查只是托词,那么女海员所隐瞒的消息,又会是什么呢? 叩叩叩—— 碧凝走到隔壁的客舱前,屈指敲门。还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与数日前的晚宴或许有着某种必然的关联。 是白郁所为吗? 她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哟,原来是姚小姐。”娇懒的声音传来,白郁描着细长的眉,一双眼媚态横生。 姚碧凝怔了一瞬,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陆笵的客舱,此时还是清晨,可是白郁却出现在门后。 碧凝不愿过多揣度,但注意到白郁系着颈项处衣纽的动作,还是不免尴尬:“白小姐,打扰了。” 白郁半倚着门框,鬓边簪着的绢花煞是艳丽,嗤笑一声:“什么打扰不打扰,进来。” 碧凝犹豫一瞬,还是踏入了舱内,然而陆笵却不在:“陆先生出去了么?” 白郁顺手关门,转身坐到椅子上,不再答话。 碧凝不再追问。她不知道白郁的这份敌意从何而来,但却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并不被遮掩,在细微处展露无疑。 相顾无言,空气中酝酿着一种难捱的沉默。偏偏没有人愿意去打破它。 陆笵出现时,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他显然已经料到姚碧凝会来,对于舱内的局面没有丝毫惊讶。 “长官,属下办事不力。”白郁站起身,面容整肃,低头认错。 “都解决了。”陆笵说得风轻云淡,“你可以继续去津城,带些礼物才好交代。” 白郁听到他的话,这是已经下达了接下来的命令。她想要多待一会儿,却知道陆笵的脾气,踩着高跟鞋往自己的舱位走去。 “你都猜到了?”陆笵坐下来,望向有些无措的碧凝。 “我还不确定,所以想来问你。”碧凝理了理袖口,迎上他的目光。 “池田落水了,就在不久前。”陆笵取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框眼镜,放入镜盒,“现场还留下一道划痕,和一只卡在船舷处的绣鞋,海员判断落水的人应当是两个。” “海员例行检查,但是白小姐出现在这里,因此陆先生被带去问话。”碧凝联系一系列的迹象,说出心中的推断。 “的确如此,不妨接着说。”陆笵颔首。 “但是他们问不出什么,左不过是一段旅途邂逅的风流韵事,毕竟白小姐的做派也确实符合。”姚碧凝继续陈述,眸中闪动着神采,“而池田次郎落水的事情,则完全可以归于‘牡丹花下死’的缘由,只是一场意外罢了。” 谁能够想得到呢?一个是风情万种的艳佳人,一个是素淡腼腆的女学生,看似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具,全为白郁一人所有。 池田的自命风流终究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淹没在滚滚浪涛中的躯体将永远失去知道真相的机会。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猜想,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嗓音有些颤动。她不得不承认,陆笵布下了一个水到渠成的计划。 这个计划,从她踏上这艘航船时,不,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反间计,美人计,金蝉脱壳,瞒天过海。 近日来的种种细节在碧凝脑海中逐一闪现,环环相扣,让这趟前往北平的航程变得不同寻常。 “姚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么?”陆笵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 “是,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池田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举办那场晚宴呢?”碧凝抬手整理额前碎发,垂眸思量。 陆笵沉声答道:“为了烟土。” “烟土?”碧凝抬首,脸上露出愕然神情。 这个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艘承载着各类人群的航船,如同一个天然的屏障,给了浑水摸鱼者绝佳的机会。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秘而不宣的目的,亦非易事。 可是池田次郎显然是富贵险中求的翘楚,他既然敢于这样做,必然有他有恃无恐的理由。 这个理由,深埋在晦暗潮湿的泥淖中,用道德和律令作为祭品。 它的背后能够牵扯出多少人事?比如海关,乔舒易知情吗? 每一次无意间触及到利益深处,总是不见天日的灰色面目。 她不能再细想下去。 陆笵抬手,按住她耸动的肩。力道不重,却让她的情绪慢慢归于平和。 “姚碧凝,这些与你无关,不是你的过错。”陆笵嗓音落得很轻。 碧凝忽然问道:“陆先生,你呢?” 陆笵垂下手,沉默片刻。 姚碧凝意识到她所面对的是一位镇守使,正懊恼自己的唐突。 但陆笵却开口了,一双凤眸熠熠:“我记得姚小姐也读济慈的诗。” “是,我喜欢他的句子。”碧凝不知他此语何意,如实应道。 “那么夜莺颂呢?”陆笵微微一笑。 碧凝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这个答案连同他眉间的笑意,如冰释雪融,令她长舒心怀。 早间的风声鹤唳似乎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头等舱餐厅内照旧准备好早餐,入座的人群如往常一样从容自在地享用食物。 在这些客人心目中,海员的例行检查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为清晨被搅扰睡眠而抱怨几句,但很快又能够再次进入梦乡。 梦醒以后,此前发生的一切模糊在记忆里。如同梦境本身,将被遗忘殆尽。 第82章 玉琳琅(1) 轮机轰鸣,鸥鸟扬翅。 黄昏时落日余晖慵倦地铺在海面,波澜间似是金缎揉皱了一般。 碧凝拎着棕褐色小皮箱,跟在陆笵身侧,随流动的人群汇入港口。她拢了拢外衣,四月的津城仍有些凉意。 “炸糕嘞——” 翻滚的烫油咕噜冒泡,酥黄的圆团一个挨着一个,朴实而喜人。 “要一份炸糕。”陆笵驻足,递过银钱。 碧凝将目光从小摊圆溜溜的炸糕上移开,才发现牛皮纸包着的点心恰在眼前。 她接过陆笵递来的炸糕,掌心温热:“谢谢。” “今晚先在津城留宿,明日一早有去北平的火车。”陆笵的步子不疾不徐,像是刻意放缓。 碧凝咬了一口炸糕,香酥的味道弥漫在唇舌:“陆先生,那件旗袍,最初是按照白小姐的身量订的。” 陆笵看她一眼,步调不改:“白郁原本是个合适的人选。” “那陆先生又为何以此作为条件呢?”碧凝接着问。 “宋妈看人的眼光极准,你的确比白郁更为合适。”陆笵顿了顿,意有所指,“何况顶着陆家的名号,对姚小姐而言有所裨益。” 姚碧凝继续小口吃着炸糕,迎着夕照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陆笵顺手接过她右手提着的小皮箱,并没有再说话。 灰墙拱顶的建筑,牌匾正悬。庆云饭店,一栋位于租界的洋楼,并不惹眼。 碧凝以为要在此投宿,却发现陆笵极熟稔地迈开步子,没有和立在柜台后的侍者交谈过一句。 “陆先生来过这里?”她打量着周遭的格局,轻声发问。 “这里是沈家的产业,沈四给我们接风。”陆笵行走间整了整衣领,修长的手指微露薄茧。 沈四的名号,姚碧凝略有耳闻。乔舒彤的夫婿沈一安,说起来还是这位沈四少爷的侄儿。 沈家虽久居沪上,但有一位姑小姐远嫁津城,年幼丧母的沈四少爷沈君南跟着长姐就一路到了北地。他显然遗传了家族优良的经商头脑,又有人脉帮衬,年纪轻轻已成为津城新贵。 陆笵与沈君南相熟,倒令碧凝有些意外。虽知陆笵出身北平,与津城往来也是常事,但作为沈家一脉,有乔舒彤与沈一安的姻亲关系,沈四理应站在乔家一边。 想到这里,碧凝不禁觉得好笑。姚家与乔家之间尚且如此微妙,她又怎么能够把所谓的道理安放在他人身上呢? 侍者接过陆笵手上的提箱,引路至走廊尽头的包厢。红底织花地毯延展至一扇雕着银莲花的棕木门前。碧凝注视着银莲花,这种纹路极少饰在饭店。 木门缓缓推开,对面墙上悬着巨幅油画。维纳斯斜卧花丛,天真烂漫的丘比特无意间用金箭刺伤了母亲。 “陆少难得光临,沈某蓬荜生辉。”沈君南从沙发上站起身,挺括的西装剪裁得体,嗓音带着北地的爽利,打量着陆笵身后的佳人。 “姚碧凝,沈君南。”陆笵入席自如,介绍得简短。 姚碧凝望着沈君南,没有想到这位传闻中的商界骄子会是如此形容。她想他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相貌,尽管长在北地,却足以担得起一个“美”字。 “陆笵也不提前说有佳人赴会,宴席准备得匆忙,只能让姚小姐将就了。”沈君南埋怨般睨了陆笵一眼,方才的正经严肃早已抛诸脑后。 “沈四少准备得精心,是碧凝叨扰了。”姚碧凝此话并非恭维,从包厢的装饰到菜品的琳琅,都无可挑剔。 沈君南听到称赞很是受用:“还是姚小姐懂我,这地儿我向来是不招呼外人的,偏陆笵一点儿不欣赏。” “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的典故?”碧凝莞尔相问。 神话里的爱神并不完满,她曾以爱为名游戏于诸神间,却败在了一介凡人手中。 当维纳斯被幼子丘比特的金箭刺中真正堕入爱河,嫉恨的战神却用猛兽杀死了维纳斯在凡间的情人阿多尼斯,他的鲜血化作盛开的红色银莲花。 银莲被装饰在维纳斯的祭台,成为爱神永恒的遗憾。 沈君南笑了笑,一双桃花眼潋滟:“姚小姐真可谓知己。” “白郁那边安排好了么?”陆笵拾起银箸,蓦然开口。 “放心,一切打点妥当,保管叫姓乔的满意。”沈君南不情不愿地将目光转向陆笵。 陆笵开始用餐,动作斯文优雅,全然不见军旅习性。他吃饭时静默不语,倒是沈君南的眸光在陆笵与碧凝身上扫过几轮,追问了许多话。 “姚小姐,你和陆笵是怎么认识的?”沈君南又一次问道。 碧凝浅啜一口奶白色鱼汤,一时倒不知这话该如何回答。她与陆笵究竟是如何相识的呢? 初见时,是从北平匆匆赶至乔老夫人的寿宴,在舒敏的陪同下抵达慈安医院。她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却记住了他飞流掷玉般的嗓音。 再见面,是乔舒易的接风宴上,她穿绣白色鸢尾的长裙,见到他昂首阔步而来,勋章绶带,权柄昭彰。 但彼时他们委实算不得熟识,一次是意外相遇,一次是人情相抵。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都不那么令人愉快。 “沈四,你今天的话太多了。”陆笵拿起餐巾拭了拭唇角。 沈君南眉梢一挑,看向陆笵:“我记得是陆伯父召你回去。” 陆笵搁下餐巾,静待其语。 “你不会要带姚小姐回去!”沈君南说出了这个大胆的猜想,又立即摇了摇头,“不对,依陆家的规矩和脸面,不到谈婚论嫁是断不至见面的。” “她和我一起回北平。”陆笵答得含糊,没有透露太多,却足够沈君南苦思良久。 陆笵的动向显然是保密的,沈君南虽然看似随意,也深知这一点。他安排行程极为严谨,陆笵的一应事宜从未假手于人。 住处安排在位于城西的一栋小楼,僻静的地段,树丛掩映。碧凝惊喜地发现院中种着玉茗,白色的花朵亭亭玉立。 月华清浅,她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明日就要启程去往北平。 第83章 玉琳琅(2) 树影婆娑的庭前,有一汪极浅的水痕,打捞着天上月。 卧房桌角花蔓交错的灯罩下,暖黄的光投射到镂刻的蔷薇,斑驳是她心底明灭的晃影。 门铃响起是在深夜,姚碧凝从梦里惊醒。她顺手想要开灯,可卧房的窗子正对着院落,于是借着窗帘缝隙透过的微弱月光,迅速披上长外套。 沈君南曾特地提起,这里是他的私人处所,没有外客到访。为了防止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甚至在前几日就给小楼原来的佣人放了假。 那么,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究竟是什么人按响了门铃呢? 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刚拧开卧房的门,便撞上一道黑影,温厚有力的胸膛。 “你先待在房间里。”熟悉的嗓音在昏暗中传来,陆笵仿佛能够看到她的慌乱,“暂时不要出来,别怕。” 幽深的夜色里,她辨不清他的面容,他亦辨不清她的表情。可他如同一只蛰伏的豹,将她的情绪看得分明。 陆笵下楼前关上了她的房门,碧凝明白这是明智的选择。假使门外真的出现什么状况,她的存在,只会成为陆笵的掣肘。 碧凝敛声屏气,附耳倚在乌漆木门后,一双赤足踩在波斯地毯。她起得匆忙,连拖鞋都忘了穿,在一片黑暗里,也顾不上摸索。 “什么人?”夜晚的静谧让听觉变得格外敏锐,陆笵的嗓音从楼下隐约传来。 外面的人有没有应答,他们交谈了些什么,碧凝却是听不清了。每一秒似乎都走得很慢,她能够感受到胸腔里剧烈跳动,喉中一丝腥甜。 她只听到楼下的开门声与落锁声渐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高跟鞋凌乱的声音,门缝中透出浅浅光亮。 碧凝动作极轻地拧开门,透过门缝往外望去,大厅的铜铸吊灯被点亮。有一阵血腥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她努力向下探看,目光越过棕色木栏杆,铺着暗紫色布巾的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一身黑色花旗袍,烫着时兴的鬈发。她双手紧捂住腹部,化着浓妆的五官皱成一团。这个面目肖似晴子的女人,赫然便是白郁。 姚碧凝返回房内,台灯被拧开,从柜子里翻找药箱,沈君南临走前嘱咐过她。银灰色的铁皮箱半抱在怀里,她趿着拖鞋快步下楼。 “陆先生,这是沈四少留下的药箱。”姚碧凝将药箱放在茶几上,仔细看一眼白郁的情形,“白小姐看来伤得不轻。” “她受了刀伤,得立即止血。”陆笵打开药箱,取出药剂瓶查看,复而望向碧凝,“沈四东西备得齐,会处理伤口么?” “以前校里教过一些。”姚碧凝领会了陆笵的意思,“白小姐的伤不能耽搁,我会尽力。” “不需要你。”白郁强忍着疼痛,每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气力。 “白小姐,你的伤必须尽快处理,现在没有更好的人选。”姚碧凝皱眉解释。 白郁挣扎着坐起身,眸光闪动着抗拒。指缝间血水溢出,与周遭干涸的印迹深浅交融。 “服从命令。”陆笵淡淡开口,转身上楼。 饶是姚碧凝通过白郁的动作和表情有所预料,在无所遮挡地见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亦觉有些骇人。她小心翼翼地剪开伤口周围的布料,但干涸的血将衣服黏在皮肤上,每揭开一点都是一种拉扯。 白郁没有半点反抗,她平躺在沙发上,精心打理的指甲紧紧揪着扶手旁搭着的暗紫布巾。丝绒的面料在灯下光泽流转,衬得她染的蔻丹愈发通红。 “看不出你倒是胆子大。”白郁的声音断断续续,努力压抑着伤处的痛楚。 碧凝用酒精浸过的棉球擦拭血迹,动作放得很轻:“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么?” 白郁嘴角扯出勉强的笑意:“有劳姚小姐。” “接下来会更疼,这里没有麻醉剂,尽量不要说话。”姚碧凝已将患处周围的衣料处理完毕,能够预想到白郁会承受剧烈疼痛。 上药,缝合,裹纱。 这些在课堂中曾由一位传教士讲授的内容,当时不过被她习惯性地誊抄在纸上,却在这个本就令她忐忑不安的夜里,毫无预料地派上了用场。 尽管白郁有着足够的忍耐力,在失血与疼痛交织的处境下,最终昏睡过去。 姚碧凝给白郁盖上一条薄毯,将药箱带回楼上,又轻叩陆笵的房门:“陆先生,白小姐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进来。”陆笵的嗓音沉稳有力。 陆笵端坐在桌案旁,手中是一支纯黑的钢笔,正飞快地在纸上划动。他的手骨节分明,写字的动作十分从容。 “她伤得重,现在睡着了。”碧凝走过去,却发现他笔下是流畅的拉丁文。 陆笵在信纸下方署上名,同样是拉丁文。他合上笔帽,将信纸折叠放入信封:“我们明日一早启程。” “那白小姐……”她原本想问白郁受伤的原因,但似乎不妥,话锋一转,“她需要有人照顾。” “沈四会处理好。”陆笵注意到她神情的犹豫,接着说,“白郁给船上的事情善后,被接应池田的人察觉,她解决了尾随者,交手时受了伤。” “白小姐的伤口显然是刺伤,形状却不是普通匕首能够做到的,看来这就是缘由所在了。”碧凝回想起方才的情形,恍然领悟。 “池田家族有豢养武士的习惯,所用刀具也有所不同。”陆笵站起身,随口解释。 “陆先生的拉丁文写得很漂亮。”姚碧凝指了指他手中的信封。 陆笵狭长的凤眸闪过笑意,他推开门,缓缓开口:“姚小姐,早点休息。” 折腾许久,她确实困倦。 有时身体的疲劳能够有效压制精神的不安,睡意延展至着四肢百骸。许多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念头如泡影般消弭。 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或是怀想,极度的困乏使后半夜睡得反倒更加安稳。柔软的棉被将她包裹,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牵引入梦。 一觉醒来,与院落中的玉茗擦身而过,在晨光中赶赴北平。 第84章 玉琳琅(3) “二少爷,夫人等您有小半个时辰了!”穿灰绸裙褂的中年妇人不动声色地拦住碧凝的去路,向陆笵接着道,“您离家日子久,夫人委实挂心,说是一回来就让您见她呢。” 陆笵没有答复,侧首看一眼碧凝。 梨花白的缎子绣出金色勾云,衬得碧凝肤色胜雪。她的目光才粗粗扫过门上高悬的匾额,方正的陆府二字,健硕的妇人就出现在视线里。 姚碧凝在列车上已经和陆笵对好了说辞,此刻不作他想,应答起来亦是自如:“夫人那里要紧,我倒是无妨。” “我去见母亲,你先到府上转转。”陆笵眸子里流露出温润的光,在看向灰衣妇人时又恢复惯常的冷清,“王妈,照顾好姚小姐。” “二少爷放心,您信里提到姚小姐,夫人也一早都交代了。”王妈脸上掬着笑意,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陆笵颀长的身影绕过门口正对的牡丹石壁,很快就看不见了。 姚碧凝大略打量着这座宅院,与奉园婉约细腻的布景不同,单单从色彩和檐角来看,已经可以推断出它的郑重庄宏。她自幼长在沪上,很少见到这样的建筑,纵使来过北平,彼时因公演的匆忙亦未曾细察这座古老的城池。 王妈眉眼带笑,福一福身子,灰绸的裙摆轻轻扫过裹着如意绣鞋的三寸金莲:“姚小姐,您这边来。” 碧凝颔首跟在她身后,石刻的牡丹落在后头,两边灰檐夹道,穿过形制方阔的前庭。 “夫人知道姚小姐是上新式学堂的,怕我们招呼不周到,表小姐近来在府里,年轻人总处得惯些。”王妈引着人穿过垂花门,这已经是第二进院落了。 红漆立柱的抄手游廊,横梁彩绘斑斓,草书写就前人的句子,浓墨酣畅。目之所及处,浑然是杜子美的诗章,字句相连,顺着步调从眼前依次退去。草丛间立着几株海棠,枝叶舒展的形貌,能看出修剪得当。 碧凝见惯了新派的洋房和江南院落,于是行走间格外留心几分,边应着王妈的话:“夫人有心了。” “表小姐住在厢房,免得生疏,也不必在偏厅见客,姑娘家好说话。”王妈停下步子,也不急着叩门,“表小姐是个性子好的,您一准儿能聊得来。” “王妈,是姚小姐到了么?”清铃一般的嗓音传来,门扇从里打开,笑盈盈的女子立在檐下。 但见一位穿联珠小团提花旗袍的年轻小姐,编了发绾两耳畔,颊上酒窝动人。姚碧凝在脑海中飞快思索着。看来这位表小姐,就是陆笵所说的薛菀。 “姚小姐来了,我先往夫人那里回话。”王妈交代着,转身叫住廊道里走来的一个丫鬟,“表小姐这里招呼着,茶水点心摆上来。” “姚妹妹,进来坐。”薛菀亲昵地挽上碧凝的臂弯,却因她亲和的笑,使得这番动作并不让人感到突兀。 姚碧凝跟着她的步子迈过门槛,厢房布置得简洁雅致,并不见过多装饰。只有墨蓝瓷瓶里斜插一枝桃花,墙上悬着一幅松柏图。 “薛小姐何以断定年长于我呢?”碧凝落座,莞尔相问。 “姚妹妹知道我姓薛,我自然也听过姚妹妹的事。”薛菀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果品摆上桌,笑意更浓,“寻常人家的姑娘,在我这个年岁怕是早已出阁。” 若是不知前因,这言语间不过是闲话家常,但碧凝已然明白薛菀此话的深意。 丫鬟呈上拧到半干的棉布巾给人净手,目光恭顺垂着,福身退出门外。 茶水入口,姚碧凝略过前话,目光扫过纸幅上青绿松柏:“苍松翠柏,薛小姐的喜好,与一般女子不同。” 薛菀拿起一块糯糕,又递给碧凝一块,吃得不紧不慢,咽下才道:“我素来不喜欢什么花草,你瞧我这一身衣裳打扮,也全是姑母的意思。” 碧凝接过糕点,白糯一团,她细细尝着,却对瓷瓶里那枝桃花感到疑惑。 既然这位薛家小姐平素不爱花草,这携春光漫回的花枝,又如何娇娜地开在此处呢?它盛开在松柏图前,凭借柔丽的色彩甚至要压过画轴的风骨。 薛菀走到乌木案几前,拿起墨蓝瓷瓶,那枝桃花捏在指间。她转过身,将花枝递到碧凝眼前:“现在虽然是桃花的节令,瓶里这枝却是以假乱真,匠人的手艺,长年不会谢的。” 姚碧凝端详,果然做得惟妙惟肖,形态宛如天成。 但它毕竟是赝品,还是一只半旧的赝品。只要在近处仔细查看,绢布染就的花色已然半褪,也恰是这自然风化的作用,使得它远处看起来倒更显真实些。 “薛小姐不妨来讲一讲它的故事。”碧凝知道,即便不问,薛菀也会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一个人想要说些什么,总会有意无意地做些铺垫,仿佛能够以此使一切变得更加合理熨帖。 但愈想要不经意抛出话来的人,却愈容易显出这份经心,薛菀便是这样。她的性子,是自幼养成的,并不能在一朝一夕习得圆融。 “称呼你作姚妹妹,确实唐突,其实也存了一分私心。”薛菀将花枝重新落入瓶中,在绣凳上落座,“姚小姐听说过我,想必不曾听说过我的胞妹。” “确实不曾,愿闻其详。”碧凝如实相告。 “姚小姐与阿雅眉目有些相似。”薛菀轻叹一声,絮絮说起,“阿雅是除我以外,薛家唯一的女儿。族里这一辈男丁兴旺,她又是年纪小的,很是招人疼爱。可能是时节不好,她自出生来身子弱,总是要用药养着,后来测了风水,说是不宜在老宅久住。” “因这番缘故,令妹便挪来了陆府。”碧凝指腹摩挲着袖口勾云的纹路,接着道,“她喜爱桃花么?” “姚小姐猜得不错,阿雅与我的性子截然相反,她喜欢侍弄花草,尤其钟情桃花。”薛菀端起茶盏,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光一亮,“我还记得那年冬天,父亲许她提一个生辰愿望,她说要看院子里的桃花开。结果竟还果真如愿了,那时候阿雅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多好啊。” 第85章 玉琳琅(4) 纵是碧凝已经对薛菀的意图有所预料,听到她对阿雅的形容亦不由好奇,顺势问道:“桃花如何在冬日里盛开呢?” 薛菀笑了笑,颊边酒窝重新显现:“原本长辈们都以为小姑娘异想天开,只耐心哄她重新许个愿望。偏有几个少年不知从哪里寻来桃花色的缎料,手巧的丫鬟扎上树枝,倒真有了桃花满园的模样。” 姚碧凝脑海中勾勒出那番画面,委实新奇。 “为首的少年,姚小姐就再熟悉不过了。”薛菀的语气变得郑重。 “他是陆笵。”姚碧凝依据薛菀的说辞,答得肯定。 薛菀点头,笑意从脸上消失,她眉间笼上愁云,语重心长地开口:“姚小姐,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用所谓过去困住你与陆笵的将来。” 姚碧凝从她的目光里捕捉到一丝真切,稍纵即逝:“还请薛小姐直言。” “阿雅已经不在了,她走的时候正值豆蔻般的年纪。即便她与陆笵是青梅竹马的缘分,也没有举案白头的姻缘。”薛菀字字句句,说得干净利落。 姚碧凝没有开口,待其后语。 薛菀柳眉低垂,望向碧凝:“我想告诉姚小姐的是,从前是阿雅,如今是我,无论陆笵喜与不喜,两家人定下的姻亲不会轻易变动。” “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碧凝浅笑,如是反问。她所扮演的角色,理应是这样。 薛菀摇了摇头:“不,姚妹妹。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与陆笵产生交集,直到胞妹骤然病逝,我被迫顶替了这个位置。可彼时心里系着旁人,不是没有反抗过。结果时间一年年过去,我除了等待,没有半点余地。” “为什么?”碧凝突然对薛菀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因为姑母需要这份姻亲,而姑父是最重诺言的人。”薛菀的手里捏着一枚果子,指间慢慢收紧。 她的话说得并不清明,但碧凝知道,言至于此不该追问。 姚碧凝被安排在薛菀隔壁的厢房暂住,陈设却全然不同。 推开门扇,入目是一架核桃木镂刻的四折屏风,每折正中以玉璧为底,纹饰暗合四君子的美誉。绕过屏风是材质相同的博古架,错落摆放着几件珍玩。其中一件石榴摆件全以宝石嵌成,粒粒圆润的珍珠沦为铺垫的陪衬。角落里不起眼的落地冰裂纹瓷瓶里,是一株翡翠为瓣的绿梅。 碧凝伸手抚过床榻边垂挂的珠帘,博山炉上飞鹤行云,袅袅绰绰是沉香。 这间厢房的布置显然下足了工夫,处处流露出精致与奢侈。碧凝想起薛菀房中的简约,走到屏风跟前,拭过镂雕缝隙,果然纤尘不染,隐约嗅到极浅的桐油味道。 叩门声响起,碧凝回顾,只见陆笵阔步而来。 “见过薛菀了?”陆笵坐在官帽椅上,颇有兴味地扫过屋内陈设。 “薛小姐还提到了一个人。”姚碧凝略一停顿,“她的胞妹,阿雅。” 陆笵的神情没有半分松动,他的目光落在博古架的石榴摆件上:“母亲费了不少周章。” 姚碧凝以为陆笵不愿提及与阿雅有关的往事,毕竟是青梅竹马的生离,转而说道:“的确如此,若我揣测得不错,这些东西应当是近日才搬来此处。” “何以见得?”陆笵徐徐问道。 姚碧凝莞尔,分析起来:“虽然沉香掩盖了几分,屏风细闻亦有桐油的味道。何况这间屋子中的摆件几乎没有落灰的痕迹,我想若不是打扫的人过于尽善尽美,便是从匣子里新近拿出来。” “父亲一向不好靡丽,即便是书房也没有多余装饰。”陆笵补充道。 “因此这一切完全是因我到来而准备的,自然不是看重,而是一种巧妙的施压。”姚碧凝轻叹一声,“由此可见夫人的决心,这果然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差事。” 陆笵不置可否,话锋一转:“知玉还留在北平。” 这个名字令碧凝不禁微怔,那个似孟春晓一般清瘦文静的女孩子,正是负责话剧社里的服装:“陆先生此前能够知晓我是否要去公演的决定,是因为知玉?” 姚碧凝回想起那一日,在街道上与知玉蓦然相遇的情形。 彼时她在连绵的春雨里,踩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去为高烧不退的宝儿买擦身的酒水。 正是在酒坊旁的屋檐下,碧凝遇到丝线散落一地的知玉。她将一束黛色丝线弯腰拾起,递给那个清瘦的短发女孩,闲谈间提及了自己无法赶赴公演的缘由。 陆笵毫不避讳地承认:“此前我同你说过,镇守府不会无动于衷。既然有人着意利用圣约翰的学生,知玉的存在是必要的。” “我需要尽快找到个人。”姚碧凝适时开口,她知道凭借一己之力,根本难于在偌大的北平城里追寻唯一的线索。 “在北平的一切,你完全可以信任知玉。”陆笵从衣袋中拿出一张字纸,字迹是苍劲的墨色,“她的地址。” 槐花簇簇开着,清晨的日光铺洒在树冠上。高大的老槐树下围着几个稚嫩的孩童,伸长了一根竹篙,努力垂打着枝叶。 浅白的花朵扑簌簌地抖下来,堆在树下一块半旧的棉布上,雪一样的清甜。 姚碧凝踩着小羊皮鞋,噔噔的蛩音落在悠长的胡同里。她望见飘雪般的槐花树,停下步子。 “姐姐,你也是来找李爷爷的么?”一个绑着红头绳的小姑娘手里捧着槐花,歪着脑袋问。 姚碧凝看一眼门牌,朝小姑娘微微一笑:“那李爷爷在吗?” 小姑娘正要回答,旁边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朝碧凝摇了摇头,脑后一根小辫子跟着甩起来:“李爷爷不在,他最近都不在。” “可是刚才李爷爷……”小姑娘不服气地开口,却被那男孩又一次打断。 他朝小姑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忘了李爷爷许咱们摘槐花,都说了什么?” 小姑娘嘟着的嘴瘪下去,转过身去不再接话了。 这一番下来,姚碧凝已大约明白,看来这里确实就是李氏衣铺的所在。 第86章 玉琳琅(5) 槐树旁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灰砖砌成环绕的围墙。两扇木门上贴着年画,仿佛还留存着正月里的热闹。但风雨总是留下痕迹,斑斓的颜色有些枯零。 缀着灰纱的帽檐半遮住姚碧凝的眉眼,她认真比对了字条与门牌,屈指敲响半掩的院门。 没有人应答,仿佛院落的主人不在此处。飘扬的槐花在风里打着转儿,几朵朴素的浅白落在浅紫色的衣缎,顺着裙摆垂下。 碧凝将字纸收入手包,“吱呀”一声推开了斑驳的院门。四四方方的中庭种着几棵枣树,已经长得十分茂盛。 “谁来了?”苍老的嗓音从东边的房屋里传来,伴着几声咳嗽。 姚碧凝循声而至,在褐色的门扇外回应:“老先生,这里是李氏衣铺吗?” “今年的活儿接够了,姑娘回。”老人坐在窗边的长桌旁,手边是绘了一半的纹样。 “打扰了,我找知玉。”姚碧凝说明来意。 门扇从里被拉开,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裁缝李抖了抖灰袍上的线头,朝她问道:“姑娘,你和知玉是什么关系?” “我姓姚,是知玉在圣约翰的同学。”姚碧凝莞尔相答。 裁缝李站到门边,让出一道路来:“那先进来。” 屋子不大,却令碧凝眼前一亮。木架悬挂颜色繁多的缎料纹样,长桌铺满精致小巧的银质物件。这间隐于胡同深处的民居小院,别有洞天。 “我是知玉的师傅。地方小,没什么好茶,姚姑娘将就着喝点儿。”裁缝李烫了木杯,又斟上两杯茶,相对而置。 碧凝捧起茶,温着掌心:“大隐隐于市,从这屋子里的陈设,足以见出老先生的手艺。” “做了一辈子的衣裳,这话我自问当得起。”裁缝李抿了一口茶,接着道,“从沪上到北平可是远得很,姑娘总不是专程来看知玉的。” “我是为公演的事而来,先前有事耽搁了,没能和他们同行。”碧凝酝酿着说辞,“知玉在社里负责服装,想着先来找她。” “我这里庙小,不挂牌,没有生客找。知玉跟我长大的,晓得我的脾气,不会向外头提这里。”裁缝李透过老花镜看向碧凝,将茶杯搁到桌上,“既然姚姑娘不肯向我这个老头子说实话,请回。” “老先生,我来确实是有事找知玉,地址是陆笵给我的。”姚碧凝见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亦打消了几分疑虑,讲起这番缘由。 听到陆笵二字,裁缝李的神情缓和下来:“知玉那丫头出去了,有什么事情,同我讲是一样的。” “此番冒昧前来,的确有事叨扰。”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镂金蔷薇的怀表,指尖摩挲过凹凸的纹理,递过去,“老先生在北平日久,不知道是否见过这个纹样?” 裁缝李接过怀表,仔细地端详表盖上精致的花纹,赞叹道:“这纹样生动别致,要是绣到缎子上,也能出彩。不过我一辈子只和布匹针线打交道,雕刻的花样呢,见得实在不多。” 碧凝眼睫微垂,接过怀表,金属的质地躺在掌心微凉:“老先生方才说活计多,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恐怕还得麻烦老先生一件事。” 裁缝李摆了摆手:“陆家二少爷有恩于我师徒,只要老头子帮得上。” 白宣铺展,银剪细裁。姚碧凝端坐案前,浓墨纤毫,勾勒蔷薇于纸上。她画得极为认真,每一笔都照着怀表上的纹路细致描摹。乌黑的线条缓慢而持续地延展,仿佛岁月生长的年轮。 她感到手腕处有一种紧绷的力量,沉重地向下拖拽。但她的笔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动,这是一段艰难险阻的临摹。 这是追索,也是重逢。 “老先生,我希望您能够将它缝制在北平旧族夫人的衣襟上,这对我而言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姚碧凝原本准备委托知玉在北平打听蔷薇纹样,此刻她改变了计划,郑重开口。 裁缝李拿起白宣,沉默片刻道:“姚姑娘说的旧族,指的是什么?” “老先生自当明白。”姚碧凝的目光扫一眼木架上悬挂的几匹绣金缎料,并不说破。 裁缝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叹一声:“姚姑娘倒是仔细,罢了。” 碧凝向裁缝李告别,浅紫色的裙摆如一株微绽的莲。她既欣喜于为追查线索寻找到一条可能的捷径,又在心中埋下了另一个疑问。 老槐树下,孩童们仍旧孜孜不倦地努力垂打着枝叶。他们还年幼,没有太大的力气,竹篙每一次都不轻不重地扫过花枝,一场又一场清甜的白雪。 姚碧凝走在悠长的胡同里,反复思索着裁缝李的那句话——他真的只和针线布匹打交道吗? 不,他并不只是如此。因为碧凝在那条靠窗的长桌上,从被纷繁纹样图纸遮挡的银质物件中,赫然见到了篆刻的工具。 她不会认错。彼时乔舒敏为了给之砚准备一份生辰贺礼,曾亲手篆刻了一枚玉章。后来舒敏一度对篆刻热衷,甚至与她有过数次交流。 在如此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桌案上随意搁置的工具,绝不会是摆设。这只能够说明一点,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用惯了的。 然而裁缝李却刻意回避了雕刻,这背后必然有其原因。但是碧凝不能够去追问,因为在木架上偶然瞥见的某种布料纹样已经昭示着,李氏衣铺与旧族之间仍有联系。 手艺的背后,是裁缝李过去的积淀与经历。以他的年纪,许多事情大约都已经在脑海里锦绣灰堆。 当然这种联系,很有可能只限于做工考究,而受到夫人们的喜爱追逐。 而这对于碧凝来说,已经是非常关键的支点。 再到陆府时,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她回到那间被布置得异常华美的厢房内,重新换上那件梨花白的勾云旗袍。 陆笵昨日曾向她提起,薛夫人会在今日备宴。陆笵之所以此时回到北平,这场家宴是原因之一。 姚碧凝从李氏衣铺回来,时间已经有些匆忙,她迅速更换好衣装,扑了些薄粉。 穿过红漆立柱的抄手游廊,碧凝快步往垂花门走去。孰料鞋跟未稳,霎时间往前踉跄一步,不偏不倚撞上一道人影。 第87章 玉琳琅(6) “抱歉,我走得太急了。”姚碧凝往后退两步,抬手整理额前碎发。 陆行云轻咳两声,注视着面前眼生的佳人:“这位小姐,以前似乎不曾见过。” “初至府上,先生是陆家人?”姚碧凝想起陆笵曾向她提及,今日是场家宴,其他亲族想必亦会到场,只当他是为此而来。 “我是陆行云,小姐贵姓?”他的容貌长得硬朗,轮廓分明,但唇色却有些发紫。 “我姓姚。”碧凝思及稍后在宴席上也会见到,末了又添一句,“随陆笵从沪上来的。” 姚碧凝心道此时往前院去,也不知能否赶上时间。她一个随陆笵而来的小辈,总不好迟到。 碧凝准备启唇告辞,结束这段无意中撞出来的寒暄。 “既然如此,姚小姐应当也是要去家宴的。”陆行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接着说,“时间不早了,一起。” 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迈过门槛。迎面而来一位光彩照人的女眷,蜀锦制成的裙褂绣工精湛,腕间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肌肤保养得宜。 “行云,族里的长辈都已经入席了。”薛似兰停在陆行云面前,抬手替他抚平了西装的衣领,“赶紧去向人打个招呼。” 陆行云向碧凝颔首示意,转过弯阔步往前厅去了。 薛似兰理了理绣团纹的袖口,收回注视着陆行云背影的目光,转眸看向碧凝:“你是?” “夫人,我姓姚,此番……”碧凝说到一半,却被人打断。 “我知道你,笵儿在信里提到过的姑娘。”薛似兰笑了笑,细长的黛眉弯如弦月,“北地比不得南方的精巧,还住得惯么?” “夫人谦虚了,厢房里一应俱全,样样都是好的。”姚碧凝温言相答,看来面前的夫人正是陆笵的母亲。 薛似兰拉过碧凝的手,怜爱地看向她:“好孩子,难得来一趟,只当是自己家里。何况菀儿在府里也没个伴儿,你们姑娘家正好多说说话。” 姚碧凝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只当不知道,莞尔应着:“昨日已经见过薛小姐,相谈甚欢。” “菀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出身望族,性子一点儿不骄矜。”薛似兰轻拍碧凝的手,眸光忽然落到那金绣的勾云纹上,骤然一冷,“这衣裳是谁挑的?” “夫人,有什么不妥么?”姚碧凝感受到薛似兰冰冷如霜的视线,缓缓开口。 薛似兰松开手,眸光紧盯着梨花白衣缎上的勾云纹,嗓音蓦地提高:“难道笵儿没有告诉过你,这场家宴是为什么而准备的么?你是他邀请来的客人,可是不应该如此触犯主人家的脸面!” “姑母,家宴就要开始了。”薛菀出来寻人,却见薛似兰满脸怒容,不禁出言相劝,“姑母,姚妹妹不知道咱们家的事,必然不是故意的。您是长辈,消消气。” 薛似兰冷眼看一眼姚碧凝,指尖转了转腕间的镯子,转身离去。 姚碧凝被薛似兰的骤然转变弄得一头雾水,疑惑地望向薛菀:“薛小姐,这件旗袍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薛菀摇了摇头:“不是这件衣裳不好,而是这纹样令姑母想起了一些不快的旧事。我记得今早在院子里遇到姚妹妹,那时候穿的是一件洋装。虽说昨日见过这身勾云的旗袍,也就没有多提。” “薛小姐不必自责。陆笵曾向我提起,夫人重旧礼,素净点的旗袍总是好些。”姚碧凝想起镇守府中宋妈将旗袍递给自己时的神情,加之后来陆笵让她将旗袍改成自己的身量,看来这件衣服背后另有文章。 薛菀叹息一声,嘱咐道:“姚妹妹还是将旗袍换了再入席,否则这场家宴怕是不能顺利进行了。” “多谢薛小姐提醒。”碧凝垂眸望一眼金绣的纹样,决定还是将它换掉。 尽管陆笵曾经告诉她,这身衣服是特意为见薛夫人而准备的,但如今看来没有必要再穿到宴席上去了。她并不知道这背后的用意,但目的已然达成了。 薛似兰为此勃然大怒,言语间的不愉指向碧凝,可只要她的心绪稍加平复,就能很快明白——姚碧凝不会知道陆家旧事,真正的授意者只能是陆笵。 “姚妹妹,我先回席上去,会给你在身边留一个位置。”薛菀转身离开,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姚碧凝正准备回厢房更衣,却见不远处躺着一枚藕荷色的香囊,挂着两根流苏穗子。 她俯身拾起,却见香囊上绣着一朵栖蝶的牡丹,或许是取蝶恋花的意蕴。 这枚香囊是薛菀遗失的。 可是薛菀素来不爱花草,厢房内也没有一丝香料的味道,为何随身带着这样一枚锦囊呢? 并且,这枚香囊并没有被薛菀佩戴在身上,而是藏在袖中。竹青色的衣绸,若衬着藕荷色香囊,必然极为惹眼,可碧凝方才却没有见到。 罢了,多思无益,眼下换了衣裳赶去家宴才是要紧。 姚碧凝将它带回厢房,预备晚些询问之后再交还给它的主人。 薛菀坐在偏桌,与主桌之间有些距离,加上屏风相隔,姚碧凝从外间进来也没有弄出什么动静。这一桌都是年轻姑娘,姚碧凝朝薛菀一笑,在她身旁的空位落座。 “维章怎么不在?今天可是行云的生辰,咱们一大家子齐齐整整的才好。”陆三叔喝了一口酒,说话声中气十足,屏风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 姚碧凝想起方才在垂花门旁遇见的男子,低声向薛菀问道:“陆笵的长兄就是陆行云么?” “正是,姚妹妹应该还没有见过。”薛菀亦小声应答。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却没有想到他就是这场家宴的主角。”碧凝理了理裙摆,索性同桌也有别的姑娘穿了洋装,倒不算惹眼。 薛菀夹了一块鱼,细细挑着刺:“你方才也听到了,姑父却没有回来,其实也未必是营地里有多少事。” 姚碧凝听着薛菀漫不经心的语调,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如陆府这样的门庭,总会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88章 玉琳琅(7) “表小姐,夫人让您往主桌去呢。”王妈从木雕屏风后走出来,站在薛菀身旁传话。 同桌有气性大些的姑娘撂了银箸,面色一沉:“左右都是女眷,怎么薛氏便得脸些么?自家的尚且没有入主席,哪里轮到她了。” 王妈眼瞅着这位三房的小姐要发作,堆了笑道:“哪儿能啊,您别多心。不过是主桌一时说到了这上头,夫人叫我来传话。” 薛菀也不恼,搁下吃食朝碧凝道:“姚妹妹,我先过去,你只管自个儿用些,这些旁系小姐们不用太理会。” 那位撂下银箸的闻此一言,气得两颊通红,眉梢一挑:“姓薛的,别说那一纸婚约是从你亲妹妹那里承来的,就算本来是你自个儿的,二哥也不会迎了你进门。” 王妈听到这位陆家小姐口无遮拦的话,忙打着圆场:“小祖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可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 薛菀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往屏风那边去了。独留这边的陆家小姐气鼓鼓没处发泄,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说起来,你倒是面生得很,打扮很是时髦。”陆孟瑶往嘴里送了一块枣糕,目光扫过碧凝的衣裙,“我是陆孟瑶,虽说是三房,这一辈的姑娘里数我年长。” “陆小姐……”姚碧凝清楚地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这位与薛菀极不对付,她并不想过多招惹。 陆孟瑶挪到薛菀空下的位置,摆了摆手,忽然笑了,露出皓齿:“说了我叫陆孟瑶,咱们差不多大,叫孟瑶就成。你叫什么名字?” “姚碧凝。”她答着,转而试探着开口,“孟瑶,你不喜欢薛小姐么?” 陆孟瑶眼睛里忽然闪烁起光来,她压低了声音,凑到碧凝耳畔:“我知道你,四哥的家书是我念给祖母听的。薛菀想进陆家的门,我第一个不同意。但是换了你,我倒是可以考虑。” 姚碧凝看到她狡黠的笑,忽然想起舒敏,看向陆孟瑶的眼神也不禁温柔起来:“薛小姐哪里得罪过你吗?” 陆孟瑶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说起薛菀这个人,也没有哪里不好。可是四哥说过,她绝对不能嫁进陆家。” “你倒是很听你四哥的话。”姚碧凝见她深思熟虑地说出这样的理由,不禁有些无奈。 这边姚碧凝和陆孟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从沪上衣食到北平风物,都不是什么紧要的话。一番相处下来,姚碧凝发觉陆孟瑶其实是个爽朗有趣的姑娘,但一张嘴委实厉害,格外不饶人。 薛菀回来的时候,一场宴席已经过半。陆孟瑶不情不愿地挪回了自己的坐席,方才顾着说话肚子里还空空如也,于是仔细地吃起东西来。 薛菀自回席,一直保持沉默,随意夹了些食物,却恹恹地吃不下。 姚碧凝偏首看到薛菀的神情有些落寞,眼睑里似乎有泪光迷离:“薛小姐?” 薛菀低下头,没有说话。 碧凝从手包里取出一块帕子,递到薛菀手中。她离薛菀最近,已经观察到她轻微耸动的肩。 将帕子送到薛菀手中时,有一滴温热落在碧凝的指尖。她想,此刻什么都不需要再问了。 银箸落地,薛菀躬身去拾捡。一桌子已经散了大半,许多女眷不胜酒力去了偏厅更衣,余下的几个正相谈甚欢。没有人注意到薛菀的举止。 只有碧凝清楚地知道,一席笑声宴饮中,未必皆是清欢。 她站起身,也往园中走去,西府海棠下,伫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陆笵转过身,微风里吹散了几分醺然酒意,他的眸光仍旧一如既往的清明。 “陆先生,刚才薛小姐被王妈叫过去……”姚碧凝一袭浅紫色的阔摆长裙,娉婷而来。 陆笵忽然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像是落在花枝上,又向是落在她的面庞。 他走近了,修长的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以极轻的动作,拂过碧凝的发顶。 她微微一愣,耳根不由泛红。陆笵倾身而来的动作,裹挟着未散的酒意,松柏的冷香混着烈酒的味道,不容忽视地存在着。 他摊开掌心,躺着几瓣绯红落英。 “叫薛菀去主桌,是母亲的授意。趁着长辈们都在,她想要把事情定下来。薛菀倒是听话得很,什么都应得干脆。”陆笵在碧凝面前站定,清淡的嗓音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可是薛小姐似乎并不情愿。”姚碧凝说出心中所惑,“刚才回到偏席,神情极为落寞。” 陆笵颔首,接着说:“你观察得不错,问题的关键正在于此。” 姚碧凝回忆着昨日与薛菀的交谈,心中霎时一震。 她一直觉得,薛菀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却捕捉不到具体的根由。 原本她将薛菀讲述的一切当做她与薛夫人之间默契的配合,来共同达成联姻的目的。虽然薛菀未必真正在意这段姻亲,但她已经在时间的流逝里选择妥协。 可是事情的真相,似乎并不是这样! 姚碧凝终于明白了,薛菀的表现,简直像一只牵丝人偶。她不得不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讲述故事,那间布置简约的厢房就是她的舞台,疏淡的陈设为的只是凸显那一枝斜插在瓷瓶里的桃花。 “你是说,薛菀是有苦衷的!”碧凝顺理成章地得出了推断。 陆笵狭长的凤眸微眯,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回去,宴席还没有结束。” 姚碧凝隐约觉察到了些什么,跟着陆笵的步子往厅内走去,进门前刻意慢了几步,绕过屏风重新落座。 “姚妹妹,谢谢你。帕子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薛菀的情绪已经收敛,只有微红的眼眶昭示着方才的一切。 至于其他的话,薛菀什么都没有说。 响亮的哭泣声从主桌的方向传来,稚嫩的童声抽抽搭搭地呜咽着:“我……我没有错……” 顾三叔中气十足地训斥:“怎么没有错!谁许你乱问的!” 哭泣声更响亮了,薛似兰只得提高嗓音劝道:“小孩子童言无忌,也没有说什么。” 陆孟瑶从外间回来,乍一听到这哭泣声,揉了揉双耳:“每回家宴总有小辈不知情地乱问,真是不得清静。” 第89章 玉琳琅(8) 姚碧凝小口吃着碗里的羹汤,并没有窥听的意图,同桌其他女眷的议论声还是此起彼伏地萦绕耳畔。 仿佛主桌那边大张旗鼓的训斥,原不过是台前的一出戏,到了这偏桌的幕后,再没有什么顾忌。 三三两两的言语总是围绕着一个名字——陆行云。对于这个名字,姚碧凝是陌生的,即便达成了同赴北平的共识,她从未听到陆笵提起。 这个家族的沉闷远远超乎碧凝的想象,她作为陌生来客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在这场家宴之中,任何人的加入和离开,都没有丝毫的影响。 正如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人的笑谈和动作都规范在一种特定的氛围之中。似乎有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在上空。 墙边悬挂的泼墨山水图,纸幅已经泛黄。她凝望着,以目光勾勒着绵延山水,聊作消遣。崇山峻岭在咫尺间戛然而止,留下空白的想象。 黄昏时天色渐暗,霞光穿过回纹往复的窗牖,落在桌案上。 “陆先生,今天我在园子里偶然遇到薛夫人。”姚碧凝正对着妆镜而坐,指尖扫过桌案上叠放整齐的旗袍,勾云的金绣纹路。 “她怎么说?”陆笵伫立在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件玉雕瑞兽。 “我以为陆先生应当先解答我的疑惑。”姚碧凝侧过身,看向陆笵。她想要知道薛夫人为何勃然大怒,总不能毫无所知地去应对。 陆笵没有直接回答,放下手中玉兽,忽然问道:“你知道今日家宴上发生了什么吗?” “陆先生是说主桌的哭声?”姚碧凝回顾席间的情形,唯有此处最引人留意。 “哭闹的孩子是三叔的长孙,他最为疼爱的孩子,平时根本舍不得说一句重话。”陆笵坐下来,耐心地讲述,“但是在宴席上,这个孩子观察到他的行云叔叔,是用左手夹菜的。” 姚碧凝听到此处,联系起席间女眷的反应,明白了缘由:“稚子无心,听者有意。” 既然顾家三叔肯为此事狠下心来训斥自己的长孙,必然是这年幼的孩子无意间切中了某种大人们心照不宣的隐痛。 姚碧凝隐约记得那些围绕陆行云的议论声中,出现过受伤的字眼。看来陆笵的这位长兄,并非惯用左手,而是一场意外令他不得不这么做。 “如果说这个孩子的童言无忌,是一早被安排好的呢?”陆笵的眉宇间仿佛山岚涌动,又归于平静,“薛氏是嫡母,却不是我真正的母亲。” 他清淡的嗓音,逐字敲在她的心上,如鼓点般毫无预料地落下。 顾家三叔自导自演的这一场戏,不过是向陆笵示好而已。 这位精明的族叔利用众人齐聚一堂的时机,堂而皇之地提醒着族中亲眷,陆行云如今的处境。一个右手废掉的军阀嫡子,尽管借着薛家的势力,今后也成不了戎马倥偬的将军。 对于这一点,薛夫人更加心知肚明。所以她孤注一掷地把希望押在薛陆两族的姻亲之上。这是她必须达成的目的,不能输掉的赌局。 围席宴聚,谈笑声里,每个人都筹划着自己的棋局,藏着一颗南辕北辙的心。 姚碧凝第一次感受到,尽管陆笵是沪上权柄昭彰的镇守使,在庞大的家族面前,亦是冷暖自知。 她的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话是合适的。 “姚妹妹,你在吗?”叩门声响起,伴随着薛菀有些焦急的声音。 陆笵不待碧凝应答,绕过那架雕刻着四君子的折扇屏风,与薛菀打了个照面。 姚碧凝迎出来,看见薛菀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问道:“薛小姐是遇到了什么事?” 薛菀将洗过的帕子递还给碧凝,犹豫片刻,启唇道:“我丢了一个香囊,不知道姚妹妹有没有见到?” “薛小姐进来,我在园子里恰巧拾到一个,你来看看。”姚碧凝转身进屋,拉开梨花木妆屉,递给她那枚绣栖蝶牡丹的香囊。 薛菀只一眼便认出来,颔首道:“正是这一个。” “我原觉得薛小姐不爱侍弄香草,对于这些物件应当不会太过在意。”姚碧凝斟上一杯茶,澄亮的茶汤盛在霁蓝釉面的瓷盏里,别有一种华丽。 薛菀握紧了香囊,接过递来的茶盏:“我是喜欢这个纹样,遇到称意些的,觉得丢了可惜。” “这个纹样,倒令我想起一个旧时词牌来。”姚碧凝又斟上一杯,似是随口低语。 薛菀脸色一变,强扯出一个笑:“看来姚妹妹是个通晓诗书的。” “我以为薛小姐是知道的。”姚碧凝笃定地望向薛菀。 薛菀低头沉默着,没有接话。 “陆笵已经察觉到,你应当是有苦衷的。如果你不肯说出来,没有人能够帮你。”姚碧凝感受到她的动摇,接着说。 薛菀依旧沉默着,她握着香囊的手一点点收紧,终于抬起头来。她缓缓挑开香囊上悬着的流苏穗子,不起眼的络子松开。 藕荷色的绸缎里,不仅包裹着几味干枯的香料,还有一叠折痕分明的信笺。 “姚妹妹,你看完这些,就全都明白了。”薛菀长舒一口气,将折好的信笺从香囊中取出,一点点展开。 姚碧凝从薛菀的手中接过那些白纸黑字的书信,那是男子潇洒飘逸的字迹。她这才明白薛菀那些反常之处的根由。 这场姻亲,是薛菀无处逢生的死局。 但是姚碧凝明白,这世上的一切,总有绝处逢生的机遇。何况破解这个局,正是陆笵与她的约定。 异乡的睡梦并不安稳,第二日清晨,姚碧凝原本准备将薛菀的事情告诉陆笵,以作筹划。可是陆笵并不在府中,一番询问之下,连小厮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姚小姐,外头有个孩子说找您。”小丫鬟在廊下遇见碧凝,给人传话。 姚碧凝有些疑惑,她是初至陆府,哪里会认识什么孩童呢?然而转念一想,或许是李氏衣铺传来的消息。她怀揣着忐忑,往陆府正门走去。 第90章 枉娉婷(1) 陆府朱红的门楣外,男孩肉乎乎的小手握着一串糖葫芦,大口啃着竹签上鲜红剔透的果子。 姚碧凝迈过门槛,见这孩子有几分眼熟,男孩显然也认出了她,拽着衣角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开口道:“你就是昨天去找李爷爷的姐姐?” “你就是昨天在院子外头摘槐花的孩子?”姚碧凝半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男孩听她这样说,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重新拽上她的衣角:“得了,咱们走。” “去哪里?”姚碧凝轻声问道。 男孩催促着她起身,率先迈开步子:“李知玉付我一串糖葫芦的价钱,我带你去见她。” 碧凝特意放慢了步子,让男孩走得自如:“她年长你许多,怎么不叫姐姐?” “李知玉还欠我一包花生酥和二两芝麻糖。”男孩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算起来,“不对,是三两。” 姚碧凝忍俊不禁,秋水般的眸子弯成月牙:“你才多大年纪,像是一肚子的生意经。” “我阿娘说了,等我长大了,肯定能当上账房。”男孩又啃下一枚红灿灿的果子,沾了一点糖屑在嘴角。 姚碧凝伸手替他拭去那块晶莹:“你将来一定是个好账房。” 七弯八拐地穿过胡同和人群,终于看到那棵老槐树裹着雪粒般的树冠了。 “李知玉,别忘了我的花生酥和芝麻糖!”男孩临走前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句,这才转身离开。手里那串糖葫芦上保留着完整的一颗,被灰黄的衣褂衬得格外耀眼。 这一颗,他要留给他的阿娘。 碧凝叩响院门上生锈的铁环,门闩很快有了响动。李知玉一身蓝布青花的衣裳,将碧凝拉进了院中,门闩再一次落下。 “师傅不见了。”李知玉开门见山,边往东边的屋子走,边陈述着具体的情况,“昨晚上我睡得早,以为师傅出去采买东西,没太留心,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回来。” “你是说,老先生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姚碧凝快步跟上知玉,目光扫过院落。 “准确地说,我昨天中午回来还见过一次师傅,此后就不知道了。但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他一向深入简出,并不在外留夜。”李知玉推开东边屋子的门,接着说,“姚小姐,我听到小虎子的描述,以为你应当是最后一个进入小院的客人。” “我的确在早晨来过一趟,陆先生将李氏衣铺的地址交给我,告诉我在北平的一切可以信任你。”姚碧凝观察着屋内的陈设,一切与她到访时并无二致,“当时你不在院中,我看到老先生的手艺,便和他聊过几句。” 李知玉倒有些意外,看向碧凝:“姚小姐,师傅竟然愿意同你闲谈么?他一贯不爱与人说话。” “也不完全是闲谈,我交给过老先生一张蔷薇纹样。”姚碧凝逐一看过长桌上镇纸压着的图纸,却没有她临摹的那一张,“老先生平日里接下的纹样都在这里吗?” “全在这里了,那一张没有找到么?”李知玉走近长桌,细细翻找着,不慎带起一块布头,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洒到桌案上。 墨汁很快往图纸的方向蜿蜒而来,碧凝迅速拿起那摞白宣,将手边一块深灰色旧布递给知玉。 浓黑的墨汁让灰布变得斑驳,李知玉沿着桌沿擦拭,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桌面背后。 那并不是光滑的木质——柔软的白宣,四角被涂了浆糊,牢牢地钉在那里。 “这是不见的蔷薇纹样!”李知玉看清纸上勾勒的墨迹,将它递给碧凝,“姚小姐,是不是交给师傅的那一张?” 碧凝颔首,这正是她一笔一划比对的结果:“的确如此。” 李知玉若有所思,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异样:“我瞧这花案似乎有些熟悉,昨天下午我将丝线送给师傅的时候,他正在缝制一件衣裳,对襟的绣纹与它一模一样。” 姚碧凝听到知玉的说辞,心中不由一惊。她确实希望裁缝李能够将这特殊的蔷薇用在旧族夫人的衣服上,以此主动出击寻找母亲的下落。 她坚信,见过这纹样的人,必然会因此有所行动。只要他们行动起来,她就有了不借助七爷寻人的机会。 但是,事情变得复杂起来。裁缝李的行为朝着她需要的方向发展,可是时间上却显得分外奇诡。 从她离开李氏衣铺,到知玉见到裁缝李赶制衣裳,中间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哪里有时间去将碧凝刚刚绘制的纹样绣在衣缎上呢? “知玉,你怎么看?”姚碧凝深吸一口气,将图纸收入手包里。 “这绝对不可能。”李知玉肯定地回答,又补充道,“且不说绣样交到师傅手中的时间那样仓促,他又已经是这样的年纪,纵然是技艺精湛的年轻绣娘,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切。” “这也正是我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那么有没有可能花纹是一早就绣好的呢?”姚碧凝思忖着,说出另一种推断。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可是图案是姚小姐亲手交给他的……”李知玉仍旧觉得解释不通。 姚碧凝看向木架上悬着的各式布料,每一段尺幅都不大:“老先生是否会将其他绣片镶嵌在衣服上的手艺?” “不错,师傅向来推崇术业专攻,他经常会向绣娘订下需要的绣样,再缝制到衣缎上,丝毫看不出。”李知玉回忆着裁缝李的习惯,又看向碧凝,“姚小姐是说,这纹样并非只有你一人知晓?” 碧凝没有过多解释,默认了知玉的猜想,接着说:“那么你知道老先生平日里会将这些绣活儿分给谁来做吗?” 李知玉收拾好长桌,随碧凝往外走,门扉合起的声音有些沉闷,院子落了黄铜锁:“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风里的槐花零星飘落,偶有几朵随意歇在篱墙,枝叶舒展着轻轻颤动。碧凝与知玉并肩而行,乌黑的长发垂直腰际,茶色的旗袍逐渐隐没在胡同尽头。 第91章 枉娉婷(2) 狭窄的巷道被灰褐色的砖墙夹在中间,连天空都像是被分割成一块细长的幕布,黄雀儿飞过去的时候,一闪就没了影子。 但走在这老旧的胡同里,不会有人刻意仰头望去,比起渺远的天幕,身旁的喧嚣逼仄已经足够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十三胡同是三教九流杂居之地,谁也不一定看得惯谁,但彼此相安无事。”拐角处有人烧了开水摆摊子卖,洋铁桶里的水发出滋滋的声响,李知玉领着碧凝往前走,略一侧首,“桶子里滚烫的水,小心着。” 姚碧凝绕过开水摊子,与一个挑着箩筐的小贩错身而过:“看来我们快要到了,说些和这位绣娘有关的事。” “她名唤瑾娘,刺绣的手艺绝对是拔尖儿的。”李知玉开口解释,短发被风吹起发丝,“当然,瑾娘这个名字也许只是她接绣活时用的,至于究竟姓甚名谁有何来历,十三胡同里的人都是不问的。” “你知道老先生与瑾娘是如何相识的吗?”碧凝出言询问。 “师傅没有提过,只是让我来十三胡同取过绣好的衣料,因此才知道瑾娘。”李知玉停下步子,指了指朱漆残存的木门,“若我记得不岔,就是这里了。” 木门没有关,近门处是一堆黑黝黝的煤块,铁锹丢在一旁。顶上遮雨的棚子补了又补,几种颜色和新旧各不相同的油布交错在一起,依靠几根发霉的老竹竿支撑着。 碧凝准备伸手叩门,却被知玉拦下了:“这一个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用不着的。” 院子显然已经衰败,许久没有人修葺过了,庭中几棵老树上牵着绳索,晾着住户男女的衣裳。 通过房檐的鸱吻和搭着棉被的假山石,依稀可以辨认出它昔日的风貌。只是它的荣光,大抵随着离开的主人一起,消失在巷陌的尽头。 瑾娘的屋子在院落深处,与十三胡同的纷乱嘈杂相比,反倒有些萧条冷清。 开门的是一位穿绲边大袖衫的妇人,头发用木簪子绾成一个圆髻。单从她的面容来看,已经过了盛年,仍有一种婉约的风韵。而她的手却光洁细腻,如同少女。 这双绣娘的手此时正扶在漆色剥落的门扇,她的主人面色苍白,唇瓣有些干裂,身上带着一缕清苦的药香。 瑾娘的目光越过知玉,落在碧凝身上,有微光划过眼底。她的嗓音透着几分江南的缱绻:“这位小姐第一次见,是来订绣品的吗?” “知玉领我来,的确有事叨扰。”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露出碧凝精巧的下颌。 瑾娘微微一笑,往屋子里走:“都进来坐,有事慢慢说。” 屋子里陈设简单,收拾得极为整洁。轩窗半敞,旁边摆放着一座木质绣架,仙翁赐福的图纹已经有了大略的形容。斗柜的抽屉依次拉开,盛着缠绕成团的彩线。 三人围着圆桌落座,瑾娘往粗瓷的杯子里倒了茶水:“我这里没有好茶,招待不周了。” “瑾娘,我们来这里有件要紧事想要问你,旁的也就不客套了。”知玉直截了当地开口,神情庄重,“昨日师傅来十三胡同见过你吗?” 瑾娘摇了摇头:“没有,发生了什么事吗?” “师傅不见了。”知玉皱起眉头,接着说,“师傅平日里没有其他去处,即便是偶有贪杯,也绝对不会在外留夜。” “昨日一整天我都在这里刺绣,确实没有见过他,但他有没有到过十三胡同,我却不得而知。如此看来,我或许是帮不上忙了。”瑾娘颇为遗憾地开口,指了指窗边的绣架,“喏,纹样还差一些,最近就等着要呢。” 原以为能够从绣样入手追寻裁缝李的下落,不想线索这么快就断了。 也许她们的思路存在错误,蔷薇纹样可能并非独一无二,裁缝李赶制那件衣裳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至于纹样被黏在了桌后,或许只是他格外钟爱这个图案呢?毕竟裁缝李连话都不爱多说,脾气委实有几分古怪。 李知玉听到瑾娘的回答,只道去别处再问,十三胡同里有人昨天见过裁缝李也未可知。 碧凝与知玉商量好,她会在瑾娘住处等待知玉向其他邻舍问过以后汇合。 一时间,屋内只余下碧凝与瑾娘二人。她嘱咐瑾娘不必招呼,只静静看着瑾娘用清水洁手,拈起针来做绣活。 “瑾娘,如果要按照图纸来绣衣襟处的纹样,一天的时间能够做到吗?”碧凝走到绣架边,布帛上细密的针脚绣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手中的寿桃还只有一瓣绿叶。 “时间的长短要看式样来决定,不过无论如何,一日的光景是全然不够的。”瑾娘腾出左手,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干裂的唇,“刺绣这门活计,快不得,每一针都得落到实处。” 碧凝从手包里拿出边角有些磨损的白宣,将它展开递给瑾娘:“那么瑾娘,如果要绣这个纹样呢?” 瑾娘停下手里动作,接过图纸,愣了愣:“这是蔷薇?” “是。”碧凝答得简略。 瑾娘端详着图案,目光似乎能够将白宣洞穿,抵达某个遥远的地方:“这个纹样,并不常见,小姐是从哪里描来的?” “瑾娘以前见过它吗?”碧凝缓缓启唇,她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她已经看到,端坐在轩窗前的绣娘手指轻颤,不知何时有泪顺着眼角滑落。 瑾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拿出帕子拭过眼角:“只是见过相似的,今日突然看到这幅纹样,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年纪一大,就容易感伤起来,倒叫人笑话。” “瑾娘,那么你过去是否绣过这类似的纹样呢?”碧凝观察着瑾娘的神情,继续道,“根据知玉的回忆,老先生失踪以前在赶制一件衣裳,衣襟处绣的正是蔷薇。” “年轻的时候什么没有绣过呢,一晃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瑾娘敛眉低语,听到后话道,“我已经说过了,昨日我一直在绣这幅图,实在不清楚裁缝李去了哪里。” 第92章 枉娉婷(3) “这幅纹样曾经被老先生贴在桌面背后,我们以为老先生的失踪或许与此有关。”姚碧凝正视她的眸光,如磐石般坚定不移,“瑾娘,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可你的反应恰恰告诉我,你是见过他的。” “是,裁缝李昨日一早来见过我。”瑾娘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是瑾娘为何要着意隐瞒呢?”碧凝听到轻咳声,伸手抚了抚瑾娘的背脊,指腹甚至能够隔着单薄的春衫感受到她凸出的骨骼。 瑾娘喝了几口茶水,平复下紊乱的气息,摇了摇头:“并非我刻意为之,这是裁缝李临走前的嘱托。因此即便你们知道他来过十三胡同,我也不会透露他的行踪。” “瑾娘,我必须知道老先生的下落。”姚碧凝不能任由裁缝李就这样消失在北平,她几乎可以断定,他知道有关蔷薇纹样背后的秘辛。 甚至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裁缝李之所以选择避而不谈篆刻,正是因为他曾经见过那枚怀表,而不愿牵扯出与之相关的旧事。 瑾娘拿起一把小巧的剪,尾指勾带着绯色丝线,从锦布上分离:“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什么都不会再说。等知玉回来了,我这里的说法也不会变。” “若我猜得没有错,老先生赶来见你,正是为了之后缝制在衣襟上的绣片。”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怀表,镂刻的蔷薇闪烁着金属光泽,“而我先前没有告诉瑾娘的是,在昨日清晨,我到过李氏衣铺。老先生贴在桌案背后的图纸,正是我一笔一划亲手临摹的。” 瑾娘手中的银针跌落在仙翁赐福的绣布上,她抬起头,却见到碧凝的手中握着那枚镂刻着蔷薇的怀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正望向她。而在瑾娘的眼底,这一帧画面仿佛与多年前的另一道身影缓缓重叠。 “姑娘,你姓什么?”瑾娘的喉咙有些干涩,嗓音变得略为低哑。 碧凝知道,她的坚持得到了回报:“我姓姚,从女。” “姚……对,就是姚姓。”瑾娘呢喃着,目光里染上温情,“我初见你时只觉眉眼有些相似,没有往这上头想。阿陈如今的身子还好吗?” “瑾娘认得陈妈?”碧凝原本只是想从瑾娘处追寻裁缝李的下落,这却是意料之外的。 瑾娘莞尔一笑,苍白的面色似乎也红润了几分:“若认真算起来,我是第一个抱过你的。那时候白糯一团,长大了果然标致。” “这么说来,瑾娘原是在母亲家中的,可是又为何到了十三胡同呢?”碧凝随瑾娘落座,支颐问道。 “这个时局,谁不是颠沛流离呢?我能够栖身在这里,靠绣活养着病,已经是上苍垂怜了。”瑾娘握住碧凝的手,继而问道,“我记得小姐说过你留在沪上,这千里迢迢的,怎么到北平来了?” “我见过七爷,他说北平送来母亲病重的消息,让我自己抉择。”碧凝说起原委,“我自知七爷并非好相与之辈,便瞒着他们来了。” 瑾娘听到这里,神情肃然道:“小姐身体无碍,这想必是一场引你回北平的局。” “瑾娘确定母亲无事么?”碧凝的尾音微微上扬,既欣喜又难以置信。 “是,小姐的身子康健,裁缝李时常为她量体裁衣,不会有错的。”瑾娘回答。 碧凝回想起七爷那张容长的脸上,在说出北平来信时,曾经显露出的深重的哀伤与解脱:“可是那日我见到七爷的时候,他实在不像是说谎。” “他们终究是信不过老七能够在这件事上狠下心啊。”瑾娘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支着艾绿色幔帐的床边。她俯下身子,伸手从床下拖拽出一只半旧的桐木箱,上了一把小锁。 当碧凝看到那只木箱时,发现上面漆印的装饰已经有些磨损,但这只放在床下的箱子没有沾染蛛网尘灰的痕迹。 瑾娘从贴身小衣中掏出一柄钥匙,还余留着体温。桐木箱被开启,四四方方的木箱里收纳着一套旧廷服饰。那是她曾经风华的整个青春,随之揭开的是深埋于心底的往昔。 “我以为办错了那件差事,就再没有重来的机会,所幸那时我遇到了小姐。”瑾娘徐徐地说着,理了理匣中盛放的绢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连你都长得这样大了。” “瑾娘,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那个与她骨肉相连的至亲,在故事里鲜活地存在着,可碧凝却连母亲的容貌都记得不太清晰了。 瑾娘将碧凝揽进怀里,张开双臂将她轻轻环住:“我原以为你终此一生也不会踏入北平,小姐宁愿你恨着她怨着她,也好过你见到她啊。” 姚碧凝回到陆府时,夕照已经偏至极西,将暗未暗的天光笼罩在人身上,投下一道斜长的影。 她知道真相以后,仿佛所有的恨意和怨怼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心中只念着一个遥不可及的重逢。 其实碧凝真的怨恨过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那些寒冷的冬夜,万家灯火明亮,只有她蜷缩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在她从孩童蜕变成一位窈窕少女的过程中,只有天花板上色彩斑斓的油画静默地注视着她,时刻提醒着被抛弃的事实。 但她同时又是固执的,耗费极大的气力将濒临枯死的玉茗救回来,她对花木本身有如此执念吗?碧凝从来没有进一步地思索,也不容许自己再想下去——仿佛只要它活着,就能等到故人归来。 姚碧凝绕过牡丹石壁,往后院厢房走去,廊边种着几株子母树,长得极为丰茂。碧凝忽然觉得,自己总在不自觉地模仿着。她喜欢玉茗,在圣约翰修习西欧文艺,这些都是相似的延续。 她过去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就像一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嘴里说着满不在乎的话,心里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想要把它找回来。 如今,她要做的仍旧是等待。 第93章 枉娉婷(4) 夜色沉寂下来,檐角悬着的缃纱灯笼早就已经亮了。灯火将佳人的侧影投在窗纸上,如同一场无声的皮影。 姚碧凝对着妆镜,望向镜中的眉眼。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梅丽珍饭店的宴会,墙边悬挂的那一幅油画。画面中的少女在草色葱茏的日光下,眼神静默而忧郁。 这幅画如同无声的指引,将命运的轮盘缓缓推动。从沪上到北平,穿越茫茫汪洋,却只是为了落入一个陷阱。 她伸出手,描过眉骨的轮廓,真正的陷阱并非来自真相的引诱,而是她需要给内心做一次完整的梳理,这是必要的。 如今,暂时抛却心中的隐忧与憾恨,她需要全力以赴来履行自己在陆府的职责了。 薛菀已经将她的困境和盘托出,碧凝相信这一切会得到应有的解决。 碧凝嘱咐过陆笵院中的小厮,通传他的消息。然而直到此时,敲门声依旧不曾响起。 “姚小姐在吗?”正在碧凝思索之际,门外有了动静。 红木雕花的桌案上,叠放一袭梨花白的衣裳。灯火琉璃映照着,那缠绕的勾云。 薛似兰坐在上首,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碗,盛着血红的燕窝羹,用银勺小口慢舀着。她动作之间露出一截皓腕,翡翠镯子流转着幽冷的光。 姚碧凝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拨了拨额前碎发。却见对面端坐的薛夫人不紧不慢地进食,半晌没有开口道意思,自知这是刻意磋磨。 “薛夫人,我敬您是长辈,也请您做出长辈的姿态来。”碧凝蹙眉启唇,沉默终究是需要有人来打破的。 “姚小姐,你该称我为陆夫人。”薛似兰懒一抬眸,早已没有初见时故作的亲和。 “恐怕您已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陆笵才向我提过不久,陆伯父曾下令不许人在您的称呼前冠以陆姓。”姚碧凝展颜一笑,迎上薛似兰的视线,语调从容,“既然到了府上,也自当尊重。” “笵儿也太不懂事了,家事怎么能同外人宣扬。”薛似兰搁下青花碗,余下的血燕也没有心思再用,“可是不管当年的事如何,他始终得叫我一声母亲,这才是陆家该有的规矩。” “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您慧眼如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姚碧凝嗓音轻柔,但每个字都像喜欢啃噬的虫蚁,钻进薛似兰的心里。 “姚小姐,我找你来,只想对你说几句肺腑之语。”薛似兰抚了抚发间斜插的步摇,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衣裳,“这么打扮,是笵儿的意思?我原以为他真的动了心,如此看来倒是多虑了。” “愿闻其详。”碧凝徐徐开口,眼底却平静如初,不见波澜。 薛似兰葱一般的指甲划过金绣的纹路:“他让你穿着这身衣裳来见我,便是没有真正为你考虑。须知这纹样钩沉旧事,我又怎会对你悦色相待?姚小姐是新式学堂里念过书的,这其中的关隘总能看得明白。” “薛夫人这一番言论,的确有些道理。”姚碧凝若有所思,复而问道,“那么依夫人所见,我应当如何自处呢?” “陆家这本难念的经,你想必也看出了些眉目。薛陆姻亲是老爷许下,笵儿是拗不过的。”薛似兰神色稍霁,抬手指了指下首嵌玉木椅,“瞧我都忘了,坐下说话。” 姚碧凝应声落座,露出有所顿悟的神情:“这么说来,陆笵引我来北平,不过是摆了一出戏?” “姚小姐是聪明人,笵儿对我心有不满,自然不肯爽快应了亲事。”薛似兰放柔了嗓音,接着说道,“他去沪上赴任镇守使一职,依靠的亦是陆家的经营,你只需要略一掂量,就知道他绝不会逞一时意气。” “薛夫人思虑得确实周全,只是在我看来,陆笵对薛菀似乎无意。”碧凝眼睫微垂,似有动摇之意。 薛似兰见她如此言语,加之垂首落寞,只当碧凝将话听进去了,无非是心有不甘,还不愿就此放弃:“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这段姻亲不仅关乎家族门楣。笵儿少时自甘磨练于行伍,又怎么会没有鸿图之志呢?” “薛夫人的意思是,陆笵最终会接受这门亲事,而我将成为一枚弃子么?”姚碧凝望向薛似兰,等待着她的答复。 薛似兰笑了笑,步摇雀尾下吊着的一枚坠子轻颤:“果然通透。” “可是在我看来,却有一事不明。”姚碧凝面露疑色,出言问道,“既然薛夫人将事态看得如此明朗,只管作壁上观,为何要与我论起这些呢?” “我想笵儿对你也不是全无感情,否则便不会信任你将你带回来。他与菀儿之间,自然多了一层阻隔。但就像我方才所说的,这不足够使你真正踏入陆府。”薛似兰的目光转淡,“何况我认为姚小姐长在沪上,也未必能够消受深宅大院的日子。这对于你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看来薛夫人已经为我想好了一条明路。”姚碧凝适时开口。 薛似兰站起身,往垂帘后走去,再归来时,手中捧着一只木匣子。 她将木匣放置到碧凝身畔的桌架上,匣盖一启是金珠满盛。 饶是姚碧凝长在名门,亦觉薛似兰出手委实阔绰。她沉默着,没有动作。 薛似兰见她半晌未语,将一匣金珠合上:“姚小姐,如果你考虑得清楚,就该知道眼下才是你不虚此行的机会。如果想要得到的太多,反而会得不偿失。” “如此,自当从命。”姚碧凝见薛似兰的耐性已经快要耗尽,依照陆笵的嘱咐应诺。 碧凝捧着一匣金珠回到厢房,闲来拈起一颗在指间把玩。浑圆的珠子微凉,如同这间厢房里所有华丽精致的陈设一样,缺少温度。 陆笵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碧凝刻意比平日歇得晚些,仍旧没有回音。外头已经没有任何动静,她并不清楚陆笵究竟去了哪里,最终还是决定睡下。 许是近来诸事在心,碧凝在这张锦被罗幔的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眠,直至夜半陷入梦魇之中。 第94章 枉娉婷(5) 黑猫油亮的皮毛与无垠的夜色融合在一起,只有泛着琥珀色的眼瞳昭示着它的存在。昂首挺胸地走在檐下,仿佛它才是这座浩大宅院堂堂正正的主人。 姚碧凝从梦境中惊醒时,并不知道具体的时辰,月华透过轩窗糊着的明纸照进来,在床榻前铺了一地银霜。 碧凝抬手拭了拭额前,竟在四月的夜里出了不少冷汗。她掀开幔帐,质地柔软的锦罗勾在吉祥挂上,望着地砖上清浅的明月光,微微出神。 方才的梦境显得那样真实,直到醒来都清楚地记得其中细节。那是在法租界的教堂,她站在霍华德太太身畔,亲眼看到乔舒易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一身戎装的陆笵。子弹出膛的那一刻,她蓦然睁开双眼。 碧凝从不相信这世上存在什么预示,何况那不过是记忆的扭曲。可是陆笵确实一整天没有现身,她说不上来此时的感觉。 静谧之中,碧凝听到几声刺耳而凄厉的嚎叫,如同小儿夜啼。这是猫的声音,她并不陌生。 索性此时没了睡意,碧凝坐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推开房门。一轮弯月朗朗悬在夜空,映得云层皎洁。 碧凝沿着小径在庭院中漫步,忽然见到高耸的山石之间发出暖黄的光。这里是客居的院落,除却她以外,只有薛菀歇在相邻另一间厢房。 但是在她入睡以前,薛菀房中的灯光就已经灭了,而且后来也并未听到任何出门的响动。 那么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又究竟是何人在此呢?碧凝踩着软底绣鞋,敛声屏气地往山石走近。她的动作缓慢而轻盈,唯恐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碰出一点儿声音,将身子隐藏在粗壮的树干后。 “姓赵的想要逃?”男人的问话声中流露出讽刺的意味,“简直是不自量力。” “您说得是,他哪里真能逃得出去,何况这一家老小都还在您的关照下,他不敢。”另一道嗓音则来自一个女人,听来有一种恭维的媚态。 “既然你说他不敢,又是怎么从你们堂子里跑出去的?”男人显然有些不悦。 “哎哟,当时有老爷摆了花席,这稍一分神,怪我,怪我。这不是马上叫人去找,又关进去了。”女人圆滑地应着,又道,“但您也知道,堂子里的事杂,这么一个大活人委实不容易时时顾着。” “当初收下那些钱的时候,你说的可不是这番话。”男人声音沉了几分。 “还不是怕耽搁您的正事儿,咱们再上心,那小子闹腾起来也不一定禁得住。”女人舌灿莲花,语调甚是恳切。 “我在你们堂子里可没吝惜过。”男人似是走动了几步,“拿人钱财的道理,田妈妈不会不懂。” 姚碧凝静静地倚在树干后,拢了拢外衣,靠近山石的草丛里有窸窣声传来。 “是谁?”男人从山石之中走出来,手中擎着一盏油灯,往四周探看。 姚碧凝心中砰砰直跳,愈发不敢动弹,几乎成了一座凝固的塑像。她听到皮鞋踩在石径上的细碎声响,愈来愈近。只要那人再往前走几步,她就藏不住了。 她能够用什么说辞搪塞过去呢?姚碧凝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如此短暂的时间实在来不及编好一个严谨的理由。 黑猫蹲在小径旁,前掌拨弄着青草尖儿,一双圆溜溜的琥珀眼看着走近的身影,不情愿地发出一声叫。 “喵呜——” 猫的叫声让碧凝松了一口气。刚才草丛里的窸窣声,想必正是这个小家伙闯的祸,它像是通人性般地弥补了自己的过失。 男人的脚步声停住了,但是他仍旧在距离她不过几尺远的地方。碧凝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加速的心跳。 “三爷,好像是只猫儿。”女人听到了黑猫的叫声,亦从山石后头出来寻人。 男人转身又往山石里去了,姚碧凝从树干后微微侧出脑袋,正见到被油灯映照的一道背影。她心下有数,略待一会儿,就悄声离开了。 日上三竿,庭院里的树木看着更显青绿,叶子上接了明晃晃的光。 薛菀手里端着一只水晶碟子,在门外唤道:“姚妹妹,我给你送些北平的点心。” 碧凝隐约听到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翻了个身,掀开蒙头的锦被。她才一碰到床幔,便有日光从缝隙里照进来,让她不由抬手遮了遮眼。 “姚妹妹,你没事?”薛菀在门外未得回音,不禁有些担忧。 姚碧凝揉了揉太阳穴,取出枕头下的怀表,已经快十二点了。看来是昨夜一番折腾,使得她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伸手整理头发,拉开门扇。 薛菀见碧凝的模样,很快明白过来,将一碟各式琳琅的点心交到碧凝手上:“喏,我先回去了。” “谢谢。”碧凝接过碟子,莞尔一笑,“等我梳洗好,有件事情要与薛小姐商议。” “我记得薛小姐曾经说,那些信是陆行云亲自交到你手中的。”姚碧凝指了指薛菀手中的锦囊,接着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与薛夫人是同气连枝的呢?” “这不可能,表哥向来反对姑母的主张,他正因顾念我的感受,所以才肯冒着被责难的风险帮我与赵麒传递信件。”薛菀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他必然知道赵麒被关押的地点,又为何从来不向你透露分毫呢?”姚碧凝也不急着解释,慢条斯理地问道。 薛菀手中握着牡丹栖蝶的香囊,有些无奈地开口:“虽说表哥能够想法子递信,可是父亲与姑母一旦下定决心做的事情,哪里还有他周旋的余地。表哥也向我提过,赵麒由父亲的人亲自看守在一所废宅子里。我想与其被父亲察觉连信都断了,倒不如现今的情形。” “薛小姐,你确定陆行云不会对你说谎么?”姚碧凝微微一叹,继续道,“赵麒根本就没有被关押在所谓的废宅子里,我想那地方不仅不冷清,还是极繁华的。” 第95章 枉娉婷(6) 十三胡同的旧宅,密密的雨点砸落下来,院门近处的石径上淌着浓稠的乌色。石板缝隙间的青苔亦完全辨认不出原来的黛绿,如同染了墨汁。 煤堆旁卧着一只大黄狗,毛皮被雨水淋得贴在身上,瘦骨嶙峋,眼神警惕地环顾着周遭。它显然是被雨淋得急了,也不管是不是陌生的院子,慌忙找到了这个避雨之处。 姚碧凝撑着一柄油纸伞,往庭院深处走去。她绾着低髻,天青色的裙摆行走间漾成一株青莲。 碧凝回想着昨日夜中无意间撞见的对话,必须尽快从那些线索里找出赵麒的确切位置。 出于赵麒顺利逃跑一次的原因,加之那道女声圆滑的推诿,只要他们找到下一个合适的地点,赵麒恐怕就要被转移了。 如果不在转移以前展开行动,之后再想要将赵麒救出来,只会难上加难。 走到瑾娘门前,姚碧凝收了油纸伞,轻晃伞柄抖落些许雨水,倚靠在檐下,这才伸手叩门:“瑾娘,我是碧凝。” 她等待片刻,却没有人回应。碧凝略一提高嗓音,又唤了一声:“瑾娘?”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 也许瑾娘出门采买东西,又或者是去送绣品。碧凝这样想着,望一眼瓦当滴落的雨水,决定还是再等一等。 哐当一声从房内传来,碧凝意识到房间里必定有人,但是瑾娘为何不应声呢? 她当即撑开雨伞,一路小跑着往邻舍去,正巧有一户因雨未曾出门。碧凝说明了瑾娘房中的状况,准备向这户人家借工具砸开门。 这情形甫一落耳,听的人也觉察出事情的不对劲。五大三粗的汉子二话不说,拎起柴刀便冲进雨里。正在擀面皮的妇人也顾不上揩干手上的麦粉,拿着一尺来长的木棍一同过去。 柴刀勾着门闩,门扇被轰然推开。陈设整齐的屋子里有一个圆凳被掀翻在地,碧凝往床榻看去,只见瑾娘正和衣而卧,唇瓣泛紫。 瑾娘的一只手臂尚垂在床边,从方向上来看,正是她自己拼尽力气掀翻了圆凳。姚碧凝上前握住瑾娘的手,冰凉一片。 看来瑾娘的病来势汹汹,她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向门外的碧凝发出了求救信号,现在连一句话也没有力气再说,只睁着一双眼睛。 “劳烦您二位在这里照看瑾娘,我得出门去请医生过来。”姚碧凝简单向夫妇二人交代,也顾不上再说其他,又一路小跑着闯进雨幕里去了。 小羊皮鞋踩在深深浅浅的水洼里,天青色的裙摆被溅起的水花弄得星星点点。姚碧凝穿过十三胡同的甬道,觉得眼前的道路无比漫长。 她终于走到路口,拦下一辆黄包车,向车夫问道:“这里最近的教会医院在哪里?” 瑾娘的病症必须要西药来镇定,寻常的汤药已经不能够起到太大的作用。 车夫对这城里的大街小巷早已倒背如流,很快回道:“前边儿路口拐过两条街,就是惠济医院了。” “就去这里。”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钱来递给他,“只会多,不会少。雨天不容易,可我实在赶着去。” 车夫接下银钱,整了整斗笠:“得嘞,您坐稳。” 虽然受风雨阻隔,车夫步子稳健地在街巷中穿梭。雨丝扑向碧凝的脸颊,她知道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 “医生怎么不在这里?”姚碧凝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却发现座位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正在整理物品的修女。 “这位小姐,我们也没有办法。病房里有位病人阵仗大,医生被人扣在里面,说人不醒来不让走。”修女的嗓音隔着口罩传出来。 “情况紧急,有人危在旦夕,我必须见到医生,还请带路。”姚碧凝没有其他选择,眼底的倔强对上面前身着白袍的女子。 “你去了也未必会有用。”修女合上药箱,往门口走去,“但是我愿意陪你试一试。” 雪白的长廊上悬着一块木牌,漆了纯黑的底色,上面用拉丁文抄录着一段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碧凝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跟在修女身后,往走廊另一头的病房走去。修女宽大的衣袍如同一只白鸽,碧凝希望能够承载好的消息。 “姚小姐?”沈君南从长椅上起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修女身后一脸焦急的碧凝。 姚碧凝显然也没有料想到修女所说的霸道之人竟是沈君南:“沈四少,医生在病房里么?” 修女见两人认识,也不多留,提着药箱进了隔壁病房。 “在,其实也没什么事了,我马上就叫他出来。”沈君南眼含深意地望一眼碧凝,转身进门将棕发鬈曲的医生送了出来,“姚小姐,你可以进去了。” “我……”碧凝有些弄不懂沈君南的意思。 沈君南浓眉一挑:“陆少刚醒,你们真有默契。” 这一番话听得碧凝心绪起伏。几日未见陆笵,他竟然是受伤住进了惠济。所幸他醒来,应当是暂时无碍了。 姚碧凝听到沈君南说得揶揄,微微红了耳根。不过在见陆笵以前,她必须要带医生去见瑾娘。 沈君南待碧凝走后,进到病房里见到一脸平静的陆笵,不由叹息道:“你在姚小姐心中的地位,还是不够重要啊。” 陆笵冷眼不语,倒让沈君南讨了个没趣。 骤雨初歇,石板路明净如洗。 十三胡同的旧宅里,瑾娘注射过针剂,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院子里的人从来没有请西洋大夫诊过病,纷纷围在瑾娘的屋子外探头探脑。既是关心邻居的病,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和好奇。 待西洋医生一走,瑾娘的身子缓过来,也就都散了。 “瑾娘,好一点儿了吗?”姚碧凝送走医生,坐在床沿,替瑾娘放好枕头。 瑾娘靠在枕边,微笑着开口:“好多了,都是老毛病。平日里也没少喝汤药,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一次犯得严重些,让你费心了。” “我向医生说过你的病症,日后若再觉得喘不上来气,就去惠济医院。”碧凝握住她的手,眼眸里是真切的关怀。 第96章 枉娉婷(7) “好,都听你的。”瑾娘回握住碧凝骨骼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替她理好耳际垂下的一缕青丝。 这一瞬间,碧凝仿佛觉得心头被什么填满。瑾娘的手指分明还带着一丝微凉,却偏偏像是裹挟着春光暖意。 碧凝端起一碗粥,舀起一勺在嘴边吹散了热气,才喂给瑾娘。这是邻舍妇人送来的,里面还特意放了两粒红彤彤的去核干枣。 瑾娘将枣含在嘴里,软香的枣肉化开,甜丝丝的浸透味蕾:“孩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她们曾经约定,一旦有了裁缝李的消息,瑾娘会第一时间想法子送信到陆府。而未免碧凝的行踪被七爷的人发现,瑾娘嘱咐她少来十三胡同走动——她的容貌和姿仪,实在过于肖似她的母亲。 “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要询问瑾娘,是为了一个朋友。”碧凝斟酌着开口,她既不能坦言陆府中事,也不愿瑾娘多思伤身,“我想瑾娘平日里接触的人多,也许会知道。” 姚碧凝按下因由不提,模棱两可地暗示了一番才子负佳人的戏码,接着说:“当时我的这位朋友无意间听到那男子与旁人的话,提及了‘田妈妈’和‘堂子’这样的词,隐约知道不好,具体的就不大清楚了。” 瑾娘听到这里,眉头蹙拢,叹声从唇齿滑落:“你只管告诉那位姑娘,此非良人,可另觅佳偶。” “她是个倔强的,不能亲眼看个明白,万不肯罢休。”碧凝又送过一勺粥,替瑾娘拭了拭唇角,“瑾娘知道那个地方吗?” 姚碧凝从十三胡同里出来时,手包里原先盛放的十粒金珠已经交到了瑾娘手里。 薛似兰盛气凌人地将木匣子推给碧凝时,绝对不会想到,这些打磨圆润的金珠,会在辗转一番后派上如此用场。 她走到巷口,重新拦了一辆黄包车,又沿着方才的轨迹回到惠济医院。沈君南的话回荡在脑海里,她不由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伸手碰了碰,又觉得并无什么异常。 这样空着手去看望病人,似乎不太好。姚碧凝见着前方有一家水果铺子,距离惠济也不远,便提前从这里下车。 牛皮纸里包裹着紫红色的桑葚,酸酸甜甜的味道隐约弥漫在空气里。碧凝望着这些玲珑的果子,幼时与雁筠坐在结缕草丛中分食一篮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里。 自她从港口上船来到北平,一晃已近半月,沪上的情形如何呢?也许父亲的盛怒已经被担忧所取代,乔姨的病情会被惊动吗?安泰在经过霍华德一事后会重新开始拉拢吕家吗? 种种念头在这一刻浮现出来。碧凝这才觉得,当初她的一走了之也许过于轻率。如果早知道这一切只是七爷背后的一个圈套,如果早知道母亲的身不由己——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事先预料呢? 她失神地注视着紫红的桑葚,眼前其实模糊一片。姚碧凝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来一趟北平。因为即便明白这是一场以亲情为名的引诱,她也输不起啊。 碧凝甚至有些庆幸,这是一个陷阱。好在瑾娘的适时提醒,让她尚且有机会避开那些深埋在尘土里的潮湿。 “姑娘,这都是新鲜的果子,要不尝一颗?”铺子的主人以为她在犹豫,夸奖起桑葚来,“这味道,可好着哩。” “就要这一包了。”碧凝付过钱,抱着纸袋往医院走去。 沈君南给碧凝开了门,嗅见果香味,顺势接过纸袋:“你们先聊着,我去洗洗果子。” 咔嗒一声,病房的门被带上。雪洞般的屋子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咳——咳——”碧凝嗅到浓重的消毒水味中透出一丝血腥,不自觉地抬手掩住了口鼻,又觉得不妥,迅速将手垂下。 “去把窗子开了,通通风。”陆笵双手交叠在被褥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看不出伤到了哪里。 碧凝走到窗边,掀开绿色天鹅绒的帘布,拉起铁栓,将黑漆木窗向外推开。 日光从窗棂透过来,新雨过后的空气夹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逐渐减淡室内药水的味道。 “陆先生……”姚碧凝原本想要开口询问他的伤情,却又改口,“我已经清楚薛菀的苦衷了。” 陆笵观察着姚碧凝的神情,从她探究的目光里已经读出了她未问出口的话语:“怎么不问了?” 姚碧凝一直知道陆笵有着过人的洞察力,如实回答:“既然你不辞而别,也许并不是我该问的事情。” “不是不辞而别。”陆笵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淡,“事发突然,我临时接到父亲的命令来不及回府,信件则不够稳妥。” “那你的伤严重吗?”碧凝没有再细问,他愿意开口解释已经表明了信任。 陆笵唇角微勾:“那一枪射偏了,无碍。” 碧凝心下蓦然一动。看来沈君南之所以会将医生扣留在病房里,并非没有缘由。陆笵风轻云淡的回答已经足够让碧凝明白,这一枪靠近心脏,是极为凶险的情形。 “说说薛菀那里的进展。”陆笵适时地转移话题。 “宴席那一日我无意间拾到了薛菀的香囊,因她素来不爱花草,当时便有些起疑,而那纹样则是牡丹花边栖着一只蛱蝶。”姚碧凝坐在病床边,开口陈述。 “蝶恋花。”陆笵说出了这个古老的词牌。 “正是,后来薛菀叩门来寻这个香囊,我便顺势向她问话。其中果然另有乾坤,锦囊的夹层里不仅有香料,还有一小叠书信。”碧凝絮絮地说着,嗓音婉转如瓷音,“而这叠书信的下方都有一个署名,赵麒。” 陆笵听到此处,已经大略知晓:“这个名叫赵麒的男子,已经在薛氏的控制之下。” “更为巧合的是,我昨日夜里因梦魇惊醒,恰好月色皎然,索性在院子里走了走。我却发现在山石后有人在说话,他们谈论的正是有关赵麒之事。”碧凝略一停顿,接着说,“其中的男子是陆行云,而薛菀此前一直对他深信不疑,连书信也都是央他传递的。” 第97章 枉娉婷(8) 沈君南穿着一身石蓝色西装,衬衫领口处的一枚纽扣散开,红丝绒领带松松地绕在脖颈上。配上他那张英秀的脸,平添了几分风流香艳。 沈君南手里摆弄着细口青瓷瓶里含苞的花,一双桃花眼里闪动笑意:“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 “衬你。”陆笵端坐在一旁,瞥过沈君南孔雀一般的姿态。 “可惜我没有流连花丛的习性,否则怕是要揉碎一地芳心。”沈君南继续拨弄着瓶中花,半晌觉出这简短回答里的味来,忿然道,“陆笵,我可是牺牲了自己来帮你。” 茶楼里的伙计重新换了壶热茗,又委婉地收走了被沈君南蹂躏得形容萧索的花枝。花瓣落了一桌,像是被风雨不留情面地摧残过。 姚碧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张浓妆昳丽的面容被松松绾起的乌发衬得愈加艳美。偏生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灵动澄澈,又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风情。 茶楼里没有镜子,她任着妆娘温柔地涂抹脂粉,全然不知自己妆成后的模样。 碧凝试探地看向陆笵,却没有得到答复,正觉得自己也许不适合这样的妆容,却听到沈君南有些夸张的赞叹:“我敢说,以姚小姐的姿容,完全可以把那满堂子的粉黛全比下去!” 妆娘自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问,替碧凝拨了拨碎发,露出光洁莹润的额头:“这位小姐生得好,在北平城里也寻不出几个这样脱俗的佳人来。” “晚上行动的时候,护好自己。”陆笵蹙眉看一眼碧凝身上开衩的旗袍,能够隐约看到那一段白皙的肌肤,“北平夜里风凉,还是穿件外衣得当。” “从这里再回去拿一趟衣服,恐怕会误了时间。”姚碧凝思索着路线,摇了摇头,“也不是很冷,就这样去。” “姚小姐,我先前看到旁边不远处就有家成衣铺,咱们现在顺路买也来得及。”沈君南自然领会了陆笵的顾虑,状似无意地开口补充。 白日里不起眼的巷弄,此时被一盏盏鲛纱红灯笼点缀,往幽深处指引。这时间夜幕降临,城里其他地界儿渐渐地空了,此处却聚集着愈来愈多的人群。 仿佛这最寻常不过的胡同,与整座北平的昼夜颠倒过来,在千家万户熄灯闭门的时刻,才刚刚苏醒。 汽车前面两道灯光照到前头的锦袍醉汉,碧凝静静地望着前方,今夜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这是一座颇为雅致的院落。花窗,绣楼,月洞门。夜里轻纱灯影,虽看不太分明,也能体会到这里效仿江南的精致。 院门处不设牌匾,直到厅堂前,才看那四扇雕花门上方的隶书大字——谢堂春。 “沈四少,您来一趟可不容易。”玄色褂衫的男子立在门边,手中一顶上好的礼帽,衣着虽用料讲究却样式古板。 沈君南将手懒懒地搭在碧凝肩上,在外人看来一副眠花宿柳的样子,实则不过恰到好处地挨着她绛紫色的外衣:“林兄盛情相邀,我既然人在北平,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沈四少亲厚,今日能够一聚,是林某的荣幸。”玄衣男子朗声一笑,多次被沈君南拒之不理的前事只字不提。 “哟,沈四少来了,都在等着您呢。”花枝乱颤的半老徐娘迎出来,抹了极重的香粉,凑到沈君南身畔。 碧凝一听到这谄媚的声音,便知道她就是那位山石后头的田妈妈了。香粉被夜风一吹,呛得碧凝鼻尖微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田妈妈的注意力早就移到碧凝身上,尽管此处光线昏暗,阅人无数的经历让她轻而易举地看出了碧凝不俗的姿容:“沈四少,咱们堂子里的姑娘都是顶好的,您这是……” “阿凝,夜里风凉,让你再多穿些又不肯。”沈君南伸手替姚碧凝系上外衣领口处的纽扣,语声温和关切。 姚碧凝本有些不适应,一想到今夜的目标,只当自己在台上演一出话剧,垂首一笑,字音咬得温软:“我都听四少的,这不是已经加了外衣。” 田妈妈见沈君南如此温存,也不敢再打碧凝的主意,引着人往里头去了。 这一桌花酒摆得心思各异,来赴宴的没一个真有花间醉卧的闲情,无非是借着这个机缘和这位津城新贵熟络一番。精明的商人大都早就看清了局势,现下北平的生意,几乎没有不和津城挂上关联的。 沈君南偶尔提两句生意场上的话,大多将心思放在筝声胡琴或是行酒令上,宴饮之间吊足了这些商人的胃口。 原本姚碧凝一出现,浓妆背后的清华气质就已经把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压了下去,但注意到沈君南明显的在意和回护,没有人敢将目光多停留几分。 故而到姚碧凝声称不满席间烟熏雾绕,要到庭院里透透风时,听到沈君南应了,也就没有任何人再去留心她的动向。 四月夜里的风果然还是凉的,姚碧凝走在庭院里,心中赞许陆笵让她加件外衣的提议。谢堂春其实并不大,但姑娘们和田妈妈此时都在前厅,这后院绣楼便显得有些空旷了。 姚碧凝的目光环视周遭,发现绣楼有一间房里仍旧亮着灯。她走近了凝神去看,果然在轩窗下悬着一串铃铛。风吹过时碰撞出清脆声响。 她推开绣楼的门,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往那间亮灯的屋子去。 “怜香?”碧凝站在门外,朝里面低低一唤。 门闩很快打开,缝里露出一双尚显稚嫩的眼睛:“你是瑾娘说的姐姐吗?” “对,我是。”姚碧凝见她瑟缩的模样,像是十分怕人,声音放得柔而缓慢。 怜香将门推开,拉了碧凝进屋,又很快将门闩落下,豆大的泪珠滚烫地落下来:“姐姐,他们会不会知道我收下了金珠?” “别怕,现在他们都在前厅,暂时不会过来。”姚碧凝没有想到怜香竟会是个眉眼都尚未长开的小姑娘,看起来似乎比舒敏还要小些。 第98章 捻青霜(1) 怜香挽起缀着彩纱的袖口,露出手臂上青紫交错的印痕,新旧相覆:“田妈妈说我不肯听话,隔三差五地用鞭子抽我,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姚碧凝借着烛光看到那触目心惊的伤痕,伸手替怜香拂去眼角的泪,心中有些不忍:“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姐姐,我收下金珠就是想要攒钱给自己赎身。养父把我卖进堂子里的时候只得了一个金镯子,可我听说赎身需要很多很多钱,不然田妈妈是断不会放人的。”怜香听到碧凝的问话,眸子里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姚碧凝略一思忖,若是赵麒顺利脱身,怜香也许会被人怀疑,郑重开口:“不过离开了这里,你需要自谋生路,也许会风餐露宿,未来的路也说不准是暗是明。” “我要出去,不管以后是怎样我都认了。堂子里的姊妹们都拿好衣料和红胭脂劝我,可我简直不能活下去了……”怜香说到这里,又不禁落下泪来。 “好,我带你一起出去。”碧凝从怜香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绝望,只有一线微弱的曙光藏在无边的黑暗里,她不能亲手掐灭。 怜香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顿时又惊又喜:“姐姐,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只有一件事,你知道院子里有关着什么人吗?”姚碧凝低声询问。 “关着的人……”怜香皱眉思索,“对了,我前阵子夜里睡不着,听到田妈妈破口大骂,那人却支支吾吾像被堵住了嘴,声音是从小厨房传来的。” “我先去下面,你拣最紧要的东西收拾好去角门等我,记住屋子里的灯不要熄。”姚碧凝嘱咐着,推开门往绣楼下步去。 怜香点了点头,等人出去,慌慌忙忙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衣箱里装着新做的鲜丽旗袍,她看也不看,只管翻到底部几件褪色的布衣,装进包袱。 谢堂春里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怜香一样也没有带,只将那十粒金珠收进小巧的平安袋里,贴身收好。 姚碧凝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往前厅去了。 一个穿翠绿衫子的美人娇滴滴地想往沈君南身上靠,却始终被他的动作看似无意地挡回去。那美人见沈君南并未直言拒绝,更加锲而不舍。 “四少,我这可才出去。”姚碧凝不紧不慢地走进纱幔四悬的前厅,把不高兴全挂在了脸上。 沈君南拍了拍身边的坐席,笑道:“过来坐。” 翠衫子的美人没有讨到好,恨恨地往另一边去了。 推杯换盏间,席上的花样已经换成了牌九。沈君南摸了一张骨牌,桃花眼染了醺然酒意,侧首而问:“阿凝,你猜今晚谁能赢?” “我赌四少赢。”碧凝莞尔相答,发间的珍珠光泽流转,“若是赌对了,四少赢下的全都归我。” “好。”沈君南停下手中动作,兴致盎然,“若是赌输了,罚你自饮三杯。” 田妈妈一直在旁小心伺候着,又向来懂得察言观色,听得沈君南这样说,立即端了一只玛瑙镶金酒壶呈上来:“谢堂春的自酿桂花酒,凝小姐喝了也不会太醉。” 沈君南摆了摆手:“这一壶就分给在座的姑娘。阿凝嘴刁,来时的车里还有一瓶舶来的红酒。” “四少果真懂我。”姚碧凝站起身来,堂而皇之地往院门外去,只余背影窈窕。 席间的商人听到红酒,只觉得无意中又找到一个拉拢沈君南的契机,纷纷思索起如何托人从西洋带来好酒。 与此同时,更令他们头疼的是,看眼前的形势,不知这一局到底是该刻意输掉还是卯足劲赢回来。 姚碧凝迈出谢堂春的门槛,长舒一口浊气。方才厅内浓郁的脂粉香和烟酒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对她而言实在是种折磨。 按照之前的计划,为了方便赵麒脱身,会另有一辆车子在角门不远处等。 姚碧凝顺着谢堂春的院墙走,鲛纱红灯笼一盏盏数过去。角门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一辆黑色轿车,见到她的身影,打开了前灯。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姚碧凝放心地拉开车门,准备将院中的情形说给接应的人听。 “我告诉过沈四,不让你沾酒。”陆笵的身形隐没在阴影里,蓦然开口。 “陆先生?”姚碧凝委实有些意外,原定的接应人选里没有他,“你身上有伤,今晚不必来的。” “赵麒的地点确定了吗?”陆笵开口询问。 姚碧凝自知时间紧迫,简明扼要地阐明了院中格局和赵麒所在,才又添了一句:“我答应了带一个姑娘走,她叫怜香,会在角门等。” “知道了。”陆笵没有多问,让司机将一瓶法兰西红酒递给她,“你们半小时后出来。” 姚碧凝捧着酒盒往回走,踏入厅内时刻意留心了挂钟上的时间。牌桌上的光阴极好打发,输一局赢两局的像是论不出个高下。 “四少,我有些困了。”姚碧凝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朝沈君南缓缓开口。 席间的商人听到这一句话不由松了口气,再这么耗下去,怕是到天亮也分不出个输赢。何况摸不清沈君南的意思,眼下几方相差不大的局面,或许要好收场些。 沈君南沉默片刻,忽地一笑:“你呀,是怕过阵子就要喝酒了。” “这酒还是大家分着喝才更有滋味。”姚碧凝也不否认,反倒说得坦然。 谢堂春里的姑娘见惯了场面,如今北平许多富家子弟,不管是真懂还是假爱,席间总不少拿出这些舶来品。翠绿衫子的美人主动请缨,玻璃酒杯换了瓷盏,手法娴熟地为宾客奉上了好酒。 “沈四少,这还余着些呢。”美人往席上奉完酒,故意将手顿在姚碧凝身前说道。 沈君南虽未刻意留心她,也觉察出了她和姚碧凝的不对付。如今牌九的输赢若是真仔细裁断下来,他的确没有明显占到上风。 这翠衫子的美人自然记得姚碧凝的赌约,既然沈君南不输不赢,那么这酒理应该罚。 “我看四少是赢了的。”玄色衣褂的男子笑了笑,抬手一指。 第99章 捻青霜(2) “林兄,承让了。”沈君南唇边绽笑,看来这份人情是欠下了。 席间众人的视线顺着玄衣男子的指向看去,才见孔雀织毯上滚落了一只骨牌,堪堪在桌腿的阴影里,若不是着意去看确实难以引人注目。 “既然方才那局牌面不齐,就作不得数,沈四少的筹码补回去,果然是赢了。”田妈妈对翠绿衫子的美人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把酒分给姑娘们,四少还少这点酒喝不成。” 席间另两位自然不去拆穿,只心里恼自己没有姓林的下手迅速。牌若是真少了一张,这么些个行家,方才摇骰蛊的时候就一清二楚了。无非是那玄衣男子悄然出手,暗地里全了沈君南的意思。 姚碧凝见一个小厮往后院去了,心里估摸着时间,抬手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四少,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沈君南起身,这一局花酒也就逐渐散了。生意场上的人都懂点到即止的道理,又见沈四少佳人在侧,临别时也不再过多攀谈。 沈君南勉强还能走成直线,步子却显见地虚浮起来。姚碧凝知道他在席上喝得不少,这会子的确是有些醉了,伸手搀扶着他往巷子口走去。 “阿凝。”沈君南忽然轻唤,灯火映着朱红的鲛纱投下来,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你的眉眼真好看。” 这时间周遭已无旁人,姚碧凝听他如此胡言有须臾怔然,随即了悟地回顾一眼。原来那翠衫子的美人儿已经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此刻正在不远处。 难道是谢堂春里怜香与赵麒失踪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不,即便被发现了,也没有人能够胡乱攀扯到她的身上。她只是去了一趟庭院,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并不能让人产生如此联想。何况有津城沈四的名号在,任谁也不敢随意揣度。姚碧凝定了定心神,依旧神色如常。 “四少,你喝醉了。”姚碧凝温软地回应,这嗓音足以让那美人听得分明。 “沈四少,我叫青萍。”翠绿衫子的美人指间绞着帕子,像是鼓足勇气一般,在晚风里拔高了嗓音,“青青子衿的青,萍水相逢的萍。” 她注视着沈君南的背影,就站在那不近不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一步。 “青萍,我记住了。”沈君南的声音随风而落,虚揽着姚碧凝逐渐走远。 青萍伫立在原地,翠绿色的衫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不顾田妈妈在交待事情,一股脑儿地追出来,可是连她自己都不懂得要说些什么,最终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这不过是一个花名,而她用尽全力也只能说这一句。 姚碧凝跟着沈君南进了车子里,回头时见到两边夹道的红灯笼之间,有一道纤瘦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待姚碧凝洗净铅华,换好素常的衣装,这出戏就算是落幕了。茶楼早已打烊,她并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 那身在成衣铺里买下的外衣沾染了谢堂春的味道,自然不能再穿,此时才觉得有些微寒。带着体温的外套落在碧凝肩上,她一侧首正好看见陆笵狭长的眼眸。他俯下身子,替她系好了领口的纽扣。 海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她心中微动,一出口却是责怪:“陆先生,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该出来。” “谁说我受了很重的伤?”陆笵走在碧凝身畔,“那一枪只是擦过去,蹭破了点皮。” “可是沈四少却留下了医生,我也闻到病房里有血腥气。”姚碧凝有些狐疑。 陆笵轻声笑了笑,狭长的凤眸熠熠:“体力消耗殆尽,自然睡得长了些。至于腥味,大概是衣服上沾过别人的血。” 姚碧凝听他这样说,才恍然大悟。难怪沈君南丝毫没有表露出对陆笵伤势的忧虑,而她进入病房时,也确实看不出陆笵究竟伤到了哪里。 “陆先生,我原本以为……”姚碧凝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你原本以为,我的伤势极重,只是强忍着。”陆笵接着说出她的猜想,复而道,“所以对于和沈四一起在谢堂春里演戏的行动,你没有拒绝。” 姚碧凝闻言微恼,步子也不由加快。她能够同意他提出的这个计划,的确受到这方面的影响,病人的请求总是容易令人心软。何况她既然下定决心要尽快完成自己的职责,就不会轻易退缩。 但是,她绝没有想到——陆笵一早就看出了她的误解,并且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它! “姚碧凝。”陆笵跟在她的身后,任她走了很久,才叫住她,“我一直等在谢堂春的门外,知道你不会有事。” 姚碧凝慢下步子,却还是低着头不肯说话。 “如果叫你今晚留在陆府,我不能保证母亲不做出什么事来。”陆笵走到碧凝面前,沉声开口。 陆笵没有过多解释,却足够让姚碧凝明白他的顾虑。 赵麒和他的家人同时不知所踪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一字不差地传到陆行云耳中。 薛家人很快就能够想明白,薛菀虽然想要从家族的控制下救出赵麒,却没有那个能力。她唯一能够借助的力量,就是和她一样反对这场姻亲的陆笵。 但是,救出赵麒,这绝不仅是中断一场姻亲那么简单。薛似兰是陆笵名义上的嫡母,却因着旧事与他隔阂颇深。在陆行云受伤失去右手的行动能力以后,陆笵成为继承陆维章兵权的唯一人选。 拉拢陆笵成为薛似兰必须达成的目的。这道昔年许下的婚约,成为薛陆两家能够捆绑在一起的绝佳筹码。可是一旦薛菀主动拒绝联姻,薛似兰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而赵麒,就是斩断一切的引子。陆笵助赵麒脱身,便是对薛似兰的釜底抽薪。 当一个人明明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却发现为之耗费心血的局面忽然逆转,骤然的反差也许会导致不顾一切的反扑。 而姚碧凝孤身宿在陆府,有可能沦为薛似兰报复的对象。 比起一时的伪装和忍耐,朱门府邸中的深流暗涌是否更为可怖? 这一点,陆笵不愿意去赌。 第100章 捻青霜(3) 车身划过岑寂的晚空,拐过一座古旧的庙宇,停在一个弥漫着清浅槐花香的院落前。 陆笵的行踪早已隐没在北平漆黑的夜里,只有她肩上的外套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松柏味道。 院门没有落锁,姚碧凝推门进去,微黄的灯光柔柔地映出来,依稀能够看到短发少女的剪影照在窗帘上。 屈指叩门,屋内的少女听到姚碧凝的声音很快将门闩打开。 李知玉已经斟好热茶,一杯摆在碧凝面前,蜷曲的茶叶在胭脂红釉的瓷杯中沉浮:“这里很清静,你的提箱放在床边,陆府那边无须再理会。” “好,我知道了。”姚碧凝轻声应答。薛菀的事情告一段落,多年的心结已然纾解,一切似乎已然尘埃落定。 “我在隔壁房间里,姚小姐早些休息。”李知玉站起身来,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碧凝明白知玉想要问些什么,也能够清楚感受到她变得冷淡。在裁缝李的事情上,她确实对知玉有所隐瞒,但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依照知玉的细致,她完全能够看出裁缝李的失踪,和姚碧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正是由于姚碧凝的到访,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李知玉忐忑而焦虑,年迈的裁缝李不仅是她敬重的师傅,更是她在世间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连这种恐慌来自何处都不能知晓。 “这样的安排很好。”姚碧凝捧起莹润的胭脂釉,鸦青的眼睫微垂,化作眼下如蝶翼般的影,“知玉,我们只能等待。” 李知玉触到门扇的手顿了顿,推门离开了。 碧凝望着澄澈的茶水微微出神,她同样记挂着裁缝李的下落。他为什么要临时赶制那样一件衣裙呢?那衣襟处缝上的绣片,是和怀表上相同的蔷薇纹路。 他甚至等不及瑾娘按照图纸重新绣出一幅花样来,而是直接找她索取了多年前的绣品——裁缝李的决定显然是匆忙的。 碧凝支颐思索着,她记得瑾娘向她提及过,裁缝李嘱咐不要向任何任提起他的到访。他只是不希望透露自己的行踪吗? 有一个念头在碧凝脑海中蓦然浮现。她摇了摇头,希望自己的猜测只是胡思乱想。 正如对知玉所说的那样,真相需要等待,只要瑾娘那里有了消息,一切就会明白了。她决定等裁缝李回来以后,就离开北平,这也是母亲的心意。 院子里的槐花悄悄地落下来,碧凝坐在树下,手中翻着一部在柜子里无意看到的旧诗集。她已经给家中去了电报,只有两个字——同安。 知玉也住在院子里,树下摆了一张长桌,时常在庭院里裁着布料。只有每日清晨回一趟李氏衣铺,像是怕碧凝突然消失一般。她执拗地觉得,只要姚碧凝没有走,师傅就会很快回来。 在碧凝等待了几日没有回音的时候,知玉做起了平安袋。两人没有谈论裁缝李,却不约而同地在寺庙中遇见。知玉将一枚平安袋递给碧凝,线香萦绕之间,两个人祈求着同样的心愿。 “李知玉!李知玉!”院门上的虎头铜环被叩得响亮,更响亮的是小虎子的嗓音。 知玉放下手中的针线,给小虎子开了门,却见一贯爱笑的孩子面色惨白,抚了抚他的头顶。 “李知玉,我刚刚从十三胡同过来,你让我留心的那个院子里进了好多巡捕。”小虎子的嗓音有些颤抖,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叫,“我趁着巡捕走了以后偷偷溜进去看,那房子里有个吊死鬼,好长的头发垂下来!” “哪个院子?”姚碧凝心下一沉。 小虎子带着哭腔说:“就是进门口有堆煤的那家,吊死鬼就在最里头那间屋子里。” 姚碧凝与李知玉对望一眼,那间屋子里住的人,正是瑾娘。 怎么会是瑾娘呢? 姚碧凝几乎不能相信,她认为瑾娘没有寻死的意图。碧凝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以前,喘症发作的瑾娘为了传递求救的信号,刻意在屋子里弄出声响引她注意,一个对生命如此珍视的人,一个辗转漂泊仍给予她温暖的人,怎么会主动自尽呢? “小虎子,你去北街的茶楼找掌柜的传口信,就说十三胡同出事了,一定要传到。”李知玉替小虎子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我再欠你一包桂花饼,下次一并还给你。” 姚碧凝只觉得视线愈来愈模糊,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李知玉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忽然有些释然了,姚碧凝瞒住她的事情,也许真的有不能透露的苦衷。 从这座小院到十三胡同要穿过北平最热闹的长街,这些喧嚣呼啸在耳畔,却平行地划过去。姚碧凝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既悲伤又无奈,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平静的日子吞噬得无影无踪。 “知玉,我们不去十三胡同了。”姚碧凝停下步子,嗓音有些低哑,知玉不该无端被卷进这个漩涡里。 “为什么?”知玉有些困惑。 姚碧凝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原因。” 李知玉轻拍了拍她的肩,温声劝慰:“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我们总得去一趟。我不相信瑾娘会自尽,现场也许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你也不相信?”姚碧凝从知玉的眼睛里确信了她的怀疑。 李知玉点了点头:“是的,我不相信瑾娘会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和瑾娘的交集很有限,但也能看出她是个把拮据的日子过得齐整的人。她偏爱淡雅的颜色,发髻绾得一丝不乱,窗户的明纸也时常更换。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披头散发地悬梁自尽呢?就算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一定会让自己走得体面些。” “知玉,你先回去。如果这件事真的有蹊跷,我不能让你被牵连进去。”姚碧凝愈是笃定瑾娘之事另有内情,愈不能让知玉身涉其中。 “不会有事的。”李知玉握着碧凝的手继续往前走,“我想要找到师傅的下落,恐怕还得从瑾娘处着手。何况陆少的人应该已经到十三胡同等着了。” 第101章 捻青霜(4) 十三胡同悠长的甬道里,果然有人等着了。姚碧凝认出了那穿绸布长袍的男子,三十岁上下,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正是茶楼的掌柜。 废旧的院子深处,修竹依旧,只是静居在幽深之中的婉约女子已经音容不复。 “姚小姐,知玉姑娘,我已经带人检查过院子里的情形,死者是一名绣娘,据说患有喘症。”茶楼掌柜压低了嗓音,“巡捕房的人先一步来过,认定为自尽,但根据现场的情况判断,事实并非如此。” “说说你们的发现。”姚碧凝克制着心中的情绪,缓缓开口。 “刚才我们的人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根折断的发钗,被扔在床底下,发钗的一端沾了很浅的血迹,屋内应该有过一番争斗。”茶楼掌柜的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躺着那根断钗。 姚碧凝伸手接过布包,那根簪子的式样十分寻常,但恰是瑾娘习惯用来绾发的那一支:“你刚才说,这跟断钗是在床底下找到的?” “的确是这样。”茶楼掌柜颔首,又细细说出他们的判断,“钗上的血迹应该不是那名绣娘的,很可能来自真凶。众目睽睽之下,巡捕房的人虽然遗漏了线索,但不至于把案子结得太过荒谬。他们能够作出自尽的判断,正是由于死者身上除了脖颈处没有其他外伤。” “可是这根发钗只留下一半,折断的另一半呢?”李知玉皱眉,继而问道,“床底下没有发现另一半发钗么?” “没有,我们也知道这根断钗是重要的线索,所以仔细找遍了床下,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茶楼掌柜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肯定地回答。 “床下面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吗?”姚碧凝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如果断钗是瑾娘情急之中抛掷进床下的,那另一半发钗也许被箱匣之类的物品遮挡了视线。” 茶楼掌柜摇了摇头:“不会,因为床底下什么都没有,角落里自然光线不好,可是拿油灯照了完全一览无余。” “兴许是真凶为了掩盖谋害的真相,拿走了另一半发钗,而这一截带血的反而来不及仔细寻找,就匆匆遗落到了现场。”李知玉叹了一口气,“瑾娘那样温柔和善的一个人,也不像会与人结仇啊。” 不,不会是这样。 姚碧凝的喉中涌起淡淡的腥甜。她握紧了手中的布包,纤细的手指有些泛白。在和煦的日光下,仿佛有风雪席卷而来,凛然生寒。 李知玉和茶楼掌柜的推断符合常理,可有一个细节他们却无从知晓。这正是令碧凝此刻如置寒渊的因由。 瑾娘的床下原本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放置着她心中极为珍重的木匣! 碧凝还记得那一日瑾娘郑重地将它开启,旧廷服饰色泽如新,连尘封的木匣都被擦拭得不染尘灰。可是,现在那个表明了瑾娘过往的匣子却随着她生命的陨落一同消失了。 那只匣子并没有落在巡捕房的手中,因为只要他们去触碰了木匣,就不会对床下的断钗视而不见——无论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潦草定论,他们都必须带走那支断钗。 问题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姚碧凝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形,又一次出现了。 “姚小姐,你要进去看一看吗?”李知玉已经走到门前,出声询问,见碧凝有些怔然,以为她心中忧惧,“近来为了推行公葬的新风,巡捕房应该已经带走了瑾娘,不会撞见什么的。” 碧凝收回遐思,郑重地颔首。 “你们先进去看,我在外面等,屋子里东西都还干净。”茶楼掌柜向二人道,他知道姑娘家对于这样的场面总会有些怕,特意叮嘱。 推门看,陈设如旧。仿佛还是那一日,碧凝跟在知玉身后,叩响了这冷清的幽居。婉约的妇人抬起凝脂般的手,轻轻搭在门扇,用带着江南腔调的嗓音莞尔相问。 清浅的药香依旧萦绕在空气里,绣架上的飞鹤还差一簇羽翼。姚碧凝站在屋子里,环视周遭,瑾娘偏安一隅的日子,终究还是因她而葬送了。 伯仁的旧典,大抵是世间最不能弥补之事了。 知玉蹲下身子,一手搭在床架上,本想看看床下是否还有其他线索,却发现果然空无一物,连蛛网尘灰都没有。 她准备站起来,却另有意外的发现:“姚小姐,这床架子上,似乎有些划痕。” 姚碧凝走近了看,果然如此。若不是知玉手中擎着油灯,又照得近,即便是在白日里也不会让人留意。 那乌漆的床架上划痕极浅,却连贯着像是什么字符。姚碧凝与知玉端详片刻,都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幸瑾娘房中笔墨纸砚齐备,碧凝便依着那划痕的轮廓描到纸上,只待慢慢思索。 临走前,碧凝取下绣架上尚未完成的飞鹤,叠着放入了手包里。 李知玉一路上皱眉思索着,在瑾娘的房中,没有发现任何与裁缝李有关的线索。师傅离开后没有半点音信,如今连瑾娘都意外遇害,她愈发担忧起来。 “知玉,老先生或许只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不会有事的。”姚碧凝走在她身边,轻声劝道。 “姚小姐,其实你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些话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因为师傅也是瞒了我的。”知玉的嗓音脆脆地砸落,像是将碎的琉璃,“我只希望师傅能好好的,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院子里的槐花随风飘落,漫过墙头。碧凝和知玉走到小院门口,见到陆笵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伫立在墙下。 “我先进去了。”知玉向陆笵点头示意,只留下一句话,便推开院门往屋子里去了。 四月的日光倾洒,灰墙边那衣装上的金纽更显得熠熠生辉。陆笵清楚地看到碧凝微红的眼眶,他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她的眼睛。 “陆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碧凝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如常,却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 陆笵也不戳穿,静静地开口:“路过这里,来讨一杯茶喝。” 第102章 捻青霜(5) 天青瓷壶里所余不多的茶水早已冷却,茶汤被浸得很浓,有一种凛冽的苦涩。 陆笵在圆凳上落座,自斟自饮,将一盏冷茶喝得从容不迫。他的指腹摩挲着胭脂红的釉面,仿佛等待着什么。 她究竟为何事前往北平,而他又为何在此时现身。他们的动机彼此未说,却又心照不宣。 许多话,是不必问出口的。 姚碧凝坐在陆笵对面,长睫低垂,终于启唇道:“瑾娘是被谋害的。” “是我疏忽了。”陆笵放下茶盏,落在桌案上发出极轻的碰撞声响。 “不,陆先生,这是我的错。”碧凝指尖攥紧,面露怅然,“我自以为足够谨慎,假借陆府的声威便能够有所余地。可是我忘了,有些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不留余地的。” “你们在那间屋子里有什么发现吗?”陆笵开口问道。 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在瑾娘房中描下的印记,摊开在桌面上:“这是知玉无意中发现的,像是用什么刻划在床架上。印痕浅淡,只刮掉了表层的乌漆,但有一处泛红。床底下遗留了半只断钗,沾染了凶手的血迹,我想刻痕或许是瑾娘那时留下的。” 两人相对而坐,姚碧凝伸手准备将印记的方向调转。 陆笵按住她的皓腕,神色肃然道:“你必须立刻离开北平。” “陆先生?”碧凝有些讶然,侧首顺着陆笵的方向看去,那含义莫名的笔符松散地连接起来,依稀是一个“逃”字。 这个字,显然是瑾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死留下的。 可是她能够离开吗? 碧凝对上陆笵狭长的凤眸,摇了摇头。 “姚碧凝,你应该明白,这个字只会是留给你的。”陆笵嗓音清淡,眉头一皱,“你只有离开北平,才不枉费瑾娘的一片苦心。” “可是陆先生,那半根断钗,也是留给我的。”姚碧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那半截折断的发钗上,浅淡的血痕干涸,如一点朱砂无意间染在钗头。它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却和记忆里的一幕恍然重叠。 碧凝依旧记得那个本该言笑晏晏的聚会,被七爷借之砚生辰的名义送来的贺礼所惊动。真正的贺礼不是锦盒中的华物,却是巷道中蓦然殒命的兰双。那根缠绕在提箱上的暗紫色绸带,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噩梦般挥之不去。 这根断钗,分明是一样的。 他们就是要这样,用最凌厉的手段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他们故意留下一点线索,就是为了告诉她——他们始终清晰地掌握着她的存在,并且宣示着等待。 这是多么耐心的谋局! 给足她忧虑和挣扎的空间,给足她煎熬和思索的权利。然后逼迫着她,引诱着她,一步步靠近,华丽腐朽,深不见底。 碧凝不会忘记沪上那座神秘的宅子里,七爷容长的脸被袅娜的香雾衬得愈发不辨悲喜,他曾经那样坦诚地告诉她兰双真正的死因——为了给她一个适时的提醒。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裁缝李为何匆匆离去以后未见踪迹?瑾娘不翼而飞的旧廷宫装,是他们为了掩饰瑾娘过去的身份,还是给予她的另一个暗示呢? 此事一出,民宅小院已经不适合再待下去。即便不能即刻离开北平,也决不能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 姚碧凝收拾了随身物品,将要住进陆笵在北平城郊的府邸,那是他素常处理军务的地方。 几辆高大的吉普停在路边,一列军士身着制服,背着长枪候在槐花小院外,然后一路声势浩大地护送着姚碧凝往城郊去了。 姚碧凝从睡梦中醒来时,陆笵已经不在这座灰砖小楼中了。她换了一身水青色的旗袍,缓步下楼,却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孟瑶烫了时兴的鬈发,大约是才做不久,看起来显得有些夸张,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兴高采烈地迎上来:“碧凝姐,你瞧瞧。” 陆孟瑶与姚碧凝岁数相仿,也没有细究具体的年月。因着陆笵的缘故,陆孟瑶主动在称呼上敬重些。 姚碧凝接过她手中折过的报纸,打开来便见铅印的大字——虎门少将金屋藏娇,文字旁还有一张她登上吉普的侧影,摇了摇头:“我都没见着记者的相机,竟连配图都有了。” 陆孟瑶拿过报纸,笑嘻嘻地拉着碧凝的手坐到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盒香粉递到她手中:“这可是百货大楼里卖断了货的,我好容易才托人给我留下。” 碧凝素来不大爱用香粉,但见陆孟瑶一脸真诚,看上去有求于人的模样,也就没有推托:“孟瑶,谢谢你。” “碧凝姐,我去陆府找四哥,可是他不在,我哪里敢在那个龙潭虎穴里久留。”陆孟瑶眼珠一转,看起来机灵十足,“四哥是一贯不许我来这里找他的,每回来都是吃闭门羹的命。我看到报纸才敢偷偷过来找你,还在旁边的树丛里躲了好久呢。” 陆孟瑶缓缓地铺垫着,眨着眼睛接着说:“碧凝姐,我昨晚把我爹气了个半死,他说要打断我的腿,实在是没地儿去了。我能够在小楼里借住几晚么?” 提前留好的香粉,偶然看到的报纸,计算准的陆笵出门的时间,还有稀奇古怪的由头。陆孟瑶的一段话漏洞百出,偏偏还想要努力地圆过去,也委实难为她了。 “孟瑶,你的逻辑捋顺了么?”姚碧凝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必须捋顺了,我想了好半天呢。”陆孟瑶拍着胸脯,说得信誓旦旦。 话一出口,陆孟瑶差点没悔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也不管自己先前找的借口了,直截了当地开口:“碧凝姐,你就收留我几晚。” “说,怎么想住到这里来?”姚碧凝端起盛着热牛奶的玻璃杯,小口抿着。 陆孟瑶低头支吾着含糊不清,白皙的脸颊却有红云悄然晕开,踌躇片刻,昂首挺胸地开口:“山不来就我,只有我去就山。” 第103章 捻青霜(6) 姚碧凝正将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拉到一半,透过拱形玻璃窗往外望去,小楼院墙里巡岗的士兵似乎在交谈些什么。她顿下手里的动作,尽管足不出户,也能够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戍卫变得更加严密。 陆孟瑶在灰砖小楼住下的第一晚,陆笵没有回来。 “碧凝姐,我有事要问四哥,可我来得是不是太不凑巧了?”陆孟瑶单手撑着脑袋,歪在柔软的沙发上,一头鬈发揉得皱皱的。 姚碧凝转过身,朝陆孟瑶微微招手:“孟瑶,你过来瞧瞧。” “怎么了?”陆孟瑶懒懒地伸了伸手臂,才趿着拖鞋站起身,往窗户走去。 “孟瑶,你先前来时,院子里是不是没有这么多警卫?”姚碧凝指了指窗外。 陆孟瑶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十来个士兵正从石径走过:“好像真变多了,我白日里来的时候,院子里统共不过个人,以往好像也没有这么多。” “孟瑶,你从家里来的时候有听到什么风声吗?”姚碧凝收回目光,将窗帘完全拉拢。 陆孟瑶伸手拨了拨头发,重新坐回沙发上,闷闷地开口:“我就是听到了风声才来的。家里那几个纨绔同我讲,谢堂春的花魁最近都不怎么肯理他们,据说是沈四少爷喝着花酒偷走了美人的芳心……他来了北平,我却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碧凝原本不是问这个,却没想到陆孟瑶心里那座青山正是沈君南。她听到谢堂春的传闻,替沈君南解释道:“孟瑶,传闻毕竟是传闻,沈四少想必是为了生意场上的应酬,多半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碧凝姐,我知道他只是逢场作戏。这么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大家闺秀歌舞明星不在少数,可从来也不见他真对谁多用心。”陆孟瑶哂然一笑,酒窝里盛满酸涩,“可我也只能拿堂子里的事来当面问问他,不然连见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了。” 姚碧凝知道,她不需要安慰孟瑶。这个倔强的姑娘看得比谁都明白,可道理和人生总是不一样的。 “孟瑶,无论夜里有什么响动,你都不要管,也别出声,我们只管锁好房门不出去。”小楼里没有多余的客房,碧凝和陆孟瑶挤在一张床上,她在关掉台灯的光时嘱咐道。 灯光熄灭的那一刻,碧凝轻柔而平静的嗓音传到陆孟瑶耳畔,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夜里会出什么事吗?” “你最近听到过北平周边有什么战事的风声吗?”姚碧凝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没有倦意。 “前些时候听我爹和人提过一两句,就如今这个对峙局面,暂时还不到动手的地步。”陆孟瑶以为碧凝对小楼的安全有些忧虑,宽慰道,“这里离四哥的驻营非常近,周边的警戒有很多是不在明面上的,小楼绝对是铜墙铁壁,还没有谁敢不要命地撞上来。” “也许是我多虑了,睡。”碧凝静静地躺在床上,阖上眼眸。 许是白日里到城郊一路奔波,陆孟瑶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姚碧凝枕着绵软,心里阵阵起伏。 厚厚的天鹅绒帘布遮挡着星辉月芒,耳畔清浅的呼吸更衬出万籁俱静。她想,过于平静的夜晚,总会有些事物值得等待。 既然警戒的加强和陆笵的未归不是因为战事,那么就或许是另外一种可能了。 石子掷地的声音响起,划开夜的涟漪。碧凝从浅眠中苏醒过来,一旁的陆孟瑶翻了个身,仍旧沉浸在梦境里。 涟漪风平,仿佛那一声响动只落入了碧凝耳中,院中再没有其他任何动静。 灰砖小楼的院子里,清浅的月华铺洒银光,风里吹过草香和虫鸣。除了一颗滚落在小径的石块,只有树枝空荡荡的影。 墙头终于有了动作,一道身影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草丛中,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埋伏在院中的士兵悄然围上,黑夜里闪过一排锃亮的枪口。 姚碧凝掀开被褥,轻轻地坐起身来。一切就发生在窗外的不远处。她从住进这座小楼开始,就在等待这一刻。它终于到来了。 陆笵回到小楼时,姚碧凝和陆孟瑶正坐在餐桌旁用着早餐,是简单的红豆粥。小楼里做饭的何嫂昨天告了假,现在还没有回来,姚碧凝便亲自下厨煮了一锅粥,陆孟瑶吃得感激而欢快。 “四哥……”陆孟瑶见到陆笵阔步而来,自觉地放下手中的瓷勺,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你怎么在这里?”陆笵取下军帽,放置在衣帽架上,随口问道。 “四哥,我就看到报纸上写你金屋藏娇,就过来瞧瞧。厨房里还有粥,我去给你盛一碗。”陆孟瑶干干地笑了笑,转身准备走。 “说实话。”陆笵拉开座椅,在陆孟瑶面前坐下。 “四哥,我……”陆孟瑶犹豫片刻,鼓了鼓腮帮开口,“我听说沈君南来北平了?” “嗯,几天前回津城了。”陆笵漫不经心地回答。 陆孟瑶的眸光转淡,低声应着:“我知道了,谢谢四哥。” “三叔不会喜欢你把自己打扮成这样,沈君南也不会喜欢。”陆笵看着陆孟瑶的鬈发,皱了皱眉,“他不适合你。” “四哥,我知道沈君南他不喜欢我。从前我以为是有薛雅在,所以他看不到我,我后来才明白了,不管是谁,他眼里都没有我。”陆孟瑶絮絮地说着,语气冷静得让人心疼,“可我就是想要见他,有没有意义只有我自己清楚。” 姚碧凝第一次见到如此无措的陆孟瑶,握了握她的手:“坐下吃,还有小半碗粥呢,别浪费了我的劳动成果。” 陆孟瑶点了点头,垂首舀着碗里的红豆。一粒粒,饱满鲜艳,像是种在心头。 “孟瑶,给我盛碗粥来。”陆笵沉默片刻,还是开口,“沈四过几天还会来一趟北平。” 陆孟瑶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几乎是一瞬间站起身,匆匆往小厨房里去了。 “陆先生,昨夜的事,有结果了吗?”姚碧凝知道陆笵此时必是为此而来,怀揣着忐忑,出言询问。 第104章 捻青霜(7) “昨晚到访的人已经扣留在营地里了,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指名要见你。”陆笵屈指轻叩桌案,接着说,“来的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完全没有防范跟踪的意识,据说看到枪的时候惊慌失措。这不像是他们的手笔。” “陆先生是怎么知道他今晚会来小楼的呢?”姚碧凝问道。 “这是个意外。”陆笵听到孟瑶走近的声音,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孟瑶得知沈君南不久将至北平的消息后,决定不再赖在灰砖小楼里,自觉地清点好自己的东西,临走前还不忘向陆笵叮咛:“四哥,我们说好的,他来了以后,你一定要记得通知我。我就守在家里,电话铃声一响我就接听。” “路上小心点。”陆笵向门外一名警卫挥手示意,那警卫心领神会地跟在陆孟瑶身后,护送她回城里去了。 陆笵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眼神有些疲惫。他松开了军装的领扣,从房间里拿出一条崭新的白大褂和一副棉纱口罩,递给碧凝:“去换上,在营地里方便些。” 当姚碧凝提着药箱跟随陆笵来到军营中,见到那个夜闯小楼的不速之客时,完全能够领会到陆笵所说的“意外”二字。 那个被缚住双手的孩子,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很瘦。他穿着一身局促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腿上各缝了一截颜色不同的布料,可还是有点短了,显然是因他正在长身体的缘故。 少年的皮肤有些发黄,但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姚碧凝见到他的时候,没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任何杂质,是干干净净的。 “我说过,不会告诉你们。”少年见到陆笵和跟在他身边的女医生,倔强地开口,“我只跟姚小姐一个人说。” “我就是姚小姐。”姚碧凝没有摘下口罩,她从未见过这个孩子,自然没有相认的必要。 “你真的是姚小姐?”那少年注视着姚碧凝,仿佛想从她的眼神里判断出话的真假。 “千真万确。”姚碧凝颔首相答。 “这位长官,我要拿一样东西。”少年举了举自己被绳索缚住的双手,看向陆笵的眼神有些躲闪。 他是有些畏惧的,一个半大的孩子落在陌生的营地里,宛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无法回避内心的不安。 陆笵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刃,划开他腕间的绳索,伫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少年将双手从绳索中挣脱出来,摸出一张薄薄的宣纸,赫然是墨迹勾勒的蔷薇纹样:“这是一个老爷爷交给我的,他说你有和这个纹路一模一样的东西。” 姚碧凝自脖颈处取下怀表,金属的表身因贴身存放,还留着她的体温:“你可以比对。” 少年一眨不眨地将目光逡巡在怀表与图纸之间,看得极为仔细,半晌才道:“你的确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还是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陆笵看向碧凝,她点了点头。 “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姚碧凝摘下口罩,坐在少年面前。 “姚小姐,我是受李爷爷之托前来找你。我不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李爷爷说你会知道的。”少年看了看合上的门,声音还是放得很低。 “好,我认真听。”姚碧凝在见到那幅精细的蔷薇纹样时,已经有所猜测,少年的话语果然印证了她的想法。 “李爷爷说,他完成了你的嘱托,衣服上的绣花到了夫人的眼前。只不过他擅作主张,直接把衣裳交给了那个人,你不用再记挂。”少年努力地回忆,徐徐陈述着裁缝李的话。 原来是这样,姚碧凝心中豁然开朗。裁缝李消失前的行为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是既然裁缝李能够知道她随陆笵来到城郊的消息,又能够派眼前的少年前来传话,说明他并没有受人囚禁,他为什么不回到李氏衣铺而让知玉担惊受怕呢? “那么老先生如今在哪里呢?”姚碧凝问向少年。 “我不知道。”少年答得诚恳,“李爷爷只在我家里住了一晚,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办,天不亮就走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来这一趟。”姚碧凝看得出眼前的少年毫无隐瞒,看来他确实并不知情。 少年摇了摇头:“不算辛苦,李爷爷的偏方救了我弟弟的命,做人得知恩图报。” 姚碧凝看向他郑重的神情,颔首肯定。她观察到少年膝盖处的布料有些磨损,深褐色中隐约有些污渍,从座椅上站起身,蹲伏下来。 “姚小姐?”少年有些不解,露出疑惑的神情。 “把裤腿卷起来,看看有没有受伤。”姚碧凝轻声道。 少年膝盖上的血痕已经干涸,但伤口细密。 这一身白大褂医药箱的装扮竟然派上了用场,姚碧凝不由得想起那天她与吕雁筠配合的一出金蝉脱壳,本来用生病作幌子,却没曾想果真着了风寒。也是因此,她第一次去到慈安医院,与镇守使有所交集。 如今回想起来,上一次偷偷奔赴北平公演,好像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历数种种,往昔心境,恍如隔世。 姚碧凝站起身,从药箱里翻找出酒精和棉球,替他简单处理伤口:“可能有些疼,忍一忍。” 少年一声不吭,对待预知的疼痛,他懂得坚强和忍耐。 姚碧凝从房间里出去的时候,陆笵已经不在这里,门口的守卫向姚碧凝道:“长官让我把他送回去。” “谢谢。”少年跟在守卫身边,身量更显得瘦小,他挥了挥手,消失在碧凝的视线里。 姚碧凝望向天空,有一群灰鸽飞过,它们扇动着翅膀,隐没在天的另一头。 眼前的这一幕,从容自由。 她知道裁缝李的行动,是在传递一份心意。他用许多年前的绣品,向她的母亲传递着一个讯息——她来到了北平,无论是否心有芥蒂。 这个讯息是隐晦的,也是珍贵的。隔着漫漫光阴和起伏汪洋,仿佛有两簇蔷薇蓦然重叠。一簇在此地,一簇在他乡。 这是迷局里,美好的光亮。 第105章 捻青霜(8) 姚碧凝再一次见到知玉,是在少年离开后第二日的午后。 碧凝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米色织毯柔软地叠放在身下,她穿着一身丁香紫阔摆洋装,衣绸妥帖地垂至脚背。她的面前立着一块画板,炭笔勾勒出错落的草木。 知玉就这样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阳光下少女的发丝泛着金黄的色泽,湖蓝色的衣袖如同蝶翼。在碧凝看来,这一瞬间的光影恰到好处,但却难以把捉。 “姚小姐,你有师傅的下落了吗?”李知玉的脸颊泛红,气息有些不稳,自从接到碧凝的信,她一路上没有耽搁。 姚碧凝放下手中的炭笔,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和知玉往小楼里走:“我们进去说。” 何嫂正在客厅里收拾东西,见到姚碧凝领着人进来,停住手中的鸡毛掸子。虽说她已经生了皱纹,嗓音却仍旧婉转:“我去准备茶水。” “何嫂不忙的话,去帮我把院子里的画收好,待会儿和茶水一起送到楼上。”姚碧凝微微一笑,踩着小羊皮鞋拾级而上。 “好,我这就去。”何嫂应着,把鸡毛掸子收进柜子里,转身往院子里走去。 知玉合上房门,犹豫着问:“何嫂她……有问题吗?” “暂时还不知道,谨慎点总是好的。”姚碧凝坐到床边,将桌前的椅子留给知玉,“我找你来,的确是有老先生的消息了。” “师傅他还好吗?”知玉紧张地注视着碧凝,忐忑开口。 “我想老先生目前是安全的,至少他的行动还算自由。至于他那一日不留音讯地消失,也应当是出于自愿。”姚碧凝抚平袖口的褶皱,徐徐陈述。 知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些天她最为担心的便是瑾娘所遭受的结局会重复上演,她平复情绪,接着问:“那么师傅如今在哪里呢?” “这正是我尚存疑惑的地方。”姚碧凝黛眉微蹙,“老先生的消息是托一个少年传来的,那孩子和他只是偶然相识,为了报答老先生救治弟弟的恩情前来。老先生曾经在他家中借宿一晚,清早便启程出发了。” “可是到我从城里出发为止,师傅都没有回到我们原来住的院子里,也没有去过十三胡同。”知玉听到这番描述,同样一头雾水。 “据送他回去的士兵说,那孩子的家距离这里并不远。老先生会借宿在城郊,又没有返回城中,这说明他应该是有事要出城。”姚碧凝说出了自己的揣测,又问知玉,“老先生在津城有故人么?” “津城?”知玉摇了摇头,“从我跟着师傅起,他就一直住在北平城里,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除了瑾娘和那些订衣裳的人,他几乎不与什么人来往。”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何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姚碧凝应着,用眼神向知玉示意。 何嫂将一壶热腾腾的茶水斟好,凉在乌木斗柜上,又将画纸收进书桌的抽屉里,这才开口:“姚小姐,我想要辞工,本来是该和长官说的,但这两天都没遇着机会,就想着先和你说了。” 姚碧凝关切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要辞工呢?如果是觉得工钱低了,我可以去向陆先生提。” “不是的,姚小姐别误会,这里的工钱已经很好了。”何嫂叹了一口气,继而解释,“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只要手头有钱就去赌,如今报应来了,被人打折了腿。我得回去城里顾着他。” “前几日何嫂告假也是为了这件事吗?”姚碧凝站起身,从手包里拿出几张钱递给她,“病了总要用钱的,就当我的一点心意。” “虽说他整日不学好,终归是血浓于水,我还是不能不管啊。”何嫂说得眼眶微红,看到递到手中的钱,终是没有拒绝,“姚小姐,不瞒你说,家里如今确实是用钱的时候,我只能腆着脸收下了。” “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多少没结?陆先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先给也是一样的。”姚碧凝看着何嫂的愁容,询问道。 何嫂摇了摇头:“长官是提前发月钱的,刚来的时候已经领了这个月的,只是我没做满活儿,心里过意不去。” “这种事情也不是你能够左右的,既然家里的事情着急,你收拾好东西就可以走了。”姚碧凝没有再详问,何嫂一番感谢才下楼去了。 “姚小姐,这个何嫂有问题。”知玉待人走远,凝重地开口,“我建议找人看住她。” “你从刚才的对话里看出问题来了吗?”姚碧凝莞尔,饶有兴致地等待知玉的答复。 “不是刚才的对话,而是我忽然想起来,以前见过她一面。”知玉答得肯定。 姚碧凝笑意更深:“你是在哪里见过她的?” “十三胡同,她就住在瑾娘隔壁的院子里。但我听人说过,那里面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伶人,没个倚靠。所以这个何嫂,她根本没有儿子。”知玉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看去,何嫂已经提着包袱往院子外走了,“姚小姐,我们得赶紧让人看住她。” 姚碧凝从斗柜上拿起一只碧绿色的茶盏,递给知玉:“你路上奔波那么久,喝点茶润嗓子。” “姚小姐,我绝对没有记错,不能让何嫂她就从你面前走了。既然她刻意隐瞒,必然是有所目的。你怎么能一点儿都不着急呢?”知玉语声染上几分焦急,不去接碧凝手中的茶,抬步往门口走,“不行,我得去叫守卫跟着她!” “知玉,我相信你说的话。”姚碧凝轻轻拉住她的衣袖,“有了你的证实,我才能够更加放心地让她离开。” 知玉转过身,面露疑惑:“为什么?姚小姐已经让人留心她了么?” “不,我想并不需要。何嫂的出现的确过于巧合,她的隐瞒和离开也是有所目的。不过我知道,到了合适的时候,她应该会再次出现。”姚碧凝眼中秋水似有粼粼波光,“知玉,我们只需要等待就好。” 第106章 折杨柳(1) 碧绿色的瓷釉衬着茶汤,让人无端想起江南的春雨连绵。知玉走后,偌大的小楼里变得更为寂静。在将至薄暮的时刻,日光收敛,雨丝随风飘落下来。 姚碧凝坐在窗畔的乌木桌前,落笔的纸张上有点点潮湿痕迹。她关上嵌着彩色图纹的拱窗,拧开黛色琉璃罩的台灯。边沿的细碎流苏映下斑驳的影子,正好圈住了她笔下的蔷薇纹样。 碧凝告诉知玉,何嫂是裁缝李安排的人,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不要单独与何嫂联系。 这一切她可以给出完满的解释,裁缝李和瑾娘是旧识,能够和这位同住十三胡同的伶人有所接触并不奇怪。而少年来传递消息的前一日,何嫂正巧告假,则是为了与裁缝李取得联系。 这些理由,应该足以令知玉相信,何嫂的存在完全是替裁缝李传递消息,而她已经完成了这一次的使命,所以借故离开。 姚碧凝将画好的图纸拿在手里,指尖勾画着那烙印在时光里的纹路,仿佛能够生出荆棘,将触碰到它的人刺得鲜血淋漓。 在何嫂的事情上,她编造了一个谎言。 只有让知玉相信这个谎言,她才会放弃对何嫂的刨根究底,不再步瑾娘的后尘。 何嫂之所以故意在知玉面前提及离开的缘由,一方面是让知玉做个见证;另一方面,是为了试探知玉对她是否留有印象。 姚碧凝将手中的蔷薇缓缓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中,炭痕沾染在指腹,留下一圈又一圈乌青。 陆笵回到小楼时,姚碧凝正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指,皂香味萦绕,指腹已经被搓得有些泛白。 “陆先生,我想回城里。”姚碧凝看到陆笵的身影,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帕子擦干指间的水滴。 陆笵坐在皮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向碧凝:“怎么改了主意?” “我原以为这样大张旗鼓地住进来,他们会有所行动,可是等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动静。”姚碧凝放下帕子,走到沙发旁,“我想还是需要行动起来,才能推动进展。” “何嫂已经走了么?”陆笵拨下一串号码,拿起听筒,“送两份晚餐到小楼来。” “是的,何嫂家中有事,已经辞工了。”姚碧凝对陆笵知情毫不意外,院子里的警卫无疑是最好的情报员。 “没听她提起过,什么事这么匆忙?”陆笵放下听筒,随意问道。 “听说是何嫂的儿子嗜赌,被人打折了腿,得回城里看顾着。”姚碧凝复述何嫂的说辞,她想陆笵或许已经从知玉那里听到过一遍。 知玉不会将何嫂的伶人身份说出去,碧凝可以笃定。因为这个秘密,在碧凝的解释里,关乎着裁缝李的安危。而这一点,恰恰是李知玉最为在意的。 陆笵听完不置可否,背倚在沙发上开始闭目养神。 碧凝不明白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吗?但是看到陆笵眼周的黯色,她还是没有开口打扰。 这一阵子,陆笵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营地里。姚碧凝想起那日清晨,陆笵戛然而止的话语。他说少年的闯入只是一个意外,那么突然间加强的警戒自然不是为了这个意外而准备的。 在这个硝烟四起的时局,北平这样的地方,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只是姚碧凝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烽火征伐与自己近在咫尺。 营地里送来的晚餐是两碗肉丝面,青菜叶子作为点缀。陆笵吃面的速度很快,但银箸与餐盘没有碰出一丁点声响,姿态十分优雅。陆氏的家教显然十分严苛,这种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陆先生,最近有战事吗?”姚碧凝用餐巾拭过嘴角,启唇问道。 “原本不会这么快,不过既然有人对现状不满意,就不必要维持了。”陆笵略一停顿,接着说,“沈四后日会送药品来,你可以和他一起回城里。” 碧凝听到陆笵重提前话,看来何嫂的事情算是过去,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之后一段时间,我分不出空余的精力,有任何事情,都先保全自己。”陆笵站起身来,重新戴上白色的丝质手套,走到门边,“警卫会一直守在院子里,直到沈四来接你。” “陆先生,你等等。”姚碧凝叫住陆笵,转身从抽屉中拿出一枚小巧的平安符递给他,霁蓝缎面垂着金黄穗子。 这是她和知玉一起带到寺中祈过福的平安符,她原本不信神佛,但信念有时是必要的。裁缝李如今安好,她希望能够将这份信念延续下去。 陆笵接过平安符,抚了抚流苏穗子,勾唇一笑:“我没有向你提前透露过战事,小楼里也似乎没有布料。” “就算是借花献佛,也是一份心意。”姚碧凝面上一赧,看向陆笵的眼眸,“一切顺利。” “我以为你会说一路平安。”陆笵将平安符收进衣袋,嗓音清浅,和着门外雨水滴落的淅沥。 “你会平安的。”姚碧凝喃喃低语,一袭戎装的挺拔背影已经没入雨幕之中,天色就要暗下去了。 姚碧凝隔着客厅的拱形玻璃窗向外望去,葱茏的草木和院墙阻隔了她的视线,只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消失在黄昏的尽头。 沈君南来到小楼的时间,并不是陆笵所说的那一日,整整延迟了两天。 那些用以等待的光阴,姚碧凝几乎是在坐立不安中度过的。战事一起,她就再也没有陆笵的消息,小楼的警卫寸步不离地守在院子里,这里宛如一座孤岛。所幸,这座孤岛并没有受到任何侵袭。 当一个人陷入这样的隔绝之中,心中所有古怪的念头都在刹那间涌出来。它们代表着埋藏在深处的恐惧,一旦借着某个契机攻破心防,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姚碧凝努力克制着这种恐慌,并且去纠正它们。她试图说服自己,沈君南的迟至只是因为路上耽搁了时间。 但是当沈君南面色凝重地出现在小楼中时,没有印证她心中任何一个灰色念头,说出的缘由却令她更为心惊。 第107章 折杨柳(2) 沈君南皱着眉头,难得收敛起一贯的慵懒:“陆笵应该告诉过你,我这一趟来北平是送一些药品的。” “陆先生的确提起过,是药品出了什么事么?”姚碧凝虽对医药不太了解,也知道战事一起,关键药物的补给是必不可少的。 “出事的不是药品。”沈君南的回答让碧凝略微松了一口气,但他接着说,“为了确保某些特殊药物的质量,我会提前对它们的来源进行调查,具体的情形我暂且不提。总之在调查过程中,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而这件奇怪的事情,它的行为者,是在北平消失了一阵子的李氏衣铺的老裁缝。” “你确定是李老先生吗?”姚碧凝需要向沈君南确认这个事实。 其实在那夜到小楼送口信的少年离开后,她就怀疑过,李老先生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津城。只不过当时的她没有确切的把握,因为这条线路只是凭借她对于地理位置的猜测和直觉得出的。然而知玉却说裁缝李与津城没有交集,既无故人又无往来,这让碧凝一度否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沈君南见碧凝并不惊讶,眉梢一挑:“我确认是他,姚小姐似乎有所预料?” “沈四少应该也听说了十三胡同瑾娘的案子,她正是在见过裁缝李以后被人谋杀的。而我之所以对于李老先生的安危十分挂心,是因为他那日离开李氏衣铺主动帮我达成了一个心愿。不久以前,李老先生曾经让人给我送过消息,表示他目前安好。”姚碧凝看出沈君南眼神中的探究,解释道。 “看来姚小姐的洞察力和直觉十分准确。”沈君南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那么你知道他去津城所为何事吗?” 姚碧凝拨了拨额前碎发:“老先生没有透露,递信的孩子和他也只是偶然相识,个中究竟我也感到疑惑。方才沈四少说李老先生和一件奇怪的事情有所联系?” “对,根据我的发现,裁缝李在向人重金收购高纯度的洋土。”沈君南精致的唇抿成一条线。 姚碧凝手中瓷盏微晃,几滴温烫溅到手背上:“你是说,李老先生涉及走私烟土?” “如果只是走私,还不足以称得上奇怪。毕竟当今的世道,又有鱼龙混杂的遮蔽,这在津城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沈君南嗤笑一声,才继续道,“如果他要货的额度足够,恐怕早就和人达成了合作,也就没有被我发现的机会了。他要求的纯度非常高,但是要量很少,根本不够进行普通的交易。” 姚碧凝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沪上那间不知藏在何处的宅院,熏香袅绕的屋子里,七爷终日吸着水烟,那诡秘的味道令她记忆犹新。 瑾娘曾经说过,裁缝李有机会接触到母亲,而他的铺子又和一些旧族夫人有所往来。会不会是幕后之人为了控制住裁缝李,而让他染上了瘾呢?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为了交易,而是为自己求购呢?”姚碧凝将心中的猜测脱口而出。 沈君南摇了摇头:“不会是为了他自己。你知道陆笵和李氏衣铺之间的渊源么?” “我知道陆先生对李老先生和知玉有恩情,但也仅限于此。”姚碧凝回道。 沈君南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对内里描画的一条红鲤颇为喜欢,打量几眼才道:“如果你足够了解烟土这个东西,就知道人一旦沾染上了,是离不得那杆烟枪的。一吞一吐是快活赛神仙,可要是突然断了那就是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活不得,死不了。陆笵见到他们师徒俩的时候,裁缝李就刚染上那东西。” “所以陆先生和李氏衣铺的渊源,正是因烟土而起。或者说,是陆先生将李老先生从烟瘾里解救出来的。”姚碧凝顺着沈君南的叙述,将往事抽丝剥茧。 “不错,当时的裁缝李是被迫接触到了烟土,所幸沾染不深。他的意志力可以说异常顽强,竟然将那东西戒除了,其中经历自然是苦不堪言。”沈君南将茶盏放下,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姚碧凝想,原来她的揣度,在若干年前就已经发生了:“可是尽管裁缝李不愿去沾染它,如果受到胁迫,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一个如此深切体会过痛苦的人,不可能再把自己拉回那个地狱里。当初他险些因神情恍惚错杀知玉,于是发过誓言无论出于何种缘故终生不染烟土。”沈君南笑了笑,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只要裁缝李不情愿,就没有再度沾染的可能。因为那些人并不知情,他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姚碧凝细细听着,裁缝李的经历让她忽然想起福缘巷里的事情来。冬天的老槐树下,落过雪的巷道半是白雪半是泥泞,她亲眼见到身影佝偻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衣衫褴褛地隐没在黛瓦朱墙之中。 从前觉得陆笵似乎是突然之间走马上任,接手沪上镇守使之职。此时此刻,碧凝才明白过来,他的筹谋,恐怕从北平就已经开始了。 根据沈君南的描述,裁缝李去往津城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烟土。但他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走私。他长居北平,只与针线布匹打交道,要那些高纯度的洋土做什么呢?看来这个疑问,只能够从裁缝李身上解开了。 “沈四少,那么你去找李老先生问过吗?”姚碧凝开口问道。 “裁缝李的行踪已经让人去查了,但我不能继续留在津城。”沈君南无奈地摊开手,“毕竟起了战事,这里也未必安全,我总不能让你在这里等到枪子打进来。” “前线的情况,还好吗?”姚碧凝犹豫着,启唇问道。 沈君南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来,整了整领口,微笑着环顾四周:“把随身的东西带上,我们进城去避一避风头。陆笵玩了一招狠的,这栋小楼过两天也许就保不住了。” 第108章 折杨柳(3) 北平城里已经戒严,寻常百姓不得擅自出入。所有人都感受到情势又紧张起来,但至于到了何种境地,又大都茫然不知。 街巷中的人群照常往来,一切与战事开始以前并无二致。平淡地生活在动荡不安的局势里,成为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 所以当车子停在北街茶楼旁时,仍可见提着鸟笼出来遛弯儿的闲客,捧着一杯热茶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姚碧凝走下车,正是被这样一个闲客忽然撞了过来。 “我说姑娘你怎么就不看着点儿呢?我这点翠鹦哥都被你吓到了。”说话之人戴一顶缎帽,穿孔雀蓝长衫,手里的鸟笼也像是镀金的,整个人流露出一种花里胡哨的富贵感。 姚碧凝对于这自个儿撞上来却率先推卸责任的闲客有些无奈,但不愿过多纠缠,还是礼貌地颔首:“抱歉。” “你瞧瞧,我这鹦哥扑腾得毛都落了两根。”那人举起手中的鸟笼,果真在镀金编丝上落了两根极细软的鹅黄色羽毛。 “这位先生,虽然这个结果令人惋惜,但恐怕是您先撞上来的。”姚碧凝见他挡在面前不肯让开,只得与他分辨。 “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这鹦哥本来好好的,平日里每根羽毛都是仔细梳理,好容易养得这么喜人。这一下子就掉了整整两根!”那人捶胸顿足,一脸哀痛欲绝的模样。 “孔三章,你这是学会讹人了?”沈君南刚从车上下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上前夺过了那人手中的鸟笼。 “诶,别,四少手下留情。”孔三章看到他的宝贝鸟笼在沈君南手里摇来晃去,立马变了脸色,作势去抢。 沈君南故意将鸟笼换了个手提着,睨了孔三章一眼:“好像是比上次见的时候长得好些。” 孔三章不知他是说人还是说鹦哥,只赔着笑道:“四少谬赞了,谬赞了。” “你这是来喝茶还是遛鸟?”沈君南轻轻揽过碧凝的肩,状似无意地开口。 孔三章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看到沈君南的举动,立马往旁边退了一步:“是有些消息送过来。” 姚碧凝自然看出了端倪,不动声色地开口:“四少,进去说。” “孔三章,事情还是告诉掌柜,好处少不了你的。”沈君南笑了笑,把鸟笼还给孔三章,抬步往茶楼里去了。 “姚小姐,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是我不有所表示,即便今日给你解了围,他以后也未必不越发惦记着。”沈君南走进雅间里,将兰草屏风后的梅瓶一拧。 姚碧凝莞尔一笑:“四少的人情,碧凝心领。” 祥云图卷后的墙壁向两侧退开,茶案之后别有洞天。熏笼软榻,桐柜珠帘,俨然是一间布置古雅的卧房。 “姚小姐,如今的情势复杂,薛夫人已经将你视为破坏两家姻亲的眼中刺,至于瑾娘的案子也尚未水落石出。北平城里还牵扯着其他的势力,只能让你先在这里住下。”沈君南将手里的提箱放到柜中,转过身来解释,“熏笼顶部的牡丹是从内间打开隔板的关窍所在,至于外间,方才已经看到过了。” “这里很好,麻烦沈四少了。”姚碧凝颔首称谢,又问道,“四少知道城里最有名的赌坊在哪里吗?” “怎么问这个?”沈君南走到外间的茶案边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姚碧凝走出来,试着扭动梅瓶,墙壁果然合拢,看不出任何痕迹:“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容易探听消息。我有些事情想要打听。” “要说赌坊,明面上的都不算什么,真正的销金窟其实你已经去过了。”沈君南故作神秘地开口。 “我已经去过了吗?”姚碧凝低声自语,忽然有了答案,“沈四少是说谢堂春?” “姚小姐果然聪颖,一点就透。”沈君南喝了口茶,称赞道,“别的地儿看着人来人往热闹,输赢之间哭天抢地,但是到了真金白银上,出项进项未必有多少。有时候谢堂春的一局牌,也许就能够赌掉身家性命。不过从谢堂春打听消息,难度恐怕也更大些。” “说到谢堂春,陆先生说怜香是跟四少回到津城了。”姚碧凝想起那个身陷风尘的女孩,在灯火摇曳下的决绝与悲喜。 沈君南像是想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半晌才道:“你是说那天和赵麒一起出来的那个?” 姚碧凝点了点头,沈君南这样的名门新贵,对于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女,自然不会留有太多的印象。 “我记得她回到津城以后好像打算隐姓埋名。”沈君南皱了皱眉,“不过谢堂春的名号实在太响亮,她未必能过上安稳日子。北平和津城,有些地方完全是相通的。” 电光火石之间,碧凝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裁缝李奔走津城求购洋土,会不会是为了北平城中的某个人呢? 他奇怪的行为,是在将那件衣裳送出以后发生的。那么,她是否可以理解为,这一切存在着因果关联呢? 倘若果真如此,姚碧凝就不得不相信,何嫂曾经对她耳语的内容。他们已经拿捏住了绝对的把柄,瑾娘的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他们在告诉她,这一局棋的主导权,早已被占据。 谢堂春,谢堂春。旧时王谢,春暮难回。这不是什么好的寓意,碧凝心里暗暗地想。 第二日一早,雅间的门被叩响。茶楼掌柜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还是一身朴素长袍,一本正经地开口:“姚小姐,陆家小姐来了,吵着要见沈四少。我说了不在,但她不肯信。” “让孟瑶上来。”姚碧凝想起灰砖小楼中陆孟瑶垂首的赧然和昂首挺胸的回答,掷地有声犹在耳畔。 “碧凝姐!”陆孟瑶踩着楼梯噔噔地上来,刚进门就苦着一张脸。 “怎么了?”姚碧凝被陆孟瑶扑了个满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坐下来慢慢说。” 陆孟瑶显然是渴极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自从四哥透露了消息,我盼着他来北平,掰着指头数时间。我以为他还没有来,可今早才从家里的纨绔口里得知消息。沈君南宁愿混迹在堂子里,都不肯来见我一面。” 第109章 折杨柳(4) 姚碧凝听到陆孟瑶的话并不意外,沈君南在如此时机留在北平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将她送回城中,他想必另有任务。正如沈君南自己所提及的那样,许多交换与赌注,都在推杯换盏笑谈间。 “孟瑶,你大约也懂得,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姚碧凝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沈四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该是最清楚的。” “我自然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对于沈君南,一向是我太过自以为是。”陆孟瑶垂眸看向桌案上木质的纹理,烫得蓬松的发丝有一缕在颊边,低低地垂落,“我亲耳听到,沈君南昨夜去了谢堂春,正是花榜状元作陪。碧凝姐,你说的道理,我已经同自己讲过千百遍。道理克制不住我心底里的胡思乱想,如今我连胡思乱想都没有多少时间了。” “孟瑶,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姚碧凝听到后话,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苦涩的味道。 “孔家上门提亲了,父亲高兴得很,说这桩婚事是再好不过的。”陆孟瑶抬起头来,僵硬地笑了笑,“碧凝姐,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嫁给孔三章了。” “孔三章?”姚碧凝回忆起昨天茶楼前那个着意为难她的男子,遛鸟哼曲一身富丽堂皇的打扮,满脸的笑意分不清真假。对于心性直率的陆孟瑶而言,如此男子实非良配。 “他倒是人如其名,学问不过三章,只有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这样也好,逢人遇鬼,总不至于把自个儿搭进去。”陆孟瑶嘴角的弧度再难维持,她的眼底有碎了一地的星芒,“碧凝姐,我想再见一见沈君南,哪怕一面都好。” 鲛纱红灯高悬,深巷蜿蜒。丝竹管弦之间,醉里洞天。 浮华销金地,花月正春风。 夜色里,陆孟瑶一头齐肩的鬈发收进软帽里,茶楼借来的小二打扮有些宽大,袖子挽了再挽:“碧凝姐,这里就是谢堂春么?” 姚碧凝与陆孟瑶的装扮并无二致,软帽压低了帽檐,阴影正好将五官遮挡:“拐进巷子里就是了,我们在这里等。” 树干的轮廓为她们提供了天然的遮蔽,两道身影隐藏在暗处,悄然观察着相形之下明亮的巷道。这是出入谢堂春的必经之路,只要沈君南今夜来此,便一定会落进陆孟瑶的视线里。 昏暗之中,姚碧凝感受到陆孟瑶紧张地拽住她的衣袖,轻声道:“如果见到了沈四少,不要向他提起我。” “碧凝姐,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陆孟瑶信誓旦旦地保证,眼睛定定地望向空旷的甬道。 风吹动青砖地面上晃动的圆影,像无数个月亮缓缓浮动。姚碧凝将视线移到天幕,是和灯影一样的圆满。 当沈君南从停靠在巷口的车子里走出来,只消一个侧影,就足以令陆孟瑶确信无疑。 一腔孤勇的少女一步步向他走近,姚碧凝在树后几乎能够看清沈君南愕然的神情。她看到沈君南将陆孟瑶塞进车厢里,他自己也重新坐了进去。 姚碧凝目送着车子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锃亮的光,她的目的才算是真正达到了。 为陆孟瑶的如愿以偿,也为了她自己。 当沈君南在茶楼雅间里说出谢堂春的时候,姚碧凝就知道,她不必在北平城中大海捞针般追寻。何嫂所给出的暗示“灯影幢幢”,恰好合上了谢堂春的夹道鲛纱红。 只有陆孟瑶支走了沈君南,她才有可能单独见到何嫂。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碧凝已经不愿意去揣度,她知道退缩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晚风吹过宽大的衣褂,姚碧凝一步步走近那急管繁弦的院落。 上一次,她浓妆艳抹巧笑嫣然,演了一出声东击西;这一次,她粗衣布服素面朝天,配合一出请君入瓮。 “布谷布谷——”姚碧凝站在角门边,依照先前的约定叫了两声。 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是她的猜想出了差错吗?何嫂所说的赌坊,会不会不是谢堂春呢?正在碧凝沉思之际,角门的木闩响动,探出一张涂抹得惨白的脸,斑斓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有些瘆人。 “进来。”那人轻声催促,一把拉过碧凝的手腕,谢堂春的角门合拢,很快恢复成往常的宁静。 姚碧凝借着庭院里的光亮,才看清那粉黛妆成的伶人,穿一身姚黄魏紫的戏服,眼波流转是华艳沉浮。 “何嫂?”姚碧凝试探着唤了一声,饶是知玉告诉过她何嫂的身份,如今一见与平日竟是千差万别。 那伶人将垂至脚踝的青丝往身后一抛,叠了水袖道:“姚小姐不必这样叫我了,做了这个行当,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那我该如何相称?”姚碧凝跟着她的步子,穿过一道月亮门。 “戏台子上消磨的,本来不值得记住,可是原来的名姓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她嗓音婉转秾丽,偏偏透着些许冷清,“我出身何家班,早些年演樊梨花,师傅索性给我改作何梨。” “樊梨花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令人钦佩。”姚碧凝接过话,又问道,“那如今还演吗?” 何梨掀开织花帘子进了一间偏僻的耳房,灯火一亮,只见靠门的地上就堆放着不少落灰的行头,丑角花旦的混作一团。 何梨坐到妆镜前,边伸手拆着头上的绢花,边答道:“再厚的妆粉也遮不住日子,就算面上遮得看不出,我这把身子骨也折腾不动什么了。” “但我看依这个岁数,何梨比起旁人来身姿步履已经算是轻盈得很。”姚碧凝伸手拂过何梨妆台上的绢花珠串,如云似锦。 “我早就不演刀马旦的角儿了,自然有年纪轻的争抢着去。”何梨走到铜架旁,掬起一捧清水,洗净粉墨。 姚碧凝瞥了一眼角落里,那挂着的倒是熨帖,这些戏服华美精致,都像是一个尺寸,收回目光道:“这些行头似乎一样的尺寸,这间屋子没有旁人用么?” 何梨将一头青丝缠绕着绾作圆髻:“谢堂春里不差地儿,用不着几个人争个不休。” 第110章 折杨柳(5) 姚碧凝正垂眸思量,何梨已经换好常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见她注视着角落的戏服问道:“姚小姐,你在瞧什么呢?” “我没有带其他的衣裳,如果就这样在园子里走动,难保不会更惹人注目。”姚碧凝伸手拂过色彩绚丽的戏服,解释道,“我想也许可以装扮成戏班子里的。” “这么穿的确不行,一到亮堂热闹的地方,谁都看得出是个刻意乔装的姑娘家,反倒不好。”何梨对姚碧凝的提议表示赞许,挑出一件杏花微雨的裙装递给她,“依你的身量应该能穿,先换上。” 偏僻的耳房灯火熄灭,何梨锁上房门,跟在她身边的姚碧凝已经敷粉描眉,头饰珠花,俨然一副伶人模样。 “哟,这位姑娘有些眼生。”一道鹂音入耳,穿湖蓝色锦绸的娇娆美人莲步而来。 姚碧凝对她有些印象,正是那日穿翠衫子的青萍,亦是陆孟瑶所说的头牌状元。她略微颔首,如此粉黛妆容,并不担心被青萍认出。 “青萍姑娘,这是我们何家班新来的,串个角儿。”何梨不待碧凝开口,主动解释道。 青萍的目光流连在碧凝妆容上,忽地一笑:“何家班添了这样的,倒不如进咱们堂子里来。怜香的屋子空了许久,田妈妈一直想添个新闺女。” 何梨脸色微变,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笑意:“青萍姑娘说笑了,我还得带着她去隔壁园子里赶场子,晚了班主该怪的。” 青萍转了转腕间的玛瑙镯子,扬了扬手:“我也没说两句话,要怪也赖不着我。” “姚小姐别理会她,这是谢堂春的摇钱树,如今以为自个儿攀上了高枝,越发不把人放在眼里。”说话间何梨已经引着姚碧凝穿过偏厅,从袖中拿出一柄小巧的银钥匙,启开雕花木门上悬着的双鱼锁。 依照谢堂春的格局,这扇门边不远处已经是瓦檐高墙。但当姚碧凝迈入门槛,才发现内里暗含的玄机。 “何梨,这间屋子究竟通往哪里?”姚碧凝伫立在石阶上,望着楼梯两边闪烁的烛光,不知前方向何处而去。 何梨从里头落了门闩,才扶住碧凝往下走去:“姚小姐,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咱们要去隔壁园子赶场子。从外头走绕远了,这里走更省事些。” “这不是去隔壁园子,否则只需要一条直路穿过围墙,何必在底下弯弯绕绕?”姚碧凝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四壁回响,虽然在地道里分辨不出地面上具体的情形,但连转了两个弯,这方向已然不对。 何梨笑了笑,眼角皱出纹路,嗓音婉转动听:“姚小姐只管走着不必疑心,你身份贵重,我是万万不敢怠慢的。只不过谨慎为上,到了地方,自然能见到该见的人。” 姚碧凝沉默着,没有再问。看来即便她只身赴约,也没有办法取得他们的信任,为了防范有人暗中接应,只有这条幽深冗长的地道能够保证地点的隐秘。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眼前摇曳的烛火仿佛没有穷尽。地道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事物,只有白烛落泪,印证着时间的流逝。 “姚小姐,咱们走着也是无趣,你不妨想想有什么要问的,只要知道,我都会为你解答。”何梨扶着碧凝,即便走了许久,依旧步履轻盈。 她想要问什么呢? 碧凝明白,她真正最想要问的东西,只能藏在心里,也不是何梨能够解答的。但是,她仍旧有想要询问何梨的话。 “我听说北平城有许多伶人都住在十三胡同,那里可谓百家汇集,何梨知道吗?”姚碧凝偏首,观察着何梨的神情。 “十三胡同,我正是住在那里。”何梨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低声道,“称不上什么百家汇集,不过是个杂乱的破落地,不管容不容易,总是要活下去。” 姚碧凝得到肯定的回复,接着问道:“既然何梨住在十三胡同,是否听说过瑾娘呢?她是一名绣娘,曾经也住在那里。” “瑾娘……”何梨听到这个名字,轻轻地念,像是呢喃唤着,“瑾娘她,回不来了。” “我曾经去拜访过瑾娘,与她颇为投契。可是后来传出噩耗,说是瑾娘自尽了。”姚碧凝缓缓述说着,“这是巡捕房的结论,但我是不信的。” “瑾娘她……的确不是自尽。”烛火映照出何梨痛苦的面容,她的手也不再扶住碧凝,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姚小姐,我说过会知无不言,你的揣度是正确的。樊梨花的角儿,我如今是不演了,但并不是很久以前。” 姚碧凝攥紧了指尖,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指甲嵌进肉里的刺痛:“何梨,为什么?” 原来何梨已经察觉到了,之前她凝神看向戏服,正是因为在那些色彩绚丽的衣衫下面,探出了一寸冠缨长翎。这些行头熨帖整齐,既是何梨一人所有,就指向了一条结论——她并非早就不演刀马旦,而是有所隐瞒。 现在,何梨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也就等同于承认了瑾娘之案。 姚碧凝当初就起过疑心,要在十三胡同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不引人瞩目地制造凶案,只能是原本就居于其中的人。人们的习以为常就是最好的庇护,从而获得全身而退的可能。 刀马旦出身的何梨,或许与瑾娘早已相识,因此瑾娘最初不会反抗。而她的身手和住所,则为完成这一切提供了可能。 何梨能够轻而易举地回到相邻的院落,而那从瑾娘房中带出的木匣,也能够顺理成章地归为戏服——对于一个伶人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 “姚小姐,我对不起瑾娘,她本来已经疾病缠身,却还不被放过。我们相识多载,她总是一心想要逃出自己的宿命。”何梨的身子微微踉跄,又继续向前走,“自从那一日起,我再也没有演过樊梨花。可是宿命,是逃不掉的。”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有什么宿命一定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去实现?何梨,这到底是瑾娘的宿命,还是他们需要我去接受的安排!”姚碧凝只要想起那根断钗,心里就涌起无边的恨意,她的母亲已经为此断送一生的喜乐,而那么多无辜的人都变成这所谓宿命的殉葬者。 她从未相信如此不择手段的堆砌能够建成坚不可摧的城墙,这些用良知炙烤出的砖瓦只会带来又一次倾覆。 第111章 折杨柳(6) 何梨稳住心神,再开口时已然恢复惯常的口吻:“姚小姐,我对不住瑾娘,只是出于我与她的私交。但倘使一切重新来过,我也不会改变做法。瑾娘虽然身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姚碧凝听到这番解释,心下更觉荒谬,行走之间发中钗环轻撞,在阴冷的地道里如秋虫嘶鸣:“瑾娘原本只想远离这些纷争偏安一隅,如今却落得凄然离世的下场,被迫充当一枚棋子,她如何死得其所?” “能够为大业而献身,已经是一种荣耀。”何梨的语声有些激昂,顿了顿才道,“姚小姐是在沪上长大,对于过去的人事也不尽了解,慢慢会懂的。” 姚碧凝没有接话。 七弯八绕的地道和蜡烛燃烧的轻烟让碧凝觉得眼前的道路有些恍惚,虽被何梨扶着前行,眼皮却是愈来愈沉重。 她意识到那些白蜡里或许混进了某些特殊的成分,何梨显然提前用过解药,并没有受到影响。如此谨慎的手法,足以令误闯者昏厥在地道之中,丧失行动的能力。 看来这一次,她就要和幕后的布局者狭路相逢了。 “姚小姐?姚小姐……”姚碧凝听到何梨的嗓音渺远地回荡着,尔后便不自觉地陷入了梦境之中。 头发被拉扯着,有些隐隐的疼痛,姚碧凝皱了皱眉,想要睁开眼,又是一阵拉扯感从头皮传来。 “您别动,咱们梳着头,否则又该拽疼了。”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入耳,姚碧凝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张官帽椅上,眼前是一面梳妆镜。 镜中映照出的服饰已然不是先前杏花微雨的戏服,而是一件袖口领部绣着细密水纹的旧式华服,领口处坠着一枚硕大东珠。 脸上厚重的伶人戏妆已经洗净,重新敷过薄粉胭脂,一双弯眉入鬓。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粉紫色大袖衫的小丫鬟,正用发针固定着一缕青丝,手下动作娴熟。 “这是在哪里?”姚碧凝启唇问道。 小丫鬟继续编着头发,回道:“我叫晚蝶,姚小姐这几日的衣食都由我照顾着。” “晚蝶,这是在哪里?”姚碧凝又一次问道。 晚蝶拢住一把青丝,慢慢地说:“这身衣裳该衬个高些的发髻,这里准备的发钗都是顶好的,您是喜欢牡丹还是莲花?” 姚碧凝听到她答非所问的回复,大概是不会轻易告知地点了,转而问道:“何梨在哪里?” “何姑姑已经走了,您有事找她么?”晚蝶见人不答,直接拣了一枚并蒂莲花的玉簪斜入髻中。 看来何梨已经将她送到了该送的地方,姚碧凝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只是随口问问,不用了。” 既来之则安之,姚碧凝索性配合起晚蝶的梳妆来,在描金妆奁中细细挑着珠花耳坠,仿佛闺阁中懒画眉的寻常少女。 只不过,她是在旁人洗却铅华的夜色里,盛装迤逦,准备赴一场旷日持久的邀约。 “姚小姐,你果然适合这身打扮,咱们走。”晚蝶笑得眉眼弯弯,替碧凝推开了翠漆菱花门。 当姚碧凝迈出门槛时,才发现这里的不寻常。虽然周遭草木石径一如普通院落,甚至有一汪清潭点缀园中,抬眼望去却不见天空,而是青石笼罩。结合起方才的地道,看来这是一座隐藏在地下的庭院。 没有星光月芒,没有流云苍穹,只有园中盏盏石灯投下两道影,穿过卵石铺成的小径往草木更深处去。 晚蝶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姚小姐,就是那里了,主子不喜欢人打扰,您自个儿过去。” 回廊过尽,灯火如昼。 门扇大开,姚碧凝伫立在锦屏之外,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碧凝来了?”说话的声音苍老而威严,甚至因为那份威严而让人不自觉地忽略话音里的苍老。 “我是姚碧凝。”她的目光落在锦屏之上,并不急于探究背后之人。 那锦屏后的人端坐着,说话间宛如一个慈祥的老者:“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是快,我记得上回看到你的时候,还是软软的一团。” “您过去见过我?”姚碧凝徐徐问道。 “当然是见过的,要不是……你该是在我身边长大的,现在出落得肯定还要好些。”那人叹息一声,又接着说,“阿蔷的性子实在太过执拗,何必这样呢?她明明是盼着你的。” 姚碧凝静静地听着,蔷字入耳,令她心中一动。幼时的记忆虽然模糊不清,她始终记得,父亲曾经如此缱绻地低唤,那是母亲的名字:“您说的阿蔷……” “阿蔷,是你的母亲。我看着她长大,她是长兄唯一的女儿。”他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衣绸发出的窸窣声响,从座椅上起身绕过锦屏而来,“而我,是阿蔷的叔父。” 姚碧凝望向面前的老人,他的眉间有深刻的川字纹路,仿佛一生为愁苦所纠缠。他的面容威严,不苟言笑,一袭墨蓝锦袍又平添几分距离感。 “您怎么称呼?”姚碧凝垂下目光,尽量表现出晚辈的恭谨。 “旁人喊我一声国公爷,全因我云氏一族的忠义。但是碧凝,你不一样,你是阿蔷的孩子,能够叫我一声叔公,已经是我的福气了。”云辙笑了笑,打量着姚碧凝的眉眼,“你和阿蔷年轻的时候,果然颇为肖似。” “云爷,我想见一见我的母亲。”姚碧凝抬起眸子,正视着云辙的目光。 “孩子,你别着急,自然会让你见的。”云辙伸手握住碧凝的手腕,带她往锦屏后走去,“我们隔了这么多年未见,总该要先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不知道云爷想要说些什么?”姚碧凝随人落座。 云辙掀袍坐下,虽已年迈,仍是举止端然:“不妨就说一说阿七那里的事情。我让阿七把信给你看了,你怎么不给个回复呢?一个人千里迢迢地来北平,所幸咱们是见着了,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向九泉下的长兄还有阿蔷交代呢?” 第112章 折杨柳(7) “我在七爷那里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一半是惆怅一半是犹豫。既然她狠心抛下我,我又何必为了见她一面而违背父亲的嘱咐呢?但我却知道,如果就此错过,恐怕会是永远的憾恨。见或者不见,原本是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也就不愿叨扰云爷。”姚碧凝说得恳切,她的确曾经历过漫长的煎熬。 云辙审视着她的神情,拍了拍黄花梨木椅的扶手,像是对这番解释有所动容:“碧凝,不是叔公故意拿了假消息来逼迫你,只是再这么耗下去,对于你和阿蔷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你能够来这里,也是遵从了内心的选择,做人啊不必自苦。” “云爷是说,母亲的身子还康健么?”碧凝的眸子里焕发出奕奕神采,唇角勾出清浅的弧度。 “阿蔷她……”云辙略一停顿,扬眉笑道,“病是没有的,你日后可以亲自去看。” “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放下心了。但是母亲当年骤然离开沪上的事情,始终在我心里,拧成了一个结。这么多年,我从未放下。”姚碧凝知道,从云辙这里,她将能够推断出当年的真相。 他会愿意对她说的,因为母亲的苦衷将会成为化解她心结的利器。他们需要凭借亲情的维系,来完成环环相扣的推进。 云辙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须,说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此事若真要论起来,是一开始的阴差阳错,结出了这样的苦果。阿蔷原本该是一位养在府邸的大家闺秀,她是端慧格格的嫡出骨血。孩子,你知道端慧格格么?” 姚碧凝微微摇头:“印象里母亲从未向我提起,我对于她的家族几乎一无所知。” “哦,那我还得从更久以前说起了。”云辙听到碧凝的回答,有些唏嘘,“云家的功名,是靠着祖辈寒窗苦读积累下来,用代代勤勉忠义来努力维系。可即便有所功绩,寒族出身总是矮人一头。直到长兄迎娶端慧格格,族中幺女嫁入深廷,这姻缘相亲才带来了云氏真正的荣耀。” 这些过往对碧凝而言仿佛话本里的故事,有一种旁观者的陌生。她忽然想到,这所谓真正荣耀的时刻,那个期望国祚绵长的王朝,已经身陷飘摇。 听至此处,姚碧凝已经猜测出了些许故事的走向,于是问道:“那么在端慧格格身上,发生了什么呢?” “这正是令人惋惜之处。端慧格格是一位难得的温雅贵女,颇得西太后垂爱,又与长兄相处甚睦,实乃我云家天大的福分。”云辙端起青花瓷盏,指腹摩挲着光滑莹润的釉面,“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在分娩之时未能躲过命里劫难,连腹中的另一个男胎也没能保住,只留下阿蔷这个女儿。” 端慧格格已然殁去,或许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刚出生的阿蔷。彼时的她不知后来的大厦将倾,亦不知所谓宿命会被安放在她柔软的女儿肩上。 所谓血缘的传承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改变,姚碧凝清楚地意识到,真正困住母亲的,并非天然的延续,而是眼前人亲手铸造的枷锁。 可是,她仍旧只能轻轻地问一句:“后来呢?” “长兄对端慧格格的辞世悲痛万分,极为疼爱阿蔷,即便被派去和那些洋人打交道,也总是带着她天涯海角地跑。”云辙讲到此处,眉间川字更深,“他试图做一个好父亲,但是这样的行为却也害了阿蔷。好好一个女儿家,受了那些乌七八糟的做派影响。等到长兄过世,我是管不住她的,竟然把老祖宗的礼义廉耻都抛诸脑后了。” “云爷,我敬您是长辈。但是您所评判的人,毕竟是我的母亲。”姚碧凝启唇打断他的讲述,丝绣的水纹映衬着她肃然的神情,秀美的容颜却有一种静穆。 “罢了,你在沪上长大,又隔了这么些年岁,我暂且不与你争辩。”云辙无奈地摆了摆手,接着说,“长兄临终托孤,加之贵重的身份,阿蔷的婚事我是慎之又慎,不愿委屈了她。只是阿蔷的性子被长兄惯坏了,不知怎么有了身孕。我虽然恼怒,却也默许了这个孩子的出生。然而阿蔷竟然瞅准机会离家出走,这一去就是杳然无音。” “所以母亲正是在那时去了沪上,并冠上了姚姓。”姚碧凝顺着云辙的述说,缓缓开口。 云辙脸色低沉,点了点头:“再后来,北平出了乱子,我更加难以顾及到她。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阿七带回了她的消息。” “这么说来,七爷在那时也就知晓了我的存在。”姚碧凝嘴角勾出笑,眸中却是冷清,“能够时隔经年再来找我,真是难得的耐心。” “碧凝,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好受,血浓于水,谁能割舍得下呢?阿蔷不能留在沪上,她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这一点是不可更改的。”云辙注视着碧凝的侧影,一时更为感慨,“不过那时的阿七,他也并不知道你的名字,更不知道你的生父是谁。阿蔷隐瞒了一切,虽然只是隔着一层纱,阿七也没有主动去追寻。” 姚碧凝忽然想起七爷似喜似悲的神情,他的情绪隐忍不发,却深刻入骨。在北平来信之时,七爷曾经给过她选择的权利,尽管所谓的选择实际上并不存在,就连他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他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去保全母亲的心意,连同她也领受到微妙的柔情。 “所以这就是母亲抛却我的缘由么?她不得不离开沪上,回到北平的困境里。”姚碧凝问出这句话时,心如镜湖,平静无澜。 “其实我给过阿蔷选择,只要她愿意,我可以接受你的父亲。但她始终是排斥的,她不喜欢的事物,也不允许身边的人涉及。她宁可孤身一人,也不成全自己的圆满。阿蔷和端慧格格的性情全然相反,殊不知过于决绝是会伤人伤己的。”云辙将青花瓷盏放下,其中的茶水一滴未动。 第113章 折杨柳(8) 云辙给出的解释终于揭开了那些线索背后的真相。 那些凝结成琥珀的画面浮光掠影般闪现在姚碧凝的脑海里——母亲毫无征兆转身的背影,姚秉怀对于她只身前往北平的勃然大怒,姚公馆中绘着希腊神话的穹顶……这一切都表明,她的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划下了一道天堑。 碧凝此刻眼角氤氲,她知道,她的血液里也流淌着与母亲一样的勇气。 “我想云爷的接受必然是有条件的。”姚碧凝听着云辙冠冕堂皇的话语,那恐怕只是一场由他布局的交易。 云辙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碧凝:“圆满总不是那么容易,就连月亮也得到了时候才是玉盘。但我哪里会刻意为难阿蔷呢?不过既然是一家人,总该同心同德。我只是这样劝她,可惜没有用啊。后来我想,阿蔷肯回到北平,其他的也许就不那么重要了,时间会让她慢慢想开的。” “既然如此,云爷如今又何苦大费周章引我前来呢?”姚碧凝镇定自若地开口,秋水般的眸子注视着面前的老人。 云辙重新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道:“孩子,我也是为了你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虽然我讲了这么多,你还是要同阿蔷见一见,把误会说开了才好。” 姚碧凝走出院落时,石雕灯座里依旧烛火摇曳,将她的轮廓拉成斜长的背影。 对于这个此前素未谋面的叔公,她自然不会全然相信。即便她还不能断定云辙真正的意图,但也绝不会是他言语里的脉脉温情。至少,他会允许她与母亲相见,这对于姚碧凝而言,是极为重要的。 “晚蝶,这画像里的人是谁?”姚碧凝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桌案上摊开了一幅卷轴,工笔细致地勾勒出一位端方的佳人。碧凝发现自己此时的衣着打扮,与画中人十分相似。 晚蝶端来一碗甜汤,放到桌案旁:“姚小姐,这画像是主子吩咐人送来的,只说是您该记住的。” 姚碧凝细细地观察着画中人的容貌,大约是极年轻的时候,眉眼之间还略显稚嫩。画纸已经有些泛黄,落款还题着旧时年号。 从年岁上推断,这应当是端慧格格的画像。画中少女嘴角噙着浅笑,手中执一柄玉骨扇,甚是温婉。 云辙送来画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提醒她,因为这份血缘,她也有着不可推卸的使命。 “我已经看过了,把画像收起来。”姚碧凝的指尖拂过画纸上描着水纹的衣袂,将画轴缓缓卷起。 “姚小姐,我来。折腾了这么久,您先用些甜汤。”晚蝶从姚碧凝手中接过卷轴,小心翼翼地收好。 “晚蝶,你一直待在这里么?”姚碧凝看着她对待画卷诚惶诚恐的模样,想必是对云辙敬畏得很,连同他吩咐下来的事物都格外尽心。 “也不好说,不过自记事起应该就在这里了。”晚蝶见姚碧凝没有动那碗甜汤,端起白玉瓷碗,舀了一勺轻轻吹散热气,“姚小姐,您多少用一些。” “这汤一定要喝么?”姚碧凝眉头微蹙,直觉告诉她晚蝶对这碗甜汤的重视有些蹊跷。 “姚小姐,我自然是不会逼迫您。其实这汤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只是能够让您夜里睡得安稳一些。”晚蝶耐心地解释着。 “既然是云爷一番好意,我自然不能辜负。”姚碧凝从晚蝶手中接过瓷碗,在灯光的映照下十分剔透,“只是我现下的确有些饿意,如果能有碟糕点配着吃,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不难,小厨房里备着点心,我这就去拿。”晚蝶立即应下来,她一直记着云辙的交代,对待这位姚小姐务必事事周到。 晚蝶的身影逐渐走远,姚碧凝推开窗,将碗中甜汤倒在了一片草木丛中。即便它真的只是有助安眠,姚碧凝也不愿意喝下去。 云辙的行为不会没有根据。碧凝不会天真地相信他是真心关怀她的睡眠,叔侄情分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庭院里显得太过荒唐。 晚蝶回来的时候,姚碧凝已经重新关好了窗子,半倚在美人榻上。白玉瓷碗被搁在手边的矮几上,里头还余着浅浅一湾。 “姚小姐,糕点取回来了。”晚蝶的目光扫过瓷碗,有些疑惑,“您不是说要配着糕点吃么?” “原本是这么想,不过我瞧甜汤慢慢凉了,也不知道你何时回来。”姚碧凝打了个呵欠,慵懒地开口,“我实在是困了,看来这糕点是白让你跑了一趟。” “我这里无妨,既然姚小姐乏了,我去打水来。”晚蝶看见姚碧凝困倦的神态,想来是甜汤起了作用,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直到碧凝躺在床上陷入沉睡,晚蝶才推门离开。依据姚碧凝交代的习惯,她没有熄灭床边的油灯,屋子里仍然是有光亮的。 待晚蝶掩上房门,碧凝才缓缓睁开眼眸。她摸出脖颈处悬着的那枚蔷薇怀表,指尖轻按,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镂空表盖弹开,指针偏过一点。 看来已经是极深的夜了。然而碧凝却没有丝毫睡意。她裹着芙蓉锦被,听指针一格一格走动的轻微声响。 云辙越是希望她睡得安稳,便越是说明夜里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显然是不能让她知晓的。 碧凝陷入了漫长的等待。她注视着油灯散发出的光芒,仿佛从其中汲取到了温暖和力量。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了。而且这脚步声匆忙而杂乱,像是风尘仆仆的旅人。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然后又逐渐远去。姚碧凝清楚地看见有一道影子划过门扇。这说明,有人从她的房前经过,而那条小径正是通向云辙的院落。 原来,这便是云辙想要让她此夜沉浸于梦中的缘由么?姚碧凝轻悄地披上外衣,摈弃了所有的珠翠,才走出门去。 长年如斯的院落让白昼与黑夜并不分明。但碧凝还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此时园中灯盏熄灭了大半,或许居于其中的人有意想要区分,尽管不见日月。 昏暗的烛火为碧凝隐藏行踪提供了方便,而由于此地的隐秘,园中并无人巡夜。她忐忑地伏在窗下,果然听到了云辙不愿让她知晓的秘密。 第114章 近清莺(1) 窗外的烛火又更亮了些。透过明纸落下来,预示着晨光熹微。 床榻边上的油灯许是一夜燃尽了,屋内昏沉沉的。姚碧凝从睡梦中醒来时,一时有些茫然,环顾周遭,才回过神来。 “姚小姐,您醒了么?”晚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朦朦胧胧地钻入碧凝耳中。 “你进来。”姚碧凝说着话,发觉喉咙里有些干涩,不由轻咳几声。 晚蝶点燃了室内的灯盏,才挑起床帘,却见姚碧凝双颊泛红,伸了手去贴她的额头:“呀,好烫!不行,我得去回禀主子。” “晚蝶,我没事。”姚碧凝阻止了她的动作,从床上坐起身来,“可能只是夜里被子裹得厚,连带着热气还没有消散。” 碧凝知道,她或许是昨夜蜷在云辙窗下时着了风寒。但这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而一旦云辙得知她生病的消息,难保不会多心。 何况,时隔多年,这将是姚碧凝与母亲的第一次相见。她不愿意因为任何原因有所耽搁,在此以前,她已经等得太久了。 晚蝶见姚碧凝并无其他不适,便照常服侍着更衣梳洗。旧式的服制繁复,但她指尖灵巧,一枚枚衣纽系得极快。那十指动作间,在锦绣衣缎上更显出因久不见日光而形成的苍白。 “主子吩咐下来了,咱们今日去的地方,正是姚小姐心心念念的。”晚蝶将一串璎珞项圈佩在碧凝胸前,又接着道,“蔷格格平日里不许人进她的院子,我只守在门外,您也万事当心。” 姚碧凝自觉她的称呼听在耳中有些别扭。她想母亲一生想要摆脱的,也正在于此。 当姚碧凝终于见到日光,晚蝶已经引她在地道中穿梭多时,令她浑然不知自己所处的方位。风裹挟着花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们循着源头离开了地道。 眼前是一座极宁静的庭院,周遭草木葱茏再无其他房舍。白色的围墙上攀爬着蔷薇的枝蔓,错落缠绕,绿意盎然。再过不了多久,便是花期了。 碧凝想起沪上的家,那些生着短刺的蔷薇亦是丰茂。她感受到怀表的指针和她的心脏一齐跳动,每一步都走得如在云端。 晚蝶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顺着门缝递了进去。不久门闩响动,几个低眉顺眼的妇人出现在面前,其中一个道:“姚小姐请随我来。” 风吹着青草尖儿,亦吹动碧凝温软的眉眼。她打量着院中的一草一石,原来这就是母亲所有的慰藉。它没有任何宏大的气息,只从细节处流露出婉约与清静。 姚碧凝跟在那妇人身后,走得认真而缓慢。她踩着莲花纹的青砖,玉色的绣鞋纤尘不染。蓦然抬首,那堆雪般的梨花树下,有一道端坐的背影。 眼前被什么浸湿,模糊作多年前的光影,仿佛她还是那个在雪地里追逐成空的孩童。往后的多少电闪雷鸣,在这一刻,似乎都不作数。 那领路的妇人已经自觉地退避,梨花胜雪的重逢像是缝合了光阴的罅隙。姚碧凝一步又一步地走近,近到看清了云蔷画纸上的绿意。 “母亲……”她的嗓音有些嘶哑,不知是风寒还是其他缘故。 云蔷停住手中的画笔,侧首回顾。那一瞬间,她的眸子里闪过错愕、疑虑、悲痛……唯独没有喜悦。 姚碧凝望着云蔷,这个让她恨了多年又念了多年的至亲,一时竟不知再如何开口。 “碧凝,你长大了。”云蔷注视着她与自己颇为肖似的眉眼,温和地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如一杯白水。 “是,我长大了。这些年没有母亲,我过得也很好。”心中的话一到嘴边,就像是不由自己做主,带上了隐刺,扎得彼此都疼。 云蔷的神情没有半分松动,她依旧温声细语:“所以你不该来见我,留在沪上,比北平要好。” “我犹豫过,他们会不会只是设下一个骗局,但我还是来了。”姚碧凝的目光落在色彩斑驳的颜料板上,静静地说,“我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这是无法躲避的。” “云辙究竟做了什么?”云蔷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 “我曾经在七爷那里得知北平送来的消息,信上说您身子不好。”姚碧凝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看向云蔷。 “这确实像是云辙的手笔,拿捏感情是他最为擅长的。碧凝,我从前以为,那一次和你分开,就是南北再无交集。”云蔷幽幽地叹了口气,飘落的梨花滑过她瘦削的面容,“我总以为,即便我无法摆脱,你和……你的父亲,他还好么?” “这就是您当年离开的理由么?选择用自己的妥协来成全我与父亲的自由,可是您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呢?”姚碧凝听过旁人的解释,也在心中有所猜测,但她还是要云蔷亲口告诉她。 云辙的话虽然句句攻心,却实实在在地命中了碧凝的准星。除了云蔷,谁都不能真正解开她心底的结。 “碧凝,其实真相有时候并不那么重要。当一道难题摆在面前时,并不总是有黑白对错,只是有的错误可以被时光谅解,而有的选择却无法回头。”云蔷放下手中的画笔,郑重地开口,“我知道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无望的,它不应该牵涉到更多无辜的人。实际上,当一出戏落幕的时候,我们就该去接纳它。” 姚碧凝从云蔷坚定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心意,这是一个母亲所能够尽到的最大努力。 “您愿意离开北平吗?”姚碧凝的问话似乎极为天真,但云蔷领会到了其中的深意。 “碧凝,我不能离开北平。想必你已经见过云辙,他是一个精于谋算的野心家。而我的存在,是他最好的旗帜。”云蔷站起身来,将碧凝的手握在掌心,却感受到异常的温度,“你在发烧?” 姚碧凝点了点头,脸颊的红晕愈发明显:“可能是着了风寒,不碍事的。” “不行,你和我进屋,这里备着常用的西药。”云蔷紧握住碧凝的手,带她走进房中。 云蔷的卧房里铺着柔软的织纹地毯,梳妆台上摆着一只小巧的天使瓷像。这里的格调与沪上的红砖洋房极为相似,碧凝甚至有一种回到家中的错觉。 她的印象中,自从那次分离,父亲从来不提及母亲的存在,但是姚公馆中的陈设却始终如一。也许,父亲从来没有忘记,也就无所谓记起。 第115章 近清莺(2) 寂静的院落里,只有摇晃的烛光勉强显出一丝生机。那些看似常青的草木,若是离得近了,便能看出其中端倪。它们不过是匠心独运的作品,无论种在泥土里多久,都不会枯萎。 “来了?”云辙借着油灯的光,正端详着一件檀木麒麟,他头也不抬,只随意地开口道。 “云爷,我见过母亲了。”姚碧凝伫立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沉声开口。 “哦,阿蔷怎么说?”云辙依旧抚摸着檀木摆件,目光没有移开。 姚碧凝知道云辙早有预料,如实相告:“母亲认为我来到北平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云辙显然对她的诚实表示满意,终于将视线从麒麟身上移开,望向碧凝:“那么你呢?” “我以为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至少多年的郁结得以纾解,也是好的。”姚碧凝对云辙莞尔一笑,“既然云爷早已有所打算,我恐怕不能拒绝。” “孩子,你比阿蔷要更剔透些。”云辙试图展露出和蔼的表情,却还是因眉间的纹路显得有些古板,“我殚精竭虑为着什么?说到底,也是承了我云氏一族的忠义。谁都愿意过得自在些,可是有些担子总得要人来挑着,我也是责无旁贷。” “云爷说的这番道理,我自然记下了。可是另有一件事情,我却想要问一问,母亲是何时沾染上了那些东西?”姚碧凝注视着云辙耷拉的眼眸,她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真实的回复。 当姚碧凝在云蔷的卧房中无意间见到那柄坠着宝石的烟枪时,绿莹莹的光芒令她心中凛然。 尽管在沈君南告知她裁缝李四处求购洋土之时,她就曾经有所怀疑。既然裁缝李有过那样的遭遇,他们会不会将同样的手段用在母亲身上呢? 所有的侥幸,都在那柄华丽的烟枪映入眼帘之时,荡然无存。母亲瘦削的面容,羸弱的姿态,因而有迹可循。 云辙从桌案前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踱至碧凝面前:“你这是怀疑起我来了?我是阿蔷的叔父,烟土这东西伤身子,我能不知道?” “可是依母亲的处境,她没有途径自己获得这些。”姚碧凝冷静地分析着,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云辙忽地一笑,捋了捋下颌的胡须:“你这孩子的头脑倒是清楚,烟土的确是我让人送的,可也不能说是我的本意。” “愿闻其详。”姚碧凝略一颔首,静待人言。 “当初毅然抛夫弃子地回来,是她自个儿做的决定,我也劝不住。可是阿蔷到底还是忽视了一点,人心至刚至柔,她决然转身的时候或许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可谁不是败给了时间呢?”云辙的语调悠然绵长,这一刻好似在暖黄的光里温和了轮廓。 姚碧凝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聆听,神情专注。 他像是很久没有同人如此赤诚地交谈,极有耐心地絮絮说着:“我看着她长大,也知道她倔强得很。阿蔷表面温柔,实则和她的名字一样长满暗刺,只不过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也不会肯开口示弱。当我接到消息去看她的时候,那已经是过了整整两天,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了厚厚一摞蔷薇图样。” 姚碧凝下意识地从衣襟里摸出那枚怀表,镂刻的蔷薇栩栩如生。她想,原来在那些无助醒来的噩梦之后,母亲始终是在千里之外迢遥牵念的。 云辙注意到他的动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还不懂那图样的意义,原来全在你身上呢。总之,阿蔷自以为可以度过的那些日子,简直像炼狱一样折磨着她。我甚至一度担心她会因此想不开,可她后来对我说,为了让我不动打扰你们的念头,她是不会轻易寻死的。” “所以在母亲的极度崩溃之中,云爷送去了烟土么?”姚碧凝几乎可以猜测到云辙之后的解释,出于对侄女的疼爱,不忍看她如此痛苦。 云辙果然是这样说,只不过比碧凝预想的更让人动容:“阿蔷几乎是把自己逼迫到了一个绝境里,任谁也不能轻易把她解救出来。她一方面认为自己需要接受应有的命运,一方面又强硬地分割着自己的感情。我作为她的叔父,既不能得到她的信任,也无法给她任何帮助。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烟土更能给她慰藉了。” “可是您分明知道,一旦沾染上了,对母亲而言无异于是催命符。”姚碧凝能够从与云蔷的接触中有所判断,她看似康健的身体,也许已经外强中干。 云辙抬手按了按额头,摘下那副黄金作框的老花镜:“如果没有那东西,阿蔷也未必好受到哪里去。就像你所见到的,至少她凭借着那份腾云驾雾的欢愉,逐渐适应了自己的生活,这样也是好的。” 姚碧凝对云辙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既然云爷当初与母亲有所约定,如今为何又来找我呢?” “其实也算不上约定,只是我不忍心去向她追问你的下落。如今我让阿七在沪上慢慢探听你的消息,无非也是想帮阿蔷了却一个心结。现在的世道愈来愈纷乱,我不愿意这件事成为永远的遗憾啊。”云辙缓缓开口,年近花甲的老人面容隐忍,“而你作为阿蔷唯一的骨血,出于人伦亲情,也不该忘记端慧格格这位外祖。” 姚碧凝上前搀扶住云辙,引他落座:“云爷的心意我已然了解。母亲的选择使我在沪上过得无所忧虑,可如今我却不能不顾及血缘亲族。您与母亲的冲突,实则起于爱护的初衷,我虽不甚了解,也懂得安于天命的道理。” “碧凝,你能够这样想,我实在是深感慰藉。”云辙拍了拍她的手,接着说,“我是已经老了,在这里偏安一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可是孩子,你如果回到沪上,势必能够有所作为。” “云爷是已经为我打算好了么?”姚碧凝轻声问着,露出诚恳的目光。 “孩子,我不愿意给你过多的压力,也希望你能够过得快活。可你要记住你的血脉承自哪里。对于背叛者,同样有着肃清的责任。”云辙慈爱而坚定地开口,终于说出他真实的目的。 第116章 近清莺(3) 姚碧凝从云辙的院落走出来时,石灯里的光亮又熄灭了大半。晚蝶已经原来的屋子里等候着了,红漆托盘里呈放着先前那件杏花微雨的戏服。 看来云辙对于她的允诺已经早有预想。也对,在那样精心设计的棋局里,每一步都不该出乎他的意料。 “姚小姐,咱们还是照原来的法子回去。”晚蝶解释着,妆台上伶人描妆的粉黛也已备齐。 妆镜边上新添了一尊鎏金博山炉,里头燃起袅袅香雾,在灯火之下蜿蜒起伏。碧凝心知,她稍后只需要沉然睡去,何梨将会来接应她。 一股清甜的味道漫入鼻腔,让身体的四肢百骸蓦然苏醒。姚碧凝睁开眼眸之际,听见细碎的蛩音仿佛在耳畔回响,大约已经重回地道之中。 只是这一次,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被蒙上了黑布,只能感受到有一双手扶住她往前走去,伴随着脂粉的香气。 “姚小姐,你跟上我的步子,咱们很快就到了。”何梨的嗓音依旧婉转,可是那双手令碧凝下意识地排斥,想要摆脱,却没有别的办法。 “何梨,我们是要回谢堂春么?”姚碧凝轻声开口问询。 “我们还是从原来的地方上去,你跟着我,什么也不用说,我自然会送你回到原来的角门。”何梨细细地解释着。 姚碧凝颔首示意。 云辙没有全然信任她,对于这样一个心思深重的人而言,除了他能够完全掌控的人以外,恐怕谁也不会信任。 他们之间的关系,除却一层在云辙看来一文不值的血缘以外,不过仅余利用而已。 比起云辙,碧凝当然更愿意相信母亲和自己的理性。他亲手为母亲铸造了一个牢笼,以忠诚和亲缘作为幌子,用以织造一个可歌可泣的幻觉,让对过去仍有所眷恋的人深陷其中。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安泰背后的可怖,她几乎就要落入云辙的引诱之中。 可是即便她看穿了一切,也不得不佩服云辙的演技,他擅于攻破心防,同时扮演着一个高尚而克制的角色。 仿佛所有的辗转流离、山河破碎都成为他日夜难寐的伤痛。 无边的黑暗之中,姚碧凝忽然想起那个有着狭长凤眸的男子,还有他衣襟上幽冷的松柏味道。此去征伐,他在烽火之中又是否能够安然无恙? 何梨轻扯碧凝的衣袖,启唇道:“我们已经到了。” 姚碧凝刚伸手摘去蒙住双眼的布条,却被何梨接过,在一旁的烛火里燃作灰烬:“那里的东西,什么都不带出来,这是规矩。” “我们走。”姚碧凝已经领略过何梨对云辙的忠诚,从这样的细枝末节最能看出,她显然是在尽全力完成所有命令。 待那把双鱼锁重新悬在门上,姚碧凝才借着庭院里的光亮看清何梨的装扮。她同上回一样,穿着那身姚黄魏紫的戏服,娇艳华美的花旦妆容。 看来今日,谢堂春又有戏目,而何梨还未曾卸下妆容,这说明她去接应的时间也许有些仓促。 “姚小姐,我后头还得上台,咱们快些走。”何梨轻声开口,回顾之间珠翠轻颤。她已经不再年轻,可妆容之下仍是顾盼生姿。 何梨的回答果然印证了姚碧凝的揣度。她想,何梨先前扶着虚浮无力的她,必定不会故意绕道原远路。而后来替她蒙上布条,大概也是与此有关。 姚碧凝低垂着眉眼,目光只落在绣鞋上。只期望安稳地回到那间耳房,更换上原来的粗布衣衫。 可今夜的谢堂春分外热闹,碧凝跟在何梨身后,绕过偏厅之时甚至隐约看到了沈君南举杯的动作。所幸,沈君南并没有注意到她。 酒气袭人,碧凝略一抬首,却见小径前晃过一道鲜亮的身影。 迎面而来之人醉态酩酊,拦在何梨身前:“美人儿,我认得你,牡丹亭唱得极好。怎么不唱了?走,陪小爷喝酒去。” “这就要唱了,您该回席上去了。”何梨不动声色地避让,水袖一甩滑过了那醉汉的咽喉。 这一幕令碧凝不由忆及瑾娘之事,徒增伤感,却在看清孔三章面容的瞬时间收敛。 她躲到何梨身旁,却还是引起了孔三章的注意,他眯起眼来打量:“这位姑娘像是没见过,可是戏班子里新来的?” “只不过是随意串个角儿,这还要去别家赶场子的,您不记得才是正当。”何梨步履微动侧身一挡,眼波婉转风流,“您先前还说我的戏好,怎地又关心起旁人来?” “美人儿别气,我可是为着你们何家班捧过不少场,我先回席上去等着了。”孔三章留恋地看了何梨一眼,才又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让姚小姐见笑了,这样的曲意迎合,对于戏子来说再寻常不过了。”何梨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冷的讽刺,却又很快恢复成媚态天成的模样。 “我无意评判,每个人总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姚碧凝并不为了安慰何梨,只是陈述了事实。 何梨嘴角微动,终究没有再吐露一字。 当姚碧凝回到耳房里,站在屏风之后,便立即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她在晚蝶帮她更衣之时,也趁其不备看过一次钟点。两者相比对,这一次从云辙的地下庭院到谢堂春所耗费的时间果然不长。 看来何梨在搪塞青萍时所言的“隔壁园子”虽有些夸大,两者之间的距离也绝对不会太远。 从耳房到角门倒是一路顺利,姚碧凝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谢堂春。 北街茶楼早已打烊,却依旧亮着盏灯。掌柜偶一见到姚碧凝的身影,立马就迎上前来:“姚小姐,您这是去哪里了?” “我办了些私事耽误了时间,出什么事了吗?”姚碧凝见他愁眉不展的神情,心想或许接下来的情形有些不好应付。 茶楼掌柜果然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苦着一张脸道:“今天一大早,沈四少来找您,却瞧不见人,我们几乎快把北平城翻了个遍。对了,和沈四少同来的陆家小姐把自个儿扔在雅间里,说是您不回来就不走呢。” “你是说孟瑶还在这里?”姚碧凝忽然觉得额前隐隐作痛,她到底还是高估了陆孟瑶的道行。 第117章 近清莺(4) 上楼推开门,姚碧凝果然见陆孟瑶没精打采地趴在桌案上,双眼呆滞而空洞地望着墙上的画轴,整个人恹恹的。 她略一走近,就听到陆孟瑶嚷道:“我实在是不想吃东西,你出去。” “孟瑶。”姚碧凝轻声唤道。 陆孟瑶突然振奋起来,耷拉的脑袋顷刻间抬起,待看清来人,几欲喜极而泣:“碧凝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下沈君南能够原谅我了。” “孟瑶,你是不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都告诉给沈君南了?”姚碧凝掩上门,颇为无奈地问道。 陆孟瑶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地答道:“碧凝姐,我知道我答应了你,本来是该守信的……可是沈君南问起话来实在让人招架不住,一来二去地我就圆不过去了。” “他都问了你些什么?”姚碧凝摘下头上深褐色的软帽,柔顺的青丝服帖地绾在耳后,“我总要知己知彼,才好解释。” “我发誓,在这件事上,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少说了。”陆孟瑶举起手指,作出指天而誓的姿态,情急之下却发现伸出了四根指头,立即弯下尾指,“只是沈君南一见到便我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说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正被他训懵了,又突然问起我当时穿的那身衣裳……” “所以你就把之前交代过的说辞全忘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姚碧凝了然地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水,替她补充道。 “也不是那时就全说了……”陆孟瑶伸手揉了揉她的鬈发,讪讪一笑,“我随口编了个理由,说那身衣裳是找家中小厮借的。” 姚碧凝听到这里,不由掩唇轻咳起来。北街茶楼的衣裳并非不成规制,纵然外头的人看不出什么门道,那些细节却躲不过沈君南的眼睛。陆孟瑶的解释,反倒是越描越黑,沈君南不起疑心都难。 陆孟瑶极为体贴地替碧凝顺了顺气,才接着道:“那他不信我的话,又说要去我家中对质,谢堂春的消息来源也就不好栽到家里的纨绔身上,这才只好实话实说。” “这么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君南已经一清二楚了?”姚碧凝屈指在桌案轻敲,垂眸思忖。 陆孟瑶否认道:“也不全是,我向他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意,与碧凝姐无关。” 姚碧凝抬首见到陆孟瑶真挚的眼神,不由得叹息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便是形容这般情境。 雅间内阁,姚碧凝换了睡袍,躺在床榻上细细思索。原本以为与云爷的周旋用不了太久,沈君南近日忙于应酬也未必会分神。 陆孟瑶的出现,既帮助她完成了与何梨的约定,却又给她留下了一个难题。如今来看,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失踪给出合理的解释,并且使得沈君南能够信服。 以当下的情形,她不能透露与谢堂春有关的秘密,可是要怎样才能编织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呢? 在姚碧凝还没有想出完美的解决方案之前,陆孟瑶那里又陷入了新的困境。 陆孟瑶彻夜未归的消息传到了祭祖回府的陆三叔耳中,引得家宅动荡。雷霆之下陆三叔将陆孟瑶抓回去关了禁闭,说是让她修身养性反思自省。 但是陆孟瑶还是想要夹缝求生,央家中小厮给姚碧凝和沈君南各送了一封书信,字字恳切,声泪俱下。 当沈君南将书信展开放到桌案上时,碧凝两相比对,陆孟瑶送来的两封信件除却收信人以外,逐字逐句再无不同。这确实符合陆孟瑶一贯的做派。 “沈四少,这桩婚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呢?”姚碧凝对于陆孟瑶的境遇委实同情,她想起昨夜与何梨遇见孔三章的情状,愈发对孟瑶的未来感到忧虑。 沈君南食指划过信纸上的字迹,停在一个日期旁边:“按照孟瑶的说法,婚期已经很近了。这是两家长辈商定好的结果,我们作为外人不好插手。” “且不说孟瑶对你的态度,孔三章素来是怎样的,四少比我要看得明白。”姚碧凝皱了皱眉,沉吟片刻道,“陆三叔那里恐怕不好劝动,既然这桩亲事是孔家主动提的,可否从孔家入手呢?” “姚小姐,我还是那句话。这原本是两家的姻亲大事,我们没有立场去进行阻拦。”沈君南拒绝了碧凝的提议,将陆孟瑶送来的书信折叠起来,“船到桥头自然直,陆孟瑶不会是坐以待毙的人。” “但是这句话不像是沈四少会说出来的。”姚碧凝观察着沈君南的神情,想要从其中找出一点破绽。 他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冷静,以至于让碧凝觉得有些反常。一个人的秉性会从对事物的觉知和反应之中表现出来,而超越惯性反应的存在,往往会与其他因素相关联。 “孟瑶的事情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我们暂且不提。我既然领受了陆笵的委托,自然不能懈怠,不知道姚小姐昨夜是所为何事呢?”沈君南在碧凝探究的目光之下开口问道。 “只是一些私事,临时离开忘记留下口信,是我疏忽了。”姚碧凝斟酌着回答,并不具体阐述。 “我也没有窥探的意思,只不过听说姚小姐回来的时候也穿着茶楼的衣裳,之前是与孟瑶一起到过谢堂春么?”沈君南桃花眼里带着笑意。 “沈四少心中应该早已有数,我的确是帮孟瑶想了个主意。”姚碧凝坦然相告。 “那么姚小姐在那里遇到麻烦了吗?”沈君南接着问道。 “沈四少为什么这么说?”姚碧凝没有拿捏准沈君南的意图,心下警惕。 沈君南解释道:“我在接到孟瑶后让司机将车开出巷子停靠在路边,与她在车中有过一番谈论。当时猜想姚小姐与孟瑶一同过来,所以特意等了等。如果姚小姐确实是与孟瑶一起,那么我应当会注意到姚小姐出来。当然也可能由于天色已晚,我们不巧错过了。” “沈四少有心了,我的确在那里有所耽搁,不过我并非遇到了麻烦,而是发现了一些事情。只不过有些细节,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也就不好言明。”姚碧凝从沈君南的话语里明白过来,全城找寻只是一个给陆孟瑶看的幌子。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一定的坦诚是必要的。 第118章 近清莺(5) “姚小姐无事便好,其余的我自然没有理由干涉。眼下战事未了,多少双眼睛看着,我楼下应了邀约喝茶,有事可以让掌柜和我联系。”沈君南起身告辞,末了又添一句,“孟瑶那里时机未到,等陆笵回城了,让他自己和你说。” “有劳沈四少费心。现在城里戒严,细算日子,前来北平公演的同窗应该尚未离开,我预备去找他们。”碧凝晓得那多事之秋的道理也是说给自己听,她本也不愿在这个关头有所动作,只将接下来的安排说给沈君南安心。 有些事冥冥之中似有注定。她当初因父亲和乔姨自大洋彼岸的归返,婉拒了《夜莺夫人》的公演邀约。碧凝作为这部戏剧的创作者,想到不能亲见它在北平的演绎,曾经颇为遗憾。 而今来看,她今天还能够赶得上它在北平的最后一场演出。碧凝拦下黄包车的时候,不由得有些雀跃。这些日子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仿佛被一阵风悄悄地吹散了些许。 铃铛声声地融进街头京腔十足的叫卖声里,丁香紫的阔摆长裙盛开在暮春的北平。碧凝望着拿脸谱面具追逐嬉戏的孩童,稚嫩的欢笑挂在纯真无邪的脸庞。 在烟火人间的况味里,像有一只猫的茸尾轻轻扫过她的心头。 西联胡同的建筑洋溢着浓郁的欧式韵调。爱奥尼柱式的涡卷,花环和卷草的浮雕,大理石砌成的台阶……装点着这条悠长的街巷。 和平剧院坐落在西联胡同八号,玻璃门扇外张贴着近来剧目的广告画。碧凝一眼便瞧见画板正中穿雪青色裙装的少女形象,正是《夜莺夫人》。 姚碧凝来得有些早,还不到演出时间,剧院大门紧闭,只有一道小门开着。 守门的大爷半眯着眼睛打盹儿,但却比谁都精明,不待碧凝走近便嗓音沙哑地开口:“姑娘,戏还没开场呢,现在不能进。” “大爷,我找下一场戏的主演,和他们是同窗。”姚碧凝停下步子,向圆洞一样的小窗口里解释道。 “不成啊,没这个规矩。现在这些戏好多都是校里组织的,同窗情谊是要珍惜。不过咱们这个剧院不是善堂,总得收票的。”守门大爷似乎睡醒了些,声音变得更加洪亮。 碧凝听着他流利的说辞,想必见过不少假借关系想要逃票混进剧场里的,一时也无法辩白:“大爷,那我先去买一张《夜莺夫人》的票。” “买不着啰。这个剧在北平就演那么两次,又受追捧得很,早早地就排光了。”守门大爷说着摆了摆手,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票券,“不过老朽有先见之明,提前买下了些,还剩一张。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我一把老骨头也为着排票折腾了一回。姑娘要是诚心实意地要,就当多全一张票钱。” 姚碧凝虽知他坐地起价,此时却也没有其他办法。买卖讲究一个情愿,也说不出个不是。 “姚小姐,怎么站在这里?”李知玉从里头看见她,笑意盈盈地迎上来。 “知玉?”碧凝怔了怔,没有想到在裁缝李一事后,知玉还会愿意出现在剧场里。 “姑娘,这票还要么?”那大爷不肯放弃这么个好机会,又问道。 “不要了不要了,哪儿有冲着原主兜售的道理。”李知玉替人回了,挽住碧凝的臂弯,往后台走去,“大家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和平剧院这一出戏目的重演因姚碧凝的到场掀起了更大的浪潮,《夜莺夫人》在青年人之间成为时兴的话题。界内素以骄矜闻名的燕园时报随之向姚碧凝抛出橄榄枝,愿意划出篇幅来连载剧作原稿。 一时间,文化新风的标语占据报刊头条,姚碧凝的名字被铅字印刷传至北平的大街小巷。令姚碧凝庆幸的是,依照她的要求,公演当天报道的记者没有拍下她的正面相片,算是省却了一桩烦扰。 燕园时报的报馆设立在一栋独院小楼之中,这时节植株茂盛,衬得铺满朱红色瓦片的屋顶愈发有雅意。 姚碧凝将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一袭净色旗袍窈窕,手心里沁了薄汗。她心里不是不紧张的,向她发出邀约信的霓媛女士在文艺界享有盛名,碧凝在圣约翰时便慕其才华。 静立的草木被日光染成鲜亮的画卷,她顺着矮篱勾勒的小径缓步而行。洁白的蝴蝶兰围着树的枝干,望去如翩跹的素色蝶。 “快,这份稿子重新整理。相片是已经找他们在要了。” “原来的那条摘了,可也不能直接废弃,版面的事儿还没定,该先找主笔确认。” “先把图稿完成,这里审过了再说。否则抢不下新闻来,还是空欢喜。” 小楼大厅之内,纷纷议论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几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女忙作一团,打字机响动的节奏成为贯穿始终的背景。 姚碧凝想要开口询问霓媛的所在,几次欲言又止,却没能插进去一句话。 “请问霓媛先生在哪里?”碧凝看一个穿靛蓝格纹旗袍的女编辑刚搁下听筒,趁此空当上前询问。 “上楼右手边第二间就是。”那女编辑语速极快,不待碧凝致谢便又埋首投入工作。 姚碧凝回顾一眼大厅中不可开交的场面,想来应当是临时出了什么新的要闻,这对于报馆来说委实是争分夺秒的大事。 二楼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日常事项,姚碧凝向右数到第二间。门没有关,穿秋香色衣裳的女士梳着一字髻,端坐在书案后,执笔勾画着手里的稿件。 碧凝轻声叩了两下门扉,伫立在门边:“霓媛先生?” “是姚小姐。”孔霓媛抬起头来,一双柳眉细裁,笑得温和亲切,“快进来坐。” 姚碧凝在书案对面应声坐下,只觉这位女先生简直与她过去的想象相差无几:“我在圣约翰时听教员提起您,也拜读过您的作品。诗作婉约,时评辛辣,实在是令人钦慕。” “而今人才迭出,我看你们年轻人都是很好的。早年我与圣约翰的几位教员同为海外游子,倒是有些情分在的。”孔霓媛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碧凝,“我邀姚小姐前来是谈剧作,不过说起了解,倒是从我那个外甥口中知道些。” 第119章 近清莺(6) “您的外甥?”咖啡馥郁的味道铺面而来,珐琅彩的杯盏捧在掌心,碧凝听及此处有些讶异。 孔霓媛的五官素淡,她唇边有极浅的梨涡,让整张脸变得生动:“他有时肯同我讲些话,回北平之前,笵儿向我寄过一封家书。他说我如果见到姚小姐,是能够投契的。” “霓媛先生……”姚碧凝扣在珐琅瓷杯的手指微微收拢,羽睫轻垂。在这个一贯仰慕的前辈面前,有些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孔霓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洋铁盒,旋开盖子递过去,温声道:“不知道你的习惯,咖啡是刚煮好不久的,来自己加糖。” “谢谢您。”姚碧凝对于来自咖啡豆的苦涩感并不排斥,但见霓媛特意将糖盒拿出来,还是拾起盒中的银质镊子,夹了一小块方糖。 “笵儿不轻易称赞,但他在信中用了玉质冰心这个词,认为你足以胜任。薛菀的事情上,也是难为你了。”孔霓媛接过糖盒,重新认真地旋上盖子,才抬首浅笑,“我本来不该在这里提家事,只是这段前因与今日的邀约并非没有关联。我看过和平剧院的公演,萌生了刊载剧作的想法。可如果不是知道姚小姐如今的住处,我们恐怕不能这么快见面。” 碧凝耳根微红,心下却释然了。当她初初看到牛皮纸封上霓媛的名字时,一度振奋鼓舞,甚至在临来报馆的前夜辗转反侧。 这种盼望和渴切,就像童年时得到一罐玻璃纸包裹的糖果,这舶来品在寻常的糖袋和铁盒以外,凭空多出一份瑰丽的梦。 可这梦幻与愉悦,绝不仅来自于糖果本身,也源自一种被郑重对待的仪式感。心有灵犀的赠予远比自我索求来得可爱。 “能够得到您的认可,对我而言是十分珍贵的收获。燕园时报的发行和名望都不必说,能够刊载《夜莺夫人》,是我的荣幸。”姚碧凝从提包里拿出一份剧作的誊抄稿,钢笔字迹隽秀,“原稿存在沪上家中,几次删改已经不算整洁,这一份是公演时用到的。” 孔霓媛接过稿件,室内只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响,她的目光迅速扫阅过每一页,颔首道:“用这份抄稿就可以了。不过连载势必会受到报刊版面的影响,如果只以字数为标准进行截断,读者理解起来肯定存在问题。每一部分情节的完整性是需要兼顾的,姚小姐介意编辑适当的修改吗?” “您知道,一部作品需要精确到细枝末节,我当然认为自己对文字的安排是用心的。”姚碧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词句的珍视,略一停顿复而道,“但是由霓媛先生审稿,我愿意相信您对原意的把握。” “既然是这样,我希望不会辜负姚小姐的信任。按照计划的排期,《夜莺夫人》的连载将会从下个月开始。”孔霓媛翻开一本厚厚的笔记簿,拧开笔帽,在一段记录后加上几个小字,“每期稿酬燕园时报都依据标准进行电汇,文艺版面……” “主笔,临时出了个大新闻,文稿已经出来了!”女记者手里捧着刚梳理完成的稿件和几张相片,敲了敲未关的门,嗓音难掩兴奋。 孔霓媛停下手中的笔,看一眼碧凝,才对来人问道:“关于什么的?” 女记者瞧见孔霓媛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扰了主笔会客,也偏头对碧凝颔首以示歉意。 姚碧凝向人莞尔一笑,表示并不介怀,站起身来:“我难得有幸到燕园时报,霓媛先生应该不介意我参观。” “自然不会。”孔霓媛拨动电话盘,向听筒里交代了几句,很快有一个穿学生装的女孩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领了姚碧凝往外走。 “姚小姐,我叫孔竹君,咱们年岁相仿,唤我竹君就好。我在报馆里实习,也是刚把这里摸清楚。”孔竹君走起路来,两条乌黑发辫垂在脑后,发尾处宝蓝色的绸质发带扎成蝴蝶结,随着步子跳动。 姚碧凝弯眸一笑:“都说了年岁相仿,还是叫我碧凝。能够在燕园时报实习,也委实是不简单的。” “这件事我也是磨了姑姑好久,她平日里断不肯让我轻易进到这里。”孔竹君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说到后面却有些揶揄地看向碧凝,“你别看她在主笔室里温柔可亲,训起家里的小辈来,可是铁面无私得很。都说姨妈亲厚,果然也只有陆表哥才入得她的法眼。” “这么说来,霓媛先生也是姓孔了。”姚碧凝不理会孔竹君的打趣,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竹君,那你知道孔三章么?” “是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哥,分明也念了十年长学的,硬是没存下什么学问。脑子里不晓得想些什么,整日里偎红倚翠闲玩遛鸟,祖父都嫌他辱没门楣。真是说起他就气。”孔竹君提起人来便有些忿忿不平,进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又转了话茬道,“碧凝,这里就是校对室了。审过了的稿件都在这里逐字逐词地核准,有些译稿看起来极费工夫,我就是凭着英文成绩被派到这里打杂。” “校对的工作繁杂不易,但能经手各类稿件,是考验学问的。”姚碧凝看到孔竹君书案上满满一摞稿纸,“我自己转转就行,也不好耽误你的工作。” “不妨事,我是只校对译稿的。”孔竹君将布满记号的稿纸理顺,收进抽屉里,“下一期的已经完成了。” “竹君,这两天新闻板块的稿子调来调去出稿晚,你不忙的话帮着分担点。”旁边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年纪略长,长臂一伸将几张手稿放到孔竹君桌上,动作很是娴熟。这样的事情,显然也不是一两回了。 “今天不成,现在主笔让我领着客人参观,你总不能叫我违背她的交代。”孔竹君没好气地将稿纸退回去,却一时没有放稳,稿纸从桌沿掉下去,雪花般四散到地板。 碧凝俯下身子,去捡正好落在她脚边的纸张。当目光无意中落在那行端正的字迹上,脸色蓦然一变。 第120章 近清莺(7) “碧凝,你这是怎么了?”孔竹君注意到姚碧凝骤然异常的脸色,目光随之落到手稿的行文,却看不出因由。 姚碧凝来不及解释,将手中不自觉紧攥的几张稿纸交到孔竹君手中,只匆匆道别:“竹君,我有些事得走了,请代我向霓媛先生致歉。” 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拾级而下,穿过报馆一楼,周遭的工作议论像是漂浮在空气之中,平行于思绪。如群山之巅缭绕的云雾,让碧凝觉得无可把捉。 碧凝步子走得极快,高跟皮鞋砸落在石板路,一路伴着她闷闷地响着。手稿上那行字明灭在她的脑海里,令她颇为不安。 临到巷口,几个车夫正聚着闲聊,其中嗑着瓜子的将手里余下的半捧塞回衣兜儿里,率先迎过去问她:“小姐,您到哪儿嘞?” 姚碧凝思前想后,报出了北街茶楼的地址。为今之计,她只能先回去,看从茶楼掌柜那里能不能知道些消息。 “姚小姐,你先回楼上,我沏好了新到的明前龙井,再亲自给送过去。”楼下人多眼杂,茶楼掌柜推了推眼镜,从容地回道。 恰巧一位胡子花白的常客经过,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能得这里最好的茶博士应承,一个姑娘都比我老头子有面子。” “您老自有一套泡茶的手法,不需要我们这些闲人陪衬。”茶楼掌柜说得不卑不亢,倒教那常客听了心底舒坦。 姚碧凝转身上楼,在雅间里陷入了沉静的等待。 北平战事戒严,城门重兵把守,只有少数几家报刊的特别记者能够凭证件出入,燕园时报便是其中之一。碧凝拾起的那一份手稿,记录的正是有关前线的报道。标题平淡无奇,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无非是两方对垒的情形描述。 在其他人看来,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引人震惊的新闻,却足以让碧凝心中激荡。手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栋灰砖小楼受到战火殃及,满目疮痍。 “姚小姐,茶水到了。”茶楼掌柜屈指敲了门往里走,右手托着紫金木茶盘,盈透的茶壶之中茗汤晃漾,芽叶舒展。 姚碧凝倚在窗畔,不知在看些什么,闻言转过身来:“沈四少那里,现在能够联系得上么?” “沈四少这几日一贯是忙的,一时半刻我不能保证寻得到人。”茶楼掌柜将茶具摆在桌案上,青绿的瓷质上描绘墨色牡丹,“姚小姐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得到沈君南的证实,还请掌柜帮忙联络。”姚碧凝颔首,黛眉微拧,容色庄重。 茶楼掌柜烫了杯盏,替人斟上茶水,接着道:“我是陆少的属下,如果方便的话,姚小姐不妨先同我说一说,看能否帮得上忙。” 姚碧凝略一思忖,启唇道:“我偶然间看到消息,城外的灰砖小楼,已经遭受到子弹炮火的侵袭。” “那里……这个消息确切吗?”茶楼掌柜追问道。 姚碧凝从茶楼掌柜的反应里得知,他必然也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是第一手材料,应该不会出错。” 茶楼掌柜意识到此事的严峻,立即决定想办法联系沈君南,自拨出号码无法接通后,亲自出了趟门。 沈君南出现在姚碧凝面前时,一反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眼周染着乌青,衬衣领子也有些褶皱。 “沈四少,你知道城外小楼发生的事情么?”姚碧凝问得忐忑,她仍旧记得那日沈君南在接她之时说的话,陆笵棋行险招的计谋。 “都戒严了,你的消息倒很灵通。”沈君南也顾不上茶水已凉,自斟了满满一杯饮下,权当解渴,“我那时同你提过,陆笵为了速战速决,是下了狠招的,拿自己当诱饵引君入瓮。那栋小楼本来是个不错的地方,经历这一番激战以后,若是想要重新修缮恐怕够折腾。” “那后来呢?”姚碧凝听得沈君南的解释,一颗心愈发悬着。 “我就是为着这事儿累了一宿,好容易回去歇下,梦都来不及做,又立马被人叫来这里。”沈君南扯了扯早已歪斜的领带,叹了口气,“小楼一战以后,形势算是稳当下来,我就负责把人接应到惠济医院,那西洋传教士一开始不肯接收那么些人,可是小楼一战里涉及的都是精兵强将,我也是同他磨了好阵子。” “那陆先生呢?”姚碧凝向他追问道。 “他在惠济呢。”沈君南解释道,“现下事儿已经不多,如果不是清扫战场,戒严今早就该取消了。” “我知道了,沈四少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出去一趟。”姚碧凝拿起手包,推开门往外走去。 沈君南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无奈碧凝走得太快,背影很快就被掩上的门扇所遮挡。 路过水果铺和鲜花店,她没有驻足,只是因为目的太过明确,忘记或许该有的细节。 惠济医院的长廊,她并不陌生,墙上的那段拉丁语,再一次映入眼帘——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碧凝在心底默默地念诵,准备去敲科室的门扉。 “小姐,教士还在手术台上,你若是找上回住过院的长官,顺着那儿走,尽头就是。”穿宽大衣袍的修女认出了碧凝,在这里很少见到如此出众的年轻女子,她伸手指了方向。 “有劳了。”姚碧凝点了点头,顺着修女指引的方向走去。 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可碧凝此时顾不得理会,只将目光锁定在端着一叠血色军装走来的护士身上,引得那年轻的姑娘疑惑开口:“找我有事吗?” 姚碧凝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神情松动几分,摇了摇头。 “无事就不要在这里随意走动,里头的伤员要静养。”小护士声音很轻,眼神示意碧凝往后方看,“这些当兵的不好惹,赶紧离开。” “谢谢你的提醒,我是来探病的。”姚碧凝向人解释,盘子里凝固的血色和散发的腥气让她不由加快了步子。 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卫面孔陌生,与碧凝素未谋面,偶一听她提起陆笵的名号,神色警惕。 “让人进来。” 那门扉之中传来一声飞流掷玉般的嗓音,仿佛穿越时光的脉络,与记忆里的某一帧重叠,让碧凝不禁鼻头一酸。 她在警卫的退让里推开光洁的门扉,风吹动窗边悬挂的绒布,一线日光坠入她的眸中。像深潭里涌动的金色,细碎闪烁着。 第121章 近清莺(8) 雪白的被褥映照着窄长的光带,那一拢暖色勾勒着陆笵微抿的唇角。他的下颌处长出零星的青色胡茬,狭长的凤眸微挑,将来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姚碧凝进门的那一刻,身后的警卫便已经将房门合起,伴随着轻微的咔嗒声响,室内是一片呼吸可闻的静谧。她望向床榻上熟悉的身影,眼前的金光愈发晶莹。 他注视着她,看她一步步靠近,却不主动开口,仿佛在等待什么。气氛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僵持之中,但其实并不平静,有一种近乎滚烫的情绪如激流暗涌。 沉寂是被碧凝抑制不住的极清浅的抽泣声打破的,带着温度的水滴从泪腺涌出,因为积蓄多时,模糊了整个天地。 她克制着,左手覆盖在唇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流淌,潮湿了她的手心。 流泪让碧凝的听觉变得混沌,还是捕捉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陆笵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那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能够让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别哭了,都过去了。”陆笵沉声开口,他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一个人,说出的话简单而笨拙。 碧凝用左手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注意到陆笵肩上包裹的纱布,想要挣脱手腕上的力度,却牢不可破,只得在病床边沿坐下。 “陆先生,你的伤严重么?”姚碧凝努力让声音平复下来,她看着他泛白的唇瓣,眉似远山聚拢。 陆笵松开握住皓腕的手,转而替她拭了拭眼角未干的泪痕,一双凤眸里倒映出她的面容,低哑的嗓音里暗藏蛊惑:“我同你说过,我叫陆笵,从竹。” 碧凝望着他灼然的目光,仿佛能够一眼将她洞穿,丝毫没有忸怩的余地,朱唇微动,念出这在陆府中曾戏言多次的名:“陆笵。” 他忽地笑了,一双凤眸微眯,温柔而狡黠,像一只计谋得逞的狐狸。这一刻,褪去威严与郑重,抛却戎马与筹谋,他不再是权柄昭彰的将领,只是她面前纯然交付的真心一人而已。 碧凝看着他的笑,几乎要迷失在脉脉温情之中,但那缠绕的纱布却不容忽略:“我在门口遇到护士,她拿出去的衣服沾了好多血,你到底伤到了哪里?” “没事,炸开的弹片飞出来,有一片嵌到肉里,不是什么重伤。”陆笵开口解释,未免骇人,尽量放缓了语调,“衣服上的血迹大都不是我的,只是个见证,我在小楼里亲手了结了秦家的两兄弟。” “你设下险局,甘愿以命作搏,竟是为了这二人么?”姚碧凝来北平如许光阴,也大略知道了周遭形势。 此番与陆氏交战的正是北平以南的秦氏,秦家军吞并了周围的小股兵勇和匪寇,日益壮大,也就注定势必有和陆氏对上的一日。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快到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陆笵深看她一眼,回答得颇为玄妙:“是亦不是,你不妨猜一猜。” “我以为,秦家兄弟是非除不可的。”姚碧凝顿了顿,接着分析,“一则秦家军本身起于草莽,匪气实存。‘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在此处可以行得通,只要秦家兄弟被戮,下边‘树倒猢狲散’不难收拾。若能如此,小楼一役可以事半功倍,还能减少些伤亡,毕竟说到底,也都是血脉相连的同胞。” 陆笵眼中含笑,薄唇轻启:“那么其二呢?” “二则秦家兄弟匪性不改,在所经之处欺男霸女罄竹难书,虽然手握兵权横行无阻,却早已招惹了民怨。这次战事是陆氏率先出兵,如果能够铲除了这两个毒瘤,在普通百姓眼里才称得上‘战以止战’,也能绝了他们卷土重来之机。”姚碧凝说得畅快,却并不知自己是否点到其处,又问询般看向陆笵。 “碧凝,你若是男儿身,在这乱世之中,也必是能够领兵一方的人物。”陆笵眸光清朗,丝毫不掩赞赏之情,又接着说,“但我仍旧存了一份私心。” “私心?”姚碧凝思忖着,轻念出声。 “秦氏兄弟诚然是不可留的,却不必急在一时,如今他们招兵买马声势浩大,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为了减少伤亡,我必须攻心。”陆笵徐徐开口,轻咳两声。 姚碧凝提起矮柜上的白瓷壶,往茶杯里斟了白水,手拭过温度适宜,端到陆笵唇边。 陆笵半倚着软枕,微微抬头抿了几口温水,复而说道:“父亲将此事交托于我,原本可以长久谋划,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留在北平。” 姚碧凝放置茶杯的手霎时一颤,有几滴白水洒落在瓷托盘里,形成剔透的弧度。陆笵的话点到即止,却足够她懂得,已然烙进她的内心。 “陆笵,虽然这是奇招,但我不希望你拿自己犯险。”碧凝说得缓慢而郑重。 “我望你明白我的心意,却不是要你为我负疚。”陆笵望向那绒布窗帘旁的一缕日光,幽幽开口,“兵者,诡道也。初时也许是藏了一份私心,到它成为一个计谋,就算好了底线,我不会当真以命相殉。为了他们,还不值得。” 碧凝略过沉重的话题,莞尔一笑:“我见过霓媛先生了,她提到了你的家书。” 陆笵大约明白自己那位姨母会说到什么,眉梢一挑,坦然自若:“我在信中所书句句属实。” “自当是属实的。”姚碧凝替人掖了掖被角,“我还见到了竹君,是个很有趣的姑娘,说起兄长来也能公正无私。” “她说起哪位兄长了?”陆笵心知碧凝此语何意,眼中带了兴味,不愿主动说起。 “自然是与陆家素来亲近的那一个。”姚碧凝有些微赧,毕竟是插手旁人的嫁娶之事。 陆笵见她面颊上红云乍现,笑了笑:“你是说与孟瑶议亲的孔家二哥孔三章?” 姚碧凝闻言颔首。话说到此处,再无须继续明示了。 “竹君一向是快人快语的,却未必对她这个二哥了解多少。”陆笵唇角微勾,“孔家的门面有长兄撑着,才名有姑母出众,作为百年望族的庶出次子,这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第122章 珠帘卷(1) 随着燕园时报的一纸讯息传遍大街小巷,秦氏兄弟兵败身亡的消息可谓大快人心,被好些闲客遗老引为谈资。北平城郊的风声鹤唳已然平息。城楼上的巡防恢复惯常,沉重的朱漆城门也终于开启。 结束公演的圣约翰同窗邀碧凝一同返沪,可她放心不下陆笵的伤势,于是借口与霓媛先生就文稿之事尚有细节商议,婉言相拒。知玉再三表示会与碧凝结伴回程,一众同学少年才放心告别。 陆笵在惠济养了几日伤,也不愿在病房久住,遂回了陆府家宅。姚碧凝想着避开薛夫人的锋芒,北街茶楼的雅间暗阁亦非久留之地,权衡之下还是回到原来的小院住下。 不知不觉,已经是在五月上了。院子里那株老槐树花影渐疏,任是风吹一阵,也再没有扑簌簌直落的光景了。 “知玉,老先生那里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姚碧凝咬了一口被井水湃得脆生生的果子,酸甜的滋味浸入唇舌。 知玉将一枚果核扔进竹篓里,摇了摇头:“我从前就晓得师傅有事瞒我,他是为了我好,不教我掺和进去。现在知道他是平安的,也就够了。” “你想好了?”碧凝伸手替她顺了顺被风拂乱的短发。 知玉沉默片刻,清瘦的面容舒展:“想好了,不等了。李氏衣铺总在那里,师傅随时可以回去。” “我带来的衣裳布料有些厚,最近的天儿倒是越发热了。”碧凝抬手遮了遮树缝漏出来的一抹日光,又咬下酸甜的果肉。 知玉站起身来,朝人笑了笑:“我去屋子里拿软尺笔纸来,咱们互相量了,正好做几身新衣裳。” 才将东西放在树下的长木案上,门环却被叩响,知玉边走边向外问了一声:“谁呀?” “姚小姐劳您开门,我有封信递给您。”一道陌生的男音自门外响起,知玉顿了顿步子,回顾间发现碧凝也站起身来,收了笑意。 这时间院子里的警卫正巧去街上采买东西,虽然这阵子风平浪静,碧凝与知玉经了前事愈发时时谨慎。 知玉向碧凝递了个眼神,又向外间道:“我姓李,你是找哪位姚小姐?” “不会错啊,就是这个地儿,门牌都是一样的。”外头的男子念叨了几句,又道,“我就是个办差的,也不知道全名,这信封上头只写了姚小姐亲收,还滴了蜡油呢。” “那你顺着门缝递进来,我依稀记得前阵子有位租客好像姓姚,我再找人问清楚了转交她。”知玉随口胡诌了几句,搪塞过去。 “得嘞。”门外应了一声,不多时院门下露出半截牛皮信封,再没有别的动静。 知玉半弯下身子,拢了拢黑色褶布裙,伸手去拿门缝里塞着的信,抖了抖纸封沾上的浮尘:“别说,这写信的人心也够大,不怕送错了,还真只写了‘姚小姐亲收’五个大字。” 姚碧凝想不出此时会有谁能够写信送到这里,拧了眉:“我来北平不久,住到这个院子里更是没多少日子。” “可不是么,如果是相熟的人,自然晓得这屋子里新装了电话,不会用信件联系。”知玉走过来,把信封递到碧凝手里,“不管怎么说,先看看。” 碧凝端详着信封上的钢笔字迹,是娟秀的楷体,起笔显得有些用力,以前不曾见过。她拿起木案上搁着的一把小剪,轻轻刮开凝固的蜡滴,拆开来看里面的书信。 “怎么了,是谁写来的?”知玉观察着姚碧凝的神色,那一双黛眉拧得更紧。 姚碧凝听到知玉关切的询问声中带了几丝忧虑,按了按眉心开口:“信是孟瑶寄来的。” 她注意到知玉疑惑思索的模样,又添了一句:“陆三叔家的小姐,陆孟瑶。” “我晓得了,是近日要与孔家议亲的那位。先前有人找我订过一件旗袍,道是订婚宴上用的。只说好了先准备几种时兴的好料子,还没上门给陆小姐量身段。”知玉原先不知陆孟瑶的闺名,只是听明身份,想起几日前的事来。 “那你们说好什么时候去府上了么?”碧凝折了书信,向人问道。 “也没完全定下来,说是那位陆小姐近日身子欠佳,等稍好些会有人到衣铺里递消息。冲着花生酥桂花糖,小虎子会来告诉我的。”知玉说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听说喜事将近,这病去如抽丝,也不知道赶制衣裳来不来得及。” 姚碧凝微微一笑,愁容尽扫:“孟瑶向来身子康健,这一遭应当不打紧。等陆家来人递消息了,我正好与你同去。” 知玉虽不明白姚碧凝为何转变如此之快,却看人不再犯愁,也就不多问了。 小虎子叩响小院门环是在三日后,嘹亮的童音打远处就喊起来:“李知玉,我来找你拿桂花糖了!” 知玉正坐在树下盘扣子,蝴蝶如意的形状精巧利落,她绞断一根细绸绳,才拍了拍裙子上的线头往外走,答应了一声:“来了。” 小虎子扶着门沿喘了口气,又一鼓作气地溜进院子里:“有人到铺子里送口信,说是一户姓陆的宅子里办喜事,同你说好要给他家上门量体裁衣,定了今天。” “亏你跑这一趟,我晓得了,下回路上慢点,别磕着撞着。”知玉替他抚了抚背,嘱咐道。 “桂花糖,我要桂花糖。”小虎子气还没完全捋顺,又惦记起自己的酬劳。 “喏,昨日才买的点心,除了桂花糖还有些别的。”碧凝拎着一个方正的纸包出来,顶上覆着一张绯红的雪花纸。 “谢谢姚姐姐。”小虎子咧嘴一笑,接过糕点抱在怀里,上排一颗门牙却颤颤巍巍地快要掉下来。 知玉听他肯这样叫人,不禁扯了一把他的小辫子:“现在你倒是嘴上抹了蜜,对我怎么就不能一样?” 小虎子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又笑道:“李知玉,李知玉!” 嘣地一声,有什么落到了青砖地面上,小虎子话里的尾音就不大关风了。 一粒皓白的乳牙根上沾着很浅的红色,碧凝弯下身子,用一方绢帕把它包起来,交到小虎子手心里。 “我来瞧瞧,上头的门牙就是要掉到地面上,才长得好。”知玉扶住小虎子肉肉的脸颊,看了看他的牙龈,眼眸微转,“这下子,你有很久不能吃桂花糖啦。” 第123章 珠帘卷(2) 知玉掩上院门,落了铜锁,走在碧凝身畔:“这里和陆家三房的宅子隔得不算远,不过从这里走过去也还是要费些工夫的。” “陆三叔府上是衣铺里的常客吗?”碧凝见她对地址熟悉,开口问道。 知玉点了点头,说起来眉梢微扬:“不止是陆家三房,还有很多富贵人家都愿意来铺里订衣裳。毕竟要论起做工精细妥帖来,即便是放眼这偌大一个北平城,师傅的手艺……” 言至此处,少女振奋的腔调骤然收敛,眸光中闪烁的神采似是定格,她抿了抿唇,又接着说:“师傅的手艺是数一数二的,即便是不挂牌,李氏衣铺的招牌早在人心里了。” 姚碧凝在知玉停顿的时候也没有刻意劝慰,她知道有些情绪如同春花委地,只能够自己整理。 她不由想起自己初至李氏衣铺的情景,那座门前飘满槐花与儿童欢笑的小院之中,守着一位固执又和善的老人。他曾经在御匾高悬之地专事缝制工巧,那一件件作品要迎接天底下最挑剔的审视。 “术业有专攻,李老先生能够钻研有成,实在令人钦佩。这么说来,你过去也是见过孟瑶的。”碧凝抬手拨了拨碎发,腕间的珍珠手串在肌肤上滚动。玉粉色的半袖旗袍收了窄边,衬着她的肤色愈发莹白,正是知玉新裁的薄衣。 “也只是偶然间在府里打过照面,这才是正经第一回去替她量身段呢。”知玉瞧了瞧周遭,见胡同里走动的人不多,几个懒散的小贩也落到了身后,才接着道,“上好的布料,精细的活计,是耗费银钱的。尤其是师傅那样用料处处讲究的做法,一件薄衫下来都不是小数目。过去陆家三房舍得这样靡费的,偏偏是那个出身寒微的姨太太。” “姨太太?”碧凝此前未曾听孟瑶提起过,看来陆三叔倒是有一段韵事,果然各家自有各家的一本经。 “算起来虽然去过几趟,我还没见过正房的夫人,只有这位姨太太是过了眼就不会忘的。”知玉话音未落,染了花色的毽子横空而来,她顺势一踢,还给了敞门院子里几个技艺不精的女童。 陆家三房的宅子坐落在北月牙胡同23号,一条商贾云集的窄长巷陌的尾巴上。院落虽然开阔,却不同于陆府的宽宏气派,墙檐上丛生的杂草让它显得有些龙钟老态。 碧凝的视线才从旧瓦深草上移开,便见到一位从堪堪停稳的黄包车上走下来的美艳妇人,穿一件满绣绲边旗袍,衣饰华丽。她没有烫发,绾了别致精巧的发髻,那样式有些肖似南宋工笔画中的仕女,却佩戴着镶嵌孔雀羽的发饰,用以显示她的摩登。 “这不是李氏衣铺的知玉姑娘么?”那美艳妇人认出知玉,踩着高跟漆皮鞋风姿绰约而来,空气中撷来一阵若隐若现的脂粉味道。 知玉眼见躲不过,只得转过身笑着应付:“秋夫人,我来给陆小姐量身段,可巧先遇见您了。” “我才听了戏回来,那角儿唱得好,扮相却不大合我的意,一个花旦穿得忒素净。”秋夫人打量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碧凝,懒懒地开口,“这位倒有些眼生,李姑娘的友人么?” 知玉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碧凝的衣角,碧凝亦看出这位姨太太不是好相与的,斟酌着词句道:“秋夫人应当不曾见过我,这是第一回叨扰府上。我与知玉闲话时,恰巧听她说要来给孟瑶量衣裳,想来我也许久未见孟瑶,便一道儿来了。” “来了也好,劝劝那丫头,整日地摔盆子打碗,让我午觉都睡不安稳。”秋夫人听姚碧凝提起陆孟瑶,瞬时没了交谈的兴致,绕过两人进了宅子。 “姚小姐别放在心上,这秋夫人的性子向来带刺。”知玉低声解释,又向门口的小厮交代了两句,领人越过门槛往宅院深处走去。 摔盆子打碗果然是有的,才刚走到廊下,一阵瓷具破碎的刺耳声响便自屋内传来。未过多久,门扇开启,一个穿湖绿色衫子的小丫鬟端着一盘碎得不成样子的粉彩瓷片走出来。 “孟瑶?”姚碧凝朝虚掩的房门里唤了一声。 伴随着一阵啷当响动,陆孟瑶顶着未干的泪痕出现在门后,一头蓬松的鬈发有些乱糟糟的。 “碧凝姐……”陆孟瑶讷讷地喊人,泪水像是决了堤,霎时间甚是汹涌。 姚碧凝朝知玉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样也不成,你先在外面等,我来劝劝她。” 李知玉未曾料到这般情形,想来这大抵便是碧凝阅过书信后烦恼的缘由,颔首应道:“我就在廊下坐着,也好不教人打扰你们。” 陆孟瑶往门外瞅了瞅,急忙一把拉过碧凝的手腕拽进了门,落了闩木才道:“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我先前只知道父亲颇为满意孔家的亲事,后来才听说原来还有人朝他吹了枕边风,才弄得愈发没有转圜余地了。” 碧凝见孟瑶又气又恨的模样,从手包里拿出一方竹青帕子,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泪花:“可是那位秋夫人?” “什么秋夫人,分明就是个作威作福的狐媚子,偏偏这么多年也没有身孕,就算争得了钱财,也只能靠自个儿挥霍。”陆孟瑶讽刺过了,才记起来问人,“碧凝姐,你知道她?” “方才在门口碰巧见着了。”姚碧凝想起那美艳妇人的做派,真是如知玉所说一般,令人过目不忘,“你是说这件事情里,有她的助力?” “我看她是巴不得我早些嫁出去,一听孔家来提亲,便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假样子。她暗地里向父亲数出这门亲事的许多好处,父亲自然更不肯反悔,我现在是怎么闹也不顶用了。”陆孟瑶气鼓鼓地拍了拍桌子,“我与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疯症。” “是这个道理。”姚碧凝皱了皱眉,陷入思索。 “我也是想不通,这宅子里不少我一口饭吃,见我不肯应这门亲事就卯足劲儿撺掇父亲,白白让我恨她一场,简直是没事找事。”孟瑶稍微平静些许,越说越垂头丧气,“人若是不顺遂起来,有的没的都来使绊子。” “我看那位秋夫人是个极懂沉溺享乐的,又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性子。既然你们没有旧仇,她更没有理由主动招惹新怨。”碧凝整理思路,沉声开口,“如果真的是枕边风,就没有那么容易吹进你的耳朵里。除非,她想要激起你更大的反抗。” 第124章 珠帘卷(3) 陆孟瑶显然没有料想到碧凝会说出这样的推断来,她紧紧蜷握的手指也不禁松开:“可是我虽与秋姨看不顺眼,也只是没有挑明的想法,不曾真正结下过梁子,她这么大费周章地使激将法,又能是为着什么呢?” “一切不会是没有来由的,不过现在还少了证据。”碧凝心中明白几分个中关窍,鸦青长睫微垂,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暗影,“要想知道秋夫人的心思,你不妨试一试。” “碧凝姐,你说怎么试,我听你的。”陆孟瑶端起粉彩瓷杯喝了口茶水,这才意识到它是一整套中仅存的一只了,孤零零地挨在壶边。她是喜欢这套器具的,可恨先前不管不顾,如今惋惜起来也无济于事。 姚碧凝看着孟瑶阴晴互转的脸色,眉间不由松动几分:“她既然想你闹,你就不闹。只要秋夫人按捺不住再有动作,她的心思也就藏不住了。” 孟瑶听了没吭声,半晌才自言自语:“可是若我不闹了,父亲总以为这门亲事板上钉钉,订婚的日子又近了。” 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重新在碧凝面前坐下:“碧凝姐,这太过冒险,我是一定不能嫁给孔三章的。” “不会冒险,我也认为你们并不合适。”姚碧凝轻轻一笑,俯身向孟瑶耳语。 “知玉还在外边等着给你量体裁衣,挑了上好的缎样来给你选,不管是为着什么旗号,你只当高高兴兴地给自己做身新行头。”碧凝站起身来,替孟瑶顺了顺头发,“我去廊下叫人进来。” 知玉正站在廊边,空望着墙角一株瘦弱的石榴花。那枝条并不繁茂,却在五月里也开出明艳艳的花来,直照人眼。 “这处院子里,却是不起眼的地方才有几分明亮样子。”姚碧凝俯身拾起一朵坠落的花,摊开在掌心里,还像是枝头一般绽放。 “陆小姐的屋子里……”知玉偏过头,眼神转向不远处的门扇。 “都收拾好了,不哭不闹,等着量身段挑花样呢。”姚碧凝莞尔。 北街茶楼的雅间里茶雾氤氲,孔竹君代表燕园时报前来敲定了先前未尽的事宜,与碧凝话别之际,沈君南的身影便已出现在楼梯之上。 两人错身而过,桌案上果盘茶盏尚未收拾。姚碧凝索性提起青瓷壶,重新倾倒出一盏酽酽的茶汤,与沈君南说起这两日陆三叔府上的情况。 沈君南听了碧凝一番描述笑得甚是开怀,手里没吃完的果子也滚落在地:“我还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自个儿发起火来摔杯打碗,末了又怪旁人不拦着。” “我当时瞧孟瑶看那一只硕果仅存的粉彩杯,心思辗转全写在了脸上。”姚碧凝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叹她如此平白发作,却是落进了一层又一层的圈套里。” 沈君南略收了笑意,正经答道:“她也不算掉进什么圈套里,咱们也是帮她试探,家中人倘使不能一条心,总要惹出大祸。” “沈四少,这话唯独不该你说。孟瑶如此哭闹,茶饭不思,归根结蒂有你的缘故。”姚碧凝剥了一枚核桃,棕白的果仁与坚硬的外壳分离,干干净净。 沈君南看了一眼碧凝掌心的核桃仁,沉默着没有接话,只端起浓茶浅啜细品。 姚碧凝意识到方才的僭越,亦有些不自在,转了话茬道:“依照眼前的情势来看,秋夫人与薛家应当有所联系。” “可以确定是她么?”沈君南搁下杯盏,静待人言。 姚碧凝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分析:“秋夫人向陆三叔说起与孔家联姻的诸般好处,让陆三叔愈发坚定了决心,却把这一番话连带着陆三叔的决心一并让人传到了孟瑶的耳中。这必然不是为着孟瑶就范,依照她一贯的性子,越是逼迫得急了,越是敢横冲直撞。” “这些动作,不是担心孟瑶忤逆父命,而是希望她掀起大风大浪,最好毁了这门亲事。”沈君南桃花眼里闪过笑意,“看来这位秋夫人远不止旁人印象里的孤傲跋扈,心思更是细腻过人。” “如今只看孟瑶歇了风雨,秋夫人如何应对了。”姚碧凝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接着道,“沈四少走这一遭,应当不止是为了听故事?” 沈君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边角不平整,像是从什么簿子上随手撕下的一页。 姚碧凝伸手接过,只扫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津城送来的消息,裁缝李接触过的药商,都在其列。”沈君南指尖指向那一排数字,“这些药商都与烟土有关,这下边记录的便是这一年从津城海关吞吐的货量。” 姚碧凝一颗心听得愈来愈沉,她几乎找不回自己原本的嗓音:“这不会是巧合。” 沈君南肯定地重复道:“不是每一家药商都敢发这笔横财,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那么李老先生的行踪,有下落了吗?”姚碧凝既盼着答案,又有所畏惧。 沈君南看着姚碧凝闪动的眸光,依旧残酷地开口:“在我派人搜集到这份名录的那天晚上,巡捕房在一家药铺外发现了他。” “别说了。”姚碧凝喉咙干涩,她本能地抗拒沈君南接下来会说的话题。 “我必须要说,逃避是没有用的。裁缝李被一枪毙命,正中眉心。”沈君南说得利落干脆,不容碧凝有丝毫遗漏。 姚碧凝咬着自己的下唇,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喝了一杯冷茶,仍觉不够,可壶里已经空了。 她终于沉闷又颤抖地启唇:“他不该这样的。” “这个结果的确令人意外,他想要做的事情应当还没有完成,始终没有合适的交易方。”沈君南附和道。 姚碧凝却蓦地笑了,惨淡而没有一丝温度。 她再没有精力与人对答,起身送客。指间那一张薄如蝉翼的字纸,被妥帖地收进手包夹层之中,仿佛只要一刻不仔细,就会消失不见。 雅间的门扇再次合拢,她兀自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浊气:“他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完成了。” 第125章 珠帘卷(4)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街边过了,琐碎的声响穿过紧闭的窗牖,萦绕在碧凝耳畔,却比万籁俱静更容易让人陷入沉思之中。 她坐在空掉的杯盏边,心里像被一颗木塞堵住。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地奔赴北平,这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父亲的囚禁,乔舒易的劝谏,都没能将她阻挡,从南往北的漫漫汪洋也没有消耗她一丝一毫的底气。 可是如今,姚碧凝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疲惫。如果说瑾娘之死还可以勉强归罪于云辙的冷血,裁缝李的罹难却与她脱不了半点干系。 她的指尖扣在手包柔软的皮质上,里面那一张名录是裁缝李以自己的生命为引,完成的一环线索。直到看见这份名录,姚碧凝才幡然醒悟——他前往津城真实的目的并非替母亲求药,亦从来不曾打算隐瞒自己的踪迹,那个被差遣的送信少年,只是用来吸引她注意的诱饵。 他用无声的行动传递给了她足够的讯息,从蔷薇纹样到津城烟土,莫不如是。只有刻意留下的蛛丝马迹,才会让沈君南有迹可循,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易察觉的方式了。 姚碧凝的目光虚浮地散落在青瓷釉面上,心中涌起冷冽的悲哀。裁缝李一定知道,他会死在最后一家药铺的门口,以最直白的方式,完成他的告别。 她见识过云辙的手腕,也就理解了裁缝李必死的决心,只有他用生命画上结尾,才不会打草惊蛇,那份名录方能实现它应有的意义。 但是碧凝不明白,即便母亲受困于北平,裁缝李何以对云辙恨之入骨,乃至献祭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 黄昏的街道上笼罩着晚霞的光晕,归巢的鸟雀镀上寺里的金身。一天是这样结束的,她和影子共同走在悠长的石板路上,天光愈发地暗了。 “吃过晚饭了么?”陆笵站在车窗边,指缝间夹着一支雪茄,灰白色的烟腾腾地散在院门屋檐下的黄色灯光里。 “我不饿。”姚碧凝瞥见他手里的烟,补了一句,“伤口都还没有愈合,少抽烟。” “只点了,没有抽。”陆笵抬了抬手,暗暗的火星在风里仿佛寂灭,须臾复燃。 “不抽你点它做什么?”姚碧凝注视着烟灰剥蚀的过程,嗓音很轻。 陆笵抵着车身摁灭了雪茄,将半截重新收回烟盒里:“计算时间,你回来得比预期要早。” “你已经知道了?”姚碧凝并不意外,沈君南会告诉她的消息,没有理由隐瞒陆笵。 “比你略晚一些,沈四说,你应该最先知道。”陆笵拉开前排车门,“上车。” “去哪里?”姚碧凝虽然问着,已然躬身落座。 陆笵坐进驾驶室里,发动车子:“北月牙胡同23号。” “我以为你是要带我去吃晚餐。”姚碧凝听到这串地址,脑海中浮现出那座有些颓然的老宅子。 陆笵肯定了她的话:“我们的确是去用晚餐,只不过同三叔一起。”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姚碧凝有些懊恼,她今日什么也没有准备,空有满腹酝酿的心事。 陆笵笑了笑:“你不是已经去熟悉过环境了?” “这不一样。”姚碧凝开口纠正道,“拜会长辈,总不好两手空空。” “这时候邀约,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叔他不会怪罪。后备箱里有礼品,就算是你挑的。”陆笵薄唇微勾,车子拐进另一条胡同里。 陆三叔酒量过人,几壶下肚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姚小姐能够一同赴约,实在是蓬荜生辉啊。” “陆三叔客气了。”姚碧凝微笑应着,看得出陆三叔有话开不了口,陆笵又装作一概不知,憋到如今只怕难受,“我与孟瑶颇为投契,想去和她说会儿话,您不介意?” 陆三叔闻及此处,如蒙大赦,爽朗一笑:“年轻人是要多交流,孟瑶该多向姚小姐学习。她正在房里,直往后头走就是。” 陆笵的目光从碧凝的背影处收回,才听陆三叔说起所谓的正事。 “笵儿,我这一把老骨头,不轻易背里说人。”陆三叔压低了声音,叹息道,“如果不是没法子,我也不会找你开这个口。” “三叔是长辈,我自然尊敬,有话不妨直说。”陆笵用餐巾擦了擦手,坐姿挺拔,随意的动作流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威仪。 “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还是为着孟瑶这个丫头,你也该听说了,孔家上门提亲,我瞧着孔二公子是个不错的。”陆三叔顿了顿,接着道,“订婚的日子也快了,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这二公子韵事颇多,想着你们说得上话。” “关于我这位表兄的风评,不知道三叔是从哪里听来的?”陆笵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 陆三叔犹豫着,耷拉的眸子对上陆笵锐利的目光,仿佛没有任何掩饰的余地,他干咳两声道:“内人颇好听戏,也是听来的闲言碎语,不足取信。” 陆笵自知陆三叔口中的内人并非原配正室,陆夫人常年卧病养在别处,好听戏的姨太太倒是只有一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可有时三人成虎,也未必能够尽信。” “年轻人在外应酬也是常事,既然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陆三叔愁容尽扫,杯中余下的酒水一饮而空。 陆笵却接着道:“孟瑶的心思您一贯知道,不过若是她真心实意地点头,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她的心思都不成名堂,这么些年了,该成早就成了。”陆三叔摆了摆手,笑起来眼角微皱,“好在她现在算是想开了,也不哭不闹,倒让我省却了一桩烦心事。” “看来三叔似乎对表兄颇为满意。”陆笵随口道。 “孔二公子自幼习文,家学渊源深厚,如今在北平城里亦是风生水起的人物,我自然是满意的。”陆三叔的形容倒是让陆笵微怔,能够将孔三章褒扬至此,恐怕尚无人能出其右。 从北月牙胡同23号辞别,天幕已经彻底被墨色染黑,只有一轮明月晧然当空。姚碧凝坐在车厢里,侧脸望着窗外路灯下行色匆匆的人影,与沪上相比,显得分外宁静。车厢里光线极暗,她的侧影也不太分明,只有幽微的光泽流转在腕间浑圆的珍珠之上。 第126章 珠帘卷(5) “孟瑶那里怎么样?”陆笵注视着眼前的街道,昏暗的路面被车灯勾出两道白光。 “她很好,这几日省却哭闹,面色红润许多,还耐着性子绣了一方帕子。”碧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腕间珍珠,温凉的触感在指腹滑过。 “她绣了什么?”陆笵问道。 碧凝指尖摩挲着珍珠,偏首看向陆笵,只觉得他过于平静:“我以为你会问她怎么不闹了。” “你不是已经给她吃过定心丸了么?”陆笵唇角微勾。 “是,我告诉孟瑶,无论如何我会帮助她。”碧凝语声略一停顿,颇为郑重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知道以孔陆联姻做引子,不失为一条一箭双雕的妙计。既能够厘清北月牙胡同宅子里的薛家势力,又能够让陆三叔尽早决断。陆孟瑶到头来不会为这门亲事所累,这桩本不合适的姻缘会在既定的时刻平稳地销声匿迹。 可是碧凝也清楚地看到了孟瑶的反抗与无助。这个骄傲的女孩,像一只落入捕兽夹中的猎物,困苦挣扎。而那锋利的桎梏,却来自她予以信赖的堂兄。 车子拐了个弯,陆笵不答反问:“那么你认为这是谁的主意?” 姚碧凝有些惊讶,她的想法实则是先入为主的。当从沈君南那里得知陆笵对孔陆联姻一事知情时,她便自然地以为此事完全出自陆笵的策划。然而如今陆笵的反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事情真正的起源背后另有其人。 它的策划者会是谁呢? 碧凝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这桩联姻牵涉到的人事,推断出的答案连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这一切并非是陆笵的授意,能够主导这出戏码的只能来自孔家,并且这个人对陆孟瑶的情况应当了如指掌。 碧凝忽然想起陆笵曾经对她说的话,孔竹君果然太不了解她的兄长:“孔三章。可是他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孔家的长辈见他迟迟不肯成家,又偎红倚翠没个管束,舅母这次下决心给他安排婚事。”陆笵简明地讲过缘由,冷然一笑,“他的心思缜密,让舅母得知他对孟瑶有意,又转而向我递信。” “所以孔三章借着这个幌子免去了婚事的烦扰,还可以伺机向你邀功,这毕竟是一个打扫干净宅子的绝佳机遇。”碧凝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孔三章是利用陆笵忙于军务的契机提前帮他做了决断。 “是,既然情势已定,重要的是下好这盘残棋。”陆笵修长的手指扣紧方向盘,狭长的凤眸微眯。 “还有三天,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碧凝望向前方的白色光带,嗓音落得很轻。 陆孟瑶与孔三章的订婚宴安排在华谊饭店,与和平剧院相隔不远,这座建筑一样带着欧式的浪漫主义色彩,因毗邻使馆区而常有面孔深邃的洋人往来。 红褐色的四层圆顶建筑,带着佛罗伦萨的文艺遗风,伫立在西联胡同的拐角处,俯瞰着这座古老的城池。华谊饭店是北平名流设宴的绝佳场所,其装潢华美考究,饭食集中洋为一体,既可服务摩登男女,又不至于冷落了年长权贵。 黄历上写明的吉日阴沉沉的,总像有一层薄雾笼在眼前,看什么都不大分明。即便到了近午时分,日光还是被云层挡在千里之外,所幸没有落雨,否则盛装而来的客人总会沾得几分狼狈。 孔陆两家人脉俱广,又因陆笵在城郊一役后首次露面,更引得不少报馆记者蛰伏在外,以期博个噱头。 姚碧凝坐在后车厢里,窗边白色的帘布隔绝了外间的冗杂,她掀开一条缝隙,薄蕾丝手套包裹着她纤细的手指:“今天来的人真不少。” 陆笵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果然已经围得很热闹:“又是一场满城风雨的新闻了。” “这对孟瑶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姚碧凝掩好车帘,一想到那些铅字报上即将渲染的事迹,不由有些担忧。 “那就只有让那些记者有别的报道可写。”陆笵正了正军帽,拉开车门。 看到陆笵挺拔的身影,等待已久的记者将镜头对准了这位戎姿英发的年轻将领。负责驾驶的士官迅速下车,向兴致勃勃的记者比了禁止的手势:“不许拍照。” 记者们将目光移向陆笵,却见他神情淡漠不置可否,没有收到明令,纷纷存了侥幸,对那士官的话充耳不闻。 姚碧凝理了理鬓发,准备下车,却被裙摆所牵绊,一只骨骼匀称的手伸至她面前,让她稳住了步履。 此起彼伏的相机咔嚓声在周遭响起,陆笵搀扶的动作掩住了镜头里的视线,记者们纷纷昂首等待着车中女子露出真容。 “收起来,到此为止。”陆笵沉声开口,足以让翘首以盼的记者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道再明白不过的命令,大部分记者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见好就收,也有一两个不甘心,却被一旁的士官收了相机,胶片彻底作废。杀鸡儆猴,一时间记者们纷纷将相机收好,有时候一张令人遐想的照片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效应。 姚碧凝是在记者的注目礼下走出车门的,她踩着一双奶白色高跟皮鞋,同色系的绉纱洋装垂至脚踝,衣装式样简洁,只有腰间一条边沿缀以石榴石的红色绸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盈盈腰肢。 陆笵没有迈开步子,而是将视线落在碧凝的手上。她循着他的目光,随即心领神会,伸手挽住他的臂弯。 白色的蕾丝与墨绿的军装相交,在朦胧的天气里显得柔和而轻盈。 姚碧凝嘴角噙着极浅的笑意,她不知道陆笵的决定是否当真只在一瞬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会继金屋藏娇后又一次以扑朔迷离的身份登上报刊,撰稿者的文笔想必足够描摹最罗曼蒂克的风花雪月。 “陆笵,你是故意的。”姚碧凝觉出味来,他分明是刻意引她松口。 “的确如此。”陆笵略一垂首,清淡的嗓音飘入她的耳中。 华谊饭店三楼的宴客厅已经到了不少客人,孔三章穿了一身灰色西装,不同于平日里的华丽招摇,显出几分郑重。他招呼着宾客,全然不在意陆孟瑶此刻在哪里。 第127章 珠帘卷(6) 宾客如云,琴乐相鸣。很快有人上前与陆笵攀谈,笑意尽是遮掩,姚碧凝颔首示意,没入穿梭的人群之中。 “宴席快要开始了,陆小姐怎么没来?”姚碧凝环视周遭,状似无意地向一名侍者询问。 侍者顿住倾倒香槟的动作,不做他想:“小姐恐怕不清楚今日的流程,宴席开场前,陆夫人会带着陆小姐压轴登场。” “原来如此。我本来想着同她先说会儿话,不多时我就要离开北平了。”姚碧凝颇为遗憾地开口。 “这也不难,陆小姐在隔壁的茶歇室里,虽说时间不多了,总能说上话。”侍者见此情状,补充道。 姚碧凝眉眼舒展,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多谢。” “姚小姐才到便要离场,是觉得孔某人招待不周么?”孔三章声音不大,又满面笑容,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普通的寒暄。 “孔先生说话,总喜欢时时带刺。”姚碧凝的目光扫过墙壁上挂钟的时间,只有一刻钟了。 孔三章不恼,神情依旧:“只有一刻钟了,姚小姐不妨耐心一些。” “孔先生何以肯定宴席能够准点呢?须知或早或晚,都有可能。”姚碧凝理了理蕾丝手套,莞尔回应。 “我相信有陆夫人陪着孟瑶,会督促时间的。何况茶歇室在走廊边上,和宴客厅比邻,若不是华谊饭店为了保证通道畅通另辟了楼梯,只是几步之遥。”孔三章举起酒杯向不远处的宾客示意,又留下一句话,“我留了人在门外等,宴席自然不会迟,姚小姐还是做个见证。” 姚碧凝循着孔三章离开的方向看去,那几人都是油头粉面的纨绔公子,容色轻佻地揶揄嬉笑。那一派富贵风流的举止,与方才含沙射影的人物简直无一处相似。 “姚小姐,幸会。”一声沉稳的问候传来,穿玄色长衫的男子摘下礼帽,微微躬了身子。 姚碧凝回顾之际,却见眼前的男子容颜陌生,浓眉星目。她看不出他具体的年岁,不过前来华谊饭店的青年男女多作西式装扮。但这一袭长衫没有显出他的古板,倒透着几分儒雅的精明。 他知道她的姓氏,这一点也不值得奇怪。能够受邀出席这场宴会,就有知情的可能。 姚碧凝礼节性地回以微笑:“幸会,先生如何称呼?” “姚小姐贵人多忘事,鄙人林潜,自津城来。”玄衣男子意味深长地答道。 姚碧凝确然从他的容貌里觉察出几分熟悉,他们曾经在谢堂春里有过一面之缘。彼时林潜为她解了罚酒之围,送了沈君南一个人情。那日她妆描得极浓,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可林潜显然窥探了个中乾坤,又或者只是不确定的试探。 无论如何,姚碧凝都只能将此作为林潜错误的揣度:“原来是林先生,初次见面,您的话倒让我有些意外,我们见过?” 林潜笑了笑,从灰边名片夹里抽出一张来:“大概是我看错了,姚小姐勿怪。如今津城的生意想做得好,总需要晓得些风向,林某要进到沪上,还请姚小姐向令尊递份名帖。” “林先生客气了,我会代为向父亲转述。”姚碧凝接过白底铅字的名片,收入奶白色软牛皮手包里。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墙面的挂钟,细长的秒针轻盈而迅疾地掠过表盘,分针逐渐逼近临界点。宴会厅暗红色的厚重门扉向两侧支开,走廊上纯羊毛编织的地毯延展着波斯梨花的纹路。客人已经陆续到了,这扇门扉只是在等待订婚宴的主角。 “多谢姚小姐。”林潜举杯,白色葡萄酒的颜色被水晶吊灯映得格外剔透。 姚碧凝端起一支香槟酒,清澈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向林潜举杯示意。 铺着波斯地毯的走道上有人匆匆而来,其实他的步伐在进入宴会厅的时候已经刻意放缓,只是姚碧凝留意着门口的动静,捕捉到了来者着力隐藏的慌乱。 来人走到陆三叔身畔,耳语一番,陆三叔的脸色顷刻间几经变换。姚碧凝看了看挂钟,原本该是宴席开始的时间了。只是此时此刻,陆孟瑶想必已经不在茶歇室中了。 宴会是以陆孟瑶食物过敏需要就医为由取消的,陆三叔赔着笑脸向宾客解释,孔三章亦配合地附和。只是孔氏长辈借故回避,不作表态。 一时间热闹的宴会厅里只余下寥寥几人,姚碧凝站在陆笵身畔,静观事态进展。与所有宾客一样,眸光里闪烁着几分疑惑与茫然。 “笵儿,借一步说话。”陆三叔面露疲色,按了按太阳穴。 “三叔有话不妨直说。”陆笵挑了挑眉,薄唇轻启。 陆三叔看了一眼姚碧凝,犹豫着还是开口道:“你们大抵也看出来了,孟瑶食物过敏只是一个借口。这种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但我也暂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我之前听孔先生说,夫人陪着孟瑶在茶歇室,是出什么事了么?”姚碧凝面露忧色。 陆三叔点了点头:“内人与孟瑶的确是在茶歇室里,但是就在刚才,她们都不见了。” “不见了?”陆笵问道。 “是的,华谊饭店三楼的出入口只有两个,除了宴会厅这边的楼梯,茶歇室附近也有一个。我原先安排在那边楼梯口的人被击晕了,等他清醒过来茶歇室里已经没有人了。”陆三叔眉头紧锁,“我先前就是为了防范孟瑶临阵脱逃,才安排了人留心。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简单了。” “的确不简单,孟瑶做不到以一挡二。”陆笵适时补充道。 “笵儿,你是说内人和孟瑶是被人劫走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华谊饭店公然闹事?”陆三叔不以为然。 陆笵不置可否:“事情究竟是怎样,三叔心如明镜。” 陆笵的目光平静如水,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狭长的凤眸注视着陆三叔,等待他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不仅关于陆孟瑶今日失踪的原委,也事关陆家三房日后的抉择。有些事情,他们心知肚明,也就无须宣之于口。 第128章 珠帘卷(7) “无论如何,是我们驳了孔家的面子。我也不求这纸婚约能再作数,倘使孔二愿意谅解,那便是最好的情形了。”陆三叔摇了摇头,低低一叹。 陆三叔依旧态度模糊,他乐意放低姿态与孔家修复关系,却始终没有提及最为关键的问题。在北平名利场浸淫多载,陆三叔自然看得出陆孟瑶与秋氏的同时失踪意味着什么,可他绝不肯轻易松口。对于三房而言,隔岸观火比破釜沉舟要更为理智。 “真相是开诚布公的前提,孔家能否谅解,完全取决于三叔的诚意。”陆笵淡漠回应,不留过多余地。 陆三叔垂首思索良久,眉间愁容未展,终于抬起头来:“笵儿,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内人和孟瑶如今不知道在何处,还需要你帮衬寻找啊。” “孔家长辈已经先行回去了,三叔不去医院看看孟瑶么?”陆行云穿一身深棕色格纹西装,从不远处走来,他方才一直在走廊帮着送客,此时刚巧脱身,“姚小姐还是一贯的光彩照人。” 姚碧凝看出来者不善,只浅笑回应,静立一旁。手上白色蕾丝的纹路繁复交错,仿佛此时的情形。 陆三叔不知道方才的话被陆行云听进去多少,只摆出一幅慈父神情道:“行云,不瞒你说,孟瑶不是进了医院,我不便在宾客面前公开真正的缘由,只怕她一时莽撞做出什么事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陆行云像是毫不知情般发出问询。 陆笵淡淡开口,说得轻描淡写:“大哥无需担忧,不过是这桩婚事非孟瑶所愿,临阵脱逃,有缘无分罢了。” “既然如此,只怕是得罪了孔家。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孟瑶,那丫头从小横冲直撞,这也不知道会躲到哪里去。我亲自带人去找。”陆行云抿了抿略微发紫的唇,主动揽下事来,硬朗的长相让他说话间显出几分严肃。 “行云,你身子也不大好,又在门口帮忙招呼了那么久,还是让笵儿去找。”陆三叔摆了摆手,谢绝了陆行云的好意。 “三叔,这不打紧的,我虽然在枪林弹雨里落下了旧伤,还不至于风吹就倒的地步。”陆行云抬手替陆笵理了理军装领口,笑道,“笵儿如今是长大了,也出息了。孟瑶也是我的堂妹,我也是想尽一份心。军队搜寻阵仗太大,我去巡捕房说一声就成。” “大哥误会了,寻人不是抓捕,何况孟瑶是个机灵的,士兵巡警都不免惹人注目。既然答应了三叔,就不麻烦大哥,我先告辞。”陆笵侧首向碧凝示意,不愿再与陆行云周旋下去。 华谊饭店外的车子已经大都驶离,一场热闹的订婚宴终以闹剧落幕。姚碧凝坐进车厢里,她刚关上车门,顷刻间电闪雷鸣,轰隆的闷响在云层里蠢蠢欲动。 “要落雨了。”姚碧凝黛眉微蹙,孟瑶走得匆忙,不知道秋氏会带她去哪里。 陆笵颔首,沉声吩咐:“开车去北街茶楼。” 闪电的光透过挡风玻璃映入碧凝眼眸,她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既然秋氏是薛家的人,孟瑶不会有事。若认真算起血缘,薛老爷子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外孙就是他将来的指望,万事自然要和我那位大哥商量。”陆笵解释道。 “陆笵,薛菀的事情就是陆行云一手设计的,可他却在薛菀面前扮演一位和善兄长的角色。我总觉得,在孟瑶的事情上,他不会轻易罢休。”姚碧凝想起那个夜晚听到的假山石后的对话,简直不寒而栗。 “他当然不肯,否则也不会极力掺和进来。”陆笵摘了军帽,骤雨前的时刻总是格外闷热。 “我们能够尽快找到孟瑶吗?”姚碧凝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会的。”陆笵如其所愿。 消息来得不算快,对于等待的人而言,每一分钟都显得漫长。疾风骤雨,木窗紧闭。等到大雨停歇,碧凝已经喝掉了整整一壶茶,借着苦后回甘的味道安抚心神。 谁也没有料到,秋氏竟然带着陆孟瑶去听戏了。茶楼掌柜说起今日名角串场票友听众满座之事,实在令人啼笑皆非。碧凝记得秋氏好戏曲,这位颇好奢靡的姨太太果然能够将享乐主义发挥到极致。 “有人跟着她们么?”陆笵继而问道。 茶楼掌柜略一思索,答道:“应该没有,只有她们两人。” “我知道了,打电话让沈四来一趟。”陆笵话毕起身,拨开红漆铁栓,窗牖向两侧支开,风里裹挟细微的清凉。 “我一起去。”碧凝主动请缨。 “沈四一个人足以应付,你穿着礼服也不便行动。”陆笵重新落座。 她知道沈君南的本事,却不敢保证陆孟瑶的情绪。在孔陆联姻的事情上,无论如何孟瑶是被利用的那一个,姚碧凝私心里想要略加弥补,至少给她一些慰藉也是好的。 碧凝懂得情感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会是多么沉重的包袱,她曾经被它压弯了腰,压得喘不过气来。即便时过境迁,她尚且不愿意轻易回想起来。那么陆孟瑶对沈君南的锲而不舍里,必然是悄寂无声的潸然泪下。 碧凝伸手拧动案上的梅瓶,祥云图卷后的墙壁向两侧退开,那间布置古雅的小卧房显露出来。 碧凝记得梳妆台抽屉里有女红用具,果然从一只锦匣里找到了小巧的剪子。她循着腰带缝制的走线逐一绞断,所幸固定的针脚有限,不多时便将那缀着石榴石的红色绸带完好地拆解下来。 华丽庄重的礼服瞬然变作一条奶白色的素雅长裙。碧凝将腰带叠好收入手包里,又重新关好暗阁的门。 “现在可以了。”碧凝启唇道。 陆笵看到她坚定的眸光,只得颔首:“你等沈四一起去。” 沈君南前来北街茶楼报到的速度很快。他一早就被安排了善后的任务,接到电话立即明白了事由,只是对于地点表现出同样的惊讶。逃婚到戏园子里听名角咿呀婉转的唱腔,确乎是一桩奇闻了。 第129章 珠帘卷(8) 裕和西苑已经有年头了,门边八面威风的卧狮子石质有些磨损,长年累月守着戏园子,都被往来的风雨催老了。但这一对狮子雕琢得面容肃穆,当年的匠人手艺独到,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一直栩栩如生。 按说戏园子本不必特意由石兽开门,据传这地方曾是哪位前朝的王亲修缮,才因循留下那卧狮来。这地方独作戏园子是算大的,后院的草木亭台也没有挪作他用,只当听戏之余闲庭信步之所。 一晃眼多少年过去,裕和西苑的台柱子新人换旧人,只有门庭院落是照例不变的。或许是沾得了那一份旧时的贵气,裕和西苑渐渐地红火起来,时常有名角在此串场。 姚碧凝方才从车中下来,便瞧见偌大的彩色画报贴在门边红墙。画报上旦角英姿飒爽,背旗长翎,直照人眼。 石狮子旁边踱步的茶楼小厮迎上来,见了沈君南喊人:“沈四少,就是这里了。” “人都在里头?”沈君南打量着裕和西苑的门楣,他从前只听人提过这里,是第一回来。 那茶楼小厮应声道:“都在里头,这戏园子统共一扇大门,进出都瞧得见。” “知道了,你继续在门口守着,万不能把人放走。”沈君南略一颔首,抬步向戏园子里走。 姚碧凝将目光从画报上移开,朝沈君南嘱咐:“等见了孟瑶,好好地说。” “我一贯是对她好言相劝,姚小姐大可放心。”沈君南双手放在裤兜里,容色松泛,倒真有几分来听戏的样子,“今天这里演什么?” “樊梨花。”姚碧凝踩着高跟鞋跟随沈君南的步子,报出门口张贴的戏目。 “有唐一代巾帼迭出,放在戏里也是精彩的。”沈君南扫了一眼座席,果然高朋满座,戏台下边密密匝匝全是人。 “您二位来得有些迟,不过后头的坐席那也有不尽的好处,这虽说走两步楼梯,戏台上的唱念做打全能收到眼底。”小二端了茶果走近,压低嗓音将姚碧凝与沈君南往座席上引。 “成,就要两张票,多的钱换壶好茶过来。”沈君南递钱,在后席落座。 小二收了钱,放下干果盒子,笑着去重新沏茶了。即便算上换茶,那钱尚有盈余,看戏的富贵人士多有此做派。 虽说今日裕和西苑里是场好戏,却因先前天气不佳受了影响,尚且不至于人满为患。此刻后排只有姚碧凝与沈君南二人,低声言语不必顾虑旁人。 “这里视线好,整个席面俱可端详。既然秋氏和孟瑶还在园子里,这出戏的时间可得细细察看。”姚碧凝拈起一枚蜜饯果子,唇齿间弥散着酸甜滋味。 沈君南看了一眼戏台上的情形:“这出戏已经唱到过半,倘使散场了,寻人要费更多工夫。” “秋氏带孟瑶来戏园子里,想必图的就是一个鱼龙混杂。她们从华谊饭店出来没有时间更衣,去哪里都惹人注目,只有在这富贵云集的戏园子里才不显得突兀。”姚碧凝边仔细分辨着席间男女,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沈君南下意识地去端桌案上的杯盏,发现空空如也,又不见瓷壶,才想起小二尚未将沏好的茶水端来:“这戏唱起来,座席上光亮不足,实在磨人眼力。” “沈四少,你看看左前第五排。”姚碧凝见到一道极似秋氏的背影,向沈君南求证。 沈君南凝视片刻,点了点头:“这身形装束的确像是秋氏。” “可是……”姚碧凝继续打量了秋氏周遭,欲言又止,这二字还不曾完全逸出唇舌便被她咽回喉中。 碧凝的眉头一皱,她觉得眼下的状况并不符合逻辑。 如果秋氏蓄意要搅乱这场联姻,她绝对不会让陆孟瑶离开自己的视线,杜绝变数才能完成她的计划。北平城里寻人,说难亦难,说易也易。秋氏既然引孟瑶到裕和西苑,便是为了好生把人藏住,至少多拖延一些时间。 可是,为什么秋氏周遭并不见孟瑶的身影呢? 这会是故意用了障眼法声东击西吗?不,碧凝否定了这个答案。倘若只是为了让订婚宴作罢,这些时间已经完全足够了,目的已经达到,秋氏没有理由再帮孟瑶遮掩。 唯一的可能是,有其他的因素介入进来,使得原本清晰的局面发生了变故。姚碧凝迅速在脑海中拼凑着可能相关的细节,却一时弄不清楚哪里出现了问题。 戏台上刀马旦红衣飒爽,正演到慷慨激昂的桥段。小二重新换了茗茶过来,连瓷壶都比先前更为精致:“您二位的茶,上好的普洱。” 沈君南的注意力放在座席之中,也没有品茶的心思,随口应了一声便不再留意。 “我给您二位倒上。”小二将茶盘里杯盏正过来,浇了热水方才倒好普洱,忙活一阵子才离开。 在这一番工夫里,姚碧凝思索之际感受到手心被塞入了一小团纸,她抬头看向小二,却只见稍纵即逝的微妙神色。 姚碧凝捏紧了纸团,磕得掌心有轻微痛感。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纸团和孟瑶的下落有所关联,而从她踏入裕和西苑伊始,就已经落入了暗中观察者的眼底。 她看了一眼身侧的沈君南,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偏首低语:“只见到秋氏,不过孟瑶已经进到了园子里,出去的时候总能和外头的人遇到。” “兴许她嫌闷,在别处透气,我到后院瞧瞧。”姚碧凝站起身来。 沈君南颔首,倒未多想。 高跟鞋敲在石砖上的声音清脆利落,碧凝走在雨水冲刷过的小径之上,只觉青苔绿丛放眼望去皆有如镜的冷意。这时间并不算热,她的掌心却已经沁了薄汗。 正是那戏台子上刀马旦举刀而舞的时刻,碧凝心中有个可怖的念头萌生出来。 碧凝的脑海中浮现出在门外见到的彩色画报,那勾勒的面容忽然与她记忆里的某一帧重叠。 其实她是没有见过的。可是那些场景却在幽微之处生根发芽,伴随着过去的阴谋一起,驻扎在碧凝曾经挥之不去的阴影里。 迎着天光,碧凝缓缓摊开掌心的纸团,墨色的字迹有些浸染,但已经足够清晰。 第130章 棠梨暮(1) 池畔风吹,裙裾微动。揉皱的字纸不知是从何处拽下的一角,边缘有极不平整的撕痕。她的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纸上乌黑的墨迹是娟秀的楷体,落笔处用了些力道,但似乎写得有些着急,笔画间勾连得有些凌乱。 书写的习惯因人而异,且往往自幼时养成不易更改。碧凝记得当初在槐花小院中收到的书信正是这样的笔迹,如此说来,小二借着斟茶塞到她手中的纸条确然出自陆孟瑶之手。 姚碧凝心中有些烦乱,这张字条上赫然写着樊梨花三字,正是今日戏园子上演的剧目。 陆孟瑶如今还在裕和西苑么?何梨派人送来这张字条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呢?还有座席上似乎听戏入迷的秋氏,她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 诸项疑惑萦绕在碧凝脑海之中,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原先的掌控。但是对于眼前的变化,碧凝却不敢轻易向沈君南直陈,她深深记得上一回与何梨谈论起樊梨花的情形。那一次,温婉和善的瑾娘沦为梁上冤魂,在碧凝心底,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警告。 何梨一定就在戏园子里,并且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这里的环境足以令一名伶人的行动游刃有余。想到这里,姚碧凝将字纸撕碎放入手包之中,重新返回后排座位,等待何梨的下一步动作。 “见到孟瑶了么?”沈君南呷了一口茶,轻声询问。 碧凝微微摇头:“园子大,一时没有瞧见。” 沈君南捧着杯盏未再接话,只将目光重新移向台上,对这一出戏颇为赞赏。他并不着急,既然戏园子只有一个出口,又已经发现了陆孟瑶的行踪,需要的不过是等待的时间而已。 姚碧凝同样看向戏台,平静的目光之下已经波涛暗涌。舞台上那一出樊梨花演得酣畅淋漓,她坐在铺了软垫的靠椅上,背脊僵直。她的余光扫向周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此处的格局。 碧凝知道何梨此时大约正注视着她,既然不是在台前,那便是在幕后。 何梨曾经演了多年的樊梨花,又在北平城里唱尽半生韶华,能够出现在裕和西苑并不值得奇怪。但是她并没有出演任何一个角色,碧凝记得何梨独特婉转的嗓音。那么孟瑶之事便不会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筹谋。秋氏之所以仍旧照常听戏,并非出自何梨的授意,不过是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戏腔声声入耳,碧凝的思绪愈加清明。 秋氏的所为必然出自薛家的授意,两股本该彼此对立的势力,在孔陆联姻一事上达成了某种尚不明确的默契。 让何梨插手陆孟瑶的行踪,无疑将为秋氏赢得辩白的可能。那么何梨又预备利用陆孟瑶完成怎样的目标呢? “大哥哥,有人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一个穿红衫子的小姑娘手中拿着一串晶莹鲜艳的糖葫芦,怯生生地走进来,在沈君南身后轻轻开口。 沈君南闻声回顾,有些疑惑地接过小姑娘手中的牛皮纸封,却并无任何落款:“你确定这个是给我的吗?” 小姑娘的目光扫过姚碧凝,又回到沈君南身上,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要把它交给坐在后排的大哥哥,大哥哥身边有个穿白色裙子的姐姐。” “小妹妹,是谁让你来送这封信的呢?”沈君南耐心地问道。 小姑娘紧闭着嘴唇,没有再说话,只拿着糖葫芦迅速地跑开了。 沈君南皱着眉撕开牛皮纸封,取出里面一张信纸,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得神色愈来愈沉。 “这封信是谁写的?”姚碧凝忐忑地询问,她心中有了答案,却还想不明白缘由。 沈君南沉默片刻,压低了嗓音:“孟瑶出事了。” “她还在戏园子里吗?”碧凝接着问道。 沈君南摇了摇头:“信中并未详说,但是我想,这里虽只有一扇大门,恐怕并不止一个出入口。” 姚碧凝知道,这封信的主人大约就是何梨,可是她为什么要在给出暗示以后,又将这个消息特意告诉沈君南呢? “他们想要得到什么?”碧凝蹙眉开口。 沈君南接下来的话让碧凝心中豁然开朗,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信里说,他们需要一笔钱,作为孟瑶的赎金。但是,或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指定这笔赎金由你去送。” “这么说,孟瑶是被绑架了?”碧凝扫了一眼座席上镇定自若的秋氏,觉得眼下的情形有些荒谬。 沈君南循着碧凝的目光望向秋氏,语调有些讽刺:“陆家三房的正室夫人尚且能够被挪到乡下,这位姨太太向来是有恃无恐惯了的。无论如何,我们先去找陆笵商议,不能让你只身犯险。” 他站起身来,对于台上尚未落幕的戏曲再无任何兴趣。 先前下过雨的水痕已经渐渐地干了,沈君南向石狮旁等候的茶楼小厮嘱咐继续观察秋氏行踪,便钻进了车厢里。 “沈四少,他们约定的地点在哪里?”碧凝坐进车厢,向沈君南问道。 沈君南并不回答,只是重复先前的话:“我们先去找陆笵,会有合适的解决方法的。他们的目标只是钱,拿不到钱,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们不仅是为了钱。”姚碧凝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沈君南。 沈君南没有料到姚碧凝会如此坚决,虽然骤雨已过,他仍旧感到一阵闷热,松开领口顶端的纽扣:“姚小姐,既然你已经知道他们的意图并不单纯,就更不应该以身涉险,我们需要更加完善的计划。” “孟瑶必须安全地回来。”碧凝终于意识到事情真正的意义所在,何梨也许不止一个行动方案。倘使她不去赴约,陆孟瑶也不会成为一颗废子。如果陆孟瑶真的遭遇了什么不幸,这将成为孔陆两个家族之间最大的导火索,届时无论真相如何,都将带来难以收拾的后果。 沈君南明白时间的重要性,多拖延一刻,陆孟瑶那里的不确定性便增加一分。信中的部分内容,他并没有坦诚地告诉姚碧凝,但她却还是猜到了。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考虑,以沈四少的身份,应该很快就能在银行兑到钱。”姚碧凝将手包交给沈君南,莞尔一笑,“让陆笵先替我保管。” 第131章 棠梨暮(2) 残留的烛蜡如眼泪一般自香案的边沿流淌而下,在岁月里凝固成灰旧的深红。缺了口的青瓷盘里放着几个发黄的硬馒头,霉斑从内里侵蚀了原本松软的食物。 这些食物当然不是为寻常人准备的,而是为供奉那一尊高大的神像。它或许曾是极庄严的,接受来自信徒的顶礼膜拜,可如今蛛网交错,倒教人已经辨认不出曾经的模样。 姚碧凝缓步深入这座已然衰败的庙宇,眸光环视着周遭的寂寥空荡。那些曾经虔诚跪拜在蒲团之上诉说心愿的人们,终于在向自己的欲望叩首以后,遗忘了他们寄予重望的神只。但是碧凝明白,她的到来就意味着这里仍旧不能真正清净下来。 尘埃被门缝透来的风吹起,碧凝不由抬手掩住口鼻轻咳几声。 这里似乎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碧凝并不感到意外,她坚持独身前来,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何梨不会轻易地给予信任,或者说云辙从来没有真正放下对她的戒心。这座旧庙里的约见只是一个引子,碧凝相信一定有人在暗处观察着一切的动向,以便控制事态的发展。只是他们真正的意图,她还不得而知。 “有人吗?”姚碧凝拎着一只棕色小皮箱,不自觉地紧紧捏着提箱的手柄,稍微提高几分嗓音,“赎金就在这个箱子里。” 没有人应答。她缓缓转过一圈,白色的裙角在有些昏暗的室内划过一道略显明亮的弧线。 旧庙里格外安静,让碧凝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在抬头时恰巧看到彩塑神像斑驳的面孔,也是那样沉寂。 何梨比姚碧凝意料之中的更为谨慎,即便此时只有她一人孤身立于衰败的庙宇中,何梨也没有直接与她相见。 线索一定就藏在这间尘埃密布的屋子里,姚碧凝拨了拨额发,仔细打量着这里的陈设。她知道,总会有迹可循的。那么,线索究竟在哪里呢? 碧凝又一次将目光投向油漆脱落的香案,那只缺口的青瓷盘似乎并不似周围那样蒙着灰色调。尽管它的釉色并不鲜亮,甚至展现出些微剥离痕迹,却并没有沾染厚重的尘灰。 她伸出手,触碰到那枚盛放在其中的馒头。其实它并不似想象中那样冷硬,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碧凝愈发坚定自己的判断。 彼时匆匆一瞥,只以为这枚馒头是与神像一同被遗忘的供奉,而今细细端详,才知道那所谓的泛黄与霉斑不过来自颜料的涂抹。它不是一早便摆放在这里的,而是被有心人特意布置。 姚碧凝将它从中间掰开,里面果然暗藏玄机。那是一根极为细小的纸轴,碧凝仔细拂去其上沾着的馒头屑,一段指引才真正显露出来。 但是碧凝此时不由更为疑惑。既然何梨向沈君南递送消息,必然知道陆笵将得知交换赎金的地点,便是引人留意。可是当她来到这座旧庙,何梨却又让她前往另外的地方。 这种行为是自相矛盾的。 倘使何梨不愿意将地点暴露,根本就无须托那个小姑娘送来书信,这些消息本可以在戏园小二借机递送的纸条上表述分明。既宣之于众又藏头缩尾的做法,似乎是多此一举。 碧凝的指尖摩挲着薄纸,垂眸思量。何梨的行为绝不会是毫无章法的,她明白这看似混乱的背后一定会有一个合理且明确的目的。 一行虫蚁自墙角而来,搬运着灰色地面上的馒头碎屑。它们的移动缓慢而渺小,在伟岸的神像面前相形见绌。可是神只未能享用香案上的供奉,只有这些卑微的生灵能够分食人们的虚伪与诚心。 碧凝低垂的眸光无意间注意到它们,一队虫蚁还不足以扛起所有的食物,于是等待援军的到来。 等待,对,就是等待。 姚碧凝的心底如被雪光照亮,她忽然捕捉到了什么。何梨如此大费周折的缘由,碧凝终于大略有所估计。 何梨需要的便是等待的时间差,她要让陆笵注意到这座旧庙,却又不能使他真正参与进来。或者说,何梨所希望的是,让她精心布置的一切,拥有她想要的旁观者。 如果是这样,何梨又准备要让陆笵看到怎样的一出戏呢? 姚碧凝暗暗地祈祷。她想何梨应该懂得必要的分寸,只要她配合这出戏的完成,陆孟瑶不能出事。 吱呀一声,小门被推开。姚碧凝矮身而入,里面的空间十分狭窄,只能够容纳一人通过。昏暗的烛火被门外的风吹得险些熄灭,她重新掩好那扇小门,提着小皮箱向前步去。 谁能够相信呢?那座高大的神像竟然端然伫立在被开凿过的底座之上,这条地道显然有了年岁,约莫是在这庙宇初落成时与神像一并修建。 姚碧凝沿着狭窄的地道一路前行,她的步子愈来愈急促。何梨应当拥有足够的耐心,而碧凝对于揭开谜团却不想再慢慢等下去。 兜兜转转,光亮始出。姚碧凝抬手遮了遮眼,才习惯外边的光线。这里的草木亭台与先前并无不同,绕过一圈,再一次回到原点。 姚碧凝认出来,这里就是裕和西苑。她从一开始便隐约觉得何梨在注视着她,看来果然如此,而且在她为了所谓的赎金奔波之时,何梨仍然在裕和西苑。何梨早就计划好了步骤,只需要另外找人跟随她,甚至用不上跟随,就能够引她真正地孤身而来。 不过此时的裕和西苑,与方才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台上粉墨与满席热闹再不可见,如此更觉寂寥,这日的樊梨花已经唱完,曲终人散。 但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姚小姐来了?”婉转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清冷,何梨执一柄细尾笔,懒懒地描着眉。 姚碧凝挑帘进到后台,未见其人便已断定是何梨。碧凝不是第一回见她,却是头一次感受到那份嵌入骨子里的慵媚和凄清。她看到何梨穿着一袭宝蓝绲边的朱红戏装,正是今日台上樊梨花的扮相。 客人早已离席,何梨却仔细地装扮起来。事实上,何梨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樊梨花的行头。姚碧凝还记得,何梨曾经平平淡淡地告诉过她,一个上了年纪的伶人,不会再扮演过去的角色了。 第132章 棠梨暮(3) 何梨搁下手中的细尾笔,眉如远黛,她转过身,背对着妆镜。那件戏服于何梨而言显得有些宽大,肩线落了下来,腰身也并不合适。这样的不合宜在姚碧凝眼底反而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姚碧凝在何梨面前站定,将手中的棕色小皮箱放在桌案上,扣动闭合处的锁簧:“赎金我带来了,陆家小姐归我带走。” 何梨的目光轻轻扫过一眼整齐排列的钱币,并不流连:“他们很信守承诺。” “何梨,该你履行约定了。”姚碧凝望向她,又一次重复。 “姚小姐难道不觉得他们的决定太过轻率了么?”何梨勾唇一笑,眼眸似喜似嗔,“只有你一个人来,如果这里当真是一个陷阱,无论之后是否有补救的方法,都是徒劳无功的。” “的确如此,可我已经来了。”姚碧凝并不急着察看周遭的情形,她知道如果何梨不松口,大约很难发现与陆孟瑶有关的蛛丝马迹。 何梨不再继续提及前话,而是抬手一指:“坐下来,希望姚小姐愿意听我说一些话。” 那是一把竹制太师椅,背后的绞花是寿桃纹,因用久了,扶手显得很有光泽。姚碧凝伸手理了理裙摆,应声落座,等待何梨的讲述。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得到答案,我都会如实告知你,不做丝毫的隐瞒。但是在此以前,我想同你讲一个故事。”何梨的指尖描摹着戏服上丝绣的纹路,眸光殷切地看向碧凝,仿佛在征求她的同意。 姚碧凝忽然感受到一种若有似无的悲悯,这种情绪莫名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愿闻其详。”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是二三十年前,北平的天儿还没有变。可是人世间总不那么太平,缺衣少食的人家便不得不做起狠心人。”何梨絮絮地说着,伸手抚弄着垂下的青丝,“我是自小被卖在戏班子里的,外头的天地有多大一概不知,只晓得整日学戏,一遍又一遍地苦练戏词。” “那时候你便开始唱樊梨花么?”姚碧凝随口问道。 “不,不是的。”何梨微笑着摇了摇头,否认了碧凝的猜测。 何梨拿起梳篦细细整理乌发,她的发丝漆黑如墨,大抵来自长年累月的悉心养护:“也许是我的相貌不够出挑,又或者是师傅更偏爱师姐,从一开始我就和戏里的主角没有缘分。我的确是唱樊梨花这出戏,也背下来整段的戏词,可我在其中扮演的不过是毫不起眼的角色。何家班的名声愈发响亮,樊梨花的剧目被富贵高门点了很多次,可是赞誉只属于真正扮演樊梨花的人。” “那么后来呢?”姚碧凝知道,故事一定有所转折。 “我终于等到了一次机会,一次或许可以翻身的机会。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喜悦,突如其来的兴奋甚至让我不禁颤抖起来。你能够明白吗?”何梨的眼眸里燃起神采,她并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答复,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当我看着那本该穿戴着戏服上台的师姐在我面前晕倒,师傅在后头急得团团转,我知道我该鼓起勇气去争一争。” “我觉得我完全能够胜任樊梨花的角色,整个戏班里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个救星。”何梨嗤笑一声,似乎在嘲讽什么,“我就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地穿着樊梨花的行头,登上了富丽堂皇的戏台。上苍没有格外眷顾我,尽管我的戏词没有出任何差错,却因为戏服并不合身,被自己绊倒在台上。” “这一出戏,是谁家府上点的?”姚碧凝循着她的话,试探着问。 何梨的眸光里透露出一丝赞许:“姚小姐果然体察入微,晓得这段往事与云家有所关联。” “我想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话题没法绕开它。”姚碧凝回答得干脆而坦诚。 “演砸了这出戏,师傅不会饶过我,我知道这比临时更换剧目更为糟糕。当我忍着疼痛从戏台上站起来的时候,所有的议论声像利箭一样射过来,偏偏无处可躲。”何梨的嗓音愈发清冷,她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我在何家班里原本就不会讨人喜欢,即便到那时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师傅以班里的排行来称呼我,所谓的恩义其实是极为浅淡的。” “我想,帮助你摆脱那次困境的人,正是云爷。”姚碧凝缓缓开口,这故事的走向已经再明晰不过,年轻公子施以援手,弱质优伶心怀感激。 “是啊,多么俗套的情节。我宁愿故事真的如同戏文里说的那样,年轻公子和伶人之间该有一段镜花水月的缘分。”何梨轻笑一声。 “可惜年轻公子早已心系佳人,堂会上的解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云府的青眼让我在戏班里的地位终于有所不同,尽管他时常来听我的戏,却也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何梨望向姚碧凝的面容,目光凝聚在她秋水般的眼眸,“那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么?”姚碧凝不由有些困惑,对于云辙的情感,她实在没有头绪。 何梨颔首:“我相信他给你看过一幅画像。” 姚碧凝蓦然忆起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庭院之中,她曾经见过的那卷画轴。微微泛黄的纸轴铺展开来,温雅娴静的女子映入眼帘,画中人是端慧格格。这个认知令碧凝略为心惊,这段感情注定是隐秘而克制的。 姚碧凝回想云辙的面容,那神情似乎总是古板地拘束着,她试图去想象他年轻时为此情所累的模样,或许是比如今更为肃然的忧愁,又或者是另一派少年多情的寂寂寡欢。 何梨显然预料到了姚碧凝的反应,她接着说:“他从未想过将这段情意宣之于口。一边是敬爱的兄长,一边是温婉的佳人,婚事早有定论,他只能接受现实。如果不是有一日的酩酊大醉让他有片刻的松懈,这原本也不该被我知晓。” 姚碧凝闻及此处,恍然明白了何梨这番话的用意。何梨在借往事告诉她,云辙并非只是野心勃勃之辈,他真正执着的,是对端慧格格始终不变的感情。这样的解释,远比追名逐利来得令人动容。 第133章 棠梨暮(4) “因着这番缘故,你便心甘情愿为云爷所驱使么?”姚碧凝蹙眉问道。 何梨忽然侧过身子,看向镜中眉眼,指尖触及粉黛妆成的脸庞:“我只是一介戏子,即便有些富贵人家肯赏脸捧场,也只是图一时消遣,少有人拿正眼来看。” “但是何梨,你可以感激他,可以报答他,却不该为了助他一臂之力而不顾一切。”姚碧凝不能认同她的做法,从前的瑾娘,如今的陆孟瑶,这种残忍和利用已经失去底线。 “姚小姐,我曾经远远瞧见过端慧格格,那种举手投足的气度是我永远无法与之相比的。我也从未有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望,其实我与云爷之间仅有的联系,说到底也源于他对端慧格格的念想。”何梨笑了笑,眼角皱起细碎的纹路,厚重的妆容挡不住岁月的侵袭,她确实不再年轻了。 何梨不再开口,而是微笑而沉默地看向碧凝,她在示意故事已经讲完了。 姚碧凝将手搭在太师椅的靠背上,隔着白色蕾丝抚过竹的纹理,她的指尖轻叩:“那就先说说秋氏。” “我与秋氏并不相熟,今天的事只是一个巧合。”何梨自知这样的解释难以令人信服,又补充道,“秋氏并不清楚我的安排,带陆家小姐到戏园来是她的计划,这不过只是一件既为她解决烦恼又于我有益的事情罢了。” 姚碧凝摇了摇头,眸光清明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何梨,你说过会开诚布公,我不相信你会不了解秋氏的身份。” “我以为这并不重要,不过既然姚小姐想听,我也无需隐瞒。秋氏与薛家颇有渊源,又在陆家三房如鱼得水,虽然秋氏不曾说过,如今她助陆小姐逃婚的缘由我也能猜到大半。”何梨说话间长眉入鬓,眼角微挑。 姚碧凝顺着她的话道:“我想秋氏也不会对你毫无所知,既然能够和你达成合作,她多半也能够猜测到你是属于哪一方的势力。” “是啊,我们即使不去挑明,谁又不是心如明镜呢?不过姚小姐不必忧虑,只要有了利益的重合,这些无关痛痒的交集对于我们和薛家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何梨站起身来,拎起桌案上的黄铜小壶,倒出两杯茶水,一杯端在手中。 姚碧凝听到何梨语调平淡的叙述,这种习以为常的口吻令她感觉有些不自在,也由此思及更多。 在碧凝看来,原本站在对立面的两方能够产生这样的交集,实在让人啼笑皆非。或许陆孟瑶在何梨眼中不过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可是对于陆行云而言,却是嫡亲的堂妹。不过姚碧凝很快回想起来,薛菀的坎坷遭遇正是出自陆行云的谋划,他骨子里或许就是冷硬的。 “我不明白,你留下陆家小姐究竟想要做什么?”姚碧凝抿了一口茶水,让自己平静下来。 何梨伸手拂过棕色小皮箱里的钱币,轻轻一笑:“当然不是为了赎金,这只是我请姚小姐过来而又不会引人怀疑的方式而已。” “她如今在哪里?”姚碧凝接着问。 何梨将杯盏搁回桌案,重新坐回去:“姚小姐放心,陆家小姐就在裕和西苑之中,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回家了。我保证,她会好好的。” 姚碧凝悬着的心微微落下,何梨没有对陆孟瑶动手,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形了:“你的条件。” “如果我说没有呢?”何梨的指腹缓缓划过胭脂漆盒上喜鹊登梅的纹路,目光低垂,“姚小姐,只要再等一等,该来的人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姚碧凝眉头一皱,语调染上几分焦急:“何梨,你说清楚到底想要做什么?” 何梨抬起头来,望向半支着的窗牖,天光已经有些暗了:“这间屋子比起裕和西苑里的其他地方,看起来要新很多,你瞧,连窗框的朱漆都要明亮些。” 姚碧凝循着何梨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如此。她对何梨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可是那语调里仿佛流淌着一种凛冽的哀伤,像秋日里的寒蝉。 何梨没有在意姚碧凝的反应,而是继续注视着窗牖缓缓说道:“这间屋子可能是五行缺水,先前有一场大火毁坏过这里,听说那时还有几个在上妆的伶人没逃出去。” 姚碧凝望着何梨的侧颜,心里有些闷闷的,开口道:“裕和西苑年岁长了,有一两桩意外也并不稀奇,前人的事都过去了。” 悠长的钟声忽然隐隐绰绰地传来,越过半支的窗牖落入碧凝耳中。没来由地,碧凝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何梨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转过身看向碧凝,眸光却有些涣散:“前人的事已经过去了,只是今人免不了再演一回。” 何梨一把抓起妆台上的瓷瓶,黏腻的液体被她倾倒在周遭,也倾倒在那宝蓝绲边的戏服之上。 姚碧凝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何梨的用意——她要让这间屋子再一次沦为火海! “快停下,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姚碧凝试图去抢夺何梨手中的瓷瓶,可是何梨的动作实在太过敏捷,直接将瓷瓶往空中一抛,滑腻的油脂随着破碎的瓷片蔓延开来。 “我不想要做什么,我只是在想,即便我为云爷做了那么多,他的心里依旧只有那个逝世多年的人,这对我而言何其不公!”何梨笑得尖锐而痛苦,一身明丽的戏服已经被油脂淋得污浊狼狈,她划亮一根火柴,扔向角落,火蛇很快将物品燃烧起来,“如果我能够和端慧格格的后人同归于尽,是不是也算获得一种圆满?” 姚碧凝向后退让几步,努力向门口靠近:“你冷静一些,你说过,云爷对你有过恩情。” “恩情?是啊,为了回报这份恩情,我不惜手染鲜血,亲手把昔日同我交好的瑾娘悬在梁上。为了替他达成目的,我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可偏偏他的目的全是为了另一个人。”何梨近乎崩溃地叫着,婉转的嗓音变得凄厉而可怖,她伸出手来,想要攀上碧凝的脖颈。 屋子里的火焰愈来愈大,燃烧的噼啪声萦绕在耳畔,如木柴在炉灶中响彻四壁。烟雾让碧凝不由轻咳几声,她拼命朝门口跑着,准备掀开帘子,却被何梨拽住了衣裳。 姚碧凝知道此刻决不能回头,何梨已然抱了必死的决心,这道门槛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她弯曲手肘,不管不顾地朝身后用力击去。 第134章 棠梨暮(5) 布帛撕裂的声音被混杂的响动压了下去,却仍旧清晰地传入碧凝的耳中。就在碧凝挣脱束缚奔逃而出的时刻,溅上油脂的门框灼灼地烧起来,形成一道难以跨越的阻隔。 她狼狈地从火光冲天的屋子里夺门而出,仔细绾好的发髻早已凌乱不堪,一身白色衣裙褶皱横生。姚碧凝喘息着抬头,正见陆笵阔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军士。 “快救火,里面还有人。”姚碧凝话音刚落地,便猛然一阵咳嗽。 那几名军士向陆笵望去,得到示意后纷纷去寻水救火。整齐的步伐逐渐远去,陆笵抿唇看了一眼火势,扶住面色苍白的姚碧凝向远处走去。 燃烧的火光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发烫,浓烟透过半开的窗子钻了出来,像一条灰色的长蛇,慢慢散开。断断续续的吟唱传了出来,那音声却愈来愈低,仿佛被一口古钟罩住,压抑而渺远。 “来不及了,这场火烧得太快,像是刻意为之。”陆笵看向烧焦的窗棂,眉间微皱。 姚碧凝脚步虚浮,借着腕间传来的力道才勉强站定:“是啊,这都是算好的。她要和我同归于尽,没有想过活着出来。” “给沈四写信的那个人?”陆笵开口问道。 “是的。”姚碧凝点了点头,咳了几声转而又问,“对了,你们找到孟瑶了么?” “已经找到了,她被绑在一处水榭里,只被迷晕了,大体无碍。”陆笵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简明扼要地陈述。 姚碧凝松了一口气,何梨总算没有欺骗她:“那就好,人没事就好。” 火势终于是被扑灭了,这时间无风,所幸周围的其他建筑几乎没有被波及。 姚碧凝站在废墟前,心里有些涩然。不久以前,何梨还指着窗框告诉她,因为重新修缮的缘故,这间屋子的漆色较之周遭要更为鲜亮。而今它却已然面目全非,再一次沦为火的殉葬品。 “刚才屋子里的人会唱戏?”陆笵开口打破沉默。 姚碧凝回首看向他,颔首道:“她穿着樊梨花的行头,在屋子里最后唱的那一段也是这出戏。” “今日裕和西苑唱的就是樊梨花,她是登台唱戏的?”陆笵接着问。 “不,她很多年不唱了。”姚碧凝想起何梨的音容笑貌,摇了摇头。 陆笵闻言若有所思:“你们过去认识么?” 姚碧凝望着眼前一片焦黑,怅然道:“我们见过几次。她也住在十三胡同,紧邻着瑾娘的院子,两人是相熟的。我听说她在年轻的时候演过刀马旦,只是岁数渐长,也许有些动作做不来了。” “这么说来,她可能与瑾娘的死有关。”陆笵联系起当时听人汇报的蹊跷场景,做出推断。 姚碧凝唇瓣微动,缓缓开口:“就在那间屋子里,她亲口承认了谋害瑾娘的罪行。她甚至承认今天的一切,也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报复。” “报复?”陆笵眼眸微眯。 “依照她的说法,是上一代人的恩怨让她陷入了仇恨之中。”姚碧凝没有详说,具体的情状她不能透露,云辙手中握有最重要的把柄。 “这样也能够解释得通,不过秋氏牵扯进来,这背后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陆笵凝神思索,不再赘言。 “长官,里头的人已经被烧得没法辨认面目了,发现了一只桐木匣子,还没有被烧毁。”一个军士手中拿着一只被浓烟熏得发黑的小匣子,向陆笵汇报。 陆笵低头看了一眼上锁的匣子,吩咐道:“把它砸开。” 那军士将匣子放在地上,抡起长枪砸下去,小巧的铜锁禁不起这力道,跌落于地。 陆笵半伏下身子,那匣子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封书信。他大略看过,折了放入衣袋:“向巡捕房报案,裕和西苑突然起火,有一名伶人不幸遇难,这是他们的职责。” “是,长官。”军士敬过一礼,将桐木匣子与砸坏的铜锁收拾好,不留任何痕迹。 “我们先回去,这里的事情自有巡捕房处理。”陆笵看向姚碧凝,“你也需要好好休息。” 姚碧凝颔首,跟上陆笵的步子。那一对卧在门前的石狮依旧威严,夕照让它们镀上一层绚烂的暮色,只是这半日光景,裕和西苑已经发生太多的变故。 再次回到槐花小院,月上柳梢头,已是黄昏后。车子停在院外的老树下,陆笵将奶白色手包递给姚碧凝:“物归原主。” 姚碧凝接过手包,沉默着没有说话。车厢里的氛围着实有些压抑,司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急忙拉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在外等候。伴随着车门重新合上的声响,车厢显得更加沉寂,连呼吸都声声可闻。 “你不准备说些什么吗?”陆笵笑了一声,眼底如覆秋霜。 “我知道沈四少一定会尽快把情况通知你,分头行动能够节约时间,何况如果把人激怒,孟瑶恐怕很难平安无事。”姚碧凝一字一句地解释。 “如果他们真的要对孟瑶不利,大可早就动手,沈四给我看过那封威胁信,指名道姓必是另有所图。这一点,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陆笵语调低沉,直视着她的眼睛。 姚碧凝不得不迎上陆笵的眸光,那种锐利与洞明令她不由有些心虚,只得努力让自己平静:“我承认,我猜想孟瑶或许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陆笵,即便是这样,在不清楚对方的情况下,如果我不去赴约,孟瑶可能因此而成为泄愤的对象。无论如何,我们都赌不起。” 陆笵出言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说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等待你的是谁。” 陆笵轻叹一声,接着说道:“那时我们循着威胁信中提及的地点守在那间废庙旁,却久不见动静,进去的时候空无一人。沈四将手包交给我的时候转述过你的话,我们认为你也许留下了线索,那团撕碎的纸拼起来,却是孟瑶的字迹,也正因此我才会重新返回裕和西苑。” “你都猜到了。在沈君南收到威胁信以前,我得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樊梨花。孟瑶曾给我写信,她落笔用力的习惯很特别,容易辨认。当这张字条出现的时候,我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孟瑶出事了,而且带走她的人正是曾经谋害瑾娘的那一个。”姚碧凝手心攥紧裙摆,低垂着头。 昏暗的路灯透过车窗照进来,勾勒出她的剪影:“我不能允许瑾娘的遭遇重复上演,更加明白有些事不堪躲避。你知道么?瑾娘原本可以偏安一隅过着平稳的日子,如果我不去找她,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第135章 棠梨暮(6) “既然你看得通透,就应该明白,那伶人大费周章地与秋氏合作,不会只是想与你谈天说地。”陆笵语声淡然,双眸一凛,“或者说,是另一股势力与薛家之间的合作。” 姚碧凝一时无言,她的确存了侥幸的心思,如果何梨是代表云辙而来,这并不是性命攸关之事。 因为她知道,云辙的一番循循善诱是希望她能够为前朝旧事献出更大的力量,何况自毁旗帜绝非明智之举。不过这其中关隘,无论现下陆笵能够寻觅和猜测出多少与之关联的线索,她都不能开诚布公地讲述。 何梨突然的变化也是碧凝始料未及的,她没有想到何梨对云辙不二忠心也终于被嫉恨所取代,裕和西苑中的凶险令碧凝至今忐忑难平。她低垂着头,唇角微动,还是没有吐露一句。 “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无须追问,今天的事情是我疏忽了。只是隐忍和躲避未必能够起到作用,就像今日的大火,也不仅仅是一个伶人的报复这么简单。”陆笵意味深长地说道。 姚碧凝抬头看向昏暗灯光下陆笵的侧颜,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是何梨的报复,又会是缘于何故呢? 陆笵从衣袋中拿出折叠成方块状的信纸,递到姚碧凝手中,安抚似地缓声低语:“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去休息。” “你也早些休息。”姚碧凝接过信纸,与人回应。 “你在北平的事情处理完了么?”陆笵又忽然问道。 姚碧凝刚下车,正准备合上车门,闻言颔首:“算是。” “话剧公演结束,近来的战事也已了结,该回沪上了。”陆笵的嗓音一如寂静的夜色,沉稳而宁谧。 “好。”姚碧凝站在树下,晚风吹起白色的长裙,漾动的衣摆如同她起伏的内心。 李知玉的房间里亮着灯,听到响动推门而出,看到姚碧凝发髻散乱的模样担忧地问道:“姚小姐,你没事?” “只是一些小插曲。”姚碧凝摇了摇头,佯装镇定微微一笑,那嘴角的弧度却略显僵硬。 李知玉也不戳穿,只是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吟吟道:“还没用晚饭,我做了道鲜鱼汤,算是拿手菜。” “那我可算有口福了。”姚碧凝的心弦在知玉纯然的笑意里有分毫松动,她顺手将信纸放入手包。 奶白色的鲫鱼汤柔滑鲜香,嫩嫩的豆腐和细软的鱼肉抚摸着唇舌,姜丝让这道菜肴显得更加温暖。在五月之初的北平,姚碧凝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苏州河的烟雨,温软细腻。 鱼汤的味道和陈妈做的很像。这种味道未必是最为惊艳的,却最容易让她动容。那些在盛筵上出自名家的菜品或许将五味的调和发挥得更为出众,可只有真正家常而熟悉的感觉才能轻而易举地攻陷心防。 “这道菜果然是很好的。”姚碧凝舀了一勺汤,毫不吝惜地称赞。 知玉也往空了的碗中又盛满鱼汤,眸光灿烂:“这可是独门秘方,我还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知玉的眸光忽然暗了暗:“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去哪里了,我隐约猜得到有些事情大概很复杂,不过我总会记得等他。”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道鲫鱼汤的味道与陈妈所做的那样相似。碧凝想到瑾娘曾经说过的话,陈妈当年是随母亲一同到了姚家,她与裁缝李大约也是相熟的。只是陈妈不会知道,她的两位故人都已经永诀于人世了。 “知玉,其实……”姚碧凝忽然觉得,无论实情如何,都说出来。知玉有权利知道裁缝李真实的境况,尽管这种真实仍旧会有所隐瞒。 “别说,不要说。”知玉抬手拦在碧凝的面前,又垂在身侧,“碧凝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姚碧凝点了点头。 “碧凝姐,我有过很多可怕的想法,师傅反常的失踪,瑾娘莫名的故去,这些让我不得不产生恐怖的联想。”知玉声音很轻,笑容已经彻底从脸上消散。 知玉拾起汤匙,白瓷的勺柄磕碰到碗沿,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可是我早就明白,师傅不是普通人,他精湛的手艺和被着意藏起来的过去,都注定了他很难像一个平凡的人那样安稳又庸常地活着。他没有对我讲述和过往有关的任何事情,可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我又哪里不懂得他的苦心呢?” “是啊,有时候一无所知,才能够获得毫不相干的资格。”姚碧凝喝了一勺鱼汤,缓缓说道。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我选择不去追寻。也许是我懦弱,但师傅一定不愿意我那样去做。”知玉嗓音有轻微哽咽,却掷地有声。 “一切都会过去的。”姚碧凝觉得,这样的选择是通透的。 “都会过去的。”知玉抬眸,泪痕被风干在眼睛里,没有外露。 回到房中,姚碧凝坐在书案前,拧开台灯,在暖黄的光中,她展开了那封书信。信的内容很简短,却让碧凝看得愈来愈心惊。 碧凝在生死边缘被绝望与惊吓冲昏的头脑忽然清醒过来,这封书信证明了何梨的破釜沉舟并非为了私人恩怨。幕后人写给何梨的信中,给出了明确的暗示,倘使拉拢失败,不必留有余地。 依照这封书信的内容,显然是云辙因她的桀骜不驯动了杀心,何梨作为任务的执行者,出于极致的谨慎,未免任务失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到死都未透露这道命令。 可是姚碧凝心中清楚地知道,真相却恰恰相反。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何梨精心策划的一出戏。她穿上樊梨花的戏服,精心勾画妆容,在火中唱的那一段曲目,都只是为了告别。是为了郑重地,向她心底住了一生的人告别。 姚碧凝想,也许何梨在那间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喊叫是真实的,她对云辙的怨怼也是真实的,可那只占据了一小部分。到头来,她还是甘愿为了云辙的计划从容赴死,即使明白他的心里向来没有她的位置。 碧凝断定,这个计划,不是为了除掉她,而是在陆笵面前演出一场信任的戏码。云辙觉得,她该得到陆笵的信任,没有什么比让陆笵亲自发现云辙对她的遗弃更合情合理。恰到好处的揭露,远比周密的隐瞒容易让人深信不疑。 姚碧凝的指尖划过信纸上乌色的字迹,这个谋局简直天衣无缝,唯独她有机会发现其中的破绽。 第136章 棠梨暮(7) 破绽来自这封书信。 信笺上浅绯色的纹路提醒着碧凝,它正是何梨曾经从妆奁中拿出来的那一张。其实在那通天的火光之中,它完全有被燃成灰烬的可能,可是一切却截然相反。 碧凝想,何梨是在最后的浅唱低吟里,将它妥帖地收入了桐木匣子之中,还特意给匣子上了一把小锁。这是何梨用一生落幕的光景,认真去做的事情。 碧凝终于明白,这封书信是确凿的证据,既是留给陆笵的,也是留她的——云辙没有动过遗弃她的心思,而是用白骨替她铺了一条谋取信任的路途。 真正令碧凝心惊的是,何梨知道所有的真相和结局。她只是平静地走向死亡,将自己的全部情感都算计在内,每一个动作都克制而恰到好处。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她已经演了无数回。 不知道在何梨的心目中究竟是成全了谁,这个问题,却永不会有人回答了。 一枚火柴被划亮,星星点点的光缠上信笺一角,顺着黑灰色痕迹蚕食着它。就让这错付与谋局,在那场未尽的火里,化作余烬。 “碧凝姐,该起床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闷闷地响着。 姚碧凝翻了个身,迷蒙的眼睛缓缓睁开,半梦似醒的状态里,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昨夜里她睡得有些迟,此刻着实还有些困倦。 “碧凝姐?”敲门声又一次传来,知玉的声音有些急促,“陆长官才央人送了车票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话让碧凝睡意全无,挣扎着坐起身来:“我这就洗漱。” 最后一粒纽扣系上,姚碧凝清点好手提箱里的随身物件,合上卧房的门锁。 “车子已经在院门口等了,咱们怕是没有时间用早餐,我带了一些糕点茶水。”知玉同样提着行李箱,又单拎了一只小篮子。 姚碧凝点了点头,边走边问:“怎么走得这么急?” “我也不太清楚,这票是刚送来的,说是今日最早的一趟车了。”知玉一边回答,一边掩上院门。 车子一路疾驰,知玉从篮子里拿出点心分给碧凝几块,两人趁着这个空隙匆忙地解决了早餐。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怀表,蔷薇镂金的表盖弹开,指针方才偏过八点。 “其实我们今天起得不算迟。”姚碧凝看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街巷人群,开口道。 知玉接过话来:“是啊,我们起得不迟,只怪这车票实在太早了。其实早些也没什么,只因为事先不知情才这样匆忙。” “二位担待些,我这里临时接到任务,立马就开车来了,也是怕赶不上车次才催得急了些。”开车的士兵干干地笑了两声,话里倒没有抱怨长官的意思。 “你是说,你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是这趟车的?”姚碧凝依旧望向窗外,不紧不慢地问。 “可不是么,如果我早些知道了,也不会连给二位用早饭的时间都不留。不过这话,您可别向长官说。”那士兵解释道。 “我们不说的,这也不怪你。”知玉信誓旦旦地保证,顺带将手里的小篮子递到前排右座上,“里头还有些糕点,你这么早赶来送我们,想必也来不及吃什么。” 姚碧凝将怀表重新放入手包里,尽管陆笵昨夜曾经提及过返沪之事,依照今早的情形来看还是太快了。 倘使行程是先前便已确定的,没有必要如此仓促地告知消息,甚至冒着错过列车的风险。这只能够说明,也许是因为某种突发的原因,使得陆笵临时做出了决定。直觉告诉碧凝,这个原因一定不那么令人愉快。 车子抵达的时候,并不见陆笵身影。姚碧凝有些疑惑,那士兵见人神情适时道:“长官交待,二位依照票上的座位上车即可。” “知道了,多谢。”姚碧凝也不再多问,提着衣箱矮身下车。她明白该知道的情形,迟早会知道的,否则询问亦无济于事。 知玉拎着提箱跟在碧凝身旁,浅蓝色的衫子和齐耳短发让她看上去便是一副学生模样:“碧凝姐,咱们的座位不在一起,我去后面的车厢。” “等列车到站时我们再汇合。”姚碧凝点了点头,跟上如流的旅人。北平的戒严解除不久,从打扮上来看,许多是去往津城的商人。 碧凝循着号牌登上列车,这一次的座席与来时截然不同,显得有些拥挤,孩童的啼哭声和喧杂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姚碧凝坐下来,是一个临窗的位置,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轨道,枕木整齐地排列着,仿佛没有什么值得突破这种单调的组合形式。对于列车而言,只有单调重复才能保证行路安全,任何别样的存在都是危险的。 列车很快就发动了,忽然响起金属摩擦轨道的刺耳声响,震得耳膜微疼,所幸这尖锐噪音很快就消失了。 邻座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局促的年轻男子,他穿着儒雅长衫,可气质却与打扮格格不入。当他第三次摸着脑袋欲言又止,碧凝只得阖上眼眸假寐,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自然不会真正进入睡眠,于是思索起来。 从北平到津城,再经由海路回到沪上,这一次她由北向南,如一只南迁的候鸟。 指针走过的每一小格里,她都离家更近一程,当初离开时的坚决和果敢在此刻却成为头脑中的一团浆糊。在北平诸事繁杂之时,她来不及思考的问题,又或者说她刻意逃避的问题,在踏上回程的时刻,已经避无可避。 碧凝简直不愿意去想,她的骤然逃离会在家中引起怎样的动荡,父亲会因此而怒不可遏吗?乔姨的身体状况会受到影响吗?乔舒易会不会将她求助的事情告诉他人?这些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直到列车抵达津城,也没有任何头绪。其实她也意识到,不到真正面对的那一刻,是没有对策的。 再一次见到陆笵,是在船舱餐厅之中,他穿了深灰色衬衫,长袖挽至手肘,正坐在餐桌前认真地切着一份牛肉。他的眸光漫不经心,动作却利落优雅,绝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知玉和碧凝住在一处,两人都没有应酬的兴致,而头等舱的餐厅里向来不缺邂逅。两人索性轮流出来取食物,拿回舱中用餐。 姚碧凝在船上已有两日,本以为陆笵或许并不在这趟船上,可此时却恰巧遇上了。她捧着餐盘,正预备走过去打招呼,却见陆笵似乎也发现了她,眸色微冷地制止了她的意图。 第137章 棠梨暮(8) 舱门被合上,姚碧凝将餐盘搁在窄木桌,两只瓷碗并列。糯白的米粒泛着腾腾热气,红枣沉艳地溺在粥里,熬煮的火候很足,棕色的枣肉絮浮起来几缕。 “看来下回我们不能再等得这样迟了,喝粥也好,不过就怕夜里消食快。”知玉放下手里的针线,绢帕上绣了一半的蝴蝶还少只翅膀。 姚碧凝瞧了一眼桌上仅有的两碗红枣糯米粥,回过神来:“这的确不太够,餐厅里还有些别的,我再回去拿。” 碧凝撤回手,却不慎碰倒了桌上的木质茶杯,那杯子顺着桌沿滚到地上,所幸茶水已经空了。她扶住晃动的另一只茶杯,然后弯下身子准备去拾。 知玉的动作快了一步,将杯子握在手中:“还好里头没有盛水,等会儿我出去时顺便洗一洗……碧凝姐,刚才在餐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看你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姚碧凝坐下来,微微颔首:“我见到陆笵了。” “陆长官也在这趟船上,他为什么不联系我们呢?”知玉接过话来,不由问道。 “我准备去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阻止了我。”姚碧凝回忆起方才的情形,“当时餐厅里还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乘客,他们彼此相识,似乎在关注陆笵的动向。” 知玉听到这里,脸色也不由微变:“情况可能有些棘手。” “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姚碧凝舀起一勺糯粥,又重新放下瓷勺,“他们交谈的语调似乎有些奇怪,不过隔得不算近,我也没有听得太分明。” 知玉接着问:“他们说话的语调是怎样的?” “不流畅,有些短促。”姚碧凝仔细回想,心中涌起一念,“也许是东瀛人。” “是,的确可能是东瀛人。”知玉起身踱了两步,复而开口。 姚碧凝看到知玉的反应,明白她应当晓得些什么,可是知玉重新坐了下来,却保持沉默。 “先把粥喝了,凉了伤胃。”姚碧凝不提前话,兀自舀起白糯的粥。 两人瓷碗渐空,甜粥用尽。姚碧凝拿出帕子揩了揩嘴角,只坐在那里,再没有其他动作。碧凝的目光平静柔和,落在知玉的鼻尖,并不让她感到压迫,像是有一种淡淡的期许。 “碧凝姐,我把餐具拿出去。”知玉站起身来,作势去端桌上的餐盘。 “不着急,刚用过饭,先坐会儿。”姚碧凝伸手按住餐盘,缓缓说道,“我们先前讨论的话题还没有说完,虽说东瀛商人也不少见,可当时餐厅里的气氛实在有些反常。” 知玉只好重新坐下来,言语却有些含糊:“陆长官平日里接触的人多,有东瀛来的也不稀奇。或许是遇到些麻烦,不过既然是商人,总归不会有什么大事。” “知玉,你已经有了猜测。”姚碧凝望向知玉的眼睛,说得笃定。 “碧凝姐,你就当没有看到。”知玉忽然有些沮丧。 她压低了嗓音,才接着说:“陆长官交待过,我必须把你安全地送回沪上,我们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姚碧凝蹙眉问道。 知玉叹了口气,拗不过姚碧凝的坚持:“在北平的时候,陆长官曾经交给我一些任务,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些东瀛商人应该来自池田家族。” “池田……池田次郎!”姚碧凝脑海中电光石火,蓦然清明。 从沪上往北的路途里,陆笵曾经与白郁联手导演了一出戏,彼时她恰巧做了见证者。而那出戏所针对的,正是东瀛富商池田次郎,他最终殒命于航程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池田家族不会轻易相信池田次郎意外身亡的说辞,因为随着池田次郎一同消失的还有船上的烟土。他们必然会努力追寻一个真相,往返于南北之间的海轮是重要线索。 只要他们足够仔细,就不会放过与池田次郎曾经有过接触的任何人,陆笵自然也不例外。 “对,就是这个名字,他是池田家族的重要人物。”知玉的回答无形中肯定了碧凝的想法,“可是在轮船靠岸以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现下的情形对我们而言是没有好处的。” “船上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姚碧凝向知玉确认。 知玉摇了摇头:“没有。陆长官北上的行程并没有公之于众,为了掩人耳目,也就不会带人相随。” “这么说来,要解眼下的困境,只有依靠我们自己了。”姚碧凝垂眸思量,她相信会有办法的。 “碧凝姐,你真的决定要插手这件事情么?至少眼下他们还没有起正面冲突,这说明那些东瀛人也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也许我们可以等到轮船靠岸。”知玉语调有些着急,眼底流露出忧虑。 “不,等到轮船靠岸就来不及了。如果那时他们依旧不肯罢休,难保不会让陆笵的身份暴露,只要他们将所有的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完全可能猜到真相,那时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碧凝分析下来,愈发意识到当下是多么重要的时机。 姚碧凝握住知玉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微凉,沁了冷汗:“别怕,就像你说的,既然他们还在观察陆笵而没有采取行动,那么一切就还不算太晚,只要让他们消除疑虑,我们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知玉沉默片刻,终于妥协:“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呢?” 姚碧凝的眸光注视着知玉身上浅蓝色的衫子,那颜色仿佛清晨海天相接处的水色,在日光温和明朗的照耀下透着澄亮。 知玉循着她的目光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衫,又抬起头拨了拨碎发,有些茫然:“碧凝姐?” “我想到办法了。”姚碧凝微微一笑,眼眸弯如月。 航船在汪洋之中平稳前行,知玉解开碧凝的发髻,执一柄桃木圆梳细细梳理着发丝。她的手指十分灵巧,乌发不多时便已编成漆黑的发辫,尾端系着青色绸带,自肩头柔顺垂落。 碧凝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知玉的衣裳于她而言不完全合身,但这细微处的瑕疵却反而衬托出她想要的局促感。 第138章 晏城曲(1) 姚碧凝端着餐盘埋首向前,她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指腹显得略有泛白。这时间走道上没有什么人,平常晚饭的钟点已经过了。 她踩着一双软底绸布鞋,一路上只遇到一个神色恹恹的船员,甚至能够听见空碗里瓷勺偶然碰撞出的细微声响。 越是靠近餐厅,姚碧凝的脚步放得愈加缓慢。不得不说,船舱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很好,但是此刻即便已经到了门边,她连一丁点模糊的动静都没有听到。 也许陆笵和那些东瀛人已经不在餐厅了么?姚碧凝握住涂了铜漆的扶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谲的安静,而眼前的情景也着实如此。两张相邻的餐桌,左边是一人独坐,右边是紧挨的拥挤。尽管有侍者在餐厅另一边的橱架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碟具,也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瓷片破碎的声音撕裂了一室静谧,几粒残存的黏糯粥米飞溅出来。 姚碧凝俯下身子,从光洁的地砖上拾起一块碎瓷片,轻轻地放入木质餐盘里。她的眉尖紧蹙成一团,懊恼与赧然一齐涌上来,耳根也显见地红了。 “小姐,您没有伤到?”那动作倦怠的侍者像是因这突如其来的破碎声振奋起来,他搁下手里的碟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 碧凝摇了摇头,面露歉意:“是我一时没有拿稳。” 侍者俯下身子,从碧凝手中接过餐盘,展现出对待头等舱乘客的恭敬友善:“这里交给我来收拾,您不必担心。” “那麻烦你了。”碧凝站起身来,抚了抚裙摆,她的余光捕捉到东瀛商人的注目礼。他们的眸光里噙着一闪即逝的笑意,这是无需遮掩的真实反应。 两根发辫垂至腰间,青色绸带系成两只蝴蝶,栖息在澄蓝的湖面。少女抬首时唇瓣微张,脸颊泛起红晕,眼睛里倒映出一个身影。 “陆先生,没想到能够在这里遇见您。”碧凝踟蹰片刻,终于在餐桌边站定,她的声音逐次减轻,在极力克制着欣喜。 陆笵搁下手中咖啡杯,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框眼镜,回答得礼貌而疏离:“方才没有伤到?” 末了他又添一句,语调清淡而和煦:“小姐似乎认识我,可惜我一时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介意,可以给我一些提示么?” “我没事,谢谢您关心。”碧凝眉眼弯弯,却不自觉地低了低头,眸光看向鞋尖处绣着的白牡丹,“陆先生大抵不知道我,圣约翰的学生那么多,先生也不能每个都记住,但我对您的讲座实在记忆犹新。” “哦,原来是这样。能够得到学生的认可,是我的荣幸。”陆笵勾唇笑了笑,目光落向对面的座席,“坐下来说话,现下不是假期,怎么不在校里呢?” 碧凝拉开座椅,坐下来也挺直了腰杆,活脱脱一个在先生面前紧张地打起精神的学生:“陆先生知道话剧社么?我是和其他同窗一同到北平参加公演的,不过前些日子城里戒严,就耽搁到了现在。” “督学处一贯支持社团的发展,你们能够受邀前往北平公演实在值得祝贺。”陆笵俨然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神色里透露出欣慰。 “陆先生,我前些时候听说您要参加燕园时报的研讨,还惋惜有好一阵子听不到您的讲座了。”碧凝眼眸亮亮的。 “研讨已经结束了,不知道你对哪一次讲座印象比较深?”陆笵端起咖啡又抿一口。 不远处的东瀛商人也不再保持静默,不时交谈起来。 碧凝微微一笑,对陆笵道:“您的讲座我都有做笔记,其实每次听您的讲解都获益匪浅。如果真的要论起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与济慈有关的那一次。” 碧凝的脑海中闪过那一帧画面,她清晰地记得陆笵嗓音里的坚定与深远。 “你喜欢济慈的诗?”陆笵接过话问道。 “是,我觉得济慈的诗读来令人格外沉静。它就像一条溪流,也许流淌得平稳,在极深的地方却是有力量的。”碧凝缓缓开口,又接着说,“我一直记得您对夜莺颂的解读,那些观点让我深感认同。” 陆笵拨了拨镜架,颔首道:“看来你是一个认真的学生。” 邻桌的东瀛商人站起身,戴上了礼帽,这样的天气或许会有些闷热,但他们显然觉得一丝不苟的着装是更为重要的事。 “陆先生的讲座在校里很受欢迎,研习其他科目的同窗也时常会来听的。”碧凝注意到身旁的动静,松了一口气,“这次与我同行的就有呢,倘使不打扰到您,我们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那些东瀛商人陆续离开了餐厅,侍者开始收拾邻桌的餐具。 “我们走。”陆笵站起身来,接受了她的提议。 知玉在舱内踱来踱去,她双手摩挲着,又交叠扣紧。敲门声响起,听到熟悉的嗓音,知玉心中终于大石落地。 “碧凝姐!” 清脆的呼喊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传来,声音银铃一般。 乔舒敏踮起脚尖,挥舞着手臂,一身簇新的小洋装被挤得生了褶皱,又因汗水湿嗒嗒地黏在背后。但她毫不在意,又朝轮船的方向喊了好几声。 姚碧凝很快就从嘈杂声响里分辨出了舒敏的嗓音,行程是临时决定的,碧凝原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接她,一时鼻头竟有些泛酸。她循着声音望去,很快看到了舒敏高举的手臂和笑意盈盈的面容。 “碧凝姐,之砚去买糕饼了,我们到旁边等等他。”乔舒敏艰难地靠近,拉住碧凝的手往路边走。 碧凝回首看了一眼知玉,见知玉正朝她挥手作别,回以莞尔,便索性顺着舒敏的力道穿越人群。 这时间港口轮机轰鸣,拥挤的人群像海岸涌起的潮水,奔流不息。傍晚的霞光斜斜地铺在水面上,潋滟多情。不知有多少属于人间的相聚与别离,在鸥鸟扬翅的时刻,散落尽无边的汪洋里。 第139章 晏城曲(2) 乔舒敏走到路边,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半晌才直起身子:“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这船到了港口,简直就像过去的秀才看发榜,人挨人连根针也塞不进去。碧凝姐,你瞧我新买的裙子都挤皱了,可得奖励我不是?” “你才多大,能见过秀才看发榜么?”姚碧凝笑了笑,看到舒敏充满期待的眼神不禁想要逗逗她,“是得好好地犒劳你,之砚待会儿买的糕饼都留给你了。” 乔舒敏摆了摆手,佯装不悦:“那不成啊,我叫之砚去买糕饼就是怕碧凝姐饿着,怎么能这么兜一圈就被送回来了呢?” 姚碧凝捕捉到她眼中的狡黠,知道舒敏心里早有了盘算,也不戳穿,支颐道:“我才回来,还不晓得家里是怎样一番情形要应对,这怎么犒劳你呢……我得好好想想。” “碧凝姐,倘使你想不到的话,我这里有个主意。”乔舒敏殷勤地接过碧凝手里的皮质小提箱,语调微微上扬。 “哦,什么主意?”姚碧凝极为受用地开口。 乔舒敏伸手挠了挠头,讪讪地说道:“我听说梅丽珍新出了些菜品,都是外头吃不到的……” “舒敏,说重点。”姚碧凝莞尔一笑,她太熟悉舒敏的性情,这一大段铺垫不听也罢。 “那我可就说了,碧凝姐你保证不告诉姑姑。”乔舒敏神秘兮兮地开口,还顺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保证。”姚碧凝饶有兴致地回应。 “我的确是想要去梅丽珍的,也是对它新出的菜品有兴趣,不过是想和几个友人夜里去。”乔舒敏眨了眨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凑到碧凝耳畔,“我都答应她们了,只是家里门禁森严,我不大容易脱身。” “这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呢?”姚之砚从后头走过来,一身笔挺的黑灰色学生装,伸手轻拍了下舒敏的肩。 乔舒敏吓了一跳,回首见姚之砚捧着牛皮纸包,想来周遭嘈杂应当听不见她先前的话,于是敷衍道:“我同碧凝姐说女儿家的话,你怎么也要听?” “我只是随口一问。”姚之砚本也没有多心,将糕饼递到碧凝手上,“这队可长,红豆酥没有排上,我买了些绿豆饼。咱们回去还得费些工夫,路上垫一垫。” 牛皮纸包触手温烫,刚出炉不久的绿豆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姚碧凝听到之砚的话,心房一暖,他来到家里的时间不算长,却用心地记住了她的喜好。 这一段委实拥挤,车子停在前边路口,之砚领着她们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往前走。 “之砚,你们怎么晓得我是这趟船?”姚碧凝拿出绿豆饼分给之砚和舒敏,她着实是既惊喜又疑惑。 姚之砚支吾着没有回答,却转了话题道:“碧凝姐,乔姨让陈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我可喜欢吃陈妈煮的菜了,这回是托了碧凝姐的福。”乔舒敏咬了一口绿豆饼包在嘴里,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仍能听出语气里的欢快。 提及家中,碧凝不由有些忐忑,迟疑着开口:“父亲那里……” 姚之砚对此心领神会,于是回答道:“是,父亲早些时候发了好大脾气,甚至决定亲自动身去北平,乔姨险些没劝住。不过时间一长,怒火也就淡了,知道碧凝姐要回来,虽说父亲面上不说什么,也默许了乔姨的安排。” “乔姨的身体没事?”姚碧凝通过之砚的叙述心里约莫有了底,还是想要确认。 “乔姨没事,她还劝慰父亲呢,说北平公演也是好事,同窗之间也可以有个照应。”姚之砚解释道。 乔舒敏拉开车门,率先钻了进去,拍拍身边的座椅,朝碧凝笑道:“不用担心,就算姑父要小惩大诫,姑姑和我们总是帮着你的。” “馋猫!”姚碧凝被舒敏的样子逗乐了,看她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等,“你啊,这是惦记着陈妈的手艺。” “诶,也不能这么说,我这是看碧凝姐终于回来了,所以心里高兴嘛。”乔舒敏哄起人来嘴上抹蜜,神情一派真挚。 车子发动,逐渐驶离港口,密密匝匝的行人渐渐落在身后。乔舒敏显然是心情亢奋,叽叽喳喳地讲起连日来校里的趣事和沪上的轶闻。姚之砚偶尔附和几句,话不算多,但眉眼里的笑是藏不住的。 宝瑞南路三巷七号,这熟悉的门牌在夕阳的光照下熠熠生辉,在碧凝眼底宛如一捧流金。舒敏脚尖刚一落地便急不可耐地往楼里去,说是要通知陈妈开饭了。 姚碧凝和之砚并肩慢慢地走在石径上,不过月余,少年的身量又像是蹿高了些,碧凝侧首问他:“之砚,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什么事情?”之砚忽然被问,一时有些发懵。 “在港口时,我曾经向你问起航程消息。”碧凝点到即止,彼时她注意到之砚瞧了舒敏一眼,似乎有所顾虑。 之砚清了清嗓子,停下步子低声道:“碧凝姐,消息是镇守府的江副官送来的。” “江副官?”姚碧凝喃喃重复,这样也能够说通,毕竟船票是经过陆笵拿到的。 “是啊,那天江副官亲自上门来的,我正从校里回来,遇上了他和晓薇说话。”姚之砚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接着说,“不过晓薇正在整理花木,我看她那时候不方便领客人进去,就带江副官去找父亲了。” “这么说,我回来的消息是江副官亲口告诉父亲的?”姚碧凝想应当是陆笵帮她向家中递了消息,也算是给了父亲一个缓冲期。 之砚点了点头:“父亲说江副官那样的身份,亲自上门传话,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的好。既然我答应了父亲闭口不谈,舒敏那里就更不能说了。” “之砚,你成长得很快。”姚碧凝由衷赞许,这个不久前还青涩懵懂的少年,此时已经对某些关系有所了解。 “碧凝姐,我还以为你可能会觉得……”之砚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看清楚局势,防范于未然,不给无辜者被牵连进去的机会,这样做并没有问题。”碧凝不认为他对舒敏的防备是冷漠的,相反这样对他们来说都有益而无害。 之砚听了她的话,郁结纾解,眉目舒展:“我们快进去,舒易哥他们还等着。” “乔舒易也在?”姚碧凝倒没有料想到,有些诧异地挑了眉。 “好多人都在,乔姨高兴。”之砚一边笑着解释,一边轻推了碧凝的肩往前走。 第140章 晏城曲(3) 日光还没有全然退散,一弯弦月白晃晃地挂在天穹,碧凝换了一身藕荷色裙褂,屋子里的灯火与酒意醺然。热闹是好的,仿佛只要简单的寒暄问候,北平所经历的哀伤和苦楚就可以被熨平褶皱。 酒水委实奇妙,她在举杯时饮下的醇香在舌尖徘徊不定,终于在落入喉咙后沉淀出几分苦涩味道。碧凝按了按前额,有些昏沉地走到院子里,五月里的花木繁茂,空气里有植物清芬。 青绿的藤蔓蜿蜒着爬上墙篱,砖红色的瓦片被覆盖得辨不出原先的模样,只见一簇簇鲜妍的蔷薇满架,在沉沉暮霭里温柔舒展。 碧凝伸出指尖,将要触碰到花瓣,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你方才饮得太急。”乔舒易穿一袭月白色长衫,温文尔雅地立在花畔。 晚风抚摸过她的脸颊,像是带走了些微酒意,碧凝侧首回顾,眸子里的雾气沉下去:“有阵子没有回家了,乔姨说她高兴,我也高兴。” 乔舒易抬头望了一眼弦月,摇了摇头:“你并非真的高兴,否则现在应该还在席上,而不是到这里来看花。” “怎么能不是真的高兴呢?我不过出来醒醒酒而已。别久归家,亲友重逢,哪一样都值得令人快慰。”碧凝微微一笑,梨涡浅现。 乔舒易看着她的笑容,目光里千山万水:“你一直是这样。” “一直是怎样?”碧凝问道。 “高兴和不高兴从来不写在脸上。”乔舒易注视着她夕照下的侧影,徐徐开口,“有心事的时候,也把情绪藏起来。旁人也许不知道,我却晓得每到这个时候,你总是不自觉地逃避热闹。” 碧凝听到他的尾音散落进风里,乔舒易实在太过了解她:“偶然间想到了一些往事,今年的蔷薇还是这么丰茂。” “碧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乔舒易轻轻一叹,他知道蔷薇于碧凝的特殊意义。 碧凝唇瓣微动,有些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想要和他说起北平,说起自己波澜起伏的经历,说起和那座老城有关的故事和战火,但是突然发现,这些事情已经不再适合同他讲述了。 月白色长衫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叠,那个清朗的少年眉目间有了成熟印迹,属于他们的情感却已经成为过往。北平的一切只能成为碧凝心中的秘密。有了第一个秘密,他们之间将会相隔无数个秘密,聚如星河。 “晴子的酒量似乎变大了,以前她是沾不得酒的。”碧凝转了话茬,随口说道。 乔舒易神色有些黯然:“芥川博士很疼爱这个小女儿,管教也严格,从来不让饮酒,她是到了沪上才学会的。” “芥川博士只有晴子一个独女吗?”碧凝想起白郁的容貌,实在与晴子颇为肖似。 “这倒不是,芥川博士膝下有三女,只不过其余两位都早已嫁做人妇,我在东瀛时也只在相片里见过。”乔舒易回答道。 碧凝轻嗯一声,心下思绪又起。白郁和晴子的长相其实并非全然相似,两人的气质分明截然不同,但是她还是会在一瞬间将二人错认,仿佛那神态里有着某种联系——那是一种血缘的相亲。 这种联系,如果不是来自芥川一族的血缘,很可能与晴子的母亲有关。碧凝努力回想着芥川一雄的面容,其实晴子与他并不十分相像,她的容颜大抵更多地遗传了母亲的特征。 “碧凝,原来你在这里。”吕雁筠打量了一眼乔舒易,不冷不热地朝他道,“芥川小姐喝醉了,等着你照顾呢。” 乔舒易已经习惯了吕雁筠这样的语气,颔首示意朝洋房走去。 吕雁筠一把挽住碧凝的臂弯,在她耳边道:“像乔舒易这样青梅竹马说忘就忘的人,也不值得去想,他既然愿意做芥川家的女婿,就不该再招你,咱们以后见他绕道走。” 碧凝轻拍了拍她的手,不置可否。当时的情势究竟是怎样,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吕雁筠可以替她抱不平,可是她连责怪乔舒易的理由都不能成立。只不过,她今日的情绪变化,却真真切切与乔舒易再无关联了。 “碧凝,你这一趟去北平,可有邂逅什么翩翩公子?”吕雁筠揶揄地笑了笑。 姚碧凝故作神秘地看向她,在吕雁筠满含期待的眸光里开口:“茶楼里的掌柜算么?鬓角胡须都快白了的那种。” “你去了北平公演那么久,总能遇到一两个的。”吕雁筠满脸都是不相信。 “我去的时间当然久了,北平城门战时紧闭,到处戒严,想走也没有路啊。”碧凝这样说着,脑海里却浮现出一道挺拔身影。 “难怪姚伯父不肯让你去公演,现在的世道委实乱得很,还是待在沪上安全。”吕雁筠听着碧凝的描述,啧啧开口,“不过你也是真神通广大,我可是听说姚伯父托人向轮船局里递了消息,又把你关在房里,这样都能走得了,莫不是有高人相助?” “什么高人?是如来佛还是基督耶稣?”碧凝佯装不知,神色自若。 “我也就是开个玩笑,连我都帮不了你,还能有谁。”吕雁筠不疑有他,接着说,“不过你这一走倒是轻巧自在,之砚可比你苦多了。” “说来听听。”碧凝拨了拨碎发,静待人言。 “我也是陪乔姨说话的时候知道的,这些日子姚伯父情绪不大好,之砚又在学理账,稍有差池便引得一阵训斥。”吕雁筠笑了笑,“其实之砚刚学不久,出错也正常,只是刚巧撞到了这个时候,时运不济啊。” “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说到这里,碧凝有些忐忑,即便是乔姨安排了这场家宴,父亲却在书房闭门不出,并没有与她相见。 “姚伯父那里气消了,自然也就好了,毕竟你这么溜去了北平,也不能纵着你这个性子不是?”吕雁筠伸手抚平碧凝眉心的皱痕,出言宽慰道。 “碧凝姐,父亲找你。”吕雁筠话音才落,之砚便快步而来,神色却并不平静。 第141章 晏城曲(4) 门前很静,仿佛正有一场哑剧,什么声响都是多余。连推开了门,也依旧很静,脚步声落在地板上,碧凝刻意放缓了动作,还是听得那样分明。她想要把跫音藏起来,指尖微微扣紧。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玻璃窗散落进来,窗框形成斑驳的影。姚秉怀站在窗畔,团纹织锦的衣料被夕照昏黄的余光衬得暗了几分。 姚碧凝看见的是父亲负手而立的背影,在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与威严。她站在距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就像很久以前那个不小心摔碎珍贵花瓶的孩童,局促且忐忑地等待审判。 “回来了?”姚秉怀依旧立在窗畔,语气稀松平常。 碧凝斟酌着回复:“是,让父亲挂心了。” “其实真正挂心的是你乔姨,她身子不好,还要变着法子地劝慰我。她说得对,孩子就像风一样,套不牢捉不住。”姚秉怀嗓音低沉,并没有碧凝意料之中的怒意,“听说你在北平的公演非常成功,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父亲,我知道是我一时莽撞,明知道乔姨受不得刺激,却还是一意孤行。”碧凝垂了眸,认错的语气诚恳。 良久,姚秉怀未发一言。就在碧凝以为父亲不欲多说之时,姚秉怀低声道:“碧凝,你不是一时莽撞。” 是,她确实不是一时莽撞。乔姨、之砚、舒敏……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顾父亲的劝阻执意要去参加公演,但只有他们对另一种意义心知肚明。她所要面对的,并不仅是一路上可能的危机,还有心底的兵荒马乱。 碧凝抬首望向父亲的背影,他们之间疏离了许多年,她对他敬而无亲,孺慕之情里尊重代替了依赖,偏偏又在此时有了心照不宣的交集。 “父亲,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姚碧凝说得缓慢而坚定,仿佛用尽积累了漫长岁月的勇气,在这一刻终于坦诚相告。 姚秉怀沉声一笑,自嘲的神情在昏暗的光里藏匿:“真相啊……许多年前,乔家也向我讨过一个真相。你们都想知道真相。” “她是我的母亲,即使多年未见,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碧凝目光灼灼。 “哦,那你去北平见到……云蔷了么?”姚秉怀侧首回顾,在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微微停顿,似乎太久没有念出口,有些久违的生疏。 碧凝点了点头:“我在北平见到了母亲。” “她过得好么?”姚秉怀眸光渺远,接着询问。 “她衣食无缺,有人照料,闲时打理花草,以书画消遣,却出不去院门。在这个乱世里,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碧凝描述着记忆里的场景,如是说道,“而在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去怨她了。”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姚秉怀沉默片刻,徐徐开口。 “是,我知道母亲当初的不辞而别是有苦衷的,她是为了保全我们。”碧凝的确是对此释然了。 “看来她还是没有全部告诉你。既然你要一个真相,那么我就实话实说。”姚秉怀叹息一声,“你的母亲并非不辞而别,我知道当天会有人接她离开。” “您知道?”碧凝面露疑惑,她没有想到此事原来另有隐情。 “我当然知道,与其将来由别人告诉你,不如我亲自来说。曾经有两个选择摆在我的面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了其一就得舍弃另一个。”姚秉怀毫无感情地陈述,仿佛在念报纸上铅印的毫不相干的新闻。 碧凝听着父亲的话语,心中一震:“所以您舍弃的是……我的母亲?” “我并非没有犹豫过,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也曾经自责,可是碧凝,天底下没有万全的好事。”姚秉怀神情肃然,不辨哀喜,在金融场上多年的磨砺让他变得锋芒尽收。 此时此刻,碧凝看不懂父亲真正的情绪,他的漠然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尽管他们之间拥有亲情的维系,她从未了解过他。 “那是为了什么,是金钱还是地位?”碧凝心中涌起一种无力的悲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几乎没有思索的余地,“总之不会是为了感情,我的母亲,还有乔姨,她们都只是牺牲品。” “无论如何,我是你的父亲,你不该这么没有规矩地指责我。”姚秉怀皱眉斥责,才继续说,“当年的民丰规模不大,资金周转遇到了难关,那时候我正焦头烂额,云蔷的族人找到我,承诺了一笔足以解决困境的资金。一边是我毕生的心血,一边是云家人带女儿回家的请求,孰重孰轻,我自当有所取舍。” “说到底,您还是选择成全了自己。我曾经以为,民丰是您的骄傲,是沪上银行业的翘楚,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它很早的时候就锁住了母亲的自由。”碧凝忽地一笑,眉眼淡然。 “看来在民丰这件事情上,你是不会释怀了。”姚秉怀踱步走到书案前,坐下来,“原本你就对金融没有什么兴趣,现在来看更加不适合去打理民丰的事务,我已经让之砚开始学理账,以后这些事你就不用插手了。” “民丰是父亲毕生的心血,自然由父亲决定。”碧凝不欲多言,准备转身离开。 “和镇守府保持距离。”姚秉怀蓦然开口。 “父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姚碧凝只好停下步子。 “这一次你能够从房间里逃出去,甚至一路顺利地抵达北平,都是镇守府的功劳啊。”姚秉怀拧开台灯,随意摊开一本书,“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之砚能够准时去港口接到你?” “之砚同我说过了,是江副官来送的消息,我的船票本就是镇守府帮了忙,他们能替我给家里报信,我感激还来不及。”碧凝解释道。 “送信的方式有很多种,江副官是什么角色,他直接听命于镇守使,并不是什么大闲人。”姚秉怀翻了翻书页,摆手道,“这是让我姚某人记得,欠了镇守府一次人情。陆笵年纪轻轻手握权柄,个中关窍,你回去自己思量。” 第142章 晏城曲(5) 晚间碧凝辗转反侧,思绪几经起伏,天光微露时才算安枕睡去。不轻不重的三道敲门声闷闷地传来,碧凝下意识地以被蒙头,并不去理会。 “小姐?”晓薇又隔着象牙白雕花木门唤了一句,得不到半点回应。 “碧凝姐还睡着?”乔舒敏低头看了眼腕表,棕色窄牛皮表带上雕着花纹,崭新的煞是好看,“这可都十点多了,虽说今天星期六,早饭总是要用的。” 晓薇无奈地笑了笑:“小姐若是睡着不肯起来,陈妈也会给她留着吃食,实在不成,早饭便是并了午饭的。” “你先去忙,我在门口等会儿。”乔舒敏眸子一转,抬头朝晓薇道。 晓薇不疑有他,只怕乔舒敏一路风尘仆仆地累着:“舒敏小姐,你要不下楼歇会儿,等小姐醒了会出来的。” “不累不累,你去忙。”乔舒敏心里自有小算盘,嬉笑着轻推人肩,眼瞧晓薇转身往楼下走,才松了一口气。 待晓薇花青格纹的衫子消失在视线里,乔舒敏才又重新屈指叩了两下门,仍是没有人应。晓薇已经支走,她索性也不等了,拧开门把手往房里去。 乔舒敏重新关上房门,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畔,掀开薄被,朝碧凝耳畔唤:“出大事了,快起来!” 碧凝原本蒙头睡得迷糊,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忽闻叫喊声蓦地一惊,双眸睁开:“出什么事了?” “碧凝姐,当然是为了你答应我的事。”乔舒敏见人醒了,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见到一脸狡黠的舒敏,碧凝心里绷着的弦松开,却不解其意:“我怎么不记得应过你什么?” “自然是昨日,梅丽珍……”乔舒敏压低了嗓音,予人提示。 碧凝坐起身来,揉了揉发丝,这才记起昨日港口听舒敏说起的事情。她打量一眼舒敏的打扮,崭新的小牛皮腕表,脸颊上细细匀过的腮红,想来这一早急匆匆地来,是今日就预备着去了:“你是同我说过,不过我却不记得应了你。” “碧凝姐……”乔舒敏一把挽住碧凝的手臂,拖长了尾音,“我就这么一个心愿,你帮帮我。” 碧凝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问:“怎么个帮法?” 乔舒敏听到这里,自觉有了着落,嘻嘻一笑,贝齿微露:“祖母那里规矩严,我自然是不能说夜里去了梅丽珍的,碧凝姐在祖母那里面子大,我可得借一借。只说咱们一同去剧院里看了戏,就回得晚了,祖母对文明戏还是认同的。我都看好了,百英剧院今天晚上有出戏演到十点,正好能做个托词。” “你想得倒是周全,不过我如果应了你,今天晚上也不能在家里待着了。”碧凝眨了眨眼,似是无可奈何。 乔舒敏眼眸一转,朝人道:“百英剧院的戏票我托人留着了,是你喜欢的类型,下午直接去取就成。” “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我可提醒一句,梅丽珍是乔望骐的地儿,你若是被遇着了,我可帮不了你。”姚碧凝看她兴奋模样,又是与友人同去有个照应,也不忍拒绝。 乔舒敏点了点头,笑意盎然,举起手来敬了个军礼:“保证躲避敌方侦查。” 姚公馆素日里的晚餐是有定点的,因去看戏的缘故,碧凝等不到晚饭时间便得出发。陈妈煮了一碗银丝面,还要再准备一盅番茄蛋羹时却被碧凝拦下来:“陈妈,你歇着,我也吃不得多少,这就够了。” 陈妈摇了摇头,摘下围裙念叨:“这戏的时间排得不好,总得叫人吃了饭再去啊。” 碧凝坐在桌边,夹起碗里雪白的面丝,微微一笑:“若是再晚些开场,结束得可就更迟了。等乔姨回来,记得和她说一声,我同舒敏一道去看戏的,就在百英。” “诶,我记着呢。”陈妈应了一声,又道,“这夜里路黑,回来的时候注意些。” 碧凝边吃着面,边轻嗯着回复。因午饭吃得丰盛,现下又还早,却才吃了大半就已有饱腹之感,只庆幸没有让陈妈再准备其他吃食。碧凝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又搽了口脂才出门。 五月里的日光已经有些晒人,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偏西,碧凝撑开一柄蕾丝勾边的阳伞,走到街边拦下一辆黄包车。不得不说,舒敏是了解她的,百英剧院上演的戏目,她很难拒绝。 才从北平回到沪上,碧凝也还不知道今日演得会是什么,这种既好奇又兴奋的心情就像猫尾轻轻扫过手背,痒痒的,又软软的。她一路上望着街上穿梭往来的人群,也只盼着快些到地方。 百英剧院,位于梅丽珍饭店斜对面,中间隔了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街面上常可见衣冠楚楚的男女结伴而行。 姚碧凝理了理烟青色的旗袍领口,珍珠缀成的丝扣光泽莹润。她抬头看了一眼百英剧院白底红字的招牌,外头一圈霓虹还未亮起,泛着金红的日光照在上头,说明现在还不到六点,她来得不算迟。 碧凝想着乔舒敏此时约莫已经与友人结伴到了梅丽珍,转身望了一眼马路对面。梅丽珍前庭花木繁茂,五月里植株密密地遮过去,倒是一眼望不见门厅。 百英剧院的售票窗上已经悬了告罄的小木牌,那粉笔字写得规整用力,乌底白字显得打眼又干净,下头还特地标注了洋文。那小窗里坐着个中年女人,穿着灰底红格子的棉布旗袍,领口的一枚纽子被撑开了,露出白而粗的脖颈。 碧凝才走到窗畔,那中年女人只略一扫过她的衣装,便搁下手里还没嗑完的瓜子,眼疾手快地打开玻璃窗,眼底闪着留客的精明:“小姐,您来得不巧,这场刚售罄了,明儿还有这出戏。” “我是来取票的,之前有人替我订了,她姓乔。”姚碧凝解释道。 “乔小姐的朋友啊,我晓得的,她早先买了放在这里,说会有人过来拿的。”那女人弯下身子,拉开抽屉,从里头掏出一张戏票来,自小窗口递出去,“是个好位置哩,靠中间的很,保管把台上的戏看得清清楚楚。” 待碧凝走进剧院里,对着戏票上的座号准备坐下,才发现这位置确实是巧得很,倒不是因为视线。 第143章 晏城曲(6) 百英剧院的格局颇为独特,座次分上下两层,有左右两旋扶梯。圆形舞台自在中央,上部直接穹顶。其装潢颇为浪漫雅致,挑高的穹顶以纯白雕塑为饰,多是花草纹路,吊灯形如烛台,却更有几分水晶折射的剔透。 二楼墙壁以油画装饰,灯光暖暗,绘的是几处名戏剧的场景。除戏目本身的吸引,百英剧院的内里布局装潢亦是年轻男女竞相追捧的原因。 乔舒敏定下的座位在二楼,姚碧凝拾级而上,赭石色的木质扶梯与姚公馆颇为相似。此时剧院中已有不少观众到了,金色天鹅绒包裹的座椅上坐着许多衣着光鲜的男女,因华光满目,一眼望去倒没有谁是格外出挑的。 百英剧院的二楼原本有些雅间的意思,却又为着整体考虑没有全然隔断。每两个座椅中间置了小茶几,与旁边以缃纱作了软隔,倒多了几分影影绰绰的美感。 当姚碧凝垂眸看着戏票上的座次,一溜儿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小隔断里已经坐了人。百英剧院的座位紧俏,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情况,但让碧凝始料未及的是,那懒靠椅背的邻座,竟然是乔望骐。 “姚小姐?”乔望骐琥珀色的眸子里含了几分笑意。 姚碧凝暗自哭笑不得,原本是乔舒敏在梅丽珍应当更容易遇上他,却冷不防成了自己。虽说按如今的情形,舒敏是不会被发现了,可是乔望骐见着舒敏没有与她同行,日后也未必不会穿帮。 姚碧凝微微平复心绪,只当是什么也不知道,扶着椅背坐下来,莞尔与人寒暄:“乔先生,真是好巧。你一个人来的么?” “看来姚小姐也是一个人。”乔望骐端起一盏咖啡,看向舞台四周黛绿色的帷幕,又接着说,“我原本是要将两个座位一同订下来,不过当时票已售出,没想到是姚小姐。” “其实看戏大多是结伴同行,乔先生为何不与雁筠一起来呢?”姚碧凝确实有所疑惑,以她对乔望骐的印象,他实在不像是会独自在剧院里消遣的人。 “雁筠并不喜欢西洋剧目,应该对这出戏没有什么兴趣。”乔望骐抿了一口咖啡,面露遗憾。 姚碧凝想起吕雁筠之前对英文突如其来的热衷,心里不由腹诽——若是乔望骐邀她观戏,无论喜欢与否,她都会欣然前往的。 不过这些话,碧凝当然是不好当面向乔望骐说的,于是只随口说道:“乔先生看来是个忙人,能抽空来看戏,大约是极喜欢的。” “喜欢?”乔望骐的目光仍落在舞台帷幕之上,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许。” 姚碧凝听人这样不咸不淡的回答,场面着实有些尴尬,索性不再说话,只静默地等待戏剧开场。 “听说姚小姐是昨日回沪上的。”乔望骐主动打破了沉默,这话听起来很寻常,却意味深长。 姚碧凝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还是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对于她和乔望骐而言,本就是避无可避的。 姚碧凝颔首答道:“是的,乔先生的消息很是灵通。” “其实不算灵通,姚小姐离开沪上的时候,走得悄无声息,我就是丝毫不知情的。”乔望骐话音一顿,又接着说,“七爷那里,恐怕姚小姐还得自己解释。” 姚碧凝讪讪一笑:“确实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七爷说一声。” “七爷让我带句话,他说你能听懂。他之前给过你选择,既然去了,就没有第二回选择的余地了。”乔望骐搁下手中的咖啡杯,舞台上黛绿色的帷幕在灯光下犹如流金闪烁缓缓升起,戏剧开场了。 话音才落,乐音响起,剧院内嘈杂的交谈声此刻停歇。这句话在碧凝心头千回百转,有什么也终于如同一首隐秘的歌谣,悄然而至,寂静回响。 舞台上的情节很是精彩,提琴优美的旋律将氛围烘托得正好,穿着华丽衣裙的女演员踮起脚尖,双臂舒展,细软的腰肢摇曳着轻纱裙摆。她就像一只昂首的天鹅,积蓄着与云霄相伴的骄傲美丽。 姚碧凝端坐在座椅上,暖暗的光在她的眼睫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目不转睛地沉浸在剧目之中,所有的思绪被牵动,随着台上的动作而变化。 “砰——” 压抑的闷响划破剧院内的悠扬宁静,这声音原本不大,可是剧院里的观众立即意识到了危险。这显然是枪声。 这响声如一道讯号,让原本井然有序的剧院霎时间沸腾起来,人们大都已经坐不住了,舞台上声情并茂的表演亦戛然而止。二楼左右两边的旋转扶梯上都挤满了人,一个挨着一个,争先恐后地往下推着走。 一道道缃纱隔断在观众的行动中扬起又落下,碧凝惨白着脸色坐在原地,她在看到乔望骐气定神闲的模样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唇瓣翕动:“乔先生一早就在等着了?” “梅丽珍里有些事情需要解决,我想用一出戏剧来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选择。”乔望骐摊了摊手,回答得随意而从容。 “你说什么?梅丽珍?”碧凝站起身来,嗓音不禁颤抖。 “是啊,不过总不好当着饭店里那么多人的面解决,他们大概是在百英剧院旁的巷子里交手了,那里人少,天色又暗,要方便些。”乔望骐端起杯盏,将余下咖啡饮尽,白瓷釉面里只留着一汪浅浅的棕色痕迹,“现在看来,事情应该已经解决,可惜这出戏是看不下去了。” 乔望骐的解释让碧凝心里又往下一沉,虽然他话里轻描淡写,可今夜的梅丽珍想必是极不平静的。就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乔舒敏应该还和友人一同待在夜宴厅内。 舒敏会在那里看到些什么,又是否遭遇了什么呢? 碧凝心里乱糟糟的,也顾不得再隐瞒什么,向乔望骐道:“舒敏今夜去了梅丽珍。” 乔望骐脸色一变,动作利落地站起身来:“你在这里待着,我去找舒敏。” 姚碧凝望着乔望骐的背影,心里忐忑又自责,倘使她没有同意舒敏的请求,如今的情形也就不会发生了。她暗暗祈祷,希望舒敏没有被这场祸事殃及。 一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碧凝的沉思,她侧首回顾,一丝血腥味弥散而来。 第144章 晏城曲(7) 脚步声是从左边的旋梯传来的,因隔着重重缃纱,姚碧凝看不太清来人面容,只从身形判断大抵是位高挑的女士。 现下的百英剧院是混乱的,那道枪声彻底毁掉了这场演出。一楼大厅里还有交错穿梭的行人,可是二楼的观众大都已经离席,在碧凝的视线所及范围内并没有其他人。 因此,当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钻进碧凝的鼻腔,这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令碧凝立即警惕起来。来人显然有她的目的,在普通观众离席的时刻逆向而行,这举动本身就是值得疑惑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了,姚碧凝伸手将小茶几上的咖啡杯用力地握在掌心。这时间大厅里太过嘈杂,鲜亮的衣衫衬着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没有人会顾得上抬头来看二楼发生了什么。 姚碧凝没有料到,她就是这样又一次遇见白郁的。 白郁显然也因缃纱隔断的缘故没能很快判断出姚碧凝的身份,她伸出手从后面捂住碧凝的嘴唇,压低了嗓音:“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姚碧凝点了点头,才感觉到嘴唇上的力道有所松动。她挣脱开来,手里依旧握着那盏咖啡杯,却在回眸时有些愕然:“白小姐?” 白郁此时才看清碧凝的面容,眉目舒展:“姚小姐,恐怕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她唇角微勾,语带自嘲:“真抱歉,似乎每一次遇见姚小姐,我都十分狼狈。” “你……似乎受伤了?”姚碧凝十分确定,方才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正是来自白郁,尽管她身上用了馥郁的香氛,在当下空旷的地方还是能够辨识出来。 白郁面色有些苍白,拢了拢朱红色的薄披肩:“我现在需要找个地方,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过来。” 她不动声色地掀开披肩一角,里边藏青色的长裙在肩胛处浸出暗色黏稠的血水:“刚才我中了一刀,所幸并不太深,不着急处理。” 姚碧凝将咖啡杯重新放回案几,拉过白郁的手腕往走廊另一边走,眸光环视周遭:“我记得前面有一间休息室,现在里面大概不会有人,可以暂且避一避。刚才我听到有枪声,是他们么?” 白郁跟着姚碧凝的步子,低声回应:“刚才他们追到剧院旁边的巷子里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我是从梅丽珍出来的,还好今夜是假面舞会,台上衣裳面具都是一样的,他们应该还没有认出我。” “这就好,不过你的衣裳不能再穿了。”姚碧凝屈指轻敲休息室的棕色门扇,没有回应,她扭开门锁,带着白郁走进去,“你在这里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白郁自然明白此刻的凶险,于是郑重颔首:“多谢姚小姐,我知道了。” 姚碧凝掩上门扉,如同所有仓皇的观众一样匆匆往楼下走去。 “都停一停,巡捕房查案子,都先别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哨鸣,汹涌的人潮仿佛遇到了一堵大坝,沸腾着找不到出口。 姚碧凝心里沉了沉,巡捕房的人来了,看来百英剧院的出入口已经被封锁了。 她看着身旁座席上勾着一条黑色格纹披肩,大概是之前的观众离席太过匆忙而不慎落下。姚碧凝将披肩搭在臂弯,不再管门口的动静,重新回到楼上。 “白小姐,你先将这条披肩换上,那身搭配实在太过惹眼。”姚碧凝将那条黑色格纹披肩递给白郁,“情况似乎有些糟糕,巡捕房的人已经到了,剧院的进出目前被控制得很严格。” “他们这是有把握,觉得我只能是逃进了百英剧院里。”白郁迅速换好披肩,将那条朱红色的塞进休息室沙发的底部。 姚碧凝站到白郁身后,动手去拆除她挽起的发髻,试图让她的形象做出更大的改变:“这是很周密的计划,不然依照巡捕房出动的速度,不会这么快。” 白郁也伸手去拆掉鬓角的紫罗兰绢花:“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今日会出现在梅丽珍,还要劳烦姚小姐替我遮掩。” 姚碧凝继续手中的动作,那发髻委实有些复杂,纤指如飞:“等到出去的时候,我会说我们是看戏时遇到的,此前并不认识,但买票时就已经打过照面。” “我之前以为姚小姐会说我们是约定好的。”白郁笑了笑,眸光微闪,像宝石有了裂痕,“不过也是,依我的身份,怎么可能与姚小姐同席笑谈呢?说出去,别人也是不信的。” “我先前的座席旁边,是乔先生。”姚碧凝拆完最后一根发卡,出言解释。 白郁伸手抓了抓微卷的头发,它们蓬松而服帖地垂至肩下。她拿起休息室镜台前的一盒香膏,用指尖挑了些抹在发梢,又在耳畔搽了些:“这样的桂花味道我不太喜欢,但着实顶用。” 姚碧凝确实发现那丝淡淡的血腥味被桂花香膏香甜的味道压了下去,若不细闻,这时候大约是可以蒙混过去的。 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票根递给她:“如果他们要查票,你先用我的。” 白郁摆了摆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戏票来:“姚小姐的好意我就不领受了,那座席啊,乔先生估计是知道的,要是细查起来,还是不好办。” “看来白小姐准备得很是周全。”姚碧凝将戏票收回手包,莞尔一笑。 白郁摇了摇头:“不周全,这原本只是善后的法子,怕有人在梅丽珍附近见到我。不过今天事情没有完成,却不知怎么落入了圈套。” “先不说这些了,你的伤需要处理,我们赶紧出去。”姚碧凝皱了皱眉,接着道,“我先下楼,你随后跟着我。” “晓得的,我们到门口的时候,正好不经意地遇到。”白郁思绪灵敏,自然心领神会,她看到桌上一杯冷掉的咖啡,慢条斯理地泼到自己的裙摆上。 姚碧凝见她如此,只暗道心思果然缜密。有了桂花香膏和咖啡的遮掩,白郁身上的伤几乎再难察觉,而这块看上去令人惋惜的咖啡渍,虽然毁掉了整洁的衣装,却更容易让人放下警惕。 毕竟,按照逻辑的推演,只有真实融入过眼前的环境,才能够留有这样的痕迹。 第145章 晏城曲(8) 从百英剧院往外走,姚碧凝刻意放缓了步子,这回巡捕房来的人都是生面孔,她心里却反倒安稳了许多。巡捕房隶属于警备厅管辖,因着过去和乔望褚的接触,她并不陌生,甚至与一些人有过交集。 姚碧凝并不希望引起他们的注意,过多的关注对于搪塞之辞而言,有百害而无一益。她所要做的,是如同其他观众一样,步履轻疾,面容挂着一丝焦虑与惊恐。 一滴水,汇聚在江海河泽之中,以剔透融入剔透,以昏浊融入昏浊,才能够最稳妥地躲避所有注目的视线。旁人所看到的一切,因而成为浑然一个整体。 姚碧凝跟在一位打扮时髦的夫人身后,这位夫人帽子上的轻纱不时被晚风向后吹拂,轻扫过碧凝的鼻尖,让她着实有些无奈。但是她没有其他空余的地方可以落脚,人群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移动,现下的剧院里已然恢复诡异的秩序。 大厅里慌张的叫喊声被小声的议论所取代,他们交头接耳,似乎早就忘却先前的紧张与狼狈,不时看向门口的警卫,眼睛里闪烁着好事者的光芒,偏偏谁也不会上前多问一句。 其实真正令碧凝注目的,并不是这样怪异的氛围。风波过去以后,即便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人们兴致勃勃地揣测着背后的真相,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用以排解情绪的方式。 “你们不该拦着我,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几个人出来看戏好好的心情都被糟蹋了。”一位穿着织锦旗袍的年轻太太被几人簇拥着,遇到巡捕房的查验面色凝霜般冷着,话里很不客气。 那警卫显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只赔着笑脸道:“您多担待,上头发了话,我们只得照章办事。” “什么上头,哪个上头?都查到我身上来了哦,这是弄什么名堂。”那位太太嗤笑一声,摆了摆手,带着几人准备往外走,“算了,我们还要打牌的,不和你计较。” 巡捕房的人面带难色,依旧把人拦下来:“不成,您几位还是得先问个话,答完再走不迟。我们也是没有法子,不瞒您说,这回找的不是寻常的盗匪蟊贼,这要是松懈了一回,保不齐后头让人钻了空子。” “肖太太,我们不要紧的,就问个话嘛。我先来,我先来。”旁边一个微胖的男子见情形僵持,主动当起和事佬劝解。 前面这场小闹剧隔着几个人,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碧凝耳中,她心里不禁起了思绪。 从巡捕房的话里来看,他们显然提前得到了命令,能够迅速封锁百英剧院,必然和先前追赶白郁的人有所联系。所以他们应该清楚,方才从梅丽珍离开的是个女人。尽管今夜是假面舞会,面貌或许不能知晓,但是身量却应当不会混淆。 如果只排查女性,效率是不是会更高呢?下达指令的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全部查验呢? 姚碧凝垂眸细想,一时却没有什么头绪。今晚的事让她有些应接不暇,从遇到乔望骐开始,就不自觉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直觉告诉她,如今这一幕,也许是之前在前往北地的航船上所发生事情的后续章节。 “小姐,出示你的戏票。”警卫的声音拽回了碧凝的神思。 姚碧凝将戏票递过去,又回答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她走到剧院门边,余光看到白郁正往门口走来,皱眉轻呼一声,佯装扭了脚踝,弯下身子。 巧合有时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白郁刚递出戏票报出自己的座位,后头就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疑惑道:“妈妈,我刚刚好像没见过这个姐姐。” 警卫闻声面容肃然几分,目光在白郁身上逡巡:“你今天几点来的?” “刚开场我就到了门口,不过因为一些缘故,还是迟了几分钟。”白郁不慌不忙地解释,笑了笑,“大概是小姑娘看戏太出神,我的座位就在走道边上,她没留意。” 这一笑艳丽多情,倒教警卫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又问:“那有谁能证明你在剧院里么?” “哦,我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也没遇上什么熟人。”白郁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转头向周遭看了一圈,忽然抬手一指,“我买票的时候好像遇着那位小姐了,烟青色的时兴缎子,我记得的。” 姚碧凝才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准备离开,旁边一个瘦高的警卫立刻走到她身旁:“小姐,先等一等。” “我方才已经配合查验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姚碧凝佯装不解。 那警卫见人许是误会了,侧首看了白郁一眼道:“你见过她吗?” 姚碧凝细细打量白郁几眼,摇了摇头:“我应该不认识她。” 正当警卫面色沉郁之时,姚碧凝忽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之前拿票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过她……对,是这身衣裳。” 警卫听这话又结合先前白郁的说辞,忍不住笑意,只暗道原来年轻女士记不住人,却是可以记住衣裳的:“那之后你还有印象吗?” 姚碧凝垂眸思量,又抬首:“之后,她没有和我一道进剧院,像是在和人说话。我当时还奇怪呢,那时候离开场不远了,她肯定进场会迟的,后来果不其然。” “你是说,她迟了几分钟进场?”瘦高的警卫接着问道。 姚碧凝颔首:“是她,黑白格子披肩,我坐在二楼,其实也没太注意。” 这些话里的不确定反而消除了警卫的疑虑,两人的说辞全都对上了。白郁自然被放行,姚碧凝与她一前一后地走着,也没有说话。 直到走远了些,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警卫的视线里,姚碧凝才扶住白郁,轻声问她:“你还能撑住么?” 白郁先前勉力维持的笑容已然破碎开来,肩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暂时没有问题,不过我恐怕不能去医院包扎。” 姚碧凝点了点头,她知道白郁的担心。既然已经有了封锁百英剧院这样大的阵仗,他们找不到人,医院自然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好地方。 “现在只怕到处风声鹤唳,我想到一个地方。”姚碧凝定了定神,心里有了应对。 第146章 烟水阔(1) 岸边斜出的垂柳隔着浮动的月色望向无边倒影,仿佛伸出枝条去打捞它的另一半生命,夜风很轻,一切都那么静。 在这苏州河畔的一角,万籁俱寂的时刻,伴随着几声铁环撞击门扉的响动,鬓发斑白的老仆提着油灯往院门走近。 吱呀一声—— 昏暗的光线里再无一人,只余下晚风吹动檐角悬着的灯笼。晃晃悠悠,照亮育英堂已经有些陈旧的木质匾额。 “诶,这是怎么了?”老仆原本睡眼迷蒙,在嗅到白郁身上夹杂在浓郁香料气息里的血腥味之际,立时清醒过来。 姚碧凝搀扶着白郁沿着石径往里走,因实情不便明说,只得随口编了个合乎情理的借口:“方才我在街边遇着白小姐,被个偷儿刺了一刀,所幸伤口没在要害。这一时间离医院也远,我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叨扰了。” “咱们育英堂本来就是做善事的,没什么叨扰的,姚小姐先把人扶去厢房,我去叫夫人起来。”老仆借着灯火看到白郁隐忍的面容,眼眸里涌上几分悯然,又匆匆往后头去了。 白郁步履虚浮地跟着碧凝向前走,嗓音有些不稳:“这里安全么?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我担心连累他们。” “育英堂里,除了一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便只有管事阮娘和刚才那位老人家。”姚碧凝微微摇头,继而解释道,“有些东西,愈是匮乏就愈是珍贵。这里啊,都是孤孤单单的人抱在一块儿取暖,谁也不舍得毁坏这种来之不易的安稳。” “是这么个道理。”白郁喃喃应答一句,若有所思地缄默了。 “白小姐,今夜梅丽珍里没出什么大乱子?”姚碧凝想起乔舒敏,虽则联想起之前的信息应无大碍,她还是想要向白郁求证。 白郁回过神来,嘴角扯开一道笑:“和那场假面舞会一样,不相干的人什么也不会知道,只是一场混乱罢了。” “那有人受伤么?”姚碧凝不禁蹙眉,春山聚拢。 “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总归不会有人出什么大问题,毕竟梅丽珍还指着那块招牌做生意的。”白郁说得淡然,却教碧凝松了一口气。 阮娘快步赶来时,白郁正倚在软椅上,黑色格纹的披肩取下来,肩胛处长裙的布料已经被血渍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一段帕子接成的布条粗粗地裹着伤处。轻薄的布料被血水紧紧地贴在皮肤之上,屋子里登时弥漫着一阵刺鼻腥味。 “这……”阮娘略微一顿,便转过身去,“我去请个大夫来。” “阮娘,不必忙了,这时候诊所怕是都闭门了。”姚碧凝温声道。 阮娘摆了摆手:“不碍事的,我晓得大夫的住处,这时候叩门也不算太晚。” “阮娘,她伤得不重,我们自己来就好。”姚碧凝拉住阮娘的衣袖,莞尔一笑。 阮娘看向碧凝颇含深意的眼眸,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活到这个年纪,多少有几分通透。她也不再坚持,更不去盘问,只向人问:“都需要些什么,我去给你们备着。” “创伤药,干净的绷带,酒精,剪刀,帕子,还有针线。”白郁干净利落地交待,末了又添一句,“麻烦您了。” 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钱递给阮娘,叮咛道:“今晚的事情,还请阮娘勿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则那偷儿或许会盯上育英堂。” 阮娘郑重地颔首,往外间去了,门扇合拢。灯光如豆,两人的侧影映在窗前。姚碧凝看着白郁煞白的面孔,害怕她昏睡过去,倒了一杯热茶,喂她喝下几口。 碧凝想要找些话和白郁聊着,总归能够让她振奋一点,不过今晚发生的事情她却不好询问太多。碧凝看着白郁轻颤的双眼,几欲阖上,连忙抛出了话柄:“白小姐,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么?” 白郁想了想,低声开口,语气有些淡漠:“哦,当时姚小姐似乎把我错认成了旁人。” “这样说白小姐或许不大高兴,不过其实并非我眼花了,你和她实在非常相像。”姚碧凝说起这件事情,觉得大概能够找到向晴子还个人情的机会。 “相似到什么地步?”白郁的话语里亦染上几分兴味。 姚碧凝不假思索地答道:“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若是细看,总有些不一样的。” 白郁忽然顿了顿,才道:“世界之大,看来无奇不有。” “白小姐不好奇我说的这位友人是谁么?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见一见。”姚碧凝微微一笑,她注意到了白郁神色的变化,总觉得这里面蕴含着什么。 白郁面露苦涩:“姚小姐的朋友,恐怕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与其自讨没趣,我倒是不如不凑那个热闹。” “你误会了,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姑娘。”姚碧凝如此说道,晴子的性格的确不难相处。 “那是对于姚小姐。我们不是一路人,大约也没有相识的必要。”白郁眼神有些躲闪,岔开了话题,“姚小姐看起来对育英堂很熟悉?” 姚碧凝见她不欲多说,自然不强求,只将疑惑暂且压在心中,与人又闲话几句。 阮娘准备东西的速度不算慢,除了酒精和绷带,其他的院子里都备着,一来一回也没有耽搁太久。但是这血淋淋的伤口,阮娘虽然闻之动容,并不太敢亲自去看,更遑论在一旁帮衬。 姚碧凝抿了抿唇,握起桌上的一把铁剪,裁开了白郁肩部颜色斑驳的衣料。这里的条件极其有限,自然不可能有麻醉剂止疼,姚碧凝亦没有护士娴熟的手法,这是一次按图索骥,说来也巧,上一回同样实践在白郁身上。 白郁咬着一块干净的帕子,那块帕子叠了又叠,被她咬得凹陷下去,留下清晰的牙印。姚碧凝专心致志地处理伤口,胃里几度翻涌,终于是勉强完成了。 两人静默相对,额头上都渗出豆大的汗珠,仿佛收获了一次新生。对于白郁而言,这确实是一次险中求生。 “姚小姐,你又救了我一次。”白郁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语,似乎那些言辞都太轻,远不及她眼底潜藏的庄重。 姚碧凝站起身来,在铜盆里浸了浸手,搓掉指尖染上的血迹:“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休息,至少今晚最好不要随便离开,阮娘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也不会干涉你。我现在得回去了。” “姚小姐,我今晚不能待在这里。”白郁摇了摇头,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探寻与犹豫,又垂首静默片刻,似乎要做出什么决定。 终于,白郁抬起苍白的脸颊,向碧凝缓缓开口:“我今晚必须和陆先生取得联系。” 第147章 烟水阔(2) 霓虹闪烁,斑斓着成为这座远东第一华府不夜的图腾。 姚碧凝重新回到百英剧院门前时,巡捕房的查验已经接近尾声。她远远地看见乔望骐的身影立在阶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他正同人说话,剑眉微拧,旁边跟着垂头丧气的舒敏。 “碧凝姐,这里!”乔舒敏的目光捕捉到姚碧凝的身影,眼睛亮了亮,立即挥舞着手臂,手里还紧握一片乌黑羽毛与蓝曜石装饰的巫女面具。 姚碧凝见到乔舒敏这般模样,约略是白郁所说的毫不知情的那一类,只觉这样也好,眉目舒展:“你这日子挑的,真是教人提心吊胆,替你捏了一把冷汗。” “我也不曾想会遇到这么些事情,这下子家里是难瞒住了。”乔舒敏苦恼地皱着眉,又略为疑惑地问,“碧凝姐,你刚才去了哪里,我进剧院里找了一圈都没见着。” “我记得先前与姚小姐约定好,在剧院二楼汇合的。”乔望骐挑眉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平视过来,“难道说姚小姐不放心,自己出来找舒敏了么?” 这是一个主动抛出的借口,看似一条鲜绿的橄榄枝,实则生着暗刺。依照当下的情势,在进出梅丽珍这件事上,根本容不下半句谎言。她离开的时间太长,必须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姚碧凝迎上他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剧院里乱糟糟的,我不慎弄脏了一位小姐的衣裳。原本是想赔她裙子钱,但她说多少只要该得的,不肯教我脱身,只好陪着她重新挑了一件。” “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算是泾渭分明。”乔望骐颔首回应,又添一句,“我记得走的时候,二楼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碧凝姐,你陪她去畅西路了么?难怪我在这儿等了好久都不见人。”乔舒敏撅了撅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巫女面具的羽毛。 姚碧凝心里估算了路程,从百英剧院到畅西路的往返约莫是够的:“这个时候,也只有畅西路的商行还灯火通明了。” 话至此处,姚碧凝环顾四周,见巡捕房的人尚未离开,春山颦蹙,面露疑惑地向乔望骐询问:“先前我便是因百英剧院被封锁才急忙下楼去看,听说是上边的严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那人原想在梅丽珍生事,许是逃到了百英剧院。你知道,七爷向来不准有人挑衅,这阵仗不算稀奇。”乔望骐笑了笑,面上云淡风轻。 “刚才梅丽珍里可是混乱得很,好好一出舞会全给毁了。”乔舒敏伸手抚了抚胸口,嗓音里有些激动,“可千万不能教人跑了。” “乔先生,这里没有发现。”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卫走上前来,交给乔望骐一张纸条,“这是警备厅长让我转交的。” 姚碧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乔望骐的神色,只见他垂首扫了一眼字条,嘴角的笑意凝固,又迅速将它折了收入衣袋,抬起头来面色如常:“我知道了,今晚辛苦你们走一趟。” “乔先生客气了,我先回去复命。”那警卫正准备离开,却见到另一位同僚火急火燎地跑来,“出什么事了?” “方才我上楼察看的时候,发现休息室里有血迹。”那人喘着粗气,抬手取了帽子扇风,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血迹?”那警卫面色一凛,向乔望骐眼神示意,便匆匆跟人往剧院里头去了。 乔望骐目送两名警卫的身影消失在剧院大厅里,眸光沉了沉:“看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乔先生,我和舒敏该回去了。”姚碧凝适时开口。 “碧凝姐,你就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吗?”乔舒敏嘻嘻一笑,接着道,“既然有了线索,说明那人跑不远,指不定还藏在剧院里呢。” 姚碧凝自然晓得,白郁此时已经到了安全之处,这里能留下的线索,至多不过那条红色的披肩与紫罗兰绢花罢了。 它们所能代表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指向,确实曾有人从梅丽珍夜宴逃进过百英剧院里。可是那人的真实身份,就如同她遗弃在周遭巷弄角落里的假面一样,在茫茫夜色中销声匿迹了。 想到这里,姚碧凝挽住舒敏的手臂,提醒她:“咱们再不回去,可真就圆不上话了。” “这……”乔舒敏看了乔望骐一眼,又鼓了鼓面颊,“总归是瞒不住的,回去也是挨训斥,早一些晚一些都不重要了。” “乔先生,今天晚上舒敏的事情,还请你不要向家里提。”姚碧凝拍了拍舒敏的手,准备向乔望骐讨个人情。 乔望骐听到这里,不禁轻笑:“姚小姐觉得,我为什么要帮舒敏瞒住这件事情?” “我这样说只是想教舒敏安心,乔先生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姚碧凝说得含糊,但她知道乔望骐自会明白。 如果说乔舒敏被蒙在鼓里,不清楚今晚到底是怎样的状况,从姚碧凝的角度来看则全然不同。从巷弄的枪声,到后来百英剧院的戒严,正是这中间极短的时间差给了白郁脱身的唯一机会。 不过既然巡捕房的到来是计划之中的事情,这时间差原本不必存在。因为白郁落入的正是乔望骐设下的圈套,根据他在剧院里气定神闲的姿态判断,这显然是一次收网者占据主动权的行动。 那么为什么巡捕房会迟来一步呢?这大约也在乔望骐的计划之中,他唯一没有算计到的,可能是小巷中白郁并未束手就擒。 这样拨云见日,从梅丽珍假面舞会的混乱到百英剧院的封锁,只是乔望骐希望拥有仅凭自身力量擒获那人的可能而已。他要在巡捕房的人到来以前,率先做些什么。 至于其中细节,姚碧凝不得而知,但是这些关窍已经是乔望骐不愿意透露出去的了。 姚碧凝笃定,乔望骐不会主动向乔家人提及今晚梅丽珍发生的一切,否则或许有人能够借由舒敏推断出些什么。而只要他不主动提起,乔舒敏自然不会自己去说。 “我不会向家里说,舒敏的平安是最重要的。何况老夫人向来是那样,我没有必要平白惹一身麻烦。”乔望骐果然应诺,又接着说,“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真的吗?”乔舒敏原本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觉得这简直是意外之喜,甚至主动开口叫人,“谢谢小叔。” 乔望骐微微一怔,他从未想过,还会有乔家人愿意这样唤他。但他的失神也只在一瞬,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车灯如两道明亮的指引,驱散黑夜的冷清。姚碧凝坐在后排,此刻舒敏已经回到家中,但她还有事情需要去做。 第148章 烟水阔(3) 夜色渐渐沉下去,月华澄然如银霜照人身影。碧凝借口身体不适,让司机将车子在慈安医院门口停下。高大的梧桐树在这样的时节已经枝叶相覆,星辰漏过缝隙,钻进路灯的暖色光带里。 她婉转地拒绝了司机搀扶的好意,她不能让乔望骐的下属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径自往医院里走去。白郁还在育英堂里等着她,尽管今夜已经算是晚归,碧凝却不得不这样做。 想到白郁的憔悴脸庞与发青唇色,碧凝终究是来到了慈安医院。这里足够引人注目,她不知道乔望骐之后是否会因司机的一句话而有所怀疑,但是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这个时间,她能够迅速拿到消炎药与止痛剂这样昂贵西药的地方,唯有这所教会医院了。 急诊室在二楼,碧凝踩着咚咚作响的跫音穿过只有寥寥数人的大厅,拾级而上。她敲开科室的门,见到值班的医生,却微微一愣。 这位斯文的男士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外罩一身洁白的大褂,颈口处露出干净的水色衣领。他看上去十分年轻,胸袋插着一支宝蓝色烤瓷钢笔,此时正端坐桌案前翻阅着书籍。 “周医生,今天又是你值夜班呢。”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杏眸含笑地走进来,递过食盒,“这是今天的夜宵,人人有份的。” 姚碧凝记得他,当乔舒敏带她第一次来到慈安医院的时候,正是周镟问诊。而她更加记忆犹新的是,彼时桌案玻璃下压着的一张相片,那人正是周总编。 周镟抬起头来,向小护士略微颔首,却不谈话,先将目光投向碧凝:“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姚碧凝心里已经有了说辞,一本正经地编造:“是这样,我有个朋友不慎划伤了手,她却怎么都不肯来医院,我只好替她来取些外敷的消炎药。她从小娇惯怕疼,止痛剂也是需要的。” 那小护士见周镟这里正忙,亦不多打扰,只将食盒轻轻放在桌角,临走交待:“周医生人真好,值班熬了好几个晚上,记得趁热吃,我先走了。” “止痛剂不好乱开,敷外伤的消炎药倒是可以,不过人最好还是来医院包扎。”周镟自衣袋取下钢笔,择了一张药笺开始书写,笔端沙沙作响。 姚碧凝正思索着方才护士的话,此时才微微收神,敛眸道:“那伤口也浅,消炎药该是够了。我劝她来却不听,只仗着校里修过几次课偏要自己来,实在拗不过。” “伤口不深倒也无碍。”周镟收了笔,温和道,“去划账领药就可以了,包扎好了伤口注意不要沾水,每日按时换药。” 姚碧凝接过药笺,上边龙飞凤舞的拉丁字符教她极难辨认,索性也不去钻研,朝人一笑:“谢谢医生,抱歉打扰你用餐了。” 周镟略一摆手,摇了摇头:“既然值了夜班就是职责所在,小姐不用客气。” 姚碧凝捏紧药笺出门,往划账处走去,她总觉得方才小护士的话里有些不对劲。 依照护士的说法,周镟应当是接连值了好几日夜班,尽管碧凝并不了解慈安医院排班的规制,只以民丰银行里的管理相较,便晓得这样的情形不同寻常。 值夜最是磨人,长夜枯寂,又将寤寐颠倒,往往让人避之不及。但是周镟并不是这样。 尽管已经连熬了几个晚上,他在科室中仍然显得从容自若,全然看不出抱怨的神色。 这是因为周镟性格使然,还是另有原因呢?姚碧凝心中不由得更为倾向后者。根据护士的称赞,这种安排又会不会是周镟自己主动提议的呢? 姚碧凝一边暗自捋着思路,一边缴费领药走向门口。还好药品装在手包里,从外边也看不出什么,她向司机搪塞说是已经开了些感冒药,便矮身落座。 她必须将这些药尽快递交到育英堂里,白郁的伤口很深,恐怕有感染的趋势。她只庆幸今晚没有带白郁直接来慈安,毕竟碍于周镟与周总编的关系,加之孟春晓一事的前情,碧凝怀疑周镟亦与乔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这药该怎么送到育英堂呢?姚碧凝眼下有些犯难,乔望骐的司机必然会将她送回宝瑞南路的姚公馆,那是与苏州河南辕北辙的方向。而夜深人静,加之百英剧院的消息未必没有递回家中,若是到了地方,她再想出门更是几乎没有可能。 街灯路牌晃眼而过,路程愈来愈近了。她能够考虑的时间所剩不多,再拐过两道路口,便是宝瑞南路了。 白郁那里不能等,姚碧凝脑海中浮现出她痛苦的神色,心下亦不由揪紧。眼下究竟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办法呢? “去,这是我们的地盘,轮不到你小子来分一杯羹!”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哄笑,舞厅门前闪烁的霓虹映照出男孩狼狈的模样。 男孩很瘦,颧骨突出,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他跌坐在地,眼睛里闪烁着惊慌与倔强,直直盯着推搡过他又大放厥词的高壮少年。 “停车。”姚碧凝见到这一幕,蓦然开口。 边上散落了一地的香烟盒,有的已经被踩瘪,烟盒上绘制的旗袍美人图弄脏了脸,看起来就像是富贵云霄跌了一身泥。 高壮少年拍了拍手掌,面色轻蔑地转身进去。男孩低头拾起香烟盒,用袖子仔细地擦过,将它们收进小木箱里。他擦拭的动作很认真,透露着十足十的小心翼翼,不时呵出一口热气,像是捧着世间弥足珍贵的宝物。 这些香烟是舞厅里畅销的牌子,包装上多情的美人顾盼生姿。这绝对算不上多好的货色,只是倍受喜欢消遣又不舍得花大价钱之人青睐。 姚碧凝打开车门,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手帕:“男孩子可不轻易流泪的。” 男孩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却拂开帕子,仍是哽咽着嗓音回答:“我没有哭,我才没有哭……不能,不能让他们看我笑话。” 姚碧凝俯下身子,方才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她折起帕子轻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好,你没有哭,是被沙子迷了眼睛。” 男孩略微一怔,噙着泪光看向碧凝,伸手握住帕子主动擦干眼泪:“我……我不是因为被他欺负哭,我实在是……这些好好的香烟被踩成了这样,而我今天又一分钱没挣。”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透着三分委屈七分焦虑:“爹已经说了,今天要是再挣不到钱,妹妹就得被卖到别人家当丫鬟了。我不想妹妹被卖掉,她是娘拼了命才生下来的。” 第149章 烟水阔(4) 他用帕子胡乱抹干了泪痕,却抹不平心上的褶皱。他不是不可以遭受屈辱、谩骂,作为一个年纪尚小的孩童,他是接受冷眼旁观长大的,这些不会习以为常,但他早熟地明白自己需要克制。 真正击垮他的,是无能为力的深切自责,绝望如巨石般压在他瘦弱的肩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之于命运,毫无胜算。 男孩话至此处,沉默下来。因先前的哭泣,嘴角仍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但他没有再说一句。 姚碧凝轻抚他的背脊,向他伸出希望的枝蔓。这是他的希望,也是她眼下的转机。 “今天还没有结束,你还会有一个获得报酬的机会。”姚碧凝轻声开口,话音未落便将男孩愕然的神情尽收眼底。 须臾愣怔,男孩很快反应过来,眸中神采重燃:“小姐,您说的是真的吗?” “我需要你帮我送一样东西,有些远,在苏州河畔。”姚碧凝顿了顿,待人回答。 男孩忽地笑了,伸手拍着胸脯保证:“这沪上大着哩,不过除了租界,没地儿是我不熟的。” 姚碧凝决定把向白郁递药的事情交给他,在这样的困境之下,没有什么比绝处逢生更令人为之鼓舞。与人交待过正事,碧凝微微一笑,问他名姓:“你叫什么?” “王伏虎,我爹说这名字意头好,老虎都能打趴下。”男孩说起话来,眼底终于有了朝气。 姚碧凝想起先前他被人丢出来的一幕,实在有些心惊,不禁启唇嘱咐:“不过再遇上先前那些人,可不能硬碰硬,吃亏的还是自个儿。” 王伏虎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腼腆又略带愤懑:“那是他们人多势众,我也是交了钱给舞厅酒保的。大家都是卖香烟,凭什么非得从他们手里拿货?” 说到这里,王伏虎嗤道:“他们也就是仗着有些后台,一样的香烟非得卖得高出许多,还偏有一堆人肯巴巴地去买。” 姚碧凝听及此处,却不由得有些疑惑,脱口问道:“如今还有人肯花了钱去做这样的冤大头么?” “可不是么,明明都是一样的香烟牌子,我也是正经拿的货,怎么能有不同的味道?”王伏虎一边擦拭着香烟盒上的污渍,一边接着说,话里十分老成,“我都怀疑是他们耍的把戏,找人做托买烟给别人瞧,说什么他们的味道保证最好。这一来客人就都信了,还不就是个圈套么。” 姚碧凝尽量用身子遮挡住司机的视线,将预付的定金和消炎药都交给了伏虎,并约定在药品送达育英堂以后,他可以明日再到姚公馆领取余下的报酬。 这件两厢情愿的合作一锤定音,姚碧凝重新回到车子里,方才阖上车门,只听司机笑着道:“姚小姐心善,这些孩子苦得很,不过也刁钻得很。” “刁钻?”姚碧凝轻声重复一遍,咀嚼着这个词语。 司机以为姚碧凝不解其中意味,发动了车子,又接着道:“我也是听熟人说的,只要一到舞厅里啊,就有这些半大小子缠着他买香烟,比起外头那个贵得呦,缠得人不好脱身的地步。” 姚碧凝若有所思,指尖摩挲着手包丝缎的纹理:“人人都看个行情,贵上这么些也有人肯付钱么?” “要不我怎么说这些小子刁钻,就这样子看着是花冤枉钱,也能哄得住好些个常客。不说了,姚小姐不值当听这些。”司机合上话匣子,车子又拐过一路口。 月光照在雕花镂铁的大门上,黑色的漆泛着澄然辉芒。姚碧凝伸手拨动铜质的门铃,细碎的金属声传至耳际。此时的巷道很静,晚风拂来青草浅淡的香气。 陈妈随意披了一件灰色外衣,从影影绰绰的树下走来,开了门锁:“小姐,快进来。” 姚碧凝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侧身而入,向人问道:“我看戏耽搁了,乔姨没有说什么?” “小姐放心,夫人一早就吃药歇下了,现在正睡着呢。”陈妈重新落了锁,一串钥匙啷当微响,又被收回衣袋里。 碧凝沿着花径一路走着,夜虫的鸣叫如一支即兴的和弦,她跟着陈妈的步子,脑海里忽然闪过儿时的记忆。那是模糊的一帧,也是如水的月夜,幼年的孩童顽笑着去踩父亲高大的影子。 可是当她推开门,却得知父亲并不在家里。原本一路上紧张酝酿的说辞全都不必要了,碧凝却不知道此刻的心情该是用喜悦还是落寞来形容。 “碧凝姐……”姚之砚打着呵欠,从楼上走下来,手里还攥着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你才回来么?” “嗯,戏剧结束了。”姚碧凝一字不提实情,只简单地做出回答。 姚之砚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都怪我这些东西学得太慢了,不然我也能陪你们一起去剧院里了。” 姚碧凝微微一笑,她知道之砚话里真正想要陪伴的人大抵是舒敏,只纵容这独属于少年的隐晦心思,不去戳穿:“下回叫上你。这么晚了,你还在看父亲布置的账本么?” “是,我上手慢,这些又都是和算学有关的,我并没有太多天分,只能多花工夫。”姚之砚向四下张望,面露疑惑,“怎么父亲还没有回来吗?” “我听陈妈说,民丰临时有笔大单需要核对,父亲说来回赶也要时间,索性在银行里住几天。”姚碧凝解释道,又伸手将餐桌上温温的牛奶递给他,“这几天没有父亲盯着,你也总可以松泛些。” “谢谢碧凝姐。”姚之砚接过牛奶,抿过一口,唇边留下浅浅痕迹,“我没有天分,但总要努把力,不能辜负了父亲的一番教诲。” “你这么想,自然是好的。也注意身子,别忘了休息。”姚碧凝向人嘱咐两句,目送他上楼,才捧着玻璃杯往客厅走去,奶白色晃漾着倒映出碧凝沉思的眉眼。 姚秉怀那日在书房里说的话,虽带了情绪,却不是没有道理。江富城亲临姚公馆报一句平安,便是将镇守府的襄助和盘托出了。这原本不过事实而已,但碧凝却情愿只当这是陆笵免她牵念家中,否则她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有些事情是否也是一场幻梦? 碧凝这样想着,静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听筒,却迟迟没有拨出那串号码。踌躇之际,即使碧凝再不愿意承认,她也还是对此介怀了。 第150章 烟水阔(5) 碧凝的指尖摩挲着电话机微凉的号码盘,金属质地的描金花案贴合上她指腹的纹路。 她犹豫着,终于将心底乱糟糟的思绪暂且撇在一旁,趁着浓重的夜色将一席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镇守府了。电话是江富城接的,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似乎有些许怅然。 五月里的蔷薇明朗垂在墙头,碧绿的枝蔓爬过厚重的砖红。清晨的日光照在昨夜未曦的露珠上,晶莹是夏的光泽。 地上浅浅的水痕如一壁镜,倒映出绯色裙裾绽漾的姿容。碧凝怀中抱着一册维多利亚时代的诗集,准备去校里听课,她行走间思索着如何将这些日子落下的功课补上。 “小姐!” 蓦然自巷口传来的呼声令碧凝微怔,她停下步子,随即定睛认出那男孩正是王伏虎。 “小姐,我昨晚上把事情已经办妥了,东西是交到育英堂一位姓阮的夫人手中了,您放心。”王伏虎身上的衣服有些皱巴巴的,却与昨夜不同,虽然仍是洗得泛白,却显然干净许多。 他犹豫片刻舔了舔唇瓣开口:“本来昨晚的钱已经不少,我是很感激的,可是家里急着用钱,余下的报酬……” 姚碧凝打量着他,从那身衣裳的皱痕便不难猜想,这孩子约莫是极早便等在这里了,或许一直蜷缩在巷边。 她从手包里找出约定的报酬,递到他手心:“既然说好了的,你拿着就是应当。我看你来得早,外头着了露气,怎么不叫人开门呢?” “我不要紧的。也怪我自己怕找错了路就急着出门了,太早了扰人清梦,反倒是给人添麻烦了。”王伏虎呵呵一笑,嘴角咧开弧度。 姚碧凝听闻此语,这话却是细察旁人冷暖惯了,不将自己放在心上。想来他是真切焦急,便又问:“昨夜听你提及家中,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王伏虎低叹一声,眸光里是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沉重:“我娘病了,家里药钱快接济不上了。爹实在没有办法,说是再筹不到钱只能把妹妹卖去当丫鬟了。” 他抬起双眼,又接着道:“不过好在昨夜虽没卖出去香烟,却遇上了小姐,老天爷也在帮着我呢。” 说起香烟,碧凝心有疑窦。王伏虎的遭遇与司机的几句闲言完全一致,这说明在那间舞厅里的香烟确实比外头卖得要贵上许多,但仍然有客人肯去接受这样的价格。 那么这背后的原因,只是愿打愿挨的价钱因地而异么?碧凝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记得昨夜的情景,从香烟的牌子包装与舞厅进出的客人装束来看,那并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富贵云集地,反倒是市井民众聊以消遣的。 如此说来,究竟是一时欢笑场面遮过了民众的精明,还是另有蹊跷呢?王伏虎曾经说过,他之所以受到排挤,正是因为没有按照所谓既定的规矩拿货。碧凝不得不产生一种联想,也许是那些香烟本身藏着什么秘密。 这种联想令碧凝不禁心下微惊,她需要得到印证:“伏虎,我需要你再帮我去做一件事,同样付给你先前的报酬。” “您尽管说,包在我身上。”王伏虎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 待掌声雷动,今日课业结束,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碧凝看一眼怀表上的指针,她该去育英堂瞧瞧白郁的伤势了。 晚上话剧社里有一场排演,现在看来是赶不上了,主持的活儿只能交给别人。话剧社里一圈转下来,姚碧凝决定找知玉帮忙。 李知玉正拾掇着针线图纸,听人话语答得很是爽快:“碧凝姐有事尽管去忙,不必操心排演了。” 但知玉随即面露豫色,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不妨讲出来,与我不用这样踌躇的。”姚碧凝温声道。 知玉抿了抿唇,才凑近碧凝耳畔,低声说:“江副官让我转告你,他说有些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陆长官那日才抵沪上就遇上了伏击,让你平日也多留意。” “陆先生……他还好么?”碧凝始料未及,眸中染上几分忧色。 知玉略微摇头,齐肩黑发扬起,拂过蓝绸衣领:“这具体的,我却不得而知了。这伏击背后或有些什么,你也约莫知道该留心着谁,陆长官那里应当没有大碍。” 碧凝走在路上,想着知玉方才的话。若是离港当日受了伏击,难道是池田家族的人从船上跟了下来么?可是碧凝清楚地记得,陆笵回到沪上时应当是江富城带人来接,依照镇守府的谨慎,会对船上那为数不多的人予以机会吗? 疑问恍如丝线缠绕,愈来愈理不清了。碧凝伸手拨了拨发丝,索性不去再想。当她抵达位于苏州河畔的育英堂时,太阳已经略微偏西了。 碧凝站在深漆色门扉前,绯色衣裙如褐色虬枝上生出红梅,那木质因年久的剥蚀流露出一种古拙的味道。她伸手去叩麒麟门环,阮娘应声开门。 “快进来。”阮娘拉开门闩,待人跨过门槛又将门很快掩上,“昨天夜里来了个男孩,说是得了人的嘱咐送东西来,怕说多了误事我也就没怎么问,想来该是你。” 姚碧凝颔首,心知阮娘懂得,故也不作解释,向人问道:“阮娘,那药有效果么?” “那姑娘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好看,总归发热是退了,其他的得慢慢养着。”阮娘带碧凝往厢房去,一身水碧色的裙褂清淡宜人。 碧凝踩着卵石小径,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浊气:“这就好,总算是没有大碍了。” “那姑娘才醒不久,现下还喝着粥,你们正好可以聊着,我去看看晚上的饭食了。”阮娘朝碧凝婉然一笑,主动回避。 碧凝走进房中时,白郁正倚在床边,木碗里还有米粥残留的痕迹,浅浅地挂在壁上。白郁的肩上有伤,她勉力调整着姿势,伸长手臂去够斗柜旁的缝隙。 “你别动,当心扯着伤口。”姚碧凝连忙启唇制止,又细细问人,“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那里了?” 白郁牵动着伤口原本疼痛,见碧凝来了也不再坚持,颔首道:“我有一条链子掉在了那边,还要麻烦姚小姐帮忙拾取。” 碧凝俯下身子,借着并不明朗的光线打量却什么也看不见,这细缝里最易藏污纳垢,也不知是否躲了虫蚁。但是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碧凝伸出手探寻一番,果然触到了一条链子。 吹散尘埃,碧凝用帕子轻轻擦拭过银链,却蓦然触动了吊坠的弹簧,相片中女子的容颜立时出现在碧凝眼前。 第151章 烟水阔(6) 这相片中的女子,她是谁? 只是蓦然一瞬,碧凝便心有笃定。白郁的面容与她实在肖似,尤是须臾之间捕捉的观感,不得不令人叹一句血缘造化的关联。 “姚小姐,我自己来。”白郁支撑起身子,伸手拿过那条项链。 银质的细环飞快地划过碧凝指尖,令她不自觉地松开手,帕子抖落到地面。碧凝俯下身子,去捡沾染了灰尘的锦帕,方才从细缝中带出的污垢尽数包裹。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白郁看着眼下的情形,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这帕子先留在这里,我以后还一方新的赔礼。” “是我一时没留心,竟然碰开了相坠。”姚碧凝摇了摇头,又试探着温问一句,“方才我一瞥之际,觉得白小姐与相片里的女子长得极像,可是令堂?” “姚小姐许是看错了,只是一幅美人图,质地与相纸有些类似而已。往前推算些年岁,寻常人家是没有闲钱留影的,不过这链子的确是母亲所赠,我是有些失态了。”白郁摩挲着银链,将它放在枕下,絮絮与人相说。 碧凝微微颔首,见她目光怅然,也没有继续追问。但是对于白郁的说辞,碧凝却是不能全然相信,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她都能够看出白郁与相片中人的神似,又怎么会是毫无瓜葛的美人图呢? 白郁与芥川晴子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某种天然的联系呢?这又会是解开晴子多年心结的线索吗? 不过这些问题的答案,想来白郁如今是不肯去说了。 晚间才至姚公馆,正进门之际,邮差恰巧送来一封书信,碧凝有些心不在焉,顺手夹在书籍厚厚的纸张里。待后来借着台灯暖黄的光默诵诗篇,才发现诗集中夹着的牛皮信封,她细看之时略微惊讶,准备明日去民丰银行交给父亲。 书信来自津城,邮戳边上签着极工整的名字,是林潜。 原本碧凝在北平时答应过他,要帮人递交名帖,但回家时与父亲不愉快的谈话令她将这件事情不知不觉忘得彻底。想到这里,碧凝颇有些未能及时履行约定的愧疚。如今收到来信,这件事确实是不能再拖延了。 第二日下午,索性校里无课,碧凝决定去民丰银行找父亲,转交林潜的名帖与书信。她仍旧记得上一次在公共租界街头见到的骇人一幕,因此并不坐黄包车,这段路不近不远,用足印丈量。 姚秉怀埋首比对着账目,檀木算珠被拨动得细碎作响,直到房门被轻敲过三遍,他才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进来。” 姚碧凝正纳罕之际,听得嗓音,扭开门锁走进去,只见父亲指尖滑过算珠,一时没有出声,静默地待在门边。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只要算珠响动,她便敛声屏气不去打扰。 过了半晌,姚秉怀停下手中动作,似是想起什么,抬首问:“碧凝,你来做什么?” 这句询问令姚碧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前日家中书房里的交谈还历历在目。但是此时,她仍旧选择平静下来,完成那句承诺。 “父亲,这是林先生的名帖,还有昨日邮差送到的信件。”姚碧凝将东西放到书案上,她甚至赌气般地不愿意亲手交给父亲。 姚秉怀的目光扫过名帖,又拆开书信,神色看不出变化,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趁着天色早你赶紧回家。” “您不问这林潜是何人么?”姚碧凝略微讶然,她以为父亲总会愿意听她解释一二的。 “这名帖是到晚了。”姚秉怀展眉一笑,拍了拍腿,“林老板不日将抵达沪上,真是太好了。” “父亲似乎认识他?”姚碧凝从父亲的话里捕捉到些许痕迹,遂出声探询。 姚秉怀并不解释,只回道:“我与他,应当算得上相见恨晚。” 话至此处,他再未提林潜一事,而是向碧凝嘱咐看顾着乔望眉的身子,又交待了这几日记得陪她去慈安医院复诊。 碧凝虽然满心疑惑未解,却苦于插不进话,待到欲问时,姚秉怀已经又一次开始用算盘核算账目。她想了想,她要问的也并非什么大事,还是推门离开了。 宝瑞南路三巷七号,碧凝照例按下铜质门铃,指尖的影瞬间遮过金属光泽,等人来开启那一道黑漆铁门。 “碧凝,我可等你好久了!”吕雁筠穿一袭宝蓝色小礼服,风中蓬松的裙摆如海水轻漾,她打开门,一把挽住碧凝。 碧凝打量她精致的妆容与仪表,看起来当是极为隆重的,与人笑问:“打扮成这样必不单是为了来见我,吕小姐这是有夜宴要去么?” “你别寻我开心了,时间快来不及了,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吕雁筠拉着碧凝快步穿过小径,又蹭蹭上到二楼,在象牙白雕花木门前站定。 碧凝一路被人拽着急匆匆地走,连句话也来不及问,开了门得空喘口气方才道:“你这慌慌张张是怎么一回事,慢些说。” “今晚上有个慈善晚宴,我之前想着总要见你,把邀请函当面给你便好,谁曾想这两日给忘了,我就只能来守着你了。”吕雁筠语速极快,又轻推碧凝的肩,带她至衣橱前,“好了,都怪我记性差,快挑件裙子。” “你怎么独独来等我,乔望骐不与你一道么?”碧凝择选衣裙,随口问道。 吕雁筠晶亮的眸子黯了黯,低眉只吐露一句:“他今天不去。” 雁筠摆了摆手,面容又恢复笑意:“诶,别提这个了,我瞧着这身衣裳好看,就这件。” 收拾妥当出门的时候,离晚宴开场的时间已经是很近了。车身穿越过金红的日光,如同踩着薄暮冥冥的夕阳,往远处驶去。 梅丽珍门前的道路旁已经停了不少车子,衣香鬓影的男女相携而至。以这里的繁华热闹来看,丝毫没有受到几天前假面舞会上的乱象影响。至于那一出插曲背后的故事,有谁会知道呢? 吕雁筠挽着碧凝的臂弯往大厅里走,天青色长裙垂直碧凝脚踝,珍珠丝扣温润圆融,两人行走间恰是一动一静的意味。 第152章 烟水阔(7) 海蓝色水晶吊灯的光清浅晕开,浮动着留声机里悠扬舒缓的旋律。碧凝礼貌颔首和周遭寒暄,渐渐与雁筠被人群隔开了距离。这种交谈很难真正带来愉悦,可偏偏人们的脸上都满是笑意,连眉眼亦总是弯着,仿佛天上一轮新月。 碧凝耐着性子,与几位打扮时髦的太太应答,她们几乎不谈及生意和商务往来。可碧凝再清楚不过,她们句句为着慈善公益的场面话里,都透露着不经意的试探。 这样的场合,她委实觉得热闹又冷清,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心思彼此隐瞒。可是父亲近日忙得抽不开身,乔姨又不大能熬着夜,这一纸邀请函却不能不接下。 碧凝拿过一支香槟,清浅的酒香隐约萦绕在鼻尖。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前直白地搭话了。 “姚小姐,你今天这身打扮好漂亮的,衬你得很。”一位打着西绸领结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镜框,嗓音带着沪上惯有的腔调,“令尊近来还好?代我向他问好。” “谢谢,我会向父亲转告。”碧凝微微颔首,她并不能想起来眼前人的准确身份,但是这并不妨碍如此情形下的交流。 “我都听说了,民丰近来中了个大标的呀,令弟虽然年纪小,也是一表人才。”那男子眯眼笑着,法令纹微皱。 碧凝闻言一怔,她这才发觉父亲愈发信任之砚了,已经超乎她所预料的那样。尽管碧凝也已经接纳之砚成为姚家的一员,但此刻从外人口中听得民丰的动向,还是有些不自在。 “姚小姐?”那男子见碧凝神色,恐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却又一时想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伸手摸了摸脑袋。 “哦,您见过之砚了?”姚碧凝弯眸,随口接过一句。 那男子面露尴尬,仍是挂着虚浮于面容的笑:“还没有机会得见,不过姚公子的名声都传开了,我听说能拿下这次招标,令弟是功不可没的。不知道姚小姐方不方便引荐一下?” “之砚近来课业紧,父亲那里也忙,改日。”姚碧凝有些疲于应付,只得这般说,明眼人也自然懂得其中意味。 正说话间,外间的喧杂仿佛山寺的钟声,在响彻以后归于一种深远的宁静。周遭忽地沉寂下来,碧凝疑惑地循着人们的视线回顾,正见陆笵一袭墨色,戎姿英发,阔步而来。 她凝神去看他的眉眼,那双凤眸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清淡与疏离,在目光掠过她的瞬间,也并无半丝波动。 碧凝心里涌起一种半喜半悲的情绪。他的到来,说明那场埋伏没有真正伤到他,这令她安下心来。而他面容上一丝不苟的冷意,却让她不由再次想起父亲在书房里的话,也许一切只是一场霭霭云烟,风过俱散。 提琴的旋律渐起,男女步入舞池,作为这次慈善晚宴的开场。碧凝望向翩翩男女,捕捉到雁筠的身影,宝蓝色裙摆随着节拍漾开。陆笵也已经邀请一位金发女子,毫不费力地赢得了周围一众年轻姑娘的注目与唏嘘。 他是这样的存在,在人群中拥有一种奇妙的牵引力,这感觉也许并不多么浓烈,却影影绰绰地,像一根极细却饱有韧性的丝线。 “碧凝,一起跳一支。”乔舒易温润的嗓音响起,雪白的衣领衬他面如朗玉。 视线缓缓转移,姚碧凝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晴子怎么没来?” 乔舒易抿了抿唇角,温和的眸子里闪过转瞬即逝的黯然,神色恢复如常:“她近来与芥川博士有些口角,所以无心出席。” 乔舒易对芥川一雄的称呼一如往昔,这固然是习惯使然,却也昭示着他心中真正的感情。 “我听说芥川博士是很疼爱晴子的,两人许是有什么误会。”碧凝支颐略思,接着问,“芥川博士还在沪上么?” 乔舒易颔首道:“博士的确对晴子很好,但他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也难免冲突。博士在沪上还有些事情处理,过些日子才回东瀛。” 舞曲婉转余音,已是一曲将歇。陆笵与金发女郎交谈几句,朝二人走来,望向乔舒易,淡然开口:“乔司长也来了。” “陆先生,幸会。”乔舒易看向他,微微一笑,却不达眼底。 乔舒易对陆笵委实没有丝毫好感,从前宴会上的公然挑衅让他敢怒不敢言,经过查探荔园订婚礼的变故亦与陆笵脱不了干系。何况对乔家而言,这位骤然来到沪上的镇守使,令人捉摸不透又难以相处。 “打扰二位聊天了,我想邀请姚小姐跳下一支舞曲。”陆笵站姿挺拔,帽檐下凤眸熠熠。 “那恐怕要向陆先生说声抱歉,我已经向碧凝发出了邀请。”乔舒易弯了弯唇角。 陆笵颔首,却只是看向碧凝:“姚小姐还有选择的权利。” 他微微俯下身子,以很轻的语调在碧凝耳廓旁留下两个字,又好整以暇地对乔舒易道:“乔太太没有来,真是太可惜了。” 乔舒易笑意微僵,面上仍是一派温雅:“晴子有些不舒服,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哦,乔司长对慈善事业的确可谓尽心。”陆笵话里意味深长。 这样不留痕迹的讽刺,如暗夜的荆棘,在不动声色里扎得人隐隐作痛。乔舒易的情绪尽数敛在心底,目视陆笵的眸光里添了一丝冷意:“承蒙陆先生褒奖,乔某人受之有愧。” 新曲渐起,陆笵俯下身子做出邀舞姿势,姚碧凝朝乔舒易歉然一笑,伸手接受了陆笵的邀请。她的指尖隔着白绸手套,仍能感受到陆笵温热的掌心。 碧凝踩着节拍,天青色裙裾随着步履挪移而漾动,她的视线越过陆笵的肩头,正好瞧见乔舒易略显寂寥的身影。她知道先来后到的社交礼仪,却拗不过陆笵在她耳边留下的话语。 他说的是——帮我。姚碧凝不知道这话背后的缘由,但她清楚地明白,陆笵绝不会是随意玩笑的性子。然而她当然拥有拒绝的自由,只是在内心极深的地方,仿佛有一道蛊惑的声音,在引诱着她。 随着舞步旋转,乔舒易消失在视线里,碧凝目之所及皆是并不熟悉的面孔。 第153章 烟水阔(8) 碧凝将视线从周遭收回,落在陆笵波澜不惊的面容,目光里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探究情绪:“依陆先生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她并不能轻易判断出陆笵向她求助的缘由,在这样一场名流云集的慈善晚宴上,身为镇守使又能够遇上什么麻烦呢? “倘使没有方才的那一句,此刻又是什么情形?”陆笵并不回答前话,而是沉声开口,眉稍微挑,尾音戛然而止。 姚碧凝一时缄默不言,陆笵此话里仿佛藏着翰墨浓淡的山水,向留白处延展出深远意蕴。她低首垂眸,舞步随着音乐起伏,连同内心里的感情。 陆笵等了半晌,凤眸微眯,又一次启唇:“任何问题总会有所归属,我在等你的答案。” 他的嗓音落得很轻,像春日里无边的湖水,静谧如一面平整的镜。而她猝然之间,却仿佛从里面打捞到了自己某种细微的波澜。 方才的那一句话,让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在乔舒易与陆笵之间做出了决定,但是她仅仅只是为了顾全所谓的局面么?父亲在书房里所说的一切,困扰过她的心境,然而她真的深信不疑吗? 姚碧凝扪心自问,这些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此时风静叶止,她的内心终于安定。 “倘使陆先生没有那样说,情形自然会不一样。”碧凝唇角勾勒出一道弧线,澄澈的眸子蕴着温然情绪,“先来后到的社交礼仪,我总是需要遵守。” 陆笵听闻此语,眉间舒展,看向她的目光敛去霜华:“有时恪守礼仪是一种美德,但于现在而言,却未必如此。” “哦,怎么讲?”碧凝问道。 “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乔司长未携夫人却邀舞旧爱,难免容易引人非议。”陆笵唇角微抿,余光瞥了一眼乔舒易独酌的身影。 碧凝轻笑一声:“那么看来我要多谢陆先生为我考虑了。” 话至此处,她决定开诚布公:“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原因,希望你能够明白地答复我。” 陆笵颔首示意:“什么事?” “从北平回来的时候,江副官特地走了一趟,向我父亲带了平安信。”碧凝只陈述事实,她想陆笵应该懂得她想要询问什么,步子随着节拍转移,裙裾轻摆。 “这是我下达的命令,江富城走这一趟,只求一个安心。”陆笵顿了顿,接着说,“不仅为了带去你的平安讯息,也是镇守府对姚家的表态。” 姚秉怀的说法在陆笵的回答里得到了证实,这令碧凝不由有些恼意:“如今局势复杂,陆先生这是率先替姚家做出决定了么?” “我以为,你早就择定了立场。”陆笵看向她的眼睛,说话间气息沉稳。 碧凝眸光微垂,摇了摇头:“陆笵,我的立场,并不能完全代表整个家族,何况暗中襄助与公然昭告是截然不同的。” “事实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如今乔家和安泰之间沆瀣一气,他们所期望的利益注定会引发震荡。民丰如果不能成为共沉沦的对象,就会不知不觉间变成一颗碍眼的绊脚石。”陆笵剑眉微拧,言至此处,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余下的道理不难推断,姚碧凝自会领悟。 周遭的乐音恍若消弭,陆笵话里的一字一句如钟磬敲击在碧凝的胸中。 她隐约意识到了沪上的风雨欲来,也清楚与福缘巷有关的卑劣交易。但是或许出于某种侥幸,又或者不愿意真的相信多年情分沦为一纸空谈,碧凝始终在潜意识里趋于逃避的情形,就这样被陆笵十分直白地道出了。 父亲的毕生之愿,与福缘巷的纸醉金迷之间,如隔天堑。她知道,姚家与乔家,恐怕不得不站在对立面了。 如今的民丰银行,如屹立在悬崖绝壁之畔,在疾风骤雨将来之际,或许不得不昭然树立它的倚靠了。原来陆笵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镇守府的盟友,却也是为了民丰。 “我明白了。”碧凝转过一个舞步,从容开口。 陆笵揽住碧凝腰际的臂弯有些僵硬,他的前额逐渐渗出冷汗。碧凝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脑海中倏忽闪过一念,心下几分了然。 一曲未尽,陆笵长臂搭在碧凝肩头,清明的眸子不知何时漫上微醺痕迹。碧凝扶住陆笵的身子,自觉予他借力。 “陆长官这是饮得多了?”周遭一位精明的夫人面露关怀地上前问询,正是提议这场慈善晚宴的主人。 陆笵略一摆手,面容依旧冷峻自持:“不劳费心,镇守府也还有事处理,陆某先告辞了。” “也是,那我就不多留了。”那夫人抬手理了理鬓发,目光不着痕迹地逡巡在二人之间,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陆笵与碧凝离开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乔舒易收回注目,在声声恭维之中,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一众观者大呼乔司长酒量过人,笑谈间将他情绪全数遮掩。 梅丽珍门庭之外,镇守府的车子里,江富城手握方向盘,不时抬眼向外看去。待见得二人,他迅速拉开车门,下去接应。 碧凝每走一步,便觉着肩上的力道愈沉一分,她的心亦如是。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太远的距离,却难免与人相遇,还须维持着得体的莞尔神情。 “姚小姐,我来。”江富城主动上前接替姚碧凝的位置,扶着陆笵坐进后车厢中。 碧凝按了按肩,亦跟随着躬身坐进后头。车子很快驱动,驶离这座浪漫主义的建筑,暗夜中捧着波斯菊的雕塑如一道灰色剪影,很快散尽深邃夜幕之中了。 “江副官,是因为那天的伏击么?”姚碧凝沉声发问。 江富城颔首应道:“正是返回沪上那天,长官受了重伤,今天本不该出门,但是他坚持要参加这场慈善晚宴。” 是的,陆笵决意前来。他需要代表镇守府表明对商界精英与慈善事业的态度,更要光明正大地戳穿某些按捺将发的流言。 “去找索菲娅。”陆笵略微缓了缓气息,嗓音有些哑。 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帕子,替陆笵拭去额前汗粒。说不清是灯光还是月色的映照之下,撇去平日的英挺威严,陆笵阖眸的神情竟显露出一种柔和静谧的安然。 第154章 梦寒枝(1) 一场连绵三日的雨水洗净尘埃,灼然日光将草木枝叶晒得粲然发亮。碧凝拉开蕾丝帘布,探首向外望去,露水未曦沿着玻璃滚过,似珍珠粒粒分明。 “碧凝!”吕雁筠正俏生生立在窗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碧凝正巧能看见她一袭鹅黄衣裙,朝楼上的人挥舞手臂。 雁筠的唇角朝上微微翘着,勾勒出极欢喜的弧度,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变得令人快活起来。 姚碧凝将帘布收拢束好,日光透着蕾丝纹路滑过手指,映出星星点点的斑驳。她来不及更换睡袍,拾起妆台上一柄桃木发梳,匆忙地理了理睡得有些蓬乱的青丝,便听见楼梯口嗒嗒的脚步声了。 吕雁筠来得匆忙,脸颊处像是晕染了艳艳的腮红,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碧凝,我同你说个好消息,一个绝好的消息!” 姚碧凝注视着她嘴角不由自主翘起的弧度,也不禁莞尔:“什么好消息,快说来听听。” “我……”吕雁筠忙不迭启唇,眼眸微转却又语音一顿,眉眼间漾着一抹似喜似嗔的柔情。 瞧见雁筠的模样,碧凝心底大略晓得这消息多半与乔望骐有关。喜欢一个人的心思,全然是在一颦一笑里,怎么也藏不住的。 果不其然,雁筠踌躇片刻终于这样说:“乔望骐上门提亲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的。” “你哪里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心里怕是觉得慢了。”碧凝微微一笑,面带几分揶揄地看向她。 “诶,我从来没有这么想的,他的心思,我总觉得捉摸不透。”吕雁筠仍面露笑意,话里却多了几分忐忑。 “那你呢,你怎么想?”桃木齿穿过乌发,碧凝将梳子上缠绕的一根断发握在手里,随口问道。 雁筠轻嗯一声,嗓音轻柔又羞赧:“我,我还没答应。” 她还没等碧凝回话,抿了抿唇,又接着道:“碧凝,我晓得他这么做不全是为了我,或者有很多别的考量,但是我想要等,等他真正向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哪怕他的心是一道柴门,外头严寒凛冽,我学程门立雪总有用的。” “你啊,我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碧凝摇了摇头,将桃木梳搁到妆台上,很郑重地对视着雁筠的眼睛,“无论如何,你跟着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个中甘苦只有你最清楚,既然决定了,黎明和黑暗都是你选的,没法回头。” “碧凝,对不起……”吕雁筠不自觉地揪了揪衣摆,眼底的神采黯了黯。 话至此处,雁筠来时的一腔喜悦如篝火烧得淋漓尽致,风吹散那一捧欢笑的余烬,忧虑逐渐漫过她的心头。 乔望骐的立场,芥川家族的势力,安泰银行的开业,背后一根根交错纵横的隐藏绳索……纵然吕雁筠不清楚个中究竟,到底觉味出了几分不同寻常。当她偶然间听见兄长与乔望骐的交谈时,更加确信了一点——他找上吕氏,是存了压制民丰的心思。 而民丰银行,是姚秉怀毕生的心血,也是姚公馆得以在沪上立足的根基。 姚碧凝不是没有想过这其中关窍,但却以为吕雁筠是尚不知情的,她只当是雁筠埋怨自己不够争气,安抚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日子还长着呢。” 雁筠沉默片刻,颔首说:“碧凝,我也希望。” 后续的话题很快被一些琐碎的情节所取代,吕雁筠描述得愈发动情,一番娓娓述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午后的姚公馆一片慵倦,乔姨素来有午睡的习惯,之砚又随着姚秉怀一同学习账册待在民丰,碧凝坐在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令人目不暇接,这一刻她的脑子里终于清净下来。什么也不想,竟然也是充盈的,青草细细的香涩味道钻进鼻腔,心里融融的。 碧凝闭上眼睛,轻微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里握着的秋千藤蔓攥得更紧。 此刻听觉变得尤为灵敏,有脚步声穿越花径上前来了—— 一双温热的手,覆盖住了她阖起的双眸。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耳畔,是一道隐约熟悉却实则陌生的声音:“在想什么?” 尽管闭着眼眸,碧凝依旧感受到外界的日光仿佛被一堵墙遮挡,她面前无边的金色陷入黑暗。可是来人是谁?她怔怔的,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那道嗓音的主人故作落寞,松开了手。 碧凝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人穿一身笔挺西装,眉宇之间暗藏几分少年独有的激昂。他的眼尾有一粒红痣,不声不响地点缀出几分优柔气质。 “你——”姚碧凝话到嘴边,脑海中却又空了几拍。 “少铖这孩子,你怎么不记得啦?”乔望眉款款走来,眼里藏了几分笑意。 少铖二字入耳,一段往事抽丝剥茧,就此浮现——他是林少铖,她幼时的同窗,那个曾经被打扮成乖巧女孩子的少年郎。 “林少铖,真的是你。”碧凝弯了弯唇角,仿佛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迎面相遇。 林少铖清嗽两声,轻快地对乔望眉道:“乔姨,这样看来是我赌赢了。” “好,今晚我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乔望眉点了点头,又道,“你们先聊,我去叫芳穗准备些茶点。” 碧凝正准备从秋千上下来,林少铖却扶稳了她的肩,轻送力道:“抓稳了,掉下来可不怪我。” “我记得有一回,你的裙子勾到了秋千上,拽下来好长一条蕾丝花边,当场就有了一场嚎啕大哭。”碧凝回忆起往事,忍不住笑道,“我当时就想,可真没见过哭得那么有感染力的小姑娘。” “你就不好奇,我那时候怎么被打扮成了女孩子?”林少铖笑了笑,徐徐善诱。 姚碧凝摇了摇头:“我更好奇的是,那个和我一起疯一起闹的小姑娘,怎么有一天突然换下精致裙装,没有和我告别就不见了。” “我当时……”林少铖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晓薇打断了。 “小姐,门口有人找。”晓薇气喘吁吁地跑来,因见到有生人在,没有具体说,只道,“你快去看看。” 姚碧凝颔首,脚尖点地,一路往门口去了。只留缠着藤蔓的秋千在风里晃荡,林少铖望着她走远的背影,一时出神。 第155章 梦寒枝(2) 姚公馆门前,立着一位高挑的白人女子,艳丽的红唇别有风情。她压了压飘纱帽檐,一双修长的手复又叠握在身前。 “索菲娅?”姚碧凝看到眼前之人,一时不由讶然地睁圆了眼睛。 “姚,好久不见。”索菲娅脸上扬起一个舒展明媚的笑,在丝绒紫衣装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 姚碧凝眨了眨眼,恢复成惯常温和妥帖的神情:“要进来坐会儿吗?”她这样说着,却仍旧一手支着门沿,并不给面前的客人留出进出的余地。 索菲娅眯起眼睛,打量几眼那小径不远处晃动的枝叶,笑意不改的面庞之上,一双浅色眸子里闪烁着了然的光:“不了,我与姚说几句话而已,无须麻烦。” “哦,有什么事情呢?”姚碧凝伸手抓了抓落在肩上的头发,乌黑的发丝缠绕指间。 “其实也没什么,我恰好路过附近,先前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好教你不必分神去想。”索菲娅点到即止,挥了挥手道,“我还约了人,不多说了,下回再与你相聊。” 林少铖闲庭信步从小径那头走过来,双手斜插在裤兜里,看着那道转身渐远的窈窕背影,勾唇问了一句:“莫不是因我在这里,怎么不让朋友进来坐坐呢?” 姚碧凝摇了摇头,示意林少铖不必放在心上:“怎么会呢?她原本是顺道过来,我若是留她饮茶耽搁了时间,恐怕才真是引人嗔怨。” 她关上门,心里的几分波澜似乎随着门锁落上的声音一同平静下来。碧凝侧首看向身边的人,正巧瞥见他眼尾处那粒红痣,他的气质容颜与幼时已大有不同,唯独这个印记还能够教她回忆起他来:“刚才的话你还没有说完呢,可别想着糊弄过去。” “那时候走得急,父亲突然带回来要去津城的消息,我们一家人只收拾了最紧要的物件便启程了。我不是没有想过去告别我的朋友,可是哪里能够来得及呢?你知道,离别这件事情原本就是猝不及防的,等我缓过劲儿的时候已经身处北地,与江南风物遥隔千里。”林少铖启唇,嗓音缓慢而温吞。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次返回沪上么?”碧凝回报以和煦的笑,仿佛是在宽慰他,原谅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场不告而别。可实际上,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到想不起当时的心情。 “算是。”林少铖迟疑片刻,才回答。 碧凝注意到他微蹙又展开的眉间,并不追问其中原因,而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少铖,我想你们同出一姓,又都曾在津城……你知道林潜么?” “叔父要回沪上了。”林少铖仰头看了一眼被树枝隔成片段的天,“我这次回来,也是因他而起。” “叔父?”碧凝感到有些意外。 林少铖收回视线,转眼已经走回到秋千架前,他伸手示意碧凝坐回去:“你不是第一个好奇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等一段时间,现在还不好说。” 姚碧凝没有坐回去,她的目光扫过林少铖皱起又松泛开的眉尖,隐约觉得他的归来暗藏风波。 她和他分开了太久,一个人从幼年到长大成人,中间可以发生太多的变故。她警惕地,将这种防备表现为一种礼貌的疏离。 林少铖显然发现了这一点,他撇撇嘴角,挑眉道:“真令人难过。” “难过什么?”碧凝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勾花旗袍上,晕开淡淡的光影。 林少铖退后一步,清咳两声,压低了嗓音:“其实我从北边回来,不独是因为叔父的事,乔姨有心撮合我们,你不会看不出来?” 这话着实令碧凝吓了一跳,但她又不免好奇乔姨是何时与林家有了交往,摆了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有没有胡说,你过会儿就知道了。”林少铖眨了眨眼睛,往屋子里去了。 晚餐十分丰盛,芳穗跟着乔望眉忙进忙出,端着菜肴果品跑了好多趟。乔望眉自病后很少下厨做这么多菜色,今日特意为了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尘,倒是不辞辛劳。 姚碧凝看如此架势,不免对林少铖先前的话语信了几分。 直到乔望眉亲自拿起公筷,向着林少铖的餐碟里夹入几尾红虾,她才试探着启唇:“少铖这孩子,在津城也算是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你们二人小时候的关系是极好的,可惜中间种种原因耽搁了这么些年,但情谊难得,是不该断的。” 林少铖从善如流地对乔望眉笑了笑,欣然接受。 乔望眉话毕,向姚秉怀睇去一目,其中意味不难忖度。 “咳——”,姚秉怀搁下筷箸,拿餐帕拭了拭嘴角,向碧凝开口说道,“你乔姨说得不错,虽然阔别多年,但是初时情谊最是难得,你们如今能够重逢也是缘分。林家在津城是望族,我看少铖也是个好孩子。” 姚碧凝大致懂了二位长辈的弦外之音,果然如林少铖先前所言,无非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的说辞。她埋首看了一眼青瓷碗里白澄澄的米粒,又抬起头来:“父亲不妨将话明明白白说出来。” “先前乔家那桩亲事是你自个儿毁的,也没有什么回头路。舒易已经另娶,你也不能为过去所困,珍惜眼前人才好。”姚秉怀叹了一口气,话里是殷切的期望。 “我此番前来,父母高堂已逝,过阵子有叔父来作证,勉强表达我的诚恳。”林少铖启唇,将林家的态度和盘托出。 “可是我们多年未见……”姚碧凝按了按眉心,眼下这种情况该如何转圜? 她并不相信林少铖是为了追寻幼年的记忆前来提亲,更不相信父亲的话里只有对儿女的慈爱。 “时间不是什么问题,你们过些日子就重新熟络起来了。何况我们也不是古板的家庭,这婚期又不是定在明日,等少铖的叔父来了,再议具体的日子。”乔望眉拉住碧凝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抚。 “乔姨?”姚碧凝抽出手来,眼里有些不可置信。 “望眉说得没错,等你林叔父来了,就该好好定一定日子。这么些年沪上变化大,你平日里带着少铖逛一逛,也是很好的。”姚秉怀话里不容置疑,他站起身来,往书房走去。 第156章 梦寒枝(3) 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一丝缝隙也不留,正如姚秉怀此刻抿而不发的唇。他的目光垂向桌案,深色纹路井然。 “父亲,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但我和林少铖……”碧凝的眼睫颤了颤,她忽然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本来应当信手拈来的借口通通不见了。 是的,根本不用深思,在如此微妙的时间节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背后必定另有玄机。但是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她又怎么能够拿那些与女儿心思相连的、无关痛痒的理由,去搪塞父亲的决定呢? 碧凝思及此处,竟一时没了言语。 “碧凝,虽然我从来不肯承认,但我毕竟是老了。”姚秉怀缓缓抬起头来,两鬓微白的发丝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很轻的金色。他的眼神带着固有的威严,但细看之下,却溢出无奈怅然的情绪。 她心里因此愈发凝重起来。她从未听到父亲服老,这老之一字里,藏着这个曾不可一世的商界翘楚意味着多么深重的叹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已经到了这样的局面吗? 姚碧凝的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近来的种种迹象,心里隐约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对视上父亲的眸子,正要开口,却听到门扇被轻悄撞击的动静。 姚秉怀摇了摇头,示意碧凝不要出声。 这动静令碧凝不由心惊,这是在姚公馆,她全然放下戒备的家中。隔墙有耳——会是谁呢? 她小心地沿着地毯的轮廓,轻手轻脚地往门边挪去。 站定,深吸一口气,握住金属把手向下拧去。 “哎呀——”姚之砚揉了揉脑袋,方才力道不稳猛地朝前一撞,着实令他吃了苦头。 “怎么是你?”姚碧凝将人拉进房内,重新闭上门扉,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姚之砚撇了撇嘴,少年白净的额头上泛着一道红痕:“早知道就不来听了,这下可是得不偿失。” “今天怎么冒冒失失的?”姚秉怀收敛起情绪,恢复惯常的板正。 “我刚才看到芳穗端着茶站在门口,踌躇不前……”姚之砚说着,又抬手抚过额头,“她说是父亲要她送茶,可又恐波及,眼下却又走了。我也是一时放心不下,才附耳想听两句。” 姚秉怀与碧凝对视一眼,目光沉了下来。 “看你这额头都红了,快让陈妈帮你准备帕子敷一敷。”碧凝轻轻拉住之砚的胳膊,带他往外走,“我与父亲并无什么争执。” 姚之砚笑了笑,行走间压低嗓音道:“少铖兄在津城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纵不为父亲的考量,碧凝姐不妨多思虑一二。” 之砚的房间里收拾得简洁明净,似乎没有什么物件多余。碧凝很少独自踏进他的房内,只觉正如其主人一般的气质。 “之砚,你是知道的?”碧凝侧身看向他,想寻求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父亲尚不愿直言相告的。 姚之砚的神情里,添了几分少年人罕有的肃然:“如今的局势,已经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必不愿你身涉进来,但现今恐怕没有更好的主意。” 碧凝与之砚相对而坐,垂眸之际,竟觉旗袍上繁复的花纹如同一张编织精巧的罗网。 “是乔家。”碧凝的语调里不带问询,这一切昭然若揭。 “是,碧凝姐应该清楚,吕乔联姻的请柬已经送到了沪上名流的宅邸。民丰前阵子的确占了些风头,可安泰不会善罢甘休,乔家不是容不得姚公馆立足,而是不许人拦住他们富贵荣华的大道,乔姨这层姻亲关系也就做不得数。”姚之砚徐徐开口,眼神里盈满笃定,“原本有更容易的路去走,但父亲不愿,我亦不愿。” 碧凝看着眼前说起话来泰然自若的之砚,忽然想起他初至沪上的局促,到如今是已无半点。 须臾之间,她感觉内心仿佛有一道门缓缓开启,洒进几缕光来——父亲当初的决定,也许是对的。 “碧凝姐,芳穗来送茶,是否并非出自父亲的授意?”之砚腰板挺直,仿佛有几分姚秉怀的样子。 姚碧凝刚才与父亲对视中的不安沉郁,正是来自于此。她看着之砚目光里的探究,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却微微摇头:“不会是乔姨。” “虽然我亦不愿如此去想,如今的局面,却有太多的不可能。”之砚握了握拳,指节有些泛白。 乔姨,碧凝在心底默念着。芳穗的确是乔姨从家中带来的贴身使女,她还记得彼时芳穗初来姚公馆时,也不过豆蔻年纪,已经出落得很懂事体贴。 姚碧凝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愿相信。这个曾经以身犯险救父亲于危难的女子,明知一腔深情错付也不回头——乔姨,你可以置死生于度外,这份爱还不足以换来一份笃定的信任么? 可是此时,她竟也开始犹豫了。如果说彼时的乔望眉所面临的是一己之私,而今却是为家族荣辱所牵扯。在这纷乱的关系之下,她会毫不动摇地继续与父亲站在一处吗? 想到这里,碧凝叹息一声:“说一说你们的计划,我总该要知道些才好演这出戏。” 霓裳洋装店。 细密的雨丝斜斜打在玻璃橱窗上,华衣鲜艳的色泽映射在缓缓凝结的雨露表面,如一粒粒水晶滚落。近来沪上的雨分外缠绵,不紧不慢地下着,像是怎么也没个尽头。 “碧凝,你怎么也在这里?”吕雁筠搁下手中的衣裳,笑嘻嘻地站起身来。 那是一袭漂亮的婚裙,细碎的珠宝点缀在白绸之上,显得精巧别致。此刻,它正躺在吕雁筠面前的托盘里,那些昂贵的石头在霓裳的灯光下格外璀璨。 碧凝向吕雁筠报之一笑,却并未见到乔望骐的身影。 “这位是?”吕雁筠将目光转向碧凝身侧的男子,显然有些面生。 “他是林少铖,平日总在津城,到沪上时日不久。”碧凝开口解释。 吕雁筠上下打量着林少铖,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弯了眉眼:“我前日还听家中说起,有位津城公子向姚公馆求娶。看林先生一表人才,与你很是相衬。” “早闻吕小姐与碧凝交好,幸会。”林少铖不疾不徐开口,算是礼貌寒暄,“乔先生今日不陪在佳人身畔,倒是令人颇为意外。” 吕雁筠听及此处,话里虽是平常,面容却不掩失落:“望骐他近来需要筹备的事多,不比我日日清闲,因此算不得什么。” 林少铖点到即止,却看了碧凝一眼。乔望骐在忙碌筹备的,恐怕不止是婚事。 第157章 梦寒枝(4) 碧凝从更衣间出来的时候,林少铖正倚在墙边,双手抱拳,一副慵懒神情。他的目光打量过她,却不置可否。 透过穿衣镜看去,这身衣装,黑丝绒的裙摆垂至脚踝,金色绸带绕过腰际,恰到好处地展示出女子端静。可碧凝自觉,这样的穿着是有些沉闷的,沉闷到恰合她此刻的心绪。 比起吕雁筠光华璀璨的礼裙,碧凝的这一件的确过于内敛。她们的境遇原本是相似的,可又不那么相似,甚至是天差地别。 “你想好了么?”雁筠站在碧凝身后,话音小声地贴着她的耳朵。 姚碧凝微微一怔,脑海里仿佛有什么掠过,启唇道:“父亲很满意他。” “那么你呢,你如何思如何想,荔园的事情禁不起第二回了呀。”吕雁筠拽着碧凝的手往更衣间廊道深处走了几步,才轻声开口。 碧凝看着吕雁筠有些焦急的神情,这桩婚事在旁人看来的确定得太过仓促。 荔园,乔舒易。 往事迎面而来,她仿佛听到那日老墙下蜷曲干枯的叶子被踩动的细碎音声。 那个曾住进她烟雨心事里的少年,没有消失在千里之外,却是于近在咫尺的巷道里,与她擦身而过了。一时间忆起难免几分唏嘘,可也终归能够坦然。 霎时间,碧凝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道挺拔身影,昂首阔步,踏过漫山青绿枯黄,穿枝拂叶而来。 “雁筠,”碧凝清咳两声,“荔园的事已经过去了,各安天命,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吕雁筠狐疑地瞥向不远处的林少铖,又重新将视线落在碧凝身上,忽然低低一叹,眼底明亮的火焰倏忽熄灭,“他能陪你一道,已经是很好了。” 碧凝伸手抚了抚雁筠的肩,她想要给她一些慰藉,可却什么也帮不了。 畅西路一贯人来人往,雨水的冲刷也不曾减灭人们出行的欲望。林少铖撑着伞,步子不经意放得很慢:“乔家人倒是心宽,这么不搭不理,也不怕吕小姐委屈反悔。” “逢场作戏,谁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碧凝踩着湿润的石板路,语调平和不见波澜。 林少铖轻哦一声,问道:“你是说她还是说你?” 一辆黑色车子驶过街面,碧凝的目光为之吸引,它看起来像是镇守府的那辆,车牌在一串水花飞溅里明晰,原来不是。 “碧凝?”林少铖察觉出身侧之人的出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比雁筠幸运。”碧凝沉默半晌开口,至少在这段戏里,她的情感可以在彼此之间抽离。 “说起吕家,我倒有几分疑惑。”林少铖空闲的左手随意抄在裤袋里,雨丝偶尔落在他的手腕。 “嗯?”碧凝心里约莫猜得到他想要问什么。 林少铖果然这样说道:“依照沪上的情势来看,吕家也算是扎根多载,是贸易方面的翘楚,这也是乔家愿意费心拉拢的原因。可是对于吕家而言,这样迅速地选择与乔家站在一起,未免有些激进。” “那如果说,吕家不仅是为了和乔家站在一起呢?”碧凝语义深长地看了林少铖一眼,“商人逐利,没有人会把赌注平白压在别人身上。” 湖面之下另有波澜。 吕雁筠的存在,终究成为了让一切水到渠成的理由。在两次三番的试探以后,乔望骐与吕氏贸易行已经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碧凝唯一惋惜的是,当她隐约看清真相的时候,雁筠无可救药地栽进了情感的漩涡里,想要抽身却为时晚矣。 而这个中秘辛,碧凝回顾一眼雨幕里渐行渐远的华丽橱窗,那海蓝色的裙摆仿佛一片湛湛汪洋,没有再同林少铖细说。 侘寂的枯山水,在畅西路独自舒展,不知不觉,正途经芥川晴子的茶舍。 林少铖的目光扫过它,在渐大的雨势里开口:“进去坐坐。” 碧凝脑海中画面沉浮,这里宁静的布置与其间发生的人事大相径庭。她原本想要拒绝,却看见一道人影闪过,改口道了声好。 两盏清茶相对,粗瓷映着澄澈的茶汤。在林少铖气定神闲地饮过几口后,碧凝仍然没有碰过杯盏。 “你在想些什么?”林少铖笑笑,眼尾的红痣随之扬起。 看来是出神得太过明显,姚碧凝端起茶水:“这雨下得有些闷热,说来你多年不曾体会这样的潮湿天气了。” 林少铖颔首:“等到离开得久了,还真有些想念。不过津城的天,与沪上是同一片的。” “那么此前身在津城的你,知道这间茶舍的主人么?”碧凝故作神秘地微笑。 林少铖显然未料有此一问,他环顾四周,思虑一番启唇:“这里的风格,颇有几分东瀛的味道。” “正是如此,不妨再继续往下猜一猜?”碧凝循循善诱。 “芥川家族?我倒只想单纯避雨,这也未免太过巧合。”林少铖无奈地答道。 姚碧凝抿一口微苦茶水,抬头说道:“还有更巧合的事情。” “说来听听。”林少铖陡然来了兴致,目光中带了几分探询。 姚碧凝向前微倾,修长白皙的脖颈如同天鹅,她压低了嗓音道:“我方才看见乔望骐进来了,他应该还在这里。” “我真为吕小姐鸣不平,他原本就要来畅西路,却连顺道去一趟霓裳洋装店的时间都不想拨出来。”林少铖摇了摇头,似乎颇为唏嘘。 闻及此处,碧凝同样感到些许悲凉。或许那些曾被剪碎的精致衣绸,便是吕雁筠满怀情意的写照,精心编织,却伤痕累累。 姚碧凝侧首看了看通往雅间的过道,她观察多时,那里总有一位茶侍看似不经意地徘徊。他有时端着糕点,或是托着茶盏,却毫无例外地原封不动带出来。它们是他为了不引人注目而特别准备的道具。 她由此更加确信,乔望骐是来赶赴一场约定的。这场谈话必然十分重要,以至于不愿让任何人有打搅或窥听的可乘之机。 那么乔望骐此来,究竟是与谁会面呢? 姚碧凝静静地端坐着,对于眼下的情形,她一时有些无能为力。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对她说,她应该努力去探知些什么。既然恰巧遇上,就是天意使然。 第158章 梦寒枝(5) 这一段近在咫尺的路途,在碧凝心里轻轻划过,她想起那日在这里偶然见到周总编的情景。如果她的推测没有错,乔望骐的会面应当也是在那个地方。 她思忖片刻,对林少铖道:“我想到一个法子,需要你的帮助。” 低语片刻。林少铖听罢搁盏且笑,英朗眉眼闪过一丝狡黠,欣然应允。 姚碧凝站起身来,挽住林少铖的手臂,向那名如天堑横亘在雅间走道的茶侍走去,临近之时似是随口同身旁人议论:“晴子茶舍的装潢很是讲究,这三雅间值得一观。” “小姐,有什么可以效劳?”那茶侍听到晴子二字,果然面容温和主动开口。 芥川晴子自茶舍开张后并不常来,且从不主动露面,一应经营事项都委托专人打理。因此茶侍甫一听及来人所言,便自以为与芥川家族关系匪浅,不敢慢怠。 “我与友人见雨势大,正巧路过这里,他早听我提及晴子茶舍雅间的精心别致,想要亲眼瞧瞧。”姚碧凝莞尔偏首,“可惜晴子今日似是不在?” “是的,雨天不易出行,芥川小姐今日不在茶舍。”那名茶侍有些遗憾地回答,不过话锋马上一转,“方才听到这位先生的心意,却是可以实现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运气了。”林少铖十分配合地表现出愉悦神情,又将一枚银元放在茶侍掌心,“有劳带路。” 茶侍受用地收起银元,匆忙往周遭环视,自以为无碍:“请二位随我往前边来。” 北川,樱见逐一看罢。 林少铖初次观之,眼里显示出真挚无二的赞赏来。碧凝耐心地听茶侍介绍雅间布置的匠心,偶尔附和几句,从樱见回到走道时,不远处已是名为雪国的那一间了。 “这一间……”茶侍眼眸转了转,捧一脸笑意。 姚碧凝故作好奇地说道:“里头已经有客人了么?” 她黛眉微蹙,对林少铖偏首,平添几分惋惜:“当日我恰是进过的,若论韵致这三雅间各有千秋,但若论个人偏喜,私以为雪国当是最衬你心意的。” “不过既然今日不巧,我只得来日向芥川小姐拜会,再请她许个合适的时机。”林少铖面色冷下几分,大有不满的意味。 茶侍听人如此说,免不了一番揪心,若是得罪了不该招惹的人物,他来日可不好讨生活。那眼珠子乌溜溜又转一轮,像是有了主意:“先生误会了,您要看哪儿有不成的道理。只不过茶舍里确实有规矩,为客人预留的陈设,是不能轻易动的。” 娓娓诉说至此,他抬头扫一眼林少铖和缓几分的眉目,心底稍松泛些,接着道:“莫不如用个折中的法子,二位在门口瞧,其实雅间不大,这也不算坏了规矩。” “既然如此,那可是添麻烦了。”姚碧凝勾唇浅笑,含了一丝无奈歉意,将一枚银元递至茶侍手里,“原是我与友人冒昧,一时兴起。” 那茶侍见到银元亮澄澄的色泽,指尖摩挲两下,笑得眯起来:“为二位效劳,是我的荣幸。” 雅间门扇如折页开启不宽不窄的缝隙,一席明净映入眼帘。雪洞般的颜色让茶室显出几分清泠意味,透出一股不染尘埃世外之感。 若不是姚碧凝心中有数,那可当真要被这满目澄明欺瞒过去。 “果然值得一看。”林少铖自言自语地颔首,颇有兴致地抬手比划。 霎时间,那茶侍手中端着的糕点就此打翻,因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连些微响动也不曾有。 “抱歉。”林少铖像是忽地反应过来,看着茶侍颇显狼狈的模样,努力压住笑意。 茶侍赶紧俯下身子收拾,听到林少铖道歉只慌乱地连连摇头。 “我来帮你。”姚碧凝随着茶侍半蹲下来,随手拾起一枚盛和果子的小巧青叶瓷盏。 然而她起身时却不由有些眩晕,脚步微晃,手里攥着的小盏恰巧从开着的门缝中滚落进名为雪国的雅间里。 雪国中并未铺设软毯,静谧之中,“哐当”一声格外清脆。 茶侍遇上此刻这一幕,只觉得眼前当真发黑,耳边如飞虫环萦嗡嗡作响。 “谁在外面?”一声询问传来,那音色沉稳里带着几分威严。 姚碧凝捂住唇,向林少铖比了个噤语的手势,目光示意茶侍出声。 茶侍伸手给自己顺气:“抱歉惊扰您和乔先生了,我一时没有端稳盘子,本来盛和果子的。” “无妨,我们不用点心。”那声音清淡平和,与雪国的古朴陈设倒是有些相衬。 收拾完毕,几人往走道外步去,茶侍勉力笑了笑:“都怪我没有端稳,方才若是被发现我自作主张,得罪了里头的客人,我也实在担不起。” “这也归罪不到一个人身上,不过方才我见雪国里并无旁人。”林少铖皱眉。 事已至此,茶侍只得开口解释道:“雪国是三雅间里最大的,其实里头还有内间呢。” 林少铖轻轻一叹,眉梢微挑:“今日既然有客,原是我们不请自来地叨扰,若是早些言明,我也断不会不通情理。” “该是怪我考虑不周,让二位跟着委屈了。”茶侍确实有些懊恼,这主意到底是他应允的,到了眼前的局面颇为尴尬。 姚碧凝抚过衣摆,平复几许不深不浅的褶皱,这才抬起头来,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又敷衍几句。 此间雨势稍收,姚碧凝主动向外步去。林少铖拿过长柄雨伞,察觉到她的反常,跟上去出声询问:“是刚才的事?” 姚碧凝颔首,却又沉默着不搭话了。雨丝敲落在伞檐上,滴溜溜转着圈滚下去,她的目光聚集在坠落的晶莹之上,眼前的景象也不禁渐渐模糊。 “当心——”林少铖眼见她差点儿走偏了路,伸手扶了一把。他实在未曾预料到,仅是方才那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问询,便令她慌乱至此。 姚碧凝的思绪如一根飘忽不定的线,被这声提醒冷不防拽了回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勾唇一笑:“无碍的。” 林少铖心里不是没有好奇和探询的欲望,但此刻见她必是不愿意说,索性也不主动提及。 一路淅沥雨声被车子的窗刷扫落,某些念头就像雨后枝叶那一抹新绿,在碧凝心里无遮无拦地生长与蔓延。 第159章 梦寒枝(6) 那道嗓音,在姚碧凝脑海中风一样萦绕着,却又简直像烙印般挥之不去。她心里笃定,这音声来自陆笵。不知不觉,在许多个不可磨灭的瞬间里,他的一言一顿在她心底逐渐清晰。 可是他为什么会和乔望骐在晴子的茶舍会面呢?她清楚地记得不久前陆笵沉重的身躯压在她的肩上,他的伤势大抵还未好全,便迫不及待地与乔望骐相商。 这样隐蔽的密谈,似乎是为了达成一项秘而不宣的共识。而乔望骐撇下雁筠来赴约,事实上已经驳了吕家的面子,显然这次会面是格外重要的。 他们会说些什么,碧凝无从猜测。但仅凭这一动作,已经足够令她心中不安。 在沪上如今的复杂局势里,尽管她曾经看到了陆笵的坚持,但镇守府始终不曾彻底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许对于这商业上的动荡,原本就处在观望之中。 如同父亲所说,她似乎不知不觉地领着姚公馆向镇守府近了一步,但事实上她对于镇守府的立场并不够了解,没有什么利益攸关的选择能够是纯粹的。倘使他们的选择最终并不一致,那么先前的一切默契都将荡然无存。 姚碧凝决定亲自问一问,无论陆笵如何回答,她总能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何况自索菲娅报信以后,她还未曾联系过他,这也许是个不错的理由。 碧凝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客厅吊灯的光泛泛地映下来,拉长她的侧影。她的背脊挺立得有些僵直,指尖拨过电话盘上的数字,拿起听筒屏息等待那边的人接起。 “哪位?”江副城的声音颇为沙哑地传来。 碧凝沉住气,启唇道:“江副官,我是姚碧凝,请问陆先生方便接听么?” “原来是姚小姐,陆长官在房间里,可能真不太方便接这通电话。”江富城回答道。 碧凝继续问道:“那么能否劳烦江副官留意,待陆先生得空时转告一声?” 江副城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姚小姐如果有空,不妨来一趟镇守府。” 碧凝低头想了想,不再多问,最终应允下来。有些事借助一根电话线,隔着虚无缥缈的空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倒不如当面寻个究竟。 外面的雨没有停,水珠隔着玻璃窗,传来极轻的滴答声。碧凝想了想,换上一身素淡的灰蓝色连身裙,头发绾在耳后。她需要这样的装扮,很容易淹没在沪上街道的人海里。 陈妈听见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姐,天色不早,外头雨还在下,要是需要什么我代你去,还是别出门了。” 碧凝脚步微顿,侧身莞尔一笑,顺口寻了个理由:“我去校里有些事,不好耽搁,总不会回来太晚的。 “家里的车子送林先生回去了,那路上可当心着,外头不那么亮堂,雨天又易滑。”陈妈手里攥着一棵洗净的青菜,仍不忘叮嘱。 “都知道了,我会注意的。”碧凝一边应允,一边往外走去。 碧凝正拉开门,却差点和人撞上。因心里装着事,也没太留意,只见一道人影蹿过,发辫尾稍沾着的水珠一扫而过。像是芳穗从院子里迎着雨跑进来,至于陈妈训斥的声音则被阖上的门扉一并紧紧关在里间了。 巷道两侧的垂枝已经长得相当长了,它们褪去了春日明眼的花色,兀自茂盛。碧凝撑伞走到巷口,随手拦下一辆黄包车,轻声报出了镇守府附近的地址。 大约先前的雨势太急,车篷里并不十分干燥,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雪白的绢帕,拭过沾湿的座椅。帕子上花样的针脚细密,她定定地看着它,蔷薇栩栩如生地攀展着,像是一路蜿蜒至她的心里。 北平城中的一切而今来看仿佛一场离奇梦境,这是瑾娘的绣品,那个温柔婉约的瑾娘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碧凝攥紧手帕,眼前连绵的雨令她情绪愈发低沉。 镇守府的管制一向森严,即便落雨,两侧排立的士官依旧站姿挺拔,丝毫没有松懈。应当是江富城早有知会,碧凝一路走进去没有遇到任何盘查,反倒是大门洞开。 “姚小姐,你可算是来了。”江富城看清姚碧凝的身影,脸上流露出的神情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 碧凝见他如此反应,不免心生疑惑:“江副官,你这是?” 江富城发现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侧头轻咳两声,解释道:“陆长官近日心绪不佳,今日出门回来后一直关在书房里,宋妈去送药膳也没能敲开门,姚小姐你也知道,他的伤势还未好全……” “你是觉着,陆先生谁也不见,却合该肯见我?”碧凝问出这话时,肚里是憋着一股子气恼的,她知道陆笵今日的行踪,正是去了畅西路的茶舍。 江富城对于姚碧凝话里没来由的暗讽有些意外,怎么接话都不合适,遂颇为尴尬地笑道:“姚小姐说哪里的话,来者是客,长官总不至于驳了面子。” “江副官思虑问题,的确一向很是周全。”碧凝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他的眼睛,看来电话里的语焉不详,还有镇守府门前的提前交待,都饱含着对她的期望。 江富城伸手挠了挠头,佯装不知话中所指,继续笑着说:“既然姚小姐有事找长官,不如先上去。” 门前站定,碧凝屈指轻叩三声,发出沉实的响动。 “宋妈,不用再送了。”清淡低沉的嗓音透过门扇传来,透着几分疲惫感。 “陆先生?”碧凝知道自己的敲门声被误认,于是启唇。 咔嗒一声,锁舌转动,陆笵出现在半开的门扇后,他伸手将碧凝拉进书房,又一次阖上门。陆笵重新坐下来,倒了一杯清茶放在碧凝面前,深灰色的丝质衬衫被他随意挽到手肘处,领口的银纽也没有系上。 碧凝接过茶杯,里面是几片舒展的薄荷叶,虽然这嫩叶散发出一阵沁凉的独特香气,她还是嗅到空气里弥漫的雪茄味道。 果然,茶几上有几段被潦草按灭的烟蒂,余量过多又长短不一,它们充分显示出主人在点燃它后又烦躁地随手掐灭的场景。 “陆先生,你实在不该抽这么多雪茄。”姚碧凝看着陆笵有些发青的薄唇,他此前伤势不轻,要全然恢复恐怕须好长一阵子。 “我心里有数。”陆笵身子微微后仰,半倚在沙发上。 第160章 梦寒枝(7) 陆笵半个身子陷在沙发里,凤眸里暗暗可见红血丝,他的衣领有些皱了,显出几分颓废感。碧凝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仿佛寒风过尽的夜里,散布着几缕灰色烟尘。 她联想起江富城之前的话,想必此时此刻,陆笵的心底正压着什么难于排遣的愁绪。究竟是什么事情能够令他将自己迫于如此境地呢?直觉告诉碧凝,或许这一切与茶舍的会面有关。 “陆先生,前几日索菲娅说你的的伤势有些重,虽然已经暂作处理,但我想近期还是不宜出门劳累的。”碧凝斟酌着,由此开口。 陆笵听及此处,狭长的凤眸眯起:“你想说什么?” “今日我在畅西路遇到雁筠,乔望骐却没有陪她一道。这可是沪上已经传开的天作之合,我也颇为好奇,乔先生怎么忙碌至此?”碧凝观察着陆笵的神情,不紧不慢地接着说,“直到我因避雨进到晴子茶舍,才无意间发现了原因。” “哦,是你。”陆笵微微仰起头,语调仍是惯常的平静,像是他吐露的这几个音节再稀松平常不过。 他说的是那一声碟盏掉落的响动,这样的细节被他迅速地联想起来。陆笵以如此年纪坐上镇守使的位置,自然绝非简单角色。 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虽然碧凝早在茶舍时便已经心知肚明,却偏要来亲自问他一句。可当他亲口承认的时候,她却反倒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有一种忽明忽暗的情绪在心里潜滋暗长,她突然有些退缩,场面一度陷入静默。 “我知道你想要问些什么。”陆笵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局面,他坐起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膝前,“沪上现今的情势想必你也知道,乔望骐来找我,他希望镇守府能够与他共利。” “那么陆先生……”碧凝攥紧手指,感觉到手心有凉意,该是出了些许冷汗。 “乔望骐背后的人,确实未免有些着急。”陆笵伸手理了理衣领,略一停顿才接着说,“但镇守府的态度是,不破不立,如今的局势僵持太久了。” 他的一句不破不立,简直像一块沉石,压得碧凝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今的沪上名利场,民丰虽不复先前的一枝独秀,到底凭借着多年攒下的声望和人脉,稳稳坐着银行业头把交椅。可与乔家毁弃婚约的渐行渐远已经让民丰失去了部分倚仗,如果安泰与吕家的联姻既成,乔望骐无疑将成为三股势力相互交汇的桥梁。 正因如此,姚秉怀才迫不及待地与津城取得联系,他不能坐以待毙,林少铖的到来正是要为姚公馆向那些见风使舵者释放这样一个信息——安泰银行与吕氏贸易行的联姻并不会对如今局势造成太多改变。 而镇守府的态度,却是希望当前的平衡被打破的。碧凝绝不会以为陆笵所指,是他将支持姚公馆斗倒安泰,她太清楚那背后是怎样盘根错节的一张密网。 碧凝盯住他的面容,嗓音由惯常的温和转向几分清冷:“陆先生,若我记得不假,前几日你尚且记得姚家不足挂齿的襄助。” 陆笵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接着说:“我没有答应乔望骐提出的任何条件,镇守府不会为他许下承诺。” “但同时却也默认不会阻挠它打压姚家,是么?好一出作壁上观。”碧凝的语调里已经透露出毫不遮掩的讽刺,她笑一笑,眼底却是一片霜花,“早先晓得陆先生是大人物,倒是我轻易信了,什么福缘巷,什么销金窟,权当是一场梦罢。” “碧凝。”陆笵唤出她的名字,却是低哑的,他按了按太阳穴,一双凤眸里透出无奈,嗓音坚定,“我的立场从未改变,平生之志未酬,势必落憾终身。” 他深深地看向她,薄唇尚有些苍白:“南北相连,父命难违,镇守府的意愿,非我一力能定。” “可是你先前的话,是我都当真了。简直可笑。”碧凝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几近燎原,哪里顾得上他的苦衷。 陆笵确实无从辩白,他试图让场面转圜,开口问:“近日传出你与林家婚事的消息,也是为此?” 碧凝站起身来,一张秀美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我与少铖青梅竹马,如今再遇都是缘分,还望届时陆先生赏光赴宴。” 陆笵眸光沉了沉,正欲启唇,却只看到碧凝消失在书房门口的背影。 她跑得极快,差点在楼梯上崴了脚,江富城显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却连把这位姚小姐拦下来细问的时间都没有。 江富城抬头看了眼楼上,却发现陆笵倚靠在书房门边,循着姚碧凝离开的方向望着。其实隔了这么些距离,他看不大清长官的神情,但江富城隐约觉得,他看到了某种怅然若失的情绪。而此前,当是从未有过的。 姚碧凝委实觉得心里难受,憋着一口气从镇守府一路跑到了第二个街口,才逐渐放缓了步子。约莫是体力经过一番消耗,她似乎逐渐变得清醒,先前在镇守府的一番胡闹,显然失仪得很。 但除却这一点,她并没有什么其他后悔的地方,那些话说给陆笵听,权当是对得起镇守府的背信弃义。尽管她从陆笵今日的状态来看,也猜到或许是北边陆家递来了消息,可他的无可奈何并不足以抵消她心中的怒意。 五月底的天儿当真是热了,这一番折腾下来,直到坐上黄包车,碧凝才感觉背上的衣绸有些贴身了,隐隐感受到一丝汗渍带来的黏腻。 宝瑞南路三巷七号,雕花门徐徐打开,天色已经暗下来,碧凝朝着背阴处扎着两条发辫的姑娘说:“晓薇,我想先洗个澡,若是陈妈做好了晚餐,等我梳洗好再下去吃。” “小姐,我是芳穗。”她开口,行动间脸从阴影里露出来,果然不是那个喜欢系桃花色头绳的晓薇。 碧凝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这时候天色暗,倒是弄错了,怎么是你来开门?” 其实碧凝觉得意外不无道理,芳穗素来是侍候乔姨的,这时候很少会守在一楼替人开门。但也并不是没有其他可能,或许乔望眉今日正巧下厨,那么芳穗这时候出来也十分合情理。 第161章 梦寒枝(8) 姚碧凝心底里是这样给自己暗示的,芳穗前来开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尽管她因着上回书房外的事情对芳穗生了提防,可她其实很不想处在一种草木皆兵的境地。今日在镇守府的一番争执让她感到格外疲惫,此时宁愿什么也不必多想。 可是芳穗并没有放姚碧凝进门,而是在小径站定。太阳最后的余晖洒在芳穗的脸上,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不大的锦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乔先生方才来过,这是他托我留给小姐的。林少爷在屋里陪夫人聊天,我特意留心着门,好先交给小姐。” “乔望骐来过?”姚碧凝狐疑地接过锦盒,湖蓝色的缎面入手微凉,她实在想不明白他此时造访的目的。 芳穗压低了嗓音,接着说:“乔先生是来递请柬给夫人的,毕竟多少连着血脉呢。不过这委实也犯不着由他这么一个大忙人来递,因这锦盒,我瞧着他倒像是专程来找小姐的。” 姚碧凝将锦盒放入手包里,皱眉嘱咐道:“这事儿也没多要紧,不必向乔姨回话了。” “小姐放心,乔先生的事,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轻易说的。”芳穗当即保证下来,让开道请人先过去。 这一句无意的答话,倒令姚碧凝心里豁然开朗。 乔姨对父亲的感情,这么多年来她是清楚看在眼里的,何况以乔姨的人品,也断不会是摇摆不定之人。恐怕至今,芳穗背地里的作为,是将乔望眉全然蒙在鼓里的。 结合今日的情形,碧凝清楚地发现,芳穗如今恐怕已经开始听从乔望骐的差遣了。这样的人留在姚公馆里,委实是不明智的。但芳穗陪嫁到姚公馆多年,如果不寻出一个能够广而告之又出挑合宜的理由,又怎么好教她离开呢? 林少铖在大厅里,碧凝到底没有直接上楼,她抬头看一眼油画斑斓的穹顶,觉得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似乎也充满某种奇妙的隐喻。 “碧凝,你多吃些,不要学那些嚷着减肥的女孩子,你从来吃不胖的呀。”乔望眉主动夹了一块牛肉到碧凝的餐碟里,鲜嫩多汁的食物看起来是很令人喜欢的。 碧凝看了眼自己碗中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米粒,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有一会儿了:“乔姨,我才没有这样的想头呢。可能是天热了,刚从外面回来不大吃得下。” “多少要吃的,晚点我让陈妈给你切好甜瓜,免得静下来就该饿了。”乔望眉嘱咐着,又偏首对上林少铖眼中难以掩饰的羡慕,想起他年幼便无母亲看顾,顺手用公筷夹了蒸虾到他面前,“少铖这孩子,也该多吃些。” 碧凝瞧见眼前一幕,鼻尖微酸,在镇守府里的几句冲撞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不禁红了眼眶:“乔姨才见他几面,就待他这样好了。” 乔望眉观察到碧凝的神情,只当她从这情景里联想过多,思及旧事,轻声道:“我待他好,也是盼着少铖来日对我们碧凝更好。” 也许姚公馆之中,唯有乔望眉能够如此纯粹地,将林少铖当做碧凝佳偶天成的归宿。 两人非常默契地没有戳破。 林少铖咬一口虾,颔首添笑,那一粒红痣衬得他有几分矜贵优柔:“乔姨放心,我与碧凝自幼相识,自当惜缘。” 一顿晚餐用得时间并不太长,碧凝陪着吃完,林少铖也主动告辞。她迅速上楼,将雕花象牙白的门扉紧闭。 湖蓝色锦盒摊开在掌心,精致的黄铜锁扣被缓缓开启。这是一件不速之客的礼物。 第二日清晨,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蕾丝窗纱漏下斑驳花影。碧凝揉了揉惺忪睡眼,在衣柜前站定。指尖拨过细绸绣锦,原本习惯地拿起一件平日常穿的旗袍,又换作薄绸质地的月白色裙褂。 晓薇端着餐盘敲门进来,接过碧凝手中的桃木梳,一缕一缕整好低髻。晓薇拉开首饰匣子,瞧人衣衫颜色穿的素净,出声询问:“小姐是戴珍珠的,还是镂银的?” 碧凝心里揣着事,有些恍惚,随口应道:“你看着来定。” 晓薇平日里与碧凝素来是熟悉得很,将一枚圆润珍珠簪入乌髻,抚平周遭发丝:“我瞧珍珠的正好,小姐有心事。” 碧凝从镜中对上晓薇的视线,她能够感受到那种真挚的探询与关切。可这些话,她又怎么能够无所顾忌地宣之于口呢? 即便面对朝夕相处的晓薇,碧凝也不得不寻话来敷衍:“晓薇,你全然不必担心。这些日子事情多,我一时倒不大适应,有时难免出神。” 晓薇只以为她话里所指是与林少铖的婚约,揶揄一笑:“小姐这是思念着林少爷,由不得不出神了。” 碧凝没有解释,轻轻地抿唇一笑,算是回应。 姚碧凝穿着裙褂到圣约翰听课的时候,惹得不少人侧目。毕竟是一所新派学府,加之教会的影响,学生打扮也多偏西化,尤其是文艺相关的学科,其学子尤好追逐摩登。 但因着姚碧凝本人的声名,加之姚公馆在沪上的称誉,竟也有人主动示好,甚至上升到服饰包容才是审美格局的高度。 “碧凝姐!”课业刚结束,知玉从楼梯上下来,正遇着同样往外走的碧凝。 姚碧凝闻声回顾,朝知玉露出笑来:“自从公演回来以后,大家各自忙着,我倒是有日子没见你了。” “谁说不是呢,北边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知玉抬手拨了拨耳边碎发,一张清瘦的脸上哀伤转瞬即逝,“不提了,都过去了。” 姚碧凝伸出手,轻轻抚过知玉柔软的发丝,知玉的头发已经长了些,衬得她多了几分温柔的少女气质。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碧凝希望它们永远干净明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所以有时会有离开,我们知道,也就该珍惜能够一起相处的光阴。”姚碧凝徐徐开口,安慰知玉,也像说给自己。 即便那段不久前的记忆可以被刻意遗忘,可是对于碧凝而言,北边的事情,远没有过去。此时此刻,她仍旧在被提醒。 第162章 声声慢(1) 知玉从净蓝色布包里拿出一封没有拆开的信来,牛皮纸中间有一道折痕,但边角支棱分明,显然是被精心保管的。 “碧凝姐,有件事我一直不曾同你说。”知玉抿了抿唇,风吹进她闪烁的目光里,有星星点点的涟漪。 姚碧凝匍一听闻,并不知其所指,但垂眸之际便明白几分,信封上字迹工笔,赫然是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眼神温和地注视着知玉的面容,等待她的解释。 “我以为,师傅一定会回来的。”知玉的嗓音有些发抖,她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热烈的期许,又倏忽寂灭,“我欺骗自己,不肯去相信,宁愿这一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之所以会留下这封信,就是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他不是忽然消失的,而是早就料想好后面的事情。” 裁缝李给她留下了一封信?这个认知让碧凝聚起精神,神色添了几分专注:“你是说,这封信是他离开北平之前就留下的?” “比他消失时还要早,在你来到衣铺和他初次见面以后,师傅就关门在房间里一个人待了很久。”知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继续描述,“我从没见师傅那个样子,像丢了魂似的,屋子里传出剪子凿具落地的声响,一派响动,偏不让我进门收拾。” “看来他原是明白的。”碧凝说出这么一句,并不详述。 有些秘密,合该不能道破。 知玉也不追问,只是望着她,接着说:“好一番折腾,那日后来音儿是没了,可师傅晚饭也不肯用。到星起月升了,才开得门来。” “然后呢?” “然后他半晌没有说话,一个人在月光底下踱步,分明早不是冬日,我觉着院子里却沁冷冷一片。我站在屋子门口,也不敢扰他,不知过了多久,我便同他一道老僧入定似的。”知玉一字一句,里头藏着那夜不知何起的悲凉,“再后来,他转身进门,一番洋洋洒洒带出这信来,墨迹还没干透,便招呼我万万收好,说待他一去不返便该是与世长辞,再稳妥地交到你的手里。” 碧凝伸手拿出绢帕,轻轻拭去知玉眼角不可抑制的晶莹透亮。她揽住知玉瘦削的肩膀,像在安抚内心细细碎碎的无望。 “所以,你现在肯将这封信交给我,是笃定了主意。不躲了?”碧凝退开身子,没有主动去接,而是定定看向知玉,教她的目光没处规避。 知玉低着脑袋,风吹过的发丝芦花一般絮絮飞扬,末了抬头重重一点:“日子要过。师傅的交待,我既然应承下来,就该办好。” 一封半新不旧的信,跨着迢迢千里,横亘南北。两相沉默,一笔一划的名姓,字有千钧。 路上神思恍惚,姚碧凝步子踩得虚浮,像落在软塌塌的棉花上。她理了理衣襟,在校门口上了一辆陌生的车,车里是熟悉的嘶厉嗓音:“这洋学堂倒是气派,可合该没有您身上的裙褂瞧着顺眼。” “哦,七爷差乔先生来递话,当真是委婉得很啊。”姚碧凝目光平视前方,语调淡淡。 “瞧您说的,七爷托乔公子走这一趟,为着什么?到底是为着您呐。”顺子嘻嘻一笑,两条乌碳般的眉毛拧成讨好神情,“小格格,这里不比皇城,七爷明着找怕是给您添麻烦不是。” 这言语之际,岁月被这道尖哑的嗓音拖回十几个年头之前,仿佛在它所描绘的世界里,宫禁还是一道森严不容侵犯的圣城。 “那是什么风,让七爷这个大忙人想起我来了?”姚碧凝打起精神,佯装不知。 “哎呦,贵人们的事儿,轮不到我来置喙。您见过七爷,自然都明白了。”顺子什么也不说,一副恭敬为难的样子让人挑不出毛病。 嗞—— 车身猛地刹住,轮子堪堪扣住地面。顺子一个没防备,脑门正撞上前边座儿,登时习惯性地嚷道:“哪个见天杀的?” 他揉了揉脑袋立即回过神来,收敛了语气:“这车里有贵人,若是冲撞了小格格,当心七爷罚你。” 司机与后座间隔了一道帘,只听人解释道:“您二位担待,奴才是不长眼,可这好好的路上冒出个人来,也是没料到的。” 姚碧凝拉开半截车窗纱帘,透过玻璃向外看去,正瞧见一道身影错车而过,竟是芥川晴子。 此处已从圣约翰往外开了许久,又眼见不是什么繁华街区,她怎么会在这里?姚碧凝极力辨认愈来愈走远的人影,却从那步调里看出一些不同来。这女子走起路来透着娇柔风情,与晴子的朗朗明丽有所区别。 “小格格瞧什么呢?这天儿晒,不必打帘儿。”顺子不着痕迹地提点,如今虽没有黑布蒙眼,规矩还是在的。 “我以为碰上了熟人,结果是眼花了。”姚碧凝放下纱帘,大约是她们的打扮相近,才让她一时产生错觉。 “您也看着了,这里僻静,想来没什么熟人的。”顺子接话道。 姚碧凝心里一番计较,斟酌着开口:“可不是,比畅西路差远了,七爷那屋里的富丽,原来是往世外桃源里藏啊。” 顺子只当姚碧凝闲话,自得了小格格身份的准信后,说话敞亮了许多:“咱们不是瞧不上,但老祖宗那一套是洋人和什么新派学不来的,风水好那家宅才旺。” “是,得有好风水。”姚碧凝不动声色,闲问,“那依着老规矩,姚公馆的风水如何?” “您这话问的,我还真是不好答喽。”顺子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路上左右无聊,我只当个乐子听。”姚碧凝如是说,给顺子吃下一颗定心丸。 “小格格,若是瞧着一般的阴阳,依姚家的名望,这宅子也是不一般了。但若真论讲究,每个依山,没个傍水,不成大气候啊。”顺子话匣子打开,此时自觉说多了,睇一眼姚碧凝沉了的神情,忙道,“您说好不当真的,权是逗闷子,我算不上什么真切懂行的。” 姚碧凝微微一笑,换了容光:“无妨,我这话一听,已经尽数忘了。” 第163章 声声慢(2) 幽香叠阵,曲径花木深。虫鸣已噪声声起,微光明灭不是春。 门扇启,风轮转,一道斜影落了满地。七爷拄着根乌木雕成的拐子,握手处质地圆润,看来是被人用惯了的,可他分明是没有到用这物件的年纪。 顺子打帘儿低低道了声:“人这就给您带来了,奴才不吵扰,先告退了。” 姚碧凝摘下蒙眼的绸布段,深吸一口气,面上淡淡的,露出似喜非喜的神情:“七爷请人来做客,倒像是防着贼。我原以为这趟北平去了,叔父那里多少能知会您。” 七爷转过身子,手里依旧不离那乌木拐,指尖摩挲着上头寿蝠的纹路:“姚小姐,顺子唤你小格格,你心里头当真肯应么?” 姚碧凝看人目光磊落,毫不避讳:“七爷这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实话说,我很为难。”七爷轻轻摇头,容长的脸上一对眉山下坠,“北边是什么意思,我云七是什么位置,这些再清楚不过。当年受多少老主子的恩惠,如今就该豁出命去还,这是天地良心。可是,这不是条好走的道儿,我这辈子没有埋怨的,可你不同。” 七爷停顿片刻,像是有什么情绪喷薄难以抑制,指节在乌木上抬了又握:“你生来远离这一切,在沪上过得无所顾虑,而你的母亲为了你宁愿把自己陷进去。倘使你选择踏上这条路,她的努力就像是强撑在墙根处的支篱,所有枉费的心神都在苦苦等待命定的那一刻。” 姚碧凝静静听着七爷的陈述,仿佛在听一场真挚忏悔,她举起手来轻拍鼓掌,笑得一派天真:“您这一番话真教人动容,可不是我选择踏入其中,而是根本就没有另一条路可走。我的骨子里流着谁的血脉,就该担起属于家族的宿命,母亲从前逃避,那是她软弱,可我不会。” “你竟真的这样想?”七爷确实有些意外,语气里颇含讶异。 姚碧凝郑重颔首,语气里饱含坚定:“正因为她的软弱,我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连同她的那份勇气也一并应下。” “好,好啊。你能这样想,我的心结就算是落下了。一边是宏图伟业,一边是故人心意,我生生立于夹道,实在难以两全。”七爷眉山舒展,神色爽朗,一扫先前愁光。 “我以为七爷差乔望骐送信给我,不单是来消遣说话的。”姚碧凝踱步到桌案边,落座理了衣襟,淡淡一笑。 他点了点头,下颌处干净圆润,没有一丝须发:“我听说,姚小姐和镇守府那位新贵走得颇近?” “陆长官?算是有几面交集。”姚碧凝不置可否,端起桌案上一枚青花瓷的小盏,吹拂热气。 七爷轻点乌木杖,凝神道:“这位不简单,陆家是北平望族,到南边走这么一步棋。北边的意思,希望姚小姐能和这位陆长官多些交情,不是坏事。” “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我与林家的婚约,沪上已经有了风声,七爷不会不晓得。”姚碧凝手里动作一滞,眸子里透出几分困惑。 “林家是在津城有铺面生意,也长了几分名望,可归根到底,还是混迹商界。这乱世之中,我们要的,不能只是这些。”七爷长叹一声,伸手抚了抚光洁的下巴,“你的骨子里,流着姚家的血,但更有旗人的命脉。云家一门忠烈,你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沉重。” “哦,那我能做些什么?”姚碧凝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才续而启唇,屋子里袅袅熏香在这样的天气让人并不自在。 七爷坐下来,与姚碧凝两相而对,中间隔着几尺来宽的梨木桌,和一盏余半的茶:“你与林家的婚事,不如就此作罢。争取到陆家,助益只多不少。” “七爷在说什么,且不说我能否得陆长官另眼相看,单说我与林家的婚事,就已经箭在弦上,早没有什么退路了。”姚碧凝摆手一笑,像是平生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笑话。 “小格格,你总得听我一句劝。蔷格格的日子,可还在北边的园子里过。”七爷不动声色地抛出饵来,他又接着说,“我们不如各退一步,这婚约你尽可拖延,留些时间接触镇守府,我相信陆家那位对姚公馆不会毫无兴趣的。” “说到姚公馆,七爷想必知道,安泰最近愈发猖狂了。”姚碧凝食指屈起,轻叩桌案,“若是这样的局势下,镇守府还愿意偏帮,那才不是明智之举。” “我知道了,这并非全是我们的主张,东瀛人和乔府未免急功近利。只要你肯答应,对于那些人施加给姚公馆的压力,我会亲自去调和。”七爷皱眉,给出应诺。 姚碧凝沉默不语,待看到七爷眼里不耐的情绪,才继续说:“那这乔望骐拉拢吕家,背后不能没有七爷的授意,又怎么说?” “这件事我的确知情,你若是存疑,我来做个担保,吕家与民丰的旧识不改。不过骐儿那孩子,到底是乔家人,他要娶吕家女儿有他的原因,我也不好过于干涉啊。”七爷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没有什么实际的让步。 姚碧凝颔首微笑:“七爷有七爷的道理,但我有我的顾虑。父亲含辛茹苦养我一回,不是教我眼睁睁看着旁人毁他心血,都说空口无凭,七爷该给我些安心的理由。” “我要立个字据?”七爷忽地起身,作势要去翻找笔墨。 “不,我想七爷让我代为保管一样东西。”姚碧凝眨了眨眼睛,里面住进几分神秘与狡黠。 午后的英式小洋房出落得清新干净,阳光洒在常青藤的边缘,镀上玲珑光影。吕雁筠坐在房间里,透过栅格分明的玻璃窗向外看去,一双蕾丝手套包裹着它们主人无处安放的指尖,屋子里的人忙进忙出一团喜气。 吕雁筠盯着雪白墙壁上悬贴的红色喜字,目光有些怔怔的。她穿着一袭光华璀璨的礼服,脖颈上戴着出挑的钻石项链,头发被盘成完美的发髻,白纱从发顶顺从地垂下。新娘的装扮精致妥帖,仿佛时刻该被人歆羡,可她的眼底却静静地淌着不可说的忧郁。 “雁筠,你想好了么?”姚碧凝弯下腰替她整理碎发,青缎旗袍颜色温柔如雾。 “我,我不知道。”吕雁筠咬了咬唇,看向镜中无所适从的自己。 “你还有选择的时间,你还没有走到神父面前。”姚碧凝轻轻地开口,听在雁筠耳中像海妖的蛊惑。 第164章 声声慢(3) 雁筠丰盈的额头上描了金花钿,这是吕氏女儿相传的旧礼,将少女端庄的眉眼恰到好处晕开一抹清艳风情。她的眉梢一皱,那花的形态便欲飞欲折,将内心情绪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碧凝,我没有退路了。事已至此,就算我反悔,父亲也断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何况我……明知道他心里装着太多的事物,你劝过我,我又何尝没有劝过自己。”吕雁筠垂下头,目光聚集在礼裙繁复的蕾丝上,一滴泪滚落,洁白无瑕之中有了浅淡又深刻的烙痕。 姚碧凝握住她的手,紧紧地,像是传递某种力量:“我明白了,雁筠,别想那么多,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而碧凝所说的话,连她自己都不能全然相信。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有一种渐入佳境的方式,不是夙愿得偿,而是把妥协与欺瞒活成生命的本来面目。 碧凝深知自己阻止不了雁筠,因为她清楚地感知到,乔望骐是雁筠在早已认定的。这待嫁新娘所有的忧愁与无望,都不过是情感茂密枝叶的一部分,而乔望骐,才是埋在她心里的那颗种子。 圣约翰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耶稣的神像栩栩如生。神父一袭黑袍,胸前硕大的十字像是神只留给世俗的警言。乔望骐与吕雁筠相对而立,在众目睽睽之下,新郎的脸上缺乏应有的柔情。 姚碧凝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许多画面闪过。这位与她一同长大的闺中密友,如今终于要走向一段崭新的人生。可她却冷不防对上乔望骐的眼神,里面带着几分轻佻的戏谑,这令她感觉非常不舒服。 碧凝下意识地扭头往身边看去,却只对上林少铖毫无表情的面容,她发现这位翩翩公子的嘴角下坠,面若冰霜,而目光所向正是场上那位受到冷落的新娘。 “少铖?”碧凝轻唤一声,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他们根本不合适,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林少铖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回答道。 姚碧凝拂去衣摆上无意兜住的几片花瓣,小声说:“你看得清楚,他们心里又怎么不清楚。” “名利场里,果然是把感情也盘算进去。”林少铖吐出这样一句,随后缄默不语。 姚碧凝看向前排空空如也的位置,那是吕家为镇守府特意保留的,而陆笵推说巡营并没有来,只委派人送来一件不轻不重的礼。此时碧凝的脑海中忽然构想出一些画面,如果她与林少铖一同走到耶稣基督的面前,又该是怎样难以言说的境地。 嘭—— 神父的唱祷还没有念完,教堂精美的彩色玻璃窗被子弹击穿了一个孔隙,随后整片宝石绿的玻璃碎裂开来,混乱了整个现场。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不少人纷纷抱头蹲下,企图用长椅遮蔽自己的身形。乔望骐一把拉过吕雁筠,将她安置到角落。 “待在这里别动。”乔望骐生硬地抛下一句话,脱下碍事的礼服外套,子弹上膛。 吕雁筠一时有些发懵,身体不住地颤抖,拉拽住乔望骐的衣袖:“你不要出去,他们针对的人可能是你。” “假设如你所说,我更不能坐以待毙。在圣约翰教堂闹事,砸我的婚礼,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乔望骐拨开雁筠的手指,直直走到教堂中间,启唇道,“各位不要慌,我乔某人为提防宵小滋事,早就在教堂外面安排了人把守。可是我没有接到任何信号,却单有这一声枪响,大家以为是什么?” 乔望骐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意,像狼被激怒:“这说明开枪的人,就在诸位之中,而我断定这个人现在完全不敢站出来承认,他不会再次开枪暴露自己,所以也就对大家没有任何安全上的威胁。” “乔先生,你说的是真的么?”一位前来观礼的中年男人狼狈地从长椅下探出头来,原本笔挺的衣装已经布满褶子。 乔望骐冷笑一声,目光示意那人往门口看去。教堂的门外冲进来一批穿黑衣的青年男子,原本被枪响惊走的宾客随着他们的到来被迫退回到教堂之中。 “现在,大家都回到座位上。我们忘记刚才的一切,重新让这对新人接受祝福。”神父花白的鬈发有些凌乱,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安和,只有眸光中透露出些许的不自然。 这是一场本不该继续的婚仪,它显然不能得到圣约翰的诚心接纳,因为它本身就是毁坏这座教堂的导火索。神父垂眸看了看地上细碎的玻璃,这是来自遥远城池的礼物,这种人为的无端损毁令他痛心疾首。 “等一等。”姚碧凝站起身,青衣乌发亭亭而立,嗓音清澈坚定。 “姚?”神父疑惑地发问。 姚碧凝坦然接受来自不同人群的目光,在满目荒唐的圣地:“耶稣基督的窗棂都被敲碎,神父又如何得到圣经授予的权柄给两位新人祝福呢?雁筠信仰基督,她不会不想得到一场真诚祥和的洗礼。如今这番场面,委实不合时宜。” “姚小姐,倒十分替我的新娘着想。”乔望骐看向她,面上闪过一丝玩味,“莫非姚小姐的真实想法,是不希望这场婚礼继续?” “乔先生这话是错了,我与雁筠自幼相熟,这其中是寻常人比不得的情谊。我希望她得到完整美好的一切,而在这一点上,乔先生应当与我立场相当。”姚碧凝说得婉转轻柔,但又分寸不让。 其实碧凝心里有些没底,在乔望骐看向她的时候,她正捕捉到雁筠略显仓皇的面容。她们之间曾经有过一匹华锦带来的短暂不愉,而这条导火索是乔望骐亲自点燃的。在这种场合下,一旦雁筠的心思钻进那条狐疑的窄胡同里,乔望骐将不折不扣地占据上风。 这不是碧凝愿意看到的。她不知道今天破坏婚礼的人究竟是谁,但她非常乐意成为推波助澜的合作者,毕竟无论出于情感或是利益的考虑,吕乔联姻都是一柄横空出世的利刃,这段关系中存在太多隐患,蛰伏在每一个可能的日子里。 “碧凝,我累了。”吕雁筠蹲下身子,裙纱迎着门口灌进的风纷扬,她眨了眨眼睛,清亮的眸子开始泛红。她看了看乔望骐,又望一眼破碎的彩色玻璃,陷入沉默。 “好,我们离开这里,我陪你去休息。”姚碧凝走到吕雁筠面前,朝她伸出手。 “碧凝,我累了。为什么你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要来给他一个放弃婚礼的理由?我千百次地犹豫不决,我知道有些东西无力改变,可是这背后的原因多么可笑,分明是因为你啊。”吕雁筠的嗓音有些颤抖,几滴清泪从精致的妆容划过。 第165章 声声慢(4) “一定要让我说得那样明白么?碧凝,我当然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怨恨时间本身。事到如今,我只当不知道所有的前情往事,向后看罢了。”吕雁筠被拢好的发丝因方才仓促的躲避凌乱地垂下来几缕,遮住她低头时一半的面容。 前情往事?姚碧凝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与乔望骐多年前的一场相识,就像那日她拿在手中的纸笺一样,在吕雁筠的心里滚烫地存在着——碧海青天夜夜心。 乔望骐的煽动处处在要害,已经让雁筠几乎不能自抑,此时此刻似乎再说什么都是无力辩驳,姚碧凝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吕雁筠抬手揩了揩面上的泪,向神父示意继续:“我们……” “等一下。”姚碧凝下意识地开口阻止。 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场婚礼势必会遇上新的转机。既然有人开过一次枪,在未达目的以前,就还会有其他的行动。她不知道对方是何来历,但这件事上他们抱有相同的目的。 “姚小姐,你似乎不太赞成我们的婚姻,不妨说一说原因。”乔望骐好整以暇地投来略带兴味的目光。 姚碧凝感受到对方的施压,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乔先生说笑了,今天这场婚仪,一边是我多年挚友,一边是我乔姨亲眷,若是论辈分,我合该唤您一声小舅。我作为一个观礼的晚辈,又怎么会无礼置喙呢?” 姚碧凝踱步向前,伸手遥指那一地狼藉,接着说:“纵然是不顾基督祝福了,总还要管世俗的言谈。今日联姻见报,在座的报社记者都要照相,这样的场景拍出来,就算管得住铅字,也堵不住街头巷尾的议论。” “既然你自称一句晚辈,我这个惯常不讲辈分礼节的也少不得要说教几句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在我看来统统都是意外,不值得一提,谁管不住自己手里那杆笔,也就不必要再留着了。”乔望骐下了决心要快刀斩乱麻,他的目光锐利而精明,环顾四周,“这么些能拍的不拍,就是坏了规矩——婚仪继续。” 神父叹了口气,手指在胸前比了几下,似乎忏悔着什么。他抬起头来,不得不在眼前的形势下屈从于乔望骐的命令,重新回归到自己在这场荒诞仪式中所充当的角色里去。 姚碧凝终于沉默了。不是她想不出继续拖延的由头,而是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乔望骐促成婚仪的迫切,这就像一根难以斩断的钢丝,逐渐收拢,不容余地。 而她今天的话,已然是说多了,再纠缠下去,只能让乔望骐怀疑到除了吕雁筠以外的其他因素上去。一旦这段信任关系被割裂,北平将又是一场风雨。 她的确只能点到即止。 嘭—— 是第二声枪响。 这一次,破空而来的子弹穿透了新娘手捧的花球,霎时间洁白花瓣如雪纷扬。吕雁筠被这股力量所震颤,一时间惊惶地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乔望骐拉过吕雁筠,迅速偏离原来的站位,正看教堂的门扇随枪声缓缓开启,来人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戴金边眼镜,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 “抱歉打扰阁下的婚礼,虽说君子有成人之美,但公务在身,鄙人也着实无可奈何。”虽然话里礼遇不减,但来人神情肃然,眉头川字渐起。 姚碧凝循音看去,这人她果然识得,正是曾在北平见过的那位。林少铖的叔父,父亲的故交,津城林潜。 不过她素来只以为林潜是位举足轻重的北地商客,如今看他这般穿着,意外之际多看了两眼才勉强将人认出来。 “乔某人所犯何事,要劳烦你们一力擒住我的手下又闯到这里来?”乔望骐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潜,他不认识这位生面孔。 林潜抬了抬手,示意身后随从将枪收起,微微一笑:“乔先生遵纪守法,我自然没有话说。今天前来,是带吕小姐回警备厅问话,还是打扰到乔先生,也惊吓到在场诸位了。” 林潜向周遭的宾客拱了拱手,这一刻让碧凝觉得他宛如北地时长衫儒雅模样,他又重新看向乔望骐:“哦,忘了介绍自己,恐怕乔先生还并不认识我。鄙人林潜,奉令抵达沪上,行督察之职,暂且在警备厅挪了张椅子来坐。” “少铖,你叔父什么时候来的沪上?”姚碧凝细声问一旁的林少铖。 林少铖同样面露讶色摇头,压低嗓音道:“我都不知道,看来叔父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的。” 这边乔望骐与林潜两相对峙,空气里暗流涌动。吕雁筠率先开口打破了诡异的气氛:“我想林先生弄错了,我向来是没有什么触犯什么法律条文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也愿意相信吕小姐,但是这种平白无故的信任没有任何价值。如今吕氏贸易数家铺子涉事,偏又都归在吕小姐的名下,我只能照章办事。”林潜说得坦荡而公允,仿佛扰乱这场婚仪绝非他的初衷。 乔望骐启唇:“林先生,她是乔某人的新婚妻子,可否看在乔厅长……” “我需要纠正乔先生一点,大约是我这个人过于古板,认为对于未完成婚仪的情况,称呼妻子是不太合宜的。”林潜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又似有所悟,“鄙人初来沪上,确实疏忽了乔先生与乔厅长的关系。” “不过鄙人代内阁行督察之职,纵然是乔厅长出了错处也当诚然上报,恕难容情。”林潜抬起手臂,两指微屈向前一引,自有人预备向吕雁筠而去。 “照章办事是应该的,清者自清,我随林先生走一趟,不必麻烦几位来请了。”吕雁筠眼看情形越来越剑拔弩张,既然躲不过去,索性主动配合。 此刻,吕雁筠心里更加拿不准的是,自己名下的几家铺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呢?说到底,她平日里除了极少数想起来的时候去那几家铺面闲逛,寻常的生意都不大过问,充其量也就只是挂着头衔罢了。 这一场被频繁打断的婚礼让吕雁筠隐隐觉得,林潜的到来带着让她捉摸不透的目的。 第166章 声声慢(5) “叔父,您来这里,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侄儿去接您。”林少铖倾身斟了一盏茗茶,是上好君山银针,白银盘里一青螺。 林潜坐在沙发上,脱帽放在一边,接过杯盏:“事发突然,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我接到秉怀兄的书信,深知沪上不易。” “潜弟远道而来,为兄以茶代酒,权表真心。”姚秉怀擎杯朗笑,方是自饮。 林潜同啜几口,茶香细细弥散开来。他的目光瞥过园子里修剪花枝的碧凝,一身素色裙褂在日光里温柔展开,低垂的阴影洒落在她昂扬如玉的脖颈,好似一副颇有古意的仕女图。 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谢堂春里的画面,那个在沈家公子身旁巧笑娇娆的女子,竟与眼前这干净模样恍然重叠。 “我记得碧凝是自幼在沪上长大,和北地女孩儿比起来要婉然细腻许多。”林潜收回目光,似是随口闲话家常。 姚秉怀颔首,沉实的目光看向林潜,三分怅然被藏得几不可见:“是这样,少铖这孩子幼时和碧凝是一处念的学堂,后来远归津城,说起来一晃眼这么些年就过去了。” 林潜摇了摇头,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身侧西装倜傥的青年,转了话茬:“正如秉怀兄所言,我也曾以为他是一贯要留在这里的。这样的时局下动荡漂泊实如家常便饭,兄长临终托孤,可这些年我精力难分,在少铖那里也多有亏欠。” “潜弟谦虚了,少铖在津城已有声名,江南地界行商若是与北边有来往的,也都当他是少年英才,能有如此也离不得叔父教养的功劳啊。”姚秉怀徐徐述之,他对人少有这般褒奖,而今是颇为费神地特意组织了言辞。 林潜眉梢略扬,续呡一口茶水:“我既来一趟沪上,两个孩子的婚事,不如定一定。” 姚秉怀的掌心托着白瓷盏,它的分量似乎在变重。他心中有些犹豫,于民丰而言,主动促成这桩婚姻是责无旁贷的。然而他不难洞察碧凝的心思,她到底是无意的。那些向外公布的消息已经完成了最初的造势,可事情真到眼前时,姚秉怀竟然有些拿不准了。 “叔父,我有些话想说。”林少铖的嗓音如一道虹光,勾勒在姚秉怀思忖的寂静里。 林潜皱眉,认为他的插言不合时宜:“少铖,你姚伯父是长辈。” “让孩子说。”姚秉怀正一筹莫展,欣然应允。 “叔父,我想今日之事既出,这场联姻的迫切性也就荡然无遗了。您知道,我和碧凝幼时一同长大,那时我又偏巧被打扮成女童模样,彼此之间有的不过是姊妹玩伴情谊。”林少铖说话间往林潜面上看去,从人眉间渐深的痕迹里读出一些不豫,却还是接着说,“原本我们散出消息,是为平衡情势。如若不然,我又何必委屈了碧凝同我绑在一起。” 林潜搁下茶盏,瓷器碰到桌案发出沉闷声音,他的眼底火光明灭,隐约有迸发之势:“少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少铖没有犯怵,他点了点头,嗓音郑重而亲和:“叔父,我知道您的心意,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旧朝翻篇,再论长辈之命拼凑出一段姻缘,于我于碧凝,都是平白无益的消磨。” 林少铖陈述之际,脑海中骤然闪过一张泫然欲泣的面容,他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力量,让他足以毫不露怯地正视着林潜的眼睛,努力传达出自己的意志。 “这是什么样的混账话,此事暂且不提,回去再同你说道。”林潜抬手压了压,制止了林少铖接下来要说的话。 “潜弟远道而来,我们先不说这些,望眉特意准备了一桌家常小菜,过会子便好了。江南的口味,你从前喜欢。”姚秉怀趁机调和气氛。 “说起来,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林潜声音落得轻,似有些唏嘘,又站起身来,“我去园子里走一走,秉怀兄不见外的话,便不必辛苦陪着了。” 花色烂漫,藤蔓相依,一身素净水色的少女倚靠在秋千架旁,眸光静静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林潜走过去,故意开口轻咳两声,以作提醒。 姚碧凝回过神来,双目微睁略微惊讶,又很快恢复惯常情绪,礼貌叫人:“林叔叔。” “我们之前见过的,你可还有印象?”林潜眸中噙着笑意。 姚碧凝从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什么,估摸不准他所指为何,只颔首道:“方才在教堂里,是林叔叔让人带走了雁筠。我知道这件事未必真有她什么罪状,但是眼前的局势,我还是晓得几分,林叔叔是在帮姚公馆,碧凝心里明白。” “不错,秉怀兄说你聪敏,的确如此。但是我以为,在此之前我们就遇到过,你不妨想一想,比如北平。”林潜伸手拂过藤蔓青绿的叶,等待碧凝的回答。 姚碧凝听到北平二字时,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但她绝对是不能承认的:“林叔叔在北平见过我么?前些时候为了话剧的公演,我确实去过一趟北边,只不过印象里似乎没有见过您。那些日子忙,许是您给我们捧场,反倒没有留意。” 林潜若有所思,却并未追问:“哦,那大概是这样了。虽然我平日不留心文艺评论,那出蝴蝶夫人的反响也有几分耳闻,着实别出心裁。” 姚碧凝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她并不认为林潜能够被糊弄过去,既然他不再提及,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接着说:“能得到林叔叔的认可,是碧凝的荣幸。雁筠那里,还请您关照几分,她自幼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如今被牵连进来,也是无可奈何。” 林潜摇了摇头:“这话我却不能赞许。吕雁筠既然应了乔家的婚事,那就是默认了站在同一阵营,矛头直指民丰。据我所知,吕家长辈原本是并不赞同这门婚事的,她在这其中起到了绝对的推动作用。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是必然知道后果的。既然已经有所选择,就没有把自己从中摘干净的道理。” “这些我知道,可是林叔叔,雁筠毕竟是我多年好友。如今的局势不是我能够置喙的,但她而今已经孤身陷于囹圄,我不想她受到太多苦楚。”姚碧凝说得恳切。 林潜不置可否:“不过是一出演给众人的戏,戏里的人心知肚明。她的造化,全凭乔家的心意,我说了是不算的。” 话音刚落,他似乎不想再和碧凝讨论这个话题,主动转身往屋里去了。 林潜的话让碧凝不禁皱眉,她对眼前之人的了解十分局限,但如今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儒雅精明的,今日却多了几分狠厉。 彼时谢堂春里,她随沈四一同出席时,他扮演的是一位游刃有余的津城商客;昨日教堂之中,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他扮演的是一位冷静果决的特派要员。 碧凝觉得林潜这个人,像是戴着神秘的面纱,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父亲是如何与他相识的,碧凝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庆幸,好在这样的人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否则必定是一场灾难。 第167章 声声慢(6) 晓薇屈指叩门,嗓音有些急促:“小姐,快醒醒。” 清晨的日光还很柔和,碧凝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外叫喊,伸手揉了揉眼睛:“什么事情?” “小姐,有人往家里来了电话,指名要你来接。”晓薇知道姚碧凝素来不喜被人扰乱清眠,却实在没有办法。 姚碧凝没好气地起身,趿着拖鞋拧开门柄,边往外走边问:“这天儿都还没大亮呢,是谁打来的电话?” 晓薇摇了摇头,桃红色的头绳随发辫跳动:“不晓得,对方的语气很着急,我问了一句那人也不说。” 姚碧凝旋梯而下,坐在沙发上,身子微微前倾,拿过金属手柄的听筒:“我是姚碧凝。” 清晨的街巷显得分外宽敞,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醒来,碧凝踩着小羊皮鞋走在路上,脚步声踱出一种颇富韵律的声响。她左右顾盼,想瞧瞧是否有黄包车的影子。 宝瑞南路地段昂贵,住户大都没有什么早间出行的需求,车夫们往往很准时地等到他们苏醒以后才前来等候光临。 碧凝等了几分钟,决定放弃,她只能往外边走边留意着了。昨晚应当下过雨,石板路的缝隙被灌满,她走得急,水渍星星点点地溅到洁白纤细的脚踝和丝质的裙摆。她的步子丝毫没有减缓,仍旧匆匆向前。 所幸没有走得太远,一辆恰巧落了客的黄包车出现在眼前,碧凝拦下来,报出圣约翰的校址。 话剧社出事了。一切并非发生在清晨,而是昨天深夜。巡捕房连夜带走了两名话剧社的学生,这件事情简直是圣约翰建校以来最为轰动的新闻。 “知玉,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姚碧凝抬手轻揉眉心,她听着在场各位同窗的纷纷议论,却一句也没有能够听清。 知玉拉住碧凝略微往墙边走了两步,避开嘈杂的中心,开口解释:“我之前本来并不住在校里,但陆长官近日嘱咐我多留心,于是不久前住进了校舍。也正因此,我才知道了昨夜事情的始末。巡捕房来得毫无预料,他们声称从报社拦截了一些消极言论,与圣约翰话剧社的两名学生有关,说是要带人回去审审,把幕后主使给揪出来。” “报社?哪个报社?”姚碧凝的直觉告诉她,此事大约与晨报有关。当时秦虞山出事,就是因为晨报的关系。 知玉的回答果然印证了碧凝的猜想:“是晨报,说是巡捕房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的。” 姚碧凝不由嗤笑一声:“这个理由,也太冠冕堂皇了。且不论巡捕房什么时候不辞辛劳到半夜开展例行检查,就说这位晨报的周主编,实在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 “碧凝姐,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昨晚发生的事情,更像是故意为之,那两位同学被带走时都矢口否认与晨报的交集,我更愿意相信他们。”知玉拨了拨耳际的碎发,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哀愁。 姚碧凝颔首,略一沉吟道:“我知道了,你先留在这里,稳住同学们的情绪,让社员先不要慌,我想办法去探探风声。” “我尽力稳住大家的情绪,但是碧凝姐,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知玉应下碧凝的嘱托,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姚碧凝有同样的感受。 最近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应接不暇,她不是没有想到,话剧社发生的一切很有可能源自某些方面的报复或者敲打。 碧凝没有忘记那一日在晴子茶舍见到周主编身影时候的情景,他和乔望骐之间既然早有牵涉,那么在其中帮衬便不足为奇。 巡捕房隶属于警备厅之下,他们的夤夜行动必定少不了乔望远的支持,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今林潜正在警备厅暂坐交椅,虽然名义上代表内阁督察,到底没有多少根基。如果想要通过林潜的途经让那两名蒙冤的学生被释放,乔家势必要借力打力,让此前林潜在圣约翰教堂的出其不意付之东流。 想到这里,碧凝改变了主意。她喉头一哽,原本准备报出的地址生生咽了回去。 “小姐,咱们去哪里?”车夫见人半晌没有开口,转身问话。 “我们去晨报报社。”姚碧凝略一思忖,决定先去找一趟周主编。 陡促的楼梯很是沉闷,鞋跟敲击在台阶上的笃笃声令碧凝心里忐忑。晨报的编辑许多和她打过照面,见着了例常是笑着道声好,以致她走到主编室外的时候,觉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和刻板。 碧凝抬手揉了揉脸颊,确保自己看起来神情自然,才一鼓作气伸手敲门。 周主编开门时一身玄色长衫,推了推圆圆的黑框眼镜,像是有些意外地打量两眼来人,又微微一笑道:“这还没有到交稿的时候,什么风把姚小姐吹来了?” 姚碧凝不动声色,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莞尔:“怎么周主编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姚小姐这是说哪里的话,晨报文艺版面可是指望你能多交几份独家稿。”周主编自然摆手,侧着身子让开了路,“进来坐,有什么事情咱们喝着茶慢慢说。” 一壶热腾腾茶水氤氲着溽暑时令,天花板上的华生吊扇不紧不慢地转着,将袅袅白烟吹散。 姚碧凝不提昨夜发生的事情,似是前来另有目的:“之前蝴蝶夫人的反响,周主编想必应该知道,不过机缘巧合当时的连载给到了北平那边。想着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也算有交情,后边的话剧稿,我预备让晨报来跟。” 周主编一听笑意更甚,连连称好:“姚小姐有这个打算,我自然是欢迎得很。不瞒你说,如今的新闻翻来覆去就那么些,又难有独家,要想出彩还是离不开文艺版面。” “既然周主编愿意,那我也就不去联系旁的了。”姚碧凝依旧不提昨夜的话题。 周主编颔首,笑着问:“那姚小姐觉得,咱们这个版面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预着?我晓得肯定得等话剧公演之后,这个公演……” 他忽然神情古怪,脸上未收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扭曲,顿住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168章 声声慢(7) 姚碧凝仿佛看不见周主编滑稽的神情,呡了口茶,十分从容地启唇:“周主编这番话,似乎在担心什么,我既然特意来这里一趟,就是诚心和晨报合作。难不成周主编还不知道后边的剧本反响,不敢提前应下来?” “姚小姐误会了,对于剧作的质量,我没有任何顾虑。只是恐怕姚小姐现在还没有听说,圣约翰话剧社出事了,有两名学生被巡捕房带走,这样一来,新剧的排演也不知道会不会耽搁。”周主编怕姚碧凝误会自己,不得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姚碧凝双目圆睁,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表现得惊讶而忧心。 “就在昨天夜里,我也是今早听社里的记者说起,不过这种新闻,都是不敢去报道的。”周主编确信姚碧凝的反应是毫不知情,于是继续说,“前两日警备厅新来了一位林先生,恐怕昨夜的事情,和他有些联系。虽然本来轮不到我说这样的话,但我也算虚长姚小姐些岁数,加上我这里的消息还算灵通,林先生在北边的背景很是复杂,入了他的眼……不知是好是坏啊。” “很是复杂?”姚碧凝问道。 “可不是么,你不妨想一想,一个在北平没有什么根基的商人,要使出怎样的解数才能博取内阁的信任?沪上警备厅是乔家的势力范围,能够被派来灭乔家的威风,这不能是简单的角色。”周主编慢条斯理地分析,一副语重心长模样。 “那么依周主编的意思,林先生是想要做什么呢?”姚碧凝手指抵住下颌,垂眸看不出情绪。 周主编叹了一口气,转身从墙角的黑漆木抽屉里里翻出一封牛皮纸袋,递给碧凝:“看看,这是我收到的,好在报社里的职员留了心,就存下了这么一张。” 纸袋里装着什么?碧凝原本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正在等待周主编胡乱诌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把脏水泼到林潜那里,面前却冷不防出现一份呈堂的证据。 她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想,接过纸袋,棉线在指尖缠绕又剥离,一道红痕浅浅横过,又隐匿不见。她终于从袋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那赫然是熟悉的笔迹。 是话剧社成员的笔迹,内容并不完整,看得出大约是一整封书信末尾的一段。 他们经常一起讨论舞台排演的内容,少不得拿纸笔勾画,碧凝记得其中一个被带走的是惯用左手,因此写起字来着力的笔画与常人略有不同,她素日里不经意就记住了。 “姚小姐,我收到这样的东西,也是烫手山芋,但说到底我并不知道这究竟出自谁的手笔,一封匿名信查起来是要费工夫的。”周主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着说,“但是这个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巡捕房的人找到了我,告诉了我事情的答案。” 依据周主编的话来看,这不可能是一个巧合,显然是被精心设计好的,而晨报只是中间必不可少的过渡罢了。周主编的配合,似乎在他的叙述里并不占据主动,反倒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无论这种顺从是否出自他的本意,也都避无可避。 这一刻,姚碧凝真的有些茫然,她觉得眼前的字迹像是会动一般,旋转着占据了她的视线。 可是周主编的话值得相信么?碧凝拿不准主意,她已经笃定晨报与乔望骐之间潜在的关联,那么他们会不会想要借此来离间姚公馆与林潜之间的关系呢? 姚碧凝觉得头脑昏沉,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昨天傍晚,天刚暗下来不久。我当时不在报馆里,校对稿件的文员收到的,等我回到报馆的时候,差不多应该是八点钟。”周主编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边回忆边描述。 姚碧凝仔细将他的话印刻在脑海里,又道:“周主编这么晚了还回晨报,不可谓不敬业。” “这做新闻得讲究一个先机,凡是前一日发生的事情,我要求第二日清早是一定要见报的。要不是昨天半夜的事情牵扯太广,那今天也该是首当其冲的要闻。”周主编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我知道了,谢谢周主编的提醒,关于话剧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新的话剧已经有了雏形,希望我们之后合作顺利。”姚碧凝从他的话里找不出什么破绽,深知再交谈下去恐怕反而惹人怀疑,于是告辞离开。 周主编起身送客,脸上挂着一扫愁容的淡笑,似乎是在期待之后的合作。 姚碧凝沿着楼梯边走边回想方才与周主编会面的情形,却又摇了摇头,她并没有留意到什么显见的破绽。报馆里的编辑和她之前打过照面,迎面相逢的时候各自颔首,她无心多留,也就没有停下来步子寒暄。 这一趟行程着实令她意外。 姚碧凝伸手拢了拢头发,灰色建筑庞然在身后,她伫立在街口来往的行人之中,耳畔嘈杂的声响恍如未闻。云追着天光,顷刻间就暗下来,她知道不久就该落雨了。 滴滴—— 汽笛声从身侧响起,碧凝原本沉浸在空而无边的思绪里,意识忽然被唤醒。她侧身而顾,是一辆黑色轿车,车窗半摇下来,探出一颗戴着制式檐帽的头来。 “姚小姐,天儿要落雨了,我捎你一程。”江富城伸手指了指天空,已经看得到渐密的乌云。 姚碧凝没有自找苦吃的道理,她绕过车尾,从容地躬身入座,理好裙摆:“那就有劳江副官了。” 江富城摆了摆手,咧嘴一笑:“自然不麻烦,您在陆长官那里能够说得上话,我可不得顺路卖个人情。” 姚碧凝颔首称是:“若是江副官回镇守府,我们必然是顺路的。” “为了话剧社的事?”江富城踩了一脚油门,引擎发动,车子逐渐从晨报门口驶离。 看来昨夜的波折,已经传到了陆笵那里。她坦然承认:“话剧社里的两位成员被巡捕房带走,但他们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不应该为旁的事牵扯进去。” 第169章 声声慢(8) 江富城没有驱车前往镇守府,车子一路平稳地向前,热闹喧嚣依次从视线里掠过。鳞次栉比的建筑朝后游移,逐渐露出高挑的罗马式门庭。 江富城带她来了海关,陆笵此刻正在这里。 “姚小姐,我们进去。”江富城看到姚碧凝伫立在门前似乎没有动作,出声提醒。 船锚、海事图、往来的鬈发洋人,这里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如它身后那片深邃的汪洋。碧凝还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霍华德撞到了她的红豆酥,香气四溢的糕点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日子没有过去多久,各人处境却已几经变故。 “先生,你们不能上去。”肤色如铜的印籍巡卫比划着把人拦下,努力说出蹩脚的中文。 江富城的步子停下来,面无表情地开口:“这是乔司长的客人。” “乔司长?他不是正在会客么?”巡卫看向二人,目光落在江富城的肩章上,有些迟疑。 “我们也是乔司长的客人,你如果不信,可以敲门去问。”江富城语调沉稳,从裤袋里拿出一盒火柴在手里把玩。 他的言辞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肢体动作却足够显示出内心的不耐来。 印籍巡卫略一思索,立刻垂下拦人的手势,笑着忙道:“抱歉打扰,二位请。” 姚碧凝跟着江富城往楼上走,低声说道:“江副官的临场应变,果然不一般。” 江富城耸了耸肩,咧嘴便是胡诌:“我这算什么,都是沾了人家的光。乔司长的名号在海关,可比镇守府好用得多,这帮洋人可不见得愿意买咱们的账。” “陆先生今天怎么正巧来了这里?”姚碧凝边走边问。 江富城不说话,只在事务司门口停下,屈指敲门:“长官,姚小姐来了。” 江富城年纪轻轻,行伍出身坐上镇守使副官的位置,凭的绝非一身蛮力。他前话里虽调侃间称了乔家的名号,到底来访时,眼里却只有镇守府的道理。 “进来。”是陆笵的回应。 一张会客桌上,雪茄的烟灰从玻璃器皿里溢出来,如银屑般细碎铺陈。乔舒易抬头看向碧凝,迅速掐灭了指间燃着火星的香烟,烟蒂被堆进残雪里,凌乱不堪。 “这屋子里烟味太重,这么抽下来,是妨碍健康的。”姚碧凝敏锐地捕捉到了陆笵衣角落下的烟痕,他的伤势并未痊愈,这时间岂非胡来。 “碧凝说得对,确乎是我们大意了。”乔舒易起身半推开窗,支起挂钩,让屋子里的烟味尽快消散。 “你怎么来了?”陆笵唇瓣翕张,还是主动开了口。 陆笵心知前话是说给他,但仍旧不动声色。在这里,有太多双眼睛。 “我在路上遇到江副官,托他带我去镇守府,却不料带我来了这里。”姚碧凝实话实说,眸子里闪过一丝焦急,“圣约翰话剧社的事情,你们想必都听说了,我有些担心。” “陆长官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乔舒易转过身回来,给碧凝斟茶,“恐怕有些棘手,碧凝,话剧社的事情和乔家无关。” 姚碧凝心里隐约有个可怕的猜想,但她宁愿继续问:“可是舒易,警备厅……” “陆长官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坦白说,连我自己都以为是父亲瞒了我什么。”乔舒易自嘲一笑,扯了扯嘴角,“但是碧凝,你也知道,乔家在沪上行事,根本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何况父亲向我言明,此事和他没有半点瓜葛。” “巡捕房连夜赶到,这一定是奉了上峰的命令……”碧凝喃喃自语,答案呼之欲出。 这个上峰不是乔望褚。能够绕开这位警备厅直隶上司,夤夜行动,巡捕房只能是得到了那位特派督察官的授意。只有林潜,他代表内阁而来,巡捕房没有人敢随意置喙他的决定。 陆笵的话肯定了姚碧凝的想法:“我找人核实过了,这位林先生的车,昨天夜里曾出现在巡捕房附近的街道。” “怎么会是这样……”姚碧凝双手叠握,掌心里渗出冷汗,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 理智告诉她,在晨报得到的信息,和眼前的全然吻合。连那个看似长袖善舞的周主编,都不过是这布局里一颗被动的棋子。 碧凝越想越怕。 林潜与父亲以兄弟相称,父亲那么信任他,将他视作帮助民丰破局鼎立的救星。为什么他会是一个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无辜学生的人呢?周主编说得不无道理,林潜原本是津城的一介商贾,缘何短短时日与北平内阁密不可分? 这一切,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霎时光影频现,碧凝想起那日在谢堂春中初见林潜的情形,他儒雅精明,令人捉摸不透,却又一身磊落。这世间,人究竟戴着多少张真假莫辨的面具? “碧凝,我问你,近来民丰是不是有资金汇入?”乔舒易皱眉问道。 生意上的事情,在父亲带乔姨回来以后,她并没有太多介入。圣约翰的学业原本就要付诸心血,加之北平沪上复杂的局面足以占据她所余不多的注意力,这段时间民丰的状况,连她也并不太清楚。 “我给家里去个电话,之砚最近学账目,每日都往民丰跑,他应当还没有去校里。”姚碧凝站起身来,指尖触碰到金属质地的电话盘上,有隐隐凉意。 电话铃响,陈妈顺手接了起来,又叫住之砚:“之砚少爷,小姐的电话,指名你来接。” “喂,碧凝姐,我这儿预备去校里了,有什么事找我呢?”姚之砚看了眼落地钟,他和舒敏今早约好晨读,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 碧凝深吸一口气:“之砚,我问你,近来是不是有资金汇入民丰的账户?” “碧凝姐,原来你问这个呀,林叔最近的确给民丰注资入股,父亲说这样我们好一起应对安泰……碧凝姐?”之砚解释之际,听不到那边回应。 姚碧凝沉默半晌,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校里。” 窗外远目,港口汪洋,她放下听筒,仿佛面前是一阵巨浪。 第170章 流光落(1) 圣约翰话剧社的事情还未能解决,第二日一早的新闻版面更令人措手不及。 报童挥舞着手臂,一句句号外传遍沪上街头巷尾。“姚公馆风华不再,民丰银行或将易主”的头条被铅字印得明明白白。这个消息不啻惊雷,总是犹豫那几分报钱的小摊贩也不禁停下步子,自觉掏腰包买上一份。 姚公馆有订报的习惯,白纸黑字落在姚秉怀眼里,是一声拍案怒发的“胡闹”。他尚且不知道民丰要改做别姓的消息,这些不入流的报馆就敢随意替人裁度? “把报纸剪碎扔掉,别给夫人看了。”姚秉怀气愤之余,想起乔望眉的身体,向陈妈嘱咐。 “什么不能教我看见?”乔望眉端着一盘清粥小菜正在书房门口,姚秉怀的口味这么些年没有变过。 她将餐盘落桌,往陈妈的方向走,伸手道:“拿来,我瞧瞧。” “陈妈,还不快去。”姚秉怀再次开口催促,又对乔望眉道,“今日的新闻胡言乱语不成体统,我看了尚且生气,便不让你再气一回。” 乔望眉不疑有他,随声附和劝解:“这报纸本来就是人写的,报馆要图个利,可不得想法子惹人注目,这一来二去总有不地道的笔杆子胡写一通。老爷为这些生气,可不是以往的作风。” “你说得对,犯不上。”姚秉怀摆了摆手,舀了一勺粥,绵密的口感浸入唇舌,一瞬间宛如多年前的境遇。 食物被味蕾记住,这是一种非常本能的反应,他的年纪渐长,越来越容易回忆过去。 “陈妈,你先出去。”乔望眉这些年事事顺从,既然姚秉怀不让她去看,她也不执拗不好奇,眉眼仍是一派温婉。 门页被阖上,乔望眉在他身边坐下来,嗓音落得轻:“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姚秉怀低头看了一眼白瓷碗,沉声道:“没什么,喝粥。” 乔望眉静静地端详着他,眉眼疏朗一如当年,只鬓角细看已添华发。她也许没有全然走进过他的内心,却在年年月月的相处中早已深刻地了解眼前的男人。 他是越到天塌下来、越难喜形于色的人,即便情绪几经翻涌,也未必在神情上表露分毫。若是报纸上胡诌乱扯了些什么,他定然是付之一笑,如今的做法令乔望眉多少有些担忧。 恐怕当真有些什么变故了。 可是他不愿意说,她自然不可能去问。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体,他的一番好意必须心领。 “望眉,这些天生意上的事情忙,我去民丰住几天,你和碧凝之砚知会一声。”姚秉怀拿起帕子拭过嘴角,再呡一口茶,起身出门。 姚碧凝走下楼梯时,见到的已然是父亲离开的背影,他的脊背一如往日挺直,但步履显然有些匆忙。碧凝急急地想要追上去,无奈脚下阶梯太多,皮质的软底拖鞋趿拉着跑不快,待她赶到雕花铁门处时,父亲乘坐的车子已然驶离。 晓薇从后面追过来,从不远处的枝叶后探出头来,桃花色的发绳跑松了半截,手里拾起方才碧凝经过时不慎遗落的珍珠腕钏:“小姐,你这一路着急的,怎么了呀?” “晓薇,你知道父亲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出门了吗?”姚碧凝的气息有些不稳,边喘气边道。 晓薇支颐想了想,回道:“我记得陈妈取了报纸进书房后,老爷好像就不大痛快,当时门没关,我依稀听到了两句。这过了没多久,老爷就出门去了。” “什么报纸?”姚碧凝心知不好,转身往回走,她必须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晓薇不明所以,又加快脚步跟上,继续说:“小姐,你别着急,问问陈妈就都知道了。” 报纸是在废纸篓里找到的,已经被撕成了不规则的块状,陈妈原本不想给碧凝看,但知道拗不过她的脾气,还是帮着拼贴完整。 新闻标题映入眼帘,加之昨日在海关中与陆笵、乔舒易的谈话,碧凝不用多加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原以为是天降神兵,却成了引狼入室,林潜当真是位人物。 民丰银行位于租界区,清晨的道路原本该显得宽敞明亮,平日里这个时间不过零星几个行人。但今日格外不同,民丰银行雕花柱的门庭外,人群水泄不通。 西装革履的精英抛弃了一贯的做派,也跟随着身旁嗓门尖细的太太们一起,完全不顾形象也面目扭曲地高声叫嚷着。他们的诉求无比一致,三教九流的民众难能可贵地达成了共识,他们需要民丰即刻兑付他们手里的票券,把真金白银的钱币装回自己的腰包。 人们在金钱方面总是格外理智,无论民丰银行遇到怎样的情况,都不该由他们来承担这其中可能的风险。 姚秉怀站在办公室的窗边,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看向楼下乌泱泱的人群。他第一次如此狼狈,连窗帘都没法打开。不是他缺乏正大光明面对一切的勇气,而是一旦露面,被楼下任何一人捕捉到他的身影,就连抽身出来处理事情的可能性都会被剥夺。 “姚先生,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应该都是看了今早的报纸,怕存在银行的钱出现变故,都提前来要求兑付。”经理推了推眼镜,一脸愁容,“现在即便我们解释,在这个风口浪尖,他们也不会相信。” 姚秉怀按了按太阳穴,问道:“我们目前账面上能够开支的钱,如果进行兑付,能够支撑多久?” “姚先生,我们不能开这个口啊。且不说目前账面上的资金大都允诺了项目的款额,一旦兑付起来,就算我们人为降低窗口的办事效率,最多能撑半天……”经理不赞成进行兑付,即便掏空目前所有的账面流动资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姚秉怀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古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银行业的兴盛全赖于民众的信任,如果陷于绝境也必然是出自民众的恐惧。如果我们迟迟不开门回应,就会坐实报纸上妄加揣测的谣言。半天之内,我们得找到澄清的关键。” 第171章 流光落(2) 半天,只有半天。 民丰银行是生是死,半生心血是否折毁于此,姚秉怀只能赌这一把了。有人蓄意煽动民意布下谋局,他除了坦然迎战,并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姚碧凝从后门进入民丰银行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透过一楼大厅的门缝,能够听到外面激烈的叫嚷声争执不休。各种各样的不满与质疑,隔着一层薄薄的木质雕花门,被强行暂时封锁在另一个世界。 所幸这是公共租界,人们多少有些忌惮,而民丰银行又在沪上经营多载,此前在百姓心里是值得信赖的对象,冲突还不至于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小姐,这时候你不好待在这里,我们马上就要开放一楼的办事窗口了,这人都要涌进来的。”经理从楼上拿着一叠账册走下来,看到姚碧凝有些惊讶。 “父亲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指令?银行的账面资金和外面这些闻风而来的挤兑需求比起来,是远远不够的。”姚碧凝很清楚这一点,父亲自然更加了然。 “姚先生说,民丰的牌子不能砸,我们如果不开门,这谣言就能被断成事实,后头怎么都不能辩白了。”经理一边回答,一边招呼柜员就位,又扭头对碧凝道,“小姐,你先回去,等会儿人都进来了,恐怕招呼不周啊。” 姚碧凝知道,这种时候本来繁杂一片,她不适合继续留下来。和经理告别,她循着来路返回。眼下父亲的去向并不确切,但碧凝心里能猜到七分。 姚秉怀站在商会议事处大堂的门前,双手背在身后,目之所及处,红木金漆牌匾悬着花开富贵的好彩头。日光悄然摩挲过木质的窗棂,满洲窗秀丽的颜色一派明朗。在这样好的光景里,他伸出手,黄色的锁钥被开启,静谧的厅堂中桌椅陈列,等人来访。 姚秉怀已经给商会的几位理事致电,约定好不久碰面相谈。他素日里极难见到这样冷清的场面,每每赴约时,此处已是高朋满座。这一次,势必与以往不同。 世上从不缺少寡淡的时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毕竟有限。他坐下来,沉默地等,至少先前的电话里,没有任何人拒绝。 姚碧凝赶到会馆时,门扉禁闭,里头的声响早已乱作一团,透过窄细的门缝嗡嗡地传出来。她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听到劈脸一句:“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是不相信姚家的声誉,而是我这里庙实在太小,眼下得罪不起菩萨不是。” “这位叔父说得当真有理,利益情分泰山鸿毛孰重孰轻分得明明白白。我不说都忘了,人逢窘境是常有的事,当初谁求遍沪上多少商号银行,任是笑意逢迎不招好脸色,只在民丰寻到了救命的钱。”姚碧凝步子未停,鞋跟敲击在地板,嗓音字字一样铿锵落地。 那人神情有些不自在,毕竟是衣衫富贵的体面人,眼珠子低回一转:“姚家侄女这话说岔了,我有情还给秉怀兄,可这场面上帮衬了,暗地里难免受绊子,一家老小要养活,也是没有办法的嘛。” “既然您唤我一声晚辈,我少不得要向各位在场的叔伯们讨教几句。碧凝虽修文,自小也耳濡目染不少经营的道理,今日情形只有一处还望诸位品一品。”姚碧凝下颌微抬,白皙脖颈上珍珠莹润,目光如炬,“民丰突然遭此风波,大家之所以顾虑却又还肯前来,正是心如明镜,晓得这是暗箭难防招致的祸事,民丰的经营实则一直在正常轨迹没有丝毫不妥。那么各位的声援,于你们是举手之劳,于姚家则是雪中送炭,往后定不会忘。可如果今天你们犹豫不前,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倘若轮到在座的叔伯,试问可还有旁人能够帮衬?” “碧凝呀,你说得有理。”说话之人坐在下首,一袭绸缎长衫,料子上佳却早不是近年的式样,眉间纹路凸显,“今天的事,行内人都懂,就算不吭声的,那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可否认,姚家在沪上这些年结了不少善缘,也定然招了不少嫉恨。我们不是不想帮,而是纵然签了联名状为民丰声援,也未必能发成明日的新闻。” 姚秉怀背脊挺直,手里端着的茶盏往边几上一落,语调平缓:“人人都有难处,姚某不强求。今天的茶先喝到这里,大家都散了。” 虽说联名状的事儿没有允下,姚秉怀在商会的名望到底是多年根基,告别寒暄依旧很有模样。只看在碧凝眼里很不是滋味,面上人人堆笑,说不尽的客套话,转身过后全是不可倚靠的虚礼。 眼下的困境,原本对民丰银行而言只有两条出路——引来足够重磅的利好讯息,流言不攻自破;或者赢得业界为民丰正名,进而消除民众心中的质疑。可见这后一条,是走不通了。 然而第一条路,又谈何容易? 姚秉怀面对窗格,负手而立,在明暗交叠的光影里眉头紧锁,他所面临的不仅是生意场上的风波,更重要的是这背后的一切。 “父亲,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从前那么多风浪都过去了,这一回不过是流言罢了,都会解决的。”姚碧凝对着满屋消散的人气,一时没有什么切到实处的主意,终究只有这样几句安慰的话。 “是啊,流言。当初你和舒易的婚事,也是这么散掉的。”姚秉怀转过身来,重重一叹,“这件事到了这个份上,究其原因……” 碧凝看到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他早已洞悉这场波折背后的缘由,她望着他已不再年轻的面容,开口询问:“难道父亲知道这背后是为什么?” 姚秉怀点头,眸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林潜是在给民丰压力,他在告诉我,他等不及了。” “等不及?难道是婚事么?”碧凝想不到除了一份尚未履行的婚约,林姚两家在合作上还有什么值得用这样极端的手段去推动。 姚秉怀摇了摇头:“少铖这孩子的心思在哪里,我们都看得明白,勉强无益。这几日雁筠的事情,他明里暗里没有少操心。林潜虽然有意撮合,也不会罔顾少铖的意愿。” “那父亲所说的是指……”碧凝心中更是疑惑。 第172章 流光落(3) 姚秉怀撩开长衫垂平的衣摆,熨帖的绸缎面料,汇成蜿蜒的褶皱。他坐在那里,不再年轻的眸子里有些微不可言说的怅惘:“碧凝,你知道我和林潜是如何相识的么?” 这问句在二人之间显得毫无意义,不过是姚秉怀在回忆一段往事伊始之时,用以回顾的陈词。 碧凝摇了摇头,屏气敛神,四下有种绝然的静谧:“我全然不知,这其中的关联还请父亲言明。” “我是个自负的人,自少时就是这样,总以为所走的路,没有什么值得后悔。哪怕有些事未必如人所愿,也总觉得因果之流,冷暖自知。”姚秉怀轻笑一声,眉眼全无喜悦,他接着说,“唯有你的母亲,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若我当时对待她的事情能够用上更多的坚毅与不折,他们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带走她。她演的那一出戏,骗过的,不过是一个原本心怀犹疑的人罢了。” 听到这里,碧凝眼波一晃,嗓音也哑了几分:“父亲,难道你从一早便知道了么?” 这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对姚秉怀的感情本就复杂,从幼时的依赖,到后来的微妙疏离难于亲近,再到得知母亲出走真相后的情绪共鸣……而今这一席话简直如当头一棒,冰冷地落下来。 “我知道,也不全部知道。我和你母亲之间,有许多事情从未道破,但往往心知肚明。现在说这些,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姚秉怀伸手按了按前额,那里有平日里不留人注意的沟壑,现下却毫不躲藏地展露出来,“我一直在忖度,在顾虑,当年的形势其实远比如今简单,可又远比如今艰难。” 碧凝听着父亲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言语,一颗心却慢慢地发凉:“所以父亲,终究是选择了那条相对容易的路。” 姚秉怀沉默了一会儿,闭眸颔首:“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我做了彻头彻尾的懦夫。那时候,风云变幻,我一心想和新生的一切站在一起,所以后来我们扎根沪上,期望用苦心经营打开新的局面。” 他站起身来,目光开始变得热烈,又很快归于平静:“你的母亲始终支持我的想法,甚至不留痕迹地替我解决了不少问题,她聪明睿智,这种气质不单单是北平深闺能够浸养出来的,但我从未多想。直到逐渐引出背后云家的牵连,那种力量已远远不是一介书生能够撼动的。她太了解我,以至于替我做了抉择,宁愿自己独自了结往事。而我,在这个用心良苦的局里,顺水推舟,佯装不知。” “正因为这样的缘故,父亲才不赞同我前往北平。那这一切,和林潜有什么关系呢?”碧凝一边细细听着,一边开口问道。 “可你最终还是知道了,不是么?”姚秉怀稳了稳心神,接着叙述,“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逃避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后来我暗中去北边探寻你母亲的下落,那时年轻气盛,做事情难免不太周全。那时情况赘言无益,总之在关键的时候,是林潜帮了我一把,又彼此投契。” “这么说来,林潜的身份,恐怕也不止一个商人那么简单。从津城到北平,再到沪上,不管在哪里,他的名号都不普通。”碧凝回忆起在谢堂春第一次与林潜相遇的情景,他的通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影,令人捉摸不透。 “泉水汇聚,总不止一支源流,林潜与云家不同,他骨子里留着旗人的血液,但从不当自己是什么王公后裔,不站任何立场。大抵是这样的原因,有些人难免会敬重或者说忌惮几分。”姚秉怀解释着,眉头却逐渐紧皱,“我却没有想到,他如今也牵连进北平的局势里了。” 一番谈论,陈情之际,重若千钧。无论过往如何,到如今,川山林立,何处都难将息。 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碧凝坐在桌前,指尖描摹着硬挺书封上烫金的字样,支颐思索,一时思绪乱糟糟的。 姚公馆内,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了好一阵子,民丰的股东们看到报纸消息自然坐不住了,好在姚之砚很有经营方面的悟性,接听了总有言语应付。乔望眉没有看今天的报纸,但纸包不住火,心里清明了原委,遂往乔家去寻门路了。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是晓薇的声音隔着木头传进来:“小姐,你从外头回来以后一直闷在房间里,这午饭的点都过了,陈妈特意做了面叫我送上来。纵算有天大的事情,人总要吃东西的。” 碧凝抬头松泛两下脖颈,伸手捶了捶肩,应道:“进来。” 晓薇听了推门进来,步子走得又稳又快,碧绿釉的碗盏落在餐几上,麦面晶莹:“香喷喷的鸡丝面,落了几粒葱花,正热乎呢。” 实话说,碧凝眼下没有什么食欲。自商会回来以后,父亲虽说让她安心,直言民丰的事情会由他料理,但心里始终不能踏实。可她又什么都做不了,民丰门口的挤兑风潮是个什么样子,她今早不是没有看到。 “小姐回神了,先吃点儿东西。”晓薇见人垂眸不说话,伸手在她跟前摆了摆,又将筷箸递过去。 一碗鸡丝面吃得味如嚼蜡,陈妈的手艺一如往常,可她动了几筷子还是搁下了。 晓薇看着心里也晓得什么缘故,家里一上午没有消停,光是听姚之砚对着电话听筒说的那几句话,也能猜到七八分。她拾掇着餐具,安慰道:“小姐别急,咱们是什么账目,总做不得假。我倒不信,那报纸上几句话,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碧凝听到此处,豁然开朗,唇边绽笑:“晓薇,一语惊醒梦中人,就是这个道理。” 晓微倒是一怔,有些纳罕:“小姐,我没太明白,你说什么呢?” “你说的没错,民丰银行的账目做不得假,不是几句报刊言论能随意篡改的。我们自然可以找到比那几句杜撰话语更有力的证据。”碧凝抬手拨了拨鬓边碎发,乌黑的发丝衬得肌肤愈发雪白,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第173章 流光落(4) 庭院深深,竹影横斜。 奉园浮沤钉金漆如新,朱门前,碧凝静立望向墙头旁逸而出的细叶,耳畔有清风悄然经过。时间过得其实并不太久,但自从那串珠翠从她的手腕滚落,一种古怪的疏离感好像随之接踵而来。 “碧凝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到我房里去,我买了最近时兴的发夹,不知道怎么搭配才好呢!”乔舒敏从外头刚回,一见到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拉着碧凝的手往里走。 碧凝原本恍惚的神思被舒敏的琅然笑意驱散,她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一抿,舒敏澄亮的眸子盛满青草般丰盈的活力:“别走太快,仔细摔着,我陪你一同去,近来课业还好么?” 乔舒敏眼珠子一转,绑在脑后的鬈发晃荡,花言巧语地搪塞:“碧凝姐,咱们不提这个,数学的功课可不容易,都不晓得之砚哪里来的脑子,装得下那么些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碧凝听及此处有些无奈,拍了拍她的手背,袖衫下露出一小截莹白的手臂,糯玉镯子底透的光随人漾动:“你呀,怨不得二舅舅总是说教,聪明劲头十足,偏不用在算学上。今日二舅舅回来了么?” 乔舒敏轻咳一声,仰脖目光朝天:“我聪明是自然的,要是好好用心,数学也是要好得不得了,那之砚可不是得伤心了?我有强过他的课目,他有自己的长处,这样才取个平衡嘛,你说是不是?” 这样一番诡辩的雄才,倒教碧凝哑然失笑。好在乔舒敏很晓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多时便正经起来:“我平日里下学回来,本来差不多刚巧能遇上,可这两天大概是警备厅事情多,总是很晚都不见人。” 碧凝暗道近来诸事纷纷,只要林潜坐在警备厅,乔望褚便不敢分神。她今天来,是有事求这位二舅舅的。 “碧凝,来啦。” 这一声唤,嗓音柔和家常,像春日静湖,带着一种拂去浮尘的安定味道。 乔老夫人正从回廊檐下回首,一身乌青银边的褂衫,瞧见这多日不曾上奉园来的姚家姑娘,心里多少有些唏嘘:“自从……不提这个,你都有多久没来看我这老婆子了,我有些肺腑之言想要说给你听,可你心里难不成没一分记挂?” 乔舒敏立马上前挽住乔老夫人的臂弯,嘻嘻一笑:“祖母这是要同我抢碧凝姐不成?不过若是祖母来抢,我当然是抢不过的。” 修竹斑斑,院落如往常一样静谧。杜鹃斟了两盏茶,茉莉香片的味道悠悠散开,她向首位欠身,手里合着茶盘出去,掩上了门。 姚碧凝不知道乔老夫人此时来找她的用意,那一串送还乔府的翡翠手钏,令她此时多少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感觉来。 她端起霁蓝釉面的茶盏,手臂空悬,朝人开口:“老夫人,碧凝许久没来看您,是晚辈的疏忽,我以茶代酒,权当为我这无心赔罪了。” 乔老夫人与她对饮,却摇头低低一叹:“孩子,这如何也不能怪你。我知道荔园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和舒易青梅竹马是多好的缘分……怪只怪我太无用,护不得儿孙,只能用这种不争气的法子呀。” 姚碧凝听人旧事重提,虽不至于心生荆棘,到底有几分天机难料的怅然,却很快释怀:“老夫人不必自责,天底下的事,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不到最后却都不晓得如何才是最好。也许当日荔园一辞,便是注定转身,我与舒易而今只如旧友,也是磊落相宜。” “可是碧凝,我了解舒易,他有太多话压在心里。乔家迎东瀛女进门,原本不过权宜之计,舒易和她至今楚河汉界依旧分明。”乔老夫人说话间眉头一皱,拨动菩提子的指尖微顿,“他忘不了你,这一点,肖似他的父亲。” 话到这里,俨然是直白不过。姚碧凝觉得乔老夫人眼里的光有些烫人,她微微别过头,摩挲过鬓边垂坠的发丝,又温温一笑:“老夫人心疼我,也心疼舒易。晴子虽姓芥川,但以一己之力平息波澜,待人之心想来可信。” 乔老夫人只是佯装不谙话中意味,仍道:“碧凝,我记着晴子曾经替你挨过伤,如今你话里又能为她着想,将来关系更近一步,我也是不必多操心的。” “老夫人,想是晚辈话未说明,引您误会了。时移事易,既然从前未能真正接过血玉碧玺,而今我从容思量,也不强求弥补,心里头已经是安定放妥了。”碧凝说得坚定而诚恳,神情舒展宁静。她的心,经历过曾经反复的思索和难捱以后,变得熨帖温然。 这是令她也曾讶异的速度。也许是从北平、津城到沪上的诸般辗转,让她心中能够容纳的格局有所更改。 乔老夫人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端茶细品,良久才开口:“眉儿来找过我。” “乔姨是为了这件事么?”这么说来,也合情合理,碧凝料想乔舒易既然已有婚姻,总不是轻易诉苦于祖母的人,那定是有其他的缘故。 乔老夫人略一摆手,稳稳当当握住紫檀木椅的扶把,面容肃然几分:“眉儿忧心的,是你的父亲,是姚家在风雨欲来的局势里能不能稳如泰山。她心里知道,乔家能认下她,却不再是她毫无保留的倚靠。那么至于姚家,这段姻亲又能越得过多高的地位去?在她看来,只有让一切回到正轨上,你还是和舒易一道,方有秦晋之好。” “这是乔姨的心思,那么老夫人觉得,这是让局势回复从前的唯一方式么?”碧凝毫不躲闪,她能够从眼前之人这里,得到乔家最明确的答案。 “是。” 这是利落干净的回答。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年纪,也实在无须说那些动听的堂皇之话。乔家一路走到今日,靠的不止是逆势而上,更有步步斟酌。纵然我心里再疼眉儿,若有不利于乔家之处,孰重孰轻,我唯有自承其苦。满门富贵,看似团花锦簇,在如今的年月,实在艰难啊。” 乔老夫人无所遮掩,她所有的使命和心力,都将越过属于她自己的私人情感,灌注到在她极年轻的时候被冠以的夫姓之上。 经年光景,刻作昔年美人面容上斑驳的纹路。其间疼痛,却早已被神秘莫测的力量,仓促又温吞地磨平。 第174章 流光落(5) 霁蓝瓷中的茶水,由温转凉。乔老夫人将佛串绕在腕间,闭眸端坐,此刻万物俱寂。碧凝知道,倘若要不枉费乔姨的一番心血,她应当在乔老夫人的开诚布公之下答应下来,从而争得新的局面。 碧凝站起身来,说出她最终的决定:“多谢老夫人看重,可碧凝终究信缘分二字,恐怕不能应允。” 乔老夫人依旧阖眸,却又添了一句:“碧凝,你当真想好了么?舒易和你自好,我看在眼里。” “老夫人,我知道您的心意,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会向乔姨说明原委,您始终是我当外祖母一般敬重的长辈,以后也不会变。”姚碧凝朝人微微俯身,推开门扇往小径而去,留下一丛竹影。 她从前思慕过的如明月般的少年,会永远立在曾经清风掬香的桂树下。这是她的过去,却不是她的将来。 她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亦不善于将原本值得珍藏的记忆变成面目全非的现实。而更加重要的是,尽管她与父亲之间被种种往事阻隔,似乎是因为相连的血脉,她还是比乔望眉要更懂他。 走出这座古意盎然的庭院,乔望褚是否在奉园,对碧凝而言已经无足关心。她清楚地明白,乔老夫人话中代表的正是这位坐镇沪上的乔氏家主不容置疑的意志。尔后,她想要在解救民丰上寻得的帮助,都不会来自奉园真正的主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一趟无用之功耗费的是民丰生死存亡的转机。她必须要想个法子,尽快疏通税务司的门路,唯有如此,才能凭借铁证说明民丰的清白。 姚碧凝没有想到的是,宝瑞南路三巷七号的迎春枝旁,立着一位困局的始作俑者——林少铖。 他穿一身宝蓝色西装,领口有金丝纽,这种特殊的颜色没有衬出他半分轻浮,反而在他的容貌搭配下显得分外合宜。此刻他指间夹着一根燃到半截的香烟,按照这个牌子来看,已经等了一小会儿。这根香烟燃烧得十分均匀,他的主人没有佩戴腕表,似乎只将其作为等人间隙计时的工具。 “碧凝,我们谈谈。”他主动走上前,身形足以拦住她回家的路。 她看不透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无论是他来到沪上真正的目的,还是他如今的性情,都让碧凝不再敢将儿时的玩伴与其联想到一起。 林少铖显然看出了这肢体语言中流露出的抗拒与警惕,主动向后退了一步,将香烟掐灭:“碧凝,我不会伤害你。我今天来,确实是想和你谈谈。” “可是你伤害了民丰,我越来越看不清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又带着怎样的目的。”姚碧凝目光里有着不可抑制的愤怒,像一簇火苗,暗暗地烧着。 她的愤怒,不止是对林少铖,更是对自己。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着林家的演出,却没有任何的察觉。民丰之于她,不仅仅是姚家的前程,关系着沪上金融来日的清明,也是她说服自己与父亲和解的唯一物证。 林少铖选择性地忽视了她的愤怒,继续说道:“你会希望听我说完的,叔父的计划并不是我的意图,他将吕雁筠被囚当作必要的一环,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知道你和吕雁筠关系匪浅,想必也不忍心看到她身处牢狱,何况这也是吕家重新倒向姚家最好的契机。” 这一番话,让碧凝联想起那日教堂中的混乱情形,彼时林少铖的目光,确实紧紧系于身披白纱的新娘之上。她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里面找出一些破绽,但他坦然地容她窥探,似乎他的心思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加洞明。 “警备厅有你叔父坐镇,我又能做些什么?何况吕家站在民丰一边虽然是好事,我却未必能够保证事情结束以后,民丰尚且安然。报纸的版面,我相信你比我要更加清楚。”姚碧凝此时愿意和他谈一谈,但她有自己的顾虑和条件。 “碧凝,你有你的长处。比如你借好友之情前去关心吕雁筠,是巡捕房也不能拒绝的。毕竟,你是乔厅长的外甥女,这个情面还是要给的。”林少铖心里显然已有主意,他说到一半,又回应起她的顾虑,“眼前于你而言,民丰当然重要,但报纸版面的事情,我不能公开违拗叔父的意思,也没有这份控制报社出版权力。” “看来你早已有了筹谋,雁筠被困确实非我所愿,但我相信,这件事原本就已经背离了你叔父的意志。林少铖,尽管在生意场上,吕姚之间现今微妙难言,但我同雁筠的情谊是做不得假的。你不惜与你的叔父相峙,可你从津城到沪上不过短短时日,我是否该相信你待她一片真心?”姚碧凝需要得到他确切的答复,她已经亲眼见证过吕雁筠在乔望骐编织的陷阱里苦苦挣扎,再也经不起崭新的算计。 “也许在叔父的行动下,我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是碧凝,那年家中动荡,我被迫北上寄人篱下,叔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的世道遑论对错,各人有各人的理由与信念。也许如今我随叔父站在了姚家的对立面上,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年少之谊。”林少铖说到此处,眼角那枚胭脂痣随之微动,精致的五官显得有些惆怅,“正如我从未忘记,雁筠的笑意像一束光,在我后来很多难捱的日子里总是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束光被时间逐渐冲淡,直到我再见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那种熟悉的光亮竟然慢慢不见了。碧凝,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他急切地看向她,像是一个热烈盼望回应和鼓励的孩童,期待着从她的表情中看到感同身受的情绪。但是他落空了,眼睛里的光冷却一分,又接着说:“是啊,我有什么底气让你继续相信我呢?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为了民丰脱困,你会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只要保证我全身而退;而我的条件,是你配合我演出一场戏。” 第175章 流光落(6) 姚碧凝不可能抛却对林少铖的防备,她必须要慎之又慎,一旦让林少铖知晓她的意图,难保林潜不会迫不及待地再度出手。双方的合作建立在彼此猜疑的基础之上,但却因林少铖故意授之的把柄,在碧凝心中勉强能够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我以为,在民丰的事情上,你很难逃过你叔父的眼睛。即便我向你提出要求,想必最终也难以办到,而如若引起他的注意,你也绝不可能成功地带走雁筠。”碧凝面色清冷,似乎对林少铖的提议没有半分动容。 林少铖既然专门在这里等她,便没有轻言放弃的打算,循循善诱:“碧凝,即便如你所言,我认为你也会有其他想要知道的信息。比如,有一间不起眼的茶舍,承载着惊人的财富运转的使命。” 那座和式茶舍。它确实一直萦绕在碧凝的心中,每当像是抓住了些什么,又和背后的真相失之交臂。林少铖的话,正巧命中准星,让碧凝不寒而栗。 他为什么会知道晴子茶舍的秘密?那座看似禅意幽雅的庭院,在鳞次栉比的沪上,究竟藏着多少利益纠葛的锦绣灰堆? “我答应你。但是关于那座茶舍,我不对道听途说的话感兴趣,我要看到更加直接的东西。”姚碧凝思量片刻,才启唇回应。 林少铖听到她的允诺,眼里带上一分笑意。只要达成最重要的共识,他自然愿意提供细节方面最大程度的便利,来彰显在这段合作中自己的诚意。 姚碧凝敲开税务司档案处门扉的时候,没有想到竟然会遇到熟人。她第一眼看到白郁的时候,没敢去认,这一身税务司职员的打扮与此前见面时看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兰亭,我今晚有点事情,你帮姚小姐找几份资料,她看后你记得重新归好。”说话的女人手里拎着一只时髦小包,搽明丽口红,她显然已经将金钱和信息的交换视为常态,脖颈间淡淡散发出不属于她的薪资消费得起的昂贵香水味道。 白郁穿一身不显出挑的工装,齐耳短发配上有些厚重的刘海,一副圆形黑框眼镜压住了她原本水灵的眼睛,语调极为顺从地答应着:“姐放心,我一定归好再走,保证不出差错。” 大约白郁已经不是第一次替她加班,那女人离开的时候没有丝毫表示,仿佛理该如此。不过在碧凝看来,她倒是不由得放心许多。 有轮船上的默契,还有梅丽珍的配合,尽管白郁身上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可是两人心底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信任,这已经很是可贵了。 姚碧凝知道,既然白郁特意在税务司换了兰亭这个名字,必然有她的使命。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多问任何一句敏感的话都有可能给两人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兰小姐,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我想要让你替我找几份税务档案。”姚碧凝对白郁莞尔一笑,在这里遇到她,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助力。 晚间又是一次新闻界的震荡,多家报社同时收到了匿名信。信中提及的内容十分翔实,既有理有据地解释了民丰在资金流转上的充裕,又将矛头对准了沪上新近声名鹊起的安泰银行。而令报社最为振奋的是,匿名者逻辑严谨,落笔笃定,甚至暗示手中握有不可辩驳的证据。 这是无须任何人推波助澜,也势必不能错过的头条。报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们自愿灯火通明地与时间角逐,只求在明日一早能够用吸人眼球的标题大肆推翻昨日捕风捉影的传闻,争得一份先机。 有理有据的报道果然发挥了该有的效用,在民丰处在舆论漩涡的核心之时,它极为容易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民众的记忆力很容易被刷新,加之民丰前一日取号兑现毫不扭捏的做派,尽管有临时取用现金等待周期的通告,大部分人也自愿带入一种对银行业规范新风的理解。 安泰的账目问题被报道指出,许多人因此惴惴不安,生怕彼时为了比民丰多出的几分红利存入的积蓄,不知何时就打了水漂。左邻右舍一打听,往往容易得出不贪小利的共识,民丰的资金因此又迎来一波回笼。 姚碧凝看到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父亲心中有数,但若是把话放到明面上,许多地方又不知从何说起。 姚秉怀默许了她的不解释,他逐渐意识到有些路,必须让她自己去走,没有人能够代替。 解救吕雁筠的计划是林少铖亲自拟订的,他清楚林潜的作息规律,也已经在这几日摸清了警备厅和巡捕房的地形与值守,甚至不厌其烦地绘制出图样供人参考。林少铖相信,只要避开叔父的锋芒和乔望褚的视线,他的布局将万无一失且合情合理。 安泰银行一时间被推上风口浪尖,且报道中虽没有提出明证,分析出的确是安泰落在实处的问题。乔望褚显然得到了来自诸多方面的压力,虽然警备厅此时多了一位特派督察,他还是不得不分身去饭局应酬关系。 姚碧凝从圣约翰听完教授的讲座,正是下午四点。途经林记,不大的铺面前依旧排着队,红豆酥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上前也去排队,看到屋檐瓦当上歇着两只麻雀,它们围绕吉福的纹饰蹦来跳去,叽叽喳喳很是欢喜。 牛皮纸包裹住酥香的饼子,圆滚滚被孩童捧在手心。碧凝忍不住侧目去看,目光一路追随孩子的背影,直到林记的伙计来唤她:“小姐,侬要什么?” “红豆酥。要装满一袋。”碧凝回过神来答话,从伙计手里接过沉甸甸的纸袋,将钱递过去转身离开。 苏州河边,藤蔓攀爬的山墙,颜色古旧的门扇。姚碧凝叩响门环,来开门的是一个穿干净蓝布小衫的女童,见人分外欣悦:“碧凝姐姐,是碧凝姐姐!” 有孩童听见,也陆陆续续围上来迎人,一番欢腾景象。碧凝从纸包里拿出红豆酥,逐个分给他们,孩子们得了吃食,笑眯眯地又闹作一团。 她站在庭院的风里,仿佛看见青绿的草地上,在英式小楼旁或是玉茗花畔,那些温暖的孩童游戏。 管事的老仆听见响动,见到来人和蔼地解释:“阮娘去外边采买针线了,这些皮猴子整日窜上跳下,衣摆坏得一个比一个勤呢。” 碧凝也将红豆酥分给老仆,说不清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苏州河畔,摇了摇头:“没有旁的事,我来看看孩子们,替我给阮娘带声好。” 她握紧手中被牛皮纸包裹的最后两枚红豆酥,准备去完成她的任务。 第176章 流光落(7) 日光渐落,黄昏时刻余晖如水彩弥漫天幕。飞鸟成行,是归巢痕迹,如墨游移。 此间正是巡捕房值守最为松懈的时刻。工作了一整天,两班即将相交,归家便是晚餐时分,谁也不曾将全部心思留在职责本身。 按捺不住的已经摘了帽子,翘起腿等待前来轮班的同僚:“听说今儿乔厅长走得早,看来敬了人几天,那位特派督察的威风也不过如此嘛。” “谁说不是呢,北边来人都是打个照面,正经说起来,这里还是姓乔的说了算。咱们哥几个在巡捕房当差,也得眼明心亮。”另一个随声附和,说着看见远处走来的窈窕身影,拍了拍脑袋,“真是说曹操就到,乔厅长的外甥女来了。” “什么外甥女?”正翘腿晃悠的警卫一脸懵然,探着身子朝外看。 另一个显然对警备厅大楼里的事儿清楚得很,连忙拉人站起来:“这你都不知道?乔家统共一位姑奶奶,嫁进了姚公馆,这姚小姐就是咱们乔厅长唯一的外甥女。要不是天意弄人,这早都是亲上加亲了。还是赶紧站好,要是这位在家里随嘴一提,你头上的帽子可不定保得住。” 两人说话间抖擞几分精神,忙不迭地理衣领、正帽檐。待姚碧凝走进巡捕房大门的时候,正见到两张堆笑的脸,眉宇之间透着一种不必明说的谄媚。 姚碧凝眼眸微抬,姿态从容,只有手包后紧紧攥着的指尖不留痕迹地昭示着她此刻的心绪。好在她从两个警卫的神情中确认了林少铖的想法,乔望褚在警备厅的威名足够支撑她今日的所需。 “姚小姐,您怎么来这里了?”那方才提过前情的警卫热络地招呼,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发光,丝毫不见疲惫。 姚碧凝佯装受用,颔首示意,一副似有印象的模样:“哦,我记得上回……” 那人很快接上话来:“想不到您还记得,上回巡捕房总长告假,我去办公大楼找上峰汇报,可巧遇见乔厅长和您说话。”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印象。”姚碧凝微微勾唇,“我今天来见一位故友,还需要警长通融。” 另一个也是十足机灵的人物,听二人一来一回的说辞,赶紧把握好或许将来能邀功的机会:“姚小姐说哪里的话,我们能帮上忙自然义不容辞。” 姚碧凝偏首一笑:“既然这样,那就有劳二位了。” 巡捕房的关押室位于地下,六月的天气显得格外闷热。廊道里排风扇嗡嗡地响着,几盏钨丝发黑的电灯已不太明亮,闪烁间不免让人更觉得压抑几分。 带路的仍是最初主动献殷勤的警卫,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顾着身后姚家小姐,因知道了她与关押室中人的关系,解释道:“这林督察的指令,巡捕房不敢违抗,咱们关押室的条件确实不大好,不过吕小姐也没有再吃旁的苦头。” “上头的意思,警长执行是本分,我自然清楚。今天能够通融,算是给我和舅父一个情面。”姚碧凝这样说,给眼前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姚小姐不愧是沪上名媛,道理看得通透,吕小姐就在前面这间房,我替您开门。”警卫从裤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窸窣间开启门锁,又指了指墙上挂钟,“快到轮岗的时候了,为了方便起见,还请姚小姐抓紧时间,一刻钟聊完是最好的。” 姚碧凝自知,今天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特意择了这个时候来,所为有二。一则乔望褚离开警备厅,免去了撞个正着不好解释的风险;二则时值轮班,前后几人中总有愿意通融逢迎之辈,黄昏亦是人的精力相对松乏的时刻。 若是轮岗后的警卫秉公无私,她反倒不好脱身,于是对警卫回应道:“我只是心中担忧,所以和旧友见面相谈几句,耽搁不了多久。” “明白,我不打扰二位了,再过一刻钟我来接姚小姐上去。”那警卫心道今天的人情正好由自己全力包揽,不由得深觉旷然畅快,哼着小曲转身离开。 被开启的锁链松动,碧凝推开沉重的铁门,掌心掠过冰冷的金属,在这样的天气里仍有惊心寒意。方正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小的硬床,被单陈旧褪色,墙壁上爬着蜿蜒裂痕,空气里夹杂着阴郁的发霉味道。 吕雁筠坐在床边,头发随意地拢在耳后,她的衣衫还算干净,吕家想必私下托关系打点过日常换洗。她抱着双膝,背部抵靠着床檐,深色的裙摆散在暗灰色的水泥地面,一眼望去尽是颓然。 “雁筠。”碧凝站在门边,轻声开口唤人。 吕雁筠闻音抬首,来人熟悉的嗓音令她眼眶微红,她看到刺绣精致的衣绸光泽,似乎要把这方寸之地照亮。脑海里诸多画面浮现,定格在绞碎的云锦,她低低一叹:“你不该来这里。” “雁筠,你受苦了。”碧凝将牛皮纸包裹好的红豆酥拿出来,递给雁筠,“喏,林记今天烤的红豆酥,我拿去育英堂的时候,孩子们都很喜欢。” 吕雁筠伸手接过,眨了眨眼睛,勉强扯出一丝笑来:“碧凝,我也很记挂他们,上一回见的时候,我还答应给他们带红豆酥呢。” “我替你带给他们了,还余下两块,你也尝一尝。”碧凝注视着她的手,乳黄色酥软的外皮被她轻轻咬开,红豆的芳香逐渐溢出来。 “果然是林记的味道。”两块糕点很快被雁筠吃完,食物的味道欺骗不了味蕾。尽管有过打点,她在巡捕房里自然不比家中,算来也有阵子没有吃过这样的点心。 姚碧凝从她手中接过牛皮纸,对折几次,收入手包之中,仔细看向她眼下的乌青:“雁筠,你受苦了。” “其实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吕雁筠站起身来,看向墙壁上皴裂的纹路,眸光一点点黯淡,“那天教堂的变故,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没有骤然入狱,我究竟是如愿以偿还是陷入更可怕的境地?” 碧凝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萧索又冷清。她知道雁筠有太多隐忍未发的话语,时间有限,她愿意留给倾听。 第177章 流光落(8) 吕雁筠有些干涸的唇瓣翕张,她转眸看向碧凝,眼神有些空洞涣散:“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用心,哪怕他最初的接近带着目的,也不足以让我放弃。直到我被带到这里,任凭家人周旋,他却没有露过一次面。” “雁筠,雁筠。”碧凝看到她被泪水模糊了眼睛,拿帕子替她轻轻拭去,一滴一滴如此滚烫。 吕雁筠低声啜泣,语调夹杂着逐渐浓厚的鼻音:“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哪怕只是为了利益……可见我在他的心目中,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筹码而已。” 碧凝展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脊抚慰:“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吕雁筠的身体有些条件反射的僵直,两人之间的情谊虽然轻易不能剪灭,但乔望骐在她心底留下的印记也断然难以拔除。 姚碧凝显然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哪怕只是一瞬间。她没有松手,也许有些事情只能寄托于时间去抚平。 “可是现在,我不仅自己困在这里,还连累家人为我忧心。我该怎么办呢?”吕雁筠越说越伤心,她毕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变故,憋在胸中的委屈和担忧真实存在。 碧凝的手极轻地落在她的背上,她听见脚步声,大约是和警卫约定的时间到了,抽身前在人耳畔飞快留下一句:“雁筠,你记住我的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吕雁筠想起了从前的默契,她知道碧凝话里的笃定必然不止让她宽心,于是重重地点头。 “姚小姐,快到换班的时间了。”果然是警卫来催促。 姚碧凝没有多留,从手包里掏出几张面额不小的纸币递到警卫手里:“麻烦警长了,看到友人无碍,我很是感激。” 推托的姿势只是面上工夫,真金白银在当今局势是难以推却的诱惑,他将钱塞进衣袋,又重新弄好关押室的门锁:“您放心,这吕家在沪上也是有头有脸的,虽然现今林督察让弟兄们抓了吕小姐,改日又不知哪位大人物下令放人,我们心里清楚。既然又是姚小姐的朋友,自然应该好生相待。” 那警卫很会掐时间,等姚碧凝走出巡捕房大门不多时,便见着身穿制服的人从外头往里走,看来正好错开了交班。 碧凝抬头望向天际,艳艳的火烧云像要把即将到来的夜色点亮。今晚,巡捕房注定难以平静。 林少铖交给她的任务只是营救计划中的一环,碧凝知道要完成整条脉络,必然还有其他关键节点的参与。而这一次,是她探知林家在沪上布局的最好时机。 街边一座红漆玻璃电话亭内,碧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陈妈自己与友人小聚,若归家晚不必挂怀。尔后又伸手拨出一串数字,孤掌难鸣,今夜她需要有人相助。 滴—— 喇叭声响起,一辆黑色的轿车迎着街灯驶来,向站立在路沿的碧凝鸣笛示意。 她循声而顾,正是熟悉的车牌,看到驾驶舱内穿着便服的江富城,挥手招呼:“好久不见,江副官。” 江富城驱车停在姚碧凝身边,摇下车窗,朝人咧嘴道:“姚小姐上车。” 她拉开车门,躬身进去,却发现之前受制于光线和车帘未能看清的后座上,坐着陆笵。他穿藏青色衬衫,纽扣是黑曜石纹路,脸上一扫上回相见时的阴郁,发丝被整理得干净妥帖。 这是在碧凝意料之外的。 她敢寻求江富城的帮助,一方面是赌陆笵心里对她多少有所偏袒,在某些方面能够默许;一方面是赌江富城看晓薇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爱慕,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支点。 “几天不见,怎么盯着我看?”陆笵开口,侧身替碧凝关好车门。 碧凝在他附身的时候,闻到很浅的古龙水味道,仿佛雪原松柏,透着一种干净的凛冽。意识到自己目光的愣怔,碧凝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我以为,陆先生是不会来的。” “为什么我就不会来?”他似乎不肯轻易放过她,巡捕房此时尚无动静,索性时间有裕。 姚碧凝坐直身子,她想起那日烟云腾绕的种种,表情不由肃然,认真地回答:“陆先生既然代表镇守府,不愿意站在任何一边,姚家出事,作壁上观。那么我自然以为,今天能够得到江副官的帮助,已经是侥幸,哪里敢奢望公务繁忙的镇守使亲自现身。” “你这是在怪我。”陆笵一言以蔽之,又道,“镇守府并不是我的家,它是权力的象征。我知道总有人经不起财富的诱惑,或者扛不住权贵的威胁,在那里,我需要清楚的表态,借由他们的眼睛传递到该去的地方。” 碧凝听着他的解释,心中逐渐释然,也终于明白为何在税务司,能够那样顺利地遇见白郁:“这么说,你早就料到我会去税务司查找档案来澄清关于民丰的流言?” “不,我没有料到。”陆笵坦然承认,“其实我在镇守府说的话并没有错,陆家所乐于见到的,正是沪上家族间的制衡,所有的纷争都有渔翁得利的可能。” 陆笵看出碧凝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狭长的凤眸注视着她:“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聪颖,白郁是依着乔望骐的布局进入到税务司的。白郁顺手帮到你可以说是他意外送你的人情,这一点我不愿抢功。不过即便你没有想到这里,我也确实准备借白郁所处的位置扳下林潜一局。” 陆笵一番话说得磊落,虽他尚未直接出手解姚家困境,但碧凝心知白郁能够顺利相助背后自有镇守府的原因,这样借力破局的智慧足以令她动容。 “我之前倒是真以为,你准备隔岸观火了。还好,你没有忘记之前的承诺。”碧凝羽睫微垂,在幽微的光线中投下淡淡的剪影。 陆笵轻叹一声,嗓音清澈有力:“我从不轻易允诺,既然许你,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江富城敛声屏气听了许久,不免主动开口附和:“姚小姐放心,我跟着长官这么久,他确实是这样的性子。要么不许诺,若是答应了必然是一诺千金的。” 说话间巡捕房铸铁栅栏门被开启,停在后院的公务车缓缓驶出。江富城看那车子开出一小段,才发动引擎,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第178章 解铃人(1) 法兰西界区,行道树高大的枝干遮蔽了仅剩的天光。华灯已上,夏日里茂密的梧桐叶折射出幽暗的金属光泽。一辆平淡无奇的车子驶过街区,抵达慈安医院的侧门,两名身穿便服的警卫半搀半抬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年轻姑娘。 这一幕因着夜色的遮掩,显得毫不起眼。年轻姑娘身上深色的长裙落到戴金丝镜框的医生的眼底,却似乎代表着一项特殊的标志。此时医院白色的廊道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那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三人的背影。他的胸前挂着一张铜制的铭牌,上面的中文是,周镟。 “你扶着点,我先去挂个号。”一个穿蓝色衬衫的警卫将吕雁筠的重心转交到同僚肩上。 “那你快点,这里可是慈安,那些名媛公子常来往,保不齐这位能在这里遇到熟人,可不好办。”另一个穿灰衣的视线朝因昏厥垂首的吕雁筠示意,又道,“我早说不提议来这里,你瞧来问诊的人这么少,可不难让人记住。” “人少总比人多好。咱们当值的时候,遇到这种事,也是难办。”那穿蓝色衬衫的摇了摇头,往挂号台去了。 慈安医院侧门旁的梧桐树影下,通体黑漆的汽车与夜色逐渐融为一体。他们停在巡捕房公务车的不远处,静观其变。 “姚小姐,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来慈安医院?那辆电车挡了视线,我都以为要跟丢了。”江富城的眼睛始终关注着慈安医院的侧门,索性如今等待也是无聊,于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笵亦看向她,等人回答。 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折叠成方形的牛皮纸,展示给陆笵,又收回包里:“在这个计划里,我只是充当其中的一环,那就是保证雁筠能够服下恰到好处剂量的药物,既能够引起她的身体反应,又不至于会真的危害她的性命。我把药物涂抹在红豆酥的表面,混着饼馅里陈皮的微苦,雁筠不会有任何的察觉。” 陆笵听着她的叙述,开口补充道:“你是期望,吕雁筠能够在警卫面前展现最真实的恐惧反应。” “不错,我在收到林少铖给我的东西后,并不敢轻易相信,倘若雁筠因此出事,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特意取样找人确认,少剂量摄入确实可以依靠及时的胃部清洗解决问题。但是我也侧面得知,这样的剂量引起的痛苦反应并不会异常剧烈,所以如果要引起警卫的足够重视,必须加上她真实的恐惧感,于是我隐瞒了雁筠所有的计划。”姚碧凝心里不是没有担忧,虽然她猜测得到林少铖计划的走向,却并不知道是否会产生额外的插曲,比起沉默,说话多少能够转移她对于忧虑的注意力。 江富城听到这里,大约明白了姚碧凝作出慈安医院判断的理由:“既然人是在巡捕房里出事的,他们必须要尽快找人救治,但是又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引人注目,慈安是距离巡捕房最近的西洋医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我的预判,那么也会是林少铖的预判。”姚碧凝十分肯定这一点,她的神情有些凝重,“他的后一步棋,就在慈安当中。” 陆笵眉梢微挑,肯定了她的想法,颔首道:“既然他的目的是救出吕雁筠,让一个人从巡捕房的眼皮底下消失,医院是最好的地点。林少铖在沪上并无根基,他能够调用的力量,只能是林潜一早就布好的暗桩。” 他们今夜此行,等待的正是慈安医院当中的谜底。它仿佛是一个神秘的支点,在乔望骐和七爷之后,现在又和林家扯上了剪不断的关联。不久以前孟春晓正是在手术室中凭空不见,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这和今日将要发生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 昔日的画面一帧帧从碧凝脑海中闪过,她努力地思索着那天所发生的事情……从孟春晓被推进手术室,再到眉眼相似的护士从众人面前走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神思乍现。是的,她确信自己的判断,这其中的关隘所在。 “周镟。”姚碧凝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明亮,“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哦,说说你的判断。”陆笵听到这个名字,似乎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露出几分赞许的神情。 姚碧凝察觉到他的反应,想来自己的猜测大抵确乎无误,于是和盘托出:“我和这个人有过一面之缘。他看起来冷静克制,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那些复杂的拉丁文药剂名烂熟于心。他有合适的身份参与到孟春晓和雁筠的诊治当中,对医院的情况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他认识晨报周主编,两人有亲缘关系,而慈安医院和晨报报社显然是某张网里两个重要的交点。” “分析得确实有道理,不过我有另一个线索给你。”陆笵听着她有条不紊的话语,凤眸里映出一道姣好坚定的侧影。 “什么线索?”江富城一人在前排驾驶位坐着,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听着两人的交谈,忍不住抢先一步插话来问。 姚碧凝不由轻笑,脸颊两边露出浅浅的梨涡:“这么说来,莫非江副官也不知道?” “姚小姐,你就别取笑我了。长官吩咐命令,下属只管执行就是,至于旁的,我也未必能有幸听长官解释不是?”江富城说得实诚,他委实也是好奇的,“今天沾了姚小姐的光,我也听听。” “慈安医院是法兰西界区最有名望的,甚至放眼整个沪上,都能名列前茅。周镟年纪很轻,能够在此任职,并且对拉丁文和英文甚为精熟,说明他有过人的学识和专业。经过孟春晓一事后还能在巡捕房的调查下全身而退,说明他严谨细致,能够不留痕迹。这样的人,可谓精英之才。”陆笵毫不吝惜他的褒奖,又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难得,幕后人将他安放在此,会只是用来以备不时之需么?” “不会,自然不会。”姚碧凝脱口而出,这是不必深思的答案。 第179章 解铃人(2) 天色拂晓,巡捕房门前已经停了几辆车子。会客厅内,吕家二公子冷着脸坐在椅子上,眼睛泛着红血丝,白色的衣领有些皱巴巴的。 一脸严肃的警长语调沉沉,皱眉训斥夜里当值的警员:“你们是长本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向上峰请示,就擅自将人带离巡捕房?” “这我们……以为吕小姐就是一时身体不适,也不敢耽搁,想着慈安医院离咱们这里近,又很有些医术名望。谁曾想……”那警卫委实不曾料到后续的纰漏,话还没说完便被那警长打断了。 “这不是你的借口。巡捕房是什么章程,你们不是不晓得,还要我当着吕家人的面来重复一遍?”那警长挥手让人散去,又将桌上的茶盏往吕家二公子面前一推,“吕先生,令妹既是在巡捕房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我们自然负责把人找到。” 吕雁书半晚未眠,加上吕雁筠踪迹全无,面对警长的示好,态度也没有转圜:“小妹自入巡捕房至今,吕家也未曾得到任何所谓的调查结果,反倒是在你们这里突发疾病,又消失无踪。林督察的面子,是北平给的,我吕家没有半个不字。可我吕家长辈对小妹的忧虑,却和巡捕房断不开联系。” “吕先生,警员失职,巡捕房自会惩处。不过既然提到林督察,这与吕小姐相关的指令,我们也不过照章办事。”警长对于吕雁书不顺着台阶下来的行为有些不耐,索性将几个疑点抛给对方,“昨天夜里的事情委实诡谲,吕小姐身体一向康健,在巡捕房饮食也未受苛待,为何会突感不适到需要即刻送医的地步?慈安医院不是多么复杂的地方,怎么两名警员都守不住一位生病无力的女子呢?” 吕雁书眉眼一冷,额头青筋微突:“警长话里的意思,倒教我好难领会。” 谈话至此,俨然打开了新的局面。吕雁筠在巡捕房手里发病消失,固然是警卫看管不力的结果;但是个中缘由细细分辨,却总透露着几分蹊跷。 警长亦觉自己情急之下的言论,似乎隐约指向了某个可能的答案——吕家刻意安排了这场戏,为的是先发制人,掩盖巡捕房对吕雁筠失踪一事的猜疑。他思绪既到此处,先前情理上落了下风的顾虑逐渐扫空,语调愈直:“吕二公子面前,我等不过奉差领命的角色,多思虑几分也是尽本分。若有得罪,实非得已。” “警长是道我吕家贼喊捉贼?”吕雁书听至此,心里又急又气,“自林督察以铺面为由将小妹送至巡捕房,这期间吕家多番走动也未能探视一眼,如今人在巡捕房没了踪影反倒要疑我们不成?” “一大早就听到这里吵嚷,这是巡捕房,不是什么菜市场。”乔望褚刚踏足会客厅,便被二人的唇枪舌剑扰得不胜其烦。 “上峰,属下惭愧。”警长立即起身,向乔望褚行礼示意。 “都说说,昨日有什么不寻常的,慈安医院当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全都汇报一遍。”乔望褚在主位坐下,目光将在场诸人环视一遍。 听人细细陈情下来,乔望褚眉头略皱:“昨天除了当值的警员,还有其他人同吕小姐接触过么?” 与姚碧凝方便的警卫眼神有些犹豫,这件事情若是当众说出,就是拂了乔厅长的脸面。何况他自觉,那位姚家大小姐和后来的事情,想必没有什么关联。但是若彻底瞒下来,也并不合适。 吕雁书听到此问,结合之前和巡捕房的争执,只觉又被人怀疑一遍,开口道:“方才警长先生曾语出疑问,但乔厅长是明白人,我吕家问心无愧,如今小妹确实不知所踪。若是巡捕房要个证据,大可上门寻访。” 趁吕雁书言谈之际,那警卫借替乔望褚沏茶的工夫,悄声将姚碧凝来探友的举动报予了他。 乔望褚听后不动声色,捧盏微抿方向吕二公子道:“雁书啊,我与你父亲相识有些年头了,且不说雁筠本是要嫁进乔家的,单说看她长大的缘分,我也断不会轻看了这件事情。她是怎么进巡捕房的,你我心知肚明,但要说吕家不顾声名地行事,我是不愿意信的。” “乔伯父,雁筠的事情,还劳您多费心了。家父对小妹的处境十分忧心,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恐怕情况不容乐观。”吕雁书拱手对人,脸上怒意收敛几分。 待吕雁书辞后,乔望褚嘱咐众人抓紧找出吕家小姐的下落,却再没有亲自细问。他起身离开时看了一眼方才沏茶的警卫,状似无意地留了句:“茶沏得差点意思,林督察来的时候巡捕房不能也这么招待,晚些来趟警备厅,找机要秘书领盒好茶。” 慈安医院侧门,渐亮的天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姚碧凝嘟囔一声,逐渐转醒。她试着起身,却发现昨夜不知何时睡去,倚靠在座椅靠背的姿势不端,脖颈有些僵硬。她伸手拨了拨头发,看见一旁陆笵正注视着自己,不自觉将眼神移向了别处。 “醒了?”陆笵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也不点破。 姚碧凝白皙的手指穿过乌黑发丝,轻嗯一声:“情况怎么样?” 江富城昨夜一直值守,但到底是营地里摸爬滚打出身,倒未见疲态:“这门口我是认真盯着的,另一边也派人看着,吕小姐此时应当还在慈安医院里。不过之前送她来的那两个人,倒是夜里就慌慌张张地开车走了。” “你的猜测没有错,看来金蝉脱壳的戏码又故技重施了。”陆笵眼眸微眯,接着说,“既然林少铖的目的是救出吕雁筠,就不会让她长久地待在慈安医院里,否则迟早会走漏风声。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巡捕房,吕家目前并不安全。” “那他们一定会先安排雁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沪上虽大,要在巡捕房的全城寻访之下藏住一个人,却也并不那么容易。”姚碧凝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分析,又想起之前孟春晓事件,“既然前面的情节如出一辙,那落脚地或许也并无不同。” 她思及此处,却有些不寒而栗——这真的只是诸多事情自然发展的巧合么?倘若不是巧合,那么从孟春晓一事,甚至更早以前,林家和吕家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而吕雁筠的去向,将会为她揭晓这段关系呼之欲出的谜底。 第180章 解铃人(3) 夏日的雨,绵密厚实地落下来,重重地敲击在车窗玻璃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原本将要大亮的天色像被蒙上一层油布,重新归于幽暗。路口早起叫卖的报童将半旧的棉布马甲脱下来,裹住卷成筒的报纸,急急地躲到屋檐之下。 雨滴从灰白的天幕一路向下,在路沿街角飞溅成花。这是行人与雨露彼此追逐躲避的情景剧,焦急和张望写在不同面貌的脸上,又被一柄柄撑开的伞驱散。 有身影出现在慈安医院门口。一套雪白的护士服遮挡了大半身形,只有脚踝上方深色的裙裾昭示着吕雁筠的身份。她向一辆停在街边几米开外的车走去,那车牌被雨水洗刷得干净锃亮。 姚碧凝记得她在巡捕房时,正巧见过那条深色长裙,她庆幸此时没有分神,捕捉到了这极易错过的细节。她自以为,他们只要跟上吕雁筠的步调,很多事情将能得到印证。 江富城拉开车门,只是撑伞的一会儿工夫,雨已经细细密密地浸湿发顶衣领,他快步去向另一侧值守的人下达任务,拿捏好时间是分外重要的。 “到现在,最终吕雁筠去到哪里,几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不过你认为林少铖为什么要利用你来完成这个计划?”陆笵唇角微抿,袖口的纽扣在他的指腹摩挲,长年磨练的掌心有硬实的薄茧。 说实话,姚碧凝此时确实有些困惑。如果说林少铖刚与她提及此事时,她尚且能相信林少铖是为躲过叔父的视线而请她相助搭救友人,而今这番道理已经被全然推翻了——以周镟的身份来看,他不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应该足以受到林潜的格外注目,既然有他参与其中,那么林少铖的举动势必在林潜的掌控之内。 如此违拗常理的多此一举,难道只为了将她牵扯到这桩情愫相间的营救美人计划之中吗? 姚碧凝反复串联这其中涉及的人物,黛眉一蹙:“我当时只想林潜对姚公馆既非真心相助,若能借此查出些他在沪上生发的枝叶也是好的,加之能帮雁筠脱困,便没有再深思,看来是中了林少铖的计谋。” “能在津城迅速站稳脚跟,他凭借的不止是叔父林潜的根基。你毕竟与他多年未见,一时也难以防备。”陆笵眼见江富城小跑着回来,接着说,“既然已经牵扯到局中,不如顺藤摸瓜,周镟这条线索很值得查一查。” 江富城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才探身入车内,向陆笵报告:“长官,我已经嘱咐他们跟着那辆车了,都是追踪的好手,不会让人发现。” “走,先送姚小姐回家。”陆笵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尚早,他们之后要去的地方,此刻恐怕还在沉香酣梦之中。 指针偏向七点,夕阳余晖一点点隐没在远天诺大画布的尽头。 姚公馆内,将用过晚膳,碧凝不待和人多说几句话,便径自上楼进了房内更衣。 玄青色绸料勾勒出掐身的提花旗袍,银色丝线织就的芍药嫣然绽放,疑有香来。晓薇拿着桃木梳,替碧凝理顺发丝,又仔仔细细地挽成时兴的发髻,木针挑了几点刨花水精心抿好碎发,末了将一枚琉璃蝴蝶发夹别在鬓边。 “小姐,平日里少见您穿这样的颜色,不过当真是好看的。”晓薇一边从妆匣里抽出首饰来给人选,一边道,“再配上这条珍珠玛瑙玉坠子,就合适不过了。” “嗳,不戴这条了。”姚碧凝眼瞅着晓薇说的那条过于招摇的项链,怕是整个沪上也难找出几条一样的品相,摆手另择了一条家常的细金链子,“这样便够了。” 晓薇应人话照做,却犹自觉得原先说的那条舶来品更衬姚碧凝今夜的妆扮,嘟嚷道:“小姐,虽说这链子也是好的,但方才那条是老爷特意从西洋给您订的,绝是能出尽风头的。” 碧凝不想让晓薇卷进风波里,不多解释,只是笑着说:“不是什么大场合,省得我戴久了脖颈累。” 她拿起妆镜前的一张舞会时用过的乌羽假面,收进手包里,另嘱咐晓薇夜里估计回得迟,让家里不必忧心。 晨时残留的雨水早已被午间的阳光蒸发,此时一轮朗月皓然当空,没有雾绕,显示出苍穹澄明干净的底色。 碧凝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嗅着繁盛的草木味道,背光处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装束。陆笵一身烟灰色长衫,立在光影幽微的夜,身形挺拔,仪态阔然。瞬时之间,远岚清淡,静影沉璧。 碧凝听见胸膛砰砰的响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又不得不找些什么来掩盖这份慌乱,生怕这响动也被眼前人听了去,于是开口便成了一句:“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演得像?” 陆笵见她反应,不由觉得好笑:“我要演得像什么样子?” “挥金如土,不理门楣,总之要是纨绔沉沦模样。要陷进软罗织就的虚假幻境,要对世间情理弃之枉然。你这样不够颓败,不够荒诞不经,和那地方的气韵格格不入。”姚碧凝一鼓作气地说了一堆,话音落地才醒悟自己这字里行间全是对陆笵的另一番奉承夸赞。 陆笵自然捕捉到了这一点,笑意更甚,一双狭长的凤眸波光粼粼:“我倒是怀疑,你今夜是不是多喝了几杯酒来壮胆。先前在北平时,也没见你有怕的。” “我才不怕呢。”姚碧凝见人倾身向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才接着说,“这都是直言快语,我也是担心到时万一露馅不好收场,陆先生别放在心上。” “姚小姐,你不用担心。”江富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他今夜也是长衫打扮,“听说咱们长官留洋时,那可曾经是戏剧社里的顶梁柱,什么角儿都能演活了,保管是演技派,西洋姑娘都赶着献殷勤呢。” “我觉得,做副官是委屈你了。”陆笵拉开车门,等碧凝入内,方才落座。 “长官,您这话什么意思?”江富城摸不着头脑,向人问道。 “茶楼里说书的要是缺人,荐你正好。”陆笵说得一本正经,语调沉稳。 江富城意识到自己着实被方才的气氛感染,话说得忘形,立即告罪澄清:“长官我错了,不该把道听途说的话拿您面前。我这话里添油加醋的,自个儿也不知道有几句真,您只当我没说。” 第181章 解铃人(4) 入夜的福缘巷,缓歌慢舞凝丝竹。连串儿的红灯笼垂在榕树枝,同老藤般在风里晃荡,蜿蜒着引一段销金窟的路。灯色衬照出的翠瓦红檐,隔着老远就能瞧见这番纸醉金迷的派头。 车子在福缘巷两条街开外就停了下来,洋车终究还是惹眼。换了半新的黄包车,倒更有几分样子。 江富城还不到出场的时候,自在地找了家近便的食铺去坐。索性晚些还有正经事要做,店家沏上一盏醒神的碧螺春,清香的味道细细萦上味蕾,同这夜一样回韵悠长。 虽说先前是从江副官那里拣了耳朵,晓得陆笵约莫有几分演戏的工夫,但到此时,碧凝心底才不由暗自敬服起来——简直是活灵活现。平日里昂首阔步的模样全然不见,果然是耗金掷银的落魄风流。 他从包车里下来,脖颈微微前倾,像是倚惯了软枕留下的姿态习性,兜里摸出一枚亮锃锃的银元来,双指夹了递到车夫手里,语调轻快:“不必找了。” 车夫拿起银元弹指一挥,耳边响起平长的回音,喜滋滋道:“多谢这位爷,您走好。” 姚碧凝先到了一会儿,站在老榕树下歪着脖子等他,瞧见这一幕不由笑了笑:“陆公子真是很有派头,想来过去在北平胡同里,也是风流人物?” 陆笵故意扬眉一挑,不置可否:“先进去。” 这话问到棉花上,又不能误了正事,虽说原本是个玩笑话,没得到他正面回应,她却觉得心里微微地哽了一下。好在眼下有正经事去做,碧凝的情绪很快恢复如常,从手包里取出乌羽假面,遮住柳叶般的眉眼。 红灯笼一盏接一盏,脂粉香连不断。 福缘巷其实不是多大的地方,自路口老榕树往里走,是一条长长的弄堂,那宽窄也似乎不过老树一个抱身余些空隙。两边馆轩对外做的也绝对都是正儿八经的生意,曲弹茶食、牌九敲麻,图的是个消遣自在。 眼下远客皆来,免不得摩肩接踵。陆笵眼见着三教九流之人来往,伸手揽在碧凝肩头,替她挡去不必要的窸窣关联:“跟紧我的步子,这里人多。” 二人身影如此混迹在众客之中,迎着巷道两夹的喧嘈声响,并无端倪。 碧凝嗯了一声,观望着一盏盏写了店名的灯笼,全不似百货公司和大剧院的招牌霓虹,带着几分神秘悠长的蕴意:“这巷道看着不宽,名目却也不少,月圆馆、饮客轩、凤阳春……那我们到哪里去?” 陆笵目光落在一段不招摇的漆牌上,偏是没有学旁家灯火通明,一块乌棱棱的木头上雕刻着“怀燕堂”三个字,借了周遭的余光,映人眼底。 旧时王谢堂前燕,在这样热闹的夜里,也是沉静的。 隐居在喧嚣之内的,如细叶之于山林,如雪涛之于江海,因分外平常,也就能够长存而不易。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行者作背影,悬着的是盏未亮的灯,这样急管繁弦催一醉的地方,那乌木漆牌竟有古旧幽深的气息。 “这里倒是奇怪,不像是开门做生意的。”姚碧凝走近两步才细细看清怀燕堂的门庭,与周遭粉饰一新的轩馆不同,看似漆面完好的门扇上已有多道皴纹。 陆笵伸手轻触门环,指尖细捻,月色灯彩之下却无尘迹,倾身向碧凝耳语:“小心点。” 晚风香暖,对着寂寥门庭,与身后一簇簇嫣红灯盏,他的长衫刻意浸过三分酒气。她轻嗅到这半分醉色和着他身上的雪松气息,乌羽假面遮盖下的脸颊有些发烫,她的眸子眨了眨,应了声好。 碧凝叩响门环,笃笃笃——三声过后,不见半分应答,适才觉得门扇一轻,原来并没有从里边拴住。门缝吱呀,她顺着轻推开来,怀燕堂的影壁展露眼前。 借着门外投来的光,二人勉强能够看清这扇窄窄的影壁之上,雕刻的飞燕、花树与仕女。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题材所取尚有诗意,但雕工技艺却显然并不精细,透着些许粗制滥造之感。 沪上多烟雨,照壁墙角已生青苔,潮湿痕迹蜿蜒在这段本不年轻的雕刻墙体之上,由此显得更加荒败。此景入目,姚碧凝心中是有些意外的。 她所能够想到的情形,大约是如同北平胡同里的谢堂春那般,借迎来送往的繁盛成全不见天光的秘密。如此一间荒败的怀燕堂挤在福缘巷这样的地界,倒更添了几分今是而昨非的凄凉。 “砖缝里的草都长高了,看样子,这里已经荒废很久。我们找错了地方么?”姚碧凝绕过影壁,光线愈发地暗下来,只能借着隔壁檐头微光和远天那轮月亮。 陆笵环顾周遭,厢房都黑黢黢的,且听不到什么声响。这是座结构十分清晰简单的院子,山墙之内,围着正面与侧边的三间屋子,中庭原本有山石小景,如今都凋落了。 “这里看似荒废了,但门环没有落灰,是有人来的,寻常酒客都只会往敞亮热闹的地方去,自然不会主动闯进这间破败的怀燕堂。”陆笵俯身折下一段野草来,放到眼前细看,又递给碧凝,“这里的荒草,恐怕也不是随便就长出来的。” 碧凝从他的手中接过这段绿色植株,对着月色照来看,幼圆细小的叶片在她眼里却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讪讪道:“我不大识得这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这是地锦草,江南北地都算寻常,行军之时,营地外也常能见到,不足为奇。”陆笵向她解释,又接着说,“但是这院子里,长得却大都是这种地锦草。” “我明白了,如果这园子荒废久了无人打理,必然是杂草丛生交相错落。能够如此纯粹地保持一致,说明是有心人营造出来的无心之景。”碧凝分析下来,豁然开朗。 陆笵颔首,他望着她指尖拨弄的细小叶片,风过之际衣袍飘然鼓动:“营中少有人不知道地锦草,受伤总是难免,而它另有一别称,唤作血见愁。既然这怀燕堂的主人如今种着它们,我想今天这一遭大约找对了地方。” 第182章 解铃人(5) 夏虫的鸣笛,在草木丛中徘徊。半掩的门扉,却又传来响动,伴随着摇晃的蛩音,来人醉意滂沱,一边嘟囔一边继续将手里的酒盏往地上砸去。 “你们,你们是谁?谁叫你们进来的?”醉汉猛然间往前一步,差点摔个踉跄,又稳了稳步子,伸手往自己的胸口一指,“这里是我的地盘。” 姚碧凝眼见他醉成这般,想从人嘴里套些话出来:“左不过是个废园子,凭谁都进的来,怎么就成了你的地盘?” 那醉汉迷蒙的眼一抬,正见月光下一道婉约娉婷的美人身影,嬉笑道:“我若是告诉了美人,拿什么来谢我?”说话间便要伸手去拂人脸颊。 啊呀—— 原本声嘶力竭的叫喊,因着才浓酒烧灼过的喉咙,只发出暗哑而沉痛的声音。疼痛从皮肉传导至骨骼,醉汉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肘,有一种蚂蚁啃噬的痛楚。 深深的痛意仿佛一瞬间就能驱散酒气,他在夏夜的风里打了个寒颤,眼前朦胧的雾感消散,一阵清脆敲音,他这才看清方才变故的始作俑者——亮锃锃的一枚银元,在翻滚数次之后,正安详地躺在他的足边。 再抬头,是穿长衫的男子,明明一副纨绔荒诞打扮,一双凤眸却锐利如豹地看向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扼住他的咽喉。 “你说这里,是你的地盘?”陆笵不愿意和他多言,问得直截了当。 “是……不不不,不是我的。”那醉汉之前喝得不少,虽是有痛意醒神,说起话来到底有些错乱,“这处空宅子荒了有些年,旁处留夜少不得钱。” 姚碧凝瞧人又像是恢复了些醺醺然,怕他醉得不省人事,赶紧追问:“你是说,你为了省些银钱,夜里就宿在这里?那此处可遇到过其他人?” “可不是,凤阳春的床榻又香又软,不过也费不少钱,将就一晚上,就多了几盏水芙蓉……”醉汉说着,又朝二人身上比划,“说遇着,也就遇着你们这样的,什么样的好地方不去,非要这荒不瘆人的风流。” 他呵呵地笑着,又往回廊柱子旁一坐,不多时便鼾声均匀,梦里会周公去了。 凤阳春,那洒金灯笼正高高挂在不远的红檐头上,俨然是客似云来的景象。诸般繁华尽收园中,茗茶竞沸,曲弹争声,在福缘巷里绝是能排上名号的。 “二位里边请,这包间是全满了,独余楼上还有几席雅座。”待人接物看惯了,迎人的茶童眼明心亮,一见两人打扮便知定然不是随意坐在厅堂的散客。 陆笵眉梢一扬,并不应允,却向四周环顾才道:“我看凤阳春地方不小,倘如多加些茶钱,可否挪得出一间来?” “您这……”茶童语音一滞,左右看了看,清嗓拔高道,“现下委实是没有包间了,给您二位挑个清静的雅座也是不差的。” 现下正有几位穿戴讲究的太太途经,将这话听见了才把原本狐疑的目光收起,跟在旁的茶童身后,往雅座席去了。 廊下宽敞,画壁映斑竹。 “方才看来不是说话的时候,现下可能说了?”姚碧凝眼见那几人相继离开,递了好处予茶童,才问道。 沉甸甸的钱币在手心里,是实在的分量,为难的话自然滚进喉咙里:“既然您二位是诚心来,我也据实以告,但莫向外间提及。今儿虽然还有包间空着,但茶水坐席都是早摆好的,贵客订下的地方,虽说一贯是空着的,但凤阳春总不好随意许了旁人。这万一是被人晓得,咱们也不好交待……” “你说一贯空着,是什么人这么阔气,在凤阳春摆出如此谱面来?”姚碧凝佯装吃惊,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那茶童显然早对此事有些唏嘘,如今正大光明地对人说起来,更是不遮不掩:“您可不知道,这位主顾不喜欢和旁人交集,但曲艺名伶谁又轻易请得动,索性用银钱砸出来清静,周遭的两间也一并付钱定下来。这凤阳春的包间茶席,于咱们这样的来看,是一年的攒头也未必能够,不过贵客临门,自然是无所顾惜的。” 这样一番解释,三人各怀心思。茶童眼珠一转,显然想让这看来纨绔的新客多出些银钱,去争一争包间的位置,好教他名正言顺地赚上一笔,毕竟这可是不多得的好机遇。然而陆笵自有考虑,他不动声色地敲点碧凝的肩头,阻止了她原本想要开口向人争取的意图。 生意一拍而散,那茶童自向他人献殷勤,指了雅席方向,便不再跟随。 “这么说,这位宁愿付三间的钱财,只图一个无人打搅的清静?”姚碧凝行走之际,银线织就的芍药如月光浮动在玄青色的夜里。 陆笵的步子走得随意,透着一种慵懒的松懈:“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茶童没有说实话。”她说到这里,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真切。 是的,她听出了茶童话里的破绽。既然有些地方一贯是为图清静空着的,凤阳春的人自然是摸透了这样的习性,又何必照着真有客来的做法,给空置的包间添上十足的茶水呢?纵然这里的流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凤阳春可以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耗费,下头的茶童却大可以借着这样的机会从里头牟出几分利来。 如果这样明摆着的好处却无人去动,只能说明往那些包间里添茶送物都是那位贵客原本的交待。而这样做,便不能再用图清静的理由去解释了。这只能是为某个不想为人所知的会面所打的掩护。 思绪至此,她觉得脑海里有些乱糟糟的:“这不合情理,我们从怀燕堂到凤阳春,原本是想要找到福缘巷传闻的证据。虽然包间之事有蹊跷,可如果凤阳春主人想要招待谁,大概也犯不上铺这么一步险棋?” 陆笵长衫衣摆一掀,抬步向前,姿态很有几分纨绔模样:“那如果,凤阳春根本就没有主人呢?” “没有主人?”姚碧凝偏首看他,愈发不明白了。 陆笵颔首,向她解释:“福缘巷里所有店铺,开门迎客,都是存了档的。这凤阳春名义上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离世了,可登记的簿子上,却迟迟都没有变更新主人的名姓。偌大一处产业,每日挣的钱财可不少了。” 第183章 解铃人(6) 姚碧凝眼眸一敛,想来福缘巷的境况镇守府早已心中有数:“既然陆先生看准的是凤阳春,又何必领我进入怀燕堂呢?” “凤阳春虽繁盛,统共也只有这么大的地方,翻来覆去找不到什么新鲜事。之前便听人说,有时凤阳春一座难求,却不知主人为何不向旁边荒废的院子扩出去。”陆笵说着,听到身旁一声轻微的呼痛声,便见碧凝眉间微皱。 “怎么了?”他打量过她,俯下身来,目之所及是原本光洁脚踝上划出的几道红痕。 姚碧凝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总归是有些难为情的:“没什么,应该是被折断的竹枝蹭到了。” “别动。”陆笵借着廊下的灯光,看到细小的血珠顺着伤痕渗出来,好在并不很严重。一方干净的棉帕被折叠好,围上她的脚踝。 她没有动,只能看到他茂密的发顶,和隐约可见的侧颜。脚踝处细小的疼痛被一种更温暖更奇妙的感觉包裹,碧凝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心的薄汗。 “怎么样,还能走么?”姚碧凝听到这话的时候,陆笵已经重新站在她的身旁,询问包扎得是否合适。 姚碧凝试着迈出几步,摇了摇头,答道:“只是小伤,无碍的。” “倘若还是疼,我先让人送你回去,余下之事无须再跟。”陆笵仔细向她确认,继续说,“你不需要刻意忍耐,因为今夜让你前来,我本就存了私心。” “私心?”在姚碧凝的认知里,他们今夜之所以共赴福缘巷,为的是共同探查出搅动沪上的背后诱因。这不仅是镇守府的目的,也是她为真正保全姚家所付出的努力。 陆笵没有直面她的问题,眼神磊落而平静:“我不愿意向你编撰谎言,片面的真相有时也是欺骗,不过之后,你会得到该有的答案。” 他薄唇微抿,不打算解释更多。有太多事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等待的耐性,等到她愿意向他开诚布公,他亦能够对她少些隐瞒。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彼此都守着太多不可动摇的秘密。 姚碧凝看向他的眸子,里面似乎住着一个深渊。大约是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以至于最终呈现出来的,会是极为平静而淡漠的表情。她见到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竟然让她从心底里生出一种不可探查的感觉。 她是想要追问的,比如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他所说的私心到底是指什么?可是她沉默良久,没有问他一句。 她觉得,这位能够令沪上为之侧目的年轻镇守使,果然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揣摩的人物。原本是她在埋怨他明明早已了解更多的信息,却丝毫不向她有所透露,现下却似乎成了她的不是,平白惹出他的不快。 “我……”姚碧凝唇瓣微张,终是没有再纠缠于前话,晚风里假面上漆黑的羽毛轻扫过鼻尖,“既然我已经来了这里,就没有白来一趟的道理。从前在北平谢堂春没有畏惧过,今日在凤阳春,我也不必为了一点小伤就打退堂鼓。” “好,那就按照原计划进行。” 碧凝眼见陆笵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仿佛适才的一刹那是她自己晃神。然而此刻,什么也由不得她继续深究了,宾客盈门,弦乐骤停,到了曲艺名伶登场的时机。 凤阳春原本是按民居来建的,几进院落由廊道花径相连,于是并无专司演绎的方正戏台。但凤阳春昔日主人显然知道如何利用现有的格局,用半延至池上的一间石画舫改了戏台,曲桥连亭在夜里升起花灯,别有一番意趣。 正因如此,纵然来客想要近而观之,碍于这样的地势,也就只能在各楼阁处保持一定的距离。原本的劣势这般改动后,恰好合上了些许名伶的心思,点名要在此登台,反倒让凤阳春在福缘巷这样的销金窟里愈发排得上名号。 陆笵与姚碧凝所在的雅席,是在石舫外一处特意辟开的凉亭里。四周挂了金色帏幔,被铜质的镂花勾束住,亭中石桌上有珐琅油灯照明,衬出几许堂皇富丽。相临的座位在几尺开外的地方,彼此之间倒也无甚打搅。 “听说今夜来的是几乎红透淮扬半边天的角儿,我倒是第一回见识。”姚碧凝端起茶碗轻呡一口,是冷泉浸过的茉莉,悠然馥郁沁人心脾。 陆笵亦品过一口闲茶,唇角微勾:“不妨趁此机会,好生听一听。” 花灯骤灭,石舫漆黑一片,想来是戏真的要上演了。观众自发静下来,等那名角儿开嗓,便不枉费今夜凤阳春的热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花灯再次亮起,众人视线齐刷刷地盯着那艘夜泊的石舫,却只见白绫缚颈,有一道人影如皮影般晃荡。水袖长发,艳服华鬓,俨然是原本要上场的淮扬名旦。 惊恐的叫声划破夜空,此起彼伏地灌入每一个在场者的耳朵。凤阳春彻底地乱了,桌椅盘盏破碎的声响仿佛伴奏,用一场闹剧为惨死的名伶祭奠。 “都不要动。”陆笵站起身来,从腰间拿出一柄枪来,利落地拍在石桌上,发出沉脆的声音。 喝茶听曲的人太知道日子消遣起来的快活,还有大把的时光等着他们,万不可对性命有任何懈怠。雅席四周瞬然像是静止了一般,但更远处依旧嘈杂混乱。 这种混乱并不是持久的,很快就有了有效的解决办法。江富城领着一队军士进来,黑洞洞的长枪排列,许多不可压制的讨论和叫喊就此消音。 “你一早就安排好了?”姚碧凝并没有料想到这样的情状,眼下局势再明朗不过。如果这是他既定的谋局,她配合他乔装遮掩,却连知情的权利都不能享有。 她不是不恼的。她配合他,以为大家站在同一个阵营,到头来却仿佛只是她自作多情,完全得不到镇守府的信任。 “我原本并不确定,不过现在看来,一切进展顺利。我们就快要和熟人见面了。”陆笵知道她会气恼,但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向她解释,“走,这才是你需要见证的时候。” 她看到他卸去伪装,阔步而行,恢复惯有的身姿与神情,在一派旖旎风光里,如雪松般冷寂。 第184章 解铃人(7) 春好清明。 四字入眼,是翠漆乌板的匾额,有几分岭南风情。此刻,它像是一道隐晦的讽语。原本凉爽的夏夜,绝无清明之感,只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潜滋暗长。 这是一座横亘在廊桥之中的小楼,檐头挂着的红灯笼晃晃荡荡,没有一刻宁静。门口已经站了两个军士,见到陆笵前来,举起手很标准地向长官敬礼示意。 “人还在里面?”陆笵步子未停,向身侧的江富城问道。 江富城点头,对此确信无疑:“您放心,从今日福缘巷亮灯开始,我们的人就一直盯着这里。” 姚碧凝跟在二人身后,她不知道今天出现在凤阳春的重要人物会是谁,但是诚如陆笵之前所说,一定会是他们熟悉的。 从凤阳春这个名字,再到这里一窗一匾的装饰,她觉得某些细微处的指引逐渐清晰。那日她被蒙上双眼,车子七拐八弯地驱赶着她心底的忐忑与疑虑,光明之下所见的那座幽深雅丽的庭院,与这里的许多细节,蓦然重叠。 碧凝伸手按了按眉头,她知道自己和七爷之间的联系恐怕早就落在镇守府的眼里。先前七爷派人将玉饰送到姚公馆,后来又有兰双的案子,只要稍微留心,总能捕捉到其中的蛛丝马迹。她从未与他坦诚地交谈过这些,而今也尚没有做好万全的打算,这其中的牵扯,远非她与他之间这么简单。 陆笵走在前面,与江富城之间交谈着凤阳春现下的情形,他步调微微放缓,侧身回顾:“脚腕还是疼吗?” 姚碧凝回过神来,对上陆笵略带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事,我们上去。” 可是陆笵并没有继续走,而是嘱咐江富城先带人上去探查,阔步走到碧凝身侧:“不是伤口疼,那你是在犹豫。你应该明白,我们迟早绕不开这一天。而我也从不怀疑,你选择相信镇守府的那一刻,就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是陆笵,我不知道今夜出现在凤阳春的会是什么人,但是无论是谁,有些事情都一定是回不了头的。”她无法掩饰心底的不安,所有的准备,在真正要面对的那一刻,都如沙垒,在情绪洪流的激荡下,可以轻易瓦解。 陆笵看着她,狭长的凤眸平静如潭,他没有继续劝说她去直面这种取舍,而是挪开目光,转移到这座春好清明楼身上:“如果不出意外,包厢里茶点酒水来不及撤掉,原本的宾客也没有旁的地方可去。但是从戏台出事那一刻开始,里头的人就不会再以为今夜如往常一样平静了。” 姚碧凝听着他的讲述,并不能清晰地揣测到他接下来话里的意图,疑惑令她胸中波澜微歇,凝神仔细去听。 “先前我同你说,今夜邀你同来,是存了私心。镇守府并不如外界眼中的位高权重,一路走来亦是如履薄冰,我期望着你能站在我身边,不止为了相似的目的。”陆笵在灯影憧憧下孑然而立,嗓音澄澈而沉稳,如一泓清泉浸润了她的心胸。 她仰头,目光对上他的眼睛,须臾之间,心思明亮。仿佛尘埃被吹散,露出金光闪闪的尖顶。 她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允诺:“好,我们上去。” 二人拾级而上,盘桓上楼梯的时候,看到江富城已经站在一扇金漆镂花门扇外边,见人前来,推门往里:“已经备好了茶水,长官和姚小姐请。” 金帷漫漫随风起,绕过一帘翠珠,才得见窗边案前,正有两人对桌而坐,面上还是气定神闲。 对坐的两位,一是乔舒易,二是林少铖。原本面容清朗,看去养眼怡人,落在姚碧凝这里,却是虽在情理之中的如鲠在喉。 乌羽遮面,林少铖没有认出她来,却逃不过乔舒易的眼睛,他皱起眉头,却有意不点破:“陆长官好生闲适,原以为是不同于我等的大忙人,却也有时间携女伴出游。” 陆笵坐下来,顺手替姚碧凝挪出椅子,答得漫不经心:“场面话陆某就不多说了,今夜原是来凤阳春听戏,不想名伶悬命,实在可叹。不过这桩意外似乎另有缘由,渔线暗纵,问题就出在春好清明楼上。” 林少铖面上含笑,却不达眼底:“陆长官这话,是意有所指啊。我与乔兄在此清谈闲话,怎么也能扯进这样的案子里,实在冤枉。” 陆笵话里并不继续纠缠于此案,而是端起茶盏,细呡方道:“各位将园里的情形看得通透,陆某也不绕弯子,今夜此来,不过是寻个坐下来相商的机会。” 他说得委婉,像是今天费心的布局,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走进这座春好清明楼,和两位神交已久的朋友品茗相谈而已。 乔舒易的目光仍旧落在碧凝的乌羽面具之上,毕竟是夜,虽有灯火,两人之间隔了如此距离,到底看不清她眸中情绪:“既是来客,舒易也不拘礼,权以茶代酒,先敬一杯。”言罢举盏相对,浓茶入口,透几分苦涩。 “乔先生这样想,是很好的。我看二位当真是来听戏,搅进案子里也是凑巧。不过凤阳春如今出了这样事情,若传出去,往后明里暗里,宾客可就没有如今的云集模样了。”陆笵端看人饮茶,却没有丝毫回礼的意思,神态很是自在。 乔舒易遇到如此回应,着实有些尴尬,但说到底,现下的情形着实于他们不利。陆笵话里话外虽未讲明,却已经把选择摆上了台面——确切地说,只有一种选择。 石舫上的意外发生以后,镇守府的人出现得太过迅疾,而陆笵的说辞又直接将这桩命案归到春好清明楼之上。乔舒易能够明白,这辗转周折的布局只是为了让他们承认与凤阳春之间的关联,从而让镇守府堂而皇之地伸手进来。 北平陆家,不走虚棋,果然是好盘算。乔舒易想起父亲之前的交待,那日江畔的豪言壮行除了将他陷入无望的境地,似乎毫无用处。他侧首看一眼姚碧凝,连她也被牵连到如今的沉沦之中了吗? 一砚翰墨,足染一池春水。罢了,罢了,乔舒易回眸看向陆笵英挺从容的坐姿,哂然一笑:“镇守府看得上凤阳春,是凤阳春的福气。不过我们也不能全然做主,具体名目还需宽容两天。” 第185章 解铃人(8) 都是明白人,话点到即止,一场望眼即穿的戏,是给双方留下的余地。 这是陆笵预料之中的结果,他颔首,唤江富城进来:“后头的事情,就请乔先生同江副官去交待了。”言毕起身,伸手轻轻拍了拍碧凝的肩头,长衫垂平,“走,我送你回去。” 姚碧凝知道乔舒易约莫已经认出她来,但总是不愿意过多地袒露身份,只低低朝陆笵说了声好,嗓音里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出现在春好清明楼的是乔舒易和林少铖,委实令她松了一口气。倘若和七爷这么当面对上,她简直想不出如何应付那个场景。七爷不是多话的人,可那个嗓音嘶厉的顺子却不好相与,虽说教她接近镇守府是他们既定的谋划之一,却难免也有彼此的猜疑。 凤阳春里的戏看似结束,但今夜的话显然没有说尽。 禁闭的门扇隔绝了一园慌乱,福缘巷的笙歌笑语依旧清长。巷口老榕树下,黑色的车身闪烁金属光泽,辟出安静一隅。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碧凝简直觉得能够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这满腹的疑问与思量,谁先开口呢? 乌羽面具被摘下,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她犹豫片刻,率先打破沉默:“我有些问题想要得到答案,既然决定敞开心扉谈一谈,不如先解释我的疑惑。” 陆笵说了声好。 “我是第一回来凤阳春,更是第一遭进怀燕堂。先前也提过,这疑问在我心里头打转儿,终于不能全然明白。今日既然是奔着凤阳春去的,又何苦引我绕这一圈,倒让我以为端倪是自然显现的呢?”她又一次抛出这个问题。 姚碧凝不会以为这样自相矛盾的做法是某种疏忽所致,她知道陆笵有在福缘巷凭空捏戏的本事,就断不会平白惹这一出。而她亦心下觉得,这或许是陆笵对她的一种试探,兴许在怀燕堂里,能够有些不寻常的收获。 但她不愿意再去揣度,在春好清明楼的表态以后,他就在她的面前,完全可以给她一个清清白白的答案。 陆笵这一次没有推却,他轻哦一声,指节不疾不徐地叩在方向盘上,引擎逐渐发动:“加上怀燕堂的凤阳春,才是完整的凤阳春。” “因为那些地锦草?”她透过车窗,大榕树一点点从视线里倒退,这里已经看不见怀燕堂的位置。 “也因为水芙蓉,这是福缘巷中人对精心调制阿芙蓉的别称。”陆笵答得简单,却足以令姚碧凝豁然开朗。 他用自己的叙述方式,让她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荒废的院落、人为栽培的野草、还有那个碰巧闯进来的醉汉的话,这些串联起来,加上陆笵的肯定,就再明显不过了。所以怀燕堂的门环上没有积日的尘灰,临近的醉梦宵歌越不过这半壁冷清。 她解开心中结,情绪松泛些,继续问:“那么石舫上那桩在众人眼皮底下发生的案子,又是怎么瞒天过海的呢?” 陆笵唇角微勾:“你倒是不怀疑是镇守府炮制了桩命案。” 碧凝心知自己的判断是落了地,讪讪道:“关于怀燕堂,我确实存了疑。但以我所知,你决计不屑于做出草菅人命的事来。” “如此听来,镇守府在沪上杀伐决断的名号,在你这里有了几分人情。”陆笵笑意更甚,车子转过一道弯,平稳地驶在繁华路道,“戏舫上的人你也认识,扮上妆面,看去谁也不差多少。” 姚碧凝仔细回想了一下,猜道:“虽说看得不太清,想来身形有些像白郁。话说回来,如果是她,倒不令人意外。” 毕竟起先白郁航船上活灵活现的演技,还有那夜在剧院大胆的行为,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陆笵颔首:“乔望骐至今信任她,在园子里乔装遮掩,比生面孔要好脱身。” “这么些巧合下来,他就一点儿都不起疑心么?”姚碧凝心里涌起几分担忧,她知道七爷手下人的厉害,一旦白郁暴露,不说乔望骐,单说背后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陆笵说不会:“白郁站在我这一边,并不因为我给予她什么好处,而是她自觉欠北平陆家一个无以为报的人情。而乔望骐那里的情形则恰恰相反,是他自身需要一颗能够模仿芥川晴子的棋子,而主动选择了白郁,他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 乔望骐的这个举动,显然是出于对芥川家族的防备。白郁是他亲手打造的一张底牌,其中承载了他的苦心经营和暗自得意,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去质疑。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白郁和晴子的长相颇为相似?她们之间难道存在血缘的关联吗?”这个问题,是姚碧凝曾经想要当面向白郁询问,却在看到她讳莫如深地收拾起项坠后按捺着没有开口的。 “我并不清楚,发现她们面貌的相似,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巧合。”陆笵目光平视前方道路,路灯拉出斜长的灯带,将夜色划分成霓虹相间的画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她自己恐怕也在验证之中。但我确切地知道,白郁和东瀛人没有任何牵扯,如果真有血缘纽系,那大概是和芥川晴子的母亲有关。”陆笵耐心地解释,又转而问道,“你同家里解释过今晚外出的缘由么?” “假面舞会是很好找的借口。”姚碧凝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她自信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车子沿着宝瑞南路行驶,一路转进巷道,在雕花铁门外停下。红砖洋房在夜色里透过树木枝叶,显示出灯火阑珊的剪影。 平常的告别,仿佛今夜惊心动魄的场面,只是假面舞会上轻盈的转身,一个踮脚就可以绕过去。 她按下门铃,金属声清脆碰撞,很快有人来开门。他目送她走进草木掩映的花径,雕花铁门缓缓合上,车子重新发动引擎,隐进夜色之中。 但随她的脚步一同的,是心底千回百转的思绪。凤阳春里的一切,自然不会轻易从脑海中抹除,何况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桩暂时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事情。 第186章 云岚拂(1) 碧凝的思量,印着细碎的跫音,在夜风里一点点蜿蜒着铺展开来。 凤阳春所有的陈设,都向她揭示着背后的秘密,必然如同北平的谢堂春一般,与七爷以及云氏有着不可分剥的关系。乔家人出现在凤阳春并不令她意外,可林少铖的现身则毫无预料。 林潜与乔家并非一直站在一起,确切地说,起初是在对立面上的。无论如何,他阻挠了乔望骐与吕雁筠的婚事,让原本清晰明了向好于乔家的局面发生转圜,这足够说明问题。 难道林潜又暗中与乔家达成了某种契约吗?碧凝还不得而知,她更费解的是,这位曾在津城蛰伏多时的人物,与云氏之间,又存在怎样的关联? 春光已逝,王谢堂前的乌衣羽燕依旧被久久怀念。 花园里暖色的光照下来,碧凝边走边轻轻拍了拍面颊,让自己不要再多想。休息是必要的,明天她要去校里,有一门晦涩难懂的拉丁文课程。 但是今夜的姚公馆,却注定不能安眠。 陈妈徘徊的步子踩在客厅的地砖上,和钟摆的声响一起形成焦急的协奏曲。乔望眉坐在沙发上,一杯冷掉了的咖啡摆在面前,棕色的水痕沿着杯壁舒展,却不得圆满。 “小姐,你可回来了,不然夫人都要急坏了!”晓薇看到姚碧凝的身影,一把拉住她,上下打量一遍才噙着泪花放开了手。 姚碧凝不由有些懵,她记得出门前是与人说过自己晚归的:“怎么啦,我同你交待过要晚回些的呀。” 陈妈不等晓薇答话,上前解释:“小姐,之砚少爷不见了,我们就担心你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还好,还好。”说着双手合十默念祈祷。 “之砚这孩子素来晓得轻重,这么没音信的,还是头一遭。”乔望眉叹了口气,拉碧凝坐到自己身侧,握住她的手,“这时候你也不在家里,加上前些日子出的事情,我真忧心是不是被什么人寻了去。” 乔望眉的话正落到了碧凝心底隐约不愿相信的那一种揣度上,她胸中一凛,却仍要宽慰:“乔姨,兴许是同学相邀,一时间忘了时间,我会再多联系。您不要胡思乱想,父亲今夜不在家里吗?” 乔望眉伸手抚了抚胸口,才道:“我已经派人出去寻了,又让芳穗去奉园问了,眼下是一点回音都没有。你父亲事忙,今夜有重要的应酬未归,眼下情况还不明朗,也不好贸然打搅。” “乔姨,您先吃了药上楼休息,我在这里等着。”碧凝招呼陈妈端来温水,纸包里圆形的药片排得密密的。 乔望眉接过玻璃杯盏,拈起几颗药片,皱眉吞下。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也实在不能强撑着再添乱:“碧凝,是乔姨身子不好,反倒为难你了。” 碧凝摇了摇头,挽住乔望眉的手臂:“乔姨,我们是一样的。” 在这幢看似繁丽的红砖洋房里,她们是一样的。那些被时光埋藏的往事睡在每个人的心里,不得不用一种难以触碰的感情小心翼翼地陈列着,无论是作为妻子还是女儿,这份爱眷似乎都微妙而难以逃避。因此而生发的那颗,想要维系彼此纽带的心,自然如出一辙。 安抚过后,是碧凝的锁眉沉思。之砚到底去了哪里?连舒敏都不清楚他的下落,警署也还没有消息,可见事情想必有些棘手。 “陈妈,今天你最后一次见着之砚是什么时候?”姚碧凝只能先从细枝末节处入手,看是否能够找到些线索。 “我想想,之砚少爷下午吃了些我做的糕饼,当时还说了话。”陈妈回顾着,确信道,“那时候应该是下午三点多,错不了。” “那他吃完糕饼之后呢?”姚碧凝接着问。 陈妈思索片刻,记得模模糊糊:“之砚少爷好像手里拿着什么出门去了,可我那时候也没留意,具体是个什么还真没想起。” “晓薇,你问问大家有没有看清的。”弄清楚之砚携带的物品,才能判断他原本打算的去向。 好在姚公馆忙进忙出的佣人不少,晓薇一番询问,东拼西凑也能得出大概的情形:“小姐,我已经向大家都问过了,少爷出门前手里好像攥了一枚玉坠子。” “玉坠子?” 姚碧凝记得之砚来姚公馆后,父亲和乔姨待他很好,吃穿用度也并不缺,但并没有赠予他珠玉一类的东西。姚公馆的物什日常有专人清点,很难有所错漏,何况以她对之砚的了解,也断不会有这样的品性瑕疵。 “是的,听人说,虽然没有看太真切,但就是个扇坠大小的玉坠子。”晓薇点了点头,如实回答。 玉质扇坠,这并不是时下沪上的流行,反倒像旧式审美。这个认知令碧凝明朗几分,她记得那日替人收下的棕木匣子里,就安稳地躺着一枚玉坠子。 “晓薇,我换身衣服出门一趟。”碧凝低头看了看自己现下的装束,还是决定上楼换了一件素色旗袍。 梅丽珍饭店,罗马式的雕塑门庭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愈加辉煌,波斯菊一簇簇地开着。姚碧凝想起上次站在这里打量时,还是乔老夫人的寿宴,彼时她刚从北平回来,紧赶慢赶地遮掩着任性的秘密。 她望着这座典雅秀丽的建筑,深吸一口气。既然这里有七爷的画作,有乔望骐口中神秘的赌筹,那么她一定能够通过这里,找到之砚的下落。他们一贯是这样,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来胁迫她,主动地屈服于她根本不愿意相信的宿命。 华丽的水晶灯、海蓝色涌动的光潮,如汪洋般浸湿她的裙裾,又毫无痕迹地褪去。 碧凝推开门,空置的宴会厅内里一片昏暗,只有靠门的廊灯暖色明亮。素色旗袍在灯光下映出蝶的纹理,碧凝缓缓走到那幅曾令她驻足的油画旁。她伸出手,摩挲着画布上颜料留下的痕迹,此刻勾勒的不再是一件供人欣赏的作品,而是隔着重重光阴照进她心中的往事。 “我知道,你会来的。” 乔望骐站起身来,这嗓音从黑暗中响起,伴随着他的步子,逐步而近。 第187章 云岚拂(2) “这么说,乔先生是在这里专门等着了。”姚碧凝对于他的现身并不意外,她侧首,鸦青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剪影。 乔望骐在她面前站定,琥珀色的眸子泛起些微笑意:“恭候多时。” “之砚呢?”姚碧凝没有心思与人周旋,问得开门见山。 “放心,他很好,只是出于礼尚往来,总要亲自感谢贺他生辰的长辈。”乔望骐答得坦白,又接着说,“七爷觉着,你们该见一见了。” “我去见七爷,放之砚回家,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事。”姚碧凝不能再允许之前的覆辙重蹈。 乔望骐摇了摇头,语调颇有些无奈:“我即便有心应允,也做不得七爷的主。不过姚小姐就不同了,你的话,七爷想必愿意听。” “那我现在去见他。”姚碧凝不想等下去,她伸手向乔望骐准备索要蒙眼的布带。 “不用这么麻烦,七爷就在梅丽珍,我带你过去。”乔望骐显然看懂了她的动作,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乌黑的墨色像一簇深不见底的漩涡,环绕、延展地沉下去。朱红的墙壁上悬挂的油画,都染以极庄重的笔触,画面明明各有千秋,却无不透露着一种暗夜寒鸦般的清冷调性。 这是姚碧凝第一次来到这里,她跟在乔望骐身后,踩着暗金色地毯包裹的阶梯,听不见脚步声,从而更觉万籁俱寂。梅丽珍优雅浪漫的表象之下,原来另藏玄机。 没有想象中的推杯换盏、逐次攀谈,这里像是离开人群的孤岛,隔绝了喧嚣和热闹,郑重而严肃地进行一场场回归本质的交易。她坐在红丝绒高脚椅上,侍从递来一杯白水,触手是玻璃光洁的表面,没有过分的冷热感觉。 她看到有人从旁边包厢的门里出来,眼睛被黑色布条蒙住,跟在面无表情的侍从身后,像一只没有情绪的动物。他们离开,重新踏上那条暗金色的路,安静得如同一场睡梦者的遨游。 乔望骐循着她的目光,没有发表看法,只是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对她说:“进去,七爷在等你。” “我不用蒙住眼睛吗?”她站起身来,并不抬步。 乔望骐轻轻一笑:“以姚小姐的身份和同七爷的关系,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原来这是外界传闻中的七爷,一直神秘莫测的原因。姚碧凝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七爷时的场景,博山炉香雾袅袅,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凛冽的哀伤。 暖色调灯光照下来,长桌上的卷草纹生动有致。房间内布置得很有西洋风格,黛绿色天鹅绒帘布、羊毛波斯地毯、巴洛克式浮雕、金框油画…… 这些细节格调一致,而端坐在桌子那一头的人,却依旧一袭旧式衣袍,长长的辫子落在身后。 “哦,来了。”七爷容长的脸上神情温和,眸光将她深深笼罩。 姚碧凝在长桌的另一边坐下来,莞尔示人:“七爷请我来做客,实在无须大费周章,让人捎句话或者要容易得多。” “我想姚小姐是误会了。”七爷手中擎着一支玻璃酒杯,透明的液体随着他的语调微微晃漾,白葡萄酒的果味散发出来。 姚碧凝静静地看向他,并不接话,她沉默着等待人继续说下去。 “我这么做,只是不想姚公馆因为旁的事情乱了套。”七爷不疾不徐地说着,抿了一口酒,权且润润嗓子。 姚碧凝听闻此语,果然是黑白不忌的道理,这是七爷一贯作风,她只是说:“之砚是父亲领回来的孩子,他失踪不见,姚公馆已然不得宁静。我记挂着他,还请七爷让我们见上一面。” “别着急,那孩子现在好得很,只是不胜酒力。还是等他醒了,我再着人送他回家。”七爷搁下杯盏,与桌面相碰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清脆可闻,他皱了皱眉,“镇守府与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要插手进来,北边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南边的生意是很紧要的。” 他指的是福缘巷凤阳春之事,陆笵在春好清明楼的计划显然动了既得者的利益。她知道这只是他的第一步,而蚕食远远没有开始。 “七爷认为我能做些什么?”姚碧凝知道这是在给她下达任务的铺垫,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这该是你的使命,为成大事同心同德。”七爷语调沉实,“民丰银行经历过上回那一遭,多少伤了几分元气,如今恐怕不是能予人帮衬的时机。” 她听他提及民丰,不由心下一凉,如此话里关切尽透玄机。 “我想七爷有更合宜的主意,以我们如今的立场,不妨直说。”姚碧凝端起面前的骨瓷杯,白水正温,她的指节贴近处能感受到壁缘凹凸的起伏。 “陆镇守使那里,姚小姐是说得上话的。镇守府的铜墙铁壁,也自然是闯得进去。”七爷说得缓慢而笃定,他伸手按了按前额,指间翡翠扳指泛过一到冷彻的光,“我收到消息,北平陆家的人已经启程,不日抵达沪上,我要你将陆笵插手安泰生意的事儿不动声色地透给他。余下的,就不必管了。” “来的是谁?”她问。 七爷揉了揉指间的扳指,笑一笑:“陆氏嫡长子,陆行云。” 他似乎确实并不晓得她曾经到访北平陆家的事,向她细数:“陆笵如今担着镇守使的位置,说到底是陆家嵌在江淮几府的一颗楔子。要说外力来犯,保不齐北边也要出手。借力而为,方是上策。” “我知道了。之砚近来课业繁重,还请七爷让他不要落了功课才好。”姚碧凝颔首应下来,她没有忤逆他的权利。之砚的性命握在他们手里,虽说她不认为他们如今会动他,但对于一群迷了眼的赌徒,也实在没有任何基本的信任。 七爷很满意她的配合,按下桌上一枚银澄澄的铃铛,吩咐闻声而来的乔望骐:“把姚家小少爷扶进车里,送他同姚小姐一起回去。” 之砚果然饮了不少酒,从前少沾酒水的少年睡得昏沉安静。乔望骐将他搀扶着倚睡进后车厢,身量已足的少年已然占据了所有空间。 姚碧凝只得在前排落座,左手边是充当司机的乔望骐。她瞥见乔望骐的领口在搀扶之砚的时候被拽得凌乱,出于自小养成的礼貌,开口提醒:“家弟麻烦乔先生了,领口需要理一理。” 乔望骐对着行车镜整理衣领,然后发动引擎。 梅丽珍饭店距离宝瑞南路的姚公馆有不近不远的距离,话匣一开,再完全沉默似乎也很难。 乔望骐很少和她单独相处,为数不多的次数里往往也难有认真说话的时候。今夜月色很好,皓然银光洒了一地。他想要开口,说完乔舒易婚礼那日,没有阐明的话题。 第188章 云岚拂(3) 他的视线一瞬不眨地落在车灯照射的街道上,沪上的繁华到底是远东扬名,尽管时间不早,依旧洋溢着人间烟火气。 借着这光景来回忆往昔,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寂静过于煽情,不符合乔望骐的风格,像这样隔着一层玻璃的热闹,实在恰好。 “这一路上建筑摩登,各有各的特点,但没有几个地方,比奉园让人印象深刻。”他开口,语调微微拖着,对人闲话。 姚碧凝轻哦一声:“奉园景致如画,匠心独运,是个好地方。” “姚小姐觉得,奉园的什么时节最好?”乔望骐问道。 姚碧凝想了想,那时桂树枝头盈花,始终是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思念和缱绻:“秋天。” “我觉得是大雪天。”乔望骐轻轻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显出少有的温润,“白茫茫盖在朱门金漆上,看着就分外惹眼。” 姚碧凝听来多少有几分意外。她记得他曾经提及过七爷将他捡回去的时候,正是寒风凛冽:“我以为乔先生,是不大喜欢冬天的奉园的。” 他知道她的意思,接着说:“父亲离世,我从乔家离开的窘境,确实不值得回想。但是有一个下雪天,我曾经假扮小厮偷偷溜到奉园,七爷不知道,乔家的人也不知道。那天我撞见新来的管事,当成耍滑犯懒的,被罚清扫干净廊道前所有的积雪。” “我没有办法辩解,更不能让其他人发现我来了奉园,雪一直在下,怎么也扫不完。”乔望骐将车子驶到路边,踩下刹车,转过身面对着她,“我冻得快失去知觉的时候,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子,从我手里抢走了扫帚,拉着我走进厨房,捧给了我一杯热茶。” “怎么停下来了?”姚碧凝有些不明所以,她端详着他的神色,思忖片刻心中了然,“乔先生不会要说,我是那日替你解围的红衣女孩?” “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那天雪下得很大,你穿了件红色的斗篷,镶白色毛边。”乔望骐好容易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他从未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呀,听你这形容,我好像确实有这么件衣裳,是乔姨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姚碧凝记得,那应该是乔姨正式住进姚公馆的第一个新年,那时候她心里别扭,总不肯叫人,看上了这件洋装店里的斗篷,父亲不主张小孩子太铺张,是乔姨自己买来送给她的。 可是她努力回想,也实在记不起在奉园里有这么个片段:“我仔细想了想,虽说那时年纪并不很大,但穿那件红斗篷去奉园统共只有乔姨带我去拜年那一回,记忆里实在没有乔先生说的事情。” “我不会记错的,我后来向门房打听过,那日穿红斗篷来的女孩,只有姚家的女儿。”乔望骐肯定,这是那个冬日里不可多得的温暖,他将这些信息牢牢地记在心里,不容许有误。 姚碧凝努力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呢? 雪天、奉园、乔姨、老夫人、几位长辈……姚碧凝努力在脑海中还原当时的场景,她穿着乔姨送的红色斗篷,被老夫人留下说话,屋子烧着银炭暖洋洋的。 某个画面忽然闪现,合上了。 “是雁筠,那天的女孩是雁筠。”她看着乔望骐,将尘封多年的答案揭露开来。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 “那天替你解围、送你热茶的,是吕雁筠。”她又重复,继而解释,“那天我在老夫人房里因为热,脱了斗篷,正好遇到了随吕夫人来乔家贺年的雁筠。她想出去堆雪玩,可袄衣不挡风。于是我将斗篷借她穿了一阵,到回去时才重新穿好。一定是她出去看雪的时候,遇到了你。” 乔望骐愣神许久。回神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笑,却分明透着苦涩。 她看见他的神态,并不评论。早知前尘如是,或许太多选择都会不同。他与雁筠之间,冥冥之中,尽是曲折。 “姚小姐,我送你们回去。”乔望骐重新发动车子,态度趋于客气。 姚公馆到了,之砚依旧睡梦香甜。姚碧凝靠近时,能够听见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她摇了摇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些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为他着急周旋,当事人却难得的一梦畅快。 “到家了,醒醒。”姚碧凝轻推之砚,将人唤醒,“进屋洗了再接着睡。” 姚之砚勉强动了动,睡眼迷蒙:“碧凝姐,你接我回家吗?” “已经到了,是乔先生帮忙送我们回来的,给人道谢。”姚碧凝扶着他下来,怕他走不稳,酒意存在胃里,多少还没有散发完。 姚之砚恢复了一些意识,虽还不多清醒,已经能正常对答,朝乔望骐道:“谢谢乔先生,今天的酒真好。” 乔望骐招呼示意,驱车离开。 姚碧凝听到之砚的话,简直哭笑不得,他只记了美酒相邀,却浑然不知被人当了一回筹码。 可她又无法向之砚说太多,只与人边走边道:“少年饮酒不可贪杯,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家里人都很担心你。乔姨的身子你也知道,不能再忧心受累。乔望骐是个商人,总有他的盘算,也别全然只当他是个小舅舅。” “碧凝姐,我看到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姚之砚仰头望天,月光照耀少年微红的脸颊,他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独一份大发现。 姚碧凝于是什么也不再嘱咐,同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恐怕在他醒来时已经被忘个干净。 今夜的月色确实很美,皓然银辉清朗如许,不见一丝云雾,是彻彻底底的澄明。 之砚回家以后,姚公馆灯火将歇,可是碧凝却辗转难眠。七爷的话就像一炉缠绵的香,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北平陆家如同所有权势交错的家族,浓重的血缘被复杂世故稀释。她真的要身不由己地,为陆家的兄弟阋墙推波助澜么? 有什么办法,哪里能有办法?她的鬓发在绵软的枕布上摩挲,翻来覆去难以成梦。 第189章 云岚拂(4) 阳光透过白色蕾丝窗纱照进来,浅青色的床幔开出细碎的花来。碧凝感觉到强烈的光线,抬手挡在眼前。昨夜晚归,她忘了放下遮光帘。看来是个日头艳烈的日子,近来愈发热了,风扇呼呼地吹着一刻都不能停。 房门被叩响,是晓薇的声音:“小姐,该起床了。” “嗯……”碧凝的意识已经开始清醒,但昨天不知什么时候才入睡,现在乏得很,丝毫不想动弹。 “小姐,再不起来可就赶不及今日的课了。”晓薇仍未听到屋内的动静,于是拔高了嗓音,“今天是萝卜先生的课,迟到了后果很严重的。” 讲艺术史的罗伯特先生,是个非常古板的法兰西人,没有承袭任何巴黎式的罗曼蒂克,这大约与他早年生活的东部地区充满德意志气息有关。凭借一套严格的点名制度,圣约翰所有西欧艺术的授课教员里,罗伯特可谓威名远扬。 听到晓薇口中的萝卜先生,朦胧的睡意如山雾遇到骄阳,被猛烈地驱散了。 碧凝坐起来,伸手抓了抓头发,白皙的指节穿过乌黑浓密的发丝,拆开发尾勾带的连结:“起来了,进来。” 晓薇闻声走进屋子,两条编得服帖的发辫扎着桃花色的丝绳。她走到窗边,拉下遮光的帘布。阳光被大面积遮挡,从边缘漫溢出来,如同一条窄长的缎带,展示着流动明朗的光泽。 姚碧凝走到衣橱前,象牙白的柜门向两侧展开,挑一件水蓝色的翻领连身衬裙,搭上珍珠纽扣的镂空钩花小衫。她换好衣服,等晓薇帮她梳一个高耸发髻。 鼻尖嗅到清甜香味,碧凝扭头去看。两枚串好的白兰花别在晓薇衣襟上,玲珑好看。她微微一笑,回过头看向镜子里的晓薇:“又到了戴花的时候。” “陈妈买菜时相熟的摊主送了些,大家都有份儿。”晓薇一边替人梳头,一边忍不住说,“提起来,我就少不得想说两句。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只有芳穗看不上,虽说她一贯是陪着夫人,以前也不见这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哪里发了一笔横财呢。” “各人有各人的欢喜,咱们总只能管自己的好。芳穗毕竟是乔姨的陪嫁,年纪又比你大几岁,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碧凝知道晓薇心直口快,但这风声若是传到了芳穗耳里,对她来讲不是什么好事。 晓薇点头,嘟囔道:“我知道了。就是一时气不过,陈妈是姚公馆的老人了,她怎么也该给点面子的呀。” 碧凝也不好说重话,拉过晓薇的手,模仿陈妈的语气:“好了,我知道咱们晓薇心地好又懂事,将来谁娶到了,一定有福气。” “小姐,你……”晓薇面上微赧,一抹红晕从耳际蔓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刻着牡丹花的银镯子藏在衣袖下。 抵达圣约翰课室的时候,铃声正好响起。碧凝才刚刚落座,就看到罗伯特先生抱着书本走进来。这个穿着风格如其人古板严肃的教授,今天破天荒地打了一条红色暗纹领带。 “罗伯特今天和往常不一样。” “我也觉得,今天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还是第一次见他穿戴这样的明亮颜色呢。” …… 细碎的议论声在课室里发酵,却又碍于罗伯特素来的威名,保持着平稳的低分贝。 “各位,安静下来。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来宾,作为我们今天课程的特别教授。”罗伯特先生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法令纹在这个法兰西男人的脸上显示出一种略带沧桑的迷人曲线。 姚碧凝托腮看向门口,棕色的木质门扇开着,这位能够被罗伯特先生如此认可的特别教授,实在令人期待。 来人气息婉约,穿一身竹青色旗袍,领口佩戴一枚通透的玉坠子,头发服帖地梳成一字髻,素淡的容颜上一弯柳眉。 她走进来,站在罗伯特身边,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那张素淡的脸一下子就生动起来:“感谢罗伯特先生的邀请,很高兴有机会来圣约翰看一看,我是霓媛。” 课室里再一次沸腾起来,燕园时报的霓媛先生,在文艺界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尽管圣约翰里也不乏名人,这位自北平而来的客人也足够令在场的学生鼓舞振奋。 姚碧凝的视线和孔霓媛交汇,两人相视一笑。 这堂艺术史课程果然与往常不同,霓媛的授课风格深入浅出,常能从事件的细节处引申出独到犀利的见解,赢得了在场学生的一致好评。 “霓媛先生,没想到能够这么快见到您。”圣约翰高大的梧桐树下,有知了的鸣叫,碧凝与人坐在长椅上,莞尔之际眼眸明亮。 孔霓媛抬头拨过发丝,同人道:“我与罗伯特是故交,这次来沪上,就顺道过来看看。对了,我今早和笵儿通了电话,他说之前从圣约翰话剧社被带走的学生已经安然回家了。” “那真是太好了。”这是碧凝近日来听到的难得的好消息。 孔霓媛也随之微笑:“说起话剧社,《夜莺夫人》在报上的连载反响不错,不少年轻人写信到编辑部,想要问后面的情节。以后有新作,也不妨考虑考虑北平的刊载。” “谢谢霓媛先生。”梧桐的荫影遮蔽炎夏,她的心里也感到清凉。 待又寒暄几句,两人彼此空余不多,也就没有多聊。 夏天太阳落得晚,今日课业结束后,天色依旧明亮。碧凝回到家里,换了件家常的长裙,开始在花园里修剪枝叶。这几株玉茗,她是不肯让旁人轻易动的。 “之砚少爷?”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女佣来花园里找人,慌慌张张的。 碧凝裁掉凋零的叶,随口答道:“之砚不在这里,方才我好像见他往父亲的书房去了。怎么了?” “小姐,给少爷做宴会衣裳量身的师傅已经来了,说后头还有旁的叫派,等不得多久。” 那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解释,碧凝定睛看清了她是新招来照料之砚起居的英儿。 “什么宴会?”过往受邀,父亲总是要令她一同去的,但碧凝并未听到父亲提及此事。 英儿原本一知半解,也只是拣了个耳朵,答起来有些支吾:“好像……好像听说是北边来了个好大的官,连警备厅都要亲自招待呢。” “好了,你快去找之砚量身做衣裳。”碧凝听到这里,心里大约晓得了情形。 这个由乔家亲自设宴接风的人物,应当是陆行云。七爷先前的嘱咐犹在耳畔,看来无论如何,她势必要去到这场宴会之中,探探各方的声色了。 第190章 云岚拂(5) 碧凝放下银剪回到屋内时,正见之砚双手平直地抬起,量衣师傅用皮质软尺丈量尺寸。她这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穿着的雪白衬衣已经短了一小截儿,这个年纪的少年果然如雨后春笋,身量蹿得极快。 “碧凝姐。”之砚唤她,又转了个身继续由人量肩。 她朝之砚点头,将银剪放好,上楼去找父亲。 书房的门没关,碧凝屈指轻敲算礼。只见姚秉怀坐在书案前,戴着金丝圆框眼镜,翻阅资料。她印象里,父亲以前是不戴眼镜的。 “怎么了?”姚秉怀抬起头来,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 姚碧凝顺手合上门,走到父亲跟前,探首问道:“我看到有量衣师傅上门,说要给之砚做宴会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宴会?” “哦。”姚秉怀应一声,翻过一页纸张,答得漫不经心,“没什么,生意场上的应酬,也就没有告诉你。” 姚碧凝见父亲是不打算带她前去的,看来只能闹一闹:“父亲,待在家里也是无聊,我想要去。之砚还是个孩子,有什么道理是他去得我却去不得?” “碧凝,我是为了你好。”姚秉怀皱眉,他知道这个女儿的脾性执拗,“这是乔家设的一场接风宴,为了不让那些闻风而动的记者围着,特意将地方选在了荔园。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别人见着你少不得要议论,我姚秉怀的女儿不能平白变成旁人的话柄。” “我不怕,荔园的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该议论的也早议论完了。”碧凝绕过桌案走到父亲身边,继续道,“您就带我去,既然是乔家设宴,舒敏也是在的,她见不着我也要问的。” “这荔园设的又不是家宴,来来往往都是应酬逢迎。”姚秉怀摆了摆手,打算结束这个话题,“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处理,你先回去。” “父亲,我……”她极力争取,这场宴会必须要去。 “回去。”姚秉怀埋首账册,已然打定主意不再理会。 笃笃笃—— 不轻不重的三声,是姚公馆既有的规矩。碧凝听声辨人,知道来的是陈妈。 “先生,我能进去吗?”果然是陈妈的嗓音。 “进来。”姚秉怀顺手拿了枚紫檀刻祥云镇纸将账册压了,摘下眼镜。 木质托盘上,青花瓷的圆碟里盛着糯白的面条,几粒葱花翠色点缀,带着鸡汤微黄的油亮光泽。陈妈将餐盘放到茶几上,对姚秉怀道:“先生,您的面好了,趁热些吃。” “好。”姚秉怀站起身来,他的饮食习惯几乎没有受到舶来品和西洋文化的影响,虽在南方日久,总是惦记着一口面食。 姚家的家规承袭过往,一向严谨,什么时候开饭是早就定好的。即便是姚秉怀,忙起来的时候,若是错过了饭点,也只能单做了再用。 陈妈摆好筷箸,替人顺手倒好茶水,接着说:“对了,先生。我方才从厨房上来时,听到有人说起,镇守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姚秉怀拿起筷子,坐在茶几前,抬头问:“镇守府送了什么来?” “说是送给小姐的,霓裳洋装店的盒子。”陈妈回了话,见姚秉怀开始吃面,却没有别的吩咐,便下楼去了。 房门合上,竹筷银丝,澄亮的汤色逐渐见底。姚秉怀安静地用餐,仿佛整个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任何目光分均到碧凝的身上。她站在旁边,也并不出声,仿佛执拗地要与人分个胜负,看是谁先打破沉寂。 指针转动,筷箸叠在青花瓷圆碟上,牡丹云纹被分隔成两段。姚秉怀没有急着起身,他拿过棉质的竹青色手帕拭了拭嘴角,终于将目光移转开来。 “你想好了?”姚秉怀沉声开口。 碧凝点了点头:“是的。我总不可能一直逃避,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何况既然是流言蜚语,就并不能因为我的态度而转变。倘使去有去的编排,那么不去自也有不去的敷衍。” “虽然镇守府送了衣裳来,可我终究不愿意你去淌这趟浑水。”姚秉怀轻叹一声,这件衣裳之中其中何止一场聚会邀约。荔园那场接风宴,原本明里暗里处处都是玄机。 姚碧凝自有自己的考量。 她对于陆行云的了解并不算多,几乎可以说只有很表层的印象。从北平陆家仅有的那一次相逢,她就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这是一个与自己气场毫不相符的男人。七爷已经将视线瞄准了之砚,又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对如何辖制乃至迫使她顺从有了万全的主意。 远在千里之外北平的母亲,近在咫尺的亲人,都是他们用以达成目的的筹码,偏偏还要以一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去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杜撰成她必须接受的宿命。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宿命? “父亲,我愿意去。”她的眼神清澈而笃定。 姚秉怀将帕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去试试镇守府送来的衣服。” 碧凝下楼的时候,正见英儿瞧着矮柜上一只黄花梨木的方匣子出神。方匣子贴着洒金的笺纸,流畅的笔墨书就“霓裳”二字。小姑娘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垂在脑后,静静地一动不动。 碧凝趿着小羊皮拖鞋走到矮柜旁边时,大约阴影遮挡了光线,英儿才回过神来,匆忙间道了声:“小姐,这是镇守府让送来给您的。” “哦,想不想一起瞧瞧?”碧凝看见英儿眸子里闪烁着的无边的好奇,开口提议道。 英儿显然没有料到碧凝会这样说,愣了愣神,又忙不迭点头:“好呀好呀。” 末了,却又摇头垂首:“不好,这是轮晓薇姐做的,我不能随意乱了规矩。” 碧凝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压在心里的愁绪也瞬然消散到幕后,见她仍盯着方匣子出神,闲聊道:“英儿,以前你没有见着洋装店的盒子么?” “唔……见过,也没有见过。”英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出来的话却模棱两可。 “那是见过还是没有见过呢?”晓薇端了牛奶递给碧凝,正巧听到英儿的回答,忍不住问。 英儿的目光从匣子上收回,解释道:“从前我在家时,常见村里人和父亲做这样的匣子,说是有人收了,会装上好看的铜锁搭,刻上花纹,贴上字号,来装昂贵的首饰和衣裳。” “你喜欢这个匣子么?”碧凝从英儿叙述时的容光里足以窥见答案,但依旧问她。 英儿诚实地点了点头:“我喜欢。以前只能想一想,现在见着了,果然是很好看的。” “我只要里头的衣裳,匣子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样,你好好照顾之砚,这匣子留着当你的奖励。”碧凝端起玻璃杯,奶白色的痕迹浅浅地印在唇边。 英儿自然雀跃,说是一定尽心,抑制不住的笑意延伸到上扬的嘴角。 碧凝看着她的背影,仿佛言语之间,她已然拥有一整个春天。 第191章 云岚拂(6) 夏日明朗的阳光照在雨后的薜荔墙上,枝叶未曦的雨珠映出耀目光泽。结出椭圆形的青绿小果,含蓄地坠在其间。 身穿洋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墙边,玫瑰礼帽别在电过的发顶,化浓丽妆容,显得摩登出挑。她注视着绿叶间冒出来的果子,微微有些出神,以至于被撞到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地踉跄了几步。 她站稳抬头,定睛去看撞上来的人是谁。 四目相对,对方先开口:“抱歉,请问你是?” 入耳的嗓音里三分犹豫七分惊讶,她看清眼前人的容颜,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我叫白郁,是受乔先生的邀请。” 乔先生,在荔园,这个词看似有几分歧义。但其实了解乔家的人都明白,这个显得有些疏离却又客气称谓,是给乔望骐的。 “白郁……”芥川晴子默念着,她偶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沪上长袖善舞的交际明星。但是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算多,辗转于名流之间,绝非易事。 白郁看她凝神思量,还有表情的变化,知道她必然听过自己的名号。这实在是既受人追逐又招人鄙夷的身份,她没有打算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笑言:“如果我没有认错,眼前想必是乔少夫人。” 白郁的姿态慵懒而温吞,如一只闲庭信步的鹤。只有长裙背后捏着衣料的手指,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但却不会被察觉。 “白小姐说得不错,我是芥川晴子。刚才的事,是我太过冒失。不过我觉得看到白小姐有几分亲切,就像……”芥川晴子的目光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一时间又怕自己太过唐突,正犹豫之际,一道光亮映入眼帘。 晴子今天特意穿了条窄腰的旗袍,此刻很努力地俯下身子,才勉强拾到方才映射日光的物件。触手质地光滑,从表面的金属质地可以看出有些年岁。 白郁下意识地摸了摸衣领下的项坠,空空如也——而那一边,芥川晴子已经出于本能的好奇,端详着掌心的它,手指触碰到金属边缘的缝隙。 “乔少夫人。”白郁阻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已听闻一阵惊呼。 “你怎么会有这张相片?!”芥川晴子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项坠中的小像,那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 白郁低低叹了一声,她尚未想好要如何来解释这一切,但显然命运并不会永远让人做好准备。 四目相对,从旧物件里勾勒出一段悠远的回忆,横亘千里,跋涉远洋。 芥川晴子的目光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小像中女子的容颜,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正是她印象中的母亲。她复而抬起头,看向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打扮美艳的交际明星。 “我知道你该有很多话想问,我与你感同身受。”白郁从她的手里接过项坠,顶端用于悬挂的金属小环有一丝细碎的裂痕,“那时候我还年幼,小到记忆都有些模糊,家里遭了变故,来来往往尽是些不认识的人。” 白郁说着,将项坠收回手包里,露出一丝苦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和母亲失去了联系,她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她去了南洋,但没有想到,直到如今,才知是去了东瀛。而我更没有想到,芥川博士的女儿,会是我多年来第一次遇到的至亲。” “白小姐,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到莫名的熟悉。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芥川晴子心里暗暗地笃定,决定将秘密告诉眼前失散已久的亲人。 “白郁。” 男人的嗓音传来,随之而来是乔望骐的身影。他见到二人攀谈,向芥川晴子道:“客人就要来了,总不能让人少了舞伴。” 芥川晴子自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遂点头应了:“我也正要去找舒易,先走一步。” 那一边荔园正门,雕花铁门两扇洞开,锃光瓦亮的汽车盘绕山路,贵客云集。乔望褚亲自在门口相迎,穿警备厅制服,深灰色檐帽极规整地戴着,神情因庄重而使得法令纹加深。 车子停稳,一旁待命的警卫碎步跑上前拉开车门。从后座躬身下来一人,穿灰色西服,系深红色暗纹领带,头发梳得妥帖齐整。 “陆大少一路舟车劳顿,乔某已备下薄酒,权当接风洗尘。”乔望褚一番话说得客套至极。 陆行云驻足,又朝人摆手说道:“乔厅长特意为我在如此别苑设宴,哪里能算薄酒,这样隆重反叫人受宠若惊。” “想不到陆大少如此幽默,客来自当相迎。来,里边请。”乔望褚随即爽朗一笑,为人引路。 陆行云向内走了几步,不由哂然:“乔厅长在沪上日久,园子修得好,与北地气象果然不同。” “北边自有北边的大气,乔某如今置身沪上,免不了吸取几分西洋界区的习气,说到底也不过附庸风雅又空赶时髦而已。”乔望褚浸于官场日久,一板一眼说起来毫不费力。 日头透过树叶枝干均匀地倾洒下来,映照在微风里飘扬的纱帐间,梧桐叶斜过一片绿荫,是池畔雅意的清凉。 乔家为这场接风宴委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取东方留白意致的布景之中,仍用沪上当前视为摩登的沙龙式餐会。菜点特意请了西洋厨师烹调,并以老字号采买的江南地道糕饼,杯盘碟盏一应细节无不用心。小提琴悠扬的曲调与手风琴相互配合,乐队已然奏响宴会的旋律。 陆行云饶是见惯应酬场合,先前不入心的客套至此时一见,也不免带了两分真意:“如此宴饮,实在别具一格。用来招待我这个粗人,倒是有些靡费。” “陆大少若称一句粗人,乔某当是武夫了。今日荔园蓬荜生辉,镇守府也接了帖子,等二公子来后,两位正可一叙。”乔望褚引人入座,池畔花园,是绝佳的观景之地。 荔园此刻,已然高朋满座,穿着考究的先生太太们擎杯交谈,一派热闹。在场宾客轮次向陆行云举酒示意。 宴饮过半,陆笵却迟迟未至。众人谈资里,不知不觉也私下论起了北平陆家的蜚短流长。陆行云端坐席中,面上一贯板正,看不出半点波澜。 议论尚未平息,荔园却出现了更为惊天的意外。 第192章 云岚拂(7) 姚碧凝踩着尖头小羊皮鞋踏足荔园的时候,已然是一派沸反盈天的场面。原本幽静的半山雅庐,此时入耳是争先恐后的议论声,警卫列队排开,阻拦住意欲离开的巨贾名绅。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姚碧凝蹙眉,问向荔园门口乱作一团的人群。 手里攥着漆皮小包的年轻太太此刻花容失色,一张脸上写满惊恐,见人过来劝道:“姚小姐,你不要再进去的啦。出事了,出事了!” 姚碧凝和人打过照面,印象中她是不疾不徐的性子,今日想必真是出了大事,心下略微一沉:“李太太,你先别急,里头到底怎么了?” “你不晓得,这好好一场沙龙,出了人命案子。现在说是要先排查嫌疑,不教我们出去,可这凶手万一还藏在园子里,有没有第二桩官司,谁都说不好的呀。”李太太解释过原委,说罢无奈摆手,“来迟了也是好事,总算没有搅进这趟浑水里,姚小姐赶紧回去。” “多谢李太太的提醒,但我不能回去。家父和之砚已经先一步入了荔园,好歹我也是要带他们一同走的。” 荔园今日有贵宾登门,此处又是警备厅长的私邸,如此天时地利皆不和的情况下,是什么人敢如此顶风犯案? 碧凝不觉疑窦丛生,于是又向人问:“李太太可知道,今日这桩命案里,遇害的是什么人?” 李太太摇了摇头,似乎骤来的惊吓打开了她的话匣,抱怨道:“谁知道呢。先前还在跳舞,突然乌拉拉一片警卫就冲上来了,说什么出了事要逐个排查。我能收到荔园的帖子,无非是夫家在沪上的生意还算景气,来陪个场面,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如今警卫戒备更严,想必就算那人还躲在荔园里,也断不敢再犯案子。等查清楚了,自然就会让大家回去。”碧凝出言安抚,看来要弄清楚里头的状况,必得要赶紧进去查探一番。 “现下荔园在查案,乔厅长下令封锁,宾客一律不得出入,请回。”姚碧凝刚往前走了几步,便有警卫上前拦住了去路。 “既然荔园出了事,我和姚小姐一并去看看。”陆笵阔步而来,一身墨色,领口的金纽与胸前绶章在偏斜的夕照下熠熠生光。 警卫见状,立即敬礼,转圜了态度:“是,陆长官和姚小姐里边请。” 陆笵前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乔望褚的耳朵里,虽说特殊情况,还是不忘移步到前庭来迎:“劳陆先生拨冗前来赴宴,不过眼下荔园却出了意外,只怕乔某是要招待不周了啊。” “乔厅长不必客气,陆某来时已见端倪,究竟发生何事?”陆笵步履不停,并不打算与他久耗。 乔望褚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碧凝,低叹一声:“有人横死在园子里,是姚公馆的丫鬟。” “二舅舅……那人是谁?”姚碧凝闻言自是一惊,她记得父亲出门并没有带人,而自己也是随镇守府一并前来。 碧凝着实有些拿不准,心中不由忐忑:姚公馆的丫鬟不算多,她记得晓薇今日告了假。可是晓薇怎么会来荔园,还先她一步呢?不会的,不会是晓薇。 霎时间,她的心思千回百转,仿佛绕过群山万壑,起伏不定。 乔望褚的答复,令她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也足以陷入更大的疑惑:“是眉儿身边的丫鬟,叫芳穗的。” “乔姨知道了么?”姚碧凝有些担忧,毕竟是与乔姨朝夕相伴的,如今出了事,对她难免会有打击。 乔望褚摇头:“好在眉儿没有来,她如今身子不好,我同你父亲商议瞒住她,往后只说芳穗家里人来接她回去了。” “出事的地方在哪里,还请乔厅长带路。”陆笵抬手正了正帽檐,目光扫过周遭神色张皇的人群。 命案发生在警备厅眼皮子底下,现场在第一时间被保护起来,警卫列队看守,无关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日光西沉的时刻,云霞变幻旖旎,染透天穹。薜荔墙下,青色藤蔓委地,俨然横陈一人。 灰蓝色袖衫被血迹浸透,蜿蜒出一朵红色的花来。芳穗静静地侧卧在墙角,身体大约因为疼痛有些微蜷曲。血色染红了墙角的叶,勾勒一地斑驳。 碧凝甫一近身,嗅到血腥味道几乎不能抑制胃里的翻涌,连忙伸手捂住口鼻。 陆笵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递给她,又将目光转移到案发情景上去,神色淡然:“依乔厅长看,这案子是怎么发生的?” 乔望褚指向芳穗,说道:“正如陆先生所见,这芳穗脑后血迹蜿蜒明显,又并没有什么利器,应是脑后受伤出血导致身亡。多半是与人起了争执口角,推搡之间磕在了石头上。” “哦,既然芳穗是姚夫人的陪嫁,乔厅长知道她过往与什么人有交集么?”陆笵问得语调淡淡,似乎并不太想花时间在这桩意料之外的麻烦上。 乔望褚思忖片刻,摘下帽子,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说道:“芳穗从前在乔家时,一向本分听话,倒不曾听闻什么争执。至于后来,她随眉儿到了姚公馆,回来的次数尚且有限,大概更不至于了。” 碧凝用帕子捂住半张脸,柔软的丝缎透着若有似无的雪松味道,干净凛冽。一缕天光闪过,她俯下身子,微物藏进指间。 “咳——”碧凝清嗽一声。 陆笵伸手扶碧凝起身,复而朝乔望褚道:“既然如此,乔厅长自有说法。今日来荔园的也是沪上有脸面的人物,总不好落个悬而未决的疑案。” “陆先生思虑周全,乔某碍于警备厅的程式,反是迂腐了。”乔望褚摇首叹息,却面露难色。 “荔园接风是为陆家设宴,此事若是意外,权当家事,善后由镇守府一力承担。”陆笵薄唇微抿,端看其人。 乔望褚贯知顺阶自如的道理,抚掌称好:“有劳陆先生。既然如此,我派人去寻芳穗的家人,让人领回去安葬。” 陆笵拒绝了乔望褚的提议,说道:“我看既然是意外,警备厅也就不必插手,否则惹出流言。镇守府自会以姚公馆的名义联系,给些银钱安抚其家人即可。” “也好,也好。”乔望褚眉目舒展,算是交出一件烫手山芋。 第193章 云岚拂(8) 如此一来,在乔望褚看来,荔园这场意外算是有了收梢:“那后头的事?” “我自让江富城领人去办,荔园一事,在座诸位皆是受帖而来,也绝不会有人胡诌传扬。”陆笵环视周遭警卫,又向乔望褚接着说,“既然不过一场意外,也不必打扰到沙龙宴聚,此处封住便是。乔厅长不如先圆了现下的场面。” “陆先生所言极是,乔某失陪,先向诸位来宾解释。”乔望褚断不愿意精心准备的接风宴潦草收场,自然竭力补救。 待人身影消失,江富城同远处警卫嘱咐不得让任何人靠近案发之地,开始着手处理后续的事情。 陆笵伸手替碧凝抚了抚背脊,询问道:“还难受么?” 与血腥气背离了几米远,碧凝放下帕子,嗅着植物枝叶与青草味道,觉得和缓许多:“刚才一时不适应,现在好多了。” “不适应是正当的,关于这件事情,你怎么看?”陆笵一双凤眸注视着她。 “今天乔姨在家中,父亲出门断不会主动带上芳穗。”姚碧凝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枚白色纽扣,“这是我方才在芳穗倒地附近发现的。” 这枚纽扣小巧,贝壳质地,看起来是男士衬衫上的。有这样精致纽扣的衣裳,自然价格不菲。 陆笵修长的手指从她掌心拈过贝纽,收进衣袋里,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说:“我们去餐会,真相如何,在那里就清楚了。” 她感受到一瞬间的移动,如飞鸟的白色羽毛轻轻掠过水面。只是一霎那的停留,波纹缓缓漾开。心湖无法保持沉默。 脸颊不自觉地温烫起来,她抬头,正好对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只低低说出一个“好”字。 陆笵的眼眸里闪过笑意,伸手替她拨过被南风吹乱的细碎鬓发。 在夕照下,天边一片酡红。 芳穗的事情恍惚如一场短暂的噩梦,很快就被这场接风宴忘却干净。姚碧凝跟着陆笵来到沙龙所在的会客庭院时,乐声依旧,香氛美酒仍是一派觥筹交错之象。 她今天穿一身黛色丝绸长裙,衬得肌肤愈发显白,耳际垂下的珍珠坠子与之相得益彰。 当碧凝跟随在陆笵身边出现的时候,能够清晰感受到来自众人的目光和打量。她向来不畏惧旁人的审视,这一次,几乎是在更为明确地宣誓姚公馆如今的阵营。 姚秉怀携之砚坐在商会同仁之中,不免听得几分关于姚家小姐与镇守府的奉承话,他不置可否,一笑而过。只在对上姚碧凝的目光时,才微微停顿,显示出一位似乎察觉到华年已逝的父亲的踌躇。 一切顺理成章的客套都如数上演,碧凝心底里并不热衷应酬,陆笵很妥帖地先引她去同女伴交谈,免却拘束。 她仍然会去关注陆笵在沙龙的动向。而再一次望见陆行云,姚碧凝觉得他比之前更要沉稳严肃。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陆府时的孩童戏语。有时一场始料未及的意外,足够改变铺陈已久的轨迹。 陆行云看向陆笵一身戎装,英姿焕发,眼神有倏忽而逝的黯然,这种情绪很快消弭不见。 “兄长。”陆笵主动唤人,疏离又客气。 陆行云点头,回应他:“你来沪上日久,父亲时常念你。” 陆氏兄弟面上的和睦亲厚,落在林潜眼中,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洋红色身影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白郁低眉颔首俱是恰到好处的笑意,果然无愧于乔望骐的邀请,霎时间将先前的阴霾驱散。当这位交际明星来到碧凝身旁时,几句掩唇笑语,足够将一枚小巧的衣纽传递出去。 白郁有这个本事,在长久的积累中,已然学会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去觉察她想要探知的细节。从人群中毫不惹人注目地找出一枚纽扣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偏偏,她穿得最是招摇。 “是林少铖的。”湖畔树下,少人之处,白郁擎着高脚玻璃酒杯,慢悠悠地说。 碧凝其实有些意外:“有劳白小姐,我知道了。” 白郁并不去追问,她向来知道自己的角色该是如何。譬如此时,她晃了晃杯中的白色葡萄酒,噙着笑往席间去了。 林潜对于陆行云的到来,始终是不大痛快,连带着比平日多饮几分,素来自诩席不醉人,而今也是昏沉几分。林少铖扶着叔父到僻静处透气,才又折返。 “少铖。”碧凝从枝叶间走来,面容莞尔,“正巧在这里遇上了,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今日院子里人来人往,不如到小客厅里去。” 林少铖心里揣着事情,并不多问,颔首说好。 她在前面引路,对荔园的布局熟悉。黛色的衣裙又一次出现在荔园,这是陆笵的赠予。而上一次那件华丽的克里诺林裙,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日光透过彩色弧形玻璃窗,低低地投在地板上。小客厅里一张棕色牛皮沙发,茶几上是两只高矮错落的青花瓷瓶,绿色植物的枝叶斜斜舒展着。 在青绿的枝叶后方,是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陆笵倚靠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江富城站在一旁,神情严肃。 “这是?”林少铖甫一进门,江富城就主动快步阖上门扇,挡住去路。 “林先生,请。”江富城指引他坐到对面,自己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碧凝从容地坐下来,从手包里拿出那枚精致的衣纽,举在人面前,让林少铖足够看得清楚纽扣上浅淡的纹路:“少铖,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林少铖的目光从那枚纽扣上收回,颇有些无奈地开口说:“是我衣服上的,大约是在什么时候不慎遗失了。不过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大的阵仗。” “我想今天荔园发生了什么,实在不必我多说。”碧凝将纽扣放回手包里,摇了摇头,“少铖,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吐露实情么?” 林少铖讪笑一声:“实情?你们该不会以为,我和今天这桩命案有什么联系?” 他露出自嘲的神情,一双精致的桃花眼暗淡了光彩:“我林少铖虽确实算不得大好人,但这一双手上,却至今干干净净。” 碧凝看到他的样子,心下有瞬然的动容,仿佛记忆里许多压淀的场景随风扬起,是幼时与少铖相关的画面。 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既担忧说出口的话形成对儿时玩伴的中伤,又无法放过如此昭然的线索。 如果那枚衣纽是他供认不讳的证据,又要如何撇清他与此案的关系呢? 第194章 竹影疏(1) 水晶吊灯的光柔和地洒下来,仿佛希望抚平一室暗涌的情绪。 陆笵抿过一口咖啡,描金骨瓷杯被搁在茶几上,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林先生,也许你有委屈,也许你会演戏,这些都不重要。凭借这一枚小小的纽扣,镇守府完全可以就此结案。” 林少铖抬头看向陆笵,灯光下勋章粲然,他面上有些不可置信:“素闻镇守使从不以权压人,而今一切尚未查清。林某一介商贾,何德何能。” “我想林先生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陆笵站起身来,抚平腰间褶皱,“真相是给亡者的交代;而结案,则是给活着的人。” 姚碧凝随陆笵起身,她微微垂眸,不发一言。在顷刻之间,这已经是一场博弈。 所有的疑问,都该有一个答案。不能被诠释的荒唐,背后必然有着它的契机。 无论是凭借她对林少铖从前的了解,还是他如今对与雁筠共赴未来的心意,都难以与这桩命案绑在一起。毕竟,无论如何,这对林少铖而言,都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林少铖眼见江富城已经准备去拧门把手,握了握拳,眉头拧在一起,终于还是开口:“等等,我有话想要说。” “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陆笵并不回头,唇角略微上扬。 “陆长官,这件事情的真相,值得你听一听。”林少铖摸不透他的性子,如果当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纽扣确实能够成为呈堂的明证。 “看来林先生,是有其他的诠释。”陆笵侧过身,灯光下勾勒出英挺的容颜,眸光却分外锐利,“可是我也说过,这桩案子的结果,是留给活着的人,这才是镇守府需要的。” 林少铖捏了捏拳头,接着说:“我要说的真相,自然也是为了活着的人。只是在此以前,希望陆长官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情。” “林先生,您知道这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江富城出言提醒。 “我知道眼下是什么局面,但我也绝非胡乱要求,只是期望我的坦诚不会带来额外的麻烦。”林少铖已经退了一步,他相信陆笵会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陆笵转过身,一双凤眸注视着他,薄唇微启:“既然如此,那就说说。” “吕雁筠的事情,希望陆长官能够不再追究,权当不必理会。”林少铖站在灯光下,提起雁筠的名字,面上不自觉存了几分温情。 陆笵料想他不愧是年纪轻轻便在津城声名鹊起之辈,已然洞悉沪上暗涌的风云:“镇守府向来秉公执事,吕家小姐如果未触律法,自然不必由任何人深究。” 林少铖心满意足,开始吐露实情:“近日因为雁筠的事,我与叔父闹得不大愉快,今次荔园面上总要过得去,但我也实在没有多少心思在应酬奉承上。原本是想要找个僻静的地方醒醒酒气,却听到了吵嚷声,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印象里是在姚公馆见过的。” “这么说,你看到芳穗同人争吵,另一个人是谁?”姚碧凝听及此处,心微微悬起。 “是乔厅长,乔望褚。”林少铖回答,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撞破这样的场景,出去现身也不太合宜,索性二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于是就只当他们不知道了。说来这枚纽扣,应该就是那时落下的。” 陆笵若有所思,继续问:“你所说的这些,即便我愿意相信,也只是片面之词,是否有什么可以为你的话提供佐证?” 林少铖努力回忆着先前的场景,眉毛微拧,又倏忽展开:“对了,我听到芳穗吵嚷间提到了一份手记,具体的虽不知道,但想必是格外重要的。” “林先生先回宴上去,今日荔园的交谈限于我们之间,镇守府的承诺自当兑现。” 陆笵推门而出,碧凝跟在他身旁,回头看了一眼林少铖的神情,似乎是错觉,让她觉得看到了一丝极浅的解脱。 “碧凝姐,我找了一圈儿,原来你在这里呀。”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乔舒敏一身玫瑰粉罗马裙,眼睛弯成月牙形。 碧凝被她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弯唇莞尔:“我还以为你今日被关在府里,出不来呢。” “碧凝姐说的可真准,父亲原是觉我闹腾不让来的,可我求对了人,自然是能来的。”乔舒敏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到陆笵被人举酒相围,一副众星拱月之势,小声道,“早知道如今见得这样容易,那时我也就不拉扯着你去慈安医院了。” 碧凝听她这样说,不由笑意加深,打趣道:“你呀,果真是闹腾得紧,一个奉园也装不下你。” “今儿席上可真热闹,可惜磨了祖母许久,晚了现在才到。”乔舒敏咧唇一笑,贝齿洁白,浑然不知荔园先前发生的变故。 碧凝亦不主动提及芳穗之事,这原本是与她无关的插曲:“老夫人一向拗不过你,都是场面上的应酬,其实也没什么热闹。” “碧凝姐,我听说之砚也会来,所以……”乔舒敏说话间低了头,耳根微微发红。 碧凝听来,心下却别有思量。如果林少铖方才所言非虚,芳穗来到荔园殒命则绝非一场意外,而是另有隐情。而其中关隘,则正在于乔望褚。 如果说先前发现林少铖衣纽的时候,碧凝尚且心有存疑,而今这一切却已经完全可以解释得通。芳穗曾在姚公馆探听的行为,想必来自乔家的授意,而此番吵嚷变故恐怕亦与此关联。 她与舒敏是自幼相识的情谊,可乔家如今的布局,却显然在自己与姚公馆之间,划清了某种界限。由此一窥,碧凝竟觉池风微凉,物是而昨非。 “碧凝姐,你想什么呢?”乔舒敏伸手在人眼前晃了晃,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碧凝摇了摇头,勉强勾出一道笑意:“没什么,之砚同父亲在一起,你若是过去,免不了要同上几位老前辈敬礼应承。” “哎呀,我最不喜欢这种场合了,别的不说,光是那一箩筐的道理就听得人发晕。我等会儿再去找之砚,先陪陪碧凝姐。”乔舒敏上前挽住人手臂,仔细打量着黛色裙摆,由衷赞叹,“这是陆先生送的,果真好看,前几日我在霓裳瞧见就喜欢,可惜是人家订的。我下个月生日,父亲答应了要办舞会,赶明儿也去畅西路做件好看的。” “这么快了?”碧凝虽说近来事多,其实一直记着,却佯装是不知,“可巧忙着忘了,这时间也来不及订舶来品或是置办什么稀罕物,到时给你包个份子钱。” 乔舒敏显见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振奋起来:“碧凝姐,舞会定在梅丽珍饭店,到时候我派人送帖子,你和之砚一定都要来。” 碧凝对她这迅速阴转晴的习性早已习惯,无奈地颔首说好。 而此时荔园的另一边,乔望褚亲自作陪的餐席之中,却正陷入一阵沉默。乔望褚料想到陆氏长子前来沪上不会无所作为,但在接风宴上便直陈来意,却实在出乎他的料想之外。 第195章 竹影疏(2) 餐桌之上,斜插的几枝矮生绣球,蓝色花瓣舒展在微朦的天光里。乔望褚擎着高脚玻璃酒杯,客套的话音尚未落地,一时间竟有些哑然。 “乔厅长备宴有心,陆某此番受命而来,实在不敢有愧于托付。”陆行云正襟危坐,主动举杯一饮而尽,“沪上是远东华府,金仓银斗,筹措资费一事,有乔厅长上心,则万事俱备。” 乔望褚只得举盏相陪,心下却别有计较:“陆大少受内阁委任前来,乔家自当鼎力支持,可不知这资费所需几何?” 陆行云伸手一比,笑道:“这个数,一月为期。” 乔望褚心道简直狮子大开口,纵然是联合沪上商会筹措,也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也不是乔某不愿意,只是虽说这沪上看似繁华,私底下商贾存蓄的银钱能轻易挪出来的也并不许多。” 陆行云显然并不让步,说话间尚有几分存留的行伍习气:“乔厅长谦虚了,我瞧这荔园装饰甚为考究,有先锋打头阵,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乔望褚侧首看一眼沉默不语的陆笵,似乎并不愿意掺和到他们争论的事情上。 可陆笵却开口道:“长兄长途跋涉,这场沙龙费了乔厅长不少心思,资费一事容后商议,不如先尝餐食。” 陆行云对此话倒很受用,不提前话,左手持筷:“也罢,这一路奔波,船上的菜总不大合胃口,是该好好用一顿饭了。” 乔望褚略微松了一口气,但既然陆行云话已说出,便是实打实的银钱要撒出去。他早先通过乔望远知晓了一点内阁的风声,但却没有想到,陆行云是存了让乔家身先士卒的决心。 “舒敏,你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乔望褚叫住她的声音,中气十足,足够令原本心虚的乔舒敏心头一颤。 “碧凝姐,你替我挡一挡。”乔舒敏眼见父亲走来,望姚碧凝身后一躲,朝人吐了吐舌头。 “二舅舅。”碧凝礼貌唤人,扭头看一眼身后张牙舞爪的舒敏,“还不乖顺些。” “碧凝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真真是和舒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乔望褚面上带笑,一副平易可亲模样,“眉儿近来身体可好?” “乔姨自从治疗以后,身子一直养着,如今还算稳定。只是今日也不算家里的事,人多难免喧闹,也就未有前来。”姚碧凝如是回答,末了又添一句,“荔园这些应酬,也就不向她提了。” 乔望褚知道她是在说芳穗的事,在舒敏面前不必点破,颔首称好:“眉儿身体为重,无关大碍的事,自然不必扰她。” 三个人在场,有些谈话似乎难以继续。乔望褚正要开口找个理由,舒敏则被之砚的步调吸引。于是池畔只余下两人。 姚碧凝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笑一笑,黛色裙摆被风吹动:“二舅舅有话,不妨直说。” 乔望褚面容和蔼,仿佛如此便可以不动声色地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碧凝,我知道你同镇守府走得近。如今,有件事情想要你开口,帮忙同陆先生说一说。” “如果能够帮得上忙,我愿意尽力一试。”姚碧凝并不拒绝,又继续问,“不知道二舅舅需要我提的事是什么?” 乔望褚压低了嗓音,眉梢微皱,脸上法令纹也随之加深:“北边要筹钱,不单是乔家,这对整个沪上来说都是大事。只是陆家大公子一开口——这数目,纵然是我答应,一时之间也难以周转得开。” 姚碧凝听罢同他一样,面露难色:“这是大事,我虽同陆先生说得上话,但也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呀。” 乔望褚心里知道此事的分量,陆行云此来是出自内阁的授意,转圜原本艰难,向人道:“碧凝,你愿意试一试,二舅舅就很欣慰了。无论成或不成,我都会记上这份人情。” “二舅舅这话便见外了,您也说不单是乔家的事,我这就找机会同镇守府提一提。”姚碧凝见不远处陆笵目光注视着她,向人示意,“若没有其他事,我该过去了。” 乔望褚如今将希望几乎都寄托在她身上,目光不自觉透着几许殷切:“好,快去。” 酒过三巡,暮光收歇。 此时路灯初上,山雾渐起,薄薄地笼成一袭轻纱。荔园门前,归家的宾客面上大都微醺。 席间未能留意,山风吹拂,碧凝才觉得头脑也有些昏沉,几杯酒水下肚,此时才觉味出后劲。 她踩着小高跟皮鞋,裙子垂及脚踝,轻微摇晃的步履,看来别有一番风情。 陆笵眼见她走路的轨迹开始游离,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臂。碧凝侧首去看他,一双眼睫如同蝶翼,在月光与路灯的映照下,在眼底投下浅浅一弯阴影。 他吩咐江富城去驱车,轻轻揽过她的肩头,隔着一层丝缎,她能够感受到他掌心的暖烫。迎着光,她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眼睛,如陷入一汪深潭。 “陆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碧凝觉得脑海里有些凝滞,冷不防问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什么?”陆笵注视着她,嗓音清泉般流泻。 “你一早就知道……”碧凝嘟囔着,声音又渐渐弱下去,“天上的月亮,都不如你的眼睛。” 陆笵唇角微勾,连日来错综的烦扰烟消云散,此刻只余眼底清明笑意。 江富城将车子开到荔园门口,陆笵亲自拉开车门,扶碧凝到后排落座。引擎发动,黑色的车身驶入山道,车灯探照着下山的路途。 “长官,我已经让人找到了芳穗的家人,还好快了一步,事情都办妥了。”江富城滴酒未沾,此时仍清醒地记得自己的任务。 陆笵后面又说了什么,碧凝已经不知道了。她隐约听到有声音,但已经不能辨认出说话的内容,倚在座位上半梦半醒。 一场浅眠,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宝瑞南路三巷七号门前,碧凝坐起身来,下意识地问道:“已经到了吗?” “姚小姐,已经到了小半个时辰,长官不让叫你。”江富城回答的时候,能听出话音里努力憋着笑。 姚碧凝面颊微赧:“都怪席上葡萄酒喝多了。”一觉醒来,酒意褪去,她想起紧要事来,“对了,你料想得不错,二舅舅果然找了我。” “他怎么说?”陆笵问道。 姚碧凝将乔望褚的期望与反应转述,又接着说:“经过先前的动荡,如今沪上商会也未必愿意响应多少,乔家眼下面临的压力自然不小。” 陆笵颔首,这确实是不容错过的时机:“乔望远在内阁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这一次,乔家做不了明面上的推诿,只能暗地里想办法解决。看来凤阳春的另外半壁江山,可以看一看真面目了。” 第196章 竹影疏(3) “小姐,有客来访。” 晓薇来通报的时候,碧凝正在花园里,手持银质雕花剪刀,摘下一段南天竹枝叶。叶片之下,艳红色的饱满浆果,攒聚一团,有如油画般的优美姿态。 碧凝回过头,侧脸被早晨温柔的日光勾勒出清透的线条。南天竹枝干被手指包裹,这样的清晨不是常见的会客时机,她问道:“这么早,来的人是谁?” 晓薇抿了抿唇,开口回答:“他们说是芳穗家里人,可她都已经从姚公馆辞工了,我们又管不着什么。小姐,不如我去回了他们。” 碧凝否定了她的想法,对晓薇道:“来者是客,芳穗前些年都在姚公馆,家里人一时不知情也属正常。我去换件衣服,你带人到小会客室等我。” “小姐,你就是性子太好。”晓薇有些不平。芳穗离开得一声不吭,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来过,实在是不念朝夕相处的面子,又骤然加重了大家身上的担子。虽话是这样说,也立即转身照办了。 碧凝推开小会客室门扇的时候,晓薇不由瞠目结舌。她实在没有想到,姚碧凝所谓的换一件衣裳,竟然是这样的。 织金云锦旗袍,脖颈间佩一串通透的翡翠珠链,白皙的耳垂缀海棠镂金珍珠坠子。通身气派极是富贵,一双细跟红色皮鞋更将张扬华丽的调性发挥出来。 极尽珠光宝气的衣饰,配上一双描得黛色正好的柳叶眉,活脱脱就是能愿意为心头好一掷千金的名媛打扮:“我素日里起得晚,略微收拾了一下,让你们久等了。” “不久的,不久的。”说话的是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颧骨高耸,带着几分乡音。 碧凝坐下来,伸手拢了拢头发,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捧着把玩:“听说你们是芳穗的家人,大老远来,可算是累坏了?” “远是远的,不过咱们家里遭了灾,这丫头在城里干活,多少手头宽裕。”那女人叹了一口气,将一旁的男童揽入怀中,揉了揉孩子的发顶,“大人饿了一两顿的没什么,挺一挺总归过得去,再不行了野菜熬了也能对付,但她弟弟不行呀。要是娃儿吃不好,不说将来身子弱,光是现在日子久了也未必捱得住啊。” 碧凝耐心地听人把话说完,才启唇问道:“这么说,你们是来投奔芳穗的?” 中年女人点头,目光扫过男童,又看向碧凝:“她挣得多,又住在大洋房里,我们就指着她渡过眼下的劫了。” “芳穗每月都往家里寄钱,虽说我们姚家不算亏待她,但也未必攒得下多少。”碧凝将茶盏放回桌上,打了个呵欠,招晓薇到跟前,“孩子这么小,总不该饿着,你到我房里取些钱来,算是我的心意。天灾人祸的,总能扛过去。” “是,小姐。”晓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并不多问,只管领命出去了。 晓薇前脚刚走,碧凝便站起身来,抚平腰间的褶皱:“如果没有旁的事情,我就先走了。等会儿有人给你们送钱来,除却回去的路费,也能过一年半载乡间的日子。天灾一过,来年自有收成。” “小姐留步。”那女人也急忙站起身来,几乎要拦住碧凝的去路。 “你这是做什么?”碧凝的脸色逐渐冷下来。 “小姐,我和娃儿都来了,想要到芳穗屋里和她说说话。”那女人说得恳切,双手合十,连连作揖。 碧凝笑一笑不达眼底,指尖摩挲过颈间的玉珠:“芳穗已经辞工了,就在前些日子,一声不吭的。原本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想帮一帮你们,若是继续深究下去,我恐怕会改变主意。” “啊呀,我们不知道的,姚公馆好好的地方,怎么还辞工呢?”女人表现出夸张的惊讶神情,片刻又沉下脸来,“不对,她是卖身到乔府上当丫鬟的,后来陪了夫人嫁过来,哪里有什么辞工一说?” 碧凝面不改色,柳叶眉微微上挑:“这倒是奇怪,芳穗的卖身契,我姚家早给了她。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她逢年过节都是要写家书的,如此大事总不会一笔未提。” 那女人闻言拍了拍脑门,像是记忆忽然间敞亮起来:“哦,提了,提了的。我同娃儿连日来赶路,又累又困,脑子都浆糊了。” “好了,没有旁的事,你们在这里且等等。”碧凝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 “小姐,丫头走得仓促,可落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女人脸上堆了笑,显得颧骨更高。 碧凝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情:“芳穗走得虽仓促,值钱的平日里自然是傍身的,加上月钱大都寄回家里,余下的顶多几件旧衣裳。既然找好了新东家,也是不必愁的。” “芳穗丫头在城里的旧衣裳,在咱们遭了灾的村里也是好东西,小姐发发善心,让我收拣收拣。”中年女人说着推了推男童,示意他开口求人。 “小姐可怜可怜我们。”男童说完这一句,就怕生似地躲到了裹枣红色天鹅绒布套的椅子背后。 碧凝揉了揉太阳穴,看来像是实在不想再同人周旋应付,应允下来:“我让人带你们去佣人房,看看芳穗留下的东西,有什么想要的就带走,左右也是要清扫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雀跃从目光里流逸出来,女人的喜悦如此真实。 晓薇将包好纸钞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女人,听完碧凝吩咐下来的事情,便眼见人上楼去了。她心里暗暗觉得疑惑,却也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递给男童一块糖果:“你乖乖在这里等,不要到处乱跑,等会儿就还有糖吃。” 男童伸出手,小小的指头上已经磨了一层茧,他颤巍巍地接过糖果,用力握在掌心:“好,我不乱跑。” 中年女人揉了揉男童微微泛黄的柔软发丝,语气慈爱:“娘去收拾姐姐的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姚公馆的佣人房在花园尽头,一幢红砖二层小楼,被分隔成几间屋子,还有一间宽敞的盥洗室。 晓薇推开走廊左边的一扇门,领人进去,拉开窗帘:“这就是芳穗住的地方。原本是两人一间,因先前与她同住的不在了,这屋子后来只有她一个人住。” 芳穗离开的时间不算久,屋子里来不及落灰,整洁干净。靠墙对放着两张小床,其中一张空空如也,另一张上叠着整齐的被单,仿佛它的主人今晚就会回来。 第197章 竹影疏(6) 卸下珠翠的碧凝感觉一身舒坦,颈项间轻盈许多,她在餐桌前坐下来,小口舀着碗里的雪梨银耳羹。 晶莹澄亮的汤里,因雪梨透着清淡的果甜。等胭脂釉色的小碗渐空,她才抬起头来,问向一旁的晓薇:“刚才你带人去芳穗屋里,她都收拣了些什么?” 晓薇听人提及,气不打一处来,鼓了鼓腮帮子:“小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 “哦,没见过哪儿样的?”碧凝来了兴趣,支颐看她。 “都已经封了钱给她,却满屋子翻找。能放物件的统共就那么些地方,至于连床底下都不放过么?”晓薇想起那场景就连连摇头,语调也不由驱高,“我实在看不下去那做派,难不成姚公馆这样的门户,也能有留着人遗落下的什么值钱物件不给的道理?” “你呀别动气,不是说家里遭了灾么,也难怪更俭省些。”碧凝为安抚晓薇的情绪开口解释,又继续问,“那后来呢?她都收拣了些什么?” 晓薇掰着指头一边数,一边说道:“箱笼里几件芳穗的旧衣裳,一双半新布鞋,两捆红头绳……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值什么钱,真是白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陈妈这两日犯了风寒,还在隔壁休养着,被这一阵也吵得够呛。要我说,若不是我催得紧,她还要再折腾下去。” “总归打发了出去,来不得第二趟了。”碧凝懒懒地伸了伸手臂,漫不经心地喝了几口咖啡,她想是时候去一趟镇守府了。 早晨的沪上已经苏醒,生煎的香气从街边的铺面迎风而来,是几粒葱花被热气蒸腾的曼妙。碧凝让司机停在路边等她,也加入到蜿蜒的队伍里,等待一炉刚出锅的美味。 列队的士官认得车牌的号码,放行不加阻拦。镇守府威风凛凛的官邸大门缓缓打开,姚碧凝已然是这里的常客。 笃笃笃—— 碧凝屈指叩门,不轻不重的三声。锁舌转动,陆笵出现在书房门后,他穿墨色衬衫,袖子被挽至小臂,是带着细微光泽的柔软材质,有几分家常随意。 “今天校里没有课业么?”陆笵俯身斟了一杯柠檬水,将玻璃杯放到她的那侧。 “我这里有正经事,已经向校里告了假。对了,我来时买了生煎,和宋妈说好了,等会儿就送豆浆上来,这搭配起来可是地道的沪上味道。”碧凝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包,搁到茶几上,才坐下来接过水杯,微苦的清香沁人心脾。 陆笵至沪上时日毕竟有限,比起风味人间的小食,他对街巷商贾的了解显然更为透彻。 “看来我今日是要尝鲜了,宋妈是北平人氏,从未做过这些。”陆笵从一旁的矮柜里拿出两支银叉子,注视着牛皮纸包被碧凝轻轻揭开,青绿的葱花点缀洁白面皮。 她看他细致地品尝生煎,也叉起一只,热乎乎的麦香与肉汁一齐攀上味蕾。宋妈正巧送了豆浆来,浓郁的味道顷刻间浸润唇齿。 “宋妈,你也来尝尝。”碧凝莞尔,将牛皮纸包递给她。 “谢谢姚小姐,我先前街面上也见着过,可是香得很。”宋妈笑着接过去,便下楼去了。 饮食作罢,陆笵推开书房的玻璃格窗,生煎的香味馥郁在空气里,需要风来消弭。他站在窗棂边上,伸手整理丝绒帘布:“现在说说你来的正经事。” 碧凝喝过柠檬水,手帕小心地拭过嘴角,绕过口红颜色:“今天家里来了访客,说是芳穗的亲人,受了天灾来沪上寻亲。” “哦,这倒很有意思。”陆笵坐到她对面,身子略微后仰,眼睛里露出一丝兴味。 碧凝颔首,接着说:“镇守府的人派出去,寻不到芳穗家里人的下落,如今这人却能从乡下辗转而来沪上,且没有丝毫的风声。我听晓薇来报信的时候,也着实不敢肯定,但无论真假,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看来如今你已经笃定,所谓的访客是不速之客了。”陆笵从她的叙述里,已然能够明白后续的判断。 “不错,这正是我甘愿冒着被罗伯特先生惩罚论文的风险,也要向校里告假的缘由。”碧凝提起罗伯特的名字,已经能够联想到此后埋首于艺术史厚重的拉丁文集的场景,有些不寒而栗。 陆笵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微微勾唇:“这个谜底是如何揭开的,我很愿意听一听。” “我虽并不认识芳穗家人,但却晓得她以往每月的工钱都是要寄出很大一部分给家里的。以前听乔姨说过,她父亲走得早,母亲还怀着遗腹子,家里生计实在难以维系。芳穗这才被发卖当了丫鬟,家里人全指着她的工钱过日子,连逢年过节的家书里都少不得要提钱财云云。”碧凝先述前情,白皙的指节在紫檀案几上轻叩,接着说,“如此情形之下,若是芳穗的家人寻了来,与其说是投奔她,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名头来姚公馆打秋风。” 一个人的行为,贯穿于种种细节,但总会指向同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来自于内心的愿望、抉择与偏爱。 “我想出于这样的前提,当一身珠光宝气的人物出现时,应当足够吸引他们的目光。然而事实却与我的预判截然相反,逻辑解释不通的情况,往往暗藏玄机。既然来者不为求财,又要打着这样的幌子,只能是来探风声了。”碧凝话至于此,见陆笵若有所思,等待他的回答。 “根据回报,芳穗家人确实因为天灾离开了原来的住处,但他们却决不会来到沪上。或者说,他们无法直接抵达姚公馆,出现在你的面前。”陆笵走到书桌边,琉璃台灯旁有一封拆开过的电报,他随手夹起,递给她,“看看。” 寥寥数语,已然形成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其实碧凝不是没有察觉,也许是不愿意最终站到决然的对立面上,她始终没有主动地将那些细碎的线索拼凑起来。 如同西洋玩具里的拼图,局部的细节已经在她心底勾勒出画面的雏形,只是缺少最后一块印证。 而这封电报,正是她拿起的最后一块拼图。 第198章 竹影疏(5) 讯息事关沪上警备厅,一小支巡捕队以治安为由,严守往来要道,被格外关照的是进城人氏。 此举不言而喻,这是乔望褚在找寻芳穗家人的下落。一个已经殒命的年轻女佣,能够受到如此重视,原因当与林少铖曾经听到过的那本手记有关。 “这与我的猜想不谋而合,今天到姚公馆来的母子二人,大约只是为了翻找芳穗留下的旧物,顺便通过我的反应来估量芳穗手记是否已经见于天日。”她将电报叠好放回信封中,物归原主。 陆笵颔首,一双凤眸微眯:“这也传递出一个信号,那本所谓的手记,并没有落到乔望褚的手里。他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也就不会知道里面究竟记载了什么内容。” “你是说……”碧凝抬眸对上他的眼神,如一只伺机而动的豹,正在酝酿狩猎的计划。 陆笵勾唇轻轻一笑,知道碧凝领悟了他的意图。 九月的沪上在下过一场雨后,已经能感受到仲夏消退的清凉。大丽花摇曳在庭院里,叶片未曦的雨珠滴滴滚落。 乔舒敏的生日帖如约而至。碧凝半倚在沙发上,才刚拆开烫金纹理的纸封来阅,便听到一旁之砚一本正经地开口发问:“碧凝姐,我来沪上的日子不长,你说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呢?” 姚碧凝捏住请帖,侧首看到之砚耳根微红,她看着他逐渐适应姚公馆的生活,已经与初见的局促少年大有不同,如今不由得想要逗一逗他:“舒敏往年的生日都是在家里过,送几件时兴的舶来品也就是了,比如西洋的香粉、口红。不过今年嘛,年岁特殊,加上又是乔家唯一尚未婚配的小辈,场面自然更隆重一些。” “可是现下已经没多少日子了,舶来品总要托人去买,怕是也来不及。”姚之砚皱了眉,之前舒敏赠他极用心的生日礼,他总不能敷衍了事,这委实令他有些犯难。 碧凝故意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这类时兴的舶来品,可不是轻易托人就能买成的,好些人排着队在等,一时半会儿急不得呀。” 乔望眉端着拿铁走下旋梯,正好听到这里,瞧姚之砚被唬得皱眉模样,不由轻笑出声:“碧凝这是在逗你呢,哪有这么些讲究。” “乔姨,您都开始帮他了。”碧凝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下颌微扬,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含着笑意。 乔望眉轻拍碧凝的手背,对于他们自然的揶揄相处,心里有一种逐渐蔓延的欣慰:“我可没有偏帮,只是总不能由着你哄得之砚团团转。至于生日礼,时兴贵重都在其次,重要是份心意。” “少爷,我看舒敏小姐好像喜欢猫儿,要不你挑一只送给她。”英儿笑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眼睛弯成月牙一般。 姚之砚略一思索,这确实是个可行又不失新奇的想法,拍手称好:“这是个好主意,生日宴前也来得及,赶明儿我们去挑只漂亮的。” 乔望眉一听,却连忙嘱咐:“这猫儿若挑好了,可不许带进屋里来,只暂时养在园中。” 姚之砚听闻此语,立即说:“乔姨,您若不喜欢,我就换别的礼物来送。” “之砚,你别多心。只是碧凝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原先不知怎么身上起疹子,吓得我以为出了什么病症,后来才晓得是动物皮毛散落沾染的缘故。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总不能不小心的呀。”乔望眉的目光落在手捧的咖啡上,逐渐失焦。仿佛透过棕色饮料,看到几帧散落在旧时光里的记忆。 之砚自然明白轻重,立即保证:“乔姨放心,生日宴以前,这挑好的猫儿只在花园里,绝不放进来。” 当时谁也不会料到,这一只因生日宴而被挑来暂养的猫儿,竟然成为扭转格局的关键。而梅丽珍饭店的生日宴,则成为乔家离开沪上以前,最后的风景。 一如碧凝揶揄之砚时的话语,这日的梅丽珍饭店在乔老夫人的嘱咐之下,布置得格外精致。罗马式门庭被鲜花簇拥,乔厅长的设宴,自然足以赢得社会名流的光临。 乔舒敏趿着小羊皮拖鞋,在梅丽珍饭店楼上的客房里穿戴礼裙。几个嬷嬷丫鬟忙前忙后,承担这日梳妆打扮的任务。 这是一条玫瑰粉的窄腰蓬蓬裙,裙摆如花瓣层叠堆开,是设计者将花木应用于服装的独运匠心。她在脖颈间佩上一串珍珠项链,圆润硕大的珠子整齐而服帖地围绕。最后套上白色蕾丝的短手套,再蹬上一双小高跟皮鞋,这套装束才算完整。 乔舒敏原本生得好,五官端方俏丽,今日精心打扮过后,令人不由眼前一亮。自宴会亮相,乔厅长家中二小姐的风采,便成为来访宾客议论不绝的话题,这势头俨然要成为沪上名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社交新星。 “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出席小女舒敏的生日宴,乔某特意聘请了几位江浙名厨料理餐食,期望不负盛情。”乔望褚一身黑色燕尾礼服,说话间眉眼带笑,依然让人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气势。 台上一本正经的开场词与客套话,听得乔舒敏简直耳朵起茧,她平日里最怕的便是父亲这样念经式的讲话。趁着宾客云集,她悄悄地退进人群里,经过几次有意的短暂攀谈,终于游移到乔望褚视线范围以外的地方。 “之砚,快帮我拿杯水来。”乔舒敏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为了这番精致的打扮,被勒令不许随意进食,以免破坏妆容。 姚之砚从侍者手里接过玻璃杯,递给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温热的茶水便已没了大半。唇上涂得饱满的樱桃色,沾了杯缘错落的红。他看到她扑了香粉的浅细的绒毛,显示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一种道不明的区别。 乔舒敏咕咚咕咚几口下肚,这才发觉姚之砚盯着自己出神,疑惑地开口唤他:“之砚,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哦,没有。”姚之砚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在中庭,要去看一看吗?” 乔舒敏将信将疑地又问一旁浅尝糕点的乔舒彤:“舒彤姐,你看我脸上有没有什么不对的?” 乔舒彤惯来是个嘴上厉害的,咬下一口点心,回道:“好着呢,祖母特请了那么些人拾掇你,若还出不了颜色,那才是没道理。” 乔舒敏被这么一说心里不大痛快,却也晓得她的脾性,回头闷闷地朝之砚说:“走,我们去瞧礼物去。” 梅丽珍中庭,植株影影绰绰。十二兽首喷泉淌着流水声响,令乔舒敏的情绪也不由得平缓下来。姚之砚领人穿过花园小径,来到喷泉的背后,草坪中央有一只被纱布半遮住的木质笼子。 乔舒敏小跑着上前,揭开纱布的那一刻,对上一双海蓝色的如宝石般的漂亮圆眼睛。是一只白色波斯猫,显然处在幼龄。 第199章 竹影疏(6) 懵懂的幼崽总是能轻易讨得女孩子的喜欢。乔舒敏看到这只猫儿雪白的绒毛,干净柔软,心里所盛放的坏情绪顷刻消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笑吟吟地问之砚:“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姚之砚伸手解开木笼锁扣,猫儿轻嗅门栏,圆圆的脑袋试探着往外拱,他抚过它的背脊:“本来是想将取名的权利留给你,可之前的主人已经给它取好了名字。它叫杰西,你瞧脖子上戴了一个项圈,挂坠的铃铛是刻着的。” 乔舒敏俯下身子,玫瑰粉的裙尾在青绿的草坪上散开,她张开双手,任小猫的脑袋在掌心摩挲:“杰西,是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我来看看,呀——它的项圈磨破了。” 姚之砚循声去看,果然发现杰西脖颈的皮质项圈有几道裂纹,下边的铜质铃铛已经不知去向,只余一圈松开的编绳。 “应该是这两日弄丢了。”姚之砚有些懊恼,如果将项圈交给她亲手给杰西戴上,就不会遗失了。 乔舒敏哦了一声,她满眼里都是面前漂亮的波斯猫,一边把猫儿抱起来,一边接着说:“没关系,我们杰西还会有新的项圈,各式各样的。” 他并没有觉得她的回答带来丝毫宽慰。这是一个在他心底暗暗呼应的物件,如舒敏送给他的那枚小印,一笔一刀雕刻痕迹。 “舒敏,二舅舅四处找你呢。”姚碧凝擎着高脚玻璃酒杯,来花园里透透气,顺便提醒今天的主角回到瞩目中去。 乔舒敏一向知道父亲话的分量,连忙将杰西交到姚之砚怀中,理了理衣裙:“之砚你先帮我照看它,我这就去。” “之砚,你看起来有心事。”姚碧凝站在他身旁,看少年抚摸猫儿的手略微停顿。 “碧凝姐,我能有什么心事,只是刚才分了神。”姚之砚扯开笑来,眼神微微闪烁。 碧凝颔首莞尔,烟紫色裙摆在脚踝如云霞浮动:“这样,许是我看错了。” 姚之砚将小猫暂时放回笼子里,站起身来:“碧凝姐,稍后就要到舞会了,我们进去。” 乔舒敏的生日宴,自然第一个给镇守府下了请帖。自陆行云抵达沪上后,乔望褚对于陆笵的态度愈加敏感,而今次的铺张排场也绝非只为爱女庆生的单纯目的。 可是眼看要到舞会开场的时刻,镇守使却并未出席,甚至连一份以镇守府名义送来的礼物,都不曾有。 饶是乔望褚宦海日久,心里也不由得打起鼓来。眼看陆行云定下的一月期限将至,他自以为这场生日宴是与陆笵心照不宣的共识,可如今镇守府的态度,倒令他有些揣摩不透。 乔望褚的秘书来找碧凝,男人推了推细黑框眼镜,悄声在她身畔问询:“姚小姐,您知道今天陆长官会来么?” “这我不能确定,镇守府总归也不那么容易得闲。”碧凝柳眉微垂,向人展露出无能为力的礼貌歉意。 秘书自会察言观色,向姚碧凝点点头,便往乔望褚那里回话去了。酒过三巡,再拖下去,恐怕也不合适。 乔望褚示意乐手暂停主调,手臂上扬,清嗓开口。一番说辞,从宴饮欢聚伊始,再到沪上繁荣,洋洋洒洒好一篇锦绣文章。 “诸位,而今局势,虽我等暂且偏安,又怎能不抱定宗旨、戮力同心?沪上十里洋场,虽不至于金沙银山,但区区一笔资费,乔某许下先话,自然不及诸位情意慷慨。”乔望褚陈词激扬,立于中堂,大有肝脑涂地之相。 “乔厅长报国情浓,我等自然无异议,不过量体裁衣,这总是要的。”席间发话的是一位戴玉扳指的年长富商,在生意场上受几分敬重。 乔望褚似乎料到有此一问,回道:“黄老板说得好,这非乔某一人之功可以建树,也为思虑周全,借此聚首之机,自会将所捐份额录于红册。” 话音既落,一时间宾客议论纷纷。能受邀来此的,自然一个比一个更要精明,乔望褚的动作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原本此等生日宴,所携礼金便不在少数,平日里的花费按下不提,现在自然又是要多一大笔开销。乔望褚的厉害之处在于,先以大义晓之,再于当场记名,话里是捧着慷慨情意,却实实在在要给回避者冠以不仁不义的帽子。 一场舞会由此开端,乐音再起,仍是觥筹交错华灯轻步。而眸光流转之下,是藏于心不宣于口的各自思量。 “姚小姐,一起跳支舞。”乔望骐礼貌邀约,穿一身格纹西装,琥珀色眸子收敛惯常风流。 碧凝微微颔首,随乐曲迈开舞步:“自上次一别,乔先生应当放下某些执念了。” 乔望骐自嘲一笑:“说起来,我有些后悔。倘如我没有问你,也许会比现在更好。” “哦?我以为乔先生,应当是能够更愿意面对真相的,阴差阳错的误会,毕竟是蹉跎光阴。”姚碧凝轻声回应,随着节拍转身。 乔望骐剑眉微拧,片刻说道:“不过终究慢了一步,英雄救美的功劳,最后落在了林家那里。” “话不能这么说,雁筠被拘之事,不也是林督察的缘由么?凭借对雁筠的了解,我倒宁愿你的赢面更大。”姚碧凝脖颈略扬,舞动间轻盈如鹿,“说实话,我原不认为你是雁筠的良人。” “细数前情,我做足了令她伤心的举动。姚小姐如今是对我改观还是出于揭示真相的同情?”乔望褚扬眉一笑,却透着冷清。 “同情?无论如何,乔先生在沪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我也实在没有悲天悯人的天赋。”姚碧凝莞尔摇头,接着说,“从前种种因执念起,而今往事清晰,我自然相信因果相连,诸事皆变。比起乔先生将雪中送炭记得长久,林家对雁筠未必如你。” 乔望骐听及此话,不由说道:“若不是知道姚林联姻消息是权宜之计,我都要以为,姚小姐这话是想要与我合作,好让林少铖回归他的角色。” “我确实想要与你合作,和七爷无关。”姚碧凝说得意味深长。 乔望骐神情变得严肃,他始终记得这份收养的恩情:“我与七爷之间,绝无背叛。” “乔先生误会了,既然我流着云氏的血脉,与他之间也就自然有无法轻易斩断的关联。我想说的,事关雁筠,还有林家。”姚碧凝轻轻一笑,步履交错间低声婉语,细细绸缪。 第200章 竹影疏(7) 乔望骐的消息果然灵通。在生日宴结束后的第二日,吕雁筠自巡捕房离开以后,正大光明地回到了家中。一桩因商铺为由牵连的祸事,至此无疾而终。 周末的阳光迎着葡萄藤的枝蔓照下来。初秋时节,青绿颜色开始褪却,像一幅风干的油画。 吕雁筠穿鹅黄色格纹立领旗袍,一头漂亮的长发已经剪短至下颌。她从随身的方形绣匣包里拿出一只黄花梨首饰盒,递到碧凝手中:“碧凝,这次能从巡捕房里顺利出来,多亏了你聪明,这是父亲一定要我带给你的谢礼。” “既然是伯父特意叮嘱的谢礼,我就收下了。”碧凝将首饰盒递给晓薇,端看雁筠的面容,“怎么舍得把留了那么久的头发都剪了?” “都说三千烦恼丝,我可做不到剃了头当姑子,索性剪短了,就当断了某些念想。”吕雁筠自觉是向来是不拘泥的性子,遇到这一遭变故,只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合该从生命里抹去。 姚碧凝听她说得潇洒,却看人指尖几乎要捏碎骨瓷杯的手柄,但不追问,只是调侃道:“如今校里可是流行得很,你这身打扮,绝对是新女性的风向标。” “说起来,我倒是真羡慕你,姚伯父思想开明,愿意送你念洋学堂。我就只能在家里跟着家庭教师学……不提也罢。”吕雁筠说到家庭教师,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乔望骐翻阅书册的样子,心里一阵空荡。 “雁筠,无论你如何选择,但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之前的事,其实是一场误会。”姚碧凝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了无法轻易割舍的哀伤。 “误会?”雁筠忽然笑了,脸颊边泛起清浅酒窝,却无处盛放心绪,“乔望骐找过我了,他也说是误会。可笑是一段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的往事,竟然能成为左右命运的舵手。有时候觉得,人还真是贪心,明知道他不是全然真心的时候,宁愿有什么值得被利用的羁绊。可是到现在,一切铺开在面前,像是把主动权交到了我的手里,反而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 “这只能取决于你,不用太过着急,问问你的内心。”碧凝从琉璃盏里拈起一枚紫色馥郁的葡萄,轻轻剥开果衣,“我们不聊这些,最近话剧社打算排新的剧目,有兴趣参演其中的角色么?” 吕雁筠眼睛里涌起真实的欣喜,她对蝴蝶夫人的演出还记忆犹新:“碧凝,这次真的能让我出演了么?” “当然,我想你会慢慢融入到角色中去。”姚碧凝期望她能够尽快振作起来,找到一件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是重要的。 “那你要说话算话,虽然我没有什么舞台表演经验,要给我留个有台词的角色,不然我可不答应。”吕雁筠说到演出,话匣子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如果我是要参演了,以后话剧社讨论剧本、制作舞台服饰的时候,也可以让我一起的么?” 碧凝又捏住几粒莹紫的果子递给她,莞尔回答:“虽然不能把女主角交给你,有台词自然没问题。为了演出的顺利,以后背词彩排、量体改衣,都是少不了的。” “这听来像是已经给我安排好了呀。”吕雁筠微微抬头,几缕日光透过葡萄藤的枝叶洒下来,衬得鹅黄色旗袍温暖明净。 正说话间,英儿从花园里小跑过来,额前凝出汗珠,发鬓有些微凌乱:“小姐,东西找到了。” “那很好啊,你拿去给之砚就是了。”碧凝听到她的话,晓得是遗失的铜铃铛找了回来,自然心里高兴。 “我找铃铛的时候,还发现了一样东西,因不敢随意做主,这才来回禀。”英儿附耳到碧凝身边,说话时还喘着气,跑来时是一刻也未耽搁。 姚碧凝听到这里,却有些纳罕,英儿是个机灵的姑娘,若是寻常物件定然知道该如何处理。姚公馆花园里,还能从找猫铃铛,翻出什么稀奇东西呢? 英儿附耳的行为告诉她,这不是一件适合公之于众的事情,碧凝心里有数,开口向雁筠道:“之砚那里说有要紧事找我,今天下午恐怕不能再陪你了。话剧的事,我就当你应下了。” 吕雁筠对姚家的事也算清楚,姚之砚的存在对于碧凝而言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特别的关系,她点了点头:“我也该回去了,记得给我留个好角色。” 吕雁筠走后,碧凝再问英儿:“方才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小姐,我觉着这不好乱说,但也确实邪门得很。我原是在花园里找杰西的铃铛,发现是被它藏在了草丛的小坑里。但把铃铛拿出来的时候,我却看到——”英儿略微顿了顿,脸上涌起一丝恐惧,“我看到再往深了的地方,有个小包袱,打开一瞧,里头躺着只沾了血迹的人偶,还有一个小本子。” “走,去看看。”碧凝跟随英儿的步子,在花园僻静的角落,见此真章。 “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碧凝眉目一敛。 英儿摇了摇头,信誓旦旦:“小姐,我刚找着觉得不对劲儿,这事儿也不敢同夫人讲,只来回了话。” “你做得对,不要告诉乔姨,她身子不好,听了这些难免不胡思乱想。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否则传出去只会徒生麻烦,其余的我去处理。”碧凝沉声吩咐,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英儿确乎被这意外发现惊吓到了,却很能领会:“小姐放心,不该说的我一定不说。我今日只在花园里找到了杰西的铃铛,其余什么也没有看到。” 夜色渐浓,此日晴好,一弯弦月升上天穹。风吹过树叶枝蔓,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晚饭过后,花园里已经再没有什么人走动来往。姚碧凝趁此时机,重新回到白日里由英儿指路的僻静角落。于是那只落了尘痕的小包袱,被不动声色地锁进了一只小手提箱中。 对于她而言,这当然不是一个令人恐惧的诅咒。 第201章 竹影疏(8) 晨雾未散,港口轮机轰鸣。陆行云一身长衫礼帽,回望身后,远处已是行人如织。 而近旁,两列警卫依次排开,是乔望褚容色含笑,以作相送:“此次筹措资费一事,沪上实为鼎力而助,陆大少回到北平后,还望美言几句。” “乔厅长的奔走,陆某自然全都看在眼里。”陆行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距离开船的时候不远了,而他还有别的等待。 乔望褚看快到登船时机,命士官转向,预备替陆行云开出道来:“时间差不多了,陆大少请。” “不急,再抵沪上不知是何年月,我想先在这里吹吹风。十里洋场,锦绣繁华,北平没有这样的好景致。”陆行云摆了摆手,目光注视着远处车水马龙。 乔望褚早年也是出自北边,对于陆行云的这一番慨叹,他颇有共鸣:“昔年文人笔墨说尽江南,也未曾料到今日沪上远东第一华府的绮丽风光啊。” “乔厅长沪上多年,可也会想念北地风物?”陆行云侧首,礼帽之下面容沉静。 乔望褚爽然一笑,依旧是惯常官话:“饶是江南富丽,国祚民生系于何处,乔某便心系之。” 陆行云不再答话,静默地注视着港口来处的道路。 他等的人,应该是到了。 来人着黑色制服,是镇守府士官,向人行礼示意,又将信封呈递:“镇守府今晨事多,这是陆长官特意交代的,请您收好。” 陆行云接过书信,一枚火漆印鉴横亘在牛皮纸封的细小缝隙上,用坚固的质地,缝合毫厘。 乔望褚见此情景,说道:“陆大少千里携家书,也是一段佳话。” “船快开了,陆某就不与乔厅长多叙,来日北平再会。”陆行云将信收好,再看一眼身后鳞次栉比,登上远洋航轮。 此时日出东方,汽笛一声鸣叫,飞鸟振翅朝歌。 沪上报馆几乎一夜灯火未歇,直接贯连白昼,迎来清晨霞光。在寻常百姓尚未完全醒来的时候,铅字已经铺垫好一条惊天动地的新闻。 “我不愿意武断地下任何决定,但是乔,这件事情,我需要你的解释。” 海关大楼,副署长办公室内,戴着金丝眼镜的八字胡男人神情严肃。桌面上摊开几份今晨的报纸,纸张被翻得略为凌乱,有几道明显折痕。 “托马斯先生,我想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乔舒易此时有些茫然,他尚未明白这位一向自诩绅士的英格兰人,是因为什么大动干戈。 “这是今早的新闻。”托马斯神色不善,手指向桌面的报刊。 乔舒易拿起来,不待整理妥帖,报刊封面头条便已映入眼帘。整齐的黑色铅字,赫然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其中字字句句,简直难以置信。 “托马斯先生,这是不实的报道,是恶意诽谤。在海关署,我自问绝无此行。”他必须为自己辩解。 托马斯手指报刊,一双碧绿的眼睛目光冰冷:“事情的真相,我们当然会调查。但是我也知道一句古话是无风不起浪,现在这份报道已经损害了海关总署的名誉,而乔,你是关联其中的重要人物。” 乔舒易听到这一番说辞,知道自己在这位英格兰贵族的心目中恐怕毫无信任可言,但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托马斯先生,请您相信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诽谤,我会找出背后的指使者。” “乔,我与你的父亲算有几分交情,但在根本的原则上,为了大局着想,私人的感情不应该干扰到公正的判断。”托马斯并不让步,深棕色皮质座椅被转动,他不再面向乔舒易,只留下一道背影,“你暂时停职,等海关总署的调查结束,再行处理。” 乔舒易明白,在托马斯即将被擢升为总署长的关头,他不愿意出任何纰漏,于是不再解释:“我遵从您的决定,时间会证明的。” “但愿如此。”托马斯摆了摆手,示意告别。 乔舒易捏紧手中的报纸,经过那幅宏大的江海图景,离开海关大楼。 奉园。 竹影疏窗,满室静谧。 乔老夫人坐在首位,收敛起惯常的和蔼可亲,一派肃然:“说说,怎么都敢在海关署这样的地方闹出事来了?” “祖母,报刊上写的那些,都做不得数。事务司的账目和税资,我是绝无篡改的。”乔舒易据实以告,跪得挺直。 “舒易,我知道你是如何的性子,但报纸上印得明明白白的东西,总有它的根由。祖母平日里不出门,可不是瞎子,今天这事儿是冲着我们乔家来的。”乔老夫人拄着黄花梨手杖,站起身来,一双布着皱纹的眼睛沉着而坚定,“空口无凭的诬陷迟早能平反昭雪,就怕这只是对方抛出的一个引子啊。” 她伸手扶起面前的舒易,一转眼已是从懵懂稚子到朗然青年,语调不禁软下几分:“孩子,这不是你的过错,但乔家在沪上的一时煊赫,实在来之不易。” “祖母,凡事讲求证据,海关署如今调查让我停职,也是依据章程办事,等一切弄明白,也就没事了。”乔舒易望着祖母雪白的鬓发,实在不愿让她再生忧虑。 今日之事,其中关隘,在乔老夫人面前没有说出口的,仍是他心中沉重的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一步出人意料又实在高妙的行棋。乔舒易自知今晨的新闻几乎全为杜撰,看似真实的笔墨之下自有漏洞,但正是这样的做法才更令他忧心。 书房之中,乔舒易将自己的思虑向父亲和盘托出:“海关署眼下的局面,正值擢升调派之际,托马斯先生的态度一定是法不容情。我自问在事务司并无贪墨,那些新闻无中生有,可近日到港东瀛商船的货品,当真能与呈单校对无误么?” “舒易,我说过,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乔望褚想起曾经的倾倒一事,不由按了按太阳穴。 “父亲,我无意干涉您的决定。但许多事,我站在家族的立场之上,不去理会,却并不代表毫无察觉。”乔舒易哂然一笑,目光微微闪烁,“这一次,在海关署的调查之中,账目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父亲,我并不认为此事的兴起,只是为了一场毫无结果的闹剧。” 第202章 临沧海(1) 乔望褚眉目一凛,抬头注视着他:“你接着说。” “我知道自己的清白,可是不能由海关署这样查下去。我的名声固然重要,在此之前,父亲首先要守住的,该是乔家的未来。”乔舒易如此道来。 “舒易,你长大了。”乔望褚走到窗畔,萧萧树影映他长衫一身斑驳,“这棵树上年纪了,以往咱们搬进来的时候,它就在了。也不知道奉园和它,谁存在的时间要更久一些。” “父亲……”乔舒易轻唤,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树上了年纪,枝干就盘错起来。它如今能挡风遮雨,这说明地底下也有这样的繁盛,才能撑得起来。”乔望褚注视着眼前绿色的枝叶,慢慢开始蜷曲,显露出一丝秋意,“舒易,从北平到沪上,乔家远离故土,从皇城根底下挪到这千里之外的南边来,为的只是一个树死人活的道理。谁不想干干净净,但在这个世道,不想世世代代守着为人奴才的本分,就不能不做下些事啊。” “父亲,我知道这些年,您过得并不容易。”乔舒易低声而语,却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话音掷地。 他曾经知道划分利落的黑白界限,将自己一腔孤勇奉为圭臬。也许亦有不得已的妥协,可从未如此时,望着近在咫尺的父亲,生出一种无限的怅然。 “这一次,是有人在大做文章,海关只是一个幌子。”乔望褚转过身来,一双眼里盛满隐忍,“托马斯先生那里,原本早就打点好了,这个时机发难,是特意算准了的。高处不胜寒,这些年确然是树敌不少啊。” 桌案之上,盏中茶汤色泽渐浓,芥川晴子敛声屏气,换了新茶。她只以极轻的动作做完这些,便悄然退出门外。 雪国雅间内,一室洞明皑皑。芥川一雄正坐在侧,穿深色西服,眉心皱成川字。 而另一边,青年将领戎装相对,背脊挺直:“芥川博士以为,该当如何?” “古来商贾之事,利益攸关。福缘巷的买卖,不止有我的一份。倘若得以疏通海关,镇守府可以拥有更多。”芥川一雄思量片刻,娓娓劝说。 “那阁下的诚意是?”陆笵容色悠然,撇开浮沫。 芥川一雄伸出手来,露出笑意:“除却陆先生以往和凤阳春的分成以外,我东瀛商船所载获利,愿意再让三成。” 陆笵微抿茶水,并不接话。 “陆先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了我们的合作,我已经很有诚意。据我所知,前些日子令兄自北平来,千里之行也是殊为不易。”芥川一雄以为如此份额尚不足以打动他,语调渐急。 陆笵抬眸,沉声道:“芥川博士,我并非贪得无厌之辈。” “是我说得太急了,陆先生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芥川一雄看到他态度松动,随即开口解释。 “海关如今是什么局面,阁下自然心如明镜,否则也不会有此邀约。既已为棘手之事,个中曲折若非坦诚托出,陆某便只得据实以告,镇守府对此无力转圜。”陆笵搁盏于案,白墙雪屋之内,泠然有声。 芥川一雄笑意牵强,思忖片刻方开口:“陆先生不愧青年才俊,这一声镇守使果真当得。” 他指尖轻沾茶水,在木案上勾画几笔,字迹俨然浮现。是不太流畅的汉字,但足够让人看得清晰。 “陆先生,海关为西洋人所把持,我东瀛商船的生意并不容易。如果能够解决此事,我所写之贸易,自有镇守府的收成。”芥川一雄不得不拿出诚意。 陆笵仍不应允:“如今正值海关署长选任之际,托马斯的态度不言而喻,绝不会任由此事无疾而终。” “陆先生的意思是?”芥川一雄眉心皱起。 “必须要结案,海关要给舆论和群众一个交代。”陆笵循循善诱。 芥川一雄静默良久,终于抉择:“我相信陆先生能够给出妥善的解决办法,不过万事关头,总有取舍。保住东瀛商船,我们共赢,这才是首要的。” 话音落地,一盏茶水之际,是酝酿着的风卷残云,尔后便是如期到来的秋天。 乔望褚登门造访,在姚公馆已经成了一件稀罕事。陈妈闻铃开门的时候,不由意外得很:“乔厅长,您来未提前说一声,现下老爷不在呢。” “无妨,我来看看眉儿。”乔望褚穿深色便常衣装,卸去一贯威严神情,眉眼之间略显疲态。 红砖洋房花木扶疏,姚碧凝在园子看到乔望褚前来,礼貌唤人一声二舅舅,引人一同往厅内去。 姚秉怀此时在民丰处理事务,乔望眉拢了一件缃色绸质披肩,从旋梯下来,她已经看过今晨的报纸:“二哥来了。秉怀今日事忙,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乔望褚坐在沙发上,带来的东西放于案几。朱底描金的精致匣子里,黄铜锁扣一拧,便能嗅见珍品老茶的清芬:“眉儿,我记得秉怀爱茶,前阵子得了些好的,就顺手带了来。” “二哥此番来,我心里有数。舒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些铅字印出来的平白无故的污蔑话,我是断然不信。”乔望眉话说得妥帖,又接着问道,“眼下舒易如何?” “海关让他暂且停职,副署长那里如今恐怕不愿意看警备厅的人情。这事儿得想个周全的法子圆过去,现下舆论哗然,稍有不慎会引得内阁插手。”乔望褚按了按太阳穴,将目光移向碧凝,“原我看碧凝同舒易,是两小无猜的情谊,若舒易真是弄虚之辈,又岂有那后来生出的许多变故啊。” 乔望眉端看兄长神色,隐有预感,却并不希望碧凝牵扯到其中来,于是开口:“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能够冲着乔家来,哪里是好相与的。二哥不如发封电报到北平,请大哥出出主意?” “眉儿,如今北平局势之下,长兄仕途亦须步步为营。何况即便发了电报,也恐怕远水难救近火。”乔望褚叹息一声,眉心皱成川字,“此事镇守府若愿意援手,必当容易许多。” 这一番来意,已经昭然若揭。 姚碧凝听及此处,想起民丰此前危机和后来发生的种种,不禁心中哂然,面容却不动声色:“二舅舅的话,我已然明白了。” 她可以想念起与舒易在桂花树下共话少年的光景,想起年幼时在奉园中嬉游回廊的欢笑。但如今,世事难料,已成棋局。不是岁月分了黑白,而是他们,终究选择了不同的路。 第203章 临沧海(2) 碧凝看向乔姨的眼睛,深棕色眸子里,她捕捉到煎熬与踯躅。她坐得愈发挺直,赶在乔望眉开口以前,朝人道:“二舅舅想必晓得,碧凝与林家的婚约尚在,虽说如今已开新风,可如果贸然开口去讨镇守府的人情,终归也是算不得合情合理。” “碧凝,眼下事出紧急,舒易陷此囹圄,我也实在是唐突了。”乔望褚摇头,沉沉一叹,“海关之事,可大可小。我本想自己出面,但毕竟父子亲缘,有脱不开的联系,副署长那里是不能给我这个情面的。” 乔望眉知道乔望褚所言确是实情,但她并不认同:“二哥,如今的事情虽急,但让碧凝为着舒易去向镇守府求援,到底是不妥的。且不说林家如何去想,但凡是让那些个记者报道出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文章。碧凝是我这些年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 乔望褚没有答话,一时间气氛安静如同古井。 “乔姨,我想同二舅舅单独说几句话。”姚碧凝开口打破沉默,她站起身,朝乔望褚颔首,“二舅舅同我到偏厅来,喝杯茶。” 胭脂红釉杯盏,在光洁的桌案上映出倒影,两相而对,茶烟腾飞袅袅。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衬得碧凝披在肩后的长发如湖色粼粼生光。 “二舅舅,有些话当着乔姨不便说,但我仍想同你说说心底话。”姚碧凝微微一笑,目光清浅,“我与舒易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同舒敏是相交无猜的姊妹,奉园亭台回廊历历在目。还有乔姨待我的好,这些,都是我不会忘却的。” 乔望褚闻其所陈句句,连声称赞:“我一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感念旧情的好孩子。” “与此同时,我也仍旧记得,父亲因舆论愁眉不展,民丰遭遇风波之时,二舅舅的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姚碧凝嗓音轻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寻常琐事。 “碧凝,你……”乔望褚听及此处,脸色已是不善。 “您先别急,且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我提及这些,并非是要推诿帮衬一事。只是既然话已说明,还望二舅舅不要再向乔姨平白施加兄妹亲情的压力。此前乔家的冷眼,已经是给乔姨在姚公馆最大的煎熬。”姚碧凝细细说来,尔后话锋一转,“我愿意帮舒易去向镇守府讨一讨人情,不过需要您先帮我一个忙才好。” 乔望褚忽地一笑,说:“我瞧你自幼长大,只以为是温婉娴静女儿,却果然是承袭了秉怀的心境。” “二舅舅谬赞了。之前我同您在乔姨面前说的话,并非虚言,纵算是我不在乎,姚公馆的名声总还是要的。为今之计,便是二舅舅先想法子帮我解了同林家的婚约,我才好替舒易周旋。”姚碧凝徐徐道。 “碧凝,林少铖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你当真愿意放弃这段姻缘么?”在乔望褚看来,镇守府此时对姚公馆的偏护,不过是为利而已,并不稳固。 姚碧凝像是从他的神情中探知了他的想法,只道:“我与二舅舅谈的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交易,您无须顾虑。林督察在警备厅的日子,您恐怕也并不轻松,倘若我与林少铖成婚,您又能真的欢喜么?” 乔望褚沉思片刻,半盏茶汤清苦入喉,颔首说好:“我答应你。” “如此,我等您的消息。”胭脂红釉衬她指节愈发如玉,端盏一敬,后续之事尽在不言中。 门扇开启,二人各有思量。但彼时落在乔望眉眼中的,也就只有和乐融融之象了。 清晨的圣约翰校园,鸟鸣清澈婉转。日光包裹着绿色锦缎般的草坪,环绕出拱顶建筑的温柔宁静。 碧凝穿秋香色绸质旗袍,怀中抱着几册厚厚的拉丁文集和纸笺,去找罗伯特先生交付论文。这个古板的法兰西教员亦常常令她心生忐忑,他在文艺理论方面的造诣是让人既敬又畏的。 笃笃笃—— 碧凝屈指叩门,是不轻不重的三声。罗伯特先生的备课室在一株尚且年轻的法国梧桐树后,略显单薄的枝叶被阳光投射成轻盈的剪影,低低地落到白墙上,成为一扇方形小窗的饰物。 “是谁?”是独有的,带点德意志与法兰西融合腔调的声音。 “罗伯特先生,我是姚碧凝,来找您交付论文。”她在门外回答。 “哦,进来。”罗伯特先生似乎心情不错,尾音微微上扬。 不大的备课室,收拾得整洁明净。罗伯特先生坐在书案后,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而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则坐着一位背影看去气质娴静的女士。 碧凝心道,有这样一位客人在,罗伯特先生约莫能少些严苛,她上前将手稿放到书案上:“我研读了您近来提到的几本文集。” 俯身之际,余光掠过静坐女子的容颜,碧凝看见那双熟悉生动的柳眉,心里不由有种意外得来的欣喜:“霓媛先生!” “碧凝,我们又见面了。”孔霓媛淡淡一笑,嘴角梨涡浅陷。 从罗伯特先生的备课室出来,在青草地中,一片细碎卵石铺就弯月。碧凝同孔霓媛并肩走在蜿蜒的小径上,她是有些疑惑的:“我以为先生那日从圣约翰辞别后,就离开了沪上。今天见到您,我自然高兴,但又确实在意料之外。” “北边报馆里的事情不少,我前几日确实离沪到金陵访学,原本是时候该启程回北平。”孔霓媛说到这里,语调微微停顿,才接着道,“但是再过两日,是对笵儿来说特殊的日子。我想既然来了这一趟,多两日少两日,也就不妨事了。” “您说,特殊的日子?”碧凝语调很轻。 孔霓媛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天际,错落的树枝将蔚蓝幕布分隔,她回想起往事,但并没有首先开始叙述,而是侧首问向碧凝:“还记得么?笵儿带你去北平陆家的时候,曾经让你穿过一身梨花白缎面的衣裳。” 她颔首。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是一件美丽而又不同寻常的衣裳。勾云是古画山水里常用的技法,但在时下的摩登风潮里,却显然难寻其踪。仿佛一株空山里寂静生长的幽兰,隔着迢迢光阴,骤然出现在熙熙攘攘的而今。 第204章 临沧海(3) 金色的勾云在梨花白的锦缎上舒展开,如工笔描摹。 可是,那一日的情形,霓媛先生怎么会知晓呢? 很快,碧凝就释然了。沪上旗袍式样与北平自然不同,陆笵此前与孔霓媛家书往来,将裁衣一事交托给她,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孔霓媛是观察入微的人,她留意到碧凝的思量,进一步向人解释:“笵儿在旁人看来风头无两,但他在陆家的位置,并不那么容易。他托我仿照长姐从前喜欢的纹样去订这身衣裳,或许旁人看来以为他是想要给薛夫人添堵,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碧凝当然记得那一日在陆氏宅邸中,雍容华贵的薛夫人在看见她时的神情:“看见那件故人常穿的旗袍,容易让人想起往事。” “谁说不是呢。”孔霓媛轻轻一叹,接着说,“笵儿的性子与长姐颇有几分相似,都不是飞扬的性子,但他们又大不相同。有时温柔宁静在深宅之中,未必是一件好事,好在笵儿是个有思量的孩子。” 碧凝看到孔霓媛的眼角有些泛红,开口道:“我想您说的那个特殊的日子,与这位先夫人有关。” 孔霓媛点了点头,胸前佩戴的一枚绒花胸针在微风中闪烁细细光泽:“一晃眼,已经十年了。光阴真是水一样的东西,不声不响地就溜走了。我想在沪上再留一阵子,到时也好陪陪他。” 碧凝与孔霓媛分别后,脑海里又一次想起北平,那座蔷薇藤蔓环绕的院落,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但情绪很快被收拾好,她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一出新的剧目正在筹备当中。 “碧凝,你快来瞧瞧,我穿这个颜色好看么?”吕雁筠手举一块暖玉色锦绸,看到来人立时迎了上去。 碧凝微微一笑,将近旁艳艳的红缎布取了递给她,道:“这个才好。就这样定,可以给你量身了。” 吕雁筠低头瞧几眼,又将视线放到原先的绸布上,堆了笑:“我看先前那块好看,毕竟这到底是第一遭登台,不若……” 碧凝自然晓得她要说什么样的话来杜撰,不待讲完便清了清嗓子:“好说,那料子原本是给个温文尔雅又无须台词的角色。你既然这样喜欢,角色调换过来,我想那位新入话剧社的演员也必定高兴。” “我这就去量身,不换了,不换了。”吕雁筠伸手一把抓起红艳艳的布匹,便改了口,“碧凝的眼光,贴合角色,必然是错不了的。” 李知玉见到眼前一幕,不禁浅笑,一头及耳短发经过数月,已经将将垂到肩头。 碧凝看到知玉脖颈间佩戴的一枚平安符,暗红色丝绳将黄底墨痕缠绕。她知道,这是一种微小的用以告慰自身的期望。 “碧凝姐,最近有人在调查有关海关报道的事情。”知玉低声开口。 这并不稀奇,乔家势必想要一个真相。 碧凝抚了抚她的衣衫褶皱:“往下再追查下去,也只会是一封匿名信,这和从前给民丰的报道是一样道理。” 知玉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并不担心会查出什么,我相信你们。只是碧凝姐,调查的除了乔家,还有慈安医院的医生。” “这些天我们筹备新的剧目原本事忙,你也不必再分神去留意,只安心课业和社里的事。至于其他,交给镇守府。”碧凝嘱咐。 知玉心里明白这其中纠葛自己不宜涉足太深,应道:“碧凝姐放心,我晓得分寸。” 慈安医院的医生,这个身份在碧凝看来,除了周镟,几乎不作他想。 经过上次与林少铖在巡捕房一事中的配合,周镟与林家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在这件事情上,周镟的介入,定然出自林潜的授意。 “碧凝,你现下若是不忙,和我一道去家里坐坐。”吕雁筠量完尺寸走过来,拉住碧凝的手,笑一笑,“二哥嘱咐我要带你回去吃饭,今天可特意做了一大桌好菜呢。” “碧凝姐,你先同吕小姐一起去。演出服装的事情,有我在这里跟着。”知玉边收拾桌案上的图纸,边朝人说道。 “辛苦你们了,我回来时给大家带糕饼吃。”碧凝向知玉又交待几句制衣事宜,便同吕雁筠一道坐上了去往吕家别墅的车里。 街景向后疾驰,玻璃窗外行人步履不停。吕雁筠侧首向碧凝,念叨起先前的事来:“先前你未同我说起过,那日吃下红豆酥以后身子乏力又疼痛,虽我自然不疑是你,但真有那么一刻以为红豆酥被人做了手脚,自己要命不久矣。你猜那时候,我脑海里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碧凝回应。 “我想我先前为着一个才认识了短短时日的人,折腾得自己寝食难安,甚至和多年密友生出嫌隙,最终阴差阳错地把自己断送在巡捕房里,这实在是一件足可以写成小说的荒唐事了。”吕雁筠说着笑出声来,眼里三分戏谑七分无奈。 “其实……”她知道雁筠与乔望骐的缘分,并非短短数月伊始,但碧凝没有选择接着说下去。 她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开始和结束,误会与洞悉,都该交还给故事里的人。 吕雁筠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问道:“其实什么?” “其实那日巡捕房送红豆酥给你只是一个引子,若要完成全部环节,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以达到。所以功劳自然不能只记在我一人的身上。”碧凝转了话茬,向人解释。 “我知道,但是林少铖那里顶多算是将功折罪,毕竟当初我之所以被困在巡捕房里,就是因为林督察的缘故。即便他想起来要救我出去,也实在担不起什么褒奖,至多只能算是良心未泯,好歹还记着我们几个少时的情谊。古话说得好,父债子偿,到他这里挪用作叔债侄偿,也是行得通的。”吕雁筠一番话说得洋洋洒洒,听来很有道理,“所以今天这顿饭,断然是没有他的,我同二哥说了,今日的饭菜只为合你的胃口。” “我这才发现,你很有教书先生的潜质。”碧凝调侃回应,又作随意一问,“那天后来巡捕房应当派了好多人去寻,你在慈安医院,是如何脱身的呢?” 第205章 临沧海(4) 吕雁筠听此一问,很有兴致,眼里瞬然便有了光彩。 彼时那段奇遇在雁筠心里打过好几个转儿,但家中亲人都只挂念巡捕房里是否受过委屈云云,实在没有人关怀她的这场特别经历。而此事又确乎不适合挂在嘴边,是以到如今,这是第一回能够娓娓道来的机会。 “说起来我腹中绞痛的时候,现在回想倒也算不得到了多么难以承受的程度。但许是连日在巡捕房里的缘故,加上毫无预料,当时简直觉得浑身发冷,甚至不能动弹。”吕雁筠说着,不由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头,如同陷入当时的情境之中,“说来你大约不能相信,我几乎是被巡捕房的警卫抬着去到慈安医院的。” 碧凝早已知道,彼时她在车里,目睹了这一幕,但自然不能同雁筠直陈:“我原知道在不知情的境况下,恐惧是在所难免的,但为了避免露出破绽,加上担心巡捕房内隔墙有耳,实在不便提前告诉你。” “正是这样,以至于我在慈安医院里,可把接诊的护士吓了一跳。当时我心里惴惴不安,又确实在巡捕房的日子没有一夜安稳踏实,迷迷糊糊就在病房里睁不开眼了。”吕雁筠说到这里,故作神秘地看向碧凝,“你猜猜,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你这样说,我倒反而有些疑惑了。慈安医院在法兰西界区是有些名望的,我先前也去过几回,但若真论起来,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碧凝确实并不知道,雁筠在那日遇见了什么,但她期望有些猜测能够得到确凿的印证。 “当时我实在困倦乏力得很,看得不算真切。但我敢肯定,慈安医院的病房里,藏着一个不起眼的隔间。那天我能从巡捕房眼皮底下溜出去,就是穿了那里头取出来的护士外袍。”吕雁筠说着手指开始比划,压低了嗓音,“我觉得这里边,可能有古怪。” 姚碧凝对上雁筠灼灼的目光,莞尔一笑:“这许多地方都有储物之所,慈安医院自然不例外。何况若真有什么宝贝要藏,也不能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呀。” 吕雁筠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直觉,倘若我能再回去看一眼就好了。不过那天实在没来由地困倦,也不知具体到了哪一间,等我略微清醒些的时候,已经是在车子里了。” “兴许正是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多,加上精力不济,才有了些模糊的念想。总之能平安回来,就是一件好事,旁的也不必多想。”碧凝伸手轻抚过她的肩头。 吕雁筠颔首:“我也是当个故事说与你听,这几日空下来,我都只管用心背着剧本里的台词呢。” 碧凝不愿意让雁筠牵涉进诸般事情之中。但她的直觉相信,雁筠之前半梦半醒之际的发现,是真实存在的。知玉带来的讯息,加上雁筠如今的话,足够让她为此前往慈安医院,一探究竟了。 车子在街道上穿行,转过两侧植株丛生的小径,一幢漂亮的英式小别墅已然映入眼帘。 而在雁筠携碧凝一道入席之时,却见林少铖坐在那里,手捧一杯清茶,正与吕雁书相谈甚欢。 “二哥,他怎么在这里?”雁筠当下便皱了眉,出声问道。 吕雁书起身迎碧凝入坐,尔后敛声对雁筠道:“林先生来是客人,先前学过的礼仪,都忘了不成?” “二哥,我们不是说好的么?这顿饭是特意为碧凝设的。”吕雁筠对之前被林潜毁坏的婚仪本是一肚子的委屈,加上巡捕房里关了几日禁闭,甫一看到林少铖实在没有什么好脸色。 吕雁书向林少铖面上示歉,又道:“舍妹还在为之前的事儿使性子,但我是真心请林先生前来,为巡捕房一事告谢的。何况林先生同碧凝已有婚约,我想一道相邀,也更为合宜。” 林少铖听过这许多,神色温和没有半点不耐,说话间眼底红痣生动:“无妨,吕二公子的诚意我自然是领会的。原本此事与叔父有关,我所做所为,也只能算是弥补些许,若再得称赞,实在是受之有愧了。” “吕二哥安排得很是妥当,林督察想必是收了线报秉公执法,少铖为了这件事没少奔走,你也不要再得理不饶人了。”碧凝拈起一枚果子放到雁筠手中,笑着劝道。 吕雁筠见此,接过果子啃下一口,酸甜的滋味浸入唇舌,便也不再接话了。 吕雁书向碧凝颔首,擎杯示意:“家中为雁筠之事寝食难安,雁筠能早日从巡捕房出来,得益于二位相助,我以酒满为敬。” 葡萄酒醇馥的香气盈上味蕾,玻璃器皿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一席佳肴,是言笑晏晏的满目融洽。而局散后,报道中的金玉良缘,则浑然是逢场作戏的两相默契。 车门关上,姚碧凝隔着车窗向人挥手致意,然后向林少铖说:“我以为,你今日不该来。” “吕雁书亲自电话邀约,说要当面致谢,而我们婚约尚在,未婚妻是午宴的主角之一,我总没有拒绝的理由。”林少铖微微一笑,说得颇有道理。 “这些道理是说与旁人听的,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姚碧凝回应道。 “不错,我确实想要见一见雁筠。但这对于我们而言,并不必要特别说明,毕竟……”林少铖说到这里,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注视着碧凝,调侃道,“碧凝,你总不会是忆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姚碧凝对上他的视线,她决定探究下去:“我只是觉得,既然之前你不愿意让林督察知道个中缘由,特意与我合作营救雁筠,而今来这一趟,岂非平白引他留心?” 林少铖沉默片刻,手指微微握紧,开口说道:“叔父那里,我最终是瞒不过的。碧凝,在巡捕房这件事情上,将你牵扯进来原不是我的本意,我绝没有利用你的想法。巡捕房说到底是乔家的地盘,凭借我一人之力难以行动,我以为你与雁筠多年相交,救她出来是我们的共识。” 她静静地听他说着,轻嗯一声作为回应,并不打断他的叙述。 “我从前没有和盘托出,是不希望你去探究太多。沪上的时局,不应该由牺牲一个无辜的人去博弈。”林少铖语调有些怅然,他的目光从车窗外倒退的人群掠过,“但你放心,叔父改变主意默许我替吕家解围,绝不是任由乔吕联手。” 他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坦诚。她知道,这番话已然是对她那日相助最好的报答。 碧凝不提前话,轻声问询:“如果雁筠心里有一道解不开的结,你也觉得值得么?” “我是个锱铢必较的商人,论及生意自然要值得。”林少铖答得干净利落,却话锋一转,“可人这一生,总要做些不值得的事情才算完满。” 第206章 临沧海(5) “小姐,您开开门。”晓薇屈指叩门,她一路小跑上楼,发丝有些凌乱,面颊泛红。 碧凝听到声响,柔软的被子蒙头,好容易到了周末,并不大愿意早起:“晓薇,让我再睡会儿。” “小姐,您快起来。老爷今早接了一通电话,现正在书房里等着您过去呢。”晓薇开口催促,她不知道那头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姚秉怀喝了一半的粥是彻底放下了。 碧凝听到这里,揉了揉发丝,从被子里起身,回应说好:“你同父亲回话,我这就收拾了过去。” 是日阴云,书房之内没有开灯。姚秉怀站在窗边,双手负在身后。红色天鹅绒帘布半挂着,天光映进来勾勒人的侧影。 碧凝穿一件藕荷色长裙,因起得匆忙,一张脸素净着未施脂粉,只将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书房的门没有关,她屈指叩门,然后主动走进去。 姚秉怀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瞬然有些愣住。须臾之间,旧时光几经辗转,仿佛一双温情的手,托起他埋藏已久的记忆。 但很快,他复归平静,脸上是未来得及收敛的怒气。 “碧凝,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姚秉怀首先开口。 姚碧凝摇首,眼神澄澈:“父亲,我不知道,还请您明示。” 姚秉怀注视着她的面容,目光逡巡过她的眉眼,似乎在寻找值得思索的细节:“今晨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林家来的。” “是少铖,还是林督察?”碧凝脱口问道。 姚秉怀收回目光,转身走到桌案边,坐下来:“是林潜,他说与姚家的婚事,不大合宜了。” 碧凝并不意外,看来她托乔望褚去办的事情,有了着落:“林督察在电话里,可有提及原因?” “你当真毫不知情?”姚秉怀问后并不待她回答,且叹道,“罢了,原不是一桩清清白白的婚事,只是林潜此举于民丰而言未必是幸事。” 碧凝却自要回答前话,她想总要确信下来,才好把功劳实实在在地落在乔家:“父亲为何觉得,我应当晓得林家解除婚约的决定?” 姚秉怀眉头一皱,说道:“你与雁筠自好,近来也总在一处,我自以为你应该看出点苗头。若是早些报与我知道,总好过今日这骤然而来的消息。林潜的这通电话,是少铖那孩子求来的,他要想在雁筠面前争一争,首当其冲便是要先解了现下的婚事。” “毕竟少铖与雁筠也是故友,尚未言明的事情多少捕风捉影。”碧凝话至此处,微顿方续,“何况父亲与我都晓得,彼时的联姻布告之举另有内情,这段婚约本不能长久。” “不能长久,也总要比现在长久。”姚秉怀语调渐急,拊掌于案沉闷有声,“碧凝,你可知道林少铖为了同乔家那位一争高下、阻拦吕乔婚事重提,对于民丰而言是什么样的局面?” “可是父亲,阻拦吕乔联姻,缓解民丰压力,不正是当初您期望林督察去做的么?”碧凝神色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虑。 姚秉怀默然半晌,又道:“林潜对于民丰的襄助,并非只图盈利。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竟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一个条件。” 他提出的条件,必然是令姚秉怀棘手难言的。她的猜测没有错,父亲与林潜的合作并不如外人眼中那样顺利,而此前的舆论事件,大抵正是林潜为了使父亲应允而施加的压力。这位来自津城,又摇身一变成为内阁钦差的北地商客,不是一位简单人物。 “什么条件?”她问。 姚秉怀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语调放缓,端起茶盏微抿一口,伴着冷却的清苦味道,说起原本不打算同任何人提及的一段落魄往事。 “我同林潜相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北平,远不是如今模样,朱栏不改,风雨如晦。十年寒窗一朝功名,从前多少人艳羡,忽然就如尘土,眼看着毫不值钱。”姚秉怀忆及旧事,连连摇首,“偏偏是这样的境地,遇见想要相携白首之人,如同满怀赤诚迎来当头棒喝,实在令人唏嘘。” 碧凝屏息倾听,不发一语。她知道,这话里的人,正是母亲。 “簪缨世族摘了顶戴花翎,大厦将倾,已能料想是何等局面。我即便蟾宫折桂,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那时终究还是年少,心里总有些轻狂的念想,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与她约定逃出高墙,就能博得一线机缘,但我到底是低估了云家要将她寻回去的决心。 不多时,只与商贩买吃食这一盏茶的工夫,我便将千辛万苦带出来的她弄丢了。云家要问我的去处,于是姚氏家宅,便也不敢轻易回去,总要先避避风头。 跌跌撞撞奔走之际,是林潜收留我裹腹。那时候,他穿一身新式的西洋衣装,与我的长衫截然不同。他同我说起崭新的世界,说起门第世族更迭起伏,所思所想与旧文八股天翻地覆。 萍水相逢,一杯酒水,却足以在谈话间惺惺相惜。那是我最落魄的时刻,可以说,林潜的话给我黯淡的志向带来了新的转机。 我以为他正是所谓破旧立新之士,后来才知他身世。 我复归家宅后,云家约莫得了消息遣来人寻,扬言要我领受惩罚。家中长辈周旋眼看不能奏效,是林潜闻风赶来解围,只同人耳语一句,便引得一地跪拜。” 姚秉怀说到这里,目光自极远处复归来,落在碧凝的面容:“他是真正的皇亲。”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碧凝对上父亲神情复杂的眼眸,她能够清晰捕捉到那些被岁月赋予的细微褶皱:“那林督察提出的这个条件,与我有关。” 姚秉怀颔首说道:“我从前叮嘱你远离七爷,远离北平,就是不愿意让你牵涉到与旧日相关的一切。哪怕我知道,根本做不到全然隔绝,但我也不能允许由我亲手将你送进这无稽之谈的宿命。所以如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林潜提出的条件。” 第207章 临沧海(6) 可是碧凝心中,由此涌起更大的疑问。既然林潜曾经推崇的是开明思想,又在津城经商多年,缘何要靡费心思南至沪上,来搅弄风云呢? 父亲的一纸书信,看似是林潜与沪上关联的关键,但思及慈安医院之事,那不过是他等待的契机。林潜的布局,在父亲求援北地之前,便已经开始了。 她眼睫微垂,细细思量,启唇道:“我想知道,林督察同您说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姚秉怀伸手抚过前额,说道:“碧凝,你念着沪上最好的新式学校,这个年纪能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你未来的路还很长,没有必要被往日的事情牵绊住。至于林潜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我见过林督察。”碧凝目光坚定。 “你说什么?”姚秉怀不知其意。 碧凝手指微微攥紧,说:“我第一次见林督察,不是在沪上,而是在北平。” 姚秉怀片刻愣神,随即而问:“你是在何处见过他?” “那日只是胡同里的巧遇,当时我不曾放在心上,而林督察也应当尚不识我。”碧凝自然不能说出自己同沈君南在谢堂春里的演绎,但而今想来,也许林潜的出现不止是为一局推杯换盏的应酬,她还需要从父亲的话里找到印证,“我想要告诉您的是,而今斟酌想来,也许从那时开始,林督察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如今开出的条件只是一个引子,他要的究竟是什么,这对于民丰而言,是尤为关键的。” “罢了。若我不同你说,怕你自己也要找林潜问个明白。”姚秉怀嗓音沉实,终于将困扰碧凝多日的答案宣之于口,“他想要借你的引荐,与七爷谈一桩合作。不过个中详情,也不曾对我细说。” 他话毕看向碧凝。 “您放心,您不曾应允的条件,于我而言,也并不愿意答应。”碧凝深知安泰与七爷背后的利害,无心助之。 姚秉怀长叹一声:“你走,少铖这事原本是权宜之计,怪不得你。只怕这沪上的日子,要越发不太平了。” 林潜的行为,实在教人捉摸不透。他出资许婚帮民丰平衡局势,亲自设计阻拦吕乔联姻,原是念旧交之谊站在姚公馆一边,可又为父亲不曾答允条件而施加压力,默许林少铖搭救雁筠…… 碧凝坐在书案边,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拂过轻纱帘布。她伸手拨过耳际碎发,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在凌乱之中试图串联出某种清晰的指引。 初秋的风,已经生了凉意。 “晓薇,我有些难受。”碧凝轻咳几声,将头埋在枕头里,说话间嗓音已不如平常清越。 晓薇伸手探了探杯壁,应当合宜了,才扶着人半靠在床上:“小姐,先把药吃了,还好家里备着些。李医生这几日回乡处理事务,可要一阵子才能坐火车回来呢。” 碧凝接过药盒,取出几枚深色药片含进嘴里,苦涩的味道仿佛充斥到全身,她连忙饮水吞下:“这药都吃了两回,也不见什么好转,实在头疼得很。” “午间便瞧你没什么胃口,这时节看着不冷,却最容易着凉。”乔望眉从外间走进来,面上带着几分忧色,在床边坐下来,伸手轻探碧凝额头。 “乔姨。”碧凝唤人,喉咙里苦意未褪。 “像是有些发烫,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拖成肺炎可就麻烦了。晓薇,你先同碧凝收拾收拾。”乔望眉向人嘱咐,眼见这风寒来得急,等不得李医生回来,得尽快去医院了。 “乔姨,我不要紧,到慈安医院开些药就行,上回去过的。”碧凝开口说道。 “好,我陪你一道去。”乔望眉应道。 碧凝摇了摇头:“乔姨,有晓薇陪我就行。这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什么大病,您身子才刚好些,不便来回折腾。” 车子驶过宽阔的查理路,从梧桐繁茂的枝叶下穿行,停在慈安医院门口。走过大理石台阶,晓薇陪姚碧凝进入正门。 “晓薇,帮我挂周医生的号。”碧凝记得,那回从乔老夫人寿宴出来,与舒敏到慈安医院门诊部,挂的科室,正是周镟所在的。 晓薇对这里并不熟悉:“哪个周医生?” “二位说的,应当是我。”周镟穿一身白大褂,胸前口袋别一支银白色钢笔,金丝眼镜后目光温和。 姚碧凝转身,看见周镟正立在那里,仍是那日见到时干净儒雅的学究气,颔首道:“周医生,上回吃过你开的药,效果很好。” “能够得到这样的称赞,是我的荣幸。不过治疗风寒的方案,大同小异,倒不能算是我的功劳。”周镟如是回答,又道,“今日我的号已经排完了,下午原本是不出诊的。” “既然这样,小姐那我……” 晓薇的话说到一半,却听周镟接着说:“虽说挂号处没有,但既然在这里遇上了,姚小姐同我来科室,也是一样的。” “这样真是太好了。”晓薇听到这番话,雀跃道。 “谢谢。周医生记得我?”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 周镟步子放得缓,侧首应答:“姚小姐是晨报撰稿人,兄长那里曾有提及。何况姚小姐上次来那一日,慈安实在热闹得很,那情形也着实令人记忆犹新。” “周医生说话很风趣。”碧凝莞尔。 “我成日里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大家到这里来很少挂着笑脸,有时甚至忧郁或者暴躁。如果作为医生,我再过于古板严肃,那实在是一种自我折磨了。”周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说话间他已走到科室门前,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摸索着打开了锁钥。 “这样很好。”碧凝深以为然。 他拧开把手,推门开灯,抬步往房间另一侧的洗手池走去,留下话:“进来,你们先坐,我洗个手。” 不得不说,周镟保持着严谨的诊疗态度,对待自己的专业领域十分认真,科室里所有的器械陈设摆放得极为规整。虽然碧凝对于医学不甚通晓,但那些器物看去便如同用度尺衡量过一般,妥帖地待在它们应当在的位置。 也难怪,慈安这样一家法兰西界区的西洋医院,愿意聘请一位青年医生,担任门诊部的权威顾问。 第208章 临沧海(7) 周镟坐下来,戴白色薄绢手套,先给人量了体温,又因循检查后方道:“同上回一样,扁桃体发炎引起的病症,我开些药,按时服用几天就好。” 碧凝看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钢笔,在纸笺上勾勒出拉丁文字,发出沙沙声响:“周医生的拉丁文写得很漂亮。我虽然在课业中常有遇到,但也不如这样娴熟。” “常用的药物速记其实有限,写多了熟能生巧。比起大部头书籍,这些记忆起来不算太难,至于我的拉丁文实在称不得好。”周镟笔下处方单写好,抬头来温然笑笑,“这可不是谦虚,我从前在校里对那些学习拉丁文迅速的同窗,是佩服又嫉妒的。” 碧凝不着急拿处方单,顺着他的话题:“慈安设在法兰西界区,又是教会医院,我先前以为周医生或许是西洋留学归来,拉丁文应当是很纯熟的。” “今后有机会,我倒很愿意去法兰西、德意志、罗马看一看,但总要先攒够积蓄。我先前的学业,是在东瀛完成,真要坦诚地说,有时老师们的英文和拉丁文水平,也实在有些蹩脚。”周镟调侃道,将钢笔收回笔帽里。 “周医生这样的年纪,能够得到慈安的聘请,前途自然一片光明。”碧凝莞尔道,又指向桌案玻璃下压着的相纸,“周医生与周主编,在各自领域都很有造诣。” 周镟循她的指尖看去,说:“堂兄早些年因我的缘故,过得并不容易,我是很感激他的。说到这里,听说姚小姐的新剧目正在筹备当中,不过近来时节变换原本容易受凉,这两日还是吃药休养为宜。” “晓薇,帮我去取药,我头有些晕,先在这里等你。”碧凝将处方单递给她。 晓薇应声离开。 周镟所在的科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味道,但除此以外,碧凝嗅到了另一种,隐约的咖啡香气。 “周医生,平常慈安的工作应当不轻松?”碧凝随口问道。 周镟说不:“住院部的外科大夫总是要忙碌很多,但对我来说,这份工作的薪水似乎超过我的付出。” “等新剧上演,我送给周医生两张前排的戏票,算作对今天的一点答谢。不过首演大抵总排在傍晚时分,门诊部也会要值夜么?”她开口询问。 “会有值夜的医生,但事实上,院长先生给我的待遇是很好的,并没有给我安排夜诊。”周镟回应。 碧凝笑一笑:“这样,我印象里的医生总是忙碌到要依靠黑咖啡来提神呢。” 周镟耸耸肩,摊手道:“从前在东瀛念书时,曾听说过有人考试前临时抱佛脚,挑灯苦战之际,生怕自己睡过去,煮又黑又浓的咖啡熏得满屋子像浸了苦水,惹得其同宿者大为抱怨。而我恐怕是传统的肠胃,只尝试过一次,对于这种舶来品无福消受。” “沪上也是如此,看来无论何处,临到考试的景象都是蔚为壮观。”碧凝说完,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姚小姐回去服过药,安稳睡上一觉,等发出些汗,风寒就能慢慢好转。”周镟留意到她的动作。 碧凝将碎发拨至耳际:“眼下确实乏力得很,差点都要在慈安睡着了。” 周镟说:“门诊部原本有间临时护理病房的,不过平日用的不多,我前几日不知把钥匙放到了哪里,还需要再多找找。” 碧凝听见走道传来脚步声,大约是晓薇取药回来,于是起身向人颔首:“今天已经很感谢周医生,司机就在医院门外等,晓薇领了药我们就回去了。等回头新剧上了,我一定记得让人给周医生送票。” “圣约翰话剧社的首演,在沪上可是一票难求,我提前谢谢姚小姐。”周镟伸手扶了扶金丝镜架,也站起身来,目光温和同人说道。 晓薇果然进门来,手里抱着装药的牛皮纸袋,一路上走得急,说话带几分喘气声:“小姐,药我都领好了,咱们回去。” 告别周镟,姚碧凝走在慈安医院雪白的廊道,心里反复思索着先前周镟诊室中所经历的种种细节。她得要赶紧好起来,圣约翰话剧社正是忙碌的时期,而且霓媛先生那日的话,她亦放在心上。 周镟的治疗方案见效很快,碧凝当日便退了烧,晚间陈妈端来的鸡茸银丝面也用了大半。乔望眉瞧她气色渐渐好转,直夸赞慈安医院的声望果然非虚。 病症来去都快,到第三日,碧凝风寒已经好了大半。她挑一件米杏色翻领窄腰连身裙,只佩戴一对珍珠耳坠子,将头发绾在脑后,画淡色妆容。这样的装束,有温和沉静的质感。 她拎上小羊皮手包,向陈妈嘱咐午饭不在家里用了,便出门去赴与霓媛先生的约定。 畅西路,枯山水布置的茶舍之中。孔霓媛坐在窗畔,座椅是麻编蒲团,她手捧一杯薄荷茶,清凉的味道一如初秋清晨的风。 “霓媛先生。”碧凝走进茶舍,从一道气质娴雅的侧影便认出她来。 孔霓媛弯眸一笑,连带柳叶眉生动起来:“这间茶舍布置雅致,器皿也都下足了工夫。原本只想着来这里取衣裳方便,倒有几分惊喜。” 碧凝坐下来,同样斟一杯薄荷茶,抿过几口,向人介绍:“这间茶舍开得不久,但在沪上已经颇有些人气。它的主人芥川晴子来自东瀛,将这里打理得很有心思。” “芥川家族在东瀛声望颇高,此前我亦有所听闻,这芥川小姐可是嫁入了乔家的那位?”孔霓媛问道。 碧凝初时未料她会知晓此事,但略微一想便也了然:“是,当时这桩婚事是沪上的头条,霓媛先生不愧是燕园时报的主编,对于南方的消息也很灵通。” 孔霓媛听后却略一皱眉,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盏,说:“碧凝,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陪我一道去取订的衣裳。” 碧凝察觉到孔霓媛神色的变化,但在茶舍中并不多问,只应了声好。 待出来到街道上,碧凝方轻声问询:“霓媛先生,我方才的话,是有哪里不妥么?” 孔霓媛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或许给人带来了误会,摇首解释:“不,碧凝,这不关你的事。只是我先前不知道这茶舍与乔家有关罢了。” 第209章 临沧海(8) 孔霓媛是泾渭分明的性子,她对憎恶的表达毫不掩饰,也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能凝炼出辛辣的时评文风。 碧凝斟酌着,开口问道:“霓媛先生,您是介意乔家?” 孔霓媛眉梢一挑,语气淡淡:“像乔家这样的做派,满以为自己迁来沪上便是摩登新风、名门贵胄。若在北平扪心来数一数,单说前些年落下的那些事,虽与孔家无甚关系,但我是万万不敢瞧上的。” 乔家从前如何,其实碧凝是并不大清楚的,乔姨平日能同她说的都是些家宅后院的故事。 乔望眉是家中幺女,一直被老夫人妥帖照料着,因此并不接触多少人间疾苦,直到当年为姚秉怀挡下那一枚子弹。 碧凝心有疑惑,然而眼下孔霓媛的神情,却显然不愿意再谈更多,于是她亦不追问:“若我早知道这番原委,必不能应下,畅西路相邻便有很好的咖啡馆,霓媛先生下次可以去尝尝。” 孔霓媛收敛神情,侧首说:“这自然不怪你,我单是遇上了,不提这些也罢。走,我们去瞧瞧旗袍改得怎么样了,都说沪上与北平的手艺是很不同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店铺门口,霓裳成衣店的金漆招牌高悬,绿色琉璃珠坠成的门帘颇为巧丽,碧凝是这里的常客:“霓媛先生放心,这家成衣店在畅西路是有口皆碑的,虽说来不及完全定制一件,改得定能合身的。” 孔霓媛莞尔道:“这么说,我倒是挑对地方了。” “姚小姐,来看旗袍的呀?”掌柜一身笔挺长衫站在柜台后,戴圆眼镜,说起话来温和可亲。 碧凝与人相熟,笑一笑:“霓裳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今天陪人来取衣裳,我就不耽误掌柜招呼其他客人了。” 碧凝说的绝不是场面话。霓裳服装公司在沪上这几年的发展十分迅速,款式风向把控很准,在畅西路寸土寸金的地段,也能开齐全了旗袍成衣店与洋装铺面。 “碧凝是陪我来取衣服的。”孔霓媛打帘进来,朝柜台后掌柜说道。 那掌柜抬步走出来,朝人拱了拱手:“您的衣裳早备着呢,随我到后间来看便成。”说罢,又朝一边几个的伙计吩咐,“我先到后间去,前面多照看着,沏茶来,要咱们店里最好的大红袍。” 姚碧凝见此,是有些讶然的。虽说霓裳待人一贯是客气的,但孔霓媛毕竟不是熟客,掌柜这样的态度着实显得过分殷勤。 但是很快,掌柜的话就给出了明明白白的答案。 霓裳成衣店后间休息室,掌柜亲自引孔霓媛坐下,又站在一旁,神态恭敬:“东家,按您的身量重新缝的,保管是一寸不多、一毫不少。” 盛衣裳的黄花梨木方匣子安放在茶几之上,贴着洒金的笺纸,翰墨流畅书就“霓裳”二字。孔霓媛端详片刻,才俯身启开锁扣,说了一句:“这匣子就要这样,分分寸寸的留心,才能不枉费裁缝们一针一线的付出,显出咱们的衣裳。” 姚碧凝一时间不由胸中感慨,原来天南地北的世界,暗中早有千丝万缕的联结。 孔霓媛的嗓音拉回碧凝飘忽已远的的思绪:“碧凝,来瞧瞧这身旗袍,如何?” 是暗青色。不张扬的提花织金缎子,孔霓媛的头发电过,鬈在耳后,立领露出一小段脖颈,正以象牙白的肌肤过渡到耳垂上那对绿汪汪的翡翠坠子。 碧凝回神目光所及,是一位如此娴静又光华内敛的女子,已经不算年轻,容颜也清淡,但有一种力量充盈着她的周身。碧凝想,这是让她难以移开目光的真正缘由,这种被时光淬炼出的气度,让她心里涌起一种静静的、蔓延的渴望。 “衬您很好。”碧凝心里很多辞藻划过,最终如是回答。 孔霓媛嘴角上扬,用她惯常的语调说:“我也觉得很好。” 掌柜微微提着的心,因这一句称赞落得稳稳当当:“东家您的嘱咐,我们可都记着,店里师傅的手艺都是千挑万选的,保管擦亮霓裳的招牌。” 孔霓媛颔首,新沏的茶饮半,她留下一张字条,嘱咐将先前换下的旧衣送到她在沪上居住的饭店。 “我有很多衣物,但每一件都物尽其用,绝不胡乱舍弃。我年轻时候听长姐这样说,不知不觉它成为伴随着我的习惯。碧凝,我无比庆幸这样做了。”孔霓媛语调温柔,仿佛托起一束羽毛。 “我实在没有想到,风靡沪上的霓裳,竟然是您的产业。”碧凝说得坦诚。 孔霓媛坐在车窗边,微微一笑:“我是误打误撞成为一名报馆编辑的,在此以前,我首先是个喜欢同漂亮衣服打交道的裁缝。我想你大概想问,既然我长年待在北平,为什么会把服装店开在沪上?” 碧凝点头,她正有此问。 “沪上是远东第一华府,名副其实的摩登风向标,霓裳只有在这里扎根,才能更快地发展起来。霓裳不止是生意,它是我代长姐完成的一份心愿。”孔霓媛娓娓述说,目光里蕴含着深远的怀念。 碧凝整理手捧的白色花束,桔梗的枝叶沁着微小的露珠:“霓媛先生,夫人是位怎样的人?” “是与我截然不同的人,她真诚、宽容、温润如玉,就像这束桔梗,毫不似我的睚眦必报。”孔霓媛言谈间连自己也拿来调侃,但末了她又敛眉添上一句,“她的事是笵儿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我期望着他能有真正放下的一天。” 碧凝想,那件勾云旗袍的背后,必然藏着一段如戏词般百转千回的往事。 镇守府,庄宏的西式建筑。 碧凝怀抱着花束跟在孔霓媛身后,客厅中却不见陆笵身影。 宋妈闻声来沏了茶水,见到二人一声叹息:“少爷从一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礼拜室里,已经几个钟头了,连江副官都不让打扰。” 孔霓媛回应:“宋妈,你去准备些吃食,我也有些饿了,让碧凝上楼去试试。” “霓媛先生,您不同我一起上去么?”碧凝有些迟疑,她摸不准陆笵此刻的情状。 “去,我等着你和笵儿下来,正好一块儿尝尝宋妈的手艺,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份味道了。”孔霓媛端起茶盏,她分明没有起身的意思。 碧凝总不好拒绝,便索性什么也不再多想,一鼓作气拾级而上。 第210章 子规啼(1) 礼拜室的乌漆木门上,是一枚金色圣天使铜像,温和的目光不加区别地注视每一位造访者,仿佛要给人以慈悲的力量。 碧凝站在它面前,深吸一口气,屈指叩门,是不轻不重的三声。 “出去。”陆笵的嗓音隔着厚厚的门扇传来,显得低沉而暗哑。 她不说话,而是重复刚才的动作,平稳的、不轻不重的三声。像是一种不愿妥协的较量。 然后陷入等待,碧凝握紧手中白色桔梗花束,她其实是忐忑的。倘若他打开门,她要如何抚慰,这样经年沉淀的追思。 她低眉看向浅绿色花萼,目光描摹它的边形,随即听到吱呀一声,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蓦然揽入怀中。 是突如其来的暖意,带着几分不容置疑,须臾之间将她包裹。 “碧凝,我没想过是你。”他从未对她说起有关母亲的事情,连同这根埋在他心底的,不肯忘怀的隐刺。 她静静地,用空着的左手轻抚他的背脊:“是霓媛先生带我来的。我想起那件梨花缎勾云的衣裳,挑了一束白色桔梗花,不知道是否合适。” 他松开她,握住她的手,说:“她会喜欢的,我带你送给她。” 礼拜室内,三排黑色长椅整齐地排列着,柔软的织金地毯延展至陈列精美的神台。在庄重的神像之下,一张素描的黑白容颜,面容姣好,眸中噙着清浅笑意。 碧凝将花束献上神台,弯腰鞠躬。 “走,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媛姨来一趟沪上不容易。”陆笵伸手整理衣装,系上颈项间的金色纽扣。 孔霓媛坐在餐桌边,小口舀着桂花酒酿,见两人身影毫不意外,手中动作微顿,如主人般招呼道:“快来坐,宋妈煮的甜汤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趁热吃。” “媛姨,我原本该去迎您。”陆笵坐下来,便主动请罪。 “我这眼巴巴地自个儿上门来,又不提前知会镇守使大人,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儿,哪里当得起。”孔霓媛眉梢一挑,主动替碧凝盛了一碗桂花酒酿,却不理会陆笵。 “谢谢霓媛先生。”碧凝轻声开口。 孔霓媛摆了摆手:“四个字未免麻烦,你也随他唤我一声媛姨。” “好,媛姨。”碧凝耳际开始泛红。 陆笵斟了一杯茶水,又道:“媛姨有心,是我太过执迷,以茶代酒给您赔个不是。” 孔霓媛领受,同抿过一口茶水,正色道:“笵儿,我知道当年的事在你心里的烙印,也晓得你是个有思量的。但无论如何,沉湎过去不是一件好事,即便你要做些什么,也该向未来去看。” 陆笵凤眸微敛:“您放心,我都明白。” 孔霓媛目光掠过低头用餐的碧凝,再看向他:“你若真能明白,我今天这一趟,便算没有白来。” 他颔首:“往事已矣,俱思将来。” 宋妈的手艺很好,虽并未提前知会,用镇守府里已有的食材,也做出了一席色香味皆可圈可点的佳肴美馔。 一道松鼠鳜鱼,让孔霓媛吃得很是称心,连夹了好几筷子:“宋妈的手艺比起原来,是更进一步了。” “这是我新学的淮扬菜,原本今天第一回做,担心做得不好。”宋妈笑着说,瞧人喜欢心里石头落了地。 “这倒是可惜,我明日便启程回北平,看来是难得吃到了。”孔霓媛着实有些惋惜。 碧凝莞尔一笑:“我从前在北平公演时,记得见到过松风楼的分号,松鼠鳜鱼是当年南巡时上过的一道名菜。” “是么,那我要去尝的。”孔霓媛柳眉微抬,心满意足。 餐食用过,孔霓媛未多留,她在沪上尚有一些要去走访的应酬。宋妈收拾碗筷,午后的阳光正好,碧凝提议到花园里走走。 镇守府的花园曾是一位侨绅的私宅,多年前种下的植株蔚然成林,香樟树枝叶丰茂,交织成蜿蜒的拱门。他们并肩走在树下,风里是沁人心脾的植物清芬。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碧凝忽然有些感慨,那实在是令人提心吊胆又分外充实的一天。 陆笵回忆:“我在前来沪上的火车中遇袭,在慈安诊疗时戒备仔细,你差点被当成间谍。” “是,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回到门诊部,见到医生周镟。”碧凝提到这个名字时,看到陆笵皱了皱眉,“你知道周镟么?” 陆笵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碧凝,你发现了什么?” “无论是从前的孟春晓,还是后来的雁筠,她们在慈安医院中金蝉脱壳的关键,正在于周镟,他是晨报周主编的堂弟。”碧凝说到此处,停下步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周镟有问题?” “那日我遇袭来沪上,为我处理伤口的人,是周镟。”陆笵开口回答。 “为什么?”碧凝记得,周镟亲口告诉过她,他并不负责外科事宜。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陆笵简要概括:“我来沪上,不单是陆家的决定。能有人在火车上动手,便未必没有人在医院伺机而动,来慈安医院,由周镟诊治,是江富城遵循父亲电报中的回应。” 碧凝想,林潜既然能以督察身份进入警备厅,与内阁的关系自然不在一朝一夕:“这么说来,周镟确实是同北平有所联系了。” “不错,但那一日无非是事急从权,内阁中人顺水给父亲的一个人情罢了。北平沪上远洋千里,隔着这样的距离埋下一颗棋,绝非只为不时之需。所以对于周镟,我亦在派人探查。”陆笵沉声说道。 碧凝抬头向远处看去,青色的香樟子在褐色枝干中生长,叶片重叠交错,密而纷繁:“我想违背日常规律的事情都值得探究,在周镟身上,就有这样两件。因为周主编的缘故,作为他的病人,诊疗时倒能够聊上几句。一件是科室中隐约有咖啡的淡淡香气,而他却提过对此过敏,或许是招待某位重要的客人。而另一件,则更为重要——” 碧凝将视线收回,侧首看向陆笵:“雁筠曾经告诉我,她在慈安医院那日半梦半醒之间,记得有间病房里似乎暗藏玄机。而周镟各项器皿物件摆放一丝不苟,却告诉我弄丢了临时休息间的钥匙。我想,这也许会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陆笵听至此处,凤眸微眯,说了一个好字。谈话之间,已有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第211章 子规啼(2) “还有一个消息,我想要告诉你。”碧凝向前走着,双手背在身后,风吹过杏色裙摆,眼中光芒如耳际珍珠光华温润。 陆笵注视着她宁静的侧颜,耐心地开口询问:“是什么消息?” “关于婚约,林家主动提议取消了。不过我许诺二舅舅,会在你面前为舒易海关署一事求情。”碧凝说得坦诚,她眨了眨眼睛,观察他的神情。 陆笵忽地一笑:“我想不是林家先主动提议,而是你以此向乔望褚提了要求。” “总之我答应了二舅舅,还是得照例来问一句,舒易的事情,你准备如何处理?”碧凝的语调还余留着几分轻快,但她的心却不免悬起来。 乔舒易在海关署出事,那段报道的内容,她其实是不信的。他们一起长大,有过相知相惜的美好岁月,她对他曾有过细致入微的了解。即便乔舒易在现实面前妥协、改变,也绝不会做出这样作茧自缚的事情来。 陆笵抬手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嘴角的笑意逐渐凝结:“你觉得乔舒易会放着海关署的大好前程不顾,而贪墨那些税资么?” “你也觉得,舒易是冤枉的。”碧凝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但她认为无辜之事便应当澄清。 陆笵否认,一袭墨色衣装在香樟树下坚毅英挺:“我不觉得乔舒易是冤枉的,相反的是,乔家想要瞒住的事情,比挪用一笔资费要更令海关署不可容忍。倘若事情以此收场,对于他们而言,才是损失最小的结局。” “陆笵,这件事情……”碧凝话说到一半,堪堪卡在喉咙。 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要怎样去问呢? 她心中有一闪而过的猜想,他知道这件以匿名报道起源案件的来龙去脉,是否意味着这把钥匙是由镇守府开启? 于是,姚碧凝迟疑了。倘若他承认这场谋局,没有任何指摘的余地,可它会像一颗铜豌豆,没来由地硌人。而另一种可能,则成为她对他武断的揣测。 陆笵似乎看出了她的心理斗争,继续说:“海关署的托马斯并非他自诩那样刚正不阿,对乔舒易做出停职的决定,完全是换届擢升的契机使然。坐上总署长的位置,与被迫回英格兰接受审讯,是截然不同的前程。海关署的人事任免向来保密,不对外界透露风声,等报道出来我派人调查,才几经辗转得到了这个消息。” “你是说,捏造那篇报道的幕后操纵者,势必与海关署有密不可分的关联。”碧凝转念一想,忽觉心中震荡,“甚至,这幕后之人可能是与乔家存在着利益瓜葛的。” 陆笵听到她的分析,眸光微亮:“说说你推断的由来。” “对方既然要对乔家出手,就不会毫无准备。托马斯正值擢升之际,对于妨碍他前程的事势必不能容忍,与其捏造凭空而来的消息大肆报道,倒不如抛出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而对方没有这样做,如果不是对乔家的指控还停留在推测层面,那就是清楚地知道,揭穿真相对于自己毫无益处。”姚碧凝一气呵成地讲完,她的推断只是依靠逻辑的梳理,但事实究竟如何却也并不清楚知晓。 “托马斯此次擢升任命的考察,只有他的几位下属因关联查访而知情,连机要秘书都未曾经手,否则白郁那里便早有消息。而除了乔舒易本人,另外几位则是已经被托马斯用心打点过的洋人,为防止某些不必要的干扰,绝不会轻易向人透露。这个看似被人利用的契机,并不那么容易被把握。”陆笵说道。 姚碧凝简直不敢置信:“这竟然是托马斯自己设下的一个局!” 话音落地,她自己也感到疑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乔家为了海关署的位置,想必也没有少费心力,何况二舅舅已经是警备厅长,托马斯远离故土来到沪上,多少也该看几分面子。” “我初时也在想,为什么托马斯会愿意设下这个无中生有的圈套,引乔家入局,直到芥川一雄设茶席相邀,一切方才清晰。”陆笵眉眼之间,乾坤已定,“他为海关一事前来,期望我出面调和,让托马斯不必深究。” 海关,东瀛商船,乔家,一条完整的线索从迷雾重重之中浮现出来。 海关署的擢升任命走访之中,托马斯过往与乔家相关的交集都有被查证的可能。只有从一开始,就由他主动与乔舒易划清界限,将海关事务司所有可能的把柄都推到一时不察的缘由上,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托马斯想要极力隐藏的,正是与乔家和东瀛商船有关的一切。他要让乔望褚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个哑巴亏,用以抹去或将阻碍他荣升总署长的痕迹。 碧凝不由摇首:“这位托马斯先生,果然不简单。” “乔望褚在海关署的这一步棋,算是输得彻底。只恨纵然不是背后那些事,浩瀚汪洋,百舸扬帆,步步留心经营,于华人而言仍是艰难。”陆笵眉心微拧,沉然一叹。 一句一念,俱是时局冷暖。 碧凝亦默然片刻,尔后却不得不说:“二舅舅那里,我想必要给一个答复。” 陆笵转身侧首,注视她的眼睛:“海关署那里,镇守府自会出面调和,至少给乔家一个体面。但即便没有这件事情,凭借芳穗留下的证据,也足够呈报内阁。碧凝,你知道,福缘巷沉疴日久,不是一件幸事。” 她的挣扎,不是没有缘由:“我知道,只是内心终究有一些东西,让人犹豫而难以割舍。乔姨对我很好,后来的变故,并不足以抵消从前的一切。” 陆笵的目光里,微微柔和下来,香樟树被风浸出一丝植物的清凉。他伸手拂过她肩头坠落的叶,隔着衣料,她感受到他指腹的温度。 他说:“碧凝,乔家或许不再有往日的风头无两,但却未尝不是好事。乔望远在内阁的经营,已经足够保下乔家一门的前程。这本与你无关,托马斯的设局,芳穗的指证,都是写好的伏笔。” 第212章 子规啼(3) 沪上永远不缺引人注目的新闻头条。而近来街头巷尾最为议论纷纷、茶余饭后大都不忘提上几句的,主要有二。 一是前阵子沸沸扬扬牵涉海关与乔家的贪墨案有了新的反转。根据报道所撰,调查证实事务司的税资问题是由核算员的工作失误所致,乔舒易已被海关解除停职,但乔家公子却婉拒了返任的邀请。与此同时,乔望褚以积劳成疾为由,急流勇退,卸任沪上警备厅长一职,转司江淮侨务。 二是公布未久的林姚联姻画上句点,描述中的天作之合就此翻篇,虽然小报记者做不到刨根究底,但一番描述才子佳人旧情新欢的含糊笔墨反倒更易令人遐想。 如此一来,加之先前《夜莺夫人》的热烈反响,圣约翰话剧社新剧目《十行诗》海报才张贴不久,演出票就已然售罄。姚碧凝遵照先前的承诺,特意留了两张视线好的前排票,放在信封里,让人送给周镟。 夕照划过城市繁盛的街景,百英剧院门前已是摩肩接踵的人群。能到此处观戏的多为考究时髦人士,卖果子、花束的商贩看准了这样的时机,支了摊子在街边卖力兜售。是以晚霞映照的天穹之下,是一声叠过一声的招揽吆喝。 “这花看着不错。”芥川晴子穿一身樱花织锦振袖和服,头发高高束起,鬓边戴几支红黑相间的流苏簪花,是隆重的东瀛装扮。 刚支开摊子的中年商贩笑一笑,扯开嘴角的法令纹,将最贵的一束不动声色地挪到她近旁:“小姐好眼力,都是今天新到的。您瞧瞧,开得多好。” 芥川晴子捧起手边的花束,叶片恰好落在她袖口的樱花纹样旁。这是混合深赭红与明黄色的菊科植物,点缀以白色的小型石竹科配花,青绿的枝条被牛皮纸包裹,在她眼里呈现出愉悦情绪。 她想,这确实适合用以祝福和庆祝一场首演的新剧目。 “等剧结束了,捧着花往台上一递,同演员聊上几句,那可是好的呀。”摊主见惯这样的场面,说起来绘声绘色,又竖起几根手指,“小姐看中的花,今天挑不出第二束来,只花这个价钱绝对值得。” “听起来确实是一桩美事,不过这价钱可不算公道,说能买上三束也不过分。”来人打断了这番兜售陈词,顺便揭穿了他哄抬价格的戏码。 “先生,您这话说得不地道。”摊主笑容凝结在嘴角,黑了脸色。 “我不过是说一句公道话,百英剧院里常客不少,摊主想要生意做得长久,免不得要合宜一些。”周镟推了推金丝边框的眼镜,依然保持惯常的温文尔雅。 摊主听到这里,眼见周边关注的人变多,低声改了口:“我这不是快入夜了才出来,也是赚个辛苦钱,小姐若是买下,我权当折个实惠价凑点人气了。” 芥川晴子微微一笑,从手包里拿出纸钞递给他:“价格是要公道,不过不必找了。” 摊主笑得愈发真挚起来:“小姐慢走,有空常来啊。” “谢谢你,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芥川晴子一边走,一边问向她身旁的男子。 “我姓周,举手之劳而已,何况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周镟回答得礼貌。 芥川晴子摇了摇头:“周先生,这是两回事情。大家都唤我晴子,很高兴认识你。” 他只告诉她姓氏,她只告诉他名字,这样的萍水相逢,原本没有必要作太过正式的介绍。一个人的姓名,有时构成的世界,虽然完整,但难免有所牵绊。 “晴子小姐的中文说得很好。”他说得丝毫不夸张,在沪上很少见到这样的东瀛人。 芥川晴子唇角微勾,笑容明媚:“大概是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 “这一点我甘拜下风,从前留学东瀛,我的发音水平在几年之间也不见太多长进。”周镟调侃自己。 “这样真是太巧了,周先生从前在哪里念书?”芥川晴子好奇地问。 周镟回答她:“北部地区,那里是太宰府的所在。” “哦,那里是可以常见到大海的地方啊。”芥川晴子说,她的眼睛里涌起一种天真的光亮,脸庞在衣装的映衬下如樱花织样般清娇。 他注视着她的侧颜,这一瞬间似乎饱含着过往静水流深的故事,可他没有去追问。多么难得的情绪张力,有时默然是更好的选择。 “晴子小姐的座位也在前排么?”周镟见二人一路顺道,终于开口说。 芥川晴子颔首,她的座位在第一排,是圣约翰话剧社特意预留的嘉宾席位。此时,坐在那里的还有一位穿格纹西装的英格兰人,新近转正的海关署长托马斯先生。 于是,周镟循着演出票上的号码坐到了托马斯右边,而因堂兄今日未能抽空前来,他身边空出一个座位,再旁边则是芥川晴子。 芥川晴子坐下以前,对托马斯颔首问候,虽然乔舒易已经离任事务司,但毕竟这是刚履职的新任海关署长,加之东瀛商船的缘故,少不得今后要打交道。 周镟并不认识托马斯,尤其此时这位海关署长一身便服,没有什么用以识别的标志,而沪上来自各个地区的洋人又实在颇多,早已让人习以为常,他朝右侧首低声询问:“晴子小姐,这位是?” “沪上海关署长,托马斯先生,他是一位英格兰贵族。”芥川晴子解释道。 周镟有一瞬间愣怔,但很快微笑着朝托马斯的方向点头致意:“署长先生,真巧能够遇上您,我是慈安医院的周镟。” 托马斯回应道:“周医生幸会,能进入慈安医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今天是受友人邀请前来,也很好奇这风靡沪上的圣约翰话剧社带来的作品,既然便装而来,还请周医生替我保守身份。” 周镟点头应允:“托马斯先生放心,只管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不会产生任何困扰。” 托马斯的到来,对于周镟而言,却带来实实在在的困扰。他想,这是圣约翰话剧社特意预留的嘉宾席位,他的演出票来自姚碧凝,那么托马斯的演出票亦应来自话剧社的成员,也会是姚碧凝么? 然而他从未听闻姚公馆与海关署有什么交情,即便是乔家,那位出身矜贵的公子不也从海关署离任了么?如此一来,托马斯口中的友人究竟是谁,成为周镟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问题。 第213章 子规啼(4) 百英剧院的舞台宽阔,在油画与浮雕饰面墙壁的装潢下,缓缓拉开的红色天鹅绒帘幕之中,是如同八音盒随音乐展开的剧场。《十行诗》的布景,一如它的名字,从仿琉璃影壁,到洋纱与香茜草装点的窗台,显示出一种严谨浪漫的格律。 小提琴的乐曲响起,剧场里原有的寒暄和谈话声随之消弭。剧院里端坐的淑女绅士们纷纷将目光投向灯光照耀的舞台,周镟也逐渐放下心底的猜想,专注于衣装精致的演员上演的这出剧目。 今夜姚碧凝会一直待在后台休息室,为圣约翰话剧社有条不紊的演出作出应有的提示。尔后她将在演出结束的时刻,与诸位演员一同鞠躬谢幕。 休息室在百英剧院二楼,这里视线很好,碧凝站在休息室的门口,便足以看见舞台以及一楼靠前的座席。而因二楼座席雅间式样设计,那些垂下的帷帘足以使得二楼观众与休息室之间产生应有的隔断。她今天穿一条浅青色丝质旗袍,是得体又毫不惹眼的装束。 此刻,舞台上的演员们正娴熟地按照排演推进剧本的情节,碧凝双手交叠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借力支撑着。她看到周镟的身影,回到休息室朝不远处的知玉眼神示意,随后耳语交待她去楼下的电话亭拨出一通电话。 “碧凝,我有些紧张。”吕雁筠刚换好演出的衣裳,一身红艳艳的缎子裁成合身的连衣裙,腰间别上红纱珍珠攒成的蓬松花朵,与她白皙微丰的身量相得益彰,显出一番人间富贵花的姿态。 她是第一回上台,紧张在所难免,姚碧凝伸手轻搭在她的肩头,说:“我们已经排演了好几回,台词你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要怕,你会做好的。想想以前天衣无缝的配合,那可比话剧要难得多。” “可是这不一样,今天百英剧院来了这么多人……这里又距离梅丽珍不远。”吕雁筠说到这里,唇瓣微翕却噤了声。 碧凝知道,她说的人,是乔望骐。 今夜百英剧院盈门的宾客,如夜色之中举目眺去的霓虹,而她所有的不平静,却是来自不知会否出现的那一抹瞬光。 “雁筠,这是属于你的第一场戏,只属于你自己。”姚碧凝在她耳畔说道。 叩门声响起,门外是剧院工作人员的声音:“吕小姐,有人送东西给您。” 入目是一只咖啡色木质方形匣,珐琅嵌水晶蝴蝶胸针睡在鹅黄色缎子里,像是为她身上的裙子量身准备。 “好精致的物件,这是谁送来的?”吕雁筠虽是见过不少好物件亦不由赞叹,抬头向送来东西的女孩问道。 那女孩摇了摇头,只是说:“这是从门卫员那里拿到的,当时有张字条上写着送予吕小姐,其他的我也并不清楚。” 吕雁筠眉间微皱,她对于不明来历的礼物,总不好接受。 今日是雁筠在百英剧院的第一次登台,为了避免热络关心带来的压力,她没有主动向任何人提及。除了圣约翰话剧社的成员,家中也只有二哥吕雁书因接送她几次排演才大略知情。而这枚胸针,依照雁筠的了解,显然不是二哥送来的。 “字条还在么?”姚碧凝问道。 那女孩从衣兜里稍一翻找,递给碧凝。她道谢,然后展开来看,有些折痕的纸笺上墨迹些微潦草,大约是临时书写的,落笔显得匆忙。 雁筠凑到碧凝身畔,向纸笺上的字迹看去,她并不熟悉:“碧凝,你能认得出来这是谁的笔迹吗?” 碧凝仔细去看,笔画勾连之间,让她隐约联想起曾经的一幕——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时不合时宜的句子,虽然写得工整,却与这张字条如出同一人之手。 然而这件原本因误会引起的事情,却不适合向雁筠再提。虽说雁筠未再主动说起与乔望骐相关的事情,但碧凝心里知道,她终究是难以轻易割舍,否则也没有此前报道纷扬时对乔家旁敲侧击的打听。 没有毫无缘由的关注,只有影射内心的微小举动,有时连自己也不会承认或觉察。 “这枚胸针很漂亮,搭今天的裙子正好。挑选它的人想必花了心思,总是一番好意,不如先只当它是个道具,戴上试试?”姚碧凝说道。 “可是,会是谁呢……”吕雁筠嘟囔着,但此时也来不及再细想,她伸手拿出胸针,对镜佩戴,珐琅水晶蝴蝶点缀在红色绸缎之上,振翅如飞。 吕雁筠深吸一口气,该到她的角色上场的时候了。 另一边,碧凝坐在休息室中,心底反复思量。乔望骐能晓得吕雁筠的动向,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雁筠曾参与圣约翰话剧社的彩排,正是她借七爷派来查探她的眼线传递出去的,这样一来乔望骐势必会知情。 在这件事情上,她利用了乔望骐对雁筠的愧疚与感情,但只有牵绊住他,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碧凝笃定,他的礼物送得隐蔽,可他必定会出现在百英剧院的座席之中——梅丽珍与百英相隔不远,错过雁筠的初次登台,实在说不过去。 那么,周镟收到《十行诗》演出票来百英剧院的事情,是否会引起七爷的留心呢?碧凝一时有些拿不准了。 周主编同乔望骐之间是有关联的,她曾在畅西路茶舍亲眼目睹,而周镟则是林潜在慈安医院的布局。这其中交织她尚不完全分明,但有一条隐约的长线,正在抽丝剥茧之中逐渐浮出水面。 她心中想,今夜的慈安,一切都要顺利。《十行诗》的舞台,不止在百英剧院帘幕后的方寸之地。 吕雁筠在台上的发挥十分出色,丝毫没有怯场,将喜剧的高潮部分推进得很好,引得席间观众捧腹而笑。二楼雅座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那身红衣,诸般心绪如漫天飞雪,定格在此须臾。 故事继续推进,其间含恨婉转,在欢愉过后逐渐沉淀。零落的白色羽毛,伴随大提琴的沉着音符,进入剧目收尾。场中观众入神,许久才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姚碧凝与主演一同登上舞台,鞠躬谢幕。她的身边站着吕雁筠,青衣红裙,如江南诗词中写,芭蕉叶摇,樱桃成朱。 芥川晴子抱起花束,在周镟含着几分探究的目光里,上台献给碧凝。晴子的眼睛里,盛着沉甸甸的情绪,她有太多理由要来这一趟,贺此剧圆满,亦感激碧凝说动镇守府在舆论风波中的襄助。 碧凝双手接过花束,莞尔一笑,她们之间的交集始于乔舒易,但又终将不止于此。 第214章 子规啼(5) 芥川晴子回到座席的时候,周镟金丝镜框后的眼眸里思绪酝酿已久,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我原以为晴子小姐的花,是送给主演的。” 芥川晴子摇首,发鬓边的缀花轻轻颤动:“我以为成就一出好的剧目,优秀的创作是它的源头。无论是今天的《十行诗》,还是之前的《夜莺夫人》,都十分出色。那么周先生是为主演前来的么?” 周镟说不是:“同晴子小姐一样,我曾经看过《夜莺夫人》的剧目。如今圣约翰话剧社的作品一票难求,能够得到姚小姐所赠的前排座席,我自然是要来的。” “想不到周先生是姚小姐的朋友。”芥川晴子对他微微一笑,一双杏眸在百英剧院的暖色灯光中,点点光华。 周镟看向她,有一瞬间愣神,半是为佳人容光,半是为心中疑惑。毕竟姚秉怀这些年在沪上的行事作风,素来是不大亲近东瀛商会的。他略一思索,说道:“我同姚小姐在慈安医院说过几回话,但说不上多么相熟。” “如此说来,我们虽然都坐在这里,情形却截然不同。周先生是得了赠礼,而我则是要借这个机会聊表谢意。”芥川晴子说。 周镟循着她的话说:“晴子小姐盛装而来,想必是很紧要的事情。” 芥川晴子颔首,她不介意同他多交谈一阵子,这正合此番来意:“周先生应当听说了近来的新闻, 关于海关署那桩无中生有的流言, 姚小姐是帮了些忙的。” “哦,我听说了, 前些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过,占据了不小的版面。不过晴子小姐为何因此事而挂怀呢?”周镟抬手挪了挪金丝镜框,神情专注地问道。 “周先生,我是芥川家的女儿。”她说得轻快而温柔, 但眼睫之下是内敛的忧愁。 周镟听到这里, 豁然开朗。芥川这个姓氏,昭示了她的身份。他原以为她看上去年纪那样小,却想不到已然是乔家新妇了。他忽然有些自嘲地想,他竟然心底有种隐约的怅然, 数年前在东瀛时的苦痛, 难道还没有尝尽么? “原来是乔少夫人,说来当年沪上名动一时的乔姚联姻……”周镟说到这里,故意摇了摇头到, “是我一时失言了。” 芥川晴子微笑着说:“周先生不必刻意回避,从前的事我早有听闻。既然许多事原本不是由自己作主,所以没有什么介怀。” 舞台剧已经落幕,两人谈话之际,观众已经四散得差不多,只还有少数二楼的客人,就着一壶清茶,再随意闲谈几句。 周镟环顾四周, 又低头看了眼腕表:“乔少夫人, 时间不早了。” “周先生,还是唤我晴子。婚姻是两个家族的联结, 倘使因此埋没掉自己的名字, 实在有些不值得。”芥川晴子喃喃开口,樱花织样振袖衬她眉眼明妍。 他的目光有些微闪烁, 她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那时……周镟忍不住去想, 却又不能容许自己再去沉溺。 他动了动嘴唇, 犹豫却还是如她所言:“晴子小姐,乔少没有同你一道来吗?” 芥川晴子面容上温和的笑意有些颤动, 她低眉整理自己衣装上并不明显的褶皱,像是要以此来遮掩什么:“周先生, 最近乔家发生的事情多,需要打理的地方不在少数。” “哦,这样。”他说。 周镟自以为这是一个信手拈来的借口——什么样的忙碌,需要让一位新婚不久的年轻妻子,独自来向丈夫曾经的恋人致以隆重的谢意? 他想,这是不合宜的。但凡这位乔少爷能稍微替芥川晴子想一想,便不会作出这样的安排。但是,这不是他能随意评判的。 “好了,周先生, 我该回去了。”晴子站起身来,朝人微微一笑, 身体微微前倾,很礼貌地同人告别。 周镟也站起身,但他没有同她告别, 而是说:“现在天色不早,有人来接你吗?” 芥川晴子笑意一滞,语气仍是委婉:“从百英剧院到奉园, 是不大远的。” “今日我是驱车来的,难得同晴子小姐谈及东瀛风物,一时颇有感怀,毕竟散场人多,不如顺路同行。”周镟主动说道。 晴子心中长舒一口气,但同时不免有些忐忑,事情正在朝她预想的方向发展,但又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她耐住性子,依旧表现出流露于面容的犹豫,似乎在思索是否该答应这个提议:“会不会麻烦到周先生?” “举手之劳,我还有些话可以同晴子小姐相谈,一路上想必不会太枯燥。”周镟礼貌地向她解释,给人的感觉十分熨帖。 “好, 那就有劳周先生了。”芥川晴子终于应下来。 至此, 她今晚来到百英剧院的使命,才算是真正达成了。芥川晴子想, 她今夜只有一句话说出自己的心声,这个姓氏让她所背负的一切,沉重而又荒诞。可偏偏,听到这话的人,与她素不相识,甚至牵涉局中。 《十行诗》顺利落幕,百英剧院从宾客满座到人群散去,只有圣约翰话剧社的成员们在休息室里褪去妆扮,留至最后。 姚碧凝收到的花束,成为眼下诸位演员们的一边收拾一边闲聊的话题:“方才那位小姐穿的和服,看样子是东瀛人呢。” “是呀,坐的第一排,又特意备了花来,姚小姐同她认识的。”话说到这里,自有人好奇地看向碧凝,想要知道个究竟。 姚碧凝微微一笑,开口解释:“那是芥川小姐,确实从东瀛来,如今已是乔家少夫人了,我同她有几分往来。首演能够圆满,说到底是社里大家的功劳,晚上忙着演出也没能吃上什么,不如一道去梅丽珍聚聚。” 这个提议自然得到认同,而只有吕雁筠低低望着手中的珐琅胸针出神。在众人的雀跃交谈之中,显得格外沉默。 “雁筠。”姚碧凝伸手在她面前轻晃,试图牵引回她的注意力。 吕雁筠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略带茫然地回应:“怎么啦?” 姚碧凝伸手挽住雁筠,带她跟上已经三两下楼的圣约翰话剧社成员们:“演出这么顺利,大家该好好庆祝一番了,百英剧院同梅丽珍相距不远,过去正是便利。” 吕雁筠眉头皱上又舒展,她最终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此刻心中各有思量。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子规啼(6) 入夜的梅丽珍饭店,将罗曼蒂克的西洋风情发挥得更加淋漓酣畅。庭院中罗马式大理石雕塑与花圃,由天使像擎举路灯串联起来,与皓然月色两相呼应。 穿过海蓝色灯光浮动的大厅,圣约翰话剧社一行在挂牌多德庄园的包厢里举行今晚的庆功宴。这是姚碧凝之前便特意定下的,一个既能显得顺理成章,又足以传递讯息的好地方。 多德庄园是位于梅丽珍二楼的一个雅致所在,地方不算很大。一张铺着白金交织花纹桌布的圆桌,正好足够坐下十来人。桌子正中摆放着一只漂亮的铜镶粉彩花瓶,釉面通透熨帖,孔雀羽毛蓝凛凛斜插其中。墙边有一道拱形玻璃窗,此时悬挂着红色天鹅绒布的窗帘,但只要将窗帘拉开,便正好能够瞧见梅丽珍饭店前庭,借着路灯能有看清一小段道路的视线。 美酒佳馔,此间少年人意气相投,一派欢声笑谈。 “碧凝,你还好么?”吕雁筠察觉到碧凝扶额垂首,不禁关怀。 姚碧凝按了按太阳穴,动作间仿佛有些昏沉:“我出去吹吹风,醒掉些酒意便好了。” 吕雁筠本来想要陪她一道去,但眼下却正有交谈不便打断。 “吕小姐今天虽说第一回登台,演得实在很好……”年轻的女孩子夸赞起人坦荡分明,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知玉趁势站起身来,扶住姚碧凝,向人说道:“我陪碧凝姐出去走走,你们先聊着,一会儿就回来。” 拾级而下,碧凝扶住额头的手放下来,有些虚浮的步子逐渐变稳,她推开通往花园的门,同知玉一道朝里走去。 花枝在月色与灯光的映照下投下繁茂剪影,夜阑人静,可以听到十二兽首水景涌动的流水声响。于是小径中徘徊的人变得影影绰绰,交谈的话音也被汨汨泉声遮蔽。 “知玉,我有些担心。”尽管周镟今夜一直待在百英剧院,她依旧难以放下心来。 “碧凝姐,芥川小姐是同周镟一起走的,算上从百英剧院到奉园的路程,就算他今夜再折返慈安,这时间也应当是足够的。”知玉计算着,这样的时长应当足以让夜探慈安的人安全离开。 “但愿如此。可现在还没有收到讯息,知玉,现在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这说明,慈安医院里,可能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姚碧凝在经过二楼走道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四十五分,而原本应该有一通平安电话,在八点半的时候拨给梅丽珍饭店前台。 知玉听到这里,也不由悬起心来:“碧凝姐,那现在怎么办?” 姚碧凝略一思索,沉声道:“知玉,现在最好的情况是,事情进展顺利,只是那边不方便传递讯息。” 而最坏的情况,不必她说,两人心中也已有准备——此时已经漫生寒意。 “碧凝姐,我先给慈安去个电话,如果那边真有什么动静,医院里总归是有消息的。”知玉攥紧衣裳下摆,她期望得到的会是好消息。 姚碧凝颔首:“找个合适的理由,梅丽珍前台的电话借用都有登记。” 两人正要离开花园,碧凝却瞥见小径另一头,有男人身影前来。她随即恢复半醉半醒的神色,将手臂搭在知玉肩上,只一副酒意醺然模样。 “碧凝姐?”知玉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不再提前话。 碧凝低垂着头,任知玉引着她往前走。她听到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闭上眼睛对气味尤为敏感,她嗅到空气里沾染上一丝更加烈性的洋酒味道。 “怎么喝这么多?” 询问声在耳畔响起,碧凝对这嗓音早已熟悉,这是乔舒易。 知玉看去亦是清瘦学生模样,一身本不大的蓝衫子尚且能空了一转周身,乔舒易微微皱眉,作势将人接过来:“我来。” 姚碧凝感受到他的触碰,只能装作醉言醉语地挣脱:“这是什么酒的味道,我不喜欢,知玉我们走。” 知玉亦没有将人交给他的打算,警觉地注视着他:“这位先生,我们是一道来的,不麻烦您。” “你误会了,我同碧凝是认识的。”乔舒易解释道。 知玉问道:“先生是姚小姐的什么人?” “什么人?”乔舒易默念,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忽然凝滞住,嘴唇微抿,尔后说道,“我是她的表兄。” “什么表兄,今天是圣约翰的聚会,我不要回去。”姚碧凝嘟囔道,声音足以让在场几人听清,眼下情况紧急,她不愿意在这里同乔舒易再耽搁下去。 “碧凝,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乔舒易见其说的显然是醉话,尽管如今他已然换了身份,今夜亦非适合随意离开的场合,但他告诉自己,哪怕是作为兄长,也总不能放心得下。 “不劳烦乔公子了。” 一道清越嗓音伴着沉着有力的脚步声,如清泉石上,瞬然是天光。 她心底有多焦急,这句话便有多重的分量。此刻一场兵荒马乱,仿佛霎时间有了偃旗息鼓的理由。 陆笵一身常服,衬衫熨帖,两枚金质领扣在花园路灯的照耀下泛着微光。他站在离乔舒易两尺开外的地方,一双凤眸锐利地望着他,面上噙着礼貌而疏离的笑。 乔舒易侧身回顾,见到陆笵的那一刻,数种情绪胸中涌动,终归是化为一句:“陆长官,乔家此事多谢镇守府,照顾好碧凝。” “举手之劳,乔家的礼亦已往镇守府送过,乔公子客气。”陆笵淡然回应前话,继而说,“今日是圣约翰新剧在百英剧院的首演,此前公务不可推脱,来这里自然为送她回去。” 乔舒易原本只是出来醒几分酒意,一席贵客正待作陪,夜风令人清醒,他素来是温文尔雅的人物,颔首告辞:“陆长官有心,乔某此刻尚有应酬,先行一步。” 乔舒易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十二兽首喷泉的尽头,碧凝放下支撑在知玉肩头的手臂,眸光清醒,抬首浑然不见醉意。 “梅丽珍没有等到慈安传来的电话,我不知道……”她望着他,此刻终于有人可以问询,她期望能有一个安然无事的回应。 陆笵的回应,却令人不由心下一沉——慈安医院,果然是出事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子规啼(7)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宁静。 如果说《十行诗》的首演是给这个寻常的夜晚写上了美好的注脚,沪上警备厅突如其来的行动则敲开了一道此夜不眠的门。 镇守府接到警备厅例行知会电话的时候,距离江富城报备慈安医院的消息也不过一刻钟工夫。此番沪上警备厅的行动速度,着实是以往不及的迅疾。 乔望褚的调令已下,不日便正式到江淮侨务署走马上任,但新任沪上警备厅长的人选却还在几方角逐,一时之间恐怕难分胜负。作为远东第一华府,沪上之重要不言而喻。而今的局面,由内阁委任而来的特派督察林潜,持代管之责,则在各方看来再合适不过。 霓虹闪烁的街道之上,有背着长枪的警卫列队前进,开始布置关卡。街道上的车辆成为被重点核查的对象。一时之间,原本畅通的夜车道,排起了蜿蜒长龙,路灯将车身照得晃眼锃亮。 而另有一队便衣警卫,正不声不响地抵达梅丽珍饭店,将这座浪漫主义的罗马式庭院建筑的出入口把守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是想要在这里闹事情的?”一位穿乌青色丝绣旗袍的美妇人扬起手来,涂着赤色甲油的指上佩戴着价值不菲的鸽血红,很不情愿拦在面前的黑衣男子碰到自己。 “我们接到消息,说梅丽珍饭店混进了要犯,保护沪上民众之安全,实乃职责所在,请夫人多担待。”另一名经验老道的便衣警卫见状出言解释,不想正面和人冲突,纠缠下去实在没有好处。 那美妇人听此一番叙述,也不是第一回见这样的场面,眸光微抬:“这么说,两位警长是瞧我像要犯?” “我们是奉命……” 拦人的刚一开口,便被另一个打断了。 “夫人误会了,实在是上峰的命令不好违背,年轻的兄弟不懂变通。不过以夫人通身的气派,自然和要犯二字扯不上分毫,您自便就是。”经验老道的予人放行。 “这还差不多,还是你晓得事情,我是讲究脸面的。”美妇人也不愿意再同人多说,伸手理了理鬓发,不疾不徐地离开。 “坤哥,咱们出来办差,何必这么伏低做小。”年轻的嘟囔道。 被唤作坤哥的随即正色道:“今晚的行动不同以往,何况梅丽珍是什么地方,七爷的地盘岂能是说围就围的。依照方才那位的打扮姿态,显然是大门大户的人家,也犯不着去得罪。否则我们脱了制服,为的是什么?” “坤哥想的周到。”年轻的幡然醒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多德庄园。 门锁被扭开,里头的人多少沾染几分醉意,吕雁筠却还保留着几分清醒对外道:“碧凝回来了,同我们接着喝。” “小酌怡情,她今晚不能再多饮了。” 一道清沉男音传来,如深山泉流拂开层层雾霭。一众目光从杯盏佳肴面前挪移,向门扇处望去。 姚碧凝跟在他身后,听到这话脸上不禁微微有些发热,不知是否酒意未能完全散去的缘故。他今晚穿常服,圣约翰的学生哪里认得眼前人物,房间里起哄的声音传到她耳里,颊间热意又浓几分。 “碧凝姐,同我们介绍一下呗。”胆子大的直接开口,眼角堆了真诚又促狭的笑。 “你们呐……”知玉听到这话,不由暗自慨叹。她自然揣摩不定陆笵的心思,真不知道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镇守使,会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我是姚小姐的朋友,方才事情耽搁,到梅丽珍有些晚了。”陆笵不提其他,一双凤眸看向碧凝,但容色之间贯有的威严令其他人也不敢再多揶揄。 其实吕雁筠早在两人到门口时,便眯着一双微醺的眼睛打量。她虽然有些醉,但这位容颜出众的镇守使还是辨认得出,但他不主动提及自己的身份,她自然不会去揭穿。沪上这样的地方,多说总归不是好事。 “大家若是吃得差不多,我们就先回去。再回得晚了,校里宿舍怕是进不去的。”知玉适时开口说。 此话一出,旋即有人应和:“这不说还真是忘了时间,确实是该回去了。” 但很快,多德庄园的门口就又响起了脚步声。是稳健的,训练有素的。 “各位,例行检查。”此前被唤作坤哥的便衣警卫站在门口,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巡长证,循例向包厢内的众人略作展示,上面写着何坤二字。 “梅丽珍出了什么事情吗?”姚碧凝自知来者不善,但佯装不知,开口问道。 “小姐,沪上今夜出了案子,我们不得不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巡长何坤回答。 “这样的话,巡长先生不必担心。我们这里都是相识的,今天晚上一起聚聚,吃得差不多也准备散了。”姚碧凝只想尽早打发了他,微微一笑,神情上表露出友人相聚的愉悦态度。 “但有些话,我需要同在场诸位逐一询问,还需要耽误你们一些时间。今天晚上的案子有些棘手,还请各位圣约翰的高材生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何坤说话间目光逡巡过众人,在陆笵的背影上迟疑片刻,又继续说,“只是例行询话,各位稍后逐一随我到里边的休息室,问完便可以回去。” “巡长先生,您知道我们是圣约翰的学生?”知玉开口问道。 何坤看出了她的疑惑,也不吝于解释说:“具体的案情我不方便透露,但此前一些事情与百英剧院相关,又有一通电话原本是拨往梅丽珍的。各位作为今夜演出的主要工作人员,想必多少能知道些什么。” 姚碧凝观察他的神色,很难从他的面容上直接看出什么。这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巡长,想必应付过太多案子,以至于能够很好地控制自身的情绪。 现在通过他有限的说辞,姚碧凝已经能够嗅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们是否已经成为了眼前这位巡长的怀疑对象?当下何坤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她有些拿不准。 但至少,情况不算太糟,陆笵的到来令她的心安定下来。慈安医院必然没有留下直接的把柄,否则沪上警备厅没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向镇守府的报备就完全多此一举。 现在,他们必须打起精神,迎接这场在多德庄园继续的演绎。 第二百一十六章 子规啼(8) 多德庄园休息室。 一张方形矮桌摆在房间正中,上面铺着银红色缎面桌布,与外边呼应的是一只斜插孔雀翎羽的小巧花瓶。休息室不大,四面墙壁饰以暗金色墙布,在里面坐得久了,难免有几分华丽的压抑。所幸还有一扇圆形小窗,支开了一条缝隙,给晚风留了些许余地。 警备厅的几名便衣警卫正在多德庄园包厢的门外,以一种不时走动又切实存在的方式停留。休息室中此刻坐着的,只有盘问巡长何坤。 “既然这位先生是最后来的,需要问的话不多,便先从你开始。”何坤说道。 陆笵配合地走进休息室,并在何坤的目光示意下关上了门。他坐在这位中年巡长的对面,年纪轻上一些,但气势丝毫不弱。 梅丽珍的隔音做得很好,眼下休息室里十分安静,甚至能够听到风吹动外面枝叶的呼拉声响。 何坤忽然站起身来,举起手朝陆笵敬上一礼:“陆长官,今日职责所在,如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你认识我。”陆笵并不惊讶,但他想要听何坤的解释。 何坤颔首:“乔厅长在任时,我曾经奉命到荔园执行过任务,那时见过陆长官一面。” “何巡长很是通达,方才没有当众提及我的身份。既然警备厅派你执行任务,照例办事。”陆笵示意他坐下来,一双凤眸淡然。 “陆长官,您的行程,我不该问。”何坤久在沪上,能坐稳巡长的位置,对此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倘使真论起来,多德庄园的这场盘问,都不必再继续。”陆笵手指轻叩,眸光注视着何坤的神情。 他试图从面前这个老练的巡长脸上洞察出哪怕一丝情绪的变化,从眼神的闪烁到嘴角的弧度。有时极细微隐蔽的变化,都能够昭示出一个人的心中城府。 何坤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但嘴角却微微下坠,开口说道:“陆长官的意思,是要替多德庄园的学生们作保么?”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陆笵微微一笑,却不达眼底。 何坤面露疑色:“那您的意思是?” “何巡长,警备厅向镇守府报备了今晚的行动,我没有过问具体原因。我愿意尊重林督察的行动计划,只要不妨碍到沪上的安全。”陆笵嗓音沉澈,掷地有声,“如果看不清这一点,尚且在以官僚之气揣度我的态度,今夜的盘问着实没有丝毫必要。” 陆笵这一席话,正说中何坤的心思。 他看出了陆笵的身份,如果当真只为送镇守府一个人情,他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带人离开这间包厢不再打扰。但是何坤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要的正是一次恰到好处的试探。面对镇守府的高级长官,他不能毫无顾忌地盘问圣约翰的学生,尤其当中还有一位姚小姐,沪上小报可没有少写罗曼史。 饶是他迂回百转,这番思量却被人一语道破。何坤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随即很快恢复到一贯的神情,语气中带了几分歉意:“陆长官,是我思虑不周,今夜事出突然,姚小姐与同伴或许是重要证人,我会尽快结束询问。” “很好,秉公执法,这才是警备厅应有的态度。”陆笵站起身来,阔步朝门外走去。 何坤随其起身,目送陆笵离开休息室。对于镇守使的反应,他是有些意外的,来时上峰特别嘱咐的事情,现下看来是多虑了。 陆笵面上从容,心里未必没有他的计较。对于何坤的试探,他看似掌握着主动权,但实则并非如此。 今夜只要行使镇守府的特权,多德庄园必然能够免去这场盘问,但是在何坤的汇报之中,他的行为一定不会被抹去——这是一次警备厅奉上的情面。被注意到,被联想到,本身就是一种危机。 陆笵宁愿赌一把。 他相信警备厅尚未掌握到实际的证据,而姚碧凝将百英剧院布置得足够妥当。 真正的盘问开始。下一个进入休息室的,是负责道具美工的女学生,穿湖蓝色衣裙,戴一副圆框眼镜,很有书卷气。 年轻的女孩子见到巡长严肃的表情,多少有些紧张,她手指拽了拽衣裳的布料,在圆桌旁站定。 “小姐,坐下来,放松一些,这只是例行谈话,看看能否获得有效的线索。”何坤引导她放下戒备,面上神情稍作调整。 女学生点了点头,坐在何坤对面的椅子上,姿态端正得很。她的目光注视着孔雀翎羽,并不愿意抬头看向巡长。 “小姐,怎么称呼你?”何坤照例开始。 “我叫文婷儿,目前在圣约翰就读。”她如实回答。 “今晚在百英剧院演出的时候,文小姐都在哪里呢?”何坤从口袋里拿出黑漆钢笔,一边记录一边继续问道。 文婷儿略一思索,启唇道:“巡长先生,我负责的是道具美工的设计。最开始在舞台后边监督安装,后来为了防止演出过程中出现临时的小问题,也一直待在那里。” “哦,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吗?”何坤说。 文婷儿渐渐放松下来,她摇头道:“我当然一直都在那里,直到我们的演出圆满结束。这是我的工作职责所在,圣约翰话剧社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舞台后边的视野是最好的,能够清楚地观察到道具的更换布置是否妥当。” “这样的话,文小姐能够看清座位前排的观众么?”何坤顺势而问。 “也可以看得清,今晚百英剧院的上座很好,除了前面两排的贵宾席以外,后面的观众席也都坐满了人。”文婷儿回答。 何坤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所关心的事情,可以有所确认了:“那么文小姐还记得贵宾席第一排都坐了些什么人吗?” “这个……我当时注意力主要放在舞台上,而且乌压压望去大都是穿戴讲究的,委实也难看出什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婷儿皱了皱眉,她眸子看向天花板,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记得当时第一排坐了一位东瀛女子。” “说说看,能够描述一下么?”何坤眉梢微抬,循循善诱。 文婷儿伸手扶了扶镜框,接着说:“她穿一身华丽的振袖,很典型的东瀛装扮,是位年轻出众的小姐,她还在闭幕之前上台献过花束。至于其他人,我倒没有什么印象了。” “这确实容易令人印象深刻,文小姐是第一回到百英剧院么?”何坤状似随口问道。 “不是。我喜欢舞台剧,平日里也会到百英剧院来观戏的。”文婷儿回答。 何坤想了想,并无什么更值得深究的内容,于是说:“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感谢文小姐的配合,请帮我叫下一位进来。” 文婷儿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询问,听到已经结束,不由松了一口气,连忙应答说好。 文婷儿走出休息室房门的那一刻,发现多德庄园包厢内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她有些不自在地坐下来,说道:“巡长请下一位进去。” “我来。”知玉看了一眼姚碧凝,主动站起身来,她总要去探探这位巡长的究竟。 第二百一十七章 苏幕遮(1) 知玉甫一进门,便见着一双饱经世事的敏锐眼睛,恰似一旁的孔雀翎羽,凛凛地注视着她。她反复告诉自己,从容不迫地面对接下来的盘问,但此时仍不由觉得,胸膛里那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知玉伸手拢好耳际的发丝,在何坤面前坐下来,主动开口:“巡长先生,我叫李知玉,和诸位同窗一起参加了今晚的话剧首演,您想要问些什么?” 何坤看向她,照例开始询问:“李小姐今晚在百英剧院时,都在哪里?” “我大多待在休息室,演出的服装都是提前试好的,今天搬来后大致清点过,已经悬挂整齐。演员们在休息室旁边的更衣室里换好服装,可以直接从小楼梯走到一楼舞台后边,期间偶尔有需要的我会帮忙略作整理,但其实没有太多事情要做。”知玉尽量让自己的语速平缓,以给人信赖感。 “这样的话,不知道李小姐是否走到休息室外,看过楼下的舞台呢?”何坤在来梅丽珍饭店之前,已经去过一趟百英剧院,凭借经年累月的沉淀,只一会儿工夫对于其间布局了然于心。 知玉不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但听到舞台二字时,心不由微微悬起,但她还是很镇定地说:“哦,当然有过的。我在休息室不忙的时候,也会留意台上的情形,《十行诗》得到观众的喜欢,我也会感到雀跃。” 何坤旋即将话题引至观众席,目光紧锁向她的眼睛:“台下第一排贵宾票面,一般是不对外售卖的。李小姐知道话剧社都邀请了谁到场么?” 知玉听到这里,知道自己该回答得更谨慎一些,但今晚的盘问是单独进行的,她并不能知道先前的文婷儿和之后的同学们会回答些什么。 “李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何坤注意到她的迟疑,开口催促道。 “巡长先生,我需要想一想。话剧社的内部票是分给各个成员的,没有什么名册。”知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接着说,“方才饮了酒,脑子里有些空空的。” “这么说李小姐作为话剧社成员,也有前排演出票,都给了谁呢?”何坤继续问。 知玉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但显然逃不过何坤的眼睛,他的语气变得更为严肃:“请如实回答这个问题,今晚的案子不是小事,任何隐瞒都可能被视作一种嫌疑。” 知玉咬了咬唇,说道:“巡长先生,我实在有些不便去说,还希望你能够保密。” “李小姐放心,警备厅巡捕房的卷宗,不会轻易示人。”何坤身子微微前倾,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番话所吸引。 “在话剧将要首演的消息发布以后,有人找到我,期望能够获得两个贵宾席的位置。来人出手很大方,对我而言,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准备邀请。”知玉絮絮地说。 何坤记录下来,又问道:“所以你答应将演出票卖给对方了?” “是,我想着能有人这样喜欢我们即将上演的剧目,也是一件好事。”知玉说着,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可当我今晚在二楼朝舞台看去的时候,却发现坐在位置上的,是一位东瀛女子。” “李小姐先前知道票卖给了谁么?”何坤接着询问。 知玉颔首:“我知道。先前来人并未多说,但我认识来的那位。她是乔府的少夫人,芥川晴子。” “你笃定,她是芥川晴子?”何坤问。 “不会错的,那身和服装扮很是显眼,我自然多看了几分。此前报上登过她的照片,应当不会错认。碧凝姐同乔家曾经有过婚约,芥川晴子偏这时候专门来一趟,还挑了前排位置,我实在不愿意说的。”知玉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说道。 何坤持笔记录,金属尖端摩挲纸张的沙沙声都能被轻易听见。 他抬头,又接着问:“方才提到两张票,那么另一张呢?” “没有人。芥川晴子身旁空了一个位置,我想也许是原本要来的人,为着什么事情耽搁了。”知玉摇了摇头,回答道。 何坤又一次确认:“那个空着的位置,正好是从你手中买走的演出票么?” 知玉脱口而出:“是的,话剧社从百英拿来的演出票是按照顺序发放的,因此会是相邻的座位。而芥川晴子身旁的空位,正好能够对应上另一张演出票的座席。” 何坤笑了笑,复而以一种稍微松泛的语气说道:“李小姐的记忆力和观察力都是很好的,若有兴趣能来巡捕房,想必也会有一番发挥的空间。” 这句称赞令知玉的心里瞬间涌起不安。她的回答完全按照先前排演好的逻辑,也确实与事实并无二致。但是她的紧张,让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过于流畅和严丝合缝的回答,本来就是容易引起怀疑的。 但此刻,已经没有重来一遍的可能。知玉拨了拨头发,说道:“巡长先生说笑了,我也是好奇,才多关注了一些。” 接下来又例行问了些其他方面的问题,圣约翰话剧社的成员逐一走进多德庄园休息室中,巡长何坤的询问让原本带着酒意的众人渐次清醒。 姚碧凝借着先前醉意未消的理由,将盘问的顺序拖到了最后。她看向陆笵,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她能存于心底的勇气。 “姚小姐,请坐。”何坤问询良久,但丝毫不显疲态,依旧目光如炬。 姚碧凝端坐下来,微理旗袍浅青色下摆,向人开口:“巡长先生想要问些什么?” “听说百英剧院前排的座位,是以内部票的形式分发给了话剧社的成员,姚小姐想必是一定也有的。”何坤用的是陈述语气,作为《十行诗》的剧作者,姚碧凝在圣约翰话剧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当然,这是圣约翰的传统。如果巡长先生想知道我手中票的去向,可以派人去慈安医院核实。”姚碧凝不待其继续发问,主动向人解释,“慈安医院的周镟医生之前在诊疗上帮过我,百英剧院的演出票一向难求,于是我寄给他两张还个人情。” “姚小姐与周医生相熟么?”何坤问道。 姚碧凝忽然微微一笑:“巡长先生,这也算不上交情,周医生愿意看几分姚公馆的面子,又或许他天性有几分古道热肠。姚公馆有自己的家庭医生,我与他大约几面之缘。” 她并不刻意避讳提及与周镟的往来,只有足够真实,才能够毫无破绽。 第二百一十八章 苏幕遮(2) “我还想问一问姚小姐,今晚乔家的少夫人——芥川晴子,她到百英剧院是与您的约定吗?”何坤询问之际,仔细观察着她的举止和神情,在巡捕房的经验让他产生一种天然的直觉。 “不是。”姚碧凝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她接着解释道,“如果早知道晴子对今晚的首演有兴趣,我自然是要留好前排的票给她。早先听剧院讲,《十行诗》的演出票售卖情况很好,今晚晴子特意来给我捧场,着实是意外之喜。” “哦,姚小姐同乔少夫人的关系,似乎比外界传闻要好上许多。”何坤若有所思地说。 “传闻,什么样的传闻?”姚碧凝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这个话题,“巡长先生应该知道,杜撰几段亦真亦假的爱恨纠葛最能赢得瞩目,沪上小报总要讨口饭吃。何况今天的事情,不正是用行动澄清了流言么?” 何坤面上略带歉意,像是如此一问真是无心之失:“小报谣传本不该提,是我唐突了。姚小姐是否记得,乔少夫人是什么时候抵达百英剧院的呢?” 碧凝当然知道,晴子今晚在剧院门口上演的守株待兔,原本就是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但她今日有足够的地点差异,去证实这只是一种巧合。 “唔……这我却不太清楚。”姚碧凝垂眸思量片刻,皱眉说道,“我先前并不知道晴子要来,所以倒未格外留意,准备演出的时候休息室多少有些忙,也就没有分神。大约演出开始前就已经到了,她是特意为首演来的,还给我准备了一束漂亮的花。” 何坤进行记录,复而开口:“那么离开的时间呢?” 姚碧凝目光虚望着桌上的铜镶粉彩花瓶,仿佛在努力回想先前的情形:“我记得,晴子在演出结束上台送花以后,好像与周医生聊得颇为投契,他们的座位正好很近。谢幕以后,我略微耽搁了一会儿,晴子便已经离开了。” “周医生是独自一人来的么?”何坤问。 姚碧凝颔首:“是的,我原本给他寄去两张票,但没有看到同伴。” “周医生与乔少夫人认识吗?”他继续问道。 “哦,这我倒没有听说过。也许在慈安有过交道,也许这是恰巧碰上。他们聊上两句也不稀奇,晴子今晚是一个人来的,我方才在花园里遇上了舒易,他在梅丽珍有应酬,大约是这个缘故。”姚碧凝有些无奈地说。 “这么说,按照姚小姐的证词和推论,乔少夫人今晚是一直在百英剧院看戏了。”何坤总结道。 “巡长先生,是晴子出了什么事情吗?请你如实告诉我。”姚碧凝的眸光里含上几分忧虑,她确实还不清楚今晚警备厅掌握了什么样的证据,恰到好处地流露几分真实情绪。 何坤并不作过多解释,只是这样说:“今晚慈安医院的到访名单里,出现了芥川晴子这个名字。” 这不可能——姚碧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这是何坤的试探,从演出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这段时间里她不可能确切知道晴子的行踪。 “怎么会去慈安?她回去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情况怎么样?”姚碧凝连声问道。 “姚小姐不要担心。”何坤出言安抚,“我所指的并非是乔少夫人身体抱恙,而是一桩怪事。那段时间她分明一直在百英剧院,可偏偏有人将她的名字登记在了慈安医院的记录表里。” “如今沪上并不多见芥川这个姓氏,重名的几率更是渺小。巡长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冒用了晴子的名字到慈安就诊?”姚碧凝表现得一头雾水,“诊疗记档总要用真名,对方这么做,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何坤应道:“这正是我所好奇的,想来放眼整个沪上,也很难有这样的巧合。而更加巧合的是,有一通电话从慈安医院拨给梅丽珍饭店,这个时候圣约翰话剧社正在多德庄园。尽管我绝不愿意随意怀疑些什么,但是根据目前的情形,这些都和百英剧院的演出有了联系。” “听起来确实如此,巡长先生,今晚慈安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姚碧凝目光坦然,迎上对面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 何坤双手交叠在身前,说道:“慈安医院失窃向领馆请求协助,之后又因领馆不便查访摊派到警备厅。如今北平来的林督察刚坐上代理之位,眼下出现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兴师动众一番。” 失窃? 姚碧凝也没有料到这个局面,今晚陆笵安排的人只是趁此机会去刺探情报而已,何况原本是不想打草惊蛇,何至于平白留下这样注定引人追究的把柄。芥川晴子的留名、慈安医院的失窃案……她感到有些混乱。 今晚的盘问足以让何坤通过众人的证词了解到百英剧院今晚的全部情况,也就是说,他完全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感受。警备厅所提供的线索,缺乏成立的逻辑。 唯一的解释是,慈安医院根本就没有失窃,也并未留下什么到访记录。警备厅想要借此调查芥川晴子今晚的行踪,同时找出那通电话究竟是打给谁的。 可是何坤的描述,连同他的神情,都让人看不出一丝问题。碧凝按了按太阳穴,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以何坤的职务,他并没有机会直接同法兰西领馆打交道,这桩被移交委托的案子,是先经手了警备厅办公室! 是这样,何坤所得到的也不过是警备厅办公室传达的讯息。而真正的情况,大概早已在这个环节被人为篡改。而结合何坤的表现——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既然提到失窃,我虽然不太清楚,但却要说几句。圣约翰话剧社的成员,都是我的同窗,他们不会做出这样荒诞的事情,何况今晚的首演分工明确又彼此都在一处,便更无这样的可能。至于晴子,且不论乔家在沪上的声名,单是东瀛装束便足以让在场其他观众留心,总不能再出现在别处了。”姚碧凝声声清澈,话音落在狭小的休息室里,更显坚定。 “姚小姐,巡捕房只是例行询问,不会无端将罪名安放在任何人的身上。”何坤说。 姚碧凝忽然一笑,却不达眼底,嗓音沉下几分:“巡长先生,依我看来,你并不相信来自上峰的线索?” 第二百一十九章 苏幕遮(3)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晚风吹拂过瓶中孔雀翎羽,一室银红凛蓝的光亮。碧凝出来时,看到陆笵正坐在那里,阖眸小憩。他听到响动,习惯性的敏锐觉察令他很快清醒。 “多谢各位配合,我就不再打扰了。”何坤向众人示意,将钢笔揣进衣兜里,转身离开,顺手将多德庄园包厢的门带上。 “碧凝,你说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端端一席庆功宴,平白被搅和成这样。”吕雁筠撇了撇嘴,她对巡捕房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姚碧凝摇了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总归是和咱们不大相干的。你只当是趁这个工夫醒了醒酒,今天晚上没少喝,酒气太重了回去少不得要挨兄长一顿说。” “说起来,是时候该要回去了,我们下回再聚。”吕雁筠站起身来,不忘拿起高脚玻璃杯朝众人环顾一敬,又再推杯换盏几回,这才肯往门外走。吕家的车子已经在梅丽珍饭店门外等候。 一桌人多少都再喝了些酒,微醺地同彼此告别。梅丽珍前庭的霓虹与花色弥散在风里,仿佛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复存在,只余下此刻静好。 碧凝之前在遇到乔舒易时的醉态虽有几分夸张,但她确然也是酒水下肚。随着时间的推移,葡萄酝酿的醇香逐渐发散出来,化作颊边浅淡的红。 陆笵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任她在罗马式花坛的边缘行走。丝质的旗袍布料不算厚重,下摆被晚风轻轻撩起,露出一小截莹白的脚踝。 碧凝的步子走得很慢,但终归有些不稳,陆笵上前一步,手臂正好拦住她偏向的那一侧:“下来。” “我这一晚上都提心吊胆的,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就会落人把柄,不过好在已经熬过去了。”碧凝回首笑了笑,她的吐词不复平日清晰,尾音显得愈发婉转。 “我不该让你卷进这件事情里。”陆笵看到她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禁生出几分后悔。 碧凝摇了摇头,月光洒落下来,映她笼上银霜般轮廓:“有些事情,早就卷进去了,我们谁也抽不开身。我自幼长在沪上,曾经总沉浸在梦魇里,以为是被割舍和放弃。执念一旦落地生根,我既记挂着,又怀疑着。” 她从花坛大理石的边缘走下来,在陆笵身前站定:“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像一根刺扎在心头,如影随形,可偏偏无可拔除。我苦苦追寻一个真相,探求时又哪里能真正毫无畏惧,原以为拨云见日,但却是迷雾重重。而我终于是违拗父亲的意思,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陆笵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那是一只指节分明、掌心带茧的手,温暖干燥,有长年训练留下的痕迹。 “从谢堂春到怀燕堂,有些事从未与你坦然相告,但我知道你完全清楚个中情由。我不相信所谓宿命,不愿为此耗费蹉跎,可躲是躲不过的。”碧凝望着他,一双眸子微光浅漾,藏进多少静影沉璧的念头。 陆笵眉心微动,他自知她的聪慧,可确然未料她已通透至此:“沪上这样的关隘之地,实乃兵家必争。外有群狼环伺,内则群雄逐鹿。你我初见,便应知坐稳镇守府的位置并非易事,一个北平陆家的名号,尚不足以震慑。我身负家族荣辱,亦胸有抱负,从不任由自己沉溺。最初的筹谋是真,可是碧凝,我到底存了私心。这一切终归要审而慎之,才得以周全。” 他不是喜欢解释的性子,但她若因此误会,实在得不偿失。毕竟从一开始,他的的确确存了利用试探的心。 “陆笵,你期望我信你么?”碧凝问道。 他颔首。 她莞尔一笑,嗓音温软却掷地有声:“那么我也期望你能够信任我。在这场落子无悔的棋局之中,即便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的境遇,这条路或许很难,但我终究要朝着黎明的方向走下去。” “好。” 陆笵凤眸微沉,将她揽入怀中。她明明是涉世未深、书斋静好的年纪,却紧绷着一根弦也要与人周旋。他自然相信她的勇气和决心,可恨连他也没有全然的把握,罗网密织,难博一个高妙。 碧凝迷糊醒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晨。阳光透过白色蕾丝窗帘投进来,在梳妆台前的地板上映出花样纹路。她趿着小羊皮拖鞋盥洗,随意换了件素色长裙,从赭石色木质楼梯拾级而下,准备按照姚公馆一贯的规矩去用早餐。 “小姐,先前想你睡得沉,老爷没让我叫你,这是特意给你留的银耳莲羹,还是温热的。”晓薇见人下来,连忙从小厨房里端出玻璃小盏,递到餐桌上,“面若是煮早了,少不得糊成一团,我这就同陈妈去准备。” “我夜里竟是睡得太沉了,现下是几点了?”碧凝醒来时,脑子有些发懵,也并未留意时间,直到听晓薇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起得太晚。 “已经过了十点。”晓薇应答道,随即揶揄一笑,“不过夜里饮了那些酒,今日醒得难免迟了些。说起来,昨儿是陆长官亲自送你回来的,还同老爷在书房说了会儿话呢。” “这我倒是不记得了。”碧凝舀了一勺银耳莲羹,软糯清甜的味道浸润唇舌。 “小姐,我昨日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陆长官说不想吵醒你,动作放得很轻,上楼那么些台阶我可是没法子。”晓薇话一说完,便吐了吐舌头,转身一溜烟往厨房去了。 银质镂花小勺与玻璃盏壁轻碰,敲出细碎声响,一碗温温的甜羹作底,碧凝方从睡意里真正醒转过来。 陈妈很快端来青绿面食,白瓷衬着槐叶冷淘,别有一种俏丽清凉:“来,尝尝。” 此时胃里有了温度,再尝冷淘,清爽的料汁裹挟翠色面丝,沁人心脾。碧凝贯来喜欢陈妈的手艺,总能结合时令,给她一种心安的味道。 “真好,面丝柔韧有槐叶清香,酱料用得恰到好处。”她放下筷箸,拿起餐巾微拭嘴角,碟中面丝几乎用尽。 陈妈听了笑得合不拢嘴:“你呀,从小就是会说这些话来逗我开心。” “都是真话。”碧凝仰头一笑。 第二百二十章 苏幕遮(4) “碧凝说得不错,陈妈的手艺这些年愈发精进了。”乔望眉徐徐而下,一身浅芥黄的棉质旗袍妥帖地包裹着她有些瘦削的身段,衬人亲切温柔。 “夫人,我先去忙了。”陈妈面颊上收敛了笑意,只是同人应付一句,埋首收拾着桌上的餐具,转身离开。 碧凝并非不知道陈妈的心思,虽然这么些年过去,陈妈终究不会拿乔姨当这座洋房真正的女主人。她的目光从陈妈的背影收回,望着乔望眉随之凝滞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圆场说:“乔姨,都怪我今日起得太晚了,倒连累陈妈一顿分成两顿来做。” 乔望眉也不提前话,她走近了来,坐到碧凝身侧的餐椅上,一双美丽眼睛边缘已有浅淡纹路,细细的岁月痕迹:“碧凝,乔姨没有过孩子,但你晓得,我打心底里是拿你当亲生女儿来疼的。所以有些话,我还是想要问问你。” “乔姨,我都听着呢。”碧凝微微颔首,此刻身边再无旁人,轻悄的话也落得珠玉有声。 “昨天是话剧社公演的日子,之砚同我说要予你个惊喜。他央我准备好法兰西的葡萄酒,说是要等你回来一起庆贺。不过你回来时已经醉得像一只猫儿,哪里还能再喝。”乔望眉抿唇微笑,略一停顿,“碧凝,昨天夜里是镇守使送你回来的。” 碧凝垂眸,她点了点头。 “他是青年才俊,我虽与他交集甚少,也耳闻过那些叱咤风云的事迹。我想这沪上名媛之中,或许也不少人芳心暗许,毕竟是如许一个仪表堂堂的威风人物。”乔望眉说着,目光微微有些迢远起来,像有一束光,照亮褐色眼瞳,“年轻时感情总是诱人,我也曾经有过奋不顾身的年纪,为了一份爱意情愿割舍许多,旁人的话完全听不进去。” 她说到这里,语音微顿,将目光转移到碧凝那张年轻姣好的脸庞上,此时尚未勾描的五官已经很有初雪盈枝般的皎洁。 乔望眉低低一叹,接着说:“舒易与你自幼一道长大,虽说为着后来的变故不得不平白走远,他心里是愿意向着你。我自知缘分不可强求,后来林家那孩子也终究不堪托付,可这位镇守使不同,那日他不顾彼时情形当众向你邀舞,试探乔家应对。他待你几分虚情几分真心,如何能揣摩得清啊。” “乔姨,您说的我都明白。我从小跟在您身边长大,自然晓得谁是真心待我好。而陆笵是怎样的人,我心里亦有一本账册。”碧凝如是说道,她既知乔姨今日这番谈话的来意,便自然没有再多替陆笵美言的必要。越描越黑,反倒把自己划到楚河汉界的对岸去,实在得不偿失。 “碧凝,乔姨知道你是有计较的。姚家在沪上是什么样的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觊觎,赢得镇守府的青眼固然重要。可是金银珠玉都是有价可量的,唯有人生的路,一旦选择便不可回头。”乔望眉语重心长地看向碧凝,伸手替她整理鬓边碎发,轻掠过光洁额头,“碧凝,乔姨只盼你平安顺遂。” 顺遂,怎么才能顺遂呢? 一阵电话铃音响起,是奉园拨来的。 乔望眉接过听筒,几句过后,眉心便是紧紧皱住:“什么,那孩子这么久了都没有能找见?” “乔姨,出什么事了?”碧凝待人挂断电话,关切地询问。 “舒敏不见了,原本兄长去江淮赴任,是要带她一道的。眼瞅着课业不好耽搁,这才让她留在奉园,想着有舒易同晴子照看,多少也能令人安心。方才却说,这孩子今早不见人影,想来昨儿夜里便没有回去。”乔望眉面露忧色,攥紧织锦垂下的流苏穗子。 “您先别急,许是昨日在哪里玩得晚了,忘记同家里报备。舒敏素日同我亲近,她常交往的几位女友我都相识,我先出去探访。”碧凝宽慰几句,上楼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准备出门了。 话是这样说,车子驶出宝瑞南路时,碧凝一颗心却是正正悬着的。依她对舒敏的了解,虽则平日一副古灵精怪又爱瞧热闹的模样,但私底下从来不教人担心。更何况,昨天夜里并不太平。 “舒敏昨日来过么?” “你同她最后联系是什么时间?” “如果看见舒敏,一定拨电话给奉园。” …… 几番探访,一无所获。乔舒敏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女学生,定然不会平白消失。奉园一早便报了巡捕房,乔望褚在沪上警备厅的余威仍在,巡长将此事列为头等来办。 然而日头已过中天,还是没有半点消息。碧凝伸手拂去额前薄汗,她直觉舒敏是落在了什么人的手里,这才令一个活生生的女学生在如此倾尽全力的查访中隐匿踪迹。 可对方图的是什么呢? 倘使为的是金银钱财,也该要放出风声来赎人;而如果是要报复乔家,这样悄无声息的做派同样不合逻辑。寻常人不会去为难一个圣约翰中学的学生,而舒敏那样的性子也难与人结仇。 她从刚刚造访过的西式园林里踱步出来,小道两侧郁郁的海棠早已过了花期。碧凝迎着风,听耳畔树叶摇动的声响,这真是一种沉重的安静。 “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晓薇在门口等,一见人出来忙不迭地问。 她一时有些怔住,舒敏失踪的消息来得突然,一番走访下来并无线索。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从心里升腾,像一簇虚幻的火苗,或许并非真实,但总需要扑灭才得心安。 “折腾了这么久,去梅丽珍饭店。”碧凝坐进车子里,开口说道。 晓薇肚子适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咕声,她有些羞赧地笑笑:“确实是饿了。” 梅丽珍饭店的下午茶时分,伴随西洋乐器悠扬摇曳的旋律,展露出一种慵懒随美好氛围。碧凝同晓薇一起坐在临窗的餐桌旁,正好可以望见罗马塑像与花园辉映的前庭。 “小姐,需要些什么?”穿戴整齐的侍从微微弯腰,向碧凝询问。 她没有多少耽于食物的兴趣,随口报出几样,又接着问:“我同乔先生认识,不知道他此时在梅丽珍么?” 在梅丽珍,乔先生代指的只有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苏幕遮(5) 装饰鎏金花环的高脚杯中,暗红色葡萄酒发酵出微酸的馥郁气息。乔望骐指尖擎住金质杯柄,与人遥遥一敬,目光交汇之时,酒水在杯壁晃漾,浅酌以后归于沉静。 “乔先生这是看不起我。”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打扮不同于沪上摩登风尚,穿质地上乘的绸面裙装,脖颈间是一条剔透的蓝宝石项链。 乔望骐轻笑一声,目光注视着女子手中杯盏:“唐小姐这杯,可是端了许久,若是爽快,乔某自当作陪。” “好,我自饮一杯,乔先生说话算话。” 唐吟凤话音刚落,手中的酒杯便被人夺走了。她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来人,是一位温婉美丽的年轻女子。 “如此对待一位女士,传扬出去,多少有些不绅士了。”姚碧凝将手中拦下的酒杯往桌上一搁,莞尔笑道。 乔望骐微微耸肩,说道:“姚小姐大驾光临,实在令梅丽珍蓬荜生辉。” “乔先生说笑了,能让唐小姐不吝捧酒,倒令我也不免心生好奇。”姚碧凝说完,目光流转过唐吟凤略微讶异的脸庞,同人解释,“唐小姐初至沪上,但我却耳闻已久,令尊在北平声望颇高,且论及燕园时报背后的资助人,大约也能算我半个东家。” 乔望骐轻咳一声,与人介绍:“这位是姚小姐,民丰银行姚先生的爱女,也是日前上座极好的《十行诗》的剧作者。” “如此一说,我倒与姚小姐神交已久,当时《夜莺夫人》的连载,可在文艺版面引得不小轰动。”唐吟凤眼眸一弯,颇为称赞。 姚碧凝与人略为寒暄几句,便把话题引回当下来:“我方才过来,倒不知是否能帮得上唐小姐的忙。” “这是不给乔某留盈利的门路啊。”乔望骐开口说道。 唐吟凤亦摇了摇头,脖颈间的宝石链子轻晃人眼:“姚小姐,对于你的慷慨我十分感谢,但这件事情既然已经麻烦了乔先生,我也不好再与人反悔。” “哦,这个自然。”姚碧凝原本是顺势而问,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又接着说,“我也有一桩小事想要麻烦乔先生,可不巧待会儿还约了人,唐小姐能否借我一刻钟?” “无妨,梅丽珍的糕点十分精致,我正好趁此时间尝一尝。”唐吟凤应允下来,说得甚为妥帖。 乔望骐朝唐吟凤略一点头,率先向附近廊道尽头走去。一扇圆弧形木质窗旁,树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漏出青绿颜色,两人此间站定。 “我想要知道,唐小姐这次远道而来沪上,所为何事。”姚碧凝开门见山地询问。 乔望骐略微皱眉,似乎不大方便细细提及:“姚小姐相问,我不欲隐瞒,但这回唐家所求,需要七爷首肯。” 姚碧凝知道几分唐吟凤背后的关系,于是说道:“七爷在沪上这么些年,北边的事,什么时候竟然同南边扯上关系?” 乔望骐摇头:“如今局势,分不开干系。不过唐吟凤这回来梅丽珍,多少也有几分病急投医的意味。不过姚小姐今天来,不是为了北平唐家的事。” “其实今日来梅丽珍,我是为了打探舒敏的消息。”姚碧凝眼底蕴着几许忧虑。 “舒敏出什么事情了?”乔望骐近日并未造访奉园,因此甫一听闻有些愣怔。 “她已经一天没有消息,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回到家中,也并未报备。乔家报了巡捕房,也没有踪迹可循。我找遍了舒敏平日接触的友人,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姚碧凝神色肃然,接着说,“舒敏不是不知轻重的,我担心可能出事了。但即便是匪徒绑架,也总要落个名号送出口风,才能得到赎金。”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七爷的做派,能这么悄无声息劫了人。”乔望骐说完,话锋一转,“我并非意指卷入此事,而是这样的情形,更像有心人刻意为之。如今乔望褚适才卸任沪上警备厅之职,舒敏便忽然失踪,这难保不是一种挑衅。” “可是乔家毕竟在内阁说得上话,虽然这次风波有些影响,但也实在没有如此挑衅的必要。何况在巡捕房眼皮底下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并非易事。”姚碧凝眉头微皱,乔望骐的口风已经说明,此事与七爷无关,她更加没有头绪。 乔望骐伸手在木质窗棂上轻叩,他抿唇垂思片刻,说道:“这件事情,交给我去探访。我毕竟顶着乔家的姓氏,即便心里再不甘愿,舒敏是无辜的。” “好,乔姨一直记挂着舒敏,我也很担心,如果有了消息,乔先生请让人报信。”姚碧凝相信乔望骐在沪上的经营,多年沉潜终究会有分量。 “有了消息,我会让人传信到奉园。但是姚小姐,白日里人多眼杂,还是不要贸然来梅丽珍找我。”乔望骐嘱咐道。 “我知道了,替我向七爷问好。”姚碧凝颔首,她知道分寸。 “唐小姐,耽误你的时间了。如此窈窕淑女在前,我不得不尽几分友人之责,来替人提醒乔先生,可不要见异思迁才好。”姚碧凝走到唐吟凤身旁,笑着揶揄几句,便道,“我也是正巧遇上了,不打扰你们谈正事。” “姚小姐客气了,我来找乔先生确实有事相托,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唐吟凤生怕令人误会,急急开口解释。 姚碧凝见唐吟凤这样的反应,想必甚少参与交际场合,看来是把她的玩笑话作了真,只觉有几分可爱,展颜作答:“唐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沪上比北平风气要略开放些,是我玩笑得莽撞了。我与乔家有几分亲缘,方才遇上便问了些家事,没有旁的计较。” 唐吟凤虽是第一回来沪上,但毕竟有求于人,早也做了功课,晓得乔望骐同奉园乔府的一些渊源,却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点头说道:“姚小姐放心,我向来不愿意揣摩什么秘辛。乔先生如果能愿意帮助唐家,我就很感激了。” 乔望骐方才与七爷的人知会事情,此时正走到两人身旁,听到后面一句,面色郑重朝唐吟凤道:“这件事看来有些难办,乔某虽有心相助,但恐怕力有不逮,唐小姐还是先请回。” “乔先生,我……”唐吟凤想要再争取。 乔望骐却直白地打断了:“北边已经有人放出风声,这是内阁的意思,七爷总不好再插手。” “我知道了。今日多有打扰,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唐吟凤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即便到此时,也没有丝毫失礼。 乔望骐待人走后,对碧凝说:“我想舒敏失踪,同唐吟凤今日前来,其中关隘,都系在一个人的身上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苏幕遮(6) 晓薇瞧人落座不说话,满桌子上琳琅糕饼置若未见,这却是头一遭:“小姐,咱们要先吃饱,有了力气才好继续寻人……” 晓薇后面还絮絮劝说,但究竟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碧凝此时心里确实揣着事。然而反倒并不十分担心舒敏的安危,真正让她有些不安的是是另一件事:乔望骐方才的话音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从北往南的大人物,眼下沪上正巧有一位。 她的心思向来灵敏,乔望骐的说法让她很快品出个中缘由。 如今乔家因着先前的事儿暂避风头,空出来的沪上警备厅一职便由恰巧在此的特派督察暂代。眼看着南北几拨人马连番上阵,卯足力气互相倾轧要坐上这个位置,恐怕正是鹬蚌相争的局面。 唐吟凤不远千里来搬七爷的救兵,必定也是没了法子。唐家自旧朝便是儒生门第,积淀下的累世功名虽时移世易,门生故交毕竟广博。内阁起心要动唐家,背后总是要先同某些旧朝人物达成共识,否则难于收场。 原来是这样。碧凝心里不由怦怦直跳,呼之欲出的谜底让她为之一震。 舒敏的忽然失踪,这样就完全能够解释得通了。用一个本不存在的劫匪,去印证乔家在沪上警备厅的余威。 这南北交织、横亘千里的,竟是一局好大的棋么?而林潜,究竟是背后的掌棋人,还是涉身其中的另一枚棋子? “小姐,你都愣了好一会儿神,我一时没忍住,只留下这几块了。” 晓薇在姚公馆虽过得算好,但这样享用美食的机会毕竟也是很难得,梅丽珍的点心精致小巧,不留神就没了踪影。她有些懊恼,伸手扯了扯肩上梳理整齐的发辫。 碧凝此刻回神看她,不由摇了摇头:“甜食吃多了禁不住牙要疼,本来我并不觉得饿,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后头的事情果然与碧凝所猜测得一般无二。傍晚时分奉园打了电话来报平安,说是舒敏已经安然返回家中,不知是哪个绑了人却消失不见。众人以为或许与昨晚沪上沸沸扬扬的慈安失窃案有所关联,总之无从追究,权当是一场意外之喜。 “好在舒敏没事,这二哥一走,孩子们在沪上多少缺了照应。”乔望眉挂断电话后喃喃一叹,又道,“碧凝,现在的时局,还是不太平,日后你若去校里,都要小心些才好。” 碧凝乖顺颔首,柔声应道:“乔姨放心,我都晓得。舒敏没事,您也不必再记挂着忧心。父亲今日可会回来?” “你终于肯主动问你父亲的事,这是很好的。”乔望眉露出欣慰神情,她早盼着能缓和两人之间陈年的心结,又继续说,“不过今天倒说不准,他前日提过一句,这两天可能有北平来的大生意要谈一谈。你父亲的性子一贯是这样的,倘若银行里有要紧事忙,可能直接宿在办公室的呀。” “北平的生意……”碧凝轻声重复。 乔望眉颔首:“我是听到这么说的,不过银行的事情我没有细问。” “乔姨,我有些事情想同父亲说,现在先去一趟民丰。”姚碧凝隐约觉得,这时间北平忽然来一笔大生意,或许会有什么蹊跷。 “今日本来没有好好吃饭,陈妈在准备晚餐了,吃完再去也不迟的。”乔望眉看她先前为舒敏的事情奔波了大半日,开口说道。 “乔姨,你们先吃,我晚些回来再吃陈妈煮的夜宵。”碧凝与人交待一句,话音未落便匆匆出门去了。 黄包车飞快地在道路上奔驰,车轮擦过地面有摩挲声伴着风划过耳畔。曾经目睹的那一幕令碧凝对黄包车心有余悸,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眼前逐渐出现租界区高耸的建筑,一幢幢数过去,终于到熟悉的雕花柱门庭前,正是民丰银行。 “你们先处理。”经理看到姚碧凝出现在银行大堂,嘱咐一声便往楼下去了。 “父亲在办公室里么?”碧凝径自上楼,同经理打照面时顺口问道。 经理跟上姚碧凝的步子,转方向往楼上走,回答说:“姚先生现下与人谈事情,这时间恐怕不得空,不如先等一等。” “是北平来的客人?”碧凝步子不停。 “正是这样,这可是民丰的一笔大单子,姚先生亲自出马想必能够谈成。”经理推了推眼镜,说话间面带笑意,前阵子的风波多少对民丰有些影响,这下可足令人松一口气。 碧凝自然不这样想,她走到姚秉怀的办公室前,在经理错愕的目光之中,伸手叩响了这扇门——是“笃笃笃”的三声。 “谁在门外边?” 父亲熟悉的嗓音从门扇内里传来。 “是我,碧凝。” 她应得迅疾,不想再耽搁一刻的工夫。 门扇内传出听不甚清的交谈声,似乎是姚秉怀在向来客说些什么,但在碧凝看来并不重要,她只等门扇一开,便迈步走进去。 “诸位,这是小女碧凝,先前我陪同夫人外出之时,民丰也曾经交到她手中打理。”姚秉怀面上噙笑,话里是不显山露水又实实在在的褒奖。 碧凝走进屋内,才见沙发上坐着的几位北平来客。那穿着一水儿都是上等绸料,式样却与时兴无关,从那长衫看去,隐隐可见旧日风景。 “姚公盛名,如今一见令爱,也是窈窕端方人物,年纪轻轻能够担此重任,假以时日必定更为不凡。”其中穿戴最为讲究的一位开口,客套的话说得圆满至极。 “碧凝,这几位都是北平来的客人,唐钦文先生一行。”姚秉怀介绍道。 “唐先生好,方才的话谬赞了。”姚碧凝听此姓氏,心中不禁想,眼前这位唐先生与唐吟凤一支是否有什么渊源联系,试探着开口,“说起来我同北平的唐姓,还是有些许缘分的。” “姚小姐,不妨说说看。”唐钦文只当有趣,表示愿意一听。 “我在圣约翰念书时,与同窗组了一个话剧社,其中剧目得了燕园时报霓媛先生青眼,在版面上作了发表。”姚碧凝说到此处,目光悄然关注唐钦文的神色,“我后来听人闲话,说是燕园时报的资助人里,正有北平文人中名望颇高的唐家。” 唐钦文听至此处,面上笑意不改,但眸中光彩倏忽之间便已暗下几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苏幕遮(6) 晓薇瞧人落座不说话,满桌子上琳琅糕饼置若未见,这却是头一遭:“小姐,咱们要先吃饱,有了力气才好继续寻人……” 晓薇后面还絮絮劝说,但究竟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碧凝此时心里确实揣着事。然而反倒并不十分担心舒敏的安危,真正让她有些不安的是是另一件事:乔望骐方才的话音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从北往南的大人物,眼下沪上正巧有一位。 她的心思向来灵敏,乔望骐的说法让她很快品出个中缘由。 如今乔家因着先前的事儿暂避风头,空出来的沪上警备厅一职便由恰巧在此的特派督察暂代。眼看着南北几拨人马连番上阵,卯足力气互相倾轧要坐上这个位置,恐怕正是鹬蚌相争的局面。 唐吟凤不远千里来搬七爷的救兵,必定也是没了法子。唐家自旧朝便是儒生门第,积淀下的累世功名虽时移世易,门生故交毕竟广博。内阁起心要动唐家,背后总是要先同某些旧朝人物达成共识,否则难于收场。 原来是这样。碧凝心里不由怦怦直跳,呼之欲出的谜底让她为之一震。 舒敏的忽然失踪,这样就完全能够解释得通了。用一个本不存在的劫匪,去印证乔家在沪上警备厅的余威。 这南北交织、横亘千里的,竟是一局好大的棋么?而林潜,究竟是背后的掌棋人,还是涉身其中的另一枚棋子? “小姐,你都愣了好一会儿神,我一时没忍住,只留下这几块了。” 晓薇在姚公馆虽过得算好,但这样享用美食的机会毕竟也是很难得,梅丽珍的点心精致小巧,不留神就没了踪影。她有些懊恼,伸手扯了扯肩上梳理整齐的发辫。 碧凝此刻回神看她,不由摇了摇头:“甜食吃多了禁不住牙要疼,本来我并不觉得饿,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后头的事情果然与碧凝所猜测得一般无二。傍晚时分奉园打了电话来报平安,说是舒敏已经安然返回家中,不知是哪个绑了人却消失不见。众人以为或许与昨晚沪上沸沸扬扬的慈安失窃案有所关联,总之无从追究,权当是一场意外之喜。 “好在舒敏没事,这二哥一走,孩子们在沪上多少缺了照应。”乔望眉挂断电话后喃喃一叹,又道,“碧凝,现在的时局,还是不太平,日后你若去校里,都要小心些才好。” 碧凝乖顺颔首,柔声应道:“乔姨放心,我都晓得。舒敏没事,您也不必再记挂着忧心。父亲今日可会回来?” “你终于肯主动问你父亲的事,这是很好的。”乔望眉露出欣慰神情,她早盼着能缓和两人之间陈年的心结,又继续说,“不过今天倒说不准,他前日提过一句,这两天可能有北平来的大生意要谈一谈。你父亲的性子一贯是这样的,倘若银行里有要紧事忙,可能直接宿在办公室的呀。” “北平的生意……”碧凝轻声重复。 乔望眉颔首:“我是听到这么说的,不过银行的事情我没有细问。” “乔姨,我有些事情想同父亲说,现在先去一趟民丰。”姚碧凝隐约觉得,这时间北平忽然来一笔大生意,或许会有什么蹊跷。 “今日本来没有好好吃饭,陈妈在准备晚餐了,吃完再去也不迟的。”乔望眉看她先前为舒敏的事情奔波了大半日,开口说道。 “乔姨,你们先吃,我晚些回来再吃陈妈煮的夜宵。”碧凝与人交待一句,话音未落便匆匆出门去了。 黄包车飞快地在道路上奔驰,车轮擦过地面有摩挲声伴着风划过耳畔。曾经目睹的那一幕令碧凝对黄包车心有余悸,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眼前逐渐出现租界区高耸的建筑,一幢幢数过去,终于到熟悉的雕花柱门庭前,正是民丰银行。 “你们先处理。”经理看到姚碧凝出现在银行大堂,嘱咐一声便往楼下去了。 “父亲在办公室里么?”碧凝径自上楼,同经理打照面时顺口问道。 经理跟上姚碧凝的步子,转方向往楼上走,回答说:“姚先生现下与人谈事情,这时间恐怕不得空,不如先等一等。” “是北平来的客人?”碧凝步子不停。 “正是这样,这可是民丰的一笔大单子,姚先生亲自出马想必能够谈成。”经理推了推眼镜,说话间面带笑意,前阵子的风波多少对民丰有些影响,这下可足令人松一口气。 碧凝自然不这样想,她走到姚秉怀的办公室前,在经理错愕的目光之中,伸手叩响了这扇门——是“笃笃笃”的三声。 “谁在门外边?” 父亲熟悉的嗓音从门扇内里传来。 “是我,碧凝。” 她应得迅疾,不想再耽搁一刻的工夫。 门扇内传出听不甚清的交谈声,似乎是姚秉怀在向来客说些什么,但在碧凝看来并不重要,她只等门扇一开,便迈步走进去。 “诸位,这是小女碧凝,先前我陪同夫人外出之时,民丰也曾经交到她手中打理。”姚秉怀面上噙笑,话里是不显山露水又实实在在的褒奖。 碧凝走进屋内,才见沙发上坐着的几位北平来客。那穿着一水儿都是上等绸料,式样却与时兴无关,从那长衫看去,隐隐可见旧日风景。 “姚公盛名,如今一见令爱,也是窈窕端方人物,年纪轻轻能够担此重任,假以时日必定更为不凡。”其中穿戴最为讲究的一位开口,客套的话说得圆满至极。 “碧凝,这几位都是北平来的客人,唐钦文先生一行。”姚秉怀介绍道。 “唐先生好,方才的话谬赞了。”姚碧凝听此姓氏,心中不禁想,眼前这位唐先生与唐吟凤一支是否有什么渊源联系,试探着开口,“说起来我同北平的唐姓,还是有些许缘分的。” “姚小姐,不妨说说看。”唐钦文只当有趣,表示愿意一听。 “我在圣约翰念书时,与同窗组了一个话剧社,其中剧目得了燕园时报霓媛先生青眼,在版面上作了发表。”姚碧凝说到此处,目光悄然关注唐钦文的神色,“我后来听人闲话,说是燕园时报的资助人里,正有北平文人中名望颇高的唐家。” 唐钦文听至此处,面上笑意不改,但眸中光彩倏忽之间便已暗下几分。 第二百二十三章 苏幕遮(7) 话已经说到这里,饶是唐钦文不愿提及,也不得不开口:“若溯血缘,我们两房俱是一家,姚小姐如今提起来,多少让人有些惋惜。原本免不了要感慨一二,可实在不便细说啊。” 唐吟凤是今日到梅丽珍寻人,依照碧凝的揣度,既然是来求帮助,必然马不停蹄不肯耽搁一日。而唐钦文一行要来民丰洽谈,是早些时候便有消息的,也是今日前来。 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 碧凝不动声色,只是佯装不解:“唐先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碧凝,唐先生是客人。”姚秉怀在商界多载,自然看得出唐钦文对此话题的讳莫如深,主动给人一个台阶。 姚碧凝抬眸看向父亲,只见他动作极轻地朝她微微摇首,心下了然,但终归还是要说:“父亲,我在北平时候,恰巧同唐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她或许不识得我,但我今日在餐厅里却见到了她。” “哦,这还真是巧合。吟凤那孩子,不谙世事,眼下竟然跑到沪上来了。”唐钦文虽这样说着,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不瞒二位,族兄因一桩案子触犯了内阁,而今锒铛入狱,家里人都劝着吟凤那孩子避祸,不要卷进去,可她还是不听劝啊。” “唐先生此番来,与此事有关?”姚秉怀此句问得敏锐。 唐钦文原本想要含糊过去,眼见着敷衍不得,索性说道:“我北平唐家卷入祸事,日后风雨尚不可知。家族荣辱常休戚相关,从前在北边的顺风顺水多少搭了族兄的人情脸面,我即便自负也看得清这一点。而今族兄门生故旧虽为他奔走,但内阁放出话来,又怎好轻易转圜?” “所以唐先生此举,也是为了避祸。”姚碧凝眼见唐钦文情绪有些激动,替人斟了一杯茶水,妥帖地递过去。 唐钦文接过茶水,就着白瓷杯盏微抿一口,丝丝茗香带着清苦,说道:“不错,谁也不知道这祸事最终会否把整个唐家牵连进去,我已经赌不起了。” “唐先生,这本是您的家事,今日小女多有冒犯。今日所谈,涉及款项事宜繁杂,我想一日也不足理清,既然初至沪上,姚某愿尽地主之谊,让人领您四处走走,只当作个消遣。”姚秉怀见惯风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是给唐钦文一行暂下逐客令了。 “姚公,钦文静候佳音。”都是眼明心亮之人,唐钦文起身抱拳,带人离开。 “碧凝,你是特意来这一趟的。”此间只有父女二人,姚秉怀看向碧凝,她的眉眼已经逐渐褪去稚气,显出一种清澈明丽的气质来。 她颔首,承认了自己的来意:“父亲,我听说北边出了事,这单生意又恰巧是北边来的,心里不免打鼓,总觉得这两件事情分不开关系。” 姚秉怀展眉一笑:“碧凝长大了。唐钦文此来,说的好听些是替唐家日后做个铺垫,不至于被这一道风波搅乱累世积淀。可若说的不好听些,就是趁内阁还没有腾出手来,把唐家正房的资产移花接木,借沪上银行再化为己用了。” “您都知道?”碧凝杏眸微睁。 她是有些疑惑的,既然父亲晓得这件事情,又为什么还要特意见唐钦文一行呢?毕竟唐家正身陷囹圄,备受内阁关注,倘使没有什么交情,眼下实在不宜与其有所交往。 姚秉怀看出了她眼中的探寻与犹豫,站起身来,走到墙上一幅悬挂的地图旁,伸手一指:“如果着眼于此,北平沪上不过是尺幅之间的距离,可事实上却要横渡汪洋、行船劳顿。我姚家已久在南地,纵然商界之中耳目灵敏,也没有道理对内阁行事关注甚密。有生意上门,民丰只管照章程办事,至于成与不成,就与前话无关了。” 姚秉怀注视着地图,逐渐背过身去,负手而立:“碧凝,姚公馆同旧朝之间的牵连,原本是一桩不为外人道的秘辛,但少不得有心人的揣测。今日能知道的事情,是云家遣来的消息,可我当初远离故土、迁来沪上,所图之事自有真章。” 碧凝认真听着,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唐家究竟是为着什么卷入纷争?” “说起来,我与唐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一晃眼已经是时隔多年了。彼时北平王气尚在,读书人自以寒窗博仕途,顺便捐一个兼济天下的美名。唐公那一支早年出过帝王师,后来多少桃李在朝中,虽然不入官场,但也完全做成了白衣卿相。”姚秉怀徐徐讲述,再从过往谈到如今,“所以唐家的声望,不仅在北平,也在那些门生故旧的心中。原本这是一件好事,尽管时移事易,为了安抚人心,内阁也不免要仰仗几分。” “可是如今要对唐家不留余地的,正是内阁。”姚碧凝微微皱眉。 “听起来是内阁,可却也未必是内阁。”姚秉怀这话说得有几分玄奥,但很快继续解释,“碧凝,内阁之中,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既然有人,就有欲望和贪念。当某一种贪念被粉饰包装成代万民而发声,它就形成为一种民意,拥有无往不利的正义。这也是为什么,唐家此番身陷囹圄,无人相援的道理。” “您是说,有人在刻意为难唐家。”碧凝听懂了父亲话里的深意,但却因此生发出更多的困惑,“但是如您所说,内阁原本可以利用唐公的声望赢得不少好感,甚至聚拢一批仁人志士,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姚秉怀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地图之上,山河平原、城池县域,被笔墨收拢在方寸之地,放眼便是万里疆土。今日拒绝唐钦文,他的确因唐家身陷风波心有顾虑,但还有另一番原因,是他尚且不能同碧凝提及的。 他的话,终于只说了一半:“唐公自诩遗老,不愿意入内阁为官,这不仅拂了一众阁臣的颜面,也是授人以柄。如此做派,以文人而论一句风骨不折就可作罢,但若是有心追究,足够被描画成莫大的罪名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苏幕遮(7) 话已经说到这里,饶是唐钦文不愿提及,也不得不开口:“若溯血缘,我们两房俱是一家,姚小姐如今提起来,多少让人有些惋惜。原本免不了要感慨一二,可实在不便细说啊。” 唐吟凤是今日到梅丽珍寻人,依照碧凝的揣度,既然是来求帮助,必然马不停蹄不肯耽搁一日。而唐钦文一行要来民丰洽谈,是早些时候便有消息的,也是今日前来。 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 碧凝不动声色,只是佯装不解:“唐先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碧凝,唐先生是客人。”姚秉怀在商界多载,自然看得出唐钦文对此话题的讳莫如深,主动给人一个台阶。 姚碧凝抬眸看向父亲,只见他动作极轻地朝她微微摇首,心下了然,但终归还是要说:“父亲,我在北平时候,恰巧同唐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她或许不识得我,但我今日在餐厅里却见到了她。” “哦,这还真是巧合。吟凤那孩子,不谙世事,眼下竟然跑到沪上来了。”唐钦文虽这样说着,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不瞒二位,族兄因一桩案子触犯了内阁,而今锒铛入狱,家里人都劝着吟凤那孩子避祸,不要卷进去,可她还是不听劝啊。” “唐先生此番来,与此事有关?”姚秉怀此句问得敏锐。 唐钦文原本想要含糊过去,眼见着敷衍不得,索性说道:“我北平唐家卷入祸事,日后风雨尚不可知。家族荣辱常休戚相关,从前在北边的顺风顺水多少搭了族兄的人情脸面,我即便自负也看得清这一点。而今族兄门生故旧虽为他奔走,但内阁放出话来,又怎好轻易转圜?” “所以唐先生此举,也是为了避祸。”姚碧凝眼见唐钦文情绪有些激动,替人斟了一杯茶水,妥帖地递过去。 唐钦文接过茶水,就着白瓷杯盏微抿一口,丝丝茗香带着清苦,说道:“不错,谁也不知道这祸事最终会否把整个唐家牵连进去,我已经赌不起了。” “唐先生,这本是您的家事,今日小女多有冒犯。今日所谈,涉及款项事宜繁杂,我想一日也不足理清,既然初至沪上,姚某愿尽地主之谊,让人领您四处走走,只当作个消遣。”姚秉怀见惯风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是给唐钦文一行暂下逐客令了。 “姚公,钦文静候佳音。”都是眼明心亮之人,唐钦文起身抱拳,带人离开。 “碧凝,你是特意来这一趟的。”此间只有父女二人,姚秉怀看向碧凝,她的眉眼已经逐渐褪去稚气,显出一种清澈明丽的气质来。 她颔首,承认了自己的来意:“父亲,我听说北边出了事,这单生意又恰巧是北边来的,心里不免打鼓,总觉得这两件事情分不开关系。” 姚秉怀展眉一笑:“碧凝长大了。唐钦文此来,说的好听些是替唐家日后做个铺垫,不至于被这一道风波搅乱累世积淀。可若说的不好听些,就是趁内阁还没有腾出手来,把唐家正房的资产移花接木,借沪上银行再化为己用了。” “您都知道?”碧凝杏眸微睁。 她是有些疑惑的,既然父亲晓得这件事情,又为什么还要特意见唐钦文一行呢?毕竟唐家正身陷囹圄,备受内阁关注,倘使没有什么交情,眼下实在不宜与其有所交往。 姚秉怀看出了她眼中的探寻与犹豫,站起身来,走到墙上一幅悬挂的地图旁,伸手一指:“如果着眼于此,北平沪上不过是尺幅之间的距离,可事实上却要横渡汪洋、行船劳顿。我姚家已久在南地,纵然商界之中耳目灵敏,也没有道理对内阁行事关注甚密。有生意上门,民丰只管照章程办事,至于成与不成,就与前话无关了。” 姚秉怀注视着地图,逐渐背过身去,负手而立:“碧凝,姚公馆同旧朝之间的牵连,原本是一桩不为外人道的秘辛,但少不得有心人的揣测。今日能知道的事情,是云家遣来的消息,可我当初远离故土、迁来沪上,所图之事自有真章。” 碧凝认真听着,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唐家究竟是为着什么卷入纷争?” “说起来,我与唐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一晃眼已经是时隔多年了。彼时北平王气尚在,读书人自以寒窗博仕途,顺便捐一个兼济天下的美名。唐公那一支早年出过帝王师,后来多少桃李在朝中,虽然不入官场,但也完全做成了白衣卿相。”姚秉怀徐徐讲述,再从过往谈到如今,“所以唐家的声望,不仅在北平,也在那些门生故旧的心中。原本这是一件好事,尽管时移事易,为了安抚人心,内阁也不免要仰仗几分。” “可是如今要对唐家不留余地的,正是内阁。”姚碧凝微微皱眉。 “听起来是内阁,可却也未必是内阁。”姚秉怀这话说得有几分玄奥,但很快继续解释,“碧凝,内阁之中,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既然有人,就有欲望和贪念。当某一种贪念被粉饰包装成代万民而发声,它就形成为一种民意,拥有无往不利的正义。这也是为什么,唐家此番身陷囹圄,无人相援的道理。” “您是说,有人在刻意为难唐家。”碧凝听懂了父亲话里的深意,但却因此生发出更多的困惑,“但是如您所说,内阁原本可以利用唐公的声望赢得不少好感,甚至聚拢一批仁人志士,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姚秉怀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地图之上,山河平原、城池县域,被笔墨收拢在方寸之地,放眼便是万里疆土。今日拒绝唐钦文,他的确因唐家身陷风波心有顾虑,但还有另一番原因,是他尚且不能同碧凝提及的。 他的话,终于只说了一半:“唐公自诩遗老,不愿意入内阁为官,这不仅拂了一众阁臣的颜面,也是授人以柄。如此做派,以文人而论一句风骨不折就可作罢,但若是有心追究,足够被描画成莫大的罪名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苏幕遮(8) “阮娘。”碧凝伸手叩响门环,嗓音轻快开口唤人,怀里是徐记排队买的一袋红豆酥,香糯清甜的味道透过牛皮纸细细地浸出来。 出乎意料地,无人应门。 她稍待片刻,又一次叩动门环。 依旧无人应门。 不仅是阮娘和育英堂的老仆,连循音而来的孩童都未闻一声。怎么会这样呢?育英堂里的孩子们大都识得她的声音,院子里常有人彼此追逐玩耍,更不要说这是晚餐时分,用餐的厅堂分明就在近门地方。 她叩门的动作不由急促几分,但里头还是没有丝毫响应。碧凝心里一沉,捧着红豆酥走到街巷另一边,向那里兜售杂货的铺面伙计询问:“你今日可有看到过河畔育英堂的阮娘?” 年轻的伙计挠了挠头,说道:“也不晓得是不是事多没留神,我记得往常阮娘早上都去采买新鲜菜蔬,今日好像没有看到。” “一整天都没有见到过么?”碧凝又问。 那伙计仔细想了想,摇头说:“应当是没有,我这一天都在铺子里,阮娘平日如果路过,总是会同我打个招呼。” “我知道了,谢谢你。”碧凝听到这里,将牛皮纸袋递给伙计,“这些红豆酥原本是买给育英堂的孩子,我方才叩门没有人应,若是这两日看到阮娘,请代为转交。” “这不应该呀,我昨儿还见过阮娘,没听说要出远门,何况还有一个守着院子的老管家啊。”伙计接过红豆酥,嘴里不由念叨。 “你昨日见到……”碧凝原本还要问。 “来,不哭,咱们吃糖。”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走进杂货铺,吵闹的哭声分散了伙计的注意力。 也罢,想必并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碧凝朝伙计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她又折返到育英堂那扇熟悉的门前,心怀期冀地伸手,触碰到门环冰冷的金属质地,果然还是凉浸浸的,无人相应。 回家路上,她的心绪如潮水翻涌,难以平静。碧凝心里许多念头闪过,可是怎样的理由都不足以说服自己,这件事情实在蹊跷——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令育英堂里的阮娘、老仆和孩子们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不见踪影? “陆笵,我想你帮我查一桩事情。”碧凝匆匆走到沙发旁,来不及坐下便拨通了镇守府的电话。 电话那一边,陆笵的嗓音略微低哑,听起来有几分疲惫:“碧凝,我也有件事情告诉你,你先说。” “我今天去苏州河畔的育英堂,里面似乎没人,我试了几次,都不曾有回应。附近铺子的伙计说,平日阮娘出门采买都同他招呼,今天却没有见过。”碧凝说到这里,沉默须臾才道,“我有些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笵听人说完,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接着说:“碧凝,今日我收到消息,岳忠失踪了。他是在执行任务时,失去联系的。” 忽然失去踪影的,不止是育英堂众人,还有岳忠。这其中关联昭然若揭,碧凝霎时间豁然开朗。岳忠的女儿——宝儿正是在阮娘那里! “碧凝,我派人去育英堂看看,有消息会电话知会你。这两日尽量不要单独出门,沪上恐怕要有些不太平。”陆笵在电话里嘱咐。 “我知道了,同那晚的事有关系么?”碧凝微微蹙眉,开口询问。 “不是,岳忠与此无关。”陆笵否认,那边传来同江富城的几句交谈声,随即是一句,“碧凝,你借机问一问林潜近来动向,注意不要让他察觉。” 林潜,这个名字在她唇舌之间流转,低低地收住尾音。 北平唐家出事、慈安失窃案沸沸扬扬、舒敏身陷绑架、岳忠与育英堂众人失踪……这桩桩件件,势必要一个谜底。 吕雁书入股的星光百货开业,成为沪上街头巷尾议论的一大盛事。吕家很会造势,早先放出星光百货开业酬宾的消息,尔后又以维护治安为由用起了抽签排队的法子,还未正式营业便已经引人注目。而到剪彩这一日,邀请各路名流则再顺理成章不过。 “晓薇,帮我瞧瞧这身怎么样?” 吕雁筠站在穿衣镜前,一件剪裁得体的洋红色阔摆长裙,珍珠腰链勾勒出腰肢,在灯光的照耀下尤显浪漫华丽。她轻轻抬起脸,手撑着下巴模仿摩登画报女郎的姿态。 晓薇手里已经拎了不少东西,勉强腾出空来,才匆匆瞧了一眼吕雁筠的这身打扮:“吕小姐,星光百货这批衣裳,比起霓裳也是不逊的。” “唔……我再看看。”吕雁筠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瘦下来的腰身让裙子空了几分,她捏起空出的一截布料,“这里需要改一改。” 晓薇看人兴致颇高,显然没有要结束的意味,不由得开口道:“咱们挑了这么些,是不是也该歇一歇?” 吕雁筠回过头,看到晓薇耷拉的脑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快放下来,我晚些让人来取。这都怪我,逛起来时间像是不够用,竟连带着让你折腾这么久。” 晓薇毕竟知道做下人的本分,虽则平日与吕雁筠也算相熟,却总不好说什么,如此一听如释重负,就差拍手称好:“晚些时候就到开业宴了,到时候也少不得应酬,还是需要攒些气力才好。” “说起来,我还有件正事没做呢。”吕雁筠目光打量过晓薇,忽地一笑,“碧凝将你交给我,可不是陪我来挑衣裳的。” 吕雁筠仔细挑了几件纹饰简洁轻盈的衣裙,又特意嘱人拿来一双款式摩登的小皮鞋,朝晓薇道:“你来试试看,我觉着应该能衬你。” “吕小姐,星光百货的东西还是有些贵了。”晓薇的目光掠过布料精美的衣裙,短暂的流连后,摇了摇头。 “你放心,今日这账自然有人付的。”吕雁筠略带神秘地微微一笑,接着催促,“距离晚宴时间不远了,既然碧凝带了你来,总不能丢了姚公馆的面子,试试。” 晓薇仍有些踌躇,但见到吕雁筠眼中的鼓舞,仿佛看见心底隐约的雀跃,终于颔首。 第二百二十四章 苏幕遮(8) “阮娘。”碧凝伸手叩响门环,嗓音轻快开口唤人,怀里是徐记排队买的一袋红豆酥,香糯清甜的味道透过牛皮纸细细地浸出来。 出乎意料地,无人应门。 她稍待片刻,又一次叩动门环。 依旧无人应门。 不仅是阮娘和育英堂的老仆,连循音而来的孩童都未闻一声。怎么会这样呢?育英堂里的孩子们大都识得她的声音,院子里常有人彼此追逐玩耍,更不要说这是晚餐时分,用餐的厅堂分明就在近门地方。 她叩门的动作不由急促几分,但里头还是没有丝毫响应。碧凝心里一沉,捧着红豆酥走到街巷另一边,向那里兜售杂货的铺面伙计询问:“你今日可有看到过河畔育英堂的阮娘?” 年轻的伙计挠了挠头,说道:“也不晓得是不是事多没留神,我记得往常阮娘早上都去采买新鲜菜蔬,今日好像没有看到。” “一整天都没有见到过么?”碧凝又问。 那伙计仔细想了想,摇头说:“应当是没有,我这一天都在铺子里,阮娘平日如果路过,总是会同我打个招呼。” “我知道了,谢谢你。”碧凝听到这里,将牛皮纸袋递给伙计,“这些红豆酥原本是买给育英堂的孩子,我方才叩门没有人应,若是这两日看到阮娘,请代为转交。” “这不应该呀,我昨儿还见过阮娘,没听说要出远门,何况还有一个守着院子的老管家啊。”伙计接过红豆酥,嘴里不由念叨。 “你昨日见到……”碧凝原本还要问。 “来,不哭,咱们吃糖。”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走进杂货铺,吵闹的哭声分散了伙计的注意力。 也罢,想必并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碧凝朝伙计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她又折返到育英堂那扇熟悉的门前,心怀期冀地伸手,触碰到门环冰冷的金属质地,果然还是凉浸浸的,无人相应。 回家路上,她的心绪如潮水翻涌,难以平静。碧凝心里许多念头闪过,可是怎样的理由都不足以说服自己,这件事情实在蹊跷——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令育英堂里的阮娘、老仆和孩子们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不见踪影? “陆笵,我想你帮我查一桩事情。”碧凝匆匆走到沙发旁,来不及坐下便拨通了镇守府的电话。 电话那一边,陆笵的嗓音略微低哑,听起来有几分疲惫:“碧凝,我也有件事情告诉你,你先说。” “我今天去苏州河畔的育英堂,里面似乎没人,我试了几次,都不曾有回应。附近铺子的伙计说,平日阮娘出门采买都同他招呼,今天却没有见过。”碧凝说到这里,沉默须臾才道,“我有些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笵听人说完,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接着说:“碧凝,今日我收到消息,岳忠失踪了。他是在执行任务时,失去联系的。” 忽然失去踪影的,不止是育英堂众人,还有岳忠。这其中关联昭然若揭,碧凝霎时间豁然开朗。岳忠的女儿——宝儿正是在阮娘那里! “碧凝,我派人去育英堂看看,有消息会电话知会你。这两日尽量不要单独出门,沪上恐怕要有些不太平。”陆笵在电话里嘱咐。 “我知道了,同那晚的事有关系么?”碧凝微微蹙眉,开口询问。 “不是,岳忠与此无关。”陆笵否认,那边传来同江富城的几句交谈声,随即是一句,“碧凝,你借机问一问林潜近来动向,注意不要让他察觉。” 林潜,这个名字在她唇舌之间流转,低低地收住尾音。 北平唐家出事、慈安失窃案沸沸扬扬、舒敏身陷绑架、岳忠与育英堂众人失踪……这桩桩件件,势必要一个谜底。 吕雁书入股的星光百货开业,成为沪上街头巷尾议论的一大盛事。吕家很会造势,早先放出星光百货开业酬宾的消息,尔后又以维护治安为由用起了抽签排队的法子,还未正式营业便已经引人注目。而到剪彩这一日,邀请各路名流则再顺理成章不过。 “晓薇,帮我瞧瞧这身怎么样?” 吕雁筠站在穿衣镜前,一件剪裁得体的洋红色阔摆长裙,珍珠腰链勾勒出腰肢,在灯光的照耀下尤显浪漫华丽。她轻轻抬起脸,手撑着下巴模仿摩登画报女郎的姿态。 晓薇手里已经拎了不少东西,勉强腾出空来,才匆匆瞧了一眼吕雁筠的这身打扮:“吕小姐,星光百货这批衣裳,比起霓裳也是不逊的。” “唔……我再看看。”吕雁筠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瘦下来的腰身让裙子空了几分,她捏起空出的一截布料,“这里需要改一改。” 晓薇看人兴致颇高,显然没有要结束的意味,不由得开口道:“咱们挑了这么些,是不是也该歇一歇?” 吕雁筠回过头,看到晓薇耷拉的脑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快放下来,我晚些让人来取。这都怪我,逛起来时间像是不够用,竟连带着让你折腾这么久。” 晓薇毕竟知道做下人的本分,虽则平日与吕雁筠也算相熟,却总不好说什么,如此一听如释重负,就差拍手称好:“晚些时候就到开业宴了,到时候也少不得应酬,还是需要攒些气力才好。” “说起来,我还有件正事没做呢。”吕雁筠目光打量过晓薇,忽地一笑,“碧凝将你交给我,可不是陪我来挑衣裳的。” 吕雁筠仔细挑了几件纹饰简洁轻盈的衣裙,又特意嘱人拿来一双款式摩登的小皮鞋,朝晓薇道:“你来试试看,我觉着应该能衬你。” “吕小姐,星光百货的东西还是有些贵了。”晓薇的目光掠过布料精美的衣裙,短暂的流连后,摇了摇头。 “你放心,今日这账自然有人付的。”吕雁筠略带神秘地微微一笑,接着催促,“距离晚宴时间不远了,既然碧凝带了你来,总不能丢了姚公馆的面子,试试。” 晓薇仍有些踌躇,但见到吕雁筠眼中的鼓舞,仿佛看见心底隐约的雀跃,终于颔首。 第二百二十五章 清平调(1) 垂坠的碧蓝色丝绸堪堪垂直脚踝,一双搭扣小高跟羊皮鞋恰到好处地衬出亭亭玉立的姿态。晓薇两条乌黑柔顺的发辫垂在肩头,桃花色的丝绳扎出漂亮的蝴蝶结。 她长得清瘦,一双眼睛却葡萄似的明亮,自幼在姚公馆也浸染了几分书卷气。如今这样装扮,若说是沪上某位富家女学生,也是能够令人相信的。 “这镯子看上去倒是有年数了。”吕雁筠一贯喜欢研究穿戴,乍一见晓薇此时手腕间露出的银色,免不了关注一二。 晓薇低眸看了一眼那牡丹纹样的银镯,又望向镜中与平日不同的自己:“吕小姐,您瞧这样可以吗?” “好极了!”吕雁筠围着她转了一圈,毫不吝啬地夸赞,又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玲珑的丝绒布袋,交到晓薇的手中,“再戴上这对耳坠子,那就更好了。” “我以前从来没打扮成这样,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晓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吕雁筠轻声安慰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今天星光百货晚宴邀请的人很多,来的记者编辑也不在少数,大家都是盛装出席,这身衣裙颜色柔和,不会引人注意的。” “可是……”晓薇心知自己是不能逃避的,当时答应得干脆利落,到了眼前多少还是忧心。 吕雁筠向周边环顾一圈,又特意压低了嗓音:“虽说碧凝没有明说,我晓得她定然对你有安排,我不会多问,但你要沉着一些,可别让她失望。” 晓薇看向吕雁筠眼中的真挚,郑重地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星光百货大楼之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镇守府的车子到时,吕雁书与其他几位老板亲自到门口等候迎接,直到看陆笵一身勋绶,便面上带笑上前寒暄,却见他侧身回顾,等候佳人同行。 姚碧凝今日乌发束成高髻,一顶孔雀蓝轻纱小礼帽与同色系的阔摆洋装相得益彰,脖颈间那条鸽血红的宝石项链更为璀璨夺目。她轻轻挽住陆笵的手臂,面容姣好而平静,迎接来自众人目光的审视。 咔嚓,咔嚓——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拍下这一幕,星光百货剪彩加上镇守使与姚公馆的逸闻,足够铺满明日的报纸头条。 “陆长官,二位里面请。”吕雁书原本只当是按章发个请帖,心道竟真能请到镇守使这样的大忙人,看来是离不开雁筠与碧凝的关系。 “我看这星光百货大楼很是气派。”陆笵开口状似寒暄,但语调却落得丝毫不带探究意味。 旁边一个孟姓老板入股虽不多,但争到这块肥肉也是卯足了劲的,这会子见到镇守使登门,便主动抢了话来接:“陆长官,我们这里的舶来品也是很多的,听说您留过洋,若是您和姚小姐有什么喜欢的,我派人送到府上。” “哦,这位老板很大方。”姚碧凝见陆笵不说话,遂开口应付。 “大方是好事情,我这里不缺,但想到一桩事情,这位老板大约帮得上忙。”陆笵薄唇微抿,狭长凤眸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戏谑。 “鄙人姓孟,字文渊,镇守府有什么是鄙人能帮上忙的,定然不会推辞。”那人见陆笵松了口,忙不迭堆笑应下,打点好镇守府的关系,往后自然少不了财运亨通。 “事情不难,如今战事频起,附近江淮一带许多孩子流落至沪上,这个年纪还须念书学道理,我看善款一事孟老板能伸援手。”陆笵说得风轻云淡,末了又添一句,“我代他们谢过孟老板善举,着人与江副官对接便是。” 那孟老板笑容凝滞在脸上,话赶话说到这里,又是自己当众应下的,实在有苦说不出,只得继续笑道:“那是自然,能够帮助到这些孩子,是很好的。” 吕雁书虽不认同孟文渊这样当众谄媚的做派,到底还是要周旋个场面,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前面就是宴会厅,陆长官拨冗而来,我已备下酒水,还望同饮一二。” “吕二哥办事向来妥帖,这次是什么好酒?”碧凝莞尔,接过话来。 吕雁书听人这样称呼,面上紧绷住的笑意和缓下来:“法兰西庄园产的葡萄酒,酿造的年份还算不错,今日来的名流不少,总是敷衍不得。” “吕老板此话,倒是个实在人。”陆笵听到这里,应允下来,“今日开业剪彩,我自当同吕老板共饮一杯,权当相贺。” “陆长官此来,星光百货蓬荜生辉。”吕雁书朗声一笑,引人入内。 推杯换盏之际,各相应酬。这一边,随席而来的年轻女孩们,对于父辈的生意场面话没有兴致,谈论的是沪上摩登风尚,与今日在星光百货的收获,末了又将话匣子打开到近来的见闻上去。 “你们听说了吗?林家要设赏花宴,这帖子可不一般。”一个穿格纹旗袍的女生说道。 “哪个林家?”晓薇学着这些名媛小姐的模样,端着牛奶轻抿一口。 那穿格纹旗袍的女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有哪个林家,如今这沪上警备厅的林督察,同姚家的联姻取消了,这赏花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什么心思。” “这么说,这是替林少……”晓薇试探着提及一句。 “自然是这样,不过赏花宴的帖子肯定下给了不少人,这种做派未免有些过时了,我倒没什么兴趣。”一个穿洋装的女生摇了摇头,鬓边羽毛珠花微微颤动。 “晓薇。”碧凝趁着在阳台处透气没什么人,轻声叫住了她,楼下风物灯光闪烁,车水马龙。 “小姐,方才我同她们交谈,果真有一些收获。”晓薇压低了嗓音,在距离碧凝不近不远的地方站定,同样面向不夜的星空,“林督察近来给沪上不少富商下了帖子,以赏花宴为名要给林少爷的婚事择选,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今天的晚宴,林少铖来了吗?”碧凝一直忙于应酬,这场面又实在浩大,未能将视线放眼全局。 “小姐,林少爷早先是在的,但后来提前走了。他正好是在吕小姐带我过来时离开的,我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毕竟……”晓薇说到这里,侧脸望向碧凝。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江副官也一道过来了,今天的你会令他眼前一亮。”碧凝轻轻晃动杯盏中的葡萄酒,深红的颜色在明暗交界的灯光映衬下显得美丽而另含深意。 晓薇的耳根微红,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比先前同人交谈时还要热烈:“小姐,我先出去了。” 她离开时,腕间那枚手工雕花的银镯子明亮澄澈,闪过一丝皓月照下的光。 第二百二十五章 清平调(1) 垂坠的碧蓝色丝绸堪堪垂直脚踝,一双搭扣小高跟羊皮鞋恰到好处地衬出亭亭玉立的姿态。晓薇两条乌黑柔顺的发辫垂在肩头,桃花色的丝绳扎出漂亮的蝴蝶结。 她长得清瘦,一双眼睛却葡萄似的明亮,自幼在姚公馆也浸染了几分书卷气。如今这样装扮,若说是沪上某位富家女学生,也是能够令人相信的。 “这镯子看上去倒是有年数了。”吕雁筠一贯喜欢研究穿戴,乍一见晓薇此时手腕间露出的银色,免不了关注一二。 晓薇低眸看了一眼那牡丹纹样的银镯,又望向镜中与平日不同的自己:“吕小姐,您瞧这样可以吗?” “好极了!”吕雁筠围着她转了一圈,毫不吝啬地夸赞,又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玲珑的丝绒布袋,交到晓薇的手中,“再戴上这对耳坠子,那就更好了。” “我以前从来没打扮成这样,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晓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吕雁筠轻声安慰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今天星光百货晚宴邀请的人很多,来的记者编辑也不在少数,大家都是盛装出席,这身衣裙颜色柔和,不会引人注意的。” “可是……”晓薇心知自己是不能逃避的,当时答应得干脆利落,到了眼前多少还是忧心。 吕雁筠向周边环顾一圈,又特意压低了嗓音:“虽说碧凝没有明说,我晓得她定然对你有安排,我不会多问,但你要沉着一些,可别让她失望。” 晓薇看向吕雁筠眼中的真挚,郑重地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星光百货大楼之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镇守府的车子到时,吕雁书与其他几位老板亲自到门口等候迎接,直到看陆笵一身勋绶,便面上带笑上前寒暄,却见他侧身回顾,等候佳人同行。 姚碧凝今日乌发束成高髻,一顶孔雀蓝轻纱小礼帽与同色系的阔摆洋装相得益彰,脖颈间那条鸽血红的宝石项链更为璀璨夺目。她轻轻挽住陆笵的手臂,面容姣好而平静,迎接来自众人目光的审视。 咔嚓,咔嚓——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拍下这一幕,星光百货剪彩加上镇守使与姚公馆的逸闻,足够铺满明日的报纸头条。 “陆长官,二位里面请。”吕雁书原本只当是按章发个请帖,心道竟真能请到镇守使这样的大忙人,看来是离不开雁筠与碧凝的关系。 “我看这星光百货大楼很是气派。”陆笵开口状似寒暄,但语调却落得丝毫不带探究意味。 旁边一个孟姓老板入股虽不多,但争到这块肥肉也是卯足了劲的,这会子见到镇守使登门,便主动抢了话来接:“陆长官,我们这里的舶来品也是很多的,听说您留过洋,若是您和姚小姐有什么喜欢的,我派人送到府上。” “哦,这位老板很大方。”姚碧凝见陆笵不说话,遂开口应付。 “大方是好事情,我这里不缺,但想到一桩事情,这位老板大约帮得上忙。”陆笵薄唇微抿,狭长凤眸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戏谑。 “鄙人姓孟,字文渊,镇守府有什么是鄙人能帮上忙的,定然不会推辞。”那人见陆笵松了口,忙不迭堆笑应下,打点好镇守府的关系,往后自然少不了财运亨通。 “事情不难,如今战事频起,附近江淮一带许多孩子流落至沪上,这个年纪还须念书学道理,我看善款一事孟老板能伸援手。”陆笵说得风轻云淡,末了又添一句,“我代他们谢过孟老板善举,着人与江副官对接便是。” 那孟老板笑容凝滞在脸上,话赶话说到这里,又是自己当众应下的,实在有苦说不出,只得继续笑道:“那是自然,能够帮助到这些孩子,是很好的。” 吕雁书虽不认同孟文渊这样当众谄媚的做派,到底还是要周旋个场面,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前面就是宴会厅,陆长官拨冗而来,我已备下酒水,还望同饮一二。” “吕二哥办事向来妥帖,这次是什么好酒?”碧凝莞尔,接过话来。 吕雁书听人这样称呼,面上紧绷住的笑意和缓下来:“法兰西庄园产的葡萄酒,酿造的年份还算不错,今日来的名流不少,总是敷衍不得。” “吕老板此话,倒是个实在人。”陆笵听到这里,应允下来,“今日开业剪彩,我自当同吕老板共饮一杯,权当相贺。” “陆长官此来,星光百货蓬荜生辉。”吕雁书朗声一笑,引人入内。 推杯换盏之际,各相应酬。这一边,随席而来的年轻女孩们,对于父辈的生意场面话没有兴致,谈论的是沪上摩登风尚,与今日在星光百货的收获,末了又将话匣子打开到近来的见闻上去。 “你们听说了吗?林家要设赏花宴,这帖子可不一般。”一个穿格纹旗袍的女生说道。 “哪个林家?”晓薇学着这些名媛小姐的模样,端着牛奶轻抿一口。 那穿格纹旗袍的女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有哪个林家,如今这沪上警备厅的林督察,同姚家的联姻取消了,这赏花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什么心思。” “这么说,这是替林少……”晓薇试探着提及一句。 “自然是这样,不过赏花宴的帖子肯定下给了不少人,这种做派未免有些过时了,我倒没什么兴趣。”一个穿洋装的女生摇了摇头,鬓边羽毛珠花微微颤动。 “晓薇。”碧凝趁着在阳台处透气没什么人,轻声叫住了她,楼下风物灯光闪烁,车水马龙。 “小姐,方才我同她们交谈,果真有一些收获。”晓薇压低了嗓音,在距离碧凝不近不远的地方站定,同样面向不夜的星空,“林督察近来给沪上不少富商下了帖子,以赏花宴为名要给林少爷的婚事择选,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今天的晚宴,林少铖来了吗?”碧凝一直忙于应酬,这场面又实在浩大,未能将视线放眼全局。 “小姐,林少爷早先是在的,但后来提前走了。他正好是在吕小姐带我过来时离开的,我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毕竟……”晓薇说到这里,侧脸望向碧凝。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江副官也一道过来了,今天的你会令他眼前一亮。”碧凝轻轻晃动杯盏中的葡萄酒,深红的颜色在明暗交界的灯光映衬下显得美丽而另含深意。 晓薇的耳根微红,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比先前同人交谈时还要热烈:“小姐,我先出去了。” 她离开时,腕间那枚手工雕花的银镯子明亮澄澈,闪过一丝皓月照下的光。 第二百二十六章 清平调(2) 乐音清澈,但还是压不住一声惊呼。这样的场面,能进到此处的都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谁如此喧哗? 众人闻声看去,连碧凝也不由侧目,却见远处有道背影,一身清素的旗袍被酒渍染了大半。单是看着痕迹便知道,这大抵很难是不慎撞上的结果,倒像是有人将酒水故意倾洒到她的身上。 那道背影挺得极直,周遭的议论和笑谑似乎无法摧折分毫。 姚碧凝蹙眉,她欠身同正在交谈的太太道一句失陪,向那道身影走去:“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没等人说话,碧凝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心中略生惊讶,又觉自在情理之中:“唐小姐,又见面了。可惜了这身旗袍,一看就是好料子。”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去,“头发下面也沾了些,先擦擦。” “谢谢。”唐吟凤话音落得不卑不亢,接过手帕擦拭发梢。 “小姐,您可以随我到休息室,星光百货新到的衣裳都很漂亮,您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根据您的尺寸来挑选。”经理循声而来,星光百货的服务很是周到。 唐吟凤摇了摇头:“我想暂时不用了。” “这时节说凉也凉了,熏着一身酒气也难免不适。这位小姐是在晚宴上不慎被酒水撞到弄脏了衣裳,陈设摆放不大合理,你们星光可不能只想着借此推销。”姚碧凝指着旁边的餐台,垒起的装饰酒杯已然少了几盏。 经理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回答:“这个自然,还请这位小姐先随我去休息室,我找人替您量过尺寸,送一件合身的衣裳上来。” “唐小姐,不介意我同你一道过去,顺便躲躲应酬?”姚碧凝莞尔一笑。 唐吟凤颔首:“我也有些话,想要同姚小姐聊一聊。” 星光百货休息室布置得精致舒适,玲珑的格局被柔和的落地灯与软沙发点缀得恰到好处。等待的间隙,正好用来谈话。 “姚小姐,谢谢你替我解围。今时不同于往日,这些天我也见识不少人情冷暖。”唐吟凤说得真挚,也透着几分悲凉,“父亲这一生桃李无数,总也是受人敬重的师长,可真到如今的情形,却是截然不同了。” “我从前听过北平唐家的名号,吟凤小姐自幼长成的环境,应当是不曾接触这些的。虽说各方听了几句,其实对于近日的变故,我有些疑问想要向唐小姐了解。”姚碧凝斟酌着开口,她知道眼下唐吟凤或许压抑许久不得倾诉,但却不能确信对方愿意说到什么程度,毕竟萍水相逢。 “姚小姐,你同镇守使是一道来的,他是陆家人。如今能救出我父亲的,恐怕只有陆家了。”唐吟凤说着,语调里染上几分焦急,“今天我来这里也是碰碰运气,姚小姐,我敢肯定父亲什么也没有做,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碧凝这些日子虽听了一些风声,但只有唐吟凤亲口说出来的,才更接近真相。 唐吟凤一双柳眉紧锁,眉心笼上几许凉如秋色的哀愁:“事到如今,我同姚小姐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原本在津城念书,但忽然收到家中发来的电报,父亲一夜之间锒铛入狱,几个叔父打着担忧家产的名号,挖空心思想要变卖出现银,好从中分上一杯羹。我不知道父亲得罪了什么人,下令逮捕的是内阁,而这理由我却是完全不信。” “唐老是有名望的,内阁总也不能随意抓人,他们用的是什么名头?”碧凝接着问。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吟凤一字一句,念诵出来,“就是这句诗文,连累了父亲。” 此诗入耳,碧凝不由心头一震。 唐吟凤所不能理解的,正是这句诗文背后的意义。内阁逮捕唐老,如果事关旧廷,那么将没有人能够施以援手,过往桃李无一襄助,这就解释得通了。 因为在这样的局势面前,唐家过往引以为傲的声望,会转而成为一种负累。 唐吟凤见碧凝缄默不语,以为她未能明白这诗文所蕴藏的深意,于是说道:“姚小姐,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这句诗究竟指的是什么。但通过种种迹象,我认为这个罪名恐怕关联着前朝旧事。” “唐家此番境遇,恐怕确实棘手。近来有唐家族人找到民丰,所谈之事便与唐小姐所说的祖产有关。从北平到沪上,如此辗转想必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值此时节,唐小姐四处奔走之际,也莫忘看顾。”姚碧凝而今能够与她讲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叩叩—— 星光百货的经理派人送来了一件浅蓝色长裙,款式简洁,看来是不会出错的。碧凝趁唐吟凤去盥洗室换衣,朝经理允诺钱款记在姚公馆,并格外嘱咐不要同人提及。 应酬起来,时间总是飞逝。一抹孔雀蓝在星光百货今夜的晚宴上别具风情,作为镇守使的女伴,更是引人瞩目。 碧凝虽把握了分寸,但还是喝了不少酒水,上乘的葡萄酒香气馥郁,初入口时不觉着什么,几番交谈下来方有不胜酒力之感。她感觉脑袋有些眩晕,脚步开始虚浮,身畔抑扬顿挫的语调变得渺远起来。 “碧凝,我带你去透透气。”吕雁筠酒量一向很好,她注意到碧凝神色有些发懵,向周遭笑着解释,“今天我二哥备的酒可是醉人,我们先失陪了。” 深秋的晚风,多少浸着寒意。披上了外套,在露天庭院里,这样的冷,依旧能够让脑海里蒙着的那层温暖的雾很快退散。 “碧凝,你想好了么?”吕雁筠半倚在木质花架旁,等足了人清醒的时间,而后静静地问上了一句。 孔雀蓝的帽纱透过皎洁的月色,在碧凝脸庞上投下华丽的暗影,她有些不解地望向雁筠,但很快在对方眼中的关切里,读懂了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雁筠,你知道吗?我过去总想把什么都弄明白,表面装得风轻云淡,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能看得清楚,其实哪里那么容易。”碧凝看向花架攀缘的枝叶,它们在努力生长,向上纠缠。 第二百二十六章 清平调(2) 乐音清澈,但还是压不住一声惊呼。这样的场面,能进到此处的都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谁如此喧哗? 众人闻声看去,连碧凝也不由侧目,却见远处有道背影,一身清素的旗袍被酒渍染了大半。单是看着痕迹便知道,这大抵很难是不慎撞上的结果,倒像是有人将酒水故意倾洒到她的身上。 那道背影挺得极直,周遭的议论和笑谑似乎无法摧折分毫。 姚碧凝蹙眉,她欠身同正在交谈的太太道一句失陪,向那道身影走去:“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没等人说话,碧凝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心中略生惊讶,又觉自在情理之中:“唐小姐,又见面了。可惜了这身旗袍,一看就是好料子。”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去,“头发下面也沾了些,先擦擦。” “谢谢。”唐吟凤话音落得不卑不亢,接过手帕擦拭发梢。 “小姐,您可以随我到休息室,星光百货新到的衣裳都很漂亮,您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根据您的尺寸来挑选。”经理循声而来,星光百货的服务很是周到。 唐吟凤摇了摇头:“我想暂时不用了。” “这时节说凉也凉了,熏着一身酒气也难免不适。这位小姐是在晚宴上不慎被酒水撞到弄脏了衣裳,陈设摆放不大合理,你们星光可不能只想着借此推销。”姚碧凝指着旁边的餐台,垒起的装饰酒杯已然少了几盏。 经理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回答:“这个自然,还请这位小姐先随我去休息室,我找人替您量过尺寸,送一件合身的衣裳上来。” “唐小姐,不介意我同你一道过去,顺便躲躲应酬?”姚碧凝莞尔一笑。 唐吟凤颔首:“我也有些话,想要同姚小姐聊一聊。” 星光百货休息室布置得精致舒适,玲珑的格局被柔和的落地灯与软沙发点缀得恰到好处。等待的间隙,正好用来谈话。 “姚小姐,谢谢你替我解围。今时不同于往日,这些天我也见识不少人情冷暖。”唐吟凤说得真挚,也透着几分悲凉,“父亲这一生桃李无数,总也是受人敬重的师长,可真到如今的情形,却是截然不同了。” “我从前听过北平唐家的名号,吟凤小姐自幼长成的环境,应当是不曾接触这些的。虽说各方听了几句,其实对于近日的变故,我有些疑问想要向唐小姐了解。”姚碧凝斟酌着开口,她知道眼下唐吟凤或许压抑许久不得倾诉,但却不能确信对方愿意说到什么程度,毕竟萍水相逢。 “姚小姐,你同镇守使是一道来的,他是陆家人。如今能救出我父亲的,恐怕只有陆家了。”唐吟凤说着,语调里染上几分焦急,“今天我来这里也是碰碰运气,姚小姐,我敢肯定父亲什么也没有做,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碧凝这些日子虽听了一些风声,但只有唐吟凤亲口说出来的,才更接近真相。 唐吟凤一双柳眉紧锁,眉心笼上几许凉如秋色的哀愁:“事到如今,我同姚小姐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原本在津城念书,但忽然收到家中发来的电报,父亲一夜之间锒铛入狱,几个叔父打着担忧家产的名号,挖空心思想要变卖出现银,好从中分上一杯羹。我不知道父亲得罪了什么人,下令逮捕的是内阁,而这理由我却是完全不信。” “唐老是有名望的,内阁总也不能随意抓人,他们用的是什么名头?”碧凝接着问。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吟凤一字一句,念诵出来,“就是这句诗文,连累了父亲。” 此诗入耳,碧凝不由心头一震。 唐吟凤所不能理解的,正是这句诗文背后的意义。内阁逮捕唐老,如果事关旧廷,那么将没有人能够施以援手,过往桃李无一襄助,这就解释得通了。 因为在这样的局势面前,唐家过往引以为傲的声望,会转而成为一种负累。 唐吟凤见碧凝缄默不语,以为她未能明白这诗文所蕴藏的深意,于是说道:“姚小姐,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这句诗究竟指的是什么。但通过种种迹象,我认为这个罪名恐怕关联着前朝旧事。” “唐家此番境遇,恐怕确实棘手。近来有唐家族人找到民丰,所谈之事便与唐小姐所说的祖产有关。从北平到沪上,如此辗转想必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值此时节,唐小姐四处奔走之际,也莫忘看顾。”姚碧凝而今能够与她讲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叩叩—— 星光百货的经理派人送来了一件浅蓝色长裙,款式简洁,看来是不会出错的。碧凝趁唐吟凤去盥洗室换衣,朝经理允诺钱款记在姚公馆,并格外嘱咐不要同人提及。 应酬起来,时间总是飞逝。一抹孔雀蓝在星光百货今夜的晚宴上别具风情,作为镇守使的女伴,更是引人瞩目。 碧凝虽把握了分寸,但还是喝了不少酒水,上乘的葡萄酒香气馥郁,初入口时不觉着什么,几番交谈下来方有不胜酒力之感。她感觉脑袋有些眩晕,脚步开始虚浮,身畔抑扬顿挫的语调变得渺远起来。 “碧凝,我带你去透透气。”吕雁筠酒量一向很好,她注意到碧凝神色有些发懵,向周遭笑着解释,“今天我二哥备的酒可是醉人,我们先失陪了。” 深秋的晚风,多少浸着寒意。披上了外套,在露天庭院里,这样的冷,依旧能够让脑海里蒙着的那层温暖的雾很快退散。 “碧凝,你想好了么?”吕雁筠半倚在木质花架旁,等足了人清醒的时间,而后静静地问上了一句。 孔雀蓝的帽纱透过皎洁的月色,在碧凝脸庞上投下华丽的暗影,她有些不解地望向雁筠,但很快在对方眼中的关切里,读懂了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雁筠,你知道吗?我过去总想把什么都弄明白,表面装得风轻云淡,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能看得清楚,其实哪里那么容易。”碧凝看向花架攀缘的枝叶,它们在努力生长,向上纠缠。 第二百二十七章 清平调(3) 姚碧凝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在心中勾勒过很多次,有些跳跃出来,变成杜撰的故事。遇见他,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从一开始我所看见的,便不是他勋袍加身。时局如此,无人能避,可正如深渊之中踽踽独行,总有光亮。” 吕雁筠看到她眼眸之中住着灯火的倒影,在黑夜之中光华璀璨。她原本想要开口相劝的话,一时间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雁筠与她自幼的情谊,纵然平日里有小摩擦,总不是大事情。就像帕子起了褶皱,料子是上等的,熨一熨便能平整。在乔望骐那里,她自己吃过一头扎进去的亏,如今愈发觉得教碧凝慎重些的规劝是必要的。 在雁筠看来,平日听多了各类家长里短的情节,旁人话里相传的联姻,无非是北平沪上、官道商场的那些交集,而像陆笵这样的年青将军,或许自有愿结交攀附之人,但若为未来安稳而计,却未必是良人。可当她听到碧凝这样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碧凝,传闻是一回事,而你与他定下来身份,是另一回事。”雁筠斟酌着,眼见陆笵在她心中的分量,话也不便说得太重。 “我知道,我也明白你心底是真替我想着。这样的时局,谁也不知道所谓长久是怎样的朝夕,既然如此,倒不如敞敞亮亮。”姚碧凝轻嗅到晚风里透过来的植木味道,带着淡淡的生涩和沁人心脾的清澈,“姚公馆或许能找到其他遮风避雨的大树,可对我而言,有些事情,只有一次相遇的机缘。” 她轻轻笑着,伸手抚平耳鬓的发丝。天穹星华闪烁,一轮明月皎洁。 今夜的衣装,美得夺目张扬,仿佛一场盛大的宣誓,要将曾经被猜测揣度的目光变得堂堂正正。这是碧凝给雁筠的解释,也是她心底真实想法的一部分。 但却不仅如此。今夜抵达星光百货,出席这次晚宴,自有另一层意义。当她挽着陆笵的臂弯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在某些人眼里,也同样昭示着一种阵营的选择。 “雁筠,你听说过唐家的事情么?”姚碧凝换了一个话题,她注意到雁筠在善意提醒时不自觉泛滥地沉湎往事。 吕雁筠的消息一向灵得很,听到此话点头说道:“我这两日听家里头议论,说是北边有人起了心思,是唐家旧日门生,想必关联不浅。唐公一世清名,恐怕是晚节不保。” “今天来星光百货晚宴的人里,就有唐家女儿。”碧凝觉得此事还是需要向人提个醒,“现在局势尚不明朗,风波未平。” “放心,以我二哥那样的眼明心亮,断然不会卷进这样的漩涡里去。说起来我从前听人提到北平唐家,话里话外无不艳羡,这样的书香门第,如今多少学生居于高位。那时候我还同二哥说,也就是现在,放在以往,那同我们这样的商贾人家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吕雁筠不免咂舌,“这事儿一出,背后肯定不简单。” “雁筠,你怎么想?”碧凝听她这样说,此时极想听听她的想法。 “要我说,这或许是好大的一场戏。你看,这唐家在北平好好的,吃着旧时留下来的好处,又得了清贵的名声,怎么瞧都是犯不着铤而走险的。”吕雁筠狡黠一笑,眸子里闪过一丝兴味,“这次出事的,表面上是唐家,说不准是替人当了回羊。” “哦,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都没见到事情发生的经过,也不晓得里头是个什么情形。”碧凝接着说。 “虽说我不算了解这个北平唐家,也未必能猜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有一点,唐小姐如今四处奔走,说明唐家出事是他们意料之外的。试问若真有心同内阁对立,怎么会不给女儿留退路呢?”吕雁筠说完,又添了一句,“我虽不懂时局,但话本子没少看,这样的道理,那些古人杜撰的书里也讲明白了。” “你这么分析,似乎真有一番道理。”碧凝亦有同感。 吕雁筠却噗嗤一笑:“你可别打趣我,我只是胡诌的,南边北边那许多事情,没有亲眼所见,都算不得数。”她见人若有所思模样,不禁神色一凛,“总不见得,我真给猜着了?” “如今唐家人就在沪上,不单是唐吟凤,那些族里的长辈恐怕正盘算着呢。”碧凝嗓音落得很轻,在远处宴饮声声的笼罩之下,如水滴入江流,转瞬即不可闻。 “这些么,不提也罢。墙倒众人推,也是一贯的做派。且不替唐家操这份心了,说来有件事倒让我心里有几分堵。”吕雁筠嘟囔一句,眉头皱起。 姚碧凝将神思从方才的思索里拽出来,望着眼前人苦恼模样,问道:“是谁让吕大小姐不快啦?” “我其实并不十分在意,碧凝,你知道的。但今天真到了这番场景,我反而觉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吕雁筠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心里那丝微妙的不忿便窜了上来,“我从未认真想过同林家结亲,可即便是笔买卖,也没有转头就签与旁人的道理。我往日还觉得对林少铖怀有愧疚,可如今林家才坐上警备厅暂代的位置多久,他便一句解释也没有吗?” “你是说林家赏花会的事。”碧凝想起晓薇那里探知的消息。 “不仅如此,今日星光百货晚宴,他明明都来了,反倒是见了我形同陌路,转身便走。我当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数日不见,我竟如同洪水猛兽了吗?”吕雁筠越说越气,不由得拔高了音量,将身旁藤蔓攀缘的叶子也揪掉一片。 碧凝本想要安慰她,但话到嘴边,一时却不知道要怎样说了。林少铖对雁筠的态度,她一直看在眼里,单说此前慈安医院那一回,便是真情实意地为救人。何况此前他们解除那场名不符实的婚约,能够这么顺畅,也不无林少铖从中斡旋的功劳。 如此诚心实意、眼见为真,竟然在一朝一夕之间便荡然无存了吗? “雁筠,过几日林家那场赏花宴,我陪你一道去。”再多的猜测,远不及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重要。 第二百二十七章 清平调(3) 姚碧凝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在心中勾勒过很多次,有些跳跃出来,变成杜撰的故事。遇见他,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从一开始我所看见的,便不是他勋袍加身。时局如此,无人能避,可正如深渊之中踽踽独行,总有光亮。” 吕雁筠看到她眼眸之中住着灯火的倒影,在黑夜之中光华璀璨。她原本想要开口相劝的话,一时间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雁筠与她自幼的情谊,纵然平日里有小摩擦,总不是大事情。就像帕子起了褶皱,料子是上等的,熨一熨便能平整。在乔望骐那里,她自己吃过一头扎进去的亏,如今愈发觉得教碧凝慎重些的规劝是必要的。 在雁筠看来,平日听多了各类家长里短的情节,旁人话里相传的联姻,无非是北平沪上、官道商场的那些交集,而像陆笵这样的年青将军,或许自有愿结交攀附之人,但若为未来安稳而计,却未必是良人。可当她听到碧凝这样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碧凝,传闻是一回事,而你与他定下来身份,是另一回事。”雁筠斟酌着,眼见陆笵在她心中的分量,话也不便说得太重。 “我知道,我也明白你心底是真替我想着。这样的时局,谁也不知道所谓长久是怎样的朝夕,既然如此,倒不如敞敞亮亮。”姚碧凝轻嗅到晚风里透过来的植木味道,带着淡淡的生涩和沁人心脾的清澈,“姚公馆或许能找到其他遮风避雨的大树,可对我而言,有些事情,只有一次相遇的机缘。” 她轻轻笑着,伸手抚平耳鬓的发丝。天穹星华闪烁,一轮明月皎洁。 今夜的衣装,美得夺目张扬,仿佛一场盛大的宣誓,要将曾经被猜测揣度的目光变得堂堂正正。这是碧凝给雁筠的解释,也是她心底真实想法的一部分。 但却不仅如此。今夜抵达星光百货,出席这次晚宴,自有另一层意义。当她挽着陆笵的臂弯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在某些人眼里,也同样昭示着一种阵营的选择。 “雁筠,你听说过唐家的事情么?”姚碧凝换了一个话题,她注意到雁筠在善意提醒时不自觉泛滥地沉湎往事。 吕雁筠的消息一向灵得很,听到此话点头说道:“我这两日听家里头议论,说是北边有人起了心思,是唐家旧日门生,想必关联不浅。唐公一世清名,恐怕是晚节不保。” “今天来星光百货晚宴的人里,就有唐家女儿。”碧凝觉得此事还是需要向人提个醒,“现在局势尚不明朗,风波未平。” “放心,以我二哥那样的眼明心亮,断然不会卷进这样的漩涡里去。说起来我从前听人提到北平唐家,话里话外无不艳羡,这样的书香门第,如今多少学生居于高位。那时候我还同二哥说,也就是现在,放在以往,那同我们这样的商贾人家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吕雁筠不免咂舌,“这事儿一出,背后肯定不简单。” “雁筠,你怎么想?”碧凝听她这样说,此时极想听听她的想法。 “要我说,这或许是好大的一场戏。你看,这唐家在北平好好的,吃着旧时留下来的好处,又得了清贵的名声,怎么瞧都是犯不着铤而走险的。”吕雁筠狡黠一笑,眸子里闪过一丝兴味,“这次出事的,表面上是唐家,说不准是替人当了回羊。” “哦,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都没见到事情发生的经过,也不晓得里头是个什么情形。”碧凝接着说。 “虽说我不算了解这个北平唐家,也未必能猜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有一点,唐小姐如今四处奔走,说明唐家出事是他们意料之外的。试问若真有心同内阁对立,怎么会不给女儿留退路呢?”吕雁筠说完,又添了一句,“我虽不懂时局,但话本子没少看,这样的道理,那些古人杜撰的书里也讲明白了。” “你这么分析,似乎真有一番道理。”碧凝亦有同感。 吕雁筠却噗嗤一笑:“你可别打趣我,我只是胡诌的,南边北边那许多事情,没有亲眼所见,都算不得数。”她见人若有所思模样,不禁神色一凛,“总不见得,我真给猜着了?” “如今唐家人就在沪上,不单是唐吟凤,那些族里的长辈恐怕正盘算着呢。”碧凝嗓音落得很轻,在远处宴饮声声的笼罩之下,如水滴入江流,转瞬即不可闻。 “这些么,不提也罢。墙倒众人推,也是一贯的做派。且不替唐家操这份心了,说来有件事倒让我心里有几分堵。”吕雁筠嘟囔一句,眉头皱起。 姚碧凝将神思从方才的思索里拽出来,望着眼前人苦恼模样,问道:“是谁让吕大小姐不快啦?” “我其实并不十分在意,碧凝,你知道的。但今天真到了这番场景,我反而觉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吕雁筠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心里那丝微妙的不忿便窜了上来,“我从未认真想过同林家结亲,可即便是笔买卖,也没有转头就签与旁人的道理。我往日还觉得对林少铖怀有愧疚,可如今林家才坐上警备厅暂代的位置多久,他便一句解释也没有吗?” “你是说林家赏花会的事。”碧凝想起晓薇那里探知的消息。 “不仅如此,今日星光百货晚宴,他明明都来了,反倒是见了我形同陌路,转身便走。我当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数日不见,我竟如同洪水猛兽了吗?”吕雁筠越说越气,不由得拔高了音量,将身旁藤蔓攀缘的叶子也揪掉一片。 碧凝本想要安慰她,但话到嘴边,一时却不知道要怎样说了。林少铖对雁筠的态度,她一直看在眼里,单说此前慈安医院那一回,便是真情实意地为救人。何况此前他们解除那场名不符实的婚约,能够这么顺畅,也不无林少铖从中斡旋的功劳。 如此诚心实意、眼见为真,竟然在一朝一夕之间便荡然无存了吗? “雁筠,过几日林家那场赏花宴,我陪你一道去。”再多的猜测,远不及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重要。 第二百二十八章 清平调(4) 热气腾腾的云吞面,是岭南吃食,鲜嫩的虾仁被柔软的面团包裹,翠绿的菜叶恰如其分地点缀其间。陈妈的手艺一贯很好,这样做出来的风味融合了沪上欢喜的鲜甜,很是合人胃口。 之砚是第一回吃到这样的做法,感到有些新奇,南方的面食原来比起北方有不一样的细腻,却见身旁人碗里留了一半:“碧凝姐,这云吞面的味道不错,你怎么吃得比平日还要少?” “和这面没有关系,近来各色餐食吃得多,我都快穿不进礼裙里了。”碧凝摇了摇头,同人解释完不由叹道,“你正是还能长高的时候,确实没有这种烦恼。” 十几岁的男孩子,见风就长,之砚到姚公馆这些时候,身量已经窜了不少。 “女孩子嘛,是要喜欢苗条些。”乔望眉听二人说话,笑了笑,“吃个七分饱,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舒敏就不这样,平日里吃什么,都是要十足十地吃饱。”之砚回想起那场景,活像一只馋猫。 乔望眉看到少年眸中不自觉散发的光亮与笑意,许多不必言说的情绪都在其中了,心里默然一句:真好。 碧凝这样控制自己的饮食,为的不过是在林家赏花宴上,能够优雅地穿进那条特意在霓裳成衣店订的漂亮旗袍。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当然不是为了穿给林少铖看,但毕竟作为那场曾经轰动沪上联姻的女主角,也不是怕旁人议论,她只决计不想在这种场合失了风头。 林督察在沪上的宅邸原是一位英吉利商人的寓所,建筑式样保持着西洋格调,但他显然不是那么喜欢洋派作风,将内里陈设按照传统式样布置。江南一带的婉约轻盈未见几许,纹饰装点还是偏于北地的古拙庄重。 碧凝想起那个烟火浮动的夜晚,在谢堂春的香风闲话里,所见的那个长衫袭身的津城商客。而今的更衣换服,移不掉骨子里深植的那些东西。 一转眼,从北平回来已经这样久,那座深埋于地下的院落,竟恍如昨日铜铃,在她的记忆里撞出一重重的余音。 “碧凝,我们没有收到请柬,这样出去是不是不大好?”吕雁筠坐在车厢里,嘴唇微咬,踌躇着做不下决定。 “来都来了,再说今日热闹,林府设宴的消息可不是到处都能听见,总没有理由拒宾客于门外的道理。”姚碧凝见她僵持着半晌没有动作,接着说,“难道你就不好奇林少铖是怎么转了性子?” 听到这里,心里猫儿抓似的感觉让吕雁筠那点踌躇抛之脑后,点了点头:“总得要看个究竟。走,我们去!” 摩登的沪上小姐,穿着丝缎旗袍,一水儿的珠环玉饰,粉团一样的肌肤透着富贵底色,走过的风里都是时兴舶来品留下的淡淡香气。毕竟不是仲夏,如今时节再拢上一条轻柔而质地上乘的披肩,最衬柔婉。 二人也是沪上交际圈层里有名姓的,甫一现身便自有认出来的,掩面交头接耳几句,眼中闪过的讶异之色,都是暗地里发酵的,任谁却也不会放到明面来。 “我同你讲,这个事情啊……” “大家都晓得的,不说是听来的,就连报上也是有的……” 细细碎碎的声音总能飘一两句到碧凝耳畔,但她却恍然一种全然不知的模样,反倒是自己一丝不自在也没有。 碧凝昂首而行,脖颈间莹亮的玉坠子刻着莲花纹路,妥帖地压在衣领处,有几分婉约清丽的书卷气。她目光温和,微微一笑,问向前头压低嗓音议论的那人:“廖小姐,可是第一回来林督察的府上?” 原本私语议论着,冷不防被人一问,廖雅薇不禁目光微闪,但也很快镇静:“从前我同林家并无交往,自然是第一回来,接了赏花宴的帖子。想不到姚小姐也在这里。” 姚碧凝颔首,接着说:“人们总说,第一回大抵要留下个好印象,因而免不了下一番工夫。我瞧这衣裳的布料纹样都时兴得很,又是簇新模样,家中是专程量体裁衣的?” “接了林督察府上的帖子,自然是要认真对待的。姚小姐果然是好眼力,这是近来新出的料子,请老师傅裁的,北边规矩严整,总不好在这里失了礼数的。”廖雅薇听人说起自己的这身衣裳,免不了要为耗费的工夫说道几句。 碧凝耐心听人讲完,却不由轻声叹气。 “姚小姐,怎么啦?”廖雅薇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低头往身上瞧了一圈儿,仔仔细细打量也没有发现哪里不妥。 碧凝朝吕雁筠使了一个眼色,对方立即心领神会,也流露如出一辙的神情。 廖雅薇更是摸不着头绪,此时向身旁友人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与自己一样也是愣怔不解的模样。 “廖小姐,我觉着这身衣裳既然是花了心思的,今天又是第一回登门,林府赏花宴的帖子是什么意图,相信廖小姐也是心知肚明。”吕雁筠双手交叠在胸前,下颌微微抬起,眼底蕴含的不悦清晰地展现给面前之人,“要留下一个大家闺秀的好印象,可不是平白能有的。几件衣裳、一对耳环,这些在林府面前恐怕不足。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在宅邸门口议论旁人的罗曼史,实在算不上一件罗曼蒂克的事。” 吕雁筠逐字锋利,偏偏又让对方无法辩驳,只得低着头快步往里头去了。 “你还是这样不饶人。”碧凝虽这样说,眼睛里盛着狡黠的笑意。 “可不是我要这样说,分明是你已经起好了话茬,顶多算是顺水推舟。”吕雁筠说完刚才那番话,心里格外畅快,“见到她们那样的反应,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如果不是在林府,还有更解气的呢。” “好啦,我们进去。可别忘了,今日来是有正事的。”碧凝见人越说越起劲,于是低声提醒。 吕雁筠平复下来心情,她自然没忘记,今天的不请自来,是要借这场广邀名媛的赏花宴,寻一个线索和契机。 第二百二十八章 清平调(4) 热气腾腾的云吞面,是岭南吃食,鲜嫩的虾仁被柔软的面团包裹,翠绿的菜叶恰如其分地点缀其间。陈妈的手艺一贯很好,这样做出来的风味融合了沪上欢喜的鲜甜,很是合人胃口。 之砚是第一回吃到这样的做法,感到有些新奇,南方的面食原来比起北方有不一样的细腻,却见身旁人碗里留了一半:“碧凝姐,这云吞面的味道不错,你怎么吃得比平日还要少?” “和这面没有关系,近来各色餐食吃得多,我都快穿不进礼裙里了。”碧凝摇了摇头,同人解释完不由叹道,“你正是还能长高的时候,确实没有这种烦恼。” 十几岁的男孩子,见风就长,之砚到姚公馆这些时候,身量已经窜了不少。 “女孩子嘛,是要喜欢苗条些。”乔望眉听二人说话,笑了笑,“吃个七分饱,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舒敏就不这样,平日里吃什么,都是要十足十地吃饱。”之砚回想起那场景,活像一只馋猫。 乔望眉看到少年眸中不自觉散发的光亮与笑意,许多不必言说的情绪都在其中了,心里默然一句:真好。 碧凝这样控制自己的饮食,为的不过是在林家赏花宴上,能够优雅地穿进那条特意在霓裳成衣店订的漂亮旗袍。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当然不是为了穿给林少铖看,但毕竟作为那场曾经轰动沪上联姻的女主角,也不是怕旁人议论,她只决计不想在这种场合失了风头。 林督察在沪上的宅邸原是一位英吉利商人的寓所,建筑式样保持着西洋格调,但他显然不是那么喜欢洋派作风,将内里陈设按照传统式样布置。江南一带的婉约轻盈未见几许,纹饰装点还是偏于北地的古拙庄重。 碧凝想起那个烟火浮动的夜晚,在谢堂春的香风闲话里,所见的那个长衫袭身的津城商客。而今的更衣换服,移不掉骨子里深植的那些东西。 一转眼,从北平回来已经这样久,那座深埋于地下的院落,竟恍如昨日铜铃,在她的记忆里撞出一重重的余音。 “碧凝,我们没有收到请柬,这样出去是不是不大好?”吕雁筠坐在车厢里,嘴唇微咬,踌躇着做不下决定。 “来都来了,再说今日热闹,林府设宴的消息可不是到处都能听见,总没有理由拒宾客于门外的道理。”姚碧凝见她僵持着半晌没有动作,接着说,“难道你就不好奇林少铖是怎么转了性子?” 听到这里,心里猫儿抓似的感觉让吕雁筠那点踌躇抛之脑后,点了点头:“总得要看个究竟。走,我们去!” 摩登的沪上小姐,穿着丝缎旗袍,一水儿的珠环玉饰,粉团一样的肌肤透着富贵底色,走过的风里都是时兴舶来品留下的淡淡香气。毕竟不是仲夏,如今时节再拢上一条轻柔而质地上乘的披肩,最衬柔婉。 二人也是沪上交际圈层里有名姓的,甫一现身便自有认出来的,掩面交头接耳几句,眼中闪过的讶异之色,都是暗地里发酵的,任谁却也不会放到明面来。 “我同你讲,这个事情啊……” “大家都晓得的,不说是听来的,就连报上也是有的……” 细细碎碎的声音总能飘一两句到碧凝耳畔,但她却恍然一种全然不知的模样,反倒是自己一丝不自在也没有。 碧凝昂首而行,脖颈间莹亮的玉坠子刻着莲花纹路,妥帖地压在衣领处,有几分婉约清丽的书卷气。她目光温和,微微一笑,问向前头压低嗓音议论的那人:“廖小姐,可是第一回来林督察的府上?” 原本私语议论着,冷不防被人一问,廖雅薇不禁目光微闪,但也很快镇静:“从前我同林家并无交往,自然是第一回来,接了赏花宴的帖子。想不到姚小姐也在这里。” 姚碧凝颔首,接着说:“人们总说,第一回大抵要留下个好印象,因而免不了下一番工夫。我瞧这衣裳的布料纹样都时兴得很,又是簇新模样,家中是专程量体裁衣的?” “接了林督察府上的帖子,自然是要认真对待的。姚小姐果然是好眼力,这是近来新出的料子,请老师傅裁的,北边规矩严整,总不好在这里失了礼数的。”廖雅薇听人说起自己的这身衣裳,免不了要为耗费的工夫说道几句。 碧凝耐心听人讲完,却不由轻声叹气。 “姚小姐,怎么啦?”廖雅薇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低头往身上瞧了一圈儿,仔仔细细打量也没有发现哪里不妥。 碧凝朝吕雁筠使了一个眼色,对方立即心领神会,也流露如出一辙的神情。 廖雅薇更是摸不着头绪,此时向身旁友人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与自己一样也是愣怔不解的模样。 “廖小姐,我觉着这身衣裳既然是花了心思的,今天又是第一回登门,林府赏花宴的帖子是什么意图,相信廖小姐也是心知肚明。”吕雁筠双手交叠在胸前,下颌微微抬起,眼底蕴含的不悦清晰地展现给面前之人,“要留下一个大家闺秀的好印象,可不是平白能有的。几件衣裳、一对耳环,这些在林府面前恐怕不足。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在宅邸门口议论旁人的罗曼史,实在算不上一件罗曼蒂克的事。” 吕雁筠逐字锋利,偏偏又让对方无法辩驳,只得低着头快步往里头去了。 “你还是这样不饶人。”碧凝虽这样说,眼睛里盛着狡黠的笑意。 “可不是我要这样说,分明是你已经起好了话茬,顶多算是顺水推舟。”吕雁筠说完刚才那番话,心里格外畅快,“见到她们那样的反应,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如果不是在林府,还有更解气的呢。” “好啦,我们进去。可别忘了,今日来是有正事的。”碧凝见人越说越起劲,于是低声提醒。 吕雁筠平复下来心情,她自然没忘记,今天的不请自来,是要借这场广邀名媛的赏花宴,寻一个线索和契机。 第二百二十九章 清平调(5) 林府这样的地方,佣人也是很会看眼色知人情的,虽一路上见着姚碧凝赴宴心下吃惊,但任谁也不会阻拦。毕竟姚公馆与林府的旧谊和脸面,不是眼前这一场小小赏花宴能够左右的。 是以二人虽没有一份帖子,仍然是很顺利地,便融入这衣香鬓影之中了。 “这林府的布置,未免太过老派。这样的帘门、纱帐,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若我是林先生,是要瞅不明白的。”吕雁筠在沪上待惯了,见到如此弯弯折折的布场,不由得评论起来。 “这林家是自北边来的,林督察又是……”碧凝说到这里,到了嘴边的话觉得不妥当,又另择话头,“且不说这许多,单论这样的建筑配上老派的陈设,也别有一种雅清风韵,你瞧那扇金漆木雕屏风,十足十的岭南珍品。” “挥金斥银的手笔。”吕雁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越是看得仔细越是啧啧赞叹。 “累得吕小姐这样说,可见林府不是一般的气派。” “是谁?”吕雁筠问道。 话音自背里传来,倒教两人心下一惊。回望看去,竟然是一身竹纹旗袍的唐吟凤,亭亭地站在那里。 “唐小姐?”姚碧凝知道今日来的名媛甚多,但看到她的身影,依旧是意料之外。 “姚小姐,我今日来,也是想碰一碰运气。”唐吟凤自然晓得眼前人的疑问在何处,她毫不避讳,“如今的沪上,有多少暗流吟凤都未可知,但既然林督察坐在这个位置,北边就能说得上话。” 姚碧凝听她这样说,忽然想起父亲那日的话,然而自己尚未证实的疑惑更不足为他人道,于是只说:“唐小姐可知道今日的赏花宴,是为了什么?” “林家公子的婚事。”唐吟凤答得利落,尔后又添,“正知道是这样,吟凤才想来试一试,倘使不成也是尽了全力。” 唐吟凤能说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冰肌玉骨的北地佳人,常年养在唐家这样的门第,诗书礼义皆通透。若不是一朝横祸,多少捧着金山银山来示好的,也未必入得了唐家这位嫡出小姐的眼中。 这样来想,并无错处,但无论是从林少铖的心意,还是林潜的这步棋来看,碧凝都只能觉得是唐吟凤动错了心思——可解铃还须系铃人,未尝没有新的转机。 “唐小姐,我们还有事,就先失陪了。”吕雁筠不待碧凝再接话,就主动断了同人继续交谈的意思,稍走远几步,低声嘟囔,“我不喜欢她。” 姚碧凝听这话倒是觉得新鲜,不禁抿唇一笑:“唐小姐可没有得罪你。”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她。你瞧她一副自己落难便要施舍旁人的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她看上谁家便是谁家的福气呢。我同林少铖虽没有举案齐眉的缘分,也不觉得唐家这样的能配得上他。”吕雁筠忿忿不平,边说着还边轻轻跺了跺脚,“像这样看起来文弱,实在心比天高的大小姐,和我实在不是同路人,便是多见着几面都是要气短的。” “好了,你也别气恼,咱们能看出来的,林家未必看不出。”碧凝的话到此为止,她心里想,如果林潜真的早已知晓扳倒唐家一事,又或者说他便是那位确凿的布棋人,又会怎么对待这位北平而来的唐家小姐呢? 笛声悠扬,琴音渺远,映着碧波泛泛的湖景,赏花宴里众位女宾客都隔着那扇碧纱屏风见到了林少铖的身影。远远看去不太真切,但仍能感受到颇有一种儒雅贵气。 但他此刻看去,似乎并不愉悦,动作之间显得尤为刻板,好似一只做工精良的木偶,总少了几分生机。 “雁筠,你觉不觉得,今日林少铖看起来有些奇怪?”姚碧凝定睛看了一会儿,不由开口说道。 “哪里奇怪?”吕雁筠端起茗茶啜饮一口,顺着碧凝的目光看去,半晌又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 “我们凑近点去瞧瞧。”姚碧凝打定主意,总要看个究竟。 “可是碧凝,林府这样赏花宴的布置,我们在人群里倒不惹眼,如果往那边凑近了,同林少铖说几句话倒是不打紧,要是被林先生发现了,总不太好。”吕雁筠有些踌躇,虽说先前昂首挺胸地叫唤要来,真到此时仍不免露怯。 “这样,我们两人目标太大,你还是在这里打探消息,留意周遭听一听,我来过几趟林府,找后面的小路绕过去。”姚碧凝也不勉强,只身前去总比两个人要容易脱身。 况且,她指了一眼不远处的唐吟凤,朝雁筠说:“唐小姐今日恐怕是想要一鸣惊人的,能吸引视线固然是好,你可要格外留神着些。” “好。碧凝,你快去快回。”吕雁筠向周遭环视一圈,应了下来。 姚碧凝循着记忆里的布局,绕过一丛花木,穿过藤蔓攀缘的廊道,悄悄地抵达庭院的另一头——那是一座西洋浮雕式样的亭子,四面垂坠着竹帘,正前方一座镂空碧纱屏风,正遮住她望向林少铖的视线。 就是这个时候,四下无人,碧凝瞅准这个时机从枝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往碧纱屏风后一看——委实心惊! “林少铖?”她不由微微张唇,眼底不可置信,碧凝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场景。 一身墨色绲金边的长衫,是上乘的江南衣料,缎面流光隐逸非常。可是他精致的面容流露出一种抑郁的神情,这位林家公子此刻正被几条绳索挟持在方寸之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因为绳索的拉扯变得格外怪异。 “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这样?”碧凝想要帮他解开绳索,这才发现每一个绳索的接扣处都上了一把精巧的小锁,浅浅的莲花纹路。 “碧凝,我根本就没有另择婚事的打算,叔父想要胁迫我,逼我同意今日的赏花宴。可我仍旧不同意,于是便被绑了来。”林少铖的眸子里有些落寞,自嘲地笑了笑,“按照叔父的说辞,他自然都是为了林家,而我自幼仰仗着家族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去否认呢?” “少铖,短短数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姚碧凝看到他而今的样子,彼时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玩伴,却被折辱至此。 第二百二十九章 清平调(5) 林府这样的地方,佣人也是很会看眼色知人情的,虽一路上见着姚碧凝赴宴心下吃惊,但任谁也不会阻拦。毕竟姚公馆与林府的旧谊和脸面,不是眼前这一场小小赏花宴能够左右的。 是以二人虽没有一份帖子,仍然是很顺利地,便融入这衣香鬓影之中了。 “这林府的布置,未免太过老派。这样的帘门、纱帐,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若我是林先生,是要瞅不明白的。”吕雁筠在沪上待惯了,见到如此弯弯折折的布场,不由得评论起来。 “这林家是自北边来的,林督察又是……”碧凝说到这里,到了嘴边的话觉得不妥当,又另择话头,“且不说这许多,单论这样的建筑配上老派的陈设,也别有一种雅清风韵,你瞧那扇金漆木雕屏风,十足十的岭南珍品。” “挥金斥银的手笔。”吕雁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越是看得仔细越是啧啧赞叹。 “累得吕小姐这样说,可见林府不是一般的气派。” “是谁?”吕雁筠问道。 话音自背里传来,倒教两人心下一惊。回望看去,竟然是一身竹纹旗袍的唐吟凤,亭亭地站在那里。 “唐小姐?”姚碧凝知道今日来的名媛甚多,但看到她的身影,依旧是意料之外。 “姚小姐,我今日来,也是想碰一碰运气。”唐吟凤自然晓得眼前人的疑问在何处,她毫不避讳,“如今的沪上,有多少暗流吟凤都未可知,但既然林督察坐在这个位置,北边就能说得上话。” 姚碧凝听她这样说,忽然想起父亲那日的话,然而自己尚未证实的疑惑更不足为他人道,于是只说:“唐小姐可知道今日的赏花宴,是为了什么?” “林家公子的婚事。”唐吟凤答得利落,尔后又添,“正知道是这样,吟凤才想来试一试,倘使不成也是尽了全力。” 唐吟凤能说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冰肌玉骨的北地佳人,常年养在唐家这样的门第,诗书礼义皆通透。若不是一朝横祸,多少捧着金山银山来示好的,也未必入得了唐家这位嫡出小姐的眼中。 这样来想,并无错处,但无论是从林少铖的心意,还是林潜的这步棋来看,碧凝都只能觉得是唐吟凤动错了心思——可解铃还须系铃人,未尝没有新的转机。 “唐小姐,我们还有事,就先失陪了。”吕雁筠不待碧凝再接话,就主动断了同人继续交谈的意思,稍走远几步,低声嘟囔,“我不喜欢她。” 姚碧凝听这话倒是觉得新鲜,不禁抿唇一笑:“唐小姐可没有得罪你。”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她。你瞧她一副自己落难便要施舍旁人的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她看上谁家便是谁家的福气呢。我同林少铖虽没有举案齐眉的缘分,也不觉得唐家这样的能配得上他。”吕雁筠忿忿不平,边说着还边轻轻跺了跺脚,“像这样看起来文弱,实在心比天高的大小姐,和我实在不是同路人,便是多见着几面都是要气短的。” “好了,你也别气恼,咱们能看出来的,林家未必看不出。”碧凝的话到此为止,她心里想,如果林潜真的早已知晓扳倒唐家一事,又或者说他便是那位确凿的布棋人,又会怎么对待这位北平而来的唐家小姐呢? 笛声悠扬,琴音渺远,映着碧波泛泛的湖景,赏花宴里众位女宾客都隔着那扇碧纱屏风见到了林少铖的身影。远远看去不太真切,但仍能感受到颇有一种儒雅贵气。 但他此刻看去,似乎并不愉悦,动作之间显得尤为刻板,好似一只做工精良的木偶,总少了几分生机。 “雁筠,你觉不觉得,今日林少铖看起来有些奇怪?”姚碧凝定睛看了一会儿,不由开口说道。 “哪里奇怪?”吕雁筠端起茗茶啜饮一口,顺着碧凝的目光看去,半晌又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 “我们凑近点去瞧瞧。”姚碧凝打定主意,总要看个究竟。 “可是碧凝,林府这样赏花宴的布置,我们在人群里倒不惹眼,如果往那边凑近了,同林少铖说几句话倒是不打紧,要是被林先生发现了,总不太好。”吕雁筠有些踌躇,虽说先前昂首挺胸地叫唤要来,真到此时仍不免露怯。 “这样,我们两人目标太大,你还是在这里打探消息,留意周遭听一听,我来过几趟林府,找后面的小路绕过去。”姚碧凝也不勉强,只身前去总比两个人要容易脱身。 况且,她指了一眼不远处的唐吟凤,朝雁筠说:“唐小姐今日恐怕是想要一鸣惊人的,能吸引视线固然是好,你可要格外留神着些。” “好。碧凝,你快去快回。”吕雁筠向周遭环视一圈,应了下来。 姚碧凝循着记忆里的布局,绕过一丛花木,穿过藤蔓攀缘的廊道,悄悄地抵达庭院的另一头——那是一座西洋浮雕式样的亭子,四面垂坠着竹帘,正前方一座镂空碧纱屏风,正遮住她望向林少铖的视线。 就是这个时候,四下无人,碧凝瞅准这个时机从枝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往碧纱屏风后一看——委实心惊! “林少铖?”她不由微微张唇,眼底不可置信,碧凝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场景。 一身墨色绲金边的长衫,是上乘的江南衣料,缎面流光隐逸非常。可是他精致的面容流露出一种抑郁的神情,这位林家公子此刻正被几条绳索挟持在方寸之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因为绳索的拉扯变得格外怪异。 “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这样?”碧凝想要帮他解开绳索,这才发现每一个绳索的接扣处都上了一把精巧的小锁,浅浅的莲花纹路。 “碧凝,我根本就没有另择婚事的打算,叔父想要胁迫我,逼我同意今日的赏花宴。可我仍旧不同意,于是便被绑了来。”林少铖的眸子里有些落寞,自嘲地笑了笑,“按照叔父的说辞,他自然都是为了林家,而我自幼仰仗着家族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去否认呢?” “少铖,短短数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姚碧凝看到他而今的样子,彼时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玩伴,却被折辱至此。 第二百三十章 清平调(6) 林少铖清嗽一声,精致的面容浮上一闪而过的异色,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回答说:“碧凝,叔父如今代理警备厅事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外人眼里的富贵易求,在哪里都不是唾手可得的。要真正在沪上立足,少不了要费一番工夫,我的婚事是再合适不过的契机。如今不是姚公馆,自然要有旁的。” 这样的解释不无道理。无论是旧朝还是而今,总有时移世易不变的法则。 “那么你怎么想呢?之前慈安医院的搭救,还有从前的情谊,你能够放下吗?”碧凝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桃花一样的眸子里满是伤感与躲避。 他低垂着头,手臂无力地依托在绳索所给予的支点,良久才道:“对于雁筠,对于吕家,我已经没有颜面再去见他们。碧凝,当我得知当初雁筠入狱是叔父刻意为之的手笔,那场所谓的营救又算的上什么呢?什么也算不上啊,林家种下的因,只是幸好没有酿成太大的苦果,而我先前自诩曾经尽力襄助她脱困的行为……恐怕我们之间,只能缘尽于此。” “可是你并未放下,不是吗?”她对于林少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但却没有想到林潜竟然瞒他至此。 “是啊,你也看出来了。如果我坦然地接受这一切,今日应该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庭院之中,与诸位千金谈笑风生,那才是叔父所乐于见到的。”林少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从前在津城之时,叔父曾经亲口对我说——男儿志在四方,或有多种扬名立万的路途,但只有行得正,方能长远,持心立意,方不负自身。而今使我屈从的,竟也是他。” “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碧凝斟酌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她的这个疑问,就像一颗种子,在心底埋下了很久,随着时间的移转,拱出泥土,静悄悄地蔓出枝叶来。 “我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今天这个地步了。”他叹息一声,周身落寞更甚。 碧凝顺着他的话,细细说来:“少铖,正如你所言,林督察曾经的处事作风与而今来看,可谓大相径庭。何况林家原本在津城日久,北边的生意又并无不妥,便是农人引水也该就近沟渠,何必隔了这逾越千里的路途,卷入沪上的纷扰之中呢?” “叔父有他的道理。碧凝,风云更迭,旁人若还念着能在场面上尊叔父一两句,但若翻起脸来也自然摆出一副新风架势。”林少铖说到这里,摆手示意不愿再多谈此话,“我此时身在叔父的锁里,林家又何尝不是在旁的绳索之中。” “雁筠今日也来了,她就在庭院里。”碧凝说着,看到他的精神明显振作了一些,继续道,“还有一位远客,自北平而来,为了营救她刚刚落难的父亲。” 林少铖皱了眉头:“唐家人?” 碧凝心知自己看来问对了人:“不错,正是唐老先生的爱女。她来沪上,今日登门,都是为了找找门道,期望保全她的父亲和唐氏一族。” “可是今天的赏花宴是叔父授意筹办,并不是为了赏花怡情。唐小姐所求,是要有所付出的。”林少铖如是说道。 碧凝忽然话锋一转,鸦青的眼睫微微垂下,说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关于雁筠的事。” 他略一沉默,没有立时接话,尔后才说:“我怕是没有资格过问,她来与不来,我都别无他选。我甚至情愿,她气我恼我,再也不踏足林府,好让我眼盲心冷地听从叔父的安排。” 碧凝听他这样说,显然是一颗心在爱意与愧疚之中挣扎,如同荆棘丛生的蔷薇,在戳人的刺里开出花来。她听到有远远的脚步声来了,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轻悄地往回廊后的花径去了。 今日的赏花宴,她们原本不是主角,也并未受到邀帖。趁着还未正式开始场面人多且往来走动,碧凝找到雁筠的身影之后,便低低同她耳语,二人不多时便先后接连离场,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向侍从略一交待,也就未动声色。 “碧凝,你知道么,方才有一桩奇事!”才刚坐上车,雁筠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什么样的奇事?”碧凝原以为她会先问及林少铖的情形,却不想另有所指,看来方才她错过的一幕必定十分精彩,也不禁起了好奇心,“你说说看,我不过离开一会子,竟不想还有稀罕事。” “刚才来访的那位北平唐小姐,明明是有求于人方登门拜访,今日又是第一次到林府,若我是她,定要铆足了劲拼一个风光体面。可是你猜,她怎么做?”雁筠话音微顿,嗓音微微拔高,仿佛说得仍不够尽兴,“遇到欺生嘴碎的主儿,唐小姐二话不说,只端了凉亭桌上的茶盏,那颜色倾倒在对方的衣缎上,再怎么锦绣漂亮的衣裳也成了落汤鸡。她倒也真敢,手上虽然没有帖子,做起事来半点不含糊。” 碧凝忽然想起日前在星光百货的晚宴上,唐吟凤那狼狈模样,看来今日她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若真只是一两句闲言,碧凝倒不认为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来。 “唐小姐从前恐怕是没有经历过这样场合的,昔日唐氏门楣声望,门前大约多是奉承之言,而依唐公做派,也断不会让女儿受到任何屈辱。”碧凝说到这里,不由唏嘘,昨日荣光与今朝落难也只在弹指之间。 “所以说,我想过去在家中,必定也是金娇玉贵的,如今甫一遭遇变故,心性自然比旁人不同。有什么委屈,不能全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下去,也就闹得多少人侧目。不过我也是趁着众人看她那边,也才好抽身同你溜出来,这倒是要谢她分散注意。”吕雁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觉着,还得能沉得住气,处事不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难。” “雁筠,你觉得唐小姐在林家赏花宴还未正式开场,便这样发作起来,是图个什么?”碧凝偏首看向身旁人,这样问道。 第二百三十章 清平调(6) 林少铖清嗽一声,精致的面容浮上一闪而过的异色,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回答说:“碧凝,叔父如今代理警备厅事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外人眼里的富贵易求,在哪里都不是唾手可得的。要真正在沪上立足,少不了要费一番工夫,我的婚事是再合适不过的契机。如今不是姚公馆,自然要有旁的。” 这样的解释不无道理。无论是旧朝还是而今,总有时移世易不变的法则。 “那么你怎么想呢?之前慈安医院的搭救,还有从前的情谊,你能够放下吗?”碧凝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桃花一样的眸子里满是伤感与躲避。 他低垂着头,手臂无力地依托在绳索所给予的支点,良久才道:“对于雁筠,对于吕家,我已经没有颜面再去见他们。碧凝,当我得知当初雁筠入狱是叔父刻意为之的手笔,那场所谓的营救又算的上什么呢?什么也算不上啊,林家种下的因,只是幸好没有酿成太大的苦果,而我先前自诩曾经尽力襄助她脱困的行为……恐怕我们之间,只能缘尽于此。” “可是你并未放下,不是吗?”她对于林少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但却没有想到林潜竟然瞒他至此。 “是啊,你也看出来了。如果我坦然地接受这一切,今日应该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庭院之中,与诸位千金谈笑风生,那才是叔父所乐于见到的。”林少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从前在津城之时,叔父曾经亲口对我说——男儿志在四方,或有多种扬名立万的路途,但只有行得正,方能长远,持心立意,方不负自身。而今使我屈从的,竟也是他。” “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碧凝斟酌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她的这个疑问,就像一颗种子,在心底埋下了很久,随着时间的移转,拱出泥土,静悄悄地蔓出枝叶来。 “我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今天这个地步了。”他叹息一声,周身落寞更甚。 碧凝顺着他的话,细细说来:“少铖,正如你所言,林督察曾经的处事作风与而今来看,可谓大相径庭。何况林家原本在津城日久,北边的生意又并无不妥,便是农人引水也该就近沟渠,何必隔了这逾越千里的路途,卷入沪上的纷扰之中呢?” “叔父有他的道理。碧凝,风云更迭,旁人若还念着能在场面上尊叔父一两句,但若翻起脸来也自然摆出一副新风架势。”林少铖说到这里,摆手示意不愿再多谈此话,“我此时身在叔父的锁里,林家又何尝不是在旁的绳索之中。” “雁筠今日也来了,她就在庭院里。”碧凝说着,看到他的精神明显振作了一些,继续道,“还有一位远客,自北平而来,为了营救她刚刚落难的父亲。” 林少铖皱了眉头:“唐家人?” 碧凝心知自己看来问对了人:“不错,正是唐老先生的爱女。她来沪上,今日登门,都是为了找找门道,期望保全她的父亲和唐氏一族。” “可是今天的赏花宴是叔父授意筹办,并不是为了赏花怡情。唐小姐所求,是要有所付出的。”林少铖如是说道。 碧凝忽然话锋一转,鸦青的眼睫微微垂下,说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关于雁筠的事。” 他略一沉默,没有立时接话,尔后才说:“我怕是没有资格过问,她来与不来,我都别无他选。我甚至情愿,她气我恼我,再也不踏足林府,好让我眼盲心冷地听从叔父的安排。” 碧凝听他这样说,显然是一颗心在爱意与愧疚之中挣扎,如同荆棘丛生的蔷薇,在戳人的刺里开出花来。她听到有远远的脚步声来了,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轻悄地往回廊后的花径去了。 今日的赏花宴,她们原本不是主角,也并未受到邀帖。趁着还未正式开始场面人多且往来走动,碧凝找到雁筠的身影之后,便低低同她耳语,二人不多时便先后接连离场,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向侍从略一交待,也就未动声色。 “碧凝,你知道么,方才有一桩奇事!”才刚坐上车,雁筠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什么样的奇事?”碧凝原以为她会先问及林少铖的情形,却不想另有所指,看来方才她错过的一幕必定十分精彩,也不禁起了好奇心,“你说说看,我不过离开一会子,竟不想还有稀罕事。” “刚才来访的那位北平唐小姐,明明是有求于人方登门拜访,今日又是第一次到林府,若我是她,定要铆足了劲拼一个风光体面。可是你猜,她怎么做?”雁筠话音微顿,嗓音微微拔高,仿佛说得仍不够尽兴,“遇到欺生嘴碎的主儿,唐小姐二话不说,只端了凉亭桌上的茶盏,那颜色倾倒在对方的衣缎上,再怎么锦绣漂亮的衣裳也成了落汤鸡。她倒也真敢,手上虽然没有帖子,做起事来半点不含糊。” 碧凝忽然想起日前在星光百货的晚宴上,唐吟凤那狼狈模样,看来今日她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若真只是一两句闲言,碧凝倒不认为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来。 “唐小姐从前恐怕是没有经历过这样场合的,昔日唐氏门楣声望,门前大约多是奉承之言,而依唐公做派,也断不会让女儿受到任何屈辱。”碧凝说到这里,不由唏嘘,昨日荣光与今朝落难也只在弹指之间。 “所以说,我想过去在家中,必定也是金娇玉贵的,如今甫一遭遇变故,心性自然比旁人不同。有什么委屈,不能全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下去,也就闹得多少人侧目。不过我也是趁着众人看她那边,也才好抽身同你溜出来,这倒是要谢她分散注意。”吕雁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觉着,还得能沉得住气,处事不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难。” “雁筠,你觉得唐小姐在林家赏花宴还未正式开场,便这样发作起来,是图个什么?”碧凝偏首看向身旁人,这样问道。 第二百三十一章 清平调(7) 吕雁筠顺着这个问题,咀嚼字句:“图个什么……我自然是觉得唐小姐忍让不得,那些话实在听不入耳,这才用这样的办法教对方噤声。若换了是我,原本家中出事就担惊受怕,对待这种嘲讽轻慢,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气性。” 碧凝暂未接话,只端看她。 “不对……今日不是一般场景,若是在外边,唐小姐怎么应对都不过是多几句议论的事儿,可这是林府的赏花宴,目的自然不同寻常。而在这里闹开了,伤的是主人家的情面。”雁筠小声嘀咕,忽然有些迷茫,“但今天她登门来,原本应当是为了求情的啊。” “我倒觉得,唐小姐是兵行险招。赏花宴的帖子,几乎遍邀沪上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今日来的人这样多,穿金戴银容颜丽质的比比皆是。可见如果是循规蹈矩,极容易便会泯然众人。唐小姐可以不在乎林督察对她的第一印象,因为她与在场的千金们不同,不是冲着林家的姻缘而来,却是要博得林督察的关注,这样她才有机会能说得出话。”姚碧凝徐徐解释,她想唐吟凤能忍得星光百货的屈辱,未必会为了几句女儿家的闲言大动干戈,但今日一来则仿佛是冥冥之中还了某种因果。 “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应当多留一会儿的。”吕雁筠惋惜地说,“我真想看看这位唐小姐,接下来准备如何收场,又怎么说动林督察襄助。” 姚碧凝看到她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浑然忘了她们来访林府的初衷,不禁叹息一声:“雁筠,虽说唐吟凤有她的主张,也有她的伶俐,为了父亲和家族四处奔波,哪怕有一点希望都想尽力一试。然而依我看来,林督察未必会伸以援手。” 林潜以特派督察之名抵达沪上,又暂代警备厅事,背后是内阁委任授意。而唐家如今变故,亦是内阁刻意为之。唐吟凤能够做这个指望,恐怕是知晓林潜的另一层身份,期望看在旧朝的面子上救唐公一次。 这些话藏在碧凝的心里,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哪怕身侧的是自己少艾相交的好友,也无法坦然告知。她所知晓的这一切关联,都因为她已经天然地卷入其中,没有躲闪的退路,宁愿抽丝剥茧弄个明白。 “唉——总是这样的。从来都是门庭若市的时候锦上添花,等到真出了什么事,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好的了。谁人愿意平白去惹一身麻烦,只为了雪中送炭呢。”吕雁筠说着不免有些忿忿不平,又问,“碧凝,你方才去见林少铖,情况怎么样?” “他倒未必是转了性子,只是叔父之命不得违拗。”碧凝没有提及他的狼狈模样,林少铖总不愿意自己那般姿态被雁筠知晓,“今日的赏花宴全是林督察的主意,毕竟是要择一户人家,算是立身所需。” 雁筠听到这里,撇了撇嘴:“如此看来,倒是吕家没有入林督察的眼了。” “雁筠,我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你无意于少铖,若林家上门提亲,则是一桩难以拒绝的婚事了。”碧凝择了话来说,其余的并不提及,毕竟那日吕乔联姻的变故,背后有太多令她疑窦丛生的地方,不单是林潜一人牵涉其中。 “话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林少铖像是在躲着我。难道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么?”雁筠说到这里,摆了摆手,“不提也罢,总之如今也好,省却我猜来猜去费心力。方才说到雪中送炭,不如我们今日去育英堂瞧瞧阮娘他们。” 育英堂众人的意外失踪,雁筠还并不知情。碧凝想起陆笵的提醒,自然慎之又慎。在真相没有完全明朗之前,她决定先向雁筠隐瞒下来。如果这是一桩祸事,知道的人越多则越为不妙。但雁筠向来是机敏的,必不能生硬阻拦。她要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打消雁筠此时去育英堂的念头,又不留一丝痕迹。 一时之间,碧凝脑海里飞速运转,匆匆找了话茬:“雁筠,我想问一问你。” “问我什么?”吕雁筠有些茫然。 “今日唐吟凤来林家寻门路,你尚且能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论,是因为林少铖原本不是你想要相携之人。如果唐小姐动心思的是乔望骐,你能够平静以待吗?”这个问题,委实压在碧凝心底也有一段时日,眼下虽是迫于形势说出口来,但她确实希望雁筠能早日从旧事阴霾之中走出来。 “这个自然。”吕雁筠回答得干脆利落,气势丝毫不弱。 “好,那么我便同你讲。此前我在梅丽珍有一桩巧遇,遇见的正是这位唐小姐,那一派嫣然亭亭的样子,果不负「北方有佳人」的旧语。她原本就是动了心思,要争得乔先生的襄助,走这条救父的路。”碧凝话到此处,已不见雁筠回应半句,她见人敛眸沉默,继续说,“你猜乔望骐,那天是如何与她回应?” “我不知道,但她的门路想必没有走通。”雁筠机敏,她情绪不由自主地波动,心里患得患失,但从唐吟凤来林家登门一事便足以推测一二。 “不错,乔望骐那日并未应允。可是雁筠,你猜唐吟凤在林家赏花宴又会否碰壁?”碧凝与人分析,渐次铺展,如雨后寒露逐渐浸湿衣衫,“若我是她,父亲在北地遭逢变故,偌大一城对唐氏避之不及,能在南边寻得哪怕一丝机遇,也是要狠狠拽着,绝不敢轻放的——你说,林督察不伸手,她是丧气垂头,还是拼着一切心思、千回百转也要让乔望骐愿为她回顾?” 这话音落地,轻飘飘,足以让雁筠心头战栗,寒雨连江,钟磬凛然。 “碧凝,我想去喝杯茶,你陪我一起。”雁筠只字不提那人,却低垂着头,满心满眼都避不过去。 碧凝长舒一口气,她不是故意要刺激雁筠,这其实只不过一个送到眼前的、灵光乍现的契机。一段感情,不能割舍,与其念念不忘咫尺天涯地锦字成灰,倒不如诚然一见,该说什么便说去。 她想,能够有勇气去面对,总是难能可贵,而这把烧旺勇气之火的柴来自哪里,也许并不重要。 “梅丽珍到了,我头忽然有些疼,想必不能饮茶,下回再一起。”碧凝不戳穿,也不留人反悔的余地,“独品清茗,也是雅事。” 车子重新开动,方向却不是姚公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清平调(7) 吕雁筠顺着这个问题,咀嚼字句:“图个什么……我自然是觉得唐小姐忍让不得,那些话实在听不入耳,这才用这样的办法教对方噤声。若换了是我,原本家中出事就担惊受怕,对待这种嘲讽轻慢,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气性。” 碧凝暂未接话,只端看她。 “不对……今日不是一般场景,若是在外边,唐小姐怎么应对都不过是多几句议论的事儿,可这是林府的赏花宴,目的自然不同寻常。而在这里闹开了,伤的是主人家的情面。”雁筠小声嘀咕,忽然有些迷茫,“但今天她登门来,原本应当是为了求情的啊。” “我倒觉得,唐小姐是兵行险招。赏花宴的帖子,几乎遍邀沪上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今日来的人这样多,穿金戴银容颜丽质的比比皆是。可见如果是循规蹈矩,极容易便会泯然众人。唐小姐可以不在乎林督察对她的第一印象,因为她与在场的千金们不同,不是冲着林家的姻缘而来,却是要博得林督察的关注,这样她才有机会能说得出话。”姚碧凝徐徐解释,她想唐吟凤能忍得星光百货的屈辱,未必会为了几句女儿家的闲言大动干戈,但今日一来则仿佛是冥冥之中还了某种因果。 “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应当多留一会儿的。”吕雁筠惋惜地说,“我真想看看这位唐小姐,接下来准备如何收场,又怎么说动林督察襄助。” 姚碧凝看到她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浑然忘了她们来访林府的初衷,不禁叹息一声:“雁筠,虽说唐吟凤有她的主张,也有她的伶俐,为了父亲和家族四处奔波,哪怕有一点希望都想尽力一试。然而依我看来,林督察未必会伸以援手。” 林潜以特派督察之名抵达沪上,又暂代警备厅事,背后是内阁委任授意。而唐家如今变故,亦是内阁刻意为之。唐吟凤能够做这个指望,恐怕是知晓林潜的另一层身份,期望看在旧朝的面子上救唐公一次。 这些话藏在碧凝的心里,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哪怕身侧的是自己少艾相交的好友,也无法坦然告知。她所知晓的这一切关联,都因为她已经天然地卷入其中,没有躲闪的退路,宁愿抽丝剥茧弄个明白。 “唉——总是这样的。从来都是门庭若市的时候锦上添花,等到真出了什么事,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好的了。谁人愿意平白去惹一身麻烦,只为了雪中送炭呢。”吕雁筠说着不免有些忿忿不平,又问,“碧凝,你方才去见林少铖,情况怎么样?” “他倒未必是转了性子,只是叔父之命不得违拗。”碧凝没有提及他的狼狈模样,林少铖总不愿意自己那般姿态被雁筠知晓,“今日的赏花宴全是林督察的主意,毕竟是要择一户人家,算是立身所需。” 雁筠听到这里,撇了撇嘴:“如此看来,倒是吕家没有入林督察的眼了。” “雁筠,我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你无意于少铖,若林家上门提亲,则是一桩难以拒绝的婚事了。”碧凝择了话来说,其余的并不提及,毕竟那日吕乔联姻的变故,背后有太多令她疑窦丛生的地方,不单是林潜一人牵涉其中。 “话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林少铖像是在躲着我。难道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么?”雁筠说到这里,摆了摆手,“不提也罢,总之如今也好,省却我猜来猜去费心力。方才说到雪中送炭,不如我们今日去育英堂瞧瞧阮娘他们。” 育英堂众人的意外失踪,雁筠还并不知情。碧凝想起陆笵的提醒,自然慎之又慎。在真相没有完全明朗之前,她决定先向雁筠隐瞒下来。如果这是一桩祸事,知道的人越多则越为不妙。但雁筠向来是机敏的,必不能生硬阻拦。她要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打消雁筠此时去育英堂的念头,又不留一丝痕迹。 一时之间,碧凝脑海里飞速运转,匆匆找了话茬:“雁筠,我想问一问你。” “问我什么?”吕雁筠有些茫然。 “今日唐吟凤来林家寻门路,你尚且能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论,是因为林少铖原本不是你想要相携之人。如果唐小姐动心思的是乔望骐,你能够平静以待吗?”这个问题,委实压在碧凝心底也有一段时日,眼下虽是迫于形势说出口来,但她确实希望雁筠能早日从旧事阴霾之中走出来。 “这个自然。”吕雁筠回答得干脆利落,气势丝毫不弱。 “好,那么我便同你讲。此前我在梅丽珍有一桩巧遇,遇见的正是这位唐小姐,那一派嫣然亭亭的样子,果不负「北方有佳人」的旧语。她原本就是动了心思,要争得乔先生的襄助,走这条救父的路。”碧凝话到此处,已不见雁筠回应半句,她见人敛眸沉默,继续说,“你猜乔望骐,那天是如何与她回应?” “我不知道,但她的门路想必没有走通。”雁筠机敏,她情绪不由自主地波动,心里患得患失,但从唐吟凤来林家登门一事便足以推测一二。 “不错,乔望骐那日并未应允。可是雁筠,你猜唐吟凤在林家赏花宴又会否碰壁?”碧凝与人分析,渐次铺展,如雨后寒露逐渐浸湿衣衫,“若我是她,父亲在北地遭逢变故,偌大一城对唐氏避之不及,能在南边寻得哪怕一丝机遇,也是要狠狠拽着,绝不敢轻放的——你说,林督察不伸手,她是丧气垂头,还是拼着一切心思、千回百转也要让乔望骐愿为她回顾?” 这话音落地,轻飘飘,足以让雁筠心头战栗,寒雨连江,钟磬凛然。 “碧凝,我想去喝杯茶,你陪我一起。”雁筠只字不提那人,却低垂着头,满心满眼都避不过去。 碧凝长舒一口气,她不是故意要刺激雁筠,这其实只不过一个送到眼前的、灵光乍现的契机。一段感情,不能割舍,与其念念不忘咫尺天涯地锦字成灰,倒不如诚然一见,该说什么便说去。 她想,能够有勇气去面对,总是难能可贵,而这把烧旺勇气之火的柴来自哪里,也许并不重要。 “梅丽珍到了,我头忽然有些疼,想必不能饮茶,下回再一起。”碧凝不戳穿,也不留人反悔的余地,“独品清茗,也是雅事。” 车子重新开动,方向却不是姚公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清平调(8) 姚碧凝吩咐车子在一扇红漆木门前停下,这是她第一次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这样主动地找上门去。她并不知道七爷所在的具体位置,纵然自幼长在沪上,像那样蒙着眼睛七弯八拐没人能清楚分辨路途。但她记得那日七爷送给之砚的礼物,呈放的匣子正是这里的纹样。 红漆木门前悬着一块上了年头的牌匾,木质似乎被雷电劈得焦黑,未经匠气打磨。这是一条老街的巷口,看着不起眼的地界,藏在一汪既闹又乱的摊贩们后面,取了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意头。 碧凝曾经跟随乔姨来过这里。乔家喜欢收藏旧物,金石字画藏品珍奇莫不入眼。乔望眉曾经在这里购得一幅前朝绣画,花鸟卷轴栩栩如生,颜色一如初绣成时的富丽。那幅画,曾经被当作礼物赠给她。 “姑娘,您看些什么?”说话的老者须发花白,一身长袍看似颇有几分学究气,又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博古架上,陈列的青瓷白釉、珊瑚奇玩疏疏落落摆着,数量不算太多,但凡有眼力,便知道比之琳琅满目随意拿来充数的铺子,要高出许多。自然,能大大方方这样摆出来的,往往不是铺中压箱底的珍品,足见还有好货。 对方手里拿着一柄微微泛黄的蒲扇,轻轻摇着,动作慢悠悠地等人挑选。 姚碧凝环视周遭,细细打量过后,开口询问:“老先生,可有玉?” “玉质难以保存,摆久了总要擦拭打理,稍一磕碰轻则划痕、重则碎裂,故而不曾拿出来。纵然铺子小,玉饰也是有几件的,小老儿也贪一个方便,不必逐一摆弄。”那老者蒲扇放置到桌案上,笑眯眯问,“不知道姑娘是自用还是送人?我可以荐上一二。” “老先生,我想挑选一块来送人。适合少年人的佩玉。”姚碧凝回答道。 “少年人。哈哈哈,好好。”老者笑意更甚,眼里含了几分了然神情,方才转身撩开垂帘去内堂找寻。 姚碧凝瞧人想是误会,但也来不及多与人分说,只立在屋中等待。她细看墙上悬挂的一幅小品画作,崇山峻岭只描轮廓,却颇有风骨,印鉴纹样来看,约莫也是旧朝王公的收藏。 “姑娘,久等了。来瞧瞧这几枚玉佩,都是好水头的,雕饰简而不俗,想必衬姑娘心中之人。”老者手中托着一只紫木匣子,方方正正地摆上案几,在窗前透过的光影照射下,显示出温润质地。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摩挲过玉的纹理,触之生凉——这一枚刻青松,那一枚雕竹枝,都是极好的蕴意。而独独落入她眼底的,却是一枚不见雕文刻饰的小坠子,羊脂白玉,打磨得圆润通透,中钻小孔,可佑平安。 碧凝原本借口的是之砚,而今指腹的触感,玉环的光泽,却在她眼前堆出另一人的形容。那双如星曜的凤眸,挺立的鼻梁,还有锐利的薄唇,霎时在脑海中如画铺陈。她不是迷信仙踪的人,但这样的年月里,他是冲在枪林弹雨里的将领,于是她不自禁地也生出几分求护佑之心。 “姑娘好眼力。”老者呵呵一笑,拱手向高侧遥遥一敬,“这是旧时宫里的东西,从前也是赐给贵人赏玩的。” “老先生这样说,可是要诓我出一个好价钱了。即便年纪尚轻,但也未必识不得玉器,如此倒是没有缘分了。”姚碧凝将玉环放回匣中,作势要走。 “姑娘且慢,无论这铺子里的东西是否入眼,小老绝无虚言。方才姑娘瞧的那些玉件,都是从内廷里流出来的,倘使不是一朝改换天地,寻常人家是见不着的。我想姑娘能够来兴源斋瞧东西,多少是听过些的,这里做的一贯是熟客生意。”老者重新拾起蒲扇,摇头晃脑念起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碧凝脚步一滞,又是这句诗。 就是这句诗! 她转过身,目光尽量克制地打量着老者的神态,开口说:“老先生这样说,恐怕需要一个明证。我确实听过兴源斋的名号,可从前来时,打理柜台的另有旁人,却不知道其中物件是否也此一时彼一时。” “兴源斋从前的东家确实与如今不同,可自七爷接手以后,这里的东西才算愈来愈好。” 一道女声隔空传来,碧凝这才发觉墙上那幅江上渔者图的背后另有玄机。 挑帘出来的是穿一身织锦裙褂的貌美女子。年纪虽轻却颇有风韵,脂粉妆成,唇色染得极红,一双眸子冶艳勾人。 这张脸,碧凝见过。 那日在幽幽袅袅的香雾之中,七爷身边那个穿并蒂芙蓉的女子,巧笑嫣然与她只打了一个照面的女子,正是她。碧凝不会记错,这冶丽多情的姿貌并不常见,而更令她记忆犹新的,是那垂眸的一瞬,彼时她转身的那一刻,眼底多少温情脉脉都消失不见。 “你是红绮姑娘。”碧凝启唇,迎上来人的目光。 红绮抬手,艳致的衣袖半遮过脸,明晃晃的笑意不可自抑地扑面而来。她耳际明珠轻摇,颇为开怀的模样,向人说:“难为只是一面,姚小姐便记住了我。红绮出身寒微,能够入贵人的眼,实在是我的福气。” “方才你说,这是七爷的产业?”碧凝接着问道。 红绮点了点头:“不错,兴源斋原本做的是沪上名流的生意,早先与乔家有些渊源。不过乔家毕竟南下多年,这一年年下来能供的东西越来越少。七爷眼看如此,索性命人盘了下来。所以姚小姐,您是知道的,这里的东西,自然不比外边。” 她说到这里,却饶有兴味地眉梢轻挑,一双吊梢的媚眼含了笑:“不过这里的玉好与不好,其实都不打紧儿。” “红绮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凝面上镇定,但她被那一双眸子看得莫名有些想要躲闪。 “您来这里,又点名问玉。不妨让我猜上一猜,姚小姐是为七爷曾赠玉于公子的缘故,寻到了这里来。只是您想要见七爷,何妨如此麻烦呢?”红绮低低一笑,发鬓间斜插的金璎珞锒铛清脆,“七爷料事如神,须知我在这里,正是等着姚小姐来这一趟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清平调(8) 姚碧凝吩咐车子在一扇红漆木门前停下,这是她第一次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这样主动地找上门去。她并不知道七爷所在的具体位置,纵然自幼长在沪上,像那样蒙着眼睛七弯八拐没人能清楚分辨路途。但她记得那日七爷送给之砚的礼物,呈放的匣子正是这里的纹样。 红漆木门前悬着一块上了年头的牌匾,木质似乎被雷电劈得焦黑,未经匠气打磨。这是一条老街的巷口,看着不起眼的地界,藏在一汪既闹又乱的摊贩们后面,取了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意头。 碧凝曾经跟随乔姨来过这里。乔家喜欢收藏旧物,金石字画藏品珍奇莫不入眼。乔望眉曾经在这里购得一幅前朝绣画,花鸟卷轴栩栩如生,颜色一如初绣成时的富丽。那幅画,曾经被当作礼物赠给她。 “姑娘,您看些什么?”说话的老者须发花白,一身长袍看似颇有几分学究气,又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博古架上,陈列的青瓷白釉、珊瑚奇玩疏疏落落摆着,数量不算太多,但凡有眼力,便知道比之琳琅满目随意拿来充数的铺子,要高出许多。自然,能大大方方这样摆出来的,往往不是铺中压箱底的珍品,足见还有好货。 对方手里拿着一柄微微泛黄的蒲扇,轻轻摇着,动作慢悠悠地等人挑选。 姚碧凝环视周遭,细细打量过后,开口询问:“老先生,可有玉?” “玉质难以保存,摆久了总要擦拭打理,稍一磕碰轻则划痕、重则碎裂,故而不曾拿出来。纵然铺子小,玉饰也是有几件的,小老儿也贪一个方便,不必逐一摆弄。”那老者蒲扇放置到桌案上,笑眯眯问,“不知道姑娘是自用还是送人?我可以荐上一二。” “老先生,我想挑选一块来送人。适合少年人的佩玉。”姚碧凝回答道。 “少年人。哈哈哈,好好。”老者笑意更甚,眼里含了几分了然神情,方才转身撩开垂帘去内堂找寻。 姚碧凝瞧人想是误会,但也来不及多与人分说,只立在屋中等待。她细看墙上悬挂的一幅小品画作,崇山峻岭只描轮廓,却颇有风骨,印鉴纹样来看,约莫也是旧朝王公的收藏。 “姑娘,久等了。来瞧瞧这几枚玉佩,都是好水头的,雕饰简而不俗,想必衬姑娘心中之人。”老者手中托着一只紫木匣子,方方正正地摆上案几,在窗前透过的光影照射下,显示出温润质地。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摩挲过玉的纹理,触之生凉——这一枚刻青松,那一枚雕竹枝,都是极好的蕴意。而独独落入她眼底的,却是一枚不见雕文刻饰的小坠子,羊脂白玉,打磨得圆润通透,中钻小孔,可佑平安。 碧凝原本借口的是之砚,而今指腹的触感,玉环的光泽,却在她眼前堆出另一人的形容。那双如星曜的凤眸,挺立的鼻梁,还有锐利的薄唇,霎时在脑海中如画铺陈。她不是迷信仙踪的人,但这样的年月里,他是冲在枪林弹雨里的将领,于是她不自禁地也生出几分求护佑之心。 “姑娘好眼力。”老者呵呵一笑,拱手向高侧遥遥一敬,“这是旧时宫里的东西,从前也是赐给贵人赏玩的。” “老先生这样说,可是要诓我出一个好价钱了。即便年纪尚轻,但也未必识不得玉器,如此倒是没有缘分了。”姚碧凝将玉环放回匣中,作势要走。 “姑娘且慢,无论这铺子里的东西是否入眼,小老绝无虚言。方才姑娘瞧的那些玉件,都是从内廷里流出来的,倘使不是一朝改换天地,寻常人家是见不着的。我想姑娘能够来兴源斋瞧东西,多少是听过些的,这里做的一贯是熟客生意。”老者重新拾起蒲扇,摇头晃脑念起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碧凝脚步一滞,又是这句诗。 就是这句诗! 她转过身,目光尽量克制地打量着老者的神态,开口说:“老先生这样说,恐怕需要一个明证。我确实听过兴源斋的名号,可从前来时,打理柜台的另有旁人,却不知道其中物件是否也此一时彼一时。” “兴源斋从前的东家确实与如今不同,可自七爷接手以后,这里的东西才算愈来愈好。” 一道女声隔空传来,碧凝这才发觉墙上那幅江上渔者图的背后另有玄机。 挑帘出来的是穿一身织锦裙褂的貌美女子。年纪虽轻却颇有风韵,脂粉妆成,唇色染得极红,一双眸子冶艳勾人。 这张脸,碧凝见过。 那日在幽幽袅袅的香雾之中,七爷身边那个穿并蒂芙蓉的女子,巧笑嫣然与她只打了一个照面的女子,正是她。碧凝不会记错,这冶丽多情的姿貌并不常见,而更令她记忆犹新的,是那垂眸的一瞬,彼时她转身的那一刻,眼底多少温情脉脉都消失不见。 “你是红绮姑娘。”碧凝启唇,迎上来人的目光。 红绮抬手,艳致的衣袖半遮过脸,明晃晃的笑意不可自抑地扑面而来。她耳际明珠轻摇,颇为开怀的模样,向人说:“难为只是一面,姚小姐便记住了我。红绮出身寒微,能够入贵人的眼,实在是我的福气。” “方才你说,这是七爷的产业?”碧凝接着问道。 红绮点了点头:“不错,兴源斋原本做的是沪上名流的生意,早先与乔家有些渊源。不过乔家毕竟南下多年,这一年年下来能供的东西越来越少。七爷眼看如此,索性命人盘了下来。所以姚小姐,您是知道的,这里的东西,自然不比外边。” 她说到这里,却饶有兴味地眉梢轻挑,一双吊梢的媚眼含了笑:“不过这里的玉好与不好,其实都不打紧儿。” “红绮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凝面上镇定,但她被那一双眸子看得莫名有些想要躲闪。 “您来这里,又点名问玉。不妨让我猜上一猜,姚小姐是为七爷曾赠玉于公子的缘故,寻到了这里来。只是您想要见七爷,何妨如此麻烦呢?”红绮低低一笑,发鬓间斜插的金璎珞锒铛清脆,“七爷料事如神,须知我在这里,正是等着姚小姐来这一趟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铜雀台(1) 碧凝被人说中心事,反而松泛许多。她原是来这里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寻到与七爷相见的法门。她知道自己这连日来的行踪,想必大都为七爷所掌握,可如果撇开乔望骐,是否能够轻易找到与七爷关联的这条线,此前她也不能全然笃定。 好在,她寻对了地方。 “红绮姑娘,既然七爷一早便料到了,还请带路。”碧凝也不绕弯子,她有急于求证的事情,在沪上唯有七爷能够回答。 红绮从袖间掏出一根窄长的墨色绸带,脂粉香气盈人:“和从前一样的规矩,姚小姐得罪了。” 碧凝点了点头,主动闭上眼睛。她虽到过北平,同叔父云辙有了被迫达成的默契,但若真论起信任二字,依旧是层不能戳破的窗户纸。 红绮替她系上绸带的时候,那阵脂粉幽香在碧凝鼻尖萦绕,味道显得更加馥郁。她在衣食方面充盈,对于舶来品的香水化妆一类也颇有收藏,但红绮身上的味道显然不是沪上时兴的那种,脂粉气里藏着的是一味很浅的——龙涎香。 “红绮姑娘身上的香气,真是特别。”碧凝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红绮将碧凝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掀开帘子,带人边往后院门走,一边柔声回应:“我身上原没有什么特别的,左不过是些寻常香粉,与姚公馆的日常用度大抵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铺子里买来的香粉,即便种类繁多,总是容易甜腻,虽然能迎合大多数女孩子的想法,但再多加上这丝透着微苦的沉稳气息,却能显得出挑许多。”碧凝细细说来,只论所闻,不论其他。 红绮出声提醒人留意跨过门槛,而后抬手细嗅袖口。她的嘴角轻抿,接着说:“红绮出身微寒,从前穿暖吃饱都是奢侈。即便有朝一日遇上七爷,随侍身旁,可哪里有这样独特的用香主意。想必是在出门前沾染上了一点药香,这几日冷暖乍变,院子里总备着些晾晒的草药。” “红绮姑娘是打北边起就跟着七爷的人,我自然觉得用香好些也是寻常。”碧凝跟着越过门槛,从小院后门往巷道挪步。 红绮听人这样说,眉眼一弯,是极淡的笑,那张俏艳的脸引人堪怜,偏现在无一人瞧见:“哦,姚小姐竟不觉得我是沪上才走了七爷的门路么?” 碧凝摇了摇头:“只瞧瞧我面上蒙的这条带子,便知道红绮姑娘不是这沪上洋场里的人物。更何况,北边同南边的讲究,通身的气派实在大不相同。” “姚小姐慧眼如炬,心思澄明。”红绮低低一笑,语声婉然,“到了,该上车子了。” 依旧是明明暗暗的隐约光线,透过墨色绸带经纬的极微小孔隙,晃荡在她紧闭的双眸之上。这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单只有一种无可揣度的等待。 在这等待里,碧凝的嗅觉变得更为细腻敏锐。此刻,红绮就在她身旁,相邻而坐。那沉甸甸的龙涎香化作一缕青烟,在她心头久久萦绕。 “姚小姐,咱们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婉转的女音才又响起。衣料窸窣,她蒙眼的绸带被摘取下来,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因天光骤然大亮让碧凝不由伸手去挡。 这里的花园小径看起来有些陌生,树木通廊与上次所见略有不同,尽管整体格局还是大致相仿,但显然不是同一院落。碧凝想,七爷的行踪鲜少被人知晓,或许正是常有轮换的缘故。 沪上的老宅子不知凡几,尤其新派思潮之下,许多殷实人家购置洋房来住,空下来的更是不在少数。仅凭这修整后的陈设,蒙眼入园的人是绝不能从头顶一方天际推断出什么来的。 “红绮姑娘,你平日里喜欢莳花么?”碧凝开口问道。 对方显然未料到被询问如此家常的话题,面上微微一怔但很快回归自然,弯眸粲然:“花草有灵性,我这样的人,属实伺候不来的。” “我还以为,这园子里的草木精细,是红绮姑娘来打理的。”碧凝语调闲适,正是随话家常。 红绮摇首,随后给出了答案:“替七爷料理园子的,是顺子。他原是长于此的,说起来姚小姐同他想必见过,不过这一回倒是碰不上面了。” “顺子,我记得他。今日不在啊。”姚碧凝吐出这句话,不由觉得心间瑟瑟,兰双永远不会再醒来,而顺子尖细又沉抑的嗓音,则犹在耳畔。 “七爷罚了他。”红绮只说了这五个字,便不再细论,“那么个人,我不该同您说。” 绕过一丛山茶,雕花的门轻轻一推,袅袅娜娜的青烟伴着龙涎香幽幽而来。那滴翠的珠子拢在门头,仿佛要将屋子外所有的青绿都聚集起来,只留下照不亮的光景,深深地藏。 “来了。”屋里传来一声嗓音。 红绮朝碧凝福了身子,小碎步子朝前移了几步,眼波流转替人接过烟袋,皓白的腕子在这样的屋子里也足以夺目。她柔美地一笑,端起茶盏递人漱口:“您看,姚小姐来了。” 七爷从屏风后坐起身子,抬手借着红绮的力道站起来,伸手整理好衣领的纽扣,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往屏风外走去。 “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七爷容长的脸上露出奇妙的悲喜兼有的神态,他的手负在身后,握着一串菩提子。 “碧凝此来,是想请七爷为我解惑的。”姚碧凝说得客气,但眼神里却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仿佛要洞穿眼前之人的心胸。 七爷抬手一挥,红绮知情识趣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他坐到碧凝不远处的椅子上,示意她一同坐下来,说道:“你没有通过望骐,却自己也能找到我,确实聪颖。但眼下你要问的事情,我却未必全能答你。” “七爷若是不能,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替我解惑了。”姚碧凝说得笃定。 七爷忽然笑了笑:“你且不必问,我把我能说的,先告与你。” 第二百三十三章 铜雀台(1) 碧凝被人说中心事,反而松泛许多。她原是来这里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寻到与七爷相见的法门。她知道自己这连日来的行踪,想必大都为七爷所掌握,可如果撇开乔望骐,是否能够轻易找到与七爷关联的这条线,此前她也不能全然笃定。 好在,她寻对了地方。 “红绮姑娘,既然七爷一早便料到了,还请带路。”碧凝也不绕弯子,她有急于求证的事情,在沪上唯有七爷能够回答。 红绮从袖间掏出一根窄长的墨色绸带,脂粉香气盈人:“和从前一样的规矩,姚小姐得罪了。” 碧凝点了点头,主动闭上眼睛。她虽到过北平,同叔父云辙有了被迫达成的默契,但若真论起信任二字,依旧是层不能戳破的窗户纸。 红绮替她系上绸带的时候,那阵脂粉幽香在碧凝鼻尖萦绕,味道显得更加馥郁。她在衣食方面充盈,对于舶来品的香水化妆一类也颇有收藏,但红绮身上的味道显然不是沪上时兴的那种,脂粉气里藏着的是一味很浅的——龙涎香。 “红绮姑娘身上的香气,真是特别。”碧凝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红绮将碧凝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掀开帘子,带人边往后院门走,一边柔声回应:“我身上原没有什么特别的,左不过是些寻常香粉,与姚公馆的日常用度大抵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铺子里买来的香粉,即便种类繁多,总是容易甜腻,虽然能迎合大多数女孩子的想法,但再多加上这丝透着微苦的沉稳气息,却能显得出挑许多。”碧凝细细说来,只论所闻,不论其他。 红绮出声提醒人留意跨过门槛,而后抬手细嗅袖口。她的嘴角轻抿,接着说:“红绮出身微寒,从前穿暖吃饱都是奢侈。即便有朝一日遇上七爷,随侍身旁,可哪里有这样独特的用香主意。想必是在出门前沾染上了一点药香,这几日冷暖乍变,院子里总备着些晾晒的草药。” “红绮姑娘是打北边起就跟着七爷的人,我自然觉得用香好些也是寻常。”碧凝跟着越过门槛,从小院后门往巷道挪步。 红绮听人这样说,眉眼一弯,是极淡的笑,那张俏艳的脸引人堪怜,偏现在无一人瞧见:“哦,姚小姐竟不觉得我是沪上才走了七爷的门路么?” 碧凝摇了摇头:“只瞧瞧我面上蒙的这条带子,便知道红绮姑娘不是这沪上洋场里的人物。更何况,北边同南边的讲究,通身的气派实在大不相同。” “姚小姐慧眼如炬,心思澄明。”红绮低低一笑,语声婉然,“到了,该上车子了。” 依旧是明明暗暗的隐约光线,透过墨色绸带经纬的极微小孔隙,晃荡在她紧闭的双眸之上。这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单只有一种无可揣度的等待。 在这等待里,碧凝的嗅觉变得更为细腻敏锐。此刻,红绮就在她身旁,相邻而坐。那沉甸甸的龙涎香化作一缕青烟,在她心头久久萦绕。 “姚小姐,咱们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婉转的女音才又响起。衣料窸窣,她蒙眼的绸带被摘取下来,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因天光骤然大亮让碧凝不由伸手去挡。 这里的花园小径看起来有些陌生,树木通廊与上次所见略有不同,尽管整体格局还是大致相仿,但显然不是同一院落。碧凝想,七爷的行踪鲜少被人知晓,或许正是常有轮换的缘故。 沪上的老宅子不知凡几,尤其新派思潮之下,许多殷实人家购置洋房来住,空下来的更是不在少数。仅凭这修整后的陈设,蒙眼入园的人是绝不能从头顶一方天际推断出什么来的。 “红绮姑娘,你平日里喜欢莳花么?”碧凝开口问道。 对方显然未料到被询问如此家常的话题,面上微微一怔但很快回归自然,弯眸粲然:“花草有灵性,我这样的人,属实伺候不来的。” “我还以为,这园子里的草木精细,是红绮姑娘来打理的。”碧凝语调闲适,正是随话家常。 红绮摇首,随后给出了答案:“替七爷料理园子的,是顺子。他原是长于此的,说起来姚小姐同他想必见过,不过这一回倒是碰不上面了。” “顺子,我记得他。今日不在啊。”姚碧凝吐出这句话,不由觉得心间瑟瑟,兰双永远不会再醒来,而顺子尖细又沉抑的嗓音,则犹在耳畔。 “七爷罚了他。”红绮只说了这五个字,便不再细论,“那么个人,我不该同您说。” 绕过一丛山茶,雕花的门轻轻一推,袅袅娜娜的青烟伴着龙涎香幽幽而来。那滴翠的珠子拢在门头,仿佛要将屋子外所有的青绿都聚集起来,只留下照不亮的光景,深深地藏。 “来了。”屋里传来一声嗓音。 红绮朝碧凝福了身子,小碎步子朝前移了几步,眼波流转替人接过烟袋,皓白的腕子在这样的屋子里也足以夺目。她柔美地一笑,端起茶盏递人漱口:“您看,姚小姐来了。” 七爷从屏风后坐起身子,抬手借着红绮的力道站起来,伸手整理好衣领的纽扣,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往屏风外走去。 “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七爷容长的脸上露出奇妙的悲喜兼有的神态,他的手负在身后,握着一串菩提子。 “碧凝此来,是想请七爷为我解惑的。”姚碧凝说得客气,但眼神里却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仿佛要洞穿眼前之人的心胸。 七爷抬手一挥,红绮知情识趣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他坐到碧凝不远处的椅子上,示意她一同坐下来,说道:“你没有通过望骐,却自己也能找到我,确实聪颖。但眼下你要问的事情,我却未必全能答你。” “七爷若是不能,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替我解惑了。”姚碧凝说得笃定。 七爷忽然笑了笑:“你且不必问,我把我能说的,先告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