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长女》 1.遇见 “西去流移还未复,东来书讯且都忘。征途一任如天远,不过归时杏子黄……这一年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麦熟杏子黄。” 济南府升仙桥旁净心楼的雅间里传来男子惆怅的感叹。 另有一男子嬉笑道:“七爷莫不是想吃杏子?”推开雕着繁复的万字不断头纹路的窗扇,朝下吆喝,“卖杏子的,上来一个。” 街旁靠墙蹲着六七个十岁左右的童子,每人面前摆着大小不一的竹篮,竹篮里盛着的都是正当季的杏子。 听到吆喝,几人蜂拥着朝净心楼跑来。 净心楼门口的茶酒博士看也不看,径直指向其中一人,“你上去。” 一男童忿忿不平道:“凭啥每次都让严家三妞去,你是不是得了她的好处?” 茶酒博士笑骂道:“得了好处又怎么样,回家让你娘把你指甲缝抠干净了再来说话。你看看,脖子后头的脏泥都能打铁了。” 其余人哄笑着散开。 严清怡熟门熟路地上了楼。 雅字一号房门口立着两个高瘦的男子,相貌很平常,眸光却锐利,周身散发着的气息让人心慌。 其中一人伸手拦住她,低喝:“什么人?” 严清怡正要开口,屋里传出一管年轻的男子声音,“卖杏子的?让他进来。” 方才隔着远没听真切,这会儿倒是听清楚了。 男子说话卷着舌头,尾音上扬,并非济南府口音。 严清怡莫名有些胆怯,迟疑会儿才轻轻推开门,进屋的瞬间,脸上已挂出个明朗的笑容,稚气地问:“客官要杏子?” 话音刚落,瞧见花梨木方桌旁边坐着的人,身子猛地一颤,险些惊呼出声。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件青莲色长袍,乌黑的头发用只白玉簪高高地竖起,脸庞有些方,浓眉大眼,忠厚中又带着点不服管教的桀骜。 那面孔……何等熟悉! 仿佛见过千遍万遍似的。 上天开眼,竟会再见到他。 严清怡只感觉眼眸热辣辣地,有东西忍不住地向外涌,是欢喜也是酸涩,忙低下头,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竹篮边缘。 “咦,怎么不敢见人?”少年戏谑地笑笑,“杏子甜不甜?” “甜”,严清怡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震撼,慢慢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 “我家杏子若不甜,这济南府再没有甜杏了。” 少年“哦”一声,脸上浮起玩味的笑, “此话如何讲?” 千真万确! 就是她辗转反侧日夜想着的那人。 有多久没有见到了? 严清怡觉得眼泪又要涌出来,忙侧开头,顺势执起桌上茶壶,给少年面前的茶盅续上半盏茶,“公子且喝着茶,容我慢慢说来。” 少年含笑啜了两口。 严清怡已藏住心中情绪,面上笑容干净而纯真,“我家杏树是我祖父幼时种的,祖父非常爱惜,旱了浇水,热了捉虫,有天晚上就梦见个穿杏黄衫子的姑娘说,老爷子诚心可嘉,赐他甜杏为生……” “这也行?”少年“噗嗤”一笑,喷出半口茶。 “是真的,”严清怡极严肃地说:“不信,公子尝尝。”用帕子托一只黄杏递到少年面前。 帕子是雪白的细棉布,洗得纤尘不染。杏子约莫婴儿拳头大,黄里透着红,被翠绿的叶片衬着,更令人心喜。 少年半信半疑地接过,咬一口,赞道:“不错,果然好吃。济南府靠着大明湖趵突泉,不愧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没想到杏子也比京都甜。” 方桌桌右边的男子轻咳两声,若有所思地打量严清怡两眼,轻声问道:“这篮杏子多少钱?” 严清怡这才注意到他。 这人年纪要长两岁,看着像是气血不足的样子,脸色极苍白,被初夏的阳光照着,几近透明,可相貌却极精致,尤其那双凤眼,幽深黑亮,像是静水寒潭,沉静得似乎能照见人的心底。 严清怡垂眸,放轻声音,“公子看着赏,多少随意。” 那人弯起唇角,“要是我不赏呢?” 严清怡歪着头,似是思量措辞, “公子清贵高华,这篮杏子能被公子瞧中,是它的福分。” 乌漆漆的瞳仁骨碌碌地转,若隐若现一丝水意,很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适才的少年“呵呵”笑两声,“别担心,七爷不赏,小爷我赏。” 说着从石青色织锦荷包里取出角碎银,“不用找了,把杏子连这竹篮一并留下。”上下打量严清怡一番,又掏出一角,“长得挺机灵一小姑娘,怎么穿成这样子,冷不丁还以为是个小子?” 严清怡不便回答,恭敬地接了银子,“谢公子赏!”又拱手朝两人做个揖,“公子慢用,小的告退”。急匆匆下楼走到外面。 那个不忿的男童迎上来,看着她空无一物的双手,满眼嫉妒地问:“得了几个大钱?” 严清怡仍沉浸在适才极度的惊讶中,没有作答。 男童扯着她的衣袖,“十文还是十五文,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你算哪根葱,凭什么告诉你?”严清怡并不怕他,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你再这样我告诉你娘,让她拿鞋底子抽你。” 男童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呸”吐口唾沫在地上, “跟大人告状算什么本事,一个丫头片子整天打扮成爷们样儿,长大肯定没人要。” 旁边几人嘻嘻哈哈地笑:“大勇,你要想多赚钱,回头你娘给你搓澡时,别叫得跟杀猪似的。” 大勇不屑地“切”一声,“我又不是丫头片子,洗什么洗?” 又引得哄然大笑。 严清怡恍若未闻,眼里闪现得始终是那张略有些方,忠厚里带着桀骜的脸。 乍见到那人时候的狂喜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沉闷压抑,就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憋闷的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些人,有些事已经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不管怎样都忘不掉。 严清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因为经常做粗活,肌肤稍嫌粗糙,可仍然是双稚龄女童的手,手指细长掌心绵软,指甲粉嫩嫩的,修剪得整整齐齐。 眼前忽地就闪现出另外一双手,精致柔嫩的肌肤,笔直如葱管般的手指,指甲上涂着大红色蔻丹,衬着那双手愈发地白皙。 而牛毛般的细针便顺着指甲缝,一根根地往里扎,扎进去再转一转。 一只手扎完,换到另外一只手。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被压在条凳上。 身侧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手里各持一根婴儿手臂粗的棍棒。 棍子高高被举起,重重地落下,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边打一边问:“还敢不敢了,还贱不贱了?主子的东西也是你能肖想的?” 她紧紧咬着唇不敢开口,生怕一出声会忍不住呼痛求饶,双手死死抓住条凳,划出一道道血迹。 时间缓慢得让人无法忍耐。 周遭安静得让人窒息。 她听到衣衫破裂的嘶啦声,听到奴仆们的惊呼声。 那种直入心扉的痛,那种无地自容的耻,突如其来地涌进脑海里,活生生血淋淋…… 2.家人 严清怡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沁出满身的冷汗,被风吹着,寒到刺骨,而手里仍紧紧握着那两角银子。 一角大些,一角小些,加起来差不多有二两。 不过六只杏子,就花费二两银子。 他竟然半点没变,还是以前粗枝大叶开阔疏朗的性子。 严清怡收起银子,在街旁站了片刻,待汗消去,往酱肉铺子买了一只酱肘子、一只酱猪耳和半斤猪头肉,分别用荷叶包着,再用麻绳捆好,慢悠悠往家里走。 母亲薛氏在院子里洗衣裳,见她回来,忙舀出一盆清水,“看热出这满头的汗,洗把脸凉快凉快。” “不用,还得出去。”严清怡将猪头肉跟猪耳朵放到桌子上,“天气热,娘少炒一个菜,我去看看郭大叔,回来时候顺便给爹打上二两酒。” 薛氏嗔道:“不用管他,有得吃就行了,还天天酒肉伺候着……你赚的银子攒起来当私房,家里再穷也没得让姑娘养家的道理。” 严清怡笑笑:“看娘说的,我就买点吃食,哪里就谈到养家了?”进屋,拎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裹出来,招呼一声,“娘,我去了。” 郭大叔是外乡人,七八年前流落至此,借住在二郎庙。 时近正午,周遭人家已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充满了饭菜的香味。往常这个时辰,郭大叔已经在庙外高台上生火做饭了,今天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严清怡心头一紧,加快步子登上台阶。 郭大叔沉默地坐在门槛上,蓬松的络腮胡子后面藏着浅浅笑意,“丫头来得巧,再晚会儿就错过了。” 严清怡递过荷叶包,盯着他脚前破旧的褡裢,“大叔要出门?” “回家,”郭大叔打开荷叶包,抓起酱肘子苦笑声,“家中还有一儿一女,闺女跟你差不多年纪,儿子要大些。离家好几年了……也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话语里几多的惆怅与惦念! 她没有料错,郭大叔果然要走! 净心楼里来了京都贵人,郭大叔就该回乡了。 严清怡默了默,抖开蓝布包裹里包的衣裳,“昨儿才做好,正好路上穿……大叔的家离得很远?” 郭大叔扫一眼。 是身裋褐,细棉布的料子,上衣是土黄色,裤子是藏青色,针脚匀称而细密。 一边啃着肘子,一边道:“又让你费心了。” 严清怡两三岁时跟着薛氏来上香,一个趔趄没站稳从高台上滚落下去,他见机快,赶在她着地之前捞了起来。 严清怡小小年纪却仁义,一直记着他的救命之恩,没断着送衣物吃食,将他当长辈孝顺着。 郭大叔极快地啃完肘子,掏帕子擦擦手和嘴,“我家在京都,骑马两三天,要是坐车就得五六天,”从袖袋掏出把牛皮鞘的短匕,“这几年没少得你孝顺,以后未必能再见面,这物件跟着我有年岁了,给你当个念想。” “谢谢大叔,”严清怡眉眼弯弯,接过短匕,用力拔出。 “刀刃锋利,当心别伤了手。”郭大叔笑着嘱咐一句,“你回吧,时候久了怕你娘惦记,我也要走了,你替我跟你爹娘告个别。”顿一顿,又道:“丫头,要是有机会到京都,往槐花胡同找姓郭的,我单名一个鹏字。” 严清怡应着,与郭大叔一道走下高台,望着他魁梧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当然知道郭大叔名叫郭鹏,也知道他住在槐花胡同尽西头的三进宅院。 甚至,她还知道郭鹏的妻子儿女并不愿意他回去。 再甚至,她也知道即便自己有朝一日能去京都,也见不到他。 因为郭鹏回京后,只住了半年就被派往辽东,再后来听说辽王谋逆,他不知所踪。 郭鹏性情爽直耿介,如果可以,严清怡并不愿让他回京卷进那些是非中。 可她却无能为力。 毕竟,她示好郭鹏,不过是偿还前世那点微薄的恩情,再者也是存着私心,郭鹏是有能力的大人物,能结交总比不相识要好。 对郭鹏来说,她只是个稍有情分的晚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回去看望妻儿老小? 再者,净心楼那个病弱男子“七爷”,看似不起眼,可他身上那件真青色长袍是怀素纱。 怀素纱穿在身上如水之波如木之理,在京都素有“一两黄金一寸纱”之说。 能穿得起怀素纱,怎可能是寻常人? 若非如此,郭鹏未必能这般痛快地跟他们回去。 只是,七爷到底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呢? 严清怡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七爷的任何印象。 踯躅着,已经到了福德巷,严清怡打了三两酒,借用店家的锡壶提着回家。 幼弟严青旻在门口张望,见到她,欢快地奔上前唤一声,“长姐”,接了她手中酒壶,兴高采烈地说:“娘擀了面条”,又压低声音,耳语般道:“还有猪头肉拌黄瓜和葱拌猪耳朵。”边说边咽了口口水。 家里贫寒,并不能经常吃肉。 严清怡忍俊不禁。 进了院门绕过影壁,就看到杏树下约莫两尺高的柳木饭桌,父亲严其华坐在板凳上,手里攥一根嫩黄瓜,“咔嚓咔嚓”地嚼‘ 瞧见严清怡,严其华微微点下头。 严清怡本能地警惕起来,面上却不露,恭敬地问候声,“爹回来了。”将酒壶呈上,“卖杏子得了些钱,掌柜说这是今年才酿好头一茬的梨花白,爹尝尝。” 严其华接过酒壶,先对着壶口闻了闻,倒出半盅来,细细品一口,“吧嗒吧嗒”嘴,“不错,味正劲足。” 严清怡脸上适时地漾起渴求赞赏的笑,“爹要喝着合口,明儿我再去打一壶……今儿运气好,贵人抓给我一把铜钱,足足三十五文。” “好,闺女比爹强,爹守了半天铺子,什么也没卖出去。”严其华盯着她,脸上神情晦涩不明。 严其华会做木匠活,因家里五口人只住着两间房实在太过逼仄,就在胡同口赁了间破屋,略略收拾了下,权作店铺。 平常接活计做,没活计的时候就做些长条凳或者桌椅等物摆在那里卖。 一天没有生意是很平常的事儿。 这话岔,严清怡不好接,便笑笑,“爹歇着,我去厨房。” 薛氏刚掀开锅往外捞面条。 面是用白面混着杂粮面擀的,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严清怡忙将盛了冷水的铜盆端过来。 煮熟的面条在冷水里过一下会更加滑爽不粘连。 过完水,再依次盛到碗里,浇上卤子。 卤子是长豆角切成碎,下油锅炒熟,加水,等水开打上鸡蛋花,再撒一把青葱末即可。 待五碗面都浇好卤子,薛氏用木托盘将面端到了院子里。 严其华已经喝完那半盅酒。 严青旻跟二弟严青昊则直勾勾地盯着盛肉的盘子,默默地咽口水。 “看你们俩这出息,” 薛氏又好气又好笑,端起盘子往两人碗里各拨了两块大的,又挑两块给严清怡。 严清怡伸手遮住碗口,“我不要,不喜欢吃猪头肉。” “那你吃猪耳朵,那个没放蒜泥。”薛氏转手将盘子摆在了严其华面前。 严其华最爱的就是猪头肉当下酒菜,剩下的大半盘子显然都是他的。 鲁地人爱吃生葱生蒜,有时候没有炒菜,用生葱蘸着黄豆酱也能当菜。 严清怡不喜欢嘴里那股子蒜味,便往碗里夹了两筷子猪耳朵,顺势将盘子往两个弟弟跟前推了推。 严青昊感激地看她一眼,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面条吃。 一家人正吃得香甜,从隔壁院子传来尖利的女子怒骂声,“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有本事也去卖杏子,一篮卖个十几文,咱也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自己家正经长辈不孝顺,倒是往个外人那里跑得勤快。” 隔壁住得是严家长房。 严家祖上曾经富足过,盖了一溜七间青砖瓦房。后来家境中落,青砖瓦房也逐渐破旧了。 五年前,严家老爷子过世,严家兄弟便分了家,长子一家与老母亲占了中间三间,西边两间给老三一家,严其华行二,则住在东边两间。 这会儿指桑骂槐的就是长房的大伯母孙氏。 严清怡默默地低下头。 也不知谁眼尖瞧见她买了肉,又跑到孙氏跟前挑唆事儿。 前天她卖杏子得了十几文,就已经拿出一大半买了五斤肋排送到长房,长房家的肉香飘了一整天,祖母吃没吃到她不清楚,反正堂姐跟堂弟们都是满嘴油汪汪的。 严其华也听到孙氏的叫骂,脸色一沉,用力“啪”拍下桌子,“快点吃,吃完了一起摘杏子,下午再卖上二十文,夜饭还买肉。” 严青昊跟严青旻都极机灵,大声答应着,一个说要吃红烧肉,一个说想吃酱牛肉。 严其华道:“行,今儿吃酱牛肉,明儿吃红烧肉。” 隔壁便传来“哇哇”的哭声。 薛氏嗔怪地盯着严其华,“说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招惹她干什么?” 严其华扫一眼面前的三个孩子,低声嘟哝着,“分家时,她借着老娘的名头没少往自个家里搜刮东西,还因为院子里有这棵杏树,白白让她三两银子。现在看阿清会赚钱,又开始眼热……腰身跟水桶似的,恨不得横着长,也不撒泡尿照照。她又不是没闺女,有本事让阿芬和阿芳也去卖杏子。”说罢“滋溜滋溜”地喝着小酒。 严清怡只是冷笑。 当年,严其华跟孙氏可是搂着睡过的,也曾心肝肉地叫过…… 3.重生 只晃这一会儿神,严其华已经喝完酒,拿筷子挑着碗里面条,稀里哗啦吃了个底儿朝天。 严清怡也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爹爹什么时候得空,能不能再编几只篮子?不一定用竹篾,用柳条也使得。” 这顿饭严其华吃得舒心,话回答得便痛快,“行,铺子里还剩下些竹篾,我先编两只,再泡些柳条子,柳条去掉皮才好看。” 严清怡赔笑道:“辛苦爹了,爹还是照着以前那种样式编,不用太大,能盛下七八只杏子就成。”顿一顿,又讨好地说:“今儿得的钱,想给阿旻买点写字的纸,再给阿昊做件衣裳。” 严青昊今年九岁,已经开始跟着严其华学木匠,严青旻八岁,严清怡做主,去年送了他到府学胡同的老秀才家中学认字。 读书才能知事明理,分辩善恶,不至于结交损友被人哄骗了去。 严清怡眼窝一酸,又想起净心楼那人揶揄又不失爽朗的声音,“七爷不赏,小爷我赏。” 以前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经常捏着她的脸颊道:“阿梅,你想要什么尽管吱声,娘不给你买,哥给你买。” 她前世的名字叫做罗雁梅。 他是她一母同胞的二哥,叫做罗雁回。 他说到做到,但凡市面上有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只要他看上眼,就会买了送到她房里。 对她出手大方,对朋友也掏心掏肺。 可就是曾经跟他称兄道弟的所谓朋友,害得他们罗家家破人亡…… 严清怡沉浸在往事中,忽觉手臂被人推了下,却是薛氏。 薛氏慈爱地看着她笑,“昊哥儿跟旻哥儿不用你操心,再过七天是你生日,十一岁就是大姑娘了,该好生打扮起来。” 严清怡下意识地先觑着严其华脸色,见他面上并无异样,才低头瞧自己身上鸦青色裋褐,笑着应道:“我做条裙子,给阿昊裁件衣裳,爹爹也该添新衣了。” 薛氏见严青昊身上衫子已有些紧,严其华的褂子也破旧的瞧不出先前的颜色,遂满口答应:“也行,那就都做。” 从荷包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递给严清怡,“这是三十文,你爹跟弟弟他们用一匹,你做衫子跟裙子各半匹就够,要是余下钱,你看有好看的绢花就买两朵带。” 严清怡推辞不要,见薛氏极是坚持,只得收了。 严清怡自打有了弟弟,就开始穿短衫裤子。一来方便,不管是在家里干活还是在外面走动,打扮成童子总比姑娘便利;二来省钱。她穿衣裳轻,等穿小了基本还有七八成新,严青昊能够接着穿,可等轮到严青旻时,衣裳就得打补丁。 好在严青旻懂事,从不曾因为穿旧衣吵闹。 这般下来,每年单是衣裳就能省下十几文钱。 商议好此事,严青昊帮助薛氏收拾了饭桌子,严其华则架起梯子上树。 杏子正当时,成团成簇地点缀在绿叶中,底下的尚有些青绿,枝头的已然尽红,金灿灿得惹人心喜。 严其华不用剪刀,直接伸手掰,不一会儿摘下来十余只,装了一竹篓。 严青旻心疼地说:“爹,别摘了,留着长姐到外头卖。” 严清怡揽着他肩头笑道:“今天不卖了,咱们摘着自个儿吃,熟透了的杏子挂不住,夜里起风掉下来,白白摔坏了……再说,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天能遇见两回贵人。像大勇他们,在外面蹲一天也卖不出去多少。” 严青旻最信服长姐,况且她说的也是事实,街上熟透了的大杏子才两文钱一斤,长姐能卖到十几文钱。 春天里,大家都摘了玉兰花卖,也独独长姐卖得最好。 少顷严其华从树上下来,严清怡舀一盆水将杏子洗了洗,摆在碟子里。 碟子是粗制的陶瓷碟,可架不住严清怡手巧,将杏子泛红的一面都朝向外面,又衬着绿油油的叶子,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到底是姑娘家,愿意花这种心思,”薛氏瞧见,弯起唇角,伸手拿起最上面的递给严清怡,“你天天卖杏子,自己都没吃几只,快尝尝。” 严清怡笑呵呵地咬了一口。 熟透的杏子甘甜馨香,像是浸了蜜,比她在外面卖的美味许多。只不过表皮上有深褐色斑点,不若刚熟的颜色鲜亮。 拿到外头卖的杏子,都是严清怡特意挑的个头大颜色好的。 错落有致地摆在竹篮里,上面覆几枝杏叶,隔上大半个时辰往杏叶上洒点清水。 看上去漂亮雅致不说,也显得干净新鲜。 有钱人图的就是这两点。 就如净心楼,正因为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衣衫干干净净,又总带着纯真灿烂的笑,这才得到茶酒博士青睐,次次点她进去。 富贵人家的心思她再明白不过。 前世她生在名门,祖父罗振业乃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内阁次辅之一,权倾朝野。 父亲罗士奇则是国子监博士,才名远播。 身为罗家嫡女,罗雁梅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从不知疾苦为何物。 岂料十三岁那年,她刚议亲,家里突遭变故,男丁或赐死或流放,女眷尽数发卖为奴。娘亲不愿受此屈辱,在监牢里用发簪刺破了喉咙。 罗雁梅不想死,她要活着,活着才能查清真相,才能报仇雪恨。 她洗过衣裳扫过院子,因为活计干得好且知礼数,被主家要到身边伺候。 怎想主家丢了金簪,头一个就怀疑她做贼。 罗雁梅怎可能承认? 她是富贵窝里长大的,上好的羊脂玉簪戴腻了,转手就赏给下人,岂会将区区金簪看在眼里? 主家见她不认,吩咐人打棍子。 婴儿手臂粗的棍子生生捱过二十下,被人牙子带了回去。 人牙子嫌她浑身血污怕弄脏床铺将她扔到草棚里。 那个夜晚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夜。 蚊子不停歇地在她身边叫,说不上名字的虫子在她身上爬,她躺在潮乎乎的稻草上,时而像置身冰窟冷得刺骨,时而像架在火炉热得钻心。 草棚屋顶搭着树枝,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见暗沉沉的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有的只是沉闷和压抑…… 再度睁开眼,她瞧见了一盏油灯。 就放在炕桌上,灯芯如豆,发出昏暗的光。 而她被个年青妇人抱在怀里。 妇人两眼迷茫,脸颊上亮闪闪水样的东西。灯光将妇人的影子投射在贴着八仙贺寿画帖的墙上,映出好大一片黑。 正是夏日,妇人搂她搂得紧,严清怡热得难受,忍不住“嗯嗯”两声。 妇人犹如听到天籁,立时低下头,将严清怡对着灯光仔细打量。 灯光虽暗,可照在眼上仍是不适,严清怡下意识地皱了眉,侧头躲开。妇人却硬板了她的头,非得往灯下照。 半晌才松开手,眼泪却“滴答滴答”往下掉,接着又将她濡湿的脸颊贴在严清怡脸上,哽咽着喊一声,“我可怜的清儿……” 音调生硬,根本不是京都那边的口音。 严清怡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是躺在人牙子家中的草棚里,怎么会来到这里? 更为惊悚的是,她小胳膊小腿的,赫然是个小婴儿了。 正疑惑着,旁边传来男子略带嬉笑的声音,“我就说没事,刚才可能睡得沉,幸好拦着你没请郎中,否则这样闹腾开来,岂不又招惹娘跟大嫂不喜。” 妇人哭得更凶,“这是什么话,难道清儿生病还请不得郎中?你亲眼看见了的,清儿小脸憋得青紫,连气儿都没了……这是咱们的孩子,你竟忍心……也不知是哪个丧了良心的,奶娃娃哪里吃得炒豆子?” 男人低声宽慰:“我哪里是不管,不是觉得……唉,清儿没事就好。今儿人来人往的,兴许哪家孩子见清儿生得稀罕,才把零嘴儿喂给她。这事儿就算了,闹出去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都是亲戚才来给清儿抓周,你说来一趟还要担上人命官司,以后谁还愿意来往?” 妇人抽泣着没说话,忽然撩开衣襟,解开小衣,将白花花的胸凑到严清怡嘴前。 严清怡吓了一跳,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差一个月就及笄了,怎可能再去吃奶? 何况还是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妇人。 下意识地侧开头。 妇人越发往前送得近了些。 那股子奶味醇香浓郁,严清怡紧紧闭着嘴,拼命躲闪。 妇人又落下泪来,抽泣道:“你看看,孩子真是吓傻了,往常看见奶恨不得两手抓着往嘴里塞,这会儿竟不要,硬往里塞也不成……还是请了郎中来瞧瞧吧。” 男人有些不耐,“兴许不饿,待会饿了就吃了。都什么时辰了,还出去折腾?要不就是你身上汗味儿重,又哭又闹这半天。” 妇人许是觉得有道理,万般不舍地将严清怡放在炕上,趿拉着鞋到外头倒水洗脸。 严清怡松一口气,微闭了双眼打算理一下零乱的头绪,却感激一股陌生的气息热热地扑在自己脸上。 睁眼一看,面前多了张男子的面孔。 男子年纪不大,只刚二十岁出头,白白净净的,相貌还算周正,只嘴唇过于单薄,显得有些寡情。 男子仔细端量她片刻,手指轻轻捏着她脸颊,目光不满语气冷淡,“你倒是个命大的,眼瞅着你已经没了进气儿,怎么没真死了去?” 严清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是什么意思? 害原身那个小奶娃娃死去的,难道是他? 严清怡讶然之余,竟然忘记要开口哭泣,只傻傻地任由他的手指由脸颊再滑到自己咽喉处。 停得片刻,那手终于移开。 严清怡已是满身汗湿。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怎忍心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 第二天,严清怡就得到了答案…… 4.缘由 妇人,也就是她现在的娘亲薛氏,要到菜园子浇水,便将她送到祖母处照看。 自她进门,祖母张氏就拉着脸爱答不理的。 炕上另有个二十出头的妇人,五官不算好看,面皮却很白净,在纳鞋底子,是大伯母孙氏。见到严清怡,孙氏笑了笑开口道:“昨天也不知为什么,客人还没走利索,我听弟妹屋里嗷嗷地哭,寻死觅活的,幸亏不是外人,要不传出去多难听。” 张氏脸色更加阴沉,瞪一眼严清怡,没好气地说:“都是些赔钱货……一个两个没个带把儿的,那来那么大底气?” 孙氏没想到给薛氏上眼药,自己却遭受池鱼之灾,讪然道:“也不能这么说,不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吗?娘也知道,阿芳跟阿芬多省心多好带,我奶水足足的,两人生下来就没让人受过累,这个可好,简直是个活祖宗。大的要下奶,天天鸡汤鱼汤不断着,小的三天两头病,一年间光请郎中就花了两三两银子……有这银子,咱全家能吃一个月饱饭。” 张氏重重地“哼”了声,眼角瞥眼严清怡,“早知道这么拖累人,刚生下来就该溺毙了。” 孙氏愣一下,没接这话茬,却是道:“弟妹看得可紧,跟眼珠子似的,宁肯当嫁妆也得请郎中,这才刚周岁,以后花钱的地方少不了,可弟妹花的是私房银子,咱也不能拦着不让……话又说回来,先前爹病得瘫在床上下不了地,弟妹却是一声不吭。” “我看就是让老二惯的,”张氏恶狠狠地说,“仗着认识两个字,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要真有本事,怎么不嫁个状元郎?回头让老二狠狠地揍两顿就老实了。” 孙氏心愿得偿,满足地抿了抿嘴。 严清怡在旁边静静地玩弄自己的脚丫子,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就大致了解了现在所处的情况。 外祖父是个科考成痴却屡试不中的读书人,家中三个女儿,前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了,只留下行三的娘亲薛氏。 外祖父本打算招个上门女婿给自己养老送终,可正经好男儿都不愿意入赘,蹉跎了好几年没能成,无奈之下,从求亲的小伙子中选了严其华。 严其华兄弟三人,个个身体壮实,在街坊邻居中的名声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严其华亲口应许,如果成亲后能生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可跟随母亲姓薛。 薛氏定亲不久,外祖父便撒手人寰,因怕她守孝耽搁亲事,临终前特特吩咐她务必在热孝里成亲。 祖母张氏因此对薛氏颇有成见。 严家上一代三个男丁,轮到这一代,大伯母孙氏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没见。 薛氏还算争气,虽是带着热孝进门,但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 张氏等着盼着好几个月,谁知道又是个孙女,而且许是因为薛氏郁郁寡欢,孙女的身体瘦弱多病,隔三差五就得看郎中。 张氏失望至极,数次在严其华跟前明示暗示,让他将严清怡扔掉,免得带累家里。 严其华只洞房那夜尝了鲜,而后直到薛氏守足九个月的孝才再度亲热。可没几个月,薛氏查出有孕,因怕伤着孩子,就不怎么让他沾身。 他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初尝女人滋味心里正热乎,哪里受得了这种冷淡,故而对严清怡半点父女情分都没有。 加上被张氏三天两头念叨,渐渐生出厌恶之意。 只碍于薛氏看得紧,严其华始终没找到机会,再者抱个婴儿扔出去也实在打眼,倘或不小心被人瞧见于名声有损。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彻底的。 所以就趁严清怡周岁这日,薛氏忙着招待客人不得闲,严其华偷偷往严清怡嘴里塞了几粒炒豆子,眼看着她小脸被憋得紫涨才离开。 谁成想,隔了一个多时辰,人都差点凉了,被薛氏一番折腾,豆子从嘴里掉出来不说,严清怡也缓过气来了? 严其华暗自庆幸严清怡仍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奶娃娃,又庆幸自己做得隐蔽,不曾被旁人察觉到。 而严清怡却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要么梦见前世被打棍子,要么梦见严其华扼住她喉咙想要她的命。 自此便对严其华生了戒心,尽量不在他面前露面,更避免与他独处。每每见情形不对,就大哭着喊娘亲,直至有人过来察看。 战战兢兢地熬过半年多,转念春天,薛氏又有了身孕。 怀严清怡时,薛氏肚子浑圆,而这次怀孕肚子却是尖的,张氏估摸着多半是个男胎,脸色好看了许多。 严其华也怕薛氏伤心落胎,没有再打严清怡的主意。 腊月里,薛氏生下严青昊。 彼时严清怡已经两岁半,可以满地跑了。 薛氏用自己陪嫁的布料给她做了身大红花的棉袄棉裤,又扎一对羊角辫,打扮得粉雕玉琢。严清怡也乖巧,虽是黏着薛氏几乎寸步不离,但都是安安静静地,一点也不吵闹。 正月里,远近亲戚都要上门拜年,张氏怕吵着薛氏坐月子,更怕吵着唯一的男孙,就把她挪到最西头的屋子,让孙氏帮忙照顾。 严清怡百般不愿,也只能跟着严其华。 上元节那天吃过午饭,严清怡照例躺在炕上打算歇晌觉,刚眯缝着要合眼,孙氏跟严其华前后脚进来,话也不说一句,先抱着互相啃。啃过一阵儿,严其华关紧门,将孙氏摁到炕上,两手急火火地扒她的衣裳。 孙氏比薛氏大两岁,生得更丰满些,刚褪去肚兜,严其华立时直了眼,扑上去就啃,嘴里还不停地叫着“活祖宗”。 因过节,午饭上了两壶酒,阖家上下都沾了些酒意都各自歇晌,而且冬天里门窗关得严实,两人丝毫不顾忌,一个叫着“心肝肉”,一个嚷着“死冤家”,搂在一起。 正酣畅忘形之时,孙氏突然见到严清怡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惊呼一声,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严其华,“你这死闺女没睡,正盯着看呢。” 严其华淫~笑声,“怕啥,屁大点的人儿,还能知道其中的乐子?”身下越发用力,大巴掌却朝严清怡挥舞着,“赶紧睡觉,不许跟别人说,要不我掐死你。” 严清怡瘪瘪嘴,正要哭,转念一想,若真闹出动静,就怕不等别人赶来,自己先得挨上两巴掌,再者又先头差点被憋死的教训,只得悻悻闭了嘴。 两人得了趣便食髓知味,隔上七八日就到严其华屋里厮混一回,并不避开严清怡。 再过一年多,严清怡四岁时,薛氏生下了次子。 按照约定,这孩子该姓薛。 祖父反口不认账,说严家的孙子没有跟着别人姓的道理。 薛氏找出当初摁着严其华手指印的文书,祖父却半点道理不讲,一把夺过来撕得粉碎。 文书虽没了,可街坊邻居中知道此事的人不算少,薛氏便打算邀上三五人作见证,准备上官府评理,岂料祖父直接就晕了。 他先前就病过,一直没好利索,为着孙子的事儿一气一急,旧疾复发没两个月便过世了。 出殡那天,张氏当着一众来吊唁的宾客,颤巍巍地要给薛氏下跪,求她别打她孙子主意。 严家大哥严其中两手搀扶住张氏,厉声训斥严其华,“你媳妇已经把爹气死了,还想把娘气病不成?你要是个男人,就把这不孝娘们休了。” 薛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严其华,“你真想休了我?你说句良心话,当初你可曾答应过,若生下两个儿子,小的那个便随我爹姓?” 严其华讷讷不能成言。 他亲自摁的手指印怎可能不记得? 但要他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却万万不能,嗫嚅许久,才低声道:“你跟娘认个错,我不会休你。” 他是真心不想休妻,一来因为薛氏是他三番五次相求才求来的妻子,虽然跟孙氏时不时地偷情,可对薛氏仍有情分;二来因为两个儿子,闺女不值钱,可儿子金贵,不能让儿子没有奶吃。 薛氏擦干眼泪冷笑,“你也认为是我错了,是我把爹气死的?” 严其华低头不语。 严其中指着薛氏的鼻子骂:“要不是你兴风作浪,我爹怎么会死?” 薛氏气得浑身发抖。 严家上下就这么颠倒黑白,非要把气死长辈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可严其华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孙氏挺着已有五六个月的大肚子上前劝说:“弟妹啊,古往今来都是跟爹姓,哪有跟娘姓的?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要真是跟你姓,可就不是严家的人了,不能吃严家的饭,不能进严家的祠堂,长大了也会被人笑话。他现在不懂事,长大之后岂不会怪你?” 薛氏泪如雨下,哭着跑出了灵堂…… 5.打算 经过灵堂之争,让幼子改姓已无可能,薛氏又担上气死长辈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齿肚里吞。 而孙氏则在料理完祖父的丧事后,终于生了个儿子严青贵。 严清怡颇有些怀疑严青贵是谁的儿子,可严家兄弟相貌酷似,并没有谁对此提出质疑。 喜事多少冲淡了丧事的悲哀。 守完一年孝,严家三房迫不及待地要分家。 孙氏仗着是长房要伺候老人,且跟严其华有那么点私情,不要脸地把各样东西都往自己屋里划拉。 严其华跟老三严其宁却也是个不肯吃亏的,坚持不让。 三兄弟争执不休,最后请府学胡同的老秀才按官府律例分了家。 严家本就不太富裕,给祖父治病花去不少,又连接办了丧事和喜事,最后分到各家的财物寥寥无几。 薛氏却很高兴,将自己所剩不多的嫁妆又变卖了些,添置了锅碗瓢盆等物,总算能够把日子过下来。 分家时,严清怡刚五岁,小小年纪已懂得照料弟弟,又体恤薛氏辛苦,但凡能自己做的事情从不麻烦大人。 她既是个得力的,严其华终于打消了抛弃她的念头,只是严清怡心里始终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半分懈怠。 夜深人静时,会想起前世,想起喜爱深衣广袖俊朗如皎月的父亲,想起擅长弹琴优雅似玉兰的娘亲,想起因首饰不合心意而置气的姐妹们。 再世为人近十年,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已渐渐尘封,忘不了的却是家败后的凄惨。 潮湿阴暗的监牢里,她听见隔壁二哥发疯般叫喊,“陆安平,你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是我眼瞎看错了人,你给我记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又听见父亲低沉的劝阻,“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者,他也不过是听人之命罢了。” 陆安平是二哥罗雁回的知交,两人跑马认识的,一起听过小戏喝过花酒,一同跟街头混混闲汉打过架,还在罗家住过三个月。 罗雁回曾经在罗雁梅面前提过陆安平,说他是个益友,不但为人仗义,还多次劝诫他刻苦上进莫要惹是生非。 父亲见过陆安平之后,评价此人是春风沂水般的人物。 可就是他一条条一项项地揭发罗家罪行,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四页纸。 思及以前,严清怡恨得牙根痒痒,真想扒开陆安平的心看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又想问他一句,“当初他在罗家吃的饭都喂了狗了?” 可也只是想想。 济南府离京都千里之遥,别说她一个小姑娘去不了,即便能去,又该怎样接近罗阁老的家人,怎样提醒他们?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都不会凭空相信陌生孩童的话。 更何况,她现在担了别人的名头活着,又得薛氏呵护照顾着长大,总不能因为前世的事情而至今生的娘亲于不顾。 至少得把两个弟弟教养好,让薛氏后半生有靠。 *** 不管是二哥的出现还是郭大叔的离开,对于严清怡来说,都只是平静水面上落下的一粒石子。涟漪荡过之后,很快归于平静。 严清怡仍是每天卖杏子,却再没遇到过出手阔绰的贵人,每篮卖出三五文钱已是不错。 没几天就到了六月初二,严清怡十一岁的生辰。 薛氏自觉花在两个儿子身上的精力太多,愧对长女,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替她过个生日。 早早起来擀好面,就去喊严清怡起床。 家里的两间房,都里外隔开了,西边这间靠北墙隔成厨房,南屋则放了一张四方桌,布置成小小的饭厅,也用来待客。 东边这间,南屋对着院子,是薛氏与严其华的卧房,北屋住着三个孩子。 考虑到男女有别,就在中间拉了道帘子。 严清怡年纪大,睡在外面。 窄窄一张木床,床头有只矮柜放东西,另外床底塞了只柳木箱子。 就是严清怡所有的家当。 薛氏进来时,严清怡已经醒了,正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上面是杏子红的短衫,底下则是月白色罗裙。 是严清怡自己做的。 前世,她七岁开始拿针,十岁学着裁衣,等到议亲的时候,穿戴出去的衣裳曾得不少夫人夸赞。这世,一来没有时间,二来要藏拙,短衫跟罗裙都极简单,只在衣襟跟裙摆处绣了几片翠绿色的竹叶。 饶是如此,薛氏眼前也是一亮,赞道:“好看,这才有个姑娘家的模样,以后就这么穿……来,娘教你梳头。”牵着她的手到了南屋。 南屋比北屋亮堂许多,靠墙摆了妆台,上面放一架尺许见方的铜镜。 薛氏将严清怡头发散开,一缕缕地梳顺,“都是大姑娘了,以后多练练针黹女红,学学梳妆打扮别在外头跑了……我手头还有两只镯子一只钗,值个二三十两银子,维持家里生计绰绰有余,就是给你置办嫁妆也是富余的。” 镜子里,薛氏目光温婉动作轻柔。 严清怡吸口气,悄声道:“留着银子给阿旻读书,还有阿昊,以后成亲还得再起几间房屋。” 薛氏叹一声,略显粗糙的手虚点着她脑门,“小小年纪心思怎这么重?他们两个都是男儿,好男不吃分家饭,需要什么让他们自个挣。你是姑娘家,应该娇养着……” 话语一哽,竟是说不下去。 严清怡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如今十一,及笄后很快要出嫁奉养公婆侍候夫婿,真正的好时光只有这短短的三五年。 如果能嫁到个忠厚人家还能过得安稳,如果所嫁非人……严清怡莫名有种直觉,薛氏应该知道了严其华跟孙氏那点子事情,否则不会突然这般伤感。 可知道又如何,自己没有舅舅,两个姨母又离得远,闹出来也没人给薛氏撑腰,反而更是开罪了祖母以及严家人。 只能继续装聋昨夜地过日子。 默默叹一声,严清怡仰起小脸商量,“前两天看到小仓那边卖绢花,拳头大的一朵能卖两文钱,小点的三文钱两朵,我想去绸缎店挑些碎布头也做了卖,顺道练练针线活儿……反正本钱有限,要是卖不出去就自己留着戴,娘说好不好?” “你都说了这些个好处,我岂能拦着你不让?”薛氏不假思索地应了,伸手揽住严清怡肩头,眼中泪光点点,“要是娘能担起这一家的职责来,也不至于让你……你刚分家时,我忙得顾不上做饭,你还够不到灶台,踩着凳子去做饭,摔了个大跟头,硬是一声都没吭……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有你这么个懂事的闺女。” 严清怡歪着头打趣道:“娘是想让我在地上打着滚儿要新衣?” “你呀,”薛氏终于露出笑颜,伸手在眼角抹了下,“我去煮面,你叫那两个懒蛋起床,都大天亮了。”说罢,掀了门帘出去。 严清怡将桌上梳篦等物收拾到妆盒里,眸光无意识地落在铜镜上。 镜中的女子皮肤嫩白如同刚掰开的鲜藕,眼睛明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而小巧的双唇宛若春日枝头盛开的桃花瓣,粉润柔软。 这一副容貌尤胜过她前世。 前世的娘亲出身名门,也把她往温婉贤淑里教,家里专门请了女夫子教授姐妹三人琴棋书画经史子集。 这世她生在寒门,先前受过的教导犹在耳边,却更多了些坚韧与刚强。 正思量着,就听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撩起,严其华阔步而入。 见到严清怡,严其华眸中露出明显的惊艳,愣了下才恍然道:“哦,今天你生日,过完今天就满十一了吧?” 严清怡心怀警惕,答声“是”,恭敬地福了福,快步离开。 严其华瞧着兀自晃动的门帘,突然就笑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此话当真不假,不知不觉中,自家闺女竟出落成小美人。 与薛氏当年不遑上下…… 记得他初见薛氏是在曹家巷。 他打巷口路过,正见薛氏从座清雅气派的三进宅院出来,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条丁香色罗裙,身姿窈窕而轻盈,墨绿色的绣鞋蝴蝶般在罗裙下舞动 他看得移不开眼。 跟他一道打短工的曹元壮道:“傻了吧,这可是薛老儿的掌上明珠,以后是要招赘的……你不像我家里就兄弟两人,要是能当个上门女婿不错,薛家这宅子还有这姑娘都是你的了。” 他立时心动,怎奈爹娘死活不同意,只得一拖再拖,终于等到薛老儿松了口。 只可惜,那宅子竟然早被薛老儿变卖出去,但薛氏的陪嫁却着实丰盛,足足三十六抬,是涌泉胡同的头一份儿。 更重要的是,有一抬嫁妆是书,差不多四五十本。 虽然他自己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但他媳妇儿却是认字的,还有这许多书做陪嫁。 涌泉胡同诸人谁看了不眼热? 薛氏相貌好品行好脾性也好,成亲这十二三年,除去因严青旻改姓之事闹过,再没发过脾气,连大声吵嚷都没有。 如今,又给他生出这么个貌美闺女。 前街上黄任贵的闺女还不如严清怡漂亮,被府衙李老爷看中抬回去当了小妾,黄家从此吃香的喝辣的不说,他那个连五根手指都数不清楚的傻儿子也到衙门当了小卒,天天趾高气扬地抖威风。 要是严清怡能有这造化,他严其华不也就成了官老爷的老丈人? 街坊邻居见到他,人人都得喊一声“严老爷”…… 6.生计 严其华越想越美,嘴巴几乎要咧到腮帮子上了,直到吃饭时,脸上笑容还没散,看往严清怡的目光亲切而和煦。 严清怡如坐针毡,两眼盯着面前的饭碗头也不敢抬。 少顷严其华吃饱饭放下筷子,吩咐薛氏,“再给阿清做两身鲜亮衣裳,姑娘家天天灰头灰脸的不成样子,” 又板着脸教训严青昊兄弟,“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往后多做点扫地扫院子这种活计,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长姐。” 得好生养着严清怡,要是干活干得手糙了,还怎么伺候官老爷? 严清怡本能地推辞,“这点活儿我能干,弟弟还小。” 薛氏自是猜不到严其华打算,含笑附和道:“你爹说得对,粗重活儿让他俩干,你帮我缝缝补补,过不两个月就入秋,还得早点把冬衣预备起来。” 夏天活计少,每年这个时候,薛氏都会把去年的棉袄里子拆下来晒晒,至于外面的表层布,能补就补,实在破得太重,就浆洗出来留着纳鞋底子。 一家五口的棉袄棉鞋,没有一个月赶不出来,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严清怡笑着应了。 饭后,严清怡帮薛氏收拾好碗筷,开口道:“我想去文庙街看看,挑些质地好的布头。” 涌泉胡同离小仓近,但小仓做得是穷苦百姓的生意,布店里卖得最好的就是粗布,绸缎并不多。而文庙街离府学和贡院近,铺子里摆的东西更精细好看。 前世严清怡做过绢花,还记得不少绢花样子,甚至有些还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 好样子需得有好布料才能撑起来。 薛氏也明白这个道理,数出十几文钱塞进荷包里,“好,咱娘俩一道去。” 两人刚走出胡同口,身后突然跑出一人,慌里慌张地,擦着薛氏身边经过。 薛氏吓了一跳,拍着心口窝道:“毛里毛糙的,走路不看人?” “婶子,实在对不住,”那人停下步子赔不是。 却是一起在升仙桥旁摆摊的大勇。 薛氏见是他,脸色好了许多,便问:“你急着往哪里去?” 大勇笑答:“赶着到净心楼占地方,晚了就被别人抢了。”话音刚落,忽地跟见了鬼似的,指着严清怡问道,“你是三妞?” 严清怡瞪他一眼不作声。 大勇上下打量她几眼,“还真是三妞,都快认不出来了,”却又不着急走了,“……这两天你怎么不出摊?净心楼那个茶博士还问起你。” 严清怡淡淡道:“树上杏子都光了,没别的可卖。” “哦,”大勇了然,从挎着的竹篮里抓出两只桃子往薛氏手里塞,“婶子尝尝,我家屋后那棵树上的,甜着咧。” 薛氏推辞,“不用,我不要,你留着卖去。” “婶子拿着吃,这东西又不值钱。”大勇很是坚持,直到薛氏收下才松开手。 桃子足有两只拳头那么大,粉白白水灵灵,带着股甜香。 要是严清怡去卖,一只至少一文钱。 严清怡瞟一眼大勇,“你要想卖出个好价钱,先把竹篮底下的鸡粪抖搂干净,还有你这衣裳,都多大了还往上擤鼻涕。” 大勇那张被晒成麦色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是我,是大美,大美这几天热伤风,把鼻涕蹭我一身,我娘没空洗。” “你不能自己洗?什么都指望你娘,你娘长了几只手?”严清怡忍不住斥责他。 大勇是曹元壮的二儿子。 曹元壮有了两个儿子后,就想要个闺女换换花样,可是曹婶子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子,这才生下了大美。 大美刚三岁,正是闹人的时候。 曹婶子要操持一家的吃喝拉撒,还得照顾大美,可想而知会有多累。可家中大小五个爷们,个个都是甩手掌柜,家务事半点不帮忙。 想到此,严清怡越发没好气,“还有这大夏天身上爱出汗,就该经常洗,像你这样老远就闻到一股汗臭味,谁愿意买你的桃子?” 大勇嚅嚅不成语,好半天蹦出一句,“就会教训人,你比我还小一个月……我娘都不管我。” 挎着竹篮撒腿跑了。 薛氏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大老爷们有几个爱干净,能自己洗衣裳的,何况还是个半大小子……听你曹婶子说,衙门里招募十一二岁的小子去学武,每人每年二十文束脩,学上三年要是出息得好,就能在衙门里寻个差事。她打算秋天收完庄稼让大勇去跟着学,你说要不要阿昊也去?” 去学武也是条出路,就算以后当不了差,至少能练副好体格出来。 再者,家中不差这二十文。 严清怡点点头,“让二弟去吧,跟着武师多少能只能干点见识。” 薛氏笑道:“对,不过他年纪小,怕人家不肯收,先让大勇带着他去试试,实在不行就等明年秋天。”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走到文庙街,买了一摞碎布头、两缕各色丝线、十几支式样最简单的木簪,又买了三只肉包子和四只素包子。 因为有了包子,午饭就省事。 薛氏生火熬上一大锅小米粥,等锅里水开,往灶台塞两根柴便不再管,又往菜园摘了三根嫩黄瓜,一根切成条用盐腌着,另外两根加点醋混着蒜泥拌了。 等饭菜准备好,严青昊与严青旻先后走进家门,却不见严其华。 严青昊目光闪烁,“隔壁铺子的吴大叔请爹吃酒,爹就不回来了。” “那咱们自己吃,”薛氏没当回事,将包子摆出来,每人盛碗小米粥,就着蒜泥拌黄瓜。 那根腌制的黄瓜则是专门给严清怡准备的。 吃过饭,严清怡寻个由头将严青昊叫到杏树下,低声问:“怎么不好生吃饭,有心事?” 严青昊支支吾吾着,片刻才答:“爹不让跟娘说,要是说了,他就扇我嘴巴子。” 严清怡心一沉,面上却不露,笑盈盈地道:“我是长姐,又不是娘。” 严青昊抬头。 午后炎阳透过杏树枝叶照射下来,严清怡的脸被映得斑斑驳驳,目光却温柔静谧,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长姐虽然只比他大两岁,可一向有主见,待他跟阿弟又非常好。 严青昊撅着嘴,“爹没跟吴大叔吃酒,是后街那个小寡妇在铺子里……姐别跟娘说。”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 严清怡心火蹭蹭往上蹿,深吸口气强压住,温声问严青昊,“为什么不告诉娘?你是怕挨揍,还是不想让娘伤心?” “都有,”严青昊急切地回答,又补充,“更担心娘生气,要是娘气坏身子,家里就没人管了。” 严清怡蓦地有些泪湿,却没掩饰,恳切地对严青昊道:“你觉得爹做得对不对?” 严青昊毫不犹豫地摇头。 严清怡郑重道:“阿昊,姐跟你说,男子汉大丈夫,首要的就是身直影正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尤其对待女子,要是喜欢就先有个名分,不管为妻还是为妾,事先要说在前头,切不可行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严青昊似懂非懂。 严清怡这才醒悟,自己所言对于一个不满九岁的孩童来说太过深奥,遂放软声音,“阿昊,听不懂没关系,先记在心里,慢慢就会明白。对了,娘说秋收之后让你跟大勇到府衙学武,长长见识,再跟阿旻学着认字,有了出息就能顶起这个家,照顾娘亲了。” 严青昊眸中骤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真的吗,爹会不会嫌我花费银钱?” 严清怡弯唇微笑,“有长姐在,姐今天买了碎布料打算做绢花,做成之后咱们一道去文庙街卖,你敢不敢到铺子里跟掌柜谈价钱?” “敢!”严青昊坚定地挺了挺胸膛。 直到日落西山,严其华才哼着小曲神情餍足地回来,身上隐隐一丝酒气。 可见是真的喝了酒。 严清怡冷眼瞧着他,肌肤白净眉眼周正,脸上不见皱纹,半敞着的短衫露出紧实的胸膛。 三十二三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难怪能时不时地招惹女人。 前世,父亲除去娘亲外,另有两房妾室。 可都是过了明路的。 周姨娘是祖母身旁的大丫鬟,祖母临终前将她交托给父亲,虽说是长者赐不可辞,父亲仍是征得母亲应允才收房。 夏姨娘是青楼的清倌,她恋慕父亲才学愿意以身相许,父亲回家禀过娘亲后,将她接回府。 她在议亲时,娘亲曾谈起过,“不要指望男人会从一而终,哪个男人不贪恋新鲜?你父亲这般风光霁月先立文书再行事已经算是好的,更有些连私生子都有了还两边瞒着,简直不是男人。” 严其华就不是男人。 要是真有情有义的,大可以堂堂正正地纳进家里。 天天偷鸡摸狗算怎么回事? 只可惜,严其华既薄情寡义,又没本事养妾,只能这般偷偷摸摸地,提上裤子就可以翻脸不认。 严清怡压下心头厌恶,接过薛氏煮好的艾叶茶,恭恭敬敬地倒满一盅,含笑端到严其华面前,“爹喝茶消消暑气……刚听曹婶子说衙门招人学武,让阿昊也去吧,没准还能被选中当差。” 严其华在外头尝过野趣,回家又被薛氏殷勤伺候,心里颇舒畅,稍思量便答应了,“行是行,可每年二十文,而且铺子里没人帮忙,进项怕要少了。” 严清怡心知肚明,连忙道:“我手里还有些银钱,足够阿昊这两三年花费,顺便也让阿昊跟着学写字,以后有了差事总得会写自个儿名字。” 严其华啜两口茶,瞧着严清怡俏生生的小模样,笑了,“就依你。” 他知道严清怡有钱。 街坊邻居都说严清怡得了财神爷青睐,一串玉兰花,一篮马齿苋都能卖到十几文钱。虽说她时不时给家里添置东西,可一年算下来至少能攒上百文。她摆摊三年多,估摸着有半吊钱了。 他老早就想抠出来用掉,可薛氏非得说留给闺女攒嫁妆。 现在有机会,总得让严清怡往外掏点儿,反正以后要送出去的,攒什么嫁妆? 7.不值 夜里,严清怡思及严其华的所作所为便无法安睡,隐约听到南屋似有责骂声,可屏住气息仔细听却又没了。 也不知几时睡着的,及至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薛氏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灶间地上摘豆角。 灶间是北屋,光线昏暗,可严清怡还是瞧见她眼眶略有些红,似是哭过的样子。 严清怡正要询问,就听脚步声重,严其华担着两桶水走进来,“哗啦啦”将水倒进大瓷缸里,一言不发地又挑着担子出去。 家里没有井,吃水要到胡同口的腾蛟泉去担,夏日用水多,每天需得担两次才够。 眼下,家里确实离不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严清怡暗叹口气,蹲在薛氏身旁帮忙,“豆角是中午炒着吃的?” “嗯,”薛氏简短地应着,手下动作丝毫不停。 严清怡犹豫着,低声道:“娘,要是有事别一个人撑着,你还有我,我已经长大了。” 就听薛氏发出短促的泣声,泪水滚滚而下,落在半旧的青碧色衫子上,洇出浅浅淡淡的湿点。 不过数息,薛氏已收了声,“去叫阿昊他们起身,等你爹担水回来就吃饭。” 严清怡去里屋将两个弟弟唤醒。 及至吃饭时,薛氏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利落地给严其华添饭,又低声告诉严青旻慢点吃。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严清怡明白,这个家看起来有多和美,薛氏就有多隐忍。 饭后,送了大小三个男人出门,严清怡洗了碗筷,寻出一根炭笔坐在杏树底下画绢花样子。 薛氏将冬天的厚棉袄都找出来搭在竹竿上晾。 严青昊的还能凑合着穿一年,而严青旻的已经小得不成样子。 薛氏便也坐在树底下,拆着里面棉絮,边拆边道:“阿清,娘没事,一时钻了牛角尖。你呀,小小年纪心思那么重。看你两个堂姐,有件新衣裳穿能高兴好几个月。” 严清怡歪头笑,“昨儿娘刚说我长成大姑娘了,今儿又说我小小年纪,到底是大还是小?” 薛氏忍俊不禁,抬指点下严清怡脑门儿,“你呀……倒是像你大姨母,人精儿似的。” 薛氏极少提起两位姨母,严清怡顿时来了兴趣,连声问道:“大姨母嫁了什么人,现在住在哪儿,家里有没有表哥表姐?” 见她这般急切,薛氏好脾气地笑笑,“……嫁得是你外祖父同窗的儿子,是江西人。成亲不久,你大姨父就考中了秀才,转年又考中了举人,我生阿昊的时候还写过信,那时你大姨父在余杭当县丞,家中有一儿一女,后来也不知有没有再添丁。” 万晋朝官场上江西人非常多,几可与苏杭等地媲美。 严清怡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大姨父能在济南府做官就好了。” 那样,严家人肯定不敢这般欺负薛氏。 “在哪里当官是朝廷说了算,咱们可不能乱讲,”薛氏嗔一声。 朝廷不就是那几个手握大权的阁老? 只要打点好了,想上哪里都可以,即便没有空缺,也会临时挪出一个来。 尤其是这种不需要经过圣上的七八品小官吏,阁老稍露口风,底下自有人安排妥当。 严清怡笑笑,接着问:“那二姨母呢?” “那几年你大姨父活动差事花费不少银钱,家里完全依仗你大姨母的嫁妆度日,过得很贫苦,你二姨母不愿过苦日子,就嫁了个东昌府卖药材的客商。你外祖父过世时,她正怀着身孕走不开,后来被孩子缠累,慢慢也就断了往来……你二姨父家里阔绰出手也大方,我记得聘礼给了两千两,你外祖父说全部置办成嫁妆陪送过去,那会儿铺子天天抬着东西上门让挑选,光是瓷器就买了整整一箱笼……” 说起往事,薛氏脸上流露出与有荣焉的光彩。 严清怡暗自替她不值。 大姨母嫁了个做官的,二姨母嫁了个有钱的,算起来数薛氏嫁得最差。如果严其华是个知情知趣的人也好,却偏偏这点也做不到。 正嗟叹着,忽听门外有人叩着门环问,“二婶子,严家婶子,在家吗?” “在,是大勇吧?”薛氏放下手里棉袄,起身往外迎。 大勇已提着竹篮走进来,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刚摘的桃子,给婶子尝尝。” “昨天不是刚吃过,怎么又送来?”薛氏笑问。 “熟透了的桃子搁不住,我娘让分给左右邻舍尝尝。”大勇挠挠头,瞟一眼旁边正写写画画的严清怡,鼓足勇气问:“三妞,你看我这样穿能不能进去净心楼?” 三妞是祖母张氏叫出来的。 因为上头已经有了严清芬和严清芳两位堂姐,张氏又不待见严清怡,所以也不愿意称名字,就“三妞三妞”地叫。 严清怡打眼一看,险些笑出声。 这次他穿得倒是齐整,可身上明显是件秋衣,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正是三伏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 不由开口道:“穿这么厚,你不嫌热,别人看着也热。” 大勇红着脸解释,“别的衣裳都缝补了好几层,就这件是新的。” 严清怡哭笑不得,想到以后要麻烦他带严青昊学武,便认真地说:“破旧点儿不怕,洗干净就成,回家后你还是换了短衫,这样穿出去被人笑话。头发得好生梳,梳不整齐就沾点水,毛毛糙糙得不像话,还有你衣裳知道换,扎头发的布条怎么不换根好的,这根成什么样子?你这竹篮也是……我爹前两天做了好几只柳条的,你拿一只去吧,底上铺张荷叶,桃子挑颜色好看的摘,记着带两三片叶子,摆的时候……算了,你待会儿再来一趟,我告诉你怎么摆。” 她说一句,大勇应一声,等严清怡话音刚落,他撒丫子就跑了。 不到半刻钟,换过衣裳再回来。 严清怡教他如何把桃子摆放得好看,遇见客人如何答话,细细叮嘱一番才打发他出去。 薛氏抿着嘴儿笑,将先前大勇拿来的桃子洗了洗,咬一口赞道:“挺甜,你吃一个吧。” 严清怡摇头。 再世为人,她还没吃过桃子,不是不爱吃,而是看见桃子皮就觉得嗓子眼发痒,即便洗得再干净也没用。 前世都是丫鬟们将皮削掉,切成小块码在碟子里,用银质的签子叉了吃。 可现在,周遭人都是大口咬着吃,甚至有些人连桃毛都不洗,只用手蹭两下就啃,谁有那个闲心思给她削皮? 所以,她宁肯忍着嘴馋也不吃。 薛氏并不勉强,吃罢,拿帕子擦擦嘴,“近些天你曹婶子正张罗着给大智说亲,差不多快定下来了,大智完了就轮到大勇,说实话曹家的孩子都不差,你曹婶子性子也好,知根知底的……你平常不怎么跟别的孩子玩,跟大勇倒能合得来。” 言语间,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说实话,曹家真挺不错,虽然也穷,但曹元壮两口子性情开朗爽直,很容易相处,其余兄弟几个也都不是刁钻的人。 但严清怡两世加起来共活了二十六岁,虽然不曾历过男女之事,心思却比同龄孩子深沉得多,连大智她都当孩子看,更何况大勇。 “哪里合得来了?”严清怡急忙分辩,“在街上摆摊,他没少挤兑我……我是因为阿昊才指点他两句。以后要真是学武,少不得让他照应着。” “我明白,就随口提这么一句,”薛氏笑道,“你是长女,不会随便许出去,总得跟你爹好生商议商议。” 这话题实在尴尬。 严清怡不愿再继续,忙把自己画的样子指给薛氏看,“先做两支芍药两支石榴试试行情,要是卖得好再做丁香、梅花还有牡丹。” 芍药是大花,石榴是小朵,都非常艳丽。 薛氏端详番,赞道:“好看,就怕你做不出来,而且不逢年不过节,谁戴这么花哨?” 严清怡应道,“那再加两朵玉兰花,用鹅黄色绉纱……这东西简单,我能做出来。” 薛氏笑着不吭声。 严清怡大话说出去了,岂料连续两天都没做成一朵,第三天总算做成朵玉兰花,却像被人踩过一脚似的,蔫不拉几的垂在木簪上,根本挺不起来。 偏生严青昊还兴奋地问:“长姐,咱们几时往文庙街去卖?” 严清怡不好打击他,强笑道:“才刚一支不够麻烦的,等做出五六支再去。”话说完,已经觉得心累。 前世明明她真的做过,没觉得特别难,而且还给玩得好的姑娘小姐都送了。 思量半天,终于记起来,前世所用的纱或者绢都是丫鬟们事先浆好的,她只负责攒成各色花型,而最后怎么固定到金簪或者银簪上,也是丫鬟们动手。 想通此节,严清怡豁然开朗,一步一步地尝试,等到七月半,已经做出八支式样精巧的绢花了。 薛氏将鹅黄色的玉兰花插在她发间,对着镜子打量片刻,笑道:“真是好看,就算卖不上七八文,也能卖到四五文。” 玉兰花小,严清怡便将两朵并起来,做成一支簪。 她肤色白,一头秀发浓密乌黑,配上鹅黄色的玉兰,看上去俏生生水灵灵的。可一双沉静明澈的黑眸,又使得她娇俏之余格外多了些坚毅。 “少于十五文,我就不卖,”严清怡起身,将八支绢花整整齐齐地放进特意央及严其华做的木头匣子里,对严青昊道:“走吧,等卖出银钱就去买纸笔,然后买大骨炖肉汤喝。” 严青昊挺直腰杆,高兴地喊一声,“好,走咯!” 8.约定 路上,严青昊心急火燎恨不得两步并成一步走,严清怡则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风景。 严家人起床早,现在才刚辰正,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却并不像正午那般炽热。 沿路要经过大明湖,有风略过湖面吹来,温润清凉。 荷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矜持地立在密密匝匝的荷叶中间。 严清怡探身够下一片荷叶顶在严青昊头上,顺势将他额头沁出的汗珠拭去。 严青昊扶着荷叶催促,“长姐,咱们快点去,别迟了。” 严清怡笑道:“不忙,来得及。” 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通常是卯初起床辰初用饭,辰正能走出大门已经不错了。 严清怡花费一个多月的工夫往精细里做,就是想卖给她们得个好价钱。 贵人们多戴金银,可金银显老气,年岁轻的姑娘更喜欢鲜艳明媚的绢花。 上次她来文庙街买布料就注意到了,只是济南府不比京都,绢花式样少不说,也不够精致。 及至文庙街,严清怡来回转了转,停在一家绸缎铺门口。 铺子是座二层小楼,廊檐下挂了块长方形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瑞祥。字是蘸着金箔写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闪亮的光辉,气派非凡。 严青昊看着门旁高大的马车心里有些胆怯,悄悄捅严清怡胳膊,“长姐,你要卖给这家铺子?” 严清怡思量下,拍拍他肩头,“进去试试,不用怕,咱们既不偷又不抢,没什么怯的?” 昂首迈进门槛。 旁边侍立的伙计殷勤地招呼,“姑娘,少爷请里面走,咱店里是整个济南府货色最齐全的,什么布料都有。” 屋里站了七八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另外一个年纪更小的伙计正抻开几匹布展示给她们看。 严清怡打眼一扫,已经看出中间穿粉紫衫子的少女是主事的,旁边穿杏红比甲的,容貌跟中间那人有些相似,许是她的姐妹。 至于其他,都是跟随姐妹俩的下人。 严清怡微微一笑,扬声道:“请问店家,我要给幼弟做身直缀,不知哪种布料合适?” 声音清脆软糯,屋里人顿时都朝她看过来。 她仍是穿着生辰那天做的月白色罗裙,衫子却是换了件天水碧的,浑身上下并无饰物,唯独鬓间插朵鹅黄色的玉兰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屋中间,如同静水照花娴静淡然。 粉紫少女对小伙计道:“你尽管去招呼客人,我们再多看看。” 小伙计躬身对那两位姑娘揖了揖,走到严清怡面前,打量几眼严青昊,指着一匹宝蓝色的府绸,“小公子肤色白,穿宝蓝色最相衬,那边象牙白的细棉布也使得,不过料子稍厚实,等入秋穿最好。” 这厢说着已经将两匹布的布头扯过来,摊在案台上。 严清怡暗暗点头。 寻常绸缎铺子或者首饰铺子都是女眷光顾得多,为避嫌,所用伙计要么是年过四十的长者,要么是十二三岁的童子。 而这家店的伙计更年轻,才只十一二岁,说话办事便如此老道。 难怪能把店面做这么大? 小伙计见严清怡在思量,猜想应是嫌贵,又指了另外一匹,“鸦青色的潞绸穿起来也很斯文,二两半银子一匹,小公子的身量用半匹足够了。” 差不多质地的潞绸在京都要四两银子一匹,府绸更贵些,五两或者六两。 这小伙计倒实诚,并没有因她衣着寒酸而简慢,也不曾漫天要价。 严青昊闻言立刻急了,忙扯一下严清怡衣袖道:“长姐,我有衣裳穿,花了钱还怎么买纸笔?” 严清怡温声道:“纸笔要买,可你也该有件见人的衣裳,不能这样穿着读书。” “不用,我不要,”严青昊坚辞,不留神将严清怡手中木盒打翻在地,掉出两支绢花。 “哎呀,”严青昊惊呼,弯腰捡起来,因见芍药花上沾了土便伸手去抹,岂知粉色的纻纱最是娇嫩,不抹还好,这样一抹那脏处愈加显眼。 想到长姐花费许多时候做成的绢花被自己糟蹋,严青昊目中顿时蕴了泪,脸涨得通红,嚅嚅道:“长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拿稳,”严清怡柔声安慰,“没事儿,这支卖不成还有别的呢,等回家我再多做几朵。” 严青昊自责地说:“可这些天的工夫不就白费了?” “没关系,权当练手了,”严清怡笑笑,打开木盒,将那两支绢花原样放进去,正要合上盖子,就听有人道:“请问姑娘,可容我看一下你的绢花?” 却是那位穿着粉紫色衣衫的少女。 严清怡将盒子递过去,一个丫鬟接了,呈在少女面前。 少女掂起那支芍药仔细端详番,又拿起石榴花看。 旁边妹妹小声问:“姐姐想买绢花?” 少女同样低声答:“过几天表妹不是要回京过中秋节,我心思没有合适的礼物送行,这绢花做得新巧,她肯定会喜欢。” 妹妹就着少女的手看了几眼,“就是下边的簪太简陋,若是金的就好了。” “我倒觉得木簪才合适,你看花啊叶啊都长在木头上,几时金子能开花了?表妹又不是爱金银的人。”说着,少女声音压得越发低,俯在妹妹耳边窃窃私语。 妹妹脸上慢慢浮起羞怯的笑容。 片刻,少女含笑看向严清怡,“不知道你这绢花怎么卖法,可还有别的花色?” 严清怡回答:“我并非以此为生,因家中贫寒,弟弟又要读书,所以只做出这几支贴补家用,绢花本钱有限,只是花费工夫,姑娘随便给点就行。” 少女睃一眼严青昊,了然地点点头,想一想道:“这八支我都要了,可芍药花脏了,你能不能另外做来给我,我许你二两银子可好?” 二两银子,那就是两千文! 严青昊惊讶地瞪大双眼。 严清怡笑答:“好,我两三天工夫就能做成,不知怎样交给姑娘?” 少女指着一个圆脸丫鬟,“她叫桂圆,你送到南关大街最西边第二家,姓李的那家,找桂圆就成。” 桂圆含笑点点头,掏出石青色荷包,从里面取出两只银锞子交给严清怡,“敢问姑娘怎样称呼?” 严清怡答道:“我姓严,家里行三,唤我三娘就行。” 济南府称年幼的姑娘为“妞”,京都才称“娘”。 少女与她妹妹愣了下,看向严清怡的目光明显多了些不同。 严清怡只作没注意,笑道:“那就说定了,大后天我将芍药花送过去。”朝两人颔颔首,扯了严青昊衣袖离开。 严青昊木木愣愣的,直到走出老远才恍然回神,“长姐,真的卖了二两银子?我还从来没见过银子。” 严清怡拿出那只铸成如意形状的银锞子,“呶,这是银锞子,有用六分银的,有八分的,也有一两的,这应该就是一两。” 严青昊仔细看了半天,忽地塞进嘴里咬了下,见上面一个小小的齿印,咧嘴笑了,“是真的,我听别人说能要出牙印来就是真的。” 严清怡收起银锞子,嘱咐严青昊,“得了银子的事情,就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告诉爹,行吗?” “为什么?”严青昊有些不解。 严清怡正色道:“娘知道也就罢了,可要是爹知道肯定要打酒吃,喝醉了会发脾气,说不定还会给小寡妇买衣裳买肉。” 严青昊脸上很快显出愠怒,毫不犹豫地说:“我谁也不告诉,阿旻也不说,他口中最没遮拦,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出去。” 严清怡笑着揽一下他肩头,“咱们去文具铺子。” 临近正午,严清怡姐弟俩提着一大堆东西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薛氏看见荷叶包,就知道买了卤味回来,叹口气,“又买肉?这么个花费法儿,有多少钱也攒不住……你分一点给你祖母送去,刚才大勇送来半斤五花肉,咱们晚上蒸包子。” “他怎么想起送肉了?”严清怡吩咐严青昊将纸笔放进屋,打开荷叶包,将其中一只猪耳朵拿了出来。 薛氏笑道:“大勇按着你的吩咐,这一个月卖桃子得了上百文,还送来半匹青布,我寻思他家人口多,让把布带回去了。” “还算有良心,”严清怡嘀咕声,把手里荷叶包交给严青昊,“在街上多转悠会儿,记得见到婶子大娘嘴巴勤快点,多打招呼,要等门口有人的时候再进大伯家门。” 严青昊不解其意,却听话地出去了。 “你呀!”薛氏嗔一声,并未开口指责。 严清怡只是笑。 孝敬祖母是应该的,但不能悄没声地孝顺,总得让街坊邻居们都知道,免得被颠倒黑白的时候没人知情。 严清怡净过手,把留下的那只猪耳朵细细切成丝,码在粗瓷碟子里,走到薛氏跟前,压低声音道:“绢花都卖出去了,价钱也不错。我手头已经攒了些银钱,再攒上三五年,等我出阁时,你肯不肯跟我走……不是非住在一起,可以在附近买处小宅子,清清静静地住着。” 薛氏讶然地盯着她,眼圈慢慢红了,好半天才道:“我去哪里都成,可阿昊跟阿旻怎么办?严家肯定不会放人,回头你爹再娶个后娘进门,他们能有好日子过?即便是你,有个被休弃的娘跟着,也会被婆家或者妯娌看不起。” 严清怡早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薛氏已被孩子牢牢地拴在了严家,若要她走,无异于壮士断腕。 现在是想等严青昊兄弟长大,可两人都大了,又得亲自替他们选个能持家的媳妇,没两年就开始照顾孙子。 一年一年很快就老了。 严清怡默一会儿,又开口道:“娘,以后要有人上门说亲别随便应允人家,我得亲眼看看那人什么样儿,看着顺眼才能嫁。” 分明还是满脸的稚气,偏偏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薛氏心底郁气顿时散去,脸上浮起温柔的笑,“你呀,谁家姑娘这么没羞没臊?”却仍是答应了,“你一向有主见,就依你。” 9.旧识 严其华回家时,严青旻正手把手教严青昊用笔。 看到那支崭新的毛笔和桌上丰盛的饭菜,严其华心里有了数,问严青昊,“你姐的绢花卖了多少钱?” 严青昊犹豫片刻,回答:“十文。” “十文一支,也得七八十文了。”严其华盘算着,“好好跟你姐学着点儿。” 严青昊嘀咕着,“我做不来那种东西。” 严其华笑着拍他脑门一下,“臭小子,让你学着脑子灵活些,谁让你拿针了?” 严青昊茫然地摇摇头。 到现在为止,他仍想不通绢花是怎么卖出二两银子的。长姐并没有沿街叫卖,也没有费口舌宣扬绢花如何如何地好,偏偏李家小姐就愿意花大价钱买。 就好像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刚巧就砸在他们姐弟俩身上了。 严清怡在屋里听见,轻蹙了眉头。 趁着大家歇晌的时候,将床下的柳木箱子拉出来,在最下面摸出只蓝色布袋,里面零零散散有四五两银子和二百多文钱。 严清怡将铜钱仍放进布袋,银子用帕子包了塞到枕头底下,想想不对劲,索性揣进怀里随身带着。 夏日天长,严清怡忙活一下午赶在太阳落山前另外做了朵芍药,先前那朵脏了的没舍得扔,将脏污处剪掉,再修剪一番也能戴得。 第二天,又做出两支月季花,再从墙角盛开的月季花摘下许多花瓣混在一处放着。过得一夜,绢花上也染上了月季的清香。 第三天,严清怡依约去李家送东西,仍是带着严青昊同往。 南关大街在府衙南面,不言而喻,附近住户多是在府衙当差的官员。 严清怡顺利地找到了李家,没去宽大气派的正门,转而走向角门,及至门前,轻轻叩了铜柄兽环。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出来,审视般打量姐弟一番,“什么事儿?” 严清怡笑道:“我姓严,麻烦找一下姑娘身边的桂圆姐姐。”说着递过去一个红纸包,“天气热,打点清酒解解乏。” 男子捏了捏,淡淡道:“等着。” 红纸里包了六文钱,严清怡没舍得多给,也觉得没有必要多给。 门房见过的人多了,单从衣裳就能看出个三六九等来,即便自己封上八分银,他也不见得能给个好脸色。 等了约莫盏茶工夫,才见桂圆慢悠悠地出来。 严清怡笑着递过手里木盒,“做好了,姐姐看看行不行?另外两支月季是送给姐姐的,姐姐别嫌弃。” 桂圆眸光一亮,没看芍药,先把月季拿在手里瞧了个仔细,又放在鼻端嗅嗅,“还有股香味?” 严清怡答道:“是跟月季花一起放了两夜,家里只养了这种草花,要不别的也可以染上花香。” 桂圆眼珠子骨碌碌转两转,将月季花塞进袖袋中,笑嘻嘻地看严清怡一眼,“你随我进去,给姑娘请个安。” 严清怡应着,低声嘱咐严青昊两句,随在桂圆身后进了门。 进门是雕着喜鹊登梅的青砖影壁,绕过影壁往西是外院,往北则是垂花门。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东,走进一处月亮门,是座三间正房的小跨院。 桂圆停住步子,“先等着,我进去禀报一声。” 严清怡含笑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院子靠东墙种了棵桂花树,树下摆着石桌石椅,另有口硕大的瓷缸,数支粉荷亭亭玉立。 看起来很齐整,只是地面铺着的青砖磨损得厉害,瓷缸沿儿似是被磕掉了一块,而窗户的朱漆也有些斑驳。 显见许久没有修缮了。 正思量着,桂圆出来招呼,“三娘子,姑娘有请”,亲自撩起门帘。 严清怡含笑道谢,步履轻盈地进去。 屋内坐着三人,正凑在一处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她适才做好的芍药花,其中两人是前天见过的那对姐妹,另一个穿湖绿色杭绸比甲的却只露出小半个侧脸,瞧不清相貌。 见严清怡进来,其中的姐姐笑着开口,“三娘子手艺真正是好,连我们平常最不喜欢打扮的薰表妹也爱不释手。” 薰是种香草,可极少人会用来做名字。 她所知也只那一人而已。 严清怡莫名地有些紧张,屏住气息,等待绿衣少女抬头。 不过数息,那人放下绢花,笑道:“我是怕麻烦,每天从妆盒里挑合适的簪子麻烦,戴出去碰不得摔不得,不当心丢了更是大麻烦。”转过身子,露出了她的面容。 十二三岁的年纪,容长脸儿,柳叶眉,带着几分婴儿肥,唇角一颗米粒般大的朱砂痣,一双凤眼斜飞入鬓,说不上特别漂亮却有种独特的韵味。 果然是何若薰! 宣城总兵何至的嫡长女何若薰,前世与二哥罗雁回定亲的何若薰。 何家世代从军,何至的三个儿子在年满十二岁之后都要拎到军营历练,何夫人身体弱管不了家事,故而中馈就交给何若薰主持。 罗雁回浪荡成性,凡事儿不着调,娘亲苏氏便想找个能干的儿媳妇管束他,挑来选去看中了何若薰。罗雁回守在何家门口偷看过两回,嫌何若薰长相丑,以后生得孩子也不好看,便想要退亲。 只是还没来得及闹腾,罗家就出了事。 原本依附于罗阁老的朝臣门生多以百计,一朝入狱便是树倒猢狲散,连个奔走说情的人都没有。 何若薰有天却装扮成个小丫鬟到监牢里探视她们,厚厚地打点了狱卒。 正因如此,罗家女眷过得虽苦,却不曾受到欺侮。 苏氏斥责罗雁回,“真是有眼无珠,把珍珠当成鱼眼,却把畜生当成座上宾……要是能脱罪出去,趁早退了亲事,你高攀不上人家。” 亲事自然没退成。 而她被卖为奴,自然也无从打听何若薰是否出嫁,又是嫁给了谁。 转世重生已十年,严清怡怎么也料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何若薰。 可是能够再次见到她,而且是略带天真稚气的她,感觉真好。 严清怡不由弯起唇角。 就听何若薰问:“这些绢花都是你做的?” 严清怡轻声回答:“是,不知姑娘可否喜欢?” “你的手真巧,”何若薰赞叹不已,伸手掂起一直大红色绢花,“这可是照殿红,你家里养茶花?” 严清怡骤然心惊。 照殿红是很珍贵的茶花品种,前世罗家就养着两株,她看得多了,所以才能轻易地做出来。 茶花不耐寒,冬天需要搬到专门的暖房里过冬。 因苏氏爱养花,家里特地安了暖房。 如今她连件潞绸衣裳都穿不起,怎可能养得了名贵山茶? 严清怡只惦记着拿出手艺,把绢花做得精细逼真,多换点银钱,却没想到会在这个关节露了馅。 她怎就忘了,苏氏相中何若薰固然是因为她善管家,也因为两人都爱赏花养花。 当初就是因为花会上能谈到一处,苏氏才真正动了心。 严清怡犹豫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10.结交 何若薰满眼都是期待。 严清怡怎可能拒绝她,脱口而出,“丰台养花的人家多,有户姓韩的花农养得一屋好茶花,你可以去买他扦插的苗子,要是买到花枝,当年就能开花,要是别的枝子,可能得养三四年。韩家不但有照殿红,还有醉芙蓉和紫重楼,都是难得的品种。” 何若薰越听眼睛越亮,急切地问:“他肯往外卖?” “怎么可能?他爱花成痴,对茶花比对自己的孩子都要好,”严清怡沉浸在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秋天,她穿缂丝袄子,披着大红锦缎斗篷,跟苏氏一道去丰台挑花。 都已经深秋了,花圃里仍然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 韩钊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母鸡护鸡崽一般护着那几盆花就是不肯卖。后来,张管事就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酒坛子。 严清怡顿一顿,续道:“韩大叔有个毛病,见了秋露白就管不住嘴,尤其是府前胡同醉仙楼酿制的秋露白,他应允过的事情,再不会反悔的。” 何若薰连连点头,“太好了,秋露白虽然难得,可也不是不能……如果我真能求来一株照殿红,定当重金相谢。” 说到此处,瞧见严清怡俭朴的衣衫,毫不迟疑地褪下腕间镯子,“……听说你做绢花是供弟弟读书,这个给你,多少能换点银两。” 她不爱金银,头上只戴朵碧玺石的发簪,耳垂缀着小小的碧玺石耳钉,此外就是腕间这串沉香木的手串。 好的沉香极难得。 严清怡怎可能收,笑着推辞,“姑娘可折煞我了,沉香有灵气,是认主的,我也留不住,只能卖掉或者当出去,糟蹋东西是小事儿,更难为姑娘这一番好意。” 何若薰这会儿年纪尚小,不曾管家,闻言便有几分犹豫。 旁边有识趣的丫鬟笑着奉上一只绣了粉色桃花的宝蓝色荷包。 严清怡态度不卑不亢,笑盈盈地接了,“谢姑娘赏。” 何若薰很认真地打量着她几眼,忽而道:“听你说话,应该是京都人吧?我也是京都人,家里在京都多少有点门路,你要有为难之事,不妨说一声。” 前生今世,她竟然一点没变,还是这副仗义豪爽的性子。 不得不说,苏氏的眼光真好,何若薰跟二哥绝对能合到一起。 严清怡想笑,却莫名地红了眼圈。 不过数息,已调整好情绪,笑道:“我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因认识个京都回来的长辈,耳濡目染对京都稍有了解……家里的事情,也不是太了解,没法跟姑娘细说。不过,姑娘要是得了照殿红,能不能给我捎个信儿,让我也跟着欢喜欢喜。” 别人家中的隐秘事儿,不对外人说也是正常。 何若薰并不在意,毫不犹豫地答应道:“行”,吩咐丫鬟准备笔墨,写了自己的住址,“……我家里有三位哥哥,但我是长女,你要差人送信,就说给大姑娘就成。”写罢,将笔递给严清怡。 前世严清怡入门时临颜真卿的帖子,因为颜体结字端正沉稳大气,而且颜氏一门忠烈,练字也要学其风骨,临过三四年又临《灵飞经》。 这一世,只除了用炭笔画过简单的花样子,还不曾正经动笔写过字。 上好的羊毫在手,竟觉得有点不敢落笔。 深吸口气,留下府学胡同老秀才的名讳与住址,“家里不方便,我弟弟在那边读书,可以带回来。” 何若薰看她的字,问道:“你竟然临过小钟的帖子,是不是许久不动笔写了?” 小钟是钟绍京,大书法家钟繇的世孙,字体飘逸灵动,《灵飞经》就是出自他手笔。 严清怡笑着应是,,因牵挂在外面的严青昊,不欲久待,分别跟李家两位姑娘告辞,仍由桂圆送出门。 桂圆略带羡慕地说:“三娘真是有福气,竟然得了表姑娘青眼……你的情我记着了,我家姑娘每隔十天八个月就往去瑞祥转转,或者到水井胡同那边的竹韵文具铺子。” 严清怡稚气地笑笑。 她的情可不止两朵月季花,还有那个染花香的法子。 桂圆在李姑娘跟前提一句,肯定少不了赏赐。 耽搁这会儿工夫,已临近正午。 炎阳高照,在地面掀起层层热浪。 严青昊躲在墙边阴凉地儿,焦急地朝门口张望,见到严清怡,小跑着迎上来,“姐,你没事吧?” 严清怡笑笑,“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儿?”抬眼瞧见旁边的大勇,愣一下,“你也在?” 大勇不自然地挠挠头,“我去问学武的事,经过这里正好看到阿昊。” 严清怡关切地问:“几时开始,去了就能跟着学还是要经过筛选?” “说是先看看筋骨,不适合的不收,然后每两月筛一次,把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撵回去,三年下来,大概能留二十人。” 严清怡了然地点点头。 正说着话,便听“嘚嘚”马蹄声响,两人策马奔来。头前的是位年轻少爷,约莫十七八岁,穿了件藕色长衫,身后那人则做小厮打扮。 看到路上有人,小厮突然蹿到前面,挥着马鞭吆喝,“让开让开,眼睛不好使,没看到谁来了?” 严清怡忙往旁边让了让,就感觉那年轻少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才移开。 两人在李府门口下了马,门房小跑着出来,点头哈腰地接过了年轻少爷手里的缰绳。 很显然,是李家的公子。 严清怡没多理会,跟严青昊并大勇一道回了涌泉胡同。 进得家门,严清怡偷偷取出那只荷包,里面竟是两锭五两的小银元宝。 难怪她接过时觉得有些沉手。 可再多的银子也比不过重新见到何若薰时的欢喜。 如果可能的话,她想通过何若薰打听打听罗家的消息,说不定跟前世一样,娘亲苏氏仍然会相中她当儿媳妇。 这样,她就有机会提醒罗家离陆安平远点。 退一万步,即便苏氏没看中何若薰,可两家同在京都为官,在哪家的宴会或者花会上见面的可能性也很大。 她想知道,这一世,苏氏过得好不好…… 11.父亲 因夏天衣衫薄,将两个银元宝随身带着有些不方便,可要放到柳条箱子里又觉得不放心。 前世她可以一掷千金,花费几十两银子买根钗,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手里的每一文钱都是她辛苦赚的,是她后半辈子的保障。 严清怡思量番,寻个借口往四海钱庄兑了张十五两的银票,与这几天画的花样子放在一处,塞进床头矮几上的针线笸箩里。 家里的男人都不会碰针线笸箩,只除了薛氏。 严清怡特地叮嘱她,“娘,那些花样子都是我费心画的,你可别往外借。” 薛氏笑着应了,“放心吧,你不说,谁知道你有。” 说来也是,以前严清怡都是穿裋褐,这两个月才开始穿裙子,款式很简单,也没有复杂的绣花,就只一两朵野菊或者两三支兰花。 确实不会有人来借。 严清怡暗笑自己思虑太多,放下心来。 没几天,就是中秋节。 吃过月饼赏完月,曹大勇带着严青昊到府衙应选。 曹大勇毫无悬念地选中了,严青昊因年纪小,教头不太想收,架不住严青昊死缠烂打,再有曹大勇帮忙说合,教头答应试两个月,要是能吃得了苦就留下,否则就卷着铺盖走人。 严清怡这才知道,原来学武是要留在府衙,而且先前说的二十文是单独给教头的孝敬,吃饭住宿需得另交费用,倒是不多,连吃带住一个月十五文。每十天可允他回家住一天。 严其华凉凉地说:“十五文,足够咱们一家七八天嚼用,我那铺子好几天没开张了。” 言外之意是嫌花费多,他不可能出钱。 严青昊小脸涨得通红,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悻悻然进了北屋。 严清怡跟着进去,安慰道:“别担心,有姐呢,你忘了姐手里有银子?你把要穿的衣裳收拾好,我去晒晒被子……你看你的被子踢蹬的,先带上我这床,我另外再做。” 严青昊抽下鼻子,找出块蓝布包袱铺在床上,开始收拾衣裳。 严清怡抱着被子出去,对坐在杏树下的严其华道:“二弟知道长进是好事,既然有这机会就让他试试,我做绢花也卖了几十文钱,以后再多做些,总能把费用凑出来。” 严其华手里正编柳条筐,闻言眯缝了眼打量她,长长叹口气,“我不是拦着不许,早先也应了你。可花费又多出许多,家里这情况……既然你愿意出,我也不多说什么,他想去就去。” 严清怡进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严青昊。 严青昊噘着嘴小声道:“爹不是没钱,头几天黄仁贵买走两张条凳和六把椅子,得了半吊钱……他一准儿给了小寡妇,我看到她到铺子买过肉。” 严清怡忙止住他,“这事咱们心里明白就行,千万别往外说,传出去娘被人指指点点,咱们也跟着受连累。”边说边翻着他整理出来的衣裳,将两件破烂得不像样的挑出来,又把她春天时候穿过的两件添了进去。 这时,薛氏买菜回来,掏出一把铜钱数出十八文对严青昊道:“听你曹婶子说,每月的食宿要另给,你拿着,当心丢了,另外三文留着嘴馋时候买块糖吃。” 严青昊看向严清怡,见她点头,方接在手里。 再待两天,严其华背着铺盖卷把严青昊送到了府衙。 自打过完中秋节,天气仿佛一下子变冷了,又下过两场秋雨,风骤然肆虐起来,吹得树叶哗啦啦往下落。 幸得薛氏有打算,趁着天暖和时把夹袄棉袄都备上了,只是冬天的厚被还没有做成。 娘俩见家中严青昊兄弟的被子都破得不行,干脆买了新棉花和细棉布,厚厚实实的絮了两床新被。 以前的被子盖久了,棉花发沉,又送到弹花匠那里弹了弹,重新絮过。 忙完这一切,严青昊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先前白净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唇角还破了皮,沾着深褐色的血渍。 薛氏吓了一跳,将他拉到面前,心疼地问:“怎么弄成这样?” 严青昊想笑,可扯动了嘴角,顿时“嘶”一声,苦着脸道:“都皮肉伤,教头让两人对打,别人都是打肩膀打胸膛,我个子小,脸上就捱了好几下。” “哎呀呀,”薛氏从暖窠里倒出点温水,用棉布帕子沾着轻轻给他擦拭灰尘,“要不今年就算了,明年咱们再去。” 严青昊抿着嘴不说话,头却是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过得一刻钟,严清怡从回春堂买了药酒跟伤药回来,对薛氏道:“娘去买两根大骨炖个汤吧,我给阿昊上药,擦过药好得能快些。” 薛氏道声好,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待她离开,严清怡将瓷瓶打开,用指尖轻轻挑出一点药膏,匀在严青昊脸上,“听大勇说,你跟人打架了,先前是我考虑不周,要不还是等你长两岁再去?” 严青昊倔强地道:“不,田二胖不走,我也不走,我得比他强。” “田二胖是谁?” 严青昊目中蕴着泪,“就是那个小寡妇的儿子,他也去学武,是爹给他出得钱。” 严清怡大惊,心头火蹭蹭地往上蹿,手中瓷瓶险些跌落在地。 有这么当爹的吗? 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管,却上赶着供给别人家的儿子。 思及此,忽地生出个念头,稳稳心神,低声问道:“田二胖长得什么样儿,跟你有没有点像?” 严青昊犹豫着摇摇头,“看不出来。姐的意思是……” 严清怡叹口气。 有大房家的严青贵在,她怎可能不多想一层? 如果田二胖真是严其华的儿子,倒真是要好生谋算谋算了。 严清怡上完药,嘱咐道:“回去后好生看看田二胖的模样,对了,他今年多大?” “十岁,比我还大一岁。” 严清怡拍拍他肩头,“你好生跟着教头学,再对打时候躲闪得快些,别总吃亏,伤药你带着,需要的时候就擦点儿,要是别人需要也别小气,学着结交些人,也免得被欺负。” 严青昊一一记在心里。 等下次回家,严青昊支支吾吾地说:“大勇哥说,田二胖嘴唇薄得像刀片,一看就是个小心眼爱记仇的人。” 严其华就长了双薄唇。 严青昊更像薛氏,是忠厚老实的长相,而严青旻……也是一副薄唇。 严清怡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送严青昊出门前,低声吩咐他一席话…… 12.教训 府衙位于南关大街北面,占地百余亩,分为东、西、中三路,中路是正房,分大堂、二堂与三堂,大堂是知府开读诏书接见官吏审理公务之处,二堂是知府处理日常事务所在,三堂供知府日常起居。堂后有花园,是知府家眷居住的地方。 西路与东路皆比肩中路,西路为军厅、粮厅,东路则是迎宾游宴之所。 在西路公廨以北有处规模颇大的演武场,后面数排简陋的青砖号房,严青昊等近百名前来学武的少年就住在此处。 此时刚吃过午饭,还不到训练时间,少年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话。 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两人就产生了口角,先是互相指着对方鼻子吆喝,接着就动起手来。 旁边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半大小子,很快将两人围成一圈,这边喊着,“二胖,弄他”,那边叫着,“以大欺小要不要脸?” 中间翻滚在一处的正是田二胖跟严青昊。 田二胖仗着身高死死压住严青昊,严青昊却不服输,一把揪住田二胖的头发往下拽。 两人僵持不下。 吵闹声传进旁边公廨,一位穿着靛蓝色裋褐的少年面沉如水地走出来,抓住一人问了下情况,冷声喝道:“闲着没事儿是不是?都去蹲一个时辰马步,有不服的去找教头分辩。” 围观之人见是他,“哗啦”四散离开,只剩场中犹在纠缠的两人。 少年揪住田二胖肩头,稍用力将他拽起来,“田二胖你一天不找事难受,欺负年纪小的显你本事?” 田二胖被他禁锢着,严青昊趁机一脚踹在田二胖肚子上。 田二胖吃痛,猛地挥开少年的手,“林栝,你他娘的少拉偏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伙的……你搞清楚没有,是这小子先挑的事儿。” 林栝目光冷厉,“是你先动的手!” “是他满嘴喷粪先骂我,”田二胖伸手怒指着严青昊。 严青昊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事实,你就是个没娘养没爹教的,你娘做的丑事,前后街谁不知道?” 田二胖又急了,双眼瞪得血红,“严青昊你这个王八羔子,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林栝,放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揍。” 林栝手一松,田二胖倒在地上。 严青昊撒腿跑进号房,拿帕子沾了冷水往脸上擦,边擦边龇牙咧嘴地喊疼。 “我来吧,”曹大勇接过他手中帕子,摇摇头,“你明明打不过二胖,还每天挑衅,这不是自讨苦吃?” 严青昊木着脸,“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看你是头被门挤了,”曹大勇哭笑不得,“挨揍挨上瘾了?要不是林栝出面制止,我看你这张脸都要肿成猪头了。” 两人正说着话,林栝推门而入,瞧一眼严青昊,淡淡道:“有劲儿没处使就去蹲马步,堂堂男子汉整天跟妇人似的满嘴都是市井流言,嫌不嫌丢人?” 严青昊红涨了脸,仍是道:“我说的是事实。” 林栝“切”一声,“嘴还挺硬,骨头也挺硬,有本事沿着演武场跑上一百圈,我看你还硬不硬的起来?” 一百圈,岂不把人活活累死? 曹大勇倒吸口凉气,赔着笑脸道:“副教头,阿昊还差一个月才九岁,人小腿短……能不能通融通融?” 林栝瞥他一眼,“可以,你们各跑一半,每人五十圈。” 演武场四周约一百五十丈,平常他们跑二十圈都累得呼哧呼哧喘,现在却要跑五十圈。 曹大勇觑着林栝脸色,不敢再讨价还价,咬牙道:“行!”脱了外头衫子,只穿件短褂,当先跑了出去。 严青昊紧随其后。 演武场南北长东西短,其余少年排着队双手叉腰在北面蹲马步,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跑圈,更有好事者一圈一圈替两人计数。 林栝负手而立,北风扬起他的发梢,束发的蓝布带呼啦啦飘舞,鸦青色的裋褐被风吹着紧贴在身上,腰细腿长,单薄而瘦削。 分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给人一种沉寂悲凉的感觉。 跑完十圈,场中两人的步伐明显放慢了,尤其是严青昊,两条腿沉重得仿似绑着沙袋,就是凭着胸口那股气一步一步往前挪。 “娘的,还跟我叫嚣,活该!累不死他奶奶的,”田二胖咧嘴叫好,冷不防瞧见林栝锐利的眸光,顿时闭上嘴,挺直了腰杆。 林栝将目光移向演武场尽头。 已经二十圈了,按照他们往常的表现,二十圈就是极限。 今天早上他们刚跑过,现在能坚持着跑完算是不错了。 正思量着,就见后头那个矮小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曹大勇大惊,忙回身去扶,怎奈他力气也已耗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自己反倒也站不起来了。 林栝已然走近,仍是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开口,“是男人就自己起来,别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的。” 严青昊本已力竭,听到这话,憋住一口气猛然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是娘们,我不是!” “不是就好,”林栝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只跑了二十圈,还差三十圈,往后早训你们多跑两圈,连跑一个月。” “一个月,那不就六十圈了?”曹大勇疑惑地问。 “利钱,”林栝吐出两个字,顿一下又道:“能走就跟上。”说罢大步离开。 曹大勇跟严青昊面面相觑,忍着双腿酸痛紧跟上去。 却是到了公廨。 林栝让两人坐下,俯身抬起严青昊小腿,用力朝着腿肚子捏下去。 严青昊发出一声惨叫。 “叫什么?不是能惹事吗,连挨揍都不怕还怕这点疼?”林栝讥刺道,手下丝毫不放松,回头吩咐曹大勇,“照这个样子把两条腿都捏捏,否则明天还有苦头吃……捏完了,列队巡街。” “巡街,巡哪条街?”曹大勇顿时来了精神,“能不能到涌泉胡同,让我爹看看我的威风?” 严青昊也忘记了疼痛,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林栝。 林栝淡淡道:“就你们这副缩头勾背的熊样,还威风?眼界小的跟妇人似的,天天就寻思那些市井流言,多大出息?” “妇人又怎样?”严青昊不忿地说,“我娘每天洗衣做饭,我姐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我弟弟读书所用纸笔,我来这里的花费,都是我姐供的。” 林栝眸中露出几分怀疑。 曹大勇赶紧证实,“是真的,我跟三妞一同摆过摊,只要她在,别人都愿意买她的东西,每次她不收摊我们就卖不出去……街坊说三妞命中带财,一把芹菜也能卖到钱。” *** 严清怡浑然不知曹大勇与严青昊正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正拿了剪刀绞鞋面,薛氏则在旁边纳鞋底。 前几天拆洗被子拆下许多棉布,洗净晾干后,用糨糊一层层粘在一起,硬挺挺的叫做袼褙。再比着鞋样子一片片剪出来,用白布包上边,再用糨糊粘好,最后纳上麻绳,这就成了一只鞋底。 夏天热,鞋底可以薄一些,冬天则不然,每每要用八层或者十层袼褙。 鞋底太厚,普通针线根本扎不透,需要用锥子先扎好眼,然后穿上特制的大针,每缝一针都要用上十足的力气。 严清怡是个年轻姑娘,没这般力气,只能仰仗薛氏。 两人辛辛苦苦三天,终于做成两双鞋,就到了严青昊归家的日子。 跟前几次一样,严青昊身上少不了青紫红肿,好在他身子板儿壮实了,精神头也不错,兴致勃勃地说:“这个月我们开始巡街了,在城东巡过两次,还抓到个偷儿。” “就你们这些半大小子也能巡街?”薛氏惊讶地问。 “当然,”严青昊自豪地回答,“我们分成十二队,每队十人再加两个衙役,每天派出去两队,大家轮班巡视。” 严清怡暗笑,难怪交的束脩不多,一年才二十文,原来还得替衙役巡街? 这下衙役们能逮着机会偷懒了。 原先天天巡视,现在可好,半个月才能轮上一回。这些白干活的傻小子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也不知谁出的鬼主意,算盘子打得真精明。 正思量着,听严青昊续道:“下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巡到咱家门口,我们一般申初出去,酉初回衙,娘要是得空就到胡同口溜达溜达,兴许能看到我。” 薛氏嗔道:“大冷的天,我闲着没事干了去外头溜达,不嫌冻得慌……你算算哪天轮到你,让你爹在外头看看,回家说给我听。” 听到严其华的名字,严青昊眸光明显闪烁了下。 严清怡心知有异,趁薛氏到厨房准备晚饭,悄悄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严青昊抿下唇,“我那天在瓦沿子看到爹了。” 瓦沿子? 听名字就不是个好地方,不会跟京都的下洼子一样,尽是暗娼私寮吧? 严清怡皱着眉头问:“瓦沿子是干什么的?” 严青昊轻声回答:“林大哥说,那里有耍钱的……” 13.偷窃 耍钱即是赌! 饶是已经被严其华惊讶过多次,可听到这个消息,严清怡脑子还是“嗡”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 严其华偷腥是惯犯,养个私生的儿子也极有可能。他一介白衣,既没功名又非官员,就只脸面上不好看,别人奈不了他何。说不定他根本不在乎脸面,反而觉得自己有本事。 赌却不然,是朝廷明令严禁的。 一旦沾了赌,十人有八人要倾家荡产。 罗雁回就是前车之鉴,曾经一夜之间输掉五百两银子。 只是,不等他败家,罗家就先败了。 陆安平列举的罪状中就写了这条,后面还跟着一句,“国子监是清水衙门,月俸不足十两,罗阁老自认两袖清风洗手奉职,罗家为官才只三代,试问何来如许财富,可供这般挥霍?” 也不知严其华是刚开始赌,还是已经染了瘾,又或者只是偶然路过,并没有参与其中? 如果能借此机会将严其华送到监内吃些苦头倒是不错,就怕牵连严青昊兄弟。 不管是科举还是为官都需家门清白,有个嗜赌又坐过牢的父亲,两人哪里还有前程? 严清怡犹豫不决,索性先不想,将手边鞋子递给严青昊,“你试试,特地做得大了些,等穿上棉袜就暖和了。” 严青昊摩挲着玄色鞋面上两片墨绿色竹叶,不舍地摇摇头,“在府衙整天不是跑就是踢,穿不了两个月就破了,留着过年穿。” 严清怡笑道:“就是给你学武穿的,娘特地多纳了两层袼褙,免得冻脚还结实,等过年另做新的。” 严青昊默一会儿,悄声道:“姐,我以后要考武举,立军功,当大官,让皇上封你个一品夫人,每天都穿新衣裳。” 也不知从哪里又听来这一套? 严清怡乐不可支,“你要真的做上三四品的大官,首先是给你媳妇封诰,要是朝廷恩典,会给娘加封诰命,姐姐却是指望不上的,自古以来没有这个例。” 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赶紧换过话题,“谁跟你说的考武举立军功?” “林大哥,”严青昊面色赧然,支支吾吾道:“林大哥说男人应当顶天立地杀敌报国,说我不该说那些闲言碎语。” 严清怡顿然了悟,她是女子,玩些勾心斗角的小心思没什么,如果教得严青昊只会在内宅琐事里打转,那才真正是毁了他。 一念及此,连忙道:“是姐的错,姐没想那么多,就只看见眼皮子底下这点事儿,那个林大哥说得对,好男儿志在四方……对了,林大哥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严青昊眼中顿时流露出仰慕与叹服,“他叫林栝,不是宽阔的阔,是一种树,听说是知府老爷的亲戚,反正就管着我们,有时候教头也得听他的。” 一种树? 以树为名,那就是栝了。 严清怡莞尔,“栝是桧树,二郎庙门前不就种了两棵?桧树经霜不坠寿高千古,是个好名字。” “林大哥功夫也很好,我们十几个人联手都打不过他,教头说他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就是太严厉了。” 严清怡鼓励道:“严师才能出高徒,你好好跟他学,将来打败他。” “我打不过他,”严青昊丝毫没有底气,“能在他手下坚持一会儿就行。” 严清怡笑嗔,“你这个没出息的。” 姐弟俩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傍晚归家的严其华脸色却不太好,神情木木的像凝了一层霜,看向严青昊的目光颇为不善。 严青昊心里发憷,低着头只顾扒米饭,连炖的肉骨头都不敢动。 想必,小寡妇已经把田二胖在府衙被骂的事情告诉了严其华。 现下就等着严其华为私生的儿子讨公道了。 严清怡鄙夷一笑,夹起两块肉放进严青昊碗里,“别光吃饭,多吃肉才能长得壮实,不怕被人欺负。” 严青昊感激地瞥眼严清怡,三口两口把肉吞进肚子里。 收拾完碗碟,严青旻照例在饭桌旁看书,薛氏继续糊袼褙,严青昊则在旁边蹲马步。 严清怡见灯光暗淡,又点了一盏油灯。 严其华“噗”吹灭了,不悦地说:“点那么多灯干什么?家里有多少钱由得你糟蹋?” 严清怡低声道:“一晚上点不了半两油,费不了许多钱。” “顶嘴?”严其华“啪”拍在桌子上,严青旻猝不及防,哆嗦了下。 严清怡本待开口,见薛氏摇头便没作声,严其华却愈加来劲儿,又拍下桌子,“仗着能挣几个臭钱胆气壮了是不是,是不是还想飞?连老子都敢顶撞。” “就点灯油,你想哪里去了,生这么大气?”薛氏温声劝道,朝严清怡使个眼色,示意她回屋,又给严其华倒了杯热茶。 严其华却不领情,怒道:“还不都是你惯的?”手一推,茶盅的水尽数泼在薛氏手上。 薛氏“哎哟”一声,手背已红了大片。 严清怡手脚快,立刻绞了凉水帕子覆上去,又要打发严青昊寻郎中要烫伤膏子,薛氏止住她,“不用,外面冷,灌一肚子凉风,我手不要紧……你们不用在这杵着了,收拾下早点睡,明儿早点起。” 严青旻迅速合上书溜回北屋。 严青昊担心地看眼薛氏,跟在严清怡身后回了屋。 屋里冷清清的,北风呼呼拍打着窗扇,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严清怡放下窗帘,挡住了些许冷风,又将屋里的棉布帘子拉好,褪去了外衫。 帘子里头,严青昊悄声问:“姐,娘不会有事吧?” 不知是说薛氏的手,还是别的什么。 严清怡同样低声答,“不会,你快睡,明儿早些起来把屋子院子扫一扫。” 严青昊答应了。 没多久,就听见悠长均匀的呼吸声,伴随着微微呓语。 这两人,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严清怡无声地笑笑,掀开帘子见两人被子盖得严实,又掩好帘子,蜷缩在被窝里,全无睡意。 南屋有说话声传来,先是窃窃低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只听得薛氏道:“你低些声,孩子都没睡,听见了笑话。” “你怕笑话我不怕,”严其华拔高声音, “争吵几句怎么了?堂堂当家爷们手里一文钱都没有,要想出去打点酒还得从娘们手里要,传出去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薛氏仍是温言温语地道:“我手里也没有钱,上个月从箱子底儿找出匹花色过时的府绸换回一两银子,新做了四床被子,给阿昊和阿旻各添了身衣裳,再买了些米面还有墙根那些萝卜白菜,余下三百文没敢动,打算留着过年……今儿炖的骨头是阿清去买的,阿昊在府衙清水寡汤地吃,回家若不添点油水补补,身子受不住,阿旻也正长身子。” “无知娘们就会败家!”严其华骂一声。 严清怡分辩不出这是在骂自己还是骂薛氏,只觉得可笑。薛氏识文断字,而自己前世算不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能够吟诗赋词弹琴作画。 严其华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还有脸说别人无知? 默得片刻,南屋又有了声音,仍是严其华,“阿清可是攒下不少银钱,我前几天听元壮提起才知道,大勇竟然能把小小一篮桃子卖到五十文……阿清卖杏子肯定没少赚,这满树杏子都让她卖了,得来的钱我可是一文都没见到。” 薛氏叹道:“还哪里有余钱,阿旻的纸笔花费大,阿昊每月要十五文,还时不时买些肉食,又给你打酒,都填补到这个家里了。” “还有绢花呢?今天经过小仓特意打听了,阿清做那些最少五文一支,我看她最近没闲着做,至少也能卖出百八十文。” 薛氏解释道:“她就往外卖过一回,这个月家里针线活儿多,她没做出几支来。” “你就别跟着推三阻四了,”严其华突然凶狠起来,“老子好吃好喝养她十几年,花她几文钱怎么了,不应该?” 严清怡立刻猜测到严其华的意图。 她早有预感严其华要打她银钱的主意,还以为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动手,没想到竟是现在。 她要继续装睡只作不知,还是假装被吓醒,惊呼几声? 尚未拿定主意,就听南屋的门开了,说话声便愈加清晰。 是薛氏有意压低的劝阻声,“阿清都十一了,这么大的姑娘谁不戴个花儿朵儿的,就她身上一点首饰没有,她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你何必……” “你少跟着掺和,要不是你整天惯着,老子早就把钱拿到手了,你给我让开。”严其华不耐烦地斥责几句,接着又听到重物的撞击声,夹杂着薛氏的低呼。 想必是薛氏被推倒了。 那沉重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停,仍是渐行渐近。 严清怡心头火蹭蹭地往上蹿,伸手从床头针线笸箩里摸到剪刀,塞在枕头底下。 不过数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间的灯光晃进来,影影绰绰的,照出个高大的黑影。 严其华根本没往床上看,直接弯腰将床下的柳条箱子拖了出来。 严清怡悄悄握紧了剪刀…… 14.说破 等到严其华搬着箱子直起身,严清怡咬咬唇,抖着手将剪刀刺过去。 好像刚触及严其华身体,就被他闪身躲开,紧接着传来箱子沉闷的落地声,伴随着严其华的怒吼,“小兔崽子找死。” 薛氏举着油灯过来,“怎么回事?” 严清怡颤着声儿道:“睡得迷迷糊糊的,见床边站了个人,以为是小偷……” 不等她说完,严其华一巴掌挥在她脸颊,发出“啪”的脆响,“孽畜,想捅死你老子?” 这一下甚是用力,严清怡只觉腮旁火辣辣地,肿胀酸麻,眼泪立时盈满了眼眶。 薛氏根本没料到严其华有此反应,因忙着给严清怡绞帕子,又端着油灯出去。 屋里霎时暗下来。 严清怡抬袖擦掉脸庞泪珠,低声解释,“我真没想到会是爹。” 严其华“哼”一声,“你眼里还有老子?”抬脚将箱子踹翻了个个儿。 “又怎么了?”薛氏听到响声,忙不迭地端着油灯跑过来,见只是东西洒了,松口气,把油灯放在床头,回厨房将打湿的帕子取了来。 帕子用冷水浸过,凉得刺骨,刚覆在脸上,先前那股热辣立刻消弭而尽。 严清怡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大晚上的,爹怎么想要搬箱子?” 严其华不回答,伸脚不断踢着地上散落的衣物。 灯光摇曳,照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严清怡所刺那一剪刀根本没伤到他,就只将棉袄表面划破道口子。 适才出手时,严清怡尚犹疑不决,现在却是后悔,如果准头再强点,力道再足点就好了。 终于找到盛钱的小布袋,严其华俯身捡起来,俯视着严清怡,目光狠绝,“老子缺钱。” 严清怡冷笑,“爹手头紧,开口说声就是了。” 何至于跟做贼似的,半夜三更跑到闺女屋子偷钱。 可见他本身就心术不正。 严其华梗一下,气急败坏道:“老子养你这么大,吃我的,穿我的,有了钱不赶紧孝敬过来,还用得着老子开口?白眼狼!” 说罢,大踏步离开,进了南屋,用力将南屋门关上。 声音之大,如同响雷。 薛氏无声地叹口气,蹲下~身把衣物归置到箱子里,重新塞到床底下,又在床边坐下,对着灯光看看严清怡的脸,“也不知明儿能不能消肿……你爹他……”思来想去找不出为严其华开解的话,再重重叹声,“你快睡吧,被窝里都是冷的,我烧点水给你灌个汤婆子。” “不用,”严清怡拦住她,“我穿着夹袄,不冷,娘也早点歇着,都这么晚了。” 薛氏端着油灯走了出去。 帘子那头却传来严青昊低低的声音,“姐,我的被子暖和,你换了我的被子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醒了。 也是,严其华闹出那么大声音,不被吵醒才怪。 严清怡嗔道:“别瞎折腾,折腾出风寒还怎么去府衙,赶紧睡觉明儿早起。” 严青昊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姐,以后我会护着你,再不让别人动你。” 严清怡骤然泪湿,忙用被子掩住了脸。 第二天,严清怡起床时便觉得头有些沉,身体也倦怠得很。 薛氏端来一碗澄黄色的汤汁,“你有些发热,让阿昊往郎中那里要了点大青根和玄参参须,我加了勺蜂蜜在里头,趁热喝。” 严清怡情知自己病不得,赶紧喝了,又用了半碗白粥,发了身汗,到正午时候身子已经轻快许多,遂穿好衣裳下了床。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晾了好几件褙子、罗裙,被风吹着,摇动不停。 薛氏道:“有两件事我以前穿过的,有两件是成亲时候做的,都没机会穿。本打算等你大大再给你,又想越放越旧,花色也不时兴,倒不如这会儿就改了给你。” 衣裳都是好料子,有潞绸、府绸还有杭绸。 可见薛氏没成亲前是过过好日子的,只可惜……严清怡瞧瞧薛氏身上靛青色的粗布衫子,眼眶发酸。 这些衣料,在严家确实没机会穿。 只是,严清怡眼下身量未开,穿着既肥又大,倘若重新改过,费时费力不说还糟蹋东西, 严清怡笑着推辞,“娘收起来吧,好好的衣裳剪去一截,多可惜,等我长高点再说。” 薛氏却很坚持,“能穿就不可惜,白收着才是糟蹋,箱子里还留了两件等你以后穿。” 严清怡能猜出薛氏的心思。 定然是昨晚看到柳条箱子里少得可怜的衣物,才临时起意。 其实,她本来还有几件的,因是男装,就都给了严青昊,所以才显得格外少。 可薛氏既然打定了主意,严清怡不便拂其意,笑盈盈地挑了件水红色绣着绿梅的褙子穿上了,“这件套棉袄正合适,就是有点长,留着过年穿怎么样?配那条姜黄色的裙子,裙子把腰身收一收,长短不用改,上次到文庙街我看有人裙子下摆带一截襕边,正好我在下面加道褶,就不显得长了。” 薛氏眸中带笑,温柔地看着她,“你主意多,自己看着改。” 严清怡便依从自己的想法,将褙子下摆剪掉两寸,重新收了边。剪下来的绸布并不浪费,衬上白色细棉布,可以做几只荷包。 中午,只严青旻回来了,严其华却不见身影。 薛氏将昨晚留出来的大骨汤加上白菜与粉条,炖了一大锅汤,三人就着杂粮窝头吃了个饱。 饭后,严青旻支支吾吾地开口,“夫子说我写得字不好看,让换支笔多练练。” 多练,就意味着多费纸墨。 想必昨夜严其华闹腾这一出,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不好出口。 严清怡掏出荷包,将里面铜钱尽数倒出来,数了数差不多十几文,笑道:“正好够一支笔,下午我便给你买来,你先蘸着水在饭桌上练,等阿昊回来把这些绢花卖掉,就去买纸。” 严青旻面无表情地答应着进了北屋。 薛氏看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阿旻这性子随你爹,真怕他跟着不学好。” 严清怡宽慰道:“娘先别担心,弟弟还小,现下跟着袁秀才读书,肯定要学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读书多了,自然明事理。” 薛氏点点头,“这话不错,袁秀才仕途多舛,可人品学问都没得挑。他日阿旻要有了出息,头一个谢的就该是你。” 严清怡莞尔一笑,“阿昊也说呢,以后要多多谢我,我就等着享他们的福。” 说笑过,却是正了脸色,压低声音,“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听阿昊说,后街田家那个小寡妇经常往铺子里去。” 薛氏脸色白了白,过了会儿,淡淡开口,“以前还没有阿昊时,他们就不清不楚,后来先后有了阿昊阿旻,倒是收敛许多。现在竟是不避人了吗?” 能不避讳严青昊,想来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了。 严清怡无言以对,吸口气,续道:“瓦沿子那里有两处耍钱的馆子,阿昊有次巡街见过爹。” 薛氏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自语,“难怪这几个月一直说生意不好没有进项,前几天还跟我要去一百文。” 说着说着,目光开始发直,脸上显出绝望的神情,“这日子没法过了,人沾了赌就没有肯回头的,他是要逼死我!” 严清怡突然跪在她膝前,仰头望着她,“阿昊跟阿旻都知道上进,如果爹非要在烂泥坑里打滚,是不是我们也要陪着在泥塘里等死?” 薛氏愕然地盯着她,“阿清,昨晚你……” 是问她是不是有意为之。 严清怡不承认,却也没否认,只坦然地承接着薛氏的目光,“咱们一家和和美美地多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做些让人生气的事儿?” “谁知道呢,他就是个没心的,”薛氏伸手拉起她,“地上凉,膝盖受了寒,以后一辈子腿疼……你以后可不能鲁莽了,他再浑也是你爹,你这是大逆不道。” 严清怡低声嘟哝着,“我倒是宁愿没有这个爹”,咬咬唇,开口道:“我过生日那天做了个梦,梦见周岁时候,爹往我嘴里塞了几粒炒豆子,还问我怎么不去死……” 15.偶遇 “是哪个在你面前胡吣?”薛氏情急,竟然脱口说出粗言。 严清怡追问:“是真的吗,爹真给我喂了炒黄豆?” 薛氏道:“怎能可能是你爹?你那天倒是真吃了豆子,也不知哪个缺德的喂给你,好在你命大,眼看着没气了又给缓了过来。” 严清怡平静地说:“可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穿件绣着大红鲤鱼的衫子,裹着鹅黄色包被,躺在现在大伯母的东屋,爹穿一身靛蓝色裋褐,前襟上绣了道绿色的水草纹……会不会神仙托梦?” 薛氏如遭雷殛。 严清怡抓周那天穿的衫子,是她刚得知有孕之后费了两三个月的工夫才绣成的。为了鲤鱼身上深深浅浅的红色,她花了十几文钱特地到文庙街选的丝线,惹得张氏好一个不快。 严其华那件裋褐,是他摘杏子不小心被枝桠划破一道口子,为做掩盖,她才绣的水草纹。 当初怕张氏知道,严其华拦着她不许把严清怡噎着的事情说出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时过境迁,薛氏再没提过此事,严其华也绝无可能告诉严清怡。 而严清怡才刚一岁,还没断奶的娃娃能记得住什么? 可她竟说得真真切切丝毫不差。 难道真是神仙托梦? 这世间又哪里来的神仙? 严清怡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因为我是个闺女,身体不好时常生病,祖母嫌弃我请郎中花费大,虽然都是娘的私房银子,爹仍然生出这个念头……我还梦见三岁那年冬天,爹带我去升仙桥,趁人多拥挤,丢下我走了。” 这事儿也是有的。 薛氏在家除尘照看严青昊,严其华到小仓置办年货,带了严清芬和严清怡两人同去,归来时却只有严清芬一人。 严其华说,严清怡不听话四处乱走,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提着东西又领着严清芬不方便,先把严清芬送回来再去找。 不等严其华出门,严清怡被二郎庙的郭大叔送回家来。 薛氏还记得郭大叔的话,“小丫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升仙桥桥墩子旁边,不哭也不闹……这孩子,别看不爱说话,心里都明白着。” 尘封已久的往事猛地被揭出来,薛氏不敢相信,又消除不了心底的疑惑。 严清怡自小就乖巧,只要出门总不离她左右,要说严清芬乱跑还有可能,严清怡是绝对不会的。 可严其华毕竟是亲生的父亲。 虎毒不食子啊! 严清怡见薛氏沉吟,轻轻说声,“我先去给阿旻买笔。” 出得门口,没走近路,而是特意绕了个弯儿,从胡同另一头出去。 自家的木匠铺子门上挂着锁,可见严其华并不在,也不知他得了那几百文银钱去了哪里。 隔壁吴家的炒货铺子倒开着门,吴大叔拿把大铲子正炒南瓜子。 严清怡稍站片刻,待吴大叔停手,上前买了二两南瓜子,问道:“吴叔可知我爹往哪里去了?今儿天冷,我娘惦记着,让我爹早点回家暖和暖和。” “你爹一早跟黄任贵出去了,”吴大叔看着面前俏生生如桃花般娇美的小姑娘,眸中露出些许怜悯,“孩子,你长点心吧,你爹最近没少往黄任贵跟前凑……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 黄任贵? 严清怡迟疑着问:“就是儿子在监牢当狱卒的那个?” “就是他,把闺女送给李老爷之后就发达起来了,整天耀武扬威的。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爹也不知咋想的,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干啥?” 严清怡想起严其华平素盯着自己那副假装和蔼的面目,无端地生起一种猜测,又问道:“李老爷在府衙任什么官职,今年多大年纪了?” 吴大叔摇摇头,“什么官职我不知道,反正见过的都说他年岁不小了,头发都白了大半。也是造孽啊,十四五岁的闺女往老头子身边送。” 严清怡顿时想起东坡居士写给子野的名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 可张子野总算是才高八斗的名士,这位李老爷…… 不由讽刺一笑,“兴许李老爷气度高华风流倜傥,两人各取所需,也挺好的。”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个清冷的声音,“李丰显,年五十有二,司狱司的司狱,从八品。” 严清怡蓦然回头。 面前站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穿身靛蓝色裋褐,身材高且瘦,脸庞也瘦,显得那双眼眸格外明亮幽深,这幽深里分明还含着丝轻视,“司狱是个肥缺,掌管着好几处监牢。” 难怪黄任贵的儿子能当上狱卒。 原来李老爷就是主管的头头。 狱中被羁押的犯人怕被苛待,少不了花费银钱去打点,倒真是个肥缺。 黄任贵这女儿卖得值,卖得值啊! 严清怡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告知。” 跟吴大叔告别,复往前行。 林栝情不自禁地看向她的背影,身姿笔挺,肩膀平直,步伐不紧不慢轻盈舒缓,虽然穿着粗布厚棉袄,却格外地显出纤细的腰身来。 下~身穿着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裙摆间或被风扬起,她脚上墨绿色鞋子时隐时现,像花丛中翻飞的蝴蝶。 在大街上,极少见到这般端庄而不失优雅的姿态,也极少见到八幅罗裙。 这好像还是十几年前时兴的样式。 印象里,他的娘亲就有条颜色样子都差不多的裙子。 那年冬天,扬州好像格外冷,娘亲穿杏子红的袄子披灰鼠皮斗篷,牵着他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小径湿滑,娘亲却走得从容淡定,一边指着路旁翠竹轻声细语地说:“雪霜徒自白,柯叶不改绿,竹凌冬不凋虚空有节,所以又叫冬生草。” 娘亲爱竹,学其刚直的气节,也死在名节上。 距今已有七年。 而昔日的情景却始终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 所以,当他看到身形相似的女子,就不由自主地走近前来,不想听到了那番话。 打听衙门里油水丰厚的李丰显,还说各需所需是好事,难不成她也贪图富贵,想去伺候足可以当她祖父的李丰显? 真正可惜那副好仪态了。 林栝自嘲地笑笑,买了半斤葵花子,正要离开,却见适才那女子竟停住步子等在路边,似乎正是要等他。 林栝心生疑惑,却坦然地迎上前。 严清怡微微屈膝福了福,“适才听小哥言谈,像是对府衙很熟悉,不知府衙有几位李大人?” 有几位李大人? 这是觉得李丰显年纪太老,又要打别人的主意? 林栝再掩藏不住内心的鄙夷,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道:“除了刚才的李丰显,另有位李兆瑞,是正五品的同知,时年三十八岁,月俸纹银十四两;还有位李万路,在兵房任典吏,时年一十九岁,月俸大概一吊钱,这后一个想必你看不上吧?” 严清怡听得认真,本是颇为感激,听到最后一句,猛地醒悟到什么,顿时怒了,“枉为男子竟是一副小人心肠?” 她年岁小,身量比林栝矮许多,需得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眸。那张精致如画的小脸便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 眉似远山长,目若秋水静,因发怒,白皙的肌肤蕴着霞色,就好像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艳柔嫩。 林栝心头震了下,方才他没仔细看,这下倒看了个正着,没想到她长得这么漂亮,穿这粗布衣裳却是简陋了,如果换上锦衣华服还会更美上几分,足可以在内宅争宠了。 难怪心气儿高。 林栝轻蔑一笑,扬长而去。 严清怡狠狠地瞪他两眼,回转头仍是往小仓去。 虽说这人心思不正,可总算说出了她想要的消息。 她之所以打听姓李的,是想知道南关大街住的那两姐妹是什么人。 何若薰跟她们以表姐妹相称,应该是非常近的亲戚。想来,李家姐妹应该是李兆瑞李同知的女儿了。 后来,好像李兆瑞升任京官,这姐妹俩跟着去了京都。 她记得有次花会,好友魏欣曾远远地指了李家姑娘说:“……是何若薰的表妹,刚从济南府进京,那两姐妹都抢着嫁到何家去,在家里明争暗斗不说还三天两头往何家送吃食、送鞋袜,何夫人头疼得要命。” 魏欣的娘亲,父母健在儿女俱全,时不时被人请了去当全福夫人,不管在勋爵还是新贵圈里都很受人欢迎。 所以,魏欣的消息非常灵通。 只可惜,何夫人哪个都没要,而是另挑了个家世极普通的女子。 她回家后,跟娘亲苏氏提起此事,苏氏嗔道,“小小年纪做个诗画个画儿,干什么不好,偏要学别人说闲话,传出去怕不被人指指点点?” 她嘟着嘴道:“没跟别人说,就我跟阿欣两人,以我们俩的交情,哪里会传到外头?” 刚说完,二哥罗雁回撩了门帘进来,“……阿梅跟谁的交情好?我今儿倒是认识了一个刚从宜春进京的朋友。” 罗雁回所说的朋友就是陆安平。 陆家与李家应该是同一年进的京。 可到底是哪年来? 16.委屈 京都文官跟武将各有圈子,平素不怎么往来,两个圈子的姑娘交往也不多。 那次花会却偏偏碰到一起了。 严清怡细细思量着,终于想起来,是柔嘉公主举办的花会。 几位皇子到了娶亲的年纪,万皇后将属意的几家姑娘召集起来,让柔嘉公主代为相看。 柔嘉公主怕惹人眼目,索性在南溪山庄办了个桃花会,遍请朝中女眷前去赏桃花。 彼时,她跟魏欣都只十一二岁,皇子选妃轮不到她们,乐得在旁边看热闹。 桃花会应该是康顺二十年的三月,现在已经是康顺十八年的冬天,转过年就是康顺十九年。 算起来,陆安平岂不就是明年去的京都? 如果能拦住他不让他进京就好了。 可现在她连陆安平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不知他人在何处,又怎么阻拦?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兆瑞明年要高升,李家会搬往京都。 如果她事先透个话风,李家姐妹必然会开心吧? 改天得到水井胡同去看看。 严清怡打定主意,加快步伐走到小仓的文泉笔墨铺子。 因是常客,伙计已经认识她,热情地招呼着,“严姑娘里面请,今儿买纸还是笔,铺子里来了写对联的大红纸,你要不要捎几幅回去?” “我随便看看,”严清怡笑笑,抬眼就看到铺子最显眼地方挂着的红纸。 店家根据五言、七言裁成了好几种尺寸,另外还有横批、斗方等。 快过年了,确实应该买些对联纸,早点请袁秀才写出来,否则临到年关,秀才忙得不可开交,单是排队都得等半天。 可严清怡是专程来买笔的,荷包里银钱不多,遂先指了七紫三羊问道:“这笔多少钱?” 伙计笑道:“令弟进度很快,已经开始写小楷了?如今好的野山兔不多见,紫毫笔价格涨了五成,这笔也不便宜,二十文一支。” 比先前用的五紫五羊要贵八文。 严清怡默默叹口气,她现在的银钱连支笔都买不到,对联纸就别说了。 伙计见她踌躇,猜出几分缘由,指了笔山上架着的一支笔道:“那是用来试笔的,摆出来一个多月了,姑娘要不嫌弃,十文钱就可以,我们新进了一批白云,要把那个拿出来试。” 严清怡拿起看了看,笔锋收得很紧,笔豪也没有散扁迹象,想来试笔的人并不多,点点头笑盈盈地说:“多谢小哥,我要了这支,回头那种毛边的纸请帮我留着点儿,过几天我就来取。” 纸在运来途中,边边角角总会有折了或者毛了的时候,铺子里会把毛边裁下来,这样的纸并不影响写字,但价格要便宜许多。 漂亮姑娘人人都爱,伙计也不例外,痛快地答应了,“我们腊月初十关铺子,有些不好卖的纸也会折价出售,你常过来看看,兴许有用得着的。” 严清怡拿着笔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严其华已经在了,正板着脸坐在饭厅的方桌前。 旁边严青旻战战兢兢地捧着本书,不知是真看还是假看。 见到严清怡,严青旻仿似见到救星般,忙喊了声,“长姐!” 严清怡对严其华福了福,“爹回来了。” 严其华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阴鸷,“野到哪儿去了?” “去买了笔,”严清怡把南瓜子放在桌上,顺手合上严青旻手里的书,“天色暗,别伤了眼,把书放回去,帮娘干点活儿。” 严青旻如蒙大赦,飞快地蹿进了北屋。 严清怡嗔一声,“怎么毛里毛糙的”,跟着进去,低声问:“怎么了?” “爹发了好大火,”严青旻摆弄着手里的笔,“这不是新的?” 严清怡道:“新的要二十文,我钱不够,你先凑合着用。爹为什么发火?” 严青旻漫不经心地说:“爹没吃午饭,回来寻饭吃,娘说饭都吃完了,让爹先等等,很快就做晚饭,爹砸了茶盅……缸里没水,娘让爹去担水他也没去。” 果然,动手会上瘾的。 昨晚严其华撕破了面皮,现在也不打算再装了。 严清怡冷笑声,进了厨房。 薛氏低着头蹲在灶前剥花生。 “花生是要炒来吃吗?”严清怡问一声,探头往缸里看了眼,里面水已见底,再不去担,恐怕碗都没法洗,便去拎木桶。 “你哪能挑得动?”薛氏起身拦住她,“锅里炖着芋头,你看着火别烧干锅,我去担水。” 严清怡瞧瞧薛氏并不健硕的体格,“要不咱俩抬?” 薛氏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两人去,还不被人笑话死?我只挑半桶,多跑几趟就是。”拿着扁担跟木桶走出门。 严清怡往灶坑里添把柴,将严青旻叫过来一道剥花生。 一小篓花生剥完,还不见薛氏回来,严清怡顿觉不妙,嘱咐严青旻两声,急匆匆往腾蛟泉走。 薛氏弯腰站在泉边,双手紧紧抓住扁担,正奋力打捞着什么。 见严清怡过来,薛氏松口气,无奈地说:“不小心把桶掉进去了,回去喊你爹来。” 她衣襟裙摆都站了水,看上去极为狼狈与无助。 严清怡心头涌起浓重的悲哀,低声应着,“好。” 刚转身要走,恰见曹元壮经过。 曹元壮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伸手接过薛氏手里的扁担,左摔一下,右抡一下,将盛满了水的水桶提了上来,“怎么这个时辰来挑水,三妞爹呢?” 腾蛟泉实际是口~活水井,但是没有井盖,白天行人喧腾很容易把灰尘落到井里,而早上经过一夜沉淀,水会清澈许多,所以附近邻居都是清晨起来挑水。 “她爹不太舒服,在家里歇着”,薛氏脸上浮起感激的笑容,看看水桶为难地说,“打半桶就行,太多了挑不动。” 曹元壮爽朗地笑笑,“我给你送回去,这本就不是女人干的活计……以后需要挑水就让三妞招呼我,我不在家就喊大智。” “谢谢曹叔,”严清怡乖巧地道谢,又对薛氏道,“娘先回家换换衣裳。” 薛氏温声道:“一起回吧,不在这会儿工夫。” 曹元壮径直把水送进家门。 严其华已摆了饭,与严青旻吃得热火朝天,见曹元壮进来,愣了下才站起来,接过水桶,“怎么是你?” 曹元壮笑道:“刚看见三妞娘担水,顺路捎过来,看你好端端的,哪像生病的样儿,不是懒病犯了吧?” 严其华尴尬地笑笑,“先头头有些晕,本来想歇一会儿就去挑水,娘们就是心急,沉不住气……来,一道吃饭。” “不用,家里你嫂子等着呢,”曹元壮摆摆手,告辞离开。 严其华立刻变了脸,指着薛氏骂道:“你是咒我死呢?老子在外头忙活一天,回到家连口热汤喝不上……就这点工夫,你也能勾搭个野男人。” 薛氏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忍了气解释道:“你酉时才回家,谁成想你还没吃饭。她曹叔是碰巧遇到,看我们挑水太吃力,好心帮个忙,你怎能这么说人家?” “碰巧,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整天扭扭捏捏这也不行那也不让,怎么跟曹元壮就嘻嘻哈哈的?” 这话竟然就说到床笫之事了,而且是当着孩子的面儿。 薛氏忍无可忍,转身进了南屋。 严其华却又追进去,“说中了吧,你就是个贱人!” 严清怡站在饭厅,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回头瞧严青旻,见他仍坐在桌边吃,一盘子菜差不多见了底儿。 严清怡忍不住开口道:“娘还没吃呢。” 严青旻这才放下筷子,回了北屋。 看着面前的残羹剩饭,严清怡满心气苦,到灶间生了火,烙出两张鸡蛋饼,敲敲南屋的门,“娘,出来吃饭吧。” 过了好一会儿,薛氏眼眶泛红地出来,“你吃吧,我吃不下。” 严清怡将鸡蛋饼卷成条塞进她手中,又倒了碗温水过来,轻声道:“娘,咱们别委屈自己……” 17.谋算 一夜,严清怡只隐约听到南屋又有争执声,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着。翌日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她赶紧喊严青旻起床。 严青旻嘟哝道:“姐怎么不早点叫我,往常我都是早两刻钟去先生那里,今儿却是迟了。” 遇到事情不找自己的责任,却先抱怨别人。 严清怡顿觉不对劲儿,可念在他尚不满八岁,正嗜睡的年纪,便温声道:“你既是要紧读书,就该自己想着早起……还有昨晚,娘去担水那点儿工夫就等不得?长辈还没就坐,晚辈就不应动筷子。” 严青旻低应一声,“我知道了。” 严清怡帮他系紧棉袄,把外衣整理好,走出门才发现家里冷锅冷灶的,严其华又是早走了,薛氏两眼木登登地坐在椅子上。 “娘,”严青旻过去扯扯薛氏衣袖,“早饭吃什么?” 薛氏如梦方醒,忙道:“我去外头买几只包子。” “娘歇着,我去,”严清怡拦住她,取了围巾包在头上。 刚出门,就听隔壁大房院里传来孙氏凄厉的喊声,“有种你再说遍,我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你的老娘十几年,你竟想休我?” “我就是要休你,你这泼妇,好吃懒做的死婆娘……娘的,你敢动手打人?”是严其中的声音。 接着又是孙氏,“好,姓严的,你有种,我倒看看你怎么把这话咽下去。” 大房真是……三天两头吵架。 严清怡摇摇头出得院门,正瞧见孙氏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地往外走,许是刚动过手,她脸颊有些肿,外衣系扣也散了两个。 邻居们都掩着嘴笑,曹大勇的娘亲许氏也在。 严清怡笑着招呼,“曹婶子。” “三妞要出门?”许氏点点头,指着孙氏背影,“你这位伯母可真是,天天吵吵。还是你娘性子好,说话细声细气的让人舒服……唉,婆娘贤惠,家里才和睦。你随你娘,也是个好性子的。” 严清怡不爱听,借口有事,加快了步伐。 买回包子,打发走严青旻,薛氏开口问道:“你大伯跟伯母又吵架了,街上又围了一圈人吧?” 严清怡“嗯”一声。 薛氏又道:“你伯母家里五个兄弟,你大伯奈何不了她。” 严清怡见过孙氏的兄弟。 上次也是吵着休妻,结果孙氏的兄弟们外带着一伙族人扛着锄头铁锹找上门了,严其中赔了许多好话,又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才让孙氏消气。 而薛氏,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谁来给她撑腰? 如果严其华死活不放人,薛氏绝对离不开这个家。 现在就是要严其华松口! 严清怡想一想,把自己做的绢花一字摆开,挑出来五支相对不太好看的,用盒子盛着去了小仓。 临近腊月,人们都开始置办年货,小仓更是热闹。 很多铺子在路边架了摊位,以便行人购买。 严清怡瞅准个卖得好的布料摊子,往旁边地上铺块蓝布,把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绢花,摆好了,侧过头,对布料摊主说:“大叔,我借你的宝地卖几支绢花行不行?” 摊主本不愿自己的地盘被强占,可见严清怡生得漂亮,而地上摊着的蓝布只一尺见方,盒子里东西也少,便笑着答应了,“行,这花儿是你做的,不错。” 严清怡面露羞涩地道:“刚开始学,好容易做出这些,想过年买点糖果。” “好孩子,”摊主夸赞句,大声吆喝起他的布料,“来,走过的路过的,看一看啊,上好的粗棉布,不脱丝不掉色,一文一尺,八文一丈,都来瞧一瞧啊。” 严清怡跟着他学,“看一看啊,上好的绢花,十文一支,都来瞧一瞧啊。” 两人一个声高一个声低,一个声粗一个声细,倒是相得益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婶子大娘去看布,年轻姑娘和小媳妇就蹲着身子瞧绢花,一看就爱不释手,问道:“多少钱?” 严清怡脆生生地答:“十文一支。” “太贵了,我在那边铺子里买的才五文,你这顶人家两支了,个头还不如那边大。” 严清怡不急不恼,笑呵呵地道:“姐刚从那边过来,肯定知道那边是什么货色。要不,姐拿出来比一比,看哪种划算?” 小媳妇从布袋里取出在铺子里买的绢花。 适才看着挺中意的绢花顿时显得粗糙而笨拙,尤其花瓣蔫巴巴的,像是快要凋谢一般,远不如面前的水灵鲜艳。 小媳妇还在犹豫,年轻姑娘已经忍不住了,胳膊肘拐一下她,“嫂子,过小年他来送年礼,肯定要碰面。” 戴上这朵花,让未来的夫婿看一看。 小媳妇开罪不起小姑子,犹豫着付了钱。 小半个时辰之后,严清怡揣着五十文钱买半斤炒栗子,买半斤麦芽糖,回家包上件衣裳到曹元壮家。 麦芽糖是给大美的。 严清怡问许氏,“不知道大智哥有没有空,上次阿昊走时就带了两件外衣,这好几天没回来我怕他没得衣裳换,想麻烦大智哥跟我跑一趟。” 许氏笑道:“有空,怎么没空?这次大勇他们得腊八才能回来,我也惦记着他不知道冷热换洗,正好把这件厚棉袄给他送去。”扬声将曹大智唤出来。 曹大智已经十五岁,比严清怡足足高出两个头,爽快地说:“天儿冷,三妞就别跟着跑了,把东西给我,我一并送过去。” 严清怡笑道:“没事儿,我特意多穿了两件……我不单送衣裳,还有些话嘱咐他。” 曹大智看严清怡穿得圆鼓鼓的,笑一笑,“行,走吧。” 两人走得急,到府衙门口时,严清怡已经薄薄地出了身细汗,头巾里也热乎乎的,但是怕受风,不敢解开。 曹大智请门房进去喊人,好说歹说磨叽了好大一会儿,门房才不情愿地进去了。 过得一刻钟,曹大勇跟严青昊只穿着单衣一路小跑着出来。 严清怡忙抖开手里衣裳给他披上,又掏出帕子擦他额头的汗,恼道:“看你怎么不穿上棉袄再出来?” 严青昊笑道:“刚练习对打,一点都不冷,还热着呢。” “那也得穿严实了,”严清怡将炒栗子塞进他手里,“吃之前在炉子上烤烤,别冷着吃。” “嗯,我知道”,严青昊忙不迭地点头。 严清怡俯身把这几天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嘱咐道:“炒栗子给大伙儿分分,别小气。这衣裳我先前没怎么穿,就说是新做的,爹最近没少往家里拿银钱,所以每人都添置了衣裳。记住了?” 严青昊并不完全明白严清怡的意图,却很认真地答应,“我都记住了,姐放心。” 那边,曹大智把东西交给大勇之后再无别话,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边姐弟俩窃窃私语。 就见严青昊先是惊讶后是气愤,最后又小鸡啄米般点头,大勇羡慕地说:“阿昊有福气,要是我有个长姐就好了。” 曹大智“啪”拍在他后脑勺,“尽说这些没用的。” 严清怡已说完话,笑着推严青昊一把,“快回去吧,耽搁久了被教头骂,有些事等你回家再商量。” 严青昊应着,走两步,又回头,大声道:“姐,我会有出息的。” 严清怡目送他走进府衙后门,才转身与曹大智一道回了涌泉胡同。 走进家门,就感觉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 薛氏既没有在院子里洗衣服,又没有在厨房准备饭菜,家里冷冷清清的,半点烟火气儿都没有。 严清怡忙推开南屋房门,见薛氏端坐在妆台前,这才松口气。 再一瞧,发现出不对劲来。 薛氏穿了件天水碧的杭绸褙子,头发梳成堕马髻整齐紧实,发间插两支银钗,腮边难得地搽了些腮红,看上去明艳清婉。 平常的她根本不会这般打扮。 严清怡顿时想起前世的苏氏,得知圣上裁决那天,苏氏跟狱卒要了盆清水,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把头发抿得光滑水亮,裙子抻得板板正正。 吃过晚饭,苏氏说她累,就在墙边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才发现苏氏脖颈处插着一根簪,而身子早已冰凉。 想起往事,再看眼前,严清怡只觉得头皮发麻,身子发软,“噗通”跪在薛氏面前,“娘,卖炒货的吴大叔说爹最近天天往黄任贵跟前凑,他让我长点心,娘,我怎么长心,要是爹非要卖了我怎么办?” 18.幼弟 薛氏垂眸,木木地俯视着她。 严清怡容貌随她,双眉柳叶般又细又弯,眉毛弯的人性子软。 眼眸却是亮,像白瓷盘里滚动着的黑水晶。 鼻头小巧,双唇粉嫩。 看上去一团孩子气。 这是她的长女,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是她忍着苦忍着累养大的孩子。 她那么乖巧,那么懂事,会贴心贴肺地冲着她笑,会知冷知热地帮她分担家务。 这么能干又省心的女儿,严其华怎么舍得卖出去? 可他又怎会不舍得? 薛氏呆滞的双眸终于有了生气,又充满了怒火,狠狠地骂一声,“他敢?”伸手将严清怡拉起来。 严清怡这才真正放了心,俯在薛氏膝头哀哀地哭了。 薛氏抚着她的发髻,只觉一阵阵酸楚,也跟着落了泪。 母女俩抱头哭过一阵,薛氏慢慢收住泪,掏帕子给严清怡擦一擦,坚定地说:“我要跟你爹合离,嫁妆可以不要,但是要把你带走……阿旻跟阿昊是男儿,又是严家根苗,你爹不会苛待他们,也容不得我带。” “不,娘,”严清怡慢慢直起身子,“嫁妆要么带着,要么就赶紧花了,爹知道你手里有银钱,必定不甘心。咱们且应付着过,别把爹惹急了动手,想必没多久,爹就主动提出合离了。” 依严其华的德行,不把薛氏的嫁妆挥霍空了,怎可能放手? 薛氏思量着,拨下头上银簪端详一会儿交给严清怡,“这还是你外祖母戴过的,年岁比我还久,本打算在地下还给她的……我还有支簪是留给你及笄用,现下你一并收着。” 说着,将墙角的箱笼打开, “其实也没剩下什么东西,就这几身衣裳”,摸索着自最底下摸出只木盒,“你主意多,随便看着怎么处理。” 严清怡打开,里面是支丁香花簪头的银簪。 式样有些老,色泽也陈旧,分量却不轻,差不多有二两银,重新炸一下至少能卖到七八两。 两支簪怎么也十两银子开外了。 严清怡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们,就听院门响动,严其华与严青旻一道回来了,她忙把簪子揣进怀里,面色平静地迎出去。 严其华进门先抽抽鼻子,冷着脸问:“没做饭?” 严清怡笑道:“娘吃不准你回不回来,说先等等再做,我去淘米了。” “现在淘米,几时才能吃上饭?”严其华不满地嘟哝声,推门进屋,瞧见薛氏愣一下,“怎么这副打扮?” 薛氏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开箱笼看看有什么能换钱,就找出这些衣裳,这身我打算过年穿,那两件下午拿去当了。” “没钱了?”严其华走到箱笼前,扒拉两下,“你不是有根簪子,记得三弟成亲时你还戴过。” 他倒是记得清楚。 严其宁成亲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会严青旻还不到一岁。 薛氏冷笑声,“你们不都怨我把阿旻祖父气病了,那两个月天天让我做饭又不给菜钱,那支簪早进你们肚子里了。” 严其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你气得还冤枉你了?你说爹是为什么过世的?” 薛氏气得浑身发抖,本欲分辩,想起严清怡的话,只得忍了气,掏出荷包,把里面铜钱都倒出来,数出四文打发严青旻,“今儿晚了,你去买包子回来垫垫,晚上早点吃。” 又数出六文,扬声唤严清怡,“下午没事把对子纸买了,再买二两白糖,明天让阿旻捎去请秀才写写。” 白糖是给袁秀才的润笔钱。 桌上的铜钱立刻见少。 薛氏继续扒拉着铜钱,口里轻声念叨着,“买半斤肉皮半斤猪尾熬猪皮冻,买半扇肋骨,买两条鱼;面家里有,倒是该买五斤大米一斤小米,买四斤黄豆,能做出十斤豆腐,过年差不多够了;糊窗纸该换换,买两副年画……”最后看着面前孤零零的一个铜板,“一文钱买些糖果,总归是过年,多少沾点甜味。” 严其华听着她念叨,越听脸色越沉,伸手把箱笼里的东西都扔到炕上,愣了。 薛氏的习惯,他知道,家里有什么东西极少瞒着他,也从来未曾藏过私房钱。 箱笼里没有,那就是真没了。 严其华“咣当”把箱笼盖上,“明年阿旻就别读书了,把束脩和笔墨钱省出来……能认字会写个名字就够了,读那么多书也没用,你爹读一辈子,家产都败坏光了,不也什么都不是?” 薛氏吸口气,垂眸应道:“好。” 严青旻正买包子回来,听到这话,脸色立时变得通红,可怜兮兮地看着严清怡,“姐答应过我……” 严清怡叹一声,“爹打定了主意,我又能怎么样?你也知道,我攒的钱都没了。” “要不,让二哥别学武了,二月里玉兰花开,姐带着二哥去卖玉兰,上次姐卖了一串玉兰不是赚了好几文?” 严清怡蓦然心惊。 这是她的弟弟? 她辛辛苦苦供着读书的弟弟? 才不过七八岁,竟是这般凉薄! 让阿昊舍了前程去将就他。 亏得还跟着袁秀才读了近两年书,就读成这样的心性? 禀性不好还不如不读,也免得将来变成更大的祸害。 严清怡温声道:“阿昊一年交的费用才二十文,只是你一支笔钱。倒是你,每年束脩五百文,再加上笔墨纸砚,没有一两银子下不来。如果爹实在不愿意,你就先停两年,等家中宽裕了,再读不迟。读书跟习武不同,习武就这几年好时光,等筋骨长成就练不成了,而读书什么时候都不晚。即便不跟先生读,家里也有二三十册书,够你看一阵子。” 严青旻低着头不说话。 吃过饭,薛氏捧出两把绿豆,打算挑一下留着生绿豆芽。 严清怡蹲在地上一道挑。 许是夜里没睡好,困意竟像抑制不住似的,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眼泪都差点流下来了。 薛氏心疼地说:“你去睡会儿,就这点豆子,不用你。” 严清怡打着呵欠回了屋。 严青旻没歇晌,正捧着书看。 严清怡笑问:“平常都歇晌的,今儿怎么不睡了,困不困?” 严青旻抬头看她一眼,“睡不着,想起以后不能读书我就睡不着。” 严清怡暗叹声,拉上了屋中间的布帘。 刚放好被子准备躺下,突然发觉针线笸箩有些不对,好像被人动过似的。 心头猛地一惊,连忙抓起那摞花样子一张张地翻看。 翻过一遍,没有那张银票,再翻一遍还是没有。 严清怡脸都白了,索性把花样子一张张摊在床上,仍然不见那张银票。 会是谁? 她已经跟薛氏打过招呼了,而且即便薛氏拿了也会知会她。 严其华白天几乎不着家,就只夜里回来,根本就没到过北屋。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严青旻。 严青旻认字,不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严清怡深吸口气,镇定一下,拉开帘子问道:“三弟,你有没有在我针线笸箩里拿走一张纸?” 严青旻从书页里找出张对折过的纸,抖开,“长姐是找这个?” 四四方方的暗黄色表纸,左边写着“四海钱庄”,右边写着“通存通兑”,中间赫然是“纹银十五两”几个黑字,上面盖着朱红色印章。 “这是什么,是不是能当银子用?”严青旻好奇地问。 严清怡一下子想起来,家里从来没有过银子,严青旻连银子都没见过,或许也没听说过银票。 稍犹豫,开口道:“不能,就是张纸,没用的东西。” “没用?”严青旻紧紧盯住她,“既然没用,长姐为啥找那么急……要不我把它撕了?” 19.鼓动 正值午后,一天中阳光最强烈最温暖的时候。 虽然身处北屋不见太阳,却并不太冷,可现在严清怡分明察觉到丝丝凉意从心口泛出。 这是个不足八岁孩童说的话? 这是不足八岁孩童的目光? 带着怀疑,带着审视,带着威胁,冷冷的,直直的,仿佛要从她的眼眸窥探到内心似的。 严清怡微阖下眼,无谓地说:“撕了吧。” 严青旻眸中明显露出些惊讶,慢慢撕了个小口子,“真撕?” “没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严清怡笑一笑,从严青旻手中夺过银票,看一眼,“嘶啦”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终于撕成了碎片。 严青旻目瞪口呆。 严清怡笑道:“这屋里暗,你当心眼睛,我昨儿没睡好,稍微休息下。” 将布帘子拉上了。 躺在床上,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严青旻这表现太令人失望了,出人意料之外的冷情,又超乎年纪的老成。 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身体里面住得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严清怡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由细细回忆着从严青旻出生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好像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他小时候爱哭爱闹,稍微不见薛氏身影就放声大哭,小解时候也不避讳,不管人多人少,不管是在炕上还是地下,反正想尿就尿。 及至稍大点,虽然比严青昊机灵些,却也表现出特别的聪明。 就是懒而且馋,常常倚小卖小逃避干活不说,还多占多吃。 因为他年纪最幼,不管是薛氏还是严清怡都愿意纵着他。 或许就因此而养成了这种性情。 也不知从现在开始扳正,能不能扳过来? 严清怡思量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见薛氏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睡这么久,再不起夜里就该走了困。” 严清怡忙坐起身,穿好棉袄,匆匆梳了梳头发。 日影已经西移,将天边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姿,晚霞斜斜地铺照在院子里,一半儿亮一半儿暗,有种不真实的美。 严清怡恍然记起下午本该买对联纸找袁秀才的,这个时辰已经晚了。 薛氏笑道:“不急在这一时,明天去也不晚。” 袁秀才上午教七八个弟子读书,下午会有空闲时间。 吃过午饭,严清怡听从薛氏吩咐,买了大红对联纸和二两白糖往府学胡同去。 原以为袁秀才会歇晌觉,严清怡正打算在偏厅等一会儿,没想到书僮很客气地说:“严姑娘来得巧,先生正有事跟姑娘商量。” 严清怡颇为意外,随书僮走进书房。 书房点了炭盆,非常暖和,虽说炭不如她前世用得好,但比起犹如冷窟般的涌泉胡同来说,无疑于天上地下。 严清怡恭敬地朝袁秀才行个礼,“先生找我有事儿?” 袁秀才递给她一只信筒,“你的信,刚送来不久,否则就要青昊带回去了。” 严清怡道谢接过,只见上面写了袁秀才的名讳,再里头另有只略小点儿的信筒,写的是“烦请转交涌泉胡同严家三娘”。 字体柔媚秀丽,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除了何若薰,严清怡再想不到会有别人,忙抽出信纸。 信果然来自何若薰。 上面写她费尽心思好容易得来一坛秋露白,只是京都大雪不断,难以出门,所以还未曾到丰台去。现在只盼望年前天气能好转些时日,再打照殿红的主意。 严清怡看着落款,自写信那日到现在足足半个月之久,想必真是大雪封路耽搁了驿站。 还好,何若薰不曾忘记她,也不曾忽略应许过的话。 严清怡笑笑,问袁秀才:“我想写封回信,可否借先生笔墨一用?” 袁秀才指了书案,“你自便即可。”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 砚是易水砚,墨是松烟墨,有大小两种毛笔架在湘妃竹的笔山上,旁边摆着竹根雕的笔洗。 严清怡吸口气,往砚台里注上半砚水,执起墨锭研磨片刻,待墨成,铺平一张宣纸,两边用竹根镇纸压好,选了那支细毫笔,稍加思索,便落笔如飞。 一系列动作娴熟而优雅,像是做过千遍万遍般。 袁秀才颇觉诧异,慢慢踱到案前,瞧见纸上工整的小楷,问道:“你师从何人?” 严清怡思量片刻,诚恳地道:“先生问询本不该瞒,只是我另有隐情不便相告,请先生恕罪。” 袁秀才点点头,因见她带来的对联纸,便笑道:“如此,便由你伺候笔墨吧?” 严清怡欣然答应,再研了些墨,铺开对联纸。 袁秀才约莫着纸的长短,问道:“要五言联还是七言联?” 严清怡笑答:“难得求先生写一次,还是字数多点合算”,扫一眼架上悬着的毛笔,学着袁秀才的语调问,“先生用京提还是大楷笔?” 袁秀才笑眯了眼,指着紫狼毫的京提,“这个顺手些。” 严清怡取下来,双手呈给他。 袁秀才蘸了墨,屏住气息,忽然运笔飞舞,一鼓作气写下上联,稍停,待严清怡换过另一联纸,重新蘸墨写出下联。 趁着等墨干的空隙,严清怡问道:“阿昊跟先生就读已一年有余,不知学业如何?” 袁秀才面色变得肃然,“我找你正是因为此事。青昊算是机敏,书读两三遍便能记住,释意也讲得通,在八个弟子中算是佼佼者,只是他过于急功近利,心术有些……” 似是在斟酌用语。 “最近我也有所察觉,”严清怡低声打断他的话,“所以想先停两年,养养心性,否则读书读得多反而更坏。” 袁秀才捋捋胡子,长叹一声,“也好,学可以不来上,书仍是要读,年前我把论语中的学而篇和里仁篇给他讲讲。” 学而是《论语》开篇,主要讲务本,《里仁》是第四篇,说得是仁德。 严清怡连忙道谢,“有劳先生。” 出得门来,严清怡没回家,转而去了当铺。 当铺都黑,两支银簪只给了一两银。 严清怡并不嫌少,反正当得是活当,半年之内可以赎还。 途中经过四海钱庄,严清怡停了数息,终是没有进去。 过得三日,便是腊月初七,刚过辰正,严青昊就背着铺盖卷回来了。 原本说好的每十日回家一天,因过年要歇大半个月,加上年底差役公事忙,便没让他们休息。 这次足足在外头待了大半个月。 薛氏见到他就没移开眼珠,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个遍,好在严青昊脸儿虽变黑了,却是没带伤,连处青紫都没有。 薛氏这才放下心,乐呵呵地去买大骨准备给严青昊炖汤喝。 等她离开,严青昊跑到严清怡跟前,请功般道:“姐交代的事情我都做了,他气得眼红,三番两次挑衅我,我没搭理他。” 看着他老实憨厚的样子,又想起严青旻怀疑审视的目光,严清怡摇摇头,亲昵地揽过他,低声道:“这事儿你知我知,谁都别告诉,阿旻也不告诉……我又做了些绢花,明儿咱们先去文庙街,然后到水井胡同。” 严青昊连声应好。 第二天,两人吃过腊八粥,帮薛氏收拾碗筷清扫了院子,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严清怡没有像上次似的进绸缎铺,而是在杂货铺门口摆了个地摊。 严青昊疑惑不解,指着不远处的瑞祥问道:“怎么不进去?要是再能赚到银子就好了。” 严清怡笑着解释,“大户人家里冬月就开始选布料做过年衣裳,今天已经腊八,再做衣裳早就来不及了。上次李家姑娘出手大方,也是因为你说要读书的话。不管哪朝哪代,读书人总是被人尊敬,咱们家中清贫,却要省吃俭用地读书,所以她们才愿意接济一二。现在天冷,千金小姐们哪里会亲自出门?倒不如这里好,大家添置器皿用具,少不了从这边经过。” 严青昊敬佩不已,“姐真聪明,姐想得真周到。” 严清怡轻笑,见他耳朵冻得通红,忙把他的耳捂戴好,嘱咐道:“让你穿了厚衣裳你偏不,快往太阳底下站着去,别把耳朵冻掉了。” 姐弟俩有说有笑,欢乐不断。 此时,后街的胡寡妇家里,田二胖正吸着鼻子哭诉,“……他得了炒栗子,一个屋子里住的十个人都给了,唯独略过我。他家里还送去新鞋子和新棉袄,他说他爹最近生意好,给家里人都添置了衣裳,等回家还能天天吃肉……你不是说严家小子的爹就是我的爹,凭什么他能有新衣裳我就非得穿破烂,他能吃肉我连汤都喝不上?他还骂我没爹养没爹教,娘,你可得替我做主。” 胡寡妇咬咬银牙,“好你个严其华,竟然说一套做一套,敢骗老娘?二胖,你等着,娘也让你穿上新衣裳啃上肉骨头……那个小兔崽子不是说你没爹吗,娘让他也尝尝没爹养的滋味……” 20.狼狈 胡寡妇说到做到,第二天起个大早,收拾好屋子开始拾掇自己。 因要俏,便没穿厚棉袄,只穿了件夹棉的,外面套上银红色收腰袄子。袄子做得紧,束得腰身堪堪一拃细,显得胸前鼓胀胀的。 头发倒简单,梳成紧实的圆髻,鬓边碎发用桂花油抿在耳后。 出门径直往严其华那木匠铺子去,见门虚掩着,胡寡妇轻轻推门,探进个脑袋,娇娇唤一声,“冤家”,咬咬唇,扬了声再唤,“死冤家!” 严其华正没精打采地锯木头,闻得此声,抬眼一瞧,立刻丢下锯子,一把掐住那把细腰,伸手就掀衣襟。 “死鬼,急什么?”胡寡妇斜睨他两眼,往屋中条凳上坐了,“这屋子真是冷,难为你竟耐得住。不是说你那婆娘贤惠吗,怎么也不给你送只火盆来,就由得你在这里受冻?” 严其华“嘿嘿”笑,仍是凑上来,隔着衣裳抓了把。 胡寡妇打落他的手,瞧地上矮凳不错,伸手拿着,“我去打壶酒置办两样菜,二胖往他表姨家了,你早点收工,回去喝两盅酒暖和暖和。” 严其华再没有不应的,还没到晌午,急巴巴地关了铺子往后街走。胡寡妇住处甚是偏僻,拐得几拐才到,刚进门就闻到酒菜的香气。 胡寡妇半喜半嗔地将他迎进门,“要是我不去,你是不是就再不肯登这个门了?” 严其华讪笑着,“这不最近忙?” “你忙——”胡寡妇拉长声音,“我知道,你现在有了财路,只想着家里能读书写字的婆娘,哪里还记得起苦苦惦记着你的外室?”声音一颤,眼圈就开始发红。 “哪里的话,你要不叫我,我也是要来的。”严其华揽住她肩头,因觉察屋子烧的热,又缩回手解衣裳扣子。 胡寡妇拦住他,“炕上暖和,上炕再脱,别受了风。” 严其华进得次间,见炕桌上已经摆出来四样精致小菜和一壶酒,心中喜悦,忙脱鞋,迈腿上了炕。 他这几天在家里吃得素,正觉嘴里寡淡,见到酒菜已是食指大动,更兼胡寡妇殷勤相劝,两人一杯接一杯,把酒喝了个干净。 腹中已饱,酒正酣处,两人就着热乎乎的大炕,宽衣解带。 出过一回,余兴未尽,歇得片刻又换过姿势。 终于尽兴,胡寡妇俯在严其华胸前,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滚。 严其华刚酣畅过,心里正柔软着,便扳起她的脸问:“怎的了?” “没事儿,”胡寡妇摇头,身子越发贴得他紧,“只是想到今儿过了,又得好几日才能在一处,心里难过,要是能天天跟你一个被窝儿睡觉,我这辈子就没别的要求。” 严其华感动不已,亲着她略带薄汗的额头,伸手搂着她肩头,柔声道:“不用难过,我隔个三五日就过来看你,保准不让你旱着。” “切,”胡寡妇心中鄙视,面上却不露,仍是一副情深状,“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哪里有许多工夫,还不是守着正经的婆娘孩子过?只可怜二胖,昨儿回来还说惦记着亲爹,要给亲爹磕头。” 提起二胖,胡寡妇不免委屈,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得急了,“按说,二胖这身份,是没法跟阿昊相比,可两人在府衙住一个号房,阿昊脚上是十层袼褙的新鞋子,穿着两斤棉花的新棉袄,那边还隔三差五往里送栗子,送板糖。一个号子十几人,阿昊每人都让了,独独略过二胖,还领头骂他没爹养……二胖长得个子比我都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我膝头上哭。” 严其华面色沉了沉,“你待怎样?” “没想怎么样,就是替二胖委屈。都是一个爹养的孩子,凭啥他被人这么作践……是我的肚子不如那薛氏金贵,还是我伺候得不如她好?”说着,抹把泪,抬了头倔强地望着严其华。 胡寡妇之所以能勾搭人,长相自然不难看,更重要的是打骨子里带着股骚劲儿。 这般泪眼婆娑的盯着严其华,膝盖却正压住严其华那处。身子动一动,膝盖便跟着动一动。 严其华正当壮年,怎耐得住,心头开始发痒,面上自然便绷不住,软了神色道:“她哪里比得你,跟块木头也没什么差别。” 胡寡妇打蛇随棍上,“那你愿不愿意休她娶了我?” 严其华犹豫了,他还真没生过休妻的念头。 胡寡妇却容不得他犹豫,索性整个人趴在严其华身上,绵软的身体抵着严其华的胸,“娶了我,咱们便可以夜夜歇在一处,你不是总嫌弃涌泉胡同窄巴,往后就住到这里,夜里随你怎么闹腾,我总会依了你。” 这话结结实实地砸中了严其华的心坎。 胡寡妇这宅院小归小,地角也不好,可总算是独门独户,又是三间正房。二胖住西屋,东屋就是胡寡妇一个人。 不像涌泉胡同,南屋跟北屋就隔着一堵墙。 每次他兴致上来,薛氏总是推三阻四,要么怕吵醒孩子,要么怕孩子听见,败兴之极。 如果真能住到这里,就可以把涌泉胡同那两间卖出去或者赁出去,又是一笔进项。 想到此,不由抬眼打量下四周。 胡寡妇时不时要往家里招徕客人的,加上她一人住,东西也少,屋子收拾得很是齐整。桌上摆着成套的细瓷茶具,案上供着含苞待放的水仙,更有只看上去颇为值钱的青花瓷梅瓶。 比起涌泉胡同摆满了箱笼的家强多了。 胡寡妇见他心动,又添一把火,“先前那个死鬼虽说短命,待我却不差,除了这处院子,还有五两多银子,这些年我都没敢动,等咱们成亲后,把你那木匠铺子关了,赁处好门面正经做笔大生意。” 听到胡寡妇手里有银子,严其华立刻想到薛氏已经空了的箱笼,和让人热血沸腾的瓦沿子。 有天,他凭着一百文的本钱硬是赚回了八两银,只可惜一时大意又输了。 黄仁贵只替他叫屈,如果他再有二两,不,哪怕只有一两银子,凭着他的聪明劲儿,不出两个时辰肯定回翻好几倍。 等赚到十两或者二十两,他就收手,回家把东边扩上一间,再起两间厢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而现在,胡寡妇就有他梦寐以求的本钱。 且,在男女这档子事上,胡寡妇完全能放得开,别的不说,单是夜里娇滴滴的叫声,就让他骨头发酥。 严其华思量片刻,“薛氏平素并无大错,而且大过年的不好休妻,等出了正月再说。” 胡寡妇飞个媚眼,嗔道:“是你不舍得吧?别忘了,她还替你生了两个儿子。听说你那儿子金贵得很,每年要花费一两银,也得亏你能挣,换别人家里,还真养不起。” 严其华顿时拉下脸,“那个败家娘们,自己爹败光了家产狗屁也不是,又挑唆着儿子败家……要是真能成器,我家祖坟上早冒青烟了。” “可不是,”胡寡妇伸手捋着严其华心口,“消消气,不值当的,二胖就不是好高骛远的人,本本分分地当个差役就行了,养活自己还能给家里撑腰……不是我心眼小容不下别人,实在是境况不由人,那边三个孩子都不能留着,太多了光吃饭都供不起。” “谁说不是?”严其华赞同地点点头,转而又道,“两个小子不要了,天天光吃不干活,让薛氏带走,老大得留着挣钱,再说,过不了几年就及笄,花不了多少银钱反而能赚一笔。” 反正他又不缺儿子。 胡寡妇“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严清怡全然不知自己的亲爹跟那个整天勾三搭四的胡寡妇生出了这种无耻的念头。 她与严青昊又到了文庙街继续卖绢花。 昨儿天太冷,街上人少,他们站了大半天只卖出三支,实在撑不住就回家了,连水井胡同就没顾得上去。 今天见天儿暖了些,又带着绢花出来卖。 好在生意还不错,半上午的工夫就卖出了半数,还剩下十朵。 临近晌午,行人大都回去吃饭了,严清怡看严青昊鼻尖通红,便道:“咱们也回家吧,吃过饭再出来。” 姐弟俩正蹲着收拾盒子,忽听头上传来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这绢花怎么卖?” 21.决定 严清怡尚未回答,就听身边严青昊惊喜的喊声,“林大哥?” 抬头,便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平且直,眼深且亮,脸型瘦削,看着很年轻,却散发着清冷淡漠的气势。 不正是前几天在吴大叔的炒货铺子门口遇到的那人? 严青昊热络地介绍,“姐,这就是林大哥,我们的副教头。” 林栝也是一愣。 严清怡头上裹了条暗紫色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先前他还真没认出来,直到看到她那双清澈沉静的双眸,才惊觉两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而且还不是善缘。 没想到她就是严青昊口中那个聪明能干漂亮温柔的长姐。 还真是……讽刺。 林栝根本没将严清怡放在眼里,看着严青昊不由就皱了眉,“怎么穿成这样?” 严青昊两手抄进袖口,跺着脚道:“太冷了。” 昨儿他只穿着薄棉袄,差点冻了个透心凉,回到家猛灌了两碗热姜汤才缓过来,今天汲取了教训,薄棉袄外头又套上了厚的棉大衣。 可在风地里站久了,还是禁不住寒气。 此时看到林栝仍然平常那件靛蓝色裋褐,面上一红,掏出手交错着搓了搓。 “这还叫冷?”林栝挑眉,“济南府比京都暖和多了……若是这点冷都受不住,以后怎么跟着我去漠北,去辽东?” 严清怡听到此言,诧异道:“谁说他要去漠北?”侧头看严青昊,“你以为漠北什么人都能去?滴水成冰还是轻的,人在外头站上一刻钟能冻掉耳朵。” 前世祖父罗振业掌管户部,每年刚进八月,就得募集棉衣粮草往漠北运,生怕晚了冻出人命来。 就这样,那边将士还嫌军需运送得晚。 林栝淡淡道:“别人能去,他去不得?若是如此,何必来学武,就在家里守着妻儿过便是。既要出人头地,又怕吃苦受累,世间哪有这般美事?” 严清怡不由反驳,“出人头地也不止去漠北一条路,守卫皇城、剿除山贼,除暴安良,守得一方百姓安宁,不照样建功立业?” 林栝冷笑,轻声道:“没有哪条路比军功升职更快?” 严清怡回道:“也没有哪条路比打仗死得更快。” 严青昊见两人争执,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急中生智捧起地上盒子问道:“林大哥,你是想买绢花?” 林栝点点头,从里面挑出两支粉色芍药,“多少钱?” 严青昊挠挠头,“别人买都是十五文,林大哥不是外人……” “五十文,”严清怡猛然打断他的话,“五十文一支,要就要,不要的话,我们得赶紧回家。” 林栝扫一眼她,又挑两支大红色的石榴花,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本来是半吊,刚才在茶楼喝了盏茶,应是足够的。” 严青昊明显不想收,犹犹豫豫地瞟着严清怡。 严清怡伸手接了,数出六十文,剩下的仍还给林栝,“就十五一支,不占你这个便宜。” 她在外头站得久,手指已然冻得通红,触到林栝手指,冰一般凉。 林栝指尖颤了颤,问严青昊,“你家在涌泉胡同?” 严青昊点头,“对。” “明早卯初,我在胡同口等你,虽说现在休沐,每天的训练不能丢下。” 严青昊没回答,先朝严清怡望去,见她跟没听见似的,猜想她是默许了,便应道:“好!” 姐弟俩收好剩下六支绢花,提着两挂鞭炮并两斤肥膘肉回了家。 薛氏已备了姜汤,催促着他们喝了,问道:“这膘子肉不便宜吧,前天我去买肉,肥膘都卖完了,就只剩下肋骨和没油水的腱子肉。” 严青昊快言快语地说:“十文钱一斤,本是屠户自家留的,姐多给了两文钱……今天卖得不错,卖出二十多支,还剩下六支,姐说留着送人。”解开盛钱的布袋,“哗啦”把铜钱都倒在桌子上,一五一十地数。 严清怡则对薛氏道:“……遇见衙门里的林教头,说明早卯初带着二弟去训练,我想做些炒面,二弟临出门前喝一碗,热热乎乎的。” 薛氏愣一下,嘟哝道:“寒冬腊月,卯初天还黑着。” 严清怡笑道:“林教头家离得远,肯定起得更早,他有心带挈二弟,就让他去吧。” 严青昊数完了铜钱,插嘴道:“我想去,今天里一层棉袄外一层棉袄都被林大哥笑话了,他就只穿着单衣。等我练得筋骨结实,也不用穿得跟熊似的。” 薛氏见两人都同意,便没多话。 少顷,严青旻回来,几人简单地吃过晌午饭,薛氏把那块肥膘肉切成薄片,下在锅里,等油出来,肥肉就变成了金黄色的油脂渣。 出来的油就可以用来炒菜、包包子,比菜籽油香很多。 薛氏上锅,严清怡则细细地往灶坑里添柴。没多大工夫,浓郁的肉香就溢满了屋子。 严青昊两兄弟坐不住了,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这俩馋猫,”薛氏嗔一声,“每人只尝三块,多了不许,留着夜里做白菜合子吃。” 严青昊欢呼声,把碗抢了过去。 薛氏就着油锅炸出来花生米,去掉外面红衣,用擀面棍擀成碎,而严清怡则舀一瓢白面放在锅里,见面粉炒成金黄色,用筷子挑一点猪油放进去,继续炒,如许三次回,炒面就做成了,出锅后将花生碎洒进去,再加些白糖拌匀即可。 不出意料的,油面炒好,又是严青昊两兄弟忍不住尝了第一碗。 一家人正热闹着,严其华板着脸回来。 就好像沸腾的锅里突然加了一大块冰,家里顿时安静下来。 严青昊更是机敏,飞快地把钱袋子塞进了衣裳里。 严其华能感受到这种戒备的气氛,心头本就不虞,待看到那一小盆油炒面,更添恼怒,冷声问薛氏,“不是说家里没钱了,怎么还有闲心弄这个玩意儿?” 薛氏淡淡答道:“阿清跟阿昊出去卖了几支绢花赚了几十文,孩子自己挣得钱,想吃这个,还能不给吃?” 严其华探头朝厨房望去,严清怡正在灶前切白菜。 因要干活,穿着大棉袄不方便,加上厨房里火不断,她只穿了件夹棉袄子,袄子正合身,将她纤细的腰身完全显露出来。 只是身体还有些平。 总归是年纪小,还没有长成。 不过也等不了多久,转年就十二了,最多再让她吃三年闲饭。 严其华伸手抓一把花生,回到南屋往炕上一躺,“咯吱咯吱”嚼花生吃。 这些天他没少试探黄仁贵,都被黄仁贵把话语岔开了。 他猜测出几分,黄仁贵的闺女现在仍受李老爷器重,万万不愿再有个新人分了宠。 可在瓦沿子出没的那些人,有钱归于有钱,当官的却没有。 到底去哪里结识个既当着差事又有家底的贵人呢? 严其华正绞尽脑汁的空当,严清怡跟薛氏则忙着包白菜合子。 吃过饭,严清怡早早打发严青昊去睡觉。 南屋里,严其华吃饱肚子就开始捉摸那档子事儿,伸手便往薛氏怀里塞。 薛氏将他的手推出去,侧转身,“这些日子不舒坦,算了。” 严其华又伸手往下摸,薛氏道:“孩子刚睡着,别吵醒他们,如今都大了,知事了。” 严其华怒火又上来,“哗”地掀开被子,“这样不行那儿不许的,要你这个婆娘有什么用?娶头母猪都比你强。” 薛氏忍着气,回道:“那你就娶母猪”,重盖上被子。 严其华紧跟着来一句,“那你也得挪开窝,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什么意思?是想休妻?”薛氏淡淡问道。 话既已出口,严其华便没了顾忌,“就是这个意思,你这没用的婆娘我还休不得?你扳着指头数数,自从嫁进严家门,你犯过多少错儿。头一件就是气死我爹,单这件就让人容不了你,还有不孝顺长辈,我娘上次生病,你可一天都没伺候……” 上次张氏生病,薛氏也正病着,跟张氏一样都是染了风寒。 她虽没端茶倒水,可请郎中的五十文钱却是她出的。 薛氏听着严其华一桩桩地数算,心里阵阵发冷。 父亲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千挑万选选中这么个畜生? 而自己竟能跟这种人同床共枕十几年? 等严其华说完,薛氏冷冷道:“我走可以,孩子得跟我。” “你生的儿子你自己带走,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可阿清得归我。” 薛氏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听严其华又道:“养她这么大,不能白白便宜别人,这十几年的花费总得还给老子。” 薛氏终于听懂了,怒骂声,“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连畜生都不如!” “呵,胆气壮了,还敢骂老子?”严其华甩手掴向薛氏脸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接着是严清怡的声音,“娘,我进来了。” “什么事儿?”严其华嚷一声,“你也想找揍?” 严清怡推开门,站在门口,平静地说:“娘,你带弟弟离开,我愿意留下……” 22.和离 天乌蒙蒙的,似乎比往常更暗一些。 严清怡从被窝里把暖好的棉袄捞出来穿上,又伸手摸到针线笸箩里的火折子,点燃油灯。 撩起屋中布料瞧一眼,严青旻睡相好,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而严青昊却是露出半截肩膀,脚也伸出来半只。 严清怡将被子拢了拢,轻手轻脚地到厨房生火烧水。 待到水开,先盛出要喝的温在暖窠里,锅里再加一盆冷水兑好,然后回屋将严青昊喊醒。 趁他洗脸的空当,严清怡用开水冲了碗油炒面。 炒面加了水,立刻溢出扑鼻的浓香。 一碗下去,严青昊五脏六腑都暖起来,伸舌头舔舔嘴唇,“真好喝。” “那也不能多喝,”严清怡围上头巾,又给严青昊披上大棉袄,“待会儿你得练功,吃多了肚子抻得疼……走吧,出去等着。” 严青昊看眼墙角的漏壶,“还不到卯初,林大哥肯定没来。” “唉,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严清怡笑着戳一下他脑门,吹灭油灯,“回头我给你讲讲文成侯得《太公兵法》的事儿。” 冬日清晨,格外地清冷酷寒。 胡同口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卖包子与豆花的铺子也暗着灯。 卯初实在太早了,根本天都没有亮。 严青昊跺着脚问:“林大哥会不会忘了?” 严清怡往掌心呵口气,紧了紧身上棉袄,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他肯定是重诺守信之人。” 看面相就知道,那样冷肃的人,而且还心心念念地想打仗立功。 没有坚定的信念是做不到的。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严清怡话音刚落,便有人影自暗处走来。 高高瘦瘦的,正是林栝。 严清怡扫一眼他身上靛蓝色裋褐,嘱咐严青昊,“要是出了汗别急着脱衣裳,一冷一热最容易激出病来。”说罢,对林栝浅浅福了福,转身离开。 林栝看着包裹严实的严青昊,皱眉,“把大棉袄脱了我给你拿着……没想到你还真起得来?” “我姐喊醒我的,让我学文成侯。”严青昊不甚情愿地脱下棉袄,立刻哆嗦了下,“太冷了。” “那就赶紧跑起来。”林栝当先跑在前面,却下意识地回头朝胡同看了看。 文成侯张良? 他又不是黄石公,手里也没有《太公兵法》。 可能得“重诺守信”的判语,也不枉他费心教导严青昊。 林栝默默想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角不知何时已然翘起,弯出个浅浅的弧度。 一个时辰过后,严青昊精疲力尽地回到家。 薛氏见到就嚷起来,“不好好系紧扣子,敞着怀也不嫌冷?” “我不冷,”严青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没看,我都热得出汗。” 严清怡倒杯热水,又递条温水帕子过来,“先喝口水,再擦把脸,这就吃饭。” “我刚跟林大哥吃了包子……我想早点回来,可林大哥坚持……” “早知道我们就不等你,”严青旻从北屋出来,打断他的话,“我都快饿死了。” 严青昊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以后你们不用等我吃饭,我回来凑合着吃点就成……对了,你怎么还没去袁秀才哪里?” 严青旻道:“其他人都放了假,先生只留下我一人,每天去一个时辰就行,不用那么早。” “哟?”严青昊打趣,“先生给你开小灶,是不是觉得你悟性特别好?林大哥就觉得我筋骨好,特意找我单练。” 严青旻撇撇嘴,“过了年我就不去了,姐只打算供你自己,先生觉得我不读可惜,所以多教我些。” 严青昊不知缘由,疑惑地看向薛氏。 薛氏道:“家里有《论语》,在家看也是一样,有不懂的去请教先生就是……快吃饭,不是说饿了?” 严青旻三口两口就着腌萝卜吃了个只杂粮窝头,又回了北屋。 明显是在赌气。 严青昊小声问:“阿旻怎么回事儿?” 薛氏敷衍道:“小孩子一阵一阵的,过两天就好了。” 没几天就过年了,她不想把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诉孩子,免得年都过不好。 再说,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 严清怡却不这么想。 前世她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不管家里还是外头的事都所知甚少,锦衣卫带人抄家那天,她还在跟两位姐姐因夏裳置气。 但凡能多晓些事情,或许能提前准备条后路。 所以,收拾好碗筷就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平静地说:“昨儿夜里,爹说要跟娘和离。出了正月,娘就找搬出去。” 听到此话,严青昊兄弟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严青昊尚不曾反应过来,严青旻已开口问道:“娘走了,我们怎么办,谁给我们做饭吃?” 严清怡答道:“娘不会丢下你们,她带你们俩一起走,我留下跟着爹。” “那我们搬到哪儿……姐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严青昊不解地问。 严清怡看着面前两张稚嫩的小脸,终是没法把严其华那点龌龊的心思戳开,犹豫片刻,道:“是爹的决定,可能他想让帮他洗衣做饭。” 严青昊将信将疑,“爹跟娘和离之后,肯定会把小寡妇和田二胖接过来,到时候他们三个欺负姐一个,田二胖最可恨了,打人可疼。” 严清怡无声地叹息。 显而易见,留下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她也想跟着薛氏离开这个火坑。 可是没办法。 严其华立时就要把薛氏等人撵出去,这大冬天,房屋经纪都关门歇业了,叫他们几人到哪里去住? 而且,要是惊动了张氏,严青昊兄弟俩未必能顺顺利利地脱身。 严清怡提出的条件就是,先写好和离书,约定好严青昊兄弟跟着薛氏,等出了正月薛氏他们再搬走。 她则心甘情愿的留在严家。 正说着,严青旻忽然起身,“我得往先生那里去,怕迟到了。” 严清怡忙道:“你快去吧。” 严青旻穿上大棉袄提着书袋离开。 严青昊凑到严清怡跟前,忧愁地道:“姐,我想让爹娘和离,可不想让你一个人留下来,爹肯定想打你的主意。” 严清怡安慰道:“我会慢慢想法子,这事儿不急……眼下有两件事却是要紧,一是尽早请袁先生写个和离文书,二是找个落脚的地方。明儿我跟娘就往府学胡同去,房屋经纪是正月十八开始理事。我想过了,要走就走远点,别在附近落脚,免得以后爹再生事。南关大街附近最好,要是能有合适的院子,就租一两年,然后再慢慢访听着买一处……三弟看着是指望不上的,你可得照顾好娘。” 严青昊素来听严清怡的,见她说的凝重,更不敢怠慢,连声答应着。 薛氏听着两人谈话,开口道:“南关大街是知府老爷住的地方,租院子得要多少钱啊?我们又没个进项,不如另选个便宜的地方。” 严清怡笑道:“别处不安全,南关大街清静,又没人敢到那边闹事儿,娘带着弟弟住最合适不过。大院子住不起,租一处两间、三间的小院总可以……再说还有我呢。” “你早晚要成亲,哪能总拖累你,以后还不得被婆婆抱怨。”薛氏哀叹,“倒不如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你爹再狠也不敢打死我,免得连累你们,我……我要是死了,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 严清怡扶额。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自己万事都安排好了,薛氏却说不愿离开,死活要守在这儿。 和离的妇人是难,可总比一家子陷在泥塘拔不出来好得多。 严清怡耐着性子道:“名声算什么,娘忍了这些年,谁惦记你的好名声?严家人提起来就是你气死了祖父……你受那些委屈谁知道?要我是娘,就欢欢喜喜地搬出去,头一件事就是到外祖父坟前磕个头,把弟弟的名字改了。” 薛氏张张嘴,想起薛家香火之事,气愤不已,“当初说好了有一个要姓薛,严家人就是些翻脸不认账的无赖。” 严青昊跟着道:“娘就听姐的吧,姐说的没错。百年之后,娘入了薛家祖坟就是,我也跟着娘进薛家祖坟。” 薛氏终于平复了。 转天,严清怡与薛氏一道去府学胡同请袁秀才写了和离书。和离书一式三份,严其华与薛氏各执其一,另一份可送往官府,可送往族长处,也可托德高望重之人代为保管。 就是在万一繁盛争执时能够主持公道。 严清怡跟袁秀才讲好请他代管。 和离书拿回家,严其华翻着看了两眼,他认识的字有限,大概看懂了意思,为确保万一,又让严青旻给他读。 和离书所涉及的不过是财产跟子女问题。 家里没什么银钱,那些沉重的家具薛氏也搬不走,只打算带着衣物跟那一箱子书,其余都留给严其华。 至于子女,就按先头所说,严清怡跟着严其华,两个儿子跟着薛氏。 最末写了句,“和离之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儿女各随其亲,其余人不得干涉。” 严其华很是满意,如此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娶胡寡妇上门,而且想把严清怡送到哪家就送到哪家,薛氏完全不相干,就是张氏也管不了。 薛氏也满意,一和离,她就给两个儿子改姓。 两人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摁上手印,各自收好一份。 严青旻却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想跟娘走,我想留下来跟爹……” 23.送礼 严清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几个月,严其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回到家总是吆五喝六的不说,还经常动手打人。 每次他回来,大家都如临大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现在有机会能脱离,严青旻却选择留下来。 薛氏也大为不解。 严其华却有点得意,斜睨着薛氏,轻蔑地说:“听见了吧,自以为自个多贤惠,孩子们心里有数,还不是觉得我这个当爹的靠谱?” 薛氏看向严青旻问道:“阿旻,你真想留下来?” 严青旻低着头,“娘要照顾二哥,再加个我,肯定非常辛苦。” 薛氏温柔一笑,“娘不怕苦,只要你们能安安顺顺地长大成人,有什么苦的?” “可我……”严青旻瞥一眼严清怡,“我想跟着长姐。” 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薛氏虽然性子好,却没什么本事,勉强能挣得糊口就不错了,严清怡却不同,她能卖花卖杏子,这几天卖绢花也赚了不少银钱。 没有严青昊在身边,长姐肯定会供着自己继续读书。 而且,薛氏那头的亲戚多年不相往来,遇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帮忙的,严家这边人丁兴旺,万一族中有个出头的,没准还拉扯他一把。 严清怡猜出几分严青旻的心思,淡淡道:“你可是想清楚了?真要决定了,也在上面画个押吧。” 指了和离书最左边的空白处,“写上你自愿跟着爹,再无反悔。” 严青旻察觉到严清怡语气中的冷淡,迟疑数息,研了墨,按照严清怡所说添了一行,同样咬破手指摁下手印。 当夜,严青昊兄弟搬到南屋的大炕上,薛氏则睡到先前严青昊的床上。 一夜无话,只严清怡隐约听到薛氏压抑着的哭泣声,却没说破。 第二天依旧早起生了火,让严青昊喝了热气腾腾的油炒面,又陪着他等到林栝前来。 与前两日不同,严青昊早早就回来了,眼底看着有些红,似是哭过的样子。 严清怡担心地问:“是磕着了,摔倒了,还是被林教头骂了?” 严青昊只是摇头,待到面前没人,才羞愧地说:“我憋不住,跟林大哥说了家里的事儿。” 还哭了一鼻子。 严清怡能够理解他。 再怎么样,严青昊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她若不是两世为人,又经过生离死别,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也会觉得天要塌了,也会找个人诉苦。 严清怡伸手拍拍他的手,“林教头说什么?” 严青昊道:“他比我更惨,他爹早先因病去世,他娘被人冤枉不得已上吊死了,他伯父把他赶出去,霸占了家产……他去拜师学了一身功夫,三年前才来到济南府投奔他表姨,就是知府的夫人。” 难怪林栝总是一副冷冷清清不太爱搭理人的样子,身世凋零再加寄人篱下,有几人能高兴起来? 严青昊又道:“我跟林大哥说了想在南关大街附近租房子,他答应帮忙打听打听。” “能有他帮忙最好不过,等事成之后,你好生谢谢他。” 严青昊点头答应了,又问:“阿旻到底怎么想的,竟然愿意跟着爹,跟爹有什么好?林大哥说沾上赌,就不会有好下场。我跟娘早些离了他是对的……可是,你怎么办?” 严清怡安抚地笑笑,“姐心里有数,能照顾好自己。”可严青旻就管不了太多了。 严其华与薛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和离了,并不曾惊动旁人。 没过几天,就是大年夜。 跟往年一样,薛氏辛辛苦苦准备了六道菜,包了一盖帘饺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过最后一个团圆年。 严其华喝了两盅酒,有些借酒发疯,扯住薛氏的袖子嚷嚷,“你后不后悔?要后悔,就好生伺候伺候老子,老子高兴了就留下你。告诉你,老子要发财了,以后要住大院子,买四个丫鬟,天天包饺子吃。早上吃蒸饺,中午吃水饺,晚上下油锅煎了吃。” 嘟哝完了,又拉扯着薛氏往怀里带。 薛氏甩开他,走进北屋。 严其华悻悻地回了南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严清怡三人对着油灯在饭厅呆坐会儿,也各自散去了。 翌日清晨,严清怡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发现枕边放了只红纸包,里面包着两枚铜钱。 是薛氏给的压岁钱。 严清怡笑盈盈地给薛氏拜年,又把严青昊兄弟俩喊起来,往西屋给张氏磕头。 张氏分别往严青昊与严青旻两人手里塞了枚铜钱,却对严清怡道:“你一个丫头,不像小子们要买鞭炮买板糖,拿着钱也没用,就算了。” 银钱还能没用? 难道丫头就不能放鞭炮吃板糖? 即便不买这些,还可以买丝线买头绳。 说的好像女孩子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合该不吃不喝无欲无求,一文银钱都不能花。 不过,既然张氏这么说,也只能算了,难不成她还能动手从张氏哪里抢,或者躺在地上打着滚儿要钱? 严清怡笑笑。 出门的时候,听见孙氏在身后嘀咕,“二房倒是得了意,仗着生了两个小子,什么东西都得双份儿的。” 想必严清芬跟严清芳也没能拿到压岁钱。 张氏倒是公允,将孙女儿一概不放在眼里,可孙氏的眼皮子却真低,就只两枚大钱,至于不忿成这样? 如果孙氏知道薛氏要带着严青昊离开,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 只不知严其华会不会娶胡寡妇过门,如果再带上那个田二胖,嗯,估计会有好戏看。 严清怡幸灾乐祸地笑,又带着弟弟们往府学胡同去给袁秀才拜年。 经过小仓时,忽觉严青昊扯了扯她的袖子。 侧头去看,严青昊朝旁边努努嘴,“胡同口那个穿灰蓝棉袄的就是田二胖。” 严清怡望过去,果然名副其实,长得胖乎乎的,个头也高,看着比自己还要高一些。模样也不差,鼻子和嘴很有几分神似严其华。 是严其华的种,没错的。 他身边站了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应该就是后街上的胡寡妇。 胡寡妇生得细皮嫩肉,嘴有些阔,眼距也宽,算不上貌美,却勾人。身体很丰满,跟孙氏差不多,却有一把细腰。 这会让正歪着头跟个男人说话,说话时,双唇不自觉地嘟起,红艳艳的,让人恨不能扑上去亲一口。 严清怡暗叹,难怪能勾引到人,确实有这个本钱。 胡寡妇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回视过来,立刻认出了他们,脸上挂着笑,袅袅婷婷地走近,“是三妞吧,生得可真俊俏。” 严清怡笑盈盈的,步履轻快地从她身边经过,就好像眼前没有这个人,也没人说过话。 胡寡妇神情僵了僵,撇撇嘴骂道:“神气个屁,以后有你的好看,”旋即又绽出笑,自言自语道:“他说的真没错,调~教好了是能卖出个好价钱。” 田二胖目睹这一切,气冲冲地蹿过来,“娘,看我过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胡寡妇脸一沉,拦住他,“急什么,以后有得是机会。再说,那个大的千万不能碰,要是磕着碰着,到手的银子就飞了。” 田二胖听到似懂非懂,撸着袖子道:“今儿先放他一马,等回了府衙,我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爹养。” *** 因是过年,人们图个好意头都收敛了脾气,严家也过得无风无浪。 等过完上元节,年味就渐渐淡了。 严清怡把先前剩下的六枝绢花找出来。 说起来,这六枝并不差,只颜色素净了些,一对鹅黄色的忍冬花,一对浅紫色的丁香花,再加一对浅粉色的木芙蓉。 都是不起眼的小朵,严清怡为了出彩,做的时候便格外经心。 但因过年,大家都爱喜庆的,毫无疑问地把这些剩下了。 严清怡挑个只精巧的木盒,底下先铺层黑色姑绒,再把绢花顺次摆进去,叫来严青昊,“跟姐去趟南关大街,我把这几支花送人。” 严青旻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立刻道:“我陪姐去。” 严清怡笑笑,“外头冷,让阿昊去,你在家里看书。虽说不去先生那边,可每天还是要读书写字,不许偷懒。” 声音轻柔,却明显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严青旻只得坐下,眼睁睁地看着严青昊欢天喜地地跟了出去。 严清怡去得是上次的李家。 她本打算到水井胡同或者文庙街跟李家人来个偶遇,没想到先后几次都扑了空,干脆径直上门了。 跟上次一样,仍是用六文钱请门房叫桂圆。 桂圆还记着她的情,没多大会儿就出来了,见到严清怡眸光一亮,“你这样打扮挺好看的。” 严清怡穿的是先前用薛氏的衣裳改的,料子好,式样好,自然增色不少。 “姑娘就会打趣人,”严清怡赧然地笑笑,取出盒子,“这是我最近做的,两支木芙蓉给二姑娘,两支紫丁香给三姑娘,那两支忍冬花请姑娘上京的时候带给何姑娘。” “你的手艺又精进了,”桂圆接过赞一句,“我替你送进去可以,但我们姑娘没打算去京都,一年半载的恐怕见不到表姑娘。” “这样啊,”严清怡略有些失望,随即笑笑,“我前阵子做了个梦,梦见你们阖家搬到京都去,我记着何姑娘上次赏我那些银两,没什么好还礼的,就赶出来这些绢花。要不姑娘先收着,如果上京的话就代我送给何姑娘,若是不去,姑娘就留着戴。” 桂圆笑道:“这是给表姑娘的,我怎能昧下,总之我先替你收着。你要是得闲,就再帮我做几支鲜亮点的,像上次的月季花就很好……我不让你白做,会照价给你钱。” “姑娘说笑了,这又没什么本钱,就是费点工夫的事儿,说什么钱不钱?我一定经着心做,尽快送来。”严清怡爽快地答应,挥挥手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是梦见李家老爷高升了……” 24.怀疑 桂圆捧着盒子回到后院。 李家两位姑娘在正房陪李夫人说话,年长的二姑娘便问:“严家三娘找你做什么?” 桂圆笑着呈上盒子,“孝敬给姑娘的绢花,还有一对是给表姑娘的……这严三娘有意思,说梦见老爷高升,阖府要搬到京都,所以巴巴做了这些。” 二姑娘给李夫人解释,“表妹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上次见她手艺好,还供着弟弟读书,赏给她两锭银子,许是还记挂着这份恩情。这人也是,做个梦还当真了。” “那可未必,”李夫人神情一凛,问桂圆,“她人呢?” 桂圆忙跪下,回道:“已经走了,不过奴婢还记得,她家住在……住在那个那个涌泉胡同,要不奴婢跑一趟把她叫来?” 李夫人沉吟片刻,“不用了。”挥手将下人们打发出去。 二姑娘狐疑地问:“就只做个梦,还能当真?” 李夫人道:“没准儿就是真的,你想,她一个市井人家的闺女,平常跟咱家也没往来,怎么就突然梦到你爹升迁,还是去京都……不瞒你们,为了你们的亲事,你爹去年春天就开始活动着进京,不说升迁,平调也行。可京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人让出来,想塞也塞不进去。眼看着今年又不成……如果严三娘这梦真成了,我得备份大礼谢谢她。” 二姑娘摆弄着手里绢花,似是想到什么,羞怯一笑,“我也好好谢谢她。” 李夫人了然地笑,“你表舅家中三个儿子,个个相貌周正一表人才,说给哪一个都不错……全家就阿薰一个姑娘,人人把她往手心里捧,能交好阿薰,亲事就说定了一半。” “娘——”二姑娘被说中心事,扭着身子道,“就说这些……我回去做针线了。” 李夫人抿着嘴儿笑。 事情办得顺利,严清怡颇为高兴,沿着南关大街,一边打量着周围屋舍,一边往前走。 严青昊满脸不置信地问:“姐,你真做梦梦到李老爷?” “你傻呀,”严清怡笑着戳他脑门一下,“我连李老爷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你说是真是假?” 严青昊挠着后脑勺,“可姐说得……就像是真的。” 严清怡娇俏一笑,指着前头东二胡同,“这些小院子不错,不知多少钱?” 严青昊看着那排整齐的房屋,一溜的青砖屋顶,青石院墙还有高大的黑漆木门,老成地叹口气,“别看了,肯定买不起。” “现在买不起,以后却未必,”严清怡笑盈盈地又指了另一处,“那边也可以,不知道房子怎么样,过去看一眼。” 正迈步,就见胡同口走出一人。 高高瘦瘦的身影,靛蓝色的裋褐,墨发用蓝色绸带束起,垂下来的两端在他耳边飞扬。 凭空多了些桀骜与不羁。 严青昊高声喊道:“林大哥,林大哥……” 林栝侧头,目光掠过欢呼着的严青昊,径直落在严清怡身上。 她梳着双环髻,鬓边结了条麻花辫,头上干干净净,一丝饰物也没有。身上却穿了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繁复的绿梅不但没有让她黯然失色,反而衬得她眉目如画肤白如玉。 尤其是唇边那抹笑意,温温柔柔的,沐浴在阳光下,像枝头缱绻的白玉兰。 真是漂亮! 林栝心口一滞,不由自主地迎着严清怡走过去。 走得近了,就瞧见她黑白分明,澄清如涧水的双眸。 眸底里,清清楚楚是他的身影。 林栝慌乱地移开视线,问严青昊,“你到这里干什么,明儿辰正准时到府衙集合,你的铺盖收拾好了?” “上元节之前就准备好了,”严青昊自豪地回答,“这两天林大哥没带我早训,我自己也没闲着,今儿早上沿着大明湖跑了半圈,又蹲半个时辰马步。” 林栝唇角微翘,抬手拍在严青昊肩头,严青昊晃一下,险些摔倒,立时涨红了脸。 “不错,”林栝点点头,“有长进。” 严青昊“嘿嘿”傻乐声,“我陪我姐来找人,顺便看看房子。林大哥怎么也在这里?” “啊,我也来看房子,”林栝脸对着严青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严清怡,“昨天见到房屋经纪,跟他说了说你们的情况,他手头上倒是有三处宅子。” 严清怡忙问:“是怎样的三处?” 林栝沉吟下,左右瞧瞧,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茶楼,“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去里面坐下再说。” 严清怡想想,天这么冷,大街上确实非谈话之地,遂笑吟吟地答应:“好。” 茶楼是正月头一天开业,客人并不多。 小二穿着灰色褂子,肩头搭一条白色棉帕,殷勤地上前招呼,“三位……里面请。” 林栝本想在靠墙处找个位子坐下,不料严清怡已经抬步往楼上走。 不管是茶楼还是酒楼,底层都是散席,供人随意就坐,而楼上则设置了雅间,专门接待贵客或者大户人家的女眷。 林栝跟在严清怡身后约莫三级台阶,抬头就看到她笔直的身姿和几乎纹丝不动的罗裙。 莫名地,再一次想到自己的娘亲。 娘亲出身诗书世家,行立走坐都是经教养嬷嬷指点过的。 可严家姑娘呢? 据严青昊所说,他长姐就生在济南府,长在严家。因家里贫寒,只供得起一人读书,严青昊便把机会让给了年幼的弟弟,他自己跟着弟弟学,才认识寥寥数字。 严清怡就更不可能读书了,可她却知道文成侯跟黄石公。 市井百姓多听说过张良,有几人知道他后来受封为文成侯,又有几人知道赠书之人乃黄石公? 再有,他上次买的那几支绢花,表妹们都爱不释手,说精巧又别致,以前在济南府根本没见到过。 严家姑娘根本不曾出过济南府,怎么就想出来那么多花样? 总不会是以前住在二郎庙的那人告诉她的吧? 林栝满心满腹都是疑惑…… 25.心动 严清怡上到二楼就已经开始后悔。 她现在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在大街上摆摊的事儿都做过,完全可以在一楼随便找个位子坐下。 可前世的习惯太根深蒂固, 她根本没做考虑,下意识地就往楼上走。 就像,那天在袁秀才书房, 也是凭着过去的习惯研墨洗笔。 袁秀才风光霁月, 她说了不便告知,自然就不会暗中探查, 可若是别人察觉不对呢? 会不会因此怀疑她? 而且,同样的茶,在二楼的雅座要比一楼的散席贵两成。 林栝整天都是那身靛蓝色裋褐,想必囊中并不宽余, 且又是给她帮忙, 自不能让他会钞。 严清怡想想荷包里还有当银簪的一两银, 应该足够了。 三人坐定。 林栝要了壶龙井。 严清怡浅浅尝一口, 放下心来。 龙井以明前茶最为鲜嫩可口,雨前茶略逊一筹, 这家的龙井显然并非雨前佳品。 而且, 现在已是正月,过两个月就要采新茶,眼下喝的都是去年陈茶,价格定然不会太贵。 林栝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铺开, “这是我在房产经纪那里拓来的草样子, 头一处是东二胡同的, 你们从南关大街过来经过的,三间正房的一进院子,里头家具摆设样样齐全,不用另外添置,八十两银子往外卖,如果租的话,每月二两的租钱。” 严青昊倒吸口凉气,“太贵了。” 买是买不起的,就是租也并非长久之计。每月二两,一年下来就是二十多两。 严清怡摇摇头。 林栝指了第二处,“是西四胡同的三进宅院,第三进主院西边带着跨院,跨院是两间正房带三间东厢房。主家不卖,只能租,每月八百文。” 倒是比方才那处便宜许多。 严清怡伸手把纸移到跟前,仔细端详着。 是个颇大的四合院,垂花门西边有夹道单独通向跨院,进出会方便些,但是府门还是同一个。 这样好处是外面有门房,兴许还有护院,要安全得多。 但缺点也很明显,进出都要受制于人,哪天得罪了门房不让你进门,又到何处评理去? 严清怡思量下,问道:“能不能在西墙边单独开道门,屋里有什么家具什物?” 林栝答道:“大件家具都有,床、衣柜还有桌椅,小件的需要添置。再就没有灶间,如果住进去要另沏灶台……门的话,西墙边种了一小片翠竹,主家恐怕不想动。” 跨院通常是给姨娘住的,现在往外租就说明姨娘不在了,而主家旧情难忘,不愿铲了那片竹子。 严清怡脑中立刻想到一出妻妾争宠的戏码,叹道:“算了吧,这家是非太多,住进去恐怕不安生。” 林栝眸里显出丝惊讶,微颔首,“的确如此,昨儿下午我去看了眼,听街坊说主家家里争吵不断,未免遭池鱼之殃,还是避开为好。” 难怪他知道得这般详细,竟是亲自去看过。 她本来还打算自己去找房屋经纪,这下倒省下许多麻烦,又不用担心自己年幼且是个女流之辈而被人哄骗。 严清怡心头涌起无限感激,诚挚地说:“大恩不言谢,林……公子的情我们记着,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阳光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照射进来,她周身像笼了层金色的薄纱,温和而轻柔,黑亮的眸子映着冬日暖阳,璀璨夺目。 林栝顿觉心跳像是停了半拍,话语也有些凝滞,“举,举手之劳,当不得谢”,急急低下头,把第三张纸推到严清怡面前,“这就是我刚才看的那处,在东四胡同,房子多年没住人了,得好生修葺一番,门窗都得全部更换。” “那是租还是卖?如果租的话,不值当花力气整修。” 林栝忙补充,“是卖的,要价不贵,三十两银子。” 严清怡看下草图,是三开间的一进院子,与东二胡同那处大小差不多,但格外多了东西厢房。 价钱还足足便宜了一大半,即便需要修葺也是值当的。 三十两银子,想想办法也并不是凑不齐。 严清怡想着,问林栝:“能不能跟经纪约定个时间,我想去看看到底破败成什么样子?” “现在就可以,那院门的锁坏了,一使劲就能拧开。” 严青昊听不太懂这些琐事,正觉得无趣,闻得此言,立刻道:“那就去看看吧?” 林栝唇角微弯,当先站起身。 下楼时,跟伙计结了茶钱。 五百文,半吊钱。 严清怡本想掏荷包,可见林栝已经会了钞,大庭广众之下,不便争来争去,只得作罢。 严青昊吐着舌头抱怨,“那么贵,还不好喝,又苦又涩,不如荷叶茶。” 严清怡瞪他一眼,“多嘴!” 严青昊脸上便露出讨好的笑。 林栝微微一笑,“有个兄弟姐妹挺好的,可惜……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人。” 严青昊问道:“你不是还有表兄表妹吗?” “是,”林栝答道,“表姨家里有两位表兄两位表妹,不过都不算特别亲近。” 严青昊附和道:“我也是,我家里还有两个堂姐,一个堂弟还有一个堂妹,也不亲,就只跟长姐和阿旻亲近……还有,我娘那边也有表兄妹的,不过都没见过。” 严清怡跟在后面,静静地听着严青昊竹筒倒豆子般抖露自家的家务事儿,哭笑不得。 大姨母跟随姨父做官不知道身在何处,可二姨母应该就在东昌府,假如用心去找肯定能找得到。 如果能够重新走动起来,薛氏和离后就不会觉得孤单无依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东四胡同。 宅子在最里面,胡同尽头磊了堵石墙堵着。 大门原本涂着黑漆,经过风吹雨淋,漆面早就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原色。兽环仍在,上面布满绿色锈斑,挂着的铜锁也是锈迹斑斑。 林栝抓住锁链用力拽了拽,链条“当啷”作响,连带着门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隔壁院子走出个五十左右岁数的老妪,因牙齿掉了,瘪着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林栝躬身行个礼,“我刚才跟着吴经纪来看过房子,不留神把身上荷包掉了,回头找吴经纪又没找到,只好先过来这边。” 老妪上下打量他几眼,又睃眼严清怡姐弟,犹犹豫豫地问:“你们要买这院子?” 严清怡开口道:“听吴经纪说价格便宜,就过来看看……大娘可是觉得不妥?” 老妪四下张望番,压低声音道:“这屋子买不得,闲置了好几年,看过的人也不少,谁都没买。” “这是为什么?”严清怡连忙追问。 老妪颤巍巍地走近,声音越发低,“里面死过人。” 难怪卖得便宜? 严清怡心头一惊,见严青昊已抓住了自己小臂,满脸恐惧,“姐,咱走吧,换个别的地方。” 老妪摇头晃脑地说:“是啊,凶宅买不得,以前夜里还闹鬼来着,吸人阳气……你们可别说我说的,吴二楞知道了又得来吵吵。”说完,回屋掩好了院门。 林栝静静地看向严清怡,似是等待她的决定。 前世,严清怡就不怕死人。 高门深院里,哪家不死几个人,论起死人最多的地方,恐怕要数宫城了。如果死后都变成鬼,谁还敢草菅人命? 就算她自己,若非依附在严家姑娘身上重活一世,现在也已经变成了死人。 都死过一次,还怕什么鬼怪神灵的? 严清怡抬眸一笑,“进去看看吧。” 林栝点点头,手上加把力气,猛拽两下,铜锁“咔嗒”一声断开了。 门“咯吱咯吱”地被推开,迎面是座一人半高的影壁,上面砖雕已脱落许多,墙缝里透着青苔枯黄的痕迹。 向左转便是院子,只见遍地荒草枯枝,浓密处,杂草差不多一尺多高,随着北风摇摇摆摆。 真正是一片衰败! 严清怡暗暗叹息,忽觉脚下异样,似是踩到了什么活物,接着好像“嘶啦”声响,有灰影在草间略过。严清怡大惊,抬脚要躲开,谁知忙中生乱,踩到裙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扎去。 严青昊离得远赶不及伸手,林栝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紧抓住她的腕,顺势将她带在胸前。 两人离得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林栝靛蓝色的衣衫就在她眼前,似乎还带着皂角的清香,浅浅淡淡的,萦绕在她鼻端。 视线沿着衣衫往上,正对上他的眸。 眸光黑亮如同深潭,映了房舍荒草,然后是她小小的身影,火焰般在潭底燃烧。 这还是头一次,在个年青男子眼中看到自己。 严清怡顿觉脸颊热辣辣的,忙站得远了些,欠身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也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脚边,吓了一跳。” “无妨,”林栝淡淡应道,“是草蛇,屋子荒久了,容易生虫蛇之物,你到庑廊下站着,那里空旷。” 严清怡连连点头,不等动作,就见严青昊兔子般三步两步蹿上庑廊,扬着手叫,“姐,快上来。” 严清怡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避开杂草浓密的地方,踏上台阶,这才有心思仔细地打量着宅子。 院子方方正正的,南面有三间倒座房,正北是三间正房,房前的庑廊约莫三尺宽,东西两边各三间厢房。 地方很宽阔,屋舍也多,便是一家五口人居住也绰绰有余。 可正如林栝先前所说,门窗尽都破败不堪,露出木头本色,需得全部换掉。厢房的屋顶缺砖少瓦要另行修缮,而屋里屋外的墙面也都得重新粉刷。 这样一来,物料费用加上工钱就不是个小数目。 严清怡犹豫不决。 林栝似是看出她的心思,开口道:“要不我再去找找吴经纪,看他在价钱上能不能让一让。” 毕竟这房子死过人,先前不知道则罢,知道了肯定会降一些。 严清怡点头,“那就一事不烦二主,辛苦林公子再跑一趟。如果他肯让到二十五两,林公子就替我们做主要了。” “姐,”严青昊皱着小脸可怜巴巴地说,“死过人,闹过鬼还有蛇,谁敢住啊?而且得要二十五两,咱家哪有那么多银子?” “世上哪里有鬼怪妖魔,都是怪力乱神之说,”严清怡温声道:“你要是真怕,咱们在搬家的时候请道士做场法事再求几张符。即便有什么鬼怪也不敢近前来,至于草蛇,等咱们把院子清理干净了,它们还能藏到哪里去?” 林栝飞快地睃严清怡一眼,沉了声音,“堂堂男子汉,连个女子都不如。就算有鬼,你没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 严青昊抿了嘴,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是担心娘害怕。” “那你别告诉娘,娘就不怕了”,严清怡弯起唇角,揽过他肩头拍一下,“找房子的事儿也先别说,等收拾齐整之后再让她来看看。你放心,姐几时哄骗过你,说没事就是没事。” 严青昊吸口气,不甚情愿地答应了。 从宅子出来,林栝把坏掉的锁胡乱挂在门上,对严清怡道:“吃过午饭我就去找吴经纪商谈,我看他着急脱手,今儿应该会有结果。明天府衙那头开始集训,我上午没空闲,下午……到时候怎么告诉你?” 严清怡想一下,林栝有差事在身,而且是因着严家之事辛苦,总不能让他往涌泉胡同跑,便道:“约莫未初时分,我在先前那茶楼等你。” 林栝简短地应声:“好,我未初过去。” 看着严清怡姐弟渐渐远去的背影,林栝伸出紧攥着的右手,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被正午阳光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适才情急,他握到她的手,终于感觉出她与娘亲的不同。 娘亲的手温暖柔滑,她的手却冰凉且粗糙,像是扎着许多细刺。 经常沾水和干粗活,手就容易粗糙。 林栝突然就想起,严青昊曾提到过她做的油炒面,香喷喷甜丝丝,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 转天,林栝掐着时辰去了茶楼。 冬日午后,茶楼里空荡荡的,只两三桌客人在低低细语。 林栝一眼就看到了严清怡。 她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神情从容目光温柔,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画中巨峰壁立,几乎占了画面的三之有二,山头上树木繁茂,有飞瀑自山腰倾泻而下,喷溅到山脚的巨石上。而山路另一侧,溪水潺潺,一队商旅赶着骡马从容走过。 是范中正的《溪山行旅图》。 林栝静静地凝视她片刻,蓦地开口,“你觉得这图是真迹还是赝品?” 严清怡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赝品。” “为什么?”林栝在她面前坐下,轻声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作品。” 他语气笃定,并非疑问,而直接就做出了判断。 严清怡默一默。 她当然知道,因为真迹挂在祖父罗振业的书房,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深得祖父喜爱。 这话却没法说出来。 严清怡微仰了头,浅浅一笑,“我猜的,如果真是书画圣手,为什么把山岩画这么大,按道理,不是该多画画那些行商之人吗?这人肯定不太有名。” 林栝轻笑,“错了,作画之人名气大得很,他是宋三家之一的李氏咸熙。” 严清怡紧紧咬住下唇,才抑制住纠正他的冲动。 李咸熙跟范中正并称“宋三家”,可二人风格截然不同,李咸熙画风简练惜墨如金,而范中正气势磅礴笔墨酣畅。 只要粗通文墨,绝不会混淆两人的画作。 而林栝此言……很显然是在试探她。 出身市井,不曾读过书的她,没有道理会知道这些。 严清怡骤然警惕起来,明净的眸子似是笼了层薄雾,遮住了先前那份清澈。 林栝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急急开口,“是我记错了,啊不,是我有意说错的,这画是范中正的《溪山行旅图》……至于是不是赝品,我只幼时随伯父读过几年书,却是看不出来。” 严清怡低头不语,双手捧着甜白瓷的茶盅,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上面绘着的竹叶,只听林栝续道:“……家中遭变,我只身出去拜师学武,为的就是位居高位。科举太难,要一场一场考下来,没有十年八年根本没法出头,且江南数千学子,得中进士的不过百里挑一。学武却不同,别人不敢拼命,我敢……只要跟对人,快得话有三五年就成……我不想等太久。” 严清怡的视线不知不觉从面前甜白瓷的茶碗渐渐移到对面。 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虎口处布满薄茧,想必是常年握刀或者握剑形成的。 可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说起自己的家事? 分明之前见过,他都是一副吝于言谈的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说话的声音停了,周遭出奇得安静。 严清怡疑惑地抬头,对上林栝定定望住自己的眼眸。 那眼神……幽黑清亮,带着丝小心翼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存。 严清怡的心顿时乱了。 如果说十一二岁的少女对情之一事尚是懵懂,可她两世为人,加起来足足二十有七,岂不知这眸光意味着什么。 严清怡尴尬地轻咳声,“吴经纪那边可有消息?” “有,”林栝如梦方醒,慌乱地从怀里掏出张叠好的纸,“他应允降到二十二两,我代你立了买卖文书,房契尚不能得,要等交付银钱之后当面给你。” “真的?”严清怡大喜过望,急切地抓过那张纸,上面白纸黑字,的的确确写着纹银二十二两,只是银钱要得紧,三日内必须付清。 不过,早一天晚一天并无大碍,原本她就想早点买到房子,早点让薛氏搬出去。 这样省下八两银子,就能用于整修房屋。 严清怡再度向他道谢,“多亏有你,否则再不会这般顺利。” 林栝摇摇头,“举手之劳罢了,不用谢这么多次。能帮上你……跟阿昊,我也很高兴。你手头银钱可宽裕?我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平常吃住都在表姨家,并无花费之处。若是你需要,多的拿不出来,二三十两是有的。” “不用,多谢你,”严清怡拒绝,“我有银子,大致是够了。” “那你几时能凑齐?凑齐后我与你一道去见吴经纪,早点把房契拿到手。” 严清怡想一想,怕夜长梦多,便道:“明日可以吗,明日这个时候。” “好,那还在这个地方等,” 林栝点点头,把文书折叠好站起身,“文书我先拿着,我回衙门了,申初要巡街,今天可能会到望湖街。”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样东西,匆匆往严清怡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离开。 涌泉胡同出去就是望湖街。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清怡回味着,慢慢红涨了脸,待看清手中东西,不觉又是一惊…… 26.一再 手里是只广口玉瓶, 瓶口塞着软木塞子,透过木塞隐隐有栀子花的香味弥散出来。 应是面脂或者手脂等物。 严清怡轻轻旋开木塞, 那股甜香更加浓郁。 里面是白色略略带一丝浅绿的膏子,看上去嫩滑润泽。 果然是手脂。 难怪他走得那么急,几乎接近于落荒而逃。 又想起他骤然红涨的脸庞, 和仓促间留下的话, 严清怡再难平静,一颗心像前世花园里吊着的秋千架, 荡来荡去,得不到安宁。 她从没喜欢过人,也没有被人喜欢过。 前世,她的亲事还没有说定, 就下了大狱, 只记得母亲曾提过几家公子的名讳。有的她听说过, 有的则根本不曾听说。 这还是头一次, 有个人对她表露情意。 而且,还是个有些寡言有些冷傲的少年。 这感觉…… 严清怡平复下心情, 唤来伙计结账。 伙计乐呵呵地说:“刚才那位公子已经结了, 呃,明儿的账也提前结了。” 严清怡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平静的心情又掀起了波浪。 是欢喜是疑惑,也有隐隐的恐慌与不安。 林栝不像严青昊那般年少无知, 也不比大勇那般憨头憨脑, 他聪明且细心, 又有一股狠劲与拼劲。 以后要是相处多了,自己的破绽只会越露越多……口口声声说没有怪力乱神之事,那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婴孩,又如何解释? 严清怡一路踯躅着回到涌泉胡同,远远地瞧见有人围在自家门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走得近了,看清楚其中有大伯母孙氏。 孙氏手里抓把葵花子,一边磕一边道:“三妞,快进去劝劝你爹,还没出正月,就算你娘再不是,也不能张口闭口休妻不休妻的,严家人的脸都被丢光了。” 似是为了验证孙氏的话,院子里清清楚楚地传出严其华的怒吼,“滚,现在就滚!” 隐隐的有薛氏压抑着的哭泣夹在其中。 严清怡只觉得浑身的血蹭蹭往头上冒,冷了脸问孙氏,“严家现在还有脸面吗,不是早丢到孙家庄了?”又扬声道:“婶子们都忙去吧,听说申时府卫到望湖街巡街,我家阿昊也在。” “哎哟,快到时辰了,我去看看有没有我家大勇。”曹婶子许氏拍拍衣襟转头往胡同口走。 人“呼啦”散了大半。 孙氏仍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严清怡进门,“咣当”上了门闩,将她关在门外。 三步两步进得饭厅,见书本散了满地,薛氏抱了三五本书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严其华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拎着把椅子。 看架势,是要把椅子轮到薛氏头上。 严清怡冷笑,“爹,外头站着好几位婶子看热闹,要不要把她们请进来看看爹的威风?” 薛氏“嗷”地哭出了声。 “丢人现眼,”严其华将椅子往地上一摔,“蹬蹬蹬”走出去,紧接着听到他的怒吼,“都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 严清怡俯身去搀薛氏胳膊,“娘,你起来喝口水,地上凉。” “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薛氏仰头,露出半张红肿的脸,上面赫然五道浮起来的指印。而她外衣系带被扯掉了,棉袄也被扯开,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粉色中衣。 严清怡倒吸口冷气,扶她坐好,匆匆绞了冷水帕子,覆在薛氏脸上,“娘,爹又怎么了?” 薛氏一言不发,只是摇头流泪。 严清怡默默地给她倒了杯温水,又将地上散落的书捡起来,摞在一处。 回头去推北屋的门,发现门被重物顶住了。 严清怡敲两下,“阿旻,开门。” “姐,等一下,”里头传来严青旻的声音,又是笨重的拖拉箱子的声音。 严清怡推开门,“你这是干什么?” 严青旻低声答:“我怕爹进来打我……先生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不立危墙,所以就眼睁睁地看着娘亲被欺辱? 这叫君子吗? 这就是头白眼狼! 严清怡气得发抖,扬起手就想给他一嘴巴,严青旻已先捂住脸颊,歪着头道:“你凭什么打我,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爱惜自己又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严清怡颓然放下手,仍是板着脸,沉声问:“今天怎么回事?” 严青旻觑着严清怡脸色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屋里读书,反正听到他们拉拉扯扯,娘说爹是畜生,然后爹开箱笼,要把书拿出去卖了,娘不肯。” 不外乎又是因为钱财和那点男女之事。 严其华就这么管不住自己,外头勾搭着胡寡妇,回到家里还要纠缠已被休弃的薛氏? 真叫人恶心之极! 严清怡复出去,把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归置好,恍然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 申初早就过了。 严其华直到掌了灯才回来,许是已经吃过了饭,脸上一副餍足的神情,斜眼瞧着饭桌前坐着的三人,“告诉你,出了正月马上滚,别说到时候我翻脸不认人。娘的,住着老子的屋还不好生伺候老子,有理了你?” 三人默默吃着饭,谁都没有出声。 第二天,没有人起来做早饭,严其华踹了两脚门走了。 严青旻扒着北屋的门缝,细声细气地说:“姐,我饿了。” 严清怡摸摸额头发热的薛氏,“你烧点热水冲碗炒面。” “我,我不会生火。” 严清怡没好气地说:“那就饿着。” 薛氏睁开眼,“阿旻还小,经不得饿,你去吧,顺便自己也吃一碗。我没事儿,就是懒怠起,不用守着。” 严清怡起身去了厨房。 吃完炒面,去请了郎中来。 郎中仔细把过脉,“略有风寒并不严重,休养两日即可,只是气逆伤身,可致肝胆不畅脾胃不和,假以时日恐成大患。往后需得克制一下,心平才能气和。” 开了剂辛温解表并安神顺气的药方。 严清怡跟着抓了药回来,忙活一上午把药煎好,中午自然也没有做饭,打发严青旻去买了几只包子。 侍候着薛氏喝了药,又见她睡下,严清怡叫来严青旻,“我出去有事,你好生照顾娘,暖窠里温着水,等娘醒了就让她喝一杯。” 严青旻盯着她,“你几时回来?” “不一定,办完事就回来。”严清怡简短地回答声,将郭鹏所赠那把短匕揣在怀里出了门。 先去的是四海钱庄。 见到伙计,开门见山地道:“我来取钱,银票丢了。” 伙计面上丝毫不见异色,笑着问道:“姑娘可记得票号?” 严清怡淡淡道:“壹拾贰号,十五两银子。” 伙计终于露出些许惊讶,小步跑着进得案台里面,从抽屉里拿一张条子,恭恭敬敬地呈给严清怡。 条子分成三栏,分别是票号,银两数以及画押处。 严清怡提笔写好,画押处写的是前世的名字——罗雁梅。 伙计将钱庄留存的案底找出来,请坐堂先生比对过字迹,捧了一大一小两只银锭子出来。 很少有人知道,四海钱庄并不仅仅发行可以流通兑换,只认票不认人的银票,还可以帮客人保存金银细软等贵重物品。 这种叫做私票,只接待达官显贵。 私票跟银票看起来差不多,但上面写有编号,届时写下票号、所存物品以及所留花押,如果跟钱庄存底一致,就可以取走。 并不一定非得拿上银票。 前世苏氏的兄长,也即罗雁梅的三舅,苏志和就是钱庄的坐堂先生,专门比对字迹。 他曾劝过苏氏把私房银子存进四海钱庄,苏氏不以为然,“没多少东西,银票放着也不占地方。” 一朝抄家,资财尽失。 区区十五两银子自然没有被四海钱庄看在眼里,可严清怡带着郭鹏那把短匕。 匕身约莫六寸长,全然没入鞘中,只余匕柄在外面,用白布缠着,因年岁久,白布上泛出黄色点点汗渍。 当着钱庄掌柜的面,她一层层揭开白布,露出匕柄上镶着黑曜石的兽面纹。 京卫中的将领最常用这种兽面纹。 掌柜依照她的要求,写了十五两纹银的私票。 严清怡离开四海钱庄转身进了当铺,取出两支银簪不费事儿,赎金却高,原先当了一两银,现在却要用双倍价钱去赎。 只是,别无其它办法。 忙完这一切,严清怡紧赶慢赶到茶楼,林栝已经等了些时候。 严清怡连忙道歉,“对不住,家里有事耽搁了,劳你久等。” “无妨,我不着急,”林栝脸上飞快洇起一抹暗红,声音也有些微紧张,“我以为,以为……走吧,去吴经纪那里。” 严清怡先是莫名其妙,旋即反应过来,他是担心昨天送手脂唐突了她。 毕竟男女不可私相授受。 可她竟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就只是觉得他很细心而且有心。 交上银钱,严清怡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房契。 房契是并无户主名讳,如要过户需得到官府备案登记。 万晋朝的规矩,除去嫁妆外,女子不得有私产。 薛氏需得拿了和离书到官府另立女户,然后才能把房契落在她名下。 如果房契被严其华瞧见,他完全可以占为己有。 这可不是先前的几百文钱,这是二十二两,是严清怡所有的积蓄。 看着这张薄薄的纸,严清怡左右为难,实在不行的话,只有再存到钱庄这一条路。可是说不准过几天还得取出来。 林栝看出她的犹豫,“你要信得过,我可以替你保管几天,不过你娘也得尽快立户才好。前天瓦沿子开业,你爹没少在那边晃荡。” 的确,他所言不错,薛氏是应该早点立户,早点搬出来。 “那就再次麻烦你,”严清怡想起昨天家里的鸡飞狗跳,把房契递给他,红着脸道:“还有一事,你可知哪里有可靠的工匠,想赶紧修一修。我不想总是劳烦你,可家里……我娘实在是住不得了。” 接二连三麻烦他,实在是难以启齿。 “我不怕麻烦,”林栝轻声开口,目光盯着她为难地绞在一起的双手,默默地盘算着。 屋顶要修,门窗要换,墙面要粉刷,院子要清理,还得添置屋里的家具,又不知灶台还能不能用。 诸多的事情,乱无头绪,一股脑儿都压在她肩上。 而她也才十一岁,还不及自己肩膀高。 表姨家的两位表妹年纪比她大,每天只知道哪家铺子进了新布料,哪家银楼出了新式样,何曾像她这般辛苦。 林栝深吸口气,温声道:“你别着急,凡事有我。府衙工房常年有管营造的匠人,我打听几个手艺好的来……现下往宅子那边瞧瞧,我拿了锁匙,先合计下先修什么地方?” 听着他的温言软语,严清怡差点落下泪来,忙憋了回去,点点头,随在他身后往东四胡同走。 宅门上扔挂着那把坏了的铜锁,院子里却是大变模样。 原本杂乱的枯草都被拔了堆在墙角,露出底下铺着的青石板来。 林栝淡淡道:“昨儿巡完街闲着没事,跟阿昊过来拔了拔草。” 偌大一个院子,只两人拔草,而且严青昊又是个手脚笨拙的。 可想而知,绝大部分的活计都是林栝干的。 严清怡不由朝他垂在身侧的手瞧去,看着跟昨天没什么两样,那一层薄茧还是细细地布满了指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蓦然想起那瓶散发着栀子花甜香的手脂。 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27.离家 不知不觉又是十几天过去, 二月二一早,天空就开始淅淅沥沥地飘雨。 都说“二月二龙抬头”, 下雨就意味着龙抬起了头,是个极好的兆头。 薛氏坐在饭厅望着门外细如牛毛般的雨丝发呆。 严清怡带着严青昊收拾东西。 嫁到严家十三年,薛氏陪嫁过来的三十六抬嫁妆已经所存无几, 就连本来十余只水曲柳的箱笼也只剩下三只。 一只装了薛氏与严青昊的衣裳及零碎杂物, 一只装了两人的被褥,再一只打算装着那四十多本书。 前阵子被严其华撕坏了六七本, 薛氏打浆糊又细细地拼对好了。 严青旻倚在门边站着,根本插不上手,待看到严清怡一摞摞把书往箱笼里放,抿抿唇, 走到薛氏跟前, 哀求道:“娘, 你能不能把那些书留下来给我?反正二哥认不得几个字, 根本看不了。” 薛氏茫然地收回目光,刚要开口, 严清怡已笑着说:“就因为认字不多才要学着多看, 往后娘清闲了,正好多教教阿昊,免得以后连房契账本也看不懂。再说,那是外祖父留下的东西, 传给阿昊再合适不过, 留在这儿万一再让爹撕了或者拿出去卖了呢?” 薛氏本有些松动, 听到这最后一句,立时改变了主意,“旻哥儿,你姐说得对,这些书是你外祖父好容易收藏的,以后要传家的东西,你要是想看,就上娘那边看。” “嗯,”严青旻乖巧地点点头,“那娘住在哪里?” “就在南……” “娘,你看这床被子要不要带着?”严青昊抖开床褐色表里的薄被,在身前比量着,“短了,不过夏天不用盖太严实,带上吧?” 严清怡笑着附和,“带着,要不还得另外买。还有针线笸箩和那两卷碎布头也放在箱笼里,用来补袜子,或者娘闲下来也做几朵绢花卖,多少是个进项。” 薛氏正发愁将来的嚼用问题,虽然人少了,就只她跟严青昊,但严青昊每月要交饭钱,而且他现下个子长得快,去年做的新衣裳,今年找出来已经短半截了,每季都得重新添置。 做绢花倒是个出路,她做得不如严清怡精致,但也能戴,大不了价格上便宜几文。 再有,严清怡说院子不小,可以辟出一半来种点黄瓜、豆角等菜蔬,正好借着这场雨,赶紧过去看看到底有多大,把地松一松。 如此琢磨着,便把严青旻适才的话头给岔开了。 约莫巳正,严其华回来了,围着地上归置好的箱笼转了圈,问道:“都拿了什么东西?” 薛氏挨个将箱笼盖子打开,冷冷地说:“你看看。” 她幼承庭训,极少对严其华冷言冷语,尤其当着孩子的面儿,更是维护他当父亲的颜面。 听到这般冷语,严其华讶异地抬头,瞧见薛氏憔悴黯然的脸色,不由想起刚成亲那会儿的情形。 薛氏身上有孝,因碍着新妇的身份,外衣穿着粉紫浅绿的,中衣跟肚兜却是素,连丝绣花都没有。 夜里掌了灯,她一身素衣娇娇俏俏,分外惹人心怜。 那时候她年纪轻,脸儿圆圆的,远不像现在这样……瘦弱。 夫妻十几年,不是没有情分。 严其华“哼”一声,往床上一躺,懒洋洋地说:“家里也没啥值钱东西,想要什么尽管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薛氏慢慢红了眼圈,掩饰般低下头。 严清怡就势道:“把妆台带上吧,娘用了十几年的东西,用顺手了……留下来别人未必能看得上。”这后一句却是压低声音,轻轻在薛氏耳边说的。 薛氏激灵一下,想起外头说不定有人等着进门,何苦把自己的东西留给别人,便道:“带着,还有五斗柜和那个高几。” 没多大会儿,门口传来骡马的嘶鸣声,紧接着有人叩响门环,“严青昊,严青昊在家吗?” “林大哥来了,”严青昊飞跑过去开了门,“快进来。” “收拾好了吗?”林栝披着满身细雨阔步而入,头发上也沾了雨丝,星星点点地发亮。 紧随在他身后,进来四个颇为壮实的中年汉子。 见到严清怡,林栝眸光闪一闪,唇角漾出浅浅笑意,躬身对薛氏揖一下,指着地上箱笼问:“就是这些?” 薛氏点点头,“对,这三只箱笼、妆台还有五斗柜,车里能盛下吗?” “能,再多两件也装得下。”有个汉子大喇喇地回答,弯腰抓住两侧把手,竟独力搬起整只箱笼,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薛氏拉着林栝道谢,“阿清跟阿昊说多亏有你处处帮衬,否则他们俩孩子怎么办得成?这杂七杂八的事儿,给你添多少麻烦。” “我就是跑跑腿儿,主要还是阿……三姑娘拍板拿主意。” 林栝笑笑,目光四移,发现严清怡并不在屋里,又道:“阿昊很懂事,干活不偷懒,往后我少不了托赖他。” 严青昊“嘿嘿”傻乐,“早训时,林大哥别总拿我练手就行。” 严清怡静默地站在杏树下。 尽管早就做好了让薛氏离开的准备,尽管这几天一直为此忙碌不停,可看到东西一样样被搬出去,想到以后再不能时时见到薛氏,心里酸楚,眼眶也涩得厉害,不知不觉溢了满眶的泪。 正暗自伤心,忽听墙头有个声音问:“三妞,你家这是干什么?” 却是孙氏听见喧闹声,踩了梯子,只露出个头来,盯着抬家具的壮汉瞧。 严清怡抹掉眼泪,霎时露出甜美的笑来,“我娘带着二弟搬家,他们和离了……伯母天天吵吵着和离,你什么时候走啊?” 孙氏顾不得她语气中的讽刺,张圆了嘴巴,“真的假的?” 严清怡笑道:“当然真的,我一个小辈,能拿爹娘的事儿开玩笑?” 孙氏觉得有道理,咂舌不已,“唉哟娘来,唉哟娘来,我地娘啊,快出来,老二跟他媳妇和离……”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孙氏瞬间消失在围墙那头。 严清怡正觉诧异,发现林栝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旁,手里拿半截树枝,“这么矮的墙,摔不死人,就是吃点苦头。” 严清怡忍俊不禁,扯扯嘴角,叹口气,“多谢你,若非有你……” “你娘刚才已经谢过了,”林栝见她眼中泪光尚存,心头颤一颤,轻声道:“你要真想谢,就往胡同口那间炒货铺子买些炒栗子给我。” 严清怡不意林栝会这么答,讶然抬头,瞧见他瘦削脸庞上淡淡笑意,蓦地想起头一次见到他,岂不正是在吴大叔的炒货铺子门前? 他还出言讥刺她想攀高枝。 严清怡气恼地嗔他一眼,却软下声音,“你且等会儿,我这就去买。” “不用,”林栝拦住她,“下雨天,潮了不好吃。你明儿买了送给我,就在那家茶楼等。”话出口,又急急补充, “或者,巡街经过望湖街,你交给我便是……” 严清怡低头不语。 他的情意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也清清楚楚地表现在他的行动上。 她却不知如何去回应。 说不欢喜是假的,可伴随而来的更多是惶恐是不安,是难以言说的对未来的忐忑。 此时壮汉已经把物件尽数搬到外头,其中一人高声喊了句,“林家小哥,车装好了,这就走吗?” 林栝应声,“好”,急急对严清怡道:“你娘那里,我会时常去看看,你不用挂心……往后,我会经常往这边巡街,你……你有空就……” 那后半句没说完就拔腿离开。 严清怡却是明白,他是想巡街时,能够见到她,抬眼见严青昊与薛氏正往外走,叹口气跟在了后面。 门口停着两辆骡车,一辆装了箱笼,另一辆显然是供薛氏与严青昊乘坐的。 薛氏满脸泪水,拉着严清怡的手,哽咽道:“你这苦命的孩子,娘……娘没本事,不能把你带走……” 严清怡又被她勾出眼泪,却强忍着笑道:“瞧娘,又不是见不到,哭什么?赶明儿我就找娘去。” 正依依不舍地道别,就听西屋传来一声怒吼,“你这个心肠狠毒的婆娘,要走自己走,别想把我的孙子拐了去。” 是张氏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出来,后面还跟着孙氏与严其中两口子。 张氏指使严其中,“赶紧找族长,多叫些人来,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伸手又拽严青昊,“好孩子,别听你娘叨叨,快过来,到祖母这来。” 严青昊腿脚灵便,攀着车辕跳上骡车,对薛氏道:“娘,快上车,赶紧。” 严清怡连忙推薛氏一把,“走吧,待会儿人来就撕扯不清了。” 这一打岔,离别的伤心顿然散去。 待薛氏上车,壮汉“啪啪”将长鞭甩出几个鞭花,旁边看热闹的赶紧让到一边,骡车疾驰而去。 张氏眼睁睁看着长孙走了,满腹的怒气无处发泄,举起拐杖朝着严清怡抡过去, “你这个赔钱货怎么不跟着去,你去了,把我那金贵孙子换回来。” 严清怡歪头躲过,“祖母,我想跟着去,可爹不答应。”转身走进院子。 张氏跟着走几步,并不进门,也不管门槛还湿,一屁股坐上去嚎啕大哭,“杀千刀的泼妇,拐走我孙子,是要断我严家的根啊,那个不孝子啊,有本事就把孙子给我抢回来。” 哭得是伤心欲绝,涕泗交流。 看热闹的街坊有不明所以的上前问道:“婶子,怎么回事,为啥坐大街上哭?” 张氏一把鼻涕一把泪,根本没法回答。 孙氏右手捂着腰眼“哎呦”两声,“还不是我那贤惠的二妯娌,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法,既没告诉长辈,也没禀告族里,就撺掇着二叔悄没声地和离了。和离也就罢了,咱家不差那么个婆娘,她还把家里二小子给带走了。我娘这不是心疼孙子吗?” 许氏疑惑地问:“真和离了,平常也没见吵吵?就上次闹过一回,怎么说走就走,剩下两个孩子呢,她竟舍得?” 孙氏撇下嘴,凉凉地说:“谁说不是?可人家能识文断字,养得娇贵,受不了委屈。你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吵的,锅盖还天天碰铲子呢?咱们是粗人,被老爷们骂两句打两下,受着也就是了,谁忍心扔下孩子?最可怜我那大侄子,说不定就被她娘改成姓薛的了,以后可就抬不起头来咯。” 张氏闻言哭得更凶,拐杖一下一下敲在大门上,“老二,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严其华仍然躺在床上,张着四肢摆成个“大”字。 薛氏的离开对他来说只是愧疚了一小会儿,并非多么重要的事情,眼下他满脑子都是先前在瓦沿子看到的那些出手豪迈的赌客。 有一把庄家押了大,很多人跟着押大,他却觉得应该是小。 开出来果然就是小。 满满一桌子铜钱,还有好几锭银子,都归了别人。 他囊中羞涩,只有区区十几文,根本没资格上去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 如果他有资格下注,那些钱至少一半属于他。 足足十几两银子啊! 严其华惋惜得不行,就听到张氏“咚咚”的砸门声。 没办法,只得披了外衣不甚情愿地出去。 张氏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这个窝囊废,连个儿子看不住,老严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严家的根苗凭什么跟着姓薛的走?赶紧把我那孙子要回来。” 严其华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个孙子,孙子不有得是?” 孙氏莫名有些心虚,推搡在旁边看热闹的严青贵一把,“赶紧回家,淋湿衣裳看不揍你?” 严青贵嘟嘟哝哝地走了。 张氏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哪儿有得是,拢共就三个,你还给我撵走一个,那婆娘走就走了,谁都不稀罕,可惜我那大孙子。” “行了,我给你弄一个回来不就行了?” 张氏抹把眼泪,“那得是我严家的种儿,别人家的不要。” 严其华忽地就笑了,“当然是我的种,谁傻啦吧唧地给别人养儿子。” 街坊邻居顿时大眼瞪小眼,都竖起了耳朵,严其华又打哪儿跑出个儿子? 这下有得热闹了…… 28.选择 薛氏站在东四胡同的宅子门口, 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前几天,严清怡陪她去官府立下女户并落了房契, 她只知道新宅子是在府衙附近,本以为是处立锥之地,完全没想到会是这般宽敞。 三间正房干净明亮, 门窗是新换的, 墙面是新刷的,窗纸是新糊的, 就连庑廊上的柱子也涂了新漆。 院子很大,方方正正的,靠西墙从北到南足可以开出一大片菜地。 就只东厢房和倒座房仍然是一副破败模样。 林栝歉然道:“时间紧,只能先尽着正房收拾, 厢房跟倒座房的门窗已经量好尺寸交给木匠做了, 过几日会有人来安, 顺便把墙面粉刷一遍。” 严青昊在旁边插话, “本来屋子更多,还有三间西厢房, 姐说用不了那么多, 修葺出来还得花费银钱,就让工匠拆了。” 因为银钱和时间都不凑手,而且就薛氏跟严青昊两人住,就算以后严青昊娶妻生子, 这房子也够住。严清怡寻思着不如拆掉, 平一块菜地, 可以让薛氏有个营生干。 盖房子容易,拆房子快,正房门窗没做好,西厢房已经拆得干干净净。 拆出来的砖瓦补了正房屋顶,还把灶台重新砌了,能用的檩子照样用,腐坏的木头则劈成木柴堆在南墙根留着生火。 匠人是林栝托营造司的差役找的。 没出正月,工匠闲着没事干,乐得来挣点零花钱。泥瓦匠找了三个,一个大工每日十五文,两个小工是十文一天。木匠也是三个,用了五天工夫,做出来三扇门两扇窗,门窗都是最简单的样式,既没雕花又没刻纹。 上漆再用三天工夫。 紧赶慢赶,终于在正月的最后一天把正房收拾得能住人。 此时,壮汉已将箱笼等物件都搬到正房厅堂,林栝跟薛氏寒暄几句与他们一道离开。 严青昊代薛氏送了客,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并百十多文交给薛氏,“姐给的,让娘看着需要添置什么就去买,等过些日子她再送来。”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想起这宅子全是严清怡独力张罗下来,薛氏簌簌落泪,“你姐她……以后见到你姐,别让她送钱来了,娘岁数也不大手脚都灵便,给别人洗洗衣裳补补袜子或者到外面摆个摊子,总能养活得了咱两个。” “嗯,”严青昊用力点点头,“我记着了,我也能干活,明儿就早起刨地。” 薛氏哭笑不得,抹一把眼泪道:“傻小子,半点不随你姐,家里没有锹铲,你用手去刨?”就势收住泪,往各屋瞧了瞧。 东屋靠墙砌的炕,西屋则安着床,又摆了书案书柜等物。 都不是新家具,像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却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两人当下决定了,薛氏住东屋,严青昊住西屋。 严青昊就把各样东西从箱笼里搬出来,薛氏分别放到合适的地方,归置完就开始铺床。 正铺着,听外面有人敲门,却是附近馆子的小伙计送了饭来,“是位姓林的小哥吩咐的,已经会了钞。” 两盘菜,一荤一素,两大碗精白米饭,外加一小盆蛋花汤。 薛氏忙着找碗碟盛饭,忙乱间才醒悟自己竟不知厨房在哪里。 小伙计见屋里东西混杂,知道是刚搬家,笑道:“婶子不用急,过一个时辰我来取,或者要是这位小兄弟得便,就麻烦送到南关大街东边的德盛楼。” 薛氏连声应了。 忙活到现在,已经过了午正,严青昊早就饿了,加上馆子的饭菜新奇可口,吃得是狼吞虎咽,恨不得连舌头都咬掉。 薛氏却吃两口就发会儿呆,等严青昊吃罢,开口问道:“这位林公子是知府老爷的什么人?” 严青昊挠挠头,想一会儿答道:“林大哥的娘亲跟知府夫人是表姐妹,林大哥叫知府夫人是表姨。” 说着,心里有些发虚。 方才,他给薛氏的那些钱中,一把零散铜钱是严清怡给他的,而那一整吊却是林栝给的。 他不打算要,可林栝说:“你们刚搬过来,柴米油盐都得买,我估摸你姐手里也没钱,难道还能让你娘饿着?这吊钱算是我借给你,等你以后有了再还我。” 想想家里四壁空空的样子,他就接了。 薛氏“哦”一声,又问:“他多大年纪,家里有什么人?” 多大年纪,严青昊不知道,可林栝家中的情况他却知道,便答道:“爹娘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老家有伯父叔父。” 薛氏又“哦”声,“下次你回家,喊他过来吃顿饭,承他那么多情,表示下谢意。你偷偷打听打听他喜欢吃什么,好提前准备着。” 严青昊高兴地答应了。 薛氏再没说话,拿着碗筷到院子转一圈寻到了厨房。 却是在东厢房与正房东屋之间盖的小屋,灶坑通向炕洞,这样灶下生火,炕上就暖和。 灶台抹着新灰,锅也是新的,旁边有只水缸,里面大半缸水。 薛氏舀两勺水,生火烧了烧锅,把中午用过的盘子碗洗了。 严青昊把盘子送去德盛楼,回来告诉薛氏,在西三胡同口有水井,可以到那里担水。如果不方便担水,也可以请人送,一担水一文钱。西二胡同头上有间杂货铺,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都齐全,而北关大街旁边有个菜市场,早晨摊贩们聚集过去,差不多正午散集。 薛氏默默记在心里,赞道:“出来不到一天,好像长大了似的,知道出去打听事了。” 严青昊傻呵呵地乐,“那当然,姐特地嘱咐我的,腿勤快嘴也要勤快,多替娘担点活计。” 东四胡同里,薛氏跟严青昊正努力适应着新生活,而相隔小半个济南府的涌泉胡同,一群老爷们则聚集在严其中家里争论得唾沫横飞。 在座的都是严家宗族里有头有脸的人,听说严其华和离,忙跟着族长过来问情由。 严其华父亲已故,长兄严其中便将人请到自己家中。 虽说万晋朝有和离这条律例,可真正能走出这一步的却不多,因为不管是休妻还是和离对男女双方的声誉影响都不小。 让严家宗老们生气的是,严其华不但和离,而且是偷偷摸摸没有经过宗族和离的,更严重的是竟然把亲生的儿子让出去了。 族长已是年过花甲,记性还不错,颤巍巍地虚点着严其华的鼻子,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戒子晃得严其华眼晕,“你这个不孝子,忘了你爹怎么死的?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把孩子给了薛氏娘们带走,你爹不白死了?” 张氏是女流之辈,没有资格进屋商谈,隔着门帘听到,立刻咧开嘴大哭起来。 族长嫌吵,打发严其中出去劝住张氏,又问:“你婆娘没有娘家,搬哪儿住去了,赶紧把孩子要回来。” 严其华低着头挤在墙角,“不知道,爱住哪住哪儿,没打听。” “兔崽子,给我过来,”族长指了自己身边,“这事儿得打听,掘地三尺也得打听出来。薛氏娘们不是善茬子,人家认字有脑子,说不定前脚领走后脚就改姓薛了……咱严氏宗族不旺盛,就是你们这帮兔崽子给祸害的。” 严家以前富裕过,也昌盛过,可从前三四代起,财运就不旺了,连带着子嗣也凋零。到严其华这代,男丁就七人,其中严其华兄弟占了仨。 族长为了兴旺后代,不惜损精伤体,一连纳了四房小妾,总共就生出一个带把的。全家都宠着娇着这个儿子,以致于刚满十五岁,儿子就泄身伤了元气,到现在别说孙子,两个孙女都没有。 族长盘算着,过三年要是再生不出来,就从族里过继一个,挑来挑去相中了严其华家。可眼下严其华就剩了一个儿子,怎可能过继到他家? 所以,听说此事,族长比自己亲孙子跑了都着急。 严其华脸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心思动得却快,见族长说得差不多了,轻咳声,“不是我不要孩子,我是真养不起,木匠活儿不景气,我一人挣了五张嘴吃。孩子跟着我吃不上饭,有上顿没下顿,不如随她娘另外寻个吃饭的路子。” 话说出来,族长头一个不算,这下离得近,带着翡翠戒子的指头直接戳在严其华脑门上,“放屁!放屁!怎么养不起,你把孩子领回来,我每月贴补你六十文。” 严其华又道:“和离是板上钉钉的,老二归她也是板上钉钉,都经过中人画了押,就算闹到衙门去也不占理儿,说不得还得吃官司……可我外头另养了个儿,后街小寡妇家里的二胖子就是我的种儿。” 族长眨着浑浊的老眼,寻思片刻,神情由凝重慢慢变为笃定,又戳他一指头,“畜生,外头有儿子怎么不早接回来?” 胡寡妇就这样过了明路。 尽管有些人觉得刚和离就再娶不妥当,可少数压不过多数,谁也高不过族长。 族长怕夜长梦多,大手一挥商定二月十六接胡寡妇进门,十八让田二胖认祖归宗。 严其华既解决了胡寡妇这事,又每月多了六十文钱,心里颇得意,可看见族长手指上的戒子,面露难色,“是不是太快了,二婚也是婚,这三聘六礼……我手上是一文钱都没有。” 族长耷拉着脸,从荷包里抠唆出一角碎银子扔给他。 严其华大喜过望,第二天往银楼里兑换成五百文,回家往枕头底下塞了一百文,揣着剩下的四百文飞快地跑到瓦沿子。 谁成想不到一个时辰,他又跑回家把留出来的一百文也拿走了。 严清怡早已习惯严其华整天不着家,乐得清静,收拾好碗筷扫了地,见家中没菜,就提着篮子往外走。 严青旻躲在门后,见她出门立刻追出来,“姐,你上哪儿去?” “去小仓看看买点菜。” “我想跟你去,”严青旻仰着头,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生怕一错眼她就会偷偷溜走似的。 严清怡颇感无奈,又觉得他可怜,也就由着他跟。 昨天飘了一整天细雨,夜里便上了冻,此时冻已化开,青石板路上浸润了湿意,被阳光照着,星星点点地闪着碎光。 严清怡一下子就想起林栝披着满头雨丝站在杏树下,幽深黑亮的眼睛烁烁地望着她,“你若真想谢,就买些炒栗子……” 不由自主就调转头,没走望湖街,从胡同口的另一头出去。 木匠铺子自然上着锁。 旁边炒货铺子生意也不太好,吴大叔却甚是自得,坐在炉火旁边烤火,手里抓把葵花子悠闲地磕着。 严清怡默默盘算着,炒栗子是十文钱一斤,而她荷包里所余也只十七八文,如果买了,接下来几天就得省着用。 可若是不买…… 修缮房子这段时间,林栝明里暗里贴补的钱,何至百文千文? 还有花费的精力和时间。 只不过提出这点小小的要求,怎可能不答应? 严清怡上前买了半斤。 栗子刚炒出来不久,隔着纸包都能感觉到它灼热的温度。 严青旻两眼亮晶晶的,“姐,我拿着吧。” 严清怡摇摇头,“不用,我是要送人的。” 严青旻失望地垂了头。 直到天色暗下来,严清怡也没有出门,炒栗子早就凉透了。 严青旻眼巴巴地盯着纸包,“姐不送人了?” 严清怡叹口气,不买觉得对不住林栝,可买了又不愿送给他,好像送过去就意味着回应了他的感情。 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幸她现在尚不到十二岁,离议亲还差两三年。 抛去这恼人的念头,严清怡点燃油灯,把栗子在锅里炒热了,交给严青旻。 “谢谢姐,”严青旻欢欢喜喜地接在手里。 严清怡做饭,听到外面严青昊“喀嚓喀嚓”剥栗子的声音,心中黯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竟是没想起来送给她一粒尝尝。 饭做好许久,严其华仍没有回来。 严青旻吃了炒栗子并不觉得饿,严清怡却不想再等了,端出饭菜,两人静默地吃了。 ***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这是瓦沿子在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房梁上挂了好几盏大红灯笼,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里面摆着七八张圆桌,每张桌子都围着不少人。最里头那张桌子更是,层层叠叠地挤了十几人,有看热闹的,也有下注拼运气的。 庄家右手拿着骰盅,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着,“最后一把,猜大猜小,买定离手,绝无反悔。” 桌面上零零散散地堆着铜钱及散碎银子。 严其华已经在这里消磨了一天,连饭都没吃,精神依然亢奋,踮着脚尖拼命地喊,“买大,买大,这次肯定是大。” 庄家笑道:“叫唤没用,有注下注,没有请便。” 严其华掏出身上仅剩的八~九个铜钱,看了看。 旁边有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撇撇嘴,“就这几个铜板?兄弟,我给你指条路,明儿街口有几个小童子也好耍钱,你去那边玩去。” 是把他当孩子打发? 严其华顿时来了气,挤开人群凑上去,“这把我还真就赌定了,我买大。” 过了宵禁瓦沿子就关门。 现在是最后一把,庄家开了一晚上小,这次怎么也该轮到大了。 山羊胡子抓一把面前铜板,又松开手,铜板跟落雨似的噼里啪啦响,“你拿什么买?” 严其华红着眼嚷:“我家有间铺子,我押铺子。” “就你这寒酸样,能有什么值钱铺子?是不是街上卖花生米的铺子?” 众人哄堂大笑,催着庄家,“赶紧开,开完了要回家,路上遇到查夜的不好脱身。” 庄家笑眯眯地看向严其华,“你那什么铺子,多大,在哪儿,把房契拿来看看?” 木匠铺子的房契根本不是他的,他只是赁下来开铺子而已。 里面就几块板子还有些板凳,根本值不了多少钱。 严其华咬咬牙,喊道:“我还有个闺女,押二十两银子。” 山羊胡子“哈哈”笑,“你那闺女是金子塑的,值得了二十两?不如把你婆娘一并押上?” 严其华红涨着脸大吼,“怎么不值?家里洗衣做饭都是她干,长得也漂亮。” 庄家打量严其华一眼,“看你这模样,你闺女也好看不了,算十两。”扬手叫来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看好了,这位爷把他家闺女押上了,回头跟着去领人。” 汉子粗嘎地应着,“放心,跑不了人。” 庄家笑笑,再问严其华:“想好了没有,你那闺女,押还是不押?” 29.后娘 严其华晃晃悠悠地走在静谧的大街上。 虽然已经立春多日, 白天比冬日暖和了许多,但夜里仍是凉的, 冷风呼呼地刮,寒意刺骨。 严其华却半点不觉得冷,也觉不出饿来, 怀里那一袋子银钱灼得他心头暖融融的。 最后一注, 他终于押对了,庄家果然开出了“大”。 只可惜, 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山羊胡子临阵倒戈,在庄家开盅前,把原本押“小”的五十两银子换成了“大”,引得许多人也改了注。 结果, 山羊胡子赢了十好几两, 他才分到三两多银子。 可三两也是银子, 是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 而且说明了他严其华有魄力,有脑子, 有财运! 之前不过是一直没有本钱而已。 总有一天, 他会置办大宅院,养一批仆从,让那个眼皮子浅的薛氏后悔。 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雄伟的志向,严其华热血沸腾地回了家。 饭厅里燃着一盏小油灯, 严清怡身上披件大棉袄正靠着椅子打盹。 灯火昏黄如豆, 映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 眼清秀神情温婉,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与稚气。 严其华怔一下,心头忽地柔软了几分。 这是他的女儿,身上流着他一半血液,会在冬夜里等他回家。 想到先前在瓦沿子,脑袋发热,把她抵押了十两银子,严其华隐隐生出几分悔意,又因为自己好运而侥幸。 那种地方,领了女孩子回去只会送到一个去处。 自己闺女年纪还小不说,他半点好处捞不着,走到街上更是会被人指指点点。 还是送到官府老爷那里靠谱,闺女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他也能跟着抖威风。 以后切不可这般冲动了。 严其华暗暗提醒自己,轻咳声,唤道:“阿清,阿清。” 严清怡恍然惊醒,眨了眨眼辩认出眼前人,忙起身,“爹回来了?” 严其华“嗯”一声,掏出怀里沉甸甸的布袋,将三两银子另外放了,那半袋子铜钱扔在桌上,“明儿买肉吃,跟爹过总归亏不了你,以后有你的好处。” 严清怡已全然清醒,看着严其华满脸得色,情知他是赢了钱,便默不作声地收了,拢紧棉袄出去把院门落了闩。 若非院门开着不敢睡,她还真不愿意在这大冷天苦等。 严清怡把门窗都关严实,又去厨房往灶坑里塞了两根木柴,回北屋很快睡下了。 严其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庄家开盅时候别人看他时敬佩的眼神。 这种感觉真是好啊! 可惜没人分享他成功的喜悦,如果胡寡妇在就好了,胡寡妇最是善解人意,每每能说到他心坎上。 而且她那里有五两银,加上他手头这三两,也该让瓦沿子那帮人开开眼了。 严其华越想越亢奋,身下那处也随之昂扬起来,涨得他疼。 第二天,严其华早早起来就去了后街,“梆梆”砸门。 田二胖不在家,胡寡妇还没起床,听到砸门本不想理,可那声音无休无止的,恐邻居们听了议论,无奈之下只好披件棉袄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严其华见她鬓发散乱睡眼惺忪的模样,憋了一夜的欲望顿时发作出来,急急地闩上门,扬手将她扔回了被窝。 日上三竿,胡寡妇汗津津地从被窝探出头,吐掉嘴里一根毛,骂道:“这死鬼,又不是没开荤的毛头小子,往死里戳。” 严其华半眯了眼,餍足地道:“昨儿刚得了族里宗老同意,今儿就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还不用心伺候点儿?对了族长那老儿应着每月另给咱六十文。” “有这等好事儿?”胡寡妇伸手够着床边茶盅,骨碌碌喝口水,皱皱鼻子,“一股子腥气。” 严其华简单说下那天夜里商讨的情况,“……族长有得是银子,可惜没人替他花,家里儿子是个不中用的,三十好几了连个种儿没留下,也不知家产最后能便宜谁。” 胡寡妇“咯咯”笑,“没人花就咱们替他花,我心思着他那么上心孩子,一准打着过继的主意。咱把二胖过给他,到时候老头两腿一蹬,他儿子病怏怏的不中用,就让二胖把钱财孝敬给咱们,岂不是好?” 严其华细细琢磨片刻,抬臂捏一把胡寡妇胸口,“还是你脑子转得快,等你过了门,咱们好好合算这事儿。” 接着几天,严其华没往瓦沿子跑,倒是尽心尽力操办起跟胡寡妇的婚事来。 张氏年轻时吃累,到老了腿脚不灵便,尤其冬天更是难受,她使不得力,便将两个儿媳妇指使得团团转。 严其华少不得又哭穷,从张氏手里往外抠唆前。 孙氏气得心口疼,明里暗里嘲讽严其华,“好好的千金小姐你说休就休,一个千人骑万人骑的寡妇倒当成香饽饽,也不怕你头上长草?那孩子是谁的种儿也说不定呢?” 严其华反口回道:“你把阿贵叫来看看就知道。” 一提严青贵,孙氏心里发虚便噤了声。 没几天,严家就换了新模样。 窗上贴着双喜字,树上挂着红绸子,大门上过年才贴的春联正鲜艳,也被揭下来换了喜庆字样的。 严青旻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变化,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双喜字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严家这般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胡寡妇那边却闹翻了天。 胡寡妇公婆都不在世,相公也死了多年,但两个小叔子正年强力壮。听说胡寡妇再嫁,首当其冲要把田二胖留下。 胡寡妇万不肯的,严家人要她就是为了孙子,要是没有孙子,她哪里能直起腰来? 也不知谁传出去的风声,田二胖是严其华的私生子这事儿就传到了田家。 田家人怒不可遏,原来胡寡妇没丧夫之前就与严其华有了首尾,按例早就该把这对狗男女游街示众,连那个孽种都不得善终。 严家族长只得出面安抚。 最后调解的结果是,胡寡妇把后街的宅子归还给田家,另外掏出这几年租赁宅子的费用,算来算去刚好五两银子。 田家人仍不解气,冲进胡寡妇家里把东西砸了七零八碎。 胡寡妇基本算是两手空空地进了严家。 严其华如意算盘落了个空,顿生不满之意,好在胡寡妇擅长察言观色,又能伏低做小,将严其华伺候得舒舒服服,顺顺利利地度过了头一夜。 只是严清怡姐弟在北屋听着南屋的大呼小叫,恨不能用棉花塞住耳朵。 第二天,田二胖休沐,胡寡妇将他从府衙接回严家,严清怡真正犯了难。 以往,他们姐弟三人住北屋,中间拉个帘子。 可严青昊跟严青旻都是一母同胞的弟弟,而且是严清怡从小照看过来的,没觉得什么。 这田二胖已经十岁,个头比严清怡都高,怎可能再跟他一屋睡觉,何况夜里南屋那种折腾法,恨不得能把炕压塌…… 严青旻也意识到这点,扯了严清怡的袖子问:“夜里怎么个睡法?二胖太大了,两人挤不下。” 严其华听见,不耐烦地说:“就一晚上两晚上的事儿,凑合凑合吧。” 严清怡咬着唇,温声道:“爹,我们年纪也不小了,没法凑合。” 胡寡妇“咯咯”笑着,“哟,年纪不小了,”一双媚眼往严清怡身上扫了扫,“姑娘大了心思多了,好事儿好事儿。”胳膊肘拐一下严其华,“你说怎么办?” 严其华瞧瞧田二胖,不养在身边没什么感情,可族里宗老们看重,明天就要上族谱;再回头瞧瞧严清怡,虽说也没多大感情,但看着柔柔弱弱的,眉间又带着倔强,开口道:“没法睡就睡厨房,铺子里有条凳,拼到一块就是张床。” 胡寡妇觑着严其华眼色,对田二胖道:“你睡厨房吧,反正就一晚上。” 田二胖满心不愿意,等严其华出门,便挥着拳头道:“你们等着,以后我有得是机会教训你们。” 严清怡不屑地撇撇嘴,“就凭你?” 声音不高,气势却足,乌漆漆的双眸闪着寒光,不但田二胖心生怯意,就连胡寡妇看见也是一愣。 第二天,严其华带田二胖去宗祠拜了祖宗先人,正式改名严青富。 家里多了胡寡妇,严清怡一反常态,不再像往日那般大清早就干活,反而听着南屋声音,那边起床了,她才悉悉索索地穿衣裳。 男人经不住饿,严其华一早起来肚子发空,却见厨房冷锅冷灶的,连火星都没有,拍着北屋喊严清怡起床做饭。 严清怡笑道:“这会儿做饭怕是晚了,爹实在饿,我就出去买几只包子。”伸手跟严其华要钱。 严其华现在手头算宽裕,皱着眉头数出五文钱给她。 严清怡喊严青旻一道出门。 她嘴头甜,见人就招呼,“婶子早,后娘睡觉没起,爹打发我买包子” ,“大娘真早,我家没做饭,后娘还睡觉呢”,“大爷遛弯回来了,我去买包子,后娘没起床。” 一路招呼着一路走到包子铺,自己先跟严青旻吃饱,再带三只给严其华。 严其华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撒腿就出去了,根本不惦记给胡寡妇留。 严清怡也不在家里待,打发严青旻往东屋找张氏说话,自己趁机去了东四胡同。 胡寡妇起床后,见家里没人,少不得亲自往街上去买饭食,一路走尽见街坊邻居冲她笑。 那笑却不是好笑,明晃晃的嘲笑。 30.寻人 自打薛氏搬来, 严清怡再没到过东四胡同的宅子。没想到,才半个月, 宅子竟完全换了模样。 东厢房和倒座房的门窗都换好了,跟正房一样,暗红色的窗框, 墨绿色的窗棂, 庄重大气。靠西墙的地已经平好,只待春分过后就下种。铁锹锄头等用具整整齐齐地摆在南墙根。 薛氏见到她, 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红着眼圈问:“你没事吧,怎么没带阿旻来?” 严清怡舒展双臂,笑嘻嘻地说:“你看哪里像有事的样子吗?三弟去祖母那边了, 我在家闲着也闲着, 寻思了许久不见娘, 就来看看。你最近过的可好?” 薛氏弯了唇角, 神情欢快,“……阿昊那位教头真是帮了大忙, 人前人后地跑, 阿昊也懂事了,跟换了个人似的,能干不能干全都抢着动手……早知道我该早点和离,早几天过舒心日子, 免得跟你爹耗在一起怄气。” “二弟真是长大了, ”严清怡边说边走进严青昊的屋子, 见被子叠得方正,褥子铺得平整暗暗点点头,又见书案上摊着字纸,遂上前看了眼。 最上面的纸上写着“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的字样,笔法不像颜体那般沉稳端正,却有剑走偏锋之势,遂道:“二弟怎么想起学《天问》,这不像娘的字体?” “还字体,”薛氏抿着嘴笑,“你外祖要走科举的路子,我跟在旁边学了几天,不至于当个睁眼瞎罢了,哪里有什么字体?这还是林教头写的……”顿一顿,问道:“你几时读过屈夫子的书?” 严清怡笑盈盈地说:“之前郭大叔念叨过,我央他给我讲了遍。” 薛氏并不怀疑,点点头,“郭大叔看着就是个能人,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不知道呢,”严清怡应着,又去薛氏屋子,瞧见针线笸箩半朵未做成的绢花,拿起看了看,对薛氏道:“娘在做花柄的时候收针紧一些,这样花瓣直挺,否则就蔫吧着。”说罢接着上面的针线缝了几针。 薛氏茅塞顿开,“难怪我做成的几朵都不水灵,连阿昊都看出来了,说离你的手艺差得远,害得我没好意思拿出去卖,”便说便将先前做的七八朵拿出来一字摆开。 严清怡挨个看了看,把不对劲的地方拆掉重新做,薛氏在旁边跟着学,不知不觉就晌了天。 薛氏笑道:“早起去集市上看到卖鲫瓜子,个头不大就三四寸长,倒是新鲜,活蹦乱跳的,价钱也不贵,五文钱买了整五条,我剁成肉馅炸丸子吃。” “不用麻烦,家里有豆腐吗,炖个汤喝,热热乎乎的吃了暖胃。” 薛氏应声好,去厨房先淘米,打算给严清怡做顿白米饭。 严清怡也跟了去,见鲫瓜子已经去鳃剖净肚子,用盐粒腌上了,遂剥一根大葱,葱白切片,葱叶切成细细的碎,再切两片姜。 锅里划少许油,将鲫瓜子两边煎一下,将葱白与姜片放进去,加一大勺水,待水开过些许时间,将灶坑里火灭掉一半,小火慢慢炖着,等那边米饭焖好,这边开锅放进豆腐块,略炖些时候,撒几粒盐粒子,再把葱叶碎洒上去。 一锅豆腐汤就做好了。 严清怡盛在汤盆里,小心翼翼地端到饭桌上,又盛出两碗米饭。 趁这个空当,薛氏切了根酱黄瓜条摆在碟子里。 两人对坐着正要吃,院外传来门环叩响的声音,“薛家婶子?”话音刚落,那人便从影壁转过来,却是林栝。 他手里还拎两只木桶并一条扁担。 薛氏急忙迎出去,“这么快就做好了?来,正吃饭呢,进来一道吃。” “我已经吃过了,”林栝推辞着,抬眼见到屋里的严清怡,不由愣了下。 “那就进屋喝杯水暖暖身子,大老远跑一趟。”薛氏不由分说往里让。 林栝半推半就地跟着进屋,看到桌上那一盆汤,汤水奶白,上面漂着翠绿的葱叶,因刚出锅,散着氤氲热气,鲜香扑鼻。 应该出自严清怡之手吧? 上次,他来做客,薛氏就抱歉地说,她炒菜可以却不善煲汤。 严青昊也说,长姐最会炖汤,她调的汤水能鲜得让人把舌头咬掉。 有一瞬间,林栝几乎想坐下尝一尝这汤会有如何的美味,却碍于礼节不能如愿,只略略喝了半盏茶水,便起身告辞。 薛氏送他出门,回来对严清怡道:“林教头那那都好,就是话少,要是阿昊在家还能多说两句,要阿昊不在家,他都是放下东西就走。” 严清怡笑笑,问道:“怎么想起箍一对水桶?” “请人往家送水太贵了,一担水一文钱,我寻思着自己去担,可集市上卖的都是大木桶,林教头说他认识个箍桶的,给做对小点的水桶。等天暖了,院子种上菜蔬,用水的地方多,我自己就能担,大不了多跑几趟。”说话的时候容光焕发,意气飞扬的。 严清怡笑盈盈地给她夹一块鱼肉,“娘,快些吃,冷了腥气重。” 吃过饭,娘俩又说会儿体己话,严清怡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走出东四胡同,便是南关大街,在路旁柳树下,有少年正背对着她。 那人穿身靛蓝色裋褐,双手背在身后,看似悠闲地仰望着天空,瘦削的身体笔直如松。墨黑的头发用蓝色缎带束在头顶,发梢披散下来,被风吹着,在他肩头飞扬。 除了林栝,还会是谁? 没想到他竟然站在这里。 是在等她吧? 严清怡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不知该若无其事地离开还是要走过去打个招呼。 如果离开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暂且不提前些日子他的诸多帮助,单凭两人相识就不该偷偷溜走。 可要上前又不知该说什么? 要解释自己为何连袋炒栗子都不肯买与他吗? 严清怡犹豫片刻,咬咬唇走近前,“我以为你回去了。” 林栝回过头,幽黑的眸子亮晶晶地闪着光彩,“我在等你……我刚才还想,你会不会装作没看见我,偷偷溜掉?” 严清怡面颊一红,“要是我走了呢?” 林栝赌气般道:“走就走,难道我会拦住你不成?可我……我会到你家找你,一定会!”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副冷清寡言的样子,反而带了几分难得的稚气。 严清怡忽地就笑了,“我既不怕你,也不曾做亏心事,为何要躲开你?” 林栝清冷的脸上漾起不假掩饰的喜悦,定定瞧她几眼,“你爹娶了后娘,有没有难为你?” “刚进门,肯定要安分几日,”严清怡摇摇头,“你也听说了?” “嗯,”林栝应一声,“田二胖说的,上次回去之后就挑衅阿昊,说风水轮流转,现今他成了严家子孙,阿昊被赶出严家宗族,成了没爹养的。” 严清怡挑眉,“阿昊怎么说?” “阿昊说……”林栝学着严青昊的语调,“你不说,大家伙儿还真不知道你换了爹,这个是亲爹……阿昊已经改姓薛了。” 此事严清怡已听薛氏说过。 上次阿昊休沐,两人去官府改过姓氏后,又到外祖父坟前祭拜了一番。 现在阿昊是不折不扣的薛家人了。 事情能办得这般顺利,想必林栝又在其中帮了忙。 严清怡叹口气便要道谢,林栝似是看出她的意思,开口阻止道:“不用道谢,你上次应允的谢礼,到现在我都没见到。” 还是追讨那炒栗子来了。 严清怡低声道:“我去买了的,只是觉得不该……送给你。” “为什么?”林栝追根究底,又问:“那瓶手脂,你给你娘了?上次我搬衣柜进去,瞧见搁在五斗柜上。” 严清怡解释道:“我娘整日洗衣做饭闲不住,手皴得裂口子,我还好。” 林栝默一默,“那我再送你一瓶,手脂是我表妹做的,她们在家里闲着没事,天天就鼓捣这些东西。昨天表姨还念叨她们不做正事。” 闺阁女子,哪里有什么正事可干? 正如前世的她,除了每天写两页字,做半个时辰针线,其余时间不都是无所事事。尤其冬日天冷,花会宴请比平常少许多,天天闷在家里当然要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严清怡微弯了唇角。 林栝轻声问:“你也喜欢做这些东西吗?” “不,”严清怡本能地回答,“没做过,不知道喜欢不喜欢。” 鼓捣膏脂是二姐罗雁竹的喜好,她则更喜欢酿酒。 春天梨花开,夏雨荷叶清,秋风桂花闲,冬雪映红梅,一年四季可以酿不同的酒。 就连父亲尝过之后,也曾赞过,“清爽甘甜,绵长细致”。 思及往事,严清怡暗叹声,屈膝福一福,“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林栝伸手拦住她,“且稍等片刻。” 严清怡仰头笑问:“还有事?” 那笑如同夏日枝头盛开的石榴花,明媚动人,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炽热起来。 林栝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液好似煮沸的水,骨碌碌冒着泡,这热冲到脑子,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姓林名栝,扬州人氏,丁丑年三月十二出生……” 严清怡惊讶地瞪大眼睛,轻声问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林栝蓦然醒悟到眼前女子年纪尚幼,况且,便有仰慕之心,合该禀明长辈请了媒人上门才是,万不该如此轻狂。 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嚅嚅道:“我,是我唐突了……你好生照顾自己。” 不等严清怡回神,已落荒而逃。 走出十余步,再回头,发现严清怡已经没了踪影。 林栝一下子呆在路边,像是再也没有了行走的力气。 正傻站着,有人远远地跟他招呼,“林公子,林公子。” 那人穿件翠绿色云锦袍子,手里攥一把象牙骨的折扇,一摇三晃地走近,“老远看着像你,今儿怎么没去训练那些傻瓜蛋子?” 正是司狱李丰显的次子李实。 两人在府衙偶有遇到,倒也认识。 林栝淡淡应道:“出来办点事情,这就回去……你怎么路过这里?” 李实笑笑,“我这不是刚从二叔那里出来,正好问你件事,那些傻瓜蛋子里面有没有机灵的,我想吩咐他帮我办件事情。” 他口里的二叔便是李兆瑞。 李丰显跟李兆瑞不知怎么看对眼,互相联了宗,李兆瑞在家行二,李实便称他为二叔。 林栝扫他一眼,“你嫌身边小厮不够多?那些学徒年纪小不说,留下的都是不吝气力的,那些心思活泛的早受不得苦离开了。我怕他们给你办砸差事。” 李实“嘿嘿”笑两声,“办砸就办砸,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怕家里那些兔崽子嘴上不牢靠,让我爹知道半截截了胡。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还真难,你也知道我那脾性,十足地随我爹,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就是六月间,我找二叔有事,在他门口瞧见个姑娘,只看背影,我就知道定然是个绝色,可惜当时着急没顾上打听,后来在这附近又遇到一回,可她个子不高脚程倒快七拐八拐没有影了。我就寻思找个腿脚快的跟着我,要是发现那姑娘,早早给我拦住她……” 31.强硬 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派胡言! 就他, 长得跟干瘪韭菜似的天天在街上胡混也能称英雄? 说出去,真正的英雄就得呕死。 李丰显好色在府衙是出了名的,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每年还是不停地往府里抬姑娘。 他掌司狱,虽然油水丰厚但品级不高, 家里住着小三进的院子, 听说姨娘小妾们多得没地方住,不得不两人挤在一屋。 李实在这档子事上, 跟他爹如出一辙。 甚至有人背后玩笑说,李丰显抬回家的这些姑娘,没少便宜两个儿子。 就这样,李实还惦记着大街上偶遇的女孩子。 林栝不假思索地拒绝, “我受命训练差役, 以后要缉拿盗贼护卫百姓。你让他们满大街帮你找姑娘, 别想了, 趁早另外找人,我这里决不可能答应。” “切, 何必那么较真?”李实咧嘴笑笑, “刷”甩开手里折扇,摇几下,又“刷”地合上,“我又不是白用, 一天十文钱, 干得好另外有赏。我瞧你那边好几个乡下小子, 说一声肯定有愿意的。我也不图别的,就图个脸儿生,腿脚灵便。” “就是他们愿意,我也不应,”林栝毫不通融,转身就走,“先行一步,告辞!” 李实瞧着他远去的身影,“呸”唾一口,“拽什么拽,要不是看你是知府家外甥,老子都懒得理你……整天穿得跟个土老帽似的,肯定没开过荤,打一辈子光棍的货。” 李实调转头往南走,边走边寻思那抹曾经两次失之交臂的背影。 要说他喜欢美色真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读书认字不行,读了好几年,连千字文都没记住,可记人的本事好,但凡见过的美人,隔上半年八个月不见,仍然记得什么鼻子什么脸儿。更绝的是,他能单凭一个背影就能猜出这姑娘是美是丑。 为此,他曾跟一帮纨绔打过赌,赢了不少银钱。 所以李实最大的兴趣就是在街上闲逛,看到好看的身影就赶到前头确认一番,甚至搭讪搭讪。 他想要找的姑娘,就是六月间在李兆瑞门口遇到的。 他打马经过,她往旁边避让,仓促间只见到个背影,隐约记得她穿天水碧衫子,月白色罗裙,因避得急,那一把细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轻盈灵动。 可惜当时有急事,没顾得上细看,等他从李府出来,人早没影了。 原本错过也就错过了,他并没有十分上心,岂料前阵子竟然又见到她一次。 仍然只是个背影,穿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步伐飞快,脊背却挺得直。 通常女子走路急了,会不由自主地扭动腰胯。 她罗裙却纹丝不动,只能说明她……腰好! 李实才真正上了心,如果能弄到手,来上那么一两回,那可不就恣大发了? 只是人海茫茫,在济南府找个没见过正脸的姑娘无疑于大海捞针,所以他才动了让人帮忙之念。 谁知林栝竟是丝毫不通融,半点面子都不给。 *** 严清怡浑然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惦记上了。 她慢悠悠地一路走着回到涌泉胡同,刚进院门就听到一个高亢的嗓门,“……这个浪妇,满大街出去问问,谁家婆娘像你这么懒,天天睡到日头照着腚?起来也不知道做饭,还有脸到外头走动,严家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却是张氏冷着脸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正指着胡寡妇的鼻子骂, “就是,”旁边孙氏跟着附和,“三妞她娘虽说也不勤快,倒也不至于见天打发孩子出去买吃食?二叔本来挣得也不多,能经得起这种花费法?我家也不宽裕,能容阿昊吃一顿两顿,可不能天天供给他。” 跟严清怡猜想的一样,张氏心疼孙子,肯定会留严青旻吃午饭。只孙氏也太过吝啬,才刚吃了一顿,就沉不住气怕他去吃第二顿了。 不知严青旻在张氏跟前说了什么,让张氏拼着腿脚不好,也得颠颠过来兴师问罪。 严清怡走进饭厅,屈膝福了福,招呼道:“祖母,伯母。”又睃眼胡寡妇,“后娘。” 张氏劈头盖脸训了胡寡妇好一顿,说的唾沫星子直冒,可胡寡妇心眼子多,低着头即不反驳也不辩解。 张氏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连个着力之处都没有,此时见到严清怡,火气蹭蹭往上蹿,不由分说地拎起脚边拐杖就戳过来,“跑哪儿野这大半天,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不安安分分地在家待着?院子院子不扫,屋子屋子不收拾……” 跟以前一样,稍不顺眼就想动手。 严清怡顿时冷了脸,旁若无人地回到北屋掩了门。 张氏“哟”一声,将拐杖狠狠笃在地上,“这就是薛氏教养出来的闺女,还口口声声读书人家,对长辈就这种态度?” 严清怡本不愿搭理她,想想又走出来,淡淡道:“还有脸说长辈,天天不是想溺死我就是要打死我,要不是我命大,这会儿尸骨早被野狗啃了个干净。请问祖母,这种算不算长辈,我又该是什么态度?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等着挨揍?” 她相貌随薛氏,长了温婉秀美,现下神情却凝肃而庄重,乌漆漆的眸子迸射出寒光,让人心生惧意。 张氏不意她说出这番话,更没想到她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强硬,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好半天,回过神来,颤巍巍地点着严清怡,“好,好,你本事,你长大有能耐了,等你爹回来收拾你!” 拄了拐棍晃悠悠地往外走。 孙氏不可置信地打量严清怡好几眼,跟在了张氏身后。 严清怡“哼”一声,仍是回了北屋。 严青旻小声道:“姐这样对祖母,爹会不会真打你?” “打就打,又不是没挨过揍?”严清怡叹口气,问道,“你跟祖母说什么了?” 严青旻答道:“就说夜里睡不好,白天吃不上饭,饿得肚子难受……姐上哪儿去了,是不是找娘了?” 严清怡从怀里掏出几缕丝线,“绣线没了,到街上买了点儿。” 严青昊明显不相信,却没有再追问,低低道:“我想娘了,还是跟着娘好……娘肯定不会让咱们饿肚子。” 看样子是真的想,眼里还隐着点点泪花。 严清怡没应声。 她在寻思自己的出路。 以前她为了不连累薛氏,所以忍着被张氏骂,忍着被严其华打,薛氏既然离开,她再无顾忌,又何必受这种闲气? 何况今天还有个胡寡妇在,但凡她表现得有一丝软弱,就会被胡寡妇认为自己好欺负。 严其华本就对自己不上心,胡寡妇再吹吹枕边风,结果可想而知。 如果能跟着薛氏走就好了,她们娘俩加上阿昊,肯定会过得安安稳稳的。 可现在…… 她既不能跑到东四胡同连累薛氏,更不能独自离开。 严其华虽然薄情,可毕竟有血缘在,能给她一丝庇护。 前世与她一同当差的丫鬟,除了因家里贫穷被爹娘发卖外,就是被拐子拐了的,还有个是走迷了路,跟街边店家要了碗水,喝完之后就人事不知。 那些生得漂亮的都送去楼子里,相貌普通的则经过训练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她年纪既幼,且生成这般模样,就算能够借由林栝弄到路引,又怎敢只身上路? 倘若不离开济南府,她又该到何处安身?济南府就这么大,严其华若存心去找,不出几个月就能寻到她。 除非,除非严其华能够主动撵走她,那么她就立刻跑到薛氏那里。 可这显然不可能……严其华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堆银元宝,岂肯轻易放了她? 严清怡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胡寡妇推门而入,“三妞,快做饭去,你爹该回来了,要见家里冷锅冷灶的,指不定又发火。” 严清怡抬头看看暗沉得像锅底般的后窗,“还真黑天了,后娘做去吧,我爹脾气暴,说不定真动手。” 胡寡妇笑笑,“我这不是不会吗?要是会,也不用天天往外买包子了。” 严清怡也笑,“真巧,我也不会,往常都是我娘做……要不等我爹回来做?我爹做得不如娘做得好吃,但能做熟。好在我还不饿,后娘你饿吗?” 昏暗的北屋里,胡寡妇瞧不清严清怡的神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容置疑,真有心撂开手不干,又着实怕严其华回家发怒。 可要让她亲自做饭给这俩兔崽子吃,又是十万分不乐意,思来想去,弯着身子道:“唉哟,肚子疼得难受。” 严清怡体贴地说:“后娘不舒服就歇着吧,我去做饭,做的不好吃也只能将就了。” 胡寡妇点点头,“唉哟唉哟”地回南屋躺着了。 严清怡点了油灯问严青旻,“想吃什么?对了,中午在伯母哪儿吃得啥?” 严青旻怯生生地,“什么都行,中午伯母做得白菜炖豆腐,里面放了肉,伯母不让我吃,都挑出来夹到阿贵碗里了。” 如果薛氏在,肯定会挑两块最大最肥的放到他跟阿昊碗里。 难怪他说想薛氏了? 人不经历点苦难就不懂得珍惜先前的好日子。 就像她,若非为奴为仆三年多,说不定还会以为白米饭是天上刮大风掉下来的,只要张着嘴去接就成。 严清怡叹一声,去厨房生上火先烧出些热水,又扒拉篮子,见先前买的鸡蛋还剩下两只,索性都打在碗里,和了点白面,将粗盐粒子用擀面棍碾碎,捏了少许进去,摊成三张鸡蛋饼,都给了严青旻。 严青旻中午没吃饱,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张,把盘子递给严清怡,“姐,你吃。” 严清怡认真地看他两眼,接过盘子也吃了一张,“我饱了,剩下的你吃了吧。” 严青旻再没推辞,三口两口就进了肚。 一张饼虽然不顶饱,却也饿不着。 严清怡熄了灶底火,把油灯端到饭厅,取过针线笸箩打算再做些绢花。 严青旻拿支毛笔蘸了水默默地在桌上练字。 严清怡低声问:“你喜欢读书吗?” “嗯,”严青旻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严青旻忽闪着睫毛,两眼亮晶晶地回答,“书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儿,长大了,我也要写书,把自己写进去。” 严清怡颇感意外,正要再问,便见胡寡妇从南屋出来,仍是捂着肚子问:“饭做好了?怎么没端出来?” 严清怡笑道:“早好了,我跟阿旻怕吵着后娘养病,就在厨房吃得,没过来。” 胡寡妇瞪她眼,趿拉趿拉地走进厨房,数息回来,“饭呢?” “刚才就说过,我跟阿旻吃了。” 胡寡妇强压着怒气,“我的饭呢?” 严清怡讶然,“后娘不是肚子疼,我估摸着兴许吃包子吃撑了,正好夜里消消食,就没留。” 胡寡妇终于抑制不住,手指点着严清怡,“好个三妞,你等着,等你爹回来再算账!” 严清怡拿起剪刀,手指轻轻拂过刀刃,两眼直直盯着胡寡妇,“那就等着。” 等到时辰已晚,严其华仍没回来。 严青旻熬不住困先去睡了,严清怡也回了北屋,合衣躺在床上,手塞到枕头底下,那里放着那把短匕。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忽然被说话声惊醒,“……两人躲在厨房吃独食,我连点鸡蛋渣子都没捞着,你那个闺女是半点礼数没有,张口后娘闭口后娘,今儿还顶撞祖母,我看该好好管管,再不管……” 不等说话,就听严其华不耐烦地道:“有完没完,老子在外头忙活一天,回家还得听你这个娘们叨叨!” 定然是输了钱…… 32.寻见 胡寡妇果真聪明, 立刻闭嘴不提此事,反而体贴地问:“那你吃过饭了吗, 我给你煮个鸡蛋?” “吃了,”严其华声音缓和了许多,重重叹口气, “你那里还有银钱没有?” 胡寡妇道:“我天天在家忙里忙外, 只有往外掏的份儿,何曾有进项?以前攒了几十文都买了饭食, 正发愁明儿吃什么。” 严其华顿时又没了好气,“没有拉倒,说这些没用的,我这几天不是手头紧吗, 等宽余了自会给你。” 胡寡妇不再出声。 严清怡听着南屋没了声音, 也安心睡下。 第二天, 胡寡妇倒是起得早, 熬了锅杂米粥,又切根腌萝卜, 一家人将就着吃了。 严其华问严清怡, “我先前跟你的银钱还有吗?” “有,”严清怡爽快地掏出荷包,“哗啦”把里面铜钱尽数倒在桌上,数一数共三十八文, 便将八文收起来, 另外三十文都推到严其华面前, “爹拿去用,要是不够,等过两天我做了绢花出去卖。不过现在不比腊月,一支绢花只能卖三五文的。” 腊月临着过年,但凡爱美的姑娘都能省出几文钱打扮自己,而这个时节,差不多快春耕了,谁有闲心思用在这上头? 严其华自然也明白,点点头将那一把铜钱装进棉袄口袋。 严清怡看一眼胡寡妇,笑道:“后娘要是不嫌弃,也挑一支戴,”说着回北屋捧了木盒子出来,“就只这几支,我觉得还算精致,倒是比后娘那支簪显年轻。” 严其华的目光便从木盒里的绢花移到胡寡妇头上,那里插了支梅花头的簪,虽然不太起眼,却是货真价实的银簪! 估摸着,应该有一两银。 胡寡妇被绢花吸引住,拿起这支来看看,又拿起那支比比。她是个识货的,自然知道这些绢花比小仓卖得精致许多,难得严清怡有孝心,竟还让她自己挑。 挑来选去,看中一支大红色的石榴花。 她肤白,戴这种鲜亮颜色格外惹眼。 严清怡又指了另外支绛红色的山茶花,“这个也行。” 胡寡妇拿不定主意,索性将两支都戴在头上,顺势将银簪取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严其华一把抓到手里往外走。 严清怡拿出绢花的目的,本就是想挑唆着严其华注意胡寡妇的银簪,可看到严其华身手这么敏捷,仍是大吃一惊。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 胡寡妇反应也快,小跑着追到院子里,拽住严其华衣襟喊道:“还给我,这是我的,把我簪子还给我。” 严其华见到银子就红眼,岂能归还,胳膊肘一拐将她甩在地上,“什么你的我的,想当初老子不知给了你多少东西?老子拿去用用,等翻了本自会还你。” 胡寡妇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肯让他走,伸手抱住严其华大腿嚷道:“不行,耍钱就是个无底洞,不能去啊。” “去他的,敢管老子?”严其华抬脚把她揣到一边,撒腿跑了。 胡寡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严青旻躲在严清怡身后,两手紧紧扯住她衣襟,害怕地说:“姐,姐,她是不是死了?” 严清怡也有些心惊,上前,蹲下~身子,试探着推她一下,“后娘,后娘!” “杀人了,这个没良心的,这是要杀了我啊,”胡寡妇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喊叫,严清怡吓了一跳,刚要起身,胡寡妇一手抓住她衣襟,另一手就去撕扯她的头发,“你这个贱人,你一早知道,早就想打我的主意,是不是?” 胡寡妇三十有余,手劲比严清怡大得多,严清怡被她抓着,挣扎好几下不但没挣脱,反而被她压在身下。 严青旻见状,左右看看,抓起扫地笤帚朝着胡寡妇没头没脸地打。 胡寡妇没防备,头上捱了好几下,火气蹭蹭上来,一把抢过笤帚去追严青旻。 严清怡趁机脱了身。 严青旻人小身体灵便,绕着院子跑,边跑边嚷嚷,“救命啊,打死人了,后娘要打死人了。” 院子里这般闹腾早传到西屋了,孙氏正站在墙根偷听,听到此处再忍不住,顾不得腰伤才好又架了梯子上墙头,瞧见胡寡妇披头散发地举着笤帚打严青旻,嘴里不住地念叨:“娘嘞,果然后娘的心,黄连的根,这么点孩子就撵得满院子跑,真不是自个生的不心疼。” 跳下梯子,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张氏。 如果是严清怡挨揍,张氏也就不管了,眼下是严青旻被打,张氏立刻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到了东院。 胡寡妇见张氏来,把笤帚一扔,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到底前世做了什么孽,嫁给这么个不是人的玩意儿!” 孙氏撇撇嘴,低声道:“真不知好歹,这么不守妇道的女人,咱家能容她进门就不错了,先前三妞她娘不孝归于不孝,可从来没这么闹腾过。” 张氏看着满院子的鸡飞狗跳本就来气,被孙氏这么一挑拨,心火更盛,抓着拐杖去打胡寡妇。 胡寡妇不闪不避,朝着头上抓几下,杀猪般嚎叫,“都来看啊,一家老小来欺负我这个外人。” 严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严清怡细声细语地道:“后娘这是不情愿嫁过来?都进门这许多日子了,还把自己当外人……各位婶子大娘也都瞧着呢,祖母连路都走不稳,弟弟年岁还小,后娘的意思是我欺负了你?那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儿,后娘说说我是怎样欺负的?” 她相貌随薛氏,长一副温婉清丽的脸儿,穿着总是干干净净的,不笑不说话,平素在街坊中人缘极好。 此时虽然面色仍是平心静气,可衣服上沾着土,腮边垂着发,怎么看都是被人欺负,而不是欺负人的那个。 曹婶子许氏笑着拉起胡寡妇,“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走到一起就是一家人,你进门时候短,大家都没摸透脾气,过阵子就知道了,严家的哥儿姐儿还有老太太都好性子,断不会欺负人。”边说边拉着胡寡妇进屋洗脸。 待到回家,却偷偷跟曹元壮道:“严家老二真是猪油蒙了心,先头薛氏多好一人,知书达理的,现在这个却是泼,恨不能躺在地上打滚,也不怕被人笑话……我看大勇对三妞挺上心,本来打算两家结个亲家也好,现在来看,有这么个难缠的后娘,以后不知受多少牵累?” 曹元壮粗嘎地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家的锅台上的灰还没擦,却有心思管别人?赶紧收拾着做饭,吃了饭我得出去找活计,不能天天闲着。” 许氏瞪他一眼,进了厨房。 当晚,胡寡妇做了饭,严其华回来得也早,正赶上晚饭。 胡寡妇言笑晏晏给他盛饭盛汤,好像根本没有发生早晨那处闹剧似的。 吃过饭,两人就回了南屋,刚开始还说了几句闲话,不多时就响起“嗯嗯唧唧”的喊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 严清怡坐在饭厅听得清清楚楚,直觉得从里到外地恶心,恨不得拿棉花塞住耳朵眼儿。 严青旻似乎也明白两人在干什么,头压得低低的,小脸涨得通红。 第二天,严清怡早早起床,做了一小盆面疙瘩汤。 严其华夜里折腾得厉害,食量便格外好,一人吃掉半盆,严清怡姐弟俩吃了半盆,而胡寡妇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头发披散着,棉袄扣子也没系,扭着细腰走到严清怡面前,看一眼她手中正做的绢花,居高临下地说:“你爹瘾头真大,险些把我累得散了架……早饭是做不成了,你爹给了钱,出去买包子吃,我要两只萝卜馅的。” 严清怡接过钱,喊上严青旻一道出了门,没去包子铺,而是往酱肉铺子买了块卤好的肘子肉,两人分着吃完回到家。 胡寡妇蹲在院子里,面前摆一盆清水,正拿梳子蘸了水梳头。 严清怡开口道:“萝卜馅的卖完了,下一锅要等一刻钟,我怕后娘着急就没等。” “卖完了?”胡寡妇狐疑地看着她,“钱呢?” 严清怡伸出手,掌心里两枚铜钱,“三弟吃了两只肉包子,我吃了两只白菜馅的。” 合着就没有萝卜馅的。 胡寡妇抓过钱,顺势捏住严清怡的腮帮子,扭着她的脸,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三妞,别以为我对付不了你,就你这身板,三个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只不过看在你这张脸还有点用的份上……先让你猖狂两年,两年后我看你怎么跪在地上求我?” 严清怡挣扎两下,却挣不脱,抬脚踹在胡寡妇小腿上。 接下来几日,严其华与胡寡妇仍是三天两头争吵,吵几句就动手。 以往薛氏脸面薄,总是忍着不让左邻右舍听见,胡寡妇可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每次叫喊得很杀猪一般。 没多久,街坊邻居就习惯了。 曹大勇也见到一回,回府衙后告诉薛青昊,“你家比咱们这演武场还热闹,天天鬼哭狼嚎的。” 薛青昊不放心严清怡,再次休沐时,就让大勇把严清怡叫了出来。 一见严清怡,薛青昊就忍不住掉眼泪,又觉得在大街上被人看见不好,扯着衣袖擦了,哽咽着问:“姐你没事吧?” 严清怡笑盈盈地说:“能有什么事儿,他们打他们的,我又不傻乎乎地往前凑……你千万别告诉娘,娘不知道缘由又得胡思乱想。” 侧头看看他,“你都快赶上我高了,可不许随随便便哭鼻子。” 薛青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想姐了……平常训练的时候,再怎么累怎么苦,我都没掉过眼泪。不信你问大勇哥?” 曹大勇连忙作证,“是真的,我们教头说这些人里,就数阿昊长进最大,刚去的时候腿脚短,跑几圈落下老远,现在都蹿到最前头,马步也扎得稳。林教头也夸过。” 三人正说得热闹,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哎哟,不枉我费这么多工夫,还真给找着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佳人就在望湖街旁啊,哈哈哈。” 一串诗句,念得是驴唇不对马嘴,严清怡不由回头,便瞧见个穿着一袭绯色锦袍的年轻公子。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手里摇一柄象牙骨的折扇,两眼直直地盯向自己,摇头晃脑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是个美人坯子。” 严清怡察觉不对,正要离开,那人却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敢问姑娘芳名?” 话音刚落,薛青昊一拳挥过来,“芳你个屁!” 33.断绝 薛青昊本是要朝面门上捣的, 可他个头矮,正顶在李实的下巴颏上。 李实“嗷”一声捂住下巴, 只觉得嘴里像含了颗青梅似的,丝丝往外淌酸水。一时说不出话,挥挥扇子点着跟随他的小厮, 意思是“上!” 李实没从林栝那里借到人, 万不得已只能带着家里原有的小厮四处闲逛。 小厮天天跟着李实章台走马沾花惹草惯了,当即跳出来, 骂骂咧咧道:“好个臭小子,毛都没长齐还敢动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家二爷是谁?能看中你姐是她的福气,识相的赶紧回家洗干净了送过来。” 李实连连点头, 听到最后, 下巴不疼了, 紧跟着补上一句, “二爷我最是怜香惜玉,看在美人的面子还可以放你一马, 否则就给我下牢狱, 不把牢底坐穿别想出来。” 严清怡听得清清楚楚,红涨着脸骂道:“无耻!” 薛青昊最护着严清怡,虽然这番话听得懵懵懂懂,但见严清怡脸色就知道并非好话, 拉开架势对严清怡道:“姐, 你快回家, 我对付他们。” 严清怡打量眼李实的穿着,犹豫会儿,对薛青昊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回去吧。” “想走?”李实又迎面拦住,“爷费了老力才找到人,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打发了?还有我这脸呢,白挨一拳?” 严清怡忍气道:“你想怎么样?” 李实“嘎嘎”笑两声,拿折扇指着薛青昊,“那个小兔崽子可以走,二爷我宽宏大量不记仇,姑娘你嘛,老老实实地跟二爷回去。” 严清怡顿时了然,原来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左思右想却不明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号人物,还被人给惦记上了? 李实见她思量,只以为是在权衡,遂笑道:“看你这身衣裳就知道过得不咋地,二爷我有得是银子,就怕有花不出去,只要你听话,想要什么二爷给你买什么?”说着,伸手去抓严清怡的手。 薛青昊二话不说,朝着李实扑过去。 李实看着十七八岁,个头比薛青昊高出不少,但他纨绔惯了,又过早通了人事,脚底虚浮,哪里比得过薛青昊天天五更起床早训。 加上薛青昊连跑带冲,那股子冲劲一下子将李实推在地上。 不等他爬起来,薛青昊一屁股坐了上去,挥着拳头不停地往脸上招呼。 小厮原本没把薛青昊放在眼里,见此情状,脸色吓得青白,赶紧上前将薛青昊掀了下去。 严清怡趁机拉起薛青昊,“快走。” 两人撒腿就跑,只听后面李实扯着嗓子嚷:“你等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你的好看。” 听到此话,严清怡心底一沉,不敢直接回涌泉胡同,而是跑到前面街上绕了个大圈。等回到家门口,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青昊还好,只额角微微沁出些薄汗。 少顷,曹大勇也跟过来,愁眉苦脸地说:“估计是惹上麻烦了,我听旁边人说,那个少爷是司狱李老爷的儿子,经常在街上调戏姑娘,一般人都不敢惹……不知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否则真有可能下牢狱。” 就是抬了黄任贵闺女进门当小妾的李丰显的儿子? 难怪这般轻浮无状? 严清怡心底越发不安,面上却不露,对薛青昊道:“你先回去,耽搁久了让娘记挂。记得路上当心些,要是瞧见方才那人,就赶紧跑,我估摸着他追不上你。这阵子老实点,别往外跑了。” 薛青昊听话地点点头,走了。 曹大勇看着他的背影道:“阿昊没事儿,反正明天一早就去府衙,十天才出来一回,哪能那么寸偏偏遇到他?我倒是替你担心,以后能不出门也别出门。” 严清怡无奈地叹口气,“真是倒霉催的,我压根就没见过这人……我进去了,你也回家吧,往后阿昊还得麻烦你照看点儿,别让人欺负了。” 曹大勇憨厚地笑笑,“那肯定,我们俩一个胡同出去的,哪能不互相照看,你就放心吧。” 严清怡提心吊胆在家里窝了三天,连胡同口都没敢去。饶是如此,也觉得惴惴不安,遂将短匕揣在怀里。 第四天清晨,一家人正围在桌前吃饭,忽听外面有人吵吵,还伴随着“官府办差,闲人退后”的呼号。 严清怡神情一凛,却见严其华先自白了脸。 就只这瞬息工夫,院门“咣当”被踹开,四个身穿褐色裋褐的差人提着杀威棒闯进来,喝道:“严其华何在?” 严其华战战兢兢地迎出去,“小,小,小的在。”忽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冤枉啊,小人不是有意赖账不还,实在是手头太紧,一时凑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严清怡正觉诧异,只见从影壁后面又绕出两人,前头一个穿件绿色长衫,脸上隐约还有青紫的痕迹。 正是前几天见到的李实和他的小厮。 李实摇摇扇子,冷笑两声,“原来还有桩公案?可巧了,正好两罪并发,一并带走,”伸手点着屋里的严清怡,“别让那位姑娘跑了。” 严其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我家三妞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哼!”李实指指自己的腮帮子,“二爷我三天没出门,就这么简单。杀人偿命,打人就得赔医药银子,三天的伤药共五十两银子……”四下打量着破旧的院子,“嘿嘿”冷笑声,“交出银子,人留下,交不出来,人带走!” “吓!”差人们异口同声吆喝声。 严其华吓得又俯在地上求饶,“官爷,我实在拿不出来,我手头上连二两银子都……”猛然醒悟到这群人并非因自己而来,先前的恐惧淡了许多,转而为怒气,喝道:“三妞,你怎么得罪了官爷?” 严清怡虽然一直忐忑不安,可事到临头反而镇静下来,一步步走到院子,昂着头问: “你为什么挨揍心里有数……张口闭口五十两银子,敢问你请哪位郎中诊得脉,开得什么方子,配得什么药?你说出来倒罢了,说不出来,我就告你讹诈,别以为万晋朝的律例就是写出来好看的?还有,牢狱的狱卒什么时候也能上街拿人了,莫不是公器私用?” “哎呦,”李实低着头细细打量她几眼,“哈哈”笑道,“还是个明白人儿,没看出来。我告诉你,别在二爷面前提律例,在济南府,我的话就是律例,给我绑了!” 差人七手八脚将严其华捆了个结实,又伸手抓严清怡。 严清怡猛地掏出短匕,冷冷地说:“谁敢过来,我的刀子可不长眼。” 四个差人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没有将严清怡放在眼里,就凭她那个个头,她那点力气,就是站着不动让她砍,又能砍多疼。 他们是怕严清怡伤了自己。 临来时,李实特特嘱咐过,姑娘家细皮嫩肉的,捆绑时候要小心,莫伤了脸蛋。 可这姑娘手里拿着刀,万一不小心…… 正僵持着,门口忽然穿来张氏的哭嚎声,“青天大老爷,可不能随便抓人哪。我儿一向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是不是你认错人了?我儿万不会惹是生非啊。” 严其华被捆绑着不能动,双眼盯着严清怡直往外喷火,“都是三妞在外头惹得祸?” 李实手里敲打着扇子,意态悠闲地道:“不管怎样,你家闺女欠了我五十两银子,拿出银子来,万事好说,要拿不出来,咱就监牢里说话。” “这个惹事精,赔钱货,早知道早该掐死你,啊?你怎么不早早死了,你怎么就不跟你那个败家娘走?”张氏拐杖指着严清怡不停咒骂。 忽然福至心灵,跪在李实脚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青天大老爷,冤有头债有主,这个赔钱玩意儿早不是我们严家人了,你拿人就拿她,跟我儿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严其华眼前一亮,也大声喊道:“没错,我早就不认这个闺女了,她现在已经不是严家人。” 严清怡对严其华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可听到这话还是从心底觉得阵阵发冷,深吸口气,望着严其华问道:“爹,你可当真?” 严其华不假思索地道:“你不要叫我爹,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闺女。从此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惹下的祸事不要连累到我头上。” 严清怡冷笑,忽然扬声对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道:“各位叔父大伯,婶子大娘都听好了,我严清怡从此再不是严家人,跟严家恩断义绝。” “好!烈性!我就喜欢这样的。”李实“啪啪”拍两下手,绕到严清怡面前,“你爹不要你,二爷要,跟爷回去,爷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管保比这儿强百倍。” “滚!”严清怡冷冷怼他一句。 “哎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跟二爷走,二爷还能替你出出气,你说院子这两人,要剐还是要打,一个字的事儿。可要是不从呢,二爷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话说完,猛地一甩扇子,“带走。” 不等严清怡反应过来,立刻有两个差人上前,一人架住一边胳膊往后一扭,严清怡手中短匕落地。 李实捡起来,粗粗扫一眼, “你说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稀罕这种东西,也不怕伤了手?二爷先给你收着,回头送你一把镶玛瑙石的。” 将短匕收入怀里,摇着折扇往外走,走到门口,吆喝道:“都散开,赶紧散开,要想吃牢饭就在这儿杵着。” 人群顿时散了个干净。 等一行人离开,胡寡妇飞快地解开严其华身上的绳索,嗔道:“早让你卖了你推三阻四地不愿意,看看,这下鸡飞蛋打,半个铜钱都没捞着。” 严其华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还有这晦气事儿,本来寻思着让黄仁贵从中牵个线,只要贵人能当面见到阿清,肯定会出个好价钱。” “跟她娘一样,”张氏颤巍巍地支着拐杖从地上爬起来,“她娘克夫克母还把你爹克死了,她也是个丧门星,你早该让她娘带走,白留她这么些天……欸,旻哥儿呢,怎么半天没出声,别给吓糊涂了。咱一家老实本分,打前头好几代都没惹过是非官司,才刚见官老爷捆着你,差点把我魂儿吓没了。” 张氏啰里啰唆地又喊,“旻哥儿,旻哥儿。” 严其华揉揉酸痛的肩膀,“别找了,兴许刚才人多溜出去的,到吃饭时候肯定回来。”说罢,突然想起李实说过好吃好喝地供着严清怡,眸光便是一亮,对胡寡妇道:“那官老爷肯定看中阿清了,说不定真能赏赐她些好东西,你得空去哨探哨探,要能要出三两五两银子来,咱这一年的生计就不用愁了。” 胡寡妇冷笑声,“别做梦了,你这个闺女心眼子多得要命,看刚才那情形,她认得你是老几?” 34.询问 李实翘着二郎腿, 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正襟危坐的严清怡,越看越觉得高兴。 严清怡生得美, 肤白如初雪,唇红如点樱,这副容貌在女子间能算得中上了, 可并非绝美女子。她胜在气度和仪态上。 若是寻常女子在这种情势下, 要么缩肩塌腰要么哭哭啼啼,而严清怡身姿仍然挺得笔直, 面色也平静,目光定定地瞧着身上罗裙,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实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男人身上,暗叹声:这份气度, 还真不是方才那孬种能养出来的。 自古佳人多薄命啊, 她怎么就不托生个好点的人家? 再一想, 幸得她生在那个破落户家, 否则他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抓人。 李实并非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他是有脑子的。 捱了揍的第二天, 他就打听找人把严家的底细查了个底儿朝天。原想在瓦沿子设个局, 让严其华心甘情愿地把闺女赔出去。 李兆瑞的儿子李霖劝道:“就个平头百姓,用得着那么麻烦?你找几个人扮作公差过去吓唬一顿,准保老老实实把闺女送出来。耍钱的事儿,朝廷是严令禁止, 咱们最好别往里掺和, 日后事发别把你爹牵连进去。” 李实道:“可假扮公差也有罪。” 李霖笑道:“公差可真可假, 若说假,你可以推脱是年少慕艾,心仪严姑娘,跟她家人开个玩笑,要说真,那是奉命查抄赌金。那个姑娘的爹不是经常在瓦沿子溜达,你这也是为朝廷效力啊!” 事情被李霖这么一说,是前可进后可退。 所以李实就从牢狱的狱卒借了两人,又找了俩小厮,半真半假地到了涌泉胡同。 没想到,顺顺当当地就做成了。 严其华看着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的,简直狗屁不是,太窝囊。 真正委屈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娘了。 想到此处,李实将粉底皂靴的鞋尖往前一伸,轻轻踢在严清怡裙子上,“欸,你今年多大,十二还是十三?” 严清怡正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在济南府,除了严家,她真找不出可以依靠的人了。 如果严家族长能够出面,或许可以请动一两个有权势的人。可看严其华跟张氏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想办法营救她。 曹婶子倒是爱帮助人,可他们也是生活在底层,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 再其余,袁秀才或者林栝? 听得李实问话,严清怡睃他一眼,没回答,淡淡道:“你把我那刀还给我。” “那刀太利……我又不傻,你要趁我不注意捅我两下,我不得完蛋?”李实“呵呵”笑两声,续道,“我不给你也是为你好,你看你就是拿了刀也没用不是,遇到心怀不轨的,正好还给人送把武器。” 严清怡冷笑,还说自己不傻,说出来的话就跟傻子也没差别。 好端端的姑娘家谁会把自己的年纪告诉别人? 还说为她好,既然为她好,从开头就不该打她的主意。 现在左邻右舍都知道自己是被人掳走的,以后怕是没有颜面在涌泉胡同出入了。 正思量着,感觉马车猛地震了下,就听外头车夫骂道:“奶奶的,走路不长眼,这么大马车没看见,是眼瞎还是有病?” 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叫李实下来。” 车帘被撩开,小厮探进头,“二爷,是知府家那位林公子……我看着不像好来头。” “娘的,”李实骂一句,皱起眉头嘟哝道:“让他帮忙不帮,这会儿又来横插一杠子,以为自个是谁?” 虽如此,仍是撩起袍摆跳下马车,装模作样地挤出个笑容,“林公子,这么巧,有事儿?” 严清怡心头一震,几乎不敢相信,掀开车帘往下跳,却被差人一把抓住,又塞进车厢里。 不得已,只得趴在后车窗前,用力撕开糊窗的纱,透过缝隙往外瞧。 林栝仍是那身靛蓝色裋褐,孤孤单单地站在马车前。 此时已近正午,艳阳高挂,暖暖地照射下来,风自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微凉却不冷。 林栝周身却好似凝了层冰,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冷意,那双黑眸愈加幽深,宛如千年寒潭,没有半点温度。 却在瞧见车窗后面的严清怡时,唇角轻轻弯了弯,“我来接人。” “啥意思?”李实摇摇折扇,“这事跟你没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因为个女人伤了和气。” 林栝拔出腰间长剑,手指轻轻沿着剑刃拂过,“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李实顿时像炸毛的公鸡,跳着脚道:“姓林的,别给脸不要脸,平常给你三分颜面还以为我怕你呢,”扇子一挥,对身旁差人道:“给我上,往死里打,打死了有二爷顶着。” 差人们面上显出犹豫。 李实又道:“怕什么,知府又不是他亲爹,过不了三两年拔腿就走,我爹可是在济南府待了三十年。” 这话倒是不错,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李丰显在济南府根深蒂固,不知送走多少任知府了。 差人们闻言,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拎起杀威棒将林栝围在中间。 严清怡趁机溜下马车,撒腿往后跑,见无人追来,遂在路旁树后躲了,偷眼去看打斗的那些人。 就只短短这一会儿工夫,那四个差人已尽数倒在地上,剩下一个小厮颤颤巍巍地站在李实身前,“林公子,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李实倒还算硬气,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地道:“要杀要剐,随便!” 林栝冷冷道:“快滚!” 严清怡见状,急忙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等等,我的刀。” 李实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将那只短匕掏出来,“这玩意儿你倒是挺上心,谁给你的?” 严清怡没作声。 李实自嘲地笑笑,上了马车,忽地又探头出来,折扇指着林栝,“你小子不地道,早说看中了这姑娘,我绝对没有二话可说,可你娘的屁都不放一个就给我截胡,这事儿没完,有种你等着。” 催着马车疾驰而去。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严清怡这才发现,这条路上除了老远有两人之外,竟然没有行人走动。即便正午人少,也可不会这般冷清。 林栝似是瞧出她的疑惑,开口道:“前面左转就是牢狱,狱卒有时候会用刑,人犯熬不过,隔三差五就有人被运出来,所以周遭甚少人经过……你从马车下来时候溜那么快,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啊,他四面环敌竟然还能注意到她。 严清怡“腾”地红了脸,急忙解释,“我没这么想,是怕留在那里拖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马车上?” 林栝答道:“你三弟去府衙找阿昊,阿昊跟我说了前几天的事儿,李实家在府衙跟牢狱中间,另外一条路经过府衙门口,人多口杂,我估摸着他可能走这边……前阵子,李实曾跟我要人,我没想到他想找的是你,否则早让他死了这份心。” 竟然是严青旻! 他倒是机灵,知道去搬救兵。 可见,他虽是天性凉薄,可总归还念着她这个姐姐。 严清怡心头一暖,忙问:“他人呢?” “他是想跟着来,我看他一路跑到府衙累得站不住,先让他在号房歇着,等吃过饭再走……这会儿阿昊许是正送他回家。你现下要回去吗,这儿离你家远,我找个骡车送你。” 严清怡摇摇头,“不用,”忽然想起什么,懊恼地叹了口气。 林栝忙问:“怎么?” 严清怡将早起之事略略说过一遍,“我爹说把我赶出来了,正好我就能跟着娘了,可空口无凭,要是能有个凭证就好了。” 林栝思量下,“既然你爹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这话,那就好办,这事儿交给我,我一两天就给你信儿。” “会不会连累你?”严清怡担心地问。 林栝不以为然地道:“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不用担心,这事交给我处理……我会护着你。” 话到最后,声音已是极低。 严清怡听出其中情意,脸色更红,欲开口道谢,可前前后后得他相助岂止十次八次,这么苍白的语言没有丝毫诚意,想一想,低声问道:“你现在可还想吃炒栗子?”喜悦的光芒骤然在林栝眸中闪现,他弯起唇角笑道:“不想吃。” 严清怡呆了下,只听林栝续道:“我现在有些肚饿,不如一起去吃碗面?牢狱门前有家面馆,狱卒们经常过去吃,口味还不错,你敢不敢去?” 只是吃碗面,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敢不敢的? 严清怡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眸,急忙移开视线,轻轻应了声,“好。” 走到三岔口往左,就见一处白灰墙围成的小院。小院空旷旷的,别说树就连灌木丛也没有,唯门口有座两层的岗楼,能够见上面有人影走动,底下也有腰别长刀的差役把守。 再往里,一排青瓦屋顶号房的旁边,另有两排大石沏成,墙体格外高的屋舍。 不但墙高,窗口开得也高,窄窄小小的一个,根本透不进光。 所以牢房里常年阴暗潮湿。 林栝见她好奇,解释道:“窗子开得高是怕犯人越狱逃走。” 严清怡当然知道,还知道凿墙出逃是根本没可能的,除非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动那些大石块。就是往地下挖也行不通,因为在下面一层还有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地牢。 牢房有大间有小间,大间可容数十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那股恶臭整个牢里都能闻得到…… 严清怡深深吸口气,快步走过了牢狱。 林栝所说的面馆就在牢狱斜对面的巷子里。 面馆门脸极小,里面只摆着三张方桌,可容纳五六人就坐。 店家是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老妪专门做案头的活计,老丈则负责生火并兼着端茶倒水,擦桌子扫地等。 听到有客人上门,老丈从灶间探头瞧了眼,少顷,端来两碗面汤和两碟小菜。 碟子是粗制的陶瓷碟,菜式也简单,一碟腌制的黄瓜条和一碟红油拌笋丝。 一红一绿,搭配起来倒是挺好看。 林栝小声道:“这里常年有这两道菜,夏天有时候会换成蒸茄子或者拌豆角。” 严清怡点点头,正要开口,忽听灶间传来老妪跟老丈一问一答的说话声。 “几人,下几碗面?” “两人,男的以前见过,女的是生客。” “噢,是小两口。” “不是,年纪还轻着,女的是个姑娘家,梳着小揪揪。” “噢,是兄妹俩。” “不是,长得不像,”老丈又探头出来看了眼,“兴许还是小两口。” 两人年老耳背,嗓门格外大,虽说是闲话,可更像是专门说给林栝与严清怡听的。 严清怡羞窘得要命,直觉得脸颊热得像是要着了火。 林栝眸中含着浅浅笑意,轻声道:“每次店里有年轻男女来,他们都会猜测是小两口。” 严清怡恍然,难怪他问敢不敢? 就吃一碗面有什么敢不敢? 严清怡抬眸瞪他,忽而道:“你以前跟别人来吃面的时候,也被这样猜测过?” 林栝眸中笑意加深,“没有,是我看见过他们说别人。我认识的女子不多,就家中两位表妹……她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高门大户的千金,都是养在深闺里,出门吃饭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走到哪里身边都要跟着好几个婆子丫鬟,自然绝无可能到这种简陋的小面馆。 更不可能,与男人同桌共食。 前世,即便她与二哥罗雁回也极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严清怡了然地点点头。 林栝默一默,突然开口道:“九月二十武举开科,过完中秋节我就去京都应考。” 严清怡一怔,“你有把握吗?” 林栝斟酌着回答:“我拳脚上的工夫一般,箭术和兵器能少一些,不过去应考的肯定个个都有非凡之处,把握有,却不好说。如果能考中个好名次,我想直接投军,怕是好几年不能回来。” 严清怡沉默不语,只听他又道:“你,可愿等我三年?三年后,不管我是生是死,肯定会送个信回来……” 35.应允 三年。 她还差三个月满十二岁, 等三年的话就是十五,从年龄上来说, 并不耽误她什么。 可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这算什么, 是要私定终身? 严清怡没法答应。 但若是不答应, 又好似亏欠他一般。 而且,以他现在的家世, 她算是高嫁。 林栝见她犹豫,解释道:“我考虑过好几天,本来打算请表姨上门跟你娘提亲,又怕万一客死他乡, 你白白担了不好的名声。可若是不提, 你这样的女子, 肯定会有许多人家来求, 我怕会错过你。”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坦诚。 严清怡低头思量番,轻声道:“我, 等你。” 林栝大喜, 伸手触下她的手背,又极快地缩回来,像个做了坏事怕被人看见的孩子。 这样丝毫不假掩饰的喜悦。 严清红着脸,轻轻翘了唇角。 此时的李实, 正在李霖面前把林栝骂了个狗血喷头, “……本来顺顺当当的接出来, 正打算送到西青大街的宅子上,谁知让那臭小子半道截去了,娘的,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啊,这是不同戴天之仇啊,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李霖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现在指天画地地诅咒发誓有什么用,当时怎么就没有这股子劲头儿?你就是豁出去命不让他带走,难不成他敢杀了你?” 李实立刻蔫了半截,“哥,你是没看见,那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拿把剑左右比划两下,也没见怎么使劲儿,手腕子粗的杀威棒就断成两截了?四个人联手硬是没近着他身……他那剑就指在我心口窝上,我怕他一时手抖……我这小命不就没了?” “他敢?他要真敢动你一指头,他那姨父也别指望离开济南府。”李霖拍拍李实肩头,“你吧,要是真看中那小娘们,就去抢回来。林栝也没个住处,总不能把人带回知府府里,肯定仍送回涌泉胡同了,大不了再跑一趟,我就不信了,他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那里。” 李实双眼一亮,“啪”地拍下桌子,“好!等杀个回马枪给他看看……等天色暗暗,我再去,别大张旗鼓地走漏了消息。” 两人达成一致,在酒馆门口告别。 李霖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家,换过衣裳往内宅里走。 正房的太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一桌子的文房四宝,两位李姑娘正挨个儿挑挑拣拣。 李霖“咦”一声,打趣道:“妹妹这是要开纸笔铺子,还是准备考秀才,摆这么一大摊子东西。” 年纪小的李婉挽着李夫人的袖子撒娇,“娘,你瞧哥,就知道挖苦人。” 李夫人笑着呵斥李霖,“不许欺负你妹妹……你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还说别人。要换成你妹妹,状元也考中了。” 一屋子主仆齐声笑,唯独李婉扭着身子不依不饶,“娘也跟着欺负人,你们都笑话我。” 年长的姐姐李妍收了笑,正色道:“我们是要挑出来送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霖在椅子上坐下,就势拿起一块墨锭敲几下,放在鼻端闻了闻,“这是顶好的松烟墨,已经放过几年去了火,送人正好,不管写字还是画画都用得。” 李夫人笑道:“就是因为太好了不舍得送,这才挑拣着选那合适的,”顿了顿,解释道,“你何家表妹来的时候,结识了一位严姑娘,这严姑娘倒挺重情意,正月里来送过东西,还说做梦梦见你爹升到京都任职。这阵子你爹托人到吏部谈话,还别说,文选司真有把你爹往京里调的意思,但这事儿能不能成,具体什么官职还不好说。你妹妹想问下严姑娘,她到底做的事怎样的梦。严姑娘家里有个要读书的弟弟,就想着送点笔墨过去,也算是雪中送炭。寒门小户,用不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可偏偏家里收着的都是上等墨锭,送去他们也不认识,倒不如以后留着送给识货之人。” 李霖笑道:“这好办,我打发人现买便是。妹妹几时去,要是急的话,我这就吩咐人。” “不着急,这一两天买回来就成,”李妍答道,“别买那些太不中用的,严三娘跟何表妹还通着信儿,要是说漏嘴,恐怕何表妹生出误会来。” 李霖了然,赞道:“妹妹想得周到,说起来,我那里有些生宣和三五锭新墨,笔也有几支,让他们拿进来看看,合用得话就照着这个样儿买。”说完,打发人往外院去取,又将屋里丫鬟都吩咐出去了,笑呵呵地说:“今儿倒是听说件乐子,知府家外甥跟李实对上了,正为个姑娘叫板呢。” 李夫人扫两眼李妍姐妹,斥道:“当着你妹妹的面儿,什么浑话都乱讲?” 李霖不以为然道:“妹妹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什么人该交心,什么人不该交。这三年,爹一直跟知府较劲,知府为着回京也没少找人,说不定爹进京的事儿就是因为知府才迟迟未定。” 知府跟同知是掌管一府的两个最重要的官员。 一期任满,只能调走一人,留下的那个要配合新来的官员熟悉民风民俗以及府衙的各样事务。 李兆瑞跟知府张培源都在活动着往京都调,所以两人表面上还算和睦,暗地里却争得不相上下。 李夫人想一想,觉得让女儿多了解些官场之事未尝不可,便缓了神色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霖面露几分得色,“还不是李实那个蠢货?他不知在哪里见到个姑娘,打听了好几个月,终于得知那人的住处了,今天就上门把人给抢了,谁知道半路被林栝给截了胡。李实打算今儿晚点再去涌泉胡同接人。哈哈,等我寻摸个时机把李实找人假扮公差的事情捅出来,张培源和李丰显就有得忙了,咱们一家正好拍拍屁股走人。” 李妍起初还当闲话听着,听到最后感觉不对劲儿,忙问:“那姑娘住在涌泉胡同?是不是姓严,长得挺漂亮,一双大大的杏仁眼?” 李霖想一会儿,“对,是姓严,住在涌泉胡同,是不是杏仁眼我不知道,但肯定漂亮,李实那双狗眼就看美人有眼光。” “那就是了,”李妍放下手中澄心纸,“李丰显一家没个正经人,爹也不知怎么想得,竟然跟他家联宗,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同枝连根的本家,脸都跟着他们丢尽了。” 李夫人嗔道:“你爹自有你爹的考虑,不许这么说。” 李霖便问:“你刚才说的严三娘就是李实看中的这个?嘿,还真巧了。” 李妍点点头,看向李夫人,“何表妹前天来信说到丰台得了一盆照殿红,把严三娘好一个夸,又再四请求我看护于她。” 李夫人思量好一会儿,对李霖道:“你妹妹的亲事要紧,不如保得严姑娘一次卖何家个好儿,顺道也做件善事。至于李实跟林栝爱怎么斗就怎么斗,你不要往里面掺和,免得沾上一身腥。” 正说着,下人们把从李霖屋里拿来的纸笔送进来,李夫人细细瞧过,点头道:“这也算不错了,两刀纸,一盒墨再加一盒笔,三五两银子的东西就足够严家瞧的了。” “那我差人照样去买,顺便把严三娘这事儿给处理了。”李霖应一声,匆匆回到外院,一屁股坐在罗汉榻上,架起二郎腿想主意。 买纸笔容易,严三娘这事可不好办。 他前脚刚撺掇着李实去抢人,后脚又得劝他打消主意,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苦苦寻思好久,终于想出个绝佳的点子,连忙把小厮唤了进来。 *** 严清怡与林栝吃完面,便往东四胡同薛氏那边去。 先前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没捅破还好,这会儿说开了,林栝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问她累不累,一会儿问她渴不渴。 严清怡跟在他身后,错开半个身子的距离,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消下去,心里越隐隐有丝甜。 两人走得慢,明明两刻钟便能到的路,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门口,林栝停下步子,轻声道:“你进去吧,我回府衙去,等巡完街就去办那个恩绝文书。你不用担心,凡事有我呢。” 严清怡低低答应着,抬头瞧他一眼,推门进去。 薛氏见到她既惊且喜。 严清怡将事情缘由说一遍,薛氏少不得又落了泪,将严其华跟李实骂了个狗血喷头。 严清怡反过来劝慰她,“林教头应允去找父亲写恩绝文书,要是能拿到,以后我就能跟娘在这边住了。” 薛氏转悲为喜,擦擦眼泪道:“能办成最好不过,也免得我时时牵肠挂肚,可留下旻哥儿一人在那边,我又惦记着他。” 严清怡道:“娘且放心,有祖母在呢,祖母把三弟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便是爹跟胡寡妇打骂他,也得顾忌一二,何况……三弟机灵得很,不会吃亏。” 母女俩说了好一阵子,眼见得天色将晚,一道往厨房做了饭。 夜里严清怡便歇在薛青昊屋里。 总算没有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骚扰,严清怡难得地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 约莫未初时分,林栝送了严清怡的恩绝文书来,顺带着还有她先前盛衣裳的柳木箱子。 恩绝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自此严清怡就不算严家人,与严其华全无干系。左下角,一个暗红色的手指印。 薛氏大喜过望,“怎么拿到的,三妞爹能顺顺当当答应?” 林栝笑一笑,“费了些力气,但也没有太过为难……箱子是三少爷收拾的,说是三姑娘的衣物。” 薛氏又问:“阿旻怎么样,他可好?” 林栝回答:“三少爷很聪慧,对了,还说袁秀才遣书僮去找过你。” 当着薛氏的面,严清怡不便多言,只问道:“先生没说什么事儿?” 林栝摇头,“只说请你得空便去。” 严清怡看向薛氏,“要不我这会儿就去吧,怕有什么紧要之事。” 薛氏应声好,“我跟你一道,免得路上再遇到歹人。” 林栝想一想,开口道:“要不我送三姑娘,正好顺路?” 薛氏看眼低眉顺目的严清怡,又瞧瞧林栝,思量会儿,应道:“也好,就麻烦林教头陪着走一趟。” 出门后,严清怡问林栝,“到底怎么拿到的?” 林栝浅浅一笑,说了实话,“提着剑去的,把桌子砍了个角儿……你爹既然有过先前的话,再加上这张文书,你就不必再受他管束。” 事情经过虽然没说详细,可严清怡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想必严其华是怕了,林栝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林栝又道:“昨天晚上还有件巧事,从涌泉胡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李实……” 36.消息 严清怡“啊”一声, “他是要去涌泉胡同?” “应该是,”林栝答道, “我是在望湖街北头遇到他的,还是上午那几个,被三个蒙面人打得屁滚尿流的, 我顺手帮了他一把。” “你帮李实?”严清怡讶异, 随即恍然,“也不知他是否承你的情, 说不定还以为是你找人暗算他。” 没想到严清怡很快就猜出他的用意,林栝笑容璀璨,幽深的眼眸因为含着笑意格外明亮,“他开始以为是我, 不过还不算太笨, 想一想也便明白了……李实一家是地头蛇, 我本来想找机会真正让他开开眼, 正赶上昨晚的事儿,就卖了个好给他。他应允不再打你的主意。” 严清怡点点头, 又问:“那些蒙面人是谁派过去的?” “李实猜测八成是李霖, 就是李兆瑞的儿子。昨儿就是他出主意让李实带着公差去抓人,也是他挑唆李实晚上再去一趟。” 这么一件事竟然还牵扯到别人。 严清怡颇感不解,又不便追根究底地打听。 林栝却是细心,瞧出她的疑惑, 毫无保留地把昨晚之事说了遍。 拿到恩绝文书后, 他就离开了严家, 因为手里搬着柳木箱子不得劲儿,只能走一阵儿歇一阵儿。 遇到李实时,他正在路旁暗影里歇息,虽说隔着一段距离,可他眼力好,将当时情形看了个清楚明白。 三个蒙面人身手一般,却比李实那帮人强,把差人跟小厮打倒之后,又抡起棒子往李实身上招呼,一下下专往腿弯处打,边打边嚷嚷,“我家公子看中的人你也敢抢,不想在济南府混了,是不是?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济南府是谁的天。” 林栝原来没打算管的,可看那架势是要把李实的腿给打折了,还得让自己背这口黑锅,所以摸起几粒石子照准那三人脚踝扔过去。 一人见势不妙撒腿溜了,另两人想跑被林栝抓了个正着。 李实先吩咐每人重重地打两棍子,扯下蒙面的头巾,借着月光一看,脸面挺生,便问:“谁指使的你们?” 两人被捆的结结实实,嘴上仍不老实,“告诉你,赶紧洗洗耳朵听着,我家公子是知府家外甥,你趁早放了我,否则我家公子让你好看,你爹的官职也保不住。” 林栝当时就乐了,“是知府家外甥亲自找的你们,让你们替他教训李公子?” 那两人答得毫不迟疑,“没错,姓李的抢了我家公子的心上人,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肯定要好好教训。” 林栝又问:“怎么个教训法儿,要害了这李公子的命?” 那两人答道:“害命倒不至于,总得让他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 李实气得龇牙咧嘴,顾不得腿疼要跟林栝算账。 林栝让差人押着两人先头走,回身搬了箱子放在马车旁,对李实道:“这几个孬种不是我指使的,我要想教训人,用不着找别人,我自己对付这几个绰绰有余。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严家姑娘我是护定了,以后休想打她的主意,否则……”欠身捡起几粒石子,随手往树上一扔,惊得鸟雀呼啦啦地飞走一片,却有几只直直地落在树下。 林栝淡淡道:“打死五只,叫人过去数数,要是少一只,我就把这鸟连毛带血生吃了。” 李实吩咐小厮去看,不多不少就是五只,不由咬了后槽牙,“算你狠!要不是你,你怎么偏偏躲在这个地方?” 林栝拍拍木箱,“严家姑娘被赶出来了,压根不在涌泉胡同住,我来帮她取东西。你动动你那个猪脑子,我有必要扛只箱子满大街找你?正好你有车,帮我送到府衙去。” 也不管李实答应不答应,先自搬到车里,找个位置坐下了。 李实看着那只箱子,又想想那两人的话,半信半疑地问:“不是你又是谁,没人因为这事跟我有过节。” 林栝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想,想不出来就用刑,牢狱里十八般刑法都用上,看这两人招不招?” 李实一路没言语,走到府衙门口时,忽然拍着大腿骂道:“娘的,定然是李霖那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口口声声是帮我,却往我背后捅刀子。” 严清怡听罢,叹口气,“这里面,水还真深。” 事已至此,肯定不止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说不定牵扯到官场是非,而这完全不是严清怡或者林栝所能左右的。 林栝笑笑,宽慰道:“只不过是有人借此生事罢了,你不用费心想这些,我会处理。” 严清怡瞧他一眼,没作声。 没多大会儿,便到了府学胡同。 严清怡跟应门的书僮介绍,“这位是林公子,单名一个栝字,烦请通报一二。” 书僮打量林栝几眼,匆匆离开,未几回转来,笑道:“先生在书房等两位。” 严清怡两人跟在书僮后面到了书房。 袁秀才正凝神静气地写“君子以厚德载物”的斗方,严清怡不敢打扰,见书案旁放着封信,信皮上写着“严三娘亲启”的字样,便展开往一旁去读。 信仍是何若薰写的,说她正月去丰台终于得了一盆照殿红,却不知是否带着花芽,要等来年冬天才能知道,又大大夸赞了韩家花房,并抱怨韩钊是如何难缠,她带去一坛秋露白,又费尽口舌才换得这么一盆花。 严清怡乐不可支。 读完信,正好袁秀才写完一副字,严清怡忙把斗方拿到窗口晾着,又给他引见林栝,“在府衙教阿昊学武的教头,我最近惹了麻烦事,所以他陪我一道过来。” 林栝躬身长揖,“见过先生。” 袁秀才认真端详着林栝,见他身姿端正眉目疏朗,仪态落落大方,微颔首笑道:“不错。” 严清怡顿时红了脸,忙指着砚台道:“我借先生残墨写封回信。” 袁秀才道声好,另取一叠裁好的澄心纸递给她。 林栝见砚台中墨并不多,低声道:“我替你研墨。”往砚台里注少许水,掂起墨锭徐徐研墨。 两人并肩站在长案前,一人磨墨一人铺纸,无意中衣衫相碰,很快地避开。两人都不言语,却又中温馨的气氛流转其中。 书房木窗半开,初春的风自窗棂间吹进来,凉却不寒。窗外翠竹婆娑,不经意间春意已盎然。 林栝力道足,少顷,墨已研好。 严清怡提笔蘸墨,告诉何若薰,“凡事开头难,有过第一次下次就容易了。你可以告诉韩钊茶花发了几枝叶,长成几许高。韩钊爱花成痴,知道你用心照料,必然愿意多说几句,只要哄得他高兴,说不定还会送你盆醉芙蓉……韩钊也养得好芍药,能得一两株绿芍药或者黑芍药也是极好的。” 林栝就站在她身侧,低头就可以看到那一笔工整的小楷,既有颜体的端方大气,又不失灵动随性。 单看这手字,没有四五年的工夫不可能练出来。 而且,信里写的是茶花,茶花在北方并不容易养成…… 林栝顿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信纸移到她脸上。 肌肤白净如初雪,脂粉不施,腮旁晕着浅浅粉霞,水嫩的双唇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让人忍不住从心底感到愉悦。 林栝情不自禁地微笑,恰好严清怡写完信抬头,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严清怡慌忙低头,那片粉霞愈加红艳,美丽不可方物。 林栝盯着她错不开眼,怔怔地看着她吹干墨渍,又看着她细心叠好,塞进信皮里直到严清怡狠狠地瞪他一眼,才恍然醒悟,赶紧侧过身去。 此时李霖正在李实屋里嘘寒问暖,“好端端的,到底谁下得这般黑手,查出来幕后主使没有?” “我这腿差点断了,哪有闲心审讯,”李实“唉哟唉哟”喊疼,“人还在牢里押着,等我养好伤,定然把各种刑具挨个让他们尝尝。” 李霖笑道:“要是你信得过我,我替你审?” “不用,”李实急忙拒绝,“老子要亲自审,不把背后那人祖宗八代审出来就不算完。” 李霖细细揣摩着李实脸色,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我估摸着十有八~九就是姓林那小子?我听说他在府衙嚣张得很,领着一帮傻瓜蛋子,连正经八百的武教头都没放在眼里。除了他,我再想不出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正在这时,小厮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二爷不好了,二爷不好了。” 李实怒骂:“放你娘的臭屁,爷在这儿好端端的。” 小厮“扑通”跪在地上,“昨晚抓来的那两个嫌犯死了。” 李实“腾”站起来,“唉哟”一声又赶紧坐下,“死了,怎么死的?” “黄老二贴加官,不留神时间长了点。” 贴加官就是用浸过水的纸,一层层贴到人犯脸上。 李实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骂娘,却看见李霖神情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李实连连冷笑,昨晚他把两人带回来之后就用了刑,那两人虽未交代是李霖指使,却明明白白说是要把脏水泼到林栝身上。 如此看来,不是李霖又是何人? 他娘的,李霖还真是把自己当傻子呢,前脚暗算自己,后脚又来献殷勤。他真是瞎了眼,把这种人当知交! 再过十余日,天气渐渐暖了,李实的腿也差不多康复了,他仍是天天勾搭着李霖听戏唱曲斗鸡遛狗,日子真正过得逍遥,可没人注意的时候,就偷偷约了林栝往牢狱附近那处面馆吃面。 严清怡也过上了安稳日子。 薛氏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安一张简单的架子床,铺上厚厚的棉垫子,就是严清怡的闺房。 墙面是才粉刷过的,非常干净,只是稍嫌单调了些。 严清怡找两只碗装上水摆在窗台上,放几瓣大蒜进去,没几天,绿油油的蒜苗长出来,平添许多生机。 严清怡极少出门,每天窝在家里跟薛氏一道做绢花,攒得多了,就让薛氏带到集市上,五、六文钱一支并不愁卖。 两人平常吃得省,做绢花挣来的钱足够日常的嚼用,只是再加上薛青昊的笔墨费用就有点拮据。 没办法,严清怡仍得用先前的法子,往文具铺子里买用来试笔的笔以及裁纸剩下的边角回来用。 林栝隔个六七日会来一趟,有时候送包菜籽,有时候送把笤帚,都是平常用得着的东西。来了也不多说话,站上半刻钟,最多喝碗水就离开。 薛氏感念他的帮忙,趁着薛青昊休沐打算请林栝来吃顿饭。 谁知林栝却带来个不好的消息…… 37.活该 前一天, 严清怡开始琢磨要做的菜肴。 林栝是扬州人,口味偏甜, 而鲁地人口味较重。他在济南府这些年,也不知更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再有,她会做的扬州菜不多, 也仅只煮干丝一道, 还是因为前世祖父罗振业爱吃,家里厨子每隔半个月就要做一次, 有次祖父生病,她为表孝心,特地跟厨娘学了做法。不过正宗煮干丝用得材料多,又极讲究刀工, 严清怡不确定能否做出原汁原味来。 可, 只要自己做了, 林栝那么聪明的人, 肯定能感受到她的用心。 林栝,真的不是一般的聪明。 那天在袁秀才那里, 他瞧见她的字, 也看到她的信,分明眼里藏着无数疑惑,却什么都不问。 还是她沉不住气,自袁秀才家出来后, 问林栝:“你以前家中养过茶花吗?” 林栝回眸看着她, 笑容温柔又坦荡, “我不会追根究底茶花是怎么养出来的,我只喜欢她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想让她随心所欲地生长,也会呵护着等她盛开。”然后,他伸手碰一下她的发髻,“你要是想说,我自然愿意听。” 言外之意,他不并不在意她之前经历过什么发生了什么,却愿意珍惜守候她的将来。 跟这样的人相处会轻松许多,至少她不用花费心思编造谎言。 严清怡轻舒口气,笑意浅浅地自腮边漾出来,提着竹篮到了集市上。 正是春天,万物复苏,菜籽种下去刚发芽远不到能吃的时候,集市上卖得最多的仍是白菜和萝卜,另外还有农户去附近田地挖来的荠菜,看起来水灵鲜嫩,价钱也不贵,两文钱一大把。 严清怡买了一只鸡请摊贩放学拔了毛,又买了一斤膘厚的五花肉和三条活蹦乱跳的鲫瓜子,以及豆腐皮、香菇、笋干等物,足足用去一百多文。 回到家,先把鲫瓜子养在瓦盆里,然后生火烧水,趁着等待水开的工夫,把香菇跟笋干泡发起来。 薛氏看在眼里,假作不经意地开口:“林教头小小年纪做事倒老道,长相跟性情也都好,就只命不济,家里既没双亲,也没个兄弟姐妹照应,怕是个孤零命。” 严清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笑一笑,“爹倒是兄弟三个,分家时候恨不得一双筷子都掰成三半,又何曾互相照应过?而且,要是没有祖母逼迫,没有大伯母挑唆着,娘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薛氏梗一下,索性挑明了问道:“这几次林教头来,人是站在院子里,可两只眼却时不时往东厢房瞟,他的心思我是看出来了,你是什么打算?” 严清怡搬只板凳在薛氏身边坐下,扳着指头数算,“这院子从开始看到决定买,到签房契,都是他从中张罗;买了之后,他找的工匠修葺屋顶粉刷墙面,还有安装门窗,工钱虽然是我结算的,可他没少往里填补银子;还有前几天,要不是他出手相助,我这会儿可能已经成了李实的妾;再有,我能脱开涌泉胡同跟娘住在一起,也是他一手操办的。林林总总这许多事情,一桩一桩我都记在心里,娘,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薛氏伸手点着她的脑门儿,嗔道:“也不知像了谁,心里主意怎么那么正?娘就是说不愿意,你能听娘的?可话说回来,他既是有心,就该请媒人上门把亲事定下来,这么眉来眼去的算怎么回事儿?” 严清怡低叹声,正色道:“他说秋天进京考武举,然后去从军,让我等他三年,三年后回来成亲……我应了。” “他竟然说出这种话?”薛氏蓦地恼了,“你是不是傻,这也答应,如果他回不来呢,你岂不亏了名声?” 严清怡低声道:“所以,还是不定亲的好。” 声音温和,神情淡然,可眼眸里却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坚毅与倔强。 薛氏咬牙,盯着严清怡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是要气死我,随你怎么办吧,明儿的饭你自己做,我怕我一气之下把他撵出去。” 严清怡抱住薛氏臂弯,“娘,林教头这般待我,我愿意等他,你就别生气了。况且,即使最后不能成,我也才只十五岁,并不到嫁不出去的年纪。” 红唇娇气地嘟着,两手轻轻摇着她的胳膊。 严清怡自幼老成,难得有缠着她撒娇任性的时候。 薛氏长长叹口气,“你看着办,我管不了你。” 严清怡笑盈盈地说:“那明儿林教头来了,你不许给他脸色看。” 薛氏气道:“我几时给人使过脸子?别说他还是咱们请上门的,就是贸然来个客人,我也不会冷脸相待。” “就知道娘是最好的。”严清怡俏皮地笑笑。 薛氏没好气地“哼”了声。 转天,严清怡早早起床先把早饭做好,就开始准备中午的菜肴。 薛氏虽说不帮,可也不舍得她独自忙碌,把鲫瓜子刮了鳞剖了肚子,又细细地剁成肉馅,和着葱末姜末汆成丸子。 林栝巳初上的门,带着两盆月季。 现下还不到花期,却已经坐了好几个花苞,花苞鼓胀胀的,透出花瓣的颜色,一盆是大红的,另一盆则是粉黄的。 月季易活好养,花期也长,一年足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开花,最适合平头百姓家养。 上次林栝见严清怡窗台上生着蒜苗,今天就特特带了两盆花。 薛氏暗叹他肯用心,接过花盆摆在廊下,顺势朝厨房看了眼。 林栝也顺着她的目光朝厨房望去,严清怡在低头切菜,她穿着半旧的水红色袄子,腰间系条蓝布围裙,鬓边有碎发垂在腮旁,遮住了她的脸。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豆腐皮,严清怡左手按住豆腐皮边缘,另一手握着黑铁菜刀,手起刀落,左手退右手进,刀刃据手指始终保持着毫厘之距,动作不徐不疾轻盈灵动,像是和着韵律一般。 切完豆腐皮,严清怡抬头,不经意瞧见院子里的林栝,顿时弯起眉眼。 那笑容明媚灿烂,如同五月枝头盛开的石榴花。 林栝心跳顿时停了半拍,很快侧过头随在薛青昊身后进了他的屋子。 午正时分,严清怡端出四菜一汤和一大盘包子。 包子是早上蒸出来的。 严清怡将五花肉的肥膘剔下来,㸆出一碗猪油,剩下的油脂渣则与白菜掺和着做成包子馅。 菜是炸鱼丸子、醋溜白菜、香菇炖鸡还有凉拌荠菜,汤就是一大盆煮干丝。 薛青昊早就馋得口水流,催着林栝动筷子,“我姐做菜可好吃了,我娘做得也好吃,但是天天吃就吃腻了,我姐总能做出新鲜菜,这盆汤以前就没做过。” 林栝自然知道那是煮干丝,他生在扬州,幼时经常吃得到,后来离家远行,已有六七年没吃过这道菜了。 这道菜最讲究刀工,里面的豆腐丝、笋丝、火腿丝、蛋皮丝都要切得细如牛毛丝丝不乱,这样才能入了味。 也不知费了她多少工夫才做成。 林栝心里既酸楚又欢喜,犹豫好一会儿才举起筷子。 为着避嫌,严清怡没往饭桌上吃,坐在灶间板凳上吃包子。 薛氏怕林栝拘束也没过去,掰一半早晨剩下的杂粮窝头,跟严清怡面对面坐着,却是不说话。 严清怡觑着她脸色道:“娘还生着气呢?这事儿我仔细思量过,林教头愿意上进,也是好事儿,以后就不必受人欺负,还能带挈阿昊,有什么不好?” 薛氏看她半天,叹道:“要不是我眼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的,还真不相信你才十一,哪有这么大的孩子跟你似的,连亲事都能自己做了主张?想想我那会儿,真跟白活了似的。” 严清怡笑道:“我这不聪明吗,还能干漂亮,都是随了娘。” 薛氏撑不住笑,狠狠瞪她一眼。 正说着话,饭厅的两人吃完饭出来,林栝道谢告辞,薛青昊送他出门,少顷回转来,凑到严清怡跟前鬼鬼祟祟地说:“林大哥有事跟你说。” 严清怡脸一红,瞧眼正在饭厅收拾碗筷的薛氏,低声道:“胡说八道,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 薛青昊忙道:“是林大哥说有事,他从来不说假话。” 严清怡犹犹豫豫地起身,对薛氏道:“娘,我跟阿昊出去买两刀纸,很快回来。” 不等薛氏回答,拉了薛青昊往外走。 走出胡同,就瞧见林栝仍站在上次的树荫下,却是面朝了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严清怡脸一红,吩咐薛青昊,“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问问。” 缓步上前,站在距他约莫三尺的地方,轻声问:“什么事?” 林栝微笑地望着她,“没想到你还会做扬州菜,很好吃。” “真的?”严清怡仰了头问,“你还喜欢吃什么,下次我做给你吃。”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照出斑驳的阴影,那双黑眸乌漆漆地闪着光芒,分外地美丽。 林栝怦然心动,语调温柔地说:“不用特意准备,你做的都好吃。” 严清怡弯了唇角,轻轻“切”一声。 “是真的,我很喜欢。” 严清怡脸颊渐渐染上霞色,斜睨着瞪他一眼,目光流转间,有着青涩的娇媚。 林栝顿觉心“怦怦”跳得厉害,身体莫名地有股冲动,想将她揽在怀里搂着她抱着她。 他深吸口气,压下这种绮念,低声道:“我是想告诉你,你爹的腿断了。” “怎么断的,几时的事儿?” 严清怡讶然,她憎恨严其华,也讨厌他,有时候巴不得他立刻死掉,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同情也有可怜。 林栝答道:“他耍钱欠了银子,前天讨债的往家里要钱,没翻出什么值钱东西,一气之下把腿给打折了。” “真是…… ”严清怡咬住唇,将“活该”两字咽了下去。 林栝猜出她的想法,叹道:“我不确定该不该跟你娘说,就先跟你说一声,你爹这番挨了揍,手中又没有银钱,说不定要打你跟阿昊的主意,你心里有个准备。” 既然严其华的腿断了走不得路,肯定是要逼着严青旻想法子。 薛氏最是心软,不提那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单是看严青旻的份上就狠不下心拒绝。 严清怡想一想,“我先瞒着娘,阿昊那边,我会仔细吩咐他。” 林栝应声好,“有事你就找我,别一个人撑着。” 严清怡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林栝所料没错,如今的严其华真的是走投无路几乎陷入了绝境…… 38.裁衣 那天林栝威逼着严其华在恩绝文书上摁了血手印之后, 胡寡妇推心置腹地劝严其华,“济南府的能人太多了, 白天刚送走个官老爷,夜里又来个蒙面汉,耍钱的人更是深不见底, 咱们根本开罪不起, 你听我一句劝,往后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吧。” 饭桌上, 被剑戳出来的大洞明晃晃的,严其华仍心存后怕,也便应了。 过了两日,桂圆跟个婆子提着东西找到涌泉胡同。 严清怡当然不可能在, 胡寡妇假说严清怡出去办事,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花言巧语地哄骗着桂圆将东西留下了。 里面不但有笔墨等物, 还有两斤点心。 严青旻馋点心,可更稀罕那两刀纹理细密的纸和那一盒四支粗细不同的湖笔, 紧紧盯着移不开眼。 胡寡妇怎可能给他用, 提到小仓转了一圈,换回来三两银子。 严青旻气不过,告诉给严其华。 严其华手头早就痒了,只苦于荷包干瘪瘪的, 上不了台面玩, 听说胡寡妇得了银子, 当天夜里拳打脚踢地硬抢到手,转天输了个干干净净,又去跟庄家借。 庄家本来不肯赊银子,但惦记着严其华有个漂亮女儿,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严老二,你可得想清楚了,三天之内你连本带利还回来好说,还不回来的话,就得拿你闺女抵账。” 严其华已经没有闺女了,闻言便有些犹豫,可当时已经输红了眼,就想赶紧翻回本,只迟疑数息,就在契书上画了押。 短短小半个时辰,将抵押闺女的十两银子也输了。 严其华回去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找出胡寡妇藏着的一只银镯子。胡寡妇怎可能给他,两人又上演一起全武行,以胡寡妇失败而告终。 银镯子才一两重,距离连本带利的十五两差得远。 严其华又往张氏那里要,连哄带骗拿回来一吊钱。 东拼西凑,恨不得把家底都卖了,也只凑出三两银子。 严其华真慌了,收拾出两件衣裳准备跑路,可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还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第三天头上,壮汉到严家领人。 闺女是没有的,倒有个风韵犹存的小妇人,壮汉打量几眼想拉回去抵债。 谁知胡寡妇是个硬气的,抓起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你要是非得强逼我去,我宁可死。” 她平常风流归风流,可也讲究你情我愿,只挑顺眼的往家里领,若是进了那种地方,可就身不由己了,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不管来了什么人都得接。 最关键的是,坐下娼妓的名声,严青富也就是她儿子田二胖一辈子就毁了。 她之所以想再嫁给严其华,除了着实爱他的长相和床上的功夫,还有想给儿子找个爹,能扶持儿子。 壮汉此来是讨债并领闺女的,这婆娘一来没有契书,二来不想横生是非惹上人命官司,因见胡寡妇喉咙处已经渗出血丝,知道是个能豁出去的,一巴掌把她挥开不耐烦地说:“滚一边去,别碍着大爷的眼。” 可对跪在面前的严其华却是底气十足,见讨不回足够的银子,抡起手上棍子往严其华腿上砸。 他身高马大,又是用足气力,直疼得严其华惨叫连连,叫过几声便晕死过去。 等醒来,发现右腿断了。 三房人都围在床边叹气,唯独张氏心疼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把攒了几十年的私房钱全都拿出来要请郎中给严其华治腿。 孙氏不愿意,凉凉地说:“虽说是娘的私房钱,但也都是儿孙们孝敬的,不能都填补到他一个人身上,老二都有闲钱去耍,还能没银子看病?” 严其华气急败坏地说:“不给钱也好说,把严青贵叫过来伺候我。” 一言既出,惊了四座。 孙氏脸色变得煞白,严其中本就有些猜疑,见状顿时明白,扯过孙氏就朝着脸上扇耳刮子。 孙氏一边挠严其中的脸,一边扯着嗓子骂:“还不是因为你不中用,我是为了给你留个种。” 张氏往左看,老大两口子撕打,往右看,老二躺在床上哎哟,还剩下个老三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站在角落里屁都不放一个。 张氏觉得从心底往外泛凉气,索性双眼一闭晕过去了。 胡寡妇冷眼瞧着,一滴泪都没掉,反而觉得严其华断了腿倒是件好事。 走不了门也惹不了事,也不可能满院子追着打她,而且两只手仍然好好的,耽误不了干活。 没过几天,胡寡妇搬来一大捆柳条,让严其华编柳筐,每天编三只,编不出来就别吃饭。 胡寡妇没米下锅,正好她也懒得做,看见西屋烟囱里冒烟就端了碗到西屋等着。 孙氏不开门,她爬梯子翻墙头过去或者就在坐在大房门口吆喝,“嫂子开开门,施舍碗饭吧,家里揭不开锅了。” 张氏怕饿着儿子跟孙子,少不得腆着脸央及孙氏,而且还得从私房里掏钱补给孙氏。 如此一来也成了惯例。 就只苦了严青旻,天天要给严其华端屎端尿,至于能不能吃上饭,也得看胡寡妇脸色。 严其华每天活儿不少干,饭又吃不饱,还时不时被胡寡妇吆五喝六地骂,不由就想起薛氏的好处。 薛氏性子温顺,人前人后都把面子给得足足的,便是受了委屈,只会偷偷抹眼泪,何曾会呵斥牲口般打骂自己? 这一日便挑唆严青旻,“被这恶婆娘管着,日子没法过了。你去找你娘回来,我把这毒妇休了,以后还是咱们一家五口过。” 严青旻早就受够这样的苦,趁胡寡妇去西屋讨饭的空当,跑去找薛青昊。 薛青昊得了严清怡的嘱咐,绝口不提薛氏住处,只从兜里掏出三文大钱,“你要是饿就买两只包子吃,早先娘说带着你,你自己非要跟着爹。娘好容易得了清闲,你忍心再让她回去受苦,我可不能。我现在姓薛不姓严了,那个家我半点不想回去。” 严青旻看着他满脸意气风发,身上衣衫干干净净,低头又看着自己好几天没洗散发着尿水臭味的衣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薛青昊于心不忍,咬咬牙道:“等我回去问问姐,你过七八天再来。” 严青旻眸光一亮,“姐也跟你们一起住,没让官老爷接走?” 薛青昊不愿多说,催促道:“我该回去了,回晚了被教头骂。你也回去吧,免得寡妇找你麻烦。” 严青旻瞧着他的身影进了府衙,转回头往包子铺买了三只肉包子,直塞了个肚儿圆, 薛青昊回到号房,开始思量怎么让严青旻脱离那个火坑,最直接的法子还是请林栝去威胁严其华。 只要严其华松口不就可以接过来了吗? 薛青昊兴高采烈地找林栝。 此时早训已经结束,林栝独自站在演武场上,手里攥一把角弓,抬臂、扣弦、拉弓、撒放,箭矢带着风声呼啸而去,稳稳地扎在百步开外的红心处。 林栝动作未停,再取一支箭,直到箭囊已空,才回头问道:“有事儿?” 薛青昊将严青旻所说依样说了遍,眼巴巴地问林栝:“能不能把三弟也接回我们家住?” 林栝毫不犹豫地说:“不能。” 薛青昊讶异地张大了嘴,“为什么不行?你也知道,我爹……我爹,上次你要我姐的恩绝文书不就很顺利?” 林栝俯视着他,淡淡道:“你姐是被你爹赶出来的,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只不过回去讨要个文书,至于你弟弟,你爹可曾说过不要他的话?” 薛青昊哑然。 林栝再道:“你爹卧床不能起,你弟弟合该贴身侍候,这是孝道。我为什么要拦着你三弟尽孝?再者,你娘跟你姐为了省钱,恨不得顿顿喝稀粥,她们光靠每天卖绢花能养得活你们这些人?我记得你说过,你姐七八岁上就能赚钱养家,你现在九岁多了,可为家里赚过一文钱?什么时候你能养活你跟你三弟,你自己凭本事去接他。” 说罢,调头就走。 薛青昊听得冷汗涔涔,赶紧追上去问,“那我要不要告诉我姐?我答应三弟问问姐。” 林栝问道:“先前你姐是怎么嘱咐你的?” “没怎么嘱咐,就是别让三弟惊扰我娘,如果三弟找我,就给他几文钱买吃的。我刚才给了他三文钱。” 林栝道:“要是你三弟再来,就把我刚才说的告诉他。于情于理,甚至于为你娘考虑,你都不应再提接他出来的话,也不该让你娘和你姐跟着忧心。” 薛青昊悻悻地垂了头,“我知道了。” 隔几天严青旻再来的时候,薛青昊据实告诉他,“我考虑了下没跟姐说,姐跟娘都不容易,姐没日没夜地做绢花,娘就给别人缝补衣裳,日子过得太苦了……这钱是林教头给我的,你去买点吃的。等过两年,我有本事能养活自己了,就能照应你。” “姐真的不打算管我?”严青旻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早知道,她被官老爷带走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来找你,让她也尝尝这种苦日子的滋味。” 薛青昊急道:“你怎么能这样想,这跟姐有什么关系?她以前供着你读书,给你缝衣裳买纸笔,白对你好了?” 严青旻低声嘟哝着,“就那一两年有什么用?我读书比别人都好,要是能接着读,肯定能考中秀才……还不是因为你,姐要供着你,就不管我了。” 薛青昊气呼呼地说:“读书什么时候都能读,长大自己赚钱照样可以,你这脑子就是歪的,以后别来找我,我也不想管你。” 严青旻怨恨地瞪他一眼,抓起他掌心的铜板撒腿跑了。 严清怡全然不知自己又被严青旻记恨上了。 最近她做了许多绢花,但这阵子却不太好卖,有时候一天卖不出两支三支,好在薛氏接了补衣服的活儿,能多少贴补点生计。 针线活做久了,眼睛发酸不说,脖子也低得难受,严清怡便起身修剪月季。 不得不说,月季真是最值得养的花卉,不需要特别的照料,花却是一茬接一茬地开,从四月开始,枝头就没断过花。 严清怡把开花过的老枝剪下来,养在盛了水的瓦盆里,约莫半个多月的工夫就会生根,等根须长得旺盛了再移栽到土里,这样又是一株月季。 只可惜月季花不值钱,否则扦插了枝子拿到集市上卖,兴许还能换几文钱回来。 薛氏在厨房准备午饭。 薛青昊不在家,她们两人的饭食简单,通常就是早晨剩下的稀粥热一热,然后在园子里摘根嫩黄瓜或者蒸两条紫茄子拌着吃。 薛氏本打算买几只下蛋的鸡养着,可家里没有地,连人吃的粮食都不富裕,哪有东西喂鸡? 两人只能天天只吃素,唯独薛青昊休沐时可以尝点荤腥。 即便这样,严清怡还是一天天出落起来,不但个头蹿高了许多,胸前也呈现出小小的突起,整个人越发地明媚艳丽。 薛氏既喜且愁,喜得是女儿长得花骨朵般的漂亮好看,愁得却是家中窘困,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法给她添置,身上的袄子都已经紧了,袖子也短了半截,露出雪白的腕子。 尤其,眼看着严清怡的生辰又快到了,每年就这一个生日,不管怎样得给她缝件新袄子。 正当薛氏打算省吃俭用给严清怡买布裁衣裳时,林栝拎着两块布来了,红着脸对薛氏道:“能不能麻烦婶子帮我缝件衣裳,就用这块鸦青色的布……工钱,工钱用这块顶了吧。” 简简单单一件事,却说得磕磕绊绊。 薛氏接过他手里的布,鸦青色的是细棉布,另一块是妃色的府绸。 她这个年纪已经穿不得这么鲜亮的颜色,很显然特意挑给严清怡的,想必是不好意思送,巴巴地找了这么个理由。 薛氏本想斥他几句,可看他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不由心软,温声道:“行,你想做什么式样的?” “什么样的都行,我不挑衣裳。” 薛氏顿觉好笑,弯了唇角问道:“那就跟你身上这件一样的?” 林栝忙应道:“好,好,麻烦婶子受累,我先回去了。”像被什么猛兽追赶着似的,匆匆出了门。 薛氏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猛地想起来,嗔一句,“还没量尺寸,裁什么衣裳?”捧着两块布往厨房去,对严清怡道:“林教头说做衣裳,这块府绸是工钱,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尺寸也不量就走了。” 严清怡慢慢红了脸,轻声道:“那我估摸着做吧,做得稍微松快点儿,等入秋也能穿。”忽地想起来,林栝入秋就得到京都,说不定一别就是好几年,真应该好生替他做件衣裳…… 39.来客 既是存了好生做的心, 严清怡便在细节上下功夫,针脚走得非常细密不说, 又另外到布料铺子配荼白色的细棉布在领口处绗了道三指宽的缘边,密密地绣上竹叶纹。 足足用了八天工夫才做成。 薛氏暗地里直摇头,可见到做成的衣裳却是眼前一亮, “鸦青色显老成, 没想到配上荼白这么好看,就是费工夫。” 严清怡也颇感满意, 笑着道:“鸦青配灰色也好看,可我寻思着把剩下这块布给二弟也做一身,他撑不起灰色,跟个小老头似的。” 薛氏笑一声, “你不用管他, 先紧着把你那件做好, 眼看着就快生日了。” 严清怡道声好, 用那块妃色府绸做了条八幅罗裙。裙摆处绣了三五枝兰草,虽然简单却是雅致。 现在济南府时兴的是十六幅裙子, 也有的做成二十四幅, 走起路来翩若惊鸿,显得体态格外轻盈。 可是裙幅宽太费布,而做八幅的裙子就能省出一块布,正好给薛氏做件半臂。 因怕妃色显得轻佻, 便在衣襟上绣了两大朵墨菊。 如此一来, 全家人都有了新衣裳。 薛青昊休沐时, 将衣裳带给林栝,“我姐让你试试大小,不合身的话,她再改。” 林栝心头跳一下,“是你姐做的?” “那当然,我娘的眼神不比以前,费不了这个工夫……你快试试好看不,我姐说照这个样子也给我做一身。” 林栝犹豫会儿,“不试了,肯定合身。你快回号房,马上吃午饭了,晚了别叫唤吃不饱。” 薛青昊他们都是伙夫送了饭过来,一大笸箩馒头管够,一大桶菜则是每人分一碗,若是吃得快可以再加,吃得慢的话,桶里菜就没了。 薛青昊闻言,撒丫子跑了。 林栝洗过手,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展开,有皂角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很显然,衣裳是熨洗过的。 入目便是荼白色缘边上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竹叶,配色也讲究,嫩叶用浅绿,老叶用深绿。 也不知耗费多少工夫才绣出来? 他原本是看严清怡衣衫都旧了,才想出这么个理由送她布料,没想到竟是给她添这许多麻烦。 一时有些懊悔,又由衷地感到欢喜。 不过是一身衣衫,她竟肯这般用心……她缝衣的时候应该会想着自己的吧? 林栝紧紧抿下唇,换上新衣,衣裳略有些大,却意外地好看与舒适,熨帖在身上,就好似……她的手在轻抚着他。 林栝“腾”地红了脸,赶紧将衣裳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 他不打算让她费事改,也不舍得穿。 现在一天有大半天耗在演武场上,身上除了土就是汗,穿不过几次就脏了。为图省事,他的衣裳都是让知府府里的针线房做的,一做就是三四身,清一色的靛蓝色。 这还是第一次,有心仪的女子为他裁衣。 林栝想好好收着,等成亲之后再穿给她看,那会儿他肯定会再长高一些,穿着也就合适了。 下一次薛青昊回家时,就对严清怡道:“林大哥说很合适,不用改。” 严清怡疑惑地问:“你看过,真的合身?” 因为吃不准他的身量,所以衣身和袖子特意留长了些,若不合适缝几针抿上去就行。 薛青昊摇头:“他自己偷偷试的没让我看。” “好吧,”严清怡无奈地道,“今儿没啥事,咱们去水井胡同那边把绢花卖了,如果卖得好就给你换支笔,我看你那支笔快秃噜毛了。” 自上次遇到李实那事之后,薛氏便拘着她不让出远门,只许在附近转。而周遭又非繁华热闹之地,绢花很难卖得出去。 这次她想换个繁华的地方。 薛青昊欢快地答应着,“好!” 严清怡把这阵子攒的三十余支绢花都摆出来,挑了支粉色小朵的茶花对着镜子戴在鬓间。又随意挑出八支,用包袱裹着,提在手里。 要说严其华木匠的手艺真算不错,做出的木盒非常精巧,底下铺一层姑绒,再将绢花摆进去,格外能卖出不少银钱。 只可惜,现在没有盒子,只能将就用包裹。 两人走了约莫两刻钟来到水井胡同。 跟先前一样,严清怡先溜达一圈,找了家生意看着颇为兴隆的绸缎店,让薛青昊捧本书在绸缎店门外的马路牙子上坐了,自己则摊开蓝布包袱,把八支绢花一一整理成型,小心地摆在包袱上。 摆完了便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并不出声吆喝。 严清怡生得美,兼之仪态大方神情闲雅,宛若空谷幽兰般,进出绸缎店的女子都免不了打量她一眼,而她浑身上下素素淡淡的,发间那朵粉色茶花便格外惹眼。 便有个年轻妇人问:“这绢花怎么卖?” 严清怡笑一笑,“十五文。” 旁边装模作样的薛青昊闻言便抖一抖。 先前他陪着薛氏去过一次文庙街,还到附近集市上卖过,能卖出五文一支已经不错了,换成长姐,张口就是十五文。 好像过年时,也不是这个价格。 果然问询的妇人道:“比别处卖得贵。” 严清怡细声细气地回答:“东西不一样,价格也就不一样,这都是我一针一线做的,别人家再做不出这种花样,就是戴在头上也不会有这般好看。” 妇人仔细打量严清怡一番,挑出一支石榴花,又扫一眼严清怡,“你头上这朵还有吗?” “没了,绢花看着不起眼,但是极费工夫,我也只做出这些,”严清怡笑着取下发间山茶花,“这本是我自己留着的,因戴过两天,你若喜欢就给十文钱。” 妇人道声好,数出二十五文,拿了两支绢花走。 严清怡又从包袱上选出一支,戴在头上。 约莫大半个时辰,八朵绢花尽数卖了,严清怡数一数足有百十文,招呼薛青昊道:“走吧,去买纸笔。” 薛青昊叹服道:“为什么姐卖东西格外容易,先前我跟娘出门就卖不掉。” 严清怡笑盈盈地说:“你们许是没选对地方,这家绸缎铺子门脸大,里面东西肯定不便宜,能往这里来的人手里都不缺银钱。再有……你不觉得姐长得漂亮,戴什么花儿都好看?” 薛青昊一个劲儿点头。 “所以,大家都喜欢买我的东西啊。”严清怡得意地笑。 前世,她问过娘亲苏氏,为什么人人都爱宫里出的首饰样子或者衣裳样子,苏氏告诉她,宫里的妃嫔娘娘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她们穿着好看,别人就觉得自己穿一样的衣裳也能好看。 姐弟俩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一家叫做“竹韵”的文具铺子。 那些贵重的纸笔自然是买不起的,严清怡径自走到案前,执起用来试笔的兼毫,蘸了墨,稍用力,将笔锋在砚台中铺开,见笔尖的毛仍是整齐紧实,便笑着问伙计,“小哥,我手头银钱不充裕,买不了新笔,能不能把这两支便宜些卖给我?” 伙计犹豫道:“这笔摆出来快一个月了,每天来试笔的好几个,不如新笔耐用。姑娘要不再考虑考虑?” 严清怡摇摇头。 这里卖的文具比起小仓那家文具铺子要好很多,她手里这支兼毫湖笔至少得一百文,就算能用两到三年,可她手头上就只有一百一十文,不能全用在笔上,还得买米面粮油。 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店里都是好笔,可我实在负担不起……我用笔轻,这支也能凑合用半年,小哥说个价钱听听。”严清怡落落大方地看着伙计。 伙计见她貌美可爱,说话也入耳,思量番,开口道:“那就二十文吧,十五文也成。”说完,已先红了脸。 严清怡笑道:“那我付你二十文,不知店里有没有裁下来的纸边,我买些回去写字。” “有,等我进里面找找,”伙计边答边把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盖上盖子递给严清怡。 严清怡掏出荷包数出二十文正要交给他,忽听面前有人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笔最好买新的,回去用墨养着,写起字来才顺手。别人用过的笔,不管是笔锋还是笔势都不合自己习惯,不好不好!” 抬头一瞧,却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量中等,穿一身象牙白绣了亭台楼阁的直缀,腰间系着宝蓝色腰带,上面挂了香囊荷包等物,还有块古拙的黄玉。 黄玉雕成树叶状,发出晶莹润泽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块好玉。 男子侧头又斥伙计,“你这人不讲道理,是不是欺这姑娘不懂笔墨,哪里有将旧笔卖人的?我去找你们掌柜的理论。” 伙计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对严清怡道:“姑娘,实在对不住,敝店以往并没有卖旧笔的例,这笔确实不能卖与你。” “不干你的事,是我教小哥为难,”严清怡抱歉地笑笑,将笔还给他,抬头对那男子道:“公子比起晋惠帝,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拉了薛青昊道,“咱们去别家看看。” 那男子摇头晃脑做叹息状,“这济南府果然粗陋之地,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有悖圣人教导,可悲可叹,痛哉痛哉!” 严清怡本不欲多事,听得这话,停下步子嘲道:“古人所言不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公子是何等人,一听便知。” 男人正欲辩解,旁边与他结伴之人忙拦住他,“二弟别说了,”又含笑对严清怡揖一下,“姑娘恕罪,我兄弟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唐突,恕罪恕罪。” 心直口快? 岂不就是说她之所为就是粗陋无状了? 那人显然也意识,连忙又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我兄弟读书读得迂腐,我却是胸无点墨不会说话。” 严清怡见他神情诚恳,没再吭声。 走出一段距离,薛青昊问道:“姐刚才说的晋惠帝是谁?” 严清怡笑着解释,“他是晋朝时候的一个皇帝,当时百姓因为饥荒吃不上粮食,官员报到朝廷,晋惠帝说既然没有粮食,为什么不吃肉粥……咱们要是银钱富余,又怎么会图便宜买旧笔?” 薛青昊沉默片刻,“要不算了吧,读书太费银钱,家里样样都得靠姐,姐太辛苦了。” 严清怡亲昵地拍拍他的肩,“你不学着读书认字,以后怎么看兵书?如果去辽东或者漠北,怎么往家里写信,要是当了大官还得往朝廷写奏折,反正不进学堂不用交束脩,就点笔墨钱,一年下来花费有限。” 薛青昊想想有道理,铿锵有力地道:“姐放心,我一定会上进,以后好好孝敬娘,孝敬你。” 严清怡笑一笑,寻到另外一家文具铺子买了纸笔等物,回家前,又买了十斤禄米两斤粳米和二两五花肉。 薛青昊不用严清怡动手,自己背着米袋子,拎着麻绳,“吭哧吭哧”回了家。 薛氏把五花肉分成两份,一份切成肉粒炸了豆酱,另一半切成片炒了个水芹菜。 中午就着稀饭吃了芹菜炒肉,晚上吃炸酱面。 薛青昊吃了个肚子溜圆,满足地舔舔嘴边的酱渣子对薛氏道:“真好吃,什么时候喊林大哥来吃饭,娘也做炸酱面吧。” 薛氏嗔道:“炸酱面上不了席面,哪里好待客?我看上次阿清做得那个干丝汤挺好,要是林教头喜欢吃,请他得便过来就是。” “那我明天就告诉他,”薛青昊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薛青昊又去了府衙。 薛氏与严清怡做在院子里挑拣禄米中的沙子。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有银子也有米绢,通常用作禄米的都是陈米,或者里面掺杂了沙粒,虽然吃着不好吃,但价钱上要便宜许多。 薛氏蒸米饭或者煮大米稀饭时候,往往再抓一把粳米进去,这样味道能好一些。 头低久了,严清怡脖子又酸又痛,正打算起身缓一缓,忽听门外有人叩响了门环,“请问,薛氏素真住在这里吗?” 严清怡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薛氏。 薛氏闺名素真。 不过已经十几年没人这么叫她了。 严清怡疑惑地走出去,就见门口林林总总站了七八个人,叩门的是个十五六岁丫鬟模样的人。 见有人出来,丫鬟谦卑地笑笑,指着旁边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家太太,前来寻找薛氏素真,不知她可是住在这里?” 不等严清怡回答,身后已经传来薛氏的声音,“大姐,是大姐?” 那中年妇人连忙上前,一把抱住薛氏,“三妹,果然是三妹,我这苦命的三妹,让姐找得好苦啊。” 两人抱头痛哭。 严清怡恍然,原来这妇人便是薛氏惦念已久的大姨母。 想必已经打听到薛氏和离了,所以见面就说“苦命的三妹”,还能找到这里来。 可门口并非说话之地。 严清怡扯一下薛氏衣襟,笑道:“娘,快请姨母和这许多人进屋坐。” 薛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拭了泪,拉住大姨母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叫严清怡,前几天过了十二岁生日。” 大姨母细细打量严清怡两眼,点点头,“相貌随你,我看着比你年轻时候还俏丽。” 薛氏将大姨母让到厅堂正首位的椅子就坐。 严清怡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见过姨母。” 大姨母将她拉在身边,再看几眼,赞道:“好孩子。” 旁边丫鬟极有眼色地递上一只海棠木的盒子。 大姨母将盒子塞给严清怡,“一些小玩意儿,留着玩吧”,又撸下腕间一支绿汪汪的翡翠镯子,硬给严清怡套在手腕上,“我家里一窝小子,就眼馋个闺女。” 严清怡笑着道了谢。 大姨母扬手将站在廊檐下的几人叫进来,“这是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快,都进来见见三姨母和你表妹。” 门外顺次走进三人。 严清怡一看,巧了,前头两人正是昨天在水井胡同见过的。后头那个年纪跟薛青昊差不多,倒是头一次见。 大姨母指着他们顺次介绍,“老大陆安平……” 40.质问 陆安平? 不过是简简单单三个字, 却好似晴天霹雳般在严清怡耳边炸响。 严清怡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前世各样事情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怎么可能? 在这个地方遇见他, 而且还是今生的表兄? 严清怡茫然地望过去。 陆安平约莫二十出头,穿件雨过天青色的直缀,中等身量, 方正脸儿, 眉宇疏朗唇角开阔,既有文人的温文尔雅, 又隐隐透出一股豪迈气概。 记得二哥罗雁回曾说他直爽豪气,数次督促他上进;父亲也曾夸他若春风沂水。 大姨父祖籍江西,前世罗雁回说陆安平是宜春人。 两相对照,不是他又是谁? 他与罗雁回称兄道弟, 在罗家白吃白住两个月, 然后一本状纸洋洋洒洒写了四页, 将罗家害得家破人亡。 严清怡心潮翻涌, 心“怦怦”跳得厉害。 在牢狱里她曾无数次想过当面质问他究竟有没有良心道义,想将他剖心剥皮, 看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此时人就在眼前! 严清怡再忍不住, 脱口骂道:“你这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无耻之徒,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一言既出,满屋人都惊叹了。 陆安平更是懵懂,愕然地问:“表妹为什么这样说?昨天固然是我跟二弟言语不当冒犯了表妹, 可总不至于两面三刀?” 薛氏也板了脸嗔道:“阿清, 到底怎么回事, 哪有这样跟表哥说话的,还不快赔个不是?” 严清怡懵在当地,脑海里纷乱如麻,一时竟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仿佛仍是在罗府,她冷着脸训斥失手打碎瓶罐的小丫鬟;又仿佛是在牢狱,一众人围住苏氏哀哀地哭;一晃眼又是在阴森森的柴房,满脸横肉的婆子撸起袖子一掌掴在她脸上,“再让你手贱,还敢不敢吃里扒外了?” 种种情绪纷沓而至,严清怡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该如何辩解。 薛氏扯着她袖子催促,“快,给表哥赔个礼。” 这怎么可能? 陆安平害她家破人亡,她怎肯跟他赔不是? 严清怡甩开薛氏的,提着裙子冲出门外。 六月的天,骄阳似火,路旁树木被太阳晒得低垂了枝叶,夏蝉无精打采地叫着“知了,知了”。 严清怡却好似置身冰窟,从心里往外丝丝透着寒意,没有一点温度,也找不到可以暂歇的去处。 走在街头,看着行人来来往往,严清怡心底一片茫然。 不管前生如何,这一世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她实不该这样横加指责。 可要怎样跟薛氏与大姨母解释,又要如何阻止陆安平与罗雁回见面? 严清怡毫无头绪。 正烦恼着,忽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接着传来个戏谑的声音,“老远就看出是你,果然没有认错。” 严清怡回头,看到身穿绯衣,摇着象牙折扇的李实,顿时心生警惕。 李实瞧出她的戒备之意,“切”一声,“怕什么,就你这身量,二爷我真想动手,你还能跑得了?只不过二爷应了人,以后绝不碰你一个手指头,呶,看清楚了,我刚才用扇子敲的,没动手。” 有了前车之鉴,严清怡根本不敢相信他,眼角扫过树荫下挑着箩筐卖西瓜的几个农夫,慢慢往那边挪动。 李实仍是热络地说:“大热天你在家里待着,跑出来干啥,不怕晒黑了?不是我说你,你认识林栝怎么不早说,要不也不能闹出那桩误会事儿。” 严清怡听到“林栝”,心头骤然生出一种安定之感。 她还有林栝,可以去找林栝。 四周张望下辨明方位,严清怡抬脚朝府衙走去。 李实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地跟着,边走边问,“你啥时候认识林栝的?他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见了人都爱答不理的,有什么好?对了,我看你刚才神思不属的,怎么回事,说出来二爷给你撑腰。实话告诉你,这济南府就没有我摆不平的事儿。” 严清怡仍旧不搭话。 走到府衙后门,李实熟络地招呼门房,“小六子,去号房把林栝叫出来。”顺手扔出去几文大钱,门房身手还算敏捷,张手接住两枚,又在地上捡起另外三枚,乐呵呵地说:“二爷稍等,我这就去喊人。” 李实得意地对严清怡道:“府衙的人就没有我不熟的,想找谁一句话的事儿。” 严清怡只作没听见,沉着脸朝门里张望,没多大会儿,林栝高瘦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里。 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一见到那身熟悉的靛蓝色衣衫,严清怡心中诸般复杂的情绪尽都变成了委屈,鼻头一酸,眼眶便溢满了泪水。 林栝看到她,明显吃了一惊,怒目看向李实。 李实也看到她的泪,急忙解释,“跟我没关系,我连根头发丝都没碰到她,我就是护送她过来,护送!”说完,收起折扇灰溜溜地走了。 严清怡抬手擦擦眼角,勉强露出个笑,“我没事儿。” 怎么会没事? 林栝了解严清怡,她顶着寒风在街上叫卖绢花时没哭过,她修葺房屋忙得焦头烂额时没哭过,她被李实强掳到马车上也没有哭。 她这般坚毅柔韧的人,要不是遇到极为难之事,怎会轻易在人前落泪。 只是此处并非说话之地,林栝左右看看,柔声道:“前面不远有家茶馆,我与店家相熟,去那里坐坐可好?” 严清怡低低应了声好。 因近中午,茶馆里客人并不多,只三四桌。 林栝跟店家简短地说了几句,店家将两人带到一间偏僻小屋,送来一壶茶,掩上门离开。 周遭终于没了人,严清怡强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喷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 林栝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严清怡摇摇头,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林栝身子一僵,扎煞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身前是她温软的身体,鼻端萦绕着她独有的馨香,而胸口处,被她眼泪洇湿的地方似是燃着火,灼痛了他的心。 林栝犹豫数息,揽住她肩头,安抚般轻轻拍着。 过得片刻,严清怡慢慢止住泣声,看到林栝胸前被濡湿的一大片,赧然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不碍事,”林栝抬手抹掉她腮旁一滴泪,触手之处软滑柔腻却又微凉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颤,声音越加低柔,“是不是受了委屈,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严清怡摇头,“不是,没人欺负我,也没受委屈,是我平白无故地骂了别人,不想道歉,又不知如何解释。” 林栝毫不犹豫地道:“那是他该骂,用不着解释。” 严清怡忍俊不禁,脸上泪痕犹存已是笑靥如花。 谁说他不会说话,明明他很会说,恰恰说在她心坎里。 林栝被她粲然的笑容吸引,目光凝在她的脸上移不开,眸底浓浓的是对她的情意,严清怡不敢与他对视,红着脸低了头,手指却轻轻攀在他胸前,抚在眼泪濡湿的地方。 隔着单薄的夏衫,她能感受到他紧实强壮的肌肉,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就在她掌心之下,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抬头,目光平视处,正是他裋褐的领口。 严清怡顿时想起做好的那身衣裳,开口道:“上次做的衣裳长了,回头给你改一下。” 林栝笑道:“不用麻烦,明年就能穿。”低了声音问,“你现在好受些了?” 严清怡长吸口气,“嗯,贸然跑出来,我娘兴许正担心,我得赶紧回去。” 林栝道:“你稍等会儿,我即刻便回。”开门出去,旋即端了盆清水回来。 严清怡绞了帕子擦把脸,见店家又送来碟包子。 林栝接过,放在桌上,顺手掂起茶壶,斟出两盅茶,“已经晌午了,先吃点东西稍微垫垫,吃完后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家里来了客人,想必阿昊也该回去看看,我先替他告两天假,我们一道回去。” 林栝并不勉强,等严清怡吃完两只包子,他将余下的吃了,回府衙叫出薛青昊。 薛青昊闻言,兴奋得语无伦次:“果真是大姨母,还有三位表兄,那个做官的表姨夫来没来?也不知他们要住几天,咱家地方足够,就是没有被褥盖,我倒是可以跟表兄挤一挤。” 这接二连三的问题严清怡也不清楚,只笑着回答:“等回家问问娘不就知道了。”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去,见客人已经离开,空荡荡的厅堂里只薛氏一人沉着脸坐在椅子上。 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迟疑着上前问道:“娘,姨母他们走了?” 薛氏抬头,淡漠地瞪她一眼,忽地用力拍在桌面上…… 41.书信 “我与你大姨母足足二十年没有见过面, 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好容易见到了, 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薛氏盯着严清怡,眼圈忽地就红了,“你大姨父高升要到京都做官, 你二姨父生意做得也越来越好, 姐妹之中只有我过得凄惶,也只有我是被男人撵出来的, 本来寻思着你能给我长点脸,可你……你一个姑娘家跟男人说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话,让你大姨母和你表哥听了会怎么想?我教养出来的闺女暗地里不知做出什么丑事,把怒气往旁人身上发?” 严清怡咬住下唇不啃声。 薛氏续道:“你一向主意大, 我管不了你, 可今儿必须得管一管, 是不是林栝勾引得你, 所以才那样口无遮拦?” “娘,”薛青昊大惊, 愕然地看向薛氏, “这到底怎么回事?” 薛氏斥道:“跟你没关系,回你屋里去。” 薛氏素来温柔亲和,即便生气也尽量克制着,何曾有过这种怒极的时候? 薛青昊不敢多语, 忐忑地扫了眼严清怡, 乖乖回了西屋。 严清怡顿一下, 温声道:“娘,林教头为人坦荡磊落,从未有过逾距之举。再者,娘即便不相信林教头,难道也不相信我?” 薛氏长长叹口气,“那你说,你为什么对你表哥说那番话?你表哥说,就昨天在文具铺子见过你,虽说当时有些口角,可再无得罪之处。” 严清怡思量番,半真半假地说:“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告诉娘,自打我搬到这边来住,夜里时不时做梦,梦见有个人口口声声说待我好,要跟我一道侍奉娘亲教导弟弟,但始终瞧不清那人真面貌。谁知昨儿见到两位表哥后,夜里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真真切切看清了那人的脸,就是大表哥的模样,他骂我不敬公婆不守妇道,又设套陷害阿昊进牢狱,还把娘从家里赶出去……本来我想就是个梦,许是昨儿被气着了,夜里才做这么个荒谬的梦。谁成想,那人竟然就是大表哥,我当时一急,错把梦境当成了真,才出口质问。” 薛氏怔住,半信半疑地问:“你真做了这样的梦?” 严清怡毫不犹豫地说:“我哄骗娘做什么,之所以瞒着娘,实在是说不出口……我知道我做得不妥当,不该把梦里的事儿当真,可先前也做过爹要噎死我的梦,我心里着实害怕。” 薛氏慢慢松缓了脸色,“刚才,你大姨母说过要带你去京都的话……” “去京都?”严清怡惊讶地问。 薛氏点点头,“你大姨母家里还有个表姐,去年嫁到余杭,眼下你大姨母身边只剩下三个儿子,她又是最喜欢闺女的。来济南府之前顺道往东昌府见了你二姨母,挑了她家一个姑娘还有你,想带在身边,以后就在京都说个婆家。” 去京都? 严清怡心头大震。 去了京都就有机会见到前世的爹娘和二哥,就有机会阻止前世的惨剧。 严清怡急切地问:“娘应了?” “你主意那么大,我哪里敢应,只说考虑两日。我琢磨着你大姨母有亲上加亲的意思,可你这边跟林栝不清不楚的,又做个那样的梦,倒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为好。” 严清怡缓一口气,问道:“大姨母要在济南府待多久,她住在哪里了?” 薛氏惆怅地叹,“她一家连主子带奴才十好几口子,咱家这点地方哪里挤得下。你大姨父跟同知李老爷是同一科的进士,暂且住在他家里。明日你二姨母会带你表姐过来,少不得再住个三五日才走。” 大姨父陆致跟李兆瑞竟是同科。 没准前世两家也是一道进的京都,现在大姨父一家就要往京都去了,怎么李兆瑞一家没有动静呢? 记得李兆瑞是在吏部稽勋司当郎中,是正五品官员,虽然是跟同知是平级,但京官向来比地方官矜贵,也算是升迁了。 那前世的陆致是什么官职? 她竟是从没听罗雁回提起过。 严清怡脑子转得飞快,只听薛氏又道,“明儿你两位姨母来了,别再闹出今儿这种事来,记得好生给你大姨母赔个礼。” 严清怡忙点头,“我知道,一定好生给姨母赔罪,可娘千万别把我做梦的事儿告诉姨母。” 薛氏嗔道:“这种事儿哪好乱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再者说,梦里的事情当不得真,你姨母要是知道,一准得笑话我……对了,你跑出去大半天吃了午饭没有?” 严清怡道:“吃了两只包子,娘呢?” “你表哥叫了桌席面,一大桌子菜连半数没吃上,我本想留着夜饭吃,谁知你表哥打发伙计连盘子带剩菜全带回去了……那盘子咕噜肉酸酸甜甜的,你肯定爱吃,可惜了的。唉,你找几件体面点的衣裳出来,明天好生打扮打扮,别像今天似的寒酸,我去把院子扫扫窗棂擦擦,家里虽简陋,总得干干净净的。” 严清怡应着,扬声将薛青昊叫出来帮忙打扫,她回东厢房把明儿要穿的衣裳裙子找了出来。 衣裳是去年做的青碧色短衫,裙子则是林栝给的那块妃色布料。 青碧配妃色原本不太协调,但短衫上绣着红色腊梅,罗裙上则绣了碧色兰草,看起来相得益彰。 看到罗裙,不可避免地想起林栝。 他动作温柔地替她拭泪,笨拙地拍打她肩头,明明是个不谙情~事不曾与女子亲近过的人,却能想到帮她端水洗脸。 还有她说平白无故地骂了人,他不假思索地站在她这边说,是那人该骂! 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就在她头顶回旋,密密实实地笼着她。 严清怡心头既酸且甜,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她想去京都,却不会与表哥或者表弟亲上加亲,林栝待她的情意,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反正林栝也得去京都,她就在京都等他,等他武举高中,等他打仗立功,等他与她成亲。 严清怡想一想,掏出自己平常用的荷包,穿针引线飞快地绣上一丛水烛,唤了薛青昊进来,“帮我跑趟腿,送给林教头。” 荷包是藏青色细棉布做的,原本绣着白色的玉簪花,很是清雅,这会儿再加一丛绿色水烛,反而有些不伦不类。 薛青昊皱皱眉头,“这好看吗?” 严清怡道:“管这么多,让你去就去呗。记着,这事儿就你知我知,再有林教头知道,不许告诉第四个人……娘也不行。” 薛青昊顿时想起适才听薛氏说过的话,骤然睁大眼睛,喜道:“姐,你是不是跟林大哥好?” “不是!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什么?”严清怡红涨着脸,“赶紧去,回来还得干活儿。” 薛青昊将荷包忘怀里一塞,正要走,回过身问道:“就送荷包,有没有别的话?” 严清怡犹豫会儿,“没有,就说大姨母一家要进京赴任,可能会带我去住一阵儿。” “啊?”薛青昊惊讶声,没顾得上多问,撒腿跑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薛青昊大汗淋漓地回来,进门先往厨房去,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又问,“姐呢?” 薛氏斥道:“让你扫院子,又疯跑到哪里去了?你姐出去买西瓜,明儿你姨母来,总不能连片瓜也吃不上。” 薛青昊忙去拿扫帚,薛氏道:“不用你,你姐早扫干净了。你好生把你屋里东西收拾整齐,记得明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叠被子。” 薛青昊胡乱地应着,把书案上文房四宝以及书册都归置好,眼瞅着严清怡抱一只大西瓜进门,忙迎出去接在手里。 他力气比严清怡大,毫不费力地将西瓜放进厨房,掏出怀里一封信交给严清怡,“林大哥给你的,就写了五个字。” 严清怡眼一瞪,“你偷看了?” “没有,没有,”薛青昊连忙否认,“林大哥写的时候我帮他抻纸来着,他没说不让看。” 严清怡打开信皮,里面四四方方一张纸片,又瞪他一眼,“巴掌大的纸还用你抻?” 薛青昊跳着脚解释,“他开始写得多,我帮他抻着,后来就团了不要,只挑出一句重新写了。” 严清怡没再理会他,取出纸片,上面简简单单五个字,“磐石无转移。” 不由弯了唇角,长长舒一口气。 就知道,他那么聪明的人,定然是懂她的。 水烛又名蒲草。 汉乐府里有这样的句子,“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送绣着水烛的荷包就是向他表明心迹。 转天一大早,薛氏就催促着严清怡姐弟起床打扮。 薛青昊穿了严清怡刚做好跟林栝一式一样的裋褐,严清怡则穿了昨天挑出来的衣裳,梳了堕马髻,又特意戴了朵鹅黄色的忍冬花。 直等到午正三刻,陆家的丫鬟带着个婆子过来送信。 婆子看着跟薛氏年纪相仿,穿了件丁香色的潞绸褙子,紧实的圆髻上插着两支银簪,耳垂上也挂着银耳珰,皮肤白净,身材略有些发福,显得很富态,说话时带着谦卑的笑容,“我家太太刚在客栈安顿好,这会儿正吃午饭,因一路劳顿实在坐倦了马车,又心思是自家姐妹并非外人,就让小的来请薛娘子并府上姑娘少爷移步客栈叙话。马车已经在胡同口等着了。” 显然,二姨母已经与大姨母见过面了。 否则不会让陆家的丫鬟跟着来,而且口口声声称薛氏为薛娘子。 严清怡忽地有些了解薛氏的感受,一母同胞的姐妹三人,薛氏生得最温柔漂亮,可最属她过得不如意。她决定今天定要为薛氏挣回点面子来…… 42.比较 二姨母蔡家的马车看着挺普通, 只比车行里的黑漆平顶车略微宽了几分,车身上嵌了个铜牌, 上面刻着草篆的“蔡”字。 婆子殷勤地搬来车凳扶薛氏几人上车。 刚进去,便感觉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完全不似外头那般酷热。 严清怡细细观察, 见两排座位之间的木桌下面摆着只铜釜, 有白色水汽丝丝缕缕发散出来,想必里头盛的是冰块。 木桌上拓了凹槽, 可以容纳茶壶茶盅,即便策马快跑也不至于倒洒。 座位上则铺了蕲竹编成的簟席,坐上去凉而不寒。 严清怡暗叹声,夏日冰贵, 她一路从东昌府到济南府也不知用去了多少冰, 看来二姨母家里是真富有。 约莫一炷香工夫, 马车停在同福客栈门口。 同福客栈是济南府最为昂贵的客栈之一。 靠街是幢二层小楼, 看着跟其余客栈并无差别,里面却别有洞天。正中挖出来一面湖, 湖里养了各色荷花。此时正值花期, 荷叶田田荷香淡淡,极为清雅。 沿湖四周盖了七八座青砖围墙的一进小院落,以供人口多的大家庭居住,每座小院都有伙计随时等着驱遣。 二姨母便住在这样一座小院中。 婆子引着薛氏及严清怡姐弟径自进了厅堂。 厅堂里面或坐或站了不少人, 都是女眷并无男丁, 正当间位于首位的除了大姨母外, 另有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 妇人穿件银红色流霞纱的袄子,头上戴一对双蝶穿花簪,碟身是用金丝缠绕而成,蝶目镶着黑曜石,看上去闪亮夺目。 很显然,这就是二姨母了。 见到薛氏,二姨母忙站起来抱住薛氏痛哭起来,大姨母也陪在旁边落泪。 哭了片刻,丫鬟婆子纷纷上前解劝,又端来铜盆伺候着三人洗脸净面。 严清怡带着薛青昊上前给二姨母请安,又向大姨母赔礼,“昨天是我言行不当,娘亲已经教导过我,求姨母看在娘亲份上宽恕我这回。” 并不想解释缘由。 大姨母笑着拉起她,“都是一家人,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也没有追根究底,将身边另外一位女孩也拉过来,对薛氏及二姨母道:“你们可都说准了,这姐妹俩可都得跟了我去。我这是头一次去京都,人生地不熟的,有她们陪着也能解个闷儿。” 二姨母爽朗地道:“你不嫌我们娇娇吵闹就行,这蹄子属家雀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闲不住,怕你过不了两天就给打发回来。” 女孩扭着身子娇嗔道:“娘就知道揭我的底儿,当着两位姨母的面,也不说夸夸我的好处。”又笑着对严清怡道,“我叫蔡如娇,今年十二,看年纪你应该比我大一些吧?” 严清怡忙道:“我闺名清怡,九服清怡三灵和宴的清怡,也是十二岁,我六月头的生日,不知你是几时?” “我比你大,”蔡如娇笑道,“我二月中的生辰,看你行事稳重,还以为你要大一些,那以后就叫你清怡表妹了。” 严清怡皱眉,姑娘的闺名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见,蔡如娇要是这样叫习惯了怕不妥当。遂笑道:“我在家里行三,表姐不拘叫我三表妹或者表妹都成。” 大姨母看向严清怡的目光便多了些不同。 二姨母仿似没察觉般,拿过手边两只匣子,一只的给了薛青昊,“里头是几支笔和几锭墨,你将就着用。” 薛青昊喜不自胜,连忙道谢接过。 另一只略扁一些的则递给严清怡,“原不知你生日,没有特意准备,仓促间找了几样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竟是要严清怡当场打开。 严清怡从善如流,小心地打开匣子,跟她料想得所差无几,是一整套赤金头面,从顶簪、侧簪、钗、挑心以及耳坠子样样俱全。 “好看吗,哪里不如意,二姨母重新让人另作。” 严清怡忙做无措状,“二姨母,这,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二姨母笑容满面,“咱家的姑娘哪有受不起的,给你你就接着,姨母家不差这点东西。我还另外带了几匹布料,先前给娇娇裁过几身衣裳了,因不知你的身量就没做。锦绣阁的主家是苏州人,就属那里的衣裳样子最新,绣活也细致,我已经约了绣娘上门量尺寸,让她给你好好做几身。” 锦绣阁在水井胡同,就是上次她跟薛青昊在门口摆摊子那家绸缎店,里面既卖布料,也能给客人裁衣。 只是锦绣阁在济南府开业不过三两年工夫,二姨母却知道的这么清楚,显见她是经常关注的济南府的,却不知为什么从来没遣人去过涌泉胡同,连封信儿都没有。 说笑间,外头婆子进来禀报,“锦绣阁遣了绣娘过来。” 二姨母道:“把人直接领去厢房,不用过来了。”转身笑着对蔡如娇和严清怡道:“布匹都在厢房,你们看好哪块就裁哪块,让绣娘帮你们参详参详。” 大姨母笑道:“你们且在这儿说话,我过去凑个热闹,”一手拉着蔡如娇,一手拉着严清怡往厢房去。 厢房摆了张长案,上面一字排开十几匹布,有轻薄的云纱素绢,还有入秋穿的杭绸府绸,颜色都很鲜亮,不外是深深浅浅的几种红,以及鹅黄、青碧还有湖水绿。 锦绣阁的绣娘则垂手站在旁边。 严清怡不便喧宾夺主,笑着问蔡如娇:“表姐看中哪块料子了?” 蔡如娇略略扫两眼,随手指了杏子红的杭绸,“就这个吧,我在家里已经做过六身了,都是二十四幅的湘裙,听说锦绣阁的衣裳样式好,先做身看看好在哪儿。” 绣娘闻言笑道:“姑娘好眼光,依姑娘的样貌气度穿玫红、银红都极好看,不知姑娘是想做裙子还是衫子?” 蔡如娇问:“你们那里裙子是什么式样,衫子又是什么式样?” 绣娘答道:“眼下还是二十四幅湘裙做得最多,再有马面裙,在裙幅中间和下边加上两道襕边,也很好看。至于袄子,看姑娘喜欢收腰还是不收腰,领口要高还是低,还可以加盘扣,端看姑娘喜好。” 蔡如娇犹犹豫豫着又指了另一匹月白色的云纱,“刚才那个做袄子,腰收得紧一点,衣襟绣上芍药花,要大朵的,这匹做马面裙,加水红色襕边。” 绣娘暗暗记在脑子里,又问严清怡,“姑娘可有选中的布料?” 严清怡便指着天水碧的杭绸道:“做件短褙子吧,要窄袖的,衣身不要过膝,稍稍松快些,不用绣花。” 绣娘疑惑地问:“是姑娘穿?” 严清怡笑道:“我有衣裳穿,我娘倒是两三年没添置新衣裳,就想给她做一身。” “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大姨母叹一声,吩咐绣娘,“回头给屋子里薛娘子也量量尺寸,”又对严清怡道,“你先挑你的。” 严清怡笑,“我也看中这颜色了,清清爽爽的,想做件袄子,也不用绣花。裙子想做两条,一条随表姐的月白色,做成十六幅的,另外一条用这紫丁香绉纱配银灰色云纱做条百褶裙,就是一条丁香色一条银灰色间隔开,这个倒是要二十四幅。” 绣娘眸光闪亮,“我们还没做过这样的,听姑娘这般说定然不俗。” 严清怡又道:“我不太喜欢花哨,要是有爱热闹的,可以用四种或者八种不同颜色搭配着也好看。” 绣娘点点头,跟婆子要了张纸,用随身带的炭笔将两人的尺寸以及所做衣裳的颜色式样一一记下来,约定好五天后送衣裳过来。 绣娘刚走,小院里又涌进来一拨人。 这次却是大姨母并二姨母家中的儿子回来了,陆安平也在其中,他今天换了件鸭蛋青的箭袖长衫,看上去很是英武。 见到严清怡,他明显地愣了下,接着脸上浮起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表妹也在?” “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弟,”严清怡落落大方地福了福,顺次招呼,神情坦荡而自然,仿佛根本没发生昨天之事。 陆安平笑意更浓,指了身后肤色略黑的男子,“这是二姨母家的长子,名作蔡如泽,你也该叫表哥。” 严清怡又屈膝行礼,“见过表哥。” 蔡如泽脸色一红,磕磕巴巴道:“表妹,表妹快起,不必多礼!” 这时,大姨母从屋里出来,斥道:“你们往哪里疯跑去了,看热出这一身汗,屋里还有个表弟,也不知道早点回来作陪。” “去大明湖转了转,划了船还采得新鲜莲藕,让伙计拿去厨房了,等晚上尝个鲜。”陆安平笑着走进厅堂,先给薛氏及二姨母请安,又拍一下薛青昊肩头,“咱们已经算是相识了,我给你引见其余几位表兄。”说罢,将他拉到院子里,一一介绍。 严清怡总算知道,在水井胡同那个出言不逊的书呆子名叫陆安康,大姨母家的三儿子叫做陆安顺,二姨母家中的二儿子叫做蔡如源。 正彼此厮见行礼,小厮送进来一大包东西,却是陆安平给众人准备的见面礼。 不但表兄弟们都有,连蔡如娇和严清怡也有。 严清怡不由感叹,难怪当初罗雁回肯把他当知己,就看这份爽快大方,也让人心生好感。 回到东四胡同的家,薛青昊迫不及待地显摆自己收到的各样礼物。 陆安平送了一块刻着竹报平安的玉佩以及两本新书,其余人分别送了笔墨纸砚等文具。 薛氏笑道:“可够你用一阵子了,以后要练不出一笔好字都对不起这好笔好墨。” “谁说我练不出的?”薛青昊憨憨一笑,把东西都抱到自己屋里去了。 严清怡把那一匣子赤金头面交给薛氏,“这个娘收着吧。” 薛氏推辞,“你二姨母给你的,你自己留着,这么大姑娘也该有几样像样的首饰,我看阿娇头上就戴了金钗。” “昨儿大姨母已经给了一对簪还有只翡翠镯子,足够戴了。这些娘收着,日后要是银钱不凑手可以换点银钱,而且二弟越来越大,过不了几年就该说亲了,聘礼得事先准备起来,还有三弟,涌泉胡同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形,娘手头有点钱,总比没有强。” 薛氏很坚决,“我不缺银子,昨儿你大姨母给了二十两,今天你二姨母给了五十两的银票……”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就是个没骨气的,这般年纪了,还伸着手要别人接济。我不想接,可想起你们姐弟跟着我吃不饱穿不暖,心气就没了。” “娘,”严清怡温声劝慰,“娘别想太多,姨母也不是外人,换过来咱们要是看见姨母过得不好,自然也会接济她们,都是一样的心。以后等阿昊长进了,咱们有能力肯定会报答她们。” 劝得片刻,薛氏重重叹口气,“你跟了大姨母进京,一定得听姨母的话,别惹她生气,我看你几个表兄弟也都不是刻薄人,好好和睦着,别跟昨儿似的使小性子。” 严清怡一一答应了。 此时在南关大街李府外院的客房里。 陆致沉着脸问大姨母,“你挑中了哪个,还是两个都带着?” 大姨母道:“两人模样都不差各有各的好,一时还真难说到底谁能讨了贵人喜欢,阿娇性子活泼,天真烂漫,阿清聪明稳重,知书达理,我是想都带着,一个姑娘家也不用科考举仕就是多双筷子多件衣裳的事儿,再者,要是贵人看不中,说不定还能入了别人的眼……” 43.裙子 陆致点点头, “进京之后请个女夫子或者宫里放出来的姑姑好生教导一番,别的好说, 规矩上千万别差了。再有琴棋书画不说精通,也得略知一二……我估摸着你这两位妹妹在教养孩子上,好不到哪里去?” 大姨母面色有些不虞, “老爷这话说的, 说要家世清白的,又得挑知根知底的, 最好还得沾着亲,免得被人瞧出刻意来。我这两个外甥女可都是家里捧着养大的,我好容易劝服着跟了去,老爷要是不满意, 大姑姐和二叔家里不也有闺女吗?” “她们长得那模样……”陆致不耐烦地说:“连我都觉得丑, 能入了贵人的眼?” 大姨母“噗嗤”一笑, “总算老爷心里明白, 我这两个外甥女别的不说,相貌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对了, 那贵人到底是谁, 能不能找人打听下他到底喜欢什么性情的?” “要是能打听出来,送上门的姑娘不就海了去,还能轮到咱们往京里带人?”陆致轻轻敲几下椅子背儿,“这还是恩师无意中听司礼监內侍提起来。” “是要进宫?”大姨母脑门突突地跳, “听说皇上好几年不选秀了, 会不会是给哪个皇子选妃?早知道晚两年再把乐儿嫁出去。” 陆致不耐烦地说:“别瞎猜, 那些隐秘之事是你我能随便猜测的?恩师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办就是。我后天就启程,你也别耽搁太久,再住五六日就走。进京后一堆事情要做。” 大姨母素知他脾性,虽然被抢白一通,也没往心里去,伸手伺候他脱去外衣,问道:“李大人进京之事作准没有?先前你不是说他也有可能升迁?” 陆致沉吟片刻,“上个月听说已经呈到圣上案前了,只等内阁票拟,恩师说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中途又有了变故,有人把折子递到罗阁老手里,说兆瑞经营博戏馆子,还曾闹出过人命,兆瑞正为此事焦头烂额。” 大姨母唬了一跳,“是真是假?” 陆致道:“博戏馆子出人命是常有的事儿,我估摸着兆瑞未必真开博戏馆子,但肯定在里头有股份,毕竟一本万利的生意,要不单靠俸禄,哪能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 忽地正了神色嘱咐道:“你在外头开铺子我不管你,但有几样千万不能沾,博戏是其一,再有就是印子钱,这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大姨母嗔道:“我眼皮子有那么浅?我一不偷二不抢,做得都是正经生意……对了,我二妹夫从中可出了不少力,你得想法子给一家老小脱了籍,蔡家老大是块读书料子,二妹打算让他走科举的路子。” 陆致胡乱应一声,“知道了,等我腾出工夫就办。” 一夜无话,第二天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严清怡早早起来,先把小米粥熬上,又在院子里摘了根嫩茭瓜。 茭瓜擦成丝,捏几粒盐沫子腌一会儿,混着蛋液跟白面,下油锅摊出来三张茭瓜饼。 昨天自二姨母那边带回两根莲藕,严清怡刮去皮,薄薄地切成片,用白糖跟米醋渍了一夜,已经入了味,酸酸甜甜的极为爽口。 吃过早饭,雨也就停了,泥土经过雨水的滋润散发出独有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 严清怡把薛青昊依旧打发回了府衙。 薛氏对严清怡道:“外头的衣裳,你二姨母让人做了,里面的小衣也得准备两件。这几天不用你做别的,先尽着把小衣做好,我再给你做两双鞋。你大姨母虽不是外人,可也不好因为这些零碎事儿天天烦她。” 严清怡觉得有道理,去布料店买了匹月白色的细棉布。 她缝衣裳,薛氏则在旁边“兹拉兹拉”纳鞋底儿。 严清怡便问:“大姨父进京谋得是什么官职,要住在哪里?” 薛氏道:“在兵部当员外郎,住处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调令下来后,你大姨父才吩咐人过去租赁的,京都房子难找,贵不说,但凡好地脚,都是捧着银子花不出去。这不前半个月才定下来,前头管家已经带着家具什物先走了。你大姨母还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样子,估计得收拾些时日。” 原来是兵部。 前世的罗家是书香门第,与兵部官员素无往来,难怪从来没听说陆致此人。 兵部辖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个司,也不知是哪个司的员外郎。 如果是武选司就好了,武选司管着武举和一般武官的任职,兴许能帮得上林栝一二。 想到林栝,严清怡心头沁出一丝甜,默默思量着,临走之前总得再见上一面,跟他道个别才好。 过得三日,蔡家婆子将薛氏及严清怡接到同福客栈。 却是托付锦绣阁做的衣裳做成了。 来还是上次那个绣娘,正将衣裳一件件抖出来展示给大姨母和二姨母看,展示完一件就叠好放在桌子上。 那天严清怡见到的只是布料,没觉得特别出奇,如今做成衣裳,那布仿若有了生命般,鲜活而生动。 尤其,那条月白色的马面裙,最底下的襕边绣着一圈各色花朵,并有纷飞的蝴蝶翩然起舞,使得单调的月白色立刻热闹起来。 而那件天水碧的袄子好像雨后晴空般干净素雅,看了只让人觉得从心里头安宁平静。 最后绣娘取出两条裙子,一条是严清怡要求的丁香色间着银灰色做成的百褶裙,而另一条却是十幅的罗裙,每一幅都用了不同的颜色,从浅绿到浅粉,轻描淡绘清雅秀丽。 面料用得是云纱,稍抖动,裙裾轻盈若水波荡漾,美轮美奂。 大姨母连声赞叹:“好手艺!” 绣娘乐呵呵地应道:“论起手艺,我们锦绣阁是当仁不让的,一共十二个绣娘,个个都有拿得出手的绝活。这裙子手艺在其次,主要是样式好,严姑娘心思巧妙,我们东家看了样品都爱得不行,特地嘱咐说头一件送与姑娘穿。” 不等严清怡应声,蔡如娇先自垮了脸,用力从桌上叠好的那一摞将自己的抽出来。有两件不当心滑落在地,她也不捡,抬脚踢到一旁。 大姨母立时板起了脸。 二姨母斥道:“阿娇,你干什么,好端端的衣裳不就弄脏了?” 蔡如娇气呼呼地说:“不过是两件衣裳,脏了重新做,咱家又不是没银子。” 绣娘弯腰捡起衣裳,“好叫几位太太姑娘知道,我们锦绣阁讲究得是和气生财,可也见不得别人把我们的心血往地上踩。这几件衣裳因太太要得急,四位绣娘连夜赶工好容易赶出来的。要是这般糟蹋,往后我们不做太太的生意便是。”声音虽平和,脸色却肃正,不卑不亢的。 严清怡暗自叹声好。 蔡如娇没好气地嘟哝着,“不做就不做,我们蔡家有得是银子还愁找不到人做?” 二姨母觑着大姨母脸色,狠狠瞪蔡如娇一眼,“赶紧回你屋去,不叫你不许出来。” 蔡如娇甩着袖子走了。 二姨母歉然地笑:“这孩子随她爹越长脾气越大,稍不如意就使性子。不过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好了,不记仇。” 大姨母面上露出几分不虞,“都是你把她纵的,现在在家里是娇客,往后嫁了人,婆家能这样由着她?趁着年纪还小,赶紧给扳正过来。” 二姨母讪讪地笑,“以后让姐费心,多管管她。她心思不坏,就是脾气大。” 严清怡不便插嘴,转头问绣娘,“贵店的手艺确实好,不知另外还做出这样的裙子没有?” 绣娘笑答:“就只做出两件,另一件用的颜色鲜亮,大红配着大绿,倒也漂亮。我估摸着姑娘爱素净,就做主带了这件……这两件都是云纱料子,主家还吩咐说用锦缎试试,如果可以的话,冬天也能穿。” 严清怡道:“裙子讲究得轻盈灵动,不管是锦还是缎都过于厚实了。如果真想用锦缎,就得做那种窄幅裙子,可是配褙子又不好看。” 前世兴过一阵用妆花缎做裙子,完全依着身形裁,显得腿格外修长,但这样的裙子就只搭配着短袄才好看,配不了褙子,而且迈不动腿,走路极不方便,只时兴了很短一段时间就消失了。 绣娘却很有兴趣,思量片刻,笑道:“成不成先回去试试,说不定能好看……我们东家平常也爱琢磨衣裳样子,想起来好点子就催着我们做,废掉的料子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若是有什么好样式尽管说给我们,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在我们锦绣阁做衣裳不管是布料还是工钱都能让出两分利。” 锦绣阁的衣裳贵,两分利已经不少了。 严清怡笑笑,好奇地问:“你们东家是男人还是女子?” 绣娘答道:“男东家出本钱开的店,但平常打理铺子的是我们女东家,里头的伙计和账房也都是女人。” 严清怡恍然,笑道:“这样最好不过。” 正说笑着,外头人已将工钱结算完毕,绣娘给屋内诸人行个礼,拿了银票离开。 蔡如娇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到严清怡面前,“我想要那条裙子。” 44.口角 严清怡把所有裙子都摊开, 笑盈盈的问:“你说的是哪条?” 蔡如娇伸手去抓那条十色罗裙,“我就要这个。” “我不给, ”严清怡拦住她,飞快地将裙子叠起来。 “凭什么?”蔡如娇根本想不到她会拒绝,红涨了脸, “你凭什么不给, 别忘了,这些衣裳都是我家出布料花银子给你做的, 我想要哪件就要哪件。” 严清怡仍是笑着,“既然是给我做的,那就是我的了,给或者不给由我说了算。再说了, 这条裙子还真不是你家的布料, 也没花你家工钱, 是绣娘送给我的。” “我”字特地加重了, 咬得很清楚。 蔡如娇恼羞成怒,一把将桌上衣物尽数扫在地上, 发泄般踩了好几脚。 别的衣物还好说, 鹅黄色的袄子最是娇嫩,上面立刻多了半个黑鞋印。 这下不但大姨母黑了脸,就连二姨母面上也挂不住,斥道:“阿娇, 你这是干什么?” 蔡如娇发狠道:“她不把裙子给我, 也别想要我的。” 严清怡浅浅笑着, 不紧不慢地说:“我还头一次听说,送出去的东西说要还能再要回来,幸好不是吃食,否则别人是不是还得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还给你?” 薛氏扯扯她的袖子,嗔道:“少说两句,就是条裙子,让给表姐能怎么了?” “我不让又怎么了?”严清怡反问,轻轻摇着薛氏胳膊,“我的东西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 薛氏温声道:“难得娇娇喜欢,你们俩又要一起到京都,给她就是。” 严清怡不欲当众拂薛氏的面子,本不打算应话,眼角扫见蔡如娇脸上的得意之色,正色道:“娘,我也很喜欢这条裙子,不舍得给。” 蔡如娇本以为有薛氏相劝,自己定然会得逞,不了严清怡竟是毫不通融,立刻跳着脚道:“你欺负人,凭什么不给我?”嚷着嚷着,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哇”一声哭起来。 严清怡愕然地张大嘴巴。 除了小时候这般哭过之外,打五六岁开始,她就再没有“哇哇”哭的时候。 二姨母恼怒地瞥严清怡一眼,搂着蔡如娇劝道:“不哭了娇娇,回头娘再让人做。不哭,不哭。”一边劝一边将蔡如娇送回西屋。 薛氏尴尬万分,恨恨地瞪着严清怡,“你平常不是挺大度,今儿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倒较起真来了,你看表姐哭成这样,你高兴?” 严清怡给薛氏倒盏茶,无可奈何地说:“娘别生气,我哪里知道她会哭,再说,这不是我想闹……打个比方说,如果祖母说咱家东四胡同的宅子不错,大伯母看了很喜欢,让你给大伯母一家住,你给不给?” “这是咱家的宅子凭什么给她住?”薛氏叹口气,“这宅子能跟裙子一样,一条裙子多大点事儿。” 严清怡道:“不管大事还是小事,道理是一样的,况且有其一就有其二,这次我允了表姐,下回她看上我的袄子,我给不给她?再下次,她看中我的首饰,我给不给?裙子是不算大事,给她也没什么,而且绣娘也说,锦绣阁还另外做了条颜色鲜亮的,我估摸着表姐应该更喜欢那条,本来还想待会儿往锦绣阁跑一趟,看看能不能买了来……但是我的东西就得我做主,我想给她就给,不想给她抢也没用。” 薛氏哑口无言,默了片刻没好气的说,“行,行,你有理,你的东西你看着办,我进去看看娇娇。” 说罢,循着二姨母离开的方向,撩起门帘往西屋走。 走不过几步,听到内室蔡如娇忿忿不平的叫声,“都是一家子白眼狼,咱们又留她吃饭又给她做衣裳,还送出去五十两银子,换她一条裙子都不行?我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娘可得替我做主,趁早把她撵回去。还得跟大姨母说说,别让她跟着去京都,一股寒酸气,没得给大姨母丢人的。” 薛氏站在屋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暗自后悔不该收那五十两银票。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 难怪蔡如娇能这般理直气壮地跟严清怡要东西,她是有底气。 现下当着大人的面都如此,往后进了京,怕不是更要得寸进尺? 薛氏沉默数息顺着原路回到了厅堂,正听到大姨母问严清怡,“平常在家里都做什么,读了什么书?” 严清怡笑道:“洗衣做饭收拾家务,什么都干,书倒没正经读过,只小的时候跟娘学着认了几个字,又跟三弟学了阵子,空闲的时候把以前外祖父留下来的书囫囵吞枣地翻了翻,看懂的少,看不懂的多。” 薛氏定定心神,笑着开口:“先前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就指望阿清出去卖杏子卖绢花能赚回几文钱,她哪里还有工夫读书?不过阿清是真聪明,教过的字一遍就会,看过的书也是一遍就能记着。” 严清怡“吃吃”地笑,“听娘这么说,我都要想换身衣裳去考状元了,回头也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游街,让你好生炫耀炫耀。” 大姨母拊掌大笑,“要是本朝女子能科举,咱们几个都该试试,也光宗耀祖去。我记得跟你姨父同科考中传胪那个,年岁真正不大,刚二十出头,游街那天,路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专朝他身上扔花,比状元郎都要风光。” 严清怡问道:“大姨父是哪科的进士?” “是丁子科的,那年你大姨父三十二岁,好像状元郎更老,差不多四十开外了。” 丁子年,到现在是十七年。 进士外放为官,差不多从县丞或者主薄做起,十七年能升到从五品的员外郎,这速度也算快的了。 正思量着,严清怡忽地想起一事,开口道:“武举会不会也游街?” 大姨母摇摇头,“不会,武举不像科考那般有定规,听说头十几年有战乱的时候,一年能办五六次武举,选出来英雄好汉就往边关送。这些年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学武的人越来越少,两三年也办不了一次,今年九月倒是有一科。” 严清怡弯了唇角。 九月,林栝也要到京都去。如果有机缘,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薛氏瞧见她脸上笑容,岂不知她心中所想,暗暗叹口气,问道:“平白无故地打听这些干什么?” 严清怡答道:“二弟正学武,先打听着,说不定能考个武状元出来?” 大姨母笑道:“说起武举,你大姨父正要去武选司任职,应该能说得上话。不过现今兵部势落,武选司也不如以前风光,要是能在吏部文选司当差就好了。” 六部之首为吏部,则吏部之重就是文选司。 文选司掌文官的额缺品级,以及官员的选授与补缺,若非有通天的背景以及过人的才干,谁能坐上那么重要的位置? 每一次官员轮换,内阁都会因为文选司郎中的人选争论不休。 最起码,罗振业就没有本事让自己的门生坐上那个位子,最多只能安插两三个主事进去。 像陆致这样没在京中任过职的,没有根基的,根本不可能进入文选司,就算进武选司也相当不容易了。 陆致为官十七年步步高升,可见他在政事上颇有过人之处。 想到此,严清怡忙起身福了福,“以后阿昊就要仰仗姨父跟姨母提携,我先代他谢过姨母。” 大姨母笑容满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么生分干什么,姨母还得指望你们姐妹陪伴解闷呢。” 这会儿二姨母已安抚好蔡如娇出来,见外头其乐融融,心头不免有些含酸,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薛氏不答,先关切地问:“阿娇怎么样了?” “唉,”二姨母无奈地叹气,扫一眼严清怡,“还在置气呢!三妹有所不知,蔡家连着三代都是男丁兴旺姑娘稀缺,轮到阿娇这一辈儿,阖家都得了阿娇这一个姑娘,上到祖父祖母,下到堂兄堂弟都宠着她,结果惯成这么个脾气。你说就是条裙子,两人各退一步,欢欢喜喜的不就完了,没得让你们笑话。” 严清怡心中冷笑。 她的裙子,蔡如娇要来抢。 两人各退一步,该怎么退? 是蔡如娇放弃了,还是她乖乖地把裙子奉上去。 想一想,笑着起身,“二姨母说得对,我跟表姐确实都该各让一步。既然表姐不要我的裙子,那我也不计较她伸手抢东西了。我去请表姐出来,大姨母刚才在讲京都的事儿,表姐肯定喜欢听。” 二姨母脸色微僵,伸手拉住她,“不用管她,咱们继续说话。” 大姨母饶有兴致地看着严清怡。 严清怡穿件半旧的水红色袄子,脸上脂粉不施首饰皆无,就只鬓边一朵粉嫩的月季花,显得那张白净的小脸娇娇柔柔的,说话的声音也温和糯软。 若非连续几次见她行事,只看这天真稚气的模样,还以为跟薛氏一样性子和软。 难得生就一副好相貌,行事又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比蔡如娇聪明多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不累,就怕她太聪明不好掌控,总得使出点手段来,让她完完全全依附自己才好。 不过不用急,先把她笼络住,等到了京都,一切安定下来再说。 当天夜里,大姨母遣丫鬟把被蔡如娇踩脏的衣裳都送去东四胡同,还另外带了两匹布。 丫鬟恭敬地解释,“姑娘放心,这些都仔细洗过了,那件鹅黄色袄子洗不出来,太太说让绣娘连夜在上面补两朵月季花,专保天~衣无缝。太太知道姑娘受了委屈,特地挑出两匹上好的杭绸,姑娘留着以后裁衣裳……再有,太太定好了后天辰正启程,姑娘把要带的东西归置好,明儿晚些时候会有人来取。” 严清怡谢过她,打开包裹,有淡淡的皂角香味传来,夹杂着栀子香味,果然是洗过的,还另外熏了香。 两匹布,一匹是湖水绿的,一匹是海棠红的。 严清怡留够自己做衣裳用的,另一半剪下来交给薛氏,“留着娘过年时候穿。” 薛氏眼看着严清怡一件件把物品放到柳木箱子里,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女儿要离开,忍不住红了眼圈,哽咽着道:“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可禁不住你两位姨母再四劝说。京都又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想见也不容易。” 严清怡放下手中物品,挽住薛氏胳膊,“至多不过一两年工夫,等大表哥成亲有了孙子,大姨母用不着我们了,我就回来。而且,京都离济南府就五六天的脚程,娘真想我了,就跟阿昊结伴去看我,我要是得便也回来看娘。” 薛氏道:“我这一辈子连济南府都没出过,还能去得了京都?唉,还是托你姨母的福,你才有这个机会住在天子脚下。以后可得听姨母的话,脾气别那么犟,该软就得软和点。阿娇从小娇气,你是个懂事的,用不着跟她多做计较。” 严清怡无可奈何地笑,“这些话娘都说过几遍了,我会照顾自己,也会孝敬姨父姨母,更会跟表哥表姐们和睦相处,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明儿我还得去一趟府衙,跟阿昊告个别,再往袁先生那里去一趟。” 薛氏点点头,“是该去,袁先生没少照应咱们……顺便问问他,我现在手里有了银子,能不能请他做个中人,想法把阿旻接过来。” 严清怡叹道:“这话娘应该早提,趁着大姨父在济南府的时候,没准就办成了。” 薛氏支吾两声,“我想给你大姨母说来着,寻思半天没出口,本来和离就够丢人现眼的,再提这非分的念头,你大姨父瞧不起我就罢了,就怕连累你大姨母。” 严清怡默一默,“我去问问袁先生,只怕是难。” 翌日,严清怡把箱笼整理好,又检查一遍觉得没有遗漏,跟薛氏知会一声去了府衙。 因先后来过几次,门房对她有了印象,没费什么周折便将薛青昊叫了出来。 薛青昊听说严清怡要走,眸中顿时流露出不舍之意,“姐走了,我跟娘怎么办?” 严清怡抬手戳他脑门,“你说怎么办?娘是个弱女子,家里就你一个男丁,不得指望你支应起门户来,你还问我怎么办?”顿一顿又道,“眼下家中不愁衣食,你回家之后勤快些,粗重的活计别让娘干了,还有千万别在外头惹事,免得让娘担心。” “知道了,我都记着呢。” 严清怡轻轻揽过他肩头,柔声道:“我到了京都就写信回来,家里要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 薛青昊忙不迭地点头。 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严清怡胸口骤然梗了下,掩饰般推他一把,“回去吧,好生练习,别偷懒。” 见薛青昊进去,严清怡有意等了片刻,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个高瘦的身影匆匆自里面出来。 正午炎阳肆无忌惮地照射下来,他冷峻的脸庞满是汗珠,在阳光的辉映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严清怡站在树荫里,静静地看着他走近,忽而就弯了唇角,“你不用着急,我总会等你……” 45.进京 林栝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色, 那双黑眸却愈加闪亮,痴痴地凝在她脸上, “阿昊说你明早走。” “嗯,”严清怡点点头,“辰正启程……我大姨父姓陆, 单名一个致字, 在兵部武选司做员外郎。” 林栝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道:“等我到了京都, 会去找你。” 严清怡无声地笑了笑,又见林栝朝自己伸出手来。 在他的掌心,赫然一枚玉质温润颜色翠碧的玉指环,“是教骑射的师傅送的, 这些年一直戴着。” 严清怡讶然地问:“你还有师傅?” 林栝笑道:“自然有, 难不成我生来就会拉弓射箭?”执起严清怡的手, 将指环套在她大拇指上。 她肌肤白, 在碧色指环的配衬下仿若初雪。 指环大,便是戴在她的拇指上也显得非常空荡。 十指交接, 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 这热慢慢蔓延开来,严清怡脸红得似乎要滴血,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自己的手,悄声道:“你平常张弓用得着, 送给我, 你别伤了手。” “我另外还有, ”林栝浅笑,松开她,柔声道:“家里的事儿有我在,不用担心,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到了京都,定然会去找你。” 严清怡重重点头,“好!” 目送着林栝走进府衙,严清怡取下指环,端详片刻,放入怀里,回头去府学胡同。 袁秀才听到严清怡的来意,长长叹一声,“这事儿极为不妥,首先容我度以小人之心,倘或你爹知道你娘目前手中有银两,一来怕是会狮子大张口,二来怕三番五次责令阿旻去讨,不把这钱掏干净怕不会了结。其次,你爹现今不能下地走路,身边正要人照顾,这口不好张啊。” 严清怡明白袁秀才的顾虑,坦诚地道:“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我爹实在是……我既是怕阿旻受责打,更怕的是他跟着学了不好的习气。他想法本就偏驳,容易误入歧途。” 袁秀才沉思片刻,开口道:“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去找找你爹,让阿旻再过来读书,我时常点拨着他些。他脑子是极聪明的,就是太过急功近利。” 严清怡忙行礼道谢,“如此甚好,只是不免累及先生。他日先生若有驱遣,我定万死不辞。” 袁秀才“呵呵”笑两声,“你是有大造化之人,得你允诺,我也不算亏本。” 严清怡笑着告辞,自袁秀才家出来,刚出胡同口,抬头瞧见大步前行的陆安平。 严清怡原打算装作没看见,可巧陆安平正往府学胡同走,两人正走了个面对面,无奈之下,只得面上扯出个笑,“表哥安”,便要擦着墙边经过。 陆安平停住步子,叫住她,“表妹且请留步,我有事相问。” 严清怡抬眸,不解地瞧着他。 陆安平微微笑道:“表妹以前听说过我?” 严清怡心中一跳,疑惑地摇头,“表哥什么意思?” 陆安平道:“头一次在文具铺子遇到表妹,表妹毫无异样之处,可见以前并不曾相识,但是隔天我娘介绍我时,表妹却突如其来地说出那样几句话。据我所知,表妹平常行事稳重大方,并非冲动莽撞之人,那些话想必也不是胡言乱语,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对表妹说过什么。我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诸多偏见?” 严清怡抚额。 连着几次遇见陆安平,他都是满面笑容,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儿,她还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没想到陆安平并非不问,而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 难怪他能一面跟罗雁回称兄道弟一面能暗中收集证据,单凭这份表面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严清怡脑子转得飞快。 用来敷衍薛氏的那套说辞不可能说出口,而陆安平心思细密堪比林栝,胡编乱造个理由未必能蒙混过去。 严清怡索性直接拒绝,“我不告诉你。” 陆安平明显愣了下,“为什么?” 严清怡不答,反而问道:“不知表哥是否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之人?” 陆安平气道:“自然不是,大丈夫理当襟怀磊落,我陆某行事素来没有不可告人之处。” “表哥身正不怕影斜,对此讹语置之不理便是,何必计较出自何人?再说,我交往之人都是寒门女子,即便表哥知道,还能特特找上门寻个说法不成?倘若如此,那也算不上襟怀磊落了。” 陆安平一时语塞,情急下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严清怡笑笑,屈膝福了福,“表哥且去忙,我着急回家,先行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安平看着她笔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点点头,“有意思!” 回到家,严清怡将袁秀才原话说了遍,薛氏叹道:“既然如此也只能这样了,好在袁先生还愿意帮忙……我和了面,咱们晚上包饺子吃。” 济南府有这样的规矩,“送客饺子留客面”,给人送行的时候会包饺子,而接风的时候多是擀面条。 严清怡想起分别在即,心头顿时鼓胀胀的,酸涩得难受。 从芯子里,她并非薛氏原生的女儿,可这十几年,是薛氏辛辛苦苦地将她拉扯大,她生病时,薛氏煎药喂饭,她害怕时,薛氏温声陪伴。 是薛氏庇护着她,给她一个家。 若不是惦记着前世的爹娘,她实在不想离开薛氏。 这一夜,薛氏哭哭啼啼嘱咐她许多话,严清怡一遍遍地应着,好歹劝服着薛氏入睡。第二天,薛氏起了个绝早,擀出来两碗面,她一筷子未动,只不错眼珠地看着严清怡吃。 严清怡食难下咽,勉强吃完了。 刚过辰正,陆家丫鬟上门来请,薛氏红着眼圈将严清怡送出胡同口,又拉着大姨母叮嘱半天。 大姨母无奈地道:“三妹尽可放心,我只把阿清看得跟我亲生女儿一般,绝不会让她少了半根毫毛。” 那边二姨母在马车里搂着蔡如娇更是哭成泪人似的。 大姨母见状,索性做出副黑脸,让丫鬟将二姨母请下去,大声吩咐车夫驾车。 马车启动刹那,严清怡透过车帘缝隙,恍惚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她急忙撩起车帘往外看,果然,在路旁树荫下露出靛蓝色衣衫的一角。 严清怡咬咬唇,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 脖颈处,她用五彩丝线打了条细细的络子,络子的另一头,那只玉指环正贴合在胸口。 出城十里有处驿站,大姨母令马车暂且停下来稍作休整,叫来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对严清怡道:“以后她们两个就跟着你。” 两位丫鬟跪在地上齐声道:“奴婢见过姑娘。” 严清怡谢过大姨母,亲自将两人扶起来,分别问了名字。 圆脸的叫做春兰,长脸的叫秋菊,都是以前在大姨母屋里服侍的。 大姨母又对蔡如娇道:“你自家里带了两个,用惯了的人暂且用着,等到京都之后再给你添两个人,给阿清也添两个。” 蔡如娇眼圈仍红着,哽咽着道:“谢谢大姨母。” 大姨母爱怜地替她擦把泪,“好孩子,不许再哭了,眼都肿了。难不成跟着大姨母就像进了火坑似的,这么不乐意?” 蔡如娇含泪笑道:“大姨母就会取笑人,我只是舍不得我娘。” 大姨母眼角扫一下严清怡,严清怡神色淡淡的,脸上半点泪痕都没有。 大姨母暗叹声,“也不知这位到底是心大还是心冷,都是头一次离家,蔡如娇哭得妆容都花了,她却没事人似的。” 歇息了半个时辰,略略用了些茶点,再度上路。 这次,严清怡与蔡如娇一同坐进了大姨母那辆马车。大姨母的马车要宽敞些,里面也摆着冰盆,并不觉得闷热。 而陆安平兄弟三人则骑马跟在车旁。 严清怡总算弄明白了,她们一行共八辆车,其中三辆是载人的,另外五辆装着箱笼物品。因怕路上不太平,又另外请了车马行的护卫随行。 载人的这三辆,她们坐的是最舒服的,其余八个丫鬟婆子挤一辆,另外空出一辆是怕万一哪位少爷累了,可以随时上去歇息。 连续几日,每天都是清早启程赶路,正午最热的时候在客栈休息,等天气稍凉了再继续赶路。 严清怡坐在马车上,虽然可以撩起车帘看外头的风景,可一路除了树就是草,再好的景色看久了也着实生腻。 第七天清早,终于到达了京都。 其时城门乍开,青黛色的城墙上架着重檐歇山屋顶的门楼,万千道金黄色的光线照射在嵌着琉璃瓦的屋檐上,光芒璀璨。檐角用青石雕刻成的鸱吻威猛凶恶,傲然俯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 蔡如娇掀开门帘贪婪地盯着外头的一切。 严清怡则低眉顺目地坐着,神情虽然浅淡,可内心早已翻滚起来。 阔别十年之久的京都,她终于回来了。 这一世,她定要阻止前世的惨事,要护住她前世的爹娘和兄长…… 46.新居 正阳门离六部最近, 一般进京办事的人都愿意从这个门进城,故而这个门也最拥挤。 陆家虽是官眷, 可在满地贵人的京都却根本不够看,陆致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更没有资本加塞进城, 只能老老实实地排在后面等着。 蔡如娇干坐在马车里, 有些不耐烦,撅着嘴抱怨, “真慢,到底几时才能进城?要不让表哥使银子打点打点?” 大姨母笑道:“初来乍到,规矩一些好,再稍等会儿, 旁边的车辆不也都等着?” 严清怡偷偷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瞧。 旁边停着三辆一色一式的马车, 黑漆车身嵌着如意纹的花梨木窗, 车前张着三檐凉伞, 凉伞是红浮图顶墨色茶褐罗为表红娟衬里。 万晋朝的规矩,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张褐盖, 其中一二品官员可以用银浮图顶, 三四品官员则用红浮图顶。 显然是高官家眷。 这样的人家,在京外完全可以横着走了,可在京都依然是要规规矩矩地等,耍不起横来。 严清怡暗叹声, 正要垂下车帘, 忽听后面马蹄声纷沓而至, 夹杂着皮鞭的破空声,“让开,让开,老子的马鞭可不长眼。” 紧接着一行五六人疾驰而来。 最前头那人身穿青莲色长袍,身形敦实,浓眉大眼,手里乱挥着马鞭,不正是罗雁回? 以前,在家中,罗雁回也是个急性子,心直口快的,但是还算懂规矩,在祖父跟父亲面前总是恭恭敬敬的,没想到在街头,竟是这般跋扈。 城门口,密密地排了两列等候进城的车辆,还有不少行人以及挑着菜的农户,他快马扬鞭,也不怕伤了人? 严清怡无奈地摇摇头。 许是听到吵闹声,旁边马车也有人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看模样只有七八岁,一双眼眸乌溜溜的,甚是机灵。 见到严清怡摇头,她也小大人般跟着摇摇头。 严清怡莞尔一笑。 女孩也笑,露出腮边一对小小的梨涡。 严清怡也有对梨涡,但是很浅,平常看不出来,只有笑的时候才若隐若现的。而这女孩的梨涡非常明显,像是刻在腮边似的,不笑也带着几分笑。 严清怡最羡慕这种梨涡,不由抬手指指自己脸颊。 女孩笑意更浓,眉眼弯得像月牙,张嘴做了个口型,只是不等严清怡分辨出来,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无情地掩上了车帘。 正好,前面车马移动得快了些,终于轮到了陆家。 陆安平笑着呈上路引并陆致的名帖,又偷偷塞了只荷包。 守门军士根本不加掩饰,攥住荷包捏了下收进怀里,打量陆安平两眼,仔细查验过路引,又数数后面车辆,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快点儿,别挡着路。” 车夫连忙驾车离开。 蔡如娇小声嘟哝:“不就是个守门的,收了银子还这么横?咱们又不是一般平头百姓,回去跟姨父说,让姨父好生教训教训他们,真是目中无人。” 严清怡笑笑没吭声,就听大姨母道:“你姨父刚接任,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人不过是小卒子,自有看不惯的去收拾他们。待会儿到了家,咱们且得忙活阵子。” 蔡如娇立时转移了注意力,笑着问道:“咱们住在哪儿,离皇城近不近?听说护国寺每天头一炷香最是灵验,潭拓寺还有棵年岁极久的姻缘树。我娘说,一定得去拜一拜。” 大姨母好脾气地笑,“行,都去。等东西归置好,家里都安排妥当,姨母带着你们到处逛逛。” 严清怡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 现在正走在东江米巷,东江米巷北面就是六部,这周围的房子大抵都是六部官员居住,非常清静且方便。 只是房价也高得离谱。 以前罗家贵为阁老,也只住了个大五进的宅院,好在还有个小小的花园。要是换到黄华坊或者思诚坊,同样的价钱都能买个两路的大庭院了。 美中不足,离国子监有些远。 春秋两季还好,冬天时,父亲就会抱怨手冻得攥不住缰绳,腿也冻得发麻。 前世的罗雁梅每年都会做两副厚厚的护膝孝敬给父亲。 想到此,严清怡忽然生出个念头,倘或罗家还住在南薰坊,父亲仍是在国子监教书,那么她每天掐了时辰在路边等着,会不会就能见到骑马上衙的父亲? 只不知陆家到底是住在哪里? 马车一路过了南薰坊,又穿过澄清坊,进了东堂子胡同。 严清怡暗自庆幸没有再往北。 因为往北四条街就是勾栏胡同、本司胡同还有演乐胡同,聚集了许多青楼妓馆,教坊司也在那附近。 之所以知道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前世魏欣家就在隔着两条街的石槽胡同,离勾栏胡同更近。 严清怡有次前来做客,途中就遇到因为争抢妓子而大打出手的两帮人。 魏欣的姑祖母曾贵为先帝的淑妃,魏家是恩封得来的爵位。 积水潭那边的好地角轮不到他们去住,只能在离皇城稍远的地方挑。 魏家就选了石槽胡同。 终于,马车停在一座宅院门口。 有仆妇搬来车凳摆在车厢旁。 后头马车上的丫鬟与婆子已经赶过来,顺次将大姨母及严清怡两人扶下马车。 大门口分男女站了两排奴仆,最前头的是个四十七八岁的长者,穿身深褐色长衫,唇角蓄着八字胡,看模样应该是陆府的管家。 见大姨母下车,长者俯身长揖,“见过太太、少爷及表姑娘,太太一路辛苦。”身后仆从“唰”地跪了一地。 大姨母笑道:“大热的天,周管家何必亲自出来,快快请起。” 旁边陆安平眼疾手快已经周管家搀扶起来,“周叔,不知我父亲在家还是在衙门?” 周管家“呵呵”笑道:“你们刚进城门,我就打发人给老爷送了信,老爷说等手头上公事完了就回。”说罢朝身后道,“主子已经回来了,赶紧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便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过来,笑着对大姨母道:“太太跟两位表姑娘的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家具什物都齐全,被褥都铺了新的,立刻就能住,就是屋里摆设还没有,老爷说等太太回来定夺。” 大姨母点点头,“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回头对严清怡两人道,“这是彭姑姑,打十四五岁就跟着我,都二十年了,名义上是主仆,可论起来说是姐妹也不为过,你们可得敬着些。” 严清怡笑着给彭姑姑见礼,“见过姑姑。” 彭姑姑闪身避开,不迭声地道:“使不得,使不得,奴婢当不起姑娘的礼。” 蔡如娇见状,笑盈盈喊了声,“彭姑姑,”算作招呼。 一行人进了角门,绕过影壁,是长方形的外院。院内正中垒座太湖石的假山,假山上悬垂着绿色藤蔓,假山旁挖了口丈余见方的水塘,水塘以石子铺底,仅三尺深,隔着水面能看到有红色鲤鱼游来游去。 假山以南是五开间的倒座房,假山以西另外隔出来两间的小院,可供来客临时落脚。假山北面是座如意门,往里是二进院,陆家三位公子便住在此处,沿着抄手游廊绕过二进院,另有一座垂花门,进去之后便是正院。 正院较之外院更为开阔,正中一株郁郁葱葱的老桂树,枝叶遮住了小半个院子,靠西边另有棵石榴树,榴花已开过,树上缀满了青色果子。 大姨母笑得合不拢嘴:“好,这两棵树好,吉祥。” “可不是?”彭姑姑随着笑,“就因为这两棵树,屋主一两银子都不肯通融,非得要足三千两。” “能磨得他答应卖已经不错了,”大姨母笑道,“听说屋主外放了?” 彭姑姑道:“对,好像谋了个极好的差事,又是在家乡为官,他想三年任期结束正好致仕养老。院子本来是打算等孙子考中进士留京做官居住,后来想想即便考中进士,至少也得外放好几年才有可能进京。正好咱们家诚心想买,他也就应了。” 大姨母点点头,走进正房。 正房是五间外加东西各一间耳房,当中的明间是待客的厅堂,摆着太师桌并四把椅子,东次间靠窗盘了铺大炕,炕上有炕柜炕桌,隔着博古架则是东梢间,里面放一张拔步床并衣柜箱笼等物。 自正房出来,彭姑姑又指着东西厢房道:“蔡姑娘年长,住东厢房,严姑娘稍幼,住西厢房。” 大姨母笑着牵了蔡如娇的手,“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尽管开口。” 厢房有三间,进门靠墙摆着长案,紧挨长案是张黑漆方桌,两边各一把黑漆木椅。北屋是卧室,摆了张架子床,挂了粉色绡纱帐子,床上被褥尽皆是粉色绣着大朵的月季花或者芍药花,显得温暖明亮。 南屋与厅堂以博古架相隔,靠东墙放着一座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书架旁是架黑漆高几。北墙开一扇高高的月亮洞窗,其下一张小书案,而靠着南窗则放了张罗汉榻。 因为陈设简单,显得屋子格外的空旷与单调。 蔡如娇脸上隐隐露出失望之色。 大姨母看在眼里,没作声,又对严清怡道:“去看看你的屋子。” 西厢房跟东厢房的陈设几乎一模一样,就只被褥不同,严清怡屋里是石青色绣着墨绿色菊花图样,床上帐帘也是那种淡淡的天青色。 严清怡笑道:“很喜欢,劳彭姑姑费心。”侧头看向大姨母,“能不能跟姨母讨两只花斛,我看廊檐下花草开得旺盛,想折几支插瓶,或者到外院折几竿细竹,也学着文人墨客凑个雅趣。” 大姨母眸中笑意闪过,口中却“啧啧“有声,“听听,我那几只箱笼还没抬进来,都已经惦记着里头的东西了。” 彭姑姑凑趣道:“表姑娘知道太太拿她当亲闺女待,这闺女跟娘亲还见外?” 大姨母笑着拍一下彭姑姑的手,“还是你知道我,打心眼里喜欢闺女。” 正说笑,门外传来陆安平不满的声音,“我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受待见了,原来就因为我不是个姑娘家。” 却是他带着小厮将马车上的箱笼抬了进来。 大姨母笑道:“我故意说给你听,让你心里有点数,往后两位表妹住在咱家,你可得多照应些,别让人欺负了去。回头把这话也说给安康和安顺听。” 陆安平笑应,“娘放心,我只把表妹跟安乐一样看待。”又指着院子当间的箱笼问,“这些都要搬到哪个屋里?” 大姨母道:“你们粗手笨脚的,不用你,我另外找婆子搬。” 陆安平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唉,这就叫出力不讨好,早知道娘嫌我笨,打在济南府的时候我就不该动手。” 大姨母哭笑不得,斥道:“油嘴滑舌的,快出去吧。” 陆安平朝严清怡两人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已吩咐了席面,说不定过会儿就送了来。娘累了一路,不用着急收拾,等吃过饭再归置不晚。”说罢,阔步离开。 彭姑姑笑道:“大少爷到底长大了,知道体贴太太了。你说这么个出色的小伙子,能文能武的,脾气又好,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严清怡只作没听见,仰头去看树上挂着的青石榴。 蔡如娇脸色却忽地红了,咬咬唇,笑着对严清怡道:“表妹,我箱笼里也有几样好看的摆设,下午我收拾出来,你喜欢哪件尽管拿了去。” “真的?”严清怡笑吟吟地看着她,“表姐是送给我了,还是就借我摆两天,过些日子再讨回去?” 蔡如娇脸色更红,先前是羞,这会儿却是恼,可仍强露了笑意,“当然送给你,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要回来。” 严清怡笑道:“好,那就谢谢表姐了。” 过得片刻,婆子抬着食盒进来。 三人在厅堂用过饭,各自回房歇息。 蔡如娇果然遣丫鬟送来一对晶莹剔透的玛瑙碟子,还有一只尺许高的景泰蓝细颈撇口春瓶。 严清怡亲自去道过谢,回来将自己柳木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带的就是能穿出去见人的几身衣裳,再就四五块布,很快就收拾完了。 因要赶路,早晨起得早,这会吃过午饭就泛出困来,严清怡褪了外衣上床躺着打算睡一觉,迷迷糊糊听着外间两个丫鬟在说话。 “蔡姑娘真是大方,内院伺候的婆子丫鬟人人都赏了银锞子,就只咱俩没捞着。” “这两位在济南府就不合,因为裙子还吵闹过,不给也正常。” “唉,真是倒霉,太太怎么就选中了咱们伺候严姑娘,你瞧见没有,就带了只柳木箱子,轻飘飘的一个人都能搬动……以后看来是半点好处捞不着了。” 严清怡顿时睡意全无…… 47.驭下 索性坐起身, 穿了衣裳,思量片刻, 扬声唤道:“外头谁在?” 春兰与秋菊对视两眼,一道走进来,笑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严清怡道:“有些口渴, 帮我倒杯水。” 春兰应声出去, 片刻端了茶盅来,面色有些不安, “太太在歇晌觉,平常待客的好茶在箱笼里没拿出来,我沏了壶下人们喝的茶,姑娘先将就着喝, 等太太醒了再去讨茶来。” 双手将茶盅放在床头矮柜上。 严清怡揭开盅盖, 有茶香入鼻, 算不上好茶, 但也不算太差,比起她在济南府喝的艾叶茶或者荷叶茶要好得多。 水许是刚烧开, 还有些烫。 严清怡不急着喝, 轻轻地拨着水面上的茶梗,盅盖碰到盅壁,发出清脆而细微的碰瓷声。 秋菊犹豫会儿,问道:“姑娘可还有别的事儿, 要是没有, 我们就先退下了。” 严清怡不说有, 也不说没有,唇角微弯带一抹笑,饶有兴味地瞧着两人。 秋菊想走,又感觉不对劲儿,迟疑着站在那里。 春兰已先一步跪在地上。 秋菊忙跟着跪在旁边。 严清怡收住笑容,端起茶盅浅浅地抿了口。 她就不信,大姨母调~教出来贴身伺候的丫鬟会不懂得看主子眼色,除非丫鬟根本没把主子放在眼里。 正值午后,烈日流火般照下来,地面升腾着热浪,石榴树被晒得垂了枝条,青色的果子无精打采地垂着,只有鸣蝉在不知疲倦地叫,为寂静的午后添了些许嘈杂。 严清怡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觉得跟着我受委屈,我也觉得委屈了你们。不如,我跟大姨母说,还让你们当原来的差事。我这边不需要人伺候,我什么都能干。” 春兰与秋菊面面相觑。 能回去主屋伺候太太固然好,可要回不去呢? 太太吩咐她们跟着严姑娘自有太太的深意在里头,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太太会容得了她们? 别说不能贴身伺候,可能连在主屋端茶倒水的差事都捞不着。最大的可能就是发送到外头做些浆洗打扫的活计,或者干脆就发卖出去。 短短数息,两人心中已是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齐齐俯在地上,“奴婢愿意伺候姑娘。” 严清怡淡淡道:“我家里的情形你们也知道,除去府里每月发给你们的月钱,你们是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赏赐。” 春兰低声道:“每月月钱已经足够,奴婢不求赏赐。” 秋菊也随声附和,“奴婢不敢奢望姑娘赏赐。” “这是其一,”严清怡续道,“其二是,到我这里来就得守我的规矩,我的规矩多,最紧要的就是忠诚。那种得陇望蜀,既巴结新主子又要讨好旧主子的人,我用不起。想走的趁早走,咱们好说好散。” 春兰心中大震,不由抬眸看向严清怡。 她正喝茶,一手托着茶盅,另一手掂着盅盖,动作优雅神情淡然,那双黑眸乌漆漆的,看不到底儿似的。 在济南府时,春兰随在大姨母身边见到过严清怡两次,印象里她就是个生得漂亮的小姑娘,虽然懂事,但也有任性的地方,活脱脱是个小女孩的脾气。 可现在瞧来,她冷静淡漠的神态,却仿佛发号施令惯了的上位者,有种令人不敢违逆的威严。 春兰心一横,再度俯在地上,“奴婢愿意服侍姑娘,忠诚姑娘。” 秋菊犹豫不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奴婢定然也会忠心于姑娘。” 严清怡“砰”将茶盅顿在矮柜上,“好,既然有这份忠心,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要是做出背主之事,我绝不会轻饶,可记住了?” 春兰秋菊齐声应道:“奴婢记住了。” 严清怡放缓声音,“可要是做得好,凡有我的好处也都少不了你们一份儿。你们下去仔细想想,今儿天黑之前还有的商量,等明天想改主意,可就晚了。”挥手打发两人退下了。 明明是炎热的盛夏,秋菊却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凑在春兰耳朵边嘀咕,“表姑娘怎么这么厉害,看着有点吓人,没想到让她给镇住了。” 春兰瞥一眼内室门口垂悬的门帘,声音压得极低,“这可是个主意大的,想必太太也看走眼了。” 秋菊连连点头,“你怎么想的,跟定这位了?” “那还能怎么办?现下就是反悔,也回不到太太那边,只能跟着往前走呗。” 秋菊又道:“就怕太太那里交不了差,而且身契都攥在太太手里,到时候发作起来,生死不由人。” 春兰长长叹口气,“太太那边先敷衍着,尽力把这位伺候好了再说别的。” 两人低低说着话,就听门外彭姑姑的声音,“表姑娘醒了没有,就知道躲懒,也不进去看着点儿,万一有蚊虫叮着咬着呢?” 春兰笑道:“姑娘没歇多大会儿就醒了,刚要了茶喝,打发我们出来了。” 彭姑姑道:“太太请姑娘过去说话,你进去回一声。” 严清怡在里屋听到,撩了门帘出来,笑盈盈地道:“我正要过去呢,姑姑打发个小丫鬟喊一声就是,大热的天,还特特过来一趟。” “一个院子里,没多点儿路,也顺便过来瞧瞧春兰她们两个是不是尽心。” 严清怡看着旁边侍立的两人,默了会儿,才笑道:“姑姑真会说笑,姨母送过来的人,怎么可能不尽心?” 边说边走进正房。 刚进门就感觉一股沁入的凉意,自然是摆放了冰盆。 蔡如娇已经到了,正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手里捏一把美人锤,替大姨母捶腿。 大姨母笑道:“这人上了年纪,腰腿不中用了,坐马车走这几天路,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哪像你们,歇上一会儿,立刻又水灵灵的。” 蔡如娇讨好道:“大姨母可是半点不显老,跟我们站在一起跟亲姐妹似的。” 大姨母乐得笑开了花,“要真能回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再活一世,可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大造化。” 严清怡默默想着,自己岂不就是重活了一世?前世刚及笄,还没等到成亲就被屈打致死,这一世一定得好好活着,活到儿女成群,而且也得让前世的爹娘和今生的家人都安康顺遂。 正思量着,见丫鬟们已捧着好几样器具进来。 有斗彩团花葫芦瓶,斗彩百鹿纹扁壶,一对粉彩牡丹纹的花盆,一对青花缠枝莲纹梅瓶和一对青花釉里红喜上眉梢的广口罐。 样样都是好东西。 严清怡颇感惊讶,陆致是从五品的官员,每年俸禄约莫纹银五十两,加上冰敬炭敬贴补最多不过七八十两银子。 先前听彭姑姑说买这座宅院花了三千两,这会儿大姨母拿出这些瓷器也差不多一百多两,而这肯定只是九牛一毛。 难怪有人说,地方官靠火耗、淋尖踢斛,每年有数不清的银子到手。 陆致这般敛财,陆安平又哪来的底气状告罗家贪墨受贿? 严清怡冷笑声,听大姨母道:“先找出来这几件,你们两人各自挑几样,把屋子好生布置起来,以后有客人来,免得说屋里太过冷清。” 蔡如娇乐呵呵地指着那对青花梅瓶道:“表妹,你先前说想要梅瓶,这个就放在你屋里吧,我不会插花,倒是想正经养两盆花,我要了这对花盆。” 斗彩跟粉彩都是釉下彩跟釉上彩结合起来的工艺,比青花更贵重,色彩也更鲜艳。 严清怡看破她的心思,却不想跟她在这些地方计较,便笑道:“粉彩花盆好看归于好看,只怕会喧宾夺主,遮掩了花木的颜色,还是用定窑白瓷或者青花瓷花盆养花更好。依我之见,表姐倒不如要了这两样斗彩,斗彩比粉彩更鲜亮些。” 蔡如娇掩饰不住内心的诧异,脱口而出,“表妹怎么会认识斗彩?” “济南府文庙街有家瓷器店,掌柜的为人最是和善,我进去瞧过,里面还有定窑、哥窑的茶盅,真正是精致。” 严清怡面不改色地撒谎,反正现在在京都,不会有人真往济南府去求证。 听到严清怡这样说,蔡如娇也有些犹豫,想一想便换成那两样斗彩的器皿。 大姨母看着她们有商有量的,笑道:“你们再想想屋里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列出单子来,回头让管家去置办。千万别见外,否则这样缺了那样少了的,还不是你们自己窘迫。” 说罢,让旁边叫雨荷的丫鬟取过纸笔,铺在炕桌上。 这是要她们当面写。 严清怡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好像是待价而沽的货品,正在由客人掂量着能值几两几钱银子。 可大姨母所言不错,如果现下不提出来,为难的还不是自己? 想到此,严清怡率先铺开一张纸,把所需物品详细地列了出来。主要是笔墨纸砚、笔筒笔洗等文具,然后是绣花绷子、成套的绣针、各色丝线,再有手脂面脂等物。 写罢,吹干墨,对大姨母道:“我想给我娘写封信报个平安,还得麻烦管家帮我打听一下哪里有驿站,另外,闲暇的时候想找几本书看着打发下时间,经史子集看不懂,如果家里有山水游记或者诗词歌赋的,能不能借我读一下?” 大姨母笑应道:“这个容易,回头就让你大表哥挑几本送进来。” 这会儿蔡如娇也把她想添置的东西写好了,闻言附和道:“请大表哥多挑几本,我也跟着学学。” 大姨母乐呵呵地说:“你们这么爱上进,干脆请个夫子来家。之前听你姨父同僚的家眷提起,京都家的千金小姐个个精通琴棋书画,不如你们也学一学,以后结识了别的姑娘,也有话可聊。” 蔡如娇连声道好。 正说着话,陆致从外院进来。 严清怡忙起身,趁势将陆致看了个仔细。 四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敦实,面方耳阔,跟陆安平的相貌颇为相似,看上去是个非常好相处的爽朗老者。 可一双眼眸却甚是犀利,带着种审视的意味。 见严清怡与蔡如娇行礼,陆致露出慈祥的笑容,话说得也漂亮,“你们离家千里到京都陪伴姨母,是你们的孝心,以后就把这当自己家,安心住下,千万不要见外。” 严清怡两人忙应了,又识趣地退下。 大姨母将两人写的字递给陆致。 陆致大略扫一眼蔡如娇的,又将目光落在严清怡那张纸上,问道:“这是哪家姑娘写的?” 大姨母嗔道:“是三妹妹家,闺名叫做清怡的,刚才穿水红袄子,个头矮一点儿那个。” 陆致点点头,“字写得有些功底,以前读过书?” “她家哪有闲钱请夫子教书,是家里小儿子跟着一个老秀才学读书,阿清会来事儿,时不时地去问候声,也跟着学了些皮毛。二妹妹家的阿娇倒是正经请人教过写字画画,蔡家银子赚足了就想改换门庭,要不也不舍得把阿娇送过来。” 陆致微微一笑,把纸放在炕桌上,“改换门庭还不简单,只要得了贵人赏识,蔡家怕是要一步登天……你抓紧时间找人教教她们规矩,恩师九月初做寿,届时带了她们一道去。” 48.琴曲 陆安平动作很快, 第二天一早就送来一箱子笔墨纸砚。 陆安康也着来了,手里捧着几本书。 因怕婆子说不清楚, 陆安平站在桂花树下,一样样指给严清怡看,“这一包是新墨, 这包是旧墨, 大盒子里是几种湖笔,有兼毫有羊毫有紫豪, 小盒子是写大字的大白云和大楷笔,再有盒画画用的大小红花、蟹爪等,底下是各色纸张,表妹看着哪样适用随便用。” 陆安康犹不放心, 吩咐婆子将大小盒子搬到西厢房, 露出下面摞得整整齐齐的纸, “这边两刀是呈文纸, 平常练字用,那边是连四纸, 写字画画都可以, 那两刀是白咨纸,再有就是谢公笺、磁青纸,可以用来写信写帖子……不管写字和画画,开始就得用适当的纸笔, 否则用惯了连七纸, 再往磁青纸上写, 不免心怀怯意,就写不出该有的水平。” 严清怡失笑,敢情陆安康还对济南府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但连七纸差不多三十五文一刀,而磁青纸一刀需要十两银子,写坏一张就浪费一百文,平常人家的孩子谁敢随意写? 而且那时候她们连吃饭都困难,如果手头有钱,怎么会去买别人裁下来不要的纸边? 他怎么就不想想这点? 陆安平看到严清怡腮边苦笑,胳膊肘拐一下陆安康,“你拿来的书呢?” 陆安康从旁边丫鬟手里接过书,不忙着递给严清怡,先细细嘱咐一番,“这是我平常看的,表妹一定要爱惜,千万别折了角,也不能扯破页,更不能洒上茶水洇了墨。” 严清怡连连点头,正要去接。 陆安康不给她,续道:“表妹要是只看个热闹,青莲居士词藻华丽词风奔放随意,要是想学着作诗,就得好生研读王摩羯和杜子美的诗,他两人用韵平稳对仗工整,最容易学。另外,昌黎先生和六一居士都写得好游记,很值得一读。” 啰嗦半天终于把手里的五本书给了严清怡。 严清怡略翻几页,不由讶然,“这书是表哥自己抄的?” 陆安康傲然道:“那是自然,书非抄不能读也……”正要长篇大论,被陆安平打断了,“因怕表妹着急看,先往二弟那里借了,等过些日子再去书肆里买。” 严清怡诚心向陆安康道谢,“多谢表哥。” 正说着话儿,蔡如娇走来,娇声问道:“大表哥,我的呢,我也想借几本书来读。” 陆安平暗皱下眉,唇边却带了笑,“好,我这便去找。” 陆安康不悦地说:“不能借给你,上次你哥还说你把他一本集子扯破了。” 蔡如娇脸颊红了红,嘟着嘴解释,“那又不怪我,是我哥往书里夹了幅小图,我想要来看看,谁让他不给的?他要是肯给我看,我才不稀得扯他的书。” “不可理喻,”陆安康脸色黑得像锅底,“我的书绝对不会借给你看,”又盯着严清怡威胁道,“你也不许借给她,否则就把书还给我。” “凭什么?”蔡如娇嚷道,“同样都是表兄妹,二表哥为啥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来?严表妹连书都没读过,她能看懂吗?” 陆安康冷着脸道:“我不管,就是不借给你。” 吵嚷声惊动了大姨母。 大姨母不由分说,先将陆安康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唧唧歪歪的,借本书看怎么了,你多大了,表妹才几岁?” 陆安康扭头走了。 大姨母转身又骂陆安平,“说让你去书肆买,怎么不赶紧买了来?” 陆安平忙道:“我这就打发人去,今儿指定买回来。”迈着大步也走了。 大姨母安抚蔡如娇,“那些臭小子没个省心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往后阿娇有什么事情尽管跟姨母说,姨母教训他们。当着下人的面的争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怎么回事呢?” 蔡如娇抽抽搭搭地跟着大姨母进了正房。 严清怡回西屋,问春兰,“二少爷以前也这么耿直?” 春兰笑道:“可不是,二少爷爱书爱得快疯魔了,他自己有间小书房,都是他亲手抄的书,谁都不许动。太太常说,二少爷投错胎了,应该投生书肆里,天天守着书过日子。” 严清怡“吃吃”笑,“那样书肆里一本书都卖不出去,不得亏大了。”边说边动手,将文房四宝摆在南屋月亮洞窗下的书案上。 那大半箱子纸,分门别类地摞在书架上。 陆安平真是很细心,光是谢公笺就有杏红、粉红、淡绿、天青还有浅云五种颜色,非常周到。 东西归置好,严清怡试了试砚台,研出一池墨,给薛氏写了封长信。详详细细地说了沿途经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又说了陆家布局以及自己屋中陈设。 然后再给薛青昊写信,不外是嘱咐他用心习武,别断着认字,要孝敬薛氏等等。 等墨干,用蜡油封了信皮。 另取一张淡绿色谢公笺给何若薰写信。 信很简短,只说了自己何时进的京,目前借住在姨母家,请她得空过来玩,不过寥寥数语。同样用蜡油封了,拿着往正房去。 大姨母正询问陆安平缘由,“平白无故地,怎么就争吵起来?” 陆安平无奈地说:“二弟就是那个脾气,涉及到书是半点不通融……蔡家表妹又是人如其名,实在太娇气了。” “姑娘家的名讳也能胡乱编排?”大姨母瞪他两眼,“那阿康怎么肯借给阿清?” 陆安平笑道:“还是因为在济南府的事儿,二弟过意不去,特特找出各色纸笺准备赔礼的,再有我去府学胡同拜会袁先生时偶遇严表妹,袁先生对严表妹颇为赞赏,回头我说给二弟听了。二弟估计把严表妹引为知己了,所以听说她找书看,就把自己抄得那几本拿过来了。” “胡说八道,什么知己不知己,怎么越大嘴上越没个遮拦?你爹说了,你跟阿康的亲事都不用急,明年下场之后再说。都说低门娶媳妇,可也不能太低了,总得找个娘家有助力的,这样咱家才能再上层楼。你爹都这般年纪了,撑死能再升一级,往后就得指望你跟阿康光耀门户。” 陆安平笑笑,“娘放心,二弟学问做得好,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出来没问题。我就跟着二弟占个光。” 大姨母嗔一句,“你个没出息的。” 话音刚落,雨荷掀了门帘回禀,“严姑娘过来了。” 大姨母道:“快请。” 严清怡笑盈盈地进来,瞧见陆安平愣一下,连忙道谢,“多谢表哥送的纸笔,刚才写了两封信,还请表哥代为送出去。” 将信呈给大姨母。 大姨母接过瞧了眼,见一封是送到济南府的便没在意,另一封却是送往弓弦胡同何府,遂问:“这是什么人家?” 严清怡笑着解释,“是济南府李同知李老爷府里的表姑娘,我有次往那里送绢花认识的,因谈得来就彼此留了地址通过几封信。我寻思着既然来了京都,总得知会她一声,顺便邀她来做客,不知行不行?” 大姨母思量片刻就明白了是哪个何府,笑道:“怎么不行?姨母最喜欢热闹,巴不得家里天天有客人来玩儿,本来我还担心你们在这边没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这下好了,往后出门游玩也有个作伴的人。” 将信交给陆安平,“赶紧打发人去送。” 陆安平含笑接了信,“那我去了。” 严清怡屈膝福一福,“有劳表哥。” 等陆安平离开,大姨母仔细地打量严清怡两眼,回身从炕柜最底下的抽屉取出只宝蓝色锦缎的荷包,“是几个银锞子,以前过年时候倾的剩下这些,你留着赏人或者应急。你们年轻姑娘面皮儿薄,有时候有急需的东西张不开嘴要,往后每月给你和阿娇二两银子月钱。自己想买点针头线脑或者馋个果子点心的就打发人出去买。” 严清怡婉拒,“一路从家里出来,姨母没少在我身上花银子,这些天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是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姨父虽然有俸禄,但一人哪能养得了阖府这么一大家子,我不能再累及姨母花费银子。” 大姨母轻轻笑道:“你这孩子,跟姨母还见外?不瞒你说,单指着你姨父那点俸禄,连一两个月的生计都维持不了,先前在嘉兴,我还开着五间铺子,多少能贴补点。我把你当亲闺女,你也不用外道,该收就收着。过几天何姑娘要是真来做客,她身边的人也得打点着,你手头没有银钱可不行。” 严清怡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回到西厢房打开荷包。 里面果然是十几个大小不等的银锞子,有铸成梅花式样的,有莲花的,有葫芦和金鱼样的,大的约莫八分银,小的大概四分银,个个都很精致。 严清怡想想,翻出带来的几块零碎绸缎,唤进春兰问道:“你跟秋菊谁的针线活儿好?” 春兰答道:“秋菊手巧会苏绣,要是精细活儿最好让她做,如果不太讲究绣工,我也能应付。” 严清怡指着零碎布头道:“就是做几只荷包,能见人就行,用不着太精细。共需要八个,你们俩人一道做吧,这两天能做成最好。” 春兰应着,将布头拿出去,对秋菊说了。 秋菊嘀咕道:“做这么多荷包干什么?不是急用银子,拿出去换钱吧?” 春兰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少说话,让你做就做呗……不过我觉得不至于,表姑娘刚来两天,门都没出过,就是想拿针线活儿出去卖也没有门路啊。” 秋菊想想也是,再没吭声。 傍晚时分,陆安平再度进了内院。 这次却是给蔡如娇送新书,又带了何家的口信,说是何家大姑娘陪着何夫人往乡下田庄去避暑,要七月初才能回京。何家每隔两三天会派人去田庄回事儿,届时会将书信一并带过去。 严清怡再度谢过陆安平。 过得两天,春兰两人把荷包做出来,严清怡收到了何若薰的回信。 信上表达了对严清怡进京的惊讶和欢喜,又抱怨田庄其实并不比京都凉快,但是她们田庄后面山上有口石潭,四周用篱笆围起来,就可以进去凫水了,不过潭水凉,只能正午的时候下水。最后感谢严清怡的邀请,许诺回京后一定会到陆家来。 严清怡笑着读完,将信收进匣子里,拿起两双才做好的细棉布袜子到正房去找大姨母。 为了舒服,袜底用了两层棉布,袜口用水草纹封边,再绣数朵小巧的桂花点缀其上。 看起来雅致又大方。 大姨母赞不绝口,“穿在裙子里头的东西,绣什么花儿朵儿的,白费这工夫别人又看不见。” 严清怡笑道:“别人瞧不见,可咱们知道,想一想也高兴。再说,如果到相熟的人家去,姨母脱掉绣鞋上炕,可以装作浑不在意地显摆显摆。” 大姨母笑得合不拢嘴,“偏你有这些心眼儿,不过这么漂亮的袜子不显摆出去确实可惜了。我先收着,等出门做客的时候穿。” 蔡如娇见状,心里便有些不自在。 在蔡家,她向来是被捧着被哄着的那一个,何曾想过做针线活儿去奉迎别人,就是她亲生的爹娘也没穿过她亲手做的东西。 一时既嫉妒严清怡伏低做小地讨好大姨母,又懊悔自己怎么没事先想到这一招。 她是会做针线活的,平常懒得做而已。 好在,她脑子也算机灵,让丫鬟秀橙抱了琴过来,“我给姨母弹首曲子解解闷儿。” 大姨母连声道好。 严清怡也凝神聆听。 琴声起,飘渺清越,犹如置身高山之巅飘忽不定,旋即淙淙铮铮似山涧清泉顺势而下。 正是相传千年的古曲《流水》。 泉水淌过寂静的山林,流过平缓的山坡,飞瀑般倾泻于山谷之中,汇入山泉,琴声也时而高亢时而清冷时而澎湃时而明澈,最后缓缓收势。 严清怡赞道:“洋洋兮志在流水。” 蔡如娇面露得色,问道:“你也知道这琴曲?我琴棋书画都学过,但是最喜欢弹琴,所以把琴也带来了。” 严清怡道:“表姐都学过哪些曲子?” “十几曲吧,”蔡如娇扳着指头数,“《高山》、《流水》、《广陵散》都学过,不过练得最多的就是《流水》和《佩兰》。” 大姨母颌首笑道:“阿娇这手琴弹得真不错,《流水》也罢,《佩兰》也罢都是好曲子,以后要勤加练习别落下了。” 高山流水觅知音,而《佩兰》……严清怡顿时想起“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的句子,这不是自比为空谷幽兰欲寻知己的意思嘛? 严清怡不由看向大姨母。 大姨母笑容亲切,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慈爱,“阿清,你也得学学弹琴。” 严清怡赧然道:“我对词曲韵律一窍不通,大姨母还是别难为我了。有这个工夫,不如我再给你做两双鞋。” 大姨母暗忖,这样也好,蔡如娇能抚琴能作画,严清怡写一笔好字又做得好女红,说不定哪根藤上能结个瓜。 说不定贵人还真就不喜欢听琴曲呢? 如此想着,便没要求严清怡非得学琴。 再过几天,何若薰果真递了帖子上门,和她一道来的还有位严清怡压根没有想到的客人…… 49.知交 严清怡站在垂花门前,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抄手游廊里,被丫鬟簇拥而来两位少女, 左边穿浅绯色衫子的是何若薰,而右边那人,身量比何若薰略矮些, 穿件天水碧短袄月白色罗裙, 身形窈窕面容精致,眉宇间若隐若现一抹清冷的不正是魏欣? 可是, 又怎会是她? 前世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今生,根本不曾有过交集。 她怎么可能来这里? 严清怡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何若薰看出她的惊讶,连忙介绍, “这是淮海侯魏家五姑娘, 路上碰到了, 她家离这不远, 过来认个门,以后也好走动。” 严清怡脸上露出由衷的欢喜, “见过五姑娘, 我闺名清怡,你唤我阿清或者三娘都可以。” 魏欣未作声,只矜持地点下头,算是招呼。 严清怡头先引路, 带她们走进正房, 笑着引见, “这是我大姨母,这是二姨母家中表姐,姓蔡名如娇。” 何若薰屈膝福了福,“见过陆太太,冒昧前来,打扰太太清静。”分别介绍了自己和魏欣的名讳。 魏欣跟着行过礼,笑一笑,静静地站在旁边。 大姨母笑道:“说哪里话,我们初来乍到在京都也没有熟识的人,正感到烦闷,巴不得天天有人来玩,也好热闹些”,热情地招呼两人就坐,又吩咐丫鬟把昨儿刚买回来的苏样点心端上来。 严清怡跟着补充一句,“不知绿豆糕还有没有,一道拿出来请两位姑娘尝尝。” 丫鬟很快端上一壶茶,两碟点心,“绿豆糕只剩这两块了。” 严清怡让何若薰,“大姨父先前在江南为官,家里习惯吃苏式点心,你喜欢什么就尝点什么,不要见外。”边说边掂起块绿豆糕,掰一半递给魏欣,“这是济南府的方子,跟京都的做法不一样,里面加了青红丝、玫瑰酱还有核桃仁,不是特别甜。” 魏欣着意地看她两眼,接过吃了。 大姨母慈爱地看着她们,乐呵呵地说:“要说这世间真是小,我听阿清说何姑娘与济南府李兆瑞大人是亲戚,我家大人跟李大人是同科进士,临上京前在李大人府上叨扰了好几日。他家里两位千金相貌生得好不说,才艺也极为出色。” 何若薰笑道:“我爹跟李夫人是表兄妹,我应该唤李夫人为表姑,去年夏天,我跟长兄去祭拜孔庙,顺路在济南府待了一个月,可巧就遇到了三娘。” “谁说不是呢,人跟人之间就讲究个缘分。本来我还担心这姐妹俩天天守着我这个半老婆子孤单,谁成想竟跟你们认识,往后也就有来往的人了。” 众人说笑片刻,大姨母善解人意地说:“你们姑娘家守着我不自在,阿清带客人往你屋里坐坐,别怠慢了客人,也别吵嘴。” “姨母放心,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吵架?” 严清怡笑着引何若薰与魏欣往西厢房走。 大姨母朝蔡如娇使个眼色让她也跟着,又吩咐雨荷将点心端过去,又另外切了盘西瓜。 何若薰站在桂花树下赞不绝口,“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桂花树,怕是至少也得四五十年。如果开起花来,院子里不知该有多香?” 严清怡仰头看着繁茂的枝叶笑道:“下个月初就该开了,到时候给你们下帖子来赏花,咱们打下些桂花来酿酒,还有熏纸笺。” 魏欣突然开口,“你会酿酒?” 蔡如娇吓了一跳,讶然地捂住了嘴巴。 严清怡暗笑,她就知道提起酿酒,魏欣肯定忍不住会开口。 魏欣长得细皮嫩肉楚楚动人,可一把嗓音却是粗且哑,跟她的形象截然不同。 所以,生人多的场合她很少讲话,前世便有许多千金小姐背后嘀咕她孤傲清高,看不起人。 看到蔡如娇的惊讶以及严清怡的偷笑,魏欣眸中明显闪过一丝不悦,迅速地回复了适才高冷的态度。 严清怡笑道:“我当然会,不信就比比。咱们各酿一坛子酒,埋在树底下,等冬天起出来,尝尝谁的酒味道最好。” 何若薰首先告饶,“你让我养花可以,酿酒却不成,你们两人比好了,我给你们当仲裁,肯定不偏不倚。” 魏欣道:“比就比,谁怕谁?不过兴师动众的就酿一坛子太麻烦,咱们每人酿四坛,也不能只让阿薰一人裁断,让阿薰做个东道多请几人都来评判一下。” “咦,这是什么理儿?”何若薰不平地喊,“你们两人比试,为什么要我出银子做东道?” 严清怡“吃吃”地笑,“这样才公平啊,要是五娘做东道,我岂不就输了?我既不认得那许多人,又没有闲散银子,肯定做不来。” 魏欣面露喜色,点头道:“没错儿,就是如此。” 何若薰佯作无奈地答应,蔡如娇见状,大剌剌地插话道:“我不缺银钱,我可以替何姑娘出菜钱。” 何若薰愣一下,正要开口,严清怡笑道:“不如这样,阿薰还是做东道,表姐替我们买酒曲、江米、还有白糖,我跟五娘用一式一样的东西才真正公平。” 蔡如娇皱着眉头,“这些东西到哪里买,要用多少?” 魏欣淡淡道:“还是我差人去买吧,我家里有个管事的娘家哥哥在醉仙楼当差,能弄到好酒曲。” 严清怡看蔡如娇面色不虞,替她打圆场道:“那么表姐负责买八只酒坛子,砂土陶的就行,不用太大,能装一斤酒或者一斤半的都可以。” 何若薰道:“我们三人都有了职责,你干什么呢?” 严清怡指指头顶的树,“我打桂花。” 魏欣唇角微弯,轻轻道一声,“刁钻。” 严清怡浑不在意,将几人让进屋子里。 魏欣四下一打量,脱口而出,“怎么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你也太朴素了。” “已经很好了,”严清怡笑道:“这些瓷器瓦罐都是大姨母给的,那对玛瑙碟子是表姐送的,我自己可真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阿薰没告诉你我们是如何认识的?” “她说过两句,我没怎么当真,”魏欣盯着她,问道:“那你怎么学会读书认字,还会酿酒?” 严清怡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聪明又能干啊。” 魏欣“噗嗤”笑出声来,“没见过你这么能自吹自擂的。” “谁说是吹的,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有多谦虚了,”严清怡笑吟吟地将以前做的绢花找出来,“没什么可送的,你们看哪支喜欢,拿回去戴着玩儿。” 何若薰当先选出两支捏在手里,“婉表姐上次写信说你送了绢花到她那里,原以为她能进京带给我,没想到吃吃未能成行,倒是你先来了……头先那几朵,我只余下两支,其它的都送了人。” 严清怡笑道:“这不难,你要喜欢我再做了就是。” “哪好意思让你费事,要是方便,你教给我怎样做法?我回去自己试试。” 严清怡道声好,取过针线笸箩拿出一条布头,告诉她怎样先行把布浆好,又如何卷成花朵儿形状,如何封边如何固定。 魏欣闲着没事,拿起书架上的书随意地翻看,看过一本又换一本,索性一并抱到严清怡面前,“这是你抄的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严清怡失笑,“我哪里写得出这样一手好行楷,是姨母家中二表哥抄的借我看,旁边注解也是他的心得。他爱书成痴,我不敢擅自借给你,等禀明二表哥之后,若得他允许,我把注解抄给你。” 魏欣点头,“也成,这几本书我家里都有,就是觉得注解颇有意思,回头让我七弟也看看,他读书都是囫囵吞枣,根本不往心里记。”说着将书放回原处,又取过纸笺来,“你喜欢谢公笺?我觉得浣花笺更好看,对了,夏天我用素馨花熏过几刀玉版纸,回头给你送一些,用那个写信比谢公笺好。” 严清怡了解魏欣的性情,毫不客气地答应了。 几人说说笑笑甚是相得。 唯有蔡如娇觉得坐立难安,论起女红,她基本不会,书画她倒是懂一些,可对纸笺又是一窍不通了。 蔡家是商户,交往之人也大都是行商的人家,姑娘们凑在一起谈论的大都是新做的衣裳新添的首饰,再就是东昌府哪里的点心好吃,哪里又新开了脂粉铺子。 何曾有过一同制香酿酒熏染纸笺的雅事? 先后插过几次话,都导致片刻冷场。 最后还是严清怡提到她善抚琴,她才得以大显身手,出了点风头。 大姨母有意让她们多相处,午饭也吩咐她们单独在西厢房用,并且亲自拟定菜谱,足足摆出来十二道菜。 吃过午饭,何若薰两人略坐了会儿就跟大姨母道谢告辞。 趁严清怡送她们出门的时候,大姨母叫了春兰问话。 春兰谨慎地回答:“几位姑娘很能合得来,何姑娘说等天气凉爽些就下帖子请两位表姑娘去做客,魏姑娘还答应给表姑娘送几刀她自己熏染的玉版纸。” 大姨母默默地思量会儿,又问:“你觉得蔡姑娘表现得怎么样?” 春兰斟酌道:“蔡姑娘倒不是特别能说上话,不过两位客人都很和气,并没有难堪的时候。” 大姨母点点头,自妆盒取出支银簪子,“回去好生伺候表姑娘,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春兰行礼接过,回到西厢房把大姨母的问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严清怡,又将银簪给她看了。 严清怡笑道:“既是姨母赏你的,你就收着吧。”打发了春兰下去。 大姨母的打算,她隐约猜出几分,不外乎想利用她跟蔡如娇来拉拢京里的权贵。 她住在这里,花费都是大姨母给的,也愿意尽些绵薄之力,但是要让她赔上自己的亲事和将来,那是万无可能的。 她有林栝。 想起那道高瘦的,靛蓝色的身影,严清怡低低叹口气,分别已经一个月了,她着实有些思念他。 不由地掏出贴身悬挂着的那只玉指环,摩挲片刻,复又塞了进去。 夜里,陆致下衙回府,大姨母提起家里来的两位客人。 陆致惊讶道:“真是出人意外,你的外甥女倒有些本事,既然她能结交淮海侯府的人,这倒好办了。恩师所提的贵人跟淮海侯颇有些渊源,恩师生辰那日会有所安排,趁着还有些时日,你再给她们添置些衣饰,最好做身月白色绣牡丹花的褙子……” 50.劝说 听到陆致夸自家外甥女, 大姨母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可听到后面, 又觉得诧异,“月白色太寡净,贺寿哪好穿这个颜色?” 陆致不耐烦地说:“跟你说你就照着做, 恩师福禄深厚, 什么魑魅魍魉都能压得住,还在乎这个?”稍顿顿, 补充道:“多绣些花在上头,不就鲜亮了,天天捯饬这些东西,脑子一点儿都不变通?” 大姨母也没了好声气, “是让哪个穿, 还是两人都穿?每人喜欢的衣裳样式不一样, 你既然想行事不着痕迹, 也不能强着她们往身上套。” 陆致觉得有道理,无可奈何地说:“先做了再说, 要是做得漂亮, 哪个小姑娘不爱?还有早告诉你找人教教她们规矩,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大姨母道:“我这天天忙得脚不点地,刚把屋里利索出来,想找人也不能一时半刻就找到。你们选官要把祖宗十八代查个底儿朝天, 咱家里请人来还不得打听下底细?再有, 你前阵子还说阿娇天性烂漫, 不用太过拘着她,这会子又三天两头规矩规矩,能不能有个准主意?” 这一连串质问让陆致没了脾气,反倒想起刚成亲的时候,开头好的如胶似漆,过了半年就开始争吵,大姨母性格爽快嘴皮子也利索,一句接一句地辩解。 他被驳得无话可说,只能堵住她的嘴抱到床上。 磕磕绊绊风风雨雨也过去二十年了。 陆致站起来,张开双臂,“伺候我更衣,早点安歇。” 大姨母听出他话里的暗示,红下脸,嗔道:“没羞没臊的,讲不出道理就来这一套。” 却上前帮他脱了外衣,吹灭蜡烛。 已到中年,床上事情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冲动莽撞,却是多了缠绵与温存,更让人沉醉。 酣畅之后,陆致搂着大姨母说心里话,“我这把年纪能做到这个位子算是到头了,最多致仕前能升到正五品,以后就指望三个儿子能承继家业光耀门楣了。其实抡起自在跟来钱快,京官不如外放,可抡起尊贵还得数京官。你我两家都没有显贵亲戚可以攀附,只能靠我给孩子们铺路。老大脑子活泛处事稳妥,可我瞧过他写的文章,科举这条路实在不敢抱太大希望,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武将跟着出去混个军功,可军功哪能容易,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将领还巴巴盯着,岂能允许个外人分一杯羹。” 大姨母跟陆致成亲二十年,很快听出他的话音,“你想拉拢的是个武将?” “不是,”陆致否认,犹豫片刻想开口,又咽回去了,“不一定能不能成,以后再告诉你,免得你话多说漏嘴。” 大姨母觉得不对劲,支起脑门正色道:“你可别寻那些胡子一大把没两年活头的,还有家里妻妾十几房的也不行,这两人可都是我嫡亲的外甥女,要真送到这样人家,我还怎么见我九泉之下的爹娘?” “这你放心,绝对不会,我还得要脸面呢,真那样做了,我在衙门里也抬不起头来。可你也得清楚,位居高官的可没一个青年才俊,除去几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其余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一场场考下来,一年年从底层熬出头的?咱儿子的前程总比你外甥女要紧。” 大姨母重重叹口气,“我自然分得清轻重,只是……唉,阿清也就罢了,我三妹性子软和,咱们拉扯把两个外甥也就说得过去,阿娇却万万不可,蔡家就这么一个姑娘,虽说想往做官的人家嫁,但绝对不能离谱。再说,南边几间铺子还要仰仗蔡家打理,每年收益多少都着落在阿娇身上。” 陆致笑一声,拉上被子,“睡吧,不用多想。眼下先准备着,能不能成全看贵人的心思,万一他看不入眼,说什么都没用……成亲这些年,你可曾见我走错过半步,放心睡。” 大姨母想想也是,陆致为官十几年,先后经历过好几次变故,不都安然过来了?他安排好的事情,定然不会出错漏。 第二天,大姨母送走陆致上衙,将严清怡两人叫到正房,乐呵呵地说:“眼看着入秋了,咱们再添置几身冬衣。” 严清怡诧异道:“才做过好几身衣裳,有两件还没穿过呢。” 大姨母道:“先前做的是夏裳,现在做秋冬穿的,正好收拾箱笼挑出两匹月白色的布,都是上好的杭绸,再搁下去怕发黄起褶子,还不如裁出来穿了。” 蔡如娇笑着点头,“我娘也这么说,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放……但是月白色秋冬穿太素净,做几条挑线裙子倒可以。” “我也在寻思,” 大姨母笑道,“记得我像你们这么般大的时候,家里裁过件本白的褙子,前身、袖口还有褙子下摆都绣了成簇成簇的红梅,并不显得冷清。我觉得绣上牡丹或者芍药也会好看。” 严清怡想一想,附和道:“这倒可以,别的颜色要是绣大朵的牡丹花太花哨,用白色却是相得益彰。” 蔡如娇一听,提起了兴致,“那就绣牡丹,再配两片绿色叶子。” 严清怡笑道:“我跟姨母学,绣红梅花好了。” 大姨母装作无意地看眼严清怡,“随你们两人喜欢,不过家里绣活好的,除了姓柳的娘子外就是秋菊,让柳娘子给阿娇绣牡丹,阿清的衣裳交给秋菊绣。” 说罢,唤柳娘子来。 严清怡道:“柳娘子给表姐裁就行了,我的自己来。我也能做衣裳,以前我爹跟弟弟的衣裳都是我缝。” 大姨母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你乐表姐也做得一手好女红,在余姚时专门跟绣娘学过双面绣,可惜只刚学了个皮毛就嫁出去了。”侧头对蔡如娇道,“你跟我一样不爱动针线,但是不爱归于不爱,会还是应当会的,否则以后成亲怎么办?嫁衣、喜帕样样都得自己来。” 蔡如娇伸展着胳膊让柳娘子量尺寸,笑嘻嘻地道:“东昌府有专门绣喜帕喜帘这样东西的喜铺,各种花色很齐全,京都肯定也有,姨母不用发愁。” 大姨母嗔怪地瞪她一眼。 正说笑着,垂花门的婆子打发小丫鬟进来回禀,淮海侯府来人送东西。 大姨母忙道:“快请。” 雨荷陪了两个婆子进来。 婆子都是四十出头,虽是下人打扮,可身上穿着潞绸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簪子,非常体面,恭敬地福了福,呈上一个木匣子,“里面是五姑娘应允严姑娘的玉版纸和一沓洒金五色笺,再就两只湘妃竹的笔筒,两盒墨锭是给两位表姑娘的,五姑娘说多谢陆太太和两位表姑娘盛情款待,酒曲和江米已经吩咐人准备了,过两天就能得,请严姑娘别忘记昨儿说过的话。” “有劳五姑娘惦记,请五姑娘得闲时候再来玩。” 大姨母乐呵呵地接过匣子,对雨荷使个眼色。 雨荷点点头,送两位婆子出门的时候趁机塞了两只荷包过去。 严清怡打开匣子,将一只笔筒和一盒墨锭交给蔡如娇,对大姨母解释道:“五姑娘看了二表哥借给我的几本诗集,想抄了上面注解给家里七弟看看。我还没知会二表哥,也不知他许不许。” 大姨母道:“是诗集,又不是什么紧要东西,哪有不肯的?你尽管抄给魏姑娘。” 严清怡笑笑:“还是问过二表哥为好。” 想起陆安康那副古怪脾气,大姨母叹口气,“也罢,就问他一声。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的脾性,半点人情世故不懂,有时候能让他气死个人。” 临到吃晚饭时候,严清怡果然见识到陆安康的倔脾气。 却是因为陆致让陆安康回乡准备院试,陆安康不同意而争吵起来。 陆致拍着桌子怒吼:“既然你不打算科考,花那么多银子请夫子上学堂干什么?还不如趁早回去种地。” 陆安康梗着头回答:“我就是不想考,不想当官。当官整天就知道汲汲营营搜刮民财,有几个能为民做主?” 陆致怒不可遏,指着门外道:“滚,你给我滚!” 陆安康毫不犹豫地甩袖离开。 隔着窗口,严清怡瞧见他的背影,犹豫一下,终于决定不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等到再一次见到陆安康,已经是三天之后。 严清怡赔笑说出魏欣的意图。 没想到陆安康答应得很痛快,“书不能借,想抄却是可以。读诗比读八股文有意思多了,你读了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心得没有?” 摆出一副先生考校学生的模样。 严清怡略思量,答道:“最近读了杜子美的集子,觉得颇为感慨,杜子美既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想法,只可惜他人微言轻,如果能得居高位,未必不能造就第二个贞观之治。” 陆安康立刻沉了脸,“你什么意思?” 严清怡笑道:“表哥是管中窥豹一叶障目,只看到官员鱼肉百姓,却没看到官吏为民造福替民请命。我是觉得人居高位,能够为百姓做得事情更多。” 陆安康冷着脸道:“我对做官没兴趣,也不喜欢溜须拍马。” “人各有志,表哥有这想法也应当,只是表哥一介白身,往后少不了跪拜官吏,就是路上遇到个差役也得敬着,最难堪的是,以后恐怕还得跪拜同窗,尤其那些书读得不如表哥的人……想想就替表哥不忿。” 陆安康沉吟一番,“也罢,我去考个秀才堵住他们的嘴。” 大姨母得知陆安康回心转意打算回乡应考,喜道:“终于想通了,不枉你爹费那般苦心教导你。” 陆安康傲然道:“我就考个秀才,没打算做官,让爹不必高兴。”一句话将大姨母气得心口疼。 严清怡私下劝大姨母,“姨母别生气,二表哥喜欢读书,书又读得好,到时候那些不如他的都考中举人了,他见了自然不服气,说不定不等人劝,自己就赌气应考了。” 大姨母一把拉住严清怡,“还好有你解劝着,否则他跟头倔驴似的,八匹马拉不回来。” 过些天,柳娘子把衣裳做好了,蔡如娇迫不及待地换上去给大姨母看…… 51.酿酒 蔡如娇平常爱穿水红、银红等鲜亮颜色, 难得穿月白色,竟是出人意外的漂亮, 而且因为褙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并不显得素淡,反而更添几许喜庆。 “好看, 好看, 就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大姨母仔细打量后, 连声夸赞。 蔡如娇来之前已经对着镜子照过,自认为也非常漂亮,可听大姨母这般夸奖,半是得意半是羞涩地道:“姨母惯会拿我们寻乐子。” 大姨母“啧啧”两声, 对严清怡道:“瞧瞧, 说真话都不爱听, 以后就说阿娇跟钟离春一般, 她便高兴了。” 严清怡抿着嘴儿笑。 蔡如娇摇着大姨母手臂撒了会儿娇,问严清怡, “表妹的衣裳做好了吗?” 严清怡笑道:“这几天赶着抄诗集, 只把衣裳做出来了,花还没绣,秋菊身上不爽利,我没让她多费神。” 蔡如娇摇头, “表妹太好说话了, 花银子买下人就是来干活的, 你还当小姐给伺候着?” “这倒不是,”严清怡解释,“她平常没闲着,过上这三四日就好了,否则累出病来更是麻烦。” 大姨母一听就明白,压低声音道:“女人家每月都有这么几天,歇着也就歇着了,你们两个来了癸水没有?” 蔡如娇恍然,看严清怡两眼,摇摇头。 严清怡也摇头。 大姨母叮嘱,“以后来小日子时候可得记着千万不能贪凉,也别累着。” 两人俱都羞涩地答应了。 大姨母含笑点头。 蔡如娇与严清怡在相貌上都随薛家人,皮肤白净,又长了双大眼睛,有三四分的相似。只是蔡如娇脸盘略方鼻梁挺直,性格上跳脱欢快,严清怡则生着圆润的鹅蛋脸,鼻头有些趴,因为腮边那对时隐时现的梨涡,整个人显得娇娇柔柔的。 两人并肩而立,宛如一对姐妹花,各有各的美。 大姨母笑着吩咐,“阿娇先把衣裳换了,阿清抽空早点做出来,下个月你姨父恩师整满六十六,咱们一道去贺寿。” 严清怡好奇地问:“姨父的恩师是哪位?” 大姨母道:“是张弦张大人。” 严清怡心头一跳。 张弦是翰林出身,先在吏部为主事,后升迁至礼部任侍郎,没几年就成为礼部尚书忝作内阁群辅之一,跟祖父罗振业私交颇笃。 每年生辰,罗家都会费尽心思地打点寿礼。 而六十六岁大寿……记得娘亲苏氏是带她一道去的,那天皇上赐了柄老寿星的桃木拐杖。 可巧张大人正在内院,司礼监的范大档亲自送到里头。 柔嘉公主也去了。 就是那天,柔嘉公主相中了几位世家女子,才有了来年春天的桃花会。 桃花会上,罗雁回结识了陆安平。 记忆中那些残缺不全的片段终于连在一串,严清怡既是期待又是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 蔡如娇看出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严清怡恍然回神,“听说主考官都是一二品的大官,天天陪在皇上跟前的。我怎么有点害怕呢?” 大姨母笑道:“这些老大人官做久了天生有种官威,不怪你害怕,就是你姨父在张大人跟前,也规规矩矩的不敢有半分放肆……老大人对家里门生子弟严苛,对你们小姑娘不会板着脸,再者贺寿的人多,能不能见到张大人还不一定。我带你们主要是去见见世面,再结识几个好朋友。对了,正好今儿得空,我给你们讲讲去做客的规矩,免得闹出笑话。” 蔡如娇与严清怡都乖巧地听着。 连续几日,大姨母得空就给她们讲规矩,挑剔两人的坐走行立。 蔡如娇性格跳脱单是走路就被挑出许多不当之处,严清怡倒还好,但为了不叫大姨母生疑,不让蔡如娇记恨,少不得也做出些纰漏,被大姨母指责了好几次。 蔡如娇面皮儿薄,连番被挑刺脸上就挂不住,拉着严清怡诉苦,“姨母太苛刻了,京都的小姐真就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我看魏家五姑娘跟何大姑娘也没那么讲究啊?何姑娘笑起来嘴张得大,露出来好几颗牙。” 严清怡禁不住笑,“在私底下没有长辈在,可以自在些,但是当着众位夫人太太的面儿,肯定要注意举止。就好比,五姑娘去南屋找书看,在咱们这里根本没什么,如果到了张大人家中,她能那样乱翻东西吗?自然不会。”顿一下,又补充道:“姨母也是为了咱们好,我听说有些勋贵夫人会趁机相看儿媳妇。” 蔡如娇眸光顿时亮了亮,“真的吗?” “你没听何姑娘说花会诗会的,女眷这种聚会一来是多结交些人以后走动,再就是带着闺女出门给别人相看啊。要是咱们总不出去走动,谁知道姨母家中有两位表姑娘,而且都这么好看?” 蔡如娇给逗乐了,捂嘴笑道:“你可真有意思……说起来魏姑娘声音真粗,跟个男人似的,乍听她张嘴吓了我一跳,难怪她开头不说话,娇滴滴一个小姑娘怎么长了副公鸭嗓子。何姑娘声音倒好听,就是长得丑,两眼离得太宽了,嘴也大。” 严清怡顿时沉下脸来,“表姐别这么说,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觉得她俩都很好,性情爽快又随和,要是她们知道你背后排揎她们,以后怕再不跟你往来。你想想,要是有人背后议论你,你心里高兴?” 蔡如娇讪然道:“我就随口说两句,又不是说她们不好……你不会背后告状吧?” 严清怡道:“我才不干这种傻事,枉做小人。” “那就好,”蔡如娇放心地笑笑,顺手拿起长案上抄好的一沓字纸,问道:“你没正经读过书,怎么练出来这笔好字?” 严清怡道:“写得多呗,家里穷买不起纸笔,就折了柳枝在地上写,你光看到抄好的这些,还没看见废掉的呢。”说着从案面下的抽屉掏出一大摞纸,“就是写废的。” 蔡如娇咋舌,“你写了这么多,难怪没工夫做衣裳。像这些抄错一个半个字的,涂了另写便是,干嘛要重抄?真不嫌麻烦。” 严清怡笑一笑,“要是自己看也就罢了,是抄了送人的,应当尽心尽力。都是互相的,你待别人尽心,别人也待你尽心,你待别人宽厚,别人也待你宽厚。”侧头看春兰与秋菊都不在屋里,略略低了声音道:“就像前几天,你说下人买来是干活的,不能当小姐伺候,理虽然是这个理儿,可话不能这么说。屋里还有别人,保不齐就传到朝霞跟彩霞耳朵里,她俩听了会怎么想,阳奉阴违倒罢了,万一哪天背后给你使绊子呢?” 蔡如娇默默思量片刻,心悦诚服地道:“你说得对。” 经过这一次,蔡如娇明显对严清怡好了许多,连大姨母叫了人牙子过来买人,她也让了严清怡先挑。 严清怡承她的情,选了两个十岁出头的,分别取名夏荷冬梅,正好凑成一年四季,又指了另外两个,建议蔡如娇要了。 大姨母笑着对蔡如娇道:“这两个我也觉得好。” 蔡如娇懵懵懂懂地,“没看出好在哪里?” 严清怡悄声道:“二姨母怕你在外面住不惯,特意让朝霞彩霞跟着来伺候,她俩年纪都大了,过不了两年就要放出去,现下这两个十三岁,正好接上来。这是其一,其二是,你不爱做女红,可你贴身衣物得有人做,湖蓝袄子针线活好,蜜色袄子那个看着稳重,多少能提点你。” 蔡如娇叹两声,“你想得真周到,看起来我才是个妹妹,什么也不懂。” 严清怡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在家里诸事不管,只有二姨母给你打算,我是长姐,要管着底下的弟弟,操心惯了。我倒是羡慕你,多好啊!” 大姨母叹道:“各人的命数,上天早就定了的。以前我做闺女时,你们外祖父最疼爱小闺女,他都没抱过我跟二妹,却一手抱着三妹一手提笔写字。你们外祖父早就说定了舍不得她出嫁,要招婿,把家里宅子物件都留给她。那会儿我也羡慕三妹,可现在来看……世事无常啊。” 严清怡神情有些黯然。 她又何尝不是? 前世生在福窝里,不愁吃不愁穿,何曾想过会有为人奴仆的一天,更没想过转世重生,会连饭也吃不饱。 夏天顶着烈日卖杏子,冬天迎着寒风卖绢花。即便这样,也只能勉强度日。 想起过去,不免又想到济南府的家。 也不知家里情形如何,薛青昊由林栝看着,应该不用担心,就怕薛氏按捺不住去找严青旻。薛氏性子绵软,要是让她对上胡寡妇,是绝对占不了便宜的。 如果舍下银两能把严青旻接出来倒罢了,最坏的就是薛氏被牵连进去,不但没捞出严青旻,反而要掏出银子贴补那个无底洞, 严清怡扳着指头数算。 从京都往济南府差不多七天,驿站快马有三四天就能到。 她上次写信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却没收到只言片语,真让人担心。 可担心也没办法。 严清怡只能铺开纸,再写一封信。 秋风徐起,天气终于不再那么燥热,桂花树星星点点缀满了米白色的花骨朵,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清雅甜糯的香气。 严清怡分别给何若薰和魏欣写信邀她们来赏桂花,信笺用桂花熏过,沾染了淡淡甜香。 魏欣如约带来酒曲、江米和白糖。 大姨母巴不得能够讨好这两人,特地吩咐人把闲置的小厨房收拾出来,又专门拨两位婆子给她们打下手。 四人根本顾不上赏桂花,一头扎进小厨房,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总算把江米发酵上了。 过得三天,江米发出酒酿,魏欣又来一次,将酒酿搓下来,用细罗筛了,下锅烧开,放凉后加入白糖和桂花,然后灌进洗干净的坛子里。 坛口用细棉布封住,拿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了,外面糊一层泥巴,最后再包一层布。 魏欣酿的酒用红布包着,严清怡酿出来的用蓝布包着,在何若薰及丫鬟婆子们的见证下,埋到桂花树下。 魏欣得意地拍拍手,“大功告成,腊八那天我来起酒,不能腊八,腊月初六我们起酒,看看到底谁酿得口味好。” 严清怡言笑晏晏,“拭目以待吧。” 雨荷端来茶水点心,“太太说姑娘们忙活大半天,赶紧坐下歇会儿。” 严清怡笑着接过,将三人请到屋里坐下。 门窗洞开,透过雕花窗棂能看到桂花满树,石榴低垂,风温润清凉像是多情人的手。 何若薰惬意地靠在玫瑰椅背上,望着已经鼓胀胀的石榴笑道:“约莫十几天就熟透了,也不知甜不甜。” 魏欣捏捏她的腮帮子,“才糟蹋完人家的桂花,又惦记着石榴了。”伸手从碟子里取过一只点心往她嘴里塞,“堵住你的嘴。” 何若薰张嘴咬一口,嚷道:“怎么是绿豆糕?” 何若薰不爱绿豆糕,爱吃的是魏欣。 魏欣将剩下的吃了,突然想起头一次来的时候,严清怡特意让上了两块绿豆糕,不由侧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绿豆糕?” “我不知道你爱吃,我是自己爱吃。”严清怡笑着回答,“上次的绿豆糕是我们济南府的做法,我觉得比京式点心好吃,想让你尝尝。” 魏欣着意地看她两眼,笑了,“我原来没打算来的,阿薰强拉着我,说有个很有趣的人,肯定跟我合得来,没想到还真是。” 严清怡颇为感慨,前世她跟魏欣就要好,跟何若薰并不算熟,这一世却是先认识何若薰,而兜兜转转跟魏欣还是合得来。 这也应该算是缘分吧。 思量间,就听魏欣问道:“再有半个月是张阁老生辰,你们要去吗?” 何若薰摇头,“我家跟他没什么往来,顶多会备份贺礼,人肯定是不去的。” “你不去多没意思,”魏欣失望地嘟哝一句,旋即兴奋起来,“听说柔嘉公主是要去的,几位阁老肯定也会去,这下子估计张阁老家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真的?”蔡如娇讶然,“公主也去给阁老贺寿?柔嘉公主长什么样子?” 魏欣卖关子,“等你去了就知道,而且柔嘉公主可不只是贺寿,还有别的事情呢。” 严清怡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柔嘉公主身上,她满脑子想得都是见到苏氏该说什么…… 52.权衡 直到日影西移, 魏欣跟何若薰才告辞离开。 大姨母立刻叫了春兰过去问话,“两位客人耽搁到现在, 表姑娘怎么也不吩咐声,留了晚饭。” 这话该当面问严清怡才是,却偏偏叫了她过来。 春兰心知肚明, 笑着回答:“表姑娘想留饭, 魏姑娘推辞说太晚了,不好再耽搁。” 大姨母笑嗔:“这孩子, 玩了一整天还差这点工夫……没想到她们几个倒是合得来,腻歪在一起说什么呢?” 春兰答道:“表姑娘没让在跟前伺候,没怎么听真切,好像开头是说点心什么的, 后来提起张大人生辰, 魏姑娘说她也要去贺寿, 约着表姑娘届时一起玩儿。” 大姨母微微颔首, “原来还担心她们没熟人会不自在,这下有玩伴互相照应了。”挥手将春兰打发下去。 没多大工夫, 陆安康与陆安顺下学归来, 兄弟三人一道进内院给大姨母请安。 陆安康问道:“闻到股酒酿味儿,是谁要酿酒?” 大姨母笑骂一句,“就你鼻子灵,这铺天盖地的桂花香, 哪里有酒酿味儿?” 陆安康很认真地答:“真有, 我闻见了。” 大姨母无奈地说:“是你表妹的朋友来做客, 闲着没啥事儿,正好见满树桂花,就酿了几坛子桂花酒。你不会连桂花酒藏在哪儿都闻出来了吧?” 陆安康稍思索片刻,笃定地道:“肯定在桂花树下……哎呀,这么清雅的事儿,表妹怎么不喊我?我去问问她。” “等等,”大姨母拍着炕桌唤住他,“人家几个小姑娘玩儿,你个大男人跟着掺和啥?还有脸去问,不许去。” 陆安康不耐道:“我不是质问她,就想知道她怎么酿的,用的什么米什么水。”转身仍是往外走。 大姨母气得骂:“这孩子,老大不小了还是不着调。” 陆安平笑着解劝,“娘别生气,二弟就这么个脾气,他要不问个水落石出夜里睡不安生。” 大姨母重重叹口气,“不用总替他开解,还有你,你说你天天往外跑,怎么也不知道安下心来读几本书,就算能考个秀才,你爹也有底气帮你活动。” 陆安平忙求饶,“娘,我读了这些年书,不是不想考,是实在考不中。八股文中,我破题承题都可以,但后头起股、束股确实写不出来,先生都死了心,娘也别为难我了。” 大姨母冷着脸不吭上,转向陆安顺,脸色和缓了些,“阿顺,你是好孩子,你好好读书,别跟你两个哥哥学。” 陆安顺年纪尚幼,乖巧地应道:“好。” 院子里,陆安康站在桂花树下神情严肃地问严清怡,“你用什么方子酿的酒,用得什么水,哪里的米?” 严清怡多少了解他的脾气,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特别的方子,就是以前无意看了一本书上记得,大概步骤应该没差,水就是家里的井水,米是溧阳米,酒曲倒还好,是醉仙楼讨来的红曲。” 陆安康扼腕叹息,“醉仙楼的酒曲不容易得,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以后可要记着,溧阳米虽好,但不如丹阳米。水要用无根水,最好是玉泉山的雪水,当下这个季节不易得用江心白也凑合,井水……”连摇几下头,“井水就得沉上一夜,取了上层浮水用。” 蔡如娇听不太懂,插言问道:“江心白是什么?” 陆安康毫不留情地抢白道:“不懂就要多看书,哪有女孩子像你似的这般轻狂?” 陆安平刚出门口正听到此言,眉头皱了下,方要上前解围,严清怡已开口道:“表姐不知不为过,表哥知道了就告诉一声,即便不愿意告诉,又何必这般出口伤人。” 陆安康梗着脖子说:“我所言乃事实,她就是行事轻狂,扯坏蔡表哥好几本书。” 严清怡道:“从前表姐年幼不懂事,而就今天来说,表哥行为才算得上轻狂二字。”侧头跟蔡如娇解释,“江心白就是江中间的水,江边因为有人洗衣濯足或者鸭鹅嬉戏不太干净,江心的要清澈许多。” 话音刚落,就见陆安康躬身对着蔡如娇长揖,“是我出言不逊,表妹见谅。”不等蔡如娇答话,接着对严清怡讲,“下次酿酒你叫上我,我可以指点一二。” 她们都是姑娘家,叫陆安康算怎么回事? 严清怡愣一下,无奈问道:“表哥以前也酿过酒?” “没有,”陆安康答,“但是我读过不少书,会好几种酿酒法子,你可知单酒曲便有麦曲、米曲、豆曲……” 严清怡打断他的话,笑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陆安康脸色一红,甩着袖子离开。 陆安平叹口气上前,温和地笑笑,“二弟性子耿直,出言不逊,为此不知得罪过多少人,两位表妹别与他一般见识。” 暮色渐浓,西天的云彩被晕染得一片绚烂,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铺照过来,陆安平面上犹如蒙了层金粉,越发显得唇方口阔眉宇疏朗。 蔡如娇难得的没有叫嚷,反而悄声道:“二表哥原也没说错,是我读书少懂得少,可我绝担不起轻狂二字。” 她半低着头,眉眼被额前刘海遮着,瞧不真切,却见一滴珠泪顺着脸颊滑下,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旋即无声无息地坠下。 严清怡讶然。 这根本不像蔡如娇的风格,上次因为裙子,她可是哭得惊天动地。 眼角瞥见旁边的陆安平,严清怡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寻个借口回了西厢房。 桂花树下只剩陆安平跟蔡如娇。 陆安平也瞧见蔡如娇的泪,少不得又作揖替陆安康赔罪,“都是二弟口无遮拦,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蔡如娇吸口气,抬眸望着陆安平道:“不管大表哥的事儿,我是该多读些书多练练字,表哥能不能帮我找本练字的帖子?” 她本生得美,加上眸中润着湿意,颇有几分严清怡柔弱的样子。 陆安平情不自禁地往西厢房瞟了眼,问道:“表妹平常写什么字,临过谁的帖?” 蔡如娇不好意思地道:“之前跟着夫子临过《寿春堂》,学了约莫一年就再没练过,要不我再接着临这本?” 《寿春堂》是赵孟頫所书,风格活泼灵动,倒是适合蔡如娇的性子。 陆安平点头,“也好,我明儿就让人去找。” 蔡如娇笑笑,“有劳表哥。” 大姨母隔着窗棂将院子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眉头紧紧地蹙在一处,忍了好几次终于抑制住将陆安平叫回来的冲动。 她带蔡如娇进京时,的确有过亲上加亲的暗示,可她从来没想过把蔡如娇嫁给陆安平。陆安平是长子,担负着承继家业光耀门庭的职责,必然要选个有助力的长媳。 要是嫁给陆安康倒可以商榷。 陆安康性情乖张,即便考上秀才或者举人也不会有大出息,给他活动个小官员安稳度日就行,而蔡家家资颇丰,又只蔡如娇一个女儿,嫁妆肯定少不了。 这样陆安康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可是冷眼看着,陆安康对严清怡挺特别,他以前对姑娘家从没有个好脸色,也不爱搭理她们,唯独跟严清怡似乎合得来。 如果把严清怡嫁给陆安康也不错,两人情投意合的,大不了以后多贴补他们些银钱,日子也能过得去。 想到此,大姨母的眉头松快了些。 不管贵人相中了哪一个,剩下那个就定给老二,也算对得起两个妹妹了。 如果贵人一个也没相中,唉,只能另做打算。 没几天,桂花已然谢尽,而石榴却咧开了大嘴。 陆安顺禁不住馋,早揪下一只尝了鲜,没想到看着个头不大,却挺甜。 严清怡便吩咐人摘下十几只,用竹篮装着分别送到何家跟魏家。 何若薰回了一篓蜜桔,魏欣则让人带给她两包点心。 大姨母剥了只桔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眯着眼道:“这是黄岩蜜桔,江西寻乌也产蜜桔,口味不如这个。”顿一顿,嘱咐道:“赶紧把明儿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都找出来穿给我看看?另外衣裳得多备一身,免得沾了油沾了土。我前阵子告诉你们的千万得记住了,明儿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去贺寿,如果闹出笑话,以后还怎么见人?” 严清怡跟蔡如娇齐齐应是。 少顷,两人换过衣裳,重新梳了头发,打扮得齐齐整整地走到东次间。 蔡如娇穿着月白色绣牡丹花的褙子,鬓间戴赤金牡丹花簪,耳垂上缀着赤金牡丹花耳珰,端庄而不失俏皮;严清怡穿着月白色绣红梅花褙子,同样戴金簪与赤金耳珰。 两人面目本来就有些相像,打扮又相似,并肩站在一起,像是一个人。 这样完全没有挑选的余地。 大姨母不由蹙了眉。 蔡如娇也觉得别扭,本来自己是头一份的,,现在身边又多了个影子,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思量片刻,对大姨母道:“表妹穿这个衣裳有点素净了,要不换件亮丽的?” 红梅花比牡丹花小,褙子上的月白色格外多。 大姨母对严清怡道:“也罢,你去换了吧。” 严清怡从善如流,回去换了丁香色绣着长寿菊的小袄,身下便系着那条丁香色间着浅灰色的百褶裙,头上没戴金簪,而是戴了自己做的浅紫色丁香花。虽然简单,却轻盈淡雅,尤其细软纤秀的腰身,柔柔弱弱的,叫人有种想要呵护的冲动。 大姨母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彭姑姑从妆盒里挑出一串浅紫色的珍珠手串笼在严清怡腕间,又往她发髻上插了只浅紫的珠簪,“这个送给你,以后就这么配着戴。” 蔡如娇笑道:“刚才是我说错了,表妹还是穿这样素淡的更好看。” 三人皆大欢喜。 第二天,大姨母一早就吩咐摆了饭。吃过饭,便让严清怡姐妹俩回去梳妆打扮。 严清怡按照昨天的打扮穿戴好,到正房等着。 少顷,蔡如娇也准备好了,她脸上淡淡扫了层妆粉,使得脸色格外白净细腻,而腮旁一丝胭脂又多了些妩媚。 大姨母本想给严清怡也施些脂粉,又怕陆致在外面等得急,只得作罢。 三人带着丫鬟走到门外,车夫已经备好马车,陆致并陆安平三兄弟都牵着马在门口等着。 见到严清怡姐妹,几人都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 蔡如娇抿嘴笑笑,分别见过礼,上了马车。 张阁老住在贤良寺旁边的金鱼胡同。 陆家马车到达时,胡同里已经停了十数辆马车,占了大半边道路,根本容不得马车过去。 陆安平往前探了探路,回来道:“前面车进不去,要不下来走吧?” 大姨母掀开车帘瞧了瞧,见外面有不少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女子,遂递给严清怡与蔡如娇一人一顶帷帽,吩咐道:“戴严实了,别东张西望。” 严清怡点头应着,戴好帷帽扶着春兰的手下了马车。 陆安平在前头引路,陆安康跟陆安顺则护在两旁免得被哪家的下人冲撞。 严清怡目不斜视,默默思量着前世的记忆,忽觉衣襟被扯了下,就听旁边蔡如娇道:“你看那辆马车……” 53.摔倒 严清怡眼角扫过去, 透过朦胧的面纱,瞧见是辆朱轮华盖马车, 车身宽大,上面缀着金色螭龙绣带,车前架着凉伞, 伞顶是金色云纹图样。 车身能饰以金色, 且是螭龙,只能是亲王或者郡王的车驾。 在京的郡王只两人, 都是明宗皇帝的兄弟,垂垂老矣,不可能出门,而当今圣上的儿子年岁都还轻, 肯定耐不住坐车的无聊。 严清怡想一想, 压低声音, “想必是柔嘉公主的车驾。” 再走两步, 瞧见了上面拙致的古篆——范。 柔嘉公主夫家姓范。 说话间,已经临近张府东路的角门处。 门口站了两列仆从, 小厮身穿崭新的靛青色滚着红边的裋褐, 丫鬟是清一色的藕色罗裙配着官绿色比甲,打扮得整整齐齐。 另有有脸面的男女管事不时迎来送往接应贵客。 见到严清怡一行,管事娘子笑呵呵迎上来,屈膝福了福, 问道:“可是陆致陆大人的家眷?” 大姨母含笑点头。 管事娘子热情地招呼, “见过陆太太并两位姑娘, 快些请进,田大人的家眷已经到了。” 田大人是兵部武选司主事,跟陆致是同僚。 便有丫鬟识趣地上来引路,“太太随我来。” 进得角门,女眷往东顺着游廊进内院,男客则转过影壁直接往外院走。 丫鬟很是健谈,一路指着游廊两旁的花卉树木、亭台楼阁介绍,态度热络却不卑微。 蔡如娇悄声问:“她们怎么知道咱们是陆家人?” 严清怡一时半会儿没法解释。 能在大家族里当上管事,没有点过人之处真不是容易的事儿,尤其负责在门前迎客的管事。 宴请之前好几天就得把来宾的名单牢牢记在脑子里。 常来常往的都认识,不用特意去记,而那些生面孔就得凭着经验去判断。 比如大致年岁,穿着打扮,带着几个人,还有坐了什么样的车,知道了大概品级,身份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严清怡她们刚下马车,没准已经有小厮报到管事这里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进到二门,另有个丫鬟迎上来,恭敬地行礼,“见过太太,姑娘。” 先头那个顺着原路往回走了。 内院的景致与适才所见差别颇大。 外院多见苍松翠柏,并假山藤蔓,而内院随处可见花花草草,更有盛开的十数种菊花,姹紫嫣红的,非常好看。 严清怡跟蔡如娇边欣赏风景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行到一处五开间的两进院子。 刚转进影壁,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说笑声。 院子里站着五六个身穿蜜合色罗裙官绿色马甲的丫鬟,见有客来,一人进去通报,另一人站在门边,笑盈盈地撩起了门帘。 厅堂是三间打通的,非常宽敞,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便有个穿着品红色宝瓶纹褙子,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妇人满面笑容地迎过来,“劳陆太太拖步,我是张家长媳,娘家姓郑。” 大姨母连忙招呼,“郑太□□好,老早就听说郑太太是个能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儿这么多宾客,难为你安排得这么周到。” “陆太太见笑,都是府上传下来的规矩,我不过是多跑跑腿动动嘴儿,”郑太太笑着,又一手一个拉起严清怡跟蔡如娇,“这是两位表姑娘,长得这般灵秀漂亮,真稀罕人,快随我去见见老太君。” 张老太君坐在东次间大炕上,炕边坐着三位年纪颇大的老夫人,地下或站或坐了六七位妇人姑娘。 严清怡打眼一扫,没瞧见苏氏,不免有些失望。 郑太太笑着介绍,“这是陆致陆大人的家眷,这是两位表姑娘,娘仔细瞧瞧,疼不疼人?” 张老太君还没说话,旁边有个头发斑白的老夫人开口道:“水灵灵的跟花骨朵似的,漂亮,哪个是严三娘?” 严清怡认得她就是魏欣的祖母,淮海侯夫人,忙屈膝行礼,“见过夫人。” 魏夫人笑道:“阿欣早就来了,一路念叨你。” 张老太君仔细瞧过严清怡,又打量着蔡如娇,赞道:“人家这才叫漂亮,比起来咱家那孩子就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别人就应景地夸声好看,我听着都心虚。” 此时有丫鬟端着托盘上来,宝蓝色的姑绒上摆着七八块玉佩,张老太君挑出两块分别塞给两人,“小玩意儿,给你们戴着玩儿。” 严清怡跟蔡如娇齐齐道谢接过。 张老太君拉着她俩不放,问了年龄跟喜好,又问在京都住得习惯不习惯。 严清怡落落大方地一一作答,“姨母照顾得周到,没有不习惯的,就是听说京都的冬天比济南府,我是极怕冷的。” 张老太君笑道:“这倒也是,济南府能暖和些。”抬头对屋里人介绍,“你们不认识吧,是我家老爷门生的家眷,以往在外地做官,年年忘不了老爷生辰,今年终于进京了。” 屋内众人齐齐夸赞陆致尊师重礼,又夸张阁老仁义,“都说父慈子孝,为师也一样。当老师的看重学生,学生自然也惦记老师。” 张老太君连连点头,心情极好地给严清怡引见在座诸人。 炕上坐的除了魏夫人还有威远侯夫人以及忠仁伯府的老祖宗,而地上的都是要么是哪家的世子夫人,要么是新贵家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大多数严清怡原本就认识,只寥寥几人不熟悉,听张老太君介绍,也就对上号了。 蔡如娇却是两眼一抹黑,她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木木登登地跟在严清怡身边行礼唤人,又收了好几样见面礼。 终于一屋子人厮见完毕,严清怡惦记着去找魏欣,正打算寻借口出去,就听院子里传来丫鬟们清脆的问安声,“老爷回来了,给几位大人请安。” 严清怡探头朝窗外望去,透过半开的窗棂,瞧见一群人正阔步而来。 正中穿着紫红色道袍,须发尽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便是今日的寿星张弦张阁老,两边陪着的是他两个儿子,身后跟着四人,看模样应该是他的门生。 陆致也在其中。 屋里众人除了炕上的之外“呼啦啦”全站起来,走到厅堂给张阁老道贺。 张阁老则拱手给众人道辛劳。 蔡如娇低声问严清怡,“怎么不见柔嘉公主还有魏欣,她们不过来祝贺?” 严清怡扫扫左右,飞快地回答:“祝不祝贺都一样,张大人就是进来走个过场,答谢一番,真正贺寿的都是外头的男人。咱们随大流跟着过去行个礼,用不着说话。” 此时张阁老已经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辈分小的姑娘们乌压压站了十几个,严清怡忙走到最后,腿还没来得及弯,就听张阁老慈祥的声音道,“快请起,快请起。” 过场走完,张阁老不便在内院久待,便要离开,却听外头传来內侍独有的尖细嗓音,“张大人可在里面?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紧接着从影壁后面绕出两人。 都是十二岁的小火者,戴着灰色纱帽,其中一人手里托着柄桃木拐杖,另一人高声道:“圣上口谕。” 张阁老急忙迎到院子里。 却见影壁后又出来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 正是邵简的徒弟,司礼监秉笔太监范大档。 邵简在圣上位居东宫时就在身边伺候,一直陪伴了四十年,现在得恩宠出宫荣养,便将徒弟范大档提拔起来。 范大档不善言谈行事却机敏,又写一笔好字,极得圣上看重。 罗士奇曾赞过范大档的字颇有米芾之风。 严清怡记得,前世就是这位范大档送来的拐杖。 见到范大档,张阁老颇为意外,笑道:“范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范大档道:“圣上记得大人今日寿辰,特吩咐我传个口信儿。” 张阁老一听,便要跪倒,范大档伸手扶住他,“圣上特地吩咐大人不许跪,”说罢,学着圣上口气道:“张弦,今儿是你生辰,你可得多喝两杯,喝醉不要紧,朕许你休沐三日,三天之后赶紧上衙处理公事。另外这柄桃木拐杖是朕年轻时候亲手所刻,赐给你,你可千万多活些寿数,朕这江山离不开你。” 旁边的小火者双手呈上桃木拐杖。 张阁老老泪纵横,朝着宫城方向长揖到地,“臣谨遵圣喻,定不负皇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了拐杖。 严清怡不由感慨,康顺帝可真会收买臣心,记得罗振业生辰时,康顺帝送的是只紫毫笔,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让罗振业替帝分忧。 那支笔就供在罗振业的书房里。 可不到一年,罗振业就被押解入狱,再没有机会摸过笔。 张阁老将拐杖递给儿子,掏出帕子拭拭眼角,笑道:“范公公喝杯清茶再走?”转头吩咐儿子沏茶。 范大档扫一眼屋里女眷,婉言谢绝道:“此处乃内宅,不好叨扰,再者还得回去跟圣上回话,改日再来。” 便在此时,只听门口一声惊呼,连接好几个女子被门槛绊倒,大喇喇地摔到院子里。 蔡如娇也在其中。 严清怡正诧异,身后大姨母推着她往前走,“快过去看看阿娇。” 严清怡急走两步,刚走出院子,忽地察觉有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在自己身上。她猛转头,正对上范大档的双眼。 那眼眸静得像是冰冻的湖面,波澜不惊。 见她回视,范大档唇角扯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严清怡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就在刚才的刹那,她恍然记起,前世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 范大档即将离开的时候,有女子也是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摔了出去。只是,那女子脸面颇生,并非她们常见的那个圈子里的,所以她也没有多关注,用过寿筵就跟苏氏一道回府了。 现在,前世的情形再度重演,被摔倒的人成了蔡如娇和另外两个女子。 严清怡不由纳罕,来贺寿的姑娘都是出身名门,最为在意仪态举止,尤其还是这种场合,怎么可能摔出去? 她满腹狐疑地上前,张府丫鬟手快一步,将蔡如娇扶了起来。 严清怡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摔倒了?” “我也不知道,”蔡如娇沮丧地拍打着裙子上的土,四周瞧一眼,低声道:“我从来没见过太监,想看看什么样儿,正好旁边有人往外走,我也跟着走了两步,寻思着在门口偷偷瞧一眼。也不知是谁使劲推了我一把……这下完了,丢死人了,姨母肯定不高兴。” 严清怡抬头去寻大姨母,蓦然发现,范大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54.庶姐 只听旁边有女子抱怨, “今天刚上身的新衣裳,就破了丝, 以后还怎么穿?也不知谁那么讨厌,自己站不稳还拽着别人。” 眼光时不时往蔡如娇身上瞥,言外之意是蔡如娇把她拽倒了。 蔡如娇本就吃了亏, 心里正生闷气, 听说那人的话外音,立刻跳起来就要开骂。 严清怡死死按住她, 低声道:“这不是家里,好多人看着呢。” 蔡如娇恨恨地瞪那人一眼,强忍了怒气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以后再见面, 我绝饶不了她。” 严清怡侧身瞧去。 刚才张老太君介绍过, 是礼部精膳司主事顾长成的侄女。她穿了件霜色褙子, 上面绣着葛巾紫, 底下穿着粉色罗裙,打扮得非常漂亮。 此时, 顾姑娘正懊恼地抻着裙子看上面被石子刮破了的地方。 再往另一边瞧, 是太常寺典薄姜守仁家的姑娘,她还算运气,从屋里出来只踉跄了几步,并未摔倒。 她身上穿的是浅粉绣绿绣球褙子。 葛巾紫跟绿绣球都是牡丹花。 怎么会这般巧? 张弦是礼部侍郎入得阁, 现在乃礼部尚书兼任内阁首辅, 顾长成是他的下属, 而陆致跟姜守仁都是他的门生。 且几人官阶都不高,算是中低层的小官员。 严清怡心头猛跳几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毕竟是嫡亲的姨母,竟忍心这么糟蹋自己的外甥女? 这时大姨母伴着郑太太走过来,大姨母嗔一声,“你这孩子,怎么毛里毛糙的?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蔡如娇分辩道:“不是我,是别人推我的,”伸出手,掌心点点血渍,是适才蹭在地上破了皮。 郑太太“哎呀”一声, “看蹭出这些血丝,这么娇嫩白净的小手,肯定疼坏了,你先进屋坐着,我叫人拿伤药过来。” 先前蔡如娇还不觉得如何,听到这般关切的问候,眼泪顿时涌出来,扑簌簌往下掉。 严清怡忙掏帕子给她拭泪,悄声劝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回家再说。” 蔡如娇终是听了劝,渐渐止住泣声。 屋里六七个丫鬟跪在地上,张老太君拍着炕桌骂:“怎么伺候的,就眼睁睁看着客人摔倒,都没长手没长眼?来人,都给我拉下去揍一顿,尽数发卖出去,留这些没用的东西。” 魏夫人笑骂:“你这老货,越活脾气越见长,丫鬟再有不是,也不能今儿发作,连圣上还记挂着让张大人休沐三天,你却在这抖威风,好歹过了这三天再说。” 屋里女眷纷纷附和,“张大人的好日子,别动板子动棍子的,老太君且饶她们一次,也算是功德一件。” 张老太君想想也是,无奈地叹口气,喝道:“都出去,另换了人来伺候。” 丫鬟们如释重负,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有人取了伤药来,郑太太本打算亲自给蔡如娇上药,严清怡笑着开口,“我来吧,左右闲着没事,太太尽管去忙,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待。” 郑太太看严清怡两眼,笑道:“那就有劳了。”将瓷瓶递给严清怡。 张老太君见状,招手将蔡如娇唤到自己身旁,捧了她的手瞧,嘴里“啧啧”有声,“可怜见的,都破皮了。”眼角瞥见她裙子上沾了土,扬声道:“去找裙子给蔡姑娘换换。” 严清怡笑道:“回老太君,来前带了裙子,已经让人取了。” 张老太君拍着蔡如娇道:“好孩子,受委屈了,”又吩咐郑太太,“挑几匹上好的布料送给刚才那些个姑娘,可别让人觉得到咱家来贺寿反而受委屈。” 郑太太连声答应。 此时,彩霞已将替换的裙子取来。 严清怡陪着蔡如娇到隔间更换,问道:“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家?” 蔡如娇想一想,摇头道:“没事儿,我还想见见柔嘉公主,这样以后回东昌府就能跟爹娘显摆显摆。” 严清怡莞尔一笑,等蔡如娇换好衣裳出来,便问魏夫人,“不知阿欣去了哪儿,这半天没见她人影儿,我还想寻她说几句话。” 魏夫人笑道:“本来她还说留在这儿等你,架不住被别人撺掇,跟着柔嘉公主和一大帮人不知道去了哪儿。” 张老太君插话道:“不是醉枫楼就是闻香榭,左不过这两处。” 旁边便有个丫鬟微微笑道:“我带姑娘过去。” 出了院子往东,走不多远就看到一大片枫林。 时值仲秋,枫叶被秋意染了个半醉,呈现出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红。 斑驳的红叶间,露出一角青色飞檐,隐约可以听到有叮叮淙淙的琴声传来。 蔡如娇顿时来了精神,“是《渔舟唱晚》,也不知是谁弹的,技艺相当不错。” 严清怡微笑,“肯定不是魏欣。” 蔡如娇疑惑地问:“姨母说过,京都的大家闺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道魏姑娘不会弹琴?” 严清怡笑而不语。 魏欣会弹琴,而且技艺比蔡如娇更好。可她只三五知己聚会时候弹过,从来不曾在外面显摆。 用魏欣的话来说就是,她有把独特的嗓音已经够引人注目了,不需要再展示技艺。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一座面南背北的两层小楼前。 丫鬟指着屋檐下的匾额笑道:“这里就是醉枫楼,我还有差事在身,这便回去,里面另有人伺候,若是姑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她们。” 严清怡应声好,与蔡如娇一道走了进去。 里面是小小的三间,黑漆落地柱,青石铺地,中堂挂着幅《秋山草堂图》,图下摆着张黑漆长案,上面放了只双环耳镂空雕花青瓷香炉,有白烟袅袅散开,清香淡淡,非常好闻。 有点像苏合香,却没那股子甜味, 严清怡正在分辨,就听魏欣独有的粗哑声音传来,“怎么这会儿才到,都等你好半天了,我给慈正院里的丫鬟留了话,等你来了就到这里找我,她们没告诉你?” “她们没寻着机会告诉,”严清怡笑着解释,“到慈正院后先是张老太君问话,接着给张大人贺寿,然后宫里内侍送了柄桃木拐杖,一直蹉跎到现在。” 魏欣上下打量她好几眼,笑眯眯地说:“你这么穿很好看,以前我最讨厌穿紫色,觉得显老气,回头我也做件这样的。”牵了她的手,“我给你引见柔嘉公主,我娘也在。” 绕过摆放着各式瓷器的博古架,里面团团坐着六七人正说得热闹。 严清怡一眼认出当中戴金凤步摇,眼神凌厉的妇人便是当今圣上的长女,柔嘉公主。 旁边穿玫瑰紫满池娇褙子的则是魏欣的娘亲,钱夫人。 钱夫人身后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少女穿件烟柳色的蜀锦短袄,系着浅碧色束腰长裙,头发梳成堕马髻,插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肤色白净,柳眉杏目,右眼底下有颗小小的泪痣。 不正是她前世的二姐罗雁菊? 严清怡惊讶得险些叫出来,忙按压住心中狂澜,先拜见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只淡淡点点头。 钱夫人则热络得多,退下腕间一对翡翠镯子,分别给了严清怡与蔡如娇作为见面礼。 魏欣接着介绍那少女,“是罗阁老家的二姑娘。” 罗雁菊矜持地笑笑,招呼一声,“严姑娘,蔡姑娘”,再无别话。 跟前世一样,不太爱说话。 罗雁菊是夏姨娘所出,因是庶女,苏氏极少带她出门。 记忆里,给张大人贺寿这天,苏氏只带了罗雁梅,并没带罗雁菊。 严清怡心里满是疑惑,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苏氏身影,思量会儿,鼓足勇气问罗雁菊,“罗家就只二姑娘来了,罗夫人没来?” 罗雁菊狐疑地看她眼,答道:“我祖母已过世多年,家里中馈一向有我娘主管,适才三妹吵闹,我娘带她去摘花,稍待片刻就会回来,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严姑娘?” 严清怡强挤出个笑容,“我听说罗家花房在京都是数得着的好,想请教怎样养山茶。” 罗雁菊面露得色,“我娘喜欢养花,每天要在花房耗一个多时辰,我却是不太感兴趣。” 严清怡愈加不解。 罗雁菊是庶出,应该称呼苏氏为“母亲”才对,她却一口一个“娘”叫得这般亲热。 心念电闪之间,突然想到她虽是罗雁梅的芯子,可身体早已换成了严清怡。 那么罗雁梅呢? 假如还是她前世的身体,那芯子里又会是谁? 严清怡神思不属,连魏欣介绍其余几人都提不起精神,只木讷地挨个行礼招呼。 魏欣瞧出她的异样,趁着倒茶的工夫问道:“你怎么了?” 严清怡思量番,偷偷指了罗雁梅,“我有点想去看看她家花房,她娘亲为人怎么样,会不会很难接近?” 魏欣压低声音道:“我跟她家没什么来往,她娘姓苏,看着挺和气,但总给人感觉冷冷淡淡的,而且……”魏欣顿一下,指指自己的脑袋,“她这里不好……” 55.公公 这是什么意思, 脑子不好使? 严清怡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魏欣浅浅啜口茶,润润嗓子, “说起来在京都也不算什么秘密,我娘那么这辈的都知道,苏太太其实还有个闺女, 刚满周岁夭折了。” “夭折?”严清怡脑门突突地跳, “是生病还是……” 魏欣摇头,“听说是乳娘帮她洗澡的时候不经心, 掉进浴桶里溺死了,苏太太受了刺激,打那以后脑子就不太好。平常看着没事,可看见奶娃娃就上去抢, 京都人家洗三或者满月都不敢给她下帖子。这几年她又生了个闺女, 比以前强多了。” 严清怡深吸口气, 心头涌上浓重的同情与怜悯, 正要细问,眼角扫见从门口走进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她穿件玫红色褙子, 眉眼很秀丽, 脸色却苍白,眉宇间因长期皱眉留下两道浅浅的皱纹,身材瘦得厉害,仿佛风一吹就要吹倒似的。 手里牵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 魏欣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 低声介绍道:“她就是苏太太。” 严清怡心酸不已。 她当然认识自己的娘亲, 可前世的苏氏温婉清丽, 脸上总是带着明媚和煦的笑容,何曾像现在这般憔悴无神。 罗雁菊也注意到苏氏,迎上去,亲亲热热地唤声“娘”,又摸一下小女孩的发髻,“阿梅可摘了花回来?” 她不提还好,提起来小女孩又缠在苏氏身上撒娇,“娘,我要花花,要花花。” 苏氏无奈地道:“花儿要长在枝头上才好看,摘下来很快就蔫了,就不漂亮了。” 小女孩扭着身子,用力摇晃苏氏胳膊,“不,我要,我就要花花。” 苏氏被她晃得头晕目眩,脸色愈发地白,就快要散了架子似的。 严清怡再忍不住,蓦然起身走过去。 苏氏立刻将小女孩护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严清怡。 严清怡心里一阵酸楚,强忍着挤出个笑容,对苏氏福了福,“见过苏太太,我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陆致的外甥女,今儿随姨母来贺寿。” 苏氏神情有些松缓,淡淡问道:“你有事儿?”声音温和,却明显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听到三姑娘说要花花,”严清怡笑着拔下鬓间绢花,微弯了身子问小女孩:“这个好不好看,喜欢吗?” 她今天戴的是丁香花。 丁香花花朵小,又是浅紫色,并不乍眼。 小女孩瞥一眼摇摇头,“不喜欢。” 严清怡浑不在意,将绢花藏在身后,笑问:“你猜这束丁香花有几朵,猜出来我就送给你。” 小女孩明显有了兴趣,歪头瞧瞧苏氏,底气不足地回答:“四朵。” 严清怡把绢花拿出来,“你数一数,看看对不对?” 小女孩接在手里,一朵一朵地扒拉着数,垂头丧气地说:“六朵。” 严清怡点点头,“对啊,是六朵。因为丁香花太小,只有一朵不好看,所以我就把六朵束在一起,这样就漂亮多了……你喜欢什么花?” 小女孩双手揪着苏氏衣襟,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家里种着牡丹、芍药还有山茶。” 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瞧着严清怡,那双眼眸乌漆漆的,宛如白银盘里滚着两粒紫葡萄。 前世的罗雁梅也生得这样一双好眼。 严清怡声音愈加柔和,轻声问道:“你会不会做绢花,咱们一起做朵茶花吧,做什么颜色呢,粉的、红的还是黄的?” 小女孩终于松开苏氏衣襟,“我喜欢粉色。” 严清怡扬手叫过丫鬟,吩咐她们去找碎布头及针线笸箩。 丫鬟很快将东西取来。 严清怡对苏氏道:“太太且坐着歇会儿,我陪三姑娘玩一阵子。” 苏氏浅浅一笑,紧挨着小女孩坐下了。 严清怡知道她对自己仍是存着戒备之心,并不在意,手把手地告诉小女孩怎样做绢花。 因绉纱没有事先浆过,做出来花瓣耷拉着算不得好看,可依稀也能辨认出是茶花的样子。 小女孩得意地显摆给苏氏,“娘,姐姐教我做的。” “真不错,很漂亮。”苏氏柔声夸赞,看向严清怡的目光中真正有了笑意,“多谢严姑娘。” “举手之劳,当不得谢,”严清怡笑道:“我在家中居长,底下两个弟弟都是我带大的,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尤其三姑娘真正是冰雪聪明,一学就会。不知道她闺名叫做什么?” 苏氏答道:“罗雁梅,鸿雁的雁,梅花的梅。” 罗雁梅? 她怎么可能叫这个名字?难道她就是前世的自己? 严清怡摇头,不,不是,她不可能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想必她就是刚满周岁就夭折了的那个,罗家人为了宽慰苏氏,让这后来的小四顶了她的排行,顶了她的名字。 而她,就永远不存在了,甚至连来过的痕迹都要被抹杀掉。 一时,严清怡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垂了头,陪着小女孩另做一朵牡丹花。 过得不久,张家丫鬟请众人回慈正院赴宴。 苏氏客气地对严清怡笑笑,抱起罗雁梅先行离开。 严清怡望着她们的声音,默默地叹口气。 魏欣道:“苏太太对这个小闺女最是上心,根本不用乳娘丫鬟带,都是她自己带着。难得她还能让你跟小闺女玩会儿?” 严清怡道:“可能被吓破了胆,再不放心别人了。我看她模样,觉得她真是累。” “可不是?我以前想陪那小姑娘玩的,可她看到我就哭,可能觉得我声音不好听,”魏欣哂笑声,叫了蔡如娇过来,“走,慈正院要摆饭了。” 午宴摆了八桌,每桌十人。 等人坐齐,菜肴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 先是六道凉菜,再是六道小菜,最后是六道主菜。主菜不但有蒜汁鲍鱼,还有鸡茸鱼翅。 这两样都是难得的珍肴,只上一样就已经难得了。 蔡如娇俯在严清怡耳边道:“这顿饭没有百十多两银子下不来。” 严清怡扫一眼坐在主桌上的柔嘉公主,笑应,“咱们是跟着贵人沾了光。”话说完,才发现,先前跟蔡如娇一同摔倒的那个顾长成的侄女连同顾太太都不见了。 想必是先回了家。 此时口袋胡同。 最里头有一座二进小院,小院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布置得却极清雅。西窗下植十几竿修竹,东窗下养几株芭蕉。 窗棂半开,竹叶被风吹动,窸索有声。 范大档懒懒地斜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一只甜白瓷茶盅,轻轻用茶盅撇着上面的浮沫。 撇过一阵儿,小小地啜两口,放在旁边矮几上,手指叩着美人榻的扶手,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有小火者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帘进来,低声道:“公公,都查清楚了。绣葛巾紫的是顾家姑娘,绣绿绣球的是姜家姑娘,那个绣着状元红的是陆致外甥女,姓蔡。” 范大档沉思片刻,笑一声,“张弦挺上道,挑的这几人还都不错,你觉得老爷子会喜欢哪一个?” 小火者垮着脸道:“孩儿哪能猜得出老爷子的心思?” 范大档喃喃道:“我打你这个年纪开始就跟在师傅身边伺候,宫里宫外不少往师傅屋里塞女人的,师傅一个没要。师傅心里有人,他说过,以前村里里正家的姑娘最爱在衣裳上绣牡丹,她人长得也美,堪比御花园的牡丹花。师傅这大把年纪了,该有个女人伺候着。我就想遂了他这愿望,也不枉他提拔我这一场。” 小火者连声附和,“公公说得对,公公最是重情义。” 范大档启唇笑笑,“那就要了姜家姑娘吧,我看她生得本分,象是个会伺候人的……回头告诉张弦,顺道让他把上次驳回的那个李什么的举荐书再写一份。”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张弦此事上道,他投桃报李,也该给张弦点甜头。 张弦惦记着往吏部塞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允了他吧。 小火者应声好,正要出去,范大档抬手止住他,“还有一事,刚才在张弦家里,站在院子里有个穿丁香色衣裳的女子,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公公是要……”小火者试探着问,“如果方便,把人抬到这里来?” “切,胡闹,抬这里干什么?”范大档抬手狠狠地给了小火者一个栗凿,“天天跟着我,也不学着听点音儿。我问你,上次皇后娘娘到御书房,为什么跟圣上急了眼?” 小火者摸摸脑门儿,“几位爷的亲事不都交给柔嘉公主了?” “还有一位呢,那位年岁也不小了。” 小火者犹豫道:“那位能行?太医不是说行不了那事儿,怕一下子撅过去就醒不来了。” “你这张臭嘴,这话也敢说?”范大档扬手又要敲下来,小火者闪身避开,他只得敲在扶手上,“行不行也得备着,咱们先寻摸着人选,说不定哪天圣上就想起这事了。跟在圣上身边,就得学会揣摩上意。” 小火者点头哈腰地恭维,“公公教训得是,多谢公公提点。” “以后多学着点儿。”范大档淡淡一笑,眼前莫名就闪现出那张略带单纯的小脸,还有那把纤细柔弱的腰身。 难怪那位爷记挂上了,模样儿长得确实好,娇娇柔柔的,一见就让人有种想要呵护她的冲动。 范大档在司礼监待的时候久,记忆力一向不错。 在严清怡抬头的瞬间,他一下子想起,在那位爷的书房里,他曾经见到一幅极为相似的肖像…… 56.第56章 去年夏天, 翰林院章学士上折子,说夏麦收成不济, 奏请莱州府、青州府等地减免税收,又提出恢复古制间架税以弥补减少的税粮。 间架税就是房产税,根据各家房屋的等级和间数多少收取。 康顺帝苦夏, 带着妃嫔们在西山避暑, 懒得管这些杂事,便吩咐送给七爷过目。 范大档去的时候, 那副画正摊在书案上,墨渍未干,便让他瞧了个清楚。 那眉眼、神情与适才所见的小姑娘毫无二致,唯一不同便是画中人是个穿着裋褐的小僮。 七爷声名不显, 看似诸事不管, 但随在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心里都有数, 七爷才是朝中地位最不可能动摇的那位。 只是七爷身子不好, 平日总是闭门谢客,教那些想巴结的人也巴结不上。 范大档窥见到那幅画, 当即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没想到今日往张府一行收获颇丰,不但能孝敬师傅,还有可能跟七爷搭上弦。 范大档笑一笑,轻叩着美人榻的扶手, 再度阖上眼, 细细思量起来。 刚过未正, 慈正院的酒席就散了。 因为赴宴的大都是各家的当家主母,家里尚有一大堆事儿等着,因此也不多耽搁,略微喝两盏茶就告辞。 严清怡本想去跟苏氏道别,顺便提一下去罗家看花房的事儿,不成想苏氏走得急,只跟张老太君那桌打过招呼就匆匆离开,压根儿就没多看她一眼。 严清怡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大姨母与蔡如娇一道离开。 走出门口时,陆家三兄弟已经等着了,却不见陆致。 陆安平对大姨母道:“张大人留父亲有事相商,稍后才能回去。” 大姨母只淡淡“嗯”了声,再无别言。 严清怡颇感诧异,大姨母来时还兴高采烈的,精神颇好,怎么突然又扳了脸?不对,好像是吃饭时候就没什么精神。 大姨母跟那些官阶差不多的太太们坐一桌,那桌上了桂花酒,好几个人嚷嚷着灌酒,而大姨母竟是滴酒未沾。 印象里,大姨母是能喝一点的。 在济南府时,二姨母做东叫了席面,她们姐妹三人喝完了整整一坛子。 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蔡如娇摔倒? 难道这不是大姨母早就预料到? 还特特地吩咐蔡如娇穿绣牡丹花的褙子……今儿摔到院子里的三人,衣裳上绣得都是牡丹花。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蔡如娇却完全没有在意,而是不迭声地赞叹,“竟然能见到皇家人,还有好几位老封君,不枉来一趟京都。等回东昌府,我就能显摆显摆了……柔嘉公主真是气派,你瞧见她步摇上的红宝石没有,个个都有指甲盖那么大,还有她腕间戴的南珠手串,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粉色的南珠,这下真长见识了。” 严清怡心事重重,随口附和道:“我也是头次见。” “对了,张府竟然有把玉壶冰,本来我以为已经绝传了。” 严清怡心不在焉地问:“什么玉壶冰?” “是琴啊,你竟不知道?”蔡如娇见严清怡不懂,心里隐隐有丝得意,“玉壶冰是桐木斫琴,比起别的琴声音更亮一些。” 严清怡又问:“你什么时候看见的,我怎么没看见?” 蔡如娇笑道:“你不是陪着罗家那个小姑娘做绢花嘛,我跟魏姑娘往枫林里转了转。林子里有间竹屋,几位姑娘在那里弹琴烹茶。有两人弹得还行,有些却是不到火候,还不如我的琴艺。” 旁边一直微笑着的大姨母忽然开口:“以后阿清还是少跟罗家人来往,见到了打个招呼就成,不必深交。” 严清怡笑着解释:“因为看到罗家三姑娘长得冰雪可爱,就陪她玩了会儿,并没有说什么,苏太太不爱言谈,罗二姑娘也不怎么说话。” 大姨母点头道:“你姨父是张阁老的门生,张阁老跟罗阁老政见素有不和之处。” 不等说完,严清怡已经明白,“我知道了,不会让姨父难作。” 大姨母欣慰一笑,严清怡果真是聪明,话一点就透。 如今内阁共五人,外面看起来是一团和气,可内心各有各的算盘。 陆致板上钉钉是张弦的人,如果跟罗家来往多了,怕张弦心里有计较,况且罗家肯定也不会真的看重陆致。 总之,能避讳就该避讳着,免得另生枝节。 只是,想起今日之事,大姨母就感觉心里堵得慌,想压了块大石般,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下,就连蔡如娇也察觉到大姨母有心事,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几人沉默着回到东堂子胡同。 严清怡换过衣裳,把头上首饰除了,便往正房去,彭姑姑拦住她笑道:“太太今儿有些乏了,想歪着打个盹儿,表姑娘就不用过来了,夜饭也各自在屋里用。” 严清怡道声“好”,仍回西厢房。 呆呆地坐了片刻,眼前又浮现起苏氏憔悴苍白的脸色,和面对她时不容错识的戒备与疏离。 苏氏话都不肯对她多说一句,她又该怎么提前世的事情? 说出来,恐怕脑子有病的就不只苏氏一人了。 严清怡左思右想找不到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能结识苏氏也算是有了进展。 正思量着,蔡如娇神情愉悦地进来,把手里拎着的小布包解开,“这是我得的东西,让我看看你的。” 严清怡嗔道:“咱俩总是一起,我得到的东西你不都见过了吗?”话虽如此,仍是吩咐春兰把妆盒取来。 东西摊了满桌子,有钗簪有玉佩,还有两条手串,堆在一处,珠光宝气的。 蔡如娇细细比较番,得出个结论,“东西差不多,也真难为她们准备这么周到。” 严清怡笑,“去贺寿的大多数是官宦人家,总不能给你只金镯子,给她只银戒子,肯定份量价值差不了多少……对了,这些东西还得呈给姨母看看,姨母心里有数,以后也好还礼。”说着让春兰把各样东西都登记造册。 严清怡记得仔细,把物品的材质样式,收礼的日期地点以及何人所赠都写得一清二楚,蔡如娇咋舌,“你这么认真,都快赶上我家账房做的账本了。” 严清怡奇道:“你看过账本?能看懂吗?” “那当然,我娘短不了在家里对账,我从小就在旁边跟着看,这么些年下来,就算摸不透里面的门道,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严清怡道:“那你教教我怎么做账。” “这简单,”蔡如娇爽快地答应,另取一张纸,竖着折出三道银子,在最上面空白处写了日期、进项、支出、数额等字样,“我给你打个比方,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就好比今儿发月钱,进项这里写二两,然后你花十文钱买针线,就在支出这里写十文。每页底下留白,要记上汇总,进了多少花出去多少,盈余多少。等隔上三两个月,把账本上的数目字跟你手头的银子对一对,能合上就行。记账没别的,就是一个仔细,我干不了这事儿。” 严清怡连连点头,又问:“你会打算盘吗?” 蔡如娇顿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就会背几句简单口诀,正经打没练过,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不会是想学打算盘吧?” 严清怡坦诚地回答,“我是想学,我家里情况你也知道,现在也没个进项。我寻思着在济南府开间小铺子,不指望赚钱,够日常嚼用就行。” 她眼眸乌黑透亮,神情极为认真,看样子是仔细考虑过的,而不是一时兴起。 她比自己小四个月,待人处事却老成周到,这会儿又想着帮忙家里。 蔡如娇不觉有些惭愧,开口道:“彩霞是跟着我娘伺候的,我问问她会不会,不过你也得先有个算盘才成。” 严清怡笑道:“想明天请大表哥帮我买一个。” 蔡如娇眸子亮一亮,“我也买一个,正好跟你作个伴儿。” 说笑间,天色渐渐沉下来。 厨房里送了饭过来,蔡如娇索性留在西厢房跟严清怡一道吃,等吃完了,又说了会儿话,才回到她的屋子。 陆致直到快宵禁的时候才回家,脸上神情晦涩不明,说不清到底是喜还是悲。 大姨母一见他,就呜呜咽咽地抽泣,“我是没脸见人了,我说呢,几次问起是哪个贵人,都推三阻四地装不知道,原来是个阉人?我两个娇滴滴的外甥女,去伺候个阉人,我还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蠢妇!”陆致重重拍一下炕桌。 大姨母稍愣,又拿帕子捂着颜面哭起来,“伺候个阉人,是要守一辈子活寡呀。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 陆致不耐烦地喝道:“有完没完?口口声声阉人阉人,你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人家根本就没瞧中你那外甥女。” “没瞧中?” 大姨母愣一下,一时顾不上该欢喜还是该失望,怔怔地问道:“他怎么竟瞧不上?”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圣上面前的红人儿,就连恩师都得巴结他,你以为随便个人他都能看得上?”陆致轻蔑地看一眼大姨母,“实话告诉你,人也不是范公公要的,他是要了孝敬邵公公的。想必你不知道邵公公是谁吧,是打小伺候过圣上的,整整伺候了圣上四十年。当初圣上身边八个贴身太监,眼下只剩了邵公公一人。要说这世间谁最了解圣上的心思,除了邵公公还能有谁?” 大姨母拧着帕子问道:“那邵公公到底多大年纪?挑中了哪家姑娘?” 陆致道:“太常寺姜守仁的闺女,你看吧,姜守仁很快就要发达起来了,今儿恩师就说要把他往吏部活动,顺道还能再升一级。六部中礼部为尊,吏部为重,能进吏部,姜守仁几个儿子的前程不用愁了。邵公公那边要是喜欢了,少不得还得提拔。” 大姨母狐疑着再问一遍:“那邵公公是不是年岁不小了?” 陆致摇头叹道:“你尽问这些蠢话,都奉旨出宫荣养了,年纪能小得了,不是七十也差不多。” 大姨母倒抽口凉气,“这年纪也太大了。” “年纪不大也轮不到你?邵公公这是出了宫,没出宫的时候,都上赶着往他家里送姑娘。就是这位范公公,他不过没开口,只要开了口,肯定没有你上前巴结的份儿……” 57.第57章 万晋朝, 司礼监权势极大,几可与内阁分庭抗礼, 素有“内相”之称。而康顺帝近些年更是倚重內侍,他曾不止一次流露出这样的意思:阁臣在外,受父母妻小的拖累不说, 跟文武百官牵扯极大, 做决策之时往往思虑太多,而內侍是无根之人, 无儿无女的,又大多从小被家人抛弃,只能效忠且依靠皇帝。故而,在康顺帝看来, 內侍比外臣更加可靠。 凡外面上书的奏折先要经过内阁, 由阁臣提出建议贴在奏折上, 这叫票拟。票拟需经司礼监送到皇上跟前, 而皇上的披红同样要经司礼监然后回到内阁。 这其中,如果司礼监不小心忘掉几份, 或者有意无意地拖延几天, 阁老们是毫无办法。 更何况,圣上亲手批示的奏章极少,大多数是口述,由秉笔太监代笔批红, 再由掌印太监盖上玉玺。 文字这东西, 可以这样解, 也可以那样解,能做的手脚实在太多了。 所以,即便贵为内阁首辅的张弦也不得不走范大档的路子。 大姨母先前在京外,虽知道太监权大却不知道竟然会到这种地步,呆怔半天没出声,心里是左右为难。 有心把两个外甥女送回去,可自己三个儿子的前程都没着落,何况她在两个妹妹面前暗示过许多次,会把外甥女留在京都。如果送回去,岂不就是打自己的脸? 可要是不送,今天这个范公公是打发了,可明天换成李公公呢,后头再来个张公公呢?她怎么忍心让花骨朵似的外甥女去伺候个阉人? 大姨母辗转发侧了一夜,第二天就托病懒得起床了。 严清怡跟蔡如娇要来侍疾,大姨母没让,只留下彭姑姑跟雨荷在身边,反而打发人把昨天张老太君给的两匹布送到东厢房。 布料是张老太君特地补偿给摔了跟头的几个姑娘的,都是上品。 送给蔡如娇的是一匹红色绫地宝相花织锦和一匹湖水绿地桂兔纹的妆花纱。织锦倒罢了,虽然贵重但是平常并不少见,而妆花纱却特别。 湖绿色的薄纱上交替织着黑、白、灰三行兔子,中间夹杂着嫩黄色的菊花和粉色牡丹作为装饰。兔子口里或者衔着灵芝或者衔着桂花,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蔡如娇一眼就瞧中了那块布,比在身上问严清怡,“做件袄子好不好看?” 严清怡打量番,又退后几步看了看,“做衣裳不如做裙子,依我看,做条马面裙或者百褶裙都行,裙幅做的宽一些,显得灵动,正适合你。” 蔡如娇又搭在腿上比了比,点头道:“果然做裙子好,我这就去找柳娘子。” 严清怡一把拉住她,“姨母现在病着,咱们不在床前侍疾倒罢了,反而张罗着做新衣裳,让姨母知道会怎么想?” “那再等几天?” 严清怡道:“纱裙不着急穿,等些日子也无妨,倒不如把这匹织锦给姨母裁件比甲,也显出你的孝心……也不必麻烦柳娘子,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裁,让秋菊做出来就行。” 蔡如娇应道:“我自然信得过你。要不,这匹妆花纱分你一半,你也做条一样的裙子?” 严清怡笑着拒绝,“我不要你的布,你别抢我裙子就好了。” 想起济南府那场闹腾,蔡如娇“刷”地红了脸,瞪着严清怡道:“都过去的事情了,不许再提,再提我跟你翻脸。” 严清怡收住笑,正了脸色,坦诚地说:“表姐说的对,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再提了。咱们两个是表姐妹,又都寄居在姨母家里,要是闹了别扭,我就没人说话作伴了,姨母脸上也不好看。以后咱们两人好好相处。” 蔡如娇答应道:“好,以后我都听你的,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你提醒我。” “咱们互相提醒,两个人四只眼,往后出门的时候也彼此提点着,如果闹出笑话,别人提起来只会说是陆大人家里的表姑娘,谁还能分清哪个是蔡姑娘哪个是严姑娘?” 蔡如娇只是在家中被纵得娇气,并非不懂道理,听严清怡这般解释,当即点点头。 严清怡笑笑,将那匹织锦扯出半幅铺在炕上,估摸好尺寸,毫不犹豫地动了剪刀。 比甲做起来最简单,不用上袖子也不用上领子,只是布料太过花哨,严清怡打算顺着领窝一直到前胸处缀上一寸宽的素色襕边,然后再缝两条襻带。 秋菊跟严清怡两人连夜赶工,转天就把比甲做成了。 严清怡又亲自到厨房里炖汤。 烧饭的婆子事先得了吩咐,已剁出约莫半斤肉馅,又泡发了五六只香菇。 严清怡把发好的香菇去掉蒂,把菇身切成末,再剥一根香葱也细细地切成末,随后又且姜末。 她刀法好,刀刃离砧板不过半指宽,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蔡如娇看得目瞪口呆,站在旁边傻傻地问:“你几时学会了切菜?” 打杂的婆子笑道:“看表姑娘这刀工,没有三两年的工夫练不出来。” “啊,”蔡如娇轻叹声,“你怎么什么都会?” 严清怡笑,“没办法,家里没别人,不能凡事指望我娘,做得多自然就会了。”说罢,将肉馅、香菇末、葱姜末和在一起,打上一只鸡蛋,再加上盐、酱油、糖、米酒,将大碗递给蔡如娇,“使劲搅匀了,仔细别搅到外头去。” 蔡如娇捏着筷子左挑一下,右挑一下,东西没和匀,肉馅挑出来不少。 打杂的婆子看不过眼,指点道:“表姑娘把筷子往里伸伸,顺着一个方向搅。” 蔡如娇试过好几次,总算找到点窍门。 此时严清怡已经削了冬瓜皮,将冬瓜切成大小相近的四方块,见锅里鸡汤已经开始沸腾,将冬瓜块倒了进去。 终于腾出手,接过蔡如娇手里的大碗,用力再搅动片刻,眼看着水汽顺着锅盖四周钻出来,便揭开锅盖,用把小瓷勺,边汆丸子边往锅里扔,等肉馅全变成丸子,再捏几粒枸杞进去,重新盖上锅盖。 少顷,水汽复冒出来,严清怡将切碎的芫荽撒进锅里,等得数息,让婆子熄了火,再滴两滴香油,将汤水盛了出来。 一碗冬瓜丸子汤,汤水清亮,颜色也配的好,白的是冬瓜、红的是枸杞、绿的是芫荽,汤底沉着圆溜溜的肉丸子,色彩宜人香气醉人。 蔡如娇连连赞叹:“你真行,女红烹饪样样来得了,还能写一笔好字。” “不止这些,我还能刨地种菜,” 严清怡笑着伸出手,与蔡如娇的放在一处。 两人的手都纤细小巧,严清怡的指型更好些,葱管般笔直修长。可细看就会发现,严清怡指腹处依稀可见小小的毛刺,远不如蔡如娇的细嫩柔滑。 严清怡道:“这两个月没做粗活已经好很多来,先前每到冬天,手指糙得刺人。” 蔡如娇盯着她的手看来会儿,又瞧她的脸。 严清怡神情温和,并不觉得干粗活有丝毫低贱之处。 蔡如娇叹口气,“你每天临睡前擦些手脂,慢慢就养好了。我那瓶手脂就很好用,等分你一些。” 严清怡笑笑,用托盘端起汤碗,另盛一碗粳米饭去了正房。 大姨母斜靠在床头,两眼茫然地盯着姜黄色帐帘上精致的虫草,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进来却没作声。 严清怡将托盘放到圆桌上,走到床前温声道:“秋天容易起燥,冬瓜能清热败火,我跟表姐炖来碗汤,姨母尝尝可能入得了口?” 大姨母没精打采地说:“先放着吧,过会儿有了胃口再吃。” 彭姑姑上前撩开帐帘,勺在旁边挂钩上,“两位姑娘忙活了半上午,从切菜到和馅就没有假过别人的手,太太不念别的,就看在两位姑娘的孝心上,也该尝上两口。”说着,扶了大姨母起身,顺手拿一只靠枕垫在她身后。 严清怡舀出一碗汤,连同米饭一起摆在床头矮几上。 大姨母侧头看一眼,见汤水红红绿绿的惹人心喜,加上馥郁的香气直往鼻里钻,不由就感觉出饿来。 汤里的丸子小,不过桂圆般大,正好一口一只,味道鲜美又不失冬瓜的清淡,竟是出人意外的好吃。 大姨母赞一声,“好吃”,就着冬瓜丸子吃了大半碗米饭。 彭姑姑将托盘端了下去,蔡如娇打开手里攥着的包裹卷,抖出那件比甲来,“姨母,我跟表妹做了件比甲,现在天气开始凉了,正好可以套在褙子外面压风,你看看合适不?” 大姨母看着眼前一对姐妹花,想起在回京路上还惦记着如何拿捏严清怡,又想起险些把蔡如娇推倒火坑里,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微阖了眼掩去眸中情绪,再睁眼,笑道:“合适,难为你们俩费心费神,都是孝顺的好孩子。都晌午了,我自己静静就好,你们快去吃饭吧。” 话音刚落,只听雨荷轻快的脚步声走近,“回太太,表姑娘,外头婆子说济南府有位姓林的小哥带了信给严姑娘。” 啊,是林栝,肯定是他! 严清怡愣一下,眸中顿时发散出耀目的光芒,“是我娘的信,肯定是,来人走了吗?” 雨荷笑道:“还没走,说是等姑娘的回话。” 严清怡看向大姨母,急切地问:“我能见见来人吗,想问他一些话。我娘信里肯定只写好的。” 大姨母微微一笑,为人父母都是这样,不欲儿女担心,所以就只报喜不报忧。 可她身子倦怠不想见人,而严清怡又不可能在自己的闺房里接待男客,思量番,吩咐雨荷,“把客人领到穿堂西厅,在那儿见吧。” 雨荷应着,急匆匆地往外走。 严清怡强压住心里的激动,定定神,跟着走了出去。 西厅摆着架黄杨木屏风,上面镶着绣了国色天香的绡纱。 严清怡在里面的凳几上坐下。 不多时,外面传来有力稳重的脚步声,隔着轻薄的绡纱,严清怡隐约看到对面那道的身影,仍是那么清瘦,仍是靛蓝色的裋褐。 这般的熟悉,这般的让人想念。 严清怡眼眶不由一热,泪水已盈满眼眶。 春兰轻声道:“表姑娘,林家小哥来了。” 严清怡深吸口气,拼命把泪水憋回去,开口问道:“林教头,是几时进京的?” 尽管严清怡已经尽量稳住声音,林栝还是听出那一丝轻微的颤抖,心里不由也跟着颤了下,低声道:“昨天到的,先寻客栈住下了,婶子托我给你带了信。” 春兰过去拿了信递到严清怡手里。 严清怡不急着看,攥在手里端详会儿,问道:“我娘跟阿昊可好?” 林栝犹豫会儿,“都好着,阿昊最近颇有长进,教头说等年后可以提前让他当差,每月免了食宿还能有五百文的工钱。” “也不枉林教头费心教导他,”严清怡笑笑,再问,“我娘呢?” 林栝答道:“你娘身子好着,只是她前阵子去找了袁先生,又去了趟涌泉胡同,被讹了十两银子不说,还惹出好一顿气。现下,那个姓胡的寡妇隔三差五就让严青富押着阿旻去东四胡同要银子,每次也不多要,一两二两的,或者半吊钱都成。” 严清怡喟叹一声,她早该料到薛氏性子软和,若是一直苦着倒罢了,现在手里有银钱,肯定想要把严青旻接出来带在自己身边。 可薛氏怎可能抵得过涌泉胡同那帮人,恐怕连胡寡妇一半的心思跟泼辣也对付不了。 只是,她人在京都,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林栝察觉道她的心思,续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托付李实,他答应时不时过去盯着点儿。” 严清怡长长叹口气,“多谢你,只是我还有另外一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要在京都待多久?” 林栝道:“武举是九月十六开始,连考三场,每场估摸要三天,月底能比完,我想等发榜再做决定……你有事尽管说。” 严清怡默默思量会儿,吩咐春兰,“去给客人倒杯茶。” 春兰心知肚明,无声地退了下去。 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严清怡低低唤声,“林大哥”,停得数息又唤,“林大哥”。 以往她只叫他“林教头”,这还是头一次这样叫他“林大哥”。 声音低柔婉转,蕴含了无穷情意。 林栝只听得心神荡漾,抬手扶在绡纱上,柔声问:“阿清,你有什么事儿?” 严清怡低低道:“事情不太容易,可我找不到别人去做……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下,礼部精膳司主事顾长成跟太常寺典薄姜守仁家里最近可否有喜事?也不一定是喜事,就是打听他们两家的姑娘有没有出门的……” 58.第 58 章 林栝毫不犹豫地答应, “行,我尽快去办。” “不用太急, ”严清怡忙道,“你先安心准备比试,等考完了空闲的时候再去打听。” 林栝心头一暖, 低低应道:“练功千日, 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上,你放心, 我有数。你最近过得可好?” 严清怡犹豫片刻,才答道:“挺好的。”话出口,只觉得胸口梗塞眼眶发热,不禁有些泪湿。 其实, 在陆家的日子真的还不错, 衣食无忧, 大姨母跟蔡如娇对她也和善, 可就是有种寄人篱下的仓惶感和拘束感。 尤其,去张府贺寿那天, 范大档唇角似有若无的一丝笑, 还有苏氏不加掩饰的冷漠与疏离,让严清怡感到自己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找不到可依附之处。 原本她以为,自己非常了解苏氏, 只要有机会遇到苏氏, 肯定能博得她的好感, 然后慢慢走动起来,等足够熟悉,就可以谈起罗雁回。 没想到跟苏氏见是见了,话也说过,可以前温柔贤淑的苏氏变得多疑而敏感,几乎不给她机会攀谈。 这种种复杂难解的情绪憋闷在心里好几天,在见到林栝的瞬间,尽数变成了委屈。 严清怡忽然就不想忍着了,轻轻唤一声,“林大哥”,泪水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林栝隔着绡纱瞧见,急急问:“阿清?” 严清怡呜咽着道:“我没事,就是……就是想我娘,想回家了。” 也想他了,想念以前每次困苦无助时,蓦然抬头,他总陪在身边的那种感觉。 林栝了然,低低柔柔道:“你别急,一切有我呢……我住在台基厂附近的兴隆客栈,离这里只隔了三条胡同,不管有什么事儿,尽管打发人找我。” 严清怡重重“嗯”一声,掏帕子拭了泪,深吸口气,开口道:“林大哥你回吧,已经晌午了,我不方便留饭。” “我这就走,”林栝站起身,慢慢行至屏风前,他温热的气息透过轻薄的绡纱丝丝缕缕地蔓延过来,“阿清,不管怎样,你还有我。” 说罢,停了数息转身离开。 严清怡默默地坐了片刻,将手中信皮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 看字体,无疑是林栝所写。 跟她之前所料不错,信上只写了严青昊学武有成得到重用,再写些琐碎家事,对于严青富跟胡寡妇讹诈薛氏一事只字未提。 严清怡飞快看完,把信纸塞回去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寸许见方的小字条,上面短短半句词,“晓看天色暮看云”。 严清怡一愣,随即想到词的下半句,脸颊“腾”地红了,忙将字条收在荷包里。 出了西厅,严清怡复回正房,把信件呈给大姨母。 蔡如娇仍在陪着大姨母说话,看到她微红的眼圈,便问:“怎么耽搁这么久,哭过了?” 严清怡将林栝所言简单地说了遍,“……本来最担心的就是我娘,来之前我还特地嘱咐她,有事情先跟袁先生商量,袁先生答应我会找我爹谈谈,没想到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大姨母叹道:“你娘这人……我不是说,她从小性子就软和而且没有主见,要不你外祖父也没打算让她招赘。”思量会儿,抬头对严清怡道,“你写信回去,让她莫要再管你三弟,孩子是严家的根儿,有你祖母在,他饿不死也打不死。告诉你娘收拾行李往东昌府躲避两个月,我看严家还能追到东昌府讨银子不成?” 严清怡沉吟着应道:“我这就写回信。还有一事想跟姨母说,来送信的是教我二弟习武的林教头,他这番进京是来考武举。往日在济南府,我们一家受他颇多恩惠,能不能在姨父跟前提一句,也好还了他的恩情?” 大姨母笑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武举大家都盯着,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过只要有真才实学,你姨父肯定能帮他寻个满意的差事,想留京或者想外放都容易。” 严清怡恭敬地福了福,“那就太感谢姨母跟姨父了。” 大姨母嗔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姨父向来爱惜人才,又是受圣上信重才得了这差事,看到好的岂有不提拔的道理?等你姨父回来我就跟他说,对了,那人叫什么名字?” 严清怡请彭姑姑取了纸笔来,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林栝,扬州人士,丁丑年生人”几个字。 大姨母将字条压在床头矮几上,又催促,“耽搁这么些时候,去吃饭吧,我估摸着饭菜都凉了,让婆子先热热,别吃冷饭。” 严清怡点点头,与蔡如娇一同离开。 趁着严清怡吃饭的时候,大姨母又唤春兰去问话,“来人长得什么模样,两人说了些什么,表姑娘怎么就哭了?” 春兰斟酌着回答:“年纪不大,高高瘦瘦的,不太爱说话的样子,表姑娘问一句他答一句。开头好像还瞒着,禁不住表姑娘问话,就说了姨太太的情况……表姑娘是等林家小哥离开后才落得泪。” 大姨母瞧一眼字条上的名字,长长舒口气。 躺在床上这两天,她总算想透彻了。她不会允许让两个外甥女去伺候那些无根的太监或者年纪一大把的显贵,可也不想把她们许给那些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平头百姓。 最好的就是,找几个能帮得上忙的世家勋贵,就是年纪稍大些,差个一二十岁也没关系。年纪大了会疼人。 大姨母对蔡如娇是颇有把握的,一方面是得了二姨母的嘱托,是要能帮助蔡家改换门庭,另一方面是蔡如娇喜怒都在脸上,看脸色就能猜出她的心思。 严清怡却不一样。 虽然比蔡如娇小几个月,可待人处事却周到得多,不管是跟何若薰等人相处,还是在张府做客,她表现得端庄大方几乎滴水不漏。 那仪态行止,比起别的世家女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大姨母好几次都觉得严清怡脸上似乎是蒙了层面纱,教人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今天,严清怡表现出她的孝心,主动把家信呈给她看,还说让陆致照顾林教头,这一连串的举动终于让大姨母放了心。 毕竟严清怡还是孝顺信任她的。 也就这两三天的工夫,东厂已把严清怡的底细查了个清清楚楚。从她幼时多病到周岁时险些憋死,再到二郎庙被郭鹏相救,再到扮成小子模样兜售玉兰杏子,再后来卖绢花买宅子,以及她在家中与胡寡妇斗法,几乎无一错漏。 范大档仔细地翻看着写得满满的两页纸,唇角微扬,“难怪看着较别人老成,却是在外头闯荡惯了。也难为她,小小年纪,竟历过这么多波折,这倒是比那些只知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强多了,兴许七爷也就是看中她这点。有意思,有意思!” 再从头看一遍,该记的东西都印在脑子里了,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不过数息,纸张便燃成灰烬,瞬间被风吹散。 范大档望着门外被秋风吹得簌簌飘落的黄叶,忽地想起来,“后天是不是重阳节,给我备份礼,我得去拜访淮海侯。” 小火者问道:“公公几时去?” 范大档沉思片刻,“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就去,算了也不用你备礼,我把那副前朝的《秋山草堂图》带去。” 朝中人都知道范大档与淮海侯有渊源,所以范大档也不瞒着,每逢年节,该送礼就送礼,正大光明地走动。 论起两人的关系,还得归根在先帝的淑妃,也就是淮海侯的妹妹身上。 范大档挨刀挨得早,五岁那年冬天,他爹给他灌了酒,趁他熟睡时给了他一剪子。冬天伤口不容易腐烂,但也不容易好,他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好。 七岁头上,宫里到村子里挑人,把他领进宫里。 乍乍进宫不懂规矩,又是个孩子,有次无意冲撞了王昭仪。王昭仪罚他在外头冒着大雨跪两个时辰,等跪足两个时辰,他也晕倒过去。 那次发热发得能烫死人,大太监正准备拿芦席卷了扔出去。 当时淑妃刚有孕,偶然经过叹了句,“可怜小小年纪,找太医瞧一眼,总归是条人命。” 范大档命不该死,竟然就活了,从此就对淑妃感恩戴德。 淑妃生下六皇子时,先帝赐给她兄长淮海侯的爵位。 那时候淑妃真正是风光得意,只可惜好景不长,六皇子三岁染时疫去世,淑妃深受打击性情大变,又失了先帝宠爱。 范大档已拜邵简为师,跟在东宫听使唤,得知此事,主动去伺候淑妃。 再然后,先帝薨逝,圣上即位,将先帝的妃嫔都集中在西三所,没两年淑妃就病逝了。 邵简觉得范大档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又将他要在了身边。 就因为淑妃的情分,范大档平常不提淮海侯,可逢年过节总忘不了遣人送一份礼,从当初的一盒点心到现在前朝名家字画,一晃眼已经二十年了。 淮海侯得知范大档亲自前来,赶紧将人往书房引。 范大档笑着婉拒,“我耽搁不了太久,随便走走即可。” 淮海侯立府也只二十多年,亭台楼阁都还是新的,院中的翠竹也不过儿臂粗,倒是一圃秋菊开得极盛。 品种也多,诸如白银针、粉如意、古铜莲、黄佛手等等,开得团团簇簇姹紫嫣红。 范大档赞道:“你这菊花养得好,可惜没人赏识,唉,可惜了。” 淮海侯忖度着他的意图,笑问:“公公喜欢哪一盆,我让人送到口袋胡同?” 范大档道:“我天天在宫里待着,隔着三五天才能回去一趟,送哪里干什么?我是说,府上怎么不办个文会花会请人来赏个菊?” 59.第 59 章 “文会还是花会?”淮海侯赔着笑脸, “公公能不能给个明示?” 范大档无可奈何地叹气。 淮海侯跟先淑妃一样,都是老实厚道人, 半点不活泛。要是那种心思灵巧的,听到话音儿立刻就屁颠颠准备去了,他倒好, 请公公明示。 能怎么明示? 大喇喇地说想给七爷引见个姑娘, 让他把人带到这儿来? 可也正因为淮海侯老实,连圣上都知道他没有歪心思, 所以范大档才敢正大光明地与他来往。 范大档看着淮海侯一把年纪,收起心里不耐,低声道:“万皇后不是委托柔嘉公主给几位皇子选妃,我寻思着七爷的岁数也到了, 想顺便访听访听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淮海侯愣一下, “七爷要亲自相看, 可他的身子……能过来?” “侯爷不用担心这个, 只要把人请来,我自有计较。” 范大档打断他。 淮海侯思量番, 又问:“到底请哪家的, 公公有没有个准信儿?” 范大档吸口气,再度压下心里的无可奈何,“府上平常往来哪些人,依旧就请那些人。” 淮海侯答应着, “公公看哪天请客合适?明天后天肯定不行, 太仓促。” 范大档给气笑了, “侯爷要不跟夫人商量下,正好天儿不太冷,赏着菊花听两支曲儿纾解纾解心情。记着,花会是府上要办的,我没提这话。” 淮海侯应声好,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范大档,独自到书房里思量起来。 说起来万皇后不愿操持皇子们的亲事,的确有苦衷。 现有的四位皇子都不是她亲生的。 二皇子楚煜出自贤妃,七年前刚满二十岁成了亲,被封为桂王,早早打发到封地去了。正值婚配年龄的是三皇子楚烨,时年二十二,四皇子楚炜,时年二十,还有个五皇子楚炤已经十七了。 万皇后在东宫时生过嫡长子楚熠,只比楚煜年长半岁。六岁那年冬天跟楚煜一起在玉液池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 万皇后当时正怀着身孕,惊闻噩耗,腹中孩子就没保住。 万皇后曾要求彻查此事,可当时身为太子的圣上也只得了两个儿子,一个既然已经死了,另一个绝无可能再大肆责罚,再加上先帝正御驾亲征,太子监理朝政无心多查,只将跟随的太监宫女尽数杖毙算作惩戒。 以后万皇后再没生育过。 淮海侯嗟叹两声,回内院跟魏夫人商议,“适才范公公来送礼,提到咱家菊花开得好,要不要办个花会热闹热闹?” 跟淮海侯相比,魏夫人算是人老成精了,稍思忖,笑道:“左右闲着没事,亲朋好友们聚聚也好。后天重阳节,要是今儿下帖子,总得留出七八天来准备,那就定在十六或者十八。你找人往钦天监问问,十六下不下雨,再打发人往丰台拉两车菊花,咱家这些品种少,根本不够看的。” 淮海侯得了夫人的吩咐,立即出门打发人去办。 魏夫人则把儿媳妇世子夫人钱氏找了来。 钱氏也是个行事利落的,默默盘算片刻,“发出去四十张帖子,估摸着能来三十多家,摆上八桌绰绰有余,菜式请苏州会所的厨子来做几道苏州菜,咱家厨子再准备几道。回头我写个章程出来,娘过过目。” 两天后,大姨母收到了魏家送来的帖子,顺带还有魏欣给严清怡和蔡如娇送的纸笺。 看着像是澄心纸,上面熏了菊花香。 两人各送一刀,一刀就是一百张。 严清怡笑着皱眉,“花中四君子我最不喜欢菊花味儿,梅花跟兰花都是清香,竹叶也比菊花好闻。我估摸魏欣是送不出去了,才送给咱们。” 蔡如娇“吃吃”地笑,“原来你也背后排揎人,回头我告诉她。” 严清怡笑道:“当她的面儿我也这样说,嗯,真难闻。希望去参加花会,别让咱们带回菊花来……我得抓紧把杜子美的诗集抄出来,尽早把这纸笺还回去。” 蔡如娇笑得打跌,捂着肚子道:“我怎么早没看出你这么有意思?” 大姨母和蔼地看着两人闹,等两人笑够了,开口道:“还有七天的工夫,先把你们那天要穿的衣裳找出来,要是没有合适的就趁早另做。” 这样大的宴会花会上,是绝不能穿跟上次同样的衣裳。 严清怡想一想,“我穿那条十幅百褶裙,配素色袄子,外头加件粉色比甲。” 蔡如娇正好把那件桂兔纹妆花纱的裙子赶制出来。 大姨母听着,觉得还不错,也便作罢。 下过两场秋雨,天气彻底凉下来。 十六那天倒是个大晴天,严清怡记挂着林栝武举,瞧见天色晴朗,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武举有五位主考官,分别是三大营、五军都督府以及亲军京卫的头头们。陆致虽不是主考,但他主管武举,这几天也得在校武场候着。 相较科考,武举要简单直接得多。 头一场考拳脚,随侍唱了名号出来,两两对战,输者淘汰赢者进入下一轮。如此反复,筛选出百人。 两人比试,旁观的十几人,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主考官想舞弊也做不了手脚。 第二场考箭术更是简单,先是静立靶子,挑出百八十个准头好的,然后是动靶,从这百八十人中刷掉八十人,最后是骑射,从剩余百人之中挑出六十人记下姓名。 第三场兵器则相对复杂些,但也是胜者晋级败者淘汰。 最后几位主考官一合算,选出百二十人中选,其中头二十名可在殿前演练,由圣上亲自点了状元郎出来。 陆致既不得空到淮海侯府,大姨母便不打算带着儿子,就只带了严清怡姐妹俩去赴宴。 两家离得近,马车穿过两条胡同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了石槽胡同。 只是往里拐的时候遇到点问题,一辆比陆家马车宽一尺半的黑漆马车大喇喇地停在胡同当间。不管陆家马车从左边走还是从右边走都不可能越过去。 严清怡她们来得早,胡同里面空荡荡的只停着两辆马车,这辆马车完全可以再往里靠一下,给后面人让出位置来。 可它就是那样唯我独尊地挡在中间。 车夫下去看了看,隔着车帘回禀道:“太太,那辆车里没人,车夫也不在,你看……” 大姨母犹豫下问道:“不知是不是外面这户人家的?” 车夫上前问了门房,回来道:“不是卢家的,也不是他家亲戚的。” 淮海侯府占了石槽胡同的三分之二,最外头这家姓卢,当家男人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 都察院职掌纠劾百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朝政以及猥茸贪冒坏官纪者都要上书弹劾。 卢大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授人以把柄。 严清怡正要开口,只听蔡如娇气呼呼地说:“这车真讨厌,咱们回去找几个人给扔一边去。” 大姨母摇摇头,“算了,十有八~九是魏家的宾客,不好惹是生非。”叮嘱严清怡两人戴上帷帽下了马车,对车夫道:“你先回去,估摸着未初时分再来接。” 三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往胡同里头走,约莫走了一射之地,听到路边传来求肯声。 一个管事打扮的仆从正作揖打躬地说:“爷受累,把马车稍微往旁边靠靠,能容得别人进来就行。上门的都是客,彼此行个方便。” 仆从对面站着位身量敦实的公子,他身穿宝蓝色锦缎长袍,头上束着白玉冠,因脸朝着墙壁,瞧不出他面目,只听得他无赖的话语,“给你们行了方便,我就不方便了,我那马车宽大,掉转头可不容易。再者,我驾到里面,要是提前离开怎么办,别的马车都给我让路?” 那声音,严清怡就是闭着眼也能听出来。 正是她前世的二哥罗雁回。 严清怡不欲多事,摇摇头从他两人身边经过,又听仆从道:“今儿宾客众多,爷这车堵在路口着实不是办法,要不也往外让让,把进来的路给让让?” 罗雁回丝毫不通融,“我车里还有东西,停在大街上被小贼偷了怎么办?” 蔡如娇怒不可遏,冲过去道:“好狗不挡道,挡道不是好狗,你以为自个儿是谁,满京都的人都得让着你?” “你敢骂爷是狗?”罗雁回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有种的,报上名来。我告诉你,姑娘这话说对了,这京都城的人只除了宫里几位,再没有不该让的。” 蔡如娇还要再争辩,严清怡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抬头对罗雁回道:“既然京都的人都知道公子大名,公子也该为罗阁老的声誉想想,为苏太太跟三姑娘思量一二。公子今日这般行事,保不齐苏太太哪天也遇到同样的事情。再有,姑娘闺名本是隐私,公子言行实在鲁莽之极。” 牵了蔡如娇的手往前走。 罗雁回打量几眼严清怡的背影,悻悻地回转身子去赶车。 那边大姨母嗔怪地对蔡如娇道:“你行事也太冲动了,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亏得这会儿人少,要是被人瞧见,还不知说你什么呢?”侧头又问严清怡,“你怎地认识这人?” 严清怡半真半假地说:“去年在济南府见过他,听人说他是罗阁老的孙子。” 说话间,已走到魏府门口,有婆子带着丫鬟满面笑容地迎上来。 大姨母不便再问,跟在丫鬟身旁往里走。 走到二门处,就看到魏欣跟个面容与她极为相似的姑娘站在那里迎接客人。 魏欣热情地打过招呼,介绍身边的女子,“这是我三姐,魏敏。” 严清怡屈膝福了福,随了魏欣的称呼,“三姐姐。” 魏敏不若魏欣生得漂亮,也不若魏欣大方,嗓音却是清脆,羞怯地笑道:“严家妹妹,蔡家妹妹。” 魏欣拉起严清怡,对魏敏道:“三姐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待客。” 严清怡笑着问她,“你三姐许了哪家?” 魏欣答道:“你可能不知道,是怀恩伯府的五少爷,眼下在国子监进学,还不曾拨历。” 严清怡点点头,“要是活动一下能指派到六部就好了。”话说完,忽地想起来,讶然道:“你二姐不是?” 魏欣笑道:“我二姐嫁的是大房的三少爷,这个五少爷是二房的,现在是住在一起,说不定哪天就分家了。” 大姨母连连点头,“难怪前次没见到你三姐,原是如此。还真难得,姐妹俩当妯娌,互相有个照应,最好不过。” 蔡如娇在旁边听着,开口问道:“什么是拨历?” 严清怡笑着解释,“就是国子监的监生经过三四年的学习,岁考积至八分及以上,可到五府六部或者其它衙门分理庶务承办事务,又分为正历和杂历。正历要比杂历好,要是行事得当能力过人,就可以留用。” 魏欣点头应和,“就是这样,听我娘说,可能明年年初,我未来的三姐夫才有机会拨历。” 几人一路说一路走,不知不觉行到正房院。 严清怡一行进去拜见了魏夫人跟钱夫人,并另外两位早至的客人。大姨母陪着长辈说笑,魏欣将严清怡跟蔡如娇领到另一所屋舍,那里已经有四位姑娘在。 其中一位是魏欣的四姐魏俏,一位是先前在张阁老府邸见过,另两位则完全不熟悉。 魏欣给她们彼此引见过,对严清怡道:“待会儿等阿薰来了,我带你们去个好去处……” 60.第 60 章 人最不经念叨, 魏欣刚说完这话没多久,丫鬟引着何若薰来到静雅阁。 何若薰进门头一眼就瞧见严清怡, 连忙把她拉起来走了几步,上下仔细打量番,赞道:“好看, 真好看, 你怎么想出来做这条裙子?样式好,颜色配得也好。” 一句话, 把屋里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严清怡的裙子上。 她穿天水碧的短袄,袄子刚过臀,裙子是十幅的,每幅约莫两拃宽, 如此整条裙子裙幅便极宽, 腰身却收得紧, 衬得一把细腰盈手可握。 站着不动的时候还好, 只觉得身形窈窕,可走动时, 裙摆轻轻摆动若月华流转, 美轮美奂。 尤其裙子用得都是浅淡的颜色,虽然有十种却并不花哨,反而更显得娇娇柔柔。 严清怡见大家都好奇,将衣襟稍稍撩开些, 让大家看腰身, “这边捏了褶子收腰, 也可以做八幅或者六幅的,其实颜色鲜亮点更惹眼。” 姑娘家没有不喜欢新衣裳的,这会儿见了做法,觉得并不难,纷纷记在心里,打算回去也照着样子做一条。 何若薰笑道:“三娘真是兰心蕙质,上次穿得那条裙子也不错。” 上次见过的那个叫做张千妤的姑娘立刻附和,“我记得,是丁香色间着浅灰色,以前没看见有人这样配色,当时想问来着,因为不太熟不好意思开口。” “那条裙子和这条一样,都是在济南府锦绣阁做的,她们东家才叫心灵手巧,不是我的点子。”严清怡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明白。 张千妤是太常寺少卿家里的姑娘,根本看不上她这样小官吏的亲戚。 不好意思是借口,不屑于结交才是真的。 这会儿见魏欣跟何若薰待她亲热有加,这才兴起结识的念头。 不过奉高踩低人之常情,也没有什么可置喙的。 张千妤忽然又道:“对了,京都也有家锦绣阁,就在双碾街上离着隆福寺不远,门头看着挺气派,像是新开的,前两天正好打那儿经过,倒是没进去。不知道跟济南府的是不是同一个东家?” “如果是一家就好了,锦绣阁的衣裳样子都是极新巧的,而且里面掌柜、账房还有伙计都是女子,再没有不便之处。” 张千妤顿时来了兴趣,“那倒新奇,下次我一定进去看看。” 闲聊几句,魏欣重提旧话,笑呵呵地道:“走,我带你们到个好去处。” “你能有什么好去处,我不去,”何若薰一口回绝,“一路走过来看到几盆稀罕菊花,我再去看几眼。” 魏欣嗔道:“就几盆花而已,喜欢哪盆我给你送家去,你不来可别后悔。” 严清怡瞧见她脸上神神秘秘的笑容,顿时记起魏欣说的好去处——是她家后山的观梅亭。 说是后山,其实只是个不足十丈的山坡,坡上种着梅树,有石阶直通向坡顶的观梅亭。观梅亭正对着西路的竹苑。 竹苑里有假山有流水,有藤蔓有翠竹,是处极清雅的所在。 以往魏家办文会,那些学子文人都会在竹苑附近连诗对句饮酒作乐。 由观梅亭往下看,看得真切,而从竹苑往上看,因为有梅树遮掩,倒是看不清观梅亭里的人。 可以算作非常隐秘的所在。 前世,她跟魏欣去偷看过好几次,魏欣还特意指点了几位皇子给他瞧。 虽是影影绰绰的,但也能分得清,三皇子楚烨风姿最好,四皇子楚炜有些笨拙,五皇子楚炤咋咋呼呼的,很不稳重。 严清怡不打算去,因为前世她是罗阁老的孙女,出自书香门第,即便行为略有些出格,别人只会说她率真脱俗,今生则不同,稍有不慎,就会被按个心思不轨妄图攀高的名头。 再说,那些人她前世就见过,难不成这世脸上会开出花来? 魏欣、何若薰都不曾改变,叫她始料未及的只有罗雁回。 只是想到罗雁回,她的心沉甸甸的,连着几次,她都是见到罗雁回嚣张跋扈的一面,难不成这才是他在外人面前真实的性情? 前世,陆安平上书弹劾罗家,而满朝百官无一人相助,会不会根由就在罗家? 可不管怎样,罗家供养她一世,苏氏疼爱她一世,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家重蹈覆辙。 对了,罗雁回既然来了,苏氏说不定也来了。 她想再跟苏氏套套近乎,人心都是肉长的,或者苏氏慢慢就会认可她。 想到此,严清怡笑着对魏欣道:“我也不去,我要跟阿薰去赏花。” “不去拉倒,”魏欣赌气道,携了蔡如娇的手,“咱们去。” 蔡如娇再不好不给魏欣面子,欣然答应,“好。” 张千妤也道:“我也跟着去瞧瞧。” 三人带上各自丫鬟,并肩离开。 何若薰并没有立时去赏花,而是吩咐丫鬟换过热茶,跟严清怡聊起家常,“我表姑父得了验封司的差事,我表姑一家打算年底搬到京都,在京都过年。” 严清怡愣了下才想起济南府的李兆瑞,笑道:“那你要跟着忙活阵子,他家宅子置办好了吗?” “表姑家老早就惦记着往京都活动,去年春上在槐花胡同买了座三进的宅子,我表哥在京里待了小半年,把里面都布置好了,留下一对老夫妻看门。这会儿就把屋里内外打扫打扫,烧烧炕除去湿气。” 严清怡点点头,本打算开个玩笑问她喜欢李家姐妹中的哪一个当嫂子,想想屋里还有其他人,这样问法太过轻佻遂作罢。 略坐片刻,何若薰探头看一下外头,“这会儿暖了,花瓣肯定完全绽开了,咱们赏花去。” 严清怡恍然,“难怪你要磨蹭这些工夫,原来还有这讲究?” 何若薰笑道:“你竟是不懂?花朵儿最是娇嫩,夏天赏花要趁早,否则正午阳光炽热,花瓣就卷了,秋冬的时候要在午时,因为早晚凉,花瓣不舒展。” 严清怡受教,笑着邀请魏俏跟其他两人一道,魏俏怕待会有客人过来没人招待,那两人则推脱懒得动弹,宁可在屋里坐着喝茶。 严清怡并不勉强,起身与何若薰一道离开,自有魏府的丫鬟在前头引路。 走出一段路,何若薰道:“你不用枉做好人,彭家那两姐妹是要等人的,人没来之前不可能离开。” 彭家姐妹就是适才不想一起赏花的那两人。 严清怡有些好奇,但看到旁边魏府的丫鬟便未多问,何若薰也不多言。 花房在花园的西北角,从适才的静雅阁走过去要一刻半钟,好在一路有小桥流水并摆放了许多盆花,并不让人觉得无趣。 严清怡便道:“但凡家里宴客,都是把最好的显摆出来,我觉得你要是想看名品,得到正房院去,还有静雅阁也摆了几盆,何必跑到花房里?花房里气味可不好闻,嗯,菊花的味道也不好闻。” 何若薰“咯咯”笑,“那你还跟着来?” 严清怡实话实说,“我看阿欣那神情,估计没什么好点子,才不跟着她胡闹。” 何若薰笑意更浓,“就说你长了颗玲珑心你还不承认,这才来往过几回,你倒是把她给瞧透了。我琢磨着她也没好事儿。”说着扬了声音对丫鬟道:“别跟五姑娘说我们背后嘀咕她,说了我们也不承认。” 丫鬟情知这是顽话,笑着应道:“何姑娘放心,我定然不说给五姑娘。”顿一顿,指了前头屋子,“那就是花房。” 严清怡对养花并不是特别感兴趣,魏欣连月季都能养死,更是不擅养花,前世严清怡并未来过这里,此时便近前仔细地打量着。 花房约莫一亩地,四周是用青砖垒成,安着木窗,屋顶支着桐木房梁,抬头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非常简陋。 里面东西却不少,靠近处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而远处扎着架子,好像种着黄瓜豆角等爬藤的植物。 丫鬟解释道:“这会儿天不冷,还没铺屋顶,等过了孟冬屋顶就要蒙上苫席,窗子也得挂上油纸,然后把两边的门都挂上夹棉帘子,这样里头就暖和了。要是实在天太冷,加两个火盆也是有的。” 此时菊花大都摆了出去,花房里只有三四十盆,品种却是不少,有瑶台玉凤、芙蓉托桂、胭脂点雪等等,虽也算名品,但花朵并不旺盛。 严清怡道:“这些真还不如路边看到的好。” 何若薰抿着嘴笑,说了实话,“我没打算要菊花,上次我来看到两盆绝好的素心寒兰,真的是绝好,而且是银边寒兰。我家里也有寒兰,但是不如魏家的瘦长匀称,我看看根底能不能分株,要是能分,我跟阿欣去讨,正好你给我做个见证。” 严清怡大笑,“阿欣现下一准儿鼻子发痒,心里思量谁算计她?” 何若薰道:“阿欣才不在乎这些花花草草,这都是钱夫人养的,爱花之人都不舍得送人,所以还得着落在阿欣身上。” 两人边说边往绕过菊花去看旁边的兰花。 何若薰立刻跟见了珍宝似的两眼放光,一边抚摸着寒兰修长的叶片,一边赞叹,“你看,这几株都好,多么修长飘逸,叶子碧绿油亮,轻薄柔韧,那盆有蛇皮斑,也是名品。” 严清怡抚额,“我真没瞧出哪里匀称飘逸?你要说开了花,好看不好看我知道,可只看叶子,有差别吗?” “亏我还把你当知己,觉得你是个雅人。”何若薰瞪她一眼,翻开兰草底部的叶子,伸手去扒拉根茎。 严清怡看她手指白净细嫩,蹲下~身道:“你是要看看根茎多不多是吧?我来。” 何若薰笑:“你竟不嫌脏?” 严清怡答道:“在济南府的时候,家里院子里种着菜,没少干这些粗活,待会儿洗干净就是,有什么脏不脏的?” 何若薰点头赞叹:“你真行,难为你还有一手好女红,对了,你弟弟还读书吗?你来了京都,他在家里怎么办?” 严清怡笑道:“做绢花是个取巧的事儿,只要样子好看就行,哪里说得上女红了?我也是这一两年动针线动得多,以前都是沿街卖瓜果卖杏子,我家有棵杏子树,每年单卖杏子也够两三个月的嚼用。” 两人聊得兴起,丝毫没察觉在花房的另一头,被黄瓜和豆角藤蔓遮掩着,有人探头朝这边瞧了眼,怒气冲冲地“哼”了声。 过得片刻,何若薰把这七八盆寒兰尽皆察看了个仔细,扎煞着手,心满意足地说:“有五盆已经能分株了,这两盆能分三株,不管怎样寒兰我是要定了。” 严清怡也抖着两手,笑问丫鬟,“我们这样子是没法见人了,这附近可有小溪或者小河,过去洗把手。” 丫鬟笑道:“前头有个活水湖,跟那边的马蹄湖通着,平常养花的王婆子就往那里担水浇花,前天她儿媳妇生了小子,回家伺候月子了,要不就让她提了水来。”说罢,引着几人往湖边走。 活水湖极小,约莫两丈宽,里面参差不齐地竖着几枝枯败的荷叶,水却很清,碧莹莹的,有几尾游鱼在嬉戏。 丫鬟提醒道:“姑娘千万当心些,湖水看着浅,其实能没过人头。” 何若薰大剌剌地应道:“放心,我们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轻重。” 春兰跟何若薰那个叫做绿枝的丫鬟上前给两人挽起袖子。 严清怡蹲下~身子撩起水,“哎哟”一声,“水真凉。” 丫鬟道:“里头有泉眼,所以水格外凉,看着也清澈。” 何若薰也探身试了试,“是凉。” 一时春兰跟绿枝好奇心起,俱都挽了袖子洗手。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脚步声急,似有人疾奔而来,严清怡尚不及回头,身子已被一股大力猛然推进湖里。 岸上四人俱都傻了眼,何若薰反应尚快,见严清怡在水里扑腾,立刻伸手去抓,可抓了几次,险些够到严清怡的手,又生生地错过去。 春兰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大呼一声,“救命,救命!” 便有一人跑过来,扯掉身上斗篷,往岸边一扔,“扑通”跳了进去。 严清怡知道自己不能胡乱挣扎,可身上衣裳坠得厉害,一个劲儿把她往下拉,她又冷又怕,哪里还顾得上镇静,拼命扑打着水面往上挣扎。 正慌乱时,有人从背后摁住她的肩头往水里压,严清怡大惊失措,想喊却喊不出来,想挣脱又挣不开,两手挥舞着半点力气都没有,而脑子一片空白,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又发觉那人手臂穿过她的胳肢窝,横着将她拖到岸边,用力往上举。 岸边何若薰与春兰两人赶紧将严清怡拽了上去。 上得岸,身上湿透的衣裳被秋风吹着,更觉刺骨,严清怡抖着身子,紧咬着牙关吱吱作响,猛回头,瞧见那人双手攀着岸边正奋力往上爬。 严清怡脑子混乱一片,也不知怎么想的,抬脚将他踢了下去…… 61.第 61 章 何若薰吓了一跳, 却顾不得多说什么,耳听着远处似有人往这边来, 忙捡起地上的斗篷罩在严清怡头上。 严清怡冷得瑟瑟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被春兰簇拥着往前走。 回到花房, 何若薰停住步子, 使劲扯下严清怡的罗裙和比甲,指着春兰道:“把你的脱下来给你主子穿。” 春兰毫不犹豫地把裙子褪了下来, 又脱掉外面的比甲,把严清怡袄子和膝裤的水拧了拧,换上自己的衣裳。 绿枝见状,也忙把自己的比甲脱了下来。 何若薰微微点头, 转头问魏家丫鬟, “你叫什么名字, 平常在哪儿当差?” 丫鬟吓得脸色惨白, 颤巍巍地回答:“叫~春桃,在世子夫人院子当差。” 这两位是她负责招待的客人, 她带着到了花房又去得清水湖, 客人出事,她也难辞其咎。 何若薰仔细打量她几眼,问道:“这里离哪个姑娘的屋子最近?有没有僻静的小路?” “有,”春桃干脆地回答, “五姑娘屋子离着就不远。” 何若薰对春兰道:“你在这儿等着, 别让人瞧见了, 回头让春桃给你送裙子来。” 春兰应一声,藏在黄瓜架子后面。 何若薰仍用斗篷蒙住严清怡的脸,跟在春桃后面东怪西拐走到魏欣的住处——萃英院。 也不知是春桃领的路好还是将近午时,客人们都去花厅用饭了,一路竟是没碰见半个人影。 何若薰心头微松,吩咐绿枝叫了门。 萃英院里两个大丫鬟都跟在魏欣身边,只有四个小丫鬟在,见到何若薰一行,吃了一惊。 春桃并不解释,指使两人往厨房担热水,又指使两人去找毯子。 小丫鬟为难道:“我们是在院子听使唤的,姑娘不在,不敢随意进屋。” 何若薰不管这一套,冷脸将严清怡带进东次间,把她头上斗篷扯掉,用毯子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又吩咐小丫鬟沏茶。 小丫鬟认得何若薰,犹豫片刻,倒了热茶来。 一杯热茶入喉,严清怡感觉身子暖和了些,可手仍像筛糠般抖得厉害。 小丫鬟倒识趣,又倒了一杯。 何若薰塞进严清怡手里,对春桃道:“你去将钱夫人请来,记着别惊动了人,要是被人瞧见或者走漏了风声,我定然让五姑娘把你们尽数发卖出去。” 声音尖且厉,很明显并非只是对春桃一人所说,也包括萃英院的丫鬟在内。 春桃知道何若薰跟魏欣交好,而且此事她也担着干系,连忙答应,“何姑娘放心,我绝不会往外吐露半个字。”屈膝福了福,急步离开。 钱氏没在正房院,而是在花厅,正热络得招呼着各位夫人太太入席,听到春桃回禀,脑子“嗡”得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跟魏夫人低语声,找了儿媳妇帮忙照看,又跟几位夫人说笑几句,才带着身边胡婆子气定神闲地走出花厅。 等离花厅远了些,钱氏顿时沉了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春桃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几人如何去花房看花,如何沾了满手土,如何到活水湖洗手,以及严清怡如何掉下去如何被救上来,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了遍。 钱氏再问:“你可看清谁动手推人,又是谁救了严家姑娘?” 春桃摇头,茫然地说:“我当时只怕两位姑娘失足滑下去,根本没留神,等听到脚步声已经晚了,后来又忙乱着救人,完全没注意。救人的那个我倒是看见了,长得挺俊俏挺斯文的。” 钱氏沉默不语,春桃只在内院伺候,外头的爷们根本不认识,问了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三人一路走得急,匆匆赶到了萃英院。 刚进厅堂,钱氏瞧见地上湿漉漉的斗篷、比甲还有那条十色罗裙,心里沉了沉,正要往东次间去,听到里头何若薰的说话声,“把你们姑娘没上身的中衣找出来,再找身外面穿的袄子裙子。” 小丫鬟支支吾吾地回答:“何姑娘,衣裳都是碧玉姐姐管着,姑娘不发话,我实在不敢乱翻衣柜。” 钱氏一听,伸手撩开门帘。 胡婆子抢前一步,劈手扇了小丫鬟一个嘴巴子,喝道:“去找。” 小丫鬟捂着腮帮子半句不敢分辩,强忍着泪水找出来衣裳。 何若薰欠身对钱氏福了福,淡淡道:“我还得跟夫人借个人,严姑娘的丫鬟还在花房那边藏着,请哪位姐姐有空去送件裙子过去?” 春桃立刻请缨,“我去吧,我身量跟那位姐姐差不多,正好有件没上身的,回去寻了送过去。” 钱氏道:“不用来回跑来跑去,就从五姑娘这里找一条送过去。” 春桃应声好,挑了件跟春兰先前颜色差不多的比甲和裙子走了。 钱氏又问起何若薰事情的经过。 何若薰跟春桃所说毫无二致,总归是内院里莫名进了男人,而且还平白无故地把女客推下水。 钱氏心头越发沉重,倘若只是严清怡还好,她出身贫贱,稍微使点银子再对大姨母提点几句,事情也就压下去了。 可何若薰也在,这就不好办了。 何若薰的父亲何至是宣城总兵,她随了父亲的性子直爽豪迈,在京都一众贵女中人缘颇好,而且眼里不容半粒沙子。 若是她非得给严清怡撑腰,钱氏还真不能胡乱搪塞过去。 正思量着,听到净房里水声渐小,绿枝出来取了衣裳进去。 少顷,严清怡头上包着帕子,穿戴整齐地出来了。刚泡过热水澡,她精神好了许多,终于不再发抖,可脸色却依然苍白。 这会儿,丫鬟从厨房端来刚煮好的红糖姜茶。 绿枝伺候严清怡趁热喝了下去。 钱氏关切地问道:“严姑娘好点没有,可还有哪里不自在,我吩咐人请太医来把把脉,别染上风寒。” 严清怡笑笑,“不用,我没事,家里正宴客,不好请郎中进进出出的。” 钱氏叹一声,心道她倒是懂礼,知道这种日子不便请太医,因想起地上还摊着斗篷,吩咐人取了来。视线落在斗篷上,眸子缩了缩,心一横,硬着头皮开口,“发生这事,是我管家不力治家不严。这事我一定彻查到底,给严姑娘一个交待。好在今儿来得客人有数,这种天气穿斗篷的没几个人,我找人拿到外院一问,就能打听出来。” 严清怡摇头,“钱夫人别这么说,也不用去问,这斗篷我没见过,也没落过水,因为到花房裙子沾了泥,所以就换了条裙子。” 言外之意,她不打算追究此事。 钱氏心头一松,她因为父母都在儿女俱全经常被请去做全福夫人,所以非常在意名声。发生这样的事情,魏家少不得担个门户不严的名声,以后谁还敢到魏家做客?她作为当家主母,怎么有脸在勋贵圈里走动? 问题既然迎刃而解,钱氏面上就露了笑,吩咐小丫鬟给严清怡绞头发。 干爽的棉帕换了七条,严清怡的头发才差不多干。 正好春桃带了春兰回来,春兰两条腿直打哆嗦,见到严清怡就跪了下去。 严清怡道:“这不怪你,快起来帮我梳头。对了,你在花房可被人瞧见了?” “没有,”春兰仍是心有余悸,声音里带着颤,“姑娘走了不一会儿,那个活水湖边就来了好多人,吵吵嚷嚷的,闹腾半天才散,我吓得腿都软了,幸亏没人往花房里去。” 说罢,扶着两膝起身,给严清怡梳了个跟先前一式一样的发型,刚梳完,忽然叫道:“姑娘的簪子不见了。” 那簪子是二姨母给的那套赤金头面里的一对儿,簪头做成白玉兰形状。 何若薰道:“想必是掉在水里了,我记得给你披斗篷的时候就没见过簪子。” 小丫鬟这会儿长了眼色,不等钱氏吩咐就捧过魏欣的妆盒。 钱氏道:“严姑娘戴的是什么簪,挑支差不多的留了戴,等回头我让人把严姑娘那支捞出来再给你送回去。” 当务之急便是要瞒过别人,严清怡便不客气,挑了支式样相近的戴上,又略微施点薄粉在脸上。 何若薰仔细端量番,点点头笑道:“好了,只要别说漏嘴,任谁也瞧不出端倪来。” 钱氏立刻明白何若薰的意图,沉着脸道:“你们都听清楚了,若是谁敢走漏半点风声,立马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屋里丫鬟齐齐跪下,连连诅咒发誓说不敢。 何若薰笑笑,“夫人不必太过苛责,她们是阿欣屋里的人,想必应该知道轻重。夫人耽搁这么久,怕客人们生疑,不如先回去。我跟三娘也往静雅阁去,兴许已经摆饭了。” “也好”,钱夫人微颔首,指了地上散落的湿衣对丫鬟道:“赶紧浆洗了,等晾干后送还严姑娘。” 丫鬟们恭敬地应了。 严清怡扫一眼那件蓝底联珠团花纹锦斗篷,与何若薰一道随在钱夫人身后走出萃英院。 纹锦属于蜀锦,质地几可与云锦比肩,但因蜀地前十几年战乱,织工远不如从前多,故而蜀锦价格上比云锦更贵几分。 且这个天气,虽说已经凉了,但远不到冷寒之时,披斗篷的会有几人? 看钱夫人适才脸色,想必她已经料定斗篷主人的身份。 可她既不说,严清怡也不愿多生是非。 这样假作没发生过就好,说开了不免与那些权贵纠缠不清,严清怡这样的身份,最好也是一顶花轿抬进去当个姨娘。 何若薰显然已经考虑到这些,对方才之事绝口不提,反而兴冲冲地指点着路旁花草。 想起她适才不慌不忙镇定果断的样子,俨然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难怪何夫人以后会让她接管中馈。 严清怡感念不已,快到静雅阁时,扯扯何若薰衣袖,郑重道:“方才之事,多谢你周全。” 何若薰歪头笑,“谢什么,你也是因为帮我才弄脏了衣裳。” 严清怡回之一笑,与她携手走了进去。 魏欣跟蔡如娇已经从观梅亭回来了,见到严清怡吃了一惊,“你怎么换了衣裳?” 严清怡点着何若薰恨恨道:“还不是怪她?路旁好端端的花她不赏,非得往花房去,结果弄得一身土,正好离你那里近,就借了你的衣裳换。” 何若薰作揖打躬地道歉,“你且饶过我这次,回头我赔你一身,不,我赔你两身。”侧头瞧见魏欣又赶紧补充,“……给阿欣也赔一身。” 魏欣笑道:“这才像话”,对严清怡道,“她是个花痴,看见花儿不要命,你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 何若薰趁机道:“我看有几株寒兰已经能分株了,看在我跟三娘来回辛苦的份上,你必须得给我几棵,最少三棵,四五棵也成。” 魏欣哭笑不得,“你这叫趁火打劫,行苦肉计……我无所谓,都给了你也成,可得问过我娘,大不了我死磨硬泡给你要两棵就是。” 几人正说笑,旁边有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姐姐,我以前见过你。” 严清怡回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件鹅黄色杭绸比甲,浅粉色立领袄子,头发梳成双环髻,戴只小小的南珠花冠。 圆圆的杏仁眼黑白分明,仿佛盛着一泓清泉,而腮边一对梨涡,漾出惊喜的笑容。 严清怡顿时想起来,就是她们到达京都那天,在正阳门口等待军士检查时候见到的。 难得她小小年纪,记性却这般好。 严清怡笑着弯身,“我也记得你,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跟谁来的?” 小姑娘指指身后一个四五岁,长得粉雕玉琢般的男童道:“我带着弟弟来。” 何若薰给严清怡介绍,“是忠勇伯云家的长女跟嫡子。” 小姑娘脆生生地道:“我叫云楚青,弟弟叫云楚汉。” 严清怡也介绍自己,“我姓严,名字叫做清怡,你叫我三娘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开口问道:“严姑娘跟何姑娘一道去花房,怎么就严姑娘脏了衣裳?” 62.第 62 章 这话说得何其诛心, 难道两人同去花房就非得两人全部弄脏衣裳? 分明是在质疑严清怡所说的理由。 严清怡侧头望去,见是适才彭家两姐妹中的妹妹, 叫做彭蕴的那个。她生得一张容长脸儿,柳眉弯弯,长得副温婉面容, 脸上带着盈盈浅笑, 眸中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怀疑。 严清怡直视着她,笑道:“我之前种过地, 所以动手扒了泥土瞧,怎么有问题?彭姑娘是觉得我从外地来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觉得何姑娘不该干干净净,也得脏了衣裳才行?” 彭蕴脸色立时涨得通红,嚅嚅道:“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敏作为主家, 连忙过来打圆场, “阿蕴是关心三娘, 一时没表达清楚,都是误会, 误会。菜已经摆好了, 赶紧吃饭。” 严清怡碍于魏家面子,不再纠缠此事,移步往里面走。 今天来的姑娘小姐并不多,加上魏家三姐妹正好十六人, 再加上云楚青姐弟就是十八人。 静雅阁摆了两桌, 每桌九人。 严清怡自然要跟魏欣、何若薰以及蔡如娇做一桌, 云楚青也挤过来,笑嘻嘻地说:“我挨着严家姐姐坐。” 她年纪小,又形容可爱,何若薰忙往旁边挪了两个,给他们姐弟让了位子。 云楚汉是带了奶娘的,可他并不用奶娘服侍,而是端端正正在举箸坐在桌旁。云楚青小大人一般帮他夹菜夹肉。 只是这样一来,云楚青就几乎没有机会自己吃。 先前耽搁那些工夫,摆饭时早已过了午时,便是严清怡都感觉出饿意,更何况云楚青这般年纪的小童。 严清怡好几次看到她默默地吞咽口水,想必也早就饿了。 严清怡见状,低声对她道:“你先自个吃,待会儿菜就凉了,吃冷食对身子不好,我来照顾弟弟,他可有忌口的东西?” 云楚青犹豫数息,开口道:“弟弟爱吃肉,但是不能由他性子吃,要多让他吃些菜。” 严清怡点点头,吩咐丫鬟另取一双筷子,将先前云楚青没有够到的几样菜挨个夹了点放到云楚汉碗里。因见那一盘松鼠桂鱼做得可口,想起小童大都爱吃甜口食物,遂夹过一大块,悉心除了刺去,再给云楚汉,又夹了一筷子嫩豆腐。 云楚汉似乎不爱吃豆腐,撅着嘴不太情愿。 严清怡低声劝道:“吃了豆腐长个子,你多吃些,很快就能超过姐姐了。” 她话语温柔,加上照顾薛青昊以及严青旻已经很有经验,知道如何哄劝孩子,倒是让云楚汉比往常多吃了不少菜。 孩童闲不住,并不怕积食。 云楚青见弟弟已经吃饱,怕他在席上拘束着闹腾,吩咐奶娘将他带到门口玩,而她却把椅子往严清怡身旁挪了挪。 严清怡很是意外,苏氏跟罗雁梅待她都很冷淡,她费了好大心思才换得罗雁梅的一丝欢喜,没想到这个素昧平生的云楚青却愿意亲近她。 不管如何,被人喜欢和信任总归是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严清怡侧头问云楚青,“你喜欢吃什么菜,有够不着的,我帮你夹。” 云楚青笑笑,露出腮边那对好看的梨涡,“我也喜欢吃那鱼,还有山芋丸子,可是爹爹说,在外面吃饭不要只吃喜欢的,免得被人瞧出自己的口味,暗中做手脚。” 严清怡悚然心惊。 她是两世为人,可她在七八岁上绝对想不到要掩藏自己的喜好。 忠勇伯为何要教给云楚青这些? 会不会有人曾在云家的饮食上动过手脚? 严清怡心底不由闪过这种想法,很快地掩住,用适才给云楚汉夹菜的筷子帮云楚青夹了块桂鱼,仍是仔仔细细地剔掉了刺。 云楚青飞快地咽下去,朝严清怡弯了眉眼。 严清怡回之一笑,无意中发现隔壁另一桌始终有双阴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猛然回头,将视线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是彭蕴的姐姐彭莹。 严清怡冷硬地对视过去,彭莹移开了目光。 这对姐妹真是莫名其妙! 前世,她跟她们完全没有交集,这世也就是今天才刚刚认得。 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她怎么就成了这两人的眼中钉了? 严清怡压下心中纳罕,平静地吃完了饭。 下人们撤下杯筷碗碟,端了茶水点心并应时的瓜果来,有秋梨、葡萄,红枣、石榴,更难得还有碟去掉外面大厚皮的文旦。 严清怡只吃过一次文旦,是罗振业的一个门生从常德千里迢迢带到京都,孝敬给罗振业的。一家人都不知如何吃,还是罗雁回特地打听了食用方法。 文旦酸酸甜甜,可又略带苦味,既爽口又下火。 严清怡将云楚汉从外面叫进来,剥出两瓣文旦递给他,云楚汉果然爱吃,吃完了恭恭敬敬对严清怡行个礼,“多谢姐姐。” 小大人一般乖巧懂事。 不得不说,云家姐弟被教养得非常好,而且云楚汉这般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难得他没有玩伴还能不哭闹。 魏欣笑道:“你叫差辈了,你叫我是姑姑,我跟三娘是好友,也该叫她姑姑才对。” 云楚汉傻愣愣地瞧着魏欣,又回头看云楚青。 云楚青思量番,清脆地叫声,“严姑姑。” 倒把严清怡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叫姐姐就行,这样显得我年纪轻。”笑一笑,问魏欣,“我倒不明白,你是怎么论出个姑姑来?” 魏欣解释道:“忠勇伯太夫人跟我娘是没出五服的表姐妹,我称呼忠勇伯应该是表哥,他俩叫我一声表姑没错的。” 反正京都里的勋贵都是亲连着亲,一根藤上能牵出好几只瓜来,严清怡见怪不怪,也没多打听。 略坐片刻,大家便起身往正房院去寻各自娘亲。 大姨母见到严清怡果然问起裙子的事儿,严清怡将适才的那套说辞说了遍,大姨母嗔一句,“真不省心,”却再无别话。 待宾客尽都离开,钱氏打发春桃去萃英院将斗篷取了来,呈给魏夫人看。 魏夫人扫一眼,重重地叹口气,“不用打听,指定是那位爷的。外头早把周医正请来了,你说那位爷的身子,连秋风都受不住,怎么就敢往水里跳?要是惹起旧病根来,咱家这祸事就闯大了。” “这也没法子的事儿,谁能想到呢?”钱氏脸色晦涩不明,片刻迟疑着问:“父亲知道这事不,说没说什么?” 魏夫人无奈地说:“他那脑子跟榆木疙瘩似的,天天就惦记着那几棵番薯,旁得什么都顾不上。早知道就在外院也建个暖房,随他怎么折腾……眼下只能求那位爷平安无事,别出大碍。” 皇城从北面的玄武门进去,经过东长房一路往东,有处贞顺门,进去是片幽静的松柏林,穿过石子甬路,可见一座卷棚歇山式顶,黄琉璃瓦青砖边的七间殿宇。廊下挂着烫金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和安轩。 此时,罗雁回便跪在和安轩门口的青石板地上,虽是跪着,腰杆挺得却直,头也高高地昂着,丝毫不见愧疚之意。 进得屋内,是三间宽阔的厅堂,东墙开着门,门上挂了石青色棉布门帘,掀帘进去,见靠南窗盘着面大炕,炕上摆着炕柜炕桌等物,靠北墙则摆放着五斗柜。西墙紧挨着炕边架着博古架,绕过去便是内室。 黑檀木雕着万字不断头纹路的架子床上,七爷斜靠在墨绿色大迎枕上,手里捧一只青瓷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许是喝得急,呛了下,引起一连串的咳嗽。 旁边站着的内侍忙接过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又动作麻利地铺开一张帕子接在七爷唇前。 咳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 内侍拢起帕子塞进怀里,重新端起药碗,皱了眉,“这药许是凉了,奴婢再让人重新煎来。” “不用了,屋里暖和,凉不了。”七爷接过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内侍另外展开一张帕子,七爷抓过去擦擦嘴,“去问问罗雁回可悔过了?若是知错就进来回话,若是觉得没错,仍在外头跪着。” 内侍踌躇会儿,应声“是”,轻巧无声地走至次间,掏出怀里帕子展开,复合上,攥在掌心。 出得殿外,问罗雁回,“七爷问你可知错?” 罗雁回梗着脖子,“我不知错在哪儿?” 内侍叹一声,将手中帕子展给他看。干净雪白的帕子上,斑斑点点暗红的血渍,令人触目惊心。 内侍小声求肯,“爷就服个软吧,七爷这身子……连续咳这几气,回回带血丝,再经不得气,也经不得怒。” 罗雁回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揉揉酸麻的膝盖,大步走进内室,“扑通”又跪在地上,“七爷,我知错了,可不知道错在哪儿?” 七爷垂眸,不搭理他。 罗雁回恨恨道:“要不是那小娘们提起济南府,我还差点忘了。去年她害我闹了一路肚子,丢足了人。今儿还拿我娘和三妹威胁我,我最恨别人欺负我娘,这次算是给她个教训,再让她招惹我。” 去年罗雁回买了杏子后,就张罗着请七爷吃。 七爷已看穿严清怡的小心思,说他被个小姑娘捉弄了,杏子看着没有熟透,不会特别甜。罗雁回咬了一个,果然不如先前甜,但碍于面子又不肯承认。 七爷解释说,小丫头先给你倒了茶,茶水苦涩,再吃什么都能感觉甜。 罗雁回灌了一肚子凉茶,把竹篮里的杏子一并吃了。刚出济南府就开始闹肚子,他骑着马,跑不了半个时辰就慌慌张张地寻地方大解。那天来来回回不知泻了多少次,把随行的內侍和护卫笑得肚子疼。 更要命的是,再刚硬的汉子也经不住这般腹泻,到最后他两腿发软,连马都上不去。只好在德州请了郎中看,又歇过两天才重新上路。 从济南府到京都,这一路没少让护卫们笑话。 罗雁回跟着七爷,何曾这般狼狈过,所以恨严清怡恨得牙根疼。 有阵子,他还想回济南府把严清怡揪出来好生揍一顿,怎奈七爷不让他离京,只好先把这口气忍了。 在魏家花房里,他听严清怡提到卖杏子,立刻把去年那桩糗事想起来了。 他扒开黄瓜枝蔓将严清怡的模样瞧了个真切。 经过一年,严清怡长开了许多,且换过女装,比往前颇有些不同,但眉眼轮廓还在。 罗雁回端详片刻就认出她来,又见她裙子,想起早晨在大门口还被她教训了一番。 新仇加上旧恨,罗雁回终于没忍住,趁着她们在湖边洗手,跑过去推了一把。 听罗雁回提到往事,七爷缓缓抬头,“你自己没脑子,被个小丫头算计,又怨得了谁?一篓杏子不值钱,扔了便是,可你死要面子,非不承认自己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死撑着吃了十几只,这能怪得了谁?” 这一长串话说出来,嗓子眼儿又痒痒,七爷掏帕子掩唇咳了会儿,续道:“今儿的事,完全是你没道理。若是平常倒罢了,今天淮海侯府上宴客,你把马车停在胡同口,来往客人都不得进来,让谁评评都是你的错。” 罗雁回梗着脖子犟道:“好,我认栽,这两回都是我错,是我倒霉,那我也得让她倒霉一次。就许她算计我,不许我报复她?我没打算把她怎么着,只是略施惩戒,那湖浅得很,早年间小厮进去清淤,根本没不到头顶,再说我马上就会去喊人来捞她。我吃了苦头丢了人,也得让她吃个苦头丢次人就是。” 七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手指颤着虚点着她的头:“罗雁回啊罗雁回,你还真是没脑子,你身量多高,小丫头身量多高,差着一个半头呢,你没不了头顶,她可是能活活淹死。九月天,水已经凉了,她在水里多待一会儿就多冻一会儿,真要闹出人命,你拿你的性命赔?再一桩,姑娘家衣裳湿了个精透,你却唤小厮来救人,你这是成心败坏人家的名声!以己推人,要是你家三妹被人推到湖里,又招呼小厮来救,你会如何想?” 罗雁回默了默,面色不忿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七爷瞧他脸上暴起的青筋,叹一声,“你十岁那年,罗阁老求到皇兄那里,让你跟我住在这偏僻之处静静心。到现在已将近七年,难为你竟耐得住时时陪着我。我本以为你读过这几年书,又养得这几年,遇事总算能多动动脑子多思量思量,看来是我预料错了。也罢,你明儿就启程去辽东找郭鹏,在那里待上一年磨磨性子。” “我不去,”罗雁回冷硬地说,“我不离开七爷。” 七爷淡淡道:“那就两年……要再不听就三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给我写信。” 罗雁回“腾”地站起来,“我回家收拾行装,明天就走。”转身踉跄着走两步,回头又道:“我会认真反思我的所作所为,可七爷也得想想,为着那个乡下来的臭娘们,七爷值得以身犯险?那个臭娘们至多病几天吃点苦头,七爷这身子……七爷好生掂量掂量。” 63.第 63 章 七爷默默地看着他离开, 掏出帕子又捂住了嘴,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响起, 无休无止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内侍紧紧提着心,看着七爷红涨着脸, 看着他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 生怕哪一瞬间七爷会突然断了气息。 终于,这阵咳嗽过去, 七爷直觉得口中发甜,情知又咳了血,也不看,直接将帕子揉成一团, 递给内侍, “小郑子, 方才的药, 再煎一碗吧。” 小郑子恭敬地应道:“是。”出了门,展开帕子, 果然上面又是斑斑红点。 小郑子叹一声, 扬手叫来两个站在门外等着伺候的小火者,“你,把这帕子送到太医院给周医正瞧瞧,大半天了, 咳嗽都没断过。”又吩咐另一人, “你赶紧让人再煎碗药来。” 吩咐罢, 转身回屋,离内室尚有段距离,便听到声嘶力竭的咳嗽。 小郑子顿时觉得眼眶发热,他不忍面对七爷那副明明病得严重却非要强装作没事的情状,悄声在外面等了片刻,直到咳声渐止,才加重步子走进去,往茶盅里续过热茶,“七爷润润嗓子。” 七爷看出他眸中湿意,无力地笑笑,“你家主子一时半会死不了。” 小郑子再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抽泣着道:“七爷这一年身子已经大好了,上个月还有上上个月都没有咳过。这会儿因个寒门小户的女子,又犯了病……这事儿罗爷做得确实不妥当,可他有句话说得没错。那女子跟七爷比起来,就是鸿毛之于泰山,孰轻孰重谁都能分辨出来,她即便死了又有多大点事儿,七爷何必以身犯险?” “哪里就犯险了,这话说得不对,”七爷笑一声,喃喃道:“前人曾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人命并非草芥,岂能视若未睹?再者,我这病,也不知能苟且几年,那姑娘却正值豆蔻……” “七爷心善,一定能长命百岁。”小郑子最听不得这话,哽咽着打断他,泪却是越流越多。 七爷相貌清俊儒雅,比几位皇子都俊俏得多,待人和善宽厚,又是生在锦衣玉食的皇家,本该娇妻在侧美妾环绕被无数人羡慕嫉妒,却偏偏胎里带着病。 七爷名楚瑭,乃先帝的遗腹子,是当今圣上楚瑱一母同胞的弟弟,因行七,故而都称他为七爷。 当年先帝御驾亲征,刚走两个月,先皇后朱皇后查出有孕,因想给先帝一个惊喜便吩咐太医宫人不许张扬。岂知,半年之后,朱皇后没等到先帝凯旋,却等来他染病薨逝的消息。 朱皇后一惊一吓,孩子八个多月就生下来了。 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八个月的孩子本来就半只脚踏在鬼门关上,偏生朱皇后因早产伤了身,且她也了无生意一心巴望着想随了先帝去。 坤宁宫的宫人既要忙着伺候先皇后,又得照看不足月的小婴儿,而皇宫里其他人则忙着治丧以及准备楚瑱的登基大典,都顾不得坤宁宫这边。 朱皇后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月,终于撒手西去。 坤宁宫的人又开始准备朱皇后的丧事,更顾不上楚瑭。 任谁都觉得他是活不成了,他却是命大,硬吊着一口气息活了下来。 只是身体一直没有好过,天冷了要病,天热了也要病,吃少了病,吃多了也病,喝过的药比吃过的米都多。 楚瑱即位后,万皇后主掌后宫,正巧她膝下无子,便将楚瑭留在坤宁宫中亲自照料。说起来,楚瑱比楚瑭足足大了二十七岁,万皇后也比楚瑭大了二十六,名义上是皇嫂,其实跟娘亲差不了多少。 万皇后真是将这个小叔子几乎当成亲生儿子来照看,每天必让周医正来请平安脉不说,饭食也都是让太医院仔细看过,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每餐多少份量,都提前定来食谱。为着楚瑭能随时有热饭,坤宁宫还单独开设了小厨房,有厨子专门给楚瑭做饭。 按例,皇子们四五岁上要开蒙,七岁就搬到西五所居住。 万皇后不舍得楚瑭风里来雨里去的到上书房,就在坤宁宫前面的偏殿单独辟出一间给楚瑭当书房,请了翰林院的方学士每两天来上次课。 方学士跟罗振业私交颇笃,言语中无意透漏出对楚瑭的遗憾,说他资质极好,悟性又高,凡诗书文字,稍加点拨就触类旁通。偏偏身体极差,不过半个时辰的功课,每到最后他也会脸色苍白几乎坚持不下来。 罗振业考虑了许久。 家里的长孙罗雁北颇有灵气,可以考虑走科考的路子,而次孙罗雁回资质普通不提,性情颇为急躁,以后恐不能成大器。 楚瑭受万皇后看重,他身体又差,根本无望于社稷,不管是圣上还是几位皇子都不会猜忌于他,倒不如把罗雁回送去陪侍楚瑭。 若楚瑭能平安成年,一个亲王的封号是少不了的,罗雁回就是王府数得着的红人;万一楚瑭不幸西去,圣上念在他伺候一场,也会有所补偿。 再有一桩。 万皇后自打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后,圣上对万皇后颇为愧疚,在有些事情上便以万皇后为重。 圣上曾经建议万皇后挑个顺眼的皇子过到自己名下,如此皇子就占了嫡出的名分,承继大宝的可能性就大为增加。将来皇子继位,会感念万皇后的提拔之情,也多几分香火情。 此举无疑是替万皇后考虑。 万皇后只淡淡说一句,“此事事关社稷江山,我一个女流不好插手,还是算了。” 圣上遂不勉强。 由此,罗阁老窥知圣上立储是要过问万皇后的意思,而万皇后最为恩宠楚瑭,说不定可以藉由楚瑭之口说服万皇后。 翻来覆去思量之后,罗阁老将罗雁回送进了宫。 彼时楚瑭已经年近十二,不好再住在坤宁宫。 万皇后怕楚瑭离了眼前被宫女们挑唆坏了身子,便没打算往楚瑭身边安排宫女伺候,但又不能让他天天跟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内侍混。 因见罗雁回性子活泼,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且他身为阁老的孙子,楚瑭使唤他出宫办事也方便,遂答应了。 万皇后亲自挑得和安轩,一是图清静利于楚瑭静养,二是离神武门近,方便他进出。 只是楚瑭出宫的时候不多,出京的次数更多,只有去年那一次。 经过这些年悉心地调养,加上楚瑭年岁渐长,他的身体康健不少,正好莱州知府上折子上表莱州涝灾,楚瑭就自动请缨前去查实。 逢有灾情,圣上自会派钦差前去探察赈灾,可楚瑭难得提一次要求,圣上也便同意他从旁协助。给派了四名内侍,八名护卫,外加厨子太医,又特地吩咐他不用着急赶路,权当游山玩水。 钦差在明,大张旗鼓地到了莱州府,楚瑭在暗,阵仗也不算小。 莱州受灾颇重,先是接连下了三天暴雨,农舍倒塌了许多,紧接着海水涌涨,将十余个村子尽数淹没,死伤及失去下落者数以千计。 钦差留下来赈灾,因怕莱州闹瘟疫,楚瑭将太医留下相助,顺便找些瓦楞子、葶苈子等泻肺定喘散结消痰的中草药。 楚瑭带着内侍护卫打道回京,在济南府访寻郭鹏时,无意中遇到了严清怡。 初见她,楚瑭只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子机灵,并未放在心上。可架不住罗雁回一路骂骂咧咧,不是骂她男人婆,穿个小厮衣裳哄骗人,就是骂她坏心眼,讹诈他的银子。 罗雁回骂一次,楚瑭便回忆一次那天的情形。 及至到京都,他不但没有忘记那天的事情,反而更加清楚地记得严清怡的神情容貌——白净净的小脸、水嫩嫩的红唇,乌漆漆的瞳仁还有一管清脆脆的嗓音。 刚进屋,她粲然而笑,笑容明净若雪后晴空;谈到她家杏子,则歪了头带几分狡黠;他开口问及杏子的价格,她又故作淡然地说随爷赏。话虽如此,可那双秋水般清澈的眼眸却雾气氤氲地蕴着湿意,看上去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若非如此,罗雁回也不会慷慨地递给她一角银子。 楚瑭见到的女子不多,除了万皇后就是坤宁宫的宫女,偶尔能碰到前去给万皇后请安的两位公主。 万皇后疼爱他,宫女们因怕他病,又怕他怒,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即便是迎面遇到,宫女们也都恭敬地跪在路旁等他走过。 从不曾有人像严清怡般,俏皮而灵动,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想起以后再也不能见到那个漂亮生动的女子,楚瑭颇有几分遗憾,也便是因此,研墨提笔画了一幅小像。 怎成想,竟会在淮海侯府邸中见到她。 她开口说第一句话,他就听出来了,透过黄瓜藤蔓的缝隙,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长高了许多,也更漂亮了些,粉嫩的脸庞像是初绽的桃花晕着浅浅红润,乌黑的眼眸清澈澄净黑白分明,闪亮得像是天边的星子。 她撩了裙角蹲在地上扒拉着盆里的土,细细碎碎地说她卖杏子做绢花,声音不若去年脆生,却多了丝纤柔甜糯。 说不出因为什么,楚瑭突然觉得有丝丝缕缕的柔情从心底漾了出来。 这样全然陌生的感觉,让他惊慌却又忍不住地欢喜。 所以,当他看到罗雁回跑过去推她,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楚瑭会凫水。 万皇后因为嫡出的儿子被淹死在玉液池,就找了个会水的侍卫教他。 刚开始,他见到水就害怕,就忍不住挣扎扑腾。 侍卫告诉他,越挣扎越往下沉,若是静下心放平身子,反而能在水面上飘起来。又告诉他,溺水之人力气会反常地大,抓到样东西就不肯撒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她折腾累了,或者晕过去再救人。 楚瑭知道自己气力不足,在水里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只能先让严清怡气短无力,再行施救。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正费力往岸上爬的时候,她却突如其来地踢他一脚。 也不知她是将他当成了罗雁回,还是觉得他唐突了她,再或者不愿被人看到他们湿漉漉的样子。 他是有太医悉心呵护的,不知道她怎样,可会受冷染上风害? 楚瑭一点一点细细回忆着当时情形,而严清怡却下定决心把这事完全忘掉,就当作根本没发生。 当蔡如娇试探着问起她头上金簪时,严清怡笑嘻嘻地回答:“你怕是记错了,我早晨戴着也是这支簪,簪头是玉兰花,跟顶簪分心是一套的……这还是先前二姨母送给我的见面礼。” 蔡如娇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有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作罢,却压低声音悄悄道:“你猜阿欣带我们去了哪里?” 严清怡一口断定,“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阿欣那丫头鬼着呢。” 蔡如娇“吃吃”地笑,脸上现出一丝羞涩,“我们到了后山坡的亭子,从那里直接能看到那边会文的地方,魏欣指给我们看了三姑娘的夫君,还有……三皇子生得俊美,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君一般……” 64.第 64 章 三皇子是叶贵妃所出。 叶贵妃的相貌就非常出众。 前世, 苏氏曾带着严清怡去宫里赴宴,万皇后托病不出, 叶贵妃代为招待。彼时叶贵妃已是三十五六岁,穿着玫瑰紫宝瓶纹缂丝褙子,墨绿色绣紫色丁香花的罗裙, 尽管已生育过两次, 可腰身依旧纤细,又有种成□□人独特的风韵, 言笑晏晏,让人如沐春风。 出宫时,苏氏跟魏欣的娘亲钱氏走在一出,钱氏幽幽低叹, “定北侯忙着在辽东打仗, 叶贵妃在宫里也不得清闲。” 叶贵妃是定北侯的嫡亲妹妹。 因为有叶贵妃跟定北侯做后盾, 三皇子楚烨连续做了几桩露脸的差事, 颇得圣上器重,据说拥戴他的朝臣也不少。 严清怡养在深闺, 每天只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发愁, 并不曾关注朝政,只是偶然听父亲提起那么一两句。 好像几位皇子为争夺那个位置,有过不少明争暗斗。 可前世严清怡死得早,那时候圣上虽然病重可仍在位, 也不知道这几位皇子中, 到底是谁继承了大宝。 但不管怎样, 就她所知,前世跟今生,柔嘉公主相看的无一不是勋戚或新贵家里的姑娘。 蔡如娇再怎么喜欢三皇子的相貌,也没可能进得王府去,除非……除非做妾。 严清怡淡淡笑道:“皇家子嗣,人中龙凤,他们的娘亲都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儿,哪能长得不好看?即便相貌不算出众,他们周身的气度也增色不少。上次柔嘉公主到张阁老府上就是替皇子们相看王妃,听说咱们在慈正院的时候,公主已经召见了好几人,送出去不少见面礼。” 蔡如娇神情黯了黯,她记得清楚,她跟严清怡一道去醉枫楼,柔嘉公主可是眼皮子都没抬,更别提见面礼了。 蔡如娇顿时沮丧起来,漫不经心地谈论了几句席面的好坏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正感觉身子倦怠,也没多留,便卸掉钗环打散头发准备歪一歪。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困意便汹涌而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天色已然全黑,长案上点了灯,烛光摇曳发出昏黄的光芒,春兰右手支着头正在打盹。 严清怡坐起身,却觉得头疼如针扎,不由呻~吟了声。 春兰一个激灵站起来,问道:“姑娘醒了,太太已吩咐煎了药,我这就让人端来。”走到门外吩咐几句,很快回来,扶严清怡倚在靠枕上。 严清怡问道:“郎中怎么说?” “说是受凉感染了风寒,所幸诊治得早,先吃三副药再说,如果不发热的话,有个三两天就没事了,若是发热,可能就得七八日才好。” 话音刚落,夏荷与冬梅前后脚进来,一个端着净手的铜盆,一个端了药碗。 苦涩的药味让严清怡有片刻的恍惚。 仿佛又是在济南府涌泉胡同,昏暗的油灯下,薛氏柔声哄她喝药,“阿清乖,喝完药,娘给糖吃。” 严清怡并非幼童,虽然怕苦,却也老老实实地硬着头皮喝。 还不等放下药碗,薛氏就会往她嘴里塞一小块冰糖,“别一口嚼了,含在嘴里慢慢化着吃,冰糖也甜着呢。” 想起往事,严清怡不由眼眶发热,忙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喝了。 满嘴的苦涩。 冬梅瞧见她眸中泪湿,猜想她怕苦,忙从搪瓷罐里捏两粒糖渍的青梅,“姑娘清清口。” 严清怡摇头,强挤出个笑意道:“你给我拿块冰糖吧。” 冬梅笑着去了。 严清怡化完冰糖,略略吃了几筷子菜半只花卷,又倒头睡去。 这一觉睡得沉,竟是连梦都不曾做一个,直到日照三竿才醒。 春兰试试她的额,笑道:“夜里曾经发了会儿热,我还担心呢,这会倒是好了。” 严清怡点点头,“郎中的方子对症,昨天头疼得难受,睡过这觉轻快多了。” 边说边穿了衣裳下地洗漱,又往正房给大姨母请安。 大姨母笑道:“到底是年轻,才刚一夜又活蹦乱跳了,昨儿没吃饭,想必饿了吧,厨房里让她们热着饭,就在这儿吃。” 说话间,雨荷已打发小丫鬟端了早饭过来。 大姨母特意吩咐做的白粥,清炒了一碟芹菜,再切一根腌黄瓜。 严清怡真是饿了,吃了满满一碗粥,刚放下筷子,听二门婆子进来回禀说魏欣来了。 魏欣带来四盆菊花,笑盈盈地道:“昨天你们往花房折腾一番,我好一个跟我娘磨终于磨得我娘松口,答应分几株寒兰给阿薰。我寻思着不能厚此薄彼,给你们送几盆菊花。” 她带的两盆瑶台玉凤,两盆胭脂点雪。 瑶台玉凤是白色带着浅绿,胭脂点雪则是红色上面间着白色,都是大朵的花儿,非常漂亮。 蔡如娇想起先前严清怡希望魏欣别送菊花的话,忍不住吃吃地笑。 严清怡知其意,索性明着道:“花儿挺好的,就是味道不好闻,我是不要的,远远看两眼就好。” 魏欣立刻接话,“我也没打算送给你,两盆是给陆太太,两盆给阿娇,你没份儿。” 大姨母笑着看她们斗了会儿嘴,又夸几句昨天魏家宴请的体面与周到,给魏夫人与钱氏道几声辛苦,便让她们自行说话去了。 三人出得正房,魏欣对蔡如娇道:“我有事儿想问问三娘,现下不方便告诉你,等以后有机会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蔡如娇本觉得不太乐意,可见魏欣说得坦荡,内心的那股不快也便散去,笑道:“你们既然有事,我就不掺和了,不过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是偷吃什么好吃的,或者合计好玩的,可不能落下我。” 魏欣“哈哈”大笑,“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声音本就粗,笑起来更显粗嘎。 蔡如娇捂着嘴笑“你记着就好,到时候可别反悔,”独自回了东厢房。 魏欣从随身丫鬟手里接过一只蓝色府绸包裹,吩咐她们在外间等着,便推着严清怡进了内室。 屋里仍有股淡淡药香。 魏欣问道:“你生病了,要不要紧?” 严清怡笑答:“昨儿有些伤风,夜里喝过药强了许多。你别离我太近,怕过给你。” 魏欣摊开包裹,将里面严清怡的衣物拿出来,“都浆洗过,熏了茉莉香。我本来打算熏菊花的,后来想想饶过你这回。谁让你不跟我去,看白白受这苦头?” 严清怡听话音就知道魏欣已了解了情况,苦笑不已,“我就是陪阿薰走一趟,哪里想到会有这种事儿?” 魏欣道:“我也赞成把这事压下,抖搂出去总归是咱们姑娘家吃亏。但是,我得给你个交待,我娘暗自查问过了,推你的是罗阁老的二孙子,据说是个没长脑子的愣头青,跳到水里救你的是七爷。” 严清怡其实已经猜出个大概。 尽管慌乱之中没有细看,可她对罗雁回的身形轮廓太熟悉了,便只匆匆一扫就认出来。可那七爷是谁,为什么会在内院? 严清怡蹙眉说出自己的不解。 “你刚来京都肯定不知道,其实就是京都的权贵知道七爷的人也不多。我估摸着阿薰就不见得听说过这人。” 严清怡愈加困惑,“他到底是谁啊?” 魏欣悄声道:“是先帝爷的遗腹子,据说从生下来就说活不久,所以一直没往外张扬,就怕有个风吹草动折了他的寿数。我家还是因为我祖父跟司礼监范公公有点交情才知道一二。他这次来不为别的,因为范公公不知打哪儿弄来几块番薯,让我祖父帮着种种,看能不能活,说要是种活了就是大功一件,可以给我祖父请功。前几天果真长出苗来了,七爷是来看番薯的。” 来看番薯。 早不来看,晚不来看,偏偏赶在魏家宴客的时候? 严清怡心里偷偷嘀咕,可此事跟魏欣绝对没干系,而且若是自己跟着魏欣去观梅亭肯定也就没这出了。 谁成想何若薰突然要看花房,又怎知道罗雁回竟来这一手? 魏欣又道:“我告诉你,一是应该告诉你真相,二来想让你防着罗家那位二爷,你怎么得罪他了?” “我怎么会知道?”严清怡落水以后思量过这个问题,她总共见过罗雁回三次。 一次是济南府净心楼,罗雁回买了她的杏子,还夸她生得伶俐赏给她一角银子;第二次是进京时在正阳门门口,可那次罗雁回根本没见到她;第三次就是昨天在石槽胡同,可她自认为言语并无过激之处,难道罗雁回堂堂七尺男儿会因为那几句话就这般害她? 严清怡说不出心底是何种滋味,自己千里迢迢离开薛氏往京都来,就是想结交罗家的人给他们提个醒儿提防陆安平。 人见得倒顺当,这才两个月,当家主母见过了,两位姑娘见过了,还见到位少爷。 可苏氏跟罗家姐妹待她都冷冷淡淡的,罗雁回更好,直接把她推水里了。 幸好有七爷相救,加上何若薰果断地扯下她的湿衣裳,又尽快地让她泡了个热水澡,否则耽搁下去,还不知道会怎样。 想起七爷,严清怡不由心虚,自己实不该将他踢下去的,可在水里的时候,他也摁着她的头往下压来着,害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一来一往,应该算是扯平了吧。 严清怡摇摇头,“这事别提了,往后我见到罗家人离远点就是,再不去招惹他们。对了,那彭家姐妹是怎么回事?天地良心,我可真是从来没有得罪过她们。” 魏欣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她们是怕你坏了她们的好事……” 65.第 65 章 严清怡抬眸等着魏欣的下文。 魏欣并不卖关子, 直言道:“她们是惦记着当伯夫人呢。说起来云家姐弟真够可怜的,忠勇伯夫人在生云楚汉时伤了身子, 没多久就过世了。忠勇伯因为念着孩子们年纪小,怕娶个后娘苛待他们,再就是他跟伯夫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 情分不比寻常。忠勇伯放话说守三年妻孝, 这不已经四年了,云楚青都快要说亲了, 家里总不能没有个主持中馈的人。” 严清怡嗟叹不已。 通常父母亡故,长子长孙守孝三年,若是妻子去世,男人最多守一年已经算是情深义重了, 有些男人甚至连半年守不到就急火火地续弦另娶。 原来这世间还真有痴情男子。 嗟叹完, 又有些好笑, “云姑娘才多大年纪, 离说亲还好几年呢,其实你我倒是差不多了。” 魏欣道:“下个月初九她就九岁了, 再耽搁怕来不及。” 严清怡讶然, “九岁?我以为她不过七八岁。” “她长得小,要不就说没娘的孩子可怜,伯夫人过世头两年,她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不是受凉就是挨冻。忠勇伯天天忙着朝政也顾不上这些, 前年云楚青生过一场病, 险险没了命,忠勇伯这才推掉差事一心守在家里照顾儿女。你看她整天喜笑颜开的,其实前两年过得……真是还不如贫寒人家的孩子。” 严清怡明白。 家里没有女主子看着,孩子只能完全交给乳娘,乳娘要克扣孩子的用度太容易了,而且还连威胁带恐吓,孩子根本不敢诉苦。 这般想想,就觉得云楚青不容易,过得如此艰难竟然还养出副乐天的性子。 魏欣续道:“忠勇伯要续弦,因为我娘认识得人多,就托到我娘头上,忠勇伯前头托付我娘,云楚青后脚就来说想给她爹娶后娘,得先过她这关,她没相中的人,绝对不让进门。” 严清怡怔一下,随即拊掌笑道:“云姑娘这话说得对,后娘娶回家,最重要就是跟她合得来,如果找个合不来的还不如不找……难怪彭家姐妹要巴结云姑娘,我却是遭了池鱼之殃。” “谁让你生得好看,又有孩子缘?你想不想嫁到云家去,忠勇伯长得可是一表人才,单看云家姐弟的相貌你就能猜出几分。” 严清怡狠狠地瞪她两眼,伸手拧她脸颊,“这话也是你该说的?被人听了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咱们呢?” 魏欣“咯咯”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别当面说被咱们听见就成。我娘在这方面倒开通,不曾瞒着我,她说早点了解些事情也好,免得稀里糊涂被人哄骗了。” 严清怡点头以示赞成,不免羡慕道:“这话说得好,你娘也算是娇惯着你,不知道以后会给你说个什么样的人家?” 魏欣蓦地羞红了脸,“怎么说到我头上了?对了,忠勇伯这人挺不错,就是年纪稍大了点,其他相貌脾气都一顶一的好。我就是亏在不讨小孩子喜欢上,否则倒是能近水楼台了。” 严清怡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没这个想法,也没打算留在京都,以后还是要回济南府照顾我娘。” “你要回济南府?”魏欣惊讶地问,“我还以为你……算了不说了,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咱们才认识没两个月。” 严清怡笑道:“哪能说走就走,总得过完年才能商议。” 魏欣放下心,又杂七杂八地说些闲话,见已临近晌午便起身告辞。 大姨母留饭,魏欣微笑婉拒,“来之前跟娘说过回去用饭,怕我娘担心,等过几天再来叨扰陆太太。” 大姨母便不勉强,吩咐严清怡与蔡如娇将她送出角门。 送走魏欣,两人回正房陪大姨母用饭。 大姨母瞧着那两盆菊花,赞不绝口,“以前我家里也有盆胭脂点雪,开起花来约莫碗口大,已经让人惊讶了。我看这花差不多得有盘子大,若到市面上,没有十两二十两银子买不出来。魏家到底是沾着皇亲,听说先帝当年赏赐的金银首饰跟流水似的往魏家送,钱夫人腕上套着一只翡翠镯子就是宫里的东西,成色就是不一样,东西贵贱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份荣耀……说出去多大的脸面。” 严清怡没吭声,蔡如娇眸光却明显亮了下,盯住那盆菊花看了好一会儿。 吃完午饭,大姨母要歇晌。 严清怡也觉得有点儿乏累,怕病没好利索,便吩咐春兰依照昨天的方子煎药。 春兰刚出门,随即转回来,手里捏块帕子,嘀嘀咕咕道:“姑娘,外头孙婆子捡到条帕子说是不知道哪位姑娘落下的,我没看到姑娘有这样的帕子?蔡姑娘也没有,不会是哪个爷们的吧?” 严清怡接过帕子抖开,就见右下角三五条蒲草叶子,心头骤然一跳,掩饰般道:“说不准是魏姑娘的,你把那孙婆子叫来我仔细问问到底是哪里捡的?” 春兰指着门外,“就在外面等着呢,她刚从蔡姑娘那边过来。”说着将孙婆子带了进来。 孙婆子约莫三十七八岁,圆脸,身材略有些发福,看着很憨厚老实,但眼里却闪着精明的光芒。 进得门来,孙婆子先行个礼,笑道:“见过严姑娘,我在外院茶房当差,有时候也帮着打扫游廊,这帕子就是在抄手游廊捡的。因为平常爷们都不走那边,我寻思没准是姑娘们的,就先进来问问。” 严清怡沉默数息,沉声问道:“这帕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孙婆子收起适才的嬉笑,正色答道:“就是游廊捡的,既然不是姑娘的,我再去问问别人。”行个礼,转身往外走,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自她袖口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字条。 严清怡犹豫片刻,俯身捡起字条。 展开来,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小楷,正是林栝的字迹。 信上写着顾家跟姜家都没有姑娘出嫁,没办过喜事,姜家反而出了件丧事,说是府里一位姑娘染上时疫不治而亡。不过姜家觉得姑娘短寿不好大办,就只到寺庙念了几卷经文。而姜守仁似是否极泰来,竟然在山西平阳府谋了个同知的职位,年后准备阖家搬往平阳。 信末又写,孙婆子的女儿在大街上被混混调戏,他出手相救,孙婆子感念不已。 言外之意,孙婆子可帮他传递点消息。 严清怡长舒口气,再细细读一遍信,打着火折子把信烧了。 刚收拾好灰烬,春兰端着药碗进来,笑道:“还是秋菊想得周到,早就吩咐煎了药,这会儿热一热就能喝。” 严清怡随口问道:“秋菊呢?” 春兰回答:“在东厢房,蔡姑娘要绣荷包,找了她去画花样子。” 严清怡“嗯”一声,喝过药,脱掉外衣上了床。辗转反侧思量信上的内容,张阁老做寿是月初的事儿,她请林栝打听事情是初十那天,今儿是十七。明明那天姜姑娘精神极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时疫,才会在短短这十几天里让个身体康健的姑娘不治身亡。 还有太常寺典薄是正七品官,而知府同知是从五品官员,这相当于是连升三级。 未免升得太快了。 而且,为什么要阖家搬往任上? 姜守仁大可以带几个身边人去赴任,而姜太太与儿女留在京都,既能方便儿子求学,也能方便其余的姑娘说亲。 想来想去总是解不开谜团,慢慢地也便阖上了眼。 倏忽间,七八天悄然过去。 这些天,严清怡除了陪大姨母说话解闷之外,就是在屋里练习打算盘。 陆安平倒是有心,还另外给她誊抄了一份算盘口诀供她练习,陆安康却急赤白脸地斥责她粗鄙俗气,口口声声说错看了她。 严清怡满脸地无可奈何。 不出所料,陆安康又被大姨母训了一顿,要他老老实实在外院读书,不用晨昏定省,免得她看了心烦。 待陆安康离开,大姨母问严清怡,“难怪你二表哥不理解,我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姑娘家弹弹琴绣个花多好,你学算盘干什么?” 严清怡笑道:“等回济南府,我打算开间食铺或者小杂货铺,卖个针头线脑的,也好维持生计。” 大姨母沉了脸色,“怎么刚来两个月就惦记着回去,你娘要知道,还不得说我苛刻了你?” “怎么会?”严清怡挽住大姨母臂弯,轻轻摇了下,“姨母待我这般好,我娘再不会往别处想。我只是从小没离开家,眼看着大雁都排着队南飞,我也想我娘了。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到二姨母家,那个胡寡妇是不是还隔三差五让阿旻去索要银子?” 大姨母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不瞒你说,我也记挂你娘。要不这样,我让你姨父给他同窗李大人写封信,让他看顾一下你娘,要是胡寡妇再泼皮耍赖,就把她儿子押到监牢关几天。” 严清怡眉开眼笑,“这个主意好,胡寡妇最看重她儿子,总得杀杀她的气焰……只是我也不能总在姨母家里住着,早晚要回济南府。” 大姨母叹口气,“你这孩子,看来我也不能瞒着你了。这次上京,就是打算在京里给你相看个人家,以后就留在京都。你想,京都是天子脚下,沾着龙气,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京都有出息的少年郎也多,姨母定然给你和阿娇挑个好的,等阿昊考中武举也在京都住下,到时候把你娘接过来就成,耽搁不了孝顺她。” 严清怡低头想一想,“要不我回去过完年再回来?家里就我娘跟阿昊,太冷清了。” 大姨母眉间显出一丝不虞,语气却仍是和蔼,“等你姨父回来,先让他写封信再说,没准你娘已经到了东昌府,你贸贸然回去恐怕扑个空。” 严清怡只好点点头。 半下午的时候,陆致下衙回府,吩咐人将严清怡叫到正房。 严清怡刚撩起帘子,就看到厅堂当间站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那人穿靛蓝色裋褐,腰间束灰色腰带,墨发高高束起,系着同样的灰色布条。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正对上严清怡的眼。 严清怡惊讶地张大嘴,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66.第 66 章 林栝怎么可能进到内宅里来? “林教头?”严清怡讶然地唤一声, 蓦然发现林栝腕间一道长长的伤痕,上面已经结了褐色的痂。 也不知是几时伤得, 伤得深不深? 不由地皱了眉头。 林栝猜出她的心思,只飞快地扫她一眼,又收回目光, 拱手揖了揖, “三姑娘。” 严清怡不敢朝他多看,朝陆致福了福, 恭声问道:“姨父找我?” 陆致慈爱地笑笑,“是这样,圣上昨天检阅了今科选出的头二十名武举,林贤侄表现颇为出色, 被点为第四名, 授总旗衔, 年前要往宁夏镇赴任。林贤侄想先回济南府, 前来问你有无口信捎回去。” 总旗辖五十人,是正七品官职。 大姨母曾经说过, 通常武状元才会任命总旗, 榜眼跟探花都是从小旗做起。小旗是从七品官职,辖十人。 想必武选司是因为林栝主动请缨往边关去,才有意提拔了一级。 听闻此言,严清怡既悲且喜。 喜的是林栝果真一身好功夫, 能在那么多人中得圣上青睐, 悲得却是, 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可以到京卫去,他却偏偏要往边关。 严清怡咬下唇,屈膝行礼,“恭喜林教头。” “我能有此成绩,全倚仗圣上赏识以及陆大人栽培,”林栝先朝陆致拱拱手,又看向严清怡,目光不自主地变得温柔,“再有也是运气,昨日最后一场是跟保定府徐公子比剑,僵持了许多时候,我才侥幸胜出,可也被他剑锋所伤,幸好有太医在场,并无大碍。” 严清怡情知他特意解释给自己听的,低着头沉默不语,只听林栝又道,“……我后天回济南府跟姨父姨母辞行,三姑娘可有书信要带,脚程能比驿站快几天。” 严清怡低低应着,“好,劳烦林教头略等片刻,我这便写来。” 匆匆回了西厢房,取出砚台墨锭,才刚要研墨,泪水已顺着脸颊簌簌而下。 她明白林栝要走军功晋升的路子,可听到他的决定,仍是有说不出的心酸与担忧。昨天是殿前比试,拼得不过是个名次,就能受伤,到宁夏后,是与鞑子真刀真枪地打仗,还不得拿了性命去拼?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谁能知道这三年间到底会发生什么? 严清怡心事重重地写完信,复回到正房,交给林栝,“有劳林教头,多谢。” 林栝淡淡笑道:“三姑娘不必客气,我一定将信送到,不会出现什么纰漏。”说着又对陆致跟大姨母行个礼,“卑职告辞。” 大姨母吩咐了彭姑姑送他出门。 严清怡目送着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穿堂门后,暗暗叹了口气。 陆致笑着对大姨母道:“林贤侄是可造就之人,有一身好功夫固然不容易,更难得是忠心可嘉。殿前比试时,保定府姓徐的长剑脱手,差点扎到我面门,幸好林贤侄见机快,一把攥住了……名次出来后,我跟贤侄闲谈,才知道他姨父竟然就是济南知府张培源,张培源比我高一科,彼此也认识。” 严清怡恍然,难怪陆致口口声声唤林栝为贤侄,还特特地将他带回家中,原来其中还有这种缘故。 想必林栝的手也是那时候被伤的了。 大姨母点头附和,“这人年轻有为生得相貌也端正,以后想必能成大器。” 陆致不屑地道:“妇人之见,这人是否有作为跟相貌有什么关系?” 听闻此言,严清怡不便多待,忙寻个借口回了西厢房。 却是无心做什么,只从柳木箱笼最底下取出只石青色绸布荷包,将里面两张纸条拿出来。 一张上面写着“磐石无转移”的字样,另一张则写着“朝看天色暮看云”。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朝看天色暮看云,坐也思君,行也思君。 严清怡默念几声,将字条小心地叠好,原样放回箱笼,取过算盘胡乱地拨弄着。 天渐渐变得更加寒凉,桂花树的枝叶尽都凋落,石榴树上却还残存着两只石榴,颤巍巍地挂在高处的枝桠上,红得像是小小灯笼。 单薄的褙子已经抵不住寒气,严清怡便做了件夹棉袄子套在里头。 大姨母瞧蔡如娇早晚披着大红缂丝披风,也拿出一匹缂丝让柳娘子照样给严清怡做了件。 两人穿着披风并肩而立,俨然一对姊妹花。 大姨母心情极好,“呵呵”笑道:“有你们俩在跟前,我能比往常多吃半碗饭。”转瞬又对严清怡嗔道,“你且记着,不许再提回济南府。姨母不舍得你走,哪个走都不舍得。” 严清怡前两天收到薛氏的来信,得知她正住在东昌府,也便笑道:“姨母既不嫌我们吵闹,我就多耽搁些日子。” 大姨母笑着点头,“这才对。” 刚进十月,忠勇伯府下帖子,说要给云楚青做生日,请大姨母以及严清怡两人去玩一天。 大姨母并不认识云楚青,疑惑地问:“你们怎地跟忠勇伯府扯上关系了?” 蔡如娇指指严清怡,“是表妹的面子。说来也奇怪,表妹像是金子捏的,谁见了都喜欢,就像何若薰和魏欣,都跟她要好。云家姐弟也自来跟表妹熟,我真是服了她。” 大姨母听她说得有趣,笑道:“这话不真切,也有人不爱金子。” 蔡如娇“哈哈”笑,“我看二表哥就是,见到本好书好砚,肯定比金子要欢喜。” 大姨母听到陆安康就头大,恼道:“别提那个混账东西,赶开春就撵他回老家,早早离了我才好。” 县试是在三月初,共考五场,每场一天,当天交卷,不给烛火。隔几天批出卷子来会张贴公告,只有第一场通过了才有资格考第二场。如此这般,等县试考完得大半个月。 县试必须回原籍考,所以陆安康出了正月肯定要回江西。 严清怡便道:“表哥此去怕不是要一个多月,听人说考试要带自带笔墨还有饭食,都放在篮子里,不知表哥可准备了考篮?还得寻几个稳妥人跟随着才好。” 大姨母笑着点点头,“考篮就用你姨父的,希望能沾点你姨父的运气,不指望他一定能中进士,可秀才肯定要考中。跟随的人早想好了,除去他身边三个小厮,再有周管家的儿子跟儿媳两口子,也尽够用了。” 严清怡道:“姨母考虑得齐备,那我就绣个喜鹊登枝的笔袋给表哥,取个好意头。” 蔡如娇也跟着说:“我送只连中三元的笔筒给表哥做程仪。” 大姨母乐得“哈哈”笑。 说完给陆安康的程仪,三人又商议给云楚青的贺礼。 大姨母作为长辈,准备了一只玉佩。 严清怡笑道:“我身无长物没别的可以送,就做支绢花给她戴,眼下花朵都谢了,戴着绢花既鲜亮又好看。” 蔡如娇犯愁道:“我送什么,我针线活儿不在行,送条帕子或者送只香囊未免太简慢了些。要是送长辈,可以抄部经书,可送个小孩子我真是想不出来。” 严清怡给她出主意,“你想想你小时候喜欢什么东西,我以前就惦记着吃香甜的点心,穿件好衣裳。你带没带那些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送她一件就成。反正是小孩子,不用太过贵重。” 蔡如娇回东厢房翻腾半天,找出来一对龙眼大小的银铃铛和一只九连环。铃铛上系着穗子,风吹过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严清怡惊讶地拿了手里摇晃好半天,“好玩,我见过银铃铛,不过都没有你这个精致,你从哪里得来的,再有没有了?” 蔡如娇笑道:“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许以前逛庙会买的,反正我娘给我收拾了一匣子各式玩意儿,我挑来挑去觉得这个不错,正适合七八岁的小姑娘玩。这个九连环给云家弟弟。” 严清怡道声好,给云楚青做了一支鹅黄色忍冬花和一支粉色芍药花,又画了只蚂蚱,让秋菊照样绣了条帕子。 等贺礼准备好,也就到了十月初六,云楚青的生辰。 云府位于什刹海附近的斜街,坐在院子里就能看到什刹海,地角非常金贵,也便是因此,云府占地不大,比魏欣家里少了足足三分之一。 可里面布局也简单,不但没有假山竹桥,连亭台楼阁也少见,都是一排排屋舍,显得非常齐整。 院子里种得大都是低矮的冬青海桐之类,甚少有高大的树木。直到进得二门,才零星见到紫薇、海棠、玉兰等花树。 引路的丫鬟看出三人的疑惑,笑着解释,“府里本来有树木的,夫人嫌枝叶太过繁茂遮了院落的光线,就把高树砍了,重新栽了这些矮小的花木。” 大姨母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树木太多阻碍阳气,反而不美。有几棵能赏心悦目遮点荫凉就足够了。” 几人跟在丫鬟身侧一路往前走,偶尔碰见丫鬟婆子,都恭敬地低头退到路边,让她们先行通过。 举止规矩熟稔,显然并非是因为宴客而特意为之。 严清怡开口问道:“不知今儿都请了哪些客人,府里没人主持中馈,会不会不太方便?” 丫鬟笑道:“姑娘请的人不多,就只府上三位、淮海侯魏家的女眷,再有永昌伯彭家的女眷,姑娘已经把诸事安排妥当了,又特意请了永昌伯太夫人来坐镇,没有什么不便利的。” 严清怡诧异地问:“府上平常是云姑娘主持中馈?” 丫鬟笑着应是。 严清怡不由一愣。 执掌内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但要分派府里各人的衣食用度,更有人情往来,年节宴请。 云楚青才九岁,怎可能做得了这些。 她自己是重活一世,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也不确定能掌好家。 云楚青竟是这般能干吗? 67.第 67 章 想起那张笑容甜美, 带一对深深梨涡的稚嫩面孔,严清怡完全想象不出她沉着脸吩咐下人到底样子。 说话间, 几人便走到一处二进庭院。 庭院似是有段时间没有修缮了,如意门上的红漆已经暗淡了许多,外墙皮也有些脱落, 墙缝里夹着已见枯褐色的青苔。从墙头伸出一株老槐树来, 树叶大半脱落,零星剩下几片在枝头随风飘摇。 走进如意门, 是极小的一进院子,隐约可见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在倒座房忙碌。 引路的丫鬟解释,“这会儿天已经凉了,热水从厨房送到这里来早就温吞吞的沏不开茶了, 姑娘就把倒座房腾出来烧水, 也让各家跟随的下人有个歇脚之处。” 往常女眷往别家做客时, 贴身丫鬟不方便进屋的时候, 都要站在院子里随时等候传唤。春夏的时候天气暖和不觉得如何,可这深秋季节在外头站上一两个时辰, 着实让人受不住。 大姨母连连赞叹:“你家姑娘小小年纪, 思量得竟这般周到。” 丫鬟脸上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稍退半步,躬身请大姨母先跨进第二进院子。 第二进院子稍微宽阔了些,可也不算大, 正房是三间带两耳, 没有厢房。靠东墙立着秋千架, 架上挂着藤蔓,因藤蔓已经枯黄,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种植物。不过能在内院种的,大致应该是紫藤。 靠西墙则摆着一口极大的陶瓷水缸,水面竖着数茎枯荷。 内宅里,若不是离湖、或者活水近的地方,都会在院子放口大缸,以便走水时急用。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见有客至,已先一步进屋禀告,此时云楚青便喜笑颜开地迎了出来。 先是给大姨母行个礼,客气地招呼声“累陆太太拖步”,紧接着热络地挽了严清怡的手,“怎么现在才来,四姑姑跟五姑姑都等急了。” 严清怡笑着解释,“辰正就出了门,车夫头一次往这边走,路不太熟,就绕了个大圈。” 走到东直门大街时该往西边拐的,但车夫径直往北走了,险些走到国子监。 严清怡是认识路的,可不方便说,只能任他错,正好她也借机使劲往外瞧了瞧,只可惜没有看到骑马上衙的罗士奇。 听到此言,云楚青略带歉然地道:“我考虑不周,忘了你们初来乍到,该事先吩咐人带了你们来。” 大姨母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一回生两回熟,这次不知道下回不就认了路?” 云楚青笑盈盈地让了她们进去。 魏欣已经来了,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揉搓手里的帕子,听得脚步声,急忙抬头,却没像严清怡预想的那般急火火地跳起来,而是抻抻裙子,极其优雅地站起身,微微笑着福了福,“见过陆太太,严姑娘,蔡姑娘。” 她本是粗哑的声音,往常叫嚷习惯了不觉得难听,可今儿听到她挤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话,竟然说不出的难受。 严清怡诧异地看着她,回了礼。 魏欣给她使个眼色,意思是稍后到外边说。 严清怡点点头,又拜见过钱氏。 炕上还有个年过七旬满头银丝的老妪,穿一件丁香色五福捧寿团花褙子,戴着丁香色额帕,额帕上镶着枚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手指上戴着同样成色祖母绿戒指,面容冷峻气势威严,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钱氏笑着给她们介绍,“是永昌伯府的老夫人。” 大姨母与严清怡她们忙行礼问安。 彭老夫人颔首微笑,锐利的目光审视般在严清怡与蔡如娇身上来回打转。 自从云家送去请帖后,大姨母就打发人仔细打听过云家的情形。忠勇伯跟永昌伯祖上曾是同袍,并肩打过仗,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已经故去的忠勇伯夫人,云楚青的娘亲赵氏便是这位彭老夫人的嫡亲外甥女。 赵氏自幼丧母,彭老夫人怜惜她,将她接在身边抚养,并许配给忠勇伯云度。 而彭莹跟彭蕴则是彭老夫人的亲孙女。 彭老夫人可以说是跟云楚青关系最近的长辈,此次云楚青做生日,她肯定是要来主持大局的。 大姨母见彭老夫人态度冷淡,也没打算巴结她,在地上的椅子坐了,跟钱氏说起魏欣送的那四盆菊花,“……花开得大,花骨朵又密,到现在还不间断地开花,真是漂亮。可见府上风水好,姑娘们个个水灵灵的,养得花也旺盛。” 钱氏笑道:“让陆太太见笑了,不瞒陆太太,我们家就养的兰花还能见得了人,其余都寻常。那些菊花还是上个月刚从丰台拉回来充门面的,因为家里没人会养菊花,怕糟践东西,干脆挑着那能见人的都送给亲戚朋友。” 大姨母“哈哈”笑,“钱夫人是实诚人,这下让我们跟着沾光了。” 正说说笑笑,又有客人进门,却是以前见过的张芊妤母女。 彭老夫人神情仍是淡淡的,只微笑点下头就算打过招呼,直到云楚青陪着锦衣卫指挥佥事常家家眷进来,彭老夫人脸上才真正露出笑,招招手将云楚青揽在身边,“好孩子,你是小寿星还得难为你跑来跑去招呼客人,快坐下歇会儿,今儿不许再忙了,安安生生地自在一日。” 云楚青甜甜笑着,“我年纪小,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太太都是长辈,能拔冗前来是给我面子,我哪里好坐着不动?” “你这孩子,”彭老夫人搂着她肩头,眼眶蓦地红了,“可怜我那外甥女没福气,丢下这么个招人疼的好孩子。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别人这般年纪还围在爹娘跟前撒娇使性子,连自己屋里都管不好,咱们元娘已经当家理事了。” 云楚青在家中居长,乳名叫做元娘。 彭老夫人一边说,眼泪顺着面颊不住地往下滚。 云楚青目中也含了泪,却不忙自己拭泪,而是掏出帕子给彭老夫人擦,“都是我不好,惹得老夫人伤心落泪。” 钱氏本也随着落泪,闻言便笑道:“元娘说的是,今儿是她的大日子,咱们可得高高兴兴地给她过个生日。”说罢,当先取出一串晶莹透亮的手串给云楚青戴在手上,“元娘已经九岁,论虚岁就是十岁,以后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 云楚青笑着道谢,撸起一小截衣袖给彭老夫人看。 彭老夫人打量几眼,“这是西洋泊来的琉璃,刚从我还以为是翡翠?” 钱氏笑道:“现下宫里也能造出琉璃来,不过不如西洋的纯正,图个新鲜好玩。” 其余众人也纷纷把自己的贺礼呈了上来。 云楚青不停地行礼道谢。 严清怡冷眼瞧着,除去自家跟魏家人送的是寻常玩物之外,其余几家都是真正动过心思的。尤其是最后来的常家母女,送了一对红珊瑚簪子,簪头雕成猴儿状,俏皮活泼,而簪身艳丽润泽,非常扎眼。 云楚青依旧捧给彭老夫人看。 彭老夫人面上就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轻慢,口里却道:“东西太贵重了,小孩子家哪里戴得了这个,别折了福寿才好。” 常家母女面红耳赤,连忙解释,“算不上贵重,因为见上面雕着猴儿,想起云姑娘肖猴,就是个普通的玩物,哪里贵重了。” 钱氏笑着应和,“红珊瑚虽难寻,咱们家里的姑娘们也不是戴不得,我瞧着珊瑚材质普通,这雕工着实精巧,那猴儿跟活了似的。元娘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猴子,这会儿两猴凑一块了,更得闹去吧。”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常家母女的尴尬,而且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严清怡暗叹,到底钱氏会说话,难怪大家都喜欢找她当全福夫人。 就在这个空当,院子外头传来云楚汉稚嫩的声音,“姐姐在不在屋里,我和爹爹来了,我给姐姐庆贺生辰。” 话音刚落,就见门帘掀动,穿着宝蓝色锦袍的云楚汉蹿了进来,对准云楚青长揖到底,“弟弟恭祝姐姐芳诞,祝姐姐……”似乎是忘了词,停了片刻,磕磕绊绊地道:“天天有肉吃,有新衣裳穿。” 钱氏喜得一把将云楚汉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心肝儿,这话说的最实诚,天天有肉有新衣裳,什么事儿都不愁了。” 屋里人捧腹大笑。 彭老夫人扬了声道:“元娘她爹,你也进来吧,都是相熟的亲戚朋友,没有外人。” 就听外头传来个沉稳低沉的声音,“云某失礼了。” 紧接着,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那人面若春晓鬓如刀裁,穿件青莲色团花暗纹直缀,气质斯文儒雅,完全不像曾经上过战场杀过鞑子的武将,反而更像个读书人。 严清怡顿时了解魏欣先前说过的话,忠勇伯无论在相貌还是脾气上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就只年纪大了些。 可现在看来,他并不显得老,却又有种毛头小子无法相比的稳重可靠。 严清怡只大致扫了眼连忙低下头。 云度拱手挨个行了个罗圈揖,开口道:“多谢外祖母、表姑和诸位夫人姑娘来给小女捧场,小女年幼顽劣,还请诸位海涵。云某谢过诸位。” 彭老夫人慈爱地道:“元娘懂事的很,哪里顽皮了,阿汉也不是个捣蛋孩子。” 云度憨厚一笑,对云楚汉道:“走,咱们往外院去。” 云楚汉倚在钱氏怀里摇头,“我留在这里,跟姐姐玩儿。” 云度便不勉强,笑着叮嘱声,“你听话,别吵着客人,”又四下揖一揖, “诸位请勿拘束,府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多见谅。云某先往外头去,若有驱遣,找人去喊一声即可。”说罢大步离开。 严清怡不由抬头,正瞧见彭莹痴痴地望着晃动不停的门帘。 看来,她是对忠勇伯上了心,可云楚青却不是很喜欢她。 严清怡又朝云楚青看去,她紧抿着唇,面色冰冷如霜,眸中闪动着令人费解的光芒,像是不忿、像是仇恨,又像含着无尽的怨气。 全然不是方才乖巧可爱天真稚气的模样。 这样一个小姑娘,怎可能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心念电闪间,严清怡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68.第 68 章 云楚青会不会跟她一样, 也是重活一世的人呢? 严清怡被自己的想法骇住,越想越觉得可疑, 不由又看向云楚青,适才她脸上的仇恨早已不见,白净的小脸上仍是带着甜甜的笑, 仰着头跟彭老夫人说话, “这边屋里仰仗老夫人多照看,我带姑姑和姐姐们到园子里逛逛。” 彭老夫人爱抚地摸一下她的脸颊, 又拍拍她的发髻,温声道:“去吧,今儿个好生玩玩,只当心别磕着碰着, 照顾好阿汉。” 云楚青脆生生地应道:“是, 老夫人尽管放心, 我晓得轻重。” 严清怡这才发现她的发髻很别致, 虽然也是双螺髻,可她是先编成麻花辫然后再盘起来用发簪固定住, 看上去规规整整的非常紧实。 蔡如娇也注意到, 笑道:“我以为表妹手就够巧了,不成想云姑娘更灵巧,这头发怎么梳成的?” 云楚青“嘻嘻”笑,“蔡姑姑真会说笑, 我就是因为手笨, 总梳不好头发才想起来编辫子, 这样就看不出碎发了。平常在家里,我都是编辫子,这样比梳发髻舒服。” “你身边不是有丫鬟?”蔡如娇惊讶地问,“怎么不让她们梳?” 魏欣先一步开口,“元娘人小但是性子犟着呢,身边的事儿都不让丫鬟沾身,不管是洗漱还是梳妆都是自己干,就是针线活做不来,这点随我,我也不愿意拿针。” 严清怡撑不住笑,捏了她腮帮子道:“你也好意思张嘴,你跟云姑娘隔着八丈远的亲戚,哪里能随到你头上?” 几人嘻嘻哈哈地跟在云楚青身后往花园走。 花园里仅有的几棵树,叶子全掉光了,枯褐色的枝桠孤零零地伸展着,不免给人几分荒凉孤寂之感。 云楚青牵着云楚汉走在最前头,瘦瘦小小的,跟豆芽菜似的。身上一件海棠色绣玉兰花的褙子,颜色倒是鲜亮,可看上去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孱弱。 严清怡心头顿时涌起浓重的同情之意。 云楚青自幼丧母,又被乳娘苛待,对未来的继母有敌对之意再正常不过,她活过两世,不也不喜欢胡寡妇吗? 想到此,严清怡急走两步,赶到前头问云楚青,“你冷不冷,打发人拿件披风吧,略略能挡点风。” 云楚青笑道:“我不冷,你别看我瘦,我结实着呢。” 云楚汉紧跟着开口:“我也不冷,姐姐每天早起喊我绕着花园跑一刻钟,我更结实。” 严清怡伸手握一下他的小手,果然掌心暖暖的,甚至还略有汗意,遂放下心,叮嘱道:“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咱们慢些走。” 云楚汉摇头,“我不累。” 走不到多远,便见一大片竹林。 饶是深秋,竹叶仍是郁郁葱葱,为这寒凉的秋日增添了无限生机。 竹林旁是栋两层重檐悬山式小楼,门口庑廊下支着茶炉,炉上坐着大水壶,壶嘴处正呼呼地往外冒着水汽。 进得屋里,顿觉热气扑面,却是墙角生了火盆。 云楚青笑道:“我备了笔墨,有想作诗或者画画的,尽可以大展身手,虽然没有彩头,可点心瓜果都是齐备的。” 严清怡打眼一瞧,果然在正中的花梨木长案上一字摆开八只甜白瓷碟子,上面摆着各式点心。西间靠近窗边同样摆了只长案,上面是文房四宝。而东间,则摆着琴架琴凳。 蔡如娇走过去看了看,笑道:“这是九霄环佩,云姑娘平常也爱弹琴吗?” 云楚青道:“我没正经学过,就是胡乱弹弹。蔡姑娘想必是此中高手,不如给我们弹一曲?” 蔡如娇看到琴手就发痒,便犹犹豫豫的,魏欣见状笑道:“蔡姑娘手上是有真功夫的,我先前听她弹过《流水》。” 云楚青拊掌道:“这曲子很见功力,蔡姑娘就弹这首吧?” 蔡如娇半推半就地坐下,先轻拨一下试了音,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声便泉水般流淌而出,甚是悦耳。 一曲罢,众人齐声赞好。 云楚青又撺掇着张芊妤弹琴,张芊妤也是正儿八经学过琴的,见蔡如娇开了头,便不扭捏,弹了曲婉转缠绵的《小江南》。 趁着大家弹琴,魏欣朝严清怡使个眼色,两人沿着台阶上到二楼。 二楼比楼下略小,靠西的整整一面墙都做成雕花门窗,门外是三尺宽的阳台,往近看,是竹叶婆娑,往远看正瞧见什刹海水面上波光粼粼。 严清怡可以想象,如果到了夏天,这里该是何等的清凉幽静,不由赞道:“好地方啊,最适合看书写字,写得眼睛累了出来看两眼,再多的忧愁也就没了。” 魏欣笑道:“你进门时候没看匾额,这里就叫忘忧楼。” 严清怡赧然,“我只顾得打量屋里了,倒是没注意……对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谁找你惹你了?” 魏欣四下望一眼,气道:“若不是因为你会来,我是再不肯踏进这里半步的。” 严清怡讶然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魏欣续道:“彭老夫人舍不下这门富贵亲,一心想把孙女儿嫁过来,本是无可厚非,可也犯不着含酸掂醋地处处挤兑我。你是不知道,她先是说我请安的声音大,把她吓了一跳,又说我手头懒,针线活儿不精致……我本是绣了只香囊当做贺礼的,被她这么数落得就没拿出来。偏生她年岁大,辈份儿高,我娘不好顶撞,只能随和也说我的不是。我真不明白,她就算把我踩到烂泥里,就能显出她孙女的好来不成?若是惹急了我,我还真就嫁过来气死她。” 严清怡叹道:“她是倚老卖老,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要我说,你千万别因为这个置气,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姻缘前程。她们愿意嫁,就尽管嫁,云家……不适合咱们。” 魏欣挑下眉,正要细问,只听楼梯口有脚步声响,却是云楚汉“蹬蹬蹬”爬了上来。 严清怡忙收住话音,柔声问云楚汉,“你怎么也上来了,不想听曲子?” 云楚汉伸出手,两手一手一只蜜橘,“姑姑吃橘子。” 严清怡笑着接过,剥开皮,掰一半给云楚汉,自己吃了一半。因怕云楚汉冷,两人便不在阳台上待,进了屋子。 屋里布置成书房的样子,靠墙有两只大书架,零星放着十几本适合幼儿开蒙的书,案上则散乱着字纸。 云楚汉挑出一张摊平了,显摆般道:“姑姑看我写的字。” 严清怡俯身看了看,好容易辨认出上面的四个大字“难得糊涂”,不由笑道:“你刚开始握笔不能着急写字,先把横竖撇捺练好,再练习描红,等把字体的间架结构都记在心里了再写不迟。” 云楚汉道:“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写得字也不好看。”说着翻出来另外一张纸,上面写得是“人定胜天”四个字,字迹虽然比云楚汉的要匀称,但也是毫无章法全无架构。 魏欣乐不可支,“原来她的字这么差,云楚青这个小丫头心思通透得很,就是个人精儿,现在让我抓到把柄了,回头羞羞她。人定胜天,人哪里能胜过天?” 严清怡“切”一声,“你比人家大三四岁呢,好意思?云姑娘既不当教书先生又不当账房,字写那么好干什么,能认出来就行了。” 一句话,将魏欣堵得哑口无言。 迅即她便雀跃起来,“你说得对,回头我就这样告诉我娘,她总嫌我一笔字写得不好看。” 严清怡失笑。 这时又有人上楼来,却是蔡如娇。 蔡如娇笑道:“你们两人竟在这里躲清闲,我们每人都弹过一曲了,就只差你们两人。” 严清怡举手告饶,“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连琴都不认识,你就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好,那就放你一马,阿欣别想推脱,你是要去弹的。”蔡如娇连拖带拽将魏欣拉了下去。 严清怡笑着牵起云楚汉的手,“走,咱们听你五姑姑弹琴。” 云楚汉忽地皱了眉头,“姑姑,我想小解。” “呃,”严清怡愣一下,见那边众人正围着魏欣听琴,不好过去打扰,便领了云楚汉出门,随便指了个丫鬟,“少爷要解手,你带他过去。” 丫鬟应声好,正要牵云楚汉,云楚汉却一把打开她的手,拉住严清怡道:“姑姑带我去。” 严清怡没办法,问清净房所在,让丫鬟在头前带路,她领了云楚汉一道前往。 谁知没走几步,云楚汉就扭动着身子,小脸涨得通红,“我憋不住了。” “忍一忍,到那边没人地方再解,”严清怡忙把他拽到树下,不等解开裤带,就见云楚汉白色的膝裤晕出一团淡黄,然后地上慢慢洇上水渍,很快汇成小小的一汪。 云楚汉羞臊不已,“哇”一声哭出来。 “没事的,没关系,”严清怡温声哄着他,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擦掉眼泪,“往后你要是有尿了就早点说,别等憋不住了。” 云楚汉抽抽答答地应着,“姑姑不告诉别人。” 严清怡不迭声地说:“姑姑不告诉,谁都不说,就咱们两人,还有那个丫鬟知道。”说罢板着脸对丫鬟道:“赶紧带少爷回去换裤子,记住这事谁不能说。” 丫鬟忙答应着,拉了云楚汉抄小路离开。 严清怡盯着地上的尿渍看了眼,不觉失笑,正要站起身,忽听路边有脚步声传来,她本能地顿了顿,复又矮下身子。 来人是两个丫鬟,穿着跟方才那人一式一样的姜黄色裙子,两人手里各拎一只食盒。 其中一人便道:“待会儿盛面的时候千万别忘记,那只牧童短笛的碗要摆在严家姑娘跟前……” 69.第 69 章 另一人“噗嗤”笑道:“红玉姐姐, 你都嘱咐我第三遍了,是不是糊涂了?” 先头开口的那个叫做红玉的, “哎哟”一声,自嘲道:“是有些糊涂,可能最近没睡好。” “这几天忙活着准备东西待客, 确实辛苦你了, 不如明儿你告几天假,回去看看老子娘。” “我是想回去看看, 可是不行。”红玉叹一声,又叹一声,竟是停住步子,语气哀恳道:“绿翡, 咱们是同一年进府当差, 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吧。” 绿翡算一算, “进府那年我是八岁, 现今十四,都差不多六年了。” 红玉道:“这五六年来, 咱俩先是在夫人院子里跑腿打杂, 后来一同分到姑娘身边,虽然先头乳娘百般挑拨,咱俩可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绿翡你是厚道人,我也不是那种溜奸耍滑的。我痴长你两个月, 平常都被你称作姐姐, 今儿姐姐就求你一事。” 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严清怡吓了一跳, 差点惊呼出声,忙伸手掩住嘴巴,而那边绿翡同样讶然不已,忙把手里托盘放在地上,伸手去扶红玉,“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如此,我就当你是应了。”红玉起身,咬唇道:“在我床板底下绑了只荷包,里面装了八两银子,是我这一年多攒下来的月钱。要是哪天我死了,你送给我娘。” “呸,呸,姑娘的千秋你说什么生的死的,被人听说少说又是一顿骂。” 红玉无谓地道:“一顿骂算什么,我反正也活不长久,可我不想做个枉死鬼。绿翡,你听我一句,以后若是伯爷单独跟姑娘在一起,你能躲多远躲多远……” “什么意思?”绿翡本能地问,忽地想到了什么,立刻惨白了脸,弯腰端起地上托盘,“红玉姐姐,别说了,感觉回去,免得姑娘找不到人。” 红玉应声好,掏出帕子拭拭眼角,笑道:“沙子迷了眼,幸好你帮我吹出来,快走吧。” 两人并肩离开。 无意中瞧见这事,严清怡惊讶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片刻,才揉两下已经酸软的膝盖,扶住树干慢慢起身,却不敢立刻出去,而是屏息听了下周遭声音,确定四下无人才顺着原路往忘忧楼走。 方才她出来得急,没顾得上披斗篷,在树后一动不动地蹲了这么久,已经冻了个透心凉。可即便再冷,也抵不过由心底往外散发出来的寒意。 她不知道云楚青到底要干什么,可听两个丫鬟这番话,却完全可以笃定,根本不会是什么好事。 前几天,蔡如娇说她有孩子缘,能得人信任,她还沾沾自喜呢。 没想到云楚青是骗了她来算计她。 亏得自己前后活过两世,竟连个孩子都不如。 严清怡一路自嘲不停,踯躅着回到忘忧楼。 扑面而来的温暖让她精神好了许多。 严清怡吸口气,执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灌进肚子里。 魏欣瞧见她,忙问:“你去哪里了,找半天没看见你,快过来一起玩儿。” 东间的琴架琴凳已经撤掉,空出来一大片地方,摆着四排共十六个底大头尖的木头桩子,隔着差不多六尺远的地方铺了条红色绸带。 常兰手里攥着几个竹圈,正站在绸带后面跃跃欲试。 魏欣兴高采烈地介绍:“这是套圈儿,每人套十次,套中最多的两人有彩头,套中最少的两人要受罚,刚才我们每人都试过几次,现下正式开始了。待会儿轮到你,你也可以试两次。” 正说这话,常兰已经开始套了。 她已经十五岁,个头比其余之人高出许多,又因为出身武将世家,力道颇足,随手一扔,竹圈稳稳当当地套在木桩上。 众人连声欢呼。 常兰再接再厉,又连中两个,她见前排容易,转而去套后面的,岂料连续两次都失了准头,常兰好胜心起,非要套中最后排的不可,将其余竹圈都照准了往后面扔,最后共套中五个木桩子。 接下来轮到张芊妤。 张芊妤汲取了常兰的教训,不去逞能套后面的,只盯着前排套,可惜她手劲小,准头也欠缺,只套中两个,其中一个还是竹圈在地面上弹了几下无意套中了木桩。 惹得众人嬉笑不已。 严清怡偷眼看向云楚青,她正拊掌大笑,腮边的梨涡越发地明显。 许是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云楚青回视过来,笑意加深,眉眼弯成个好看的月牙儿,纯真甜美。 这般天真稚气的女孩,怎可能会有那般龌龊的心思算计人,会不会另有她人买通了丫鬟? 严清怡有片刻的犹豫,可想起在两进小院时见到她脸上的仇恨与嫉妒,严清怡又不敢确定了。 再有,红玉还特意嘱咐绿翡,要是忠勇伯单独跟云楚青在屋里,让她别进去伺候。 云楚青才刚九岁,虚岁才十岁,跟父亲独处,能怎么了? 就在严清怡思量的空当,彭家姐妹跟魏俏都套完了,她们倒是一致,每人套中了三只木桩子。 这会儿轮到魏欣。 魏欣扯扯严清怡,“规矩只说脚不能越过绸带,可没说身子不能,你跟我学着点儿,使劲弯腰,手离木桩就近了,肯定要容易。” 严清怡笑笑,集中了精神看魏欣。 她把身子弯成了虾米状,果然命中率大大增加,共套中六只,跟常兰比肩。 彭蕴嚷道:“不公平,不是说不能越线吗?” 魏欣歪着头分辩:“先前只说脚不能越线,没说身体啊,你扔圈的时候手也是越了线的。” 张芊妤也附和,“阿欣说得没错,刚才确实只说脚不能超过绸带的。” 既然连最少的张芊妤都认同这个结果,而且云楚青的原话的确也是如此,彭蕴便不再计较,瞪她一眼道:“你投机取巧也就罢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剩下的严姑娘却不能再如此。” 众人纷纷赞同。 严清怡并不在乎输赢,姑娘间的游戏,不管彩头也罢惩罚也罢,都不会太出格让人下不来台,所以笑着应了,“我跟大家一样就是,但刚从你们都练过两次,我也得先扔两下练练手。” 这要求倒是合情合理。 诸人无不同意。 严清怡可别人套圈的时候觉得挺容易,只要瞧准了就能套中似的,可轮到自己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眼高手低。 十只竹圈套下来,堪堪只套中两只,跟张芊妤齐齐列为最末。 云楚青笑着吩咐丫鬟端来托盘,上面两只红玛瑙的玉佩,“东西不值什么,不过中元节的时候请护国寺方丈给开过光,戴着可保平安康泰。” 常兰跟魏欣每人得了一只。 云楚青又道:“彩头我是准备了,可如何惩罚还没想好,各位姑姑姐姐有什么好主意?” 一时有说罚她们吟诗作画,有说让她们学狗叫,还有的说待会儿罚酒三杯。 云楚青拍板拿定了主意,“今儿我生日,请大家来就是图个热闹,本来席面上也准备了水酒,待会儿让张姐姐和严姑姑多喝三杯酒以作惩罚。” 张芊妤跟严清怡均无异议。 玩闹过这一会儿,丫鬟领着云楚汉回来了。 云楚汉径自走到严清怡面前,悄声问道:“姑姑,你有没有跟别人说?” 严清怡见他已换了件青莲色锦袍,身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猜想他方才洗浴过,笑道:“没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当然不会失信。” 云楚汉放下心,仰着头道:“我也是,姐姐吩咐我的事情,我也不对别人说。” 严清怡心头一跳,本能地想开口询问,却又狐疑不决。 魏欣在旁边听到,将云楚汉抱在身边,嬉笑着问:“你姐姐叮嘱你什么了,是不是不许你吃肉?” “不是!”云楚汉摇头。 “那,不许你吃酒?” 云楚汉仍摇头,“不是,姑姑再猜。” 魏欣连着猜了六七回,云楚汉都摇头说不对,最后他无奈地说,“姑姑你太笨了,姐姐说的是让严姑姑到我们家当后娘。” 一言出,魏欣跟严清怡都变了脸色。 云楚汉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红着脸眼泪汪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守信用的小人。” 魏欣忙道:“行了,不许哭。告诉姑姑没关系,记着千万别再说漏嘴,如果再说出去,你就不是君子,而是小人了。” 云楚汉连连点头。 魏欣抱他一下,指着案上点心道:“姑姑饿了,你给姑姑拿块绿豆糕过来。” 云楚汉颠颠去了。 严清怡默默叹一声,对魏欣道:“阿欣,我不想嫁给忠勇伯,绝无可能。” “小孩子说的话,你别当真,”魏欣安慰一句,忽然压低声音笑道,“其实这亲事还真不错,忠勇伯你见过了,绝对是个重情重义的,这一双儿女又都亲近你,唯一差的就是,你要是有了孩子,嫡长子的名分没了。不过,生在伯府里,即便是次子,肯定也会一世安稳无忧衣食无虞。” 严清怡正色道:“我最讨厌后娘,这辈子绝不会给别人当后娘,也绝不会给别人做妾,便是公侯王孙也没可能。只要两个人能和和顺顺的,生活清贫寒苦也没什么……” 70.第 70 章 “你竟是这么想的?”魏欣颇有些讶异, 思量会儿,开口道:“有件事我得先知会你声, 上次在我家,你姨母托我娘给你跟阿娇说亲。她说找个家世可靠的,能帮衬着拉扯兄弟, 年龄相貌倒在其次, 我本来以为你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才三番两次提到忠勇伯, 是我误会了。” “这不怪你,”严清怡摇摇头,“其实我原本就猜出姨母是打着这样的注意。姨母是为儿子考虑,本是无可厚非。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总觉得自己来了京都, 就会事事顺心。现在想想, 真是不如留在济南府。我娘性子软, 家里的事情大抵是我做主,可我大姨母不同, 她是长女, 自小拿主意拿惯了,到现在我二姨母跟我娘都听她的。” 魏欣默默地打量她几眼,出主意道:“依我看,你既是不愿意, 不如早点跟你姨母说开。你要不说, 她一直以为你愿意, 如果等亲事说定再反悔,你姨母面子上不好看,你的名声也会受牵累。” “你说得对,”严清怡应道,“回去之后我就跟姨母谈一谈……”说到这里,见云楚汉乐颠颠地捧了盛绿豆糕的碟子过来,便止住话音。 魏欣掂起一块先自吃了,严清怡却掰开两半,一半递给云楚汉,“你饿不饿?” “不太饿,”虽是这样说,云楚汉却接过绿豆糕一口塞进嘴里,差点噎着。 严清怡急忙替他拍着背顺气,“慢点吃,小口小口地咬。”又端了茶盅喂给他两口茶。 云楚汉吃完绿豆糕,掏帕子擦了擦手和嘴,乖巧地坐在严清怡身旁不愿离开,像是认准了要她做后娘一样。 严清怡有些无奈,但面对个四五岁的孩子,又没法冷脸不理,便随口问他平常跟谁住,喜欢做些什么。 云楚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跟姐姐住,姐姐睡床,我睡碧纱橱,最喜欢听姐姐讲故事,不喜欢早起跑步,也不喜欢写大字。” 严清怡颇为意外。 如此看来,云楚青是时时刻刻将云楚汉带在身边的,可这样的话,她怎可能跟忠勇伯独处? 目光不由地四下逡巡,看到了适才在路边说话的红玉跟绿翡。 红玉低眉顺目的站在云楚青身后,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而绿翡正拎着茶壶笑盈盈地给彭莹等人续茶。 完全瞧不出异样来。 严清怡有些恍惚,一时竟怀疑自己适才所听所见到底是真是假。 正在这时,另有个丫鬟进来,俯在云楚青耳边说了几句,云楚青笑着点点头,扬声道:“念恩居正要摆饭,咱们过去吧。” 几人携了手回去先前那座二进小院。 因客人不多,只准备了两桌。 彭老夫人、钱氏、大姨母等长辈在炕上用,厅间地上另摆了一桌,供年轻姑娘们就坐。炕上跟厅间隔着门帘,既能听得到彼此地说话声,又不会互相影响,可以说是很妥当地安排。 魏欣本是要与严清怡挨着坐的,云楚汉则自发自动地坐在了严清怡地另一侧。 丫鬟们一道一道将菜肴端上来,最后又抱了一坛酒。 云楚青笑着介绍,“这是葡萄酒,去年我开始学着酿,糟蹋了许多葡萄才酿出来两坛子,总算能够下口,今年手艺强了些,酿出来四坛,前天我特意尝了尝,味道还行。因为酿得时间短,酒味不浓,正适合咱们喝。” 说着让丫鬟拍开封泥,解开上面系着大布条,倒进酒壶中,头一壶送到炕上那桌,第二壶便留在她们桌上喝。 大家先闹着让云楚青喝了头一杯,庆贺她生辰。 云楚青举起酒盅道:“这里头除了我弟弟之外,就属我年纪最小,各位姑姑姐姐赏光前来给我做生日,我感激不尽。”说罢,豪爽地一口抿尽,将盅底亮亮,“我先干为敬,各位姑姑姐姐赏个面子,也都干了吧。” 严清怡端起酒盅,犹豫着问魏欣,“京都地姑娘都是这样一口喝完?” “要这样,岂不成了酒徒?”魏欣摇头,“我也是头一次看这样喝法,以前可没觉得元娘性子这么爽快。” 云楚青笑道:“先前从来没捞着喝酒,今天借着这个由头多喝几盅,喝多了老夫人肯定也不舍得责骂我。” 炕上彭老夫人听到了,笑道:“你这丫头,先拿话哄住我,也罢,今儿由得你喝,这葡萄酒虽说淡,那也是酒,千万别喝多了。” 云楚青道:“老夫人且放心,即便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彭家两位表姨?” 彭老夫人又道:“阿汉呢,让阿汉跟着我,别跟你们胡闹。” 云楚汉立刻道:“老夫人,我不过去打扰你吃饭了,跟着严家姑姑就行。我看着姐姐,不许她胡闹,也不许她吃多酒。” 炕上众人便笑起来,“真是有心,口齿还这般伶俐,真是怎么教出来的?” 彭老夫人道:“我那外孙女去得早,早几年都是阿莹帮着照料,阿莹那时候年岁还小,跟元娘差不多大,就抱着阿汉哄他睡觉。元娘跟阿汉都亲近阿莹,阿莹也喜欢这俩孩子。” 隔着棉布帘子,严清怡将彭老夫人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其余几人自然也都听到了耳朵里。 云楚青脸上明显略过一丝不耐,却仍笑道:“这头一盅就可不许赖,都必须喝了的。” 严清怡浅浅抿一口,尝着清甜怡人,酒味确实很淡,便仰头喝了个干净。 众人也都干了。 紧接着就起哄要张芊妤与严清怡受罚。 张芊妤先起身,拿衣袖遮了面,一口一盅,爽快地连喝了三盅。 严清怡是会酿酒的,知道这酒虽然味道淡,但酒气仍在酒里头,喝急了照样能醉人,可当着众人的面儿只能输者认罚,喝一盅酒夹两口菜,总算把三盅全喝了。 酒盅不大,一盅约莫盛一钱酒。 连着四盅下肚,严清怡觉得脸开始热辣起来,她不敢托大,忙吩咐丫鬟续了热茶,酽酽地喝了大半盏,多少解了酒气。 云家的席面很别致,好几道严清怡不曾见到的新菜。其中有一道叫做胭脂点雪,是将淮山去皮,切成薄片后上锅蒸熟,出锅后在上面淋一层红莓和着白糖以及芝麻粒熬制的酱汁。 红莓鲜艳、淮山雪白,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吃起来更是绵软酸甜。 还有一道凉拌木耳,是将木耳泡发后,用糖、盐以及米醋拌着吃的,清淡爽口。 严清怡先前只知道淮山用来炖羊骨或者猪骨,木耳则是炒菜或者炖汤的时候放进去加热了吃,还不曾尝试过这样的做法。 席间众人也都夸赞菜式好吃。 云楚青热络地劝菜让酒,“都是家常菜,不嫌弃的话,多吃点。”又到炕上殷勤地给诸位夫人太太劝酒。 严清怡看在眼里,心中疑虑更甚。以往席面上不是没有性子活泛喜欢闹酒的人,可大都是已经成亲的妇人,还不曾见过姑娘家这么闹腾过。 酒过三巡,菜上九道,丫鬟们端来两只大托盘。 托盘里是盛好的长寿面。 面条细白匀称,浇了卤汁,最上面码着嫩黄的鸡蛋丝,红润的火腿丝还有碧绿的青菜叶子,盛在甜白瓷的面碗里,更显出色彩诱人。 面碗是成套的,碗壁都绘着田园风光,有童子捉鱼,有女童纺纱,有卧剥莲蓬还有就着夜灯挑促织的,线条简练生动,颜色鲜艳丰富,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严清怡假作被碗壁上的图画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一只托盘放了六只面碗,绿翡顺次将面碗端给客人,严清怡是最后一个,恰好就是绘着牧童短笛的。 严清怡想一想,转手放在云楚汉面前,“你先吃。” “谢谢姑姑。”云楚汉眉开眼笑,刚要伸筷子去夹,只听云楚青厉声斥道,“阿汉,那是给严姑姑的。” 严清怡笑着解释,“小孩子经不得饿,让他先吃,另一盘也端过来了。”正说着,见绿翡又端过托盘来,便端起一碗,“我吃这碗也是一样。” 云楚青沉着脸看向云楚汉,“阿汉,你这么不听话,我教给你的规矩都忘到脑后了?” 严清怡正在云楚汉身边,将云楚青的眼神瞧得分明,那眸光狠厉阴冷,充满了威吓与警告。便是她看了,也觉得心里发憷。 云楚汉既是羞又是怕,脸皮涨得紫红,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撑着不肯落下来。 严清怡无奈地道:“阿汉年纪还小,云姑娘别太苛刻了,这也不是大事,我再换过来就是。”将手里绘着溪头种瓜的面碗放在云楚汉面前,将那只牧童短笛的碗换回自己跟前。 云楚青神情明显松了松,对云楚汉道:“早就说过了,来者是客,得请客人先用,哪有客人没吃,做主人家的自己先用的道理?” 云楚汉抽泣着道:“姐姐,我知错了。” 云楚青这才展露出一丝笑颜,点点头,“知道就好,趁热快吃吧,”又对众人笑道:“惭愧,让你们见笑。面卤子里放了虾仁和蟹黄酱,冷了怕有腥气,热了才好吃。” 严清怡看一眼低着头几乎将脸埋在面碗里的云楚汉,低声道:“你慢点吃,别噎着。都是我不好,害你被斥责。” 云楚汉抬眸,眼眶里仍然蕴着湿意,却摇头道:“不怪姑姑,是我的错。” 望着那双澄清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眸,严清怡心软如水,无声地叹口气。 先前,她还存着侥幸,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可刚才试探这一下,她再傻也知道,自己手里的面是有问题的。 有一刹那,她几乎打定主意,就是不把碗换回来又怎样,要看看云楚青到底让不让云楚汉吃那碗面。 可她终究还是心软,不忍见云楚汉被责备,也不敢让他试面。 严清怡思量着,执起筷子挑了面条正要往嘴里送,胳膊肘不当心撞倒茶盅,里面残茶顿时洒出来,顺着桌沿往下淌。她急忙去扶茶盅,又惦记着裙子上的茶水,刚扶好茶盅,慌乱中又将面碗碰在地上,“当啷”面碗摔成好几半,一碗面尽数洒了出来…… 回府的路上,大姨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严清怡,“你这孩子,平常不是挺稳重的,怎么就上不了台面呢?上次在魏家,你说安安生生地赏赏花喝喝茶不挺好?非得跑到人家花房里挖泥巴,弄得满身泥,今儿可好,吃顿饭不是碰倒杯子就是摔倒碗,这人都让你丢尽了,以后还怎么带你出门做客?” 蔡如娇急忙打圆场,“这不怪表妹,上次是何姑娘非要去,表妹不好不跟着。这次……这次都是云姑娘,表妹是好意让云少爷先吃,结果云少爷被好一顿训斥,表妹心里不得劲,一时没注意。云姑娘也太小题大做了。” 严清怡听着,心里有些小小的感动。 这段日子的工夫没有白费,刚开始蔡如娇只会处处挑她毛病,现在竟也知道回护她,替她开解。 严清怡抬眸,对大姨母道:“都是我的错,让姨母难堪,让表姐也跟着丢人。可是,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在济南府的时候,我连饭都吃不上,吃了今天的就得发愁明天的,为了赚钱没少费心思钻营。我还是习惯那种日子,不习惯跟这些贵人们打交道,跟她们一桌吃饭,我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以后姨母不用带我出去应酬了。” 大姨母怔怔地盯着她,叹口气,“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倒是还当了真了。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哪有不出门应酬的,都养在深闺里,谁知道咱家有你们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怎么说亲?一回生二回熟,多出去见见世面就习惯了,你先前在张阁老家里就做得很好,这两回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怪你。” 严清怡道:“可我不想在京都说亲,我要回济南府伺候我娘。” “不是害羞了吧?”大姨母笑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要经过这遭,用不着害羞。来之前,你娘把你们的亲事都交在我手里了,姨母还能害了你们,肯定会挑个体面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到时候你们两人的娘还有家里兄弟都跟着到京都来,这多好。亲事这事儿本就不是你们小孩子能过问的,有姨母替你们操持就行。” 严清怡无心与大姨母争执,便不言语。 回到西厢房,她借口歇息,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从袖袋里掏出块碎瓷。正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只绘着牧童短笛的面碗中的一片。 既然红玉指明了这只碗端给她,那就说明长寿面是没有问题的,做了手脚的肯定是碗。 她很想知道碗里到底有什么? 可是,在京都,她人生地不熟,平常又没有机会出门,要怎么去查证,又该去问谁呢? 正当严清怡苦思冥想的时候,忠勇伯府里,云楚青站在书房的长案前,笑意盈盈地问云度,“爹爹,我打算给你娶严家姑娘做续弦,你可满意吗?” 71.第 71 章 云度沉着脸, 无奈地叹口气:“元娘,我早跟你说过, 这是大人的事情,我已经托付给魏家表姑跟彭老夫人,用不着你一个孩子在里头掺和。” 云楚青歪头浅笑, “爹爹也答应过, 定要娶个待我们好的后娘。严家姑娘正合适,长得漂亮不说, 性情也好。爹爹想必也看到了,就是穿着豆绿色织锦纹罗裙的那个,站在五姑姑旁边。” 云度默默回想着进念恩居短短片刻见到的几个人。 这次云楚青做生日,一来是家里许久没办过喜事, 想找来人热闹一天, 二来也是钱氏的主意。钱氏已经相中了两个姑娘, 让他见上一面, 若是觉得合适,就开始托媒人上门求亲, 如果不合适, 就略过这茬另找别人。 屋里女客不多,彭家姐妹跟魏家姐妹他老早见过,另外有四个面生的。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眉目开阔,看起来很干练却有点咄咄逼人, 他怕她待一双儿女不好;另一个面相很温柔, 可瞧见他的时候目光躲躲闪闪, 不像是个有主见的,他怕撑不起一头家来;再一个看着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相貌也挺好看,就是岁数太小了。 至于云楚青说得那个穿豆绿色织锦纹罗裙的那个,云度没看清她的眉眼,只瞧见她低垂着的刘海遮掩下,小巧的鼻头和水润的双唇。 看身量,年岁也不会太大。 云度等不了太久,他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任职,虽然天天忙碌,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这儿有人酗酒斗殴,就是那边发现盗贼,要么这里沟渠堵了,要么那边房屋塌了。如果是平头百姓倒罢了,可一旦涉及到权贵勋爵,少不得要他这个指挥使亲自出马。 最近听闻漠北不太太平,瓦剌人蠢蠢欲动,隔三差五就骚扰一下边境百姓,云度就想回边关重披盔甲,给瓦剌人个教训,免得他们太平久了,又忘记挨揍的滋味。 可一旦戍关,没有个三五年不会回来。 他没法把一双儿女留在家中,再让奴仆欺负了。 再者,云楚青虚岁十岁,眼瞅着就到说亲的年纪了,等不了三五年,而且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干不了这种女人活计。 所以,他着急娶个稳重可靠的妻室回来,给他掌管着家里这一摊子事。 最好,今年说定了,明天夏天能成亲,然后他在霜冻之前赶到漠北。冬春时候,瓦剌人缺衣少食,最喜欢那个时候犯乱,他去了正好可以大展身手。 这几年,他窝在京都,虽然没搁下骑射,可演武场怎比得上苍茫的草原令人心胸开阔?稻草扎的靶子,怎能比得上瓦剌人的人头更让人热血沸腾? 在云度看来,最好的人选莫过于彭莹。 彭莹是他妻子赵氏的表妹,三月里行的及笄礼,赵氏过世时,她刚满十一,记得他在灵堂守孝,彭莹与彭蕴一同前来祭拜,彭莹对着正中的牌位喃喃低语。 她说,“姐姐真是狠心,年纪轻轻地就丢开手,留下姐夫孤零零地,谁来心疼他,谁替他补衣做饭,还留下年幼的儿女,谁爱护他们,谁教导他们长大?姐姐怎地就不勉力多陪陪姐夫?” 说话时,云度就跪在灵牌侧面,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欷歔不已。 赵氏其实是自己放弃了的。 她生下云楚汉后,身下淋漓不止,当时请太医院的千金科圣手田太医瞧过,说是药物配合着针灸能有六成把握。 赵氏不肯,说她不怕吃药,再苦的药也不怕,但是她清清白白的身子不能让人看见。 连着一个月,赵氏几乎把汤药当饭吃,吃到最后竟然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 赵氏流着泪求他,“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让我走吧,看在咱们结发一场的情分上,你让我去了,我在那一世等你。” 他看着她干瘦的脸颊,看着她如枯骨般的手臂,默默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赵氏吞了金。 所有人都以为赵氏是生命到了尽头,只有云度知道,赵氏是熬不下去了。 所以,彭莹那番话着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如果赵氏不那么在乎名节,让太医给她扎针,又或者他再强势些,非让太医下针,是不是结果会完全不同? 他不会失去妻子,孩子也不会失去母亲。 归根究底,赵氏的确是狠心,宁可抛下他跟孩子撒手离开。 遭此痛击,云度消沉了许久,一方面是悲伤,一方面是懊悔,便借口公事繁忙,很少回内宅,连孩子都无心过问。 当主子的不经心,下人们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能克扣就克扣,尤其两个孩子都不懂事,稍微恐吓几句就唬住了。 有天,乳娘气喘吁吁地找云度,说云楚青染了风寒需要请太医。 云度带了太医一同往内宅去,云楚青已经烧糊涂了,那张酷似赵氏的小脸红得发烫,嘴里是不是地喊着“娘”。 太医诊过脉说病情被耽搁了,要是早点诊治可保无虞,现在的话,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倘或吃过药之后,能退了热,或许能保得一命,如果退不了,只能预备后事。 云度又气又痛,将乳娘并几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尽数发卖出去,吩咐人往永昌伯府请了两个稳重会照顾孩子的婆子来。 彭老夫人带着彭莹也来了。 云度守在床边一夜未睡,眼看着云楚青先是呼哧呼哧地喘气,而后气息慢慢变弱,有一阵子几乎都没了呼吸,身体也渐渐发冷,云度吓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祈求上苍开眼。 终于临到天亮时,云楚青缓过那口气,身子慢慢回暖。 吃早饭时,彭莹两眼通红地进来。 彭老夫人叹着气说她在跪在观音像前念了一夜经,也发了誓愿,如果云楚青康复,她宁可茹素三年。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楚青在鬼门关转过一圈后,身子奇迹般好起来,人也机灵了许多。 云度受过这次惊吓,待姐弟俩是呵护备至,不管吃的穿的还是用的,都要亲自过问。 为感谢彭莹,云度还专程到送了重礼到彭家。 彭莹温温婉婉地说:“都是一家人,姐夫何必见外,赵姐姐以前对我颇多看顾,跟嫡亲姐姐并无二致,我也是把元娘他们当成我嫡亲的外甥女看待。若是姐夫不嫌弃,我可以住过去照顾元娘跟阿汉。”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情愿不顾名节地住到家里来照顾孩子。 其中意味着什么,云度不用想就知道。可他刚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不愿意考虑其它,只得假作不懂。 这两年,彭老夫人多次跟云度提起彭莹的亲事,“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先后好几家上门求亲,她一概不应。现在年纪还小,可姑娘家不经耽搁,再过两年可就不容易说亲了。你们五城兵马司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世不拘,相貌不拘,只要性情好,年纪大点带着孩子也没关系。” 话说得明明白白,就差指着云度的鼻子说就是他了。 云度思及往日彭莹待孩子们的温柔与耐心,又想到每次碰见,她黏在自己身上眷恋而缠绵的目光,不免有些意动。 对他而言,续弦是让孩子有个母亲,让家里能有个主持中馈的人。 有谁能比彭莹更合适? 不想云楚青坚决不同意,甚至扬言,彭莹前脚进门,她后脚就离家出走,不管是当尼姑也罢,或者街头行乞也罢,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云度问她原因,她就搬出来那句话,“爹爹答应过,再娶的时候,会挑个我们喜欢的后娘。我不喜欢彭家表姨。” 他的确说过这话。 前年的除夕,他们三人坐在炕上一同守岁,云楚汉熬不住困,先自睡下了。云楚青也已经有了困意,却强撑着不睡,摇着他的胳膊让他抱。 女儿已经七岁,该懂得男女之别了,云度温言拒绝了,“你要是困,也先去睡,等交子时的时候,我喊你起来放鞭炮。” 云楚青却不依不饶,非赖着坐到他怀里,头贴在他胸前,软软糯糯地问:“爹爹,你以后会不会娶后娘?” 他实话实说,“我打算替你娘守孝三年,等满了孝期再娶。” 云楚青原本高兴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却没反对,只是仰了头,可怜兮兮地说:“爹爹娶后娘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先看一眼,我说行,爹爹再娶。” 她神情样貌像足了赵氏,眼眸里盈盈滚着泪水。 面对这个险些失去的女儿,他怎可能说不,所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好!” 云楚青立刻又欢喜起来,搂着他连连道:“爹爹真好,爹爹最好了。” 云度在应允云楚青的时候,固然是出自真心,可他内心里却觉得云楚青还是个孩子,不过一时兴起问了这句话,没想到云楚青却是当了真。 既然她不喜欢彭莹,云度就托付给钱氏。 钱氏最擅长做媒,先后跟他提起过好几位性情温和品行端正的姑娘,云楚青一概否决了。 云度很是无奈,有次便问她:“元娘,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后娘?” 云楚青不答,却噘着嘴问:“爹爹能不能不娶?” 他沉吟片刻,抚着她的发辫道:“我以后要去边关,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操持,再说你慢慢长大了,丧妇之女不好嫁,我也没办法张罗着给你说亲。” 云楚青低低开口:“我不想嫁,爹爹也不要娶好不好?我陪着爹爹一辈子,就只有我们两个。” 说话时,她幽幽怨怨地望着他,那目光绝非女儿看待父亲的眼神。 云度惊愕不已,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云楚青一反往日的温顺,而是仰着头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我喜欢爹爹,爹爹也喜欢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弟弟,也可以操持家务,为什么非要娶别的女人?爹爹说过宁愿把寿命折半换我一生平安喜乐,可我只跟爹爹在一起的时候才欢喜,爹爹为什么言而无信?” “胡说八道!”云度气极,扬手便要掌掴下去。 云楚青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爹爹尽管打,最好一巴掌把我打死,就当我没有来过,也免得我在这世上孤苦而死。” 听到这话,云度又想起云楚青差点死去的那次,他抱着她坐了一夜,天亮时,发现她竟然睁开了眼,狂喜之中,他说:“元娘,只要你能平安地活着,爹爹什么都愿意,就是折去一半寿数也情愿。” 云度忍了几忍,巴掌终于没落下去,而是摔门离去。 第二天,云度再次去了淮海侯府,央及钱氏尽快帮他相看适龄的姑娘,这次条件又放宽了许多,不要求相貌也不要求家世,只要品行端正能管得起家就成…… 72.第 72 章 钱氏了解云度人品, 也希望他能娶个靠得住的,将认识的人家里适龄姑娘扒拉来扒拉去, 挑出了张千妤和常兰。 至于严清怡却是云楚青做主往陆家下的帖子请来的。 白天那匆匆一瞥,云度没看清严清怡长相,只觉得她年岁尚小, 并不太合意, 可见云楚青终于肯抛开那些荒谬念头,不愿再激起她戾气, 遂温声道:“元娘,你仔细说来听听,那位严家姑娘是怎样合适?” 云楚青笑一笑,近前便要往云度腿上坐。 云度“腾”地站起身, 低喝:“你已经老大不小了, 行事要规矩些。” “我再大也是爹爹的女儿, 再者, 这又算哪门子不规矩?爹爹先前能抱我,现今为什么不能抱, 除非爹爹心里有鬼……爹爹, 我是你女儿,你要是心里没鬼,抱我一下又能怎样?” “闭嘴!”云度止住她,怒道:“亏你还天天读书, 读了些什么东西, 三纲五常都没放在眼里, 别把阿汉教坏了。等明年开春天儿暖和起来,让他住到外院,我给他请夫子开蒙。你也是,让夫子多教导你读读女四书。” “随便,”云楚青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过爹爹尽可以放心,我绝不会教坏了弟弟。弟弟是你的儿子,他要承继家业,支应门户,我总会让他成器成材。爹爹愿意给我请夫子就请,反正我是不会学的,我也不打算嫁人,就留在家里陪爹爹。”说罢仰着头,挑衅般看着云度。 大有我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云度怒不可遏,高高扬起手,“啪”扇在云楚青脸颊上。 纵然他在落手时已经收了力道,可他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而云楚青又实在娇小,她白净的脸颊上立刻浮起了五个指印。 云楚青怔怔地盯着云度,唇紧紧咬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忍着不落下来。 那模样既倔强又楚楚动人。 楚楚动人是随了赵氏,而倔强的脾气却是像足了他,云度顿时心软,无声地叹口气,侧头道:“你等着,我让人端盆冷水来敷一敷。” 正转身要走,云楚青扑过来抓住他的手,“爹爹,别走,我不疼。” 云度既是心酸又是苦涩,冷声道:“既如此,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安歇。” “我不走,除非爹爹抱我回去。” 云楚青仰头,沾染着湿意的眸子亮闪闪地凝在云度身上。 云度身形高大,足足比她高出小半个身子,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他并不怕冷,即便在这深秋,身上也只一件半旧的烟灰色圆领袍。袍子略有些紧,将他强壮的胸肌和健硕的胳膊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 昏黄的烛光投射在他脸上,像是给他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薄纱后面是他深邃的眼眸和刚毅的唇角。 在她清醒过来的头一夜,就是这双胳膊紧紧地搂着她,温暖着她;就是这双刚毅的唇紧贴着她的脸庞,语无伦次地说:“元娘,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也就是这双深邃的眼眸满含着喜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看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尽管已经过去两年,可那双手的温暖与力度仍时时闪现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她渴望着被拥抱,被温暖,因为,在遥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她从未得到来自父亲的爱。 在那个世界里,她叫做小新。 似乎是刚满周岁,父亲就生病去世,五岁时母亲丢下她跟个外地男人跑了,留下她跟奶奶相依为命。 家里穷,奶奶脾气又不好,动辄就骂她傻货懒货,骂她母亲不要脸。 她邻居家的小姑娘叫丽娜。 丽娜的爸爸在县城工作,每周回家一次。周五傍晚,丽娜会在门口等着,他爸爸回来后会抱着她,亲热地亲她一口,叫她“小宝贝儿”;还会抻着丽娜的胳膊转圈,让丽娜裙子像喇叭花一样旋转;更会带来各样好吃的零食,好看的衣裳。 小新眼馋得不行,每每盯着人瞧得出神。 丽娜爸爸有时候会拍拍她的头,递给她一根棒棒糖。 棒棒糖很甜,云楚青舍不得咬,就含在嘴里慢慢地化,一直能化半个小时,有时候做梦也是甜的。 在梦里丽娜的爸爸变成了她的爸爸,亲热地抱着她亲她的脸,拉着她转圈儿,给她买好吃的零食。 只是梦总归是梦,天亮之后,丽娜爸爸仍是丽娜的爸爸,她仍旧没有爸爸。 小新在村子里读完了小学,而初中就要到镇上读。奶奶嫌她不能帮家里干活,在她读初二的时候,吵着让她退了学。 小新没打算留在村子里,跟着一帮小姐妹到省城打工。刚去的时候岁数小,一般地方不敢要,只能到私人厂子里干,累死累活干一天,能挣五十块钱,扣去房租也只够吃饭。 熬到十六岁,她辞了厂子的活儿,到饭店端盘子,然后又到超市收银。 等满了十八岁,她在家写字楼找了个前台接待的活儿。 她长得漂亮,说话也甜,公司里的小伙子都喜欢跟她闹着玩儿。可闹归闹,并没有人愿意为她付出金钱,甚至连衣裳都没有买过。 只有主管对她最好,主管跟丽娜爸爸年岁差不多,约莫四十岁,总是穿挺刮的西装,系着领带。说话声音很温和,神情很慈爱,“小新啊,你跟我女儿年岁差不多,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容易,要是遇到困难就告诉我。” 她把主管当成了爸爸,家里的难事没有瞒他。 主管给她租了干净整洁的房屋,给她买了智能手机,带她去吃高级饭店,给她买了好几身高档时装,也顺理成章地住进她的家,钻进她的被窝,搂着她一声声唤“小心肝儿”。 小新觉得满足,她终于跟别人一样了,有爸爸疼她宠她,搂着她抱着她,给她买好吃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才过了半年,主管的老婆跟亲生女儿就打上门来,把屋里东西砸了个粉碎,把她的衣裳都用剪子绞了,然后把她的东西往外一扔,把门锁了。 小新又没了家没了爸爸。 寒冷的冬夜,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茫然走在大马路上,又冷又饿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忽然就觉得刺目的光芒朝她射来,刺耳的刹车声在她头顶响起。 经过漫长的黑夜与寒冷,再睁眼,她成了云楚青,被云度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她庆幸不已,纵然在那一世,她没有爸爸没有家,可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她衣食无忧,有丫鬟婆子跟在身边伺候,有俊朗英武的父亲疼她宠她,还有个粉雕玉琢的弟弟。 她满足而又珍惜,真心实意地照顾弟弟,眷恋父亲,可云度却告诉她,以后他是要续弦的。 她明白。 便是在那一世,男人死了老婆也很少有自己过的,何况在男女等级极不平等的现在。 但是,她不想让外人打扰现在的生活,更不想云度被别人抢走。 云度是她的,只能是她的,便是云楚汉也不能染指。 所以她本能地拒绝所有想嫁给云度的人,尤其是彭莹。 每次云度带她们姐弟去彭家,彭莹的目光就像生了根一般扎在云度身上,而云度好像并不反感,对彭莹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的。 现在尚且这样,如果成亲之后,两人岂不更加亲密? 云楚青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要亲自给自己找后娘。 在正阳门外见到严清怡完全是偶遇,当时只觉得她长得漂亮,三观也端正。 让她意外得是,竟然会在淮海侯家中再次见到严清怡。 严清怡说话温柔,性情随和,好像也没什么主见,否则也不会被何家姑娘使唤着挖土弄脏了裙子。 云楚青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腮边有梨涡的人性子都软。 就好比那个丈夫屡次偷吃却始终不肯离婚的明星丫丫,再好比被乳娘欺负以至于丧命的原身。 更重要的是,严清怡只是个从济南府过来的乡巴佬,赖以依靠的陆致也不过是从五品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陆致敢跟堂堂伯爷叫板吗? 云楚青心中有了谱,可还要再试探一下,于是给陆家下了帖子。 陆家的两位表姑娘送得礼都不重,那就说明,她们没有刻意讨好她,并没有打云度的主意。 而且,云度进屋拜见彭老夫人及钱氏等人时,不管是常兰还是张芊妤都仔细地端详过云度,就连蔡如娇也打量好几眼,唯独严清怡只略略扫了一眼就低下头。 显而易见,她对云度并不感兴趣,或者说她没有胆量看陌生男人。 那么成亲后就不会使出狐媚功夫去勾引云度。 云度虽然是君子,可他身边好几年没有女人了,谁能保证他一定不受诱惑呢? 再有,严清怡的岁数也合适。 她才十二岁,即便现在定下亲事,至少要等到及笄之后才能成亲。 三年的时间,云楚青有信心能够打动云度,即便没有成功,她总归是一天天长大,她就不信了,凭自己的相貌,云度会不动心。 她才不去管什么父女血缘,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原本的云楚青。 何况,自己先前生活过那一世不也有骨科吗?山阴公主还喜欢自己的亲弟弟呢,她就是喜欢云度,想永远陪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可以? 云楚青思来想去,觉得严清怡真的是最好的人选。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严清怡跟云度的亲事定下来。 可严清怡对云度显然不感兴趣,而陆太太好像也没有要跟云家结亲的意思。如果请钱氏从中说合当然可以,但未必一定能成功。 云楚青想,假如严清怡不胜酒力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在客房小憩,而云度不当心闯入,这就不万无一失了吗? 只是,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严清怡竟然碰洒了那碗面,而云度对这门亲事丝毫不感兴趣…… 73.第 73 章 父女俩默默地对峙片刻。 云度终于开口, “你既不喜欢彭家表姨也就罢了,我依着你, 可那位严姑娘不成,年纪太小了,我等不得。明儿我到魏府去找钱夫人, 就定下常家姑娘。你若愿意, 就帮着把正院收拾出来,要是不愿意, 就在屋里把《孝经》抄上几遍,顺道练练女红,我会另外指派管事娘子收拾……那些忤逆无礼的话休得再提,倘或再胡言乱语, 我就把你送到法严寺去养养性子。我云度没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儿。” 说罢, 扬声唤了红玉进来, “天色已晚, 送姑娘回去歇息。” 红玉偷眼扫一下云度,怯生生地对云楚青道:“姑娘, 回去吧。” 云楚青仰视着云度, 脸上泪痕未干就绽出个甜美的笑容,“爹爹的话,我记得了。爹爹中意谁就娶回来便是,只要别后悔就成……我也把话说在前头, 我不会放弃的。”撩开门帘, 脚步轻快地迈了出去。 云度瞧着清冷月光下她瘦小的背影, 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翌日。 钱氏送走云度,把府里各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便到魏夫人屋里说话,先提起昨天赴宴之事,一个劲儿咋舌,“彭老夫人真是……可能年纪大了,也不在乎亲戚家的脸面。当着陆太太、张太太的面儿专门数落人家姑娘,还把阿欣说了一顿,弄得我这脸上也火辣辣的。” 魏夫人“嗤”地笑一声,“她呀,年轻时候就这样,不管人前人后,该说不该说,只要碍着她的路,就劈头盖脸地数落别人。如今惦记着忠勇伯这门亲,那还能有好脸子?听说忠勇伯刚才过来,他到底相中了张家姑娘还是常家姑娘?” 钱氏正要开口,只听外头丫鬟招呼道:“五姑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魏欣笑嘻嘻地进来,“我猜娘就是在祖母这里,”褪了绣鞋上炕偎在魏夫人身边,“还是祖母屋里舒服。” 钱氏嗔她一眼,“正说你呢,这么大个姑娘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没得让人挑鼻子挑脸。” 魏欣不以为然地道:“我才不管她,反正祖母不挑剔我就行。” 魏夫人被她逗得笑,让丫鬟拿了碟糖炒南瓜子放在魏欣面前,又特意吩咐另外沏了老君眉,才道:“在家里由得你自在,可出门千万得注意,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个娴静样子来,让别人挑理也没处挑。” 魏欣闷头“嗯”了声,“咯吱咯吱”磕南瓜子,耳朵却竖得老高,摆明了是来探听消息的。 钱氏岂不知她的心思,却也没打算瞒着她,继续道:“昨天我听忠勇伯的意思是两个都不太合意,张姑娘是太文静了怕撑不起家,常姑娘怕脾气不好委屈两个孩子。元娘倒是巴巴跟我说,她相中了严家姑娘。” 魏欣“咦”一声,连忙开口,:“娘别乱牵线,三娘不愿意嫁给忠勇伯,别好事办成坏事。” “大人说话你少打岔,”钱氏斥道,“刚才忠勇伯来,却是改了主意,这次打算求娶常家姑娘。我想来跟娘讨个主意,这事我到底是管还不是不管?要说撒手不管吧,前前后后跟着忙活一阵子了,要说管,真怕出力不讨好,得罪彭家不说,没准把云家和常家也都得罪了。” 魏夫人沉吟片刻,“彭家无所谓,原先就势微,我看下一辈也没个出息孩子,要不怎么就巴着忠勇伯不撒手,得罪她家没什么。常家是新贵,这几年锦衣卫是越来越猖獗了,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对了,云家没有主事的人,你就当成男方人,让忠勇伯另外请个官媒去提亲,别把一摊子事儿全揽在自己身上。倘若以后事情不成,你是男方人自然要替男方说话,常家也怪不到你头上。” 钱氏想想,笑着应好。 魏夫人端起茶盅浅浅抿两口,见魏欣听得专注,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见大人说起亲事,羞得赶紧躲开,即便无意撞到大人说话,也恨不得堵住耳朵听不见,五姐儿可倒好,眼巴巴跟过来听。” 魏欣将手里剥出来的十几粒南瓜子倒在魏夫人掌心,粗嘎嘎地笑:“我是长长见识,祖母不也没打算让我避开吗?” 魏夫人道:“姑娘家多见识下也好,对了,严三娘为啥不愿意嫁到云家去?” 魏欣道:“她说不想当后娘,眼下元娘跟阿汉虽然都亲近她,可真的成了一家人,她肯定要生孩子,一碗水端不平,她自然偏心自己的孩子,到时候免不了闹纷争,她懒得掺和。再有,忠勇伯跟前妻情深义重的,她半路插进来,又没法跟个亡故之人争宠,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魏夫人点头赞道:“倒是个通透的,活得明白。” 钱氏附和,“可不是明白?就上次那事儿,换个别家姑娘指不定就哭闹起来了,她却沉得住气,脸上丝毫不露。阿欣以后可得学着点儿,别天天咋咋呼呼的。” 魏欣噘着嘴不忿地说:“娘夸别人的时候,能不能别踩着我垫背?” 钱氏又好气又好笑,对魏夫人道:“娘,你看她,就只爱好话,听不进劝去。” 魏欣道:“本来就是,我哪里咋咋呼呼?”顿一顿,续道:“我承认确实比不得三娘能干,阿薰说以前三娘在济南府的时候,靠着卖绢花供给弟弟读书,家里买不起纸笔就用树枝在沙土上写。我看她的字也写得极好,最近又在学着打算盘,准备回济南府开铺子。我寻思着,要让我到街上叫卖,肯定张不开口。” “你是没有逼到那份上,”魏夫人长长叹口气,“看着严三娘长得一副乖顺俏丽的模样,没想到有把硬骨头。老话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估摸着严三娘定然是个有出息的。一个姑娘家寄人篱下,往后你能帮就帮她一把。” 魏欣笑应:“祖母放心,我知道分寸,前几次去陆家都是给足了陆太太面子。说来也奇怪,头一次见面,我就跟她合得来,是不是上辈子我们是亲姐妹?” “嗯,”钱氏点头,打趣道:“兴许上辈子你们俩是一窝猪圈里的猪,也不知行了什么好事就托生到我们家里来了。” 魏欣气得瞪大了双眼,魏夫人却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笑着指了钱氏道:“有你这么当娘的,把我们五姐儿给说成什么了?”伸手搂着魏欣肩头,安慰道:“五姐儿别气,咱五姐儿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肯定不是猪投胎转世,我看十有八~九是绵羊。”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牲畜一类。 魏欣跳下炕,绣鞋顾不上提,趿拉着到门口,气呼呼地说:“祖母跟娘合起伙来欺负我,回头我告诉祖父,告诉爹。” 魏夫人慢慢收了笑,把身边大丫鬟叫来问:“五姑娘回去了?” 大丫鬟笑道:“嘟嘟囔囔地走了,连披风都没披,我刚打发人送过去。” 魏夫人颔首,须臾开口道:“你打发人到外院看看,要是侯爷得空,请他进来一趟。” 大丫鬟应声离开。 钱氏试探着问:“娘是要……这边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魏夫人低声道:“上次宴客的事儿,我翻过来覆过去寻思好几天,范公公跟咱府交往一二十年了,从来没开口让咱家请过客,而宫里那位平常就没见出过门,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到咱家里来。你说那几株半死不活的番薯秧子,值当那位亲自跑一趟?” 钱氏愣一下,想起那件蓝底团花联珠纹锦斗篷。她吩咐人清洗过之后,不敢乱熏香,打发人送到淮海侯那里去了。 两天后,和安轩来人送了赏赐,赏了两盆墨菊,两匹蜀锦,两盒御膳房的点心,两盒宫里时兴的绢花。 还有张写着治疗风寒的药方子。 当时,她只以为是和安轩的人抓药煎药,不当心带了出来,现在想想,没准儿是记挂着严三娘落水,特意送来的。 钱氏正思量,听外头脚步声重,只是淮海侯回来,忙起身迎出去,恭敬地行个礼,“父亲回来了,娘在屋里等着,”趁机告退离开。 淮海侯在院子里跺跺脚,抖落脚底泥土才进屋,魏夫人见他衣襟沾了土,问道:“又到花房看番薯秧子了?” 淮海侯咧嘴笑笑,“秧苗长得很旺盛,但是种下去一棵番薯,长出来还是一棵,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魏夫人根本不关心番薯,开门见山道:“侯爷明后天得空,进宫找范公公,有几句话说给他听。” 淮海侯问:“什么话?” 魏夫人想一想,道:“就说昨儿忠勇伯府里姑娘过生日,顺便给忠勇伯相看媳妇,忠勇伯相中了常家姑娘,他家姑娘却看上了严家姑娘。” “就说这个?”淮海侯皱起眉头斥道:“就你们内宅妇人闲着没事天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范公公整日忙得不得闲,谁耐烦听这些?” 魏夫人沉下脸,“让你去,你就去。别的范公公不耐烦听,可这话他准听。” 淮海侯一向听夫人的话,闻言便道:“我进宫得有个理由,别人问起来,我不能就说这个吧,一个大老爷们传这些闲话,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魏夫人苦笑不得,恨不能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是石头还是稻糠,“你怎么就不能编个由头?就说找范公公说说番薯秧子的长势,或者找两双护膝带着,说天气冷了,给范公公捂腿。又不是让你面圣,到西华门随便找个小火者传个信儿,谁还敢不给你通传?” 淮海侯一听确实是这话,痛快地答应了。 转天他估摸好时间,趁着圣上召见朝臣,不用范大档跟前伺候,寻个小火者将他叫出来,把魏夫人交代的话提了提。 范大档摸一摸手里厚厚实实两双护膝,笑道:“劳侯夫人记挂着,请侯爷代为致谢,改天有空我亲自过府给侯夫人请安。” 待淮海侯离开,范大档朝东北和安轩方向看了看,趁着有空还是先往七爷那里走一趟吧。 74.第 74 章 七爷刚喝完药, 正站在庑廊下沉默地望着那片葱翠松柏林发呆,瞧见范大档的身影, 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绽出一丝浅笑,“公公怎么有空过来?” 范大档忙行个礼,恭声问道:“外头正刮北风, 七爷怎么不披件斗篷?” 七爷淡淡道:“我嫌屋里药味重, 出来透透气,这便就进去。”说着转身往回走。 “七爷小心脚下”, 范大档紧走两步,上前虚扶着他的胳膊。 刚迈进门槛,迎面扑来一股热气夹杂着浓重的药味,着实不太好闻。 范大档将七爷扶到厅堂太师椅上坐下, 这才笑着解释道, “圣上刚还问起七爷的身子, 奴婢寻思着有日子没见七爷了, 正好圣上召罗阁老议事,奴婢就趁机过来给七爷请个安。可巧遇到淮海侯, 他给我捎了两副护膝。每年冬天, 奴婢就指望这护膝暖暖膝盖,往常他都是十月初就送来,今年说是忙着给忠勇伯府大小姐准备生辰礼,给耽搁了……说起来, 忠勇伯夫人过世已经四年了, 淮海侯世子夫人张罗给挑了几个姑娘, 正好借着贺寿之名相看相看。忠勇伯没表态,他们府上大小姐倒看中了兵部陆员外郎家的表姑娘,就是从济南府……” 话到此,范大档有意顿一下,就看到七爷原本平放在膝头的手忽然攥成了拳头。 七爷侧头,幽黑深亮的双眸淡淡扫视过来,“难得淮海侯有闲心给公公聊这些,他那番薯种得怎么样了?” 范大档暗呼侥幸,幸亏淮海侯多啰嗦了几句,否则还真回不了话,想到此,笑道:“秧苗长得倒旺盛,可就是没效用,侯爷说种一个结一个,这不白费工夫吗?” 七爷蹙眉想一下,“先前我听人提起如何种淮山,我觉得番薯也大致差不多。有两个法子,其一是把秧苗取下来另外种,一根秧苗挖一个坑,再有就是把番薯切几块连同上面的秧苗一起种。上次我见过,一个番薯能长出七八根秧苗,这不就能种……”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声音撕心裂肺,就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范大档听得嗓子眼直痒痒,死命压住了,朝着小郑子瞪眼,意思是怎么不赶紧给七爷捶捶背? 小郑子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以示无能为力。 终于咳嗽声停,小郑子奉上热茶,七爷浅浅啜两口,将茶盅放到桌上,继续道:“一个番薯能种出七八棵苗来。不过让淮海侯不用急,等开了春在分苗不迟,现在先尽心伺候着。” 范大档连声答应,又试探着问:“七爷用得什么药,要不要请周医正再诊诊脉换个方子重新煎副药?” 七爷淡然一笑,“这方子是前天刚换的,周医正和韦太医秦太医一同斟酌拟定的,先吃上七天再说。” 这几位可都是太医院的圣手,再换还能怎样? 范大档心生黯然,四下打量番,见屋里空空荡荡,连盆花草都没有,遂道:“奴婢瞧司苑局养得好水仙,再有盘子大的金佛手,香气清清淡淡的,比熏香管用,奴婢让他们送几盆过来?” 七爷笑道:“我这里整日汤药不断,再好的花也经不住,不用糟蹋那好东西。” 范大档想想也是,又问:“要不寻几只鹦哥或者画眉鸟过来?奴婢听说有金刚鹦哥最特别巧,还会背唐诗,挂在廊檐下,也能给七爷解个闷儿。” 七爷本要拒绝,抬眸瞧见范大档脸上的关切,改口道:“好吧。” 范大档咧嘴笑,“奴婢回头就操办这事儿。” 七爷道:“你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还用得着你去做这些杂事?我另有要事吩咐你,你且跟我来。” 说罢,起身往西次间走。 范大档紧随过去。 西次间是两间打通的书房。 靠北墙摆着四座顶天立地,上面汗牛充栋的全是书,南面靠窗则摆着两把长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宝。隔着博古架,里面放一只罗汉榻,榻边是茶几,靠窗仍是摆满了笔墨纸砚的长案。 上次范大档就是在里间的案上看到了那张小像。 这次七爷仍是带着范大档进了里间,从长案左手边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上次章学士提出要征收间架税,凡屋两架为一间,我觉得很不妥当。公公瞧我这书房,该算两间还是一间?我去岁往山东去,见到一些贫寒之家,只小小方寸之地,却分隔成厨房、厅堂和卧室,那又该算几间?再有,章学士提出将房屋分上中下三等,按不同等级收税,就如京都来说,积水潭东边斜街有条暗巷,里面密不透光,可地角却是寸土寸金,应该算上等还是下等?齐化门附近低价便宜,但因距离通州码头近,不少客商在那边置地建房,据说屋舍多华美开阔,那又算是几等房?” 看着七爷毫无血色却是清俊儒雅的面容,范大档感慨不已,章学士的折子去年春天就呈到七爷手里了,迟迟不见回音,他本以为七爷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七爷并非束之高阁,而是着人四处勘察去了。 难怪圣上会交待把章学士的折子交给七爷? 范大档正思量,只听七爷又道:“我觉得与其收间架税,倒不如征收田产税,将田地分为上中下三等,按亩收税。” 范大档迟疑道:“这倒是比间架税简单明了,只不过……京郊周围土地大半都在诸位公侯手里,许多还是祖产祭田,真要按亩收税,别处先不提,单京都就得闹腾一阵子。” 七爷轻轻咳两声,饮几口茶,笑道:“这倒简单,先让他们把田产报上来,按着爵位等级划分祭田,国公可涌有两千亩祭田,侯爵次一等一千五百亩,伯爵再次一等,一千亩祭田,这是可以免了税收的,其余土地再征田产税。若有漏报瞒报的土地,尽数收归朝廷。其余官员也都按品级各有豁免,再那些有秀才孝廉功名的,各自不等。我都一一列出来,以供皇兄参详。此事关系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还请公公在皇兄面前促成此事。” 范大档翻开手中册子,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台阁体小楷。台阁体讲究黑、密、方、紧,因太宗皇帝极喜欢这种字体,学子们便争相学习,到康顺帝年间,十位举子中差不多有七人能写台阁体。 可七爷这台阁体却在方正光洁中更加了几分秀润圆融。 也不知到底用去多少时日才练就这一笔字? 范大档合上册子,再扫一眼七爷,恭声道:“奴婢定当遵从七爷吩咐,只是此事牵扯极大,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推行。奴婢回去重新誊抄一份,先请罗阁老过目,他在内阁中支应,我这边再费点心思,把握会稍大一些。” 这次七爷突然犯病,万皇后早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其中最该挨罚的就是罗雁回。可七爷已经先一步把罗雁回打发到辽东去了,一罪不能罚两次,万皇后只得作罢,却将和安轩上上下下都罚过。 罗阁老因为罗雁回的缘故,必然会附同七爷。 七爷也想到这点,浅淡一笑,“有劳公公。” 那笑容犹若高山遗雪,清贵高雅,却又有种超脱于凡间的悲凉。 范大档再度感叹,将册子小心地塞进怀里,低头应道:“七爷折煞奴婢了,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随在七爷身后,仍回到厅堂,抓起适才放在桌上的护膝,便要告退,忽听得七爷清清冷冷地问:“那忠勇伯多大年纪,长成什么模样,家中有何人?” 果然七爷是在意那位严家姑娘的。 他就说嘛,无缘无故地,七爷怎会不顾自己安康亲自跳到湖里去。 入秋之后湖水就凉了,就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受得住。 范大档清清嗓子,装模做样地考虑片刻才道:“忠勇伯大概是而立之年,其妻赵氏四年前病故,家中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昨天过得是十虚岁的生辰,儿子不满五岁。忠勇伯相貌颇佳,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有一手好剑法还能写得一笔好行书。” 七爷笑笑,“那就是上马能挥剑斩敌首,下马能运笔草兵书了?朝中能有此栋梁,实乃万晋之福。” “是,是”范大档应两声,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因在屋里待得久,迎面而来的冷意激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他忙将两手拢进护膝里,加快了脚步。 快出院门时,下意识地回首,看到空寂的院子里那一片苍翠清幽的松柏,暗暗摇头。 这院子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七爷本就病弱,实该有个性子活泼的在身边闹腾着,有了人气儿兴许病就能好得快些。 范大档不由又想起在张阁老府上见到的那个少女。 白净柔嫩的脸庞,乌黑明亮的双眸,小巧的红唇,笑起来腮边一对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娇娇柔柔的,仿佛缱绻在春日枝头的白玉兰,令人有种忍不住要呵护她的冲动。 如果能遂了七爷的心愿就好了,可是这事儿又不能强来,强扭的瓜不甜,反而让七爷心里更不舒服。 总之得好好谋划着。 范大档不知道的是,他前脚离开,七爷后脚又去了书房,从书案下靠右手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那张小像。 小像画得正是做小厮打扮的严清怡。 墨发高高地束在头顶,随意地用布条绑着,发梢垂在肩头,有些许飘散在脸旁。巴掌大的小脸单纯稚气,大大的杏仁眼里水光莹莹,看上去楚楚动人,可眸底又分明藏着一丝丝狡黠。 七爷怔怔地瞧了片刻,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停在她水润的双唇上,只这一瞬,体内好似气血翻滚,喉间隐隐有腥甜的滋味,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 半晌,咳嗽方停,而手里洁白的棉帕上,又是猩红点点。 七爷心神俱灰,抬手便要撕那小像,可犹豫半天终是不忍动手,黯然地把那小像复又塞进了抽屉底层…… 75.第 75 章 夜风起了, 吹动着枝叶窸窸窣窣,夜鸟被惊醒, 发出咕咕低鸣。 和安轩内室的咳嗽声就没有停过,持久而剧烈。 小郑子拢件披风,将灯烛挑得亮了些, 从暖窠里倒了热茶, 隔着帐帘道:“七爷喝口水润润嗓子。” 七爷接过茶盅,喝过半盏, 低声道:“你自去睡吧,不用在这边伺候。” 小郑子躬身退出去,想了想,点了半支安神香, 过得片刻, 凑上前听帐内呼吸声渐渐平稳, 才长舒口气。轻手轻脚地到隔间榻上, 合衣躺下。 这一觉倒是沉,直到院子里传来小火者低低轻语, 小郑子才猛地醒来, 头一件事便往内间里去。 未及床前,便听到苦苦压抑着的咳嗽,小郑子顿时明白,眼泪忽地涌出来, 却丝毫不敢露, 悄悄退出去, 擦去目中泪水,深吸口气,跟往常一样吩咐小火者,“去瞧瞧冰糖银耳炖好了没有,净面的水备着了,火盆里的炭换过没有?” 小火者应着散去,小郑子复又走进内室,隔着帐帘轻声问道:“七爷可醒了?” 七爷应声,“嗯”。 小郑子抬手撩起帐帘,挂在床角银勺上,又将已经暖过的衣物放到床边,伺候着七爷穿戴整齐。 先奉上一杯温茶,七爷漱漱口吐了。 小火者端着铜盆、棉帕次第而入,待七爷净过手脸,一盅银耳羹便呈了上来。 银耳羹炖得正是时候,透明晶莹,里面加了冰糖枸杞,看上去红白相间赏心悦目。 七爷吩咐小郑子另取一只碗,将银耳羹拨出一半,“我用不下这许多,你吃了吧。” 小郑子没推脱,捧起碗就吃,里面冰糖放得足,浓甜味美,可瞧着七爷皱紧眉头勉力下咽的样子,小郑子顿觉口中满是苦涩。 撤下银耳羹,厨房里将淮山薏米粥送过来。薏米粥是用淮山、薏米、莲肉和大枣一并炖成。 这是周医正特地拟定的食谱,银耳羹清肺止咳,薏米粥健脾益气。 东西都是好东西,可再好也经不住天天吃。 小郑子在旁边看着已是看腻了,何况天天吃的七爷。 七爷仍是只用过半盏便再不能吃,再度漱过口,用帕子擦擦嘴,轻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这就往坤宁宫去,你不用跟着,趁这空当睡个回笼觉。你岁数小,天天跟着熬,别把身子熬垮了。” 小郑子已经十六,只比七爷小两岁,听闻这话眼眶又开始发热,急忙闪避着往窗外瞧了瞧,“今儿北风刮得紧,爷穿那件兔子毛斗篷,能暖和些。” 七爷扫一眼手边那件蓝底团花联珠纹锦斗篷,淡淡道:“路不远,半刻钟就到,我还是穿这件吧。” 小郑子忙点头,“我找件夹袄七爷套着。” 宝蓝色的夹袄穿在鸦青色锦袍外面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仍是遮掩不了他高华清俊的气度。 小郑子细心地将斗篷系好,另取过手炉拢在七爷手里,叮嘱另外一个太监李宝业,“路上别走太急,仔细看着路,外头风大,当心吹掉帽子。” 七爷笑道:“小郑子的话是越来越多了,回头皇兄有了皇孙,我得把小郑子荐了去伺候,定然能做得好。” 小郑子板着脸道:“我不去,我等着给七爷伺候孩子。” 七爷笑笑,没答话,带着李宝业离开。 小郑子看着七爷身上的纹锦斗篷,在肚子里将罗雁回骂了个狗血喷头。 七爷为了不招人眼目,平常出宫都不带內侍,只带着罗雁回。 小郑子没亲眼见到在魏家发生的事,却从七爷跟罗雁回的话音里听出个七七八八。 就是因为罗雁回莽撞,七爷才落水受凉,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而那件斗篷,好像是被落水的姑娘穿过,七爷再没有收起来,每每往哪里去,就只穿那一件。 小郑子哀叹不停。 七爷既然有心,怎么就不能把那姑娘召到宫里来,即便不成亲,留在身边伺候着也好,也省得天天看着斗篷。 可小郑子心里明白,七爷是绝不肯这样做的。 七爷心好,不愿意耽误姑娘的年华。 感叹过,小郑子也没闲着,把七爷床上的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晾晒上。 坤宁宫离和安轩着实不远,饶是七爷走得慢,半刻钟也到了。每隔十天,七爷便要去坤宁宫跟万皇后问安,今天正到了请安的日子。 万皇后今年四十五岁,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个四五岁。她穿了件丁香底四合如意纹的天华锦褙子,驼色缠枝莲底凤襕妆花缎裙,头发只绾成个简单的圆髻,戴了两支玉簪,正微阖了双目歪在罗汉榻上听柔嘉公主说话。 听闻七爷过来,万皇后脸上露出笑容,连声道:“快请进来,屋子里再加个火盆。” 七爷应声进门,笑道:“不用麻烦,我穿了夹袄。”将斗篷褪去,露出宝蓝色云锦面的夹袄。 万皇后打量一眼,“还是薄了,回头吩咐人再做件厚实的。” 旁边宫女立刻应道:“是。” 待七爷坐定,柔嘉公主上前行礼,“给七叔请安。” 轮年龄,柔嘉公主比七爷长三岁,可七爷辈分大,礼数是绝对少不了。 七爷点点头,示意她就坐,笑问:“皇嫂适才在说什么呢?” 万皇后淡淡答:“替几位皇子选妃的事儿,”转头对柔嘉公主道,“这事你决定就是,等人选出来给你父皇过了目,就定下吧。” 柔嘉公主面露迟疑,求恳地看向七爷。 七爷垂眸,须臾才道:“正好闲着,听一听也解解闷儿。不知都有哪些人家的姑娘?” 万皇后也便懒懒地道:“那你接着说把。” “是,”柔嘉公主应一声,先看眼七爷,笑道:“刚才说了给三弟选得是国子监袁祭酒家里,长孙女,袁姑娘明年二月及笄礼,她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温柔,正适合三弟;给四弟定得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七姑娘,郭七娘是六月里生辰,转年也就十五了;五弟……” “行了,”万皇后止住她,“我看你这几人挑得都极妥当,都这样回给你父皇吧。” 柔嘉公主不敢再多说,恭敬地行个礼告退离开。 七爷叹口气,伸手从矮几上取一只橘子,剥了皮,递给万皇后,“皇嫂吃橘子。” 万皇后接过来,往嘴里塞一瓣,慢慢嚼着,许久才低声道:“我还是意难平。” 七爷明白,万皇后所指是五皇子楚炤。 楚炤是万皇后的堂妹万昭仪所出。 有年六月半,万昭仪还不是昭仪,只是万堂妹,她进宫探视当皇后的堂姐,因天色已晚,万皇后便将她留在偏殿暂宿。 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月的初一跟十五两日,康顺帝都要到坤宁宫跟万皇后同寝。 那天康顺帝在乾清宫处理完政事,才匆匆往坤宁宫赶,进得宫门,正看到有人在对月跪拜。 月亮正圆月色正好,那人面容清丽身形窈窕,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万皇后。而她又穿件蝉翼纱袄子,袄子袖口长且宽,举手投足间飘逸灵动若嫦娥下凡。 透过单薄的蝉翼纱,康顺帝能看到她嫩藕般的胳膊和蓝色肚兜上含苞待放的月季花,顿觉腹中火热,展臂将她抱到了旁边偏殿里。 万堂妹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宫里,当时万皇后正跟二皇子楚煜的生母田贵妃打擂台,彼此冷嘲热讽互相较劲,就在这个关头,没想到堂妹竟然劈头扇了自己一巴掌。 万皇后险些没气吐血,只得硬生生忍了。 没多久万堂妹诊出有孕,再过几个月生下五皇子楚炤,万堂妹晋封为昭仪。 许是康顺帝对万皇后心存愧疚,自从那夜之后再没临幸过万昭仪。 而万皇后对万昭仪也不再是先前那样当姐妹,只把她跟其余妃嫔一样看待。 七爷自幼跟在万皇后身边,耳闻目睹自然也了解其中经过。 万皇后吃罢橘子,脸色舒缓了许多,笑问道:“你那些侄儿都开始物色王妃了,你有什么打算?喜欢什么模样什么性情的,高的还是矮的,胖的还是瘦的?不管是哪家姑娘,跟我说说,我亲自去给你提亲。” 七爷垂眸,眼前不期然就浮现出那张温婉灵动的俏脸。 真的能让她陪在身边吗? 买一处小宅院,院子里栽棵杏树,麦子熟时杏子黄,他会仔细挑了最红最熟的那个给她吃。若是她仍喜欢做绢花,他愿意帮她描花样子,帮她选好看的布料。 可是,他这样破败的身子……忠勇伯能策马驰骋,能开弓射箭,必然强壮得很。她嫁到云家去,就不用再担心生计。 就是云家有两个前妻生的孩子,她会不会受气? 想到此,七爷黯然地笑笑,“我这身子,还是不去耽搁别人家姑娘了。以后……以后要是能强点再说。” “也行,”万皇后点点头,忽然俯低身子,神神秘秘地说:“以前我曾经去清虚观请通微法师给你卜算过命数,他说你二十岁之前多坎坷,可过了二十岁就会万事顺遂,身体自然也能好起来。真的,听说通微法师道行颇深,京都许多人家都信他,要不哪天请他来,让他再给你测算一下,看有无变故?” 七爷吓了一跳。 清虚观信奉正一神教。 自古这种占卜巫蛊之事在宫里非常避讳,康顺帝就非常讨厌正一神教,斥之为怪力乱神。没想到万皇后竟会为他去犯这个忌讳。 七爷岂肯让万皇后因自己而为圣上不喜,忙道:“不用再算,男子二十冠而字,冠而列丈夫,行过冠礼,我肯定会大好起来。” 万皇后笑道:“那是一定的……对了,柔嘉提到的这几户人家,你觉得如何?” 七爷略思索,浅笑道:“听说柔嘉最近跟叶家走动颇近。” 万皇后“嗤”一声,“她这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她的心思?定北侯在辽东领着几十万军队,结交无数将领,现在又张罗着把袁祭酒拉在他们船上……你皇兄也才四十六,身子骨结实着。” 七爷道:“皇嫂不如选个顺眼的过在膝下,总也是个倚仗。” 如今三皇子楚烨对皇位虎视眈眈,叶贵妃有定北侯支持,对万皇后也颇多不敬。假如楚烨真的即位,设立两宫太后还是好的,说不定万皇后会被迫殉葬。 “没一个顺眼的,我谁也没瞧中”,万皇后摇头,“老三残暴无情翻脸不是人,老四倒忠厚,可懦弱无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那个老五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七弟过于韬光隐迹,唉要是你身子康健些就好了。”说着,板起脸沉声道:“七弟以后记着,万不可再轻待自己的身体。” 七爷连声称是。 万皇后见他态度恭谨,脸色稍缓,笑道:“你出来这些时候了,别太累着,回去歇一歇,中午我吩咐厨房片了羊羔肉,炖上淮山做道锅子。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吩咐人,切莫委屈自己。” 七爷笑道:“皇嫂放心,这宫里,何曾有人敢让我受委屈?” 万皇后点点头,亲眼看着李宝业伺候七爷穿戴好,又往他手里塞一只海棠木匣子,“以前收着的一些小玩意儿,你或者自己玩或者留着赏人。” 七爷只当万皇后仍把自己当孩童,笑着接了,回到和安轩打开一瞧,却是大惊失色…… 76.第 76 章 匣子约莫七寸见方。 上层放着七八块玉佩, 有刻成竹报平安的碧玉,有刻成喜结连理的红玉, 有雕成宝瓶状的羊脂玉。玉的成色都极好,幽幽发出温润的光泽。 中层是几十颗南珠,个头不算大, 只比黄豆粒大出些许, 但胜在颗颗饱满圆润。 七爷莞尔。 他自幼便喜欢珍珠玉石等物。万皇后特意给他做了只木匣子,装了半匣子南珠。他抓着珠子玩, 能玩上两刻钟不动地方。 再后来喜欢玩棋子,将棋子在棋盘上摆出山石花草等形状,黑棋子摆完了,用白棋子反着再摆一遍, 像是镜子里照出来的。 七爷学着小时候那样, 抓一大把南珠, 然后慢慢松开, 南珠如落雨般滴滴答答淌下来。声音苍白而单调,再不复幼时乐趣。 七爷喟叹声, 打开第三层。 却是厚厚的一摞字纸。 上面的三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铺子的名号和地址, 有绸缎铺、有酒楼有客栈还有车马行,其中以京都最多,也有的在真定或者保定,有几处货栈却是开在了大同和宣府。 七爷数了数, 共是三十八间店铺。 再下面是店铺的契书还有十几张数额不等的银票, 加起来共五万六千两。 匣子最底的角落有个小小的荷包, 里面装着两方印章。 印章是套印,外面是牡丹花形状的大印,里面是小印,刻着个古篆的“万”字。这样盖出来的印章就是牡丹花纹中间一个“万”字。 很显然,不管是上层的玉佩还是中层的南珠,都只是掩人耳目,这最底层的店铺跟银票才是万皇后真正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万皇后没有亲生的子女,爹娘也早已亡故,如今当家的是她一个堂兄。自从万昭仪诞下皇子,万堂兄屡次劝说万皇后把五皇子抱到她膝下抚养。 万皇后推脱道:“坤宁宫已经有了楚瑭,楚瑭体弱,我又是杂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再抚养一个。” 万堂兄语重心长地劝,眼角却有藏不住的轻蔑:“七爷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就算长大了,最多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王爷。皇后听为兄一句劝,与其费那么大心思养育七爷,不如将心思用在五皇子身上,给他个嫡出身份,日后登基,咱们万家可就有两位皇太后,放眼京城,谁还敢小瞧万家?皇后说后宫之事繁多,这不还有妹妹吗?她年轻,皇后尽管把一些难作难为之事交给她,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总比交给别人强。” 万皇后听了只是冷笑。 要是万家人能扶起来,早在她是太子妃的时候就强盛了。 那时候她年轻,脸面上抹不开,被父母面提耳命着,为几个叔伯并堂兄弟寻过不少门路。 可他们没一个成器的,也没有一个感恩的,反而更加不知足。 还说什么一家人,万昭仪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时怎么就没想起一家人来?万昭仪这般待她,她凭什么要扶持五皇子?倒不如用心将七爷养大,至少七爷重情重义,从小知道体恤她心疼她。 以前万皇后气盛,对康顺帝还存着女儿家的心思绮念,偶尔会因叶贵妃或者其他妃嫔而掂酸吃醋,见到康顺帝不面抱怨。 两人时有争执斗气之举。 康顺帝拂袖离开,万皇后则独坐伤怀,七爷每每会端着茶水或者瓜果前来,并不多说话,只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一陪就是半天。 七爷本就孱弱,隐在暗影里更显瘦小。 万皇后心软如水,对他道:“你自去玩你的,我没事,就是想静一静。” 七爷抬眸,稚气地说:“我不吵闹,我怕皇嫂要是使唤茶水,身边没人应。” 万皇后既心酸又宽慰,却慢慢将放在康顺帝身上的心收了回来,开始思量着寻大儒文士教导七爷。 七爷在坤宁宫住了十多年,十年间,宫人们都知道万皇后嫂代母职抚养长大了七爷,岂又知道因为有七爷在膝下,开解了万皇后多少的孤单寂寞。 看着面前这些东西,七爷已猜出万皇后托付之意,轻轻叹口气,把京都的十九间铺子挑出来,对照着地图比对好方位,默默记在心里。 小郑子在门外已经等得着急,好容易见七爷出来,忙不迭地道:“汤药已经煎好了,七爷这会儿就喝?” 七爷瞧瞧更漏,皱眉道:“快到午时了,喝完药又没有胃口吃饭,等吃了饭再喝。” 小郑子点头道好,“厨房里做了羊肉锅子,锅子泡馍片对口味,可又怕七爷不克化,问七爷想吃馍片还是粳米饭,还是煮一碗面。” 七爷笑笑,“那就馍片。” 小郑子应一声,吩咐小火者到厨房传话。 七爷走到窗前,凝神瞧着院子里被北风吹动的苍松翠柏,轻声对小郑子道:“下午我去给皇兄请安,你去打听打听皇兄何时得闲……这事儿别人打听不到,只能你去。” 虽然康顺帝每天的日程是早就决定好的,几时批阅奏折,几时召见大臣,几时经筵侍讲都早就规定了时间,但也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打听出来,除非是各处宫殿有脸面的公公。 再者,保不齐康顺帝临时会有什么变动,事先过去通报一声,也好知道康顺帝愿不愿意见。 小郑子听闻,挺直了腰杆道:“七爷放心,我这就去,一准儿打听出来。” 七爷扬手,“去吧。”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小郑子乐颠颠地回来,“正巧圣上得空,秦公公直接禀报到御前,圣上说他未正二刻歇晌起来,有两刻钟的空闲,可在乾清宫见七爷……这样七爷晌午也能歇一歇。” 七爷夜里咳嗽厉害,白天要轻许多,因夜里睡不足,每天中午的晌觉便必不可少。 七爷笑着夸赞,“小郑子是越来越能干了。” 小郑子强忍着笑意,作沉稳状,“回来时顺便吩咐了暖轿,未正时分就在门口等着。” 七爷含笑点头。 康顺帝比七爷足足大了二十八岁,说是兄长,按年纪来看更像是父亲。 七爷来时,他刚由内侍伺候着穿上圆领龙袍。龙袍是明黄色,前胸后背以及两边肩头都绣着五彩团龙并日月二章纹。高贵轩昂,令人不敢直视。 康顺帝跟七爷乃一母同胞,相貌颇为相似,都是清俊瘦削的脸面,但因他久居帝位,眉宇间威严端肃,生生将那份清俊压下去,而多帝王独有的冷厉气势。 见到七爷,那张一向凝重的脸上露出些微笑意,“你前阵生病,现今好些没有?” 七爷不等看座,先自在康顺帝身边坐了,笑道:“谢皇兄牵挂,我用了周医正跟田、王两位太医的药,已经好多了。白天不见咳嗽,就是夜里咳得重,不得安睡。” 康顺帝道:“周医正脉息极好,你接着再吃几日,不要随意换方子。只是古话说是药三分毒,你若见好就少吃药,多食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 七爷笑道:“皇兄说得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今儿前来,一是给皇兄请安,不过看皇兄面色红润眸光有神,我就直接说第二桩。” 康顺帝脸上笑意加深,简短地道:“说!” 七爷便不客气,直言道:“我想多出宫走动走动,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跟着,想跟皇兄要两个人。我不要那些亲军近卫,要就要两个真正得用的。” 亲军近卫指的是旗手卫、金吾卫等等,平常负责守卫皇宫,若是圣上出行就跟随前后,是个非常露脸且体面的差事。 能够担任近卫的大多是勋贵子弟,真正本事没有,派头却十足,走到街上大都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 康顺帝人老成精又久居上位,一听就明白七爷的意图,问道:“你要人干什么?” 七爷回答:“一个赶车的车夫,再一个有眼色会打听事儿的随从。我左右闲着没事,打算把京都各处都转一转看一看。” 康顺帝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写那折子我看了,虽然于国有利,但眼下行不通,牵扯的人太多,暂且搁着,等时机合适再提。” “皇兄看了?”七爷颇为惊讶,“我本来打算请罗阁老先过目,给皇兄敲个边鼓,他孙子惹出祸事让我给兜着了,正好欠我一份情。” 康顺帝笑道:“罗振业那只老狐狸……我是从范大档那里得来的,他说前两天去和安轩带回来的。范大档老实,你有事就找他。” 七爷应声好,仍缠着道:“皇兄给我两个能干的人。” 看着面前几乎能做自己儿子的幼弟,康顺帝不免想起过世的朱皇后。朱皇后临终前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拉着他的手半天不放。 能让朱皇后牵挂的,除了幼弟还会有谁? 康顺帝顿时心软,双手一拍,七爷只觉得眼前一闪,面前已经多了个身穿玄色劲装的男子。 男子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卑职见过圣上,见过七爷。” 康顺帝朝七爷努努嘴,沉声道:“给他找两人,一个赶车的,一个打听事儿的随从。” 男子略沉吟,应道:“卑职明白。两刻钟内,人便到和安轩报到。” 康顺帝点点头,“行,你去吧。” 男子抱拳拱一下,双足点地,身体拔起,转眼间已然离开。 七爷看得目瞪口呆。 康顺帝笑道:“这是我的影卫,一共就十二人,个个有副好身手而且忠心耿耿。” 七爷笑着作揖,“多谢皇兄,我赶紧回去看看人到了和安轩没有,以后有别的需要,我再来找皇兄。” 康顺帝道:“你再要人,我可是不给的。数千人才能挑出这么几个好的,我还留着有别的用处。” 七爷启唇微笑,“我不要人,没准儿要别的。” 起身拢了拢身上斗篷,迈步往外走,不等走到门口,又回来道:“听外面侍候的公公说皇兄每晚看折子到二更,这些日子天越发冷了,皇兄务要保重龙体。” 康顺帝点头,扬手道:“你去吧。” 七爷在乾清宫门口上了暖轿,晃悠悠抬到和安轩,差不多已是两刻钟。 和安轩门口站着两人,都穿着灰蓝色长衫,衣饰跟内侍差不多,可看体态却完全不同。一个肤色黝黑身材魁梧高大,双眼炯炯有神,另一个相貌非常普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属于扔到人堆里转眼就寻不到的那种。 见暖轿停下,两人候着七爷下轿,躬身揖道:“小的给七爷请安。” 七爷略略扫两眼,笑道:“进来吧。” 及至走进厅堂,两人齐齐跪倒在地,“卑职奉命前来,从今而后跟随七爷左右,听从七爷驱遣。” 七爷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高大健壮那人道:“卑职无名无姓,以前代号影七。”相貌普通那人则道:“卑职影十,请七爷赐名。” 七爷思量番,瞧见院子里的松柏,开口道:“既如此,你们就叫青松、青柏吧。待会儿让郑公公给你们安排个住处,给你们一天时间,添置两身衣裳,赶车的也就罢了,跟着我的小厮却不能太寒酸,免得堕了我的面子。”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小的明白。”跟在小郑子身后离开。 七爷轻咳两声,端起茶盅抿两口,默默盘算着那十九间铺子,心里已做了打算,临近年底,最红火的要数杂货铺绸缎铺,客栈酒楼倒是清闲,不如就从绸缎铺开始巡查,赶到三月前怎么也得把铺子巡视过一遍,才不枉皇嫂托付一场。 *** 此时此刻,东堂子胡同的陆家。 大姨母正坐在大炕上跟严清怡与蔡如娇闲谈。 屋里生了火盆,暖洋洋的,严清怡穿件粉色夹袄,墨绿色挑线裙子俯在炕桌上描花样子。 大姨母就谈到过年,“头一遭在京都过年,左邻右舍的少不得去拜见一番,再到交往过的人家走一走,这样算起来,你们每人还得做四身新衣裳。” 蔡如娇道:“张芊妤说双碾街也有家锦绣阁,要不咱们哪天去挑布料,顺道问问有什么新式样子。也不知跟济南府那家是不是一家的,如果是的话,我们沾表妹的光还能便宜些。” 先前济南府的绣娘曾说过,因为严清怡告诉她们做月华裙,所以会给她让两分利。 大姨母笑道:“那咱们就去逛逛,既然做新衣裳就得穿个时兴样式……” 77.第 77 章 几人商定, 明儿就往双碾街锦绣阁做衣裳,顺道去隆福寺吃素斋。 云楚青生辰那天, 彭老夫人曾提起过,隆福寺的素斋非常有名,做的栗子鸡、素烧羊肉和松仁小肚, 色香形俱全, 几乎可以乱真。 前世,严清怡没少吃隆福寺的素斋。 罗士奇在国子监任职, 回家路上经过隆福寺,时常会进去买只素鸡或者烧鹅,味道的确不错。但严清怡最喜欢吃的不是素斋,而是那里的玫瑰糕。 玫瑰糕是用米粉做的, 加了玫瑰花瓣和糖浆, 还用特制的模子做成玫瑰花形状, 色泽鲜艳, 口味香甜。就连不太喜欢甜食的罗振业也夸过好吃。 不巧得是,当天夜里就落了雪, 等到第二天清晨,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连带着墙头、树枝以及屋舍顶上都银装素裹,一片素净。 婆子们起得早,拿扫帚清扫出一条可容人通行的过道。 蔡如娇看着这铺天盖地的白雪,连声抱怨天公不开眼, 下雪也不挑个好日子。 下雪路滑, 这样的天气肯定不能出行, 而过两天化了雪,地上就会泥泞不堪,若是一直在马车里还好,可一旦下车走路,不可避免地会踩脏鞋子跟裙子。 可想而知,连着好几日都不能出门。 严清怡没心思听她唠叨,乐呵呵地往厨房寻了只陶土瓮,清洗干净之后,去收墙边的积雪。 蔡如娇追着问道:“你收这些雪干什么?” 严清怡正要回答,就听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哎呀呀,落梅拂雪本是多么清雅一件事情,怎么叫你做成这样?你既然有这个心,就应该知道,枝叶上的雪才最干净,哪有蹲在墙角刨雪的?” 这一连串的指责,严清怡不必抬头就能猜出来人是谁。 她无奈地暗叹声,脸上挂出个恬静的微笑,起身福了福,“见过二表哥,”猛抬头见陆安平和陆安顺也在,又福一下,“大表哥,三表弟。” 这下又被陆安康看到她手里的陶瓮。 陆安康一脸嫌弃地道:“这瓮是不是盛酱菜的?家里瓶子罐子多得是,怎么偏偏找这么只难看的陶瓮,等雪化开烧水,满嘴的酱菜味,还怎么泡茶?” 严清怡笑道:“二表哥说得是,这陶瓮是先前盛米的,并不曾盛过酱菜,适才我已经洗过两三次。至于那雪……”仰头瞧眼接近一丈高的桂花树,“我只勉强够得着底下的树枝,上面的却无能为力。” 而积雪多在顶端的枝杈上,底下树枝只薄薄一层,连树皮都没盖住。 陆安康顿时红了脸,支吾半天没说出话。 陆安平笑着解围,“外院有几株梅树,梅树长不太高,待会儿我收两坛子送进来。听人说,要梅花开了之后,花蕊处的雪才最好,吃起来轻浮不说,还有股梅花的清香。只是现在梅花未开,只能留待以后再落雪了。” 严清怡急忙道谢,“多谢表哥。” 蔡如娇在旁,笑着问道:“好几日没见表哥,表哥是出门去了吗?” 陆安平答道:“这些天的确不在,近来结交了几位朋友,一道往云蒙山游玩,在怀柔耽搁了两日。”说罢,赧然地笑笑,“本来带了弓箭是想打些猎物,不成想七八个人去,只猎得五只野兔,两只野鸡,还不够我们几人塞牙缝的。” 前世罗雁回也喜欢打猎,每到秋天,就呼朋唤友地去雾灵山或者云蒙山,通常会猎几只野兔野鸡回来,偶尔能猎到狍子或者野猪。 只不知陆安平跟谁一同去的,有没有罗雁回? 想起罗雁回,严清怡心里既恨又气还有些无奈。她怎么也没想到,前世把自己捧着掌心里宠的兄长,这一世竟会对自己下手。 还好自己被救得及时,否则被小厮或者其他外男瞧见,面子里子都掉光了不说,没准儿一顶花轿不知给抬到谁家里了。 再者,那么凉的水,在里面泡得久了,谁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甚至还有可能无法生育。 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他何苦对自己狠绝如此? 严清怡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啖他的肉喝他的血。 可思及前世,罗雁回每次见到好吃的好玩的,都忘不了带回家给她尝个新鲜。 会不会,就是因为前世罗雁回待她太好,所以这世讨债来了? 还有苏氏,尽管今生待她冷漠又疏离,可前世她是严清怡的娘,是她抚养了严清怡长大,悉心教导她琴棋书画。 不管怎样,严清怡绝对狠不下心来冷眼旁观罗家家败人亡! 严清怡正思量着怎样开口询问才不着痕迹,而又让陆安平不觉得她过于逾越,这时便看到雨荷笑盈盈地上前,“太太有话问三位少爷,请少爷进去说话。” 陆安平随意地朝严清怡跟蔡如娇点点头,阔步正房里去。 大姨母坐在炕上已将方才情形看在眼里,严清怡倒罢了,举止尚算得体,可蔡如娇却盯着陆安平瞧,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大姨母是过来人,岂会瞧不出姑娘家的心思? 蔡如娇的确也算不错了,长相好,性子直没有多大心眼儿,家里还富裕,配陆安康可以,可要配陆安平就有点够不着。 陆安平必须得找个有助力的儿媳妇。可陆安平现下没有差事,得先找个体面的差事才行,如果他有功名在身能容易些,偏偏他硬是没心思下场应考。 不过数息,大姨母的心思已从蔡如娇身上转到科考上。 待陆安平兄弟两人走进来,大姨母已板起脸先质问陆安康,“你这么个大男人,天天跟女孩子家置气,你表妹捧雪就是图个高兴,用得着你上纲上线指手画脚?你近来书读得怎么样了,等你爹下衙让他考问考问。” 又瞪着眼斥责陆安平,“你也是,身为长子以后要承继家业,平常立身要正行止规矩,给两位弟弟做个表率,切不可多生是非。” 陆安平听出大姨母的话音,苦笑道:“我又没做什么,不过闲谈几句,哪里扯上规矩不规矩了?” 大姨母不理他,转向陆安顺时,脸上已带出慈祥的笑意,“近来天气冷了,阿顺上学要多穿点,别冻了手写不了字,在书院里别喝冷茶,大冬天喝冷茶最伤身,夜里看书也别太晚。” 陆安顺一一应着。 待兄弟三人离开,彭姑姑端来热茶,打趣道:“都说当娘的偏疼小儿子,我看这话有道理,太太对三少爷可是大不一样。” 大姨母笑道:“两个大的一把年纪,早就该明白事理了,老大还行,你说老二那脾气,见到两位姑娘家就跟仇人似的,不指望他说句好听的话,至少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还是老三最听话,不声不响地就知道读书。” 彭姑姑笑笑,意有所指地说:“我看严姑娘性情真不错,让二少爷这般挑剔,也是笑盈盈,一点恼怒都没有。” “是不错,”大姨母垂眸想了想,叹口气,“反正岁数还小,再等两年要没有合适的再说……这场雪下得不小,估计三五天里出不得门。” 彭姑姑也跟着往外看两眼,笑道:“瑞雪兆丰年,多下几场雪,明年的收成就不愁了。” 两人絮絮说着闲话,没多大会儿,有个婆子抱着两只封好的白底黑花草叶纹窄口罐走进西厢房,屈膝行个礼,笑道:“见过表姑娘,这是大少爷吩咐小厮取的梅枝上的雪,婆子顺手给捎进来。” 严清怡刚捧完雪,正凑在火盆边烤火,抬头见是先前她林栝送信来的孙婆子,笑道:“有劳孙大娘。”让春兰接了两只罐子。 孙婆子却不走,笑呵呵地说:“听大少爷说,这雪是要埋在树底下,如今土都上了冻,没有把子力气怕是刨不开,老婆子力道还行,要不这会儿就刨个坑埋上?” 严清怡心头一跳,笑道:“也好”,打发了秋菊找人往外院借铁锹,又让春兰去给孙婆子沏茶。 趁着面前没别人,孙婆子飞快地从怀里套出只信筒,“是林家大爷捎来的信。林大爷是寄到兴隆客栈的郑管事那里,郑管事送了家里来。别人只当是林大爷跟我家是亲戚,并不会疑心其他。表姑娘若有事情也只管交给老婆子去做,林大爷对我家有恩,老婆子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严清怡接过信筒,攥在掌心里,思量会儿,进屋找出个细棉布荷包,“里面是片碎瓷,劳烦孙大娘请郎中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又递给她两只一两的银锭子,“大娘先拿去用,要是不够再跟我说。” 孙大娘点点头,极快地将荷包并银锭子收进怀里。 这会儿春兰端来托盘,上面摆着茶盅还有碟点心,孙大娘客气几句,吃过两块点心,喝了半盏茶,等到小厮送进锄头来,便撸起袖子出去。 地面果然上了冻,好在冻得并不结实,加上孙婆子确实有把子力气,只将表面上的冻土刨开,底下的便松软了。 孙婆子怕坑太浅,罐子被冻裂,索性越发往深里挖,直挖到三尺多深,把两只罐子并一只陶瓮都埋进去,先覆上一层稻草,再把挖出来的土填进去,用力踩实了。 蔡如娇刚听到动静就出来看热闹,见到孙婆子热得满脸红润,问严清怡,“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窖藏的雪水果真比井水好喝?” 严清怡捂着嘴笑,“古书上都这么记着,说无根水比井水清雅,没有土腥气,再有雪水比雨水还要好喝。不过我也没尝出来多大差别,但玉泉山上的泉水的确比井水甜,而且轻。” 蔡如娇奇道:“你几时喝过玉泉山的水?” 严清怡“哎哟”一声,想起来了,她是前世喝过玉泉山的水,因为罗振业讲究,家里小厮每天会买上两坛泉水只供沏茶用。可她心思转得快,微笑道:“去阿欣家那天喝的茶不就是玉泉山的水,你竟是没尝出来?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啊哈,”蔡如娇干笑两声,“难怪我觉得那天的茶确实好喝,不过我跟着阿欣到处走,就没正经坐下喝几口,早知道仔细品味一番。” 这话就此揭过。 终于待到屋内无人,严清怡打开信筒将里面的信抽出来。 偌大的纸笺上,只写着寥寥数字,“已至宁夏固原,平安无事。” 字迹很潦草,墨也有些花,尤其最后两个字“无事”,几乎要糊在一起了,很显然是墨迹不曾完全干透就匆忙折叠起来。 可看字体却是林栝的笔迹不假。 不知当时是怎样的情形,竟教他连墨干的工夫都等不得。 但愿别遇到凶险之事才好。 严清怡默默思量片刻,有心想写信问问,可信上并无地址,也不知该将信寄往何处,只低低叹两声,把纸笺原样折好,与先前的信笺放在一处,仍藏在柳条箱子最底层。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早起时,七爷隔着窗子瞧着外面的积雪还着实欢喜过一阵,等得午后睡醒,便开始觉得屋里寒冷。 每年和安轩的炭供应得份量最足,也都是上好的银霜炭。 小郑子便毫不吝惜,卯足了劲儿烧,此时屋里既烧着地龙,还摆了两个热烘烘的大火盆,温暖如春。 小郑子只穿件单衣都觉得身上燥热。 听到七爷说冷,他不敢再加火盆,便将一只灰鼠皮的短袄找出来给七爷穿上。 申正时分,青松与青柏进来复命。 七爷便穿着灰鼠皮短袄,手里捧着暖炉在厅间见他们。 青松穿身土灰色裋褐,腰间系深褐色腰带,手里握一根牛筋编成的马鞭,眼睛瞪得像铜铃,凶神恶煞般,等闲之人不敢靠近。 青柏则穿身蟹壳青的裋褐,腰间系墨蓝色腰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同样墨蓝色腰带系着。两眼略有些眯,唇角不经意地往上翘着,看起来就是个非常爱笑的和善人。 七爷笑着点点头,赞道:“不错,不过跟我出去,也别被看轻了去。”侧头吩咐小郑子将先前万皇后给的那几块玉佩取来。 雕着四季如意纹的墨玉给了青松,雕着喜上眉梢的黄玉给了青柏。 玉佩的质地都是上乘的,只要稍有眼力的人就能够看得出。 赶车的车夫以及跟随的小厮都戴得起这种品相的玉,想必他们也会掂量一下能不能招惹,敢不敢招惹车里的人。 如此便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过得三日,地上积雪终于化了个七七八八,融化的雪水经过夜晚的寒冷,在青石板上结成薄薄一层冰。 及至巳正,这冰也尽数化开,露出湿润的路面。 青松驾一辆黑漆平顶马车停在和安轩门口,小郑子先里外瞧了瞧,车厢是铁皮的,里面却镶了层木头,又挂了层毯子,靠上去并不觉得寒凉。车座上铺了张厚实的狼皮,摆了两只弹墨迎枕,案面上嵌着暖窠,案几下摆着炭炉,抽屉里还备着绒毯,非常的妥帖周到。 小郑子放下心,进屋扶了七爷出来。 天气冷,七爷再不好犟着非要穿那件织纹锦的斗篷,而是披了件玄色狐皮大氅。大氅厚实笨重,显得七爷的身体越发孱弱清瘦。 小郑子再三叮嘱青柏,“千万记着,爷呛不得冷风也喝不得冷茶,温的也不行,要热的才好,屋里最好也别摆放花草,尤其那种香味重的,爷闻着不舒服。还有午正前一定要回来,爷经不得饿又吃不惯别处的饭食。” 青柏一一记在心里,拱手道:“郑公公放心,我都记下了。” 马车自贞顺门出宫,拐个弯往东走,不过两刻钟便到了双碾街。双碾街位于照明坊和仁寿坊之间,是京都有名的繁华地段。短短一条街,两边差不多有四五十间铺面,大都是成衣铺绸缎铺还有杂货店。 锦绣阁是座两层楼的店面,门头装饰得雕梁画栋,非常惹眼。 青松正要驾车过去,七爷沉声止住他,“不忙过去,先等一刻钟。” 青松应一声,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街对面。 青柏撩起半边窗帘,锦绣阁的情形便真真切切地落在眼里。 即便在这个寒冷的天气,前往锦绣阁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有太太夫人带着闺女去的,也有三两妇人结伴去的,只要从里面出来,手中无一不提着蓝底团花图样的包裹。 七爷盯着外头看两眼,收回目光聊起家常来,“你们两个年纪多大,可曾有妻室?” 青松在外头粗嘎地回答:“小的二十又八,已经成了亲,家里有一儿一女。” 青柏却犹豫会儿才开口,“我比青松大两岁,先前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怕误了人家,没敢成亲。” 七爷听出话音,笑道:“可是有中意的姑娘?” 青柏抬眸,目光迅速地扫过七爷脸庞,七爷神色淡然眸光平和,给人一种安定静谧的感觉。 “算不上是姑娘,”青柏哂笑下,“也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守了十年望门寡,伺候了病重的公爹十年,公爹死了,婆婆容不下她,说她命相凶,克人克己,将她赶出家门。她走投无路,正要到土地庙上吊,偏巧我经过那边,就认识了。” 七爷轻轻叹一声,“是个苦命的……我过了腊八节就不出宫了,大年初一会去上香,正好有半个多月的空闲,你回去把人娶了吧。好歹有个家,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青柏眼眶一热,点点头,应道:“谢七爷。” 又过了少许工夫,青松探进头回禀道:“适才一刻钟的工夫,锦绣阁进去十二人,出来九人,手里都拎着包裹,旁边真彩坊进去六人,出来七人,有三人买了东西,四人没买。” 七爷笑道:“看来生意真不错,走吧,进去看看好在哪里。” 青松应声好,娴熟地将马车掉个头,稳稳当当地停在锦绣阁门口。青柏当先跳下车,伸手将七爷扶了下去。 刚进门,就有个三十出头的婆娘迎上来,笑呵呵地问:“两位爷是做衣裳还是选料子,门口这两架子布匹都适合老爷公子们穿,再往里就是姑娘太太们的衣料。” 言外之意,让他俩在门口挑挑,不要往里头惊动女客。 七爷浅笑,“我姓万,找你们掌柜有事。” 婆娘微愣,很快又漾出笑,“爷随意瞧瞧,我们店刚从江南进了一批云锦和妆花缎,都是上好的料子。我这就去回禀掌柜。” 因里面是女客,七爷便只打量面前这两架子布,布料不算多,约莫十一二匹。青柏眼尖,瞧见布匹边上系了布条,随意拽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府绸,山东历城,鸦青、青莲、雪青、蓝灰四色”等字样。 七爷俯身瞧了瞧,很快明白,笑道:“这是地方小了,所以只摆出一匹做个样子。” 话音刚落,适才那婆娘已经回转身来,笑道:“底下人多眼杂,不便说话,掌柜请两位爷移步上楼。” 说着引了两人往楼梯口走,刚转过弯,另有一身形窈窕的妇人已等在那里。 婆娘福一福退了下去。 二楼是个很大的敞间,一字摆开六架绣花架子,绣娘正低头绣花。最里头有两间单独隔开的屋子,妇人推开左边屋子的门,“万爷请。” 青柏当先进去,四下一打量,见是个账房,不动声色地朝七爷点点头。 七爷慢悠悠地踱步进去,在太师椅上落座,把印章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查账。” 妇人也是个干脆的,并不多话,寻张纸,将印章蘸了印油,与抽屉里存档的文书比对一下笑道:“这家分店是八月里开张的,只有三个月的账目,万爷要是想看济南分店和苏州分店的账,芸娘写信让他们快马送来。” 七爷凝神瞧她两眼,不答,伸手翻开芸娘找出来的账本。 头一本是八月的。 开头十几页尽都是花费,包括租赁费、粉刷墙面打制架子以及布置台面所用的木料及人工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七爷大致翻了翻,连房屋带货品,共花费八千余两。 第二本是九月的,九月开始有了收益,但是花费仍然不少,最大头就是打点东城兵马司的吏目以及绣娘的工钱。 其中一个姓王的吏目就要走了三百两纹银。 七爷将三本账簿粗粗看一遍,问道:“我不耐烦看,你且说说那几种布料卖得最好,那几种布料赚钱最多?” 芸娘启唇笑道:“听万爷这问话就知道万爷是个明白人。卖的最好的几匹布还真不是最赚钱的。要说卖得好的是府绸、杭绸还有夏天穿用的纻纱,赚钱最多的是蜀锦、云锦、怀素纱、蝉翼纱,再有就是松江三梭布和嘉定出的斜纹布。三梭布和斜纹布是靠薄利多销赚银子,蜀锦跟云锦差不多卖一匹能赚半匹。府绸和杭绸算是赔本赚吆喝,把人先笼络进来。” 七爷颔首,再问几个问题。 芸娘一一作答。 七爷道:“不错,过两年京都的锦绣阁站稳脚跟,下一间分店不妨开到大同去。” 芸娘又笑,“芸娘也是这么想的,明年这家店就能盈利,有京都这间做后盾,往大同开店就容易了。只是大同乃边关要塞,能不能进得去还要仰仗万爷疏通关节。” 七爷浅淡一笑,“好说。” 谈过小半个时辰,七爷起身告辞。 芸娘亲自将他送到楼下。 楼下店面里人又多了不少,屋里浓重的脂粉气和衣裳的熏香扑面而来。 七爷只觉得喉中发痒,一声咳嗽出来,便似开了闸的洪水,连接咳了好几声。 青柏忙搀扶着七爷走到门外。 外面清冷的空气让七爷觉得舒服了些,可咳嗽却止不住,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七爷半蹲在墙角,足足咳了半刻钟,才压下了喉中的酥痒,红涨了脸慢慢站起身,却对上一双俏丽的杏仁眼。 那目光里有讶异有探询,还藏着丝丝愠怒…… 78.第 78 章 岂不正是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双眼? 七爷愣一下, 碍于男女之防,直觉地要收回目光, 却不舍得,只移开一息,又无法控制地望过去。 那双眼眸的主人仿似认出他似的, 先前的讶异也变成了怒气, 甚至还有些……同情,或者怜悯? 是怜悯他这般破败孱弱的身体吗? 七爷垂首, 紧了紧身上斗篷,再抬头那人已撩开夹棉门帘,走进锦绣阁。 青松赶了马车过来,悄声解释, “往来行人太多, 店家说马车挡了客人进出, 所以就停得远了点儿。” 七爷淡淡道:“无妨。” 青柏急忙扶了七爷进去, 倒出一盏茶,“七爷润下嗓子。” 七爷“嗯”一声, 却没喝, 吩咐青松,“先在方才那处停停,过会儿再走。” 青松熟练地把马车仍驾到双碾街斜对面,青柏将车帘撩开半扇。 七爷端起茶盅, 浅浅地饮两口。 茶水仍是热的, 却不像刚沏出来那般烫, 温热的茶水入肚,七爷松缓过来,长长地叹口气,目光无意识地看向锦绣阁。 雪青色的夹棉门帘不时被掀动,进进出出许多客人,却始终没有那道让他牵系的身影。 七爷默默地回想着适才的情形。 她披件象牙白棉布斗篷,上面星星点点绣着红色腊梅花,帽子严严实实地包在头上。因为斗篷有帽子,所以没戴帷帽,只蒙了面纱,遮住了她半幅面容。 那双眼眸便格外地吸引人。 乌漆漆的,比刚打磨出来的黑曜石更闪亮,可那目光表露出来的情绪……七爷下意识地摇头,心里黯然不已,倘或别的时候瞧见也便罢了,为什么偏偏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被她瞧见? 锦绣阁里的严清怡完全没有把七爷放在心上,甚至根本没认出七爷来。 许久前在济南府净心楼的匆匆一面,严清怡全副注意几乎都放在罗雁回身上,只大略扫了七爷两眼,知道他是个相貌甚为精致的贵人,至于到底眼睛长成什么样,鼻子长成什么样,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而在魏家,严清怡既慌乱又害怕,又觉得水里那人死命把她往湖底拽,不像是个好人,只想早早离开那是非之地,更没有留神去看他的面容。 适才,她听到那人连接不断的咳嗽觉得嗓子眼痒痒,不由多看了两眼,打眼一瞧,发现他的狐皮大氅有半边拖在了地上。 大街上的雪虽然已经化净干了,可墙角仍积着残雪污泥。 玄色狐皮极为难得,那一件大氅怕是要上百两纹银都不见得能买到,而那人却全然不顾,仍由它拖在泥水中。 真是暴殄天物。 严清怡既生气那人不爱惜东西,又为狐皮大氅觉得惋惜,可转念一想,别人家有银子,就喜欢随意糟蹋,她也管不了这闲事。 随即将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进得锦绣阁,便有个三十多岁的婆娘迎上来,热情地招呼,“太太,姑娘,里面请,外头是男人衣料,里头才是咱们女人的料子。” 严清怡听着声音耳熟,仔细端详番,还真就是在济南府给她们做衣裳的那个姓王的绣娘,便问:“没想到是你,你竟也到了京都?” 王绣娘也认出她来,忙屈膝行个福礼,又对大姨母跟蔡如娇行过礼,对大姨母道:“真没想到竟能在京都遇见几位,真是天大的缘分。我们东家在京都开了分店,我身上没有拖累便跟着一道过来了……太太看中什么料子尽管说,照原价给你们让出二分利。” 旁边有女客听闻,问道:“这不公平,为何我们就不能便宜两分?” 王绣娘笑道:“太太有所不知,我们在济南府还有家分店,这位陆太太在济南府就照顾过我们生意,是老主顾。而且,严姑娘还给我们做过衣裳样子。不如这样,今儿来者都是客,给在场的诸位都让出一分利如何?” 锦绣阁衣料贵,便宜一分是一分。 店里众人喜笑颜开,纷纷跟大姨母道谢,“借了你的光。” 大姨母感觉面上极有光彩,却矜持地笑道:“哪里,哪里,都是缘分,缘分。” 趁着众人挑拣布料,王绣娘跟严清怡说话,“上次那条月华裙在济南府卖得一般,没想到在京都卖得极好,上个月足足做出三十六条,这会儿冬天不好穿,等到来年春天穿出去,肯定还得时兴一阵。对了,我们掌柜正好在,以前还说想见见姑娘,不知姑娘得不得空?我上去再问问掌柜可得闲。” 严清怡正对锦绣阁的掌柜也好奇,低声跟大姨母说了一声。 大姨母点点头,“去吧。” 少顷王绣娘下来,引着严清怡跟春兰上了楼。 芸娘已在楼梯口等着了,见到严清怡便热络地笑道:“早听说姑娘兰心蕙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上次的裙子还没有谢过姑娘。” “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况且掌柜已送了裙子,”严清怡抬眸打量着芸娘。 芸娘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府绸袄子,真紫色马面裙上绣着草叶纹。如墨的青丝上绾成堕马髻,鬓边插一支镶着南珠的金簪。 墨绿跟真紫都是很难穿的颜色,搭配不好就会显老。 许是因为芸娘肌肤白,这样穿着不但不显老,反而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女人家极少有这般风采。 严清怡暗暗赞一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王绣娘引荐完毕,便要下楼,忽地停住脚步,对芸娘道:“方才那位姓万的小爷在门外咳了好一阵子。我在店里忙着招呼客人,也没顾得上去看。” 芸娘默一默,开口道:“万爷是咱们锦绣阁真正的东家,往后他来不必通报,径自领上楼就是……再有,他若来了,就将店门关一关,我看他像是有不足之症,怕是受不得脂粉香气。” 王绣娘应声“好”,迈步下了楼。 严清怡顿时想起门口遇到那位穿玄色狐皮大氅的男子,看样子年纪不算大,竟然会是锦绣阁的东家。 也难怪,能那般糟蹋东西,果然是有钱人家。 芸娘将严清怡让到最里头靠右手边的屋子,从硕大的衣柜里取出一条鱼尾裙,“上次听了你的话做得,漂亮是漂亮,果真不好穿。我也只穿过一次,走路不方便就没再穿,可惜我这布料了。” 裙子是蓝色蜀锦的料子,上面用金线绣出一道道波浪纹,从腰部一直到脚踝呈现出流水般的线条,非常好看。 记得前世的鱼尾裙是用六片布料合围而成的,虽然也不方便,但走路以及上下台阶是没有问题的。 严清怡指着裙子,建议道:“要不用八片或者十二片布料试试,从膝头这里往外放一下。” 芸娘仔细想想,笑道:“我试试,等做成了送一条给姑娘穿。姑娘若有其它好点子,也告诉我一声,我会根据盈利付给姑娘谢礼,总不会让姑娘吃亏。” 严清怡笑着应声好。 芸娘又找出几条裙子让严清怡评点,有几条跟鱼尾裙一样,样子好看不好穿,有几条则根本穿不出去。 两人嘻嘻哈哈聊了两刻钟,仍是意犹未尽。严清怡怕大姨母等得着急,不便久待。 芸娘亲自将她送下楼。 大姨母跟蔡如娇已挑中六匹布,又给陆致并陆安平兄弟三人各选了一匹,共十匹,价值八十九两银子。 芸娘慷慨地抹去零头,只算了八十两,并应允回头找人将布匹送到家里去。 大姨母满意地道谢告辞。 芸娘送她们出门,又特地告诉严清怡,“我另外还有几件衣裳,等送布的时候让人一并带给你,你看看哪里要改,怎么改动好看,打发人给我捎个信儿,也不用太急,得空就看看。我过几天会苏州过年,你找不到我就交给刚才的王嫂子。” 严清怡含笑点头。 七爷在斜对面的马车里终于等到严清怡出来,将她瞧了个真真切切。 嫩粉色的袄子,青碧色罗裙,裙摆绣一圈鹅黄色的忍冬花。北风吹动,裙摆翩然若清波荡漾,裙下皂底墨蓝色绣鞋时隐时现。 因刚从温暖的屋里出来,她俏丽的小脸泛着健康的红润,眼眸闪亮灿烂,腮边梨涡欢快地跳动着,明媚得像是五月盛开的石榴花。 待得片刻,许是觉得冷了,她略略哆嗦了下,旁边的丫鬟上前替她拢紧斗篷,又抖开面纱帮她戴上。 她笑着朝掌柜挥挥手,脚步轻盈地追上了前面一行人。 这样娇俏而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她,真好啊! 七爷被她的笑容感染,微微弯了唇,直到那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淡淡开口,“回去吧。” 青松扬鞭策马,不大时候就回到和安轩。 小郑子已等得有些急,忙将七爷搀回屋里,不迭声地问:“七爷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先喝点茶暖暖身子?药已经煎好了,七爷先用午饭,等饭后再喝?” 七爷笑着止住他,“我不想喝药,喝了这么多年都不好,可见喝不喝无有大碍。前几天皇兄也说过,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 小郑子抖着手道:“七爷贸然就停药,要不请周医正过来把把脉再做决定?” “不用,”七爷摇头,“我主意已定。” 一旁的青柏突然开口,“我开始习武时,师傅教过我吐纳功夫,说能修真养性延年益寿,七爷要不试试吐纳?” 七爷喃喃道:“庄子有云,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好,我就试试吐纳!” 青柏道:“学习吐纳,宜缓不宜急,每天卯初,阴气刚刚散去,阳气尚不太强的时候练习最好,开头先练半刻钟或者一盏茶工夫,慢慢再增加时间,对身体定然有益。” 七爷重重点了点头。 且说严清怡等人从锦绣阁出来,径直往隆福寺去。谁知隆福寺的素斋是有定数的,她们去得迟,斋饭已经没了,玫瑰糕也卖完了,却有种云片糕卖得正好。 大姨母便买了半斤云片糕,带着严清怡两人在附近酒楼用了午饭。 等回到家中,正见有个壮年男子送了布匹过去。 小厮将布搬到二门,孙婆子跟另一个姓蔡的婆子再将布匹并一只油绿色棉布包裹送进内宅。 严清怡道:“我应了掌柜帮她改衣裳,”当着大姨母的面儿解开包裹,包裹里面是两件褙子一件袄子以及两条裙子,再无别物。 大姨母点头,笑道:“难得那掌柜一个女流之辈,独力支撑好几家铺子,而且为人慷慨大方,你与她交往也不算失了身份。” 严清怡暗想,自己哪里来得身份,寄居在陆家可以称一声“表姑娘”,等回到济南府,还不是“三妞三妞”地叫。 怎比得了芸娘身份贵重? 严清怡拿着包裹走出正房,见孙婆子仍在院子里等着,猜想她是有事,便将她让到西厢房。 孙婆子从怀里掏出盛了碎碗片的荷包,低声道:“分别找了回春堂和保安堂的大夫看过,回春堂的大夫说时候久了,瞧不真切具体是什么,八成是蛤蚧粉。保安堂的大夫给了准话,说是叫个沉香合,不是什么好物,是用来……”支支吾吾地不好开口。 严清怡虽不知道蛤蚧粉以及沉香合是什么东西,却也猜出几分,脸色一红,“我明白,辛苦大娘了。” 孙婆子笑道:“不辛苦,就是跑个腿,动动口舌,姑娘给的银子没用完,只花费了五钱银子。”说着递过一只银锭子并一角碎银。 严清怡忙道:“大娘收着就是,以后少不得还得麻烦你。” “我进出方便,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孙婆子乐呵呵地收了银子,告辞而去。 严清怡盯着那只荷包,紧紧咬住了下唇…… 79.第 79 章 翌日, 大姨母把买回来的布料分送给严清怡跟蔡如娇。 严清怡可以自己裁衣,蔡如娇却不能, 少不得又得麻烦柳娘子。而柳娘子另外还得缝制陆致父子的衣衫,见状便有几分不满,私下跟前来送布料的彭姑姑嘀咕, “隔三差五给两位表姑娘做衣裳, 这么好的素缎,怕不是要十几两银子一匹?” 彭姑姑笑笑, “那两匹绸子便宜,素缎八两银子,真正贵的是妆花缎,足足十六两。” 柳娘子咋舌, 压低声音, 刚要编排蔡如娇, 想起陆家跟蔡家合伙做生意, 每年不知从蔡家得到多少利,便调转话头谈起严姑娘, “说起来太太真是大度, 蔡姑娘也倒罢了,那位严姑娘住在府里白吃白喝不说,每月还有二两银子的月例……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彭姑姑摇头,默了片刻道:“柳娘子不把我当外人, 我也就提点你几句。咱们阖府从江南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都, 太太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 真正合了那句俗话,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手捧着白花花的银子都送不出去。要不是因为严姑娘,太太能这么快就站稳脚跟?记得有位姓张的太太,九月初头一次在张阁老府邸见时,两眼恨不得长在头顶上,根本就当没看见太太,第二次在淮海侯府里碰到,脸上有了笑,前不久在忠勇伯府里又见到,跟咱们太太亲热得好像亲姊妹似的。昨天在锦绣阁买布匹,掌柜看在咱们太太的面子上给店里客人都让了一分利,客人都给太太道谢。” 柳娘子讶然不已:“还有这一出?” 彭姑姑笑道:“能进得了锦绣阁的,哪可能是小门小户?当时太太不知道有多荣光。严姑娘一个月的花费满打满算差不多十两银子,可给太太带来的好处却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的。跟你说实话,这位严姑娘不是池中物,单看她交往的那些人,即便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是咱们府里能留住的。先前那些话,柳娘子千万别再提,就是面子上也别显露出来。” 柳娘子喏喏应声好,顿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严清怡其实也察觉到府里下人们的小心思。 蔡如娇手头活泛,打赏下人大方,动辄就是四分五分的银角子。下人们都喜欢往她跟前凑,帮忙跑个腿打个杂儿,严清怡一是手头没那么多钱,再者,即便打赏也不如蔡如娇手面大,仍是被她比下去,索性干脆不打赏。 反正下人们既不敢克扣她的日常用度,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头根子。 至于背后嘀咕那些,她只当不知道。 此时,她正研了墨准备写信。因怕薛氏惦记,她写信写得勤,不管薛氏回不回信,每隔十天必然要写一封。 写完给薛氏的,又给薛青昊写了封,除去叮嘱他好生学武看好门户之外,还仔细询问了严青旻的情况,信的末尾问他知不知道林栝的住址。 写完两封信,掐算着日子,马上到腊月了,然后又给袁先生写了封,表了表感激之情,并提前给她拜年。 因给薛氏的信要寄到东昌府,严清怡便到东厢房问蔡如娇是否写了信,正好一起寄出去。 蔡如娇刚来京都时候想家想得狠,隔上三两天就写封信,这会儿习惯了,觉得京都的生活也不错,就懒得提笔写信。 听到严清怡询问,蔡如娇顿时想起自己有大半个月没写了,又懒得研墨,就往西厢房借了严清怡的残墨,把近些天发生的事情写了写。等墨干后,装进信筒,与严清怡的那几封一道打发人送到外院。 严清怡把芸娘送来的衣裳摊开,笑道:“让你开开眼,以前可曾见过这种样式?” 裙子是藕红色素纱,共有两幅,胯间捏着三个对褶,腰间两端各缝了一条丝带,以便将裙子束在腰间。看式样倒是不错,可裙长太短,约莫只能到膝盖以下。 而两件袄子,其中一件是对襟袄,当胸口缝着盘扣,类似男人衣裳,另一件倒是斜襟的,但袖子既大且长,覆盖住手背还得再往外。 蔡如娇无语,“芸娘是怎么想的,这裙子根本穿不出去啊,露着膝裤了。还有这袄子,穿了之后什么都不能干,就只有束着手干坐着。” 严清怡掩唇而笑,“都说有些人读书成痴,我觉得芸娘做衣裳也有些痴呆了。她说十六岁成亲之后,就跟着相公走南闯北,但凡见到新奇好看的衣裳就记在心里,回头再照着样子做出来。你不知道,她在锦绣阁楼上有间屋子专门放着这种不太好穿,但是看上去挺漂亮的衣裳。这几件还不知她在哪里看见过,又跟着学了来。对了,你看怎么改法比较好?” “我想不出来,”蔡如娇皱皱眉头,“反正这裙子再怎么改也没法穿,除非底下加上两截,把鞋子盖住。我看,你倒是想想过年做什么衣裳吧。我的已经给了柳娘子,她说赶几天工,腊八前后就做出来。” 严清怡叹口气把衣裳重新收进包裹里,“我还没想好,反正以前做的也够穿,做不做也没什么。” “那可不成,过年肯定要穿新衣裳,”蔡如娇来了兴趣,指着严清怡分到的布料道:“我是把素缎做通袖袄,府绸做棉袄,不如咱俩做成一样的。再就是我有半匹妆花缎,打算做夹棉褙子,你为什么挑这匹暗花缎,颜色灰突突的,一点都不鲜亮。” 严清怡笑道:“你穿妆花好看,我撑不起来,再说另外半匹可以给姨母做褙子。我是想用暗花缎做条马面裙或者襕裙,颜色暗经脏,蹭上土也看不出来。” “又不用你自己洗,想那么多干什么?”蔡如娇嬉笑声,杂七杂八说了些琐碎小事,突然想起来好几天没摸琴了,又赶紧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回到东厢房。 不多时,院子里便响起叮叮淙淙的古琴曲,琴声悠扬洒脱,一问一答间,有种隐逸山水间自得其乐的意趣。 竟是蔡如娇极少弹奏的《渔樵问答》。 严清怡凝神欣赏着,忽而脑海里便出现了一副画面。 一处宁静偏远的小村落,村口绿树成荫,有溪水潺潺流过。她坐在院子里杏花树下绣花,而林栝担了水在旁边菜园里浇菜。相隔不远,是另外一户人家,同样的白灰墙,青瓦屋顶,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有孩童的嬉戏声隐约传过来,何等的逍遥自在! 正想得入神,琴声嘎然而停,严清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由面红耳赤,连忙伸手捂住了脸颊。 真不知羞啊,竟然会想到成亲后的情形。 严清怡既羞怯又有些怅惘,从衣领处扯着红线将那只玉指环牵出来,默默地摩挲片刻,复又塞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严清怡跟秋菊把新衣裳做好,已经是腊月了。 何若薰派人送来请帖,说李兆瑞全家已来到京都,何家定在腊月初六替李家接风洗尘,请陆家阖府去做客。还特意叮嘱严清怡,别忘记先前的赌约,要将桂花酒起出来带着,让众人品鉴出个高下来。 陆致跟李兆瑞本就是旧识,大姨母欣然应约,可听到来人的嘱咐,又觉得好笑,虚点了严清怡道:“你们这些孩子,玩闹的事儿竟还当了真,这寒冬腊月的,地面怕是冻实了,哪里起得出酒来。” 话虽如此,仍吩咐人找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几坛子酒尽数挖了出来。 蔡如娇伸手拽一下严清怡胳膊,“这酒到底能不能喝?别到时候拿过去,被人笑掉大牙。” “能喝,”严清怡毫不犹豫地说,话出口又觉得底气不足,毕竟上一次酿酒还是前世的时候,时隔十几年,真是说不准。 蔡如娇撺掇她,“干脆咱们开一坛子尝尝,要是不好喝就另想法子。” 严清怡想想也是,如果口味真的不好,除去低头认输之外还得另外带坛好酒以备席上饮用。 大姨母听到两人打算,也起了好奇之心,连声吩咐厨房多加两个菜,准备晚上试酒。 雨荷打开一坛酒,倒出一壶,用热水烫了烫。 刚从坛子里往外倒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可等烫过之后,酒气氤氲上来,竟是浓香扑鼻。 蔡如娇深吸口气,当先倒出半盅尝了尝,叫道:“好喝,好喝,我觉得比云姑娘的葡萄酒好,”说着仰头将那盅里的酒一口喝尽了。 大姨母忙道:“慢点喝,吃两口菜,那边足足四坛子,足够你喝的。” 严清怡跟着抿了口,直觉得入口甘甜,清新爽净带着淡淡桂花香气,又不失米酒的醇和浓厚,虽然不是她酿得最好的一次,但也可以上得了席面。 腊月初六那天,魏欣先来到陆家,亲自验过酒封,又亲眼看着婆子原封不动地搬到马车上才放心。 钱氏见了直摇头,对大姨母道:“都十二三岁了,还一团孩子气,几时能长大?” 大姨母努努嘴笑道:“都一样,我们这俩也是,在外头看着像大人似的,在家里还就是个孩子。反正眼前没别人,由着她们闹去吧。” 当下,两家合成一家,大姨母跟钱氏坐一辆车,魏欣等三人坐一辆车往何家去。 陆致等人,则骑马自行过去。 在车上,魏欣不免问起李氏姐妹,“是什么性情的人?” 严清怡道:“我们也见得少,不是特别了解,但感觉两人都挺随和的,不难相处。” 魏欣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好,我最怕那种清高孤傲自命不凡,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恨不得见到谁都要踩上一脚。” 严清怡听出话音,笑道:“彭老夫人又得罪你了吗?” “前天才到我们家去过,”魏欣压低声音,“我只说给你们,千万别往外传。忠勇伯相中了常兰,已经请过媒人上门求亲,常家也答应了,现在我娘是云家这边的居间人正在跟常家那边商谈亲事,彭老夫人颠颠地来了,一个劲儿质问我娘,说忠勇伯成亲,她家彭蕴怎么办?你说,云家跟常家成亲关着彭蕴什么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忠勇伯跟彭蕴有了首尾呢?我娘觉得她辈分高,不愿争辩,可彭老夫人硬是不讲理,非说我娘做事不地道,气得我忍不住怼了她几句……结果惹得一身骚。” 严清怡跟蔡如娇面面相觑。 魏欣气道:“任是谁都觉得不可思议吧,偏生彭家人就能做出这事来。我真是怕了她们,往后能有多远躲多远。” 说话间,几人便到达何府门口,自有婆子引她们进了内院。 一行先往正房拜见何夫人。 李太太也在。 何夫人论年纪跟大姨母差不多,面色却很憔悴,又长得瘦,看起来要比大姨母老个三五岁的样子。 大姨母跟李太太是旧识,跟何夫人却是初次相见。钱氏则认识何夫人,却不认识李太太。 当下几位厮见过,又拉着自家姑娘彼此介绍。 严清怡暗笑,当初在济南府,李太太也是被人称作“夫人”的,可到京都后,当着真正有夫人诰命的人,却只能被称作“太太”。 几位姑娘年岁相差不大,很快就熟悉起来。 何夫人笑道:“你们待在眼前受拘束,不如往园子里去,我们也乐得自在说话。” 何若薰就带几人出了正房往西边走,走不多远便见一面两丈见方的镜湖,湖心盖座六角亭,有竹桥从岸边通往亭子,再往西是一处三进院落。 何若薰介绍道:“那边是我的住处,我家园子小,没什么值当看的,我屋里倒是有几盆花还能入眼,进去喝杯茶吃点点心。” 众人笑着道声好,随在何若薰身后走过去。 屋檐下挂着匾额,上书“舒心斋”三个大字,字迹笔势豪纵遒劲有力。 严清怡笑道:“这院子名字不错,可要是配这字的话,叫剑心斋更好。” 何若薰指着她笑,“就你眼尖,我也觉得气势太足了些,但是我大哥亲笔写的,又非要送给我,只得将就着挂。” 进了大门,就见原本倒座房与垂花门之间的外院架成了花房,何若薰掀了花房门口的棉布帘子道:“这会儿没有开的花,有本山茶刚坐下骨朵,不知道能不能赶在过年开花,想要看的待会儿自个来瞧。” 再往前走,就是内院,正房是三间带着东西各三间厢房。 待客之处设在东厢房。 跟大多数宴会一样,都准备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另有琴棋等物件以供诸人作乐。 众人坐定,丫鬟顺次倒上茶。 严清怡笑着问李妍,“你们是几时到的,前阵子下过雪,路上好不好走?京都的冬天比济南府冷许多,你们可往外头玩过没有?” 李妍笑答:“来了差不多半个月,一直在家里收拾物品,好容易安顿下来。我们还算幸运,来得时候还好,路上雪已经化了,不过刚到京都第二天又开始下雪。这冷真让人受不了,都不敢出门。” 李婉附和道:“可不是,屋里生着火盆也不管用,睡觉时还得抱着汤婆子。”顿一顿,笑道,“三娘跟在济南府时变了许多,刚才差点没认出你来。” 在济南府时,严清怡虽然态度也是落落大方,但总给人小心谨慎的感觉,可方才,严清怡却是平和的,从容地跟何若薰以及淮海侯家的姑娘说话。 好像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毫不胆怯。 “真的吗?”严清怡启唇浅笑,“是不是变得更漂亮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清脆甜美的声音,“姑姑肯定越来越漂亮。” 门帘被撩起,走进一男一女两位孩童,正是云楚青跟云楚汉。 云楚汉看到严清怡,忙忙地跑到她身边,双手揖一下,“姑姑。” 严清怡心存隔阂,本不想理,却又觉得不该对个四岁孩子使脸子,只淡淡笑道:“你怎么才来,冷不冷?” 云楚青笑着道:“我们先去了魏姑姑家,听说五姑姑早来了,又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她今天穿着嫩粉色袄子,石青色罗裙,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斗篷的帽沿镶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映衬着她的脸愈加地天真稚气,再加上那对跳跃的梨涡,更觉甜美。 谁会想到,这么个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小姑娘竟会用那般下三滥的手段害她! 那天听孙婆子说完之后,严清怡特地跟陆安康借了几本医书翻看,医书上没提沉香合,却是提到了蛤蚧。 蛤蚧又名仙蟾,是一种偶虫。雄虫为蛤,雌虫为蚧,常常紧随不离。当它们交~合之际,将其捕获,晒干研碎,可做房中助兴之物。 如今,再看到云楚青,严清怡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刻回家找出那只荷包,将里面碎瓷片扔到云楚青脸上,揭发出她做的丑事。 可稍思量,又硬生生地将心头怒气压了下去。 论身份云楚青是忠勇伯的嫡长女,身份比她不知高出多少倍,论年纪,云楚青刚过九岁生辰,还是个孩童。 谁会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懂得用狐媚之药害人? 这事儿若非落到严清怡头上,她也绝对不可能相信。 在座众人,恐怕只有魏欣跟何若薰会相信她,可魏欣跟云楚青沾着亲,而何若薰的父亲跟忠勇伯有同袍之义。 即便她们相信,也未必能站在她这边。 何况云楚青自幼丧母,说出去谁都怜惜她几分。 80.第 80 章 再者, 严清怡来京都才四个月,尚未真正站稳脚跟。 就眼下情势来说, 贸然说出去,云楚青未必伤得了分毫,可她自己的名声肯定是要受损的。 严清怡恨一阵儿恼一阵儿, 心头就好像烧开的沸水一般翻滚不停, 忽然就听有人道:“严姑姑,严姑姑。” 声音分明就是云楚青的。 严清怡不想跟她说话, 索性就不理。 听得她又唤两声,严清怡仍是木楞着不反应,直到蔡如娇拍一下她的胳膊,她才做出大梦初醒状, 茫然地问:“干嘛?” 蔡如娇笑道:“想什么呢, 云姑娘叫你好几遍, 问咱们正月里有没有空闲去他们府上玩儿?” 严清怡暗自冷笑, 云楚青这是上次没得逞,又惦记着算计自己? 她就是脑子被驴踢了也不可能再踏进云家一步。 遂淡淡一笑, “咱们头一次在京都过年, 也不知道京都都有哪些规矩与礼数,先回去问问姨母才成。” 说话时,只对着蔡如娇,根本不往云楚青脸上瞧。 蔡如娇心中纳罕, 却没表露出来, 笑着附和, “对对,是得先经过长辈同意。” 云楚青笑道:“回头我去商量陆太太,把陆太太一道请着,大家热闹一天。” 严清怡这才侧过头,看到了云楚青脸上遮掩不住的难堪。 想必刚才着实让她失了颜面。 严清怡不由自嘲,自己两世为人加起来二十好几了,竟然还能做出这种幼稚无礼的举动。可心里却有小小的愉悦,她既然当下动不得云楚青,可总得给她添点堵。 否则,自己心里真是太膈应了。 云楚青对严清怡的举动却感到非常意外与不解。 严清怡生得娇柔,性情也软和,前几次见面她都是亲亲热热的,才几天不见,她竟转了性子?又或者,上次做生日被她察觉到蹊跷了 云楚青细细思量着生辰那天的情形,不管是玩套圈的游戏还是中午吃饭,都没见严清怡有异常。 对了,那天她喝止云楚汉之后,严清怡脸色就不太好看,不仅掉了筷子还把碗碰到地上了。 可能是她觉得好心让云楚汉先吃,却被驳斥了,当众丢了人。 唉,小姑娘家就是脸皮薄,有点心事就着了相,连行为举止都不顾了。 待会儿过去给她赔个不是,再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少不得把她捧得高高的,哄骗到府里去。 大灰狼跟小红帽的童话故事不就是这么演的吗? 大灰狼夸小红帽长得漂亮,哄骗她到森林里采野花,大灰狼则吃掉了她的奶奶,又吃掉了小红帽。 下一次,她定要谋划周全了,把云度跟严清怡凑作堆。 这样云度跟常兰的亲事就告吹了,而严清怡做出那种丑事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都贵人圈里立足,又有什么脸面在她面前摆出继母的架子? 至于陆太太,她嫡亲的外甥女不守妇道,让她跟着丢脸,也不见得会管严清怡。 这样严清怡举目无亲又没人依靠,还不得任由她拿捏? 到时候,她拨给严清怡一处院落,好衣好食地养着她,让她修身养性安度余生,也算对得起她了。 云楚青打定主意,喝过半盏茶,趁着大家都在谈笑,笑盈盈地走到严清怡跟前,压低声音诚挚地说:“上次是我年幼不懂事,我给姑姑赔个不是,姑姑别生气了。” 严清怡本来打算今儿不搭理她了,可她非往跟前凑,还做出这样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就觉像咽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她吸口气挤出个浅笑,抬高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坏事要给我赔不是?” 旁边蔡如娇跟魏欣立刻看过来。 严清怡笑着问魏欣,“你知道云姑娘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怎么想起要赔礼了?” 云楚青尴尬不已,却仍是做出甜美的笑,“就是上次吃饭,我不该当着大家的面儿训斥弟弟。” 严清怡道:“小孩子该教导就得教导,否则不分是非不懂礼数,以后还不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呢。我不明白的是,云姑娘教训弟弟,为啥要给我赔不是?” 云楚青顿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正在这时,门帘被撩起,丫鬟又引了客人进来,却是常兰。 严清怡下意识地看往云楚青,果不其然,在她脸上又瞧见了转瞬即逝的仇视与恨恶。 与她还不曾完全消失的甜美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严清怡心情愉悦地问魏欣,“可倒巧了,到哪里都能见到熟人,常姑娘跟阿薰家里也有交情?” 魏欣笑道:“她们是邻居,常姑娘就住在阿薰隔壁,你竟然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严清怡低呼,“我这是头一次来,谁能想得到?”顿一顿笑道,“你看,咱们离得远偏生来得早,常姑娘就在隔壁,却来得这般迟,待会儿得罚她吃两盅酒。” 魏欣嗔她一眼,“你出的主意却让我做恶人,我才不着你的道儿。” 客人已经到齐,何若薰笑着把李家姐妹引荐给常兰,扬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大家都不是外人,就当成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地玩儿随意地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各位的贴身丫鬟都在西厢房候着,随传随到,尽可放心。” 众人笑道:“看你这一套一套的说辞,真有些当家主母的架势。” 何若薰大大方方地道:“不瞒各位,我娘身子弱,今儿这接风宴还真就是我一手操办的,不管你们玩得好不好,到外头都得给我一声赞,谁要说我个不字,我跟她急。” 魏欣“噗嗤”一声笑,“这还没开始吃呢,就先威胁上了。”又惹得众人大笑不已。 在座诸人除去李氏姐妹外彼此都认识,此时又没有长辈拘束,便三三两两地跟熟悉之人或聊天或画画。 严清怡就问何若薰,“你先前做了花骨朵的山茶花,可是照殿红?” 何若薰点点头,携了她的手,“你来瞧瞧。” 魏欣见状也跟了来,三人刚出垂花门,就见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过来,对何若薰道:“姑娘,厨房里张婆子刮鱼鳞不小心切了手,破了好大一条口子。” 何若薰眉头微蹙,吩咐身边丫鬟,“快去取伤药,我这就去看看。”又指了另外一个丫鬟,“你带着两位姑娘去花房,这会儿日头上来了,把窗户上的夹棉帘子撩开透透光透透气。”最后对严清怡道:“对不住,你们自个去看,当心别碰掉花骨朵。” 魏欣笑道:“你快忙去吧,尽管放心,我们绝不会碰了你的命根子。”与丫鬟一道走进花房。 花房里暖融融的,但因为窗子上遮着厚厚的夹棉窗帘,光线很暗。 丫鬟似是习惯了,熟门熟路地走到窗边,把窗帘撩起半扇,花房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魏欣对花草不感兴趣,趁着丫鬟去撩别的窗帘,低声问严清怡,“你今儿怎么了,谁招惹你了,说话都带着刺儿。” 是指刚从严清怡对云楚青的态度不好。 严清怡思量番,开口道:“其实,云姑娘的确得罪我了。” 魏欣就笑,“你呀,跟她置什么气?她从小过得不容易,自从上次重病差点没命,忠勇伯就对她骄纵了些,养出几分娇气来。以前她也呛过我,用不着跟她较真。” 果然,就连魏欣都这么说。 严清怡苦笑,她本想把实情告诉魏欣的,听到这话便打消了念头,却正色道:“不管怎样我以后是不打算再去云府,我跟她合不来。” 魏欣笑嗔,“前两次你们不是挺亲热的,转眼就合不来了,我看你比她还小了。” 严清怡闭口不言,往花房西头走,看到了那株照殿红。 矮矮小小的一棵,约莫三尺高,碧绿油亮的叶片之间点缀着数十个暗红色的花苞。有的花苞涨鼓鼓的,差不多过年就能开,有的还很干瘪,至少要再等一两个月。 丫鬟见两人盯着山茶瞧,笑道:“我们姑娘对这棵茶花可是费尽心思,刚做骨朵时还特意打发人跟韩大叔讨了些土肥,也不叫别人帮忙,自己亲自施得肥。” 魏欣问:“什么是土肥?” 土肥就是农家肥,把牲畜以及人粪便加上灶灰等沤出来的,味道极为难闻。以前在济南府,左邻右舍种菜,少不得往菜地里施土肥。 严清怡不欲恶心她,便道:“就是灶坑里的草木灰,可以当肥料。” 魏欣听过便罢,并不追根究底,又指了盆里栽的寒兰,“我家的几株都开花了,她这里的花苞都没有。” 严清怡道:“可能是刚分株的缘故,明年应该会开花。” 两人边聊边看,没多大工夫就将花房里的花看了个遍,里面的花虽然不多,有好几种都是两人不认识的,问过丫鬟之后才明白。 魏欣排喧道:“养花就是图个好看,依我看月季、芍药和菊花就很好,养起来容易开花也漂亮,阿薰却不是,非得养那些难成活的名品,费那么大劲,一棵开花的都没有。对了,我家花房种的黄瓜和豆角长成了,回头给你送一些。” 严清怡笑着拒绝,“你们种了没几棵,又是一大家子人,留着自己吃吧。冬天吃黄瓜,也算是新鲜东西。” 两人笑谈一阵便打算离开,经过窗户时,严清怡无意中往外看了眼,发现湖心的六角亭里站了两个人。 因离得远,瞧不清两人面目,只看到一人穿着大红色斗篷,另一人则披了件亮蓝色大褂子。 今儿来的客人中,好几个穿的大红色,可只有常兰穿得是灰鼠皮里子亮蓝色锦缎大褂子。 而那个穿大红色斗篷的,身材比常兰矮小许多,岂不正是云楚青? 也不知何时到了亭子里,而且身边一个丫鬟都没带。 魏欣也认出两人来,笑道:“她俩也不嫌冷,傻乎乎地跑到亭子里吹冷风。” 话音刚落,便看到云楚青跨过栏杆,突然跳了下去。 严清怡大惊,正要呼喊,却见云楚青仍是好端端地站在湖面上。 魏欣笑道:“她倒会玩,竟然溜冰去了。咱们也过去看看。” 严清怡摇摇头,“也不知水面冻得结不结实,万一掉下去,这会儿的水可不比夏天,能冻死个人。” “没事,”魏欣道:“半个月前就上了冻,这会儿早冻实了,前天我家厨娘还在冰上凿洞捞鱼呢。” 严清怡放下心来,却没挪步,她下意识地觉得云楚青叫了常兰过去不会安什么好心,想看看,云楚青打得什么主意。 这时候,就见常兰站在了亭子边上,拼命向云楚青招手,似乎是让她上去。 云楚青不但不上去,反而更往远处走。 常兰伸脚试探着踩了踩,也走上湖面,三步两步抓住了云楚青。云楚青拳打脚踢地撕扯着常兰,开始常兰还躲闪着,后来干脆豁出去挨了两下,一手攥住云楚青的两手防止她再打,另一手箍住云楚青的腰,横着将她抱起来,扔到竹桥上。 云楚青作势还要往下跳,常兰站在那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竟是不管云楚青,径自往岸边走。 云楚青又在竹桥上站了片刻,才走回岸上。 “这两人,到底在干什么?”魏欣好奇地嘟哝着。 严清怡侧头见丫鬟离得尚远,压低声音道:“阿欣,我得提醒你一句,别觉得云姑娘年纪小就觉得她单纯可爱,她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往后你稍微提防着她些。” 81.第 81 章 魏欣半信半疑地看了她片刻, 轻轻点点头。 两人自花房出来,恰与常兰碰了个对面。常兰神色平静, 笑着冲她们点点头。 严清怡笑道:“我今儿才知道你就住在隔壁,可偏偏来得最晚,我正打算撺掇着阿薰中午罚你酒的。” “罚就罚, 我喜欢喝酒, ”常兰很爽快地说,“我能喝米酒, 也能喝点烧酒。记得头一次喝酒,我娘只让我尝了两口,我只当成甜水喝,觉得不过瘾, 溜到厨房偷偷将剩下小半坛子都喝光了, 倒在花园里睡了半下午。后来我娘拘着我, 再没敢放开喝。” 魏欣道:“我跟三娘酿了桂花酒, 中午让大家品鉴一二,你尝尝谁酿得更好。” “那敢情好, 正好借机多喝几盅, ”常兰乐呵呵地答应了。 说话的工夫,云楚青自外面走进来,也不知怎么弄的,羽缎斗篷上沾了好大一处污泥。 见到正在说笑的严清怡等人, 云楚青立时垮了脸, 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对常兰道:“我年纪小做错了事,常姐姐尽管教导就是,可别再吓唬我了,湖面上的冰咯吱咯吱响,我生怕掉进水里去。” 又是来这一套! 倚仗着自己年纪小,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是常兰威迫着她到冰上。 严清怡厌恶地侧过头,瞧见魏欣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显然也没有料到云楚青竟会这样说话。 常兰浅浅一笑,落落大方地说:“也罢,既然如此,我虚长你几岁,就好生教导你。今天之事,你有三错。其一,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闺阁女子,要嫁谁或者不嫁谁,自有爹娘决定。没有我去跟外男说嫁不嫁娶不娶的道理。” 严清怡恍然,难怪两人连丫鬟都不带,独自跑到湖心亭,竟是谈论婚嫁之事。 常兰言语不停,续道:“其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有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湖面虽然上了冻,可你我并不知道是否冻得结实,云姑娘却贸然往下跳,倘或冰层不结实,你可想过后果如何?你可曾为你父亲考虑过,你可曾为何夫人以及阿薰考虑过?第三,圣人还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你年纪小,更应该老实本分诚信忠贞,事实是怎样就该如实禀明,不要添油加醋避重就轻。”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严清怡几乎要拍手赞好,偷眼瞧见云楚青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很快变得苍白,眼里也噙满泪水,像是受到莫大的委屈似的,看上去楚楚可怜。 魏欣目露不忍,正要开口,严清怡已出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常姑娘说得真好,我受益匪浅,云姑娘也该好生道谢才是。” 云楚青“哼”一声,板着脸不发一言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径自走进东厢房。 魏欣叹道:“元娘还小,最近因为忠勇伯续弦,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等过两年就好了。” 严清怡笑道:“正因为年纪小才该早点扳正过来,要是长大了再这样信口开河谎话连篇,岂不被人当面戳脊梁骨?咱俩刚才看得千真万确,云姑娘自己踩着石凳跳到湖面上,还是常姑娘捉了她上岸。要是没瞧见,或许真叫她蒙蔽过去,以为常姑娘委屈了她。” 魏欣沉默片刻道:“怪只怪云夫人去得早,元娘也是没人教导。往后还得……” 话再说下去就有些尴尬了,常兰笑着打断她,“你们刚才躲在哪里,我竟是没有看见。” 严清怡侧头指指花房,“我们一直在看花,这会儿暖和,丫鬟把窗帘撩开了,有扇窗子正对着湖心亭。” 常兰“哦”一声,“难怪呢,我还特意四下里瞧了瞧,没见到有人。可见,人管在明里还是暗里都不能做坏事,别人兴许没看见,可天老爷却瞪眼瞧着呢。” “正是如此,”严清怡笑着,与常兰跟魏欣一起回到东厢房。 云楚青早已没了先前的委屈,正笑意盈盈地凑在长案前看李家姐妹画画,腮边那对梨涡一上一下地跳动,显得纯真可爱。 严清怡下意识地看向常兰,两人视线碰在一处,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何若薰回来。 严清怡见她脸颊红扑扑地略带着汗意,知道她走得急,忙倒了盏茶递过去。 “哪敢劳动你,”何若薰笑笑,双手接了茶,先浅浅抿一口,觉得水温正好,又大口大口地喝尽。 严清怡还要帮她倒,她拦住不用,自己拎着茶壶续过一盏,喝了大半。 魏欣笑问:“看你急的,那个厨娘没事吧?” 何若薰低声道:“伤得不轻,”伸手指了指左手腕间,“差一点就割到血管上,还好家里别的不多,伤药倒齐全,还都是军中用的劲道足的伤药,先把血止住了,又打发个婆子陪她去看郎中。” 家里宴客,不好请郎中上门,太晦气,而且容易招惹闲话。 严清怡点点头表示理解。 何若薰又笑,“本来想让你们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这下不能了,但是味极酒楼的席面也极好,他们最擅长鲁菜,三娘肯定吃得惯。” 严清怡笑道:“但凡好吃的菜肴,我没有吃不惯的。” 魏欣“咯咯”随着笑,忽而想到,一个厨娘伤了手,就累得何若薰两头跑,还得临时到外头叫席面,倘或云楚青真的掉到湖里,今天的接风宴彻底泡汤不说,作为主人的何若薰得承受多大的责难与非议。 恐怕云家跟何家的交情也得受影响。 云楚青的确也太任性了些。 略略坐些时候,有丫鬟进来悄声问何若薰,“味极酒楼的席面已经送来了,正在灶上温着,现在就摆饭还是再等会儿?” 何若薰扫一眼屋里众人,吩咐道:“你先往伴霞阁看看屋里暖了没有,茶水还有烫酒的热水备没备着,要是都齐全了,就往正房请夫人。我们这边随后就过去,等人到了再摆饭免得凉了。” 丫鬟应声离开。 何若薰笑着解释,“伴霞阁离厨房近,要是摆在别处,怕菜刚上桌就凉了。” 魏欣赞道:“你一向考虑周到,对了,待会儿可别忘了,我的酒坛子上系着红布条,三娘的酒坛子系着蓝布条。先不告诉她们,等品出个高下来才说。你准备了彩头没有,我不要那些簪子玉佩什么的,你屋里有只青蛙笔洗挺好的,你把那个给我。” “切,切”何若薰斜睨着她,“说得就好像你一定能赢似的,我看三娘胜算更大些。” 魏欣无谓地笑,“要是三娘赢,笔洗就归她。”转头对严清怡道,“那只笔洗是碧玉雕的,玉的成色不算好,上面不少杂斑,谁知雕成青蛙之后竟是活灵活现,非常逼真。我眼馋好久了,上次想用羊脂玉的兔子跟她换,她都没答应。” 严清怡道:“君子不夺人所好,阿薰既然也喜欢,你就别要了呗。” “才不?”魏欣低呼,“君子还成人之美呢,阿薰为什么不成全我?” 何若薰无奈地笑:“真赖皮。” 魏欣回她,“你上次跟我讨寒兰时,不更无赖?” 严清怡听着两人一来一往地顶嘴,笑得险些肚子疼。 终于何若薰告饶道:“我说不过你,只是这笔洗是我大哥求人雕刻的,要是给你得先问过我大哥才成。” 魏欣叹一声,“那就算了,那个雕刻的人是谁,回头我得了好玉石,也请他雕。” “是左军都督府姓陈的一个经历,你要是想刻,我告诉大哥,那人跟我大哥有几分交情。” 说话时,何若薰双眸亮晶晶地闪着光芒,那张不算漂亮但却极有特色的脸庞微微带了红晕,动人之极。 这红晕,跟适才因走路走得急而产生的红,截然不同。 严清怡心头一跳。 何若薰应该是认识那人吧,或者还情愫暗生? 可前世,何若薰分明是跟罗雁回定了亲的。前世,何若薰与苏氏都爱花,很能谈得来,正好有人从中说合,苏氏又喜欢何若薰是管家的好手,毫不犹豫地应了。 这一世,何若薰却没能结识苏氏。 这样也好,何若薰蹉跎到十七岁都没有成亲,这世,她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罗雁回既粗暴又跋扈,根本配不上她。 少顷,众人去伴霞阁用饭。 丫鬟将两坛子酒摆出来,当众解开封口,分别烫了请在场的夫人、太太跟姑娘们品鉴。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严清怡略占上风。 何夫人将腕间的玛瑙镯子撸下来给严清怡作为彩头,又让人取了手串给魏欣,“你酿得酒也是极好的,但是不如严姑娘的酒味醇厚。这手串是瓦剌那边的东西,说是驼骨磨成的,给你戴个稀罕。” 魏欣高兴地谢过何夫人,炫耀般对严清怡道:“我这个比你那个更好。” 惹得众人嬉笑不已。 午饭后,众人略坐片刻便告辞离开。 回府的路上,大姨母笑道:“真是巧,何夫人家里三个儿子就一个姑娘,那三个儿子都老大不小了,都没有成亲,咱家也是。不过阿顺年岁还小,而且我还有你们两个做伴,比起何夫人强多了。” 何家除了长子在京都左军都督府任职之外,何至带着次子和三子都在宣府镇,经年累月不回家一趟。 何若薰的大哥何震已经二十三岁,按理早该娶妻生子了,可以前有个游方道士给他算过命,说不宜早成亲,必须得过了本命年才能谈论亲事,否则家门不睦,必有纷争。 何夫人是想早点娶了儿媳妇回家早点抱孙子,又怕真的娶回来家宅不宁,只好蹉跎到现在。 老大没娶,老二跟老三自然也就顺着被耽搁。 好在,过了明年本命年,后年就能议亲了。 严清怡觑着大姨母脸色,颇有几分要跟何家结亲的意思。 何至乃宣府总兵,一品武官,佩镇朔将军印,若是攀上何家,陆安平的前程就不必发愁了。 只是李兆瑞家里两个姑娘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何家呢,想必大姨母也只是想想,并没有出言试探。 再过两日是腊月初八。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是陆家在京都的第一个年。大姨母少不得打点起精神往最近交往的人家送年节礼,送礼最是讲究,重了怕被人说是谄媚,轻了又怕被人笑话,大姨母跟陆致商量了好几天终于拟定出方案,赶在小年之前送了出去。 严清怡跟蔡如娇则指挥着下人打扫屋舍,清洗帐幔,忙得不可开交。 和安轩的七爷也没闲着。 除尘跟他没关系,他是在对账本。 七爷连着巡查了八间铺子,带回来一大摞账本,稍有精神就扒拉着算盘珠子对账。等到小年前一天,终于都把账本理出个头目来。 小年一早,小郑子瞧着天色还算晴朗,找出件青莲色灰鼠里的大褂子给七爷披上,又往手炉里加了炭,陪七爷去坤宁宫请安。 刚走近坤宁宫,正看到康顺帝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 见到七爷,康顺帝面色缓了缓,问道:“近些天,你身子怎么样,好点没有?” 七爷笑道:“上次皇兄说药补不如食补,我吃完上次的七副药就没再吃,最近觉得胃口开了些。皇兄可用了早膳?” 康顺帝摇头,“我去乾清宫用……你进去看看你皇嫂。” “好,”七爷应着,目送着康顺帝远去才走进坤宁宫。 厅堂散着满地纸屑,万皇后正木木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神情倒算平静。 七爷捡起地上碎纸,瞧了瞧,见上面写着“郭氏,己丑年六月生”的字样,料定是给皇子选妃的事情,遂问:“皇兄对这几门亲事不满意?” 万皇后苦笑,“岂止是不满意,简直是大发雷霆,说我不用心,让重新拟定合适的人选。” 七爷道:“本来也没一桩像样的,柔嘉安的什么心,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只皇兄不该冲皇嫂发火,皇兄想必已经后悔了,刚在门口遇见他,特地嘱咐我进来看看皇嫂。” 万皇后道:“圣上这两年脾气愈发地大了,我听说女人家到了四十五六岁容易性情暴躁,男人也这样?” “或许是,”七爷轻笑,“每年冬天日子都不好过,宁夏时不时有战乱,辽东隔三差五有雪灾,还有各地冻死人饿死人的,皇兄怕是为这些烦恼。” 万皇后叹口气,“他是一国之君,自然得思量这些。你倒是说说,这几位皇子们的亲事怎么办?” 七爷垂眸想了想,“听说南溪山庄那一片桃花极好,往年总有才子佳人去那里赏桃花,不如等三月里挑个好日子,把各府姑娘召集到那边,皇嫂大致看两眼,也趁机松散一天。皇嫂得有七八年没出宫了。” “可不是,”万皇后道,“上次出宫还是因为我娘过世,一转眼就是七年了……我看也不用特意挑日子,就三月三吧。这事儿交给御马监和礼部去办。” 七爷笑笑,自怀里掏出几张字纸,“我查了八间铺子的账,估摸着一年收益大约一万两,有两间没赚钱,有一间是赔的。” 万皇后不接,“我不耐烦看这些,铺子给了你就是你的。账目不用你亲自对,清水胡同那家车马行掌柜,叫曲融,为人挺老实,往常总账都交给他,你跟他要就行……对了,三月三你也一道去,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姑娘,不拘是谁家的,只要你瞧中了,我下懿旨给你赐婚。”说到此,目中忽地露出狡黠的笑容,“按制,你可以娶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咱们好生挑挑,把最拔尖的三个选出来都给你……” 82.第 82 章 七爷无语, 片刻笑道:“皇嫂跟人家姑娘哪来的冤仇?真要下旨赐婚,我怕闹出人命来。” 万皇后“啪”地拍了桌子, 怒道:“谁敢以死抗旨,我灭她满门。” 七爷苦笑,“皇嫂别气, 你不是说我过了二十岁就万事顺遂, 明年还不到,等后年再挑选也不迟。” 万皇后想想是这个道理, 笑道:“咱先挑着,把好的留出来,后年直接成亲。” 七爷无奈道:“行,要不三月三那天在南溪山庄单独隔出一半供女眷游玩, 另外一半供文人墨客吟诗作词, 兴许能吟出几句传世名句来。” 万皇后点头道好。 七天的工夫转瞬即逝, 一眨眼就到了除夕夜。 交泰殿摆设宫宴, 各皇子及众妃嫔都入席吃年夜饭。 七爷熬不住困,不等交子时就退席歇息, 第二日却起得早, 更夫刚敲过五更的梆子,他就乘坐马车出了神武门。 大年初一,天才蒙蒙亮,大街上静寂无人, 只有马车的粼粼前行声, 单调而乏味。 车里生着火盆, 暖洋洋的。小郑子因守夜而睡得晚,蜷缩在车厢一角,头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 七爷却极是精神。 他穿了件青莲色绣金色莲纹团花直缀,披了件大红色棉绫白狐狸里子的氅衣,头上难得地束着八宝珍珠簪缨金冠,珍珠的光泽呼应着大红色氅衣,映衬着他的脸色清白如皎月。 马车穿过德胜门大街,走不多远,便到了护国寺。 护国寺是前朝修建的,本名叫做大隆善护国寺,人们嫌名字太长,便直呼护国寺三字。从五年前开始,七爷每年的正月初一都会来此上头炷香。 天色尚早,护国寺山门未开,但门口已经有了十数位等待上香的人。 马车一停,小郑子就醒了,先替七爷拢紧氅衣,将手炉交给七爷捂着,随后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斗篷当先跳下马车,伸手将七爷搀了下来。 随在车后身穿禁军服饰的六个侍卫无声无息地上前,将七爷护在中间。 小郑子叩响护国寺角门,出来个身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恭敬地将众人迎了进去。 行至大雄宝殿,穿着大红绣金线经文袈裟的方丈双手合十,呼一声“阿弥陀佛”,笑道:“七爷年年来烧这头一炷香,可见七爷心诚,必得佛祖护佑。” 七爷笑笑,低声道:“有劳方丈。”自小沙弥手里接过三支香,用大拇指及食指将香夹住,举止齐心口处,再高举至眉齐,复回至胸前,低低唤声,“南无阿弥陀佛”,将香插进佛像前的香炉内。 旁边另有和尚低声念着经文。 七爷屈膝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待得经声停,才起身,又念声“阿弥陀佛”。 这头炷香就算敬完了。 方丈照例问道:“七爷要不要求支签卜算一下?” 七爷本想拒绝,思量数息改了主意,“好”,伸手取过签筒摇几下,取出一支,“我问姻缘。” 方丈正要伸手去接,七爷笑道:“不必解了,我自己看看便罢”,展开签文大略扫了眼。 自大雄宝殿出来,小沙弥将七爷引至后殿一间静室,奉上茶水,恭敬地道:“早餐在卯正一刻,施主略作歇息。” 七爷含笑点头,取过案几上一册经书,靠着迎枕上随意地翻着。 门外传来了清脆的晨钟声,接着悠长旷远的诵经声响起。 是到了早课时分。 七爷静心听得片刻,默默思量起适才抽到的竹签,签文是“随缘”两字,解语是“花开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面前不由又浮现出那张灵动而俏丽的小脸,黑亮的双眸染着笑意,仿似五月枝头上盛开的石榴花,灿烂夺目。 七爷在护国寺烧头香吃素斋,皇宫里正举行大朝会。 康顺帝在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万皇后则在坤宁宫接受外命妇跪拜。 等到冗长繁琐的朝拜结束,京都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了三月三要在南溪山庄举办桃花会,而且康顺帝跟万皇后也会出席。 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大姨母也听说了。 可外头会文的帖子好办,里面女眷赏花的请帖却难求。为保证帝后安全,礼部准备的帖子是有数的,总共六十六张。 而京都单是勋贵权臣都不只这个数。 一时桃花会的请帖炙手可热,很多人捧着白花花的银子都求不到帖子。 大姨母私下跟陆致嘀咕,“能不能求恩师通融一二,我带阿娇她们去见见世面,就算见不到皇后真容,起码也能结识几家达官显贵,说不定遇到有缘分的,阿平跟阿康的亲事不就有了?” 陆致烦恼地说:“我早就提过,恩师虽然掌管礼部,可经过礼部之手的只三十张,其余都是在万皇后手里。就这三十张还是按着人头发的,都是给那些家里有适龄姑娘的人家,恩师也没能得到。” “咱家不就有两个姑娘?” “适龄!”陆致重重强调一遍,“三皇子跟四皇子都二十出头了,要今年或者明年就成亲,选得都是十四五岁的姑娘。”顿一顿,“早知道,该把我二哥跟大姐家的孩子一道带过来。” 大姨母不屑地撇下嘴,“老爷不是嫌她们长相普通?” 陆致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不定皇子就喜欢这样的。”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现实,不耐地挥挥手,“算了,别费那心思了,你们家祖坟就没长那根蒿草。” 大姨母气得没再搭理他。 严清怡也听说了桃花会,但是根本没往心里去。 前世,她的两位姐姐年纪正合适,所以苏氏带着她们几人都去了。钱氏是带着魏俏和魏欣去的。柔嘉公主一拨拨地召见女眷,她跟魏欣没资格进去,便在外头喝茶吃点心,议论那些千金小姐的仪态跟相貌,实在是无聊至极。 因为茶水喝得多,后来就憋不住一趟趟跑茅厕,在茅厕伺候的下人见到她们眼眸中就露出不可言说的笑。 这世,严清怡没打算去凑热闹。 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在家里想想怎么把芸娘的几件衣裳改得漂亮些。 正月里走亲戚的多,访友的少。 陆家在京都没有亲戚,严清怡乐得清闲,因为不好动针线,就找出炭笔在纸上描画各种衣裳花样。 现今裙子都是要遮住鞋子,在裙长上可做的文章少。但是以前的裙子都是一通到底,现在时兴在裙底下加条两寸长的襕边。一来可以保护裙底免得被地面磨破了,二来可以让裙子的色彩和材质变得丰富些。 比如姜黄色的暗花缎缀上嫩绿色的杭绸襕边,就显得轻盈;月白色罗裙追上天水碧的襕边,就显得宁静。 严清怡写写画画,突然想到,裙子可以加一条襕边,能不能加两条,或者更多?上次做的月华裙是一幅间着一幅,换成一圈间着一圈会不会好看?再有夏天通常穿绉纱,绉纱轻薄,可以一层一层地接上去,岂不显得飘逸脱俗? 一念起,严清怡又生出许多想法,索性逐样都画在纸上。 画完裙子又考虑袄子。 袄子可动心思的地方比裙子多得多,腰身可收可放,衣身也长可短,领口可以是圆领还可以是交领,还有袖子,能不能在腕间蓬松开跟裙摆似的? 严清怡兴趣大增,除去陪大姨母说话解闷外,其余时间都闷在屋里画衣裳,没几天就画出厚厚一沓子,炭笔也用掉好几根。 正月初八,云府下帖子说正月里闲着没事,打算十八日那天在府里设宴,请诸位交好人家的姑娘过去玩一天。 严清怡完全不想去,可大姨母却觉得忠勇伯在五城兵马司任职,虽然官阶不高,但手里有权,可捞油水的地方多,等交情深了,可以开口请忠勇伯给陆安平谋个差事。 故而,大姨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相处近半年,严清怡对大姨母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大姨母看上去和善可亲,但一旦决定的事情,绝不允许严清怡跟蔡如娇反对。 严清怡面上丝毫不露,笑吟吟地商量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正月十六去东华门赏灯时,特意在外头多耽搁了会儿。 第二天起来,头便有些沉,鼻子也堵得不通气。 大姨母试试她的额头,觉得比平常热,无奈地叹口气,“怎么不注意些,偏生这个时候生病,正月里哪好请郎中?” 严清怡有气无力地说:“不用请郎中,我年轻火力壮,休息一日,明天指定好。” 转天,大姨母再试她额头,虽不烫,却仍是热。 严清怡生了病,自然不能再往云家赴宴。蔡如娇见她不去,也不太想去。 大姨母没办法,只好打发婆子往云家送了个口信,顺道将严清怡酿得酒送去一坛,以示歉意。 严清怡这病七分是装的,但也有三分真,着实休息了两三天,才真正康复。 康复之后也没出门,给陆安康绣了只喜鹊登枝的笔袋,给大姨母做了条丁香色绣着牡丹花的抹额。 刚出正月,大姨母打发陆安平陪同陆安康回江西应考。严清怡则将画出来的衣裳样子挑出三张好的,吩咐人送到锦绣阁。 没过两日,芸娘带着四匹布来访,先客气地跟大姨母寒暄几句,然后说起她回江南时候的见闻。 大姨母也在江南待过许多年,两人正有共同语言,加上芸娘走南闯北,各地趣事趣闻随口拈来,跟大姨母一唱一和颇为相得。 话题告一段落,芸娘指着四匹布道,“这两匹提花绢是苏州新出的料子,不但加了彩纹,而且不容易皱,正好给陆太太做件春裳。那匹银条纱和湖蓝纱却是想请严姑娘做两条裙子,也不知她得空不得空?” 大姨母跟芸娘谈得投机,而且看那两匹提花绢果真是以前没见过的新料子,心里欢喜,便道:“她平常也没别的事儿,不外乎写写字做做针线活儿,能忙到哪里去?” 严清怡笑道:“不知是要做什么裙子,你们那里的绣娘个顶个的心灵手巧,我怕手拙做不出来。” “你画的样子,肯定能做出来,”芸娘取出一张纸,“就是这条,我看裙摆层层叠叠的,想不出如何去做,所以想请你做个样子出来。” 严清怡笑着答应,“我也是无意中想出来的,也不知好不好看,你既不怕糟蹋布料,我便动手做。” 芸娘道:“不管好不好,能做出来就成。实在不好看,可以重新再改过。”再四地感谢大姨母跟严清怡,便起身告辞。 严清怡送她出门,芸娘趁着身边没人塞给她一张银票,“多谢你送去那些样子,我不能白让你费心费力……我知道你借居亲戚家多有不便,手头上有点银钱能便利些。你赶紧手下,拉拉扯扯地被人看见不好。” 严清怡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她原以为不过是十几二十两银子,等回西厢房看时,才发现上面竟然写得纹银两百两。 她并非没见过银钱,却没想到芸娘会如此大手笔。 不由心生感慨,用尽十分心力做出了图样上的裙子,做完后又突发奇想,另外又做了一条。 不多久,七爷在核对锦绣阁账目时,就发现了这项开支,便问芸娘。 芸娘道:“先前在济南府,她就告诉过我衣裳样子,这个月又送来几幅图样,我刚吩咐人做出来,估计应该好卖。” 七爷道:“拿来我瞧瞧。” 芸娘出门吩咐绣娘,绣娘很快抱了一摞衣裳回来。 最上头是件青碧色绣着粉紫牡丹花的褙子,衣身很长,几乎过膝,袖子既长且宽,袖口绗了一道极宽的白边。 芸娘解释道:“平常袖口是挽起来的,正好把白边搭在腕上,比较适合庄重的场合穿。” 七爷不言语,又看下面一条裙子,裙子是素色的银条纱,偏偏中间隔了条宽约半尺的湖蓝色夹织。白色配湖蓝,看着让人眼前一亮。 几件衣裳看完,七爷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眸寂静若寒潭,教人辨不清其中情绪。 芸娘猜不透他是如何想法,只能按照自己的意图说道:“我许她这些银子一来是请她多画些新奇样子,二来,她平常跟亲戚朋友走动,想请她穿锦绣阁做的衣裳。严姑娘生得好相貌,气度也好,即便是普通衣裳在她身上也能显出美来,所以……” 七爷打断她的话:“你能不能请她过来,我想亲眼见见她?” 83.第 83 章 芸娘犹豫着笑道:“我也不确定能否请得动, 明儿我去试试。” “有劳,”七爷展颜, 唇角微弯,绽出个清浅的微笑,“后天此时, 我在这里等。” 精致的眉眼因这笑容变得愈加生动, 即便是稍嫌苍白的肤色也掩饰不住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高雅清贵。 芸娘有片刻的愣神,支吾道:“万一严姑娘有事……” 七爷淡淡地重复一遍, “后天此时,我在这里等。” 语气轻且低,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不容忽视的笃定与沉着。 芸娘只得应了,送走七爷后, 考虑了好一会儿, 提着两盒点心再度来到东堂子胡同。 严清怡并不觉得意外, 芸娘一出手就是二百两, 东家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去见外男也不成问题,在济南府的时候, 她不知道对净心楼的茶酒博士说过多少好话, 陪过多少笑脸才能进到楼里去卖杏子;到笔墨铺子买纸笔,跟小伙计因三文两文钱能争论一刻钟;还有在集市上摆摊卖绢花,不也是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大姨母却有些犹豫,“要是阿平或者阿康在, 可以让他们陪你过去, 可现在?” 芸娘笑道:“陆太太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严姑娘怎样去就怎样回来,绝对一根毫毛都少不了。要是有个磕着碰着的,不用太太动手,我自个就把锦绣阁一把火烧了。” 大姨母禁不住笑,“你这张嘴啊,石头也能被你说得开了花。” 芸娘道:“我就权当陆太太是夸我了,后天辰初,我亲自过来接严姑娘。” 过得两天,严清怡吃过早饭,将做好的两条裙子都包好带着。 辰初刚过,芸娘就坐了马车过来接人,又对陆太太保证一番,绝对毫发无伤地把严清怡送回来。 大姨母笑着叮嘱严清怡几句,又板着脸吩咐春兰与冬梅两声,让她们去了。 途中,严清怡问道:“贵东家没说见我做什么?” 芸娘如实道:“那天他来对账,我说以后想请你走亲访友时候穿着我们店里做的衣裳。实话给姑娘说,我们绣娘个顶个的好手艺,做一条裙子的工钱不算贵,主要还是往外卖布料。姑娘穿我们做的裙子出门,要是别人问起来,正好给我们店打个口碑。但凡提了姑娘名头来的客人,我们都让一分利。” 严清怡莞尔,“说起来我也不亏,隔三差五有新衣裳穿,还都是静心缝制的。” 芸娘爽朗地笑道:“对,这样两下得利才能长久。姑娘相貌跟气度摆在这儿,性情也温和,人缘肯定好……再说句大实话,如果真是那种公侯家的姑娘小姐,我也不敢开口提这种要求。” 言外之意,也是相中了她门户低。 严清怡能够理解,这事如果换成魏欣或者何若薰,她们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她们府上既有专门做针线的妇人婆子,又不缺这点衣裳银子,犯不着因为些许蝇头小利跟商贩结交。 严清怡却不同,她缺的就是银子。 她想开一间谋生的小铺子,然后把东四胡同的房子彻底整修一遍,重新换上得用的家具,上次时间太紧,屋里的柜子橱子都是凑合的,再然后薛青昊如果真学武学得好,说不定也要来京都考武举,还得把一路的花费和住店的费用留出来,还有严青旻…… 袁秀才至今没给她回信,也不知严青旻是否去读书了。如果继续读,就得准备束脩也将来科考的银钱,如果没有读,也得备上些银子以便他将来成亲所用。 严其华是彻底指望不上的。 济南府又没有来钱的路子,她倚仗两世为人也不过只能勉强糊口,两个弟弟更没有法子了。 一路思量着,也就到了双碾街。 上次来时,刚进腊月门,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双碾街的行人是摩肩擦踵,马车根本赶不进来。 现在街道上明显冷清了许多。 芸娘无奈地笑,“每年就这个季节生意最惨淡,在济南府有时候一天都没个客人上门,京都比济南府强,每天还能有十几位客人,而且因为三月三的桃花会,这几天接了好几桩大生意。”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住。 春兰当先跳下车,回身将严清怡搀扶下来。 锦绣阁门前已经停了一辆车,很普通的黑漆平顶车,马却长得神俊矫健,毛发乌黑油亮,车夫也魁梧,站着马车旁像是铁塔般,挡住了往锦绣阁去的路。 因为有了上次罗雁回驾车挡道的前车之鉴,严清怡不想再横生是非,正要从另一边绕过去,那车夫侧身说了句“对不住”,自动让开路。 严清怡极为意外,抬眸,正瞧见他深褐色裋褐旁系着块四季如意纹的墨玉。 墨玉不如碧玉及白玉出名,但正以为不常见,价格也很昂贵。 一个赶车的车夫,穿着普通的细棉布裋褐,竟然佩戴着远非他身份可以匹配的墨玉。 严清怡心生诧异,却不敢多看,飞速地收回了目光。 只听芸娘问车夫,“万爷来了?” 车夫“嗯”一声,“来了有一阵子。” 见芸娘与那人认识,严清怡放下心来,可听两人对话,原来这就是锦绣阁东家的车驾。 一个车夫竟能佩戴这般昂贵的玉,难怪锦绣阁能在好几处地方开分店。 严清怡感慨不已,迈步进入店中。 店里约莫五六位客人,姓王的绣娘正在帮她们挑选布料,见严清怡进来,笑着招呼一声,“严姑娘”,又对芸娘道:“东家已经来了,还在楼上靠里的屋子,张嫂子在跟前伺候。” 芸娘点点头,与严清怡一道往楼上走。 刚上楼梯,就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从里间传来,张嫂子满脸不安地站在门口,见到芸娘像是见到救星般,急忙迎上来,指指屋子,“咳了好一阵了,我原想倒杯茶来,里头小哥说不用。东家不喝外头的茶。” 芸娘悄声道:“那就算了,你下去吧。” 严清怡悄悄探过头,见万爷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支在太师桌上,脸涨得通红,似是极为痛苦的样子。 旁边穿蟹壳青裋褐的随从垂手立着,神色平静,仿似根本没有听见似的,既没有帮那人捶背顺气,也不曾递上茶水。 又过片刻,万爷才止住咳嗽,慢慢抬起头,正瞧见在门口张望的严清怡。 严清怡不意被察觉,本能地往旁边闪避,就听屋内传来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进来吧,我这病是天生的,不过人。” 严清怡看一眼芸娘,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芸娘笑着介绍,“万爷,这就是先前提到的严姑娘。” 严清怡屈膝行个礼,“万爷。” 七爷心头一阵苦涩,他近来跟着青柏习练吐纳功夫,自觉身子比往常轻快些,咳嗽也见轻。足有大半个月没这样严重地咳了,没想到在她面前竟又来了这么一回。 他不知道自己咳嗽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可每次咳完瞧见小郑子眼中深深的同情,他也能猜想到自己看起来如何的痛苦。 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自己虚弱不堪的模样? 七爷暗叹口气,调整好气息,伸手指了旁边的太师椅,“严姑娘请坐。” 严清怡见芸娘站着,她也不好大剌剌地坐下,便解开手里包裹,笑盈盈地道:“这两条裙子是才做好的,请万爷跟芸娘过目,不知能不能穿得出去?” 一条是六幅的层叠裙,用湖蓝纱做的,上下共有四层,每层都细细地捏了褶子,皱褶处掩在上一层的下摆处,裙摆自上而下逐渐蓬松,仿若自高空飞流直下的涧水,飘逸若仙。 七爷点点头,示意严清怡抖开第二条。 第二条却是用银条纱做的,也是六幅罗裙,却没有分层,而是直垂下来。可裙幅上却星星点点地缀了十几朵粉红色的桃花。桃花是用水红色的府绸剪成,为免绸布抽丝,四周用银红丝线锁边,最后用黄色丝线缝到罗裙上,那点黄色正在桃花中心处,正巧做成花蕊。 看上去栩栩如生,如梦似幻。 芸娘看呆了眼,片刻才低呼出声,“真好看,怎么想出来的?” 严清怡面上显出一丝得意,笑道:“这几天总听别人谈论桃花会,眼前就想起风吹桃花如雨,洒落满身的场景,就做了这裙子。” “果然没看错你,”芸娘赞叹,侧头问七爷,“万爷觉得如何?” 七爷瞧着严清怡温婉明媚的笑容,喜悦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洋溢出来,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严姑娘的确是兰心蕙质,裙子看着极为不错,可要想真正在京都流传开,必须穿出去让人看见。今日贸然请严姑娘前来,也是想问姑娘,三月三那日可愿意去南溪山庄一游?” 三月三,京都有头有脸的勋贵权臣都会在南溪山庄赏桃花,如果能在那里亮相,可想而知,锦绣阁的生意必定会大火特火。 芸娘立刻领会到七爷的意图,眸中闪着光彩,热切地看向严清怡。 严清怡稍愣,摇头道:“不愿意。” 七爷直直地盯着她,“理由?” 严清怡不想说出“无聊”这个原因,便敷衍地笑笑,“听说那是贵人游玩的地方,我一介平民上不得台面,怕当众失礼,反而影响锦绣阁的声誉。” 她仍是穿着上次那件绣着腊梅花的象牙白棉斗篷,许是热,斗篷只松松地披着,露出里面丁香色的袄子和灰色间着浅紫色的百褶裙。墨发绾成个圆髻束在脑后,戴了支浅紫色的珠簪,看上去素雅轻盈。 那双眼眸骨碌碌乌漆漆的,分明不曾说真话。 七爷唇角微弯,含笑问道:“此言当真?” 严清怡抬眸望过去。 此时已近午时,温暖的阳光自窗棂间照射进来,正照在他苍白到几近透明脸上,他面目精致,一双凤眼幽深黑亮,像是静水寒潭,沉静得似乎能照见人的心底。 许是嫌屋里不透气,窗扇开了条缝,有料峭春风自缝隙中钻进来,说不上冷,却让人神清气爽。 严清怡蓦地想起来,这个人她曾经见过。 济南府的净心楼,阳光也是这般地照着他精致的容颜。 他唇角噙一丝浅笑,轻声问:“要是我不赏呢?” 罗雁回回答说:“别担心,七爷不赏,小爷我赏”,说罢递给她一角碎银子。 严清怡倏然心惊,感觉风似乎大了些,吹得她有些发冷。 这时,旁边随从抖开一袭斗篷给万爷披在身上。 那斗篷是蓝底联珠团花的纹锦,系带上坠着一对龙眼大的碧玺石。 毫无疑问,他就是魏欣所说,跟圣上一母同胞,自幼体弱多病极少出宫,而且是上次从水里救出她,却被她一脚踢下去的七爷。 难怪呢,说起一帖难求的桃花会,会用那般浑不在意的语气。也难怪,赶车的车夫会佩戴那样珍贵的墨玉。 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却纡尊降贵地召见她。 难不成就为了几件衣裳,就为了锦绣阁? 皇室受万民供奉,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他会将锦绣阁的生意放在眼里? 严清怡可以肯定,这位七爷根本就是来算帐的。 七爷能找出她来太简单不过,宫外有锦衣卫,宫内有东厂,就是在京都找只狗也能找出来,何况她这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 不管是出自好心还是出自别的想法,总之他救了她,她却将他踢进湖里。 该不会,他那时候落下的咳嗽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吧? 严清怡越想越心惊,膝头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低声道:“七爷……” 芸娘低声纠正她,“是万爷,不是齐爷。” 七爷解释,“我在家中行七,叫七爷不为过,”低头看着严清怡,温声道:“地上凉,你起来回话。” 虽然已经是二月中,天气开始转暖,可地面仍是湿寒冷硬。只短短这会儿工夫,严清怡已觉得寒意渗过膝裤,自膝盖处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 她不敢大意,忙站起身,后退两步,低眉顺目地站在芸娘身旁。 直垂的刘海遮住了她半幅面孔,七爷只瞧见她白如编贝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印出浅浅的齿痕。而她的手垂在身侧,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完全不是适才言笑晏晏的样子。 七爷暗叹声,放软了声音再问:“三月三的桃花会,你想不想去?” 严清怡又咬下唇,不假思索地认了怂,“我去……” 84.第 84 章 七爷垂眸,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盅上面五彩的图案。 茶盅是他自宫里带出来的,用了很多年, 早在坤宁宫的时候就用这只。他恋旧,用习惯的东西便不舍得换,所以搬到和安轩时, 万皇后把这一整套的茶盅都给他带了过去。 茶盅是成窑五彩的, 共六只,分别绘着斗鸡、赶鹅、戏鱼等图样。面前这只便绘了两只抖着颈羽, 怒目相视的大公鸡。 公鸡羽毛艳丽,鸡冠血红,鸡眼不过小小一墨点,却逼真传神。 往常七爷也喜欢捧了茶盅瞧着两只鸡, 可今天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斗鸡上, 脑子里整个儿都是严清怡如花笑靥和她极不情愿的回答。 分明她就是不想去的。 就好像在济南府, 她分明极想要银子, 却强撑着说,“随公子赏, 公子芝兰玉树气度高华, 这杏子能入公子的眼,是它的福分。” 从没有人像她这般,当着他的面,振振有词地撒谎;也从没有人像她这般, 有如此明媚纯真的笑容, 只看一眼, 便让人情不自禁地随着她微笑。 七爷轻叹,低低道:“你是不想去吗?”声音里,有着他也不曾察觉的温柔与纵容。 青柏敏锐地察觉到,极快地扫了七爷一眼,正瞧见他唇角旁丝丝笑意。 七爷是个宽厚和善的人,以往对下人说话多也是笑着,可从来不像此刻这般,出自内心的欢畅与愉悦。 青柏吃了一惊,偷眼去瞧严清怡。 严清怡满脸的不知所措。 七爷到底什么意思? 方才一再问她想不想去,话里分明是要她必须去的,可是她答应了,怎么听着他又好像不让她去了。 那她到底是说去还是不去呢? 思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只得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道:“要是七爷非让我去,我就……要是能够不去,我还想出一个法子,袄子的衣袖也可以做成蓬松的,应该会好看。” 很显然还是不愿意去。 七爷笑意愈深,温声道:“不去也罢。”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芸娘脱口而出。 七爷笑笑,目光温柔地凝在严清怡脸上,“既然不去,那就把你说的袄子好生做出来,过了三月三,嗯,就定在三月初八,把袄子送过来。你说说需要哪些布料,待会顺便带回去。” 严清怡心中一喜,忙应道:“初八之前肯定能做好。马上到三月了,春裳还能穿两个月,然后就得备着夏衫,我想要各色绢、绸还有纱。不用整匹的布,半匹已经绰绰有余。” 七爷点点头,对芸娘道:“找人去准备吧。” 芸娘应声离开。 一时屋里就只剩下七爷跟严清怡,还有那个紧贴着墙角,完全跟不存在一般的青柏。 他把芸娘支出去,是不是要算旧账了? 严清怡骤然紧张起来,脑子转得飞快,该想个什么理由圆过去? 她记得七爷在水里死死地往下拽她,害得她险些喘不过气,而且当时那种情况,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衣裳紧紧地箍在身上,怎可能让男人瞧见?再有,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说不定是跟罗雁回一伙来算计她的。 反正脑子里各种念头混在一起,就是不能被他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免得牵扯不清。 眼下七爷问起,严清怡肯定不能说自己是有意的,事实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是他,并非针对他。 如果早知道是七爷,借她一万个胆子都不敢,更不敢穿走他那件斗篷。 实在没办法,就说自己脑子进了水,被驴踢了,什么都行,只求这位爷能高抬贵手放过此事。她愿意挖空脑汁,做出千件百件衣裳来赔罪。 正想着,听到细微的碰瓷声,严清怡稍抬眸,见七爷拎起茶盅盖,浅浅抿一口,许是茶水凉了,再没喝,复又放回桌上。 青柏见状,上前端起茶盅走了出去。 这下屋里再没有别人。 严清怡愈发紧张,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里,擂鼓般“咚咚”响个不停,不过数息,青柏走进来,想必是出去倒茶盅里的残茶。 屋里多了个人,严清怡顿时松口气。 青柏从暖窠里倒出半盅热茶,七爷默默地喝几口,手指轻轻抚着盅壁大公鸡艳红的鸡冠,突然开口问道:“九月十六,在淮海侯府,你为何踢我一脚?” 声音虽轻,却犹如千斤重锤,直直地压下来。 严清怡一颗心刚放回肚子里还不曾稳当,“嗖”一声又提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噗通”跪在地上,“七爷恕罪。” 适才想好的一条条理由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一句。 严清怡慌乱地回答,“我脑子里进了水,晕乎乎的,本来是打算把七爷拉上来的,一时失手……” “是吗,”七爷瞧着她,“本想伸手,一时失手就抬了脚。脑子确实进了水?” 严清怡低头,悔得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她真是脑子犯抽了,怎么竟说出这种话,就是七岁孩童也不会相信啊? 正懊悔着,就听七爷无奈道:“起来吧。” 芸娘正走过来,瞧见严清怡跪在地上,又惊又怕,却不知发生何事,听到七爷此语,忙将严清怡扶起来,赔笑道:“万爷,东西都备好了。” 七爷“嗯”一声,斜了眼严清怡,“你回去吧,”侧头又对芸娘道:“我还有事吩咐你,让青松送她。” 青柏心中犹如惊涛骇浪般翻滚,面上却丝毫不露,恭敬地对严清怡道:“姑娘请。” 严清怡如蒙大赦,恨不得立马拔腿就走,想一想又朝七爷福了福,“多谢七爷。” 七爷没作声,只对芸娘道:“现在一匹布长短不一,大匹约十丈,小匹布差不多两丈,我听说还有十八尺或者三十六尺的布匹。往后锦绣阁只进两丈的小匹布。” 两丈能做两条裙子,还有富裕。 锦绣阁做得是富贵人家的生意,一般大富之家买回布去不可能做重样的衣裳,买多了也是闲置的。 芸娘点头应道:“好。” 七爷又道:“以后严姑娘的工钱不用从账上走,年底分她一成的红利,从我那里出。” 芸娘惊讶地看他一眼,“要不要问下曲先生?” 曲先生就是曲融,以往都是他管着各家铺子的总账。 芸娘有一身本事却甘愿在锦绣阁做掌柜,一是因为锦绣阁给的条件优厚,每年红利她能分到四成,另一点就是曲融不干涉她,不管她在哪里开店,走什么路子,只要把账目做得清楚,曲融一概不管。 七爷听闻,淡淡道:“不必,我能做主。年底红利出来,你照样拿你的四成,只是把我的六成拿出其一算给严姑娘。铺子还是归你管,以后如果有事,到皇宫北面神武门让守卫找和安轩的郑公公。” 到宫里去找? 芸娘讶然,目光不由落在七爷身上。 正午的阳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眸阗黑深幽,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而神情却淡然从容,斗篷上的团花纹是金线绣成,被阳光照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又思及上次他穿过的玄色狐皮鹤氅,玄色鹤氅很挑人,需得高大威严的人才能穿出气势来,可他一副孱弱瘦削的样子,竟也撑得起鹤氅。 这气度,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才有吧? 正思量着,青柏已阔步而入,低声对七爷道:“青松已去送了,严姑娘家住东堂子胡同,约莫一刻钟就能回来。” 七爷淡淡“嗯”了声。 严清怡坐在马车里,神情还算平静。 不管怎样,七爷放她离开,就说明在魏府那件事已经揭过不提了吧?他身份高贵,肯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揪住此事不放。 旁边的春兰跟冬梅却好奇地四下打量不停。 陆家不缺银钱,马车布置得也很舒适,但跟这辆车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车壁上贴着柔软的绒毯,窗帘是青碧色的素软缎,座位上铺着厚实的狼皮,有热气从脚边往上钻,整个腿都暖融融的。 而且车夫驾车技术一流,坐在里面察觉不到半丝晃动。 春兰跟冬梅还没有享受够,就听车夫“吁”一声停住马,隔着窗帘恭敬地道:“已经到了府上。” 严清怡下车,客气地道了谢。 春兰跟冬梅各提着一包布料走进正房。 大姨母正喜滋滋地跟蔡如娇商量着什么,见到两大包布,诧异地问:“这是干什么?” 严清怡绝口不提七爷让她去桃花会,却被她拒绝的事情,只笑着解释道:“芸娘让带回来的,一是用来做样品送到锦绣阁去,二来是做了出门的时候穿。要是别人问起,就说是锦绣阁的样子,这样好给她们招徕客人。” “生意人的算盘打得就是精细”,大姨母伸手翻看一包,见五颜六色都是适合姑娘家穿戴的上好布料,拊掌笑道:“这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里面好几块新奇料子,颜色也好看,正好你们做两身等三月三的时候穿。” 严清怡不解地抬头。 蔡如娇急忙解释,“你走不久,魏欣她们府上就来人送了帖子,是三月三南溪山庄的。” 这算怎么回事? 前头刚拒了七爷,后面魏欣又来跟着添乱。 严清怡呆站着几乎说不出话。 蔡如娇只当她高兴得傻了,摇晃着她的胳膊道:“我刚跟姨母商量穿什么衣裳呢,我看你前两天做成的那件银条纱缝着桃花瓣的就极好,你穿不穿,要是不穿的话,能不能借给我?” 严清怡好容易回过神,开口道:“真不巧,我刚送到锦绣阁了。” 大姨母笑道:“还有十天的工夫,现做也来得及,这两天让柳娘子把手头活计放放,先紧着你们的衣裳做,雨荷跟秋菊的针线活也不错,她俩跟着打下手,肯定赶得出来。” 严清怡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明白,上次她能借着装病躲过云家的宴请,这次却是不能了。 大姨母早些天就念叨桃花会,这会儿终于求到请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放弃的。 既然一定要去,就正儿八经打扮一番,顺带着给锦绣阁扬扬名,也不枉芸娘给她两百两银子。 严清怡打定主意,便认真地跟蔡如娇商议起衣裳来。 蔡如娇穿桃花裙配月白色袄子,袄子的领口跟衣襟都绣上桃花,跟裙子上的桃花遥相呼应。 严清怡打算再做条湖蓝色的层叠裙,也是配月白色袄子。但因层叠裙太过繁复,袄子就要简单些,上面不绣花草,而是沿着衣襟滚一道粉红色的牙边。 这样显得不那么素淡。 阖家忙活了七八天,严清怡跟蔡如娇的衣裳都做好了,两人穿戴整齐给大姨母过目。 蔡如娇妩媚明艳如盛开的芍药花,严清怡清雅娇柔似婉约的白玉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漂亮好看。 大姨母非常满意,给蔡如娇选了牡丹花簪头的金簪,给严清怡则选了镶着南珠的金簪。 再过两日,天愈加暖和了,春风吹绿了枝头嫩叶,吹红了山间桃花。 三月三,盛装打扮的大姨母早早带着蔡如娇跟严清怡来到南溪山庄…… 85.第 85 章 严清怡她们出门已经算早了, 没想到比她们早的人比比皆是,隔着老远就听到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因为车辆实在太多, 马车根本没法往近处走,只能停在百丈开外的空地上。 大姨母嘱咐两人戴好帷帽,下了马车往南溪山庄门口走, 一路见到不少衣饰华贵打扮入时的女子, 严清怡很想四下看看魏欣来了没有,可为了保持仪态只能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有几人步子快, 超过她们后又好奇地回头打量她们。 蔡如娇颇为得意,小声道:“她们在看咱们的衣裳,肯定羡慕得不行。” 大姨母也很是自得,脸上始终挂着矜持慈爱的笑。 不多久就到了南溪山庄门口。 门口有数十名军士守卫, 左边门口供男子进出, 并不需要请帖, 男子需交上十两纹银, 然后军士搜查身体见没有夹带凶器就可以放行。十两纹银对于显贵勋爵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小户人家是不小的一笔花费, 设置这样的门槛可以避免部分街痞闲汉或者无聊之人混进去冲撞女客。而且, 对于礼部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右边的入口专供女宾通行,进入者需向军士展示请帖,经军士查验过才可以进。一张请帖可进三人,每人只能带一位下人。 大姨母带了雨荷, 蔡如娇带了朝霞, 而严清怡则带了春兰。 军士认真地验过请帖, 又朝几人身上扫几眼,伸手指着一条石子小路,“夫人小姐沿着小路直往前走,可见到一条小溪,那里便是女宾游玩之处。” 大姨母笑着谢过他。 小路约莫四尺宽,只可容两人并行,每隔十丈便有两名军士守在路旁,一是保障女客安全,另外也防止男客无礼。 严清怡自动在退后一步,偷眼往四下打量,见不远处架着好几处台子,有赤着上身打拳的精壮汉子,也有摇着折扇吟诗作赋的儒雅文士。因为康顺帝要来,想必这些人也是卯足了劲儿展示自己的才能,以便得到在圣上跟前露脸的机会。 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果真见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对面是一大片桃林。此时正是花期,桃花开得极盛,放眼望去,灼灼芳华。 “真漂亮,”蔡如娇低呼一声,当先走过竹桥到达对面。 桃林旁边的空地搭建了两排帐篷以供客人歇息,帐篷前面挂着薄纱帘子,有的是烟霞色门帘,有的则是天水碧门帘。如果不爱见生人的宾客可将帘子掩上略作遮挡,若是喜欢热闹的可以任由门帘开着,以便随时跟过往宾客打招呼。 宽阔的草地上另摆着十几张藤桌藤椅,有两张藤桌旁边已经坐了人。 大姨母正犹豫着该往哪里去,便有穿着官绿色比甲姜黄色罗裙的侍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大姨母略欠身,笑道:“夫家姓陆,在兵部武选司任员外郎。” “见过陆太太,”侍女再度屈膝福了福,指着左手边挂着烟霞色门帘的帐篷道:“陆太太跟两位可任选一间稍事歇息。” 大姨母应声好,谢过侍女。 蔡如娇左右瞧瞧,俯在严清怡耳边道:“为什么分两种颜色,是不是按官职区分的?最前头中间那间最大的帐篷肯定是皇后娘娘歇息之处,天水碧的离皇后娘娘近,咱们离得远。” 严清怡笑着点头。 前世,柔嘉公主是在最中间那顶大帐篷召见各家姑娘的,这世既然万皇后要来,那么大帐篷肯定就该是万皇后歇息的地方。 而挂天水碧门帘的帐篷是礼部选出来,家中有适龄姑娘,待会儿要被万皇后召见的人家。她们自然要离得近一些,而严清怡跟蔡如娇纯属来打酱油的,只能在较远的烟霞色帐篷。 大姨母带着两人正要往那边走,忽听一管粗嘎的声音嚷道:“三娘,严三娘。” 这声音,除了魏欣再不会有旁人。 严清怡抬头,就瞧见自旁边同样烟霞色门帘的帐篷里走出一人,正是魏欣。 魏欣亲热地摇着严清怡的手,“我刚才溜达两圈没看到你,真是太无聊了,你怎么不早点来?” 严清怡抚额,“这还晚?我们出门已经够早了。” 魏欣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蔡如娇走进隔壁帐篷,“咱们就在这里说话。” 大姨母见状,摇摇头笑着走进魏家帐篷跟钱氏说话。 进得帐篷,魏欣上下打量番蔡如娇,又打量严清怡,夸赞道:“你们是自己府上做的裙子还是在别处做的,真好看。” 严清怡尽职尽责地为芸娘拉人气,“是在锦绣阁做的,上次我那条十色的月华裙就是锦绣阁做的,不过是济南府的分店,他们家总能想出新奇样子,做工也好。” 魏欣点点头,“是双碾街那家?我记得以前谁提过来着。” “张芊妤提过,”蔡如娇提醒道。 魏欣连声道:“对对对,就是她,回头我也去做两条裙子。” 这时,魏欣的丫鬟碧玉端了茶水点心来,蔡如娇惊讶地问:“你们还带着茶壶来?” 魏欣“噗嗤”笑道:“谁家出门带这些东西,咱们今儿不是来参加花会吗,宫里头的人准备得可齐全,就在中间皇后娘娘的帐篷后头,专门有烧水沏茶的。不光是茶水点心,就是玩的纸鸢、毽子还有百索恐怕都备着。” 蔡如娇咋舌,“样样都从宫里带出来,多麻烦。” 魏欣笑笑,“圣上跟皇后仪驾出行,肯定要备得周全,万一哪样错漏了,可不是小事儿。” 蔡如娇点头称是。 严清怡开口问出心头疑惑,“我听说好多人都捧着银子求不到桃花会的请帖,你们家哪里来得多余的?” 魏欣并不隐瞒,“是司礼监的范公公送的,共送了五张。我四姐本是要来的,可她脸上生了桃花癣,红了大半边脸,没法见人。我怕无聊,就给你们和阿薰都送了请帖,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抽出工夫过来。” 自从腊月初六给李氏姐妹接风之后,严清怡再没见过何若薰,算起来也将近三个月了,便问道:“她最近很忙吗,为什么抽不出空?” 魏欣迟疑番,挥手将三位丫鬟打发出去,这才道:“你们也不是外人……说起来阿薰真够倒霉的,她那位表姐要给忠勇伯做小,李太太天天在何家哭闹,何夫人身体不好,还不都是阿薰应付?” 这怎么可能? 李家进京才三个月,啥时候跟忠勇伯扯到一起了? 再说,不是常兰要给忠勇伯当续弦,李姑娘跟着掺和什么? 堂堂嫡出姑娘,为啥想不开给人做小?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惊讶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竟是没听过半点风声。”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谁愿意往外张扬?”魏欣撇撇嘴,颇为不屑地说:“要不是我娘还给忠勇伯和常家说亲,我也不见得知道。正月十八那天云家请客,你不是生病没去吗,我身子不爽利也没去,阿薰和李家姐妹去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李姑娘好像多喝了几盅葡萄酒,在客房休息,然后忠勇伯不知道为啥进去了。” 严清怡下意识地觉得此事跟云楚青脱不开干系,可魏欣既没亲见,她也不好凭空给云楚青扣帽子,只追问道:“那云家跟常家的亲事呢,没戏了?” “还照样结亲,”魏欣无奈道:“正月十九,元娘跟我娘说,要退了常家的亲事,换成跟李家结亲,她前头刚走,忠勇伯又来,说常家的亲事不能退,李姑娘只能以妾的身份进门。我娘因这事着急上火,正月里气得满嘴生疮,还是请太医开了败火清毒的方子才好。我娘也后悔,早知道不掺和这家子的事情,现在被缠上了,推也推不脱。现在倒是说定了,李姑娘三月里先进门当小,八月份娶常兰过门。” “可惜常兰的人才了,又不是嫁不出去,给人当续弦也就罢了,又闹出这一桩来,不得膈应死?常兰的娘亲是怎么想的?” 魏欣重重叹一声,“常兰也是没法子,她娘是后娘,底下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十月初成亲,她今年一定要嫁出去,这都三月了,即便立马退掉云家,也来不及另外相看别的。而且,忠勇伯亲自去常家赔礼道歉,面子给得足足的,聘礼也给得多。常兰她娘才不舍得这门亲事呢。”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 严清怡颇为常兰感到惋惜,可又有种感觉,常兰性情爽利说话干脆,如果忠勇伯真心求娶,未必不能在云家立足。 思量一阵常兰又思量李姑娘。 想来,云楚青原本是要算计自己的,可她装病没去,就把主意打在了李姑娘头上。 云楚青算盘打得好,是要忠勇伯把强势的常兰退掉,换成李姑娘。 两位李姑娘性情都算温和,既然中了招,就不可能是个太有心计的。 眼下又有这桩丑事被人拿捏,在云家怎可能抬起头来? 内宅里照样是云楚青一手遮天。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云楚青不但没摆脱掉常兰,反而又给忠勇伯纳了个妾。 以后忠勇伯妻妾双全,云楚青那点龌龊的想法恐怕实现不了了。 严清怡摇头,不愿再为云家的丑事伤神,便站起身笑道:“今儿天气好,咱们往外面看看桃花,顺道瞧瞧阿薰来了不曾?” 魏欣跟蔡如娇都道好。 三人一起走出帐篷。 草地果然有人在放纸鸢,一只做成老鹰状,飞得极高,另一只是素绢画得工笔美人,不知是纸鸢的问题还是放的人水平差,美人飞着飞着就扎到地面上了。 不大工夫竟然栽下三四回来。 严清怡低声道:“这美人真够惨的,如果是真人,那张脸就没法看了。” 魏欣乐得“哈哈”笑,“你们想不想放纸鸢,我打发人也去要一只?” 严清怡摇头,“我不会放。” 蔡如娇却热切地道:“我也不会,但是可以学着放嘛,咱们一起去挑只好看的。” 三人正打算去要纸鸢,却听溪边传来阵阵骚动声,严清怡回头一瞧,见一行人踏上竹桥正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穿着青莲色绣银色缠枝花纹的交领长袍,腰束蓝色镶白玉腰带,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天生带着几分缠绵缱绻,相貌极其俊美。 身后紧跟着,穿鸦青色团花暗纹杭绸直缀,眉目端秀神情疏朗,身姿挺拔如同草原上的白杨树的。 最后一个年纪明显小一些,穿件绯色绣兰花的直缀,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眼眸不安分地四下骨碌碌地转,明显有些不太着调。 魏欣悄悄给严清怡介绍,“当头的是三皇子楚烨,中间那人是四皇子楚炜,最后头那个是五皇子楚炤。” 严清怡早已知道,却仍装作头一次听说般点点头。 蔡如娇也压低声音道:“上次离得远看不真切,这会看清楚了,就属三皇子相貌……”尚未说完,目光突然变得呆滞,怔怔地看向某一处。 严清怡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就见不远处的桃树下,有人穿一袭宝蓝色直缀正跟内侍说着什么,恰有风来,桃花纷落如雨,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中,那人的微笑如春风拂面…… 86.第 86 章 地上草芽新绿, 枝头桃花正红,天空一碧如洗, 温暖的阳光铺洒下来,远处小溪上泛起金色的光点,他轻袍缓带, 唇角噙一丝浅笑, 气度仿似高山遗雪般清贵高华,硬生生站成了一道绝世无双的风景画。 蔡如娇咬住下唇, 面颊红成了桃花,眼眸里满是春意,“这人是谁?” “不知道,没见过, ”魏欣摇头, 忽而低呼一声, “是七爷, 能使唤内侍的,肯定是七爷。” 蔡如娇又问:“七爷是谁?” 魏欣刚要回答, 就见七爷已说完话, 正要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严清怡行动极快,“嗖”一声背过身子。 好在魏欣跟蔡如娇全副注意都在七爷身上,并不曾主意到她的异样。 七爷无意识地扫过帐篷外因为皇子们出现而变得安静的少女,视线突然凝在一道粉色的身影上, 不自禁地弯了唇角。 直垂而下的银条纱罗裙, 上面星星点点缀着粉色桃花, 如梦似幻。 不是说不想来,怎么又来了? 七爷笑意加深,目光顺着罗裙往上移,笑容骤然散去。 这人身量跟严清怡差不多,面容也有三分相似,但并非严清怡。 认真算起来,七爷真正跟严清怡面对面,只有在济南府净心楼那次还有上个月在锦绣阁,虽然只两回,可严清怡的面貌却好似刻在他心头一般,历久弥新。 这人脸庞方鼻梁直,也是副好相貌,却没有严清怡身上那股娇柔,教人忍不住想呵护她的气质。 果然她没有来。 七爷暗叹口气,收回目光,眼角掠过旁边穿着湖蓝色层叠裙的背影,心顿时轻飘起来。 这才是她! 草地上诸多女子,有的低头整理罗裙,有的三两个凑在一起谈笑,有的用团扇遮了半边面容,可无一不斜着眼角往小溪这边瞧。 唯独她完全背着他。 是心虚还是害怕? 想起她时而言笑晏晏时而口是心非的模样,七爷脸上再度浮起浅笑,笑容入了心,愈加清俊动人。 三位皇子跟七爷在中间最大的帐篷前略略停了片刻,等宫女通禀过才顺次进入。 万皇后坐在正中首位,柔嘉公主在她侧下方就坐,再次是各家女眷。 见到四位气度轩昂的男子进来,女眷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 万皇后打眼望过去,不管是容貌还是仪态,七爷都稳稳压住众皇子一头,心情极为愉悦,笑容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 七爷却很不好受,女眷们衣裳的熏香和脂粉的浓香混杂在一处,让他喉间发痒,他狠命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咳出声。 咳嗽一旦开了头,就好似开闸的洪水,根本控制不住,一声比一声强烈,一声比一声嘶哑。 连带着好几位女眷都觉得嗓子眼痒痒,悄悄端起茶盅死命压下去。 三皇子温声道:“帐篷里太憋闷,我扶七叔出去透透气。” “不用,”万皇后止住他,回头吩咐身旁女官,“你扶七爷到外面歇歇,顺道倒盅茶润润嗓子。” 女官应一声,扶着脸色红涨的七爷出去。 众女眷不约而同地舒口气。 咳嗽就跟呵欠一样,很容易感染人。如果七爷再不走,说不定她们也会跟着咳起来,那样就太失态了。 万皇后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既觉无奈,有心疼七爷,脸上也没了笑容。 几位皇子整整衣袖,朝着万皇后长揖到底,“见过母后。” “免礼,”万皇后强笑着伸手,示意他们起身,“你们父皇来了没有?” 三皇子笑答:“回母后,父皇下朝后又召见了张阁老,稍后便会赶来。” 万皇后点点头,“你父皇国事繁忙,往后你们几人要在国事上多尽尽心,免得你父皇劳累伤身。不过你们也难得出来,今儿且松快一日,到外头游玩去吧。” 三位皇子连连应是,告辞离开。 这时,适才女官走进帐中悄悄回禀道:“现下七爷在旁边小帐篷里歇息,郑公公在跟前服侍。” 万皇后问道:“有没有请太医过来?” 女官道:“七爷说不用,方才因为脂粉香气太浓喘不过气儿,到外头就止了咳嗽。” 万皇后记挂七爷,加上本来就无心敷衍,略略谈论几句桃花,便遣退众人,走进旁边小帐篷。 七爷并未闲着,手里攥一把羊毫笔,正打算往画绢上涂色。 见到万皇后,七爷立刻起身,觑着万皇后脸色,赔笑道:“让皇嫂为难了。” 万皇后恼道:“我看你最近气色好了许多,方才到底是真咳还是假咳?真咳便罢了,要是假的……你可知,过了今日,满京都的人都就知道你了,你以后还想不想成亲?” “想,”七爷不假思索地说,“帐篷里的气味着实不好闻,熏得我鼻子难受,而且那些人我都没看上。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 万皇后眸光一亮,忙问:“是哪家的姑娘,我这就下旨赐婚。” 七爷道:“我不要皇嫂赐婚,我想娶个愿意嫁给我,不嫌弃我体弱多病的人。” “谁敢嫌弃你,怕是不想活了?”万皇后冷“哼”一声,“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你瞧中了她就是她的福分。” 七爷无奈地笑笑,“那也得等她长大,现在岁数还小,离及笄还得三两年。” 万皇后人老成精,笑道:“那就是十二三岁,回头让人查查今儿来了哪些姑娘。我就是大海捞针也能把她找出来。” “千万别,”七爷苦笑,“皇嫂要是有心帮我,给我些上好的玛瑙玉石,我闲着没事镶几支簪子,也给皇嫂镶两支。” 万皇后道:“簪子我有得是,而且一把年纪,早不爱戴这些东西了,压得脖子疼。我那里收着不少好石头,回头都给你送去。” 七爷弯了眉眼笑,“多谢皇嫂。” 万皇后心满意足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住步子,“你既已选定正妃,我再给你挑两个侧妃?” 七爷扬声道:“恭送皇嫂!” 万皇后给气笑了。 七爷却再没有先头的兴致,思量半天,提笔蘸墨,在画绢上画了半壁青山,山前斜一枝带着杏花的树枝,旁边写下七个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写完交给小郑子,“让人糊在架子上,你去放了吧。” 小郑子两手小心翼翼地抻着画绢两头,等到墨干,找匠人制成纸鸢,高高地放在天上,然后一剪子把线头剪短,纸鸢凌空而去,不知所踪。 此时严清怡三人也在放纸鸢。 碧玉去要了只彩色蝴蝶的纸鸢,又跟匠人们请教了如何放法,拿回来后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天。 先前蔡如娇吵吵嚷嚷得劲头挺足,现在完全没有放纸鸢的心思,拉着魏欣不住地感叹,“这世间怎么会有七爷这般的人物,真的,就好像从天上飞下来的仙君一样。” 魏欣捂着嘴笑,“你上次说三皇子也是仙君。” 蔡如娇道:“那不是没见过七爷吗?现在见了七爷,就觉得七爷才是真正的仙君,三皇子顶多……”顿一下,想了想,“七爷好比秀才公,三皇子就是跟随的小书童,七爷要是张果老,三皇子就是牵驴的小牧童。” 魏欣笑得直打跌,忍了好几忍才道:“一个倒骑驴的老头有什么好,还不如小牧童。” 严清怡手里攥着线团操纵着纸鸢上下,闻言开口道:“都消停消停吧,也不怕传出去治你们藐视皇家的罪。” 话音刚落,正瞧见一只断线的纸鸢扶摇直上,隐约间只看出纸鸢上画了山树,还有“木有枝”的字样。 也不知谁家的纸鸢,真正可惜了。 中午饭是摆得席面。 万皇后与几家公侯家的女眷在大帐篷里用饭,其余人则按着品级各有席位。 有侍女过来引着陆家三人往她们那桌走。 桌旁已经坐了两人,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两人模样长得很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女。 侍女给彼此引荐,“这两位是辽东郭守备的家眷,这边是武选司陆员外郎的家眷。” 严清怡见到她们,立时呆住。 这是郭鹏郭大叔的妻室跟女儿,那妇人姓颜,女儿叫做郭蓉。 严清怡认得她们,化成灰都认得! 前世,罗家家败,她就是被郭家买了去,改了名字叫做水杏,先是做粗活,后来被郭蓉要到身边伺候。 郭蓉性情暴戾,动辄对她喊打喊杀。 郭大叔屡次劝她,“水杏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你不要那么苛责。” 郭蓉“切”一声,“你不曾养过我,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就是讨厌她,怎么样?” 同样也是郭蓉,气急败坏地指着她,“就是她这个手脚不干净的贱人,偷了我的玉簪。” 颜氏则阴沉着脸,“咱们郭家,没有这种吃里扒外的奴才,她既然手贱,就给她点教训尝尝。” 婆子捆了她的手,把牛毛般的细针顺着她的指甲缝,一根根地往里扎,扎进去再转一转。 一只手扎完,换到另外一只手。 十指连心,她疼得冷汗直冒。 郭蓉在旁边不停地喊,“使劲,再使劲往里扎,我看看她到底能硬到几时?” 她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承认? 颜氏见她不认,吩咐婆子将她捆在条凳上。另外两个婆子手里各持一根儿臂粗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她身上…… 87.第 87 章 仿佛又是那个夏夜, 她躺在四面透风的草棚子里,耳边是蚊子不停歇的鸣叫声, 抬头是阴沉沉的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有的只是茫无边际的黑暗。 想起往事,严清怡浑身发抖, 明明是阳春三月的正午, 阳光温暖宜人,她却生生沁出一身冷汗, 细棉布的中衣被濡湿,紧贴在后背上,冰凉刺骨。 正呆愣着,忽觉衣袖被扯了下, 却是大姨母面带愠色地看着她, “快坐下, 旁边侍女招呼你好几声。” 严清怡侧头, 见身后站着位脸庞圆圆的侍女,忙歉然地解释, “实在对不住, 我想事情入了神,没听见。” “不妨事,”圆脸侍女恭敬地指着旁边椅子,“严姑娘先请就坐。” 椅子左手边是大姨母, 再往左是蔡如娇, 而右手边就是郭蓉。 严清怡下意识地不想跟郭蓉挨着, 但侍女已经指定了座位。她刚才已经有些失态,万不能再做出无礼之举。况且,郭蓉苛待她是前世的事情,而今生她们是头一次见面,并不曾有过交集。 严清怡硬着头皮坐下,身体有意往大姨母那边靠了靠,又对郭蓉笑笑,“郭姑娘。” 郭蓉审视般打量她几眼,视线在她裙子上停了片刻,点点头。 圆脸侍女从托盘递过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棉帕,“严姑娘擦把手。” 棉帕用温水绞过,摸上去热乎乎的,非常舒服。 严清怡仔细地擦过手,仍放回托盘中,客气地说:“有劳。” 圆脸侍女友善地笑笑,躬身退下去。另一个长脸侍女笑道:“还有两家女眷尚未过来,请太太姑娘们先喝口热茶,且请稍候片刻。” 执起茶壶,顺次给大家倒上茶。 郭蓉端起茶盅轻轻喝两口,赞道:“不错,是明前龙井,我今年还没喝过龙井,倒是在这里尝了鲜。” 严清怡也啜一口,品了拼。茶是明前茶不假,可尝着口味更像是去年的陈茶,而不是今年的新茶。 此时正值采茶时节,茶农采摘了茶叶炒制出来,就算是快马加鞭送到京都,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工夫,现在哪里喝得到? 再者新炒制的明前茶鲜嫩,茶汤碧绿,而眼前的茶香味更馥郁些。 只是,这种小事完全没有必要较真,严清怡只当没听见,一笑置之。 这时,有侍女引了另外两家女眷过来,一家是母女三人,夫家姓顾,在鸿胪寺任右少卿,另一家则是姑嫂两人,家里姓秦。 侍女给彼此引荐过,众人少不得又寒暄几句。 秦姑娘长得一副白净的圆脸孔,看上去很喜庆,也很喜欢说话。刚坐定,就笑着对蔡如娇道:“刚才放纸鸢的时候就注意你了,还盯着你看了好半天。你的裙子真漂亮,而且匠心独具,我们都是在裙子上绣花,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缝上去的。老远一看,跟真的似的。”又夸严清怡,“你的裙子也好看,不知是在哪里做的?” 严清怡微笑,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锦绣阁的,就是隆福寺附近,双碾街的那家,很好找,门脸特别大。” 郭蓉惊讶地说:“我的衣裳也是在那里做的,她们没说有这种式样的。” 严清怡笑道:“想必郭姑娘去得早,这是新出的样子,出了没几天。” 郭蓉顿时拉下脸子,嘀咕道:“不就是条裙子,有什么可得意的?” 跟前世一样,郭蓉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起先,严清怡以为郭蓉点了名叫她去伺候是因为自己守规矩做事认真,等去了才知道,郭蓉是看不惯她的仪态,是特意将她叫到什么教训。 郭蓉要求她必须跪着回话,时不时指着她骂:“你腰杆挺那么直干什么,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也常常带着她出去走动,当着一众宾客面前颐指气使地使唤她。 开始,严清怡既担心又期待,担心的是遇到以前的朋友,脸面上下不来,期待的也是遇到她们,或者能托她们打听罗雁回的下落。 去过几次才知道,郭家交往的也都是六七品武官家的家眷,跟她完全不在一个圈子。根本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严清怡没办法,只得苦苦忍着。 就像现在,她只是随口说句裙子是新出的样子,听在郭蓉耳朵里就成了示威得意。 严清怡颇有些无奈。 大姨母也听见此话,暗中朝严清怡使个眼色,示意少说话。 严清怡也不想多事,点点头,假借欣赏茶盅上的纹路,没再出声。 两位侍女将菜肴一道道呈上来,先是六碟冷盘,再是六道小炒,再然后是六道大菜,共十八道菜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最后又捧了只大汤盆过来。 圆脸侍女笑着介绍,“这是桃花鱼,才刚从通县那边的桃花村运来。太太姑娘们趁热尝尝。” 前世严清怡吃过桃花鱼。 苏氏在通县有处小田庄,附近的石潭里就有桃花鱼。桃花鱼只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有,细如银丝非常难抓,得用细纱抽了丝制成网子来捞。 而且桃花鱼离不开水,捞上来约莫一个时辰就开始变得腥臭。 但是桃花鱼的味道极其鲜美,不管是用鸡蛋炒还是做成羹汤,都鲜美得恨不得让人咬掉舌头。 听说是桃花鱼炖的汤,严清怡默默地咽了口口水,还真是有点馋。 圆脸侍女将羹汤盛到碗里,长脸侍女则一碗碗捧到宾客面前。 轮到严清怡时,因为她挨着大姨母近,跟郭蓉则有段距离,长脸侍女便从她右手边递上前,轻声道:“严姑娘请用汤。” 还不等放到桌子上,就见郭蓉胳膊肘一拐,碰到长脸侍女的手。长脸侍女根本没防备,一碗汤尽数浇在严清怡的罗裙上。 “哎呀,”秦姑娘正往这边瞧,惊呼出声。 长脸侍女吓得脸色苍白,“噗通”跪在地上,哀求道:“姑娘恕罪,并非我有意失手,实在是……” 严清怡正要伸手接碗,将郭蓉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温声道:“你快起来,不管你的事儿。” “谢姑娘,”长脸侍女颤巍巍地起身,紧张地看着严清怡道:“姑娘可曾带了替换的衣裙,我伺候姑娘换一下?” “我等会去换,”严清怡点头以示宽慰,再转头换了严肃的面容,对着郭蓉问道:“郭姑娘就没话说?” 郭蓉无谓地道:“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严清怡道:“什么没注意,你分明是故意的?而且,你道歉也得有点诚意吧?” 郭蓉“切”一声,“故意的又怎么样,我刚才已经道歉了,你干嘛不依不饶的?再说不就一条破裙子,至于这般上不得台面?” 大姨母闻言,顿时沉了脸。 蔡如娇狠狠地盯着郭蓉,“郭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行了,行了,”颜氏笑着打圆场,“我们蓉儿自小被我娇惯得不懂事,陆太太,严姑娘多多包涵。你这裙子几两银子,我们赔。” 严清怡蓦地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圆脸侍女面前的汤盆,对准郭蓉将剩余的半盆汤当头倒了下去。 这一下,满座俱惊,齐齐发出惊呼。 旁边桌上的客人也都往这边看过来。 郭蓉根本想不到严清怡会来这手,顶着满头的蛋花和桃花鱼,不可思议地盯着严清怡。 “对不住,郭姑娘,”严清怡淡淡地说:“我已经道过歉了,郭姑娘别不依不饶的。再说,不就一身破衣裳,几两银子,我给你赔。我自小被爹娘娇惯的不懂事,郭太太和郭姑娘多多包涵。” 根本就是将适才郭蓉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郭蓉手指颤巍巍地点着严清怡,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满头的汤水顺着发丝啪嗒啪嗒往下淌,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颜氏震惊过后,很快缓过神来,大声嚷道:“你,你真是欺人太甚,都骑到我头上来了。有种的你别走,跟我到皇后娘娘跟前评理去。” 严清怡笑道:“郭太太哪只眼睛看见我要走了?评理就评理,就怕你不敢去。”侧头对长脸侍女道:“麻烦姐姐问问殿前女官,若是皇后娘娘得空,我跟郭姑娘一道前去论个是非。也请各位太太姑娘暂且留步,给我们做个见证。” 长脸侍女惊诧地看看严清怡。 严清怡笑道:“要是姐姐不方便,请把我的丫鬟叫进来,她可以去打听。” 长脸侍女应一声,“还是我去。”与圆脸侍女对视一眼,满脸绝望地走了出去。 严清怡脸上带着浅笑,好整以暇地看着郭蓉。 算起来她比郭蓉小半岁,身量也要矮上一寸,可周身的气势却远非郭蓉可比。 她知道,不管是颜氏还是郭蓉,都是欺软怕硬奉高踩低的主儿,遇到比她们强的,就拼命吹捧,遇到比她们弱的,就往烂泥里踩。 今儿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严清怡,不就觉得郭鹏是正五品的守备,郭蓉还有个在刑部当侍郎的堂伯父? 而且,颜氏母女想必觉得今儿皇后娘娘在场,一般人都会选择忍气吞声不愿多事。 可严清怡既不奢求皇子妃的名分,又没打算嫁到在场的哪位贵人家里,新仇旧恨加起来,她凭什么忍这口气? 郭蓉瞧着严清怡浑不在意的样子,先自生了怯意,再加上浑身汤水淋漓,非常不舒服,便可怜巴巴地对颜氏道:“娘,咱们回去换了衣裳。” 颜氏应声好,色厉内荏地对严清怡道:“你好自为之,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严清怡淡淡笑道:“郭太太走好,不送。” 看着颜氏母女离开,大姨母嗔怪地指着严清怡道:“你这孩子,气性怎这么大,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能忍忍,裙子脏了另做一条就是。” 严清怡笑道:“裙子事小,脸面事大。今天锅姑娘朝我泼鱼汤,我忍了,下次碗姑娘朝我倒茶水,我忍不忍?再下次,什么盆姑娘瓢姑娘,都莫名其妙地踩着我,我还要不要再忍?” “说得对!”秦姑娘赞道,“我亲眼看见,那位郭姑娘就是故意的,明明汤碗离她那么远……” 话未说完,她嫂子狠狠瞪她一眼,秦姑娘闭了嘴,却友善地朝严清怡笑了笑。 经过这番闹腾,席上人再也没有心思用饭,却也不好先走,等到其它几桌客人陆续起身,大姨母也带着严清怡与蔡如娇离开。 长脸侍女正站在帐篷外面,见到严清怡,上前局促地道:“严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人微言轻,没法见到女官。” 严清怡微笑,“没关系,此事若是过去就罢了,如果有人问起来,还请姐姐帮我做个见证。” 长脸侍女点头应好。 当夜,大姨母便对陆致说了此事,“这事明摆着是郭家不对,我也是觉得不能当众被人欺负就没拦阻,没想到阿清真是个气性大的,那么大一盆汤全倒人家姑娘头上了,又吩咐侍女请皇后娘娘。这下怕是把郭家得罪狠了……” 88.第 88 章 陆致阴沉着脸, 面上晦涩不定,良久才道:“看模样挺文静的, 怎么三番两次惹是生非?要不送回济南府?” 大姨母长叹一声,“送回去不行,这半年往家里下的帖子, 回回都是冲着她。尤其是淮海侯家跟何总兵家的姑娘, 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她要是送回去,以后谁还上门?”顿一下, 无可奈何地说,“先前对阿清挺放心,觉得她稳重识礼,倒是担心阿娇咋咋呼呼的, 怕她多事。没想到竟是看走眼了。该省心的不省心, 不该省心的也没见张狂到哪里去?” 陆致思量会儿, 没好气地说:“这几天先别出去走动了, 等听听风声再说。” 大姨母应声好。 第二天,大姨母传达了严清怡被禁足一个月的指令。 严清怡极为平静地接受了, 蔡如娇却很郁闷。 正值春暖花开, 桃花开过梨花开,紧接着杏花会开,昨天大家还商量说趁着天气暖和到京郊踏青,或者到魏家田庄住两天。 她跟那些人交情不算有多好, 如果严清怡不去, 她自个去了也是别扭, 还不如不去。 以前在东昌府没这么多规矩,她时不时跟着知己好友往外面下馆子逛铺子,日子比现在自在多了。 来到京都这半年,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她还巴望着春天能到郊外看一看,这下全都落了空。 好在周管家打发孙婆子送进来七八封信,其中四封是给蔡如娇的,这多少宽慰了她的心。 严清怡也收到三封信,两封来自济南府,另有一封很厚实,封皮没有落款,只写着三娘亲启的字样。 看字体就是林栝所写。 严清怡抓把铜钱谢过孙婆子,把林栝的信藏好,先打开薛青昊写的。 信上三言两语写了他的日常,然后就对严青富和严青旻破口大骂,尤其骂严青旻忘恩负义,现在跟严青富好得跟亲哥俩似的,还趁着家里没人,偷偷跳进东四胡同的宅子里偷东西。他的毛笔和墨锭少了一大半。隔壁老妪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两人的相貌。 严清怡叹口气。 她不怕严青旻跟严青富交好,严青旻聪明,只要他肯,必然能哄得别人团团转,结交严青富八成是想在家里过得好一些。 可他不该私自去拿薛青昊的东西。 不问自取便是偷,小时候便偷偷摸摸的,以后怎么成得了大器?更何况薛青昊才是他真正一母同胞的兄弟。 严清怡摇摇头再看另一封。 这封却是袁秀才写的。 信上写他大年三十那天才收到信,正月里各种忙乱一直拖到现在才回信。他先后去过严家三次,最近一次是二月初去的,前两次都碰了不大不小的软钉子,第三次直接被胡寡妇撵出来了。 所以,让严青旻往他那里继续读书这条路是走不通的,然而他听说严家族长打算过继个孙子到家里,他打算找族长谈一谈,如果能过继严青旻,那么严青旻或许能博得个好前程。 读完信,严清怡感慨不已。 袁秀才既有学问,又有德行,难怪如此受乡人尊重。换做其他位高名重之人,恐怕去过一次之后,再不肯去第二次、第三次。 严清怡当即研墨给袁秀才回信,一是感激他的仗义重信之举,二是对他遭受的冷遇表示歉意,第三则央求他尽力促成严青旻过继之事。 严家族长虽然年纪老迈,但总算肚子里有些学问,不像严其华那么不着调,能多少引导着严青旻往正路上走。 刚写完信,蔡如娇拿着一封信过来,“三姨母写给你的,一起寄过来的。” 严清怡接过信看了看,正是薛氏的字迹,上面寥寥数语,就只简单地说了在二姨母家里的生活,叮嘱严清怡听大姨母的话,再无别话。 蔡如娇愁眉苦脸地道:“大姨母真是……分明就是那位郭姑娘找事,她看不得别人比她强嫉妒罢了。大姨母为什么要罚你?禁足一个月,清明节早就过了,杏花也谢了。” 严清怡安慰道:“桃杏没了,不还是有别的花?大姨母是想让我避避风头,顺便听听外头人怎么传的。毕竟昨天那种场合,京都有头有脸的人都在,现在想想我也是太冲动,应该就着面前的茶泼上去就行了,白糟践那盆汤,我一口都没尝。” 想起昨天郭蓉顶着满头蛋花的场面,蔡如娇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两眼闪着星星看向严清怡,“你真行,以后我叫你表姐算了。你是真大胆,还敢使唤侍女请皇后,换成我一定不敢的,我就是个怂包。” “你不是也帮我骂她了吗?”严清怡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我也不是胆大,就是虚张声势,不能被她们吓倒。再说,在场的人好几个瞧见了,就是郭蓉不讲理。”说着又叹,“可惜我那裙子,沾了油根本洗不出来,才刚刚穿一天。” 提到衣裳,蔡如娇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说:“你拿回来那些布打算做什么样子的,不如照着我的尺寸做,我先穿着过过瘾。” 严清怡应声好,翻出来先前画的样子,跟蔡如娇参详。 等到入了夜,严清怡才翻出林栝那封信,对着灯烛细细地读。 信里先解释了上次的信,那封信是在饭馆打尖临时起意写的,刚写完就要集合,所以没来得及等墨干。 然后详细地介绍了宁夏的情况。他九月底就到达宁夏了,已先后跟鞑子对抗过好几次杀死过数人,上司见他还算英勇,升他为百户,将他分派到固原镇驻守。 信上,林栝隐晦地提到,“百户是世官,可容儿孙世袭或者替职。”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读到此处,严清怡面上一红,仿佛看到林栝冷峻的脸上略带得意的笑容。 殿选过后,他是正七品的总旗,而百户是正六品官,管着两个总旗共一百一十二人。短短半年,已经升了两级,难怪都说武官比文官晋升快。 可军功都是按着人头算的,信上轻飘飘地说他杀死数人,可当时情形还不知如何凶险呢? 严清怡定定神又往下看。 在营地,士兵们每十一人住一个营帐,林栝跟两位总旗并途中招募的军医同住。过年时,营地里宰了两头猪十只鸡,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他换上了她先前缝的那件衣裳,先前稍有点长,现在已经合身了,大家都夸好看,问是谁做的?他说是尚未过门的未婚妻室。 可是宁夏那里尘土大,他不舍得穿,只穿了那一晚上又收起来了。 细细碎碎写了许多琐事,到末尾,却仍是半句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严清怡本是半羞半喜,读到最后心头一酸,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她怕洇了信纸,忙侧开头先将信叠好,才又无声地抽泣起来。 泪眼朦胧里,眼前好像又出现他的身影,北风呼啸的大清早,他穿件单薄的靛蓝色裋褐带着薛青昊去晨跑;夏日炽热的午后,他仍是那身靛蓝色裋褐,默默地站着街旁的树荫下。 他牵她的手,刚刚触及就着火般缩回,他笨拙地安慰她,由着她俯在他胸前哭泣。 往事一点一滴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相思便如这浓重的夜色,一点一滴地侵蚀了她,包围了她。 朝看天色暮看云,坐也思君行也思君。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哭过好一阵儿,严清怡慢慢收了泪,提笔给林栝写信。 跟他一样,也是细细碎碎地写,写她结识了好友,写她替锦绣阁做衣裳,写她在桃花会上把鱼汤泼在郭蓉头上。 却是略过了她在魏家落水,以及被云楚青用房中药算计之事。 她不想让林栝替她担心。 蝇头大的小楷,足足写了四页半才收笔。信的末尾,写了个“严”字。 此时,街上已经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 严清怡拭去泪,将信叠好仔细地塞进柳木箱子里,吹熄蜡烛上了床。 窗子留了条缝儿,春风从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不冷,只是微凉。 窗外一片静寂。 严清怡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胸前那只玉扳指仿似被火灼般,热热地熨贴在心窝处。 而想起林栝说舍不得穿那身衣裳,又觉得心酸。 来京都半年,她冬裳夏衫添置了好几件,每季都做新衣裳。 相比之下,林栝……冬季苦寒,他是不是仍旧只穿那件靛蓝色的裋褐? 无论如何,她现在手里有闲钱,一定要替林栝多做几件衣裳,顺道也给薛青昊与薛氏做两身。 严清怡思来想去,等到真正入睡,已经三更天。 第二天自然没能起得来,直到春兰进来叫她起床,严清怡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而身子懒洋洋地倦怠得难受。 春兰瞧着她脸色发白,眼圈红肿,吓了一跳,忙伸手试她额头,“姑娘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严清怡强笑着摇头,“没事儿,没觉得发热,就是懒得动弹。” 穿好衣裳,去了净房,发现亵裤上有斑斑暗红,这才恍然,自己是来了癸水。 “姑娘长大了,”春兰长舒一口气,急忙找出行经用品告诉她如何用法,然后催着她上床躺着,“我去禀报太太。” 没多久,大姨母笑呵呵地过来。 严清怡忙要起身,大姨母拦住她,又盯着她脸色瞧了瞧,“夜里没睡好,肚子疼不疼?我已经吩咐厨房煮红糖水,热热地喝上一大碗就舒服了。” 严清怡红着脸道:“多谢姨母。” 大姨母笑道:“有什么害臊的,女人可不都有这事儿。也难怪你昨儿火气旺,女人行经的时候,血气不足最爱急躁。”说罢,细细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才离开。 严清怡肚子不疼,就是有点涨,主要还是夜里没睡好,头晕晕沉沉的,等喝过红糖水干脆蒙着被子睡了一觉。 再醒来,床前站了个穿着蜜合色杭绸褙子的少女,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看。 严清怡吓了一跳,“你几时来的?” “刚到,”魏欣笑答,“陆太太说你夜里没睡好,正在补觉,我寻思看一眼就回去了,可巧你就醒了。” 严清怡本是合衣躺着,便下床披了件比甲,问道:“怎么想起过来了?” 魏欣两眼亮晶晶地说:“昨天我就想来着,被我娘骂了一通,可我在家里实在坐不住……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严清怡开口,蔡如娇便将郭蓉开始如何挑衅,如何碰洒汤碗,严清怡如何把半盆汤扣到郭蓉头上,又如何让侍女找皇后娘娘等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魏欣乐得“哈哈”笑,“干得好,要是我在你那桌就好了。对了,你们席上有没有葱烧海参和酱汁鸭掌?” 严清怡点头,“有。” 魏欣道:“你何必舍近求远,把这两道菜糊她脸上就行了。” 严清怡失笑,“你别跟着点火架秧子了,我当时是气得极了,昨儿想想,也没必要做得那样绝,让她得个教训就是了。” 魏欣不忿地说:“以前我不知道有这号人,前天听说之后特地打听了一番,原来这位郭家姑娘向来欺软怕硬,别人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就惯出这个毛病来。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免得她总想骑到别人头上。” “你前天就知道了?”严清怡讶然,“我们走时本打算告诉你一声,可我那裙子油腻腻腥乎乎的,根本见不得人,要是更换还得另找隐秘的地方,干脆就那样脏兮兮地回来了。” 魏欣笑道:“你可是声名大噪,连皇后娘娘都知道了……前天我们在大帐篷里坐得席,散席之后万皇后留我娘问话,正巧有个女官过来禀报此事。”回头看一眼蔡如娇,乐呵呵地说:“七爷也在……” 89.第 89 章 “七爷?”蔡如娇蓦地睁大双眼, 低呼一声,“他怎么也在, 他说什么了?” 魏欣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道:“郭家母女去更换衣裳,看见女官就拉着她哭诉三娘欺人太甚, 说郭蓉是不当心碰洒汤碗, 当时就道过歉还应允给三娘赔裙子,三娘却不依不饶, 把剩下半盆汤都倒她头上了。” 蔡如娇气道:“一派胡言,皇后娘娘就容她信口开河?” 魏欣道:“我一听就觉得不可能,三娘又不是那种爱招惹是非的,可女官言之凿凿, 皇后娘娘约莫是信了她, 脸拉得老长。后来另一个女官说, 她听到的不太一样。皇后娘娘就把当时在你们席上伺候的两个侍女都叫了来, 两厢一对照,真相就出来了。” 蔡如娇道:“郭家母女真讨厌, 睁着眼睛说瞎话。幸好还有个人证, 否则岂不莫名其妙就被泼盆脏水头上?” “就是,这两天说不定她们说你多少坏话呢?” 魏欣顿一下继续道:“皇后娘娘说郭家母女颠倒是非居心叵测,又说三娘勇猛有余沉稳不足。” 蔡如娇又追着问:“七爷呢,七爷说什么?” 魏欣笑道:“他没说话, 只在旁边笑, 也不能说笑, 反正似笑非笑的让人看不懂。” “我知道我知道,”蔡如娇抢着答,“就是咱们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抬头看咱们的那种笑,你感觉到没有,他在对着咱们笑,是真的笑……哎呀,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要是我也在就好了,可以多看他几眼。” 严清怡无奈道:“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得能干,至少也得心眼好,我觉得七爷可不是一般人。” “怎么没用?”蔡如娇反驳道,“不是说秀色可餐吗,我觉得面对七爷我都能多吃两碗饭。天天瞧着这么清俊的人,得多幸福啊。” 魏欣“吃吃”笑几声,正色道:“阿娇我劝你,就隔着老远欣赏下美色就行了,别寻思其他的。七爷肯定不是个长寿的,说不准哪天就没了,退一步说即使身体好,皇室中的人,咱们根本招惹不起。” 蔡如娇顿觉黯然,片刻,长叹一声,“我知道,我没想别的。唉,算了,不跟你们说了。我没心情。” 严清怡隔着窗子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也跟着叹口气,对魏欣无奈地摇了摇头。 魏欣道:“也难怪阿娇动心,七爷那长相简直……他似笑非笑地冲我看一眼,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严清怡笑道:“完了完了,这才见头一面就神魂颠倒了,至于吗?不过你不用替我表姐担心,我们本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七爷,过不多些时日也就忘了。” 魏欣点头道:“也是,好像七爷还是头一次在外头露面,反正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在桃花会也是第一次。不过,长相气度真是好,把那几位皇子比得没影儿了。” “长相好有什么用,”严清怡撇撇嘴,不屑地说,“如果是个身正影直的,就不会在别人家里宴客的时候跑到内院去。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看他那个随从就觉得他不一定是个好的。” 魏欣也想起上次宴客之事,突然道:“对了,那个罗家二爷去辽东了,一半会儿回不来。” 竟是去辽东了,难怪上次赶车的换了人。 严清怡讶异了下,却不打算多问,思量片刻,鼓足勇气问道:“你待会儿直接回府吗?方不方便帮我送封信到驿站?” 魏欣爽快地答道:“没有哦不方便的,驿站离得不远,我让车夫拐个弯就成了,信在哪儿?” 严清怡打开柳条箱子,从最底下掏出封好的信,重新研墨将地址名讳写上去,吹干墨,递给魏欣,“麻烦你。” 魏欣扫一眼信皮,见是个男人名字,又瞧见严清怡羞怯为难的样子,突然明白几分,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说的,能和和顺顺,生活清贫寒苦也没什么的人?” 严清怡面颊“腾”地红了,却没有否认,点点头,同样低声道:“他去宁夏谋前程,应允三年后回来娶我。” “你呀,”魏欣盯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说:“别人的事儿你说起来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就犯糊涂,这终身大事岂能随随便便地答应,如果他回不来呢?而且你这是私定终身,名声还要不要了?” “就是因为有这个顾虑,才没有定亲。他说,要是能回来,就风风光光地娶我,如果不能,我就另外许人。” 严清怡低着头,声如蚊讷,“阿欣,你不知道,在济南府的时候,有阵子我险些撑不下去,是他帮我扛过来,他也救过我。我没奢求荣华富贵,就想有个人能跟我一起撑着天。左不过是三年时间,我愿意等他……我明白这不合礼数,不敢随意找人帮忙,可又着实记挂他……” 以前写的信,不过是泛泛之谈,被人瞧见也没有失礼之处,可昨天写的,却是诉尽衷肠。严清怡真的不放心交给孙婆子。 想一想,见面既不可能写信也是这般不便,不由觉得心酸,眼泪簌簌而下。 魏欣忙道:“我又没说不帮你?你……”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可你千万得注意,一定不能被人知道了。” 严清怡接过帕子,可泪越拭越多根本止不住,索性一把抱住魏欣,呜咽道:“阿欣,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不管什么事,你都会帮着我。” 前世,在郭家,还有件令她万般不愿想起的往事,每每想起来都让她恨不得去死。 郭蓉带着她四处参加花会宴请时,曾经遇到一个人。 严清怡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姓陈,长相很普通,个子也不高,说起话来有些磕巴,总是跟在她堂姐后面。她堂姐与郭蓉等人经常以学她说话为乐。 就有那么一天,郭蓉等人在湖边钓鱼,因怕惊了鱼,把丫鬟们远远地打发走了。 那个陈姑娘也属于不被待见的,被一并撵出来。 陈姑娘磕磕巴巴问她是不是姓罗,说有个说话声音很粗的魏姑娘,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她一听就知道是魏欣,便请陈姑娘帮忙给魏欣带个口信。 后来颜氏病重,郭蓉好长时间没有参加过宴请,她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陈姑娘。 郭蓉有位兄长,叫做郭进。 有天郭进拦住她,说他那里有封信,是魏五写的,让她随他去拿。 她当时有些熬不下去了,把魏欣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尽管觉得不妥当,还是跟了他去。 郭进拿出信来,却不给她,笑眯眯盯着她瞧,“听说你是阁老家的孙女儿,我还从来没玩过大家闺秀,你好好伺候我,我就把信给你,往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管饱阿蓉再不敢打骂你,如何?” 她怎可能应? 但是又急切地想看到信,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求他。 郭进拿出四封信挨个看了看,挑出一封来,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狞笑着道:“这样吧,强扭的瓜儿不甜,大爷我向来怜香惜玉,就给你点时间考虑考虑。今儿你让我亲个嘴儿,我先把这头一封信给你。” 说着,不等她反应,就朝她压下来,满嘴臭气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拼命推却推不动,反而被他箍得更紧。他滴答着口水的舌头往她脸上蹭,手不安分地往她衣襟里塞。 她无计可施,张嘴咬在他下巴上,趁他吃痛,夺过信就跑。 回屋之后赶紧掏出信,信上写着槐花胡同口有家面馆,经营面馆的两口子是魏府下人,让她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跟做饭的妇人说。 她泪如雨下。 她认得那个妇人,每次经过面馆,妇人都会站在门口和善地冲她笑,有时候还问她在郭家过得好不好。 她爱面子,捱了打骂从来都是忍着,不肯被别人瞧出来。 所以每次都说很好,很好。 信是半年前写的,面馆两个月前关张了,据说是男人不当心摔了腿,回乡下养病了。 她明白魏欣的意思,如果她过得不好,魏欣会想法替她换个主家。她是官奴,只能买卖不能赎身,除非满了十年,或者经过官府特赦。而那个时候,罗家案件余波未消,谁也不敢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开出赦令。 可她每次都对妇人说很好很好。 郭进那里有四封信,那就是说魏欣至少给她写过四封信,她却从没回过只言片语。 仅有的希望不曾点燃就已然破灭。 而且清清白白的身体也被郭进的爪子碰了。 她既是绝望又是羞惭,俯在床前哭成了狗。 第二天,郭蓉就四处找她的玉簪子,诬陷她偷了东西。 转世为人,严清怡从来不愿想起此事,仿佛不去想,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郭进没有用湿嗒嗒的舌头舔她的脸,而那双脏兮兮的爪子也不曾伸进她衣襟里。 可在桃花会见到郭蓉,结痂已久的伤痕重又被扒开,血淋淋地摊在她面前。 魏欣又跟前世一样,坚定不移地支持着她。 前世,她们自幼相识,先是一起玩儿,慢慢才好起来的,而这世,才认识不过半年,魏欣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对林栝的思念,对魏欣的感激,对将来生活的渺茫尽都压挤在一起,骤然迸裂,一时教她无法承受。 严清怡哭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收住泪。 魏欣出去吩咐春兰端了水来,不用丫鬟伺候,自己拧了帕子给严清怡擦脸。 严清怡忙接过来,羞赧道:“不好劳驾你。” 魏欣笑道:“这会儿想起来客气了,刚才看着跟仇人似的,抓着我哇哇哭,非得糟践我这衣裳……你看看怎么赔?” 她穿得是杭绸褙子,肩头被洇湿了好大一片,待会儿干了肯定会有水印。 严清怡去开衣柜找衣裳,“你先穿我的,等我再做件赔给你。” 魏欣拦住她,“你比我高,你的衣裳我穿不了,反正看不太出来,我给你寄过信之后就回家,不用换来。你禁足在家没事干,倒是给我做条裙子,我过生日的时候穿,就不另外收礼了。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五月初七的生辰。” 哪里有特特把生辰说出来,好叫别人准备送礼的? 也就是魏欣能做出这事来。 严清怡失笑。 她怎么会不知道魏欣的生辰? 魏家有棵紫薇树,每当魏欣过生日就开得满树粉紫的小花,绚烂夺目,紫薇树还怕痒,碰触它的枝条,会抖动不停,很有意思。 以前她们最爱在紫薇树下看魏欣摆弄纸笺。 魏欣对各种纸张纸笺情有独钟,不但喜欢收集纸笺而且常常自己熏制,不管什么样的花儿,但凡她觉得好,就揉碎了磨出花汁熏染纸张。 熏出来的纸有些清爽淡雅,有些难闻得要命。 魏欣把好闻的自个儿留着,难闻的就送出去,时间一长,她们几个知交好友最怕的就是魏欣送纸过去。 严清怡打定主意,一定要给魏欣好好准备生辰礼…… 90.第 90 章 头一次来癸水, 共持续了四天,严清怡除去觉得下腹部有些涨之外, 再没有别的不适。 等经期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把蓬蓬袖袄子做好了。 用得是水红色的素绢,衣身刚及臀部, 腰间略微收紧, 显出美好的腰身来。最特别的是袖子,袖子在臂弯往下一寸处另外加了块绉纱, 绉纱接头处捏了细小的褶子,另一端自然而然地蓬松成喇叭状。 手臂若是垂着,绉纱恰好掩在手掌处,要是抬起胳膊, 会露出一小截手腕。 蔡如娇如愿以偿地成了第一个穿的人, 对着半人高的穿衣镜看了个仔细, 满意地笑道:“正适合我穿, 而且还能显摆一下我的玉镯子,就是跟裙子不搭配。” 她穿着双襕边二十四幅湘裙, 腰间褶皱本就多, 再加上裙子系带,显得腹部鼓鼓囊囊的。 严清怡思量片刻,从箱子里翻出先前穿过薛氏给她的那条湖水绿的八幅罗裙。 蔡如娇原本嫌弃布料不好,没想到穿在身上却很漂亮, 因为裙幅简单, 更显得落落大方。 蔡如娇穿着去正房让大姨母看。 大姨母没怎么看衣裳, 一双眼睛直盯着罗裙道:“这都是老样子了,不会是刚做的吧?” 严清怡笑道:“是我娘的裙子。” “难怪看着眼熟,”大姨母笑着又端详番,“我也收着好几条八幅裙子,回头找出来给你们穿。这东西啊,就是一阵一阵的,前几年时兴长袄子,恨不把大腿都包上,后来又时兴短袄子,这会儿也说不出时兴什么了,反正长的短的都有人穿。”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翻腾箱笼。 彭姑姑看着天色好,索性把压箱底的衣裳都找了出来,让人在院子里架上竹竿,一件件搭在上面晾着。 大姨母记性极好,如数家珍般说这件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件是什么时候做的。说完,挑出好几件颜色鲜亮的分给两人,“我这岁数穿不上了,放着也是白放着,还怕发霉生虫子,你们看着改改穿上,都是好料子。虽然式样旧了,可说不准哪天又时兴回来了。” 两人道谢收下,严清怡又格外地留意了从前的衣裳样子,袄子有交领有圆领还有小立领,衣襟有的滚边有的不滚边,有的是系带有的却是盘扣,腰身有宽松有收腰的,正如大姨母所说,隔不了十年八年就得轮换一遍。 索性又跟大姨母讨了两件,一件是天水碧小立领袄子,另一件则是雪青色对襟褙子。 大姨母爽快地说:“有看中的尽管留着,我以为你们不喜欢这老成的颜色。” 严清怡对着这几件陈年旧衣,又生出些念头来,遂拿起炭笔又在纸上大概画了几个样子。 转天就是三月初八,七爷按着约定去了锦绣阁。 桃花会过后,锦绣阁生意兴隆了好几倍,许多人都点着名儿要做蔡如娇穿的桃花裙和严清怡那件层叠裙,不但那两匹绉纱卖得特别好,连带着其他布匹也比平常多卖出两三倍。 芸娘乐得合不拢嘴,索性将这两条裙子挂在刚进门处,让客人一眼就能瞧见。 因为客人多,其中参加过桃花会的不免会炫耀一下当时情形,芸娘天天在旁边听着,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再见到七爷,芸娘果然从他清俊儒雅的面孔上瞧出了皇室中人独有的雍容贵气,不由暗悔自己眼拙,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就看不出七爷的身份来? 可她只知道几位皇子,却从没听说过圣上有个亲弟弟,而且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弟弟。 此时见到七爷,芸娘面上仍跟往日那般恭敬中带着随意,暗地里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着福了福,“见过万爷,”随即改口,“见过七爷”。 七爷颔首“嗯”一声,“严家姑娘到了没有?” “没有,”芸娘应道,“严姑娘一早打发人将衣裳送了来。” 侧身,自旁边木架子上取过一只蓝布包裹,放在桌上。 七爷眉头轻蹙,沉声道:“你去把她接来,我有事要问她。” 青柏上前将窗子打开半扇,和煦的春风带着淡淡桃花香自窗外吹进来,略略有些凉,却让人神清气爽。 芸娘犹豫着开口:“来人说严姑娘因桃花会之事被家里禁足,不得出门,我若是过去,岂不教她为难?” “禁足?”七爷轻声重复。 芸娘再道:“这几天上门的客人多会提到此事,有些话说得着实不太中听。严姑娘留在家里避避风头也对,免得被人评头论足……其实即便没有此事,严姑娘也不能经常出门,我去过两次,能感觉出严姑娘行事颇为拘谨,毕竟寄人篱下,凡事都要顾及到主家。” 七爷默了默,伸手解开蓝布包裹。 里面是件水红色素绢袄子并一条湖绿色八幅罗裙。 芸娘将两件都摊在桌面上,“袄子是新做出来的,罗裙是以前时兴过的样子,严姑娘说这样搭配起来比十二幅或者二十四幅的都简单大方。我觉得也是,但是得把料子换成绉纱或者素纱更合适,等绣娘们把手头上的活计做完,就开始做这种袄子。” 七爷静静地打量片刻,“依我看来,不如把前头那块累赘去掉,袖子直接做成收口的,岂不更加简洁?” 芸娘笑道:“那就都做出来,再行比较。” 七爷再不言语,起身往楼下走,正听到下面细细碎碎的说笑声。 “……气性也太大了,岂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那种场合半点情面不留……听说是从济南府来的,到底是村野之地,上不得台面。” “谁说不是,我亲家太太也在,亲眼看见的,说是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小姑娘,穿着就是那种湖蓝色料子……店家,这绉纱多少文一尺,要是做条门口那种层叠裙需得用多少布?” 七爷没有驻足,举步走出门外上得马车。 青松吆喝一声,挥起马鞭,马车平稳地朝前驶去,连车窗上的窗帘都不曾晃动一丝。 七爷垂首静坐,忽而从怀里掏出只海棠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对镶着双色碧玺石的耳坠。 自桃花会回来,万皇后就送给他一匣子各样宝石。他想着严清怡穿的是湖蓝色裙子,平常好像也多穿青碧色,特意挑出这对石头。 碧玺石晶莹剔透,更难得的是在正面看是油汪汪的绿色,可转动一下从侧面看,又呈现出亮晶晶的紫。 他本打算镶支金钗,但银作局的匠人说,金钗戴在头上就是个死物,像这种双色碧玺石不如做成吊垂状的耳饰更加灵动。 匠人告诉他如何打磨,如何抛光,如何嵌在金饰上,还给他送来好几幅形状各异的赤金框边让他挑选。 整整四天,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石头上。 虽然碧玺石并没有打磨到最佳火候,可他等不及想送给她,硬是连夜镶成了耳坠。 没想到……她竟是没有来。 青柏自然知道七爷在这耳坠上花费的工夫,此时见到七爷脸上淡淡一丝失落,心有不忍,遂道:“要不我去东堂子胡同跑一趟,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严姑娘手里。” 七爷摩挲着光滑的石头表面,缓缓摇头,“不用了,这个做得太仓促,我另外做了好的再说。”默一默,又开口,“我另有事情要你做,你打听下外面都怎么传的,郭鹏的家眷素日品行如何?” 青柏应声好,将七爷送回和安轩之后,换过一身花青色长衫去了什刹海北面的斜街。 斜街东面有处极大的集市,聚集了许多商贩。因为离什刹海近,东西种类多,附近各府管事都喜欢到此处来采买。 青柏以前在影卫里,也经常到这里探听消息。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面馆。 面馆是老章头带着儿子章大一家三口开的,孙媳妇管着灶上活计,章大负责采买算账,老章头管着烧火摘菜,小孙子刚十岁,肩上搭条白棉帕,负责端茶倒水。 青柏是熟客,小孙子见到他,不及招呼,先进內间将章大叫了出来。 青柏在角落里坐下,笑着吩咐小孙子,“一碗爆鳝面,一碟萝卜条。” “好嘞,”小孙子给他倒了茶,干脆地唱道:“一碗爆鳝面,一碟腌萝卜。” 青柏开门见山地问章大:“最近可有人提到桃花会?” “有,多得是,”章大压低声音,“爷想打听什么?” 青柏啜口茶,“你都说给我听听。” 这家面馆汤头好,量给得足,附近的摊贩以及铺子的掌柜伙计,临到中午头都愿意来这里吃一碗热乎乎的素汤面或者肉丝面,吃饱喝足,就拍着肚皮吹牛打屁,谈起京都最近的新鲜事儿。 管事们都有相熟的店铺,偶尔会炫耀主子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满足商贩们的好奇心。 东扯西扯一番,不免会提起才举办的桃花会。 商贩们唾沫横飞,从外面的会文比武到里面的花会,把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说得跟亲眼所见似的。其中自然少不了谈到有个泼辣的小娘子,因为不满别人比自己穿戴的齐整,扬手掀了席面,把皇后娘娘都惊动了。 青柏听罢,无语地摇摇头,会钞离开。 京都五城三十六坊,这种人流聚集的地方到处都有。 青柏雇一辆驴车连跑三个坊区,最后在槐花胡同附近找一家馆子用了饭,等回到和安轩复命时,天色已全黑。 七爷对着灯烛又在挑石头。 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猫眼石、绿松石、碧玺石以及玛瑙石被烛光辉映着,璀璨夺目。旁边另有十几只一寸见方的小匣子。七爷挑出一对,小郑子就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到匣子中。 听闻青柏回来,七爷吩咐小郑子收了匣子,淡淡地问:“打听清楚了?” 青柏恭声道:“街头多指责严姑娘刁蛮跋扈不通情理,也有人趁机与陆致的官声联系在一起,说陆致为官霸道,在余杭时就曾鱼肉百姓祸害乡里。” “哦?”七爷先是惊讶,忽而就来了兴致,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真知灼见,知道追根溯源?” 青柏迟疑着回答:“我是在南薰坊那边听到的,不曾打探出最早出自何人之口,不过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职方司杨岳散布出来的。” 杨岳是罗振业同科进士杨广之子,因杨广早亡,罗振业素来视杨岳为子侄。他曾打算为杨岳争取武选司员外郎的职位,不想被张弦抢先占上给了陆致,罗振业只好把杨岳安插到职方司任主事。 七爷沉思片刻,微笑颔首,“接着往下说。” 青柏续道:“郭鹏之妻颜氏出身于保定颜家,跟刑部郭侍郎的妻室是姨表姊妹。颜氏素来心胸狭窄性情急躁,跟左邻右舍时有口角,但她手头散漫,出手大方,也有不少人赞她爽朗。郭姑娘肖其母,近几日,母女两人天天走亲访友,不曾有一日得闲。” 难怪街上流言传得这么快,想必跟颜氏母女天天走动脱不开干系。 七爷对着灯烛,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五彩茶盅上色彩鲜艳的大公鸡,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91.第 91 章 片刻, 轻声道:“俗话说得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嚣张了这些时日,也该消停消停了。” 青柏听出话音来,开口道:“我去槐花胡同跑一趟, 封了她的嘴?” 七爷思量会儿, 点点头,“略施惩戒即可, 倘或她仍不知错,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也尝尝被人诬陷的滋味。” “好,我这就去。”青柏心里有了数, 躬身离开, 回去换了身玄色裋褐, 塞一张玄色帕子在怀里, 大步往槐花胡同走。 小郑子端着茶壶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七爷续上热茶, 笑着问道:“爷是要接着挑石头还是看会儿书?” 七爷瞧一眼窗外清淡的月色, “夜了,对着灯烛颜色看不真切,等明儿再挑……罗雁回最近没写信来?” 小郑子梗一下,“没有, 就过年那会儿写信给爷拜年, 然后再没来信。爷有话交代他?” 七爷笑笑, “这小子,被拘了这么些年,终于撒丫子了,连主子都忘了。我没话交代他,就是想知道他去了大半年,当初吩咐他的话想清楚了没有。” “那我写封信去问问?”小郑子道。 七爷摇头,“不用,他要是想回来,自会写信来。” 言外之意,罗雁回可能不想回京都了。 小郑子退下去,恨得牙根痒痒,心里直将罗雁回骂了千回百回。 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走之前说得好听,说隔上十天半个月就给七爷写封信,开头两个月还成,每个月总有三封信过来,可这次,都两个多月了,只言片语都没有。 肯定是把七爷忘了脑后边去了。 七爷待他多好啊。 罗雁回不爱看书,七爷拖着病重的身子督促他读书写字,还亲自写字帖告诉他临摹。罗雁回脾气急,不管宫里宫外断不了捅篓子,都是七爷给他擦屁股。 还有上次,要不是罗雁回把那个严姑娘推到湖里,七爷至于病情加重,直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小郑子一边骂,手头上却没闲着,灌了汤婆子塞进内室的被窝里,又沏了滚烫的热茶温在暖窠里,最后把窗子打开,透了半刻钟凉气,才仔细地关紧。 亥初刚至,七爷合上书,走到內室,宽衣就寝。 小郑子替他将帐帘掩上,把第二天要更换的衣裳摆在床头,环顾一下四周,觉得没有纰漏,举着灯烛离开。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墨蓝的天际,清清冷冷,周遭繁星点点,似是多情人的眼。 梧桐树上已经长出了新芽,枝条被夜风吹动,摇曳不停,地上细长的树影也随之飘摇不定,如果仔细看,会在那一团黑影中隐约瞧出个人形。 青柏蹲在树杈上,静静地盯着不远处透出昏暗烛光的窗户。 少顷,东次间的窗户暗下来,厅堂里却亮起来,再过会儿,烛光变得更加微弱。 青柏无声地顺着树干滑下来,猫行至廊前,伸手自舌尖蘸了点唾沫,悄无声息地在糊窗纸上捅出个小洞,凑上去看。 有个丫鬟合衣躺在靠西墙的罗汉榻上。 旁边烛台上,灯烛调得极暗,发出幽幽微光。 青柏从怀里掏出只吹管,对准小洞轻轻吹了几口,复放回怀里。过得片刻,掏出只瓷瓶,矮了身子,将里面香油滴了几滴在门轴处,起身,再取出一把尖刀,插进门缝里上下滑动几分,触及到门闩,稍微用些力气,一点一点将门闩拨开。 双手一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风随着吹进来,微弱的火苗经不住夜风,“呼啦”灭掉了。 借着浅淡的月色,青柏寻到门帘,闪身进去摸到架子床旁边,一把撩开帐帘。 郭蓉尚没睡踏实,被帐帘掀动的风声惊醒,睁开眼就看到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床边,不由自主地张嘴呼喊,“来人——” 话刚出口,就感觉一件尖锐冰凉的物事抵在喉间,头顶传来死板得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想死就尽管叫。” 郭蓉不禁抖了下,顿觉喉间刺痛,忙往后缩了缩,颤着声儿喝道:“你是谁,三更半夜地闯进别人家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青柏淡淡道:“就是觉得郭姑娘最近走亲访友挺忙碌,想让姑娘在家歇歇。姑娘觉得如何?” 郭蓉稍琢磨,很快醒悟过来,咬牙切齿道:“是她,是姓严的贱人!你说是不是姓严的指使你来的?真不要脸,竟然想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我告诉你,趁早给我滚,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就等着我伯父抓你进牢狱。” “姑娘胆识不小,”青柏仍是淡淡的,将手里尖刀往前送了送,“郭振想抓我,他也得有那个本事,实话对你说,就凭严姑娘,她还没那个本事指使我。只不过是有人觉得姑娘四处颠倒黑白造谣生事,看不惯而已。” “我怎么造谣了,那天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姓严的贱人飞扬跋扈蛮不讲理。” 青柏冷笑声,“有句话叫做祸从口出,看来姑娘还没长记性,也不打算听我的劝告了。”顿一顿,又道:“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饶过你这次,否则……”话音刚落,手里尖刀往前送了送。 静静的夜里,仿佛有尖刀划破肌肤的声音传来,郭蓉只觉得喉间疼痛,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脖子往下淌。 她吓傻了,后知后觉地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问:“你敢!你敢来真的?” 青柏道:“我从来不开玩笑。记着,以后老实点,别再让我听到街面上有任何闲言碎语,否则我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今儿我顾着你的脸面,下一次我会在你脸上刻上贱人两字,让你永远出不了门。倘或你还不安分,我会把你剥光衣裳挂在树上。你既然不想要脸,我早晚会成全你。” 说罢,身形一闪,顺着原路出门,不过几个纵身便消失在清浅的月色下。 第二天,便传来郭蓉卧床不起的消息。 而陆致的脸色始终没有好过,每天回家都阴沉沉的跟灶底黑灰般,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大姨母试探着问起来,陆致顿时像点燃了的爆竹,一下子就炸起来,“还不是你那个好外甥女?你可知道外头是怎么传的,说是我教养不当挑唆她生事,还要考功司去察我往年考绩卷宗,折子都呈到恩师案前了。” 大姨母大惊,支吾着道:“这都哪跟哪儿,阿清的事儿怎么会牵连到老爷身上?” “无知蠢妇,无知蠢妇!”陆致恶狠狠地说:“朝政的事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是京都,天子脚下,手眼通天的人有得是,我半辈子官声就要毁在你们薛家身上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大姨母听着这话刺耳,却不敢分辩,抖着手问道:“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陆致“砰”地拍了桌子,将桌上杯碟震得叮当作响,“你想把她留在家里祸害我一辈子?” 外头彭姑姑和雨荷听到,俱都吓得哆嗦了下。 彭姑姑低声道:“你去歇了吧,这边有我。” 雨荷感激地点点头,轻轻撩开门帘,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彭姑姑定定神,愈加往內间的门旁靠了靠,就听大姨母道:“送回去也行,只是我三妹还在东昌府,朱家的事情迟迟没解决,阿清总不能一人待在济南府?” 上次,她觉得严清怡回济南府,她就没有显贵人家可以走动了,现今,陆致的差事已经受到影响。如果严清怡走了,至少她还可以跟陆致同僚家的家眷来往,可如果陆致丢了官,就彻底没有走动的人了。 所以,把严清怡送回去势在必行,可是送到哪去呢? 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待在济南府不方便,但是…… 大姨母正犹豫着,陆致又怒道:“不管送到哪里,赶紧离了我眼前。天天就你们薛家人事多,今天来个姓朱的,明天来个姓羊的,我当这官是给你们擦屁股的?” 大姨母也来了气,嚷道:“老爷可别忘了,当初是谁非得把两个外甥女带进京,又是谁乐呵呵地接了朱家的八千两银子?这才三四个月的工夫,那八千两银子还没花完呢,老爷就翻脸不认人。再说,老爷为官这些年,一直顶着清正廉洁的帽子,老爷可曾想过,没有我们薛家跟蔡家,老爷能廉正起来?” “闭嘴,”陆致恼羞成怒,伸手将大姨母拨拉到一旁,“滚,你们都滚,我要安置。”“呼”地吹熄蜡烛,摸黑上了床。 大姨母在黑影里独坐了两刻钟,第二天对严清怡道:“前阵子你不是说想回济南府瞧瞧你娘,现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你先回去看看,等过上个把月,我再把你接回来。” 严清怡愣一下,随即脸上就带了笑,“好,我收拾一下就走,不知几时启程?” 大姨母笑道:“那就尽早不尽晚,三天后走。家里你大表哥跟二表哥都不在,阿顺年纪还小,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我打算到车行订辆车,顺便雇两个护卫送你,你觉得呢?” “我就出过这一次远门,哪里有什么想法,但凭姨母做主。” 严清怡盈盈地笑,腮边梨涡时浅时深,灵动又俏皮。 因禁足在家,她打扮得极简单,只穿了件青碧色袄子,墨发随意地绾成髻束在脑后,用根银簪别着,看上去娇娇软软柔柔弱弱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薛氏。 大姨母心头微酸,可这酸涩转瞬即逝,脸上又是慈祥的笑容。她拉起严清怡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你把这四个丫头带上,路上也照顾着你,对了,你娘还在东昌府,要不你也先到二姨母家里盘桓些日子?” 严清怡笑着拒绝,“不用,我能照顾自己,再者她们都是姨母身边的人,跟着我去,姨母倒是不方便了。我还是先回济南府,家里半年没住人,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等收拾齐整了,我跟阿昊把娘接回来,顺道看看二姨母。” “也好”,大姨母审视般打量她几眼,回了正房,不一会儿将四人的卖身契送了过来。 严清怡叫来四个丫鬟,说起要回济南府。除去秋菊之外,其余三人都表态愿意跟着,只是夏荷坐不了马车,坐得时候久了会头晕恶心。 严清怡并不求证是真是假,选定了春兰与冬梅跟着,将另外两张卖身契仍然还给大姨母。 蔡如娇听说此时,哭丧着脸过来,“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是不是因为桃花会那事?你走了我怎么办?” 严清怡浅笑。 两人都不是傻子,这几天陆致的脸阴沉得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盯着严清怡的眼珠子几乎要冒火,正房里伺候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要不是因为她,还能为什么? 不过也好,严清怡早就想回济南府了,在京都,除了魏欣和何若薰之外,并没有特别值得她留恋的人或者事,反而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 想到此,严清怡宽慰道:“你跟我不一样,大姨母会好好照看你的,就是往后出门做客要步步留神,免得中了别人的算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阿欣,阿欣经得事情多,对京都也熟悉。” 蔡如娇愁眉苦脸地说:“你走了还有什么意思,阿欣她们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我们没什么能说到一起的。” 严清怡又安慰她几句,转儿道:“姨母说过三天就走,我得赶紧收拾东西,还要跟阿欣和阿薰都写封信,没工夫跟你多说。你要想在这儿待着,就帮我收拾。” 蔡如娇应声好,指使着丫鬟们将架子上的器具摆设都往箱笼里放。 严清怡苦笑拦住她,“算了,不用你,净帮倒忙,那些东西都是姨母的,不过是摆在屋里图个好看,我哪能私自带走,再说我只那一只箱笼,哪里盛得下这许多东西?” 蔡如娇道:“那我给你的东西你可得带着,回去之后时时看着,也免得忘了我。”话语里,几多幽怨与不满。 严清怡“噗嗤”一笑,“好,我都带着。你先回去,等夜里我闲下来你再过来。” 打发走蔡如娇,严清怡提笔蘸墨,给魏欣、何若薰及芸娘各自写了封简短的信,呈给大姨母看过之后,吩咐下人送了出去…… 92.第 92 章 魏欣正跟魏敏及魏俏凑在魏夫人那里谈笑, 听碧玉说严清怡打发人送来的信,当即拆开, 原本是笑盈盈的脸儿,等看过信立刻就拉下来。 魏夫人最喜欢魏欣开朗明快的性子,见状便问:“怎么了?” 魏欣噘着嘴道:“三娘说要回济南府。” 魏夫人心头一跳, “什么时候走, 以前没听说过啊?” “可不是没说,”魏欣端着信再看一遍, “大后天走。上次我去看她,她根本没提起回济南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来了这一出。我得看看她去……好了这一场, 不能不给她送行。”说完话, 匆匆对魏夫人行个礼, 先去找钱氏说明了事由, 然后回到萃英院,取过一刀纸并两盒墨, 匆匆往角门走。 马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魏夫人左思右想, 没心思再跟孙女儿玩乐,打发她们回去了,却吩咐人去叫淮海侯。 不大会儿,淮海侯气喘吁吁地进来, “什么事儿?” 魏夫人看着他满身墨点儿皱眉, “你在干啥呢?” “练字, ”淮海侯得意地说:“阿珂孝敬给我一方新砚台,说花了二百两,是前朝古物,我试试好不好用?” 魏珂是魏欣的长兄,前两年已经成了家,尚未有孩子。 魏夫人白他一眼,“好不好用?” 淮海侯道:“跟以前的差不多,没觉得字迹好看。” 魏夫人没好气地说:“字写得好不好,跟砚台没关系。年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上进过?你这会儿闲着,赶紧进宫找范公公传个话儿。” “好,”淮海侯应一声,拔腿往外走。 “慢着,”魏夫人问道:“你知道说什么?” 淮海侯摇头。 看着面前这个榆木疙瘩似的男人,魏夫人长长叹口气,“老大媳妇那里收着两坛子酒,有个系蓝布条的是去年严家三娘酿的,你灌出一壶来提着,说严三娘大后天回济南,送来一坛子酒,你尝着味道还行,送给范公公尝个新鲜。” 淮海侯将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一遍,点头道:“我记住了。”又要往外走。 魏夫人再度将他叫回来,指着他衣袍上的墨点,“你就这么出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家练字?”说着下地,从衣柜里找出件体面点的衣裳,伺候着淮海侯换上。 淮海侯熟门熟路地到了西华门,寻个小火者吩咐他去找范大档。岂知范大档正在康顺帝跟前代笔批红,抽不开身过来。 淮海侯只好抱着酒壶站在西华门等,好在春日天气煦暖,不冷不热,可内心着实烦躁。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范大档。 淮海侯把酒壶往他怀里一塞,没好气地把魏夫人吩咐的那几句话说了遍。 范大档心里有数,笑道:“劳侯爷辛苦这一趟,回头我得了好酒也送与侯爷喝。” 淮海侯嘟嘟囔囔地回府复命去了。 此时魏欣正抱怨严清怡为何走得这般匆忙,连给她践行都来不及。 当着大姨母的面,严清怡不好说别的,只笑道:“姨母也不让走,可我半年多没见到我娘了,前天做梦梦见我娘说她心口不舒服,我实在待不下去,总得回去看上一眼才安心。” 大姨母嗔怪道:“阿清就是急脾气,说是风就是雨,说要走一天也不愿意多待,好说歹说才定下大后天启程。阿清这一走,我心里可就空了大半……好在还有个阿娇,往后五姑娘也要经常过来玩,要不阿娇也没个玩伴。” 魏欣笑着应了,可来到西厢房却一下子傻了眼。 屋里陈设摆件尽都撤了下去,书架上的书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案上,罗汉榻上还摆着两摞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魏欣讶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严清怡笑道:“那些书是二表哥借我看的,这会儿在江西考童生试,等他回来让人还回去;衣裳是大姨母给我添置的,料子太娇贵,在济南府穿不着,留着送人或者赏了下人都好。” 魏欣顿时明白过来,眼圈蓦地红了,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可为了不给严清怡添麻烦,仍是强笑道:“就你这么外道,连几件衣裳都分得清楚。” 严清怡见状,只觉得心头发涩眼眶发酸,悄悄侧过头,眨眨眼,抢过魏欣手里纸笺,凑在鼻端闻了闻,“这是熏的素馨花?真难为你肯割爱给我。” “好像我几时亏待过你似的?”魏欣撇撇嘴,“我还有栀子花和茉莉花的,栀子花刚熏时太浓郁,过上两三个月的时候最好闻,时候久就淡了,茉莉花最持久。素馨花居中吧,我都快走到你家胡同口才想起来,应该三种纸都给你一些,可懒得回去拿了。而且带这么多纸,路上也不便利……”说着解下裙边的红玛瑙禁步递给严清怡,“这个给你。” 严清怡吓了一跳,这个禁步是钱氏特意求护国寺方丈开过光的,据说能镇邪驱恶定心安神。她连忙拒绝,“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魏欣道:“一块玛瑙不算什么,但是经高僧开了光,说可保清泰安康,你随身带着,路上就不怕抢匪盗贼宵小之辈了。” 严清怡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将近薄暮时分,范大档才腾出空去和安轩走了一圈。 范大档走后,七爷默默地捧着茶盅,站在窗前发呆。 残阳似血晚霞如锦,绚烂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昏黄的日光斜铺在苍松翠柏上,给墨绿的枝叶镶上了一道金边,更显得凝重肃穆。 就在这落日余晖中,一丝丝寂寞自心头悄然而起,怅然而落。 小郑子探进头悄悄看两眼,又出去,过得片刻再度进来,轻轻咳两声,“爷,厨房已经做好了饭,这会儿就摆上?” “好,”七爷淡淡应着,转身道:“叫青松和青柏来,我有事吩咐他们。” 小郑子答应声,一面吩咐摆饭,一面将青松两人叫了来。 七爷食量少,饭菜也简单,不过是两素两荤一道汤,没多大工夫就吃完了。 刚放下筷子,青松两人就来了。 七爷简短地吩咐,“大后天,严家姑娘回济南府,去打听下几时启程,从哪个门出城,在哪处驿站歇脚,明儿午时给我回话。” 青松与青柏对视一眼,点头答应。 两人刚出和安轩院子,听到身后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却是小郑子跟着出来。 小郑子压低嗓门道:“这件事两位爷可得多上心,七爷记挂着呢。” 青柏低低笑道:“多谢公公提醒,这点公公尽管放心,不论大事小事,只要主子交代下来,我们但凡能办到十分,绝不会敷衍成九分。” 小郑子轻轻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两位爷受累,我且回去伺候主子了。” 见小郑子进了院门,青松努努嘴,轻声道:“主子这是上心了,你见那位见得多,觉得怎么样?我是没瞧出哪里好来。” 青柏想一想,“模样还行,放在外头算是出挑的,要是在宫里也就普通吧。性情也说不上多么好,我看还不如我家里婆娘软和。” “操!”青松笑骂一句,“这也能比?自打成了亲,三句话不离婆娘,有没有点出息?” 青柏“嘿嘿”低笑,“要什么出息啊,夜夜能搂着婆娘睡觉就知足了。以前一年半载地见不到一次,现在可舒坦了,回家现成的热乎饭,现成的热炕头……你呢,顺道往演乐胡同寻个乐子?” “屁,寻什么乐子?”青松又骂,接着长叹一声,“我家婆娘不容易,伺候我爹走了现在又伺候我娘,还得拉扯孩子,有男人跟没男人差不了多少。我要是再往外头寻乐子,跟畜生也没两样了。” 青柏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头,“好兄弟!依哥看,你不如把家里老小都接过来,免得你儿子见了面都不认得你。现在不比以前,主子不争权不夺势,身子又不好,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都不猜忌他。跟着他,不用天天担惊受怕,终于能闭着眼睡个安稳觉。我劝你,早点接过来,还能再生个老三。” 青松低笑声,“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车行那边我熟,明儿一早我就去打听,不用你了。” “好,”青柏应着,忽而又续一句,“我跟你一道,你在明我在暗,主子心尖上的人,慎重点儿没错。” 说着走到岔路口,两人一东一西分开两路。 转天正午,两人按时到和安轩复命。 七爷正俯在书案上画首饰样子,已经画出来好几幅,小郑子两两对照着比较,“我觉得蝴蝶钗好,周遭用金线缠绕着,眼睛镶上黑曜石,翅上缀些红宝石,多俏皮,凤钗华丽归华丽,但是显老成,而且戴着逾距了。”话出口,顿觉失言,正无措,瞧见青松两人,忙对七爷道:“青松跟青柏过来了。” 七爷没抬头,淡淡道:“让进来吧。” 小郑子忙往外走,出得门口,先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不会说话,七爷看中的人,哪里还逾距?” 青松瞧见,笑问:“公公这是干什么?” 小郑子道:“蚊子,三月天就有蚊子,真邪门。” 三人再度进入书房,七爷已经收了笔。 小郑子看着图样墨已干,整整齐齐地摞起来放到一旁,蹑手蹑脚地出去。 青松觑一下七爷脸色,恭声道:“陆家定的是福茂车行的马车,连车夫外加两个护卫共三人。车夫姓郑,时年整三十,在福茂车行五年零两个月,是赶车的老手,因为长相太丑,至今不曾娶妻。听说,先前因为当街调戏姑娘挨过揍。” 七爷顿时沉了脸。 青松下意识地停了片刻续道:“两个护卫一个姓张,二十八岁,一个也姓郑,二十四岁,都已经成了亲,原先都在长青镖局打过杂,没正经走镖趟过路子,都是前年到福茂车行的。马车辰正到东堂子陆府门口等,紧接着就上路,从正阳门出城,送往东昌府蔡家。打尖的地方没说,估摸着看时辰,到哪儿歇哪儿。” 七爷静静听着,听罢淡淡问道:“路上就只这两人护卫?又没个计划章程,要是正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黑了天,难道就在荒郊野外歇息?” 青柏忙道:“我认识几个身手不错的,可以请他们暗中跟着,或者干脆把这几人辞了,另外雇人雇车,管保把严姑娘妥善地送到……不是济南府吗?” 可刚才青松说的分明是东昌府。 七爷蹙了眉,开口道:“另外雇车吧,挑几个妥当的人跟着,后天辰正,我在城外十里的驿站等,要见到严姑娘……” 93.第 93 章 “爷, 驿站人多口杂,不如再往前走一段, 寻个妥善之处说话。”青松建议。 七爷道好。 青松与青柏躬身告退,等到暮色四合之时,已经诸事安排妥当。 青松将一副炭笔画成的简单舆图摊在七爷面前, “另外定的是荣盛车行的车, 车把式姓鲁,跟属下有些交情, 他向来跑京都到青州府这条线,沿路熟悉得很。护卫明着有两人,暗中另有四人,都是真刀真枪见过血的。”边说, 边在舆图上指点, “驿站往西约莫七八里, 路北有间荒废的土地庙, 暂可做叙话之处。” 七爷淡淡道:“布置周全些,切莫传出风声, 坏了严姑娘名声。” “七爷放心, ”青松斩钉截铁道,“这次所用之人都是先前打过多次交道的,口风非常密实,绝不会走漏只言片语……已经商定每天辰正动身赶路, 午正打尖, 申正便进店歇脚, 落脚客栈都是镇上相熟的店铺,护卫会提前过去通告。路上共走六天,第七天一早就能赶到济南府,等把严姑娘送到,护卫会传信回来。” “就这么定了吧,”七爷点点头,挥手让他们退下。 严清怡每天忙着收拾东西,对此全然不知。 期间何若薰打发人送信来,说何夫人卧病在床,实在脱不开身送她,请她见谅。来人还带了一只海棠木匣子,说是何若薰给的程仪。 里面是何若薰经常戴着腕间的那串雕着莲花的沉香木手串。 而芸娘没有写信,却吩咐锦绣阁的王绣娘来了。王绣娘笑吟吟地说:“我家掌柜查出来有孕,已经成亲七八年了,一直没动静,好容易有了,东家高兴得不行,拘着掌柜不让出门。掌柜说她会给济南府的铺子写封信,严姑娘若有事就去那边铺子找秦管事。” 她口中的东家是芸娘的相公石坤,之前芸娘为了行事方便,对外说石坤是东家,自己做掌柜,王绣娘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改口。 严清怡很为芸娘高兴,笑盈盈地答应了。 因陆致平常上衙早,有时候夜里会歇在外院不一定在正房,临行前,严清怡特地往正房去辞别。 陆致沉着脸,几近淡漠地说:“女子最重要莫过于三从四德,古人所言,‘妇有长舌,唯厉之阶’,便是前车之鉴,你回去之后将女四书多读几遍。” “妇有长舌,唯厉之阶”意思是爱搬弄是非的女人,会导致亡国之祸。说得是周幽王的王后褒姒。 严清怡本想分辩几句,转念一想,明儿就走了,何必找这些不痛快,没应声,只屈膝行个礼就出来了。 大姨母随着进了西厢房,无奈地说:“你姨父性子古板,就爱胡乱教训人,不过他也是为你好,姑娘家伶牙俐齿张牙舞爪地给人印象不好。” 严清怡吸口气,应道:“是。” 大姨母四下瞧瞧,见屋里东西俱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而案旁一摞叠好的衣物,正是这几个月来添置的,顿时叹道:“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 严清怡还是原先那套说辞,“这半年承蒙姨母照看,一应衣食用度处处是好的,这衣裳有的还没上身,有的也只穿过一次两次,姨母留着赏人,也是她们的福分。” “给了你就是你的,跟姨母还这么外道?”大姨母板起脸,“姨母没把你当外人,莫非你心里还把姨母当成别人?” 严清怡心里腹诽,人都是话说得好听,如果姨母亲生的女儿遇到此事,姨母还会置身事外不成,姨父还是会把表姐赶出去不成? 可姨母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原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严清怡笑一笑,“我听姨母的”,扬声吩咐春兰打开箱笼。 她来时,柳条箱笼轻飘飘的只装了一半,现在东西多了些,却仍是不满,只待把那摞衣裳塞进去,箱子才密密实实地塞满了。 大姨母满意地点点头,和蔼地道:“今天早点歇下,明天一早要赶路,我已经吩咐厨房备了几盒点心,赶路不由人,若是饿了就将就着垫补垫补。” 严清怡谢过大姨母,将她送出门,吹灭灯烛上床。 夜风吹动石榴树,枝桠摇晃不停,映在帐帘上的黑影也张牙舞爪地动个不停。 严清怡突然有些恐慌,前后两世,她从来不曾一个人赶路。 前世,不管是去丰台还是田庄,总是跟着苏氏一道,用的是府里车辆,身边连丫鬟带婆子还有随车的小厮,总得有十几人。 明天,她身边只有春兰与冬梅,又是用着车行里的车,而且是千里迢迢去济南府,路上至少五六天。 严清怡左思右想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索性披衣下床,也不点灯,就着窗外浅淡的月色,打开箱笼,伸手摸索半天,将郭大叔给的那把短匕摸出来,放在床头矮几上。 第二天,陆致果然早早就上衙了。 严清怡与蔡如娇陪着大姨母用过早饭,略作收拾,就听二门上婆子来回,说车行里的马车在门口等着了。 蔡如娇顿时落下泪来,拉着严清怡的手摇个不停,“你走了,我怎么办,就剩我一个人。” 严清怡嗔道:“胡说,怎么就你一人了,这不还有姨母。往后你应该更孝顺姨母才对,把我这一份孝心也带上。” 大姨母也作势掏出帕子摁摁眼角,“姨母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等过几个月,姨母再让人接你回来。” 说完,见婆子将箱笼抬了出去,也便收起帕子,攥住严清怡的手道:“时辰不早了,别误了吉时。”与蔡如娇一道送严清怡出门。 门口停着辆普通的黑漆平头车,车夫手里握着马鞭正在周管家说笑,两个护卫则牵着马站在马车旁边。 透过帷帽轻薄的面纱,严清怡看清车夫的模样。身材很壮实,皮肤黢黑,脸盘略有些方,厚嘴唇,一双眼睛虽然小,却很精神,眸子滴溜溜转动不停,在瞧见她们一行时,眸光明显闪了闪。 看上去不太像是个安分的。 严清怡摸摸怀里硬邦邦的短匕,扶着春兰的手上了马车。 大姨母沉声对车夫道:“我家老爷在兵部武选司当差,路上若有为难之处,尽管报上我家老爷的名讳。” 车夫笑嘻嘻地说:“太太放心,这条路我熟,就是闭着眼也能将府上小姐送到。”说罢拱拱手,抬腿上了马车,扬声道:“走咯!” 紧接着,外面传来清脆的马鞭声,严清怡只觉得身子一震,马车朝前驰去。 马车原本还算宽敞,但因放了只柳条箱笼,便占去了一半地方,严清怡只能跟春兰和冬梅挤在一排座位上,虽然说不上拥挤,可也没法行动自如。 约莫行过两刻钟,马车到达正阳门,等待出城的空当,车夫扬声道:“咱们尽快赶路,直到正午时分再做歇息,若是姑娘有何需要,用力敲敲车壁就成。” 言外之意,他打算一路狂奔直到正午,中间不会歇脚,如果有人内急就告诉他。 严清怡皱眉,低声道:“这不行,连着赶路,人哪里能受得住,两条腿怕不是要麻死了?” 春兰也觉得不妥当,她跟着大姨母从余杭一路到济南府再到京都,都是走一个时辰就会下车松散一会儿,要么喝口茶润润嗓子,要么去茅厕解手,哪有这般赶路的? 春兰掀开窗帘探出头,客气地说:“郑大哥,我家姑娘说不用太急,最好过一个时辰就停一停,大哥也顺便喝口茶歇歇脚。” 车夫笑道:“妹子这话一听就是外行,这赶路呢,都是紧快不紧慢,头两天马匹脚力好,赶紧多跑些路,后几天就是想跑也跑不动。而且,跑快点早些去驿站歇息,要是天黑赶不上驿站就只能歇在荒郊野外了。” 严清怡听着不对劲,扬声道:“我们不着急,早一天晚一天没关系,郑大哥尽管按着方才所说,每过一个时辰歇息一炷香工夫。” 车夫道:“不成不成,这趟差事周管家只给了五十两银子,车行抽去三十两,分到我们哥仨手里才二十两,一路来回至少十天工夫,还得抛去吃喝住店,真正剩下没多少了?” 严清怡道:“这几天的花费不用郑大哥破费,只要慢些赶路便可。”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车夫不情愿的回答,“好吧。”接着马车猛地一震,却是已经出了城。 冬梅怯生生地说:“我听着车夫怎么恶狠狠的,有点可怕,会不会路上动什么坏心思?” 春兰笑道:“没事儿,咱们是官眷,又不是平头百姓,他们不会胆大妄为。再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要是出事,老爷太太肯定会找车行计较,这笔账早晚算到他们头上……他们就只是粗鲁了些,言语上不好听,未必有胆子作恶。” 这话让冬梅安下心来,也多少宽慰了严清怡。 马车出得城后便加快了速度,加上城外的道路本不如城内平坦,一路上坑坑洼洼的,颠得严清怡几乎散了架。 有心想车夫歇歇,可才没跑多久,且思及车夫那恶劣的态度,只能忍着。 约莫跑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下来,害得严清怡差点跌落到车座下。 严清怡红涨着脸稳住身子,就听车夫的声音,“诸位爷,能不能让下路,容小得过去。” 春兰悄悄将窗帘掀了条缝。 只见不太宽的官路上,一前一后停着两辆马车,若是马车都靠一边停着倒罢了,偏偏一个靠左,一个靠右,前后相隔两步,正将官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听到车夫问话,自前头马车车旁绕出个浓眉大眼的壮汉来,粗嘎着声音道:“老哥稍等片刻,我这车轮子松了,等上紧之后立马让路。” 车夫有些不虞,却仍是耐着性子道:“要不,劳驾把后面车往右靠靠,稍微让出两尺,让我能过去就得,主人家着急赶路,实在耽搁不起。” 壮汉笑道:“也行,后头车轮松了,前头的车没毛病,我让哥儿几个把前面的车挪动挪动……老哥行色匆匆的,是要往哪里去?” 车夫答道:“是个远差事,往东昌府去。” 严清怡骤然心惊,她分明跟大姨母说得清楚,是先要回济南府安顿下来,然后再去东昌府接薛氏。车夫为什么说要直接去东昌府? 不行,趁马车停着,她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否则马车飞奔起来,还不是任由车夫说了算。 严清怡打定主意,从怀里掏出短匕拢在袖子里,让春兰掀开车帘便要下车。正在这时,从前头马车突然蹿出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制住车夫。旁边护卫慌忙拔剑,不等剑出鞘,不知何处飞来两粒石子,正击在马腿上。 马匹吃痛,“嗷”一声嘶叫,扬蹄将护卫摔在地上,几乎同时,又出现数人,将三下两下将护卫捆了个严实。 严清怡大惊失色,近些年万晋政通人和海晏河清,虽然谈不上路不拾遗,但也极少听说拦路抢劫的事情。尤其这还是官道,离京都不过半个时辰,万无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想到此,严清怡心头一沉。 这个时辰,按理正是客商或者行人赶路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一炷香工夫了,为什么不见一辆马车过来,就连人影也没一个。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贸然下车,认命般与春兰冬梅挤在一起。 这时车外传来男子恭敬的说话声,“严姑娘,且情移步下车,我家主子有事相商。” 声音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严清怡悄悄掀了车帘,瞧见七爷身边那个沉默的没有半点存在感的随从正躬身站在车旁…… 94.第 94 章 先前的车夫跟护卫像粽子般五花大绑着, 嘴里塞了破布,正哼哼唧唧地挣扎啊。 路边的坡地上貌似随意地站着六七个穿着土黄色裋褐的人, 壮汉已将挡路的马车移到一边,留出条可供车辆通过的窄道,而远处, 隐隐传来车辆的粼粼声, 显然有马车正往这边走。 很明显,就凭严清怡跟春兰冬梅三人是无论不可能自己驾车去济南府, 也不太可能回到京都。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能说什么? 严清怡戴好帷帽,与春兰等人一道跳下马车。 青柏伸手指了北面,“七爷在庙里。”说罢便沉默无声地走在前头带路。 那是座早已废弃的土地庙, 土砖垒成的墙壁断了半边, 斑驳的大门上贴着对联, 对联看着还挺新, 应该是过年时刚贴上的,上联是:土能生万物, 下联是:地可发千祥, 横批的四个字已经缺了两个,剩下半片纸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踏进门槛,是四四方方的小院落,院子中间的石板上刻着各色花纹, 有台阶通往正殿, 台阶两旁的石栏杆上也刻着花纹。 可以想象, 这处土地庙曾经也是香火鼎盛。不知为什么后来竟然败落了? 严清怡无心探寻原因,拾级而上,进得殿内,便看到雕着繁复纹路的木窗前,有人负手而立。 他穿宝蓝色锦袍,腰间束着白玉带,头顶两尺处,一张蜘蛛网颤巍巍地抖动。 即便置身残砖断垣破窗烂门旁边,他却硬生生地站成了一副清雅的水墨画。 听到脚步声,七爷缓缓转身,春日暖阳自破烂的糊窗纸斜照过来,在他身上笼了层朦胧的金色。 严清怡屈膝福了下,淡淡问道:“七爷有事?”声音冷漠而疏离。 隔着面纱,七爷瞧不出她的面容,却清楚地察觉到她的戒备。上次在锦绣阁也是,开头她不知他身份,分明是言笑晏晏,可知道以后,立刻警惕起来。就像万皇后曾经养过的一只白猫,每当遇到生人靠近时,它就如临大敌地弓着腰,竖起身上毛发。 七爷心头浮上丝丝苦涩,轻轻叹一声,开口道:“没别的事儿,就是想问姑娘,一定要回济南府吗?” 严清怡答:“我生在济南府长在济南府,家也在那里,自然是要回去的。” “我本想姑娘要是愿意留在京都,我愿尽些微薄之力。如果是因为郭家姑娘的造谣生事,姑娘尽可放心,她不会再胡言乱语。” 严清怡声音仍是淡淡的,毫无情绪,“我不想留在京都,也不是因为什么锅姑娘盆姑娘,我要回去伺候我娘。” “也罢,”七爷再叹一声,“福茂车行这几人靠不住,一路的起居饮食都不曾打点,我另外请了荣盛车行的人送姑娘回去。姑娘尽管放心,他们口风都很紧,绝不会透漏半点风声,别人只会以为仍是福茂车行的人送的姑娘。” 适才他让人封了两边通行的路,就是怕被人看见。 一个姑娘家半路被人抢了,或者途中换了车驾,很容易传出不好的风声。 “多谢七爷费心,”严清怡冷笑声,忽然掀起面前薄纱,双眼一瞬不瞬地看向七爷,“还是跟上次在淮海侯府一样?魏家宴客,七爷带着随从躲在内院里,随从把我推下水,然后七爷仗义救人。对了,我还不曾谢过七爷救命之恩呢,我该谢谢七爷吗?” 她一双美目本如山间小溪清澈温婉,此时却仿似千年寒冰,从里到外都透着彻骨的冷意。 七爷怔住。 他早知严清怡对自己疏离而戒备,原想只是因为地位高下有别,没想到竟然还有上次的误会。 不过,罗雁回是他的随从,这笔账算到他头上也无可厚非。 七爷苦笑着解释,“不瞒姑娘,上次我事先并不知道魏家宴客,到了门口才知道。我平常极少出宫,难得出门一次不想白跑。如果知道罗二会做出那种鲁莽之事,我无论如何也会掉头离开……姑娘想必不知,前年在济南府,罗二吃了姑娘的杏子之后,腹泻了两日,他一直怀恨在心,可巧那天在花房见到姑娘,一念之差才推姑娘下水。” 严清怡恍然,心里愈加愤懑。 原来其中还有这一段缘由,可她往年不知卖出多少杏子去,从没听说有人吃了腹泻的,定然是罗雁回另外吃了不合宜的东西,倒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说起来,还是自己人微言轻。 若是换成魏欣或者何若薰,他敢这么大剌剌地对待她们? 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京都,就是为了提醒他交友谨慎,免得再遭前世之祸。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睚眦必报,蛮横霸道之人。 一时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下意识地把双手绞在了一起。 她的手生得好看,修长白皙,养过这半年,手上的细刺早已褪去,而是变得细嫩柔滑,加上手背四个浅浅的小肉涡,非常可爱。 七爷的视线从她绞在一处的双手移到她的裙子上。 因为要赶路,又怕着人眼目,严清怡没穿那些漂亮衣衫,而是穿了在济南府穿过的旧衣。裙子便是那条湖水绿的八幅罗裙,先前嫌长把底下卷了道宽边,这会儿把宽边放下来,恰恰合身。 可这样,那道宽边的颜色便比罗裙鲜艳了些。 看上去有些寒酸。 七爷心里微微刺痛,话语愈加柔了几分,“前次之事,我向姑娘赔礼,是我驭下不严。此次也是偶然听说福茂车行的车夫不妥当,为表歉意才出此下策,不成想又惊吓了姑娘。我对姑娘并无恶意,跟随的几人也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姑娘孤身行远路,还是求个妥当为好,请勿推辞。” 严清怡听得他言语恳切,思及先前那个车夫的确无礼嚣张,遂应道:“多谢七爷好意,”屈膝福了福,思量会儿,又道:“顺便请七爷转告先前的罗二爷,以后切莫再如此莽撞,行事前三思为好,得罪我一个民女事小,可要是得罪达官显贵就不会这样轻易了结了。” 话已至此,也算劝诫过罗雁回了,单看他能不能听得进去。 再行个礼便要告退。 “严姑娘留步,”七爷唤住她,犹豫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我,我与姑娘虽只数面之缘,可我对姑娘……对姑娘已生仰慕之情……” 严清怡大吃一惊,旁边的春兰跟冬梅更是愕然地张大了嘴。 这怎么可能? 加上济南府净心楼那次,到今天为止,他们才说过三次话,哪里来的仰慕? 何况,她已经有了林栝,根本不想也不敢招惹皇室。 惊慌之下,严清怡“扑通”跪下,头低低地垂着,“七爷恕罪,七爷乃天家贵胄,合该娶大家闺秀名门贵女才是正统,我一介平民不敢存攀附之心,且我已心有所属,已经定亲了,只待三年……两年半后就结为夫妻,携手度日。” 听闻此言,七爷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紧接着便好似从九霄云外传来细细的声音,“心有所属……结为夫妻……”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震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而一股腥甜从心底喷涌而出,堪堪挤在喉头中。 七爷死死地咬住牙关,双手扶住沾满尘土的窗台,平静片刻,才淡淡道:“你去吧。” “谢七爷,”严清怡如蒙大赦,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七爷,拔腿就往外走,直到出得庙门,才长长舒口气,弯腰拍去了罗裙上的尘土,又将帷帽放下。 青柏在土地庙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恭声道:“姑娘请往前面马车就坐,后面的放着行李。赶车的车夫姓秦,姑娘有事尽管吩咐他。” 先前那个身穿土褐色裋褐的浓眉大眼的壮汉,咧嘴朝她笑笑,面相看着吓人,态度却很恭敬。 严清怡心头发虚。 七爷之所以费心安排,想必是存着示好之心,可现在她已明确拒绝了,不该再接受这份好意。 可要想再让先前三人随行,心里却是怵得慌。 猛侧头,瞧见旁边被五花大绑的车夫,顿时想起适才听到的话,上前问道:“是谁说我要去东昌府?” 车夫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旁边一人从他嘴里掏出布条,车夫开口,“周管家雇车的时候就说定了的,把姑娘送到东昌府。难道姑娘要去别的地儿?那可跟我没关系,我只按主家要求行事……要是姑娘让那些人放开我,姑娘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严清怡犹豫不决。 这时七爷也自庙里出来,脸上依然是清润儒雅的浅笑,“严姑娘快些赶路吧,时候已经不早,别错过打尖歇晌之处。” 壮汉应声道:“说得是,严姑娘请上车。” 严清怡点点头,往路边走两步,停住,回头再对七爷福了福,“多谢七爷。” 七爷没作声。 严清怡上了马车,马车疾驰而去。 七爷目送着滚滚尘土中,车辆的影子渐行渐远,默默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青柏随后跟进来,取过暖窠倒出盅热茶,“七爷,喝茶。” 七爷捧起茶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艳红的鸡冠,忽而手一歪,茶水溢出来,溅到七爷锦袍上。 青柏忙掏出帕子擦拭,又对青松道:“驾车稳当些。” 七爷将茶盅放在案面上,淡淡地说:“不干青松的事儿,是我没拿稳……她说她定亲了……” 95.第 95 章 “定亲了?”青柏心头一跳, 低声道:“要不我去查一下?” 七爷沉默片刻,摇头, “不用。君子有成人之美,再者,勉强得来……我还是先养好身体, 我觉得吐纳真的有用, 咳嗽轻了不少。” 青柏笑笑,“这个得长久坚持, 练习上三年五载,七爷的身体定然会强健起来。” “三年五载……”七爷低喃声,捧起茶盅浅浅啜一口,再不曾言语。 青柏偷眼扫过去, 瞧见他苍白脸上近似绝望的苍凉, 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明白爱恋一个人, 却又看不到光明的感觉。 他在土地庙里遇到小寡妇, 一时善心大发,给她寻了处宅子落脚。 本来想随手做件善事, 也好为自己积点德, 兴许遇到凶险之事,菩萨会念在他行过善的份上,显灵救他一命。 过得大半年后,他偶然又去那镇子办差, 顺道往那宅子里瞧了眼。没想到小寡妇一眼就认出他来, 忙乎着给他煮了热乎乎的汤面, 又顶着冷风去打了二两酒。 正值冬日,外面北风肆虐,他坐在暖融融的炕头上,喝着温好的酒,吃着热气腾腾的面,而小寡妇毕恭毕敬地站在地当间,身上水红色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不等他吃完一碗,小寡妇立刻抢了碗去盛第二碗。 面很劲道,卤子也鲜美,他连吃三碗,下炕出门时,瞧见厨房灶头上一只粗瓷碗里,用面汤泡着一小块杂粮窝头。 那一刻,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活了二十好几,从不曾有人待他这么好过。 他原先也是有家的,有爹娘有兄姊,有年村里来了外乡人,挑选资质好的四五岁男童,正好就挑中了他。爹娘收了五两银子,把他卖给了外乡人。 后来,他被带到旷野深处一处大庄园里受训。他记得跟他一批进去有百余人,等十八岁那年出来时,活着的是八人,其中四人缺胳膊断腿只能留在庄园里打杂。 再然后,他被选中成为圣上的影卫,因为他面相和善擅长跟人打交道,头儿专门让他哨探情报。那些情报都是圣上不欲被锦衣卫及东厂知道的隐~秘事情。 他孑然一身,风里来雨里去,从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曾与任何人深交过。 可就因为顺手的一次善举,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滋味。 鬼使神差般,那天夜里,他又到了小寡妇家。 小寡妇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赤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恩人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我这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恩人要了我吧。” 她肌肤温润滑腻,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他一下懵了,扑过去亲吻她,揉搓她,可临到紧要关头却停了。 他说他当得是见不得光的差事,说不定哪天命就没了,不能害了她。 小寡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我本该是要死的人,能认得恩人是我的造化,我愿意伺候恩人。而且,说不定还能给恩人留个后。” 他怦然心动,能够有个孩子留条根多好啊。 可犹豫再三,仍是把小寡妇推开了。 那次离开后,他把身上的银子尽数留给了小寡妇。 再后来,他只要经过那附近,都会去看看小寡妇。小寡妇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儿,却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心力给他准备一顿可口的饭。 有次,他喝汤湿了衣裳,小寡妇从衣柜找出来一件给他换上。衣裳不大不小正合适。 趁着小寡妇盛饭的时候,他打开衣柜。 整整齐齐的一摞,都是给他做的,有中衣有外衫,有裋褐有直缀,式样普通,可针脚细密又整齐,花费的心思岂是一点半点? 小寡妇局促地说:“我平常除了接点浆洗的活计再没有别的事儿,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天又长,做点针线打发时间。” 他想娶她,可又不忍心。 她已经被人传说克夫克父,假如自己再早早死去,她还怎么活,岂不被传得更加不堪? 他硬着心肠说:“以后再别做了,我不过来了,要是有合适的人,你就嫁了。” 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前头街上有个老光棍,他托人提过好几次亲,那我就应了。” 那阵子,他心神不宁神思不属,真想去看看她到底嫁了没有,可又怕看过之后自己更加伤心。 连着办砸了两件差事之后,头儿亲自拎着皮鞭一下一下抽在他脊背上,直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可背上的伤再痛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来得教人心碎。 伤好之后,七爷跟圣上要人,头儿对他说:“你即便留下,我也不敢再吩咐你了,七爷身边安生,你去吧。” 腊月初八那天,他辞了七爷就赶往那个小镇。 也许是近乡情怯,他没敢直接找她,在客栈里猫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下来才偷偷溜进她的家。 她熬了腊八粥,盛出来两碗。 她烫了黄酒,倒出来两盅。 她说:“今儿腊八,相公,吃碗腊八粥,”又说,“相公喝口酒,暖暖身子。” 可是,窗户纸上迎出来却是她孤零零的身影。 他再忍不住,破门而入。 她愣在炕上,眼里滚着泪水,却是硬撑着不落下来。 他轻轻唤她的名字,“贞娘,咱们成亲吧。” “不,我不愿意!”她哭喊着拒绝,却扑上前狠命地打他挠他咬他。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咬得他肩头生痛,可心却甘甜如蜜。 他让她把过年的红烛找出来点上,拜了天拜了地,入了洞房。 从此,他成了有人心疼有人伺候的男人。 七爷成全了青柏的好日子,青柏也想成全七爷,可又不敢贸然行事。 回到和安轩之后,青柏偷偷问小郑子,“七爷怎么看中了严姑娘?” 小郑子撇下嘴,“还不是因为罗二爷?从济南府到京都,他念叨了一路严姑娘,又说她狡诈,又说她欺骗,听着我的耳朵起茧子。七爷开头没当回事,后来再听,脸上就带了笑,回来之后还画过严姑娘的像……七爷身边从来没有过姑娘,如果早放上几个,说不定根本没严姑娘什么事儿。” 青柏低低叹一声,眼前浮现出严清怡澄清明澈的眼眸俏皮灵动的梨涡,论模样真不算是非常出众,可站在那里娇娇柔柔的,就是教人忍不住去呵护她。 七爷从不曾认识别的姑娘,难怪会对她动心。 可严姑娘既然定了亲,倒不如往七爷身边放几个人,没准七爷就慢慢把她忘了。 青柏商量小郑子,“七爷年岁不小了,贴身衣物总不好一直让针工局做,而且这和安轩也太安静了,不如找几个宫女过来侍候,只别找那些心术不正的勾引七爷坏了身子就成。” 小郑子想一想,“是该如此,不过这事得七爷拍板,我去问问七爷的意思。” 七爷正在书房。 案上摊了两张画像,一张是先前画的,严清怡穿着小厮衣裳在净心楼卖杏子那幅,另一张是最近画的。 蓝天白云,芳草如茵,有个少女侧身站着,穿月白色袄子,湖蓝色罗裙,清雅娇柔仿似月夜盛开的玉簪花。 虽然不曾画出少女面貌,可只要去过桃花会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是严清怡。 小郑子捧着茶壶在门口轻轻唤声,“七爷。” 七爷收起画像,淡淡应道:“进来吧。” 小郑子续上茶,将青柏的建议提了提,“姑娘家心细,伺候得周到,再者七爷的衣裳也就不用麻烦针工局那边了。” 七爷笑道:“也好。” 小郑子喜出望外,忙打发个小火者往坤宁宫回禀。 不过三天工夫,司礼监监官便带着十六个相貌周正行止端庄的宫女到和安轩以供挑拣。 七爷没出面,让小郑子做主。 小郑子挨个看了看,挑出两个容颜最出众的,给她们另外取了名字,分别叫采萍、采薇。 七爷笑道:“名字取得好,小郑子学问有长进,”却根本没看那两个宫女,就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小郑子商量七爷,“让她们在书房伺候笔墨,还是在內间伺候起居?我瞧着都是好相貌,跟在爷身边,爷看着心里也舒坦。” 七爷思量番,做了决定,“站在门口打帘吧,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得见,大家心里都舒坦。” 小郑子呕得差点没吐出血来,慌忙跟青柏商量,“七爷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同意了让宫女来伺候,怎么又指派了打帘的活计。 打帘谁不能干啊? 要宫女进来就是做些太监做不了的事儿。 青柏一时也没什么主意,问道:“七爷最近怎么样?” “跟先前差不多,”小郑子详详细细地说,“卯初起床,练习一刻钟吐纳,卯正吃早饭,辰正在院子里溜达着散步,然后在书房或者看书或者写字。午正用午饭,饭后歇晌,差一刻申初起床,看会书或者瞧瞧账本就到吃晚饭了……就是七爷现在不画首饰样子了,那些石头也都收了起来,也没提起过严姑娘。” 青柏道:“没提就好,说不定过阵子就忘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书房里传来七爷的招呼声,“小郑子。” 小郑子连忙应着,颠颠走进去,“爷找我?” 七爷淡淡道:“算起来严姑娘已经走了七日了,应该到了济南府,你去问问青松,那边有音信没有?” 小郑子忙道:“好,奴婢这就去。” 这七天的路程,严清怡一点苦都没受,比上次跟大姨母同行还要轻松…… 96.第 96 章 赶车的壮汉看着五大三粗的样子, 却极为细心,车赶得又快又稳, 路上逢有茶铺便停下来歇歇脚。 一日三餐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干净且丰盛,吃完午饭还能在客栈歇上半个时辰。 春兰开始心怀戒备, 过了三四天之后, 就放松了警惕,偶尔跟壮汉说几句闲话。那么魁梧的汉子, 一开口竟然会脸红,惹得冬梅窃笑不已。 到达济南府时候将近晌午,严清怡没有家里钥匙,便先往府衙寻薛青昊。 薛青昊见到严清怡惊讶地道:“我前天才收到信, 寻思着姐过两天才能到,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严清怡替他引荐了壮汉, “多亏秦大哥一路照应, 咱们先回家。” “秦大哥,”薛青昊朝壮汉拱拱手, 身手敏捷地跳上车辕, 坐在壮汉身旁。 没多大工夫就到了东四胡同,薛青昊拿钥匙开了门,壮汉将柳条箱子搬进去,便要告辞。 严清怡诚挚地感谢他, “这一路多亏秦大哥跟几位爷照应, 现在已近午时, 本该留饭,但家里诸样物事都不齐备,不如让我这兄弟请诸位吃点酒菜以表谢意。” 薛青昊跟着道:“已到中午了,正好我也没有用饭,门口有家德盛楼,口味还不错,几位哥哥也尝尝我们济南府的酒菜。” 壮汉见薛青昊年纪不大,说话行事却有模有样的,便笑道:“行,那就叨扰小兄弟了。” 薛青昊忙道:“秦大哥请,”伸手请壮汉先行。 严清怡趁机塞给他一只荷包,低声道:“几位都是饭量大的,别吝惜银钱。” 薛青昊点点头,快步跟了出去。 壮汉见薛青昊步伐矫健,知道是练过的,一时兴起,抬手拍在他肩头,薛青昊不防备,脚下趔趄两步,却勉力站住了。 壮汉赞道:“下盘功夫挺扎实,练了几年了。” 薛青昊红着脸答:“两年半,到今年秋天就满三年。” “不错,不错,”壮汉乐呵呵地说:“小小年纪能经得我一拍,以后肯定有大造化。” 薛青昊笑道:“借秦大哥吉言,还望大哥多指点我几招。” 壮汉应道:“你现在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了,要是以后有机会去京都,我倒是可以指点你几手。” 其余侍卫道:“严兄弟赶紧拜了师傅,这位秦兄在京都可是有名的能干。” 薛青昊立马要拜,被壮汉拉住了,“现在为时还早,等以后真教了你东西再说。” 薛青昊点点头,又道:“我姐姐姓严,我姓薛,以后诸位哥哥叫我薛小弟就成,”简短地介绍了家里情况。 经过这番,众人熟悉了不少,到了酒楼也不客气,各人挑着自己喜欢的菜点,另外要了四盘肉包子。 薛青昊又给严清怡要了四道菜,吩咐伙计做好之后送到家里去。 一众人正吃着,忽听旁边有人道:“欸,薛兄弟,你今儿没学武?” 薛青昊回头一瞧,来人穿着绯色团花直缀,手里执一柄折扇,岂不正是李实? 忙笑道:“我姐回来了,请几位哥哥吃顿便饭,李大哥不嫌弃的话,请一道坐坐。” 李实倒不见外,对着众人行个罗圈揖,见有个空位,一屁股坐下去,“我听说你要雇车往东昌府,正好我闲着没事,顺便去松散松散,不如就用我的车,我另外给你备匹马,你会骑马吗?” 薛青昊红着脸摇头,“不会。” “那也不妨碍,你坐车吧。” 壮汉便问:“你几时去东昌府,要做什么?” 薛青昊叹口气,老气横秋地说:“不怕几位哥哥笑话,我爹那边还有个同胞弟弟和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平常住在府衙不经常回家,他们两个时不时纠缠我娘要银钱,我娘性子软,又心疼弟弟……我有个姨母在东昌府,就让我娘过去躲一阵子。现在我姐回来了,就寻思把我娘接回来。” 壮汉道:“如果明天去的话,我们哥儿几个就顺便跑一趟,不用再另外雇车。” 薛青昊犹豫会儿,因羡慕壮汉有一手好功夫,想多跟他相处些时候,遂笑道:“也行,就怕耽搁哥哥们的行程。” “没事,”壮汉笑笑,“从东昌府到济南府近便,至多一个时辰,回程我们紧着点儿跑,耽误不了。” 其余侍卫也都点头,“一天两天的不算事儿。” 既然如此,几人便商定明早辰初出发,早去早回。 李实也跟着掺和,“我也一道去,好些日子没放开跑马了。” 吃过饭,薛青昊送了壮汉等人往客栈歇息,一刻也不停歇紧接着就往家走。 在外头,他还是一副老成器重的样子,可回家见到严清怡,那份老成顿时消散不见,扯着严清怡的袖子就红了眼圈,“姐你怎么去那么久,过年也不回来,别人都回家了,就我一人没地方去?” 严清怡也跟着落了泪,忙掏出帕子拭去,笑道:“这不回来了吗,再往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你跟娘……看你这点出息,都跟姐一样高了,还哭。” 薛青昊止住泪,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两把。 严清怡叫了春兰跟冬梅来,“这是我弟弟薛青昊,我们就是小户人家,当不起公子少爷的,就叫他阿昊便可。” 春兰见薛青昊一副孩童模样,屈膝福了福,笑道:“阿昊。” 薛青昊急忙还礼,“春兰姐姐,冬梅姐姐。” 下午,严清怡与春兰冬梅三人把屋里各处细细地清扫过,被褥也都拿出去晾了。薛青昊则担了一大缸水,到外面买了菜肉回来。严清怡亲自下厨,做出四样菜,几人一桌子吃了。 晚上,不知是一路劳顿还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严清怡说得格外香甜,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根本来不及做饭。 匆忙间便到外面买了些包子,刚吃完,姓秦的壮汉一行就到了。 严清怡带上自己在京都和沧州买的两盒点心,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东昌府在济南府西边,一路全是平坦的官路,非常方便。倒是寻找蔡家宅子费了些时候,好在二姨父在东昌府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打听过几家店铺之后就寻到了。 蔡家占地颇大,差不多有小半个胡同,虽然碍于规制,大门只能采用蛮子门,但是门墩石上刻着貔貅图案,大门上嵌着黄铜铺首,看上去锃光瓦亮很是气派。 薛青昊上前叩响门环,有个穿着长衫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门房出来,斜眼瞧一眼薛青昊问道:“什么人?” 薛青昊道:“我从济南府来,姓薛,有劳进去通禀一声。” 门房再扫他两眼,又看眼旁边衣着并不富贵的壮汉,淡淡说一声,“等着”,“咚”地关了门。 薛青昊年岁小,脸上有些挂不住,立刻涨得紫红。 壮汉本打算将二人送到就直接回京都,见此情景,倒不忙着走了,跳下马车拍拍薛青昊肩头, “不用在意,这就一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小兄弟记着就是,他日得坐高官回来,再看看他什么脸色。” 薛青昊点点头,“我记着了。” 等了好一会儿,就连壮汉也沉不住气,险些上前要踹门,门才“吱呀”一声再度打开,出来个婆子,就是曾经陪着二姨母往济南府去的,夫家姓陈的婆子。 严清怡上前笑道:“陈嬷嬷。” 婆子“哎呀”一声,“果真是表姑娘,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太太刚还以为听岔了,表姑娘不是在京都,几时回来了?”又对着薛青昊行礼,“见过表少爷。” 薛青昊回头对壮汉道:“麻烦秦大哥一路,回去的时候我姨母会找车送我们,就不耽搁你了。” 壮汉正要答应,旁边侍卫笑道:“薛兄弟自管进去,我们等会儿就回了。”待薛青昊进了门,低声对壮汉道:“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宫里对那姑娘上着心呢,不如再等等。我怎么觉得这蔡家不地道。” 壮汉细思量,先前福茂车行的车夫不就说要把严姑娘送到东昌府来,没准儿其中还真有什么蹊跷。 几人略作商议,将马车赶到胡同口,却留下壮汉在蔡家门口等着。 陈婆子引着严清怡姐弟径自到了内院,二姨母已经在正房厅堂坐着,见到两人,笑呵呵地站起来,“怎么不早来个信儿,乍乍还以为听岔了。”仔细打量严清怡一番,“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京都的水土到底养人,这才半年,气度就完全变了。阿娇在哪里还好吧,有没有惹得你大姨母生气,你们俩没再争吵吧?” 严清怡笑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争吵?表姐挺好的,就是惦记姨母,听说我回来,哭了好几次也说想家。” 二姨母刹时红了眼圈,“阿娇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离开我身边。她想我,我这心里也惦记着她。” 旁边陈婆子急忙解劝,“姑娘去京都是长见识,太太可别难过了,大不了咱备车去京都住上一阵子。” 二姨母慢慢收住泪。 严清怡将手里点心呈上去,“这盒大的是京八件,这盒小的是在沧州买的,给姨母尝尝。”见陈婆子接过去,又道:“这半年不见,我也是想我娘想得要命,前阵子总做梦我娘叫我的名字,连觉都睡不好,所以才央及大姨母容我回来看看。” 说到此,就觉得二姨母脸色似是僵了下。 严清怡心中生疑,追问道:“我娘现在在哪里,怎么还没出来,我进去看看她。” 二姨母笑道:“我已经打发人告诉她了,她一准儿是害羞不好意思出来,正有件大喜事想跟你们姐弟说一声。” 薛青昊也听出不对劲来,不知所措地看向严清怡。 严清怡也是一脸纳罕,却强作镇静地道:“有什么喜事回头再说,我想先看看我娘。” 二姨母正色道:“其实跟你们说不说也没什么,小孩子家,说了也不算。是这样的,东昌府有个出了名的富商叫朱贵,他儿子今年整三十,一直没成亲,也不知怎么着就瞧中你娘了。我觉得这门亲事不错,朱家富裕暂且不提,主要的是你娘过门之后就是明媒正娶的太太。你娘已经是合离的妇人了,不用再受谁管束,我跟你大姨母商量过,都觉得这门亲事好,已经做主给你娘定下来了,五月初八就是好日子,不如你们也住下别走了。” 严清怡勃然变色…… 97.第 97 章 这么重要的事情, 依照薛氏的性子,必定会跟她事先商量, 绝不可能贸然决定。再者,薛氏来东昌府也只有三四个月,怎么就这么巧, 遇到合适的亲事? 严清怡冷着脸道:“初嫁从亲, 再嫁从身,我娘的亲事自有我娘决定, 即便我娘拿不出主意,还有我弟弟在,不劳两位姨母费心。我先见过我娘再说。” 二姨母朝旁边丫鬟使个眼色,丫鬟笑着上前, “表姑娘请随我来。” 严清怡点点头, 与薛青昊一道随着丫鬟出了正房, 往西拐过去, 穿过一条狭窄的穿堂,就是芳园。 芳园门口站着位相貌颇为周正的妇人。 丫鬟笑道:“平嫂子, 这两位是薛娘子的少爷姑娘, 太太吩咐领着过来看看。” 平嫂子微微一笑,“表姑娘好生劝劝薛娘子,整天唉声叹气也不是办法。” 严清怡闻言,急走几步, 踏上廊前台阶, 推门进去, 唤道:“娘,娘……” 內间传来虚弱且讶异的声音,“阿清?” 严清怡撩开窗帘,见薛氏正坐在床边穿鞋子。她穿件松花色绣着大红石榴花的褙子,月白色裙子,打扮很齐整,可面容却极为憔悴,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淡淡青色,一看就是夜里睡眠不足的样子。 见到严清怡,薛氏像是见到救星般,一把抓住她的手,“阿清,你是来接我的?咱们赶紧回去。” 严清怡扶住她,简短地问:“姨母说有件极好的亲事,此事可当真?” “我没答应,我不答应,”薛氏坚定地摇摇头,“一女不事二夫,我好容易离开你爹身边,绝不想再遭那种罪,而且……而且朱家那个儿子是傻子,连话都说不清楚,嘴边整天挂着口水,就会傻笑的痴儿。阿清,娘再糊涂也不会嫁个那样的人,若真嫁了,你和阿昊还怎么见人?”又对薛青昊道:“阿昊,现下你是家里的男人,你可千万不能应。那人看着可吓人,雪白一只哈巴狗,他抓起来就往地下扔,摔死了还不算,又狠狠地踩上两脚。” 严清怡听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竖。 性情这般暴戾,今儿能摔死哈巴狗,他日若是薛氏开罪了他,会不会也跟哈巴狗似的? 这就是二姨母所说的好亲事,这就是二姨母说的进门就是太太。 让自己嫡亲的妹妹嫁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傻子,让自己的外甥女和外甥被人耻笑,二姨母究竟还有没有人性? 薛青昊气得满脸通红,“娘放心,我绝对不会答应。咱们这就走,就当没有这门亲戚。” 薛氏红着眼圈点点头。 严清怡深吸口气,“娘来时带了什么东西,赶紧收拾起来。” 薛氏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从衣柜取出三五件衣裳,用蓝底白花的粗布卷好,两头一系,“我就带了这些东西,别的什么也没带。” 严清怡看着衣柜里还有几件杭绸和锦缎褙子,猜想是薛氏来东昌府之后二姨母给添置的,也不打算要,便道:“走吧。” 薛青昊当先带路,严清怡扶着薛氏走在后面,出去门口的时候,平嫂子拦住他们,“没有太太吩咐,薛娘子不能随意出去。” 薛青昊一声不吭,对准她圆鼓鼓的肚子,抬脚就是一下。 他虽年岁不大,身量也算不得高,可习过两年功夫,腿脚上颇有几分力气,平嫂子不防备,捱了这下,立刻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旁边丫鬟倒是机灵,见势不妙,撒腿朝正房跑去。 二姨母带着数人气呼呼地堵住了他们的路,“三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自打你住进府里,我可亏待过你,吃的是精米白面,穿的是绫罗绸缎,还拨给你两个丫鬟伺候,你是想招呼不打一声就走?” 严清怡讽刺地笑道:“二姨母说哪里话,这不正要跟姨母辞行,顺道感谢姨母照顾。我们这便走了,不劳姨母远送。” “长辈们说话,你一个晚辈切莫插嘴,”二姨母不高兴地指责严清怡一句,又看向薛氏:“素真,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闺女,一点礼数不懂?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情愿,朱家儿子的确脑子不太灵光,可他是真心相中了你。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们想想,就你家那破烂院子,以后拿什么娶儿媳妇,拿什么给闺女置办嫁妆?只要你肯答应,朱家立马给你买座五进院子,给你买两百亩地,两间铺子。这么大好的事儿,你怎么就不好好考虑一下?” 薛氏流着泪,根本说不出话,就知道一个劲儿摇头。 二姨母续道:“要不是朱家少爷瞧中了你,这种好事怎么能轮到你这个合离过的妇人头上?你不愿意嫁,外头有大把的黄花闺女排着队等着。” 严清怡笑道:“那正好两相便宜,我们不耽搁别人的好姻缘。”推一把薛青昊,“走吧,再磨蹭会儿,就晌午了。” 薛青昊应着,往旁边想绕开二姨母。 二姨母咬咬牙,脸上突然换成凄惨的表情,口里呼喊着,“三妹啊,二姐这阖家性命都系在三妹身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二姐给你跪下了。” 说着竟然不顾旁边好几个下人,作势就往薛氏腿前跪。 严清怡不防备,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薛氏也愣了下,苍白脸去扶二姨母,“二姐,你快起来,快起来。” “三妹不答应,我没脸起来,”二姨母就势抱住薛氏双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姐夫去年接了两桩大生意,要往京都送上万匹各式绢帛丝罗,可去年天旱桑树叶子都干掉了,生丝贵得离谱,根本备不齐,眼瞅着四月中就要交货,你姐夫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三妹呀,朱家年前已经给了一万两银子的谢媒钱,你若嫁过去,他家愿意再分担半数布匹。可你这么撒腿一走,我们全家怎么办,都要跟着你受牵连了。一万匹布,好几万两银子,二姐就是砸锅卖铁都凑不齐,还有那一万两银子谢媒钱,三妹啊,咱们姊妹一场,从小在一床睡觉盖一床被子,你千万得帮我过去这道坎儿。” 一万两银子! 薛氏脑子“嗡”一声,她幼时家境尚好,但能有上百两纹银已经不错,这会儿听说自己身上背着上万两银子的干系,脑子就跟锈死的门轴似的,顿时转不动了,颤着声道:“二姐,有话好好说,你快起来。” 二姨母仰着头问:“三妹你可答应了?” 不等薛氏开口,严清怡冷声道:“二姨母这话没道理,债是你们蔡家欠的,谢媒钱也是你们蔡家拿的,跟我娘可有半分干系?姨母跟我娘从小一张床睡觉,就忍心看我娘往火坑里跳?”蹲下来,用力掰开二姨母的手,将她甩到一旁,吩咐薛青昊道:“赶紧带娘走,你想让娘嫁给个武疯子?” 薛氏本来被二姨母说得心软,听严清怡口里“武疯子”三字,又想起她亲眼所见的那一幕。 皮毛雪白的哈巴狗,头一刻还摇着尾巴呜呜地养狗的丫鬟撒娇,下一刻就被那个傻子抓在手里。 鲜血把雪白的毛染成一片红。 丫鬟婆子都吓得四散而逃,那傻子却开心得拍手笑。 连着好几天,她做梦都梦见哈巴狗,张着血盆大口朝她叫。 薛氏半点不敢停留,死死抓住薛青昊的手往外走。 身后,二姨母扬声道:“拦着,别放他们走。” 严清怡猛地掏出怀里短匕,恶狠狠地道:“谁敢拦着,我就不客气。不信的话尽管试试。” 她是真动了怒,脸色铁青,眸里燃烧着愤恨的火焰。 内院的婆子丫鬟面面相觑,都是虚张了声势,却不敢真的靠近拦阻。 三人顺顺利利地走出二门,迎面看到蔡如泽领着五六个小厮站在身前。 蔡如泽拱手作揖,“姨母、表妹、表弟,我家实在没办法,否则真的过不去这个坎了。一万匹布眼下只凑齐了三千匹,还差七千,差不多六七万两银子。要只是银子还好说,多借几家未必不能借到,可生意上的事儿都是牵一发动全身,这边出了错漏,其它生意也会跟着受连累,而且外头还有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蔡家上下四五十口子全都得完。姨母大恩大德,帮我度过这一劫。等过了这个紧要关口,再合离或者想别的法子就成。” 七尺高的男子,长揖到地,神情谦卑之极。 严清怡冷笑,蔡家真还把别人当傻子,朱家因为个合离过的妇人愿意出一万两银子的谢媒钱,焉知不是蔡家狮子大张口? 还要买房子置地,花费这么多,会轻而易举地让薛氏合离? 再说,这些年蔡家跟陆家合伙儿做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谁想过几乎揭不开锅的薛氏?有谁惦念着被严家人欺负得渣都不剩的薛氏? 蔡家对锦绣阁出了新的衣裳样子都了如指掌,为什么对薛氏就置若罔闻?不是说盖一床被子的亲姊妹吗? 是,亲戚家帮忙是情分,不帮也无可指摘。 换到现在,薛氏同样也可以不帮。 严清怡冷着脸道:“蔡家表兄别为难我们了,我们自小家里穷,连银子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你们动辄几千几万两,我们听着都要吓死。我们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做生意,你跟懂行的人去说。”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蔡如泽忽然就变了脸,对小厮们说:“都拦住了,当心别伤着人。” 薛青昊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喝一声,“想拦我?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说得倒是气势十足,但他两手难敌四拳,再加上小厮们个个比他年长体壮,没几个回合就被人摁在地上,紧接着两手被反捆在了背后。 薛青昊红涨着脸道:“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不要脸!” 蔡如泽诚挚道:“这也是没办法,表弟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等姨母想通了,自然会放开你。” 意思就是要拿薛青昊来逼薛氏就范了。 果然薛氏看到薛青昊被五花大绑着就乱了阵脚,扯着严清怡胳膊不迭声地问:“阿清,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又哗哗往外流。 薛青昊也多少了解薛氏的脾气,连忙道:“娘可不能答应,我就不信了,他敢一直捆着我。” 便在此时,墙头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拍手声,“好!说得好,有骨气!” 却是那姓秦的壮汉见他们迟迟没出去,想进来看个究竟。因为不想看门房冷眼,就仗着一身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头翻了进来。 蔡如泽见状,斥道:“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这是犯律法的,识相得赶紧走,我饶你这次。” 壮汉“哈哈”笑两声,“私闯民宅犯律法,你私自捆人犯不犯?告诉你,老子是这位小兄弟雇来接人的,我既然收了人家银子,就得把事办周全了。”说着,走到薛青昊身旁,也不知怎么回事,手里突然多了把利刃,手起刀落,捆着薛青昊两手的麻绳立刻断成两截。 壮汉道:“小兄弟,扶着你娘,尽管往外走,我看谁敢拦?” 薛青昊稍有怯意,可见到壮汉豪迈的样子,顿时有了底气,跟严清怡一左一右扶着薛氏。 蔡如泽挥手喝道:“一道都拿下,不能容他们走了。” 话音刚落,蔡如泽只觉得有东西擦着手指飞过,他抬手一瞧,只见右手小指最上面指节已然断掉,只留下半边皮与剩余的指根连着。 断裂处,鲜血汩汩往外冒,瞬间流得满手都是。 蔡如泽惊讶不已,片刻反应过痛来,“啊”大叫一声,忙不迭地把那半截指头往上摁,一边摁一边嚷,“快请郎中,请郎中!” 壮汉冷冷笑道:“这只是个教训,如果再有下一次,就不仅仅是半截指头了……你好自为之。” 蔡如泽再顾不上他们,小厮们自不会傻乎乎地上前,只得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 出得蔡家大门,薛青昊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对准壮汉“扑通”跪下去,“师父!” “操,你小子会来事儿,”壮汉一把拉起他,“这次不算,今年我不得闲,等明年开春,你到京都找我,正儿八经行个拜师礼,我再收你这个徒弟。” 薛青昊答应着问道:“不知师父名讳?” 壮汉笑道:“我姓秦,属虎的,就叫个秦虎。你到京都之后找荣盛车行,说我秦虎,大家都知道。走吧,别磨蹭了,我赶紧把你们娘仨送回去。” 薛青昊点点头,跟来时一样,仍然坐在车辕上。 严清怡则扶着薛氏上了马车。 李实倒是有眼色,知道几人没吃午饭,颠颠去买了几笼肉包子,顺便往旁边讨了壶热茶。 严清怡半点不饿,可见薛氏哭哭啼啼无心吃饭就强露出笑颜掰开一只,自己留一半,另一半递给薛氏,“娘尝尝,闻着还挺香的。”边说边咬了口。 没想到包子果真很好吃,而且一下子把她的饿劲勾了出来,索性又吃了两只。 薛氏倒是只用了那半只,再不肯吃。 严清怡倒出半盏茶给薛氏喝了,低声问道:“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平白无故的,朱贵家的儿子怎么就看上娘了……” 98.第 98 章 薛氏长长叹口气, “你不是写信让我来东昌府吗,我来了约莫半个月, 你姨母带我一道逛铺子,顺路又到绸缎店看衣裳样子,突然朱贵的儿子就闯进去了, 店里女眷急忙躲开, 我根本摸不清情况,没反应过来。后来见是个傻子就没当回事, 先前买了包点心,他朝我我,我就全塞给他了。”说着便是一脸地懊悔,“早知道惹出来这番事情, 我也早就躲起来了。” 严清怡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别人恐怕都知道朱贵儿子的恶名, 所以见着就躲, 薛氏刚去东昌府没两天,怎可能知道? 而且薛氏生性善良和软, 一个傻子要吃食, 肯定不会不给。 薛氏定定神,又道:“第二天,你姨母请我出去见客,我也没多想, 走到厅堂又见到那傻子, 才知道是朱贵太太来了。傻子冲我嘿嘿笑, 当着客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略坐了坐,就看到你姨母养的那只哈巴狗蹿到院子里了,那傻子追上去一把抓起来就摔死了,吓得我差点没晕过去。等朱贵太太离开,你姨母说,那傻子看中我了,要娶我回去。 “我伺候你爹十几年,给他生儿育女,他都没半点情面,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早就受够男人了,何况还是个傻子?你姨母左劝右劝,把朱家说得天花乱坠,又说傻子就只缺心眼,没别的毛病,就当养个大儿子。那个平嫂子还有几个丫鬟也赞不绝口,夸得跟个花儿似的,我只当作没听见。 “可有天,那个养哈巴狗的丫鬟偷偷跟我说,傻子虽然没有明媒正娶地成过亲,可上赶着伺候他的姑娘却不少,过不了多久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打残了,最短的一个,不到一天就瞎了眼。朱家有银子,死了人就砸银子,从来没有人闹过事。可东昌府的姑娘都知道他这毛病,生怕被他瞧中……朱贵就这一个傻儿子,但凡他想要谁,朱贵没有不应的。” 所以姑娘们看见他撒腿就跑。 朱贵舍得砸银子,一般寒门小户的人家,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哪个会不动心?即便知道把闺女送过去也是个死,可仍是经不住银钱的诱惑。 一来二去,朱傻子暴戾的名声就传出去,除去那些实在不把闺女当人看,不在乎别人闲言闲语的,谁都不愿意往朱傻子跟前凑。 即便去朱府当丫鬟也得小心掂量掂量。 朱贵没办法,就不让丫鬟伺候傻儿子,而是雇了两个会拳脚的护卫,一来护着傻儿子别被人劫了,二是拦着他别再沾上人命官司。 可对于傻儿子搭讪女眷,或者折腾死猫狗之类的动物,护卫却是不管的。 薛氏虽然生养了三个孩子,可她也只有三十出头,又长得副好相貌,还好心地把点心给了傻子。 傻子回到家就说要娘子。 护卫看见薛氏跟着二姨母一道,稍微一打听,朱贵太太就打算带着儿子上门相看。 果然,傻子看到薛氏就咧开了嘴。 朱贵太太明白,傻子虽然傻,可也不是见着谁都高兴,得看顺眼才能留在身边,否则二话不说就动手打。 朱贵太太仔细观察薛氏的言谈举止,觉得又温柔又顺从,是个良善人,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傻儿子。 二姨母一听朱贵太太相中了薛氏,既惊且喜。 惊得是,薛氏平常很少出门,就出去那么一次竟然被傻子瞧中了,喜得是自己家里正犯愁,要是能得朱家相助,可不就顺利解决了? 虽然蔡家也算得上东昌府的富裕人家,可跟朱家比起来却根本不够看。 但是二姨母又不敢私下做主,毕竟京都还有个当官太太的大姐,要是薛氏真嫁给傻子,兴许会连累大姨母的脸面,到时候她两边受埋怨。 二姨母左思右想,又跟二姨父商议了好几天,从账上挪出八千两银子送到陆家去,说是朱家给的。 到底是财帛动人心,大姨母很快回了信,说薛氏这些年不容易,既然能够寻到个富裕人家,让她后半辈子享享清福吧;又说,万晋朝虽然合离再嫁的妇人不多,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往后少出门招摇就行;然后说蔡如娇跟严清怡在京都都不错,也结交了不少朋友,这种事不好跟年轻姑娘讲,先就瞒着吧。 信里只字未提薛氏要嫁的人是个傻子,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一般。 二姨母得了大姨母的支持,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当即开口要了一万两的谢媒钱,除去把给陆家那八千两的亏空补上之外,自己还净得两千两。 既然收了朱家的银子,二姨母就开始说服薛氏。 薛氏是合离妇人,需要薛青昊点头,二姨母寻思着薛青昊年纪小,只要薛氏点头,他肯定答应。所以,她时不时在薛氏耳边吹风,要么说朱家如何有钱如何良善,要么拿着薛青昊做文章,说如果朱家能帮衬一二,薛青昊的前程不用愁,就是严清怡也会有副体面的嫁妆。 若非薛氏亲眼看到傻子摔死哈巴狗,兴许还真就被二姨母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可她嘴拙,说不过二姨母,一口咬定等见过严清怡姐弟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而二姨母觉得严清怡心眼子多,就想逼着薛氏点头,还特地写信给大姨母,让她拘着严清怡。 薛氏既不如二姨母强悍,也不如她有心机,天天被关在芳园里,差点就撑不住了,谁知道严清怡突然就来了。 薛氏顿时见到了救星。 一路上,严清怡听着薛氏哭一阵儿说一阵儿,说一阵儿再哭一阵儿,不知不觉就回到济南府东四胡同。 秦虎等人马不停蹄地直接回京都,临行前又与薛青昊约定了明年相见。 严清怡扶着薛氏进了家门,介绍了春兰跟冬梅。 这大半天的工夫,春兰两人把院子也收拾了一遍,锅里也温着水,严清怡伺候薛氏洗了脸,因见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劝服着薛氏回屋睡了。 春兰小声道:“今儿上午有两位小公子过来了,说是姑娘的弟弟,张口要银钱,我没给。两人满院子转了圈,还踢了冬梅一脚。” 严清怡一听就知道是严青旻跟那个严青富,忙问:“踢哪儿了,要不要紧?” “不要紧,”冬梅撸起裤腿,指着膝盖下面两寸处的淤青,“就是这儿,不妨事。” 严清怡叹道:“以后他们来,别给开门,要钱也不给,就说没有。” 春兰应声好。 这会儿薛青昊从外面进来,手里还牵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李实送的,他早就找好了,因家里没人就先养在他那里。这狗凶狠,我要是不在家,多少能帮着你们吓唬个人。” 严清怡见狼狗皮毛黝黑,尾巴粗壮,两眼黑漆漆地发着绿光,先自发了怵,“这能行?别没吓唬别人,先把自己家人咬了。” 薛青昊道:“狗通人性,先过来让它闻闻,它认得你们的气味就不下嘴咬了。它叫黑虎。”突然想起跟师父秦虎重了名,摇摇头,又道:“叫黑豹吧,别冲了师父。”说着松了松手中绳子,黑豹围着三人转了两圈。 严清怡想着薛氏在屋里歇息,不便惊动她,便取来薛氏的鞋子放到黑豹跟前,也让它闻了闻。 薛青昊摸摸黑豹的脑门,把它系在树底下,安抚了一阵。 严清怡把今天薛氏所说一五一十地讲给薛青昊听,“我觉得这事儿没完,蔡家跟朱家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要不这几天先别往府衙去了,我跟娘在家心里头没底儿。” 薛青昊从小就见严清怡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害怕的东西,今儿头一次听她说没底儿,心底顿时洋溢出一股豪气,拍着胸口道:“放心,姐,我这就去跟头儿告半个月的假,留着家里陪你和娘。”说完,一溜烟蹿了出去。 树底下的黑豹“唔唔”哼了两声,严清怡估摸着它没准饿了,便到厨房切下一小块生肉,又见中午剩下半碗菜粥,寻只破了边的陶瓷碗,将肉和粥放在里头,可又不敢靠近,用跟竹竿把碗一点点推到树底下。 黑豹闻了闻,慢慢地吃了。 连续几天,严清怡不太敢独自出门,也不让薛氏出门,便打发春兰两人去买菜,倒也是平安度过。而东昌府的蔡家却是鸡飞狗跳。 蔡如泽先后请了好几个郎中都说筋骨都断了,只剩下皮接着,就是勉强安上去也长不好。蔡如泽不信,硬让小厮削了竹签子两边夹着把那半截指头固定在小拇指上,又仔细地敷了药,缠上棉布。 可过得三天之后,上面那半截已经变得青紫,稍一碰就掉了。 蔡如泽万念俱灰,他自幼爱读书,字也写得好,只苦于身在商籍不能科考,现在大姨父陆致已经应允找门路替他脱籍,他就等着一旦脱籍便要下场试试,以便将来光大门楣。 现在手指断了半截,执笔都不得劲,还怎么写出一手好字来? 二姨父也郁闷不已,指着二姨母的鼻子骂她无能,“家里养这么些人,都是白吃饭的,连妇孺三个都拦不住?” 朱贵太太耳目灵通,听说薛氏离了东昌府,颠颠过来问:“听说前两天薛娘子的儿女来了,写了婚书没有?我们拿到婚书马上把宅子田产过户。对了,薛娘子手里银钱够不够,虽说她是二嫁,我们却是头次成亲,务必得办得风光体面。” 二姨母只得打着“哈哈”应付,“朱太太放心,这亲事绝对错不了,那可是我的亲妹妹,也关乎我的脸面,肯定操持得风风光光的……婚书不急,我那外甥年纪虽小,心思却重,怕咱们这边合得八字不对,想回去重新合一下。”正说着,突然想起薛氏要嫁得是个傻子,东昌府谁没听说朱贵家的傻儿子,还谈什么脸面? 可脸面比起阖家的生意,比起数万两银子,那也就不算什么了。 朱贵太太听她说的笃定,没多寻思,放心地离开。 二姨母思量来思量去,对二姨父道:“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年夏天我给了三妹五十两银子,给她闺女一整套金头面,今年冬天三妹在这儿住了将近四个月,我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却是怎么待我的?还有阿泽那手指头,阿泽气得连书都看不进去了。你给我挑几个人,我得往济南府跑一趟……” 99.第 99 章 这些天, 天气越发暖了,严清怡跟薛青昊把院子空地的土松了松, 种上黄瓜、豆角和茄子,过了六七天工夫,地上就冒出嫩绿的新芽, 平添了勃勃生机。 而先前移栽的几棵月季已经枝叶繁茂, 有些枝子竟然鼓出小小的花苞。 薛氏把薛青昊冬天换下来的棉袄都拆了,棉絮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几日, 严严实实地包在包裹里,棉袄的表衣已经见小,就拆下来准备纳鞋底子。 趁着薛氏做袼褙的时候,严清怡从锦绣阁带来的那些布中挑出块杏子红的, 打算给薛氏做件半臂。 两人坐在一处忙, 薛氏就絮絮叨叨说起从前的事儿, “你外祖母最会过日子一个人, 每年都是开春做夏裳,立秋做冬衣, 样样想在前头。那会儿家境还算可以, 但因为你外祖父读书花费大,也不是每季都能做身新衣裳,就只夏天添一身,冬天添一身, 你外祖母为了让我们多穿些时日, 总是特意把衣裳往大里做。我们顺次差两岁, 你大姨母穿小的就给你二姨母穿,可你二姨母穿过之后就破得不成样子,不能再穿了。所以我跟你大姨母添得新衣裳就频繁些,你二姨母从小有心眼儿,穿了旧衣裳要么被树枝刮,要么走路摔跤,反正过不多久就破了……你二姨母一早就说过不了穷日子,嫁人肯定要挑个家境好的。也不知,他们蔡家能不能过去这道坎儿,咱们实在是帮衬不了她。” 言语中颇有些对二姨母的担心和愧疚。 严清怡无言以对。 大姨母是长姐,在家中拿主意惯了,向来有主见;二姨母不受重视,可她心眼多,自己能想道道儿;唯独薛氏因最年幼,被外祖父宠着,养成这么个软和性子。这马上就要被二姨母卖了,还打算帮她数钱呢。 严清怡无奈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表哥不是说过,他家是能凑出六七万两银子的,家里好几处宅院,好几家店面,不仅东昌府还有余杭都有店铺,再不济,二姨母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也能值几千两银子。你看看咱们家,除了这座小宅子,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薛氏闭了嘴,片刻又道:“阿清,我是真没打算嫁人,就算朱贵儿子不是个傻子,我也不想嫁。伺候你爹,我已经伺候够了,现在就等着过几年你成了亲,再给阿昊娶个媳妇,我也就知足了。” 严清怡笑道:“阿昊不着急,等过上六七年,到十八岁成亲都不晚。我在京都时帮着锦绣阁画过衣裳样子,手里头攥了点银钱,等过些时候,看着有合适的店面顶个下来,做点小本生意,挣个糊口的钱。娘觉得什么生意好?” “要说小本生意那就开个小食铺子,不过我这做饭手艺根本拿不出去。干别的我也不会,就会洗洗衣裳,缝缝补补的。咱们两个妇道人家,哪能做得起生意来?” 严清怡道:“锦绣阁的掌柜就是个妇人,做生意可一点不比男人差,没干过谁也不知道行不行,总得先试试。不过咱也不用急,有了好点子再说。” 薛氏脸上慢慢有了笑容,“你自己看着办,你也是个有主意的,要能用上我就用,用不上我就专门给你做饭洗衣裳,免得你里外操心。” 两人说得热闹,忽听黑豹低“呜”一声竖起了耳朵,紧接着外面传来叩门声,“婶子,婶子,阿昊在不在?” 是李实的声音。 严清怡因为之前的事情,对李实一直怀恨在心,可听薛青昊说李实近几个月对他颇为照顾,虽然勉强消了些恨意,却仍是不愿见他,便起身避到了东厢房。 薛氏却是不知其中缘由,扬声道:“在呢,进来吧。” 李实手里提只瓦罐乐呵呵地道:“婶子忙着呢?” 薛氏笑道:“阿昊的棉袄脱下来一直没洗,我给拆了。阿昊在里头写字……切,一看就不专心,装模做样地看书,耳朵是不是直竖竖地听着外头?” “不是,”正从屋里往外走的薛青昊忙辩解,“我刚好写完一页字,正打算歇歇。” 薛氏没搭理他,往屋里端了茶壶出来,给李实倒了一盅。 李实道过谢,又道:“劳烦婶子帮我拿只盘子。”说着打开瓦罐盖子,提出来一只鸡,“府衙门口新开了家食铺,别的不卖,只卖炖鸡和烧饼,每天排队等得人海了去,还别说,鸡炖得味道就是好。” 薛氏取了盘子来,闻到鸡汤香气,赞道:“闻着就挺香。” 李实把鸡摆在盘子里,顺手将鸡头拧下来,扔给黑豹,盘子递给薛氏,“鸡肉凉着吃就好,婶子再把鸡汤倒出来,可以下汤面吃,这瓦罐我得给人还回去,押了十文钱。” “春兰她们买菜去了,李公子稍等会儿,中午在这儿吃顿便饭。”薛氏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提着瓦罐进了厨房。 李实走到树下,顺毛捋一下黑豹后背,把绳子松开,“这狗不能老拴着,栓久了就没有了血性,得天天让它疯跑一阵儿。” 薛青昊道:“等过阵子再说,我先前以为它晚上能吵闹,没想到不怎么出声叫唤。” 李实笑道:“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爱叫。”爱抚地摸摸黑豹的头。 黑豹倒是听话,伸出舌头舔他手指上沾的汤汁,舔一会儿忽地警惕地站起来,两只黑眸戒备地看向院门口,没多久就听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连门都不曾敲一下。 为首得便是打扮得金灿灿的二姨母。 黑豹圆睁着双眼,“呜呜”吼叫着。 薛青昊安抚般拍拍它的头,没好气地问:“二姨母来干啥?” 二姨母扬声道:“对长辈就这么个态度,连声好都不问,你娘呢?” 薛氏正在刷瓦罐,听到说话声,顾不得擦手,抖着两手油腻就出来了。见到院子里十几个婆子小厮,心头便是一跳,问道:“二姐找我?” “可不就是找你?”二姨母走到她面前,“三妹拍拍屁股拔腿走了,可我呢?朱家给了银子总得把人给娶回去。她朝我要人,我怎么办?” 刚说完,从门口又进来三人,其中就有穿着青莲色锦缎长袍,咧着满嘴黄牙,唇边挂着口水的傻子。 傻子见到薛氏,立刻往上扑,“娘子,娘子。” 薛氏连忙退两步,险些摔倒,就感觉身旁有人扶住了她,却是严清怡。 傻子直直地打量严清怡两眼,又朝薛氏笑,“娘子,娘子。” 二姨母道:“三妹,多余的话我也不想再说了,就当二姐求你还不行?小时候二姐可没少照拂你,好看的衣裳好吃的点心,哪样不是先由着你,你就不能帮我这次忙?” “我不愿意,”薛氏低声却是坚定地说:“朱家给的银子是二姐收到,跟我没半点关系,二姐答应的事情你就去嫁,我宁死也不会答应。” 二姨母脸色一沉,“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今儿是一定要带你回去。婚书我替你写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回去之后就成亲,现在天色还早,耽误不了吉时。”说着,手一挥,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走上来。 “嘿,你这臭娘们,还敢上门抢人?你也不瞪眼瞧瞧,这是济南府,可不是你那东昌府,由不得你横行霸道。”李实边骂边拍拍黑豹的头,“上!咬死她丫的!” 黑豹“嗷”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将二姨母扑倒在地,张嘴咬住了她的衣衫。 二姨母吓得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叫,“快拦住它,快拦住它。” 有两个持着木棒的小厮过来,朝着黑豹就抡,李实怕黑豹吃亏,唿哨一声将黑豹唤了回来。 二姨母扶着婆子的手颤巍巍地起来,脸色苍白鬓发散乱,玫红色的褙子上满是尘土。 薛氏于心不忍,正打算让二姨母洗把脸,就听二姨母气急败坏地喊道:“薛素真,没有你这么欺负人的,都给我拿下,连大带小的都带走,这世道还没处讲理了?” 适才黑豹是钻了空子才一袭成功,现下小厮们都有了准备,拿棒子的两人专门对付黑豹,其余人分别去抓薛氏及严清怡姐弟。 傻子也跟着凑热闹,张开手去抓薛氏。 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没多大工夫就先将严清怡拿下了。 薛氏看着严清怡瘦弱的身体被两个婆子推来搡去的,猛地大喝一声,“都住手,都住手,我去还不成?” 混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薛氏含着泪怒视着二姨母,“二姐,我做梦都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亏你口口声声说咱们是姊妹,从小一起长大,有你这样当姐姐的?明知道前面是火坑,却非得把我往里推,他日九泉之下见到爹娘,你心里愧不愧?” 二姨母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张张嘴,“三妹,我也是没办法,你不能怪我。但凡我有别的招数,也不能出此下策。三妹,你不知道,我们家上下好几十口子人……” “好,好,你没办法,”薛氏直勾勾地看着她,“我有办法,只要二姐你夜里别做恶梦,别天天晚上心虚得睡不着觉,记着,你要是敢动阿清跟阿昊一根毫毛,我做鬼都放不过你。”说完,一头往东厢房的墙撞过去。 她撞得既狠又急,众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只听“咚”一声,薛氏顿然倒在地上,血像是开了口的水闸般,忽忽地朝外涌。 傻子见状拍手笑道:“又死了,又死了!”抬脚踢了踢薛氏仍是温软的尸身。 “啊!你这畜生!”严清怡疯狂地尖叫一声,没头苍蝇般在原地转得两圈,冲进厨房抓起菜刀朝着傻子劈头盖脸地砍过去…… 100.第 100 章 面前是阴暗潮湿的牢狱, 高高的天窗透进微弱的光,狱卒端了只大盆蹒跚着走来, 将盆往地下一放,“开饭了。” “娘,吃饭了, ”她到墙壁那边喊苏氏, 冷不防瞧见她脖颈处插了支发簪,身体早已变得冰凉。 只有殷红的血, 不断地从头顶涌出来,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有人拍着手在笑,“娘子又死了, 又死了。” 又有人在哇哇地哭, “疼死了, 疼死我了。” 严清怡分不清到底是在前世还是今生, 看不清地上躺着的到底是苏氏还是薛氏,只觉得胸口像是被撕裂般痛得难受, 这痛让她窒息到难以呼吸, 而铺天盖地的血让她理智尽失。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凭着本能胡乱地挥舞着手里的菜刀,以阻止别人靠近薛氏,防止别人欺侮薛氏。 仿佛只是一瞬, 仿佛又是一世, 严清怡觉得有人箍住她的手臂, 抢走了她的菜刀,紧接着那人抱紧了她,泣声道:“长姐……” 严清怡恍然醒过来,瞧见已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薛青昊正站在面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带着斑斑血迹。 在旁边,站着身穿皂衣手提杀威棒的衙役,还有同样狼藉不堪的婆子跟小厮。 适才的事情洪水般灌进脑子里,严清怡低头,只看到地上已经凝固了的血渍,她尖利地哭喊一声,问道:“阿昊,娘呢,娘哪儿去了?” 薛青昊指指东厢房,“春兰她们在里头换衣裳,耽搁时间久,身子就硬了……衙门里来了人,姐在家等着,我跟着去问话。” 人死后两个时辰身体就会变硬,得趁早换了寿衣。 严清怡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听到这话,身子禁不住摇晃了两下,定定神,拉住薛青昊,“我去吧,免得官老爷问话你答不清楚。” 旁边李实道:“阿昊你听你姐的,在家里把灵堂搭起来,我跟你姐一道过去,不会叫她吃了亏。” 薛青昊点点头,低声道:“有劳李大哥。” 衙役们吆三喝四地催着院子里一众人出门,严清怡木木地跟在后面,经过二姨母身旁时,瞧见她神情呆滞两眼一片茫然,不知道在看什么。 严清怡冷声道:“二姨母,你高兴了没有?” 二姨母呆呆地说:“三妹,不管我的事,跟我没关系。” “二姐,晚上我会去找你,”严清怡盯着她,冷笑道,“像小时候一样,还跟你睡一张床,好不好?” “不要!”二姨母尖叫一声。 旁边衙役推她一下,没好气地说:“走,赶紧走,别磨蹭。” 胡同里挤着许多邻居在看热闹,其中隔壁那位老妪。 老妪瞧见严清怡,“吧嗒吧嗒”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一早就说这房子风水不吉利,硬是不信,这下又死了人,我看呐,以后再也卖不出去了,白送都没人要。” 严清怡沉着脸只做没听见。 从东昌府回来的途中,她曾经问薛氏,要不要到别处躲避些时日。 薛氏不肯,一来她们没有路引,只能在济南府打转转,如果办路引得去求官府;二来,住店不方便不说,还花费银子;最重要的是,薛氏说她在别人家里住够了,住在哪里都不如自己家自在。 严清怡深有同感,外面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家的狗窝舒服,再者,他们能躲出去十天半个月,难道还能躲一辈子? 也是她高估了二姨母,她以为从东昌府回来了,就等于彻底表明了薛氏的态度,二姨母总得慎重思量番,谁成想,二姨母竟然不辞辛苦地追过来拿人,而且还带着那个傻子过来。 想到傻子,严清怡猛地抬头,低声问李实,“那个傻子呢?” 自从那次李实掳过严清怡后,严清怡从未主动开口跟他说过话,即便面对面见了,她也只当作眼前没这个人。 严清怡突然开口,还真让李实意想不到。 他愣了下,才回答:“你刚才把他胳膊砍出两道血口子,他吓得哇哇哭,有两人把他带走了……我听说那两人是傻子的护卫,想必他们为了讨好傻子,所以挑唆着跟了来。娘的,脑子不清楚就该好好关在家里,非得放出来惹事。” 严清怡想起傻子看到血腥时那高兴的样子,又想起他抬脚毫不留情地踢薛氏的头,像是验证她是否真的死了似的。 如果只是呆傻,出来也就出来,那他明明是个嗜血的武疯子。 朱贵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才任由傻儿子胡作非为,而二姨母不也是仗着有钱,才肆意欺负薛氏? 李实见严清怡再没作声,也悻悻地转过头,因见路上行人频频朝这边看,忽地扯开嗓子嚷道:“老少爷们,这是东昌府蔡家,做生意赔了本,把主意打到自己亲妹子头上,活活地把她亲妹子逼得撞了墙。咱们济南府的人就这么被欺负?他家在济南府也有铺子,东大街上的生药铺子就是他家的,是爷们就去把他家铺子砸了,把他们撵出济南府!” 这一嚷嚷,尽管没人真的去砸铺子,却是吸引了更多目光。 二姨母气得眼皮子直跳,嫁到蔡家二十年,她自然知道生意只能唱火,不能唱衰,要四处宣扬自己家铺子盈利挣钱,别人才能放心把货押上去。李实这几嗓子喊下来,那些供货的客商岂不都吵嚷着来要银子,就算手里不缺银子,也架不住别人一股脑都来要。 一路往府衙走,李实嚷嚷了一路,前来办差的衙役都认识他是李丰显的儿子,并没有阻拦他。 及至府衙,衙役将众人尽数带到大堂,对牢几个小厮膝头就踢过去,“跪下!” 一行人尽都老老实实地跪好了。 衙役们分两边站好,唱一声,“威——武——”,接着一个穿青色绣白鹇补子官服的中年男子迈着方步缓缓走到案桌后。 这便是济南府知府张培源,也即是林栝的表姨夫。 严清怡偷偷瞧了眼,这人面方口阔,浓眉高鼻,看相貌应该是个铁面无私之人。 张培源在椅子上坐定,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喝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殴斗致人性命?” 头前的衙役躬身道:“启禀大人,小的听闻有人报告斗殴,立刻召集人赶过去,去的时候已经有一妇人毙命,那位姑娘拿着菜刀将另一人砍伤,其余众人混战在一处。” 张培源往堂下一看,左边肩并肩紧挨着跪了十几人,右边孤零零跪了个弱女子,中间跪着李实,跟两边都不挨着。 他先问李实,“你先说,怎么回事?” “大人,”李实喊一声,“我真是倒霉催的,喝口水都塞牙。这位严姑娘的胞弟跟我认识,前几天朝我要了条狗,我今天寻思去看看那狗,谁知道刚坐下,那婆娘就带着一帮人还有个傻子冲进来。我听那意思,好像是傻子看中严姑娘的亲娘,严姑娘的亲娘不乐意,那婆娘就要动手抢人,严姑娘的亲娘就一头撞死了,哎呀,那一大摊血啊……回禀大人,我与两方均无干系,就是白挨一顿揍。” 他这边说,严清怡又想起薛氏死前惨状,泪水簌簌而下,很快汇集成一滩。 张培源问完李实,又问严清怡:“你可认识这位李公子?” 严清怡低声道:“见过两次。” “以前可曾有过节,有怨恨?” 严清怡摇头,“没有。” 张培源又问左边,“你们可认识这位李公子,以前可曾有过节,有怨恨?” 过了会儿,陈婆子战战兢兢地回答:“不认识,没有过节。可是……李公子指使那大狗咬伤我们好几人。” 李实不忿道:“你们那傻子也打了我,严姑娘的亲娘都死了,他还抬脚去踢。” 陈婆子道:“傻子脑子不灵光,公子跟他计较什么?” 李实反问道:“那狗就是个畜生,你们跟畜生计较什么?” “肃——静——”衙役们高声喝道。 张培源问道:“傻子在何处?” 陈婆子道:“那傻子乃是东昌府朱贵朱老爷的独生子,早起听说要接薛娘子回去成亲,高高兴兴地跟了来,谁知薛娘子翻脸不认,适才他又挨了严姑娘好几刀,想必寻郎中诊治了。” 张培源皱眉,喝问严清怡,“你为何砍伤傻子?” 严清怡抬头,“试问大人,假如大人娘亲为人所迫致死,而那人还用脚踢大人娘亲的尸身,大人会如何做?” 张培源怒道:“放肆!” 严清怡直视着他,脸上泪痕犹存,眸中怒气像是燃烧的烈焰。 俗话说,死者为大,只要人死,即使生前他有什么过犯,也大都会一笔勾销。对尸身不敬,便是对死者极大的侮辱。 张培源冷冷地俯视着她,正要再问,却见刑房典吏轻手轻脚地进来,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张培源踌躇片刻,再拍下惊堂木,喝道:“尽数押入牢狱,明日再审。” 李实忙道:“我呢,这可不管我的事儿,我要是被关进牢狱,我爹肯定十八般刑罚尽数让我尝个遍。” 张培源冷声道:“你可先回府,随时等待传唤。” 李实赶紧跪下磕头,“谢青天大老爷。” 张培源不理他,迈着方步离开,衙役们吆喝着喊众人起身,往牢狱里带,李实拍一下领头那位,“那姑娘可是我亲兄弟的姐姐,好生照看着。” 领头衙役笑笑,“放心,明白。” 李实看着众人离开,走出大堂,拍拍长袍上的土,又瞧见袍边沾着的血,嘟哝两句“晦气”,抄近路往家走,快到家门口又转身去了东四胡同。 薛家门口挂了两只白灯笼,门上的对联已经撕了,却还没贴上新的挽联。院子树枝上挂满了白色布条,被风吹动着,呼啦啦地响。 西厢房门前血迹犹存,已经变成了暗褐色,到处显出凄凉之意。 李实站了片刻,喊道:“阿昊?” 穿着素衣的春兰急匆匆地出来,“阿昊带着冬梅出去定棺椁,还要买些白布、蜡烛、香案以及孝服等物,公子有事儿?” 李实道:“跟阿昊说一声,严姑娘晚上留在府衙了,因为知府大人临时有事,等明天再审,让他不用担心,牢狱的狱卒没有我不认识的,定然好吃好喝地供着严姑娘,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春兰本想问问李实,自己能不能进去跟严清怡做伴,可想到现下家里也是一堆事儿,只红着眼圈点点头,“多谢公子仗义。” 李实从怀里掏出荷包,将两只整个的银锭子递给春兰,“给阿昊,让他办得体面点,明儿我打发几个人过来帮忙。” 走出东四胡同,李实低声骂几句,“仗势欺人的杂种,不就有几个臭钱吗?”骂完,突然想起刑房典吏脸上神秘莫测的神情,“该不会蔡家送了银子来吧?” 张培源虽然行事还算端方,但是哪有人不爱银子的,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一闪,心立刻就偏到胳肢窝了。 这点李实最有感触,他家的银子就是这样得来的。 李实心头一急,又破口大骂:“林栝你这个兔崽子,撒腿一走,连相好的都不管了?娘的,早知道老子就不应该让给你。” 李实还真没猜错,在府衙二堂的书房里,有人笑盈盈地打开一只樟木箱子,箱子里满满都是五十两的银元宝,足足四十个,被夕阳的余晖映着,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人“嘿嘿”笑道:“我家老爷最疼的就是少爷,少爷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人却是厚道。现在说好的亲事飞了,人也被砍了,大人千万得替我家少爷做主……大人不必为难,我家少爷有伤在身,就罚那位姓严的姑娘贴身照顾少爷些时日便可,等把伤伺候好了,严姑娘爱往哪去往哪儿去。至于蔡家,大人尽管秉公办理,秉公办理……” 101.第 101 章 因为不甘亲事, 薛娘子撞墙而死,然后朱家让那个姓严的姑娘贴身照顾傻子。 其中怎么回事, 用脚趾头想就能想清楚。 张培源眼前顿时闪过大堂之下,规规矩矩跪着的那个年轻女子,衣衫皱乱, 鬓发零散, 腮旁泪迹斑斑,看上去娇弱无助, 可那双眼眸却亮得出奇,里面熊熊燃烧得全是怒火。 她直直地盯着他,毫无惧色,“假如大人娘亲为人所迫致死, 而那人还用脚踢大人娘亲的尸身, 大人会如何做?” 若非伤痛至深冤屈至深, 就凭她一个弱女子, 岂敢在公堂之上说出这种放肆之语? 张培源长出口气,“啪”地合上箱盖, “本官查明案情必会秉公办理, 刘掌柜请回吧,将东西一并带走。” 说罢,叫进两个小厮,指着樟木箱子, “送客!”再不多话, 径自转身往后堂走。 刚到后堂, 正瞧见幼子张庭直站在夫人面前叽叽喳喳地背诵今天学的书目,张培源便停步听了听。 他成亲十八年,先头只得了两位千金,儿子是后来才怀上,才刚刚八岁,却生得很是伶俐。 张夫人早看到相公站在廊下,因怕影响儿子背书便未招呼,直等张庭直诵读完毕,赞一声“真好”,才笑着开口,“老爷下衙了。” 张庭直恭敬地行礼,“见过父亲。” 张培源面色和缓许多,略带几分笑意,“刚才的书背得不错,解得也可。” 张庭直笑嘻嘻地道:“先生也这么说,但是先生又说不可骄躁,躁则妄,惰则废。” “这是苏学士的句子”,张培源点头。 张夫人笑道:“老爷忙碌一天,我先伺候老爷换了衣裳,阿直也把衫子换了,再洗洗手,待会儿就摆饭。” “是,孩儿先去了。”张庭直清脆地应声告退。 张夫人走进内室,掌了灯,取出只海棠木匣子,“是南关大街银楼的掌柜送来的,”打开来瞧,薄薄一张纸,是四海钱庄的银票,整整两千两,通存通兑。 张培源脸色就是一沉。 适才他赶走的刘掌柜是朱家的人,南关大街的银楼也是朱家的产业。 朱家素来会做人,明暗两条线,让你既能得个清廉的官声,还能得着相应的利益,前提就是按照朱家要求办事。 张夫人觑着张培源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阿直书读得好,可惜济南府没有好先生,开蒙还行,要是再往上走就难了。论起才学,还得属江南或者京都的大儒多。而且,阿芷跟阿兰也都到说亲的年纪,放眼济南府,哪里有个能入眼的人……老爷再使使劲儿,还是在京都谋个职缺最好。” 张培源黯然道:“我不是不想动,可张阁老是李兆瑞的恩师,我跟李兆瑞不和这些年,不可能去巴结他;罗阁老就不必提了;孙阁老也是只老狐狸,前前后后我没少探问,他一句实话都没有;秦阁老在朝中说了不算,安排个小官职还行,可我乃一府的父母官,难道去做个六七品的小官?剩下的小张阁老,我说不上话搭不上岔,再者托人最忌讳托好几个,到时候哪个都不肯帮忙。” 张夫人道:“要不趁端午节给孙阁老送份重礼,请他留意着,有合适的空缺给你占上?老爷为官这些年,一向清正廉洁,这次……我听着也是那女孩子没道理,自己娘亲撞墙而死,与朱家少爷有何干系?她伤了人,就是去照顾些许日子也没什么不行。有这两千两银子,足够置办份体面的年节礼了。” 张培源思量片刻,摇摇头,“你让人退回去吧。” 张夫人愣一下,试探着问:“难不成那案子不好办?” 张培源道:“朱家儿子是傻子,在东昌府没少祸害过人。今儿这女孩子年岁看着比阿兰还小……冷不防瞧着跟阿栝他娘有点神似。” “啊!”张夫人低呼一声,咬咬唇,“那也是她时运不济,托生到那样的人家。老爷要不再往上升,阿芷跟阿兰说不到好亲事,往后兴许也被人欺负。再说阿栝,只有老爷高升,才能拉扯他,能替我那表姐讨回债来……老爷三思啊!” “行了,”张培源烦躁地挥挥手,“再说吧,先吃饭。” 此时牢狱里也正在放饭,两个狱卒各提只食盒一前一后地进来,每人一碗掺着沙粒的糙米饭,一碗缺油少盐的水煮菜。 碗是木碗,羹匙也是木匙。 轮到严清怡时,碗里的菜多了些油水,糙米饭也换成了两只白馒头。 严清怡半点胃口都没有,掰了一半馒头强咽了下去。 各地牢狱大都一样,墙是结实的石墙,窗是高高的天窗,此时天色已晚,过道上每隔丈余就点着盏油灯,灯光幽暗昏黄,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的。 受李实所托,狱卒将严清怡安排在比较靠外面的单人牢房里。外面空气流通,不会特别潮湿,而且没那么大的臭味。 严清怡靠着墙壁,微阖了双眼,因为哭的太多,眼睛干涩酸痛,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前世,她早早就失去爹娘失去兄长,这一世,有爹等于没爹,而唯一疼她爱她的娘亲再度活生生地死在她面前。 是不是,她命中注定就该孤苦到老? 假如真的如此,那么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重活一世,就只为了让她再次遭受失去亲人的彻骨之痛? 不!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能再走从前的路,不能再被人欺负也不知如何反抗。 严清怡猛地睁开眼,坐直身子。 就听有一把虚弱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来,“姑娘,姑娘,你的饭还吃不吃了?” 严清怡伸长脖子看过去,旁边是位衣着破旧的妇人,约莫十八~九的样子,正眼巴巴地盯着铁门旁的馒头。 严清怡拿起碗递过去,妇人拿走整只馒头,却把那一半仍还给她,“姑娘,我劝你还是多吃点吧,夜里冷,不吃东西扛不过去。而且,这顿有饭吃,下一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雪白的馒头你咽不下去,糙米饭更吃不下了。” 严清怡瞧眼地上铺着的一层薄薄的稻草,默默地把馒头塞进了嘴里。 那妇人又问:“你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严清怡低声道:“我砍了人。” 妇人诧异地上下打量着她,笑道:“这可巧,我也是,可惜剪刀太钝了,否则我真该一下子把那老不死的捅死。” 严清怡愣道:“你是因为什么?” 妇人讥刺一笑,“我男人跑单帮常年不在家,这个老不死的是我公爹,他想扒灰,夜里偷偷爬我的床,我枕头底下放着剪子呢,本来寻思把他喉咙戳个洞,没想到偏了手,戳到腮帮子上了,把嘴给豁了道口子。” 严清怡“嘶”一声,倒吸口冷气。 妇人又道:“老不死的反咬我一口,说我勾引他,就他那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稀得勾引他?把他一剪子捅死才真正解气……你呢,你为啥砍人?” 严清怡犹豫片刻,简短地把事情说了番。 妇人怒道:“真不要脸,这么下作的事儿也干得出,你姨母家里富得流油还惦记用你娘来抵债。妹子,我给你说,傻子是该死,可你那姨母更该死。不对,不能让她死,她不是收了别人的谢媒钱?就把她嫁过去,让她跟傻子过一辈子。” 严清怡点点头,正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不耐烦的吆喝声,“叽叽喳喳地说什么说,安静点儿?” 紧接着先前放饭的两人进来,将碗及羹匙逐样收了回去。 收到严清怡门口时,严清怡客气地问:“两位爷,能不能借纸笔一用?” 狱卒盯着她看两眼,点点头,“等着。” 过得片刻,一人送了笔墨纸砚来,“灯烛我不能给你,走了水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凑合着写吧。” 严清怡谢过他,将地上稻草扒拉到一边,铺开纸蘸了墨,就着过道微弱的灯光写下“陈情书”三个字。 然后将事情发生的起由、经过详细地写了遍。 严清怡文采并不好,却胜在情真意切,几乎是字字流泪句句泣血。 写完了,对着油灯又仔细看过,改了两处地方,重新抄出来两份。 等誊写完,夜色已经深了,牢狱的犯人大都入睡,牢房里静悄悄的,间或能听到锁链撞击的玎珰声,以及似有若无的喊叫声和求饶声。 风顺着门缝无声地吹进来,寒冷刺骨。 严清怡瑟缩在墙角,听着稻草里不时传来的草虫爬动的窸索声,毫无睡意。 正如适才那妇人所言,朱贵家的傻子该死,二姨母更该死,她要让二姨母尝尝薛氏所受的苦,先家败,再合离,然后把她嫁给傻子。 严清怡苦苦地熬了一夜,第二天便感觉头重脚轻,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早饭每人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而严清怡又格外多了个白面馒头。 严清怡将馒头分给妇人一半,自己就着稀粥吃了另外一半,吃完饭又开始觉得浑身发冷,遂拢了双肩躲在墙角发抖。 正昏昏欲睡时,听到狱卒敲打铁门的声音,“八号,李二爷来探视你了。” 是李实来了。 严清怡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铁门前。 李实道:“我一早往你家去了趟,东西大概都齐备了,棺木也送到了,阿昊正带人搭建灵堂。” 严清怡有气无力地说:“多谢你,我另有一事相求,”隔着铁门将写好的两页纸交给他,“能不能请你帮我把它贴到府衙门口?或者找个别的热闹地方。另一份,贴到东昌府去。” 李实略略看过一遍,应道:“好,我让人多抄几份,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贴。”低头瞧见她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而腮旁却是明显的潮红,忙问:“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郎中?” 严清怡有心说不用,可又不想病倒,她若病倒,凡事就要全部压在薛青昊身上。 遂哑声道:“昨儿闹出一身汗,夜里又受了凉。” 李实急忙道:“你稍等,我去请郎中,”匆匆往外走,没几步又回来,“知府大人上午要听各房禀事,下午才能断案。只是,最近积压的案件多,但是昨儿就有五桩,我去打听打听,尽量先把咱们这案子审了……”压低声音又道:“昨天朱贵派人给知府大人送礼,被大人撵出来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托人打点,绝不让你吃了亏去……” 102.第 102 章 李实动作很快, 请了两位在街头卖字的文人各抄出十份,张贴在繁华热闹的街头。因怕乡民不认字看不懂, 又特地使出一百文钱找了几个口齿伶俐的孩童,教他们背熟了,就守在字纸旁边, 见得人多, 就背给他们听。 等到晌午时分,这件事就纷纷扬扬地传开了。 尤其在府学门口, 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对此更是义愤填膺。 这个摇头晃脑地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个愤世嫉俗地嚷:“薛氏真乃烈女也,她欲坚守贞洁却被胞姐逼迫嫁人,结果竟以死明志, 此等烈女, 该奏请朝廷大肆表彰!” 还有人道:“蔡家真不是东西, 自己家财万贯, 却要发卖一文不名的胞妹为自己还债,此等女子早就该弃之若敝履, 免得为家族蒙羞。” 另有人则惊讶地问:“东昌蔡如泽是不是就这个蔡家的?可惜一身好才学, 竟没用到正经地方。”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涌泉胡同。 张氏先是一愣,接着拍手道:“我就说嘛,薛氏命不好,你看看, 克死爹娘之后到底把自己也克死了。只可怜我那宝贝孙子……不行, 我得把他接回来, ”拍着炕桌吩咐孙氏,“赶紧告诉老大,把我孙子接回来。” 孙氏不愿意,“人家都姓薛了,你接回来算怎么回事?” 张氏“啪”抡起拐杖杵在地上,“他能改过去咱们就能改回来,他是我严家的根儿,就得随严家的姓!” 孙氏毫不示弱,往茶盅往炕桌上一顿,“爱接不接,随你的便,可我不伺候。现在东屋那两个我已经伺候够了,天天闻着味儿就来,吃得比猪还多。你想想,家里东西都进了他俩肚子了,可怜我的青贵,连口肉都吃不上。”张口就哭喊起来。 张氏瘪着没牙的嘴,恨道:“嚎什么丧,不愿意伺候就滚,离了你,老大照样找好的。” 孙氏的爹娘去年先后过世了,没有爹娘撑腰,几个嫂子对她动辄回娘家哭诉觉得非常厌烦,上次跟严其中打仗之后,刚回娘家待了半天,就被嫂子撵了回来。 所以听到张氏这话,孙氏没再顶嘴,气呼呼地去灶间,打出来两只荷包蛋,赶着让严青贵吃了。 严其华倒是想起往日薛氏温顺和软的性情黯然了许久。 只是,他编柳条筐的动作稍慢,胡寡妇尖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半天一个都没编成,中午是不打算吃饭了?” 每天编不出她规定的数量,他是捞不着吃饭的。 严其华后悔莫及。 先前薛氏在的时候,可从来不曾苛待他,凡是油水足的,都是先尽着他,再给孩子。薛氏也从来没当着孩子的面对他呼来喝去,连高声反驳过都没有。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自己的苦果只能自己尝。 京都。 和安轩后面的排房中,一只灰不溜秋的绣眼鸟自窗棂间飞进去,落在窗台上,“啾啾”鸣叫两声。 青柏抓起它,从翅膀底下解下一只竹管,掏出张卷得极细的纸条。纸条上只寥寥数字,“薛氏亡,严氏入狱。” 青柏脑子“嗡”一声,攥着纸条看了好几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七爷。 上次秦虎一行自济南府回来,青柏是原原本本地把在蔡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七爷,七爷神情淡淡的,只说了句“知道了”再没有别话。 好在,青柏留了个心眼,给在济南府兴海楼的账房去了话,叮嘱他关注着薛家,要是有什么大事,知会他一声。 可谁知竟然真出了大事? 许是天气转暖,七爷近来身体颇有起色,前几天去找康顺帝,说起江山社稷农桑为本,应大力兴修水利改造农田。 康顺帝便吩咐户部把顺天府的《鱼鳞图册》交给七爷审对。 鱼鳞图就是绘有田地位置、面积、土质的地形图,按照《千字文》的顺序编号。各村汇集形成以乡为单位的总图,再合各乡之图汇成一县之图,层层报上来,最后交到户部,然后户部据此管理全国的土地以及征收田产税。 这些天,七爷就全心核对顺天府诸县的土地数量以及报上来的税赋情况,对旁的事情概不过问。 也并没有再提起过严姑娘。 凭心而论,青柏觉得这样挺好的。 七爷有精力就做点正经差事,没有精力就当个闲散王爷,等养好身子,由万皇后出面,把京都勋贵家的姑娘都叫来,七爷看中哪个就是哪个。 论姿色,严姑娘不过是中上,比她漂亮清丽的也不是没有;论性情,京都世家里,温顺乖巧而且知书达理的岂不如过江之鲫? 说起来,严姑娘真的配不上七爷,不过是占了个先,在七爷不曾接触到别的女子之时,给七爷留了个深刻的印象。 否则,就凭她的家世,还有她已经定了亲,七爷真没有必要非得守着她。 青柏左思右想,到底吃不准主意,索性袖着纸条去了和安轩。 七爷刚歇完晌觉,正站着松林里看着树上垂挂下来的女萝草。 他穿身象牙白绣着亭台楼阁的圆领袍,身姿修长气度高华,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他略见苍白的脸上一半儿明,一半儿暗,那双黑眸却是亮闪闪的,透着光彩。 及至走近,青柏刚要行礼,旁边小郑子摇摇头阻止了他。 就听到七爷口中细细碎碎,像是念一首诗,“……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枯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青柏心头一跳,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七爷吟完,对青柏浅笑,“我今儿不出去,你不用过来。” 青柏支吾道:“我来寻郑公公。” 七爷挑眉,“你寻他何事?” 青柏沉吟一下,“那个……七爷刚才念得什么诗?” 小郑子摇头晃脑,甚是得意地说:“白乐天的《长相思》,连这都不知道?往后你也得多读读诗文才是。” 七爷微笑道:“小郑子近来长进不少。”忽而正了神色,再问,“你到底有何事?” 青柏咬咬唇,取出纸条展开,双手呈在七爷面前,“严姑娘被押入狱。” 七爷身子一震,夺过纸条瞧了眼,沉声对小郑子道:“备车,我要去济南府。” 小郑子大惊,连忙跪倒在地,“七爷使不得。” “七爷三思,”青柏跟着劝,“七爷出行,得先经过皇后娘娘恩准,要备车备茶备点心,还要点了跟随的侍卫,而且沿路过去至少也得四五天工夫,不如属下跑一趟,快马加鞭,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到。” 七爷思量番,片刻,缓缓点头,“也好,”将身上玉佩解下来,“先把人救出来,天大的事儿,由我顶着。” 玉佩晶莹亮泽,透出丝丝温润,上面刻着条凶恶威猛的四爪螭龙——这是皇室身份独有的信物。 青柏不敢大意,取出帕子,小心地托着包好,塞入怀中。 七爷两眼直盯着他,淡淡道:“救她出来即可,别的不用多提,也别……勉强她。” 青柏深深瞧一眼他,低声应道:“是。” 自和安轩出来,青柏只觉得后心处凉沁沁的,已是出了层薄汗。 适才七爷面色虽淡然,但盯着他瞧的目光却是阗黑深沉,有种莫可言说的威严,叫他不敢存丝毫违抗之心。 青柏长舒口气,幸得他及时告知了七爷,倘或真的瞒下来,以后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他急匆匆骑马赶回家,吩咐贞娘:“我马上要出门,给我灌袋子水,家里有饭吗?包两只硬面饽饽。” 贞娘讶然,“我擀了面,这就生火做饭。” 青柏摇头,“来不及了,我得赶在关城门之前走,随便凑合凑合就行。” 贞娘再不啰嗦,先给青柏倒一盅茶,趁着他喝茶的工夫,往皮囊里灌了一大袋子水,用白布包两只馒头两只鸡蛋,又找出两件替换衣裳,用蓝色粗布卷好两头一系,递给青柏。 青柏低声道:“夜里闩好门,我三天至多四天就能回来。” 贞娘笑应一声,倚在门旁目送他离开,转身进屋把门锁上了。 此时的严清怡病得似乎更重了些,便是在幽暗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看起来也红得厉害。 李实着急地问狱卒,“都病这样了,让她回家养着就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替的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能上天?” 狱卒垮着脸道:“二爷,别人不知道,难道二爷还不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情啊,就是李大人亲自来说,小的也不敢应。我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八岁的孩子,二爷开恩让我多活两年吧。” 严清怡浑身热得难受,神智倒还清醒,身上披了件李实送来的棉斗篷,哑声道:“李公子,别难为他了,我没事,只是明天还仰仗公子援手。” 李实挥挥手,没好气地对狱卒说:“走走,一边去”,回过头立刻换了神情,“严姑娘放心,都包在我身上,准保个顶个得会哭,而且哭得婉转动听。” 严清怡想想,“明儿让阿昊别来了,我娘身边不能短了人,要是没人陪着,黄泉路上走不安生……李大哥也不用过来了,到底是牢狱,进进出出的,怕连累你。” 李实先忙不迭地答应,又“切”一声,“怕什么,在这里谁敢说我个不字?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稍晚会儿,我再让人给你送药过来。” 约莫亥初时分,狱卒果然送进药来。 严清怡捏着鼻子喝了,靠在墙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因地上铺了棉垫子,身上盖着棉斗篷,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早饭时候,严清怡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喝了大半碗清水米粥。 旁边妇人瞧着她同情地说:“你还是把白面馒头吃了吧,吃了好得快。” 严清怡掰开两半,一半给了妇人,另一半捏在手上。 妇人边吃边问:“你找哭丧的妇人干啥,一个人给多少钱?” 严清怡低声回答:“打算雇一百人,一个时辰十文钱,上午哭一个时辰下午哭一个时辰,连哭五天。” 妇人倒吸口气,“这一天二十文,五天就是一百文。这事儿我最拿手,真的,我告诉你,我还能边哭边唱,给你哭出花样来。哎呀,早知道,哎呀……等我出了监牢之后,再有这样事儿你找我,我给你找人,不用十文钱,八文就行。” 严清怡默默地看着她,她以前曾读过些许律例,伤人者视轻重要处以杖刑或者流放。如果知府大人念及妇人是因不堪受辱而反抗,或许只是略作惩戒,可要是她公爹不承认丑行,非要告她忤逆,那么她很可能是流放三千里,且服三年劳役。 而自己,跟妇人差不多,一方面看朱家是否出告,另一方面要看知府大人如何裁定。 无论如何,她跟妇人未必再有相见的机会。 上午没啥事情,只有刑房典吏叫走几人出去问话,严清怡仍是没精打采地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下午仍没有轮到严清怡候审,而二姨母却被狱卒提了出去,正从严清怡牢房前经过。 二姨母气色明显差了许多,眼底有浓重的青色,满头金灿灿的首饰均都不见,只耳旁还留着对赤金一滴油的耳坠子。 想必那些首饰都被她来打点了狱卒。 见到严清怡铺着的棉垫子和身上的棉斗篷,二姨母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严清怡冷声道:“姨母,还有你更想不到的事情呢。” 二姨母怜悯地看着她,“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深浅轻重。”她已经从狱卒那里得到了蔡如源写来的信,信上说二姨父已经备了厚礼准备打点知府大人,而且朱贵家也开始活动,想把严清怡嫁给傻子。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二姨母还从没见过不爱银子的人。 到时候,严清怡嫁给傻子,蔡家不但能干解决绢帛问题,而且还能再从朱家扣些银两出来…… 103.第 103 章 严清怡狠狠地目送着她离开, 旁边妇人立刻凑到铁门旁,“这就是你姨母?” 严清怡点下头, “嗯”。 妇人道:“看她颧骨高,嘴唇薄就是一副刻薄相,千万别落在我手里, 要是被我遇到, 我肯定抓花她的脸。”伸长脖子又瞧眼严清怡,“你不行, 你鼻头矮,这种面相的人好面子,为了那点名声宁可自己吃亏。妹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严清怡默然。 不管是前世的苏氏, 还是今生的薛氏, 都告诉她女人要有个好名声, 尤其是薛氏, 即便被严其华打骂,也绝不会往外吐露一个字, 只为得换别人夸赞一声“贤惠”。 可这到底值不值? 严清怡也说不上来。 这时, 李实提了食盒进来,将里面饭菜一样样拿出来,顶层是一碗粳米饭,中层是两道菜攒在一起的素碟, 一道是清炒茭白, 一道是水芹菜炒豆腐干。 茭白嫩生生的, 水芹菜油绿绿的,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严清怡原本毫无胃口,此时也被勾引出几分馋意。 李实道:“药也煎好了,你吃过饭趁热喝了药,我到外头等着。”也不等她回答,就迈开大步出去了。 旁边妇人盯着自己面前清汤寡盐的水煮菜,又看向严清怡面前那碟炒菜,问道:“这人知冷知热的,是你家亲戚,还是你没成亲的夫婿?” 严清怡连忙摇头,敷衍地回答:“是远房亲戚,出了五服的。”说完,端起碗,沉默地把饭菜分成两半,另一半拨到了妇人碗里。 妇人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严清怡刚吃完,李实跟狱卒肩并肩走进来。 李实从食盒底层端出药,低声道:“待会儿知府大人要审讯,你先把药喝了。” 严清怡吃了一惊,问道:“夜里审?” 李实点头,压低声音,“听说京里来了人,要查案,你不用怕,我也一道去,即便是要动刑,那些人也不敢下重手。” 严清怡心思不宁地喝完药,便被狱卒带了出去。 李实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瞧着她依旧挺直的身姿,和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暗暗地又骂了林栝两句。 一行数人经过牢房前台,另有狱卒察看过文书,上下打量眼严清怡,挥手让他们离开。几人并未出楼,而是转个弯到了西面。西面仍是长长的过道,墙壁上嵌着油灯,显得过道阴森幽暗。 走不多远,便听到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劈啪声,混杂着男人的怒喝,“狗娘养的,让你嘴硬,还敢给我装死,来人,泼水?”一阵水声过后,又是刚才男人的声音,“烧红了没有?加把火,好,你说不说?不说让你尝尝烤肉的滋味!” 紧接着传来凄厉的尖叫声,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人肉烤焦的味道。 严清怡吓得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喘一下,只硬着头皮跟着狱卒往前走。 终于走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 狱卒在门口长喝一声,“嫌犯严氏带到——”将严清怡推了进去。 屋子约莫是两间打通的,上方摆着黑漆木的长案,知府张培源正面沉如水地坐在案后,张培源侧后方是刑房典吏还有个专门记录的文书。 而屋子两侧则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满脸横肉的差役凶神恶煞般站在刑具前。 严清怡不敢多看,低头跪在当间,“民女叩见大人。” 接着,门口又传来狱卒嘹亮的喊声,“嫌犯蔡薛氏带到!” 脸色苍白的二姨母摇晃着身子进来,“扑通”就跪在地上,“民妇蔡氏叩见大人。” 显然,也是被旁边的刑讯吓着了。 张培源“啪”拍一下惊堂木,抖开案上一张纸,扔在地上,“严氏,此文可是你所写?” 严清怡膝行两步,双手捡起那张纸看了看,“回大人,内容是出自我口,这字却不是我写的。” “上面所言可当真?” 严清怡铿锵有力地回答:“句句属实。” “你敢签字画押?” 严清怡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在上面摁了个手指印。 张培源侧头问二姨母:“蔡氏,你家境颇丰,缘何贪图钱财强迫薛氏嫁入朱家,以致自杀而死?” “青天大老爷,民妇冤枉!”二姨母喊一声,诉道:“我何曾强迫过三妹,是她听说朱家富贵,且应允她一座宅院另有田产店铺相赠,她为了我两个外甥和外甥女的前程,是心甘情愿结亲的,婚书都写好了。这次她回济南府就是准备从这里出嫁的,谁知道有听了何人撺掇,一时想不开……” 严清怡气得浑身哆嗦,二姨母不思悔改也就罢了,竟然还信口雌黄,把薛氏说成贪恋钱财之人。 只苦于公堂之上,不得擅言,只好咬牙忍着, 张培源又问:“蔡氏所言可当真,可有人证物证?” 二姨母点头:“当真,当真!我身边姓陈的婆子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我长姐,三妹应允亲事之后我怕长姐不同意,还特意写信告诉她,长姐心疼三妹,还说三妹前半生过得清苦,后半辈子应该有个可依靠的安身之处。”说着掏出婚书和大姨母的信,双手呈在头顶。 衙役取过递给张培源,张培源扫一眼,将婚书扔下来,“严氏,这可是你娘亲笔所写?” 严清怡仔细看过一遍,摇摇头,“不是,这不是我娘写的。” 二姨母嚷道:“怎么不是,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她当着我的面儿写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严清怡冷笑道:“二姨母想必已经忘记了,外祖母的名讳中有个‘葉’字,我娘写‘葉’的时候,都会缺一笔以作避讳。” 婚书上有一句“白头之约红葉之盟”。 二姨母愣一下,分辩道:“信口胡说,你外祖母的名讳你怎可能知道?” 严清怡淡淡道:“因为外祖父留下的书和他生前的诗作信笺都在我家,我又如何不知道?” 张培源拍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孰是孰非一试便知,来人,上刑!” 说着,两个婆子各持一拶夹上来。 拶夹是在木棍中穿个洞,用线连起来,到时候把犯人的手放在木棍之间,两边同时收紧绳子,挤压手指,有时候能把手指头都夹断。 前世,严清怡就受过折磨,拶刑再疼又怎比得过针尖从指甲缝里一点一点钻进去的痛? 她心一横,不等婆子开口,已将手指伸了进去,而另一边,二姨母却哆哆嗦嗦半天不敢伸手,婆子斥一声“快点”,将她的手塞进拶夹中。 另有四个衙役过来,两两一组,分别抓住拶夹两边的绳头。 张培源喝一声:“动刑!” 严清怡认命地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外面突如其来地传来男子惨烈的喊声,“我招,求大人放过我一命,我什么都招!” 撕心裂肺般,像是收到极大的痛苦似的。 紧接着二姨母也喊道:“我招,大人饶过我,我什么都招,那婚书不是三妹写的,是府里文书仿着三妹笔迹写成。” 既已开口,其余事情便顺水推舟地全说出来了。 从傻子遇见了薛氏到朱贵太太上门相看,二姨母起先还犹豫,可朱家二话不说先拿出一万两银子的谢媒钱,她见钱眼开,但不敢私自做主,征得了大姨母的同意,才给薛氏定下这门亲事。 为了推卸责任,二姨母毫不客气地把大姨母也拖下水,说一万两银子里,大姨母就拿了八千。 严清怡泪水簌簌而下,她怎会想得到,大姨母慈眉善目的表面下,竟是那样卑鄙无耻的心思?不但打她跟蔡如娇的主意,就连自己嫡亲的妹妹也不放过。 二姨母一边说,那边文书一边记,等记完,呈给张培源过目,又另外抄一份,将两份都拿到二姨母跟前。 二姨母犹豫着不想画押,衙役毫不犹豫地抓起二姨母的手,用短刀在她食指上划了道口子,摁上指印。 张培源重重“嗯”一声,宣布了对严清怡的审判,“严氏虽砍伤他人,但事出有因,且在盛怒之下头脑不清所为,判罚纹银二十两,劳役十日,以后切记不可再犯。蔡氏罪大恶极,暂羁押入狱,择日再审!” 二姨母一屁股瘫在地上,哭喊道:“大人,大人冤枉啊。” 张培源连看都不看她,起身离开。 衙役拖起二姨母,复又带回牢房。 严清怡双手撑着地颤巍巍地站起来。 刑房典吏对她道:“严姑娘,劳役十日也可用银钱顶,如此共交二十五两,交足罚银就可离开。” 李实冲进来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银子着落在我身上,半文钱少不了你的,”从荷包掏出两张银票塞给他,回过身对严清怡道:“先离开这晦气之地,我叫车送你回去。” 严清怡应声好,随在他身后走到外头。 夜风寒凉,严清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李实连忙回去牢房把那件棉斗篷取了来,叮嘱道:“你就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家套车。” 已是四月中旬,一轮明月圆盘般高高地挂在墨蓝的天际,月色如清辉,在地上泛起银白色的光芒。 有人踏着月色缓缓走来,步履沉着稳重,不紧不慢。 及至近处,严清怡看清了他的脸——正是七爷身边那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随从。 顿时明白了张培源连夜审讯的缘由,也明白了狱卒所说的京里来人指的是谁。 青柏淡淡开口:“昨天七爷听说姑娘入狱,很是牵挂,特地吩咐我过来。姑娘受苦了。” 昨天才刚听说,今天就赶到了。 可见路上是如何地匆忙。 严清怡深吸口气,“多谢你,也多谢七爷。” 青柏道:“只是听从吩咐而已,当不得姑娘谢。姑娘放心,张培源为官清正,定会秉公办理,绝不会姑息纵容。我在此会逗留一日,后天离开,姑娘肯不肯一道回京?” 严清怡摇头,“我娘尸骨未寒灵枢未葬,我不想离开济南府。” 青柏轻轻点点头,“姑娘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或者遇到为难之事,可以到福满酒楼找个姓付的账房。给我写信也行,我家住在棉花胡同,我叫青柏。” 她与他素无交集,肯定也是因为七爷了。 想到临行前,七爷在那间破旧的土地庙说过的话,严清怡不由咬咬唇。 沉默片刻,问道:“七爷身体可好……请代我给七爷磕头,七爷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以后我会日日在菩萨面前替七爷祈福。” 青柏道:“大隆善护国寺常年替七爷点着长明灯……我来前听七爷念过白乐天的诗,‘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七爷嘱咐我不可多言多语,可我想问姑娘一句,七爷所愿能不能得偿?” 104.第 104 章 人言人有愿, 愿至天必成。 有人说,一个人有心愿, 只要渴望到极点,上天定会垂怜他,成全他。 严清怡读过乐天居士的这首诗。 底下还有两句, “愿作远方兽, 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她跟七爷怎么可能比肩而行, 同枝而生? 严清怡沉默不语。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青柏先抬头,瞧见适才陪着严清怡往刑讯室去的男人,微皱了眉, 问道:“你说的, 便是此人?” 严清怡摇头, “不是。”拢一下斗篷上的风帽, 对青柏低声道:“多谢,日后七爷若有驱遣, 我义不容辞。” 说着朝李实走过去。 月光清冷, 为这空旷沉默的院子,更添几分孤寂。 青柏瞧着严清怡的背影,瘦瘦小小的,衬得那件斗篷越发地空荡。 适才, 他就站在刑讯室窗外, 将里头情形看了个真真切切。 他看到她袄子上陈旧的血迹, 看到她脸上悲凉的神情,看到她眼中燃烧的怒火,也看到她顺着脸颊不断淌下的泪。 跟他之前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他还记得她在锦绣阁,侃侃而谈言笑晏晏的模样,也听说她在桃花会伶牙俐齿步步紧逼的情态。 忽然,他就明白了七爷缘何对她念念不忘。 她外表看着温婉娇柔,却是真切的,灵动的,能哭会笑,有喜有悲,跟宫里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青柏目送着严清怡离开,转身走进刑房。 张培源正在里面看二姨母的供词,见到青柏,当即站起来,恭声道:严姑娘已安然出狱……此案并不难审,只不过涉及到东昌府,往来取证稍微花费了几日时间。” 青柏微笑。 地方官向来如此,有罪无罪先在牢狱里呆几天,一来刹刹人犯的锐气,审案时会容易些;二来,人在牢狱,家眷亲戚为保人犯平安,必定要送礼打点。 便是拖延这几日工夫,衙门上下好几处机构就能得到不少好处,尤其是看押牢狱的。 全国各地皆是如此,倒不能格外苛责张培源。 青柏笑着还礼,“早就听闻张大人端方素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回去定当将此事禀告主子。” 张培源拱手,“有劳大人,只是……”沉吟一声,“此案涉及官眷,又牵扯到东昌府,非我一人能够做主。” 青柏笑道:“大人尽管将判词拟定出来,案情按级上报,到京都后自有我家主子安排。” “也好,”张培源寻出严清怡那张陈情书,“近来此事在济南府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士子上书要替薛氏请立旌表牌坊以彰其气节。下官以为薛氏明志固然可嘉,但此风不可过长,寡妇度日艰难,是否再嫁应随其愿。这个……” 青柏娶得就是小寡妇,岂不知寡妇的日子会有多苦,而且此事传扬开来,未必是件好事,当即应道:“大人说得有道理,学子们有时候太过激进,不通俗世。寡妇度日辛苦,若能余生有靠,应是美事一桩,并不一定非要彰显贞节。” “下官明白!”张培源应一声,“为避免惹人眼目,我再审两个案子。” 正在两人商谈之时,严清怡已回到东四胡同。 院门落了闩,严清怡推了几下没推开。 黑豹许是听出她的声音,汪汪叫了几声。 李实等不得,干脆踩着车夫肩膀从墙头爬进去,将门打开。 严清怡走进院子,心头便是一涩。 枝桠上,白布呼啦啦地飞舞,屋檐下,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在地上晕出暗淡的光影。 天上明月照,地上白布飘,多要凄凉就有多凄凉。 厅间北面搭起个小小的灵堂,正对门是长案,案上点着白烛,供了四样瓜果。 案前摆着棺椁。 薛青昊跪在地上,头斜靠着棺椁,显然是困得睡了。 这几天,他独自张罗这些事情,还不知有多辛苦。 严清怡的泪忽地又涌出来,却不敢出声,轻轻将斗篷搭给薛青昊身上,出得院子,对李实道:“李公子回吧,大恩不言谢。往后……” “别这么说,”李实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谢我,只别记恨我就成。林栝那小子帮过我,我还他的情。我回了,明天晚点儿再来看你跟薛兄弟。” 严清怡送他出门,顺手上了锁,到东厢房换了件素色衣裳。 春兰被她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忙点了灯,见是她,泣声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几天……姑娘吃过饭没有,夜里剩得半张饼,我给姑娘烩了。” “不用,”严清怡摇头,“我吃了饭,丧服在哪里,我换上。” 春兰从箱笼上头拿出件素白麻衣来,“时间紧,就凑合着赶出来六件,针脚也不细密。” 严清怡道:“苦了你们了。” 春兰道:“东西一应都是李家少爷跟阿昊置办的,我和冬梅就只能打个下手,做点针线上的活计。冬梅这两天身子不爽利,适才读了会经文,想必熬不住睡下了,我去叫她醒来。” 严清怡拦住她,“让她睡吧,你也接着睡会儿,我去跟娘说会儿话。” 春兰点点头。 严清怡对着棺椁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本心来说,薛氏并非她亲生的娘,可这十几年,薛氏养育她照顾她,全付心力都用在他们姐弟三人身上,严清怡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本以为她长大之后就能回报薛氏的恩情了,却不料,子欲养而亲已不在。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凭着一股心气非要跟着去京都。 她不去,薛氏由她陪着就不会被涌泉胡同羞辱,不会被严青旻缠着要银子,也不会往东昌府去躲避了。 严清怡越想越悔,泪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般,哗啦啦地往下淌。 第二天,李实来得有点晚,带了两根肉骨头,进门就扔给黑豹,对严清怡道:“你这边的案子已经结了,你姨母的判词也出来了,杖刑三十,流放三千里,不过现在还不能定论,要押送到东昌府提请涉案嫌犯开堂再审。娘的,昨天晚上知府大人挑灯夜战,连夜审了四场,我爹也跟着受连累,快天亮才歇下,到现在还没睡醒。对了,你旁边那娘们的案子也审了,罚银十两,她身上没钱,愿意服一年劳役。” 严清怡皱眉,“不是两天劳役顶一两银子?” 李实道:“算法不一样,你用银钱顶劳役,就是一两银子换两天,你要是用劳役顶银钱,就是一年十两。” 总而言之,官府不能吃亏。 严清怡想想,从柳条箱里翻出当初芸娘给她的那二百两银子,前阵子她换成了一张一百两,和两张五十两的。前天,她让薛青昊拿走一张五十两的操办丧事,现在也不知剩下多少。 严清怡将另外一张取出来交给李实,“多谢你昨天帮我代付罚银。” 李实连忙推拒,“不用,我爹能捞能赚,这点银子不算什么,你还是留着吧,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你收着,”严清怡很坚持,“这阵子幸得你帮忙请郎中煎药,不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而且,我另有事相求,那妇人是个可怜人,她的罚银,请你帮忙一并交了吧,要是还有剩余,你都交给她,让她去找她相公也好,回娘家也好。” 李实想想,点头道:“行,那我赶紧回去问问,要是在济南府还成,别发配到远处去,再去追可就麻烦了。” 匆忙跟薛青昊抱下拳,撩着袍摆大步往外走。 送走李实,薛青昊刚进门,就听黑豹狂叫不停,他疑惑地往外看一眼,发现贴着墙边,严青旻的身影。 薛青昊看到他就来气,冷着脸问:“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要不是你天天跟那个王八蛋来纠缠娘,娘怎么会到东昌府,又怎么会遇见那个傻子?赶紧滚!” “我怎么不能来?”严青旻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这是娘的房子,娘愿意让我来,而且我来找长姐,又不找你。” 薛青昊气呼呼地推他一把,“快走!” 严青旻反过来推他,“我就不走,我就是要进去。” 严清怡听到争吵声,连忙走出来,叹一声,“进来吧。”寻了件麻衣给他穿上。 严青旻跪在薛氏灵前磕了三个头,飞快地把麻衣脱了下来。 薛青昊看了更气,恶狠狠地把麻衣抢过去,“行了,赶紧走吧。” 严青旻望着严清怡道:“姐,我还没吃饭。” 这几天,薛家忙着办丧事,没正经做过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着,而且都是清汤寡水的素菜。 严清怡摸出几文钱给他,“家里也没吃的,你去外头买包子吧。” 严青旻接了铜钱,开口问道:“姐,娘既然能买得起这样的宅子,手里头也有银子,为什么不把我也接出来?我也是娘的孩子,娘留下的银钱也该有我一份。” 严清怡大愣,她原以为严青旻是来给薛氏磕头,再想不到他是来讨要银钱的。 正要开口,薛青昊已经“嗷”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严青旻的鼻子骂道:“还有脸说,当初爹不要咱们,是你哭着喊着非得跟着爹。你只看到我们现在的光景,当初家里没钱,娘天天帮人洗衣裳,姐没完没了地做绢花,一天只喝一顿米粥,你怎么没看见?这宅子姓薛不姓严,是我的,我跟姐的,没你的份儿。我还没告你偷东西呢,再有下一次,我立刻把你送到府衙去。” 严清怡挥手让薛青昊进屋,拉起严青旻走到东厢房,问道:“谁让你来的?” 严青旻目光闪一闪,“他们都让我来,说娘留下的财物,合该一人一半,不能让二哥独吞。能要回银子,后娘就答应让我读书……姐,我不想在那边住了,后娘不给饭吃,伯娘天天骂我讨债鬼,还有那个严青富,动不动就挥拳头。你把我接过来。” 说着,抬袖擦了把眼泪。 严清怡温声道:“我也没有办法,当初娘做梦都想接你出来,否则她也不会被勒索那些银两。可是祖母跟胡寡妇都不肯放,娘也没办法,和离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告到官府,也是娘没有道理。如今,娘已经过世,我更加没有理由接你。” 严青旻咬着唇,眼圈慢慢红了。 他身上袄子又瘦又小,紧紧地箍着,袖子也短了半截,前襟处破了条两寸长的大口子,也没人替他缝补。 这还是当初薛青昊的衣裳,已经两三年了,仍穿在身上。 严清怡心中黯然。 她可以给严青旻添置衣裳,可添了之后呢,胡寡妇只会变本加厉地打发严青旻过来讨要财物。 严清怡叹口气,宽慰道:“我先前跟袁先生说过要你继续跟着他读书,中午也可以在他那里吃顿饭,可先生去过涌泉胡同两次,都被胡寡妇骂出来了。前阵子,他说严家族长有意过继个孙辈,他想举荐你去。族长家中宽余,又重视学识,要是成得话,你就能继续读书了……往后,别跟那个严青富四处乱跑偷鸡摸狗的,多在家里侍候父亲,装也得装出个好样子来。如果饿了,就偷偷过来,姐给你做饭吃。” 严青旻沉默片刻,不太甘愿地点点头。 薛青昊知道后,不忿地说:“姐就不应该管他,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严清怡指指灵堂,“娘还在呢,莫教娘寒了心。” 薛青昊立刻没了声音,默默进屋跪在灵前。 吃夜饭时候,李实将那动剪子豁了公爹嘴巴的妇人带了来。 妇人快言快语地说:“多亏了妹子,知府老爷都发配我往乐陵工地上干活了,还没走出去,这位公子把我截回来了。我来不为别的,给你写个借据,官府罚银十两,李公子又另给我三两,合计十三两。” 严清怡本想说不用,可见她甚是坚持,而且专程跑了这一趟,便让薛青昊进屋去写。 她给妇人沏一杯茶,问道:“你以后往哪里去,回娘家还是找你家相公?” 妇人道:“都不去,我那个男人有跟没有差不了什么,我跟李公子说好了,明儿他给我找几个人逼我公爹写下休书,我再不进他家门。娘家也不想回,回去脱不过挨骂,说不定又随便给我配人。我打算留在济南府,我有手有脚的,怎么养不活自己?” 严清怡很佩服她的爽快,有心帮她一把,便道:“你要是针线活儿好,就到锦绣阁试试,那里常年需要人手。” 妇人应声好,“我去看看,我针线活儿不行,但是能招徕客人,要是他们不收,我就往饭馆里帮忙,我切菜炒菜都能干。” 正说着,薛青昊拿了欠条来,妇人连看没看,寻个地方胡乱画了个画符,“我姓秦,家里行四,以前都叫我四妞,你们随便叫我秦娘子就成。我不认字,但是我画的名字自己认得。”等墨干,交给严清怡,“一两年怕还不了你,可三五年一定连本带利还上。我四妞说话算话。” 严清怡道:“我不急着用,你也别着急,先顾好自己。” 秦娘子爽快地答应声,风风火火地走了。 第二天,便是下葬的日子。 李实请了专司白事的铺子来帮忙张罗丧事。 穿玄衣带孝帽的杠头打一声响尺,叫道:“起灵,”薛青昊将事先备好的瓦盆“啪”地摔在地上,然后打起白幡站在前头,严清怡随在后面捧着灵牌。 四名杠夫小心地抬起棺椁,出了家门。 一行人静默地走到薛家祖坟,将薛氏葬在外祖父的坟墓旁边。 严清怡木木地跪在坟坑前,看着棺椁一点点被黄土淹没,想要哭,只觉得眼中干涩,竟是没有眼泪流出来。 坟坑渐渐被填平,而后堆成个土堆。 薛青昊烧过纸钱,洒了两盅酒水,与严清怡一道磕了三个响头,低声道:“姐,咱们回去吧。” 薛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葬了,而蔡家门前却是热闹非凡。 自打严清怡入狱那天,李实在街上吆喝蔡家做生意赔了本之后,蔡家就没有好过过。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才一天工夫,这话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济南府。蔡家在济南府有铺子,因声誉不错,有些客商没收货款先将东西交与他们卖。 听到这消息,供货的客商们先都坐不住了,往铺子里要货款。 蔡家银钱本就不凑手,磨磨唧唧地想再拖一段时间,客商们岂容他拖,反而上门讨债的愈来愈多,蔡家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有些客商等不得,索性把拿铺子里的货品抵银钱,看见东西就往回搬。 没几天,连济南府带东昌府,蔡家铺子关了好几家。 这还不算,更让二姨父崩溃的是,蔡如源被书院撵回来了。 蔡如泽因手指头受伤一直没去读书,只蔡如源在书院。本来兄弟两人书读得不错,加上家里有钱,两人又乐得拉拢同窗,在书院中人缘颇佳。 严清怡的《陈情书》一贴,蔡如源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指着他脊梁骨骂不算,学子们还扬言不想跟这种恶毒阴险满身铜臭之辈同窗。只要蔡如源还在书院,他们就集体罢学,书院山长只好劝蔡如源退学。 蔡如源背着书袋回家那天,正赶上家门口有人哭丧。 近百个妇人将蔡家门前的胡同围得水泄不通,每二十人成一组,每组哭一刻钟,这组哭完换另一组哭。只是哭还不算,那些妇人口齿极伶俐,边哭边唱,一声声全是蔡家如何地欺男霸女欺行霸市。 每天到了时辰,闲得无聊的市井百姓就围过来看热闹,边看边评头论足。 一时,蔡家在东昌府声名鹊起,无人能出其右…… 105.第 105 章 卯初时分, 晨阳冉冉升起,在城门楼上映出温暖的金色, 正阳门缓缓打开,青柏牵着马递上彰示着自己身份的腰牌。 守门的军士半句话不敢多问,立刻放行。 青柏见时辰尚早, 估摸着七爷尚未起身, 便先回家稍事休息,喝了碗香稠的米粥, 换过衣裳直奔皇宫。 谁知七爷已去了坤宁宫请安。 小郑子见到青柏,立刻迎上前问道:“那位没事儿吧,到底为啥入得狱?” 青柏简略答两句,摇头道:“没事儿, 就是受了点苦头。” 小郑子手一抖, “用刑了?” “没有, ”青柏再摇头, “她在牢狱里还有个照应的人,毫发无伤, 不过那种地方, 吃不好睡不好,也算是受苦吧。” 小郑子松口气,“昨儿夜里七爷还问你有没有信儿,今儿又起了个大早。以往他差人办事, 可从来没挂过心。先前七爷声色不动, 我还以为他放下了, 没想到……唉,幸好人没事,否则,真怕七爷再给激出病来。” 正说着话,见李宝业陪着七爷走进院子,青柏紧走几步,上前行礼,“见过七爷。” “几时回来的?”七爷微颔首,脚步未停,径自往书房去。 青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等七爷坐定,取出他抄录的那份《陈情书》呈上去。 七爷神情淡淡地看完一遍,只言未发。 青柏得了上次教训,并不觉得七爷是不在意,反而是太过关心以至于不知从何问起。青柏略思量,先把张培源夜审过程细细叙述一遍,待讲至张培源用刑,严清怡将手指伸进拶夹中时,果不其然地瞧见七爷暗暗攥紧了拳头,直到听说严清怡交过罚银安然离开,菜油慢慢松开,轻声问道:“那朱家的儿子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么说,卷宗是要送到京里来?” 青柏道:“是真傻,因为朱贵纵容着,这些年着实行出不少可恨之事,以前也曾有人往东昌府递过状子,但东昌府府衙上下都受过朱家好处,每有人告状,只罚朱家些许银两也就不了了之。因为东昌府知府跟朱贵关系颇近,加上牵扯到陆致,张培源不便再往深里挖,只能递交到刑部。” 七爷凝神思量片刻,唤了小郑子进来,“这几天你寻个机会去找范大档,问问他,上个月杨岳参奏陆致鱼肉百姓祸害乡里,怎么折子一直没递上来,是不是中间出了差漏。再告诉他,济南府最近有件案子也跟陆致有点关系,正好两案并作一案,往深里查往细里查……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真是两袖清风问心无愧,正好也堵住别人的嘴。” 小郑子痛快地应着,“我明白,这两天就往司礼监那边溜达,当说闲话说给范公公听。” 七爷浅浅一笑。 青柏心头却是一惊。 话虽如此,可为官之人,有几个能经得起细查的?尤其是远离京都的地方官,只恨不得把自己当大爷,骑在百姓头上。 七爷这是要替严姑娘出头了。 可想起严清怡,青柏不免替七爷不值。七爷都想拖着病体亲自往济南府去了,可她沉默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日日替七爷祈福。” 每年护国寺的头一炷香都是替七爷准备的,大雄宝殿侧殿还专门为七爷点着长明灯,皇后娘娘每隔几日便要茹素,也是为七爷祈福。 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根本算不得什么。 青柏暗暗叹一口气。 等小郑子离开,七爷又问:“你临来时,济南府情势如何?” 明明是惦记着严姑娘,口头上却只字不提。 青柏心头一酸,又从头把严清怡让人在闹市贴《陈情书》,以及找人在蔡家门口哭丧等事无巨细地叙过。 当时严清怡在狱中,她能做出这些事情自然离不开在外面跑腿的李实。 七爷怅惘地叹口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柏道:“是济南府司狱的次子,就是个草包纨绔,平常仗着老子的权势没干什么正经事儿,听说是受严姑娘胞弟所托,照应她的。” 言外之意,李实并非严清怡所说与她定亲那人。 可严清怡遇到这么大的事儿,她那未婚夫婿总得出头相帮一二吧? 七爷说不出心里到底是酸还是苦。 既怕她真有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婿,又怕她是因为搪塞自己,而不得不编造的谎言。 有心吩咐人去查个一清二楚,可思量会儿还是打消了念头。 此时的严清怡却很平静,自打薛氏下葬就再没出过门,烧头七的纸钱也是让春兰出去买的。 济南府流传一种说法,说是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后,七天去一魄三年去一魂,七满魄尽三年魂尽,所以每隔七天要烧次纸,共烧七次,而每隔一年都要到坟墓前祭拜一番,共祭拜三年。 整个七期,严清怡都闭门不出,偶尔李实过来以及春兰出去买菜会带来些许消息,诸如蔡家店铺已经完全倒闭,铺子里的东西被讨债人搬了个干净,甚至有些人还冲到蔡家要钱,连带着二姨父的兄长家也跟着遭殃,镇日不得清净。 二姨父气极恨极,不顾两个儿子阻挠,提笔写了休书亲自送到牢狱中,扔在二姨母脸上。 二姨母先前还维护着二姨父的面子,看到休书之后,把二姨父之前做的几桩缺德事抖搂了出来。 朱家也是人心惶惶,东昌府知府郑南初也不知怎么想得,把几年前就了结的案子重新开卷另审,好在府衙里与朱家交好的人不少,偷偷跟朱贵露了口风。 朱贵少不得寻到原先的苦主,拿银子封口,又重金打点府衙的人,然后将傻子拒在家中,不得再外出。 李实说得口沫横飞,拍手嚷道:“娘的,再让那两家狗仗人势,以为有钱就了不起,这下子够他们喝一壶的。你那姨母家里完全败了,听说还欠着京里贵人的银子,这几天正张罗着卖铺子。那些中人死命往下压价,我本来撺掇我爹也买两间,他竟是不同意。” 薛青昊应声道:“活该,罪有应得。” 严清怡情知单凭自己,最多让蔡家名声败裂,而真正把他们压垮的,想必就是七爷。 先前落水那次不算,七爷是替自己的随从赎罪,可上次他费心安排人把自己送回济南府,又顺利将薛氏从东昌府接回来,这次又承蒙他援手才度过这场难关。 林林总总已是欠了他许多人情了。 而自己能做的不过是在菩萨面前替他念几卷《金刚经》,再就是…… 严清怡想了想,把先前画好的衣裳样子找出来。 趁着守孝在家,用心做几件衣裳,替锦绣阁多赚些银子,多少也能偿还些人情吧? 只是,不免会想起蔡如娇。 蔡如娇虽然脾气骄纵了些,爱使小性子,却没有坏心眼儿。也不知她现在什么情况,想必早就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兴许已经把她恨到骨子里了。 严清怡着实觉得对不住蔡如娇,可又有什么办法,她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难道真的任由人捏圆捏扁? 五月底,严清怡收到了魏欣的信。 信里抱怨严清怡不讲义气,口口声声答应送她生辰礼,结果生日都过完了,不但没礼物,就连只言片语也没收到。 又说何若薰忙得很,何夫人病情始终不见好,她去探望过两次,何夫人瘦得几乎脱了形,何若薰也瘦了许多,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而严清怡离开京都没多久,云家将李婉接到了忠勇伯府,好似过得不怎么样。因为李兆瑞太太不止一次跑到何家去诉苦,何若薰烦不胜烦,有次直接吩咐下来将她赶了出去才算完。而且钱氏生辰那天,云楚青上门庆贺,眉宇间极为得意。 然后提起她的生日,因为严清怡跟何若薰都不能去,所以过得颇不顺心,只请了五六家来往近的世家吃了顿饭,并没有给大姨母及蔡如娇下帖子。听说陆家遇到了什么麻烦事,魏欣不关心也就没有打听。 最后魏欣再四声明,要严清怡一定给她写信,否则饶不了她。 自从严清怡回济南府,被接二连三的事情烦扰着,她还真是把魏欣的生日忘了,直到看见信才恍然记起。 严清怡立刻提笔回信,说明自己因为母亲过世,一时没顾得上写信,这会儿守孝在家,倒是有了工夫,所以绣了条裙子权作贺礼,希望她别嫌弃。 写完后,把信及才做好的一条天水碧的罗裙包在一处,另外用棉布口袋缝好,让薛青昊拿去驿站。 薛青昊寄了信,回来时买了块肉骨头给黑豹。 薛家众人都吃素,天天清汤寡盐的,黑豹却吃不得,隔两天就急得上蹿下跳,李实倒是记着,每次都捎根骨头来。 这几天李实的大哥要成亲,李实没空过来,黑豹已经馋了好几日,见到肉骨头顿时叼到旁边安静地啃起来。 家里有了黑豹,严清怡安心不少,夜里也睡得踏实,不用担心有人顺着墙头爬进来。 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暖了,月季花已经开了好几茬,还在不辞劳苦地继续开。 东厢房的糊窗纸早已换成了绡纱,月季花的香气便随着夜风飘了进去,一室清香。 残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天际,星星倒是繁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黑豹静静卧在树下,抱着那根骨头不厌其烦地舔着,忽地低呜一声支楞起耳朵,站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到墙角的阴影处。 这时,墙头悄悄探出个脑袋,接着露出半截身子。 那人两手在墙头一撑,身子擦着墙头略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动作利索干脆,才刚站稳,黑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张嘴往他腿弯咬,眼看就要咬上去,那人反应极快,纵身一跳,两手攀住墙头,身子自然地挂上去。 黑豹追着往上扑,爪子挠得墙皮窸索作响。 严清怡睡觉轻,听到动静,穿好衣裳,抓起枕边那边短匕,轻手轻脚地出来。 月光浅淡,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觉得他一双眼眸幽深黑亮…… 106.第 106 章 这眸光何等熟悉。 严清怡愣一下, 便听那人轻声唤道:“阿清,三娘?” 是林栝的声音! 他不是远在宁夏, 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严清怡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一时不知是在做梦还是真的?直到听到黑豹示威般的“呜呜”声,才恍然回神, 连忙喝止住黑豹。 林栝利落地自墙头跳下, 披着清浅的月光大步而来,直直地站在她面前, 轻轻唤道:“阿清。” 严清怡心头蓦地涌上无限的委屈,猛地扑进他怀里,哀哀地哭了。 泪水很快洇湿林栝浅薄的衣衫。 林栝只觉得胸口像是燃着一把火,灼得他心头隐隐作痛, 不由地合拢双臂紧紧箍住了她。而下巴刚好抵着她顺滑的长发, 有皂角的香味淡淡袭来。 林栝心底软得像水, 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 “阿清受苦了。” “没有,”严清怡本能地摇头, 可泪水却不受控制般越流越多。良久, 才慢慢止了泪,却不想起身,仍然俯在他胸前,含含混混地问:“你怎么想起回来了?” 林栝低声道:“李实给我写了信, 可那会儿我没在营地, 过了七八天才看到。正好, 我们赵指挥使有密信要送往京都,我就自动请缨,顺便过来看看你……你娘葬在何处,明儿早起我去磕个头。” 说话时,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发出嗡嗡的声音,而他因长途跋涉,身上带着些许的汗味和体味,不好闻,却莫名地让她安心。 严清怡停了片刻,才回答:“在西郊,葬在我外祖父旁边。你拐到济南来,会不会延误你的差事?” 林栝低低道:“不妨事,我另外还带了三人,我脚程快,回头赶个夜路,与他们一道进京就成。”正说着,腹中传来“骨碌骨碌”的响声。 严清怡连忙站直身子,“我去做点饭。” 林栝并不推辞,点点头道:“好,多做些,一整天没吃东西,刚才翻墙时腿脚都有些打晃儿。” “你呀,”严清怡嗔一声,这才惊觉自己手里扔握着那把短匕,忙塞进怀里,先往东厢房去寻火折子。 春兰也被吵醒了,正合衣坐在床边,低声道:“姑娘歇着吧,我去做饭。” 严清怡情知适才跟林栝的话已被她听了去,也没打算隐瞒,摇头道:“你接着睡,我去做。那人姓林,我们已经说定了亲事……并非外人。” 原来严清怡心里记挂得就是这人! 春兰无声地笑笑,仍是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有事儿,尽管吩咐我。” 严清怡道声好,点燃油灯,双手端着往厨房去。 林栝也跟着进去,轻笑道:“那狗不错,悄没声地就冲出来,刚才险些着了它的道儿。” “是李实找来看门的,”严清怡唇角弯了弯,“这阵子幸亏有他照应,他说他欠了你的情。”一边说着,一边生了火,先烧了两瓢温水,盛在铜盆里,对林栝道:“你先擦把脸解解乏,上衣也脱了吧,我给你洗洗,天儿热,搭在外头很快就干了。” 林栝没好意思在厨房里面洗,端着铜盆在院子里洗了脸,又略略擦了擦身子,将满是尘土的裋褐就着盆里的水搓了两把,用力拧干了,却没晾在竹竿上,仍旧穿在身上,这才进了屋。 严清怡已经下油锅炒了把嫩葱,又烧上水,此时正用筷子搅面疙瘩,看到林栝穿着湿衣,顿时急了,“湿乎乎的箍在身上多难受,而且也不怕着凉?” “没事,不冷,”林栝往灶前一蹲,“这不还烤着火呢,一会儿就干了。”说着,往灶坑里塞两根柴。 火苗立刻旺起来,照着林栝的脸,平白为那张冷峻的面容增添了许多暖色,而那双明眸映着火光,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 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林栝抬眸,唇角绽出温暖的浅笑。 严清怡满足地叹口气。 这便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做饭他生火,她缝衣他种菜,春天一同下地,秋日一同收获。 少顷,锅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有白汽沿着锅盖四周袅袅升起,严清怡揭开锅盖,将细如黄豆粒般的面疙瘩下进锅里,再切点香菜末,打上蛋花,捏一小撮盐。 一盆香喷喷的面疙瘩汤就做好了。 林栝起身往碗柜里寻出两只碗,各盛出大半碗。 严清怡柔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林栝笑笑,再不客气,急匆匆吃过一碗,又去盛第二碗,直吃完三碗才缓过劲来,低声道:“很好吃,你尝尝。” 严清怡被他的吃相勾起馋虫来,将碗里的汤拨给他大半,自己就着剩下的小半碗慢条斯理地陪着他吃。 林栝把一小盆吃了个见底,满足地叹一声,“回家真好。” 目光凝在严清怡脸上,伸手握住了她的,却不像上次那样,刚触及就着火般移开,而是慢慢地将手指嵌进她的指缝,彼此交握在一起。 他的手大,她的手小,他的手指黑,她的手指白,紧紧地挨在一处,却是奇异般和谐。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林栝轻声道:“我在西北见到一种手~弩,可以绑在腕间,非常轻巧,比你的短匕好用。短匕只能近身用,恐怕你刚拿出来就被人抢走了,手~弩隔着一丈远就能用,把箭射出去后,还能来得及跑。这次走得仓促,等回头我给你做两把好用的寄回来……你有事就写信给我,别像这次似的,若不是李实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受这般委屈。” 严清怡点点头,“好”。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严清怡见林栝脸上有浓重的倦意,知是不眠不休地赶路累的,心有不忍,柔声道:“三更天了,你明天还要赶路,我娘屋里空着,你若是不忌讳,就凑合着歇一夜。” 林栝道:“别惊扰你娘了,这还不满一年,兴许她还回来看看……我到阿昊屋里去,他那里有张罗汉榻,略微歪一歪就成。” “也好”,严清怡点头,“右手墙边的柜子里有毯子,你找一床出来盖着,你衣裳还没干,不能穿着湿衣睡觉。”说着端起油灯递给林栝,“他屋里还是原先的样子,你需要什么自己去找。” 林栝接过油灯,顺势又握下她的手,轻声道:“阿清……还差两年。” 还差两年,她就及笄,还差两年,就该是他们约定成亲的日子。 严清怡重重“嗯”一声,“我等你。” 林栝端着油灯走进西次间。 薛青昊正睡得沉,许是嫌热,被子早被他踢到旁边,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腿。 林栝替他掩了下被子,打开衣柜取出床薄毯,又找出几条帕子,然后吹灭油灯,将湿衣裳脱了下来。 借着清浅的月色,他解开左臂上缠着的布条,一道两寸多长的刀伤便露了出来。伤是新伤,仍有鲜血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林栝用牙咬住帕子一角,右手将帕子紧紧地缠过几道,再手口并用地打了个死结,将解下来的布条团了团,藏在衣裳下头。 他一路从固原赶过来,就为了能在济南待两天,所以三天四夜没有合过眼,只有战马累得跑不动了,他才能歇一会儿,急匆匆地吃点东西,再出发。 身体已经累到极点,心里却是无比的满足。 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安然无恙,比什么都好。 而且,她体恤他,她牵挂他,她心疼他。 她烧水让他擦身,像真正的妻子那般忙碌着为他做一餐饭,还因为他穿着湿衣嗔怪他。 林栝躺在罗汉榻上,脑海里全是严清怡隐在氤氲水汽后面的面容,还有那双似嗔非嗔的杏仁眼。 静静地夜里,他无声地笑了。 严清怡却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的,不等天亮就悄悄起身,往厨房里淘米,熬出一锅香稠的小米粥,又洗两根茄子上锅蒸了。 薛青昊却直睡到卯初才被一泡尿憋醒了,他胡乱地披了衣衫,两手抓了裤子睡眼朦胧地往外走,冷不防瞧见罗汉榻上躺着一个人,吓得差点尿裤子。 林栝后来倒是睡得沉了,被薛青昊一声惊呼吵醒,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才几个月,不认识我了?” “林大哥!”薛青昊惊喜交加,又惦记着上茅厕,急急地跑到院子西南角的茅厕里放了水,匆匆又回来,问道:“林大哥几时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林栝已经穿了衣衫,打趣道:“你睡得跟猪似的,半夜被人卖了也不知道。我夜里来的,到京都有公事,等城门一开就走。” 薛青昊立刻垮了脸,“刚来就走,不能多住一天?” 林栝拍一下他的肩头,“再过两年,过两年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 薛青昊不甚情愿地答应一声,“好吧。” 严清怡把小米粥盛出来,把茄子用酱油跟香葱拌了,再淋上两滴麻油,香味顿时四散开来。趁着林栝与薛青昊吃饭的时候,严清怡烙出来四张鸡蛋饼,找一张买豆腐得来的油纸包上,又将剩余的几只鸡蛋全都煮了,用块粗布包着,给林栝路上吃。 林栝并不推辞,拎起包裹对严清怡挥挥手,大步离开了薛家。 薛青昊送他出门,疑惑地问道:“你走着来的,马呢?” 林栝笑道:“我半夜偷偷进得城,战马留在城外林子里,它身上有烙印,不怕丢……你记着不能对外人说,谁都不许告诉。在家里好好照顾你姐,有事儿给我写信。再有,习武别丢下,即便在家里守孝也不能偷懒。” 薛青昊一一应着,直将他送到北城门才回头。 林栝就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除去薛家几人之外,再没有别人知晓。 严清怡跟往常一样,还是安安静静地守在家里做针线,倒是让春兰去买了八斤棉花,又扯了匹厚实的嘉定斜纹布,打算给林栝和薛青昊各做一件棉袄穿。 这天李实终于得了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阿昊,你听说没有,朱家那个傻子死了,还有朱贵跟他婆娘一并死了……” 107.第 107 章 严清怡闻言, 手一抖,针扎入指尖, 指腹顿时沁出一粒血珠,她忙吮了去,问道:“几时的事儿?” “好几天了, ”李实坐在树底下, 伸手抚摸着黑豹油亮的毛发,“我早想过来看看, 我爹非得拘着我在家里读书。他也不想想,我们家祖坟上有这根草吗?他也跟个睁眼瞎差不了许多,就是会巴结人得了这个肥差。” 严清怡抬眸看他几眼。 李实说话嘴里没个把门的,荤的素的不拘, 却难得有自知之明。这个年纪读书在科考上基本没有用, 不过能多明点事理也不错。 薛青昊对读书不感兴趣, 连声追问朱家的事情, “怎么死的?” 李实坐正身子,“朱贵跟他婆娘是在床上被割了喉咙, 傻子是竹箭穿心倒在地上。朱家现在真正乱了套, 三位姑奶奶和姑爷都赶到朱家来争家产,下人们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没少往外倒腾东西。” “活该, 天天仗着有几个臭银子就为非作歹!”薛青昊拍着手叫好。 “真的还是假的?”严清怡收起手里针线, “像朱家那种人, 家里养了好几十个护院,傻子身边也时时有人跟着,还能被人杀了?到底是哪路神仙?” “哪路神仙我不清楚,东昌府没正经查过,可人死了却是死了的,”李实拍着胸脯道:“你不出门不知道,外头人传得可邪乎了,说是因为朱家平常作恶太多招惹了江湖豪杰,还说是专门劫富济贫的侠盗,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咱们济南府就屁大点的地方,外头的能人异士岂不多得是?” 不知道为什么,严清怡眼前突然就出现了林栝的身影。 清冷的月光下,他身体半挂在墙头,看上去有些许狼狈,而吃完面坐在那里,神情又是那般疲惫,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似的。 他在武举中得到第四名的好成绩,功夫自然是极好的。 可他竟然对付不了一只狗……会不会是因为先前耗费了太多体力? 严清怡咬了唇,起身往厅堂去,默默地供上三炷香。 进了六月,天气愈发热了。 严清怡给林栝做出两身裋褐和一身棉袄,用包袱皮紧紧地捆好,让薛青昊寄了出去。 中秋节前,魏欣再度给严清怡写了信。 信里先对严清怡致歉,说不知道她家中遭受变故,上封信言辞不妥;又谢过她做的裙子,让她在花会里很是出了些风头。 魏欣终于打听到陆家遇到的麻烦事,除去被薛氏牵连之外,更大的是因为跟蔡家合伙做的生意,低价进高价出不说,曾数次暗抢过别人家的铺子,侵占别人田产。 折子送到内阁去,罗阁老震怒,不顾张阁老反对,当即着人呈到了御前。 大姨母先后三次递拜帖往魏家求见钱氏,头两次钱氏借口身体不好拒了,第三次勉强请了她跟蔡如娇进府。 见到大姨母的头一句话,钱氏便问:“阿欣惦念严三娘,本打算接她过府住几天,可听说三娘的娘亲故去了,你说好端端的她怎地想不开,竟然忍心抛下儿女就走了?” 大姨母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魏欣在信上说:我看着陆太太跟蔡如娇都恨透了你,往后见到她们你可得避讳些。我娘还说呢,都是同气连枝的姐妹,她们怎么忍心把你娘往火坑里推? 陆太太还是官眷,传出去自己亲妹妹再嫁嫁了个傻子,她脸上能有光? 想必是脑子进了水。 又说何夫人入秋之后用了一种鹅掌草,病情大有起色,脸上渐渐有了神采,身体也长了肉。何若薰总算松口气,中元节两家一道往护国寺听经,顺便逛了庙会。 在庙会上,她们“偶遇”了左军都督府那个姓陈的经历。那人长得高大魁梧,性子却腼腆,默不作声地跟了她们一路。 何若薰说那人就是很沉默,平常往何家走动,偶尔碰面也极少说话。 魏欣抱怨道:我最受不了不说话的人,待在一起会闷死的,可是阿薰根本不在乎,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下个月要定亲。 言辞间,带着浓浓的怅惘之意。 严清怡莞尔。 何若薰比她跟魏欣都年长,今年十四岁,如果定下亲事,明年正好成亲。等到后年,她跟魏欣也就要成亲了。 她是想留在济南府的,可林栝没准儿会喜欢宁夏,或者还有可能回扬州。 而魏欣,钱氏肯定舍不得她嫁到京外,肯定是留在京都。 也不知以后可有再见面的机会。 九月里,严清怡收到何若薰的信,信里果然提到她的亲事,婚期定在明年六月,又说她结识了罗夫人苏氏,苏氏竟然养得一手好花,不但指点她如何养山茶,还邀请她去罗家赏花。 罗家的花房才真正叫大,单是山茶就有十几盆,都是名品,只是现在不到开花的季节。不过苏氏已经应允她,等开花后再请她去。 信末,不无同情地说,苏氏真正是个大家闺秀,很有气度,可惜命不好,夭折了一个闺女不说,还养出罗雁回这种粗莽无知的纨绔来。 兜兜转转,何若薰还是跟苏氏一见如故。 只可惜晚了一步,何若薰已经定了亲,而罗雁回仍在辽东,这辈子还是没有夫妻的缘分。 也罢,罗雁回根本配不上何若薰。 严清怡提笔蘸墨给何若薰回了信,正要吩咐薛青昊寄出去,隔天又收到林栝的信。 信上说宁夏已经开始冷起来了,可今年的军需补给尚未到位,她做的棉袄真是解了燃眉之急,穿在身上非常暖和,裋褐也合身。 对于前次回京都的事情只字未提。 严清怡自然也不会胡乱猜测,而且话落到纸上就是凭证,若是被有心人瞧见,恐怕会给林栝招来祸端。 故而,她也只叮嘱林栝凡事谨慎,以自己的性命安危为要,别贪功冒进。 十月中旬,济南府落了第一场雪,才刚下了小半个时辰,雪粒子落到地上不等堆积便化了。 李实帮着薛青昊在家里囤了几十棵大白菜还有几十根青萝卜,摆得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薛氏屋里的墙角处。 干完活儿,坐在厅堂发牢骚。 先抱怨他爹逼着他读书,又抱怨他娘不靠谱,到处张罗着给他说亲。 “三妞,你看我,论相貌我不难看吧?论家世,我爹怎么也是个朝廷命官,家里又不缺银子。我娘还用得着着急?上个月,我娘听说县丞家里姑娘有才,托了媒人上门,那家姑娘张口就问我会不会作诗,要对上诗句才行。屁!我娶媳妇是过日子的,想对诗,万花楼里的腊梅姑娘不但会作诗,还会唱曲儿,不比她强?” “大前天,我娘听说那个张主薄家里姑娘性情和软,又托人相看,就在小庙街附近那净心楼,我隔着屏风瞧见的,姑娘说话跟蚊子叫似的,哼哼唧唧得能急死人,这还不算,吃顿饭恨不得数着米粒儿吃,还不如我养的那只八哥鸟吃得多。” 严清怡皱了眉头道:“你不答应就是了,别到处排揎人家姑娘。你喜欢什么性情的姑娘,先跟你娘说好了,这样没头没绪地到处求,也不是个办法,” “我真没有,”李实扯着嗓子叫屈,“谁都没告诉,连秦四都没说。我又不傻,说出去我的脸面也都丢尽了。” 严清怡愣了片刻才想起李实口中的秦四,就是当初在她隔壁牢房的那个妇人,便问道:“秦娘子如今在哪儿呢?” “那个,”李实莫名红了脸,“她在酒楼后厨干了两个月,觉得工钱少不说,还被掌勺的欺负,就跟我借了二十两银子,顶了家馆子卖炒菜。店面在文庙街,虽然地方不大,口味还不错。” 严清怡颇为意外,起先她手里攥着二百两银子,想开家铺子,可前怕狼后怕虎的,始终没办成,而秦娘子欠了十多两银子的外债,却偏偏开起来馆子。 不由赞道:“她倒是个能干的。” 李实连声附和,“她是很能干。”忽地站起身,跟没头苍蝇似的来回转两圈,冷不防开口道:“三妞,我就看上秦四了,你觉得能不能成?” 严清怡顿时呆住。 这亲事能不能成,一来要看李实娘亲的意思,二来要看秦娘子的意思。她的话能管用? 李实看到严清怡惊讶的神情,烦恼地倒了半盏茶,咕咚咚喝完了,“算了,当我没说过”,甩着袖子离开。 春兰盯着他的背影远去,侧头问严清怡,“秦娘子就是上次来写欠条的哪个?不是说她成过亲,还又坐过牢。李公子家里能同意?” 严清怡摇摇头,“你听他娘替他相看的那个人,要么是才女要么性情好,就算秦娘子没成过亲没坐过牢也不同意……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 薛青昊插嘴道:“有什么法子?” 严清怡瞪他两眼,“快写你的大字去。” 薛青昊嘟嘟囔囔地回了屋。 “说起来我跟秦娘子都一样”,严清怡感慨地对春兰说:“ 所差的只是我没有成过亲。你看我既没娘又没爹,亲戚长辈一概没有,也坐过牢……想嫁人真正不容易。” 思来想去,也只有林栝愿意护着她罢了。 春兰忙道:“那不一样,姑娘生得漂亮又认字,针线活也做得好,就只是命不好。” 严清怡淡然一笑,单只命不好这条,就足以抵得过前头那些好了。 过几天,李实提了只食盒过来,“秦四炒的菜,都是素的,油也是用的菜籽油,没用猪大油”,边说边把菜一道道摆在饭桌上。 菜有四道,一道是雪菜蘑菇炒黄豆芽,一道韭菜炒蛋,一道醋溜白菜还有一道木耳炖豆腐,另外还有一小盆米饭。 严清怡将各样菜拨出一半,薛青昊端着进了他的房间,李实磨磨蹭蹭地不肯进去,问道:“三妞,你说有法子,到底什么法子?” 严清怡道:“我上次说错了,这事能不能成完全在你,只要你铁了心非秦娘子不娶,那谁都拿你没辙。你爹娘会不会因此打断你的腿,或者硬要给你娶一个回家?” 李实想一想,摇摇头,“我爹天天应付那些小妾还应付不过来,没有心思管这些,我娘舍不得打断我的腿,强娶一个倒是可能。娶就娶,反正我不搭理就是……不对,那也不行,我得娶秦四,她说决不当小。唉,我再想办法。”摇头晃脑地进了西次间。 接着又是个把月不见李实踪影,直到腊月初八,他扛着铺盖卷与秦娘子过来,“店里关了门,伙计们都回去了,只剩下秦娘子孤零零的,不知道你这里方不方便?” 严清怡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连忙道:“方便,方便。”把秦娘子安置在东厢房她的床上,把她的被褥抱到了东次间,原本薛氏屋里。 秦娘子感激地说:“我本来想一个人凑合也就过了,可李公子非得让我过来,又给妹子添麻烦了。” 严清怡笑道:“不麻烦,我们家里也是冷清,多个人还多份热闹。” 秦娘子乐呵呵地说:“妹子不嫌我呱噪就行,有我在,往后这饭食你们就别管了,肯定让你们吃得饱饱的。” 严清怡道:“你的手艺确实是好,上次还没谢过你。其实我也能做菜的,但想起开馆子就从心里头发怵。你那生意还好吧?” “还行,”秦娘子点头,“就是店面太小了,只能摆四张桌子,感觉施展不开手脚,价钱还行,一个月一两半的租钱,我算了算,如果不算添置的盘子碗等物品,一个月能净赚五两银子。要是店面再大点就好了,赚得就更多。” 严清怡道:“文庙街是个好地方,店面大的话,租钱肯定也贵。” 秦娘子连声附和,“就是这样,我看过两家,开口就要五两银子的租钱,一交就是一年的,李公子说他手头上有,我不想欠他的银子,牵牵扯扯的别到时候撕掳不清楚。” 严清怡迟疑着道:“李公子说他,他有意要……” 秦娘子快言快语地说:“他跟我提过,我说要么就堂堂正正地娶,要么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给人当小,也不会没名没份地先弄大肚子。我都嫁过一次人了,肯定要长个记性,所以就不想用他的银钱。” 严清怡思量片刻,“我手头上倒是有些闲钱,大概百八十两银子,要不你先拿去用。” 秦娘子想一想,“也好,正月里店里闲散,我四处看看店面,要是瞧中合适的就跟你拿。我不白用你的银子,要不这样,馆子就算咱俩合开的,你出钱我出力,得了盈利两人对半分。” 严清怡忙拒绝,“我这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你辛辛苦苦地,应该拿大头才是。” “话不能这么讲,”秦娘子很坚持,“要不是你帮忙,我现在还在工地上卖力气呢,你信得过我,我也不能忘恩负义,就是五五分。” 严清怡不好再推辞,笑着应了。 秦娘子手脚很勤快而且利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完了饭就扫院子,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严清怡倒真正得了空闲,带着春兰两人先先后后做出三十几支绢花,让秦娘子挑出六支戴,其余的尽数拿到文庙街卖了。 因薛家人守孝,过年既不能燃放爆竹,又不能张贴红对联,严清怡便自己裁了白色对子纸,凑合着写了一副贴在门上。 而正月里,别人都四处探亲访友,严清怡跟薛青昊也只能窝在家里。 终于等到过完上元节,薛青昊出门打听到严家族长终于决定过继严青旻,就在大年初一那天,当着严氏合族的面,把严青旻记在了族长儿子的名下。 严清怡舒口气,给袁先生写了封长信,让薛青昊送了过去。 袁先生当即写了回信,说会随时留意严青旻的想法,多给他讲些厚德博爱的诗文,把他凉薄偏执的性子扳正过来。 过了正月,秦娘子跟李实先后跑了好几天,在曲水亭附近找了处合适的店面。 严清怡拿出八十七两银子,连同先前的十三两合成一百两银子,李实拿出五十两,共一百五十两把那处店面买了下来。 三人重新立下文书,严清怡跟秦娘子各占四成的利,李实占两成,算是三人一同开的馆子。 紧接着李实又找人重新粉刷了墙壁,垒了灶台,摆上桌椅,三月十六那天正式开业。 因人手不足,严清怡便将冬梅打发过去,在灶间帮着洗菜择菜。 三月底,严清怡与薛青昊到薛氏坟前烧了头周。 四月初,京里来了信,是秦虎写的,问薛青昊先前拜师的约定还算不算。如果薛青昊还想学的话,就尽快往京里去,他这几个月闲散,正好教教他。 薛青昊想去,严清怡为着薛青昊的前程,自然不能拦着他,可又担心他从没出过远门,而且到京都又不能马上回来,衣食住行都成问题。 而薛青昊也牵挂着严清怡,不想把她独自留在济南府。 李实便道:“干脆你们俩人一同去,这边的房子我跟秦四还有那个丫头替你照应着,什么时候你们要回来,写封信就成。”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决定依着李实的打算,跟薛青昊一道进京。 两人加上春兰收拾好行装,托李实办好路引,又临时跟了个往京里送货的商队,再度进了京都…… 108.第 108 章 因跟着商队走, 必须得按着他们的行程来,较之上次严清怡从京都回济南府, 这次旅途颇为辛苦,便是正午时分也要赶路。 好在,天气尚不算热, 倒也能忍受。 一路紧赶慢赶, 第五天黄昏时分进了京都。 商队径自赶往他们的货仓,严清怡则选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客栈暂住。 三人要了两间房, 每天一两银子,包含一日三餐外加茶水点心。 在等着吃饭的空当,严清怡向伙计打听了荣盛车行的位置,又询问附近哪里有租赁房屋的房产经纪。 伙计见她长相俏丽言谈有礼, 不但告诉她附近的房产经纪, 还特意提醒她哪处地角好, 哪些房屋虽然便宜但是不能买。 三人吃过晚饭, 略略梳洗一番,便各自歇息。 第二天, 薛青昊依着伙计指的路线自去找秦虎, 严清怡则跟春兰一道见房产经纪。 房产经纪姓张,四十左右岁,胖乎乎的身材,看上去忠厚老实, 可眼里的精光又透漏出些许精明。 严清怡简单地说了要求, “想租各三人住的小院子, 不必太大,三间足够,最好马上就能住。离着集市近便,再就别太吵闹了。” 张经纪乐呵呵地说:“行,我这里什么宅子最是齐全,一进的小院子就有四五间。”边说边从抽屉拿出一沓子草图,挑出四五张,告诉严清怡,“这间就在往北走两个胡同,最东头,非常安静,最适合姑娘这样身份的居住。里头家具什物都齐备,马上就能搬进去住。” 严清怡问道:“租钱是多少?” 张经纪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下,“六两银子,一文不能少。” 严清怡想一想,自己手头上零碎银子只有二十多两,虽然还有些金银首饰,但她不太想动用,而是留着救急,如果一个月六两的话,那么勉强只够三个月的房钱。 便摇摇头,问道:“有没有便宜些的?” 张经纪翻翻手里的草图,“依着姑娘的要求,还真没有便宜的,只这一处每月五两银子,不过里头只有两张床跟两架衣柜,其他物品需要姑娘自行添置。” 严清怡想想,两张床肯定不够,而且至少还得添张写字的书案,置办吃饭的桌椅,林林总总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 张经纪觑着她脸色,笑道:“姑娘如果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其它房子。”从抽屉里另外取出两张纸,“这个是倒座房,但是主家在西墙另外开了门,彼此不妨碍,三间屋还带个外院,三人住足够了。这边是跨院,也单独开了门,三间房,就是院子不大,地方有些偏。倒座房每月三两零着八百文,跨院是每月三两半银子。” 倒座房最大的缺点是南墙上没有窗,整个封死的,门窗都开在北墙上,光线不好,冬天会非常阴冷。 严清怡叹口气道:“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那个跨院?” “好,没问题,”张经纪满口答应,掩上门,带着严清怡两人顺着白庙胡同往东,走不多远到了荷包巷。 那个跨院就在巷子尽西头,靠着拐棒街。院墙是青砖垒成,粉着白灰,看上去挺新的。 大门开在南墙,是蛮子门,涂着黑漆,上面还贴着鲜艳的春联。 张经纪掏出钥匙开了锁。 院子果然不大,东西约莫两丈长,南北还不到两丈,中间只摆了个大水缸养了两株莲花,再无别物,倒是东墙角从主院斜出来一支杏枝,上面缀着桂圆大小的青杏子。 严清怡又进屋里看了看。 格局跟济南府东四胡同的宅子差不多,中间是厅堂,东西都是卧室。不同的是,厅间隔成两半,北间是个小小的厨房,南边则摆着一张太师桌四把太师椅,算是个待客的地方。 次间摆着床榻以及衣柜矮几,东西很齐全,收拾得也算干净。 严清怡心里有了数,对张经纪道:“我眼下做不得主,要回去跟家里主事的商量一下,明后日再给你答复。” 张经纪道声好,与严清怡一道出了门,各自分开。 回客栈时,严清怡特意打量一下四周,街面上很清静,行人不多,周遭也没有杂货店或者集市等。直到走出去约莫两刻钟,才看到摆摊卖菜以及卖各样布匹杂货的集市。 正如张经纪所说,地角确实偏了点儿。 严清怡刚回客栈,还不等歇过来,薛青昊也回来了,笑呵呵地说:“见到秦师傅了,从明儿起我就跟着他先练着,然后请大师择个好日子再行拜师礼……荣盛车行后面有个演武场,里面还安着秦师傅很厉害,站在梅花桩上也能健步如飞,我觉得跟林大哥差不多,说不定比林大哥还厉害。什么时候林大哥回来,让他们比试一下。” 严清怡嗔他一眼,“你这脑袋里天天都寻思什么?”又提起上午看的房子,“不知道你到荣盛车行要走多久,我看中的一处怕是有些远。” 薛青昊浑不在意地说:“姐不用管我,师傅让我每天至少跑十里路,多走会儿不算什么。” 严清怡道:“那明天就搬过去,早一天搬就省一天银子。” 薛青昊叫道:“那还不如这会儿就搬,还能再省一天。” “现在都晌午了,今天过去也开不了伙。不如就在客栈里耽搁一日,吃过午饭我出去买些盘子碗的,还得买纸笔,把该买的东西都置备齐了,明早搬过去再买柴米油盐等物。”严清怡扳着指头数算,突然想起还没问张经纪是按月交租钱还是一次交半年的。 如果交半年的话,她手里的现银还不够。 严清怡思量片刻,取出一支金簪,到银楼换了十四两银子。 第二天,薛青昊先去跟秦虎告了假,回来与严清怡一道找张经纪立了契约,交满半年租金。 客栈掌柜待人很和气,吩咐伙计驾车把他们的行李送到了荷包巷。 严清怡跟春兰在家里把床铺铺好,各样东西或收在衣柜里或摆在架子上,薛青昊则走出三里路挑回来满满一缸水,又去买了米面菜蔬。 三人忙碌了整整一天,总算收拾妥当,可以正经八百地过日子了。 严清怡刚离开济南府,青柏就收到了福满酒楼付账房送来的信。他掐算着日子估摸着严清怡应该到了京都,又去找秦虎确认过,才来到和安轩。 小郑子正陪七爷对账,见到青柏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扬手将他唤了进去。 七爷拨拉着算盘珠子,淡淡问道:“什么事儿?” 青柏顿一下,“严姑娘进京了。” 七爷手指一颤,算盘珠子错了位,只得吩咐小郑子从头念着再打一遍。连着算了几次,每次数目字都合不上。 小郑子恼怒地瞪一眼青柏。 都怪他说的不是时候,心乱了,口诀跟指法都不对,怎可能算好帐? 七爷“啪”地合上账本,对小郑子道:“算了,先拿走吧,明儿再算”,起身打开窗户。 带着松柏清香的夏风扑面而来,令人为之一振。 小郑子将账本摞在旁边,因见茶盅里颜色已淡,捧着茶壶出去另沏新茶。 青柏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走。 片刻,小郑子捧着茶壶进来,将茶盅里残茶倒掉,续了新茶。 七爷浅浅啜两口,取出尚未完工的几块碧玺石,拿一块牛皮用力地揉搓。这几块石头是出了正月之后,七爷精心挑出来的,先雕刻成型,再用砂纸打磨,等用牛皮抛光之后便可以镶嵌了。 七爷搓完一块换另外一块,直到四块碧玺石尽数变得光滑润泽晶莹璀璨,才淡淡舒一口气,问道:“她进京干什么,住在哪里?” 青柏连忙回答:“她胞弟想拜秦虎为师学功夫,现在他们住在荷包巷,在阜财坊跟咸宜坊相邻的地方。” 阜财坊和咸宜坊都是贫寒百姓居住之处。 七爷没再吭声,指尖轻轻抚摸着茶盅上艳丽的大公鸡,开口道:“去银作局找个匠人过来,我要镶一对耳坠和一对金簪,皇后娘娘的千秋马上要到了。” 万皇后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九,还有三天工夫。 青柏应声好,正要转身离开,就听身后七爷道:“你告诉青松一声,明天备车去荷包巷看看。” 此时的严清怡正给林栝写信,“……若是从宣武门进城,就直接往北走,过了都察院还往北经过白庙胡同,往东不远就是荷包巷。屋子还不错,可惜地方偏院,买菜吃水都不方便,院子也小,但是门前有一小片空地,我打算种几棵月季花……” 啰里啰唆写满两页纸,用糨糊封好信皮,又找出针线笸箩接着做绢花。 丰城胡同有个驿站,回来时候经过集市,以前在济南府没有卖掉的那些她都带了来,正好把绢花卖了再买些菜蔬回家。 第二天,严清怡早早做好饭打发薛青昊出了门,她则收拾完碗筷,打扫过院子,重新梳了头发。 荷包巷对面,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辆外表看来非常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 车夫不知去了哪里,只留马儿在无聊地趵着蹄子。 七爷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正瞧见严清怡提着包裹卷儿与春兰一道走过来。 她穿件天水碧的袄子,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脸上脂粉不施,发间金银皆无,就只一根竹簪轻轻巧巧地绾在发髻上,看上去素淡寡净。 这件袄子,便是当初严清怡离京时穿过的那件。 那时候穿着还算合身,这一年过去了,袄子反而变得肥大了,穿在严清怡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先前那张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却明显小了,圆润的下巴瘦成了尖下巴。 神情还算好,眸里带着浅浅笑意。 七爷想起桃花会上,她穿月白色滚着粉色牙边袄子,穿层层叠叠如同涧水倾泻而下的湖蓝色裙子,远远看着犹如月下盛开的玉簪花,素雅却令人惊艳。 而现在…… 七爷顿觉心头像是被谁用力抓了一把,既酸又涩,还丝丝缕缕地痛。 他默默地迎着她来,又目送她走,片刻低声道:“我尽力了,可还是放不下,你去打听一下她到底跟谁定了亲……” 109.第 109 章 青柏应道:“好, 我这便去查。” 这一年七爷的身体着实强了许多,即便在秋燥之日也只是多咳了几声, 并不像前几年那样咳得没完没了,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万皇后见七爷气色大好,重重地奖赏了和安轩诸人, 尤其是小郑子, 还得了皇后娘娘赐的腊八粥。 腊八粥易得,宫里每年都放下发, 而且喝过就没了。 可皇后所赐是坤宁宫小厨房单另熬的,每年只预备康顺帝、皇后娘娘以及几位皇子的份额。 腊八那天,坤宁宫的姑姑提着食盒到和安轩来,头一碗粥奉给了七爷, 紧接着又端出一碗给小郑子, “皇后娘娘说这一年公公伺候七爷劳苦功高, 特地赏给公公, 往后还得尽心尽力。” 和安轩上下都看在眼里,没有不羡慕小郑子的。 因为七爷身体转好, 万皇后不辞辛苦地举办了好几次宫宴。 中秋节办了赏月会, 万寿节办了赏花会,元宵节又办了赏灯会,每次都邀请了数十家勋贵家眷进宫赴宴。 三皇子楚烨在去年六月与国子监袁祭酒的长孙女成了亲,封号为“恭”, 已经开府单过。四皇子楚炜则定得是白鹤书院山长李亘文的女儿, 是今年九月的婚期, 府邸也选好了,在黄华坊,得的封号是“顺”,剩下个最不讨万皇后喜欢的五皇子楚炤。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万皇后是在替七爷张罗亲事。 去年三月三的桃花会,七爷一阵猛咳打消了许多人的念头,可连着几次宫宴看下来,七爷身体强健了许多。 原先被贵人们压制下去的小心思又都冒了出来。 上元节的宫宴上,万皇后笑着说:“上元节灯会,百姓都阖家出门赏灯玩乐,咱们也不用拘束,听说诸位公子姑娘都是饱学之士多才多艺,不妨展示一番,圣上另有彩头赠予。” 柔嘉公主为表孝心,头一个下场,弹了首喜庆的琴曲《庆丰年》。 本来诸位姑娘小姐还担心当众展现技艺折了身份,可看到柔嘉公主都下场了,自己又不比柔嘉尊贵,还端着干什么。 于是罗阁老的孙女弹了支《花好月圆》,张御史的姑娘画了幅《国色天香》,钱侍郎的么女即兴赋诗一首,其余女子要么弹琴要么写字,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展示出来。 万皇后仔细瞧过,其中还真有不少好颜色的女子,有的清丽、有的灵秀、有的温婉、有的秾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遂暗中记下了几个名字。 等宴会结束猜灯谜的时候,万皇后便将那几人分到七爷一组里。 绕着玉液池挂了一整圈的花灯,有高大华贵的龙灯,有精致唯美的凤灯,有工艺精湛的走马灯,还有小巧可爱的兔儿灯、猴儿灯,照得御花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天上明月皎皎,地上华灯烁烁。 玉液池映着明月,映着华灯,湖面被风吹动,泛起细碎涟漪,涟漪一圈圈荡开,跳动的光点也随之荡开,美轮美奂。 七爷站在澄瑞亭里,穿一袭宝蓝色缀着玄色狐狸毛的斗篷,墨发用宝蓝色缎带束在头顶,似高山遗雪般清雅而尊贵。 他仰头瞧着红绸带上写的谜语,猜到了便温文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又似细雨飘飞,让人感觉温润清凉,情不自禁地想要近些,再近些。 而他与生俱来的淡然气质又教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上前冒犯。 那个晚上的那道宝蓝色身影,牵引了无数世家女子的心。 回到和安轩,七爷褪下斗篷,一下子就倒在罗汉榻上,疲惫地说:“原来应付别人,是这么累的事情。” 万皇后却觉得七爷情思开始萌动,时不时地召了京中女眷进宫叙话。 不免会提起七爷,便有那心思活泛的旁敲侧击地打听七爷的喜好。 万皇后有种与荣有焉的得意,笑着问七爷,“这阵子惦记你的人可不少,不如等三月三再办一次桃花会?上元节是夜里,灯光底下看人瞧不真切,咱们白天仔仔细细地看。” 七爷断然拒绝,“不用再看了,那些姑娘都很漂亮,春兰秋菊各有风采,可是……我不急着成亲,还是等明年我养好身子再说。” 万皇后很是怅然,可想起通微法师的话,七爷要等二十岁才能诸事顺遂,只得答应。 左不过就一年的工夫,再等等也无妨。 这将近一年,七爷再没提到过严清怡,只偶尔会问起陆致的案子。 陆致在官场浸淫久了,也实在会审时度势,对于侵占土地强买店铺之事,只假作不知,将一切过犯都推在蔡家跟大姨母头上。 再有张阁老力保,经过好几个月的扯皮与试探,陆致贬为会同馆任大使,是个正九品的官职。而大姨母则判定仗十下,流放一千里。 陆致却不像二姨父那般傻,在二姨母还在监牢之时就送去了一纸休书。 陆致自始至终不曾流露过休妻的念头,反而三番五次往牢狱里探视,散去数百两银子上下打点,终于将流刑改为输役,再然后以银抵工,输役也免了大半。 凡知此事者,无不称赞陆致为人厚道,重情重义,又替他惋惜,因为姻亲之过累及自身。 陆致谦逊地说:“薛氏嫁给我二十余年,替我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因家中贫困不得已才与姻亲合伙经商,一时不察也是有的,我岂能因此休妻?再者,薛氏父母均已亡故,又无兄长可以依靠,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弃之不管。” 一时,众人都觉得他高义,虽然贬成芝麻官,声名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七爷虽然不问,小郑子与青柏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仍是惦记着严姑娘。 果不其然,刚知道严姑娘进了京,立马就要过来看看,而且还怕扑空,特地起了个大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在马车里。 依着七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再或者,就是相中了严姑娘,请万皇后下道懿旨,岂不立刻得偿所愿,何至于这般费尽心思? 青柏不忿归不忿,动作却很快,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将一张纸呈在七爷案前,“我托人打听过,没听说严姑娘定亲之事,倒是查出来跟她走动颇近的三个人,都是在济南府有过来往的。”指了第一个,曹大勇,道:“曹壮跟严其华自幼认识,两家知根知底,曹家曾有意求娶严姑娘,后来没有了下文。曹大勇跟严姑娘的胞弟一同在济南府衙学武,关系颇好,不过这两年倒是疏远了。” 又指着第二个名字,“李实是在牢狱里对严姑娘多加照应之人,这人眼下跟秦四娘的合离妇人打得火热,必然不是他。” 最后指着第三个名字,“林栝是扬州人士,双亲早亡,是济南知府张培源内人的表外甥,曾在济南府衙训练衙役,前年武举得了第四名传胪,现在宁夏固原镇当百户,去年五月曾受命回京催粮草,连连受挫,在户部闹过一场不小的争执,还是罗阁老出面摆平了。” 七爷盯住那两个字看了会儿,开口问道:“东昌府朱家一家三口是哪天死的?” 青柏心头一跳,“五月二十八,林栝一行是五月三十进得京。” 如果脚程快的话,两人之内肯定能从东昌府赶到京都。 七爷淡淡道:“再去查查林栝,再有,朱家的案子找出真凶了没有?” 青柏摇头,“东昌府郑南初以前跟朱贵相互勾结被申饬,此次对办案便很不积极,再者民不告官不究,朱家人都忙着争家产,没人关注凶手之事。” 恐怕朱贵的三个闺女早就想让那个傻兄弟死掉了。 七爷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去吧。” 严清怡浑然不知七爷对她仍未死心。 她正为了生计而整日忙碌,以前住在济南府自己家的房屋,自己家里能种菜,她都觉得生活拮据,现在吃菜吃面都得花钱,每月还得额外有三两半的租金。 果然是“长安居,大不易”,京都居,也不容易。 没办法,严清怡只能重操旧业,仍是做绢花出去卖,好在京都人手头松散,比济南府的人舍得花银钱,每支绢花最少也能卖到二十文。只要卖出一支,她们一天的花费也就够了。 这天,严清怡刚把蓝布包裹铺开,就见眼前多了双粉底皂靴,顺着鸦青色长衫看上去,正对上一双愤怒的眼。 是陆安康,旁边还跟着陆安平。 陆安康死死地盯住她,“这不是严表妹吗?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 严清怡不紧不慢地将绢花一支支摆上去,又逐个把花瓣整理一下,这才站起身,“公子,买绢花吗?不卖的话,请让一让,你当着我的生意了。” 陆安康怒道:“严三娘,你把我娘害得那么惨,怎么有脸往京都来?” 严清怡笑一笑,“我又没逼着自己的妹妹嫁给傻子,也没有欺行霸市强占民田,有什么没脸的?二表哥是读书人,肯定知道卫国的石碏因何杀了自己的儿子。何况,我一介布衣,济南府又离京都这么远,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害姨母?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而已。” “你!”陆安康伸手指着她,“亏我娘对你那么好,把你当亲闺女似的,你……你两面三刀恩将仇报!” 严清怡冷笑,侧头看向陆安平,“大表哥,你是明白人,你觉得姨母为什么把我带到京都来,是真的把我当亲闺女待?” 陆安平“呃”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严清怡续道:“刚来京都不久,应该是前年秋天,姨母带我跟阿娇给张阁老贺寿,还特地嘱咐穿绣牡丹的衣衫。当时还遇见宫里的范公公了。没过几天,原先太常寺主薄姜守仁就升任平阳府同知,说不定明年考绩还能再升一级。记得当时姜守仁的女儿也穿着绣牡丹的褙子……大姨父是不是很羡慕姜守仁的官运?” 陆安康诧异地盯着严清怡,又看两眼陆安平,脸色渐渐发白,“不可能!你就是信口胡说,我娘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她最是慈善,出门见到乞儿都会散钱出去。” 严清怡讥讽道:“她是你娘,自然你只看得见她的好。若真是慈善,怎么会为了八千两银子就把妹妹往火坑里推?二表哥回乡应试,一路带的银钱不少吧,没准儿就是从这八千两里面出的。” “你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陆安康苍白着脸,快步离开。 陆安平深吸口气,低声道:“严表妹,我娘确实有些事情做得不对,可她是情非得已,而且也已经得到了惩罚。去年在牢狱里待了好几个月,又受了仗责十下,到现在还不能下炕……” “我娘三月二十六日过世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严清怡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 陆安平忙道:“实在对不住,但此事并非我娘所愿。她也不想……” 严清怡再度打断他,“你耽搁我做生意了,我不比你们家脸皮厚,专门靠算计亲戚发家,我只能凭着手艺做点小本生意。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见面彼此当作不认识。” 陆安平尴尬地离开。 严清怡犹不解气,瞧见地上一粒石子,恨恨地踢了出去。 春兰低声劝道:“姑娘消消气,二少爷一门心思就想着读书作画,别的都不往脑子里去。” 严清怡并不记恨陆安康,只是觉得讽刺,陆安康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口口声声骂自己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忽然,就想起前世。 陆安平在罗家住了两个月,罗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可他翻脸不认人,转眼就洋洋洒洒写出四页状纸,把罗家告到御前。 罗雁回整天咋咋呼呼的,除了斗鸡就是遛狗,而自己,只是养在深闺的娇贵女子。 其中会不会也有什么隐情呢? 110.第 110 章 假如今生是丝毫不变地重新来过, 或许她还有可能去查明真相。可重活一世,许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桃花会上, 陆安平没有认识罗雁回。 何若薰没有跟罗雁回定亲。 原本的罗雁梅早就夭折,名字被另一个孩子替代,而庶出的罗雁菊竟是被记在苏氏名下, 成了嫡女。 更令人惊讶得是, 前世她在京都活了十五六年,根本没听说过七爷的名号, 今生却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 好在,她认识的人性子都没变。 魏欣还是那么外表高冷内心火热,何若薰还是那么仗义能干,而郭蓉还是一如既往地心胸狭隘脾气暴躁。 她所能依仗得也就是这点记忆了。 严清怡正思量着, 冷不防瞧见有妇人正朝自己走来, 忙吸口气, 平静下心情, 挂出个喜庆的笑容,“嫂子看看喜欢什么样子的, 嫂子肤色白, 戴粉色的显气色,戴大红的显派头。” 妇人拿起一朵石榴花戴在头上,春兰忙举着靶镜给她看。 “太艳了,”妇人皱着眉头取下来, 换了另外一朵粉色芍药花, 又对着镜子看了看, “花太大,把脸都显得没了。”再换朵粉色山茶花,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几文钱?” 严清怡笑道:“二十文。” 妇人嚷道:“二十文,抢钱啊,既不是银的也不是金的,就是点破布,最多十文钱。给你二十文,这三朵我都要了。” 严清怡赔笑道:“没有这个价钱,这是上好的绉纱,单是料钱也得七八文了,再说还有个工夫钱,我两天才能做一朵。嫂子实在想要,那就给四十文,再低可不能了。” 妇人寻思半天,将挑中的三支绢花扔下来,“不卖就算了,别人家的顶多十文钱,哪有二十文的。看着挺秀气一姑娘,都钻到钱眼去了。”嘟嘟囔囔地走了。 严清怡本就存着气,听到此话更是火冒三丈,忍了好几忍才没有追上去理论,可面上却是非常不悦,待到下一个妇人来打听价钱时,她也便没有好声气,“二十文一支,你看着价钱合适再挑吧。” 妇人刚蹲~下身子,听到这话,连看没看起身就走了。 紧接着,要么有人嫌贵,要么有人挑剔式样花哨,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人,竟是一支绢花都没有卖出去。 眼看着日头已高,估摸着快到午时了。 严清怡沮丧地叹口气,对春兰道:“今天没看黄历,想必不宜出门。我去那边买点菜,你在这里看着摊子。”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十几文钱,其余的交给春兰,“就卖二十文一支,我偏不降价,我的东西就值这个价。”顿一顿,补充道:“若是买两支,就三十五文。” 春兰见严清怡提着竹篮慢悠悠地走到卖菜蔬的摊位那边,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有几个姑娘明显是想买的,要是再说几句好话也就成交了,可严清怡今儿心情不好,脸上带着郁气不说,言语也不怎么客气。 就只怪陆家两位少爷。 隔了半个京都,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正想着,忽见眼前多了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陆安康,春兰立刻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招呼,“二少爷。” 陆安康问道:“我三姨母是怎么过世的?” 其实二姨母上门抓人那天,春兰跟冬梅都不在,但她屡次听到李实跳着脚骂娘,大概也猜出个七七八八,便将事情经过简短地说了遍,最后又道:“不瞒二少爷,其实太太带着两位表少爷上京,确实是存了私心的。别的我没法多说,二少爷想知道,回去问过太太就是。” 陆安康木着脸,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片刻指着地上的绢花问道:“你们就靠这个谋生?” “是,”春兰应道,“京都吃的用的都不便宜,我们又没别的本事,只能做点针线活儿,倒是能糊口。” “脾气暴躁成那样,半上午都没卖出一支,糊什么口?”陆安康嘲弄一句,从荷包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春兰。 春兰推拒,“二少爷收起来吧,姑娘不可能要你的银子。”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是我给的?”陆安康两眼一瞪,“迂腐!我每月月钱是十两银子,花不了那么多,等下月初十,我再给你送来。”把银锭子扔到了蓝布上。 春兰捡起来本打算要还给他,却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春兰只好将银锭子收起来,却想着严清怡一向仔细,不敢往荷包里放,先收在了自己怀里。 过得片刻,终于有个姑娘买了两支绢花,春兰依着严清怡的话,让了五文钱,只收了三十五文。 刚收了钱,就见严清怡拎着竹篮回来,里面有一把油菜、一只茭瓜、两根黄瓜、两根茄子还有一小块豆腐。 见绢花少了两只,严清怡笑道:“总算开了张,没有白出来挨晒。” 春兰笑笑,将绢花仍旧用蓝布包裹卷好递给严清怡,伸手接了竹篮,与严清怡一道回了家。 没想到薛青昊竟然在家里,还有那个人高马大的秦虎。 严清怡颇感意外,笑着招呼道:“秦师傅。” 秦虎瞥一眼竹篮里的菜,迟疑会儿,开口道:“严姑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声。” “师傅……”薛青昊忙阻止。 秦虎道:“阿昊今儿站桩时候摔下来了,好在没伤着人。我请郎中把了脉,说他气血不足……我知道你们还在孝中,可是有句话说百善孝为先,看心不看迹。阿昊正长身体的年纪,又要跟着习武,总是吃素受不住。”上下打量严清怡一番,“就是严姑娘也得多少沾点油水。” 严清怡看着薛青昊仍带着几分惨白的脸,点点头道:“秦师傅说得对,是我太过着相了,以后会多买些肉来吃。” 秦虎叹道:“你们吃了一年素,孝心是足足的,许多人家只守九个月就开了戒。倘或你娘在天有灵,肯定也不想见到你们这样。” 严清怡再度点点头。 其实她也有些虚亏了。 在济南府的时候还好,癸水虽然总是迟,好歹月月有,可来京都近两个月,竟是一次都没来过。 严清怡送走秦虎,当即赶到集市上,买回来二两肉,出香喷喷的猪油把茄子烧了,又凉拌了黄瓜,剩下的油脂渣留着晚上和着茭瓜包包子。 主食就是早起剩下的小米粥。 薛青昊就着烧茄子稀里呼噜地喝粥,嘴里还嚷嚷着, “真好吃,真好吃!” 严清怡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心酸。秦虎说得没错,薛青昊正长身子,即便不是大鱼大肉地吃,至少跟他炖点肉汤,或者加点猪油,总算是荤腥。 严清怡用了心思调理饭菜,不过半个月的工夫,薛青昊的脸色就开始红润起来。 只是她囊中更见羞涩。 尤其已经到了六月中,炽热难当,就是在外头站上一刻钟都会被晒得头晕目眩,何况要走那么远去摆摊。 而且即便摆了摊子,也不见得会有人买。 毕竟,这不像菜蔬粮米,每天必须要吃,这只是装饰打扮的东西,戴不戴都可以。 所以,连着好几天都是分文未进,严清怡只好改成每五天出去摆一次摊子,其余时间就在家里做绢花,此外也画出了几幅式样不错的裙子。 许是因为肚子里有了荤腥,严清怡的癸水终于来了一次,持续时日却不长,仅仅三日就没了。 严清怡没心思去瞧郎中,打算先将养些日子,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说。 这天,她挑出来十枝绢花用包裹包着,刚走出家门,便瞧见街对面有个人正四下张望。 那人身材瘦削,面目冷峻,穿一身靛蓝色裋褐,岂不正是林栝? 严清怡惊喜交加,正要出声呼唤,林栝已瞧见她,大步走上前,唇角带着浅浅笑意,“我在找你说的月季花,没看到哪家门前有月季。” 严清怡羞红了脸,“我买了两棵没养活,后来就没再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是催军需,”林栝简短地回答,“你要出门?” 严清怡扬起手里包裹,“去卖绢花。阿昊学武去了,你进屋歇会儿吧。” “不用,”林栝笑着摇头,“昨儿赶着关城门之前到的,已经在会同馆歇了一夜,刚才去户部递交了文书,这才过来找你。我陪你一道去。” 春兰忙把手里竹篮及两只马扎子交给林栝,“正好,我把阿昊的棉袄接上一截,我瞧着袖子又短了。”识趣地转身回了屋子。 京都素有“西贵东富北贫南贱”之说,阜财坊位于京都西南角,便属于“贱”的区域。 好处倒是,这里的规矩不如宫城附近严苛,周边女子基本没有戴帷帽或者面纱的,都是露着脸,而且男人跟女子一同行走也不会着人眼目。 严清怡引着林栝走到集市,寻了个还算阴凉的地方,铺开摊子。严清怡坐在摊子前头,林栝怕扰了她的生意,便在她斜后方隔着约莫半丈的距离坐下了。 有了林栝在,严清怡心思完全不在摆摊上,侧了头问道:“你怎么不早写封信回来,我好再给你做件冬衣,去年那件小不小?” “不小,还能穿,”林栝笑答,“事先我也不知道,赵指挥使说我去年办差还算不错,临时指派我今年再来。我想写信还不如我脚程快,就没写。”黑亮的双眸凝在严清怡脸庞上,压低声音道:“你瘦了些。” 严清怡顿时红了脸。 在严清怡摊位的斜对面,有家叫做“迎宾馆”的酒楼。酒楼门前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面绽开了粉紫色的花朵,有淡淡甜香入鼻。 因为梧桐树的遮掩,没有人会留意在酒楼二楼,雕着繁复缠枝梅的窗棂后面,有两人正静静地瞧着街道对面。 七爷穿着玉带白的长衫,手里攥把象牙骨折扇,面沉如水。 有寒意丝丝缕缕地从他颀长而瘦削的身体上发散出来。 青柏错后一步站着。 这个地方,他们来过好多次,几乎隔上七八天就会过来,如果严清怡在摆摊,他们就多待会儿,如果她没在,两人掉头就走。 以往严清怡都是跟个丫头在,可今天她身边却换了个年轻男子。 晨曦照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她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照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脸庞红润眼神明亮,唇角带着欢喜的笑意,整个人像是春日枝头恣意绽放的石榴花,耀眼而夺目。 七爷盯了许久,低声问道:“那人就是林栝?” “是”,青柏回答,“昨天进了京,一早去户部递交了文书。”顿一顿,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飞刀。 刀刃细薄,散出森森寒意,显然非常锋利。 青柏掂在手里比量几下,问道:“七爷,要不要……” 111.第 111 章 七爷不作声, 沉默地看着对面谈笑的两人。 林栝正提起上次来催粮草的事儿,“潘清一直推三阻四, 开始说尚未秋收,粮米仓库存不足,银钱也没收上来, 等中秋节前后才能备齐;后来又说宁夏虚报了军士数目, 要核对一下名单才能发放。他在户部近十年,难道不知道固原镇十月初就落雪, 物资募集起来运过去至少两个半月?即便是七月初就运粮,等发到诸人手里,已经是九月底了,一天都不能耽搁。去年要不是身边两个小旗拦着, 我就宰了他。后来是罗阁老发话, 先发过去八成, 待兵部核对了名录之后再补发剩余的。最后虽然没发齐, 可总算平安过了冬天……”顿一顿,黯然道:“只有几个老兵和伤重的没能熬过来。” 严清怡深有感触, 前世也是, 六月中她还穿着夏天的薄衫子,祖父罗振业已经开始头疼筹集棉衣粮草往边陲运送。 遂感慨地道:“林大哥真是辛苦了。” “还好,说不上辛苦,”林栝摇头, “刚开始学武的时候最苦, 每天蹲马步要顿一个多时辰, 然后腿上绑着沙袋跑十里,隔天爬一次云台山。”唇角微弯,“不过也熬过来了,现在回头看,好像也没有特别苦。” 严清怡轻声问道:“你家里不是在扬州,怎么去到云台山?” 林栝犹豫片刻,低声道:“说来话长,其实潘清跟我家是亲戚,他是我大伯母嫡亲的兄长。” 严清怡惊讶地“咦”了声。 林栝讽刺一笑,“我曾祖父曾经做过扬州知府,家里算是书香门第。我祖父不太成器,考了一辈子科举也只能止步秋试,未能更进一步。到我父亲这辈更不行,我伯父还好,考中了秀才,我父亲自幼身体不好,只略略读过几年书,没有在科举上下工夫,而是经营家中店铺。我外祖也是科举不成转而经商,家里卖古董字画,是个儒商,因为跟我父亲谈得来,就将我娘许配给我父亲。 “扬州嫁女讲究十里红妆,家里要给闺女准备一辈子所用的器具物品还有银钱,我外祖家资颇丰,给我娘准备的嫁妆更是丰厚。你还记得,济南府有家茶楼挂了幅范中正的《溪山行旅图》” 严清怡自然记得。 因为薛氏跟严其华合离,着急搬出去,林栝帮他们找房子,经常约在那间茶楼见面。林栝还试探着问她,那是真迹还是赝品。 当时,她时时吊着心,生怕话说得不妥当,被林栝看出端倪。 怎可能料到,后来他们竟会暗许终身? 想起往事,严清怡脸颊慢慢洇出云霞的粉色,眸光也带了温柔的水意,温婉动人。 林栝瞧出她的情意,唇角笑容加深,低低柔柔地唤道:“阿清……其实我那会儿就喜欢你了。可是,因为头一次见你说过些昏话,怕你记恨我,就想着先讨好你,再慢慢跟你解释。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猜测你,你宽恕我这一回好吗?”顿一下,又问:“好不好?” 声音有些哑,却明显带着小心翼翼的哄。 严清怡脸色更红,侧过头,少顷开口问:“那幅画怎么了?” 林栝笑道:“那幅画是我娘的陪嫁,所以茶楼里挂的是赝品。” 严清怡真正惊讶起来。 那幅画分明挂在罗振业的书房里。 她记得清清楚楚,有次罗振业生病,她为表孝心特地做了煮干丝送过去,看到图画觉得奇怪,就问罗振业,这幅画黑漆漆灰突突的有什么好看。 罗振业指着画说:“范宽之所以与李成、董源并称宋三家,主要在于他气势的磅礴酣畅。这幅画首先好在山石的峻巍,其次便是笔墨的厚重。” 罗振业又说这是罗家祖上收藏的,以后要留给儿孙,一代代传下去。 怎么就成了林栝娘亲的陪嫁了? 还是说,两者之中有一幅临摹得几可乱真的赝品? 严清怡正猜测着,只听林栝又道,“我差不多时,我爹染了时疫过世了,是我娘给我开蒙,教导我读书。六岁那年,我跟堂兄们一起去书院读书,有天回来,发现我娘在家里哭……” 林栝眼圈忽然就红了,低着头,隔了半天才又开口,“家里下人都议论说我娘行了不轨之事,光天化日的,跟周管家躺在一处。周管家已经被打死了。我跑着去问伯母,伯母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哥儿,摊上这样的娘亲,以后还怎么说亲。我又去问我娘,我娘不说话,只是抱着我哭……第二天,我娘就投缳自尽了。” 严清怡讶然地张大了嘴。 林栝长叹一声,“为了家里声名,我伯父对外面说我娘是生病而死。我外祖跟舅舅因此对我伯父感激万分,还特地给他送了重礼。我因为守孝就没再去书院,而是在家里读书,伯父特意指派了两个能干的小厮和两个忠心的丫头服侍我。那阵子,我常常生病,每次伯母都是满扬州城请郎中,换了一个又换一个,可始终没有起色。又因为我双亲均亡故,伯母很是纵容我,着实顽劣了一阵子。扬州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服管教而且身体不好……再后来,我病过一场,将养了半个多月才好转,康复之后,我奶兄偷偷把我带出了扬州城。” 严清怡默默听着,心底大概有了猜测,想必是伯父一家贪图林栝娘亲的嫁妆,特意造成的假象。 林栝续道:“奶娘是从小服侍我娘的丫头,后来在我娘身边当管事嬷嬷,先后生了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比我大两个月。我娘出事之后,我娘身边的人或者卖或者配人或者打发了出去。奶兄跟我说,我娘是冤枉的,我娘守寡四五年,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跟周管家牵扯到一起?还有,我娘临死那天,伯母去看过我娘,说周管家认罪赴死,此事已经死无对证,只可惜我要被连累,恐怕以后科考跟娶妻都会受影响。我娘死前还留下一封血书,说她是受冤屈而死。但是家里从来没人提起血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严清怡暗暗惋惜,开口道:“你娘……唉,她应该把周遭的人一一审过,肯定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她说是以死彰示清白,可别人未尝不以为她是没有脸面活下去?” “谁说不是?”林栝又叹,“当时我娘肯定乱了阵脚,又被我伯母挑唆……后来,我给我舅舅写过信,舅舅要求官府查案,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年,便是有知情的人也都走了,而且潘清又在官场上春风得意一再升迁,结果也就不了了之……现下我两位堂兄都是官身,大堂兄在山西洪洞县任知县,二堂兄在刑部照磨所任照磨。听说近些年我伯母身体不太好,我想趁着她还活着,替我娘讨回个公道。” 所以,他才急着往边关积攒军功,尽快地升迁,以便压制住潘清。 可潘清乃户部左侍郎,堂堂正三品官员,林栝即便升迁再快,也绝无可能在三五年内升到正三品。 林栝也意识到这点,“我这次除了催放军饷之外,还想在罗阁老面前状告潘清。罪状已经罗列了一些,只待军需发放,我就往上递折子,不能因为我的私事连累宁夏官兵。” “不妥”,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忙劝阻他,“潘清跟罗阁老有师生之谊,又一同掌管户部,不可能因为你而心生嫌隙。” 林栝道:“不是,我打听过,潘清科考那年,主考官是翰林院的崔学士。崔学士已经故去多年。罗阁老为官端方,定会秉公办理。” 严清怡微阖一下双目,又睁开。 潘清名义上不是罗振业的门生,但私下里早就投奔了罗振业,跟罗士奇关系也很好,一直称兄道弟的。 每年罗士奇生辰,潘清都会精心准备贺礼,或者是一方砚或者是一幅字,又或者是古籍珍本。 罗士奇曾当着苏氏的面夸过好几次,说:“知我最深者,莫过于见明。” 潘清,字见明。 罗振业人老成精,怎可能因为林栝惩治潘清? 反而林栝倒可能找来杀身之祸。 可毕竟在大街上,两人悄声说会话也就罢了,却不好开口争辩,严清怡便不作声,心里却打定主意,等回家后,定然要劝林栝打消主意。 林栝便也打住这个话题。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严清怡脸颊被晒得通红,脑门上热出一层层细汗,顺着腮边往下滑。 林栝心疼不已,瞧见不远处有人推着车子卖切好的西瓜,连忙过去买了两块,小心地捧在严清怡面前。 西瓜是熟透了的,又用井水浸过,咬一口清爽甘甜。 严清怡弯了眉眼笑,小口小口地吃完,掏出帕子擦擦嘴,翻个面儿又递给林栝。 林栝瞧见她的小动作,趁着接帕子时,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很快地松开,柔声道:“正晌午了,想必没人出来买东西,咱们吃了午饭再回去还是回去吃?” 严清怡瞧着地上的竹篮跟马扎子,笑道:“春兰还在家里,去买点菜回家吃,说不定阿昊也能回家,再买些卤肉跟包子。” 林栝应声好,将摊子收起来,一应东西都拿在手里,与严清怡一道往菜市场走,走过梧桐树时,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了眼。 七爷不躲不藏,正迎上他的目光。 林栝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步履沉着地往前走,身姿笔挺气宇轩昂,薄薄的靛蓝色裋褐下,隐约显出他上臂突起的肌肉的轮廓。 能够在武举中取得第四名,而且到宁夏半年就杀了十几个鞑子,想必身体很好,而且身手很好。 七爷有片刻的冲动,想看看,林栝究竟能不能躲开青柏的飞刀。 话语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开口:“你说,林栝果真有将帅之才?” 不知为什么,青柏好似松了口气,收起手中飞刀,低声答道:“是,那边传来的消息,林栝智勇双全又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这两年守着固原镇固若金汤,镇上的老百姓和营地士兵都很尊敬。指挥使赵霆非常器重他,也有意提拔他。” 七爷又默片刻,良久,低低道:“回吧”,转身往外走,才刚迈步,忽然脚下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青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七爷淡淡道:“坐下歇会儿,我腿发软,走不动……” 112.第 112 章 青柏扶他在椅子上坐定, 从随身带的暖窠中倒出半盏茶,呈到七爷面前。 七爷脸色白得像纸, 眸光暗淡,仿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芒。 青柏突然又有些后悔, 刚才林栝经过窗下的时候, 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将飞刀抛出去。 林栝固然身手不错,但他年纪摆在那里, 才十八~九岁,能有多少临敌经验?而青柏自幼受训,经历过极苛刻的考验,当影卫的那些日子, 又无数次死里逃生。 青柏有十成把握能够一击毙命。 再或者, 他应该隐瞒宁夏传来的消息, 就说林栝是个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辈。 七爷就不会犹豫那么长时间, 从而错失良机。 青柏了解七爷。 上次郭蓉跟严清怡发生争执,四处败坏严清怡的声誉, 小郑子忿忿不平地说:“郭家娘俩实在可恶, 上嘴皮碰着下嘴皮专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要我看,就该一刀给她们个痛快的,让她们永远闭上嘴,顺便给别人个教训, 免得再有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七爷浅浅笑道:“小郑子学问长进了, 这几个成语用得贴切。只不过, 郭家母女固然可能,但罪不至死,如今郭鹏在辽东戍边,你这边把人家妻女给杀了,换成你,你心里是何想法?” 小郑子顿时哑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才嘟哝道:“都想七爷这样,那么那些戍边将士的家眷都可以无法无天了?” 七爷摇头,“非也,是要按照法理来。如果真是犯下滔天大罪,肯定要按律处置。郭家母女尚是初犯,先给她们一个教训,若是不改,自当重惩。” 七爷公私分得清楚,又以社稷为重。 青柏有六成把握,七爷不会因自身爱憎而杀害国之良将。 就连青柏自己,在看到宁夏传来的纸笺时,也起了爱才之心。 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麾下只五十人,就敢请缨前去侦察鞑子动向。他们在荒漠里待了半个月,赵霆险些以为他们回不来了,可林栝不但探明了鞑子踪迹,还带回来十三个鞑子头颅。 每年冬春之交,是边境战事最频繁的时候,鞑子缺衣少食,时不时骚扰边境百姓。林栝面对鞑子毫不手软,除去手下士兵外,还将固原镇青年劳力组织起来,按时巡逻,将固原守得固若金汤。 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儿,谁不渴望在广袤的草原上驰骋?但凡武有所成的汉子,谁不想挥剑御敌保家卫国? 青柏也想,可因身上担负着职责不能擅离,听到宁夏传来对林栝的评价,不由心向往之。 及至见到林栝与严清怡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情态,又觉得可惜。 世上女子千千万,为什么他独独看上了严姑娘? 若是杀了他,他过不去心底的坎儿,可若不杀他,七爷岂不要伤心失望? 一时,他也不知道到底该希望七爷下令还是不下令。 可终于,七爷还是选择了以国事为重。 七爷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窗外,梧桐树枝繁叶茂,其间夹杂着粉紫色的花朵,一串串的,像是倒挂着的铃铛,有甜香随着清风徐徐而来。 良久,七爷收回目光,缓缓喝完杯中茶水,起身道:“回吧。” 青柏利落地收了茶盏,跟在七爷后面。 时值正午,炽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铺射下来,在地面上卷起白色的热气。 林栝与严清怡早已不见了身影。 青松蹲在树荫下面,见七爷出来,连忙将马车驾到酒楼门前,悄悄对青柏道:“那小子下盘挺稳,我估摸着他察觉到你们在楼上偷看了。刚才经过时,身体绷得很紧。” 果然是个好样的。 青柏暗赞一声,面上却不露,抬手撩起车帘。 车里放着冰盆,有凉意丝丝散出,令人神清气爽。 七爷打了个哆嗦,自案几下面的抽屉中取出一条薄毯。青柏见状,连忙抖开毯子,替七爷拢在肩头,又将冰盆盖子掩好。 七爷头靠着车壁,喃喃低语,“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当成人之美……”再后来声音压得极低,便是青柏耳力极好,也听不清楚,少顷,才又听七爷道:“听说正一神教的通微法师精通命理,先不急着回宫,往清虚观看看。皇嫂说我二十岁之后诸事顺遂,我请通微法师再卜算一下,如果实在无缘,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纠葛,我都想争一争……” *** 青松所料没错,林栝早就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他。 通常人都会对投向自己的目光有所感应,何况林栝是习武之人,较之常人越发敏锐。 只是辨不清偷窥者是敌是友,而且有严清怡在,林栝不想吓着她,所以没有表露出来,但在经过迎宾馆时却凝聚了所有的心神,只要有异状,立刻护着严清怡离开。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严清怡买了一笼屉肉包子,一笼屉素包子,再买半斤酱牛肉和一些时令菜蔬,与林栝一道回了家。 薛青昊比他们晚一步回家,见林栝在院中站着,惊喜交加,连声问道:“林大哥几时来的?” 林栝含笑不语,反而一拳直奔薛青昊面门,薛青昊闪身避开,挥拳回击,林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稍用力将薛青昊两手扭到他身后,笑道:“还行,有长进。” 薛青昊沮丧地说:“行什么行,还是过不了三招。”忽而又振奋起来,“我虽然不行,但是我师傅厉害,林大哥几时走,别再像上次似的连一天都没待成。” 林栝答道:“不会那么匆忙,这次起码待上七八天。” 薛青昊叫道:“那太好了,明天我给你引见我师傅,我师傅姓秦名虎,腿上功夫极好。” 林栝点头应道:“好。” 这个空当,严清怡已经把酱牛肉切成薄片,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里,又拍两根黄瓜捣出蒜泥拌了。 春兰则把早晨剩的小米粥盛出来四碗,把包子摆在盘子里。 跟之前一样,林栝与薛青昊到西次间吃,严清怡跟春兰在饭厅吃。 薛青昊看着面前大半碟牛肉,大口咬了口包子,嘴里含混不清地问:“林大哥,你是不是跟我姐好?” 林栝一愣,伸手拍向他的头,“吃饭!小小年纪天天寻思什么?”话虽如此,唇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薛青昊嬉皮笑脸地说:“我都看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们成亲,我就是你小舅子,你得讨好我才成。” 林栝狠狠地瞪他眼,“心里明白就行,不许到外面瞎说,关着你姐的名声。” 薛青昊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压低声音问,“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我们明年三月才满孝。” “跟你没关系,不用你操心。”林栝抓起一只包子塞进他手里,“多吃点,这一年个头蹿起来了,怎么不见长肉?” 薛青昊“嘿嘿”地笑了。 两人把盘子碗儿吃了个精光,将空盘子端出去。 严清怡跟春兰早就吃完了。 春兰洗完盘子,识趣地回到东次间,薛青昊张开手臂伸个懒腰,“吃饱喝足,我得睡个晌觉。”“嗖”地蹿回了西次间。 一时,饭厅里只剩下严清怡跟林栝两人。 严清怡烧水沏了壶茶,把盛菜的竹篮拿过来,坐在桌旁择豆角。林栝往前凑了凑,跟她一道择。 两人离得近,以致于严清怡能够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男人的味道。 严清怡面颊红了下,低声道:“潘清的事情,林大哥不用太过心急,一来潘清在户部已经好几年,关系根深蒂固,也没听说跟罗阁老有任何过节;二来,你住个六七天就要走,就算现在把状子呈上去,等你走后,潘清也有可能疏通路子给撤掉。依我的看法,还是等你从宁夏回来再做打算。” 林栝长长叹口气,“我舅舅说曾要过我娘的陪嫁,我伯母推三阻四地一直不给,先说给我看病花了许多银两,又说田庄收益不好,店铺每年亏空。我怀疑我娘的嫁妆都被他们打点人了……我没想着能一下子扳倒他,但是也不能眼看着他继续耀武扬威,这次先跟罗阁老把他所作所为说一遍,别让他再假冒良善。” 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忽然生出个想法,会不会那幅《溪山行旅图》根本不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而是得自潘清之手? 越想越觉得怀疑。 忽而又记起一件事,苏氏有年生辰,罗士奇送给她一套雪青色的点翠嵌宝头面。 点翠是把翠鸟的羽毛镶嵌在赤金或者鎏金底座上制成各样首饰,因工艺非常难,所以点翠首饰比较昂贵,尤其翠兰色和雪青色的翠鸟羽毛更是稀少而难得。 苏氏曾把那套头面给她看过,她艳羡不已。 苏氏笑道:“头几年我曾看中一支点翠发簪,远不如这个好,店家要价五十两,你爹买不起,应允以后补给我。总算说话算话,没有白许诺一次……你也不必眼馋,等你出阁的时候,我给你做陪嫁。” 那年,她应该是七八岁,已经知道什么石头稀有,什么首饰名贵,可又没到害羞的年纪,听到苏氏这话只感到高兴。 再往前推几年,那可能是她三四岁或者更小的时候,罗家曾经窘迫过,以致于罗士奇连五十两都掏不出来。 那时候罗振业还在吏部,不曾入阁。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罗家就富有了呢? 严清怡绞尽脑汁想不起来,就记得好像自己要什么有什么,从小就能穿刻丝袄子,每天早晨都能吃羊奶蒸的酥酪,金银首饰应有尽有。 假如真的是潘清用了林栝娘亲的嫁妆贿赂罗阁老,那她该怎么办? 一面是罗家,一面是林栝。 她要选择哪一方? 113.第 113 章 如果林栝扳倒潘清, 肯定会牵连到罗振业,没准还会挖出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么即便没有陆安平,罗家也极有可能重蹈前世覆辙。 可若林栝不动潘清,难道他娘亲就白白含冤而死, 他白受这些年的苦? 严清怡前世被郭蓉诬陷偷了玉簪, 被屈打枉死,至今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 巴不得把前世的仇原样奉还给郭家。 而林栝的娘亲,规规矩矩地守寡在家,却被诬陷与人苟且,以致于要以死明志。 这般的屈辱, 换成谁都没法忍下去? 严清怡气愤地咬住了下唇, 忽然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个激灵晃过神来, 抬眸正对上林栝关切的目光。 “你怎么了?”林栝朝竹篮努下嘴。 原本严清怡是把择好的豆角放在盘子里,而剩下的藤蔓以及豆荚旁边的筋络摊在桌面上待会儿一道扔掉。 因为恍惚这一会儿, 她就把择好的豆角放在了竹篮里, 弃掉不要的那些却放在了盘中。 严清怡失笑,“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林栝笑笑,把盘子里的筋络挑拣出来。 严清怡的视线不由地就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指腹处密布着一层薄茧, 摸上去很粗糙。 可就是这双手, 曾把她从李实手里救下来,曾笨拙地安慰过她,也曾奔波千里,射死恶贯满盈的朱贵跟傻子。 严清怡轻轻将手覆在他手上,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手指一根根嵌进他的指缝,交握住他的,很认真地说:“林大哥,我觉得你还是要慎重些,罗阁老跟潘清共事多年,断无可能只凭你一面之词就厌了潘清,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让他提前有所准备。不如你先慢慢收集他的罪证,等到合适的机会,一招毙命免得后患。” 林栝抿着唇,“我已经搜集了许多证据,往年西北来催粮草,都得事先打点。即便如此,运过去的粮米也多掺杂陈年旧粮,有些棉衣根本就是柳絮填成,根本御不得寒气。若是他敢狡辩,宁夏许多将士敢在御前与他对峙。” 严清怡摇摇头,“从京都到边关,途中差不多两个月,若遇到雨雪天气,会耽搁更久。兴许是押送粮草的军士半途掉包了,又或者征收上来的粮米就有以陈充新的,再者还可能是掌管库房的大使渎职。潘清最多是个不察之罪,罗阁老申饬几句或者罚几个月的俸禄就可以开脱……林大哥如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到罗阁老的时候,就将潘清如何刁难你抱怨一下,顺便试探试探罗阁老是何态度。” 林栝思量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折子,“我原是打算呈给罗阁老的,不过你的话有道理,我先就事论事,其余再徐徐图之。” 折子足足五页,详细列举了这七八年来宁夏军士进京催运军需时候进奉的物品、每年粮草军饷的缺额,还有经手之人,有名有姓的。 严清怡慢慢翻着,越翻越心惊。 上面写的很多东西,在前世,她都见过。 那张色彩绚丽的波斯地毯就铺在她床边,光着脚踩上去柔软暖和,便是在大冬天也感觉不到地面的湿冷。 那对冰裂纹的哥窑花觚供在正房的中堂,苏氏冬天用来插梅枝,夏天则供着红色、粉色的木芙蓉。 还有那套赤金点翠的头面……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之前给张弦张阁老贺寿那天,罗雁菊头上就戴着一支点翠的蝴蝶簪。 很显然,折子上至少五成的东西,是通过潘清的手进了罗家。 足有七八年之久。 就是说,前世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很大程度就是来自罗振业索取的贿赂和克扣的粮饷。 那个时候,她满脑子就是穿什么衣裳打什么首饰,平常除了弹琴就是读书,再就是做做针线活儿,整天养在内宅诸事不问诸事不懂。 可罗士奇身为罗振业的嫡子,知不知道罗振业的所作所为? 而苏氏主持一府中馈又知道多少呢? 假如折子属实,那么前世罗家家败并不冤,但是,不管怎样,苏氏生她养她,爱护她教导她。 她前后两世活了二十多年,只有那段日子最是无忧无虑,最让她怀念渴望。 严清怡心乱如麻,双手下意识地抓紧折子,几乎要揉搓成一团。 林栝瞧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问道:“阿清,你觉得这折子不妥当?” 严清怡神思不属地抬眸。 去宁夏两年,林栝长高了许多,肤色也黑了许多,面容较之往日更加冷峻,双唇紧紧地抿着,脸颊旁轮廓分明线条刚硬,可浓黑的眉毛下,看向严清怡的眼眸里满满的全是关切与探询。 严清怡深吸口气,“不太妥当,你虽是状告潘清,但罗阁老是户部尚书,如果落在他手里,十有八~九会石沉大海。林大哥要么直接递交到御前,要么托人交到其他阁老手中。再有,折子上的人名别写这么详细,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上,恐怕回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折子递上去,如果上面派人访查,请他们出面作证就是,在此之前先明哲保身才好。” 林栝重重点头,“你说的对,我听你的,重新誊写一份。”说着,起身往西次间去取笔墨。 刚走到门旁,就听里面脚步声响。 林栝猛地推开门,薛青昊正跳上床准备装睡,见林栝进来,知道事情败露便嬉皮笑脸地道:“这半天,你跟我姐都说什么,窃窃私语的?” 林栝板起脸,“大人的事儿你少掺和,赶紧起来担水去,水缸里没水了。” 薛青昊不甚情愿地坐起来,凑到林栝跟前道:“我看见你拉我姐的手了。” 林栝瞪他一眼,取过笔墨纸砚走到饭厅。 严清怡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林栝研好一池墨,铺好纸,照着折子,将上面证人的名字略过,原原本本地重新抄录。他的字如其人,笔势凌厉笔锋强劲,气势十足。 严清怡在旁边替他压着纸,默默地将上面一条一条罪状记在心里。林栝为报仇受过那么多苦,她不可能阻止他,可是又想尽可能地为罗家开脱些罪名。以后不管杖刑也罢,徒刑也罢,都是他们该受的,但至少要保全家人的性命,不再像前世那般凄惨。 林栝抄了将近两刻钟才将折子抄完,等得墨干,仔细地折好放进怀里,先前那份却交给严清怡,“你替我收着吧,我带在身上多有不便。”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交给她? 严清怡愣了下才接到手里,低声道:“你可信得过我?” 林栝弯了唇角,“要是你都信不过,我还能相信谁?” 严清怡莞尔一笑,“你放心,我定然会好生保管。”声音很坚决,是说给林栝听,也是对自己说的。顿一顿又问:“你夜里要歇在家里还是会同馆?” 林栝略思量,笑道:“在家里吧,不过我得先回去趟,有些事情跟另外几人交待,再拿点东西过来。” 这时,薛青昊担水回来,正听到林栝的话,立刻嚷道:“太好了,我跟林大哥一道去。” 严清怡嗔他一眼,本想阻止,林栝笑着应道:“你不嫌热就跟着去,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严清怡便不言语,待他们出门后,将手里折子用油纸包好,再包一层布,外面再包一层油纸,小心地塞到灶台旁边的砖缝中。 这条缝隙还是她堆放柴草时候无意发现的,可能当初垒灶台的工匠手艺不精或者图省事,留下约莫二指宽的缝隙。只要别特意探进头去瞧,根本看不出来。 而且平常旁边总是堆放着柴草,更是毫无破绽。 将折子藏好,严清怡打量下厨房的菜蔬,开始和面准备晚上擀面条吃。面和好需得饧一会儿才能用,趁饧面的时候,严清怡把豆角洗净切成细丁,再剥一根香葱,切成葱末。 春兰听到动静,走出来看了眼,知是擀面,便道:“阿昊喜欢吃炸酱面,我去买点肉,炸点肉酱拌面吃。” 不等严清怡答应,就走了出去。 过得小半个时辰,春兰笑嘻嘻地提着一大块肉回来,“那屠户还剩下两块肉,因怕隔夜坏掉,便宜了许多,这足有一斤半,才只八文钱。还有两斤肋排,说是三文钱一斤,我觉得这肉足够了,就没买。” 严清怡见是块五花肉,膘头很肥,遂笑道:“真捡了个大便宜,要是早起去买,怕不得七八文钱一斤。” 这边春兰将肥肉片下来,生火油,那边严清怡则将长案板搬出来,开始擀面。 等到林栝与薛青昊回来,小小的院落里已经充溢着浓郁的肉酱香味儿。 薛青昊抽抽鼻子,欢快地嚷道:“肯定是炸酱面,我一闻就知道。” 严清怡笑骂一声,“就你鼻子尖。”转头到厨房往灶坑里填把柴,烧水煮面。 面是精白面,擀得匀称劲道。卤子是将豆角丁下油锅炒熟后,加水至烧开,再打上蛋花做成的。另外炸了一小盆份量很足的肉酱,再然后是凉拌蒸茄子。 跟之前一样,严清怡和春兰在饭厅吃,而林栝与薛青昊则每人捧只碗坐在院子里吃。吃过一碗便进屋去盛,两人各吃了三大碗才饱足。 吃过饭,暮色真正笼罩下来,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在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散发出莹莹光华。 严清怡点燃火折子,烧了把晒得半干的艾草熏蚊子,几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薛青昊不住嘴地打听鞑子,他们长什么样子、住在哪里,吃什么食物,说什么话,恨不得样样都问清楚。 林栝半点不嫌烦,一桩桩详细地说给他听,还说起自己带人追杀鞑子的经过。他言语简单,又没有特意夸张了说,但听在严清怡耳朵里,仍是觉得心惊胆战。 薛青昊却听得热血沸腾,不迭声地叫着,等满了十五,一定也要去宁夏打鞑子。 夜色渐深,春兰跟薛青昊先后进屋歇息了。 林栝从怀里掏出只荷包,“一点零碎银子,这两年攒的,平常我在军中用不上,你留着贴补些,别太苦着自己。” 严清怡拒绝,“你一个月不到两石禄米,哪里够用?再说留点闲钱在手里,冬天可以打点酒暖暖身子。” 林栝笑道:“我舅舅家在榆林有铺子,铺子伙计隔上三两个月会到宁夏去。我不缺银钱,你拿着用。” 严清怡只得接过,就感觉荷包不算沉,大约只三四两银子的模样,遂未在意。 林栝又取出一样东西,借着月光给她看,“去年应允你的手~弩,你瞧好了,这里有处机关,只要摁下去就能射出弩~箭。我做了六支箭,箭身是竹子的,前头镶着精钢。”边说边示范给她,怎样把手~弩捆在腕上,怎么安上竹箭,怎样发射出去。 严清怡试过两次,手~弩很轻巧,劲头也足,就只是准头太差,离她预想的目标差了足足一尺。 林栝唇角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柔声道:“不用心急,以后得闲的时候练练准头。”手把手教给她如何才能瞄准。 他强壮的手攥住她的腕,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她脸上,而那双幽深的眼睛映照着月光,越发地明亮。 严清怡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她再不敢多待,逃也似的回到屋里。 第二天,薛青昊早早就拉着林栝去见他的师傅,直到晌午才满面红光地回来,急切地告诉严清怡,“姐,我现在才知道林大哥本事有多大,他能跟我师傅过上百余招。虽然我师傅赢了,但是他说林大哥吃亏在力气小身板弱,要是再过上十年,我师傅绝对不是对手。” 严清怡颇有些讶异,林栝虽瘦,可身上肌肉非常结实,前两次靠在他身上就像是依着墙壁般生硬。 就这样还算身板弱? 林栝微笑着解释,“男人三十岁是最强壮的时候,跟秦虎他们几人相比,我的确是弱了些,而且经验不如他们丰富,好几次险些着了道。阿昊真是有福气,能得此高人指点,”侧了头对薛青昊道:“你可得好生学,别堕了你师傅的名头。” 薛青昊颇有几分得意地说:“名师出高徒,我以后肯定也差不了。” 林栝但笑不语。 林栝只松快了两天,接下来又开始往户部跑。 跟去年一样,潘清仍是百般刁难,每天都有各样理由来推脱,最常用的就是现在尚未秋收,粮米仓快吃空了,京都官员都在等着新米入仓。 林栝没办法,只能求见罗振业。 罗振业乃是内阁阁臣之一,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岂是那么容易见的。 林栝与同来的三人分头在六部门口、罗家门口以及皇城门口等,堵了四五天,林栝终于在罗家门口将下衙回家的罗阁老堵了个正着。 林栝在罗家待了约莫一刻钟,出门时,脸色比锅底的黑灰都要黑…… 114.第 114 章 等回到荷包巷, 西天的云彩已经红了半边天,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铺照下来, 将院中水缸里盛开的荷花映成了金色。 薛青昊蹲在一旁剥蒜,见林栝回来,立刻跳起来道:“林大哥, 姐今天做了煮干丝。” 林栝已经猜测到几分, 因为早起时,他看到严清怡在泡发冬笋和香菇, 还说出去买粉丝跟豆腐皮。 想到此,林栝冷峻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沉默地走进厅堂,探头往厨房看了眼。 厨房里烟气缭绕, 春兰在旁边切淮山, 严清怡蹲在灶前烧火。灶膛里火苗正旺, 将她的脸映成金红色, 散布在额头上的汗珠,细细碎碎地闪着光, 很快汇集到一处, 顺着脸颊淌下来。 三伏天,便是干坐着也会觉得热,她却在这狭窄逼仄的厨房忙碌。 林栝心头软成一团水,又隐隐泛着酸涩。 天黑得极快, 过得一刻钟, 鸽灰的暮色便层层笼罩下来。 严清怡点了灯, 把菜一样样摆在饭桌上。 菜有四道,红烧鲫鱼、清炒淮山、糖拌水萝卜丝,再就是一大盆煮干丝。 严清怡盛出来四碗白米饭,对林栝道:“菜端来端去的不方便,反正没有旁人,不如就在一起用吧。” 林栝笑着应道:“好。” 林栝与薛青昊坐在饭桌一面,严清怡跟春兰坐在饭桌的另一面。 席中虽然大家都静静地吃饭,不曾开口说话,可只要抬头,林栝便能看到严清怡温婉俏丽的面容和那双含羞带怯的杏仁眼。 先前跟罗阁老相谈时的郁气尽数散去,只留无尽的柔情回荡在胸口。 饭罢,收拾完碗筷,林栝跟严清怡在院子里乘凉,“今天见到罗阁老了……还是你说得对,天底下官官相护,他跟潘清根本是蛇鼠一窝。” 严清怡正摇着团扇扇风,闻言手中便停了下,“罗阁老说什么了?” 林栝沉声道:“没说什么特别的,还是潘清那一套说辞,禄米仓存粮不足,各地糟粮还没运来,好说歹说总算答应七月中旬肯定会派发粮米及冬衣。” 严清怡道:“那就好,他既是应允了,应该不会出尔反尔。” 京都的粮仓有两个,在东直门大街的是京仓,也是内仓,专贡皇室用粮,每年十八万石洁白好米,由苏州、常州、嘉兴等六府供应。在通州的通仓称为外仓,由各地通过漕运进京,供给官员及军士用粮。 这个时节,南面的早稻应该收了,却未必能运到京里来。 “不是因为军需,”林栝沉默片刻,冷冷地开口,“我瞧见他书房里挂着那幅《溪山行旅图》,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我娘的陪嫁。” 严清怡大吃一惊,“你到罗府去了,罗阁老请你去?” “不是,”林栝解释,“我们在潘清那里碰了好大钉子,只好再去求罗阁老。这几天分头到六部和他家门口堵,今儿才堵到他。那幅画就挂在他书案后面的墙壁上,抬头就能看见。” 严清怡迟疑着问:“会不会是别人临摹的赝品?有些人模仿的足可以乱真。” 林栝摇摇头,“就是我家那幅。扬州天气潮,每年八月头上,过了梅雨天气,我娘都会把家里的书画搬出来晒晒。有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流出鼻血,正好滴到右下角范宽的落款上。现在画上还有褐色血迹。” 严清怡长长出一口气。 当年她只是大致瞟了几眼,并没有注意范宽的落款,可既然林栝这样说,想必是确有其事。 遂问道:“你没有说那幅画是你家的吧?” 林栝再度摇头,“没说,但当时实在惊诧,差点质问出口。罗阁老看出我神色不对,问我怎么回事,我便趁机将潘清大骂了一通。罗阁老便解释了那番话,然后答应七月中派发军需……阿清,他们怎么会那么无耻,纵然我爹早就过世了,可我娘还在,总归是一家人。他们竟忍心这样对待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话时,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背上暴出条条青筋。 严清怡冷笑,这有什么不能的?她的两位姨母能狠心将亲妹子卖给傻子,林栝的伯母怎么就不能贪图妯娌丰厚的嫁妆? 说起来,她跟林栝还真是同病相怜,都有那么恬不知耻无情无义的亲戚。 想到此,严清怡低叹声,探手覆上林栝的手,安抚般握了下。 林栝回握住她,声音和缓了些,“幸好昨日你提醒了我,否则我把折子交到罗阁老手里,别说我娘的仇报不了,上面列出的诸多证人恐怕也会遭受不测……唉,原来潘清身后还有这么大的靠山,难怪我伯父伯母有恃无恐,难怪我舅舅三番两次请求审案都不了了之……自从我舅舅怀疑我伯父没安好心,我外祖家的生意就一蹶不振,现在根本没法在扬州立足,只能到别处谋生。” 严清怡柔声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过着急,只能从长计议,你打算怎么办?” 如水的月色下,她眉目如画,乌漆漆的双眸映着月光的清辉,清丽动人,眸光里又蕴含着绵绵情意,让人沉醉。 林栝情不自禁地抬手触一下她脸颊,但觉手指所及之处,肌肤柔嫩滑腻,忙不迭地缩回来,敛住心神轻声道:“就听你的,多收集些证据,罗阁老不倒,潘清就会有所依仗,这次我不但要扳倒潘清还要拉罗阁老下马。” 严清怡垂眸。 于情,这一世,她跟罗家毫不相干,而林栝却是她许定终身之人;于理,罗阁老受贿在先,贪墨在后,当受惩治,而林栝既遭受了丧母之痛又险些被伯母借病害死。 不管怎样,她都应该坚定不移地站在林栝这边。 严清怡沉默会儿,抬头叮嘱道:“那你做得隐秘些,别被人瞧破踪迹。那些官员之间错综复杂,说不定无意中就招惹了谁。” “我明白,”林栝点点头,低声应着,“我会小心……我明天去取回文书,再到兵部做交接,后天一早出发回宁夏,明天夜里就不住这儿了,我歇到会同馆。” 会同馆隶属兵部,专门接待外地递送公文以及进京公干的官员和人马,与林栝一同的另外三人便住在那里。 严清怡“嗯”一声,忽地想起来什么,“今天给李实写了回信,要是你得便的话,顺道帮我寄出去。” 会同馆旁边就是驿站。 林栝应声好,问道:“李实果真与那秦四娘在一起?” “嗯,”严清怡点头,“李实确实是动了心思的。我进京之前,秦娘子刚选定一处店铺打算开酒楼,我们三人算是合伙干。李实信里说他把之前的狐朋狗友都托付了一遍,要他们照顾生意,这两个月红火得不行,还把秦娘子好一个恭维……又让我帮他出主意,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娶了秦娘子。” 提起李实,林栝神情松缓许多,唇角微翘,“他就是行事浪荡了些,又一向被那些人怂恿着不干正经事儿,但他心眼却不坏。可惜认得秦四娘晚了,如果早两年,趁着秦四娘还没出嫁,肯定不会费周折……他又不像我这么幸运,早早地就结识心仪之人……”声音低了低,“我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就只有这一件最令我得意,也只这件让我觉得幸运。” “不许乱讲话”,严清怡嗔一声,止住他,心里却是既羞且喜,又隐隐约约有些酸楚,如果,如果中间没有隔着罗振业该有多好。 正怔忡着,只听林栝又问:“你明日做什么?” 严清怡回答道:“上午跟春兰去趟双碾街,前年锦绣阁掌柜给我两百两银子,我应允帮她画些衣裳样子。这阵子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断断续续画了些,明天送给她看看能不能用。” 林栝想一想,笑道:“那我早些回来陪你一道去,先前在信里,你不是说隆福寺的素斋很有名,正好咱们去尝尝。” 严清怡笑着答应。 两人再说几句闲话,各自回房歇息。 翌日,林栝早早吃过饭就出了门,不到辰正时分便赶了回来,对严清怡道:“外头太热,从这里走到双碾街得半个时辰,我叫了辆马车,正在外面等着。你几时可以出门?” 严清怡洗刷完碗筷后,已经换上了出门衣裳,听到此言,对着镜子拢了拢鬓边碎发,觉得没什么错漏之处,笑一声,“这就走吧,隆福寺的素斋每天都有定数,去晚了怕卖完了。”拿起画好的图样用木匣子盛着,再用包袱皮系好,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林栝将严清怡扶进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头上戴一只遮阳的斗笠,手里摇着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赶车的车夫闲聊。 天正是热的时候,像是着了火,一丝风都没有,路旁枝条没精打采地低垂着,树叶都晒得卷了边。 车厢是用铁皮制成,被太阳晒着,更觉闷热,好在窗上没挂窗帘,能略微透点气儿。 及至到达双碾街,严清怡已热出满身细汗。 林栝倒还好,不知道是不怕热,还是因为习武之过,更能忍受酷暑,只额角有层薄汗。 马车停在锦绣阁门口,林栝付过车钱,将严清怡扶下来。 锦绣阁门口还停着另外一辆黑漆平顶车。 车夫长得高大魁梧,正蹲在阴凉地儿歇息,见到严清怡,起身招呼了一声,“严姑娘。” 是给七爷赶车的青松。 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巧。 她足有一年多不曾来双碾街,昨天突发奇想要过来看看,怎么偏偏与七爷碰个正着? 可既然来了,总不能掉头就走。 且上次多亏七爷相助,她才能安然从牢狱脱身,总得当面给七爷道谢。 严清怡打定主意,伸手撩开门帘。 刚探进头去就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想必屋里摆了冰盆。 林栝本也想跟着进去,见屋里有不少女客在买布匹,便跟严清怡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连忙退了出去。 王绣娘见到她,热络地迎上来,“严姑娘回京了,几时回来的?好久没见你了,觉得清减了些,是不是苦夏?”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让严清怡无法招架,只能笑着问道:“你们掌柜的可在?” “在,在,”王绣娘回答,“可巧万爷也来了,正在上面查账,严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说着蹬蹬蹬踩了楼梯上去,不多时,回转身来乐呵呵地说:“掌柜请姑娘上去。” 严清怡含笑道谢,举步上楼,刚拐过楼梯,就看到芸娘笑盈盈地站在楼梯口。 芸娘比之前丰腴了许多,脸色养得极好,白皙里透着红润,一看就知道生产这段时间过得非常如意。 严清怡笑着跟她道喜,“听说家里添丁了,不知是个麟儿还是千金?” 芸娘挽起严清怡的手,得意地说:“是个姑娘家,模样像我,俊俏得不行。可惜还太小,刚半岁,要不我就抱过来让大伙瞧瞧。” 严清怡忍俊不禁,适才忐忑的心顿时轻快了些。 说话间,便走进之前的账房。 七爷穿件真青色的怀素纱直缀,神态淡然地坐在书案后,炽热阳光自洞开的窗棂间照射进来,正照在他脸上,映得他肌肤雪白似纸,几近透明,竟是半点汗意也无。 严清怡敛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敬地道:“见过七爷,”头低低地垂下去,直触到地面,拜了三拜,“承蒙七爷多次相救,我感激不尽,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七爷皱眉,俯视着她。 她穿着银条纱袄子,湖蓝色罗裙,墨黑的长发挽成个圆髻,用根银簪别在脑后。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无饰物,看起来非常素淡。 算起来她还在孝期。 可在孝中,还笑得那么开心? 七爷想起她在集市上歪着头跟林栝说话,言笑晏晏亲亲热热的模样。就算是隔着三五丈远,他也能感受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娇羞与欢喜。 心中不由气恼。 得亏还记得自己救过她。 对恩人就是这么冷冰冰,敬而远之的样子? 七爷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不防瞧见她颈项间一条红色丝线结成的绳子,在周身素淡的衣物中,显得非常突兀。 想必是吊坠或者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七爷没在意,只是瞧见她毕恭毕敬的神情就觉得不忿,也不叫起,过得片刻,才淡淡道:“起来说话。” 严清怡应声“是”,低眉顺目地站在桌旁,解开手里包裹,将盒子中那一摞图样取出来,恭敬地道:“这阵子断断续续画了些,不知能不能用,请七爷过目。” 本想要呈给七爷,可见七爷没有要接的打算,只好放在桌面上,悄悄后退了两步。 湖蓝色的罗裙就完全显露出来,上面明显两处污迹。 七爷瞧见了,心头一软,低低叹一声,拿起那摞纸问道:“你画得都是什么,倒是说句话?” 严清怡无语。 纸上画得清清楚楚,要么是罗裙要么是袄子,只有两件是交领的短褙子,就是薛青昊这种半大小子,也能看得明白。 这要她怎么说? 可七爷有令,她不得不从,只得上前两步,指着纸上的图样,“这是春秋穿的袄子,立领,对襟,主要肩后加了两道褶子,能显出腰身来,用素罗或者素绸做要好一些。”等七爷翻到第二页,继续解释,“这也是春秋穿的袄子,小圆领,斜襟,衣身和袖口缀上两寸宽的襕边。” 七爷翻一张,她讲解一番,直到一摞十几张纸尽数解说完毕,七爷把纸交给芸娘,“你选几张好的,先做出来看看样子。” 适才严清怡讲解时,芸娘已经听得仔细明白,很快挑出三张中意的,对严清怡道:“辛苦姑娘先按着你的尺寸做出来,其余的我再琢磨琢磨。你需要什么料子,尽管跟王嫂子说,让她给你送了去。” 严清怡道声好,给七爷福了福,下楼去挑布料。 这几件衣裳都是去年画的,当时薛氏过世不久,她心里悲痛,想出来的样子也都是素素淡淡的,因此就挑了湖蓝、湖绿、天水碧和烟罗紫四种颜色。 严清怡要去隆福寺吃素斋,没法带布料,又跟王绣娘约定过会儿再来取。 自打严清怡下楼,七爷便起了身,站在窗边往外看。 直到等了一盏茶工夫,才看到严清怡瘦瘦弱弱的身影出门,而外头立刻有个穿着靛蓝色裋褐的男子笑着迎上去,熟稔地跟她说话。 七爷猛然坐下,暗暗道一句,“大庭广众之下,伤风败俗。” 说罢,不免惆怅。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这样,和她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在大街上走,管别人怎么说。 要跟她一起逛铺子,下馆子,但凡她瞧中的,都买给她。 那天到清虚观,通微法师更衣沐浴焚香之后重新替他卜算了,跟之前万皇后说的一样,二十岁之后身体康健诸事顺遂,又送给他七个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前年初一,他在护国寺求的签文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说的是一静不如一动;这次换成“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的是一动不如一静。 可不管静还是动,她总归是他的…… 115.第 115 章 由于七爷耽搁这大半天的工夫, 严清怡跟林栝赶到隆福寺的时候,素斋早就卖完了。 两人只得在附近另外选了家酒楼, 寻到个僻静的位置,叫了四道菜。 趁着还未上菜的时候,林栝悄悄问严清怡, “刚才在锦绣阁, 还有别的人在?” 严清怡没有隐瞒,开口道:“锦绣阁的掌柜叫芸娘, 名义上的东家是她相公,但真正算起来是七爷的产业,”压低声音,续道:“七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他隔三差五会来查账。” 林栝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 “难怪车夫看上去是个练家子, 而且道行很深。” 严清怡心头一跳, “你们没动手吧?” “平白无故地,我招惹他干什么?”林栝笑答:“他蹲在墙东边, 我蹲在墙西边, 中间隔着一丈远。我是看他太阳穴鼓得厉害,应该是习练外家功夫……但是他对我没什么好意,中间站起来跺了跺脚,地面凹进去三寸, 感觉是跟我示威。我本打算也跺一跺, 又想起来我明儿就走, 怕给你带来麻烦,就假装没看见。” 严清怡赞同地道:“那些人,咱们惹不起,能避开就避开。” 林栝点点头,眸中却多了些豪气与锐气,“阿清,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在京都横着走,你不用躲避别人,别人都得躲避你。” “那我岂不成了瘟神,人人都怕躲避不及?”严清怡忍俊不禁,抿着嘴儿笑,腮旁的梨涡时深时浅,灵动俏皮,而眸光比夜晚的皓月还要温柔还要明亮。 林栝的视线定定地凝在她脸上,不愿移开。 吃过饭,两人顶着正午的大太阳逛了几家铺子,又回锦绣阁。 这会儿女客均已散去,七爷也早已离开。 芸娘倒还在,瞧见严清怡身旁的林栝,目中露出几分讶异,很快遮掩住,将先前严清怡选中的布料找出来,笑道:“这么多东西,你们不好拿,让铺子里马车送你们。” 严清怡本也打算叫车的,闻言便不推辞,笑着道谢。 回到家里,已将近申时,春兰坐在院子里缝袜子,见两人手里大包小包的,忙起身去接,将东西放好之后,又倒两盅茶出来。 茶是温的,正好入口。 严清怡热得嗓子冒烟,一气喝完半盏,笑问:“你们中午吃了什么饭,阿昊呢?”说话完,只听旁边水缸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探头去看,荷叶底下多了五六条三寸长的鱼,有鲤鱼有鲫鱼,正欢快地游动。 春兰道:“上午去集市,卖出三支绢花,正好看到卖鱼的,一篓才十文,就买了一篓,个头不大,但足有十多条。原以为都死透了,可一过水,这几条竟缓过来了,所以就先养在缸里。其余的中午炖了豆腐,还剩下半盆。” 严清怡赞道:“还是你能干,每次出去都不落空。” 春兰目光闪烁,“都是碰巧了,也是姑娘的手艺好,今天正遇到个爽利的,一下子挑中四支,给了六十五文钱。要不是天儿实在热,我倒想多待会儿。对了,还买了两斤肋排,天热,屠户卖不动,价钱也便宜,我已经炖好了。” 因为林栝明早启程,严清怡晚上要替他饯行,本打算去集市上买些肉菜,听到春兰已经准备好了,连声道:“太好了,幸好家里有你。”说着便去厨房看了眼。 有半盆鱼炖豆腐,有排骨,有一把择好的芹菜,还有两只茭瓜,足够做出四个菜来。 夏天天热,做多了吃不完,放到明天肯定就坏了。 春兰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襟。 她没那么大本事,也没有多好的运气,是上次陆安康给的银子,她拿着烫手,总得花出去才安心。 今天趁着严清怡不在,她换了个地方摆摊,十文一支往外卖,四支卖出去三十文钱,那篓子鱼也不是十文,足足花了四十文,让卖鱼的贩子给送到家门口了。 还有以前买的便宜东西,都是她往里头贴补银钱。 陆安康是她的旧主子,她实在推辞不过,而且看着严清怡也辛苦,每日每夜地做针线,她不忍心她这么劳累。 严清怡丝毫没有怀疑春兰,毕竟春兰跟在她身边也快两年了,一直都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 她生病,是春兰亲自熬药,彻夜不休地守在她床边;冬天她受了寒气,是春兰打听到土方子,将沙子炒热装进布袋中,捂在小肚子上;午夜,梦到前世今生的事情,忍不住哭泣,也是春兰披了衣衫给她开解。 因严清怡手头拮据,春兰好几个月没要月钱,一直推说她有饭吃有衣穿,非常知足。 对于严清怡而言,春兰更像是她的家人,她的姐妹。 如果有天春兰嫁人,严清怡会好好替她准备嫁妆,连着她的身契一并给她。 *** 看着日影西移,严清怡早早生火做饭。 肋排是炖好的,倒进锅里红烧一下就成,鲫鱼炖豆腐重新热了热,芹菜切成段焯水凉拌,茭瓜则炒鸡蛋。 主食是雪白的大馒头。 吃过晚饭,薛青昊送林栝回会同馆,严清怡跟春兰则把盘子碗都清洗了,又抓了一把米泡在盆里,留着早晨煮粥喝。 第二天辰正时分,有人给严清怡送了封信。 信皮上没有署名,只留个地址,看字迹应该是林栝所写。 严清怡打开信皮,纸笺上只两行字,“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是录的前朝散曲大家徐甜斋的半阙词。 最起首的两句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严清怡面上顿时浮上两片红云,急急地打开柳条箱笼将纸笺与先前的书信放到一起。他这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从不曾说这些,走了又想起送信来。 一时,心头既羞且喜,还有说不出的空落。 虽然林栝每天都忙碌,白天甚少见到他,可想到他就在身边,总会有种安定踏实的感觉。这一走,又是几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严清怡沉闷地待了片刻,去薛青昊的屋子里拿出纸笔,打算给何若薰写封信。 她这次进京并不打算去找魏欣她们,一来因为薛氏过世不到两年,两年大祥之后才能除服,才可以到别人家访亲问友;二来,是眼下她所住之处乃贱地,周遭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不适合魏欣等人过来。 她刚搬进来不久,有次出门就被几人拦住了。那些人嘴里不干净不说,还想拉拉扯扯地拽她衣裳。幸好薛青昊在,二话不说在路旁捡了根木棍,冲上去劈头盖脸地抽。 一团混战之后,双方都是鼻青脸肿,谁也没沾到便宜。 第二天,薛青昊带着满脸青紫去学武,本以为能被秦虎夸赞一番,毕竟他一个少年对付三个成人还没吃亏,谁知却被秦虎痛骂一顿,说薛青昊给他丢了人。 非押着薛青昊找到那三人再去打。 战况如何,严清怡不知道,薛青昊也绝口不提,反正自那以后,她出门再没遇到街痞闲汉,就连在集市摆摊,也没人朝她要摊位税。 但严清怡仍是不敢独自出门,每次都会拉着春兰一道。 她在市井里长大,见过撒泼的,自己也能豁得出去撒泼。 可魏欣不一样,她岁数最小,被钱氏看成了眼珠子,不是熟悉的地方不许她去。就是以前魏欣到陆家,才隔着两个胡同,每次也都是带着两个丫鬟,再加上车夫和一个跟车的护院。 如今让她到阜财坊来,岂不更是要大张旗鼓? 而严清怡现在住的小跨院,连个像样的厅堂都没有,哪里能容下那许多人。 严清怡之所以跟何若薰写信,是想问问她,她跟苏氏可曾再来往过?如果可以的话,等除服以后,她想跟何若薰一道去罗家,或者能提个话头,告诉苏氏把部分金银首饰存到四海钱庄,存成私票。 这样即便家败,总也能留个后手。 林栝是要收集足够的证据连罗阁老一起扳倒,一时半会儿不会往上呈折子,而严清怡明年三月就能除服。 信写完,严清怡才想起何若薰六月份成亲,现在还是新婚头一个月,自己是戴孝之人,不能冲了她的喜气。 便将信收好,打算等过些日子再寄。 这些天正好闲着,将薛青昊穿破的衣裳都拆洗了,拆下来的布用浆糊一层层浆得笔挺做成袼褙,然后按照薛青昊和林栝的尺寸绞成鞋样子。 等到两双鞋做好,正好是中元节。 严清怡将鞋并两双厚袜子,以及絮了两层棉花的厚实马甲一道寄到固原镇,又跟春兰赶庙会。 荷包巷附近有座都城隍庙,香火不算旺盛,但中元节这天也办庙会。 严清怡买了些香菇、木耳、干豆角,买了十八根一套的银针以及各色丝线,然后买了六只馅饼。 从庙会回家,在家门口遇到了薛青昊和秦虎。 秦虎手中提着只布袋鸡,对严清怡道:“我来叨扰一顿饭。” 他难得来一次,又是薛青昊的师傅,严清怡自不能推辞,赶忙开门请他进屋,春兰手脚利落地生火烧水沏了壶茶。 早起时,锅里还剩了粥,严清怡稍微温一下,盛出两碗,又快手快脚地炒出两个青菜,将馅饼盛在盘子里与布袋鸡一道端到饭桌上。 她跟春兰两人则做了一锅疙瘩汤在厨房里吃了。 过得盏茶工夫,薛青昊将空盘子端进厨房,支支吾吾地说:“姐,师傅有点事儿跟你商量。” 严清怡心头一跳,问道:“你不是闯祸了吧?” 薛青昊连忙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严清怡往围裙上擦把手,出去笑着问道:“不知秦师傅有什么吩咐?” 秦虎道:“我们掌柜临时接了趟跑贵州的活儿,这一来一回至少要大半年,怕是要耽搁阿昊。我寻思着能不能带上阿昊一道去?” “这……”严清怡很是迟疑,“阿昊还太小了,又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薛青昊急道:“我快十二了,已经不小了,就是因为没出过门所以才要出去见识见识。” 秦虎跟着劝道:“这条路我们走过好几次,都是趟熟了的,安危问题但请放心。我是觉得难得有这个机会,让阿昊跟着,沿路能学到不少东西。不是有句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严清怡思量片刻,终于点头,“那就听秦师傅的,不知道几时启程,我该准备什么东西?” 秦虎笑道:“五天后就走,别的东西我就预备了,你只把阿昊的衣物带几身就行。” 严清怡道声好。 薛青昊立刻显出笑颜,“谢谢姐,姐放心,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严清怡板着脸不愿意搭理他。 等送走薛青昊,严清怡终于把写给何若薰的信寄了出去,随信还有她亲手做的一对并蒂莲绢花,因为不知道何若薰夫家地址,便将东西仍寄到何家。 刚过三日,何若薰跟魏欣就到了荷包巷。 严清怡刚从集市上买回条半斤重的草鱼,正坐在院子里,撸起袖子刮鳞剖肚。 何若薰到底是沉稳,笑盈盈地跟严清怡打声招呼,魏欣上下打量严清怡一番,眼圈蓦地红了,粗着嗓子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那么记挂你,你回京都也不告诉我,能给阿薰写信也不给我写。” 严清怡也有些感伤,低声解释,“我身上带着孝,又不能四处走动。” 魏欣不理她,径自进屋,往厨房里看了看,厨房只巴掌大一点,北墙高高地开了扇小窗,狭窄阴暗;再到东次间去,东次间也小,一张床一张榻已经占了大半,再就是衣柜妆台和五斗柜,余下的地方刚刚够转身。 家具漆着黑漆,因年岁久了,油漆有些脱落,露出木头的原色,斑斑驳驳的。 魏欣复回到院子,没好气地说:“这个地方你也能住下,赶紧把东西收拾了跟我回去,我家空着好几间屋子,随便挑一间都比这里强。” 严清怡笑道:“这哪里不好了,东西样样齐全,而且离荣盛车行近,我弟弟跟着车行一位师傅学武,来回方便。” 魏欣还要再说,何若薰忙解围道:“你打听罗夫人干什么,我也是好久没见她了。去年冬天她家里茶花开的时候我跟我娘去过一次,再后来我忙着准备嫁妆不好出门,算起来大半年没来往过。听别人说她那个小女儿身体不太好,我也没再叨扰她。” 既然如此,也只得作罢。 严清怡脸色暗淡了下,“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听你说她养花养得好,有些好奇。” 正说着,春兰挑着水呼哧呼哧地进来。 严清怡忙上前接过一桶水,提进厨房,倒入水缸,春兰提了另外一桶水。 等再出来,严清怡笑着道:“中午给你们做鱼吃,我做饭的手艺不错。不过,家里坐不下许多人,出了门口往南边有家馆子,要不让跟着你们的人去那边将就一顿。” 何若薰爽快地应好,“正好我跟着你学一手。” 严清怡笑笑,利落地把鱼收拾干净,回厨房,捏了把盐腌上,又切姜。先把姜切下两片,然后横着切成丝,再竖着切成末,。刀工好,一把菜刀跟长了眼似的,就在她指尖处游走,眼看着要切到手指上,可偏偏还差着分毫。 切好姜末再切葱花。 何若薰看得眼花缭乱,连声赞道:“果真是个会做饭的。” 中午仍是四道菜,除了家常烧的草鱼外,严清怡还清炒了莴苣,用肉片炒了淮山,最后上了道韭菜炒鸡蛋。 何若薰逐样尝过,笑道:“还真不是吹牛,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不相信是你做出来的。” 严清怡得意地笑笑,侧头问魏欣,“你觉得怎么样?” 魏欣不说话,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泣着道:“三娘,你跟我回去吧。” 严清怡掏帕子给她拭泪,“我在这里住着挺自在的,不想再住别人家。你要是想我了,就多给我写信,我也常给你写。” 魏欣才擦干的泪,又滚落下来,片刻才收了泪,粗声道:“三月中我又酿了梨花白,极好喝,回去我让人送一坛子给你,你肯定酿不出我这种味道来。” 严清怡鼻头一酸,忙仰头抽抽鼻子,笑道:“好不好得我尝了才知道,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魏欣不服气地说:“你喝了肯定说好。”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好起来。 吃过饭,严清怡沏了茶,三人又唧唧喳喳聊起京都的事情。 张芊妤也已经定了亲,冬月头成亲,而常兰是去年八月嫁给了忠勇伯,成亲刚满一个月,忠勇伯就带她一道去了榆林卫,把云楚青姐弟以及李婉留在了家里。 魏欣道:“还是你说的对,云楚青几乎是疯魔了,忠勇伯成亲那天,她抱着她娘的旧衣裳在新房外头哭,当时家里宾客还没散,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严清怡心头顿时涌上浓重的厌恶之情,“常兰是新嫁娘没法子,难道忠勇伯就这么任由她哭?” 魏欣道:“才没有,忠勇伯说,她既然想念亲娘,就到祠堂清修十日,诵经茹素以表孝心。然后让丫鬟把她架走了。” 严清怡摇摇头,对何若薰道:“你成亲肯定没这么多幺蛾子?” 何若薰蓦地红了脸,恼道:“好端端的,提我干什么?”神情既羞且喜,显然日子过得很如意。 三人许久未见,足足聊到申正时分,魏欣跟何若薰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转过天,两人分别打发婆子送了东西来。 何若薰送的是茶糖米醋还有两匹布,魏欣则送来一坛子酒和一只海棠木匣子。匣子里装了大半匣各式银锞子,足足三四十个,肯定是她历年攒下来的。 严清怡手头宽裕了许多,上次林栝给她的荷包试着轻,里面除了两只银锭子外还有两张银票,一张五十两,一张二十两。 而春兰每次出去,多少都能赚上几十文回来,足够他们日常用度。 可念及魏欣待她的心意,严清怡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再过些日子,就到了中秋节。 宫里仍然设宴邀请大家闺秀前去对诗赏月。 一大早,万皇后就兴致勃勃地对身旁的大宫女道:“老七去清虚观卜算,通微法师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说会不会是应了今日?他病了这些年,今年总算强了许多,算是云开了吧,今儿要是相中个姑娘,岂不就是月明?” 宫女笑道:“这签文用在娘娘身上也合适,娘娘照顾七爷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七爷桃花动了,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万皇后乐得“哈哈”笑,“上元节灯会上那几个出挑的,我还都记着呢。罗阁老的孙女弹一手好琴,张御史的次女画一笔好画……今儿再让她们亮亮相。” 116.第 116 章 刚到酉时, 神武门侧门便徐徐开启,军士们神情肃穆地查验着诸位女眷手中烫金洒花玉版宣的请柬。 罗雁菊墨发梳成如意髻, 戴全套点翠头面,身上大红色绣菊纹褙子映着她的肌肤欺霜赛雪般白皙。 旁边苏氏穿着却很素净,神情略有些憔悴, 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自打七月起, 罗雁梅就开始气喘咳嗽,请郎中瞧过, 说是燥邪入体,给了瓶川贝枇杷膏让每日用开水冲着喝,连喝了两瓶不见起色。另外换过太医,也说是肺燥咳嗽, 换了秋梨膏饮用。 陆陆续续已经快两个月了。 苏氏将罗雁梅看得紧, 夜里就安置在旁边的碧纱橱里, 只要罗雁梅一咳, 她就跟着醒,夜夜睡不安生。 苏氏不想来赴这个宫宴, 可罗振业发话了, 罗士奇也跟着劝,“父亲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他已年逾六旬,在任上顶多再干十年。雁回性子太鲁莽, 不求他上进, 只要他别惹事就成, 好在他还有个七爷照应着,吃碗安稳饭不成问题。雁北以后要承继家业,可他时运不济,因生病错过两科了,如果父亲在任期间考不中进士,以后很难有起色……皇后娘娘设宴固然是为七爷,但恭王顺王都会出席。父亲颇看好恭王,要是能点个侧妃,以后生下儿子,说不定将来会如何?” 对于王公伯侯来说,只有嫡子才能袭爵,可是皇室却不一样,不管长幼,不管嫡庶,只要天时地利人和,谁都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恭王未能成事,可有他拉扯一把,罗雁北也能谋得个不错的前程。 苏氏没办法,只能带着罗雁菊来。 酒过三巡,圆盘般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清辉如水。 万皇后令人撤掉酒席,移驾玉液池旁边的澄瑞亭。澄瑞亭里明灯高悬,与天上圆月遥遥呼应。 才情好的大家闺秀纷纷对月吟诗,罗雁菊则请缨弹奏一曲,以助诗兴。 琴声被玉液池的水汽卷着,温润动人。 七爷没兴致陪这些大家闺秀们干坐着,酒席刚结束就借口不胜寒意离开。 可回到和安轩,却不进屋,默默地站在松柏前仰望着明月。 月色如霜,穿过枝桠缝隙,落在七爷身上,他穿件宝蓝色绣着山水楼台的云锦长袍,身姿颀长玉树临风。 清俊的面容被月光照着,发出莹莹光华,宛若仙君。 纵然小郑子随侍七爷多年,可见到他这般风姿,仍是呆了下,忙回屋取出件锦缎披风,替他拢在肩头。 秋风吹动树梢,树叶婆娑,地上影子也随之摇曳不止。 有琴声远远传来,因是隔得远,好像分外缠绵旖旎。 七爷凝神听了听,低低吟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也不知她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望月?” 小郑子道:“要不让青柏去看一眼?” 七爷含笑摇头,“不用,别去扰了她。”举步回屋,忽然想起来,对小郑子道:“你明儿去内织染局看看,那里收着各式衣裳样子和绣花样子,我借来临一遍。” 七爷虽然早早离开,但万皇后跟其余皇子还在澄瑞亭,众位贵女仍围在那里凑趣。 魏欣不耐烦听这些,侧头瞧见苏氏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心里一动,走过去行礼,“罗夫人。” 苏氏敷衍地笑笑,“是魏家五姑娘?” “是,我在家中行五,”魏欣笑着点头,指了正抚琴的罗雁菊道:“二姑娘琴艺超绝,想必下过不少工夫吧,不知请的是哪位大家教授?” 苏氏答道:“她弹琴许是五六年了,没往外头请人。” 听着就是对罗雁菊很不上心的样子。 魏欣索性直入正题,“我听说罗夫人很会养花,花房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请教一二?” 苏氏婉言谢绝,“不过闲着没事消磨时间罢了,近来家中忙碌,没心思管那些花花草草。” 魏欣碰了个软钉子,隔天给严清怡写信,“中秋节宫宴,见到罗夫人,我问起她养花之事,她推脱不答,并不欢迎别人打扰。” 严清怡没办法,只能按下不提,期待再有其他机会。 过完中秋节,连接下过两场秋雨,萧瑟的秋风开始变得冷冽。早起时,院子里会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水缸里莲花早败,严清怡把枝叶尽数都拔了,将里面剩下的四条鱼捞出来,养在厨房里。 又趁着天气还暖,买回两车木柴,把小院塞得更挤了。 再就是过冬的萝卜白菜也都贮备了许多。 幸好薛青昊没在家,可以暂且堆在他屋子里,不至于让窄小的厨房更加逼仄。 先前住在陆家宅子时,冬天会烧地龙,而且点着火盆。 现在这个靠西的跨院什么都没有,严清怡怕冷,特特地再买回十斤棉花,打算絮两床厚实的棉被御寒,而春兰则自告奋勇地担起卖绢花顺便买菜的职责。 不知不觉,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虽然沾地即化,却也预示着冬天的到来。 京都既然落雪,宁夏肯定更冷,说不定沿路已经被雪封了。 严清怡搓搓双手,决定给林栝写信。 这封信寄出去,要是快的话,过年时候正好能收到,多少可以解些思乡之苦。 她给林栝写信写得勤,差不多每个月都写,林栝却没有只言片语,倒是薛青昊时常写信回来。 上封信写他经过安阳,特地去岳飞庙看了看,还吃了据说是程咬金传下来的内黄灌肠。内黄灌肠趁热吃的时候还好,但是凉了会有股血腥味。 然后经过开封时,买了朱仙镇的木版画,随信寄回来的就是一幅镇宅驱邪的钟馗。 严清怡把自己的事情写的简单,却详细地写了薛青昊的行程。 写完后,找个晴朗的好天气送到了驿站。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小跨院没有炕,里里外外连处暖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魏欣打发人送来两篓炭,严清怡立刻去买了只小炭盆,放在东次间,这才感觉好了点儿。 进入腊月就开始忙年,春兰去集市买了一大块肉,半扇排骨,还有两只猪脚,一块猪皮。 严清怡把肉跟排骨用竹篮盛着,挂在厨房的后窗上,天气冷,放个三五天不成问题,而猪脚跟猪皮是用来熬成肉皮冻,熬制之前,需得把猪脚和猪皮上的毛刮掉,再用热水清洗三四遍。 严清怡便开始生火烧水。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灶台旁边的缝隙,感觉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严清怡脑子“嗡”的一声,忙伸手去摸,她手指细,完全可以塞进砖缝里,可来回摸了好几遍,却没找到那个油纸包。 严清怡脑门“突突”地跳,冷汗“嗖”地涌出来,发疯般把柴火尽数挪出来,举着油灯细细翻找。 砖缝里空无一物。 地上散乱着些许木柴,也没有油纸包。 她又把挪出来的柴火翻了翻,还是没看见。 严清怡失了魂一般,连声喊道:“春兰,春兰。” 春兰应声跑进来,看到满地的狼藉,脸立时白了。 严清怡抖着身子,声音颤巍巍地,“你看没看到个油纸包?里面包着蓝布,再里面是几张纸。” 春兰手指抻着衣襟,局促地回答:“看见过。” “在哪儿,你放哪去了?”严清怡一下扑过去,险些带倒地上的油灯。她顾不得别的,伸手抓住春兰的衣袖,“你给我,你去找出来给我。” 春兰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是前面屋主留下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姑娘的。” 严清怡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哪去了?你不会是烧了吧?” “没烧,没烧,”春兰慌乱地道,“我给了二少爷。” 陆安康?! 严清怡顿觉天旋地转,两脚软得几乎站不住,好容易稳住心神,咬着下唇道:“你几时见过他,为什么要给他?” 春兰“噗通”跪在地上,“二少爷每个月都会送来五两银子,我在集市那边等着他。我真不知道这是姑娘的东西,如果知道是姑娘的,我死也不会动一下……太太虽然对不住姑娘,可二少爷是无辜的,他根本不知情。” 严清怡冷着脸问:“你可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你为什么不问过我?” 春兰俯在地上,哀哀地道:“姑娘,我实在左右为难,我知道太太将我给了你,就应该全心侍奉姑娘,但我在陆家过了七八年,不能转头就忘记旧主子。那东西,姑娘留着没用,可二少爷拿着,陆家就能起复。” 何止能起复? 陆致得到那折子,十有八~九会交给张弦。 张弦跟罗振业面和心不和,彼此积怨已久,想必手里也握着罗振业不少把柄。一旦罗振业倒台,跟随他的门生就逐个被清算,会腾出许多空缺来。 陆致有此功劳,不但能起复,没准还能高升一步。 想到此,严清怡心如死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春兰问道:“你几时给的陆安康?” “就是中秋节前一天,二少爷在集市上等着我,那盒月饼就是二少爷拿来的,还另外给了三两银子,让给姑娘买些点心。”春兰低声回答。 严清怡更觉心凉。 现在已是腊月,中秋节都过去三个多月了。 如果去跟陆安康要折子,肯定要不回来,就是要回来也没用,陆致说不定已经抄录了好几份。 林栝的仇肯定能报,而罗家肯定要重蹈覆辙。 纵然罗雁回已经去了辽东,未能跟陆安平结识;纵然罗雁回没有将陆安平带回罗家,可兜兜转转,罗家仍是会败在陆家手里。 或许陆致为了让儿子居首功,会跟前世一样,让陆安平写下罗振业的桩桩罪证。 严清怡绝望地站在地当间,只觉得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个笑话。 她隐约猜出大姨母存着其他心思,却心甘情愿地跟着大姨母进京;她挖空心思想接近苏氏却被她冷冷地拒绝;她好心好意地劝服罗雁回,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进湖里……只要能让苏氏,让罗雁回不再遭受前世同样的苦难,她都可以不计较,不在乎。 但是,事情明明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却回归了原点? 还有,陆家在对付罗振业的时候,会不会牵连到林栝,会不会把林栝当成马前卒? 如果说罗振业是罪有应得,但林栝却是完全无辜的。 严清怡脑中纷乱无比,既觉悲凉,又有无限的后悔。 良久,瞧见地上的春兰,和缓了声音道:“你起来吧。”俯身将油灯端起来,放在灶台上。 春兰仰起满是泪水的脸,迟疑地开口,“姑娘?” 严清怡又道:“地上凉,你起来吧,别伤了腿。” 春兰站起身,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滚,“姑娘,你宽恕我了?” “嗯,”严清怡低低应一声,“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也像你一样,因为恋着过去的事做错了许多事。可我不能留你了,我早就说过,跟了我就要守我的规矩,最紧要的就是忠诚。咱们两个相处两年多,你待我极好,我也没把你当外人,今晚过一夜,明天早上我把身契还给你,你或者回陆家,或者自谋出路。” “不!”春兰哭喊一声,又跪倒在地,双手扯住严清怡的裙子,“姑娘,我不走,我不想离开你。如果姑娘非得赶我走……”四下瞧了瞧,忽然抓起菜刀抵在自己脖颈间,“我宁可以死谢罪……” 117.第 117 章 严清怡看着她, 也跪在地上,“你能不能放过我, 我已经过得够惨了,没爹没娘的,你死在这里, 是想我下半辈子待在牢狱里出不来?你真不想活, 我不拦你,你先写个声明, 说你自己寻死,跟别人不相干,把声明带在身上。只要出了这门,你愿意撞墙也好, 抹脖子也好, 或者拿根绳子挂在树上也好, 随便怎么谢罪都成, 我绝不阻拦。” 春兰讶异地看着她,片刻, 起身放下菜刀, 进了东次间。 严清怡默默地站了会儿,把地上散乱的木柴重新塞进灶台旁边,然后拿笤帚把地上的木渣碎屑扫干净。 水自然是不想烧了,饭也没有心思做, 去薛青昊屋里取来纸笔, 又给林栝写了封信。 这封信写得短, 只寥寥数语,说他托付她保管的东西,被春兰拿走送给旧主子了,让他有所准备。 等墨干透,装进信皮里封好,又举着油灯走进东次间。 春兰默不作声地坐在罗汉榻上,见严清怡进来,起身接过油灯,放到床头矮几上。 严清怡往炭盆里加了条木炭,问道:“你饿不饿?中午还有剩菜,你再去煎只鸡蛋。” 春兰摇摇头,“我吃不下”,说着又带了泣声,“我六岁那年卖到陆家的,以前在家里吃不饱不说,还常常挨揍,在陆家我从来没挨过打……” “别说了,”严清怡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寻出荷包,将里面东西尽数倒在矮几上,挑出两锭五两的银子,递给春兰,“我还欠你八个月的月钱,另外二两也算是认识一场。” 春兰不要,“我手里有银子,二少爷先先后后给了我二十三两,我花出去不到三两。” 严清怡垂眸,“这是我欠你的,跟陆安康不相干。” 春兰推辞不过,流着泪接了,“以后这院子就剩姑娘一个人了,姑娘千万当心些。” 严清怡忽然也觉得心酸,吹熄油灯,低声道:“睡吧。” 北风呼啸,扑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院墙旁的杏枝被风吹动,“咯吱”作响。 严清怡圆睁着双眼,睡意全无,前世与今生诸般事情交错在一起,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时而是苏氏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喊“阿梅”,时而又是薛氏无奈地嗔她,“就你主意大,我不管你了”,时而是罗雁回拍着牢狱的铁栏杆嘶喊,“陆安平,我做鬼不会放过你”,时而又是林栝悲愤的神情,“这次定要把潘清跟罗阁老一道拉下马。” 迷迷糊糊,晕头胀脑,严清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只觉得脑子里纷乱一团。 而窗户纸,呈现出隐约的白色。 天就快亮了。 严清怡索性不再睡,伸手去够棉袄,却发现罗汉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春兰已经不见了人影。 严清怡赶紧穿戴整齐,下了床。 厨房里,有小米粥的香味,灶台上的盘子里盛着煮好的荷包蛋,而屋门虚掩着,透出外面的一丝白。 严清怡推开门才发现,夜里竟是落了雪,雪上一行脚印,孤单而寂寥。她追随着脚印走出胡同,在大街上,脚印变得混乱,再也分辨不清方向。 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春兰去了哪里? 如果是去陆家还好,陆安康说话办事各色,但心肠不坏。如果没回陆家,也不知道她又会到哪里去 孤身一人,千万别被人拐骗了去才好。 严清怡突然又有些后悔,应该先问清她的打算才对。 只站了这会儿,严清怡已觉得冷寒刺骨,连着打了好几个寒战,她不敢多待,连忙往回走,将院门仍是虚掩着,没有落锁。 回到屋里,她生上火,把米粥跟荷包蛋重新热过,热乎乎地连汤带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身体暖了些。 洗完碗筷子,又烧水把昨天没来得及处理的猪皮烫了,把猪毛拔掉放进锅里,煮过一阵,见猪皮软了,取出来把上面的油脂刮掉。直刮了三四遍,再用热水将猪皮洗干净,切成条,下锅加上八角、桂皮、葱姜等一起炖。 先大火,等水开过一阵,转小火。 严清怡往灶膛里塞了两块木柴就不管,走到院子里,先用铁锹将雪铲到墙角,再用扫帚把残雪扫净。饶是院子不大,可等做完这一切,严清怡仍是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锅里的猪皮已经炖好了,严清怡捏一撮盐,搅动片刻,连汤带肉地盛进汤盆里。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屋檐上的积雪融化,顺着瓦当不等淌下又被冻成冰凌,锥子般悬挂在屋檐下,间或融出一滴水,“啪嗒”落在石阶上。 严清怡梳好头发,紧紧地绾个圆髻,用银簪别上,披了棉斗篷往驿站走。 天气的寒冷丝毫不能阻止人们对于过年的期盼与渴望,沿路仍是见到不少人或者提两条鱼或是提一斤肉,再或者攥着只棉布口袋,也不知里头装着是大米还是白面。 驿站的伙计见是往宁夏寄,为难地说:“姑娘,如果没事的话还是别浪费银钱了。今年冬天雪水格外多,陕西宁夏那边的路都封了,上个月的信件还积压了一大堆送不出去。” 严清怡犹豫片刻,“还是寄吧,家里人收不到信怕是会担心。” 伙计道:“那成,不过什么时候送到没准儿,兴许到明年开春。” 严清怡点点头,付了邮费。 驿站在荷包巷南边,从荷包巷到驿站是背着风走,从驿站到荷包巷则是顶着风走。 北风吹在脸上,刀子般刮得脸生疼,又毫无顾忌地吹开她的斗篷,直往她衣裳缝里钻。 严清怡低着头,两手紧紧拢住斗篷,艰难地挪动着,刚走没几步,迎面一辆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严清怡正要让开,马车里传出女子冷淡的声音,“好久不见了,表妹。” 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孔。 她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斗篷敞开着,露出里面水绿色缀着白色兔毛的夹棉袄子,皮肤白净,鼻梁挺直,大大的杏仁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诮。 正是蔡如娇! “表妹行色匆匆的是要往哪里去?”蔡如娇手里捧一只小巧的掐丝珐琅手炉,皮笑肉不笑地问,“要不是二表哥无意中提起,我竟是还不知道表妹也上京了。也难怪,做出那种亏心事,应该没脸见人了吧?” 明明二姨母才是使坏之人,她有什么没脸的? 严清怡愤愤道:“谁做了亏心事,自己心里明白,表姐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先行一步。” “表妹,”蔡如娇止住她,“不是我说你,这大冷的天,该坐车才是,或者叫顶软轿也成。表妹不是最懂规矩吗,堂堂一个姑娘家,连个下人都不带,也不戴帷帽,不怕被人笑话?对了,我是有件喜事想告诉表妹,大姨父就要调到吏部去了,已经在南薰坊买了处五进宅子,过了年就搬过去。表妹得空去玩吧,姨母跟姨父见到你肯定很欢喜。” 细细打量眼严清怡身上墨绿色的斗篷,青碧色棉袄和姜黄色裙子,轻轻“呵”一声,“我竟是忘了,表妹身上还带着孝,那就不能来了。” 果然,陆致又要得势了。 果然,蔡如娇对她是恨之入骨。 可蔡如娇有什么理由恨她,有什么资格恨她? 严清怡深吸口气,脸上挂出个甜美的笑容,“真是可喜可贺,我的确还在孝期,不能当面给姨父姨母道贺,还请表姐代劳,就祝他们官位坐得高,夜里睡得香吧。也跟二姨母问声好。听说二姨母流放到湘地了,那里的人喜欢吃茱萸,不知道二姨母吃得惯不惯?湘地蛇虫之物多,瘴气毒物也多……唉,也不知能不能熬过三年。大姨母是使银子把流刑改成输役,二姨母怎么不想法子也留在京里?” 说罢,再不看蔡如娇,加快步伐往回走。 回到家中,才觉得浑身上下冻得发木,身上的衣裳,从斗篷到棉袄,早就被风吹透了。 严清怡不敢大意,赶忙煮了碗酽酽的姜汤,趁热喝下,又热一碗小米粥权作午饭,吃完后就盖着被子躺下。 这一觉仍是迷迷糊糊,时睡时醒,最后饥肠辘辘地醒来,发现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时辰,而屋子里冷得犹如冰窟,北风穿过细小的窗缝,呼呼地往里钻。 探手摸到棉袄,刚坐起身,就感觉有千万根银针同时往脑子里扎,头疼得几乎要炸开。而嗓子眼里又干又涩,像是着了火。 严清怡暗叫不好。 昨天扫雪是热了一身汗出门,回来路上被蔡如娇耽搁那些时候,定然是着了凉。 她懒得动弹,却不得不挣扎着下地,先摸黑找到火折子点燃油灯,重新生了火盆,塞进两根炭,觉得身子暖和了些,才头重脚轻地往厨房去。 厨房更是冷,屋角养鱼的木盆上面浮着一层薄冰,仅存的三条鱼一动不动地俯在盆地,间或口中会吐出个小小的气泡,彰示着它们仍然顽强地活着。 灶台上的肉皮冻已经冻得结实,透过晶莹的肉冻能看清里面均匀细长的猪皮。 严清怡根本不想吃,先生火烧了半锅水,沏在茶壶里一壶,其余的温在暖窠里,再然后下油锅,做了碗面疙瘩汤,没滋没味地吃了。 外面终于透出一丝亮,远处传来公鸡嘹亮的啼鸣声。 严清怡捧着茶壶回到东次间,将茶壶放到床边矮几上,合衣躺下了。 似是刚合眼,就听外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严姑娘,严姑娘。” 严清怡难受得要命,有气无力地下了床,才刚把衣衫整理好,来人已推门而入。 是魏欣身边的碧玉还有另外一个面生的婆子来送年节礼。 都是些鸡鸭鱼肉以及茶叶、点心,不是贵重东西,却样样俱全。 严清怡扶住门框站着,连连道谢。 碧玉瞧出她神情有些异样,关切地问:“姑娘生病了?” “昨儿受了凉,许是染了风寒”,严清怡勉强笑道,“麻烦两位替我给老夫人和夫人磕头,再给几位姑娘问好。我怕过给你们,就不留你们坐了。”取了两角碎银,正要打赏她们。 碧玉忙道:“不要不要,来时姑娘特地嘱咐过,严姑娘跟姑娘一样,没得要赏钱的。”说着告辞离开。 魏欣听说严清怡生病,立刻跳了脚,“她病得重不重,请郎中看过没有,吃的什么药?” 碧玉回答道:“病得不轻,严姑娘的脸煞白煞白的,像是站不住似的。屋里没有药味,应该没请郎中……严姑娘屋子太冷了,一点热乎气都没有,我站那不过盏茶工夫,觉得浑身发抖。” “我得看看她去。”魏欣忙寻出大毛衣裳,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去正房院找钱氏要车。 “不许去,”钱氏立刻拒绝,随即缓了声音道,“你去有什么用,会看病还是会煎药。严三娘本就病着,还得打起精神招呼你,净跟着添乱。”扬声唤胡婆子进来,“你往前院看看府医在不在,带着府医往阜财坊那边给严家姑娘瞧瞧病,再挑个手脚利索的婆子跟着照料两天。” 胡婆子应声离开。 魏欣撅着嘴不满地盯着钱氏,“我也去,我不添乱,就看一眼不成?” “不成”,钱氏毫不通融,“今年天冷,你不出门不知道,外头得风寒的到处是,诊治不及时死了的也有。明儿是腊八,很快过年了,你想染上病?你染病不要紧,过给祖母怎么办?祖母年纪大了受不住。还有这一大家子人,你想正月里全家都病恹恹地出不得门?” 魏欣无法反驳,跺下脚道:“要不等三娘好了,接她进府过年,她一个人多孤单?” 钱氏长长叹口气,“你这脑子能不能动一动,要是平常,咱家多她一个还热闹些。但是三娘身上有孝,她倒是跟咱们一道吃酒作乐,还是自个在旁边看着?这么大的姑娘了,开口之前都不寻思寻思。” 且说胡婆子叫了先前姓张的婆子,又往前院寻了府医,正要出门,在角门处遇到了淮海侯送范大档。 府医跟胡婆子连忙行礼。 淮海侯随口问道:“是往哪里去?” 胡婆子笑道:“是以前来过的严姑娘,怕是染了风寒,五姑娘惦记着她,夫人就打发过去瞧瞧。” 范大档眸光闪动,朝淮海侯拱拱手,“侯爷留步,我这就回了。等正月里,再来给侯爷请安……” 118.第 118 章 和安轩里。 七爷神情淡淡地说:“让青松备车。” 小郑子听闻, 连忙劝阻,“七爷打发人去瞧瞧就罢了, 这阵子京都风寒厉害,要是过了病,七爷的身子可受不住。” 七爷仿似没有听见, 吩咐李宝业取来狐皮大氅, 胡乱披上匆匆往外走。 小郑子“扑通”跪下,“爷不能去, 皇后娘娘特意嘱咐了,这阵子不让随意出宫,免得带了病回来……”索性往地上一趟,“爷要出门, 得从奴婢身上踏过去。” 七爷抬脚踢在他腰眼处, “死士都是直接拿刀抹脖子, 赶紧滚一边去领板子。” 小郑子没办法, 灰溜溜地爬起来,进屋寻到手炉, 往里装两块炭, 快步追出去塞进七爷手里,又苦着脸哀求,“爷千万得当心,看一眼就赶紧回来。奴婢这里备着姜汤……” 七爷根本不理会他, 扶着青柏的手上了马车。 此时胡婆子已经带着府医去了荷包巷, 这次熟门熟路的, 见没人应,径自推门进去。 严清怡刚下床,正找绣鞋。 胡婆子一把扶住她,“姑娘别起来了,快躺下。”抬着她的胳膊往床上架,只觉得她的手像是被火烤过似的,热得灼人。 待严清怡躺好,左右看一眼,没找到遮掩之物,出去对府医道:“有劳先生去试试脉。” 府医打眼见严清怡面色潮红,心里已有几分成算,抬手按在她腕间,凝神试得数息,微微颌首,“寒凉入体邪犯卫表,是风寒之症。我先开个解表化湿扶正祛邪的方子,每日两次,早晚各一,若是明日此时高热不退,我再来看看。” 四下打量番,不见纸笔,便从自个药箱里取出笔砚,研了半池墨,将方子写下来。 胡婆子便吩咐张婆子照方抓药,又担心严清怡家中没有煎药的炉子,特地多给了些银两,让张婆子将所需东西一并买回来。 张婆子对阜财坊不熟悉,一边问路一边走,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打听到医馆抓了药,又将各样东西买齐,请个小伙计一路送了来。 刚进门,请府医看过药,还不曾开始熬煎,就见三人施施然进了院子。 头前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玄色狐皮大氅,相貌清俊面容平和,可紧抿的双唇却表露出心头的焦虑。旁边随侍之人则穿件极普通的鸦青色裋褐,腰间束着墨蓝色布带,相貌非常普通,没有丝毫特别之处。最后边那人年纪已长,胡须半百,手里提着只药箱,应该是位出诊的郎中。 胡婆子打眼一瞧不认识,可见男子身上大氅知是凡品,脸上便堆了笑,问道:“两位爷可有事儿?” 七爷一言不发直往里走。 府医却是惊讶万分。 当初七爷在淮海侯府落水,他没少跟着忙乎,而且淮海侯还气急败坏地说,要是诊治不好,他也别想在魏府待了。 府医连忙上前行礼,“见过七爷”,又朝后面之人拱拱手,“郑太医。” 七爷淡淡开口,“病情如何?” “外感风邪入里化热,”府医恭敬地将方才写的方子递给七爷,七爷扫一眼,对郑太医道,“进去看看。” 胡婆子撩开门帘,郑太医刚探进头,又急忙缩回脚,迟疑不决。 胡婆子明白,郑太医是太医院数得着的好脉息,平常多在宫里当值,要么就是在勋贵家中走动,看病都是隔着屏风,悬丝诊脉,何曾有过跟女眷面对面的时候。 当下沉声道:“先生请。” 严清怡睡得晕头晕脑,完全不知道外间小小的厅堂站了这许多人。 郑太医战战兢兢地扫一眼她的面色,胡婆子上前将严清怡的手从被子里掏出来,想一想,抖出丝帕轻轻覆在上面。 郑太医这才觉得安心了些,抬手熟练地搭在她的腕间,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不过数息,沉吟道:“确实是风寒之症,出透一身汗,祛去内邪便好。”拿过府医开的药方,仔细看过一遍,点点头,“方子极是对症。先吃两天,要是不好再另行更换。” 府医如释重负,暗暗舒口气,恭敬地站在门旁。 张婆子自去煎药,七爷环视一下简陋狭窄的房间,低声吩咐青柏,“你先把郑太医送回去,顺便让小郑子收拾些东西。” 青柏心知肚明,与郑太医一道离开。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严清怡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忽地痛苦地喊道:“娘,不要……别离开我。”有泪珠顺着她眼角滑下,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枕头上。 人生病的时候,最是怀念亲人,她定是做梦想到薛氏了。 七爷心头不由涌起怜悯之意,只听严清怡又嚷道:“二哥,快跑,跑!”才刚安静片刻,面容突然变得惊恐,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不迭声地喊,“不,不要,别碰我,救命啊,救命!” 竟像个孩子般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七爷酸楚不已,掏出帕子,俯身去拭她脸颊的泪。 严清怡猛然惊醒,本能地打开他的手,“别碰我。”抬头看着七爷,眸光茫然无措,仿似没有焦点似的,好半天反应过来,“七爷?” 这时张婆子端了药碗进来。 七爷往旁边让了让。 胡婆子上前扶着严清怡靠在迎枕上,“七爷带太医来给姑娘诊了脉,我先伺候姑娘喝药。”接过张婆子手里的药,用羹匙慢慢搅动几下,放在唇边试试温度,一匙一匙地喂给严清怡。 严清怡头发凌乱,身上青碧色的棉袄被揉搓得满是皱褶,胸前悬着的红线格外显眼。 红线上系着一只颜色青翠的玉扳指。 只是射箭之人才用扳指。 七爷眼前顿时闪现出,炽热的阳光下,严清怡侧身看向林栝,目光温柔神情娇俏。眸光黯了黯,无声地走到厅堂。 再过些时候,青柏与青松搬了东西进来。 两大篓炭、景泰蓝的炭盆、掐丝珐琅的手炉、两床松软的丝绵被、厚实的焦布帐帘以及点心水果,把不大的厅堂摆得几乎无处下脚。 七爷低声吩咐张婆子,“把东西归置好,好好伺候严姑娘,我自会有赏。”拔腿往外走, 青柏自荷包取出个五两的银锭子放在饭桌上,紧跟着离开。 胡婆子伺候严清怡喝完药,出来瞧见银锭子,对张婆子道:“收了吧,小心伺候着。” 张婆子原本觉得使唤自己来伺候个小户人家的闺女有些委屈,可见到适才情形,再不敢有半分轻慢之心,连声道:“胡嬷嬷放心,我有数。” 胡婆子点点头,跟府医一道回府复命。 钱氏听闻七爷竟然亲自去瞧病,张大嘴巴,好半天没合起来,低声对魏夫人道:“宫里那位怕是当了真。幸好我觉得严三娘可怜,吩咐人去照看了,否则岂不显得凉薄?被那位知道了,说不定会有成见。” 魏夫人叹一声,“可见老天有眼,恶人总会有恶报,好人也不会埋没了。明儿再让府医跑一趟。” 荷包巷里,张婆子丝毫不敢懈怠,先把严清怡屋里的炭盆换了大的,又将丝绵被给她盖上。因见厨房里鱼肉菜蔬都齐全,便熬了锅香稠的小米粥,精心做出两道小菜温在锅里。 严清怡喝过药,睡得踏实了些,晚上发出一阵汗,约莫三更天的时候醒了。 张婆子合衣躺在罗汉榻上,听到床上有动静,立刻坐起来问道:“姑娘饿不饿,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严清怡没觉得太饿,就是有些尿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张婆子人精似的,马上猜出来,劝道:“外头北风刮得紧,姑娘刚发了汗,千万不能出去,若是闪着,岂不辜负五姑娘的一片心。” 借着月色在院子里转两圈,找到只陶土盆,摆在地上。 严清怡出过汗,头脑清爽了些,可身子仍是虚的,情知自己若是非犟着去茅厕,必然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只得不顾羞耻地在屋里解了。 张婆子端出去倒掉,回来用皂角仔仔细细地洗过手,再生火烧了水,伺候严清怡净过手脸,把热好的饭菜端了来。 趁着严清怡吃饭的空当,张婆子不动声色地给魏欣和自己表了功,又指着屋里用品说哪些是七爷送来的,哪些是魏府送来的。 严清怡笑笑,“有劳嬷嬷了,我这会儿松快了许多,嬷嬷脱了衣裳好生睡吧。免得我好了,嬷嬷倒累病了。” “我这满身的膘,皮糙肉厚的,哪能轻易病倒?” 虽是这么说,可伺候着严清怡歇下之后,张嬷嬷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张嬷嬷早早起来,先把药熬上,又做了饭。 严清怡吃过药睡了足足一上午,等到晌午的时候,脸上的潮红尽数褪去,气色明显见好。 府医来诊过脉,把药方稍稍做了调整。 第三天下午,七爷再度过来,严清怡除了身子还虚着,风寒已经好了大半。 见到七爷,严清怡便要下床行礼。 “你还病着,不用多礼,”七爷止住她,在床边站定,“严姑娘,我不需要你道谢,我为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要是换成别人,就是病得要死了,我也不见得会多看一眼……或许你觉得我是乘虚而入,不瞒姑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严清怡垂眸,低声道:“可我是许了人的,我发过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只要他不负我,我必不负他。”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七爷低念几句,长叹道:“焦仲卿跟刘氏终是未能相伴到老。” 严清怡骤然一惊,错愕地看向七爷。 七爷淡淡道:“两个无缘的人,勉强凑在一起,只能是对怨偶。”默了片刻,忽而转了话题,“前天听姑娘梦呓哭泣,不知是遇到什么了为难或者可怕之事,可需要我帮忙?” 梦中呓语? 梦中能有什么呢? 这两天严清怡反反复复地纠缠着前世今生,心中所牵所系所怕者,除了林栝就是罗家,还有次梦到了郭进,一手摇着魏欣的信,另一手去摸她的脸,脸上狞笑着,“只要你从了我,我就把信给你。” 119.第 119 章 可以让七爷帮忙吗, 让他打听下林栝的下落? 以前林栝写信虽不多,却从来没有延迟这么久, 而且那折子落在陆致手里,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着林栝的名讳。 可她不敢拿林栝冒险。 七爷清清楚楚地表明对她有兴趣,不管这兴趣是出于好奇还是因为屡次被拒绝之后的渴望, 倘若被他知道她心里惦念的是林栝。 或许后果更加严重。 那么要替罗家求情? 严清怡更加犹豫, 从林栝写下的那些罪状来看,罗振业是死不足惜。 而且, 如果七爷问起她怎么知道罗家有罪,她又该如何回答? 严清怡思量半天,迟疑着开口,“那个, 罗家二爷还在辽东吗?” “是”, 七爷颇为意外, “他在那边如鱼得水, 一时半会儿不回京都,你不用担心, 他只是行事鲁莽, 考虑事情不周到。人却是不坏。” 言语之间,颇为回护。 既是如此,想必罗家有难之时,七爷应该会保罗雁回性命。 严清怡左思右想, 片刻之间, 脑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 七爷静静打量着她, 见她眸光由迷茫转为清明,而后听到她淡淡的声音,“多谢七爷,我不曾有为难之事,这几天倒是常常梦到我娘,心里悲伤。” 七爷浅笑,“既如此,你好生养病,告辞。” 张嬷嬷却又耽搁两日,直到严清怡完全康复才离开。 严清怡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闭户,然后烧了一大锅水,在厨房里点起两只炭盆,仔仔细细地洗了个热水澡,去掉了满身的汗臭。 头发未干,她不敢出门,便踩着椅子将北窗上竹篮取下来。 尽管厨房里冷,可里面的排骨跟肉已经放了六七天,散发出淡淡的腥臭之味。 严清怡不舍得扔,烧开水洗了好几遍,见臭味已淡,便将排骨炖熟,肉则炸成了肉酱。 接下来,严清怡要么排骨炖白菜,要么排骨炖萝卜,直吃了三四天才吃完。 没几天就是小年,祭过灶之后,严清怡将家中各处打扫干净,该拆洗的被褥都洗干净。她院子里攒了许多木柴,不怕没柴烧,就是用水麻烦。 水井离家要走一刻钟,而且严清怡挑不动整桶水,每次只挑两个半桶,要盛满一缸水,差不多得半个时辰。 好在,她一个人住,并不需要天天担水。 等到腊月二十九,年味更加浓了,家家户户都传来炖肉炖鸡的香味,间或还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严清怡裁一副白色对子纸,也没请人,自己动手写了副对联贴在大门上,又剪几只窗花挂在门楣和窗框上。 虽然冷清,可到底有了些过年的氛围。 除夕那天又落了雪,严清怡早早掩紧门,在家中包饺子,忽然就听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她不敢大意,将短匕藏在袖中,轻手轻脚地出去,站在院子里侧耳听了听。 门口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显然不是一个人。 接着又响起敲门声,还有男子的呼喝,“严三娘,严三娘,开门!” 严清怡听出来了,快步过去拉开门闩,门口风尘仆仆的两人,不正是李实跟秦四娘? 秦四娘穿得倒严实,身上拢了件大毛衣裳,李实却单薄,只穿了件棉袄,站在门口不停地跺脚,“哎哟娘来,京都这天太冷了,能把耳朵都给冻掉了。” 严清怡满心诧异,却顾不得多说,将两人让到屋里之后,先沏了壶热茶,又把刚包出来的半盖帘饺子煮出来,让两人吃上,这才问道:“马上过年了,你们俩怎么想起进京了?” 李实捧着茶盅,舒服得直打嗝,“我娘相中个姑娘,非要给我定亲。我不愿意,早就想出门避开,正好春兰写信回去,说你一个人在这边,我们俩一合计,干脆来找你。” 想到春兰,严清怡暗叹口气,又问:“你们就偷偷摸摸地走了?” 李实避重就轻地说:“要是提前说,我娘肯定不放人,没准儿还得把我关起来……我们先雇车到宁津,在那里写了封信送回去,又跟了商队来的。唉,做生意也不容易啊,大过年也没法回家,我听那些客商说是从四川过来,本来应该是年前到,路上大雪封路,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现在才到京都。” 严清怡恍然,难怪李实身上衣衫单薄,这是没收拾行装,而原本的大毛衣裳给了秦四娘了。 说起来,李实也算有担当了……就是私自出逃这事不怎么地道。 严清怡笑着摇摇头,“你们先歇着,我再和点馅儿,没想到你们会来,多包点明天早上吃。” 秦四娘忙拦住她,“有我呢,不用你动手,三个人的饺子,我半个时辰就能包好,你只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就行了。” 严清怡另点一盏油灯,往厨房指了柴米油盐的位置。 这边严清怡又和了面,那边秦四娘已经拌好了肉馅。等面饧过两刻钟,就可以包了。 包饺子的时候,严清怡问道:“你们打算长住还是过两个月就回去?” 李实道:“不能灰溜溜地回去,我们打算在京都开间馆子,混个人样儿出来,让我娘看看,不倚仗我爹,我照样行。” 秦四娘笑着解释,“这半年济南府那边已经回本了,还不少盈利。李家大哥说是因为李家的面子,李实不服气,我寻思来京都闯闯也可以,左右那边有冬梅照应,哎呀,别看冬梅不爱说话,心里可有数,完全能顶得起来。” 三人有说有笑聊了会儿,严清怡见他们两人脸上都有倦色,便催促着歇了。 李实暂且睡在薛青昊床上,秦四娘则歇在严清怡屋里的罗汉榻上。 因为家里多了两人,严清怡安心不少,便把手~弩收起来,而短匕仍是塞在枕头底下。 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才醒来。 秦四娘早就起床烧好了洗脸水,又剥出个白菜心,细细地切成丝,拌上蒜泥就着饺子吃。 严清怡大病初愈,加上一个人吃饭,最近食欲都不好,这顿却难得地开了胃口,吃了个饱足。 就在举国上下忙着欢庆新春时,大年初二晚上,近百名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悄悄包围了罗府,将罗家上下一百七八十口人尽数押到牢狱。 严清怡身上有孝,而李实跟秦四娘在京都无亲无故,三人都不怎么出门。 等严清怡听说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正月初八了。 那天是胡婆子跟碧玉来给严清怡拜年,无意中提起来,“五姑娘想亲自来看姑娘,可出了罗府这事儿,老夫人跟我们夫人拘着几位不许出门。我们就替主子给姑娘磕个头,祝姑娘新春大吉。” 严清怡厚厚打赏了两人,问道:“不知犯了什么事儿,难不成家中妇孺也都入了监?” 胡婆子摇摇头,“不清楚,正旦大朝会那天,罗夫人还进宫了,没觉察到异样。转天夜里就被抄了家,谁都想不到。这个节骨眼,谁敢打听?我们府上亲戚间也没走动,本来说好的宴请也都推了,都提着心怕牵连到自己头上。” 严清怡深有体会,京都的勋贵都是根连着根,枝连着枝,一根藤上能牵出好几个瓜来,罗府犯事,估计得有十好几家夜里睡不着觉。 阜财坊到底地偏民贱,直到上元节,街上才有人议论罗府,说是因为索贿贪墨以及克扣军饷犯得事儿。除罗家外,还有四家也被关进牢狱,其中便有潘清一家。 高官被抓,显贵们提心吊胆,可黎民百姓莫不拍手叫好,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了灯。 李实跟秦四娘都是头一次来京都,夜里早早吃了饭就到都城隍庙附近看花灯,直到亥正才回来。 秦四娘兴高采烈地说:“到底是天子脚下,花灯太好看了,不光有兔儿灯猴儿灯,还有会动的,跟皮影戏似的,还有比两人都高的灯……吃的东西也多,有艾窝窝、豌豆酥、猫耳朵,还有最可笑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包了个油炸糕,“你肯定想不出是什么,这叫做油炸罗阁老,刚出锅的时候有模有样的,现在挤到一起看不出来了。” 严清怡笑不出来。 原来,罗振业真是被万民唾弃的。 难怪上一世,罗家阖府入狱,罗振业那么多门生却没有一人肯为他奔走,而满朝文武,受他提拔起来的,何止数十位,也都没人露面。 就只有何若薰肯改换了面貌去牢狱里探望他们。 如今罗振业大势已去,想必陆致该重新发达起来吧? 可直到出了正月,严清怡也没听说陆致起复的消息,她想打听却无从打听,而街上流言纷杂,没法分辨真假。 二月二龙抬头,下过蒙蒙细雨,隔天便是艳阳高照。 魏欣颠颠来看严清怡,刚进门就叫苦,“这个正月最无趣了,天天闷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连灯会都没去。”长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年前罗夫人给阿薰写信来着,说她养得牡丹点雪快开了,等开花后请阿薰去看。没想到……阿薰真够意思,上元节那天,偷偷去了牢狱。” “啊!”严清怡低呼一声,“她自己去的?” 魏欣摇头,“跟她相公一起,还是她相公带她去的……前两天还到我家去,说罗夫人脑子本来就有病,又是个妇人家,男人在外头做的事,女人能管得着?意思是想托人把女眷开脱出来。” 严清怡心头一跳,忙问:“这事儿能不能成?” “不知道,我娘也说罗夫人带着孩子确实挺可怜的。我祖母让祖父去找宫里的范公公,眼下还没信儿,倒是他家二爷在辽东根本没受到苦,听说七爷出面保下的。”说到此,魏欣忽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你上次生病,七爷特地请郑太医给你瞧病,他是什么意思?” 严清怡想一想,低声道:“七爷说……说他看中我了?” “怎么可能?”魏欣上下打量着她,“你没比我好看啊,他都没正经看过我,怎能看中你?我觉得他没安好心,你还记得在我家那会儿,你把他踢到湖里。那次七爷足足病了大半年,我估计他十有八~九是想报复你。你可千万别应……” 120.第 120 章 报复? 严清怡一愣, 脑海里顿时浮起七爷精致俊美的面容。 他穿玄色大氅,气度淡然地站在床边, 目光温柔和煦,犹如天上的星辰落在凡间,带来满室清辉。 桃花会上, 漫天桃花飞舞, 他身穿宝蓝色的锦衣唇角噙一丝浅笑,宛若九天飘然而下的仙君。 还有那间破旧的土地庙中, 他面色苍白似纸,却硬生生地把身后的残砖断垣站成了一幅魏晋年间的水墨画。 这样高山遗雪般清贵儒雅的人,只要他肯,有千万人愿意供他驱遣, 他会因为报复她而降尊纡贵? 严清怡直觉不太可能。 但魏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论相貌, 她跟魏欣不分伯仲, 各有各的美,而且名门贵女中, 生得好看的比比皆是, 她并不算出挑的。可论起家世,魏欣是天上的云,她则是塘里的泥,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而且, 她跟七爷相见也不过区区数面, 七爷怎么就会“心仪”她了? 即便没有林栝在先, 严清怡也不敢应允。 林栝面容冷峻,似乎不太容易相处,可他心是热的,那双眼眸每每在看向她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 七爷恰恰相反,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浅笑,看上去清雅温和,而眼底却像千年寒潭,望进去笼着一片雾气,教人猜不出看不透。 想到此,严清怡笑道:“我又不是那种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就我这样的家世,还敢高攀七爷?”话出口,随即想到,自己确实高估自己了。 七爷那般的人物,想要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今儿可以“心仪”她,明天还可以“心仪”其他人。 能够上玉牒的只有三人,那些不上玉牒的岂不是想要几个就能有几个? 就连李实他爹,一个管牢狱的八品小官,还时不时往家里接姨娘,何况七爷? 一个侍妾或者姨娘,谈什么家世? 只要相貌好看,或者品行动人,能够入了七爷的眼就成。 却原来,她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盘菜。 严清怡哂笑下,随即正色对魏欣道:“我还是以前那话,是不可能给人做小的。七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是一起兴起逗弄人。” 魏欣赞道:“那我就放心了,不用担心没法跟你往来,否则以后多难受。” 公侯将相也有几家穷亲戚,但明媒正娶的正妻却不会跟小妾姨娘们走动。 “就你心事多,想哪里去了?”严清怡嗔她一眼,“你的事儿,到底有没有眉目?” 魏欣“唰”地红了脸。 严清怡讶然:“还真的有?是哪家?” 魏欣期期艾艾地道:“阿薰没告诉你?” 严清怡摇头,“她刚成亲,家里事情肯定多,我哪好打扰她,再说,我到年底才满孝。” “我娘本来说是等今年春闱结束……我也喜欢读书多的,会体贴人,但是前两天,何夫人往我家去……我娘觉得挺好。” 严清怡皱着眉头,“到底是哪家,你说明白点儿,怎么扭扭捏捏的?” 魏欣甩着手道:“不说你笨,哎呀,就是阿薰大哥。” “啊?”严清怡是真的惊诧了,“你们两家认识都七八年了,从来没有过结亲的念头……对了,你见过阿薰大哥吗?” 魏欣瞪她一眼,“不是告诉过你,中元节护国寺庙会见过,还有阿薰相公。”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写信提过,”严清怡连声道歉,“肯定是何家大哥看见你,惊为天人,就动了心思。” “什么天人,丢人都丢到外婆家了。你不知道庙会上好吃的东西多么多,有炒年糕,有白汤杂碎,有红豆冰,就是清汤馄饨也比家里做的可口。” 严清怡笑吟吟望着她,“然后呢,吃撑了?” 魏欣沮丧地点点头,“撑得肚子痛,而且阿薰不够意思,就跟她相公眉来眼去,根本不管我,然后天气太热,热得头晕,然后我就吐到阿薰大哥身上了。” 严清怡能猜到魏欣吃撑肚子,却完全想像不到她吐了何大哥一身的画面。 “阿清,你说我能答应吗?肯定不能啊,我看见阿薰大哥就想往地缝里钻,这是一辈子的话柄,我在他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所以,我没答应。” 严清怡哭笑不得,“阿欣,你傻不傻,为什么不答应?你都那样丢人现眼了,何大哥还愿意娶你,以后再有什么丑事也不怕。这门亲事真的再好不过,两家知根知底的,何夫人性子宽和,阿薰就不用提了。你别犹豫,赶紧嫁了吧。” “我过不了心里的坎儿,”魏欣扑到床上,一头扎进被子里,片刻瓮声瓮气地道,“随便我娘吧,她说好就是好。再说,万一八字不合呢?” 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泣意。 严清怡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最近见到蔡如娇没有,上次在大街上遇到她,她说我大姨父要升迁了,还在南薰坊新买了宅子。” 魏欣从被子中抬起头,“宅子我不清楚,可升迁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听说圣上要从地方抽调官员进京。我娘还说,不知道谁有运气,一下子平步青云,兴许能直接入阁也未可知。” 既然魏欣这么说,那就是有七八分准了。 严清怡心情大好,不管怎样,她就是不想看到陆致得势。 魏欣刚走不久,李实跟秦四娘骂骂咧咧地回来。 秦四娘鬓发散乱,腮旁明显有处青肿,李实脸上却是血迹斑斑,几乎肿成了猪头。 严清怡大吃一惊,连忙端了盆清水,绞一条棉帕,“不是说找房产经纪打听铺子,怎么成这样了,跟人打架了?” “娘的!”李实张口就骂,说话时牵动唇角伤处,“嘶”一声,又骂,“娘的,欺负我们两个是外地人,要是在济南府,我伸根手指头就能弄死他。” 秦四娘接过帕子,轻轻擦他脸上血渍,“你就是太冲动了,他们人多而且是地头蛇,忍两声不就行了?” 李实翻着白眼不理她。 秦四娘对严清怡解释,“京都铺子不好找,这都快半个月了,好容易看到个合适的,就跟着房产经纪一起去看,谁知有三个破皮拦着不让,非得先付二两银子定钱才给看,还骂骂咧咧地说些浑话。我寻思着当听不见算了,又不是非得租他那铺子,可李实撸起袖子就往上冲,我肯定不能让他吃亏,使劲挠了那人的脸好几下,看着都往外冒血珠子。”顿一顿,遗憾地说,“昨天不剪指甲就好了,再让他们欺负人。”边说话,边把李实的脸擦干净了。 严清怡仔细瞧两眼,见是鼻子出的血,脸上虽然肿了却并没破皮,都是些皮外伤,遂松口气,对李实道:“阿昊床头最上面的抽屉有瓶伤药,是秦师傅给的,能活血化瘀,你往脸上抹一点,能好得快些。” 李实甩着袖子进去取了瓷瓶,秦四娘用指甲挑一点给他抹在红肿处。 正在上药,只听院门“咚咚”敲得震天响。 严清怡扬声问道:“谁呀?” 门外有个汉子应道:“开门。” 严清怡正要过去,秦四娘拉住她,“等等,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儿。”回头问李实,“像不像刚才打仗那人?” 李实根本没听清门外的声音,只听秦四娘这么一说,“腾”地站起来,进屋取了菜刀,想一想递给秦四娘,自己又去拿来擀面棍,三步两步走到院门前,拉开门吼道:“谁?” “欸,大哥,果然住这儿,”那人刚说一句,李实抡起擀面棍砸向他面门,好在那人见机快,急忙矮下~身子,擀面棍“咚”地落在那人后背,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人“哎哟”一声,“大哥饶命,饶命,小弟是来赔不是的,饶命啊饶命。” 李实又捶他两下,见他没还手,才收了擀面棍问道:“你来干啥?” 那人招招手,身后又出来两人,“小弟名叫李奎,刚听说大哥住在这里。我们老大说了,这里的人招惹不得,撵着让我们几人来赔罪。大哥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们,赶明儿小的摆桌酒席好生给大哥跟嫂子赔个不是。” 李实来回打量下三人,见神情不似作伪,便道:“酒席就算了,爷不缺这口酒,日后记得,再狗眼看人低,爷要了你们的狗命。” 几人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李实掩上门,趾高气扬地抡着擀面棍回来,“娘的,就得让他们吃点亏才能知道谁是老大。” 秦四娘不以为然道:“你以为他们是怕你,肯定是怕了阿昊那师傅,要不先前动起手来可是毫不留情。” 李实被堵得哑口无言。 严清怡笑道:“管他们怕谁,反正咱们不主动惹事,要是别人惹上门,咱们也不能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地让人砍。” 秦四娘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过得几天,李实脸上消了肿,又出门去相看铺子,找了小半个月没找到合适的,都不如李奎家里的铺子好。可碍于上次闹得不痛快,李实怕再生是非,也就没再回头看。 谁知李奎巴巴地找上门来,言之凿凿地说:“知道大哥忙着找铺子,我那间是我老爹给我置的产业,先头赁给别人开馆子,每月十二两银子,要是大哥租,每月给十两就成,里头炉灶桌椅样样齐全,粉刷一下墙面就能用。” 李实道:“里头我没看,别都是破锅烂灶的,那可不值这个钱。” 李奎笑道:“大哥放心,锅碗瓢盆虽不是全新,可完全能用,你啥时候想看都可以去看,钥匙在我手里。” 李实犹豫片刻,借了严清怡的短匕与秦四娘一道去看了看。 两人合计来合计去,觉得那处地方确实不错,却担心被李奎讹诈,便找了房产经纪做中人,立下文书,约定好每次交半年租钱,李奎不得随意涨租,如果转租得提前两月通知。 交完租钱,李实就巴巴找人粉刷墙面,秦四娘则把附近几个菜市场都跑了个遍,摸清菜价,然后找人牙子买了两个干净利索的妇人,择个吉日就开张营业。 馆子名字叫做“春风楼”,跟济南府那家馆子名字一样。 巧的是,馆子开张第二天,薛青昊终于回了京都。 秦虎把薛青昊推到严清怡面前,“严姑娘,好生看看,人是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一根毫毛都没少,就是黑了。这个我是真没办法。” 足足十个月没见面,薛青昊个头又蹿出一大截,比严清怡都高出两寸。 严清怡感慨不已,眼泪顺着脸颊默默地往下淌。 薛青昊揽住严清怡肩头,嬉皮笑脸地说:“姐,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别哭了啊,再哭就丑了。快看看我给你买的好东西。”稍用力,将一只木箱搬到东次间,献宝般打开,“师傅给了我四十两银子的工钱,每经过一处就买点新奇东西。去的时候我们走的河南、湖南,回来时候从陕西绕的路,路上遇到好几拨难民,都是从凉州那边过来的。” 凉州卫还要往西一些,离宁夏并不太远。 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顾不得看箱子,忙问道:“宁夏那边怎么样?” 薛青昊挠挠头,“应该还好,我听师傅说每年春天边境都不太平,鞑子缺粮食,没有吃,就会往边境骚扰百姓抢粮抢米……林大哥写信回来了吗?” 严清怡叹口气,“没有。” 事实上,林栝从离开就没再写过信。 薛青昊看出严清怡脸色,安慰道:“姐不用担心,林大哥功夫好,连师傅都夸过的。要不我托师傅往宁夏捎个信儿,师傅认识的人多,兴许能打听到。” “好,”严清怡点头,“就说林大哥许久没写信了,你惦记着他,千万别提我。” 薛青昊笑道:“放心,我明白,肯定一个字儿都不提姐。” 两人正说着话儿,李实晃晃悠悠地进来,少不得与薛青昊又是一番契阔。 听闻薛青昊一路得秦虎照顾,李实豪气地说:“后天请你师傅,还有车行众人都去吃酒,正好给你接风洗尘,顺带招徕些人气,刚开张酒楼没啥人来吃饭。” 薛青昊连声答应,“那好,我这就去跟师傅说。”连衣裳都没换,急匆匆地往车行跑。 严清怡把箱子里的物件一样样拿出来,不由感慨。 薛青昊还真是用了心思,不但买了各地特产,还知道给她买梳篦、一盒胡粉、一串驼骨磨成的珠子,还有几样苗银首饰,成色说不上好,样式倒挺精巧。 总算是长大了。 严清怡将东西整理好,想起薛青昊所说的凉州难民,又给林栝写了封信,用信皮封好,送到驿站去。 回来时候经过集市,竟然遇到了陆安康…… 121.第 121 章 严清怡不想跟他说话, 只作没看见,低着头往前走。 谁知他在后面追着叫道:“表妹, 表妹留步。” 有路人侧目瞧过来。 严清怡只得站住,勉强挤出个笑容,“表哥, 大庭广众之下, 你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哪里还有君子之风?” “那个,”陆安康忙压低声音, “怎么最近没见到表妹摆摊,春兰也不出来了?” 严清怡微愣,“春兰不是找你去了?” “没有啊”,陆安康奇道:“她就年前的时候去过, 把银子还给我就走了, 别的也没说。她不在你身边伺候了?” 严清怡淡淡道:“表哥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把我家里的东西偷偷拿给你, 你觉得我还能再用她?上次表姐还说,大姨父高升了, 想必表哥的前程也有了着落, 在此一并道贺。” 陆安康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尴尬地说:“去年家里事情太多,秋闱时候我没下场。” 严清怡道:“表哥学问好,下一科把握更大。” “不, ”陆安康摇头, “我不想科考, 不想做官了……表妹,你可知道枣林街在何处?有位邵公公住在那里。” 严清怡指了指都城隍庙的方向,“邵公公住在哪里我不知道,枣林街就在都城隍庙后面。” 陆安康犹豫片刻,“昨天,我爹让我哥把蔡表妹送过去了。” “啊!”严清怡惊呼,“把阿娇送给邵公公?你们陆家……专门坑亲戚,坑了一家不算完还得坑另一家。家学渊源啊,家学渊源。” 话语里有不加掩饰的讽刺。 陆安康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昨天没在家,跟同窗会文去了,今天早上才听说,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把表妹接出来。” 严清怡心头忽地涌起无限的悲哀。 难怪陆致一路官运亨通,就是这么一步步爬上来的? 蔡如娇是二月生日,刚满十五岁,就被送到邵简那里,这辈子岂不就毁了? 她虽然娇气任性,有时候不分事理,可也不该被这样糟蹋。 严清怡沉默片刻,开口道:“你有那个本事从邵简手里要人?而且,已经过了一夜,就算你接出来又能怎样?” 时间短,别人或许还不知道,名声应该无碍,可人呢? 万一清白被毁了…… 只听陆安康低声道:“我娶了表妹,回老家种地,家里还有田产,再说我还能教书。” 严清怡仔细打量他几眼,深吸口气,“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走到枣林街。 邵简的宅子很好找,最西头那座就是,厚重的黑漆木门紧紧地关着,廊檐下挂了面烫金匾额,上面写着“邵府”两个浑厚刚劲的大字。 青砖白墙的三进宅院,墙边挂着绿萝藤蔓,隔墙还能看到翠竹的枝叶,古朴雅致。 两人在街口站定,均是一筹莫展。 很显然,就这么贸贸然地进去是绝无可能见到蔡如娇的,就连邵简的面都不一定能见到。 正在这时,大门忽然开了,有位十岁左右的童子引着两人出来。 走在头前的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岁,穿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范大档。 他身后跟着个戴着灰色纱帽的小火者。 陆安康赶紧跑过去,当头便是一揖,“范公公救命。” 范大档不防备,吓了一跳。 小火者忙喝道:“干什么的,一边去,让开!” 陆安康忙解释,“公公恕罪,我姓陆,家父原是兵部员外郎,现在会同馆当差。昨儿家父将表妹送到此地……” 范公公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讥诮道:“陆公子是什么意思?” 陆安康道:“表妹年仅十五,我跟表妹青梅竹马,还请公公周全。”说罢恭恭敬敬地再施一礼。 范大档很干脆地拒绝,“邵公公既不曾往你家要人,又没有光天化日当街抢人,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周全不了。” “可我表妹并不愿意,而且邵公公年已老迈又是无根之人,实不该如此贪恋女色。” “无根个屁!”范大档冷笑,“我师傅是奉旨出宫荣养,他伺候圣上四十多年,劳苦功高,临老了也就这点喜好。你有本事就到圣上面前告御状,我看圣上能不能替你周全。”顿一顿,又道:“要怪就怪你爹眼瞎得罪了人,实话告诉你,要是别人,只要伺候我师傅高兴了,我怎么也能替他谋个一官半职。你爹不行,这辈子别指望升迁,就是送来十个八个,我这里也过不去。趁早回去让你爹死了心,不用打我师傅的主意。”冷冷地“哼”一声,甩袖往前走。 走得两步,瞧见街口站着的严清怡,顿住步子,颔首招呼,“严姑娘。” 严清怡已隐约听到适才的话,见范大档神情和缓,屈膝福了福,试探着再问:“我表姐真的不能接出来?” 范大档思量片刻,“邵公公是我师傅,手把手把我带出来,于情于理我不能开这个口。而且,我师傅正在兴头上……要不等过上一个月,我师傅腻了就把人送回去?” 兴头上……等腻了…… 严清怡用力咬了下唇。 范大档又道:“我实在不好开口,要不严姑娘去求求七爷,七爷发话,我师傅肯定卖这个面子。” 去求七爷? 严清怡一百个不情愿。 范大档见她不作声,淡淡一笑,“严姑娘且考虑几日,要是想清楚了,往宫城西华门,打发个太监知会我一声。我自去请了七爷见面。” 叫上小火者大步离开。 陆安康走过来,对严清怡道:“表妹去求求七爷吧,早点把蔡家表妹接出来。” 严清怡抬眸,“表哥想必知道七爷的身份。你觉得我一张嘴,七爷就会答吗?我去求七爷,总得拿点什么出来交换,我又有什么值得换的?” 所有的也只不过是这个人罢了! 陆安康恍然,“是我考虑不周,那就算了,我还是等一个月再说。”抬头瞧一眼墙头露出来的竹叶,低低骂道:“真是阉狗当道,恐怕国将不国了。” 严清怡听到他的低语,冷笑道:“范公公有句话说的不错,邵公公既没有开口要,也没有当街抢,比起有些道貌岸然的人强多了。表哥与其骂别人,倒不如回家反省一下。”也不等陆安康,自顾自地往家里走。 薛青昊正跟李实说话,“……师傅已经答应了,他们共有十二人,不过至少得准备十六人的饭菜,师傅一个人能吃两人的饭。” 李实笑呵呵地说:“能吃就好,不怕他们不吃,就怕不爱吃,说准了,差一刻午正,我告诉四娘就不招待别的客人了。” 薛青昊点点头,回身瞧见严清怡,招呼道:“林大哥的事情,师傅答应托人问问,不过宁夏那边战事紧,能不能打听到还两说,反正要等半个月才能收到那边的信。” “那边打仗?”李实问道,“咱们这里怎么半点风声没有?” 薛青昊道:“听我师傅说,边关大战不多,小战不断。只要不过山海关,一概不往京里报急,惟恐京东圣上和各位贵人。” “唉”,李实叹一声,“林栝那小子就想不开,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多好,咱们一道做生意赚点银子,非得往边关去。军功就那么好挣?” “林大哥老早就立志戍边了,”薛青昊道:“等我学成武艺也去打仗,保家卫国,顺便给姐挣个诰命回来。” 严清怡抿着嘴儿笑笑。 她不奢求诰命,就只希望林栝能平安回来。 自打薛青昊带着秦虎等人到春风楼吃了饭,荣盛车行的车夫护院就时不时去那里吃饭,还介绍别的客人过去,春风楼的生意慢慢兴旺起来。 第一个月是亏损,第二个月就开始持平。 李实掌管着采买的职责,每天干劲十足,天不亮就往各处集市上跑。 秦虎终于打听到了林栝的消息,去年冬天的时候,林栝带人往亦不剌山探查鞑子残部,正遇到雪崩,九死一生,终于捡了条命回来。 在赵霆家中养伤养了三个月,伤还没好利索,又出去打仗了。 严清怡无可奈何。 不管怎样,只要人活着就好。 能出去打仗,就说明身体已经康复了。 六月初二,严清怡及笄。 本来她打算安安静静地过了十五岁生辰,不曾想,一大早,钱氏就带着魏欣跟何若薰来给她操办及笄礼。 钱氏是长辈,理所当然是主宾,笑着给严清怡重新梳了头,插了支赤金西番莲簪头的发簪。 魏欣捧着镜子给她看。 西番莲的花芯处镶着枚桂圆大的南珠,莹润亮泽。严清怡额发尽数梳了上去,露出光滑明洁的额头。 一双眼眸在南珠珠光辉映下,宛如山中涧水,清澈而透亮。 严清怡泪光盈盈地朝钱氏下拜,“多谢夫人费心想着,夫人大恩我会铭记在心。” 钱氏笑道:“什么恩不恩?我就是嫌在家里闷得慌,想法子出来松散松散。再者难得阿欣跟你投缘,把家里亲生的姐妹都比下去了,我再没见她对别人这么上心过。还有阿薰,我就托个大,以后别夫人夫人地叫,就叫伯母好了。” 严清怡从善如流,唤了声,“是,伯母。” 因为家中逼仄,钱氏等人便未留饭,稍坐了坐就离开,倒是秦四娘,特地回家给严清怡做了顿丰盛的午饭,算是庆贺她的生辰。 入夏之后,因天气炎热,一些手头宽松的人家不耐烦在家里生火做饭,正好春风楼的饭菜口味好,且价格公道,所以经常有人叫两个菜拿回家吃,春风楼的生意越发好了。 秦四娘又雇了个大厨掌勺仍是忙得不可开交,严清怡得空的时候便去帮忙。 这天春风楼来了一帮走马行商的客人,说起宁夏战事,固原镇有个姓林的百户率兵重创了鞑子阿鲁台部落,击杀近百名鞑子,单是鞑子耳朵就割了一麻袋。 按照万晋的奖赏制度,百户如果在一场战事中率兵杀敌三十人,千户率队杀敌百人便可升爵一级。 李实听得心潮澎拜,不迭声地追问:“那姓林的百户叫什么,是不是林栝?” 客商笑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我们也是听说的,没打听那么清楚。按说你们在天子脚下应该消息最灵通,但凡军功都是报到京都里来。” 李实觉得有道理,可他在京都却是半点门路都没有,连兵部的大门都进不去,当天下午等春风楼关门,就撺掇薛青昊找秦虎他们打听。 没两天,秦虎打听到了消息。 割掉八十七只鞑子耳朵的是姓陈和姓路的百户联合所为,林栝虽然杀敌不足二十人,但他们查勘敌情有功,林栝升为千户,其麾下两个总旗都升为百户,其余杀敌者每人奖赏五十两纹银,不曾杀敌者奖赏二十两纹银。 薛青昊还特意打听了,千户是正五品官员,能管着十个百户,共一千一百二十人。 李实“啪”拍下大腿,“娘的,林栝还真行,还真当上官了。这会儿再看看谁敢欺负咱们!” 待到七月中旬,京都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出来,因边关大捷,圣上特召立功将领班师领赏,且准许他们佩戴武器进京。 意思是,立得大功的将士可以穿着甲胄进京接受圣上封赏。 也就是说,林栝要回来了。 消息一出,严清怡倒还沉得住气,李实跟薛青昊却坐不住了,估算好时间之后,天天跨越大半个京都往安定门那边溜达。 万晋朝惯例,朝廷大军出征从德胜门出发,取意“旗开得胜”,而班师回朝则从安定门进京,意味着“天下安定”。 这天,李实终于打听到,从宁夏回来的军士已经驻扎在京郊十里处,只待转天辰正时分整队进城,然后在承天门外朝见圣上。 翌日,严清怡几人早早起来,到东长安街占了个靠前的位置,翘首企盼着。 时间缓慢得像是河底流淌的沙,半天不见军队到来,百姓却是越集越多,目光所及之处,乌压压得全是人,临街酒楼的窗户旁边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越是着急越觉得时间慢,而太阳渐渐升得高了,晒得严清怡头晕脑胀,只觉得前心后背都是汗,湿漉漉地难受。 终于,远处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街上立刻沸腾起来。 严清怡忙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 最前面两排是八位举着红缨旗子的士兵,旗子上面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赵”字,紧接着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正中那位约莫四十多岁,穿玄色甲胄,头盔上缀着红色璎珞,神情肃穆目光锐利,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显然就是指挥使赵霆。 再接下来,是一排四位将领。 严清怡一眼就看到了位于左边第二个的林栝,同样穿玄色甲胄骑高头大马,面容冷峻神情端庄,嘴唇紧抿着,刚毅而果敢。 李实也认出他来,扯着嗓门喊,“林栝,这里,看这里!” 林栝端坐在马上,身姿笔直,纹丝不动,眸光却朝这边瞧来,唇角露出一丝浅笑。 严清怡脸颊顿时热起来,本能地抬手拂了下鬓角的碎发,站了这许多时候,被人群挤来挤去,也不知头发乱了没有。 队伍缓慢地经过,直到林栝离开老远,严清怡的心仍是怦怦跳个不停。 他看到她了。 林栝回来了…… 122.第 122 章 军士一排一排地从面前经过, 严清怡眼中再无别人,脑海里闪现得始终是林栝冷峻的面容和他唇角那一丝浅浅笑意。 也不知他伤在哪里, 好利索没有? 直到大军尽数通过,严清怡才恍然回神,只听旁边李实一个劲儿吆喝, “他娘的, 威风,真威风!要是我能有这么一遭, 这辈子就值了。”边说边用力拍一下薛青昊肩头,“你小子也学着点,给咱们长长脸……等问问林栝,金銮殿啥样儿, 皇帝老儿长啥模样, 回头跟我娘显摆显摆。” 严清怡听着, 不由展颜一笑。 笑意自心底而生, 犹如天上骄阳,晃花了李实的眼, 也晃花了街道对面酒楼上, 站在窗口的那人的眼。 李实揉揉鼻子,暗自叹一声:三妞还真是漂亮,差点就成自己的人了,可惜被林栝那臭小子抢了。 侧头瞧见秦四娘, 咧开了嘴。 三妞生得好, 可性子太墨迹, 前怕虎后怕狼的,不如四娘爽快。 想到自己跟李奎打架,秦四娘不要命地上前拉扯,那股子泼辣劲儿比许多爷们都强百倍。 李实笑意更浓,趁着人多不注意,伸手去牵秦四娘的手。 秦四娘“啪”地拍开他,“少动手动脚。” 李实立马老实了。 秦四娘问严清怡,“这就完了?咱们要不要回去炒几个菜给林家小哥接风?” “不用”,严清怡摇摇头,“待会儿圣上要在承天门召见他们,晚上肯定会有庆功宴。” 秦四娘“哦”一声,“那就明天,明天春风楼不接别的客人,就咱们自家人乐呵。” 严清怡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你还照样去春风楼,我在家里准备就成,到时候你回家吃。” 林栝回家的第一餐饭,她想亲手做。 秦四娘不勉强,爽快地应道:“也好。” 只这个空当,方才乌压压的行人已经四散离开,他们一行也往家里走。 七爷长长叹口气,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何滋味。 适才,他将严清怡的神情看了个真真切切,从开始的焦急期待,到后来的紧张迫切,等大军过来,她的视线便似张开的网,紧紧地缠在林栝身上,缱绻温柔,而她脸上的笑容就好像穿过云层的太阳,闪亮耀目。 那是全心全意的爱恋! 见过严清怡已有好几次,严清怡在他面前素来都是恭敬疏离唯唯诺诺,从不曾有这般明亮的笑。 他这样一厢情愿地牵挂她,守候她,值得吗? 七爷有片刻的黯然,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茶盅上威风凛凛的公鸡图样。 可是,就任由她嫁给别的男人? 喊别人相公,对着别人笑,为别人添衣加饭,为别人生儿育女? 七爷不甘心。 几年前,在济南府净心楼初次见她,只是在心里埋下一粒小小的种子,无意中发了芽,而后却是他蓄意地施肥浇水精心照料。 到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根深叶茂,牢牢地驻扎在他心头,想要移开便只能连血带肉,生生地剜掉一大块。 想到放弃,七爷心头便是锥心刺骨地痛。 他不想放手! 只要她没嫁人,他愿意“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她若想嫁给别人,他就“有花堪折直须折”。 如果求不来心甘情愿,那么将她拴在身边也值得…… 严清怡一颗心完全系在林栝身上,根本没注意街对面的七爷。 回到家时,已经午时三刻了,他们来不及做饭,去买了几屉包子凑合。吃过饭,严清怡便把香菇、冬笋和木耳泡发上。 薛青昊一见就知道她是打算做煮干丝,笑呵呵地说:“林大哥回来真好,又有好吃的了。” 秦四娘也没去春风楼,留在家中帮着严清怡收拾东西。 六月底,严清怡跟薛青昊守孝满二十七个月,可以除服了,只是严清怡习惯穿素色,也没有特意去换,仍跟先前一样不是青的就是蓝的,衫子寡净净的,连个花儿朵儿都没绣。 可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林栝回来,严清怡想好生打扮下,索性把箱笼里的衣裳都翻出来,正好挂在院子里晒一下。 这些衣裳大多数是前两年在大姨母家做的,都是好料子。 只是严清怡个头长高许多,胸前的小豆包也长大了,已经呈现出少女独有的玲珑身段,那些袄子又瘦又短,完全不合身。 可她腰身仍是纤细柔软,以前的罗裙还能穿,只不过需要加一条襕边。 秦四娘看着满院子粉粉嫩嫩的衣裳羡慕地说:“真好看,好好收着等将来有了孩子给她穿。” 严清怡忍俊不禁,却是听在心里,把几件做工精细没怎么上身的单独包起来收着,其余穿得狠的打算拆掉做绢花或者留着做鞋面。 等把衣裳收拾完,严清怡才发现自己除了换洗的两身之外,再没有别的袄子可以穿,便把收着的几匹布拿出来,对秦四娘道:“过来挑挑,你喜欢哪种颜色,咱俩做件袄子穿。” 秦四娘没客气,挑了匹极鲜亮的银红色,“我做这个,你帮我做得稍微宽松些,我肩膀宽,要不抬胳膊不得劲。” 严清怡爽快地应了,自己选了匹嫩粉色的布。 此时的七爷歇完晌也在试衣裳。 九月初七是他二十岁生辰,男子二十而冠,这一天是要行冠礼,三加三叩。 初加玄色布冠、深衣、大带、纳履;再加纱帽、襕衫、革带、黑履;三加幞头、公服、革带、纳靴。 万皇后很看重冠礼,要求针工局务必将一切衣物都要准备得合身合体。 针工局怕出纰漏,早早做好了拿给七爷来试。 冠礼所用衣物均为玄色,针工局便吩咐绣娘在衣襟绣了几株葱绿的兰草 穿戴整齐,七爷往坤宁宫给万皇后看。 他肤色白,穿上玄色衣衫更显俊美,袍摆处垂一块古朴拙致的玉佩,仿若谪仙般清雅飘逸,淡然出尘。 万皇后赞不绝口,“头两年见顺王他们行冠礼,穿着黑色深衣暮气沉沉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是你穿着好,气度高华。” 旁边针工局的宫人顿时沁出满头汗珠子。 七爷却早已习惯万皇后贬低皇子,抬高他的行为,笑道:“那就这样定下,不用再改动了,这兰草可还合适?” 万皇后皱着眉,“还行,换成竹叶看看?” 宫人忙道:“那奴婢再照着这样子做件绣翠竹的,届时请皇后娘娘跟七爷斟酌着穿?” 万皇后点点头,“去吧。” 宫人恭敬地行礼离开。 大宫女奉上茶水。 万皇后问道:“今儿天气格外热,上午你又出宫了?” 七爷捧起茶盅,浅浅啜两口,“赵霆率部班师回朝,到长安街看热闹。” “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有什么可看的?”万皇后嗔一声,“要想看,圣上夜里宴请将领,你也跟着去,想看谁就看谁。” 七爷轻笑,“夜里我打算把户部的卷宗看一看,这几个月陆续看了些,发现不少可疑之处,每年贡上和支出的钱粮多有出入,皇兄既然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总得做得妥善些。” 因为罗振业与潘清尽皆入狱,户部无人主事,康顺帝想起七爷近年在间架税和鱼鳞册勘查上做了不少事情,便委托他暂管。 七爷想起济南府知府张培源可堪大用,便抽调到户部暂代侍郎之职。 张培源谋划了好几年想在京都谋职,始终未能如愿,此次不但到了京都,而且连升两级,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正砸在他脑门上。 他原本就勤政克己,此时为报七爷知遇之恩,更是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地检批那些繁琐的公文。 万皇后很感欣慰,“勤勉是好事,但别太劳累了,免得伤身。你这才有起色,更要时时注意。” 七爷点点头,将手里茶盅放下,正色道:“皇嫂,我瞧中了一个女子,想娶她为妻。” “咦?”万皇后眸中一亮,“是哪家姑娘,我见过没有?” 七爷弯了唇角笑,“皇嫂没见过,却是听说过的。皇嫂还记得大前年在南溪山庄办的桃花会,当时兵部陆致的家眷与郭鹏的女儿曾发生过争执?” 万皇后略思索,笑道:“怎么不记得?陆太太的外甥女把一盆桃花鱼扣在郭姑娘头上。”说着,笑意转淡,“你瞧中的是……” “正是陆太太的外甥女,姓严,闺名叫做清怡,‘九服清怡,三灵和晏’的清怡。” “不行!”万皇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门户太低,而且那姑娘得理不饶人,上不得台面。” 七爷目光黯了黯,“我喜欢她很久了。” 万皇后摇摇头,温声劝道:“京都好相貌好性情的姑娘有得是,不一定非得是她,上元节那几个都是个顶个的温柔贤淑,教养也好……我并非看重家世,但是家教不好的姑娘没法教导孩子,如果是个儿子可以养在外院,可要是个女儿呢,岂不就养废了?婚姻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 七爷默默地低下头,少顷起身,“已耽搁皇嫂这些时候,我先回去了。” 万皇后“嗯”一声,“七弟,你别不愿意听,我是过来人,这男女之间的情爱过不到几年就淡了,子嗣才是最重要的,别像我,临到老一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话语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凄凉。 七爷勉强挤出个笑容,“皇嫂说得是。”慢慢走到门口,不等宫女伸手,径自撩了帘子离开。 隔着洞开的窗扇,万皇后看到他单薄而略显寂寥的身影,心头蓦地一酸,回身问宫女,“老七这是不高兴了?” 宫女轻声道:“七爷只是一时想不开,以后肯定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万皇后长长叹了口气。 她看得清楚,七爷刚开始说时,眸光亮闪闪的像是天上的星子,待到后来,那双明眸就黯淡下来,像是乌云蔽日,没有半点光彩。 七爷极少开口跟她索要东西,也从不曾说过喜欢哪个人。 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小官员家的姑娘,万皇后也不会这般干脆地拒绝,可是那个姓严的,不管是性情还是家世,都太差了。 七爷沉默地回到和安轩,小郑子瞧出他脸色不对,忙捧来茶盅低声道:“爷喝口茶。” 茶是才沏好的,氤氲散着雾气,有清香袅袅漾开。 茶盅有些热,却并不烫手,熨帖在掌心,那种叫做温暖的感觉便从掌心丝丝缕缕地沁入体内。 七爷深深吸口气,淡淡道:“适才在坤宁宫,我说想娶严姑娘,皇嫂给否了。” 小郑子心里“咯噔”一声,“先前皇后娘娘不是说,爷看中谁就是谁?” 七爷苦笑,“人都是这样,之前我身子不好,皇嫂自是那么说,现在我康健了许多,皇嫂又想我能找个温柔贤淑会教导子女的。你寻些点心来,我吃完往户部去,夜里要是过了宫禁就歇在衙门里。” 小郑子忙道:“晚膳马上就好,我往厨房去催催。” “不用催”,七爷止住他,“让他们别做了,我没心思用膳……要是不能跟个合意的女子一起生活,多活两年少活两年也没什么差别。” 小郑子隐约明白几分,压低声音道:“我让青柏去买几只包子,爷带到户部吃。我就不跟着去伺候了,说不定皇后娘娘会打发人过来。” 七爷浅淡一笑,“你出息了。” 八月初的晚上,夜风已经有些凉了。 墨蓝色的天际上,新月如钩,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散发着莹莹光华。星子极是浓密,一闪一闪,似是多情人的眼睛。 严清怡圆睁着双眼睡不着,脑子里一幕幕全是林栝的身影。 以往他都是件简单的靛蓝色裋褐,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穿甲胄,没想到会是那么英武刚毅,端坐在马上,像高山般魁梧壮实。 可他眸光扫过时,唇角的那抹浅笑又温存而动人。 严清怡无声地笑了。 街上隐约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经是二更天了。 庆功宴许是早就结束,也不知林栝喝酒了没有,夜里歇在哪里? 想到以前林栝曾半夜回来,严清怡顿时躺不住,摸到衣裳便要起身去开院门,转而又想,林栝有一身的功夫,锁不锁门对他来说不差什么。 便打消了起身的念头。 脑子却愈加清醒,外头的一丝丝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直到她睡着,林栝也没有来。 严清怡夜里睡得晚,第二天却起得早,早早往集市上买了一张豆腐皮,一方豆腐,又买了两条半斤重的鲤鱼并两斤肋骨以及新鲜菜蔬。 回到家,先把肋骨炖上,灶膛里添上柴之后,就去刮鱼鳞收拾内脏。 忙活了一上午,八道菜的原料都准备妥当,只待林栝到来之后就下锅蒸炒。 没想到林栝并没有来。 严清怡炒了盘青菜与薛青昊一道吃了,下午继续等,可林栝仍没有来。 第二天,又空等了一天。 李实瞧着严清怡脸色不好,解释道:“兴许皇帝老儿瞧着林栝能干,指派他差事,他脱不开声。” 严清怡并不相信圣上会临时指派差事,可又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勉强笑了笑。 第三天,碗里早就泡发好的香菇木耳隐约有了异味…… 123.第 123 章 严清怡强打精神用热水将香菇木耳烫了遍, 炖出一小盆煮干丝,恍恍惚惚中却忘记放盐。 薛青昊吃着没滋没味的饭菜, 看着严清怡眼底明显的青色,根本坐不住,放下碗筷就去春风楼找李实。 李实也在纳闷, 按他对林栝的了解, 林栝进城那天夜里就会偷偷摸摸地去找他们。即便公务再忙,也不可能这般沉得住气, 都四天了还不露面。 听到薛青昊这么一说,两人打定主意去找林栝问个清楚。 可两人都没有路子,偏巧秦虎另外接了差事往山西去,没有半个月不可能回京。两人没头苍蝇般找了好几天, 就知道圣上恩准这些有功之士留京待命, 也特别宽限一个月的时间容他们回乡祭祖。 所以有些军士得了奖赏美颠颠地回乡显摆去了, 有些想留在京都就四处找路子。具体到林栝, 却是说不清楚他在哪里。 李奎给他俩出主意,“那个林栝不是在赵霆手下吗, 一个小小的千户没人在意, 你打听赵霆肯定就能知道。” 李实听着有道理,果然问出赵霆的宅子,又许给门房一角银子,门房乐颠颠地说:“林千户回扬州拜祭父母了, 前天一早走的。” 李实暗骂林栝一声, 又问:“他没说几时回来?” 门房掂着手里银子, 笑嘻嘻地不说话。 李实只得又塞给他一角。 门房笑着回答,“快则半个月,慢则二十多天,林千户回乡祭过祖先就回来成亲。” 李实还待再问,只听身后马蹄声响,却是赵霆回来了。 门房忙恭敬地迎上前,再不肯搭理他们。 李实两人只得悻悻离开,边走边骂,“这个林栝,就是着急回乡也得说一声,还差半天工夫?娘的,别是当官之后开始耍威风,看不起咱们这些人了。” “才不会,”薛青昊立刻反驳,“林大哥不是那种人。兴许,兴许就是急着成亲,要成亲肯定得回家祭拜一番吧?” 李实笑骂句,“你这小兔崽子挺明白。娘的,林栝要成亲了,我还不知道啥时候,我娘要是不松口,我就待在京都不回去。”顿一顿,又道,“告诉你姐,别着急答应林栝,你们也要回济南府祭奠之后再说。娘的,想成亲,先过我这一关。” 两人边骂边说,回到荷包巷,把林栝回乡之事告诉了严清怡。 严清怡稍微松口气,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只闷闷地说一声,“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秦四娘却很高兴,扳着手指头道:“三娘,你可得开始置办嫁妆了,我成亲时候简单,只绣了盖头和嫁衣。听说有些人家提前两年就预备嫁妆,喜房里一整套的东西,铺的盖的还有椅子上搭着的,都是自己绣出来的。” 严清怡当然知道,前世她的长姐就是从定亲开始准备嫁妆,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六礼过完,嫁妆也准备好了。 而魏欣自打跟何若薰的大哥定亲,就被钱氏拘在家里专心绣嫁妆。 可她呢,上一世亲事不曾议定就被卖为奴,这一世,也不曾有人过问过她的亲事。 会不会,她天生就是孤寡命,命里注定没有爹娘,孤苦一生? 严清怡有些自怨自艾,闷闷不乐地守在屋里将薛青昊破了的裋褐补好,第二天却是听从秦四娘的意见,到绸缎铺子买了一匹大红色的杭绸和一匹大红色的细棉布。 红盖头要三尺三寸,为免打滑,外面一层是绸布,里面要衬上棉布。 严清怡没打算绣复杂的图样,就想中间绣个大的双喜字,然后四角各绣一个小的双喜字。 没有别的,就是因为这个最简单。 可等描好图样时,才发现忘记买金线了。 讲究点的人家是整个喜字都用金线绣,严清怡没那么多闲钱,便想用七根黄色丝线夹一根金线,掺杂在一起绣。 没办法,只能再去一趟集市,把各色丝线都买了点儿,因见已到晌午,索性又买回去两笼包子。 近些日子,严清怡提不起精神来做饭,隔三差五就买包子,薛青昊吃得有些腻,可看着严清怡没精打采的样子,又觉得心里难受。 好在,秦四娘夜里回来,会做些可口饭食。 没几天就是中秋节。 紧接着下过两场秋雨,墙边杏树的叶子扑簌簌落了满地,天气真正冷下来了。 严清怡绣好了喜帕,把大红嫁衣也裁成了,却是吃不准上面该绣百年好合还是喜结连理,索性暂且放下。 而林栝始终不见踪影。 薛青昊在赵霆家门口转了好几次,都没遇到林栝,去跟门房打听,门房见他一个半大小子根本不理睬他。 没办法,薛青昊只得又去找李实一道。 门房看到李实便咧开了嘴,“林千户如今不在这里住,他在太仆寺街西边的桃园胡同买了处小宅子,最近正忙着置办东西。” 薛青昊与李实马不停蹄地赶往太仆寺。 太仆寺在小时雍坊,并不太远,两人脚程快,不到两刻钟就赶到了。 桃园胡同是东西走向,极短,只有八户人家,薛青昊从西往东走过一半,第四座宅子门口挂着小小的铜牌,上写一个“林”字。 宅子不大,开间是三间,进深应是两进,大门刚漆过,看上去非常新,辅首是怒目龇牙的狮子头,刚镀过黄铜,亮闪闪的。 门上挂着把铜锁,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 “他娘的,白跑一趟,”李实气得朝大门踹了脚,就听身后传来男子清润的说话声,“我这不回来了,你踹门干啥?你们怎么想起过来了,真是稀客。” 不是林栝是谁? 他穿件宝蓝色圆领袍,长身玉立,面容冷峻,唇角带着丝丝笑意,为他平添了几许亲和。 “林大哥,”薛青昊热情地招呼。 李实却拉长着脸没好气地说:“还稀客,客你个屁!还有脸问,回京快两个月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们怎么不能来?” 话刚说完,两眼立刻直了,只见林栝回身从马车上扶下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 女子穿件大红色绣着牡丹花的杭绸褙子,容长脸,柳叶眉,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插了支赤金镶着红宝石的石榴花簪,不算特别漂亮,却是和蔼可亲,给人一种很值得托付的感觉。 女子屈膝朝李实与薛青昊福了福,侧头问林栝,“相公,这是家里亲戚?” 林栝笑着介绍,“都是我在济南府时认识的朋友,这位姓李,名叫李实,那位年岁小的姓薛,名叫薛青昊。” 薛青昊脸色煞白,根本没听清林栝说了什么,冲过去一拳就往林栝面门上捣。 林栝大吃一惊,可他毕竟学武多年,岂容薛青昊近身,轻轻巧巧地避开,反手一把攥住薛青昊手腕,“阿昊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就是想揍你!”薛青昊手腕被扼住,脚却还能动,抬腿踢向林栝膝头,“你这个王八蛋,没良心的,枉我长姐等你那么多年。”想起严清怡特特买了菜准备做给林栝吃,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他根本顾不得擦,任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手脚也毫无章法,一顿乱打乱踢。 林栝年岁长,又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不费吹灰之力便钳制住薛青昊,沉声喝道:“胡说什么,我何曾见过你长姐?” 薛青昊哭得更凶,手脚被钳着使不上劲儿,张嘴去咬林栝的手。 李实见状也冲上前,握着拳头单往林栝脸上招呼,“无耻小人,狗娘养的,你还是个人吗?我真是瞎了狗眼才认识你这种人。” 林栝应付薛青昊是绰绰有余,可再加上个李实就有点难缠,而且他不愿出手伤到两人,行动间便有些顾虑,脸上很快就捱了好几下。 那女子在旁边既是害怕又是心疼,抖着两手指使丫鬟,“快去喊人,快喊人。” 丫鬟提着裙子跑到胡同口,扯着嗓子就喊,“来人啊,救命啊,打死人了。” 李实闻言更加气愤,喝道:“就该打死你这个负心汉。”冷不丁又往林栝肩头捣了两拳。 那女子颤声道:“相公当心,相公快躲开。” 薛青昊看着她便觉厌烦,使劲挣扎两下,脱开身,朝着女子便是一脚,正踢在她腹部。 女子“哎哟”一声惨叫,蹲了下来。 林栝怒道:“干什么伤人?”手下用了力气,三五下将李实与薛青昊打倒在地,上前扶起那女子,柔声问道:“阿清,伤着哪里了,可痛得厉害?” 薛青昊更觉心酸,爬起来又往上冲,林栝一拉一拽再一甩,将他扔出老远,喝道:“赶紧滚,别逼我动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薛青昊“呜呜呜”地哭嚷着:“你不是人,你就是畜生。我姐怎么办?” 林栝正要细问,那女子又捂了肚子,“相公,痛!” 林栝柔声道:“阿清,先回家歇着,我这就请郎中”,掏钥匙打开锁。 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女子进去。 林栝“咣当”关了门。 薛青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姐怎么办?我姐怎么办?” 李实也无计可施,论打,他跟薛青昊根本不是林栝的对手,论骂,现在门关得紧紧的,要骂给谁听? 没办法,只得先把薛青昊拉起来,两人一路唉声叹气地往春风楼走。 太阳已经西移,绚烂的晚霞将春风楼镶上了一道金边。 春风楼中午生意好,晚上客人不多,秦四娘正指使着两个妇人扫地擦桌子,见到灰头土脸的两人,吓了一跳,连忙端来清水让他们洗脸。 李实跟薛青昊伤势并不重,但因在地上滚过,身上脸上沾了不少尘土,看上去非常狼狈。 两人洗过脸,重新梳了头发,将身上灰尘拍掉,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秦四娘松口气,问道:“怎么回事,又被人揍了?” 李实提起来就来气,骂道:“娘的,林栝那小子不是人,他成亲了。” “啊?”秦四娘惊呼,“几时的事儿,跟谁成的亲?” “没问,反正不是三妞。”李实烦躁地说,“亏三妞等他这么久,刚富贵就不认人了,撇下三妞怎么办?” 薛青昊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我姐怎么办?我姐怎么办?” “闭嘴,”秦四娘斥道,“哭有什么用,哭能把你姐夫哭回来?” 薛青昊擦一把眼泪,“你说怎么办?待会儿回去要不要告诉姐?” 李实出主意,“要不先瞒着?” 秦四娘道:“瞒着干什么,能瞒到几时?长痛短痛都是痛,不如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姐。她如果要人咱们想法子把姓林的抢过来,如果不想要,咱们就想法教训姓林的一顿。” 话出口,想起早晨临来时,严清怡还在对着窗口绣嫁衣,心里暗自后悔,早知道姓林的这么不靠谱,就不该撺掇她准备嫁妆。 这事儿如果成不了,看着那些东西该多堵心。 三人正大眼对着小眼商量对策,此时的桃园胡同,林栝也在跟他太太低声细语。 那女子细声细气地问:“相公,那位姓薛的小郎君为何说他长姐等你许多年,你可曾与薛姑娘有过婚约?倘或是,还是早点接过来为好,我宁愿以她为大,共同侍奉相公。” 林栝蹙眉想了想,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我不认识什么薛姑娘。阿清,你别胡思乱想,你我既然结成夫妻,我必不会负你。” 女子垂眸,喃喃低吟,“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说着,脸颊洇出片片红晕,使得那张并不甚美的脸庞也多了几分动人。 “阿清,”林栝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你还痛不痛,我去请郎中来。” “不用”,女子止住他,“没事,已经不痛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看看吴嫂子回来不曾,让她做几样你爱吃的菜。” 林栝起身,“你歇着,我去吩咐,顺道让她烧些水来。” 待林栝身影离开,女子立刻唤丫鬟来,“秀枝,固原镇送过来的那些信件,可都烧了?” 秀枝点点头,“三姑娘放心,一张不剩全烧了,那些衣物也没留下。” 女子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成亲刚十日不能回娘家,你回去一趟告诉我娘,最好让我爹把当初跟姑爷同一个营帐的军士都远远地打发了,哪儿偏僻就打发到哪儿去。还有再细细地查一下,千万别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秀枝忙应道:“好,我明儿一早就去。” 女子默一默,挥手打发了秀枝,轻轻走到窗边。 夕阳已然落下,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隐隐地,有饭菜的香味随着清凉的秋风吹进。 赵慧清还记得,三年前,父亲赵霆头一次将林栝领到家中,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 124.第 124 章 宁夏的冬天冷得早, 她已经穿上了厚的夹棉袄子,林栝却仍是单薄的一件裋褐。裋褐是鸦青色, 领口处却有道荼白色的宽边,上面绣着翠绿的竹叶纹,非常雅致。 裋褐很方便, 不管是街头走马的客商还是军中的兵士, 都经常穿。 可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裋褐穿得这么有气度。 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林栝冷冷地扫过来,一双眼眸幽深黑亮, 隐隐透着寒意。 赵慧清见过的兵士多了,丝毫不害怕,反而启唇浅笑,脆生生地唤了声, “林大哥。” 林栝明显愣了下, 俊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快步跟在赵霆后面进了书房。 赵慧清乐不可支。 再后来隔上两三个月, 赵慧清就会见到林栝,有时候是他自己, 更多的是跟其他百户或者千户一起。 军士们在军营待久了, 会非常不拘小节,邋里邋遢,浑身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 一来是营地条件不好,不可能随时供他们洗浴, 另一方面营地里没有妇人, 他们便显露出原形来。 唯独林栝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一身简单的靛蓝色裋褐,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春天原野吹过的风,带着青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尽管他总是冷淡疏离,从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可她还是被深深吸引,估摸着赵霆快要召集部下议事了,就精心打扮一番,在院子里等着,只为见他一面,然后唤一声“林大哥”。 或许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不但娘亲看出来了,就连赵霆也察觉到几分,“呵呵”笑道:“闺女好眼光,林栝不简单,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个可造之材。” 她大着胆子,两眼亮晶晶地问:“爹爹打听一下,他可曾有家室?” 赵霆果真托人去问,回来告诉她,“林栝没成亲,他也没提到过家里人,只是经常有人给他写信寄送衣物。” 固原镇的人是这样说的:林百户绝对是个雏儿,没尝过女人滋味。而且这家伙嘴紧,从来不提女人,就是收到信时会美滋滋地乐上一整天,每逢过节,都会抖搂出件新衣裳显摆显摆。 言外之意,林栝肯定没成亲,但保不住会有个相好的。 赵霆没当回事。 他当年在村子里也跟邻居家大丫偷偷钻过高粱地草垛坑,也曾搂过腰亲过嘴儿,他到宁夏没两年,大丫就许给别人。 天南地北的,相隔几千里,又好几年见不到一面,有几个女人能守得住,又有几个男人能熬得住? 赵霆熬到百户时,娶了现在的赵太太。 赵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宁夏人,家里有点财势,也识文断字,虽然相貌上不太出色,性情却大方爽利。 赵霆很知足。 那些没有婆娘的军士,每次打仗回来就把提着脑袋挣回来的银子送到万花楼去了。他则不然,回家之后就有热乎乎的洗澡水,有香喷喷的饭菜,夜里搂着赵太太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他打了二十多年仗,赵太太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只除了幼子染了时疫未能成活之外,其余几个都健健康康的。 如今长子跟头两个闺女都成了家,唯独小闺女赵慧清还待字闺中。 赵霆最偏疼这个么女,既然她瞧中了林栝,他也觉得林栝不错,就想成全女儿的心思。 而且,赵霆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是正四品的指挥使,离总兵尚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却犹如天堑,止步总兵的将领比比皆是。 赵霆不奢望能跨过这道坎,可宁夏是他的地盘,他得牢牢地守住了,不能拱手让人。 他只一个儿子,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不可能让他留在宁夏,万一有个闪失,赵家岂不是断了后?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林栝提拔起来,接手宁夏。 一来,林栝有这个能力和本事,二来,林栝无母无父,只能向着岳家这边。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林栝只要和赵慧清成亲,那就跟亲生儿子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赵霆不遗余力地提拔林栝,林栝的军功他是半点不贪,据实上报。 林栝受伤之后昏迷不醒,他比谁都着急,请来宁夏镇好几个郎中问诊不说,还巴巴地将林栝接回家医治。 郎中说,林栝身体底子好,皮外伤不成问题,养上一两个月就能痊愈。 麻烦之处在他头部受创,脑子里有淤血,说不准能不能醒来,即便醒来也怕留下难治的症候。 赵霆有些为难,他自然是想要林栝尽快痊愈,可万一真像郎中所说,一辈子醒不来呢? 林栝已经接回家中,再往外送就难了,至少名声上会不好听。 可赵慧清却是铁了心要把林栝留在家里照料。 赵霆拧不过她,又请了郎中在家给林栝扎针消淤。 所幸,没几天林栝就醒了,虽然醒的时间少睡的时候长,而且眼前迷迷蒙蒙的认不清人,但总算是能够饮水进食。 可他醒来就喊“阿清”,昏迷时也喊“阿清”,有时候还嘟哝“三娘”。 阿清说不准是男是女,可三娘肯定是女子,也许就是给林栝写信那人。 赵慧清心里酸涩无比,但是看着林栝清瘦俊朗的模样又舍不下他。 思量了好几天,终于打定主意。 每当林栝再唤“阿清”,她就柔声应着,细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赵慧清告诉家里人都改口,再不许喊她“阿惠”,又让人去固原镇把林栝的行李包裹都取了来。 有四封是拆开的,三封是不曾拆封的,还有两只包裹。 赵慧清把没开的信和包裹都烧了,又打开拆封的四封信。 信纸左下角的落款果然是个“清”字。 信纸展得很平,可边角却有些磨损,想必林栝经常拿出来看。信上字迹很工整,不是姑娘家常见的簪花小楷,却带了些小钟的韵味,随意而灵动。 赵慧清临过两遍,终是写不出那种飘逸之感,索性不再模仿,而是把四封信重新抄过一遍,改动了几处细节,把原来的信纸让秀枝烧掉。 从此以后,她就是“阿清”,是给林栝写过信的“阿清”。 再过一个月,郎中说林栝脑中淤血已经清除大半,剩下些许没法靠药物去除,只能靠自身慢慢消化。 其实林栝已经大好了,视力完全没问题,就是脑子里人跟事儿对不上。 很快他就认出了赵霆和赵太太,瞧见赵慧清眸光闪了闪,没有开口。 赵慧清恼道:“林大哥,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声音细细软软的,非常熟悉。 林栝昏睡时经常听到她跟自己说话,说宁夏,说固原,说冬天的战事,说春天的农事。 可这张脸孔却是陌生,他着实想不起来。 赵太太便嗔一声,“阿清,阿栝才刚见好,你别使性子。” 阿清? 林栝胸口巨震,有股酸酸软软的情绪喷涌而出,不由脱口唤道:“阿清?” “哼,不理你”,赵慧清嘟着嘴,可脸上满满都是女儿家欲语还休的羞涩,少顷,又柔声问:“林大哥,你夜里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煮干丝可好?”不待他回答,迈着碎步离开。 赵太太叹口气,“阿清这脾气,都是被我纵的。不过你生病这阵子,她可是跟着受苦受累的,光是医书就看了好几本。你要再不醒来,她就成半个郎中了。”说着又指了林栝的行李,“老爷吩咐人把你的东西取了来,你才刚有起色,总得再养上两个月才能完全康复,不用着急回固原,那里另外有人守着。” 林栝知道自己的状况,躺这几个月,身子都虚了,即便让他回固原,也提不动刀舞不了剑。索性,将养好之后再做打算。 他在赵家又住了两个月,白天除了练习拳脚箭法就是练习骑射,夜里会点着蜡烛看些兵书,赵慧清时不时过来,陪他说话解闷,或者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做针线。 这阵子,赵慧清给他添置了好几件鸭蛋青的裋褐,将先前的靛蓝色裋褐尽数扔了。 而赵太太则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顿顿不是鸡汤就是鱼汤。 等到他重回固原的前一个夜晚,赵慧清到他房间泪眼汪汪地说:“林大哥,你可千万要当心,再跟上次似的,我就没法活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立时跟了你去。”说着扑到他怀里,偎在他胸前悲悲切切地哭。 身前是女儿家柔软的身体,鼻端有淡淡的馨香,林栝恍然想起,曾经有个夜晚,阿清也是这样俯在他身前哭个不停,哭得他心底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样样俱全。 不由地展臂将赵慧清揽在怀里。 赵慧清回抱着他,良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林大哥,你答应我,一定平安无事地回来。” 林栝低声道:“你放心,我会的。” “我相信你”,赵慧清点点头,突然踮起脚尖,亲在他的唇上。 林栝回到固原镇,发现跟随他的两个总旗都调到别的卫所了,却换了两个更加勇猛能干的。林栝如虎添翼,带着他们直入大漠深处。 战争结束,赵太太对林栝说:“你跟阿清好了这许多年,以前岁数小没说破,现在阿清也满了十五,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把亲事定下,等你回去拜祭过父母就成亲。” 林栝看着慈祥可亲的赵太太和满脸娇羞的赵慧清,点头应了。 赵家本就不是诗书传礼的人家,且宁夏镇比京都或者江南的风化都要开明许多,并不曾有未婚夫妻不得见面的习俗。 自从两人定下名分,赵慧清待林栝更加亲密,独处时常常牵他的手,或者亲亲热热地靠在他肩头。 正是情窦初开热血方刚的年纪,林栝天天巴望着早点成亲。 等圣上召见完毕,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扬州。 再次回京都,赵太太请左邻右舍家的女眷以及三五个故交做个见证,给林栝与赵慧清办了亲事。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赵慧清始终记得洞房那夜的情形。 林栝身体热得像火,健壮的胳膊搂着她,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滴,灼得她的肌肤滚烫滚烫的。 尽管进入那一刻疼得教人难耐,可很快就畅意起来。 林栝又是那般体贴,明明还想要,却怕她受不了,生生地忍着。 这样好的男人,她才不会拱手让人,更不会纳个小妾回来碍她的眼。 可今天这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得知了他们的住处,如果下次再来怎么办?说不定哪天林栝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先前林栝记性没恢复的时候,郎中说要多让他接触从前认识的人,多经历从前做过的事情,对病情大有裨益,所以她才不辞劳苦地日夜陪在林栝身边。 千万不能因为那两个男人而让她前功尽弃。 赵惠清长长叹一声:“要是能让他们闭上嘴巴就好了,也不用太久,只要他们离开京都之前让他们闭嘴就成。” 赵霆要留京等待重新任职,总得要年底才能有准信儿。 现在刚九月,至少还要等三个多月。 赵惠清思量片刻,终于打定主意,等满月之后就回娘家请父亲想个法子。她不能这么心惊胆战地过日子…… 125.第 125 章 夜, 暗沉沉地黑。 天色墨蓝,只有零星数颗星子寂寥地闪着光芒。 屋子里静寂无声, 落针可闻,唯有秋风拍打着窗户纸,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良久, 严清怡低声道:“都这个时辰了, 掌灯吃饭吧。” “姐,”薛青昊疑惑地问, “吃饭?” 严清怡道:“林大哥成亲,咱们也不能饿死。” 秦四娘如释重负,连忙道:“饭菜肯定凉了,我添把火热一下。” 薛青昊打燃火折子点亮油灯。 昏暗的灯光照在严清怡脸上, 明显两道泪痕, 幽幽地反着光。 薛青昊眼圈一红, 急忙把眼泪憋住, 借着去找另一盏油灯的工夫抹了抹眼角。 夜饭是干豆角炖粉条,里面还有好几片油汪汪的五花肉。 以往薛青昊最爱吃这口, 今天却毫无食欲, 手里捏着块杂粮窝头,半天没咽下一口。李实也没了之前的呱噪,瞧眼秦四娘,又瞧眼严清怡, 也不就菜, 只顾低头啃手里的窝头。 四人无声地吃过饭, 秦四娘把杯碟碗筷收拾好,又将明早熬粥的米跟豆子洗净泡上,才回到东次间。 严清怡已经面朝里躺下了,看不清脸上神情。 秦四娘晚饭没吃多少东西,用不着消食,遂吹熄油灯,在罗汉榻上躺了。因为心里藏着事,便睡不踏实,半夜醒来时,便听到床上压抑着的抽泣声。 细细的,低低的,却仿佛含着无限的哀伤。 秦四娘暗松口气,她不怕严清怡哭,只怕她不哭,怨气憋在心里会伤身。 原本他们以为严清怡听说林栝成亲之后会大哭大闹,会吵嚷着找林栝算账,没想到严清怡只是肩头一垮,整个人随之沉默下来,脸上木木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吃饭时,秦四娘原本饭量大,可只勉强咽下半个窝头,而严清怡跟平常一样,仍是吃了大半个。 她平静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让人心慌,让人害怕。 秦四娘静静地躺着,半点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严清怡。 过得良久,那边的哭泣声才渐渐止住,而窗户纸开始呈现出鱼肚的白色,远远地传来鸡鸣狗吠声。 天快亮了。 秦四娘轻轻坐起身,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衫,探头去看,严清怡竟是睡了。 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鬓发被眼泪打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而眼底有浓重的青紫,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秦四娘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滚下来,急忙走出去,小心地掩好房门。 不一会儿,李实跟薛青昊先后起身。 秦四娘盛了饭菜让他俩先吃,“三娘哭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睡下,暂且让她睡。” 薛青昊到底年岁还小,昨夜没吃饱,现在早饿了,稀里呼噜喝完一碗米粥,恶狠狠地说:“此仇不报非君子,我定要给林栝那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一点颜色看看……实在不行,我请我师傅帮忙。” 李实点点头,“我再去叫上李奎他们几个,不把林栝打趴下我就不姓李。他娘的,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认识他了。” 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响动,严清怡散乱着头发,倚在门边道:“不许去,男婚女嫁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你们去干什么?再说……”顿了片刻,才续道:“我跟他既没有父母之命又没有媒妁之言,凭什么去找人家?是嫌我不够丢人吗?” 李实跟薛青昊对视一眼,没有作声,可脸上尽是不忿之色。 严清怡低头默了默,对薛青昊道:“林大哥对咱们家有大恩,对你也照顾有加。如今他成家立业……咱们,咱们应该替他高兴才是。”说罢,脸上生生挤出个笑容。 那笑比哭都难看。 薛青昊看不下去,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窝头,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我吃饱了”,拔腿往外走。 李实紧跟着道:“我也饱了。” 秦四娘将他俩的碗筷撤下去,另外盛了碗米粥,“三娘,趁热吃,现在天气冷了,放不多久就凉了。” 严清怡磨磨蹭蹭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喝一口粥,“你还有事要忙,早点吃了走吧,碗筷子我来洗。” 秦四娘在她对面坐下,笑道:“今儿歇一天,偷个懒儿。” 严清怡喝完粥,叹口气,“你不用陪着我,我想得开,不会寻死……就是,就是心里发空,空得难受。”说着眼泪忽地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她顾不得擦,哽咽着道:“去年回来他还好好的,应允我等我满孝就成亲,可……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折子,是我太过疏忽,他恼了我也是应该。可为什么不声不响的就娶了别人,他要是把事情挑明了,我还能拦着他不成?” 呜呜咽咽地又是哭。 秦四娘也不劝,候得她哭够了,兑好温水,绞了条帕子让她擦脸,擦过,又剥开两只鸡蛋,“脸都哭肿了,你敷一敷吧。” 严清怡道谢接过,一边敷着脸一边絮絮叨叨,“林大哥也不容易,家里爹娘早早过世,一个人在外头受了许多苦,又在亲戚家里寄住了好几年。我不怨他,只希望他能过得好,夫妻和顺生儿育女。”眼圈红了红,抽泣两声,又道:“回头跟李实和阿昊说,别去给林大哥添乱,闹出去,他们夫妻怕有嫌隙,就是对我也没有好处。” 秦四娘应声好,“你这样想就对了,男人变了心,九头牛拉不回来。再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有的是?”转念一想,严清怡还真不好嫁,没爹没娘的,谁给她张罗亲事? 又是在京都,街坊邻居都不熟悉,想托人也没办法。 再有,她已经十五了,再拖下去就不好找了。 秦四娘暗叹声,将桌上杯碟都收下去,一边洗碗一边将林栝骂了个狗血喷头。 等洗完碗,发现严清怡回了东次间。 她透过门缝瞟了眼,见严清怡木木呆呆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方绣着双喜字的大红盖头,而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说是不怨不恨,说是想得开,可这情形,岂是不在乎? 秦四娘缩回身子,没敢打扰,轻手轻脚地拿抹布把桌子椅子擦了遍。 连着三天,秦四娘都没去春风楼,只在家里守着严清怡,按着时辰做好饭喊她吃。 第四天早晨,严清怡对她道:“你不用天天耗在家里,我没事,就是心里不好受,过去这阵就没事了。” 她真没想过死,前世被郭蓉打骂被郭进羞辱,她都没想过寻死,而现在,只不过是林栝成亲,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秦四娘仔细瞧着她的眸,笑道:“行,那我今儿就去春风楼,晌午时候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严清怡抿嘴笑笑,没作声。 等秦四娘离开,她把绣好的红盖头连同没完工的嫁衣,并那两匹大红布一道收拾起来,打开箱笼时瞧见桃木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沓子信还有好几张字条。 信筒上是熟悉的字迹,不算端正沉稳,却有剑走偏锋之势。 严清怡只觉得锥心地痛,猛地合上了匣子。 再过两日,便是九月初七。 七爷一早起来焚香沐浴,换好衣裳先去坤宁宫给万皇后请安。 及笄礼是女宾之事,无须男人参与,而弱冠礼则完全是男人的事情,女子也不得在场。 万皇后见七爷样貌清俊举止潇洒,满意地点点头,“男子二十而冠,今天圣上就要给你封王开府,过两年你成亲生了儿子,以后九泉之下,我也有脸面去见父王母后。” 七爷双膝跪地,朝着万皇后叩下去:“全仗皇嫂照料,楚瑭才能有今日……” 万皇后忙虚扶一下,“快起来,今儿你还有得跪。” 七爷应声起身,岂料脚下虚浮,险些摔倒在地,幸得李宝业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了。 万皇后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七爷浅笑,“没事儿,许是昨夜睡得迟了,皇嫂不用担心,我这便往文思殿,免得迟了。”拱拱手告辞离开。 万皇后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儿,带上宫女去了和安轩。 小郑子正吩咐太监将七爷的被褥搬出来晾晒,瞧见万皇后,“扑通”一声就跪在青石板上。 “起来吧”,万皇后淡淡开口,脚下未停,直走进厅堂,在正中首位坐下,沉声问道:“近些天你主子身体如何,请过平安脉没有,太医怎么说?” 小郑子弯着腰恭声答:“回娘娘,这些日子七爷天天泡在户部,夜里也歇在户部,好几晚没回来睡了。周医正倒是记着日子来请脉,可总找不见七爷人影。” 万皇后“啪”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叮当作响,“你们怎么伺候的,就由得着七爷这么糟蹋身子?” 小郑子又“扑通”跪下,哀声道:“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求过也劝过,七爷说奴婢要再啰嗦就把奴婢送到钟鼓司,奴婢不是怕苦,是不放心七爷,奴婢要走了,谁伺候……” “到底怎么回事?”万皇后不耐烦地打断他。 小郑子忙道:“七爷,七爷说他既娶不到中意的女子,觉得了无生趣,趁着现在身体康健,多为圣上分忧解难。最近他不眠不休地查勘户部历年税收,想根据鱼鳞图册重新核定税额。” 万皇后脸色铁青目光闪烁,忽地拍案而起,“胡闹,别以为他行这苦肉计,我就会答应他娶了那女子,没门儿。” 小郑子哆嗦下,头匍匐在地上,“不瞒娘娘,其实七爷相中那严家姑娘已经好几年了,先前七爷在淮海侯府落水,并非是不当心失足,而是,而是因为严姑娘掉下水里,七爷正巧遇见也跟着跳了下去。因为要保全严姑娘的名声,七爷才只字未提。七爷这两年努力吃饭,天天跟着青柏习练吐纳功夫也是因着……七爷说,他不能把那个,那个严姑娘一人抛下,总得要好好养着身子陪她过一辈子。” 126.第 126 章 听闻七爷上回生病是缘于此, 万皇后更添怒气,瞧见桌旁粉彩茶盅, 抓过来就往地上掷。 小郑子眼见不好,忙伸手去接,堪堪在茶盅落地之前捞在了手里, 不等万皇后反应过来, 手脚伶俐地取过另外一只青花瓷茶盅奉在万皇后面前,“娘娘扔这个, 那只是先前自坤宁宫带过来的,七爷一直用着。” 万皇后垂眸一瞧,那茶盅她认识,果然就是七爷自小用惯的那套, 就连博古架上摆着的一对景泰蓝掐丝珐琅的花觚也是原先坤宁宫的旧物。 算起来也都十年了。 七爷重情恋旧, 往年在坤宁宫用过的东西一样不肯丢弃, 先前伺候过他的老人儿也都记着。 这样一个人, 心里若是存了人,岂是轻而易举能够撇下的? 万皇后犹豫片刻, 终是没有将手旁的茶盅再扔下去。 小郑子舒口气, 复又端端正正地跪好,恭声问道:“奴婢给娘娘沏壶茶?先前圣上赏赐七爷二两上好的老君眉,七爷一直没舍得喝……” 老君眉茶汤暗红鲜亮,香味馥郁, 能消食解腻, 最适合肠胃不好或者上了年纪的老人喝。 康顺帝能赏赐给七爷, 万皇后那边自然也少不了。 闻言,万皇后冷冷道:“不用,你且把你主子怎么结识了外头的姑娘如实讲来。你主子经年不出门,若不是你们这些奴才撺掇着,他也没机会认识什么盐姑娘糖姑娘。” “冤枉啊,娘娘,”小郑子忙伏地求饶,“这还真不干奴婢的事儿,七爷极少带奴婢出门,到底怎么结识的,奴婢说不好,不敢胡乱编排。七爷说冠礼结束还得去给娘娘磕头,倒不如等七爷亲自将给娘娘。” 这倒是实话。 万皇后知道,七爷嫌出门带个内侍乍眼,能不带他们就不带。 便未勉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小郑子尖唱一声“恭送皇后娘娘”,外头立刻有太监点头哈腰地引了万皇后出门。 小郑子揉着膝盖慢慢起身,往椅子上坐了,撸起中衣一瞧,两只膝头都青紫了一大片,右膝头因为在院子里正好跪在石子上,硌出了丝丝血渍。 “快来人,”小郑子吆喝着唤小火者给他拿来伤药,边上药边叹气:七爷,奴婢能做的可都做了,这是要成不了,可别怪奴婢。 万皇后回到坤宁宫歇了晌觉,没等到七爷,却是听到个不好的消息。 七爷在三加之后,许是因为跪坐时间太久,起来时候脚步踉跄,一头扎在案几上,把几位老翰林吓得够呛,齐刷刷地跪了满地。 周医正前来诊过脉,说七爷是睡眠不足饮食不当再加连日劳累而致。 康顺帝震怒,要将和安轩的宫人尽数拖出去斩首示众。 还是司礼监大太监范大档说了句,“今儿是七爷生辰,不宜大动干戈,不如暂且记着,改日再罚。” 这才平息了事端。 万皇后得知此情,既怒且急,连宫辇都不用,火烧火燎地又去了和安轩。 七爷斜靠在迎枕上正喝药。 他仍穿着冠礼上用的玄衣,黑色衣衫衬着他的脸,纸一般苍白,额头处明晃晃一片红紫。 见到万皇后,七爷掀开被子要下床。 万皇后止住他,在床边坐定,板着脸道:“七弟,你这是要把我气死!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可不是让你为个寒门女子作践自己的,早知道是这般情形,十九年前我就不该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何苦来这样气我?” 七爷沉默许久,开口道:“皇嫂,我知错了,以后再不如此任性妄为。我会好生爱惜自己,辅佐皇兄和将来的皇侄,共保大楚江山稳固。” 声音很低,听上去含着无限凄凉般。 万皇后胸口梗一下,低头瞧见他黯然无光的眼眸和紧抿着的双唇,不由想起早晨他提到瞧中一个女子时,脸庞骤然绽放的光彩。 一时竟有些犹豫。 七爷却很快敛住神色,唇角弯出个浅浅的笑容,“皇兄给我赐字昶安,封号为平。” 昶安,长足安宁。 平,即是平安康泰。 以后他就是万晋王朝的平王。 “你知道圣上苦心就好,”万皇后重重叹口气,心头突然就充满了苦涩,“听说圣上给你赐宅,你拒了?” 七爷“嗯”一声,解释道:“我一个人用不着府邸,住在宫里就很方便,去给皇嫂请安或者请太医瞧病都便宜。” “胡说八道!”万皇后料知七爷话里别有含意,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却见不得他如此消沉,没好气地问道:“你倒说说看,她是哪样好,就入了你的眼?论漂亮能比得过张御史家的姑娘,论才气能跟钱侍郎的女儿比肩?” “不能,”七爷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默了默,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她哪里好,就是……就是看到之后想忘也忘不掉。那天淮海侯府宴客,我在花房看番薯秧苗,听到她跟何至家的姑娘说话。她说她在济南府时,上树摘过杏子,枝头最高的杏子最甜;又说她下地摘过西瓜,要拍着‘彭彭’响的瓜最沙,还说她跟着别人的船到大明湖采过莲藕,洗过外头淤泥,用刀去了皮,咬一口凉沁沁甜丝丝的。我就想,以后有了宅子,就在园子里种上杏树,栽两畦西瓜,然后挖口池塘栽上莲藕,养几条鲤鱼。杏子熟了把最甜的摘给她吃,等黄昏时,可以划船挖莲藕,要是没有莲藕,钓两条鱼上来炖汤喝。” 张御史的姑娘能上树摘杏子吗? 钱侍郎的女儿能下地挑西瓜吗? 看着七爷脸上的向往,万皇后说不出话,片刻起身道:“你好生养病,凡事等病好再说。” 出得和安轩,随手指派了一个太监,“你往乾清宫瞧瞧圣上可否得闲?” 太监应声,一溜小跑着离开。 等万皇后慢慢踱回坤宁宫,去打听的太监也小跑着回来了,恭声道:“圣上召了张阁老议事,御书房还有武安侯在等着觐见。” 言外之意,没有个把时辰,康顺帝是不可能得闲。 万皇后叹一声,又叹一声。 身为一国之君固然权势滔天,可也是真累。康顺帝把许多事情都推给司礼监,可一天仍有四五个时辰要么俯在案牍前,要么在御书房议事。 七爷是决计熬不得这种苦……万皇后纵然有过扶持七爷的想法,可思及他的身体,只得又重重叹了声。 宫女沏了热茶,觑着万皇后脸色,小心地道:“娘娘是为七爷的事儿发愁?依奴婢之见,不如把那严姑娘召进宫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见!”万皇后怒道:“外头一品二品的外命妇都排队等着觐见,我为什么要抬举她?” 只要召见,不管成与不成,严清怡余生就有了吹嘘的本钱了。 她凭什么要给她做脸? 宫女哆嗦下,再不敢搭话。 直到戌正时分,康顺帝才满脸疲惫地踏进坤宁宫,对正要安置的万皇后道:“你今儿找我何事?” 万皇后拢了褙子,关切地问:“圣上可曾用过饭?” “用了,”康顺帝回答,“都这个时辰了,我跟武安侯一道用的,倒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万皇后点点头,“圣上龙体要紧,一些不太当紧的事情大可以吩咐几位王爷去做。” 康顺帝道:“国家政事哪有不当紧的?他们都还年轻,需得历练几年才行。” 万皇后淡然一笑,她瞧得清楚,这些年几位王爷渐次长大,而康顺帝仿佛感受到威胁,对权柄越发看重起来,事事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有时候宁可信赖那些无根之人也不肯放权给自己的儿子。 也只对七爷有些许放心。 万皇后拉长着脸,有些怨尤地说:“今儿问起七弟的亲事,他说瞧中个寒门小户家的姑娘。我是不打算应的。” “原来这事儿?”康顺帝轻松地笑,“不就是个姑娘,七弟看中谁就是谁吧?你要是觉得她门户低上不得玉牒,就让七弟收进房里当个侍妾,再正经挑个你中意的,立成王妃,有什么大不了的?” 万皇后沉声道:“我看七弟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是真正上了心,如果另立王妃,万一宠妾灭妻怎么办?这不是给他惹仇吗?” 康顺帝无谓地说:“要我看,七弟娶个门户低的也不算坏事,起码不惹人猜忌。我打算把户部交给七弟管,让他暂代户部尚书,户部是社稷之根本,给别人我不放心。至于平王妃,你想抬举谁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 万皇后无语,片刻恹恹地道:“我伺候圣上宽衣,安置吧。” 万皇后因为七爷的亲事烦恼不已,而陆安康也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窜。 上次范大档留下一句话,说过上一个月,兴许邵简没了兴致,就把蔡如娇送出来。可这都过了好几个月了,还没见邵简往外送人。 陆安康在枣林街溜达了七八趟,也上前敲过门,可门房一看不认识,“咣当”就关了门,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接人了。 陆安康没办法,只能再找严清怡,可严清怡足足一个月没去集市,他空等了好几回,这日不知怎么打听到她在荷包巷这边住,便急匆匆地过来敲门。 严清怡见是他,颇为意外,却也没给好脸色,淡淡地问:“表哥有事儿?” 陆致苦着脸说了缘由,“这都小半年了,范公公出尔反尔,始终没把蔡表妹送回来,我想请表妹去问问怎么回事。” “我不去,”严清怡毫不犹豫地拒绝,“表哥为什么不去,非得指使我?” 何况,倘若不是因为那折子,或者林栝也不会恼了她。 想起林栝,严清怡心头仍是酸涩得厉害,声音便越发冷漠。 陆安康面上有几分赧然,“范公公毕竟是去了势的,我一个读书人去找他岂不自堕声名?” 严清怡“呵呵”两声,“表哥这话说得奇怪,你一个大男人怕堕了声名,我一个小女子去找内侍,难道就不怕坏了名声?到底你的名声重要还是我的名声重要?表哥请回吧,我连宫城门儿朝哪开都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去。”冷着脸将陆安康赶出去,刚要掩上门,又开口问道:“表哥稍等,我还有事相问。” 陆安康以为她改了主意,忙问:“表妹打算几时去?” “不去,”严清怡皱着眉头,又问道:“当初春兰偷偷拿走我的折子送给表哥,那折子现在何处?” 127.第 127 章 陆安康掩不住脸上的失望, 回答道:“原是这事儿,那折子早就烧了。” 严清怡犹有怀疑, 追问道:“可当真,几时烧的?” 陆安康斩钉截铁地说:“我拿回家之后给大哥看,大哥看完当即抄录了一份, 将原先的烧了, 我亲眼看到的,岂会有假?大哥说, 有了折子,我爹起复有望,他也能谋得一官半职,不能让别人抢了功, 还让我不许对别人说。”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 “春兰年前找我还银子, 大哥责怪我不会办事, 应该把春兰留下,免得她嘴上不牢靠, 留下后患。春兰会不会……” 严清怡不敢确定。 陆安康迂腐, 但勉强还算是个正直之人,没有大奸大恶,而陆安平则相反,他面上待人亲和处事老道, 谁知道背后里能干出什么来呢? 可既然知道了折子的下落, 严清怡却是松了口气。 幸好陆安平贪功心切, 将原折毁了,并没有因为她的疏忽牵连林栝。 她总算没有对不起林栝,可他为什么连个解释都没有就抛下她了? 严清怡隐隐又觉得眼眶发酸,掩饰般低了头,对陆安康道:“表哥请回吧,我也只是个小女子,没有那么大本事。” 陆安康悻悻离开。 这几天,赵惠清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成亲赶得急,桃园胡同的宅子是仓促买下的,里面只略作收拾,凑合着能住人,家具什物都不曾准备齐整,就连眼下使唤的四个下人也都是借用的先前赵家的奴仆。 新婚头一个月不空房,林栝夜里总是在家的,但白天却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去兵部要么去吏部探听任职消息,还得往木器铺子里搜寻合适的器物。 赵惠清自己在家里,就听见管厨房采买的吴嫂子提起好几回,说门口总有人转悠。 秀枝架着梯子偷偷往外瞧过,就是之前寻着林栝打架那两人,有时候也不止两个,足有四五人,隔三差五在胡同口晃荡。 赵惠清跟林栝说起,林栝不以为然地笑:“你放心,凭他们三脚猫的把戏,奈何不了我。” 赵惠清知道林栝身手好,可她担心的并不是林栝的安危,而是林栝想起从前之事。 赵惠清度日如年,好容易等到满了头一个月,急匆匆地回到娘家。 赵太太见她神情憔悴,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林栝对你不好?” “没有,相公待我极好,”赵惠清摇摇头,眼泪却哗哗往下淌,“那些人三天两头在相公跟前转悠,万一他想起来怎么办?咱们能不能赶紧回宁夏去,我实在是怕相公厌弃了我。” 赵太太~安慰道:“怕什么,你们已经结成夫妻,他还敢休了你不成?你嫁给他是低嫁,你爹对他有知遇之恩,我又曾费心费力地照顾他,他若敢待你不好,就要背着忘恩负义的名声……再说,只要你用心拢住他,过些时日怀上孩子,他还能怎么样?对了,你先前看到的那几封信,里面可曾提到婚书或者成亲什么的?” 赵惠清仔细想了想,“没有,没提,信里根本没紧要的事情,就说她住在亲戚府上,平常吃了啥穿了啥做了什么,去哪家里玩,再没有别的。” “那不就得了?”赵太太笑道,“肯定是彼此有那么点心思,可又没过明路。别寻思那么多,放宽心早早怀个孩子才是正经。男人即便对婆娘不上心,可自己的骨肉却不能不管。” 赵惠清点点头,可左思右想一颗心总落不到实处,等见到赵霆时,又哭哭啼啼地跟赵霆诉苦。 赵霆付诸一笑,“哭什么,多大点事儿?爹爹好歹也是个四品大员,还怕得了那些宵小之辈?不过这是天子脚下,我正待命,不好闹得太过,回头找个事由让他们在牢狱里待上两年,不就啥事都没了?你说,那两个都是什么人?” 赵惠清抹着眼泪抽抽答答地说:“一个叫李实,一个叫薛青昊,都是济南府人士,我听相公说姓薛的曾经跟他学过武,现在跟着荣盛车行一个护卫学。” 赵霆点头记在心里,“行了,这事爹找人去办。” 赵惠清连忙叮嘱,“爹,别牵连到相公身上才好。” 赵霆哈哈大笑,嗔怪道:“真是女生外向,嫁了人就不管爹,放心吧,牵连不到林栝头上。” 赵惠清赧然,可见赵霆应得爽快,胸有成竹般,心里那种不安才渐渐消散。 没几天,赵霆就摸清了李实跟薛青昊两人的底细,李实是济南府有名的纨绔,因为个合离妇人大老远跑到京都来开馆子。而薛青昊毛还没长齐,就是一半大小子,跟长姐相依为命。 开馆子最好整治不过。 赵霆心里有了数,打发三个心腹军士去春风楼吃饭。 头一天,三人要了六个菜两壶酒,吃得满嘴流油,连声夸夸口味地道价格公道,会钞时格外给了十文钱的赏钱。 秦四娘乐得心花怒放,回家还跟严清怡显摆,“三个人吃六个菜,每道都吃得干干净净,尤其我做的红烧排骨,连酱汤都用馒头沾着擦干净了,洗盘子倒是容易。” 春风楼菜量足,吃六个菜的确不少。 严清怡笑道:“还是你的手艺好,馆子开了这么久,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秦四娘满足地伸了个懒腰,“真是累,可也真赚钱,春风楼不如济南府地方大,可我算着盈利比济南府多一大半……等攒够银子咱们换处新宅子,这里太窄巴,而且冬天冷。”顿一下,兴高采烈地说:“要不这就换了,明儿让李实他们去寻摸,反正也是租,顶天十两银子,就是先付一年租钱也成。” 严清怡瞧着她财大气粗的样子,忍俊不禁,“好,说起来这宅子确实不合适,地角太偏僻,每天担水就受不了。” 两人打定主意后去告诉李实。 李实睡罗汉榻也是够够的,听闻此言,立刻大包大揽地说:“要租就租个两进院子,再买两个下人担水做饭清扫院子,你们躺着享福就行。” 秦四娘乐得“吃吃”笑个不停。 转天李实就往房产经纪那里看房子,那三个军士在春风楼没瞧见李实,安安静静地吃过饭走了。 军士在春风楼一连吃了五天饭,秦四娘把他们当主顾,除去把米饭盛得冒尖之外,还另外送了道菠菜豆腐汤。 这个季节菠菜早已下市,这还是从南边运过来的稀罕东西。 军士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秦四娘一直在后厨忙碌,直到最后一拨客人离开,才盛出两碗饭,跟李实一道泡着菠菜豆腐汤凑合着吃。 打杂的妇人擦干净桌椅又到厨房里清洗杯碟碗筷。 薛青昊午饭在家里用过,本来约好李实一同看房子,见他还没吃饭,遂在旁边等着。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男子叫骂声,“春风楼饭菜不干净,吃死人了,王八羔子,快给我出来,为了银子就不要人命了。” 李实顿时坐不住,放下碗就蹿了出去,薛青昊紧跟着出去。 就见到适才那三个军士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李实忙问:“这怎么回事?” 个头高的那个怒道:“你眼瞎啊!中午我们哥儿三个在你这里吃的饭,没等到回去,半路就开始闹肚子。你说怎么回事?想赚钱也不能昧着良心。” 李实赔笑道:“不可能,我们每天都现买的新鲜肉蛋,菜蔬也是新鲜的。” “娘的!”高个子骂一声,“老子在这吃了好几天,少说也花出去十几两银子,还能讹诈你不成?” 这个时辰,本来就是人们刚歇晌醒来的闲散时候,军士们这几声嚷嚷传出去,顿时呼啦啦围上一群人。 秦四娘想着和气生财,不愿与其争吵,连声赔不是,“大哥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这气没法消,”旁边矮胖子直起腰来,“老子提着脑袋在边关打仗,回来还要受这种腌臜气,老子不干了。”说罢又捂着肚子叫唤,一边叫一边蹙了眉,看上去极其痛苦。 围观众人听说是浴血奋战回来的士兵,顿时激起不忿之意,更有周遭酒楼里的伙计,因为眼红春风楼的生意,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我就觉得春风楼不地道,价格低,偏生菜量给的那么足,原来是用的全是臭肉烂菜,以后再不能去这家吃了。” 另一人接茬道:“没错,外地人都是黑了良心的,把他们赶出去,没得给咱们京都人脸上抹黑。” 那矮胖子拱手左右行个罗圈揖,“众位乡亲父老都瞧见了,非是我王五不讲道理,实在是在这奸商可恶。”举起旁边长条椅子用力往下一扔,椅子带倒旁边桌上的茶盅,顿时“丁零当啷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李实本就是个火爆脾气,适才是强压了火气,这会儿却是压不住了,抓起另一把椅子就往前冲,“娘的,欺人太甚。” 薛青昊不甘示弱,仗着人小机灵,加上有几分功夫,抬腿朝那矮胖子的肚子就是一脚。 矮胖子吃痛,“哇呀”叫着直扑薛青昊。 几人“乒乒乓乓”混战在一处。 秦四娘看着事情根本没法收场,索性往后厨取来菜刀,也冲了上去。 没多大工夫,五城兵马司的吏目带人赶到,不问青红皂白,将几人尽数拿下,一齐带到顺天府衙门,也不审问,径自下进牢狱。 秦四娘单独关着,李实跟薛青昊及那三位军士跟她隔着四五间牢房。 李实看着那三人谈笑风生,并无半点痛苦模样,猜想其中有诈,低声对薛青昊道:“咱们中了计,那些人肯定是故意找事,设好了圈套让咱们钻。” 薛青昊皱着眉头道:“那有什么办法,不钻也得钻,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把馆子砸了。” “娘的!”李实狠狠骂两句,张嘴牵扯到唇角伤处,立刻龇了牙。 他们三人对三个军士,看着人数对等,但人家个顶个壮实强悍,而他们有个女流之辈,有个半大小子,再加上李实一纨绔,根本不是对手。 对方没怎么吃亏,李实跟薛青昊脸上却不好看,一块青一块紫的。 李实素知牢狱规矩,进来之后先饿几天去去戾气,如果有人打点能给点好吃的,要是没人打点就是掺沙的糙米饭加白水煮菜汤。运气好的话,五六天就过堂,他们这算是聚众斗殴,最多打几板子交点罚银。 如果运气不好,拖上半个月不过堂也是有的,且在里面熬着呗。 之前李实就是看别人坐牢,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然轮到自己头上了。他一屁股坐到墙角稻草上,瞧着高墙之上,窄小的窗户透进来的暗淡天色,唉声叹气道:“娘的,京都跟我风水不合,这才半年,捱了好几回揍了。” 薛青昊磨蹭着挨在他身边坐下,“我姐知不知道咱们坐牢了,她会不会救咱们出去?” 李实怅然地叹口气,“她一个姑娘家,怕是不知道其中道道,别在门上吃了亏。”随即想起严清怡也是受过牢狱之苦的,竟是笑了,“娘的,之前我给她送过饭,也不知她能不能给咱们送餐饭?” 天色还不曾全黑,严清怡就知道他们被抓走了。 春风楼外头混战的时候,打杂的两个妇人躲在后厨没敢露面,直到人离开,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把地上断腿的椅子和打碎的茶盅收拾了。 正巧大厨在家里歇完晌也过来了,瞧着满地的狼狈,叹道:“这没法开张了,还是把门关上,看看掌柜家里有什么人,去知会声才好。” 妇人想想也是,就打听着走到荷包巷告诉了严清怡。 严清怡正在家里做饭,闻言,立刻懵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就往外走。走出约莫盏茶工夫,回头又往家里跑,进屋先去厨房,见灶坑里面柴火都熄了才松口气。 又打开柳条箱笼,取出只木匣子,用靛蓝粗布卷着,披上件薄绸斗篷,锁上了院门。 只这会儿工夫,西天的最后一缕霞光已然消失,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街道两旁的屋舍次第亮起灯光,有饭菜的香味随着萧瑟的秋风吹来。 严清怡站在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 她现在在阜财坊,宫城的西南边,而顺天府衙在灵椿坊,宫城的东北边,中间要绕过半个皇宫,怕得两个时辰才能走到。 凝神思量片刻,严清怡辨清方位往荣盛车行去。 半边月亮爬上了天空,穿行在厚厚的云层中,把路面照得时明时暗。 严清怡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也没有心思察看四周,险些被一匹马撞到,惊得她出了满身冷汗,连忙敛住心神。 赶到车行,车行里已经关了门,大门旁边倒是有间小屋还幽幽地亮着灯。 她连忙上前敲门,有位约莫五十岁的老者应声出来,“姑娘,我们这里人都散了,你要雇车就等明天再来” 严清怡陪着笑脸道:“大爷,我找秦虎秦师傅。” 老者上下打量她几眼,指着旁边小巷,“进里头,往右拐有一排号房,第三间就是。” 严清怡谢过他,走到巷口,瞧着又窄又长的小巷,将怀里短匕掏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硬着头皮往里走,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一排号房,数到第三间,扬声唤道:“秦师傅,秦师傅,秦虎!” 秦虎敞着怀披件褡裢出来,见是严清怡,忙不迭地系上盘扣,问道:“严姑娘找我?” 严清怡轻声道:“秦师傅,实在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现在出趟车,我想去顺天府……阿昊被抓进去了,我得去看看。” 秦虎吃了一惊,问道:“几时的事儿?” “差不多酉初被抓走的,春风楼里来了几个找茬的军士,起了争执,他跟李实和秦娘子一并给带走了。” 秦虎思量片刻,“行,你稍等,我穿件衣裳。”转身进屋,很快出来,身上多了件短衫,对严清怡道:“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跟着不方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明天早晨给你个回话。” 严清怡应声好,将手里包裹卷递给他,“里面是些金银首饰。牢狱那种地方,舍不得钱财找不着门路,秦师傅尽管用,把人带回来就好。” 借着浅淡的月光,秦虎瞧见严清怡的面容。 她瘦了许多,脸庞几乎脱了形,使得那双杏仁眼越发地大,却是一片迷茫无助。身上青碧色的斗篷空荡荡的,呼啦啦地兜着风。 秦虎记得,三月里从贵州回来,送薛青昊回家时候见过她,她见到薛青昊先是想哭,眼泪没干又开始笑,活脱脱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不像现在这般憔悴清瘦。 秦虎不便多问,接过包裹,笑道:“严姑娘放心,阿昊是我徒弟,我这个做师傅不能置之不理,肯定给他讨个说法。” 严清怡低声道谢,出了巷子便要往回走,却听秦虎又唤住她,“严姑娘稍等,我套车顺便送你回去,这趟路也不近便。”说着请先头的老者开门,进车行赶了马车出来。 折腾这一趟,等严清怡回到家,已是戌时。 她没心思吃饭,只掰了半块杂粮窝头强咽下去。 夜里,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不等天亮又被雨声吵醒,再也难以入睡,索性穿好衣裳起身,将锅里剩饭剩菜热了热,勉强吃了。 直到辰正时分,秦虎才披着蓑衣过来,“昨天太晚了没找到管事的,就只打点狱卒送了些吃食进去。这会儿我再去一趟,姑娘要不要一道?” 严清怡应声好,寻了把油纸伞拿着出了门。没走几步,便觉出冷来,又不好意思再折回去穿衣裳,只得忍着。 好在马车里不透风,要暖和许多。 下雨天街上行人极少,秦虎赶车赶得飞快,约莫两刻钟就到了顺天府牢狱。 许是秦虎昨夜已经打点好,这一路倒是顺利,每逢有狱卒之处,只要打声招呼就得以放行。 少顷走到羁押犯人之处。 秦虎指着长长的通道,“外面是女监,里头是男监,姑娘先进去,我去找找管事的。” 严清怡深吸口气。 她怎可能不知道,前世她就是被关在这个地方,苦苦地熬了十数天,才等到判决之日。 她每天无事可做,就只有看着通道,看哪些人进来,哪些人被带出去,哪些人又受了刑,哪些人永远回不来了。 思量间,已走到秦四娘的牢前。 秦四娘很精神,半点怨言没有,反而笑道:“真是倒霉,上次还能蹭你的饭吃,这次四周都没人,连个说话啊的都没有,差点憋死我。” 严清怡刚要回答,那边薛青昊已经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喊:“姐,姐,我在这儿。” 不知何处传来狱卒的斥责声,“闭嘴,都消停点,再吵吵就滚出去。” 薛青昊立刻止了声。 秦四娘道:“你快去瞧瞧阿昊,他兴许憋屈坏了。” 严清怡快步走过去,薛青昊隔着铁门拉住她的手,“姐,你带没带吃的,我都快饿死了。” 严清怡恍然,“出门急,忘了,等会儿我去买点托人送进来。” 薛青昊点点头,委屈地说:“姐,我们是被他们几个算计了,他们就是成心找事。” 严清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隔着两间牢房,那三个军士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地上,一派安然。 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其中一人竟然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严清怡回过头,对薛青昊道:“你别急,秦师傅来了,他说帮忙找路子,早点将你们接出去。”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脚步声响。 秦虎与两个狱卒一道走过来。 狱卒毕恭毕敬地奉上钥匙,秦虎打开锁,沉声道:“走吧,回家去。” 李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真让我们走?就只关了一夜?” 秦虎笑道:“你想多待几天,我也不拦你,就看这哥儿几个应不应?” 狱卒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昨儿不知道,多有得罪,多包涵多包涵。” 李实跟狱卒打交道多了,情知他们所为都是上头吩咐的,并不见怪,抬手拍拍身上尘土与草屑,趾高气扬地说:“回去,出去头一件事就是好生吃顿酒,不醉不休。” 旁边三个军士瞪大双眼看着他们,满脸都是惊诧。 那边秦四娘也脱了身,听到李实的话,笑道:“对,出去好生吃一顿。” 两位狱卒在前头带路,几人在后面跟着,刚走出牢狱,严清怡顿时立在当地。 对面的街旁,七爷撑一把精致的油纸伞站在白练般细密的雨幕下,神情淡然,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披了件宝蓝色锦缎斗篷,斗篷底边拖在雨水中,上面星星点点溅上了许多土黄色的泥点。 可这丝毫无损于他的清贵高雅,反而更多了些超然脱俗。 严清怡蓦地就明白,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们几人就能被放出来。 若不是七爷相助,又会是谁? 严清怡呆愣片刻,便朝七爷走过去。 雨水浇在她头上,瞬间淋湿了发髻,顺着鬓发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衫上。 不等她走近,七爷已淡淡开口,“你不用谢我,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严清怡垂眸,目光瞧见七爷脚前一片坑洼,而他玄色的靴子便浸在雨水里,雨珠扑落下来,在水坑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 七爷清冷的声音仿似来自九霄云外,“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想不想有个人,可以让你倚靠,可以给你撑伞。你的难处他愿意替你解决,你的家人他愿意帮你照顾,你的担子他愿意为你担负,只要你肯,他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严清怡愕然抬头,对上七爷如寒潭般幽深的几乎瞧不见底的黑眸。 七爷接着问:“或者你还是愿意,跪在这水坑里给我磕头谢恩?” 128.第 128 章 最后那一句, 声音极低,又被“哗哗”的雨声扰着, 严清怡听不出他到底是讥讽还是示威。 本能地就想依从心底的想法跪下谢恩。 那双浸在泥水里的玄色靴子却着实刺进她的眼。 桃花会上,他浅淡一笑,让满树桃花尽都失了颜色, 而土地庙中, 他高山遗雪般的气度硬生生把满院的断砖残垣站成了一幅水墨画。 这般清雅高贵的人,站在浑浊不堪的水坑中, 宝蓝色锦缎的斗篷湿了大半。 严清怡突然就失去了勇气。 往事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闪现在面前。 满周岁那天,严其华往她嘴里塞了炒豆子; 两三岁时,严其华把她扔在升仙桥,却领着严清芬回了家; 五岁时, 薛氏生病, 她踩着凳子上锅做饭, 差点摔倒; 从七八岁开始, 不等出正月,她就提着篮子满大街卖玉兰花, 而赤日炎炎的六月天, 她蹲在净心楼的墙角下卖杏子; 十岁时,涌泉胡同卖炒货的吴大叔让她长点心,说严其华天天巴结黄任贵,没准儿惦记着也要卖闺女; 十一岁, 她倾尽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东四胡同的宅子; 十二岁, 大姨母带着她跟蔡如娇到张阁老家拜寿; 十三岁, 薛氏含恨自尽,她蒙冤入狱; 三年守孝,她好容易生活安定了,手里攒了银钱,可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薛青昊以后拿什么娶亲,她的出路又在哪里? 严清怡不由自主就落了泪。 泪水混杂着雨水侵入口中,尽是苦涩。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被羞辱,因为她无依无靠,所以就被欺侮。 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多少坎坷曲折。 她累了,她支不起这个家。 就让她攀附权贵吧,就让她当姨娘吧,反正严其华早就打定主意把她送人。 七爷总比李丰显强得多,黄任贵的儿子只能在济南府当个衙役,而薛青昊有了七爷撑腰,说不定会有个光明的前程。 可她总归是不情愿,不甘心啊! 严清怡沉默地站在雨里,只觉得从心底往外透着冷意,冰寒彻骨,而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箍得难受。 七爷长长叹口气,将伞移到她头顶,低声道:“进车里暖和些。” 秦四娘浑身也已湿透了,冷得不行,闻言忙扶着严清怡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里拢了火盆,温暖怡人,车座上已经铺了狐皮,柔软舒适。 严清怡痛哭出声,正哭泣中,听到车外薛青昊声嘶力竭地叫嚷:“姐,姐,你去哪儿?” 就见秦虎跟他低语几句,薛青昊点点头上到秦虎的车里。 而七爷,仍站在雨水里,有个官员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七爷面前,腰弯得很低,频频点着头。 少顷,七爷收了伞,抬脚上来,瞧见严清怡满脸的泪水雨水,从案桌下面掏出两条棉帕,又拿起座位旁边的毯子一道递过去。 严清怡很快止住哭泣,擦干泪水,顺便把头发的水拧了拧。 七爷淡淡道:“你若不愿意,现在还可以说,再迟就没有机会了。” 严清怡沉默片刻,低声回答:“我愿意。”顿一顿,又道:“我蔡家的表姐现在在邵简邵公公那里,能不能把她接出来?” 七爷飞快地扫她两眼,神情仍是淡淡的,“好。” “先前罗阁老虽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家里女眷却是无辜,能不能给她们赎了身有个容身之处?” “好。” “阿昊一直学武,可不曾正经读过书,我想请个夫子给他讲些经史子集三纲五常。” “好,还有呢?” 严清怡拢紧身上毯子,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车帘晃动,街景飞驰着向后掠过。 这并非去往荷包巷的路。 严清怡垂眸,犹豫着道:“我想回我家里。” 七爷断然拒绝,“不行。” 严清怡低声解释,“淮海侯家五姑娘二月里出阁,我要给她添妆。”说罢,只觉得眼眶发涩。 如果她住到七爷屋里,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魏欣? 姨娘尚且不行,何况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七爷凝神看向她,她双手合抱在胸前,手指紧紧抓着毯子边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它,青白的手指像是秋风中的落叶,颤抖不止。 七爷顿时心软,放缓了声音,“不妨碍你去添妆……你屋子太冷,我怕你染病过给我,春风楼也去退了,那里地角不好。” “那不成,”秦四娘连忙摆手,“我付了一年租钱,还差好几个月呢。李奎给我们价钱便宜,在别处再找不到这么合算的店面。” 严清怡低声道:“退了吧,那里……风水不好。” 秦四娘还欲分辩,便感觉马车已徐徐停下。 青柏飞快地搬来车凳,一手撑着伞,一手扶了七爷下车。 七爷站定,回身搀扶严清怡。 严清怡迟疑数息,伸手搭在七爷手上,只觉得掌心触及之处,冰冷得毫无温度。而七爷身上的锦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洇湿处明显比别处颜色深。 严清怡飞快地缩回手,四下看了看,认出这是黄米胡同,离双碾街只隔了一条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而面前是座小三进的宅院,朱漆大门洞开着,有下人正撑了伞匆匆跑出来。 最前头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走近来,恭敬地招呼声,“七爷”。 七爷道:“那边是严姑娘跟秦娘子,后头还有两位爷,好生伺候着。” 妇人应一声,“七爷放心,奴婢省得。”将伞撑在严清怡头上,赔笑道:“姑娘快进去,别凉着。” 严清怡随在她身旁穿过抄手游廊走到第三进的正房,正瞧见有丫鬟提着热气腾腾的滚水往东次间走。 见到两人,丫鬟立刻放下水桶,端正地行个礼,“奴婢月牙见过姑娘,辛姑姑。” 辛姑姑高声问:“水好了没有,东西齐备不曾?” 月牙应道:“皂角胰子还有擦身的帕子都齐备,这桶水是备着往里添的,就是没有姑娘的尺寸,替换的衣裳还没有。” 辛姑姑点点头,“衣裳不用你管,先伺候姑娘洗浴。” “是”,月牙轻巧地提起水桶,指了内室,“净房在里头,姑娘请跟我来。” 严清怡缓步进去,一只宽大的木盆放在正当间,盆里水汽氤氲,水面浮着一层玫红色的花瓣。 旁边架子上摆着皂角、胰子、大小棉帕等物。 月牙上前要伺候严清怡宽衣,严清怡止住她,“你去吧,我不用人伺候。” 月牙低低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严清怡将身上湿衣一件件解下来,慢慢踏进木盆,将头尽数埋在水里。 水略略有些烫,却很舒服,温柔地包围着她,像是儿时薛氏的怀抱,又像前世苏氏的笑容。 严清怡哽一下,眼泪喷薄而出,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水中…… 此时的赵霆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地转,又像是没头的苍蝇往东走两步,又折回来往西走两步。 适才他派人去牢狱探监,却吃了个闭门羹,狱卒根本没让进去。 他觉得不好,亲自跑了趟,却是自己安排的三个军士正在刑讯室受刑,而昨天刚抓进去的那几个却是一大早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顺天府监牢可不比其它地方,即便是有头有脸的官员说情,也得先过堂走个过场,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连过场都不讲,径自就带了人离开。 他磨了好半天,狱卒终于露出点口风,伸手比划个“七”字。 在回京都之前,赵霆从来没听到七爷这号人物,这两个月,他惦记着跟张培源是亲戚而且以后少不了跟户部打交道,便去拜访过几次,跟七爷碰过两次面。 头一次是在户部廊前,他丝毫未在意门口站着的华服少年,只顾得跟张培源寒暄,冷不防,瞧见少年清俊的脸上一丝浅浅笑意,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轻视,竟让他这个历经百战的壮年人生出一丝自惭形愧。 张培源送他出门时,告诉他,那人便是七爷。 第二次则是在户部厅堂,他认真地对张培源说起宁夏历年军饷的缺漏之处,七爷正翻看卷宗,看似完全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 可等他说完,七爷便淡淡地问:“宁夏卫现有总旗几人,小旗几人,军士几人?” 赵霆对这些数字熟悉,张口便答:“千户五人、百户五十人,总旗百人,小旗五百人,其余军士近五千人。” 七爷又问:“朝廷每年拨冬米三万石供五个月所用,每月六千石,军士每月一石,小旗一石二斗,总旗一石五斗,这只是朝廷给的,宁夏另有屯粮,屯粮每年是多少,稻米多少,大豆多少,高粱又是多少?” 赵霆张嘴结舌根本答不出来。 七爷浅淡一笑,再未追问。 虽只见过两次,赵霆却直觉得七爷此人不好糊弄,看着年岁小,可那一双黑眸,千年寒潭般,根本瞧不出深浅。 本来想对七爷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可这下竟然惹到他头上。 谁能想到济南府来的两个名不见经传的臭小子会跟七爷扯上关系。 赵惠清的事小,他任职的事大。 他还指望给儿子铺条光明大道呢。 赵霆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打发小厮,“去,请姑爷过来。”他想好生问问林栝,到底薛青昊是怎样跟七爷掺和到一起的。 林栝听闻岳父召见,快马加鞭往这边赶,经过荣盛车行,下意识地勒住缰绳放缓了马速。 昨天就是在此处,他险些撞到一个女子。 那女子脊背挺直,从背影看上去,跟娘亲颇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停了半拍,莫名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那女子走得急,他也着急回家,而且没有当街拦住女子的习惯,这才错过。 梦里,他竟然又看到了那道身影,穿着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裙摆被风扬起,脚上墨绿色的鞋子时隐时现,像是花丛中翻飞的蝴蝶。 他跟着她走了好久,直到她回头,轻声地道:“小哥请留步,我有事相问。” 那情形如此真切。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能听到她清脆糯软的声音,可是她的面容却是一片空茫,像是蒙了层厚厚的白纱。 林栝猛地惊醒,犹自感慨不已。 真是奇怪,平白无故怎么会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 严清怡泡了许久,直到水快要变凉,才伸手勾到架子上的棉帕,站了起来。 丫鬟隔着屏风问道:“严姑娘,衣裳都准备好了,我给你送进去?” “不用,”严清怡扬声回答,“你从屏风旁边递给我吧。”伸了手,接过那一摞衣裳。 最上头便是件素白色的肚兜,绣着数枝葱绿的竹叶,再下边中衣、亵裤、袄子、罗裙样样俱全。 严清怡一一穿戴好,用棉帕使劲绞了绞头发,松松地绾了个纂儿盘在脑后,这才慢慢走到厅堂。 秦四娘跟薛青昊他们也都洗浴过,正坐在太师桌前。 辛姑姑飞快地打量严清怡两眼,将炭盆挑得旺了些,笑道:“七爷吩咐人送了素斋,这便摆饭吗?”顿一顿又道:“隆福寺的素斋非常有名,几乎可以乱真。” 正说着,另一个身形瘦长的丫鬟提了食盒进来。 辛姑姑道:“这是新月。” 新月恭声地行个礼,“奴婢新月见过姑娘、娘子和两位爷。” 这空当,辛姑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一道道摆了出来。 有栗子鸡、罗汉斋、烧肝尖、八宝菜等八道菜,外加一大盆米饭。 菜还热着,袅袅散着白汽,发出诱人的香味。 薛青昊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严清怡对辛姑姑笑笑,“姑姑自去忙,我们这里不用人伺候。” 辛姑姑屈膝福了福,再扫一眼相对而坐的四人,与新月一道退了下去。 薛青昊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严清怡,“姐,我能吃了吗?” 饿了一晚上,这回已过了午时,肯定饿了。 严清怡微微笑道:“吃吧。” 薛青昊立刻夹起一块鸡肉,粗粗嚼两口就咽了下去,连声赞道:“这真是豆腐做的?我怎么吃着跟肉一样,比肉还好吃。” 严清怡笑笑,“那就多吃点儿。” 几人都饿坏了,几乎风卷残云般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饱肚子之后,李实脸上显出极少见的严肃,沉声问道:“三娘,这个七爷是什么人?” 严清怡轻声回答:“他姓楚,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因行七,都称他七爷。” 李实惊愕地张大了嘴。 “啊!”秦四娘惊呼,“圣上的弟弟,那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还能为什么? 严清怡没作声,只淡然一笑。 李实“腾地”站起来,“走,三娘,咱们离开这里。咱们欠下的情,以后想方设法还上就是,你不知道,我爹家里那些……我爹稀罕够了,转手就送人或者发卖。” 严清怡沉默数息,缓慢地摇摇头,低声道:“欠的情太多了,这辈子是不可能还上。” 话音刚落,辛姑姑轻手轻脚地进来,“姑娘,七爷来了,在外头等着,还有锦绣阁的两个绣娘,不知道姑娘方不方便?”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 严清怡答道:“方便,快请。” 没多大工夫,七爷踱着步子走进来。 他身上仍是先头湿了一半的锦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候竟然没有去换过。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都认识,是芸娘和王嫂子。 芸娘似是愣了下,很快笑道:“七爷吩咐给姑娘做几身衣裳,我带了些布过来,姑娘挑一挑?” 说着,有小厮次第搬进来十几匹各式各样的锦缎和绸布。 严清怡吸口气,飞快地绽出个甜美的笑容,“七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做什么样的?” 做奴才就得有奴才的本分,时刻想着讨好主子。 有那个主子喜欢整天哭唧唧的奴才? 七爷听出她声音里明显假作出来的欢快,眼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脸上…… 129.第 129 章 跟数年前在济南府净心楼一样, 他一眼就瞧出甜美笑容中的虚假与敷衍。 之前,她是为了生计早点卖掉杏子。 而且, 彼时她年纪尚幼,虽然笑容略嫌刻意,但仍是有童稚的乖巧可爱, 加上她长得一双好眼, 山涧清泉般明澈,只会让人觉出她的机灵俏皮。 可现在, 她浑身上下写满了疲惫与抗拒,却偏偏挂出这么夸张的笑。 明晃晃地刺他的眼。 是以为他跟罗雁回一般粗莽,看不出来? 七爷心中像是咽了口黄连,从内到外, 尽都是苦涩。 须臾, 垂眸, 沉声道:“都退下。” 辛姑姑跟丫鬟们不假思索地退下, 芸娘偷眼瞧了眼严清怡,也跟着离开。 李实犹犹豫豫地不肯走。 七爷淡淡扫他一眼。 李实对上那漆黑如寒潭的目光, 突然心生怯意, 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唤一声严清怡,“三娘,我们就在门口。” 严清怡点点头, 又摇一下, “你去吧。” 顷刻之间, 屋里只留下严清怡与七爷两人。 七爷走近两步,距离她只有三尺远,冷着声道:“你亲口说的愿意。” 严清怡鼻头一酸,咬了唇,低低道:“是。” 忽而又抬头,扬声再说一遍,“我愿意。” 她已行过及笄礼,刘海尽都梳上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再往下,眼圈有些红,而大大的杏仁眼里隐约含着丝丝泪意。 七爷骤然心软,轻声道:“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般辛苦地掩饰,何必呢?” 话未说完,觉得嗓子眼里发痒,忙侧头咳两声,停了片刻,将咳意压下去,指着那些布匹,“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想用绣娘就用绣娘,想自己做就自己做。如果非得问我,那我说……我,我喜欢你……看你笑,可不是这种假笑。” 而是,像在集市上,她侧脸看着林栝,那种娇羞温柔的笑,再或者,像在长安街迎接大军班师,那种喜悦灿烂的笑。 严清怡愕然抬头。 七爷却再度侧转身,用手掩住双唇咳嗽起来,这下咳得久,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那些事,我会吩咐人去办,最迟后天给你回话。这里,你放心住,往后我不会过来,不会让你在魏五姑娘面前难堪……你若有事,就告诉辛姑姑,外院还有个护院,叫郑五,跑腿的差事就打发他。” 说罢,也不等严清怡作声,转身就往外走。 严清怡下意识地追随几步,走到门口,这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穿射而出,洒下金色的光辉。 院子里有棵梧桐树,被风雨吹打着,掉落满地枯黄的树叶,而廊下的数盆菊花,却因为雨水的冲刷,茎叶越发青翠碧绿。先前紧拢着的花瓣,在暖阳的抚慰下,重新舒展开,花芯里滚着几滴雨珠,晶莹璀璨。 纵然秋雨苦寒,仍会有勃勃生机。 薛青昊看到她,不顾地面上的坑坑洼洼,踩着水坑过来,“姐,你没事吧?” “没事,”严清怡大口呼吸了一下带着泥土味儿的空气,笑着摇摇头, “七爷说,把荷包巷那边的宅子和春和楼都退了,今儿晚了,你明天跟秦师傅学完武就去找房产经纪,原先交的租金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算了,记得把屋里的东西都带过来。” 李实凑上前,“明天我跟阿昊一起去。这里是哪儿我还稀里糊涂的,得先把路认熟了。” 严清怡想一想,从黄米胡同到荷包巷,走路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果不认识路,连带打听,怕是时候更久,便道:“也好,只是这段路挺远,要不你们雇辆车?” 李实笑道:“不用你操心,我们两个大男人,这点事儿都办不成?”拍一下薛青昊肩头,“走,咱们先出去转悠转悠。”走两步,回身对秦四娘道,“你陪着三娘。” 秦四娘陪着严清怡走回厅堂,芸娘也跟着进去,叹一声道:“七爷找我来量尺寸做衣裳,真没想到是你。” 严清怡笑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回身给她介绍秦四娘,“这位是我在济南府结识的好友,顺便也替她做几件。”又指着芸娘道:“她是锦绣阁的掌柜,看衣裳的眼光精准。” 芸娘客气道:“那里,就是喜欢罢了。”吩咐王绣娘给严清怡量尺寸。 王绣娘先前给严清怡量过好几次,此时并无拘束,伸手先拢在她腰间,不由惊呼,“姑娘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严清怡不便解释,只笑道:“吃饭吃得少,这阵子都没有胃口。” 芸娘瞧着她明显消瘦的脸颊,暗暗叹气。 她在京都这些年,平常从勋贵家的女眷口中也了解到不少消息。恭王跟顺王在娶过正妃之后,先后都纳了侧妃,要不是清流名士家里的姑娘,要么就是得势新贵家中的女儿,还不曾有过平民百姓一跃枝头成凤凰的例。 而严清怡比起普通百姓还不同,身上沾过官司不说,还是个畸零人。 即便是寒门低户的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娶这样的媳妇,何况是七爷? 芸娘思量片刻,低声道:“严姑娘,七爷惦记你,不是一年两年了。头前我就看出来几分,所以没跟你多来往,就怕他……没想到,还是脱不开这条路。你听我几句劝,趁着年轻颜色好,拢了七爷的心,能生得一男半女最好,实在没办法,就多拢点钱财傍身。等过个三年五年,求个恩典放出来,置办处宅院,领养个孩子给你养老。别犯拧使性子,七爷性子是好,可总归是宗室,容得了一次两次,却容不下三次五次。” 严清怡点点头,“道理我明白,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唉,我只想借七爷的势让我弟弟成器,别的也没什么可以挂念的。”忽地又想起已经过继给严家族长的严青旻,这阵子她自顾不暇的,大半年没给袁秀才写信了,等安定下来问问他的情况。 芸娘见她听进去,又道:“先前七爷曾说过,锦绣阁这边给你一成利钱,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三年过去,一千两银子是有的,哪天你趁着七爷心情好,把这银子要出来,或者买处店铺或者买座宅子,赁出去手里能有点活钱,不至于一文钱都得伸手给人要。” 严清怡再度点头,郑重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衣裳你看着做吧,随便什么料子什么样式都可以。” 芸娘笑着应道:“那好,七爷催着急,我先紧着简单的给你做几身,其余的慢慢做。” 严清怡应声好,亲自送了芸娘出门。 夜里,吃过晚饭,严清怡就上了床。 本来她以为换了新地方会认床,没想到睡得极快,几乎躺下就睡了,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天光大亮才醒。 辛姑姑带着四个丫鬟在外面等着,见严清怡出来,便介绍道:“内院共十五个下人,这四个是专门伺候姑娘的,另外伺候秦娘子的两个,厨房里三个,管浆洗的三个,还有两个守二门的,顺带着洒扫院子。” 严清怡打眼一瞧,月牙跟新月已经认识,其余两个见过却不知道名字。 辛姑姑道:“这个是半月,那个脸儿圆的叫圆月。” 半月稍有些丰腴,而圆月却着实是个长着圆脸的胖姑娘。 四个人从瘦到胖,依次叫月牙、新月、半月和圆月,完全不会混淆。 严清怡笑笑,并没再像以前那样要求必须忠诚。 她们是七爷的人,要忠心也只是对七爷。 再者,已经有过春兰的教训,下人若是想叛主,嘴上说得再好又怎样,该背叛的时候还是会背叛? 这空当,厨房里送了饭来,辛姑姑一边摆饭一边道:“秦娘子老早就起了,说跟两位爷一道去荷包巷。” 严清怡汗颜。 那三人前天夜里在牢狱度过,肯定没有睡好,昨天又是折腾大半天,没想到早晨都起这么早,显得她好像格外懒惰似的。 吃过饭,严清怡绕着院子转了圈,将各处都看了看。 宅子是小三进院子,前头是第一进,她所在的是第二进,后面还有排后罩房。 正房三间带东西厢房,正中是厅堂,她住在东次间,西面则摆放着书架长案,布置成书房。 东厢房是秦四娘的住处,西厢房堆放着一些杂物,昨天芸娘拿来的十几匹布就摆在那里。 院子方方正正的,靠东是棵合抱粗的梧桐树,叶子大都凋落,只剩零星几片在枝头摇摇晃晃。 靠西边是口大水缸,缸里养着几株荷花,如今荷花早就残了,只留下枯枝随风飘摇。水缸旁边一字摆着六只花盆,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得惹人喜爱。 临近晌午时,青柏急匆匆地赶来,却是告诉严清怡,邵简那边已经答应放人,只不过他是不肯送的,得有人去接。再有,薛青昊的夫子也找好了,是上科的进士,叫做章越,现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明年就要散馆。 七爷的意思是大儒固然学识渊博,但不免流于迂腐,薛青昊志不在于科考,无需跟从大儒读书。章越此人才学在庶吉士中并不出众,但他为人通达,教导薛青昊绰绰有余。 章越也颇愿意分出精力来教导薛青昊。 双方只需见面商讨一下上课的时间及地点即可。 严清怡很是意外。 她昨天才告诉七爷,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好了。 青柏迟疑会儿,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的事情,七爷一向上心,否则上次姑娘生病,七爷也不会那么快就知道。不瞒姑娘,就为薛公子读书之事,七爷昨儿从这边离开后,冒雨跑了趟翰林院,连中饭都没顾上吃,接着又去锦绣阁……因淋了雨,七爷几乎咳了一整夜。” 难怪呢,她洗浴更衣,又吃完饭之后,七爷仍是穿着被雨打湿的衣衫。 原来真是没有来得及回去更换。 严清怡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以前她在锦绣阁看到的那一幕。 七爷半蹲在墙角,昂贵的玄色狐皮大氅拖在雪地上,手里攥一方帕子死死地捂在唇角,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 见到有人过来,七爷抬起头,脸色涨得紫红,而眼眸里有着无法言说的狼狈与悲凉。 那次,也是这个季节,在淮海侯府,七爷因为救她跳进冰冷的湖里受了凉。 这次,同样是为了她,七爷冒着大雨东西奔走。 一时,严清怡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默了片刻,抬眸问道:“请太医瞧过没有,可开了药?” 青柏长长叹口气,“诊了脉也开了药,可七爷这是老毛病,只要寒凉入体,至少得咳上两三个月才能见好。” 严清怡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复又垂了头。 青柏见状转了话题,“姑娘昨儿提到罗家女眷,她们判得是流刑,流放到大同服三年苦役。我托人打听了,罗夫人到大同的头一个月就死了。” 严清怡“啊”一声,急切地问:“怎么死的,为什么?” “自尽而死,是用发簪刺破了喉咙,等被人看到时候已经没气了。” 严清怡呆若木鸡。 跟前世一样,苏氏仍是死了…… 130.第 130 章 青柏瞧着她的神情颇感无奈。 七爷待她那么好, 三年前她在济南入狱,七爷恨不得亲自去探看;去年冬天, 她染了风寒,七爷二话不说,就赶过去照顾;还有前天, 秦虎只央求个小太监传了个信儿, 七爷就吩咐小郑子去问了个清楚明白,甚至冒着风雨亲自去顺天府。 其实, 这种事情,随便吩咐个谁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七爷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她? 怕她着急怕她伤心。 她却好,得知七爷生病, 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可得知罗夫人去世, 她立刻变得这般激动和难过。 分明她跟罗夫人根本没见过几面, 而且之前她落水,不也是因为罗雁回? 她到底怎么想的?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牵挂着, 却独独对那个最应该感谢的漠然以待。 青柏正觉不忿, 只听严清怡又问,“其他女眷呢?罗家二姑娘跟三姑娘可安好?” “应该是平安无恙,”青柏沉着脸道:“不过想要她们立刻启程回来也不太容易,总得把各样文书准备齐全, 能在年底之前赶回来已经不错了。姑娘想过要怎么安置她们?” 严清怡没想过。 连她自己都是流离失所漂泊不定, 还真没有过多地考虑他人。 思量片刻, 开口道:“罗家宗族在真定府,就把她们送往真定吧。” 罗振业身为阁老时,曾拉扯和提拔过不少族人,即便因为势败牵连了一些人,可有的仍然在位,想必会善待罗雁菊姐妹。 青柏飞快地扫她一眼。 本来还以为她会把罗家姐妹接到这里来,没想到……的确,送往罗家宗族最合适不过。毕竟两个姑娘家,不可能自己养家糊口,再说以后还得嫁人,有长辈照看着才好。 一念转,想起严清怡也是自己赚钱养家,还供着弟弟读书学武。 又想起,三年前在济南府隔着窗子看张培源断案,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刚强和坚毅。 身为女子,她也是不容易了。 也不怪七爷对她念念不忘。 青柏左思一遍,右想一遍,声音却是和缓了许多,“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要是没有,我这就回去复命。” 严清怡摇头,“没了,多谢你跑这一趟,”起身送他出门,走到院子,瞧见廊前盛开的菊花,突然开口唤道:“请留步。” 青柏回身,静静地等着她的吩咐。 严清怡咬咬下唇,低声道:“请代我给七爷问安……要是七爷康复,也请带个信儿给我。” 青柏应声好,大步离开。 正值晌午,天高云淡阳光和暖,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点缀在天际,间或传来几声雁鸣。 严清怡仰头瞧了数息,直到它们远离了视线,才慢慢踱回屋子。 太师桌上摆着个蓝布包裹,像是她先前交给秦虎用来打点的那个。 辛姑姑笑道:“适才青柏拿来的,让交给姑娘。” 严清怡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半新不旧的桃木匣子,正是她那只,遂又原样系好,正要收起来,却感觉比先前重了些。 打开一看,除了原本她的那些金银钗簪之外,额外多了好几样首饰,另有五张银票。 当着辛姑姑的面,严清怡不好细查,提着包裹回到东次间,一样样把匣子里的东西摆在炕上。 她首饰不多,大都是出去赴宴时别人给的见面礼,每样东西的来处,她都记得。 多出来的是一套双色碧玺石镶成的耳坠、一对绿松石镶的侧簪、还有一对镶了黑曜石的赤金蝴蝶钗。 侧簪跟金钗倒罢了,严清怡匣子里就有样式差不多的,那副耳坠子却稀奇,从正面看是油汪汪的绿色,而稍微转动,又呈现出亮晶晶的紫。 碧玺石不难寻,可双色的却少见,尤其是这种两面成色都能看得过眼的,更是极为稀奇。 严清怡对着窗口细细端详好半天,不由惋惜,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工艺差了点,石头亮度不够而且镶嵌得略微歪了些。 宫里出来的东西最讲究工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瑕疵,以至于她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 严清怡心念一动,急忙拿起侧簪跟金钗。 这两样石头打磨得倒是好,可那工艺一看就是个生手,像是练手之作。 可谁会闲着没事用这么贵重的石头练手? 严清怡蓦地想到了什么,顿时如火燎般,把钗簪放回匣子,定定神,抖抖索索地展开银票。 是四海钱庄的票,每张都是二百两,共千两纹银。 芸娘的话不经意间在耳边响起,“……趁着年少颜色好,多拢些银钱傍身,能置办几处宅子或者铺子,免得日后一文钱也得伸手要。” 严清怡深吸口气,将银票和炕上的首饰放回匣子,塞进炕桌的抽屉里。 收了别人的银子,总得该付出些什么,严清怡能做的一是饭食二是衣裳。七爷住在宫里,吃食点心不见得稀罕,而且巴巴地送进去还怕经了他人的手惹来麻烦,倒不如就做件衣裳。 想着,便起身走到西厢房。 昨天芸娘带过来的布很齐全,不但有桃红柳绿的鲜亮颜色,也有天青湖蓝等素净颜色。 严清怡挑了匹天水碧的杭绸,打算给七爷做件家常穿的圆领袍。 虽然她没量过七爷的尺寸,可先后见过这么多次,对七爷的身长心里有数,再者圆领袍不比裋褐。裋褐分上衣和下裤,做起来麻烦,而圆领袍就是直身袍子,又不用上领子,只要别做得短且瘦,长了可以把袍边卷上去一截,肥了的话可以系上腰带,并不妨碍穿用。 严清怡把布匹平摊在炕上,估摸好尺寸,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剪了下去。 此时和安轩。 七爷正在书房写字,临的正是小钟的《灵飞经》。 小郑子垂手立在旁边伺候笔墨,看着像是恭敬,心里却在嘀咕:七爷先前写台阁体写得多好了,既方正光洁又秀润圆融。他送过去的折子,连康顺帝都赞一声工整。 可自打见了严姑娘写的陈情书,七爷就开始临摹小钟的《灵飞经》。每天对着成摞成摞的卷宗就已经让人头晕眼花了,还格外抽出半个时辰来练字。 七爷写得入神,完全不知小郑子心里这许多小心思。 眼看这一页就抄完了,忽然觉得嗓子眼儿发痒,本欲搁笔已来不及,手一抖,纸上便留了个漆黑的墨点。 他顾不得许多,忙掏帕子掩住口唇,只咳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才长长舒了口气。 小郑子已往茶盅里续了热茶,急急地奉到七爷跟前。 七爷饮两口润了喉咙,望着才刚写好的字,叹道:“可惜了,功亏一篑,不过我这字比头前有长进,你觉得呢?” 小郑子根本看不出来,笑着附和,“对对,七爷原本就写得好,这会儿更工整了。” 七爷轻笑,“小钟的字讲究灵动飘逸,工整与否倒是其次。” 提到字,不可避免地想起严清怡,喜欢临小钟的帖子,想必她也是个不肯拘束的人。 什么时候,她在他面前不再那么拘谨就好了。 正感叹,眼角瞥见青柏的身影,遂侧头示意他进来,“话传到了吗?严姑娘在做什么?” “传到了,”青柏回答,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 二门上婆子引他进去的时候,严清怡已经迎到院子里了,他根本不知道她先前在做什么。 见七爷没反应,青柏自觉地往下说:“严姑娘说如果接回来罗家女眷就送回真定府罗家宗族那里,我看严姑娘神情,听到罗夫人去世的消息很是难过,眼圈也有些红。” 七爷顿了下,吩咐道:“那就依着严姑娘的意思办,”转头又问小郑子,“罗雁回最近如何,可有来信?” 小郑子撇嘴,“没有,就只上次那封求情的书信。他现在靠上了辽王,哪里还记得七爷?” 七爷淡淡道:“他跟着辽王镇守边关也不错,如果能戴罪立功兴许还能谋得一官半职,将来未必不能成器。” 小郑子偷偷翻了个白眼。 还成器呢,罗雁回才是真正养不熟的白眼狼。 七爷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血,他去了辽东就不愿回来了。上封信说是替罗振业说情,但字里行间都是暗示七爷没有尽力。 如果七爷力保,是能留下罗振业一条命,罗家男丁也会保住,可罗振业不但索取贿赂还贪墨军饷,按照律例死上十次八次也不够。 人证物证均在,七爷怎可能因为个贪官污吏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小郑子正腹诽着,就听青柏道:“严姑娘央我给爷请安,还说要是爷大好了,给她送个信儿?” 只见七爷眼眸骤然亮起来,略嫌苍白的脸突然有了光彩,声音竟然有些许的颤抖,“她还说什么了?” 青柏飞快地跟小郑子对视一眼,答道:“再就是感谢七爷,没别的了。” 七爷默一默,吩咐小郑子,“将先前周医正开的方子找出来。” 小郑子问道:“是几时的方子?” 七爷道:“先前我犯咳嗽的方子,拿来我瞧瞧。” 小郑子颠颠取了来,奉到七爷面前。 七爷琢磨片刻,提笔划掉两味,“你去照方抓药吧。” 小郑子大惊,苦着脸道:“爷,这药可不能乱吃,方子里多一味少一味都是有讲究的,你去掉两样没准药性就变了。我不去,我怕皇后娘娘砍了我脖子上的脑袋。” 七爷斥道:“胡说八道,都说‘秀才行医,如菜作齑’,还有‘久病成良医’,我吃了这么多年药,这方子上几味药的药性还不知道?你要不去,我先端了你的脑袋。” 青柏明白。 昨天七爷不请太医,是怕惊动皇后娘娘,这会儿听说严姑娘的话,又想早点好起来。 暗叹声,开口道:“郑公公出门还是招人眼目,不如我去,我的脚程快。” 七爷点头道:“也好,你去吧,要是有人问就说小郑子病了。” 小郑子立刻瞪大了眼。 七爷不理他,将之前盛各式石头的匣子取出来,吩咐李宝业,“去银作局找个匠人,说我打算镶簪子。” 李宝业应一声,屁颠屁颠地走了。 *** 严清怡早上起得晚,中午并没觉出困,也就没歇晌,坐在窗前做针线,一坐就是半下午,等到抬起头来,日影已经西斜了。 她摇晃着酸痛的脖子问月牙,“秦娘子回来没有?” “没有,前院的李爷和薛爷也都没有回来,”月牙轻声答着,因见严清怡扭脖子,便道:“姑娘头低得太久了,我替姑娘按按脖子,疏通下经络能舒服些。” 严清怡道声好,下炕坐在椅子上让月牙按。 月牙手劲大,刚按时严清怡还觉得痛,按过几下就舒泰多了,而且从内到外都松散,遂问道:“你认得穴位?” 月牙笑道:“认得,我学过武,人身上的穴位虽不能都认全,常用的几十个却是知道的。” “你习武?”严清怡一愣,随即想起月牙轻轻巧巧提起一桶水的情形。 一般女子提半桶水已经吃力,月牙这么瘦小却可以提整桶水。 月牙道:“我是沧州人,家里祖祖辈辈都以走镖为生,我从小跟着父兄学过些皮毛。中元节的时候,七爷找了我,说让我伺候姑娘,以后进出能有个照应。” “中元节?”严清怡不由低喃。 中元节是七月十五,难不成七爷那个时候就有这打算? 可如果那几个军士不去春风楼惹事,薛青昊他们不被抓到牢狱,她根本不会求到七爷头上,更不会住到这里来。 莫不是,那些军士是七爷安排的,目的就是想让她就范? 一念起,严清怡顿时坐不住,匆匆站起来往外走。 月牙急忙抓起件斗篷,跟上去,“严姑娘去哪儿,这会儿起了风,披件衣裳御御寒气。” 严清怡接过斗篷披上,走到在二门处忽地停下步子,对月牙道:“你帮我去看看,我弟弟他们回来了没有?我在这里等着。” 月牙提着裙角脚步挪得飞快,不大一会儿回转来,“姑娘,他们还没回来。要不让刘五去找找?” 严清怡摇摇头,“再等等,要是吃饭时候不回就去找。”说罢,仍是回到东次间。 月牙暗暗舒了口气。 此时,秦四娘跟薛青昊他们正在双碾街的一家医馆里,静静地等着天黑…… 131.第 131 章 眼看着西边的云霞一点一点褪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薛青昊龇牙咧嘴地说:“我这脸看不出来了吧?” “这么明显两块青紫, 哪能看不出来?”秦四娘仔细端量番,“要不再等等,否则往灯底下一站, 明晃晃的。阿昊也真是太冲动了, 你姐都说过不要理会那人,你非得较什么劲?” 薛青昊气冲冲地说:“我就是不服气, 以后看见他就揍他一次。” 李实“嘎嘎”坏笑,“你是看见他一次捱一次揍。”话音一转,“娘的,我看林栝那小子也不顺眼, 见过不要脸的但是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脸的, 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姐, 不认识怎么有脸来找你?娘的, 就是打不过他,否则我也揍。” 秦四娘瞪他一眼, “你们俩消停点吧, ”对着薛青昊道:“尤其是你,人家都已经成了亲,你在大街上张口你姐闭口你姐,还好你姐没在场, 否则脸面往哪里搁?如果抖搂着满京都都知道了, 你姐还怎么做人, 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 薛青昊梗着脖子道:“那我以后不说话,该打还是得打。” 秦四娘没出声,李实打圆场道:“行了行了,还是想想回去怎么瞒过你姐吧,要让他知道,肯定得骂你。” 薛青昊有点心虚,低声道:“那我就避着不见她,大清早起来就走,避开三四天,就看不出来了。” 秦四娘点点头,“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别提那个人了。说起来,这种事情不管怎样都是女的吃亏,就是有理也吃亏。”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起身道:“回去吧,再晚三娘就该担心了。” 几人次第走出医馆,薛青昊捱了许多拳脚,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边走边“哎呦哎呦”,快走到黄米胡同时,挺直了腰杆。 严清怡已经等得有些急了,正打算请刘五出去看看,就瞧见秦四娘风风火火地进来。 心头顿时一松,问道:“怎么才回来?” 秦四娘一屁股坐下,先倒杯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掏帕子擦擦嘴,唉声叹气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跑了一整天,样样不顺当。我们先去找李奎,把整个阜财坊全找遍了没见人影,又去房产经纪那里,谁知那人染了病在家养着,说隔上三五天才能去,回头又找李奎,总算在间茶馆里把他堵着了。他倒是痛快,二话不说把租钱都退了。”侧着头问,“你今儿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吃饭,都快饿死了,前心贴后背了。” 辛姑姑瞧一眼严清怡脸色,笑道:“饭已经好了,这就摆出来。那两位爷……” 秦四娘道:“他们在外头吃,我听阿昊说男女不能一桌吃饭。” 严清怡笑着点头,“男女七岁不同席,以前家里窄巴没这么多讲究,又不是外人,往后是得分开了。” 秦四娘见严清怡被糊弄住,心头一宽,加上着实在外头跑得饿了,见上来饭,顿时住了话语,大口吃起来。 严清怡心里存着事,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动了动筷子。 等撤下杯碟,严清怡让月牙将薛青昊叫来。 薛青昊没进门,就站在梧桐树下,笑着道:“以后我要开始读书了,得先把规矩立起来。” 月色浅淡,枝桠的阴影正打在薛青昊脸上,一半儿明一半儿暗。 严清怡浑然不觉他的用意,听着话语有道理,披件斗篷也走到树下,低声吩咐,“有两件事要你做,头一件是去黄华坊的东堂子胡同找陆安康,要是陆家搬走了,你就到会同馆去打听陆致。别人问你什么事情你别说,等见到陆安康,让他去枣林街接人。” 薛青昊疑惑地问:“接谁?” 严清怡道:“陆安康明白,你照原话说就行。第二件是找个店面大的文具铺子买两刀上好的纸笺和一盒墨锭,然后到翰林院找章越。你是要跟着他读书,得先奉上拜师礼,然后问清每月束脩,再商定上课的时间……章越是前科进士,又是庶吉士,学问自然是好的,听说他待人处事也极通达,他说多少束脩你就只管应着,往后好生跟他学。” 夜风吹动树枝,枝桠摇晃不止,映在严清怡脸上的黑影也摇晃不停,看上去晦涩不明斑斑驳驳。 可声音仍是温和轻柔,不徐不疾的,像是春日暖风。 薛青昊突然就想起在济南府的情形。 长姐卖杏子得了钱,就会买只猪耳朵,或者买二两卤肉,娘亲煮一大锅面,再拌个蒜泥黄瓜或者蒸茄子,一家五口人围坐在杏树下的矮桌旁吃。 阳光透过杏树繁茂的枝桠照射下来,每个人的头上都笼着光影。 那个时候他最盼望的就是玉兰花开还有杏子熟,这样长姐就能赚到钱买糖吃买肉吃。 现在想想,那会儿长姐不过也只八~九岁,怎么就能担负起养家的担子? 而他现在已经十三岁了,不但一文钱不曾给家里挣过,反而还时不时地招惹是非。 薛青昊既心酸又觉得懊悔,眼眶一阵阵发热,忙掩饰般低了头,只听严清怡又叮嘱道:“这是二百两的银票,你去钱庄换成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其余三十两兑成白银。买纸墨许是得五两左右,再让文具铺子给你两只清雅点的信筒,把五十两和二十两的银票分别放进去。单看章越要的束脩多少,如果每月一两,你就把二十两的银票交给他,说是先交一年的束脩,如果每月二两,就给他五十两的,说是两年束脩……” “姐,你真啰嗦,”薛青昊打断她,咧开嘴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怎么跟先生讲。” 严清怡失笑,无奈地叹口气,“好吧,这事就完全交给你。”想一想,犹自不放心,“你对京都不熟,要不跟李实一道去吧,或者跟刘五打听好路,别满大街地瞎跑,又跟今天似的天黑了才回家。” 薛青昊痛快地答应声,接过严清怡手里银票。 第二天,严清怡继续缝那件圆领袍。 秦四娘也没出门,吃完早饭闲着没事,刚要拿起扫帚扫院子,被个婆子夺去了,又想进厨房洗菜择菜,被厨娘请了出来,只得去跟严清怡诉苦,“我这闲着太难受了,浑身不自在,你给我找点活计吧。” 严清怡朝西厢房努努嘴,“你挑块布,给自己做件家常穿的袄子。” 秦四娘连忙摇头,“这不行,我拿不了针,也坐不住。”叹一声,在炕边坐下,“我还想开馆子挣大钱,可昨儿听李奎说,双碾街这边的铺子要好几千才能买到,就是租,一个月也得几十两银子,就这还没有好门头。唉,春风楼的生意真是干的好好的,平白无故招惹上人,现在就勉强保住了本钱,根本没挣到……要不干脆仍回济南府,有李实在,济南府至少没人惹我们。对了,跟李实说说,还是回去,顺便看看那边铺子怎么样了,虽然冬梅月月都来信,可看不见真金白银我心里不踏实。” 严清怡索性放下手里针线,认真地跟秦四娘商议,“七爷给了我一些银钱,买店面肯定不够,但租个三年五年不成问题,你先拿去,快要到年底了,往外出脱铺子得多,好生寻摸着说不定能租一处好地角。” 秦四娘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要,这钱不是自己的,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欠的情分越多越难脱身……我们在这里只会拖累你,这次要不是春风楼惹出是非,你也不至于求到七爷头上。” “跟你们没关系,”严清怡眸光一黯, “这本就是早两天晚两天的事儿,倒是我没少带累你们。” 秦四娘突然拊掌笑道:“什么你们我们的,说这些生分话干什么。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现在却真的打定主意了,我们就回济南去,以后你得了自由还可以有个投靠之处,否则都待在京都,说不定被人一锅端了。” 严清怡忍俊不禁。 七爷如果真想一锅端,就是躲回济南府也没用。 可见秦四娘态度坚决,便不再劝,只道:“你再跟李实商量商量,也不知他家里松口没有,我先前觉得他浮夸,处得久了,觉得他能靠得住。” 秦四娘无谓地说:“要是松口我们就成亲,不松口就算了。我反正是不打算另找,至于李实,随他再娶别人吧,我不可能给他当小,被人呼来喝去打来骂去的,宁愿一个人自在。” 话出口想起严清怡的处境,连忙掩住嘴,解释道:“我不是说你。” 严清怡苦笑,“你原本也没说错,我跟你一样想法,只不过……” 造化弄人罢了! 临近黄昏,秦四娘估摸着李实他们快回来了,就到外院去等,没多大会儿,就见李实跟薛青昊还有那个叫做刘五的侍卫勾肩搭背地进了大门。 秦四娘看到薛青昊脸上亢奋的笑容直觉得没啥好事,便问:“你高兴啥?” 薛青昊倒不打算瞒她,咧着嘴道:“在会同馆附近又见到林栝了,这次我们可没吃亏,我也没嚷嚷……刘大哥可是真人不露相,跟我师傅比也不相上下。” 刘五笑道:“薛兄弟高看我了,秦虎在道上是有名的能人,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秦四娘没心思听他们互捧,见薛青昊脸上没添新伤,便将李实拉到一旁,说起回济南府的打算。 李实顿时嚷起来,“回济南没问题,可我娘再逼我成亲怎么办?这次是趁他们不防备跑出来的,下次可未必能有机会逃。” 刘五听到吵嚷声问道:“什么事情为难?” 李实唉声叹气地说了自己的心事,“我娘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只要不是四娘,别人随便我娶。可她看中的要么说话哼哼唧唧的,要么走路扭扭捏捏的,谁他娘能看上,还娶个屁!” 刘五看一眼旁边梳着妇人发式,身材高挑穿着利落的秦四娘,笑道:“其实这事也不难,”顿一顿,压低声音,“什么时候七爷过来,求他个恩典。七爷做主让你们成亲,你娘还敢违抗不成,再者说出去,一辈子都光彩。” 李实眼眸一亮,七爷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是货真价实的王爷。 王爷准许他们成亲,任谁都说不出二话来。 可再一想,就又泄了气。 人家位高权重的王爷凭什么要给你主婚,肯定还是得拿严清怡做人情。 李实烦躁地摇摇头,“这不行,算了,再想别的法子。” 李实既然不愿意,刘五再不多言,各人尽都散去。 薛青昊却是在给严清怡回话的时候,无意中提了句,“……秦娘子跟李大哥商量着回济南,可李大哥怕回去被他娘逼婚,刘五刘大哥出主意说请七爷做主让他们成亲,李大哥没同意。” 严清怡稍思索便明白了李实的想法,没吭声,少顷,转了话题问道:“章越可曾提到束脩?” 薛青昊道:“章先生说,我既然不科考,他教我也不是奔着名利去的,用不着束脩,就当交个朋友,没事在一起读读书。” 严清怡笑笑,“果然是个通透人儿。” 隔天,严清怡做好圆领袍,搭在架子上瞧一瞧,觉得太过单调,又花费两天时间在袍摆和袖口处用银线混着象牙白的丝线绣了几朵白玉兰,整整齐齐地叠好。 然后取过纸笔,砚好半池墨,铺开一张纸笺,迟疑好半天,见毫尖上的墨都快干了,只得重新晕开,也不过脑子,径直写道:李实跟秦娘子互有情意,但是家人不允,去岁从济南府跑到京都来。斗胆请王爷替他们主婚,愿有情人能成眷属。不情之请,若有僭越之处,恳请见谅! 落款处,思量半天,写了个“严”字。 等得墨干,叠起来塞进信筒,与衣裳一道包在蓝布包裹里交给辛姑姑,“这几天闲着给七爷做了件衣衫,请刘五送到七爷那里去。” 刘五拿到包裹,立刻赶到皇宫北面的神武门,寻见个小火者,塞了一角银子给他,“麻烦去和安轩递个口信,说黄米胡同派人来送东西。” 听说是黄米胡同来人,小郑子没敢耽误,亲自来到神武门接了包裹,回到和安轩,在书房探头探脑。 七爷正拨弄着算盘珠子对账,眼角瞥见他,没好气地道:“进来吧,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小郑子乐呵呵地奉上包裹,“说是严姑娘亲手给七爷做的衣裳,刘五还在神武门等着回话。” 七爷手一抖,算盘珠子错了位,再往回找,已经分不清从哪里开始算得了。 索性拿张纸夹在账簿里做个记号,抬眸看两眼小郑子,又瞧眼包裹,起身接过,一言不发地往內间走。 小郑子本想跟着进去伺候,可七爷“啪”地掩了房门,门扇差点撞到他鼻子上,只得作罢。 七爷慢慢解开包裹,先拿起信筒,没看,放在旁边,接着抖开那件长袍。 上好的杭绸料子,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莹莹发着柔光。 针脚细密匀称,绣花水灵雅致。 看上去并非敷衍而成。 “总算有点良心,还知道给我做件衣裳,”七爷低低念一句,唇角已微微翘起,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他将身上衫子褪下,也不唤人服侍,将圆领袍穿上对着镜子细细打量着。 长袍算不得合身,却丝毫无损于镜中人的清贵儒雅。 虽然脸色仍是苍白,虽然身形仍是瘦削,可乌漆漆的眼眸里却散发出他从没见过的光彩。 七爷仔细打量番,脱下长袍仍换回先前的衣衫,这才拿起旁边的信筒,将信纸掏出来。 区区四五行字,打眼一扫就看清楚了。 七爷“哼”一声,“有情人成眷属,我还没成亲呢。” 话虽如此,眸中笑意却愈加地浓,慢慢踱到长案之前研好墨,本想在纸笺底下写个“好”字,转念一想,写了一句话,“未见真人,不敢擅专。” 回身将长袍仍旧叠好,连同先前的纸笺信筒仍放回包裹里,开门对小郑子道:“告诉刘五,说衣裳肥了,袖子长了,衣身长了,要做就得有点诚意,总得仔仔细细地量过尺寸再做。还有那绣花,她不问过我喜欢什么就自作主张地做了?” 小郑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双眼讶异地看着他,“七爷的意思是?” 七爷淡淡道:“仔细地量过尺寸,问过我的喜好之后,重新再做!” 132.第 132 章 小郑子疑惑地提着包裹走到神武门, 将七爷所言原封不动地告诉刘五。 刘五应声离开。 直到他走出约摸盏茶工夫,小郑子恍然大悟, 敢情七爷是想到黄米胡同见上一面。 可见就见呗,那是七爷的宅子。 就算不是,谁还能拦着不成? 非得这样含沙射影曲里拐弯的, 谁能听得明白? 刘五回到黄米胡同, 找个下人把包裹送进内宅。 严清怡先看了纸笺,没在意。 原本她也没抱太大希望, 七爷是皇室贵胄,怎可能只凭她寥寥数语就替人做主婚姻之事。 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如果七爷能够答应,秦娘子跟李实就可以得偿心愿修成正果, 不至于因为亲事烦扰。 可听到七爷嫌弃衣裳不合身, 严清怡心头有些不太舒服, 毕竟辛辛苦苦好几天, 而且怕七爷穿惯了宫里的衣裳,在针线上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过, 七爷说不合身, 她也没话说。 本就是估摸着的尺寸,不太合适也在意料中。 只是说要重新做,好歹把尺寸送过来,只说长了肥了, 到底长多少肥多少, 说个明确的数目字, 她也好改。 万一改短了呢,岂非还是不能穿? 再者,不喜欢玉兰花,那到底喜欢什么花? 严清怡将长袍扔到旁边,少顷,拿过来仔细端详。 如果只把长短改了还可以,上面绣的玉兰花是一针一针绣上去的,绣的时候麻烦,拆下来更麻烦,有这个工夫还不如重新做一件。 严清怡烦躁地又将长袍扔了出去,正搭在炕沿,慢慢就滑到地上。 秦四娘刚巧进来,顺手捡起来,问道:“怎么掉地下了?” 严清怡无奈地说:“七爷嫌不合身,退回来了,我正寻思重新做一件。” 秦四娘展开长袍摸两下上面细致逼真的绣花,叹道:“你花好几天工夫做出来的,白放着岂不可惜了?” 看见秦四娘,严清怡一下子想到李实,李实身量跟七爷差不多,便道:“不如你拿去给李实试试,要是合适就送给他穿,权当你们回济南府送他的程仪。” 秦四娘高高兴兴地拿着出去,过得一刻钟回转来,笑道:“合身合体不肥不瘦,像是专程给他做的似的。李实美得要命,正在阿昊跟前显摆呢。” 严清怡“哎哟”一声,“你提醒我了,阿昊全是裋褐,如今他跟着章先生读书,该给他做两件直缀。” 又想起薛青昊穿衣裳重,杭绸料子不经刮不经蹭,给他穿可惜,而且天气已经冷了,便打算去锦绣阁买两匹厚实点的斜纹布。 当下就换过衣裳,跟秦娘子一道出门,月牙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黄米胡同跟双碾街就隔着一条胡同,不过盏茶工夫就走到了。 锦绣阁门口停着辆马车,芸娘怀里抱个孩子正要上车,瞧见严清怡忙招呼,“快看看我闺女,怎么样,漂亮吧?” 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脸上明显有了倦意,却仍脆生生地招呼,“给姨姨请安。” “囡囡真乖,”严清怡笑应,本想给她个见面礼,可她平常极少戴首饰,这次出门发间也只是别了支简单的银簪,浑身上下竟然没有可以送出去的东西,只好尴尬地笑笑,“出来得仓促,回头给囡囡送个好玩的”。 芸娘笑道:“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些俗礼,囡囡困倦得不行,我得先回家,你那些衣裳都做好了,让王嫂子找给你。” 严清怡忙道:“你快回吧,外头风大,别吹着囡囡。”催着芸娘上车离开,转身往锦绣阁走。 王绣娘正打着帘子等她,乐呵呵地道:“掌柜家里的小姐极乖巧,见人就笑,教人稀罕得不行……跟严姑娘一样,一笑就有对小酒窝。” 严清怡随着夸赞两句,便道:“我打算挑两匹斜纹布,给我弟弟做直缀,这里都有什么颜色?” 王绣娘指着门口那几匹,“斜纹布属嘉定产的最细密厚实,有蟹壳青、象牙白、松柏绿还有灰蓝色,再有这种棋花布也适合小公子穿用。” 严清怡选中了蟹壳青和灰蓝色,因想起被七爷嫌弃的圆领袍,又挑了一匹鸦青色的杭绸、一匹荼白色杭绸和一匹宝蓝色素缎,打算配了色重新做。 会钞的时候,王绣娘低声道:“掌柜吩咐了,往后姑娘来拿布,不用结现银,先记着帐,以后往七爷那边结算。” 就是说,要替严清怡省着点银子。 严清怡感其好意,笑着点点头。 王绣娘又上楼提了只大包裹下来,“这是上次七爷吩咐给姑娘做的衣裳,有袄子、罗裙还有褙子,共十六样……这包裹太重,姑娘拎不动,我吩咐小厮连布匹一起送过去。” 严清怡道声好,撩起门帘往外走。 刚出门口,就听有人叹道:“这就是京都最出名的锦绣阁吗?看上去果然气派,只不知东西会不会贵得很?” 严清怡莞尔一笑,循声望去。 出口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梳着妇人发式,相貌不算漂亮,脸上挂着幸福甜蜜的微笑,看上去非常和气。 陪在她身旁的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他相貌冷峻,穿件鸦青色的裋褐,唇角含笑,正温柔地瞧着年轻妇人。 不是林栝又是谁? 严清怡脑中“嗡”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来,脚软得像面条一般根本挪不动步子。 秦四娘也瞧见了林栝,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严清怡,见她正直愣愣地盯着那两人看,脸色惨白如纸,眼眶里已经蕴满了泪。 而林栝却把全副注意都用在赵惠清身上,仿似根本不曾注意到她们,只是无意中才瞥了眼。 秦四娘怕严清怡当众失态,低声对月牙道:“扶好三娘,咱们快些回去。”两人一人一边搀住严清怡,连拉带拽地将她带到黄米胡同。 进了家门,秦四娘松开手,喘着粗气道:“稍歇会儿,喘喘气。” 严清怡冲进东次间,一头扎到床上,泪水紧接着喷涌而出。 她曾设想过许多次。 假如见到林栝,她会客气地跟他打招呼,问候他跟他的妻子;或者装作从来不曾认识过,浅浅笑着擦肩而过。 总之,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在意和挂怀。 没想到真的见面了,看到他温柔地对着别人浅笑,她会这般难受,一颗心像是生生用刀给剖开似的,裂成了两半。 强忍着不流泪已是极限,又何谈出声招呼或者浅笑离开? 而林栝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视线连一息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就匆匆掠过。 他真的是变了。 以前瘦削冷硬,总是一身靛蓝色裋褐,现在身体宽阔了,面容温柔了,而且也不穿靛蓝色了。 他已经把往事尽都抛开,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她为什么还死死守着那些过去念念不忘? 严清怡“呜呜”哭了个够,擦擦泪,坐起身。 屋里已经暗下来,夕阳透过糊窗纸发出昏黄的光,冷冷清清的。 秦四娘不知何时进来了,正端坐在椅子上,见严清怡止住泪,她从净房端来铜盆,绞了条棉帕递给她,“擦把脸,厨房里已经做好了饭,刚来人问几时摆饭。” 严清怡展开帕子,当头蒙在脸上。 热气透过肌肤渗到体内,一直暖到心底。 良久,严清怡揭开脸上帕子,低声道:“这样也好,以后就不惦着了,各过各的日子。”将帕子放进盆里重新过了水,再擦两把,笑一笑,“让摆饭吧,有些饿了。” 秦四娘道声好,指着炕上,“锦绣阁让人送了来,布还是放在西厢房。” 严清怡影影绰绰地看出个包裹的形状,笑道:“今儿晚了,等明天都拿出来试试,挑件好看的穿。” 与严清怡的伤心不同,七爷一整天都乐呵呵的,甚至喝药时,眼眸里都带着笑,“喝完这一剂就不用再煎了,我觉得见好,再喝也没多大益处。明儿你去乾清宫问问圣上几时有空。” 小郑子点头应着,又开口问道:“七爷明儿不是要去顺天府?” “不去,”七爷端着茶盅漱过口,往唾盂里吐了,再浅浅喝两口咽下,“让青柏把供词抄录回来就行……原先以为战场上见过血的汉子,筋骨会硬一些,照样捱不到十天。” 小郑子没作声,只殷勤地给七爷续了茶,将药碗撤下去。 心里却在腹诽:七爷下令让刑讯,牢狱里的人敢不动真招?真正三十六般刑具都用上,怕是铁打的汉子都受不住,挺过这七八天才招供已经不容易了。也不知到底那些人是为啥招惹到严姑娘的弟弟头上。 唉……真是倒霉催的。 第二天,青柏一早去顺天府抄了口供回来。 供词不长,就是说赵霆指使他们去春风楼挑衅,目的是将李实跟薛青昊送进牢狱,赵霆会使银子拖着不审讯,拖到来年开春就行。 七爷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没说理由?” 青柏摇头,“他们说不知道,赵霆就这么吩咐的。” “有意思,”七爷翻来覆去看着供词,又问:“这个赵霆就是林栝的岳父?” 青柏应道:“对,他任宁夏卫指挥使,对林栝极为赏识。去年冬天林栝重伤,在他家养了四个月,听说是养伤期间跟赵家姑娘生出情愫,八月里成的亲。” 七爷笑笑。 赵霆抢走林栝当女婿是好事,可不该算计到薛青昊头上。 又思及前两次见赵霆,他春风得意目中无人的情形,手指轻轻敲打着粉彩茶盅上的大公鸡,笑道:“赵霆打仗颇有能力,应该大力提拔。” 吃完午饭歇过晌觉,七爷乘一顶软轿去了乾清宫。 康顺帝也刚歇晌醒来,看上去精神极好,笑着问道:“你不是吃着药,现下好了?” “什么都瞒不过皇兄,”七爷往椅子坐下,端起茶盅喝口茶,“前几天出宫淋了雨染了风寒,因怕皇嫂记挂就假说小郑子生病,也没敢情太医瞧,连药都是往外头抓的。” 康顺帝笑道:“小郑子天天到处晃悠,哪里像个生病的?你体谅你皇嫂,但药可不能乱吃,总得让太医诊了脉才能开方子。” 七爷道:“惊动太医,皇嫂那里肯定就瞒不住。要是别的病也不敢乱吃,可是风寒……我这些年没少用风寒的方子。”顿一下,仰头看着康顺帝,“皇兄,有件事我反悔了。” 康顺帝挑眉,“什么事儿?” “就是上次皇兄要赏赐我府邸,我说不要,这几天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成亲。皇兄先前的话还作数吧?” 康顺帝道:“我也反悔了,不赏了。” “这不行,”七爷忙道:“皇兄是天子,金口玉言,不能悔。我记得皇兄说过有三处让我挑,我也不挑了,就选地方最大的那处。皇兄把图纸和房契给我,我去看看哪里需要修缮哪里需要增建。” “出尔反尔,非是君子所为。”康顺帝佯怒,却仍是抬手吩咐内侍去取。 康顺帝在位已二十多年,在位愈久威严愈重。不管是朝臣或是子女,无不对他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康顺帝固然享受这种尊崇,可内心里偶尔也会想要点亲情。 除了万皇后能略微随意些之外,就只有七爷敢这样亲热地跟他说话。 康顺帝很受用这种亲热,也能容忍这种随意。一是因为七爷自幼多病,康顺帝受太后所托要照看他;二来,七爷毕竟是弟弟,不会惦记着他的位子;三来,七爷养在坤宁宫,康顺帝见他时候比自己的儿子要多得多,也知道他重情念旧的品行,故而待他更加亲厚。 没多大工夫,内侍将三处府邸的图纸跟房契都取了来。 康顺帝略略扫两眼,递给七爷,“你回去考虑考虑,再跟你皇嫂商议一下,不用着急决定。等商议好了,让工部找人去看看哪里需要改动,花费就从我私库出。” 七爷一琢磨,也行,回头再去好生跟万皇后谈谈,先得说服她,再跟严清怡商量一下,看她喜欢在哪里住。 正好借这个由头去趟黄米胡同。 想到此,七爷弯起眉眼,笑眯眯地把图纸塞进袖袋中,又道:“皇兄,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云南那边匪患重,朝廷运送过去的粮饷供给多次被盗匪抢劫。我听说宁夏卫指挥使赵霆英勇善战……” 133.第 133 章 一夜雨声不停, 敲打着窗子扰人清梦,转天天气放晴, 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润过,结了层薄薄的白霜。空气里洋溢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却是较往日更冷了几分。 小郑子小跑着从外面进来, 双手拢着, 往手心哈一口气,搓了搓, 翻箱倒柜找出件灰鼠皮的短褂伺候七爷穿上,再点只景泰蓝掐丝珐琅的小手炉塞进他掌心,叮嘱道:“七爷别往石板路上走,免得脚下发滑。” 李宝业陪着七爷去了坤宁宫。 万皇后刚读完两卷经书, 正由宫女陪着在院子里遛弯。院子西边安着秋千架, 上面绕一架紫藤, 是七爷旧时玩乐之所。 此时紫藤早已干枯, 只有零星数片叶子被秋风吹动,颤巍巍地抖着。 万皇后停步, 伸手扯下一片枯叶, 瞧着上面纵横交错的脉络,叹道:“秋千架没用了,等明年开春唤匠人拆了去,另外种棵花木。” 话音刚落, 就听院门处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 “皇嫂别拆, 这秋千怎的会没用?” 万皇后回头,见是七爷,笑道:“你都这么大了,还喜欢玩这孩童玩意儿?” 七爷道:“等我娶妻生子,少不得还得要皇嫂照看,这不就用上了?” 万皇后拉长脸,转身走进屋。 七爷跟着进去,自顾自地说:“等让人把绳子换了,还有那板子,这些年风吹日晒的,怕朽坏了不结实,也得另外换过结实的。再有把紫藤拔掉换成绿萝,有个两三年的工夫就能爬满架子。” 万皇后忍不住问道:“那架紫藤怎么了?” 七爷乐呵呵地说:“如果生个女儿倒也罢了,若是生了儿子,在紫藤架下荡秋千不合适。” 万皇后瞪他一眼,“你就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以前天天扯着紫藤花往下拽,怎么就不合适了?”想起以前,声音和缓了些,“生个儿子是对的,也好延续香火。” 七爷笑着接话,“对,一个不够,至少得生三五个儿子,家里才热闹……皇嫂,我昨天跟皇兄把几处府邸的图纸要了来,皇嫂帮我参详参详哪处最好?” 万皇后瞥一眼面前的几张纸,寻思着七爷是拿定主意要娶那个寒门女子,心里替七爷不值,可又不想跟他生出嫌隙来,叹一声,神色淡淡地说:“圣上挑出来的宅子,任哪一处都是好的,你自己做主就是。只有一点我得说在前头,你大婚的时候,不用来见我,我不想见。” 七爷低了头,黯然道:“不见我们就算了,可生了孩子皇嫂一定得给带。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嫂能带出我这么出色的人物来。” 这话有技巧,真正说在万皇后心坎上。 万皇后忍俊不禁,脸上显出几分笑意,伸手拿起图纸,一张张翻看着。 头一座位于积水潭东北边,是仁宗皇帝时候赏赐给静娴公主的府邸。仁宗皇帝最疼这个幺女,里面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是请园林大家参详过,里面布置极尽奢华却不失清雅。可惜静娴公主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结交皇子干扰朝纲,宣宗皇帝时候阖家被圈禁至死,府邸自然被收回。 同时被收回的就是静娴公主结交那位三皇子的府邸。这座宅子就在静娴公主东边一墙之隔,里面同样布置得清雅尊贵,更难得的是有一面十多亩的镜湖,种了满湖荷花,夏天时候对湖作乐,最是惬意。 第三处宅邸则在澄清坊,是宣宗皇帝时,孝慈皇后母家的府邸。位置不若积水潭尊贵,可地方非常大,约莫是静娴公主府邸的两倍大。 万皇后沉吟片刻,问道:“你看中的是哪处?” 七爷毫不犹豫地指着第三处,“我想在院子里种一坡杏树,等春天满园杏花开,肯定非常好看。” 万皇后长长叹一声,把图纸按着先前痕迹叠好,“待会儿我去找圣上,请他把那面湖划到静娴公主府邸那边,你住在积水潭,来回进宫方便。澄清坊住的都是新晋显贵,哪有正经八百的世家?” 七爷大喜过望,起身长揖,“多谢皇嫂周全,那我的亲事……” “我不管,”万皇后不搭理他,默了片刻才道:“你已拿定主意,我自不会驳你的面子,只记着往后要是合不来,别到我跟前诉苦。” 言外之意就是允了。 七爷脸庞骤然散发出耀目的神采,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万皇后,“如果真的有事,我不来找皇嫂,又能去找谁?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嫂待我最好。” 一句话勾得万皇后心酸不已。 她端起茶盅送客,“你回吧,我得抄经,懒得见你。” 过得两天,范大档与工部将作司司正一道过来,顺便带了新的图纸。 司正恭敬地指着图纸,“两府之间的墙往东移十丈,在湖东面另外沏一堵墙,只是东府这边是园子的水是引自镜湖,如果把水截断,东府的景致就全废了,所以来请七爷示下。” 七爷思量片刻,“那就建处水闸,着人每半个月放一次水。” 司正道:“若是这样,不如直接在石头上凿几处洞,容得水流即可。西府地势比东府高,水往东流,并不妨碍西府。” 七爷点头,“那也行,你只管去做。” 司正恭声告退,让内侍领了出去。范大档则上前一步,低声道:“七爷这处府邸比其余几位爷的都要大一些,皇后娘娘怕日后生变,特地请圣上御笔写一幅匾额,只要匾在,人便无恙……至于东府,我听那意思,是要留着给五皇子。” 七爷道:“多谢公公告知,改日请公公喝茶。” 范大档淡然一笑,拱拱手,告辞离开。 七爷心头翻腾不已,他知道万皇后一向待自己亲厚,可听到万皇后竟然连身后事都想得如此周到,却是没法不动容。 万皇后一生孤苦,曾经有过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而现在几个皇子没一个值得信重的,否则她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谢绝康顺帝过继的要求。 七爷捧着粉彩茶盅沉思许久,才渐渐稳了心绪。 亲事跟府邸都有了定数,七爷心情极为畅快,正好风寒终于好利索了,突然就想起严清怡所做的长袍,叫了小郑子过来问道:“黄米胡同来信没有?” 小郑子摇头,“没有?” 七爷奇道:“没让我过去量尺寸?” 小郑子再度摇头,“没有。” 七爷又问:“你那天怎么回的话?” 小郑子原封不动地把话重复一遍,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刘五没听懂,兴许那边还等着送尺寸过去。” 七爷脸沉了沉,将将作司司正重新送来的图纸叠好,塞进怀里,冷声道:“备车。” 小郑子连忙打发个小火者去知会青松,而他则手脚利落地取过象牙白锦缎表,灰蓝色细棉布衬里的夹棉斗篷伺候七爷穿上,等要再点手炉时,七爷止住他,“外头太阳正好,不用了。” 小郑子瞧着果然是风和日丽便未勉强,等青柏到来之后,毕恭毕敬地将七爷送出院门。 入秋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暖和天气,前往双碾街的行人络绎不绝。 青松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驶进黄米胡同,稳稳地停住马车。 七爷刚下车,就听有人恭敬地招呼,“见过七爷”。 七爷回头一看,是薛青昊跟李实。 再一看,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李实穿件天水碧的圆领袍,已是深秋的天气,风呼呼地挂,手里却装模做样摇一把象牙骨的折扇,看上去意气风发,要多骚包有多骚包。 而那件圆领袍是上好的杭绸料子,袖口和袍摆出有银线绣成的玉兰花,此时被阳光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岂不正是严清怡给他做的那件? 可穿在李实身上却是不肥不瘦合身合体,像是特意按着他的尺寸做的。 七爷顿时拉下脸,心火蹭蹭地往上窜,沉声道:“你们这是往哪儿去?这么大的风还摇扇子,不怕闪了舌头?” 李实听着话音不对,连忙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小心地陪着笑道:“回七爷,我过几天回济南府,出去逛逛买点土产带回去。” 七爷冷哼一声,又看向薛青昊,问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句如何解?” 薛青昊根本没听懂,脸色腾地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先生没讲过。” 七爷冷冷道:“先生没讲……有出去闲逛的工夫也能读两卷书了。” 说罢,撩起袍摆跨进门槛。 薛青昊与李实对视一眼,再也没了闲逛的心情,灰溜溜地跟着进了院子。 七爷气冲冲地走进二门直奔正房。 院子里管洒扫的婆子瞧见,本想出声招呼,可看着他的冷脸没敢出声,只做没看见,低着头继续扫地上落叶。 七爷大步踏上台阶,稍顿一下,撩起门帘进去,对着厅堂诸人冷冷地道:“都退下。” 辛姑姑连行礼都来不及,忙跟月牙及新月一同退出门外。 七爷这才发现严清怡根本没在屋里,而先前的人都远远地躲开了,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七爷舒口气,在太师椅上坐下。 好在没多大会儿,严清怡就掀帘子进来。 她穿件雨过天青色绣着月季花的褙子,湖水绿的罗裙,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根银簪绾着,松松地别在脑后,有种空山灵雨般的素淡清雅。 见到七爷,她明显一愣,随即敛了神色,规规矩矩地行个福礼,“见过七爷。” 七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我的衣裳呢,改好了没有?” 严清怡垂眸,轻声答:“七爷的尺寸迟迟没送来,所以就没改。” 七爷“哼”一声,“不用改了,我将就着穿。” 严清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虞,慌乱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乌黑深亮的眼眸里,不再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反而清清楚楚地燃着熊熊怒火。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清七爷的情绪。 严清怡咬咬唇,老老实实地交待,“衣裳改起来太麻烦,正好李实跟秦四娘要回济南府,我送给他做程仪了。” 七爷错着后槽牙道:“我的东西你竟敢送人?你出尔反尔。” 严清怡低声分辩,“七爷说衣裳不合身,又嫌花样不好看,我本来打算另外做的……再者,七爷先前说以后不往这里来,不也是出尔反尔?” 七爷张口结舌地答不出来。 严清怡见他语塞,抿嘴一笑。 笑容浅浅淡淡,好像春风拂过柳枝,使得她本来有些拘谨的脸庞立时变得柔和起来,娇娇软软的,令人心动。 七爷的心热热地荡了下,适才的怒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缱绻与柔情。 他吸口气,哑声道:“原来你也是会笑的……” 134.第 134 章 声音犹如她曾经酿过的桂花酒, 醇厚馥郁。 蕴着浓浓的情意,像要人忽视都不可能。 可这情意却太过突兀, 太过猝不及防,教人根本无从相信,没法接受。 严清怡逃避般, 低着头解释, “我是想另外做的,但没有七爷的尺寸, 怕做了不合适,又惹得七爷不喜。” 她低眉顺目地站着他面前,头微微垂着,露出一小截白净的颈项, 发髻有些松, 散乱着少许碎发, 弯在白净的耳朵后面。 秋阳自门帘的缝隙照射进来, 她发髻上丁香簪头的银簪散发出细碎的光芒。 分明,他给过她好几样首饰, 而她偏偏就戴这么支既不好看, 成色也不好的银簪。 七爷说不出该是恼还是怒,可听着她这般轻轻柔柔地说话,心情就像酵好的酒曲,有些酸涩有些甘甜, 无奈地叹口气, “我没有不喜, 我……没有尺寸你不能写封信或者打发人去要,没长手还是没长嘴?”顿一下,去掉身上象牙白的斗篷,露出里面宝蓝色长袍,伸展开双臂,“现在量吧。” 严清怡愕然抬头,很快又垂下,抬手扯着他的衣袖一端,小心地避开他的胳膊,一拃一拃地从袖口量到肩头,共是四拃。 再量肩宽,从左肩一拃一拃比着量到右肩,共是三拃。 然后量胸宽,量衣长。 视线触及他袍摆处的白玉兰,便是一愣。 不是不喜欢玉兰花吗? 不是嫌弃那花不好看,非得让她拆了另外绣别的吗? 可这又算什么? 严清怡气恼地抿紧双唇。 她躬着身,七爷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只瞧得见她纤细的腰身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柔软纤弱,盈盈不堪一握。 湖绿色罗裙的裙边系着块禁步的玉佩,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发出细细碎碎的撞击声。 而那双白净灵巧的手,顺着宝蓝色衣袍一拃一拃移上来,冷不防会戳着他的身体……不疼,却是痒,痒得难耐。 这种滋味,既痛苦,又让人觉得甜蜜。 只是,这种幸福的折磨太短暂,不过数息就已结束。 七爷颇有些遗憾地问:“是多少?” 严清怡木着脸不说话,径自撩起门帘走进东次间。 少顷,复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给七爷过目,“我就按照这个尺寸做?七爷不喜欢玉兰,倒是喜欢什么花样?” 声音里明显有着敷衍。 七爷心里打个突,将适才所为细细捋过一遍,低头瞥见袍摆上的玉兰花,顿时恍然。 暗地里将小郑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找哪件衣裳不行,非得找这件,这不明摆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面上丝毫不露,轻声道:“绣朵并蒂莲吧,喜结连理……对了,李实要打算跟秦四娘成亲,他家里人为何不许?” 严清怡应道:“李实家境颇丰,他爹娘想给他寻个官家小姐,或者读书人家的姑娘。秦四娘先前嫁过人又做过牢,所以李实娘亲万般不愿意,想把李实关在家里强行给他娶一个。李实就跟秦四娘私自逃到京都来,他们本想赚些银钱衣锦还乡,也好打动家里人,没想到却是四处碰壁,这才又生出回济南的念头。” 说到秦四娘,不免想到自己。 就连李实的爹娘都惦记着好门户的姑娘,何况眼前金尊玉贵的七爷。 自己能被他瞧中当个外室,恐怕也得感恩戴德了吧? 一念起,遂敛起先前愤懑,垂手站在旁边。 七爷淡淡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们也算是情深义重志同道合,那就成全了吧。” “真的?”严清怡低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七爷说话当真,你可愿意替他们做主?” 大大的杏仁眼黑白分明,像是深涧清泉,七爷自她眸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弯起唇角,含笑点头,“去把他们叫进来。” 严清怡大喜过望,飞快地转身往外走。因走得急,罗裙的裙摆微微晃动,荡起小小的涟漪,罗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时隐时现。 七爷轻舒口气,暗暗为自己的机智得意。 严清怡先吩咐月牙到外院唤李实,又亲自到东厢房找秦四娘。 李实原先是满怀壮志地来京都发财的,不打算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可最近又在外头跑了好几天,不但那些地角好的大店面贵得离谱,就是那种挤在犄角旮旯里的小铺子,也是要价昂贵。 心灰意冷之下,他便打消了留京的念头,一心一意地做着回济南府的准备。 他在济南府几乎算是横着走的,可来京都不到一年,先后被揍了好几次不说,而且走到哪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地装孙子。 想起以前的风光,李实也颇为怀念,正好严清怡送他件好衣裳,立刻就得瑟着穿上了,又寻出尘封已久的象牙扇,打算临走之前装次大爷威风威风。 不曾想刚出大门就遇到了七爷。 这会儿他正斜靠在罗汉榻上跟薛青昊发牢骚,“……京都很多好玩的地方我都没去过,难得你休沐一天,咱们到处溜达溜达多好,顺便买点新奇玩意带回去。我娘见识短,看到这皇城根儿的东西,兴许一高兴就把亲事应了,没想到……早知道看看黄历就好了。。” 薛青昊也满肚子怨言,“先生都说过,我不科考,不需要非得咬文爵字,多读写史书知道人情世故就行。七爷也不知道从哪里拽了几句诗文,我都没听说过。哎呀,真倒霉!” 李实摇着折扇点头,“是倒霉,大清早的,他也不知道在哪里受了腌臜气,发作到咱俩头上来了。你说,我就愿意摇折扇怎么了,又闪不了他的舌头,管那么多闲事,就是大冬天我也照样摇。”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来劲,就听月牙在外面说七爷有请。 李实顿时蔫了,跳起来就走,走到门口折回来将扇子扔下,屁颠屁颠地进了二门,瞧见严清怡,立刻凑上去问道:“七爷没说什么事儿,娘的,刚在门口看见他,劈头盖脸把我一顿训。是不是又想把我喊过去训一顿?” “你刚才看到七爷了?”严清怡皱了眉头瞧着他身上长袍。 “倒霉催的,可不是见到了。”李实撇着嘴,“我跟阿昊原本打算去城隍庙逛逛,刚出门被他堵了个正着。” 严清怡恍然大悟。 难怪七爷进门之后就怒气冲冲地跟她要衣裳,原来是瞧见李实了。 谁想到会这么不凑巧! 也怪李实,送他的程仪不等回济南府再穿,这会儿得瑟什么? 严清怡狠狠地瞪他一眼,顾不得解释,连忙道:“你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快,别磨蹭,随便换哪件都成,只别穿这件。” 李实也醒悟过来,暗骂声娘,一溜小跑着出去换过平常穿的青莲色长袍回来,与秦四娘一道走进厅堂,行过礼,恭恭敬敬地站着。 七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瞥见李实已经换过衣裳,心里舒坦了些。再仔细地端详下他的面貌,见五官还算周正,只是身上脱不了街痞的那股子流气,像是纨绔久了的,便没当回事儿。 又侧头瞧秦四娘。 她长相普通,但眉宇间很开阔,有种寻常女子难得的爽朗。 七爷点点头,沉声问道:“听严姑娘说你两人是情投意合,想要结成夫妻?” 李实懵懂着不知怎么回事,秦四娘适才已经听严清怡提到过,“扑通”跪在地上,“恳请七爷成全。”又伸手拽了拽李实的衣袍。 李实马上反应过来,紧跟着跪下:“恳请七爷成全,小的定然牢记七爷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七爷“哼”一声,“我可以成全你们,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二人往后不得有纷争不得起干戈。”又特意指着李实道:“你不许休妻不许合离不许纳小,若应了,自有我替你们周全亲事,若是不应,那就作罢。” 李实根本来不及细想,只知道七爷答应替他跟秦四娘做主,顿时磕头如捣蒜,“小的答应,什么都答应,保证做到。” 严清怡倒是听得真真切切,心想七爷倒是实实在在地偏在秦四娘这边。 有他这句话,秦四娘可保终生无忧,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正思量着,又听七爷问道:“你们可记得生辰八字,我吩咐钦天监给你们挑个吉利日子成亲。” 两人连声回答:“记得,记得。” 严清怡取来笔墨纸砚,往砚台里注半池水,右手捏着墨锭,左手扯住衣袖,不徐不疾地研着墨。 等墨好,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两边用镇纸压了。 提笔蘸墨,写下两人的生辰八字。 七爷冷眼瞧着,纳罕不已。 他是知道严清怡能写一手好字,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动笔,没想到这连串的动作,娴熟而从容,颇具大家风范。 一个落第秀才的女儿绝无可能教出这样的气度。 待得墨干,严清怡双手奉到七爷面前。 七爷扫一眼,字体既有颜体的端方大气,又不失灵动随性,没有四五年的苦功不可能练出来。 七爷不动声色地收起来,对李实两人道:“去吧。” 李实欢天喜地地奔出去。 须臾,门外便传来丫鬟嬉笑着的道贺声。 严清怡弯起唇角,对七爷道:“多谢七爷成全。” 七爷迎着她的目光,“我成全他们,谁来成全我?” 严清怡立刻沉默了,只听七爷又问:“你的亲事谁能做主?” 严清怡思量片刻,摇头,“没人做主。” 薛氏已经过世,严其华早就写了恩绝书,断绝父女关系,其余别人谁还关心她的亲事?如果非要找个能做主的,那就是薛青昊了。 可薛青昊凡事都听她的,说来说去还是没人。 七爷道:“既是没人,那就是你自己了……还是以前的老话,我心仪你,想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我,”严清怡根本不曾预料到他会这样问,两只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比起无名无份的外室,她自然想要当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七爷是平王,他的妻便是王妃。 王妃要上玉牒的,要经过圣上跟皇后首肯,而且纳采问名前,都要祭告天地宗庙,大婚时还有另外一套繁复的规矩。 除去这些不谈,万晋朝历过五任帝王,分封的王爷足有数十位,还从未有过迎娶寒门之女的例。 七爷说娶她,无疑是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 可这馅饼她敢接吗? 就是接了,能保得住吗? 严清怡抬眸,低且清楚地回答:“多谢七爷抬爱,可是我不敢高攀。” 七爷对牢她的眼,“你只需要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 他乌黑的眼眸里沉静若寒潭,隐隐带着宗室独有的威严气势。 这气势压迫着她。 严清怡紧紧地咬住唇,想起之前被人欺压被人凌~辱的日子。 既然都是身不由己,她为什么不选择个有利的位置,让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仰望她? 她微阖了双眸破釜沉舟般回答:“我愿意。” 七爷长长地舒口气,侧转了头,片刻,低声道:“我不需要你攀附我,因为我会矮下~身让你靠着,风雨虽急疾,根株不倾移……” 135.第 135 章 风雨虽急疾, 根株不倾移。 听起来很好。 林栝之前也曾说过,“蒲草韧如丝, 磐石无转移”,可说变不也很快就变了? 严清怡没办法相信,却识趣地没有作声。 七爷心里暗叹一声。 适才, 听到李实跟秦四娘的喜事, 她还是笑逐颜开,可轮到她自己的事情, 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 说到底,她并不相信也不情愿。 可七爷不愿再等。 三年前,严清怡回济南府的时候,他在京郊的土地庙就对她说过心仪, 她视若罔闻。斗转星移, 三年已经过去, 她仍是对他无动于衷不假辞色。 这样远远地看着, 等再久都没有用。 他要守着她,与她朝夕相对, 与她耳鬓厮磨, 他要让她参与到他的生活里,让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他。 七爷敛了神思,柔声问道:“你可记得你的生辰八字?” 严清怡思量片刻,才回答:“我只知道出生年月, 却不知道时辰。” 其实, 薛氏曾提到过, 原身是快天亮的时候出生的。 推算起来,应该是寅正或者卯初。 可她是两世为人,从肉身上看,是严家的女儿,而从魂魄上看,却是罗家的姑娘。 钦天监多得是会观天象测命数的能人异士,如果看出异数,把她当成妖魔鬼怪,她还怎么立足? 严清怡不敢用自己的命去赌。 七爷不疑有他。 人的生辰八字关系到命理时运,通常不会告诉别人,只有亲生爹娘才知道。而且只有论及嫁娶或者涉及生死才会用到。 薛氏死得突然,严清怡不知道也是正常。 七爷点点头,提笔蘸墨,就着适才她拿来的一沓纸记下她的生日,边写边道:“你这边没有人操持,六礼就从简来办,纳采、问名和纳吉就免了,纳征不能省,而且三书我想昭告天下,你觉得可好?” 三书就是聘书、礼书还有迎书。 纳征则是过大礼,男方要把订亲的聘书和写着聘礼单子的礼书送到女方家里。 严清怡不太懂这些俗礼的具体步骤,却是明白昭告天下就意味着得到了宗室认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嫁到皇家去。 遂点点头,道一声,“好”。 脸上仍是平静如水,没有半丝喜色。 七爷盯着她片刻,忽而垂眸,往砚台里续上少许水,执起墨锭再研数下,略思量,提笔在纸上写下数行字。 少顷,搁了笔,略带抱怨地说:“一上午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沏杯茶给我。” 严清怡恍然醒悟,急忙道:“我这就去沏茶。” “算了,”七爷笑着拦住她,“你要有心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我平常喝老君眉,等让人送些过来备着。还有衣裳尽快做出来,我等着穿,要粉白的并蒂莲。还有嫁妆我替你准备,可嫁衣你得自己绣。” 说罢,拎起椅背上搭着的斗篷递给严清怡。 意思是要她伺候他穿衣。 严清怡抖开斗篷,双手撑着披在他身上,在给他系紧带子的时候,七爷一把握住她的手,俯首,双唇靠近她耳边,低低道:“嫁衣上绣白头富贵,我要与你白头到老共享富贵。” 严清怡只觉得触手冰凉,尚不及反应,七爷已然松了手,撩起门帘大步离开。 严清怡看着摇晃不停的门帘,片刻才收回视线。目光触及四仙桌上的纸,上面写着: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忽而就想起,三年前,她在济南府刑讯,青柏曾经对她说,七爷闲来无事经常会念这首诗。还盯着她问:“七爷所愿能不能得偿?” 三年过去,七爷心愿未改,而她的愿望早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严清怡轻轻地拿起那张纸,竖着对折,再横着对折,慢慢地撕成碎片。 这时,辛姑姑带着丫鬟们兴高采烈地进来,笑道:“李家二爷在二门散钱呢,说心愿得偿让大家都沾沾他的喜气。我寻思着要不今儿多置办几个菜,再开一坛酒,好生热闹热闹?” 严清怡笑着道好,又指了桌上笔墨文具对月牙道:“都收了吧,再去瞧瞧阿昊在不在,我有事问他。” 月牙利落地将碎纸屑拢进字纸篓,然后把纸笔等物放回西次间。 新月则到外院去找薛青昊。 不大工夫,薛青昊手里捏一串糖葫芦进来,喜气洋洋地说:“李大哥买的,外院我们都有,这个给姐吃。” 严清怡微笑,“听说还撒钱了?” “嗯,”薛青昊毫不犹豫地回答,“李大哥特地换了十贯钱,他本来打算在大街上撒的,刘大哥拦着没让,就在家门口和二门撒了,我抢到一大把,差不多一百文。” 严清怡忍俊不禁。 这还连聘书都没有呢,八字才刚写了一撇,就这么得瑟,要是真等到成亲,岂不要上天? 想是这样想,却也由衷地替秦四娘高兴,接过薛青昊手里的糖葫芦,掰下一粒山楂塞进嘴里,余下的仍旧还给他。 薛青昊“咯嘣”咬一大块糖下来,含混不清地问:“姐找我什么事儿?” 严清怡把口中山楂咽了,才开口道:“上次让你把荷包巷的东西收拾一下,你始终没去。我想让你趁着天气还不太冷赶紧去搬过来,说不定哪天房产经纪揽了新租客,咱们倒是耽搁别人入住。” 薛青昊有些心虚,他是想去来着,可好巧不巧,两次都在半道遇见林栝,一顿拳脚之后就把这茬忘记了。 此时听严清怡又提起,忙不迭地说:“再过几天,我休沐的时候就去。” 严清怡叮嘱道:“那就下次休沐,千万不能再拖延。我跟你说,东屋那个柳条箱笼里有只桃木匣子,里面是以前林大哥的一些东西,那几封信都烧了,不用留着。有只玉扳指系了条红绳,是要还给他的,你先收着,什么时候见到他就还给他,另外还有只手~弩,这个我想带着防身用。然后厨房里的那些锅碗瓢盆就不用带了,兴许后来人能够用得上,其余东西都带了来,都是花银钱买的。” 薛青昊一一记在心里。 三天后,青柏将李实与秦四娘的婚书送了来。 婚书是大红色的洒金笺。 左上角写着两人名讳,然后是“合两姓以良缘,敦百年之静好,谨订此约以偕白头”的字样。左下角主婚者写着楚瑭的名字,并盖了一方私印。 随着婚书另有钦天监选定的日子,一个是三月初九,一个是五月二十六。 都在明年。 上面用了钦天监的官印。 李实不无遗憾地说:“还得等小半年,我以为就这几天把亲事办了,哎呀,白忙活了。” 秦四娘脸色涨得通红,盯着两个日子盘算片刻,开口道:“三月吧,三月更合适。” 李实连连点头,“对对,我也这么想的,越早越好。”说罢,将婚书和钦天监的文书仔细叠好,塞进怀里,“我得好好收着,有了这两样东西,回家就能堂堂正正地成亲。” 趁着他们在院子里说笑,青柏把其余东西交给严清怡。 一只漆着清漆的花梨木匣子,一只莲托八宝纹路青花瓷茶叶罐,一只绘着童子赶鹅的粉彩茶盅。 “罐子里盛得是老君眉,绿茶性凉,七爷不常喝,喝这个倒是正好;茶盅是七爷用惯了的,先收在姑娘这里备着用;匣子里装了好几样东西,姑娘看看就知道了。还有,七爷特特吩咐,姑娘尽快先做出件长衫来,他等着穿。” 严清怡梗一下。 什么叫等着穿? 难不成她做不出来衣裳,他还就光着了?再者,宫里针工局有上百名针线好的绣娘,缺得了谁的衣裳也缺不了他的。 可这话却不好当着青柏的面儿说。 严清怡只得点头应着,“我知道了。” 待青柏走后,将茶叶罐子和茶盅收到架子上,又特地知会了辛姑姑,这才到东次间,打开了匣子。 最上面是十几张绣花样子,都是外头不常见的,有的墨痕很新,有的墨痕已经陈旧,像是隔了一两年。 接下来是一张纸,上面写着生辰八字,日子就是严清怡说的那个,而时辰写的是午时。 想必午时才跟七爷的八字最相合。 严清怡松口气,牢牢地把这八个字记在脑中。 再下面,是两支钗,两副耳坠。一支镶着青金石,另一支镶着石榴石,耳坠也是如此。 跟先前的相比,镶工明显长进不少。 严清怡将首饰取出来,放到妆盒里,顺便挑出一对金簪给秦四娘添妆。 除去金簪外,她还送了八匹布。 李实则满大街逛,买回来足足两箱笼土产。 一连好几天,黄米胡同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而位于桃园胡同的赵惠清却忧愁得不行。 那天她跟林栝慕名去锦绣阁买布,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谁知还没进门,林栝就变得恍恍惚惚心不在焉。 赵惠清以为他是担心银子,没多买,只给自己买了匹银红色的妆花缎,给林栝买了匹鸦青色的素缎。 林栝不挑剔穿着,给他做什么,他就穿什么。 可他已经在五军营谋得了职位,不日就要去当差,总不能还跟在宁夏时,经年累月都是一件裋褐。 赵惠清用了七八天的工夫才把直缀做成,待要让林栝穿时,他却不愿意,说穿直缀不如裋褐方便。 而且素缎贵重不经洗,他每天都要习练骑射拳脚,没几天就穿破了。 就只一件衣裳,赵惠清不好勉强他,可这些日子,虽然两人仍是同床共枕,林栝却不太愿意碰她。 有几次,赵惠清半夜醒来,发现林栝不知何时没了。她披了衣裳去找他,发现他孤零零地坐在另一屋,也不点灯,只那么静静地坐着。 待她走近,他就像受到惊吓般,迟疑着问:“阿清,你是阿清吗?” 那双黑幽幽的眼眸在暗夜里闪着精光,像是能穿透人心一般。 赵惠清心头突突地跳,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我。” 林栝淡淡开口:“我刚做了个奇怪的梦,睡不着就起来坐会儿,回去接着睡。”伸手扶了她回房。 林栝翻个身继续睡了,赵惠清却圆睁着两眼,怎么也睡不着。 她一遍遍回想去锦绣阁的情形,却是毫无头绪。 直到窗户纸一点点泛起鱼肚白,她挣扎着起床张罗了饭菜,等林栝出门以后,顶着两只黑眼圈回到娘家找赵太太诉苦…… 136.第 136 章 赵太太还是先前的话, “阿惠啊,你不用疑神疑鬼想那么多……” 话音未落, 已被赵惠清厉声打断,“娘,别叫阿惠, 叫我阿清, 阿清!” 赵太太咬咬牙,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不叫惯了, 一时没想起来,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 “那也不行,”赵惠清拉长着脸,“叫顺口了让相公听见怎么办?” 赵太太默一会, 续道:“你跟林栝都成亲好几个月了, 你还担心什么?就算他知道以前有个相好的姑娘, 又能怎样?当初你在床前贴身伺候他, 可不是假的。你爹对他有知遇之恩,咱家对他有救命之恩, 他又不是个薄情寡义的, 还能休妻不成?” 赵惠清低着头,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淌,“可我就是害怕,以前相公看我都是笑眯眯的, 眼里都透着欢喜。可现在他时不时地发呆, 有时候看到我还会吓一跳, 看着我的眼神就像个陌生人。我总是怀疑,是不是那个姓薛的跟他又见面了。娘,你帮我想个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赵太太见她落泪,也跟着揪心,“我要是有法子还能不帮你?咱们在京都根基浅,来往的都是你爹以前认识的旧友,连给你哥相看个中意的媳妇都快愁白了头。” 赵惠清擦把眼泪抱怨道:“就知道我哥,我哥,为了我哥就不顾及我……我去找爹商量。” “不许去,”赵太太连忙拦着她,“上次那事儿你爹还窝着火呢,本打算把那两人在牢狱里关上三五个月,可人家第二天就出来了。你爹倒好,三个手下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伤了心肺,自己没法过活都得靠你爹接济。京都水深,看着是两个不起眼的人物,说不定就能通着天,你可千万别再给你爹捅娄子。” 赵惠清瞪着泪眼,声音里还带着泣声,“我爹也是,太谨慎了,而且心慈手软,当初就该让三个手下把姓薛的姐弟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万一事发,自有那三人顶着,岂不两下里干净?” 赵太太愣一下,斥道:“人命关天,哪能当成儿戏?” 正说着,外头传来丫鬟清脆的问安声,“老爷”,紧接着脚步沉重,赵霆撩帘而入,面沉如水。 赵太太忙站起来,“今儿老爷回得早,我吩咐人沏茶。” 赵惠清也欠了身子行礼,“爹爹安好。” “嗯,”赵霆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阿栝呢?” 赵惠清道:“相公一早就去了营帐。”顿了顿,刚想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只听赵霆又道:“等他回家,让他来找我,五军营的差事,还是辞了吧!” 赵太太正端着茶盅过来,闻言手一抖,茶水溢出来,烫得她手背一片红。忙将茶盅放到桌上,问道:“阿栝的差事干了才半个月,怎么就要辞了?” “对呀,爹,”赵惠清接茬道,“上个月,你不是说你有可能仍回宁夏任职,让相公在京都谋个职位,这样一个在外一个留京,可以互相通个气儿。” 赵霆长长叹一声,“最近我又听到风声,说圣上有意让我去云南曲靖,辖曲靖卫和陆凉卫。” “这算是升迁?”赵太太小心地问。 赵霆郁闷地道:“明升暗贬,都是指挥使,以前只辖宁夏卫,现在辖两个卫,说出去是得到重用权力大了,可云南能跟宁夏比吗?我在宁夏三十多年,只要跺跺脚,宁夏的地都得抖三抖,可到了曲靖呢?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兴许我还得拜见曲靖知府,而且底下的千户百户也不见得听从我。”端起茶盅咕咚咚喝完,重重拍一下桌子,“宁夏这边不能放手,阿栝得过去给我看着。” 赵惠清是想赶紧离开这京都城,可为着林栝的前程着想,总不能前头刚托人谋了差事,转天就撂挑子走,至少等开春之后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遂开口道:“相公这才刚当差,要不让我哥去宁夏待上一年半载的,然后相公过去接手。” “这不成,”赵霆断然否认,“鞑子每年冬春都要进犯边境,刀剑不长眼,你哥是咱们老赵家的独根苗,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惠清嘟哝道:“那相公就能有闪失了?” 赵霆怒道:“亲疏有分内外有别,林栝能跟你哥相比?真是女生外向,胳膊肘儿往外拐。我费心费力提拔他,又把闺女许给他,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老赵家光扬门楣?林栝家里既然没有出挑的人才,就得依附我赵家。” 赵惠清紧紧咬着唇不说话。 赵霆默得片刻,缓了声气,“我这也是为你好,你不是怕林栝厌憎你?只要咱们赵家发达显赫,他还敢不忍着你让着你?你听我的,爹总不会害了你。” 赵惠清沉默不语。 此时的林栝正在教习士兵对打。 深秋的风呼呼地刮,士兵们个个袒露胸膛,阳光照着他们健硕肌肉上细密的汗珠,晶莹夺目。 正如多年前,他在济南府衙教导那些半大小子一样。 林栝眼前突然就显出薛青昊的面容。 当初他真是下了工夫教导他,从每天的扎马步,练习体力耐力,到后来跟他对打,锻炼他的反应力和灵敏性。 明明两人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薛青昊总是“林大哥长,林大哥短”地跟着他。 可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只要碰面,薛青昊就跟斗鸡一样,不管打得过还是打不过,挥着拳头就往上扑。 难道真是因为他长姐? 林栝想破脑袋想不出何时认识个薛姑娘。 倒是那天在锦绣阁门口见到的女子,着实让他惊讶。 匆匆一瞥间,他没看清那人的眉眼,只记得是张巴掌大的小脸,憔悴且苍白,目中盈盈蕴着泪。 感觉那样的熟悉,像是见过千百遍似的。 夜里,那张面容就入了梦。 是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那人站在他面前,身穿水粉色的袄子,湖绿色罗裙,袅袅婷婷。 脸庞仍是模糊,唯一双好看的杏仁眼突兀地清楚,眼里藏着娇又含着羞,直直地看向他,情意无限。 又好像是个夏日夜晚。 月色浅淡,那人靠在他身前呜呜咽咽地哭,她哭得那么伤心,眼泪像是流不完似的,把他的衣衫都洇湿了,那洇湿处灼得他的心都刺痛起来。 连着好几天,林栝都会做奇怪的梦,梦里毫无例外地都是那个相貌模糊的女子。 她坐在烟气缭绕的厨房,灶膛里的火照着她额头细密的汗珠; 她站在枝叶繁茂的树下,伸手一拃一拃地给他量衣; 她坐在漆面斑驳的饭桌旁,微垂了头,他的手覆在她手上,十指交缠…… 那感觉,真切而生动,就好像他真的牵过她的手一般。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他跟赵惠清已认识三年,也相好了三年。 她给他写信,她给他裁衣。 除了她之外,他没有关注过任何其他的女子。 可为什么,在梦里,他总是跟另一个女子在一起,他因着她的欢喜而开心,因着她的哭泣而伤痛,也因着那双如泣如诉的眼眸从心底感到酸楚苦涩。 食,无法下咽;睡,不得安眠。 林栝觉得自己要疯了,觉得自己要魔怔了。 他必须每天要累到极致才能沉沉地睡上些许时候。 在京都还能凑合,可要是去了边关,没有充足的睡眠就没有充沛的精力,就不能有清醒的头脑来做出最可靠的判断。 林栝想去西北,想迎着旷野的风在草原上肆意驰骋,想举起锐利的剑把踏入国门的外敌驱赶,想大碗大碗的喝酒,想大块大块的吃肉。 在那之前,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个女人,解开他心底的魔障。 *** 十月中,李实与秦四娘找了个商行的车队一道启程去济南府。 身边没了秦四娘的陪伴,严清怡的日子骤然变得安静空闲。 似是为了打破这种空闲,芸娘给她送来好几匹大红色的布,有蜀锦有云缎,有杭绸有棉布,说是七爷让她挑出合适的布料绣嫁衣。 严清怡没打算做,上次绣的盖头和嫁衣还在,至于盖头上图案用双喜字还是喜结连理或者百年好合都没有多大差别,而嫁衣,就绣上两只白头翁和几朵牡丹花也就罢了。 用不了几天工夫。 如果费心费力地做了,万一又成空呢? 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谁都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变故。 倒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七爷做两件衣裳。 毕竟是他给她现在安闲的生活,不至于受冻,也不必担惊害怕。 严清怡选了宝蓝色的杭绸,袍摆处则按着七爷的意思,绣了朵粉白色的并蒂莲花。 宝蓝色是非常鲜亮华贵的蓝,没想到跟白色搭配起来却显得儒雅沉静了许多。 严清怡索性在领口和袖口都缀了条约莫一寸多宽的月白色襕边。 她没别的事情,就白天黑夜地赶工,直累得眼花脖子酸,总算在第四天头上做完了,便打发刘五送到宫里去。 这次七爷没有退回来,而是让刘五带了封信。 信里写着寥寥数语:不错,照样再做两件直缀和两件长袍,颜色你看着搭配,以凸显我的气度为上。 落款简简单单一个“瑭”字。 严清怡翻来覆去看过两遍,不由失笑。 这人,还真有点……得寸进尺。 这件刚做完,他就惦记着再要四件。 严清怡“切”一声,恨不得学着李实骂声娘,三两下把信撕碎扔了。 接下来几天,她没再动针线,倒是开始提笔抄《心经》。 淅淅沥沥,一夜雨夹雪,早晨起来,落雨结成一层薄冰,踩上去又湿又滑。 薛青昊终于等到休沐,早早吃完饭就往荷包巷赶。偏偏就是那么巧,他刚走到荷包巷,迎面又遇到了林栝。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薛青昊本想跟以前那样二话不说直接抡起拳头上,但先前几次都有李实在旁边摇旗呐喊,这次李实不在,他也什么斗志,冷冷“哼”一声,打算避开。 谁知林栝迎面拦住他,淡淡地道:“阿昊,我有话跟你说。” 薛青昊翻个白眼,掏出钥匙开门,“我还有事,没工夫跟你说话。” “不会耽误你很久,”林栝跟着走进来,声音非常平和,“我以前脑子受过伤,有些事情记不真切,我就是来问问我真的见过你姐?不知你姐芳名是什么?” “芳你娘的屁!我姐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薛青昊气不打一处来,脸涨得通红,用力拉着门扇便要把林栝往外推,“你脑子受过伤,我再给你挤挤,看你能不能想起来?” 林栝伸手一拨,再度挤进来,沉声道:“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再说你也打不过我。我就是来问问你姐的事儿。” 薛青昊怒道:“我姐的事情你不比我清楚?”气冲冲地推开屋门,三步两步走到东次间,打开柳条箱笼找到严清怡说的那只匣子,一把抓起里面的纸条以及四五封信,朝着林栝面门砸过去,“你不是说没见过我姐,不认识我姐,这信都是狗写的?” 因夜里刚落过雨,地上坑坑洼洼积着水,纸条落在水坑中,不等林栝看清上面字迹,墨已经晕染了一片。 信装在信筒里,却是没事。 林栝掏出信纸,抖抖索索地展开,抬首便是他无比熟悉的两个字——阿清。 林栝脑子“嗡”一声,紧接着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深吸口气,拼命地集中了精神,认出来,那字,真真切切就是他的笔迹,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就是他的口吻。 信末是半句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毫无疑问,是他在表明心迹。 林栝只觉得手里信纸沉甸甸的重若千钧,以至于他怎样用力都拿不动。 手指一松,信纸被风吹走,呼啦啦地落在远处,沾了水,顿时模糊一片。 薛青昊冷冷地看着他,“你不会连自己写的字都不认识吧?”抬手扔来一样东西。 林栝木木登登的,根本想不起去接。 直到那物落进水坑,他才认出,是一枚玉质温润颜色翠碧的玉指环。 当年教他骑射的师傅送给他的,他戴了许多年。 没想到竟是送给了薛青昊的姐姐。 林栝再撑不住,身子摇晃几下,颓然坐在地上…… 太阳一寸寸地升高,又一寸寸地西移,直到落在西山之下。 薛青昊迎着朝阳离开,披着满身星光回来,东西仍然没有拿。 严清怡本是忧心他的安危,可看到他两手空空,不由又来了气,怒道:“一整天,你都疯到哪里去了?嘱咐你的事情,都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 “没有,姐,我没到处跑,”薛青昊嗫嚅着,从怀里掏出张小纸条,“林大哥写的,他有话想当面对你说。” 严清怡愕然,片刻,摇摇头,“我没话说。” “姐,你见见林大哥吧,”薛青昊将纸条塞进她手里,“林大哥,他是有原因的。” 严清怡沉声道:“你快吃饭去吧,我已经吃过了。” 转身回屋,坐在灯烛前,伸手,掌心一张叠成四方块的纸条。 她呆呆看了好半天,终于展开,上面只寥寥数语:一别经年物是人非,实属情非得已,愿见面再叙。望日、巳正,隆福寺。 笔锋有力笔势伸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林栝的字迹。 严清怡忽觉眼眶有些湿,抬手将纸条凑近蜡烛。火舌顿时席卷了纸条,转眼化为灰烬…… 137.第 137 章 夜里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圆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帐帘。 窗外寒风肆虐,吹动着梧桐树的枝桠晃动不停, 映在帐帘上,那斑驳的黑影就好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往日的情形就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 树荫下抿着嘴浅笑的林栝;穿着靛蓝色裋褐在风中奔跑的林栝;笨拙地拍着她后背以示安慰的林栝还有月光下,握着她的手凝望她的林栝…… 说好的, 只要他幸福就行, 可心里总是不能释怀。 为什么,他突然就娶了别人, 连句解释都没有,难道他不愿娶她,她还会赖着不成? 她想去讨个说法。 打定主意,严清怡翻个身, 听着呼呼的北风, 慢慢阖上了眼。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薛青昊已经去了荣盛车行, 辛姑姑吩咐厨房给严清怡留了早饭。 她匆匆喝了一碗粥, 就放下碗筷,到西次间给七爷写信:有故交约我在隆福寺见面, 望日、辰正, 我想去见见。 毕竟与七爷已经论及婚嫁,她外出见别的男子,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 没多大会儿,刘五带回七爷的回信, 上面只一个字, “去!”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今天是初十, 离望日还差五天。 严清怡决定再替七爷做件衣裳,便去西厢房拿了一匹浅灰色的杭绸。 浅灰色很能彰显气度,但若是穿得不好,会看着老气。 严清怡想想七爷精致的眉眼,如高山遗雪般清贵的气度,叹一声,这般人物,恐怕披着麻袋片儿也不会难看。 七爷却是有些郁闷的。 他正拨拉算盘子对账,小郑子送来那张纸条,一下子就乱了他的心。 什么故交,不就是林栝吗? 连句征询的话都没有,只那么大剌剌地说一句,“我想去见见”。 他有心不让她去,可转念一想,见就见吧,林栝已经成了亲,覆水难收,她总不可能上赶着给林栝做妾。 而且,总算她还知道给自己送个信儿,且纵容着她,等日后慢慢算账。 忽地,就想起她给自己量尺寸时的情形,她发间那股茉莉花的清香混着姑娘家身体的幽香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前凑,而那把纤细柔软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诱惑着他,勾引着他。 七爷忙定定神,散去心头绮念,将那张纸条仔细地放到匣子里。 十四那天竟是落了雪。 沸沸扬扬地下了大半天,直到午后方停。 辛姑姑指挥婆子把雪铲到墙角,扫出一条路来。 月牙调皮,将积雪堆成个雪人儿,额间拢一抹昭君套,又将条披帛搭在雪人身上,看上去憨态可掬,俨然一位老妇人。 辛姑姑笑骂:“要玩就用你的,白白糟践我那昭君套,好容易找出来明儿还得戴呢。” 月牙脆生生地道:“让半月姐姐给你另做一条。” 半月气道:“嗐,你惹出来的事儿,怎就落到我头上了?” 几人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严清怡隔着窗子听到,脸上跟着露了笑,缝完最后一针,用牙咬掉线头,将长袍抖一抖,平摊在炕上。 长袍是浅灰色,袖口跟领口处缀着深灰色宽边,袍摆绣了三五茎兰草。 虽然简单,却透着不容人忽视的清雅。 严清怡仔细检查过,绞去两处线头,整整齐齐地叠好,而后披了棉斗篷走出院子。 此时已经放了晴,西边的云彩被夕阳渲染得五彩斑斓,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墙头屋顶上的皑皑白雪俱都泛出金色的光芒。 月牙笑嘻嘻地走上前,“姑娘,你看我这雪人堆得好不好?辛姑姑都恼我了呢。” 严清怡瞧一眼雪人,又看眼辛姑姑,忍不住笑。 不看面貌,只看体态,还真有点像。 刚要开口,就听二门婆子过来禀告,“七爷身边的青大人来了。” 严清怡还以为是青柏,没想到来得却是青松,手里拎只大包裹。 青松行个礼,恭声道:“青柏的娘子前天生了个胖小子,七爷让他在家歇半个月。这几天天冷,七爷怕姑娘没有御寒的衣物,吩咐送了这个。还有,说明天让姑娘带着月牙一道,她手脚灵便,搀扶着姑娘别摔了。” 严清怡应声好,接了包裹,正好把刚做好的衣裳交给青松带回去。 包裹里是件亮蓝色翠云锦的氅衣,里面是灰鼠皮,帽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兔毛。 翠云锦是用翠鸟背毛上的翠色细绒捻成线织成锦缎,在太阳光底下看是一种颜色,在日影下看又是另一种颜色,非常奢华。 饶是严清怡前世经过繁华见过世面,也只在几位公主身上看到过。 下过雪的天气,穿这么昂贵奢侈的氅衣去见林栝? 严清怡做不出来。 这一夜,严清怡睡得出奇得好,而赵惠清却是辗转反侧睡不着。 事实上,自打林栝醉酒,她就没有睡过安稳觉。 林栝其实很少饮酒,即便饮,也很有分寸,从不曾醉过。 那一天却直到天黑透了,他才醉醺醺地回来,回来后便盯着她问:“你是谁?你是阿清吗?” 她柔声回答:“我是阿清,是你的娘子。”说着,便要搀扶了他往床上歇息。 林栝却一把推开她,很认真地说:“你不是,阿清长着杏仁眼矮鼻梁,脸上有一对酒窝,你没有。” 赵惠清脑子“嗡”一声,强笑道:“相公喝多了,说顽话逗我呢?” “不是,”林栝说完这两个字,就沉沉睡去。 赵惠清既是心虚又是害怕,心里却还存着一丝侥幸,但愿林栝只是醉酒说胡话,而不是想起了真正的“阿清”。 谁知,第二天,林栝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你告诉我,你真的与我相好了三年?那几封信真的是你所写?” 赵惠清怎可能说“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自然是我,相公若不信对照笔迹看看就是。难道相公不记得,当初你第一次到我家吃饭,在院子里看到我,冲我笑了笑,从那天,我就喜欢相公了。你在固原,我在宁夏,虽然相距不过一个时辰的路,可我足足等了你三年。” 林栝看着她,目光里露出浓浓的失望,“你信里说,在家里觉得无聊,趁着桃花开,请了交好的小姐妹办了个桃花会,没想到竟是起了冲突。写信的时候是三月初四,京都天气暖,三月初桃花就开了,可宁夏开得晚,三月中旬桃花才开,你三月三在哪里赏的桃花?” 赵惠清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她当初只是仿着信的内容改了个差不多的,何曾注意到落款跟日期。 林栝淡淡道:“我既然开口问你,便是心里有了数,你若是承认,日子也还能过下去。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我,你要我还能怎么过?我们合离吧。” “不,相公……”赵惠清扑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腰,慢慢地跪下去,泪水“呼啦”涌出来,流了满脸,“我不合离,我从很早就喜欢你了。宁夏的那些千户百户,他们都看出来了,可你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我也是没办法,你但凡对我好一些,我也不可能出此下策。而且,你受伤昏迷,口口声声叫阿清,我就是阿清啊,我觉得你就是在唤我。” 林栝冷冷地看着她,弯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掰开,将衣衫扯出来,“你觉得我在叫你,所以就把信重新抄过一遍?还把固原的百户都调到其它地方?赵惠清,你觉得是你傻,还是我傻?” 赵惠清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是我傻,我当初应该把那些东西一把火烧了才好。可是……纵然我有天大的错处,我爹提拔过你,我救过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你不能抛弃我。” 林栝点点头,“好,好,既然你不愿合离,咱们就分床睡吧,你几时想通了就告诉我。” 赵惠清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他的衣物被褥都搬到了西次间,想要阻拦却被他冰冷的目光骇得不敢上前。 无奈之下,只得又跑回娘家跟母亲诉苦。 赵太太无能为力,“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也好过这么些日子,恩情总归是有的,你说几句软和话,好生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你爹最近烦得要命,正式任命的文书已经下来了,四十天之内得赶到云南,我还得忙着给你爹收拾行装……阿惠啊,这事你爹也帮不了你,他打听出口风来,原先圣上打算让你爹任宁夏总兵,因为上次春风楼的事儿开罪来七爷,这才发派到云南。你爹肚子窝着火,看到你反而更生气,你趁早回去吧,等他走了再过来。” 赵惠清哭哭啼啼地回了桃园胡同,却是把赵太太的话听在了心里。 当天便吩咐厨房做了两道扬州菜,又烫一壶酒送到西次间,林栝接过酒菜,却给她一两银,将她关在门外。 无奈之下,赵惠清只得夜里过去。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将发髻松开,梳成两条麻花辫别在耳后。 头一次,没等到走到床边,林栝已然惊醒,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推了出去,第二次,西次间的门上就落了锁。 偏巧丫鬟听到动静特特掌了灯,正好瞧了个正着。 赵惠清立马寻了个由头将她发卖出去,可她还是觉得满屋子的下人都像在嘲弄她讥笑她。 赵惠清曾想过合离,可转念想起林栝勾唇浅笑时候的冷峻,想起他低声呵护的温柔,想起他健壮有力的臂膀,她的心里就火辣辣得不愿意合离。 离开林栝,她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个合心合意的人? 赵惠清睁着眼想了一夜法子,直到天快亮时才困倦得睡去。而严清怡一早就起了床,早早地吃过饭,换了出门的衣裳就往外走。 倒是记得青松的话,唤了月牙与她一道。 刘五本想套车送她,严清怡拒绝了,隆福寺离得近,本就一刻钟的路程,而且路上有雪,驾车未必能有走路快。 她出门早,到达隆福寺时才刚刚巳初两刻,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两刻钟。 没想到林栝已经到了。 他站在隆福寺门口的古松下,穿一身靛蓝色的裋褐,面容平静身姿笔直,犹如草原上挺立的白杨树。 北风吹过,松枝上堆积的雪扑簌簌往下落,打了林栝满头满身,他恍若未觉,却在见到严清怡的那一瞬间,眸光骤然亮起来,唇角紧跟着绽出个浅浅的微笑。 这情形何等熟悉。 记忆中,便是这个总穿靛蓝色裋褐的少年,站在东四胡同路边的大树下,静静地等着她,然后,在她出来的时候,浅浅一笑。 严清怡忽然有些想哭,掩饰般低了头,紧一下斗篷的带子,再抬头,脸上也已带了笑,轻轻柔柔地唤道:“林大哥……” 138.第 138 章 现实与梦境便在这一刻契合, 那张始终模糊不清的面容变得真切,那些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阿清”, 几欲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几滚,又生生咽了回去,林栝深吸口气, 唤道:“三娘。” 严清怡微微一笑。 笑容温婉, 挂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飘飘忽忽的。 而先前有些圆润的下巴尖了许多, 脸颊也瘦了,使得那双杏仁眼越发地大。 北风呼啦啦地吹,斗篷边被撩起,露出她瘦削的身形。 林栝心头一酸, 柔声道:“今天天儿冷, 到茶楼去坐会儿吧。” 严清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有座两层楼高的茶楼, 青灰色的茶幡飘扬,上面写着“茶可以清心”五个字。 她本不太想去, 可看着林栝身上单薄的衣衫, 便点点头,应道:“好。” 此时隆福寺内的藏经楼,却有人不满地“切”了声,将窗子虚虚地掩上半扇, 对旁边正拿着一本经书看得入神的七爷道:“七爷, 那两人去了茶楼, 要不要跟着去听听?” 半晌,七爷抬起头,斥道:“整天嘟哝着不带你出宫,这会儿出来了,不赶紧看看书,管那么多闲事?” 小郑子腹诽:想看书,宫里岂不有得是,就是和安轩,四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都摆得满满的书,这大冷天,何至于跑到这里来看?不是说好的,来捉那个那个……奸吗? 可看着七爷目不转睛的样子,再不敢出声打扰,瞧着火盆里炭仍旺着,便也寻本书装模作样地拿在手里,却是根本没看,满脑子就是严清怡跟林栝一前一后往茶楼走的身影。 也不知这两人进了茶楼会干什么,是旧情复燃抱在一起痛哭或者恩断义绝互相指着鼻子责骂? 想一会儿,侧头瞧瞧七爷。 他仍是低着头,姿势跟先前一般无二,可那双眼睛根本没落在书上,而是盯着地上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七爷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从昨天晚上起,他的心里就没舒坦过,几次三番想写封信给严清怡,让她不许赴约,都研好墨铺好纸了,想说的话却始终没有落在纸上。 他知道那两人是有情有意的。 头一次,严清怡在土地庙拒绝他,说的就是她已经许了人;第二次,严清怡明明白白对他说,只要林栝不负她,她必不负林栝。 而林栝,千里跑单骑冒着军法惩治和被杀害的危险连夜到东昌府射杀朱贵一家。 这份情并不必严清怡的轻。 若是两人见面,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可要是不让两人见,严清怡心里总是存着这段情,更令人难受。 七爷左思右想,终于打消了往黄米胡同送信的念头,可早上却起得早,吃过饭穿戴整齐就往外走,比林栝到得还早一刻钟。 约定好的是巳正,可林栝不到巳初就来了。 大冷的天,他只穿件单薄的靛蓝色裋褐,往松树底下一站,傻子似的一动不动。 七爷又看眼自己身上厚重的玄色狐皮大氅,冷冷“哼”一声,只巴不得风刮得再大点才好。 更让他生气的是,严清怡竟然来得也早。 没穿他特意送的翠云锦氅衣,只是披着她以往那件半新不旧的棉斗篷,老远看着单单薄薄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明明可以在气势上压倒林栝的,可她偏偏打扮得楚楚可怜,到底是安得什么心? 七爷心潮澎拜,周身的血液好似茶壶中快要煮沸的水,咕噜噜地上蹿下跳,恨不得立时到茶楼看看那两人在干什么。 可偏偏表面还要装作云淡风轻。 好容易心不在焉地翻完了手里的书,抬头看看窗外,不见那两人出来,直到浑不在意地再翻一本。 接连翻完三本,七爷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到窗前将另外半扇也打开。 四下逡巡一番,没看到严清怡的身影,便对青松道:“去看看那两人在干什么,别惊扰了人。” 青松心领神会,“蹬蹬蹬”下了楼,装作迷路的外地人,跟店小二打听道路,顺势往里头瞧了瞧。 茶楼客人只三五桌,青松一眼就瞥见了林栝跟严清怡。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茶盅,严清怡手里攥条帕子,分明是已经哭过,眼圈红红的。 而月牙静静地坐在旁边另一桌,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漠不关心的样子。 青松心里有了数,忙不迭回去跟七爷禀报,“……没在雅间,就在底下堂间坐着,月牙也在,看样子没什么事情,就是……就是严姑娘像是哭过。” 七爷烦躁地合上手中的书,“你到底下等着,等他们出来,把严姑娘请到这里。” 青松领命,老老实实地到外头候着了。 茶楼里,一壶茶已经凉透了,两人却谁都没有心思去喝。 良久,严清怡低声问道:“林大哥身体大好了吗,要不再请太医诊诊脉,兴许脑子里还有瘀血没有去除?” 林栝轻轻摇头,“应该没事了,之前时不时会头晕,这几个月倒是从来没有过。” 严清怡坚持,“还是看一看吧,别留下后患……边关的军医诊治外伤是极拿手的,可论起内里的病,还得是宫里的太医有经验。趁着林大哥在京都,尽早确诊了才是。” 林栝默一默,点头,“好。” 严清怡又问:“你确定要去辽东?你先前在宁夏多少也有了根基,要是去辽东还得从头开始,未免有些可惜。” “不可惜,”林栝苦笑,“宁夏是赵家的地盘,不管我做得多好,肯定会有人说是倚仗赵家的势力。去辽东正好凭着我的能力重新来过,任谁都说不出二话。” 严清怡长长叹口气,忽而道:“林大哥还记得我以前那把短匕?是一个寄住在二郎庙的外地人给我的,他叫郭鹏,曾经在京卫当过小头目,不知犯了什么事情在济南府躲了七八年。现在他也在辽东,回头我让阿昊把短匕交给你,如果你有为难之处就去找郭鹏,他待人很好,肯定会照拂一二。” 林栝笑着应好,又道:“阿昊寻了个好师傅,武技上长进很大,就是性子还是急躁了些,应该收着点才是。” “我也看出来了,所以求七爷给他找了个先生教读书,只盼他能够多明白些事理,别总是稀里糊涂的不辨是非。” 林栝重重点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三娘,我是希望你能过得舒心如意,可是万一……万一你不顺心,就让阿昊给我写信,我来接你。天涯海角总有你我安身之处。” “多谢你这么说,”严清怡轻声道,“我会努力过得好,天涯海角太远了,我不想去。” 笑一笑,站起身,“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林大哥多珍重,临走前让阿昊给你践行。”说罢招呼了月牙离开。 外头风大,寒冷的空气激得严清怡哆嗦两下,赶紧将斗篷拢了拢。 这时,就见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大步走过来,恭声道:“严姑娘,七爷在里面藏经楼等你。” 严清怡微愣,却跟在青松身后走进隆福寺。 走得数息,禁不住抬头,就看到古朴拙致的窗户旁边,有人穿着玄色狐皮大氅静静地站在那里。 束发的缎带被风吹动,在他脸旁飞舞,于清贵之中更添几分随性与不羁。 严清怡踏着厚重的木头台阶一步步上去,进得屋里,便感到宜人的暖意,不由舒服地轻叹声,朝着七爷行礼,“见过七爷。” 七爷不搭理她,转身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经书,漫不经心地翻着。 小郑子却殷勤地招呼声,“严姑娘,姑娘请稍等,我去要个杯子给姑娘倒杯茶。” 七爷冷冷地道:“严姑娘刚喝一肚子茶,还用得着你招呼,还不快滚?” 小郑子朝严清怡使个眼色,苦着脸下了楼。 七爷捧着书坐定,一页页慢慢地看。 严清怡搓一搓冰冷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往火盆旁靠了靠。 七爷斜着眼瞧见,将面前粉彩茶盅推过去,“喝茶。” 茶是刚续上,袅袅散着水汽,氤氲着淡淡清香。 严清怡迫不及待地捧在手里,立刻感觉到有暖意透过掌心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不自主地弯眉眼。 七爷“哼”一声,放下手中经书,问道:“你就没话对我说?” 严清怡想一想,迟疑着道:“有件事想求七爷,能不能请太医给林栝诊诊脉,他脑子里有瘀血……” 不等话落,只见七爷腾地站起来,一把夺过她手里茶盅重重地顿在长案上。 紧接着,七爷大步走到她面前,突然将她揽在怀里,用那件昂贵的狐皮大氅密密实实地包住了她…… 139.第 139 章 严清怡低呼一声, 本能地挺直身子,伸手去推他。 掌心触及七爷胸口, 不由怔住。 她知道七爷瘦弱,却不曾料到他竟是这般瘦,抚上去只觉得全是骨头, 没有肉似的。 突然就想起那个秋雨萧瑟的天气, 他踩在泥泞的水坑里,宝蓝色锦缎斗篷沾满了泥点, 声音清冷地问她,“愿不愿意有个人让你依靠,给你撑伞,一辈子陪着你不离不弃?” 明明他自己才是病弱的那一个, 却愿意为她挡风遮雨。 严清怡骤然失了力气, 低声唤道:“七爷……” 七爷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 冷冷道:“闭嘴。” 严清怡抬眸, 瞧见他眼中怒火,熊熊燃烧着, 丝毫不加掩饰, 再不是以前那种辨不清猜不透的样子。 严清怡略沉思,明白了七爷生气的原因,不禁暗悔。 适才跟林栝交谈,气过、恼过也恨过, 林栝最需要她的时候, 她不在, 是另外一个人照顾他呵护他,以至于取而代之,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自认并无过错,而林栝又何尝有错? 只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 当诸般纠结不甘慢慢消散,留下的只有叹息以及对于林栝的担心。 抛开这段感情不提,林栝救过她,帮过她,又怎可能一笔勾销? 可眼下,却不是提及林栝的时候。 严清怡慢慢软了身子,顺着他手臂的力道,轻轻靠在他胸前,再唤一声,“七爷。” 七爷察觉到她的顺从,面色和缓了些,从鼻孔呼出一口气,“说话之前想清楚,知道该说什么吧?” 严清怡“嗯”一声,正要开口,却发现七爷身上穿的竟是那件浅灰色长袍。 她昨天才让青松捎了回去,今天他就迫不及待地穿上。 又不是没有别的衣裳可以穿。 而且,七爷根本不是李实那种爱显摆的骚包性子。 严清怡顿时感觉心头酸酸软软的,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坍塌似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更紧地贴近了些。 她就这样温顺地任他拥着,如墨般的青丝挽成个简单的纂儿蹭着他的下巴,柔软顺滑,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清新淡雅。 七爷心底怒火全消,低了头轻轻嗅着她发间馨香,柔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严清怡沉默片刻,自他厚实的大氅中脱开身,问道:“七爷是几时来的,一直在藏经楼吗?我从来不知藏经楼也可以生火盆,以前我来这里,连只手炉都不让带进来。” 她盈盈笑着,腮边梨涡随着她说话,时深时浅,俏皮而生动。 而眼眸中的笑意明媚得就像五月枝头盛开的石榴花。 苦苦等她五六年,终于换得这一瞬间的展颜。 七爷心中感慨不已,面上却不露,淡淡道:“你也怕冷?我还以为你是泥塑铁打的……” 不知道冷热,也没有心呢。 送给她的衣裳不穿,给她的首饰也不戴。 严清怡听明白了,悄声解释,“下雪天路上滑,我怕弄脏衣裳……七爷,你穿这长袍很合身,非常显气度。” 七爷瞧出她的小心思,唇角终于露了笑,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知客堂吃素斋,你喜欢吃哪几道?” 他掌心冰凉,似是没有温度般。 严清怡骤然心惊,忙松开他,在桌旁寻到手炉,见里面炭已经熄了,遂问:“炭放在哪里?” 七爷道:“小郑子收着,你不用管,待会儿他会来收拾。”说着便往楼下走。 严清怡忙放下手炉急急追过去。 七爷步子快,严清怡走到门口,见他正吩咐青松往知客堂去备菜,又打发小郑子上楼收拾东西。 严清怡快走两步,行至他面前,抬手替他拢紧大氅,将帽子严严实实地盖好,系紧带子。 七爷对准她的眼眸,温声道:“我习惯了,不觉得冷。”稍顿一顿,又道:“太医院里,周医正的脉息最好。” 这是在回答她先前的请求。 严清怡低低道:“多谢七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事情说开了,不用再纠结着。” 七爷“嗯”一声,转身便走,走得两步,停下来等着严清怡,“林栝早就来了,可我比他还要早一刻钟。” *** 再过三五天,薛青昊终于把荷包巷那些东西都拿了来,顺便还带来两个婆子,其中一位正是淮海侯府钱氏身边的胡婆子。 严清怡喜出望外,忙吩咐月牙沏茶。 胡婆子笑道:“刚入冬,夫人跟五姑娘就打发我去看看姑娘,连着去了三趟都没碰见人,今儿倒是巧,正遇见小哥跟着一道来了。姑娘一向可好?” “多谢钱夫人跟阿欣想着,劳烦嬷嬷来回跑腿。荷包巷那边实在太冷,所以就搬到这里了,只是没腾出空去拜见钱夫人,老夫人跟钱夫人身子可好,阿欣的嫁妆可备齐了?” 正说着,月牙奉了茶过来,严清怡亲自端给胡婆子,“嬷嬷请喝茶。” “我自己来,自己来,”胡婆子忙弯腰接了,应道:“两位夫人都好着,不过今年着实冷,比去年还冷几分,老夫人前阵子染了风寒,直喝了大半个月的苦药才好利索。这阵子强健多了,前两天还到园子里赏梅,折了好几支梅花回去插瓶。倒是把五姑娘憋闷得够呛,总惦记姑娘。” 严清怡笑道:“看来嫁妆是备得差不多了,要不怎么嫌憋闷,正好先前她给我的纸笺都用完了,要是得闲就替我熏些梅花香味的纸。” 胡婆子一边应着好,一边打量着屋里,见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花梨木,而奉上的茶壶茶盅也是成色极好的青花瓷,其余器皿摆设均是上品。 心里暗自诧异,便不久待,略略坐过片刻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送到门口,辛姑姑笑道:“外头冷,姑娘没穿大衣裳,别着了凉,我替姑娘送客。”说着,掏出两个封红塞给胡婆子两人,“大冷的天,两位嬷嬷专程跑一趟,留着打壶酒,也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 胡婆子见辛姑姑说话办事气度不凡,笑着接了。 送走胡婆子,严清怡正打算给魏欣写封信,青柏带来两筐银霜炭和一篓蜜桔,“是浙江贡上的黄岩蜜桔,七爷吃不得这凉物,吩咐姑娘也别贪吃,每天吃一两只即可。还有就是周医正给林千户诊过脉了,林千户恢复得极好,并无后遗之症,七爷说告诉姑娘一声,请姑娘放心。” 严清怡点点头,没有多语。 青柏又道:“另外,先前罗家两位姑娘回来了,原本依着姑娘的意思送她们去真定,可罗二姑娘说,承蒙七爷搭救,要跟七爷当面致谢。七爷动了怒,要将两人仍旧送回大同,特来问问姑娘的意思。” 严清怡一愣,“这是为什么?” 青柏迟疑着道:“原先罗家不曾落败之前,皇后娘娘举办过几次宫宴,罗二姑娘对七爷颇为关注,可能仍是存着心思。” 严清怡恍然,笑道:“那就照实跟罗家姑娘说,要么去真定,要么仍旧回大同,两条路任她们选吧。” 青柏应道:“行,我回去禀过七爷就吩咐人去做。” 因提起七爷,严清怡便问:“七爷到底是什么病症,太医怎么说?” 青柏迟疑着道:“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先天有不足之症,一直用药养着。是药三分毒,七爷十几年一直拿药当饭吃,把胃养坏了,吃饭吃得少,所以身体虚弱,每逢冷热交替或者受冷受寒就会生病……这两年,七爷停了药,身体健壮了许多。太医也说七爷已然康复了,于那个……婚姻之事并无妨碍。” 严清怡面色一红,急忙转了话题,“还没祝贺你喜得麟儿,这会儿有几斤重,取了什么名字?” 青柏素来平静的脸庞上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刚生下来的时候六斤,这还没满月,已经十斤了,我家里婆娘抱着都嫌沉手。名字是请七爷取的,我本名姓沈,七爷取名叫泰,求个平安康泰的意思。” 严清怡赞道:“是个好名字,等天气暖了,请你家娘子带着孩子来玩吧。” 青柏忙道谢,告辞离开。 隔了六七日,又有信来,说罗家姐妹终于回到真定了,因罗雁菊已经十七岁,罗家长辈马上开始给她张罗亲事,罗雁梅年纪尚幼,暂且没有论及婚嫁。 而薛青昊也带来林栝的消息,说林栝不日就要赶往辽东。 严清怡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思及已经到腊月了,而他宁可在路上奔波也不愿留在家中过年,不由唏嘘。 遂依着先前所言将郭鹏那把短匕找出来,交给薛青昊:“你替我跟林大哥道个别,我就不去了,边关寒苦,又是外敌在侧,请他千万保重身体。” 林栝不是不想留在家里过年,而是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那天他跟严清怡谈完,很认真地思量过自己的生活。正如赵惠清所言,她喜欢他也照顾过他,两人既然成了亲,如果能好好过,未必非要走到合离那一步。 谁知刚回到家,赵惠清便哭闹着质问他不顾情分,去跟别的女人幽会,又口口声声骂严清怡是个狐狸精,勾引别人家相公。 若她只是骂林栝倒罢了,却不该骂严清怡。 林栝当即冷了脸,收拾出几件衣裳就往外走。 赵惠清拦不住,索性拿起剪刀抵住自己喉咙,破釜沉舟地道:“相公,你我相识三年,成亲半年,一直恩恩爱爱的,就为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就要抛下我。你若真敢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让你后悔一辈子。” 林栝冷冷地看着她,连名带姓地唤道:“赵惠清,你知道,张百户不小心被毒箭伤了腿,他宁可一刀刀把腿砍断也得保下命来,郑百户肚子被剑划了条口子,肠子都快出来了,硬着撑到郎中来给他包扎……还有战场上,多少士兵缺胳膊断腿也得活着。别人不珍惜性命也倒罢了,你自小长在边关,见过多少生死,竟然也这么轻贱自己的命。好,我等着,你要真敢抹了脖子,我就回来替你收尸。”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140.第 140 章 看着林栝决绝离开的身影, 赵惠清呆愣片刻,手中剪刀怎么也扎不下去, 最终“当啷”落在地上。 她不敢死,也舍不得死,她还想让林栝回心转意重新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可现在林栝走了。 赵惠清盯着地上剪刀看了两眼, 回屋换过衣裳, 打发看门的吴大叔叫了辆马车又往娘家跑,刚进门, 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娘,林栝他真的不要我了。他瞒着我偷偷去见了之前相好的那个女人,我质问他几句, 立刻就翻了脸, 要到外面去住。娘, 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太太被她三番五次地吵闹已经有些头大, 可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闺女,仍是耐着性子劝道:“我都跟你说过几次了, 男人吃软不吃硬, 有句话不是说,美人窝英雄冢?你们刚成亲的时候多恩爱,要不是你疑神疑鬼,心思天天不用在正经地方, 早就把林栝拢住了。我看这事, 阿栝有三分错, 你倒是占了七分的错处。” 赵惠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是有错,可都是为了这个他好,寒冬腊月他能到哪里去住啊……他这是变心了,被外头那个狐狸精勾引得变心了。以前我稍有点磕着碰着,他都心疼得不行,可刚才,我拿剪刀抵着喉咙,他看都不看一眼。他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啊?” 正哭喊着,赵霆阔步走入,铁青着脸问道:“你说刚才怎么回事?” 赵惠清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掏帕子拭了泪,抽泣着道:“相公他……他让我去死,说等我死后给我收尸。” “没错,你怎么不去死?”赵霆怒火中烧,用力给了赵惠清一个嘴巴子,“我赵家没有这么轻贱性命的?你真有本事,就捅死林栝,没本事,就豁出去自己死,我肯定给你讨个公道回来。你这么乔张做致要死要活地做给谁看?” 赵惠清一下子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呆呆地看着盛怒中的赵霆说不出话,片刻反应过来,“哇”地尖叫一声往外跑,不留神被门槛绊住,“扑通”摔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哎呀,”赵太太大惊失色,忙不迭跑出去。 就看见赵惠清月白色的罗裙上,慢慢渗出了一丝鲜红…… 临近黄昏的时候,赵霆在五军营找到了林栝。 林栝被六个士兵围在中间,正练习对战。虽然他以一当六,却丝毫没慌乱之相,身形躲闪腾挪,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反击回去。 北风呼啸,残阳似血。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他束发的缎带被吹动,随风飘扬不止。 赵霆静静地看着,心底生出一种后生可畏的感慨。 前几天,林栝跟他提起往辽东去。 他是打算让林栝去宁夏替他守着地盘的,自然不会同意。 林栝说,他的另外两个女婿都在宁夏军中,说话也各有份量,与其三人在一起纷争,倒不如他另辟蹊径到辽东趟出一条路,或许能够遥相呼应彼此守望。 赵霆分辩不出林栝此话是真是假,可他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却让他动容,以致于连他被派往云南都不觉得那么排斥了。 或许他在云南还能另外干出一番气象来。 赵霆一直等到林栝将六人一一击败,才走到近前,点头赞道:“不错。” 士兵认得是林栝的岳父,招呼一声便识趣地离开。 林栝捡起地上棉帕,胡乱地擦把脸上汗珠,问道:“岳父找我有事?” 赵霆沉着脸,拍一下林栝肩头,“阿清小产了。” “小产?”林栝呆住,讶然地问:“她几时有的孕?” “郎中说快两个月了,”赵霆叹口气,“你们也是,吵吵闹闹的也不记着日子。你一气之下跑出来,阿清不放心,贸贸然跟着往外追,不留神被门槛绊着摔了一跤。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两口子吵架哪有隔夜的仇……阿清刚失了孩子难过得不行,你回去看看吧。” 林栝沉默片刻,低声应道:“好。” 赵惠清留在赵家养病。 刚进门,林栝就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儿,而赵惠清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脸上泪痕犹存脂粉未施,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林栝突然就想起自己生病卧床时,赵惠清陪在身边喂他吃药,陪他说话的情形,心底软了软,温声问道:“你还好吧,觉得怎么样?” 赵惠清又落了泪,委屈地说:“疼,肚子疼,膝盖疼,身上也疼。” 林栝叹一声,“以后当心点儿,别冒冒失失的。” “这里的门槛比咱家门槛高,我气急了头没当心,”赵惠清撇撇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相公以后别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再生个孩子好不好?” 林栝心里“咯噔”一声,细细思量过这番话,心头那丝怜悯顿时烟消云散。索性拉一把椅子,在她床头坐下,很郑重地说:“惠清,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跟旁人没有关系。那天我之所以去见她,是要给她个交待,毕竟是我亏欠了她……” “你为什么要给她交待?”赵惠清张口打断他的话,“你们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所以才觉得亏欠她?” 林栝无语,再不打算解释,默默地站起身,“你好生养病,我后天启程去辽东,要准备一下。” 赵太太正端了药碗进来,恰听到两人对话,赔笑道:“阿栝陪阿清把药喝了,现在天色已晚,等明天再收拾也不迟。” 林栝垂眸,“我怕手脚不利索洒了药,让丫鬟伺候她。”说完大步离开。 “娘,你看看他,就这么狠心对我,我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死了好,让他后悔一辈子。”赵惠清气恼不已,也不顾得烫,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上。 熬了一个多时辰才熬好的药汁溅得满地都是。 “阿清……”赵太太有些不满地说:“你这是何苦来,早点吃药养好身子也可以跟着阿栝去,现在你这般病恹恹的,他就是有心带你也带不了。” 赵惠清呜呜咽咽地说:“他已经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又哪里还想得起我?” 赵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林栝只字未提。 倒是薛青昊前去送行时,只看到十几个兵士不曾看到赵家人,多嘴问了句。 “在家里已经道别了,没必要再出来跟着受冻,”林栝简单地解释一句,转换话题,“你先前说的还作不作数,等过两年,到辽东找我?” “当然作数!”薛青昊重重点头,把短匕给他,又递过手里拎的包裹,“里面是个兔毛护耳,我姐说辽东比宁夏更冷,在外头站久了能把耳朵冻掉,就让人做了这个。还有件灰鼠皮的坎肩,是在成衣铺子买的,穿着能护住前心后背,而且不耽搁拉弓射箭,非常方便。” 林栝心里有少许黯然。 以前严清怡都是亲手给他缝制衣衫的,现在却是到外面成衣铺子去买。 只是不过数息,林栝便释然,爽朗地笑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有事的时候给我写信。众位兄弟请了,我们这便启程。”朝着众人行个罗圈揖,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另外五人一道绝尘而去。 薛青昊油然升起一股豪迈之情,只看着远处人影渐小,才转身回府。 进得内宅,将告别时候的情形说给严清怡听,“……我觉得不太对劲儿,以前林大哥回宁夏,姐都给他带很多吃的穿的,可这次林大哥只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若不是姐给他送了件坎肩,他可能连过冬的衣裳都没有。” 严清怡怔一下,面色平静地说:“林大哥的家事,他自会处理,用得着你跟着操心?这一路沿途都有驿站,到哪里不能吃东西,冬天吃冷食身子发凉,到驿站喝点热乎汤水多好。” 听起来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可薛青昊仍是觉得疑惑,嘴里嘟哝着,“林大哥又提到让我过两年去找他……他已经记起以前的事了,姐还是跟林大哥好吧。我觉得七爷整天高高在上板着个脸,稍有不如意就劈头盖脸训一顿,而且弱不禁风的,走到哪里都捧着手炉,哪里比得过林大哥好?” 严清怡蓦地沉了脸,“这话是你能说的?” “为什么不能说?”薛青昊赌气道,“我就是觉得七爷不如林大哥好。” 严清怡斥道:“林大哥是有家室的人,你想让我当姨娘,给他娘子端茶倒水捶腿捏肩,还是在他娘子跟前立规矩?” 薛青昊梗着脖子道:“林大哥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再说了,姐便是跟七爷好,难道就能做个正头娘子?” 严清怡愣住,忽地抬手一巴掌打在薛青昊脸上。 薛青昊并不觉得疼,却是觉得委屈,不服气地说:“我又没说错,姐为什么打我?” 严清怡无言以对。 七爷是允过她要明媒正娶,可如今一应礼节俱都没有,不怪薛青昊会如此想。 可心里仍旧是发冷,沉着脸道:“阿昊,如果我有选择,我肯定不会住在这里。可是我有吗?荷包巷的宅子一个月三两多的租钱,我从哪里赚来,单单做几朵绢花连吃穿都赚不出来。还有,荣盛车行是七爷的本钱,秦虎秦师傅是七爷的人,那位章先生是看在七爷的面子上教你读书……如果不是七爷,你现在仍然在顺天府牢狱里等着过堂。” 薛青昊低头不语。 严清怡又道:“如今你住着七爷的,吃着七爷的,你有什么资格指摘他好或者不好?七爷教训你,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你倒是说说看,那天他考问你的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青昊嗫嚅不能成语,“我忘了是哪两句?” 严清怡轻声道:“你看,连什么话都不知道,倒是学会挑剔别人了。我告诉你,是《论语》里仁的富贵篇,赶明儿你问问章先生如何解,等想得透了,写出来呈给七爷看,这才是你该有的态度……你崇拜林大哥,林大哥拳脚功夫的确好,可他以前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如果不学武,没准也能考个秀才举人回来,你行吗?你可以不讨好七爷,但是你必须得敬着他!” 薛青昊咬着牙,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答应着,“我知道了。” 严清怡面色稍霁,“七爷之所以挑中章先生给你授课,可不止是看他学问好,更重要的是他为人通达,你好生跟他学。” 薛青昊点点头,告辞离开。 严清怡却是好一阵儿不得安心,既是担心七爷所许终成空话,又担心薛青昊不能成器,索性提笔抄了两遍《心经》才渐渐平静下来。 进了腊月,就开始准备过年。 赵太太要给赵霆收拾行装,要照顾赵惠清,还得打点往各处送的年节礼,忙得不可开交。 所幸赵家在京都结识的人不多,只七八家,每家中规中矩地备上八样礼也算是顾全了礼数。 而赵霆不等腊八就带着百二十名士兵启程赴任。 赵太太本以为会松一口气,谁知道赵惠清却越发难伺候。 开始,她抱怨林栝忘恩负义不顾夫妻情意,后来则抱怨到赵霆身上,说赵霆没帮上忙不说,反而弄巧成拙,还不住嘴地唠叨赵霆打她那一巴掌。 若不是那一下,她何至于掉了孩子,把拴住林栝的线也断了。 赵太太起先还劝慰几句,后来就听不过去,没好气地说:“你快消停点吧,说来说去好像都是你的理儿,别人都对不起你。你跟阿栝的事情我劝过你多少次,你非不听,就是得闹腾,我也不说了。可你爹呢,就是因为你,你爹才得罪了七爷被派到云南去。他在宁夏足足三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这次又立得大功,本以为能更进一步,谁知道明升暗贬,不知道三年能不能回得来。” 赵惠清立刻翻了脸,吩咐丫鬟收拾东西要回桃园胡同。 赵太太已经有点受不了她,正好腾出工夫在家里除除尘,并不十分相劝,吩咐车马把她送了回去。 桃园胡同三间正房有十几天没住人了,屋里潮湿阴冷。 赵惠清刚进去就觉得从内往外泛凉气,又觉得屋里憋闷不透气,连忙吩咐秀枝生火烧炕,吩咐秀叶支药炉煎药,又让擦桌子掸椅子清扫灰尘,又得把被褥拿出去晾晒。 她身边就秀枝跟秀叶这两个贴身丫鬟,外加厨房做饭的吴嫂子和看门的吴大叔,个个被支使得团团转。 等天色暗下来,吴嫂子才想起没买菜,家里只有她两口子平常吃的萝卜白菜。 没办法,只得把白菜清炒了又炖了个没滋没味的萝卜汤。 赵惠清根本吃不下,半夜三更饿醒了,吵着让吴嫂子起来摊了张鸡蛋饼,这才算是填饱了肚子。 小产虽然不比正经生孩子,却是极伤身,总得坐上半个多月的小月子才能休养好。 赵惠清经过这番折腾,第二天就觉得身子有些沉,似乎是着了凉。赵惠清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贸然搬回来住,可又是好强,硬撑着不肯告诉赵太太。 过得几天,觉得身子愈发沉重,竟是病倒在床上不能起身。 秀枝忙叫吴大叔请郎中,可临近年关,有的医馆已经闭门歇业,有的则不愿意出诊怕染了病,吴大叔跑了半天才请回来一个郎中。 郎中把过脉,提笔开了个祛风散寒的方子。 一剂汤药吃下去,风寒不见好,身下却又开始淋漓不止,本来是暗红色,后来竟是鲜红色。 赵惠清这才着了慌,连忙打发秀枝去请赵太太。 赵太太见状唬了一跳,拿出银子请了个颇具名望的老大夫来瞧,老大夫诊过脉,又看了先前郎中的药方,摇摇头,“这方子开得太过草率,大黄固然清热解毒,但是又有活血攻下之效,大为不妥。” 赵太太问道:“那如今怎么办,可有应对之法?” 老大夫连连叹几声,“先吃上两副药,看看效果如何。” 赵惠清既悔且恨,只得老老实实地每天捧着药碗喝药,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十八,朝廷封印。 退朝前,康顺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宣读了七爷的亲事,“……允婚济南府严氏三娘,赐宅积水潭,婚期定在六月初九。” 一石惊破千层浪,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城。 众人都在打听从哪里冒出来严三娘这号人物。 陆致在会同馆也听说此事,面色阴晴不定地回到了家中…… 141.第 141 章 由于陆致的周旋, 大姨母不管在牢狱还是在劳役都没受过太多苦,可这三年她还是苍老了许多, 不再是当年那个颇有风韵的妇人,而是完全变成了一个超出她年纪的老妪。 薛家姐妹三人,最小的已经离世, 二姨母流放到了湖南做苦役, 如今音讯皆无。 唯独大姨母还算安稳。 她生活虽然安定,可心里却丝毫不能平静。 只要她合上眼, 就会出现薛秀才的身影,颤巍巍地指着她怒骂:为了一己私利,连累两个妹妹,我没有你这样自私无情的女儿。 再睁开, 又好像是薛氏的面容, 头顶突突往外冒着血, “大姐, 我不要嫁给傻子,我不嫁人。” 再然后, 是陷在泥潭中的二姨母, 张着手挣扎,“大姐救我,救我……” 每日每夜,无休无止。 大姨母一刻得不到安宁, 只有跪在观音像前诵经悔过的时候才能有所安慰。 陆致回家时, 大姨母刚念完两卷经, 看上去神情还算平静,可那幅憔悴的面容和眼底明显的青肿却让人不忍目睹。 陆致强忍着心头厌恶,淡淡道:“你听说没有,你那个外甥女要发达了?” “哪个?”大姨母空洞无神的眼眶里浮现出一丝惊喜,“阿娇病好了,能认人了?” 陆致 “嗤”一声,伸手捋捋胡子压下眸中轻蔑,摇头,“不是阿娇,是严家那位。不知怎么攀附上七爷,今天圣上早朝时宣布,她要成为平王妃。” 大姨母目光呆滞,好半天“哦”一声,再没反应。倒是旁边彭姑姑着实吃了一惊,心里暗道:当初就觉得这位严家表姑娘不是池中之物,果真就一跃枝头成凤凰了。只可惜老爷看走了眼,生生把棵富贵苗赶出了家门,如今再想攀扯上关系可就难了。 彭姑姑没有料错,陆致正是打着这个主意。 他本以为上次将罗振业一党扳倒之后,空出许多职位,自己就可以重新得到重用。而事实上,罗振业倒台,张弦在内阁的势力可以说是一人独大,这种从五品官职的任命如同囊中取物轻而易举。 不但陆致能够官复原职,还能再给陆安平安排个差事。 他已经做好了上任的打算,并且为了父子两人上衙方便,特地在南薰坊换了处住所,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事情,偏偏在任命下来的前一天成了泡影。 张弦很明确地告诉他,是司礼监那边在圣上面前说了话。 司礼监最有分量的就是秉笔太监范大档。 陆致攀扯不上范大档,便退而求其次,打起邵简的主意。 邵简陪侍在圣上面前四十多年,素来勤恳克己兢兢业业,可出宫荣养之后却是动了春~心,最喜欢体娇貌美的年轻姑娘。 陆致不用另外找,家里就有个现成的。 他对蔡如娇说,她去伺候邵简,他就把二姨母从湘地弄回来,再不受那边的虫瘟劳役之苦。如果他高升之后,肯定会想法把蔡如娇接出来。 毕竟他嫡亲的外甥女给人当丫鬟使唤,传出去也不好听 蔡如娇信以为真。 而且,她想得简单,邵简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太监,最多就是伺候茶水点心,然后捶个背捏个肩,再不会有其他事情,所以心甘情愿地去了。 去的时候,蔡如娇还是个水灵灵脆生生带着刺儿的嫩黄瓜,半年后,浑身的刺儿早被撸了,成了干瘪枯瘦斑痕累累的老黄瓜。 刚被陆安康接回来那两天,蔡如娇几乎不认得人,都只蹲在黑暗的墙角,见到人靠近,身子抖得像是秋风中的黄叶,磕头如捣蒜说:“我听话,我吃药,我干活,我什么都答应,只别让我去伺候公公。” 那股惨状教人无法目睹,即便是大姨母,活了半辈子,见过许多龌龊事,也不敢上前打听。 隔了七八天的工夫,蔡如娇才慢慢由得人靠近。 彭姑姑伺候她洗过一次澡,出来后红着眼圈对大姨母道:“……身上没有处好的地方,有香火烫的,有鞭子抽的,还有刀割出来的,新伤旧痕数不清多少道。” 大姨母沉默不语,只闷在内室又念了两天经。 陆安康提出要带蔡如娇回老家,大姨母没反对,只是说:“天寒地冻的,回去之后没人照应,不如先在京都养养病,等天气暖了再回。” 陆致却是跳了脚,冲着陆安康吹胡子瞪眼,“你这个不肖子,有本事就自己赚钱养着她,别待在老子跟前碍眼。被人玩够了的破烂货你也愿意要?” 陆安康收拾行李就要走,大姨母拦住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在家里住,我看谁敢撵了你?” 陆安平两边说好话,偷偷跟陆致道:“表妹怎么着也是受了苦,撵出去面上不好看,再者在娘面前也说不过去,反正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过阵子等相看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二弟也就忘了这茬。二弟脾气拧巴,要是闹腾开来,于家里声名不好看。” 背过去又悄悄告诉陆安康,“表妹确实可怜,你身上顶多十两二十两银子,先个住处都没有,再让表妹跟着你颠沛流离吃糠咽菜?就听娘的,先给表妹养养身子,再慢慢从长计议。” 两下里和稀泥,总算把陆致跟陆安康稳住了。 只是蔡如娇始终是梗在陆致心口的一根刺,一来提醒陆致做的亏心事,二来是彰示着陆致的失败。 陆致恨不得立刻把蔡如娇撵出京都再也见不到她,可碍于大姨母手里攥着他诸多把柄,而且还想有个好名声,始终不敢做得太过。 今天陆致听说严清怡即将嫁进宗室当上平王妃,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像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露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只记得严清怡是大姨母的亲外甥女,曾经在自己家里待过大半年。 别的不说,吃的穿的是丝毫没有亏待她。 还带着她进出伯侯府邸,去过桃花会,说不定就是那次得了七爷青眼。 如今她攀上高枝,正应该提携他才是。 女人,不管是嫁到寒门小户还是达官显贵,都要娘家给力才能在婆家立足,即便是宫里的妃嫔,也得依靠娘家的势力。 严清怡没有别的亲戚,陆致正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她愿意提携,他就能给她最大的助力。 陆致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撺掇着大姨母去找严清怡叙旧。 大姨母冷笑,“老爷怕不是忘了,当年还是老爷把人赶回济南府的,而且我三妹是怎么死的,我二妹因什么流放湘地,这可跟阿清脱不开干系。阿娇傻乎乎的由得老爷糊弄,阿清心里可有数。我不往她跟前凑还好,要是真找上门去,只怕老爷连现在的官职都保不住。” 陆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拍着桌子嚷了声,“蠢货,败兴!” 拂袖离开,往西厢房找他新纳的小妾去了。 俗话说“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张弦见陆致立了大功却未能升职,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自己身边添香的丫鬟送给他。 正巧大姨母年老色衰,且整日拜佛清修,不愿再行男女之事,陆致便把自己因差事轻松而过剩的精力完全用在小妾身上,倒也快活。 小妾年方十八,身娇体软,说话如黄莺鸣啼婉转可人。 陆致进得西厢房不久,里面就传来时断时续的鸟叫声。大姨母充耳不闻,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默默地诵起了经文。 *** 严清怡也听说了早朝那件事,没有特别欢喜,却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将之前做好的嫁衣找出来,打算往上绣花。 先前七爷特特指明想要白头富贵的图样,严清怡不想忤逆他,便往喜铺买了花样子来。 白头富贵是两只比翼的白头翁在牡丹花间嬉戏。牡丹花要绣成粉色,白头翁则是黑色中间夹杂着黄绿。 严清怡刚把颜色搭配好,还没开始绣,就听外头吵吵嚷嚷甚是热闹。 却是宗人府的右宗正并礼部仪制司的主事送了聘书以及礼书来。 宗人府是专门处理宗室事务的机构,掌管宗室名册、编纂玉牒以及宗室子女婚姻嫁娶生死安葬等琐事,管事者不是亲王便是郡王。 右宗正便是康顺帝的近支堂弟,安郡王。 严清怡没有长辈在此,一应物事都是交给了薛青昊。 薛青昊起初不信,等看清聘书上明晃晃的烫金正楷写着济南府严三娘几个字,才愕然地张大嘴巴。 等安郡王诸人离开,薛青昊迫不及待地将聘书和礼书交给严清怡过目,“姐,七爷真的是要明媒正娶。” 严清怡略略扫两眼,放到旁边,温声问道:“上次吩咐你的事情可做了?” 薛青昊点点头,“章先生已经细细地给我讲过,我都明白了。” 严清怡亲自研了墨,铺一张宣纸,“你把你的想法写下来,送给七爷瞧瞧。” 薛青昊提笔想了半天,打出个草稿,把语句不通顺的地方改过之后又重新誊写一遍,用信筒装着,顶着刺骨寒风走到神武门。 神武门左右各一排手持长~枪的卫士,见到薛青昊,十几支枪尖立刻对准了他。 薛青昊吓得心跳都快停了,连声道:“众位大人别误会,我是来找和安轩的郑公公。” 其中一位卫士收了枪,进门房唤出个小火者。 薛青昊哈腰打躬地说:“受累到和安轩给郑公公传个话儿,我姓薛,从黄米胡同来。” 小火者闻言笑道:“是找郑公公,不早说?稍等,我马上就去。” 不多时,郑公公小跑着过来。 薛青昊递过信筒,郑公公眉开眼笑地接了,“薛小爷先往门房里等等,我这就呈给七爷。”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薛青昊觉得衣裳都快被冷风吹透了,两脚不停地跺着取暖,而门口的士兵仍是一动不动,如同泥塑一般。 好容易郑公公屁颠屁颠地出来,把信筒还给薛青昊,“七爷说小爷写的不错,不过所见与七爷略有不同,又给加了几句。” 薛青昊顾不得看,拢进棉袄,大步跑回家,进屋之后先烤烤火,又喝上一大盏热茶,觉得身子暖和了才掏出信筒里面的纸。 在自己狗刨般的字体旁边,是数列方正圆融的台阁体,不提笔画架构,单看字体都是一般大小就足以令人赏心悦目了。 薛青昊先自萎了几分,等细细读过文字,才又觉出意境跟眼界的不同来,当即去跟严清怡认了错。 严清怡笑笑,“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你已经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等开春之后,你每月把租钱和饭钱交过来,不用太多,每月只交一两银子。” 薛青昊愣了片刻,点头道:“姐放心,我能挣够钱养活自己。” 七爷听说此事,对青柏道:“我那王妃为了这个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你找人看着他点儿,别误交歪斜之辈走了歪路,如果他实在找不到赚钱的路子,反正开春要修缮宅邸,让他跟着匠人们一道干活,拿着匠人一样工钱便是。” 青柏恭声应好。 没几日,就是小年,小年过后很快就到了除夕。 宫里照例设宴请在京的王爷及郡王一道守岁,七爷浅浅地饮过一盏酒,就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地退了席。 回到和安轩,却是毫无睡意,索性披上氅衣,对小郑子道:“咱们到黄米胡同走一趟。” 小郑子忙道:“都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宵禁了,而且青松和青柏都回家过年,这个大冷天,咱们总不能走着去,要是另外吩咐车马,肯定得惊动皇后娘娘。再说,七爷已经定亲了,再过去与礼数不合。” 七爷固执地说:“就走着去,最多半个时辰就到,不用管礼数不礼数,我想……跟王妃一道守岁!” 然后一道到护国寺上头一炷香…… 142.第 142 章 严清怡正跟薛青昊一起包饺子。 姐弟俩相依为命这几年, 除夕夜都是这么过的,几乎成了定例。 现在虽然有丫鬟婆子伺候, 可薛青昊早就怀念严清怡做的饭菜了,天不曾全黑就磨着要包饺子。 严清怡自不会驳他的意,亲力亲为地和好面, 剁出肉馅, 因是除夕,又特地挑出两枚崭新的铜钱, 用热水烫过,打算混着肉馅一起包进饺子里图个好意头。 案板就摆在厅堂的太师桌上,旁边点着火盆,一点都不觉得冷。 姐弟俩人隔着案板相向而立, 薛青昊撸起袖子擀面皮, 严清怡负责包, 包出十几个便整齐地摆到盖帘上。 烛光摇曳, 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晃动不停。 眼看就快包完了, 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嘈杂, 紧接着夹棉帘子被撩起,伴随着肆虐的北风,有人阔步而入。 严清怡抬眸,顿时吓了一跳。 门边站着七爷, 只见他鬓发散乱, 大氅敞开着, 玄色狐皮上沾了泥水,而脸上带着不常见的潮红,看起来颇为狼狈。 严清怡连忙在腰间围裙上擦擦手,走近前问道:“七爷这个时辰过来,出什么事了?外面刮这么大风,七爷怎么不系好大氅?” 七爷轻声笑道:“没事,我临时起意想过来看看你。没坐车,一路走过来的,热出了汗,就没系大氅。” 严清怡仔细瞧他额角,果然沁出层薄汗,被烛光照着,莹莹地发出细碎的光芒。 无奈地嗔一声,“七爷该管管郑公公了,这样的天色敢撺掇七爷到外面来。”说罢扬声呼唤丫鬟。 辛姑姑知道七爷过来,已经跟月牙、新月等人站在廊前候着,听到传唤立刻撩帘进来。 严清怡吩咐一人去沏茶,一人去端盆热水,再一人往火盆里加条炭。 七爷静静看着严清怡使唤人,待得人都散去,开口道:“我管了,小郑子拦住我不让来,我罚他写二十页大字。” 说话时,唇角带着阴谋得逞的笑意,眸中亮闪闪的,似是汇集了漫天星子,连带着屋子都明亮起来。 这样的他,宛如九天仙君落入尘世,纵然衣衫凌乱,可浑身上下仍是充满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贵清雅。 严清怡默默地低下头,正瞧见他麂皮靴子上沾着的泥点。 前天刚下过雪,地面上残雪未化,便结上一层冰,又湿又滑。 除夕夜,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一颗。 看这模样,定然是路上摔了,也不知磕到了没有。 拖着虚弱的身体,顶着一路冷风,就是要来看看她。 严清怡突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慢慢弥散开来,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辛姑姑带着丫鬟将一应东西端进来,又识趣地离开。 趁着绞帕子的工夫,严清怡很快地掩住眸中情绪,再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七爷擦把脸,消消汗。” 七爷脱下大氅搭在椅背上,伸手接过棉帕。 棉帕略略有些烫,敷在脸上,熨帖着每一个毛孔都舒服起来。 七爷长长舒口气,看见盖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饺子,这才注意到攥着擀面棍的薛青昊,问道:“阿昊也会包饺子?” 薛青昊不冷不热地回答:“会,就是包得不好看,但是我擀皮擀得好。”边说边揪下剂子,压平了,飞快地擀出两片极圆的饺子皮。 七爷浅笑,“我来试试。” 薛青昊很是惊讶。 早年间,即使家里再忙乱,严其华也是不肯动一指头的,他总是说,做饭缝衣收拾家务都是女人家的活计,他一大老爷们怎能干这些? 不曾想七爷竟愿意动手。 薛青昊将擀面棍递给他,指点道:“要扯着面皮转着擀,要不饺子皮一边薄一边厚,没法用。” 七爷试了两个,等到擀第三个面皮时,除了不太圆之外,已经像模像样了。 薛青昊既叹服,又觉得不可思议,当初他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学会怎么把饺子皮擀平整,没想到七爷…… 可能他就是天生手巧会擀面皮。 薛青昊虽是佩服他,可仍喜欢不起来,但思及他早晚是自己的姐夫,遂识趣地说:“剩下这点面,七爷动手擀了吧,我去歇会儿。饺子煮熟了别忘记喊我。”抓起旁边棉袄披在肩头,撩开门帘离开。 七爷侧头看向严清怡,“我擀得能用吗?” “能用,”严清怡上下打量眼他身上绣着四爪螭龙的云缎长衫,笑道:“还是我来吧,七爷别脏了衣裳。” “不妨事,”七爷拿起一只饺子皮,“你教我怎样包起来。” 严清怡用筷子挑一些菜放在面皮上,将面皮合拢,两手一捏一挤,就变成一只精致玲珑的饺子。 七爷仔细揣摩着她的动作,跟着挤一下捏一下,肉馅都挤出来了,掌心里剩个面疙瘩。 严清怡忍俊不禁,放慢动作再让他看,“刚开始包,肉馅放得少一些,沿着面皮的边缘一下下捏紧,不用求快,捏紧了不让馅露出来就成。” 两人离得近,七爷稍垂眸就可以看到她的面容。 肌肤莹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脸颊被烛光映着,略略带了云霞的粉色,水嫩的双唇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浅笑盈盈。 七爷心跳顿时停了半拍。 虽然她仍有些疏离,却不像先前那么拘谨了,也知道关心他。 喜悦好似兜满了风的船帆,涨鼓鼓的,他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靠,“是这样吗?这样一下下地捏,包起来会不会太慢,饺子放馅少了不好吃,还是多放点儿为好。” 声音低且柔,像是宁静的春夜里,习习吹来的微风。 这风似是带着无穷的热里,吹热了屋里的空气,也吹红了严清怡的脸颊。 她莫名地感到心慌,三下五下把剩余的面皮包完了,端着盖帘往厨房里送。 月牙正站在廊前,忙伸手接过,“我去送,这会儿便下吗?” “煮了吧,”严清怡点点头,“阿昊早惦记着饺子了,吃完了让他早点歇着。”随即想起七爷,便对辛姑姑道:“让刘五别着急歇,要是七爷回宫,还得劳烦他给送回去。万一七爷留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生了火盆暖和着,寻出床新被子来让七爷歇着……我歇在厢房,七爷住正房吧。” 辛姑姑应声好,自去安排。 没多大工夫,街上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子时到了,也就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薛青昊不用招呼就颠颠跑进内宅。 下人们拍着队站在院子里齐声道:“恭贺七爷新春,恭贺姑娘新春,贺薛爷新春!” 七爷撩开门帘,笑道:“都有赏。” 辛姑姑已备着一小笸箩铜钱,听得此话,立刻给月牙使个眼色,月牙心领神会,抓起两把铜钱扔出去,“喜迎新春,大吉大利!” 铜钱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发出幽幽亮光,众人哄笑着去争抢。 严清怡听着外头的嬉闹声,想起去年此时,她本来是要跟薛青昊过的,谁知天都快黑了,李实跟秦四娘却赶来了。 虽然有李实的插科打诨,那个年过得仍是冷清凄凉。 而现在,外面热闹,屋里温暖,薛青昊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七爷特特走了半个多时辰来陪她守岁。 严清怡蓦地感觉有些泪湿,忙深吸口气掩住这种情绪,微笑着道:“来,吃饺子了。” 薛青昊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 七爷不饿,本打算尝只一两个,不成想味道非常鲜美,而且被薛青昊感染着,竟然也吃了十个。 还剩下十二三个水饺,严清怡吃完刚刚好。 饭罢,七爷拿出两只荷包分别递给严清怡姐弟,“给你们的新春贺礼。” 薛青昊道谢接过,解开荷包上系着的绳子,“啊”惊呼一声,“多谢七爷”,欢天喜地地飞奔而去。 七爷笑叹:“头一声谢是礼数,这声谢才真心实意,总归送了样他喜欢的东西。” 严清怡疑惑地问:“七爷送的是什么?” 七爷含笑不答,示意她打开荷包,“你不瞧瞧我送你的东西?” 严清怡隔着荷包捏了下,觉得像是梳篦,打开一看果然是。 梳篦不过虎口长,黑檀木的材质,梳背上刻着白头富贵的图样,另外还镶了一圈米粒大小的青金石,非常漂亮。 七爷拿起梳篦,凝望着她,“我给你戴上看看?” “不用了,”严清怡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腾地跳起来,“配梳篦还得另外梳头发,马上就要歇息了,七爷是回宫还是在这里将就一夜?” 七爷笑道:“那就在这儿歇了吧,明天早些起,咱们一道去护国寺上香。” 严清怡应声好,忙唤了辛姑姑等人进来,伺候七爷安置。 北风呼呼地刮,吹得糊窗纸哗啦作响,院子里的红灯笼被风吹动,映在地上的光晕摇曳不止。 严清怡躺在东厢房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突然想起林栝。 好端端地,为什么非得赶在寒冬腊月去辽东,在家里过完年再去不好吗? 会不会,他真的跟太太有间隙? 念头才起,立刻停住,将心思转到七爷身上。 她是不愿意嫁到宗室里的,可七爷……想到那比天上星子还要明亮的双眼,想到那比窖藏米酒还要醇厚的声音,严清怡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有些酸又有些软。 那样尊贵如九天仙君般的人物,愿意降尊纡贵地娶她,又愿意顶着寒风来陪她。 严清怡轻轻叹口气,她一定要好好待他照顾他。 一夜胡思乱想,也不知几时才睡着,等到再睁眼,发现辛姑姑站在床边。 而窗户纸才刚蒙蒙亮,天色还早得很。 辛姑姑低声道:“七爷早就起了,等着姑娘上头一炷香。” 严清怡恍然惊醒,立刻坐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衫,摸着黑将头发挽成个纂儿,用银簪别了。 七爷披着昨天那件大氅站在梧桐树下,树干粗大,显得他的身形越发瘦弱而单薄。 那种酸酸软软的感觉又自心头慢慢升起,严清怡轻轻走过去,唤道:“七爷。” 七爷转身,眉间便带了温柔的笑意,“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等会儿,反正头一炷香总是留着的。” 他不去,护国寺的大门就不会开。 严清怡笑道:“我有些饿了,想去尝尝护国寺的斋饭好不好吃。” 七爷也跟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青松在外面等着。”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凉。 严清怡反手握着他的,问道:“带个手炉吧?” 七爷道:“小郑子带了,在马车里。” 严清怡点点头,随在他身旁走出大门,上了车。 车里温暖宜人,车座上果然摆了只景泰蓝掐丝珐琅的手炉。 严清怡打开盖子瞧了瞧,里面炭是满的,遂递给七爷。 七爷没接,仍是寻到她的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 青松驾车极稳,纵然路面湿滑,也不见半点摇晃。车轮辗在路面上,发出单调的粼粼声。 七爷微阖双目靠在车壁上,忽地开口,“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143.第 143 章 严清怡脑中“嗡”一声, 适才的困倦萎顿全然消失不见,耳边只有七爷的声音, 飘渺得仿佛自九霄云外传来,越来越近,犹如晴天霹雳, “你信不信有人会重活一世?” 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信不信有人会重活一世? 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无心闲聊还是在有意试探? 严清怡摇摇头,压下心中慌乱, 强作镇静地问:“七爷说得是六道轮回?” 声音既干且涩,陌生得完全不像她自己。 七爷睁开眼,笑着问道:“你现在是人间道,上一世是什么道?” 严清怡脑子里乱纷纷的, 根本来不及思索, 仓皇开口, “七爷是什么道, 我就是什么道。” 七爷眸光骤然亮了下,很专注地望着她, “那咱们约定好, 一起堕入轮回。如果是畜生道,就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如果是地狱道, 就一同上刀山下火海。” 地狱道, 十八层地狱了, 经年累月地忍受刀山火海油锅寒潭的痛苦与折磨,不过完那一世便永远无法出离。 正月初一的凌晨,天色幽暗冷风肆虐,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他们说着这样的话题……严清怡油然生起几分恐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用怕,有我呢。”七爷敏锐地察觉到,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刚才是跟你顽笑,原本不是想说这些。” 大氅很厚实,上面的狐皮柔软而温暖,蹭着她的脸颊,有些痒。 严清怡松快了些,长长地舒口气。 七爷道:“护国寺之前的方丈法号慧光,佛法高深,皇嫂曾经请他给我批过命理,他说我是短命之人,活不过六岁。” 有这么说别人的吗? 严清怡本能地皱起眉头,不满地说:“有些人号称方外之士,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其实为了名利也经常胡说八道,不用听他们的。” 话说完,心中却是一动。 她前世从来没有听说过七爷这号人物,会不会七爷生下来就死了? 婴孩夭折,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都是忌讳之事,所以她才不知道有个七爷。 可这世,七爷虽然病弱,却是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又或者,七爷也是两世为人? 想到这个可能,严清怡讶异得差点跳起来,却硬生生忍住了,屏住气息等待着下文。 七爷语调缓慢,似是在回忆先前的情形,“因为有惠光大师的提醒,皇嫂待我极为小心,不管吃的用的都是仔细查验再查验,便是平常到御花园去玩,身边也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四五个宫女。饶是如此,可六岁那年还是出了事。 “我记得很清楚,是六月天,本来杏子都过季了,可宫里采买上的不知从哪里进了两篓杏子,个个有鸭蛋那么大,黄灿灿的,圣上跟皇嫂都夸好吃,也给了我两只。刚吃完,我就开始闹肚子,夜里又突然发了高热。奇怪得是,明明我烧得昏迷不醒,可对周遭的事情却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宫女太监乌压压跪了一地,皇嫂坐在床边不停地掉眼泪,那会儿周医正胡子还没白,汗水顺着他的胡子往下滴……” 严清怡一颗心紧紧地提了起来,纵然她知道七爷定是康复了,否则不能安好地坐在她身旁,可想到当时凶险的情形,仍是莫名地担心和紧张。 七爷侧眸看到她的神情,唇角弯了弯,伸手覆在她手上,“我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皇嫂大喜过望,给护国寺捐了五百两银子重塑佛身,也就是从那年起,护国寺每年的头一炷香都替我留着。” 严清怡长长舒口气,可又觉得七爷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似的。 这跟前世今生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她开口询问,就感觉马车已稳稳地停了下来。 护国寺近在眼前。 青柏搬来车凳,小郑子守在车门处,正要扶七爷,七爷不用他,自己踩着车凳下来,回身又托着严清怡的胳膊将她搀扶下来。 小郑子讪讪地收起车凳,又急匆匆地跑到角门处去叩门,岂料青柏已先一步叩响了门。 有个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双手合十,呼号着“阿弥陀佛”,将众人让了进去。 严清怡前世来过护国寺,但都是赶庙会瞧热闹的,还不曾正经八百地上过香,更不曾在寒冬腊月时候来。 遂好奇地打量着。 从护国寺山门到大雄宝殿门口是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甬道,旁边是成片的松树林。林里残雪犹存,堆积在松枝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底下隐约透出青黛色,古朴深幽。 有风吹过,雪粒扑簌簌飘散着落下。 小郑子见她张望,低声介绍道:“这台阶一共九九八十一阶,旁边的松树也是八十一棵,那边还有片柏树林……” “聒噪!”七爷低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小郑子立刻闭上嘴巴,低眉顺目地跟在旁边。 严清怡想起昨夜七爷说惩罚小郑子之事,抿唇笑了笑。 方丈穿一件大红色袈裟,上面用金线绣着梵字经文,右手虎口处挂一串桂圆大小的沉香木佛珠,双手合十,沉声念道:“阿弥陀佛,七爷里面请。” 跨过门槛,迎面便是三座金光闪闪的佛像,佛像高且大,眼眸凶狠神态狰狞,俯视着芸芸众生,似是要看透人间百态。 佛像前是架长案,正中摆着黄铜香炉。 有沙弥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低声念着经文。 严清怡不敢多瞧,忙垂下头,从方丈手中接过三支香,敬献到香炉内,然后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拜了三拜。 等沙弥读完一卷经,另有小沙弥将几人引到殿后静室,又端来一壶清茶。 青柏跟小郑子识趣地守在门外。 七爷执壶倒出一盏茶,递给严清怡,“这里斋饭是卯正一刻,你先稍作休息。” 严清怡道谢接过,抿了两口,问道:“适才三尊佛像便是皇后娘娘捐资塑的金身吗?” 七爷笑答:“不是,她捐资的是释迦牟尼佛和文殊菩萨、普贤菩萨。” 释迦牟尼是现世佛,掌管人现世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严清怡了然,沉默片刻,提起他清早时的问话,“七爷为什么问前世今生,七爷相信人有来世?” “信,”七爷望着她,很认真地点点头,“现下说这个不妥当,等回去再告诉你。” 严清怡笑笑,再抿两口茶。 有诵经声从前殿传来,伴随着“笃笃”的木鱼声,悠长而旷远,有种叫人心定的力量,先是念《大悲咒》,然后是《心经》。 严清怡默默地跟着念,不知不觉就阖上了眼睛。 等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榻上,身上盖着七爷那件狐皮大氅,而沙弥正一样一样地把饭菜摆在矮桌上。 一小盆香稠的小米粥,一小碟白面馒头,一碟卤汁豆腐皮和一碟腌萝卜干。 饭极简单,却是意外得好吃,两人竟是把饭菜全都吃完了。 饭罢,跟方丈告辞后,便打道回府。 途中,七爷接着之前的话头,笑道:“适才不方便说,是因为前年我去找过清虚观的通微法师。” 清虚观信奉的是正一神教,而护国寺供奉的是三位佛祖,佛道不相容,自然不好在护国寺谈论正一神教。 严清怡前世听过通微法师的名头。 正一神教是张天师所创,张天师曾跟太上老君学道,道法高强,历代天师都擅长降魔驱鬼制符念咒,而通微法师除了会降魔之外,更能通阴阳断生死,在京都非常有名。 罗家有个丫鬟在一间空屋子悬梁自尽,苏氏就曾托人要了张镇宅驱鬼的符箓贴在门楣上。 好像符箓并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仍然有人说那处宅子闹鬼。 后来罗振业干脆让人把那间屋子拆掉,这才消停了。 没想到跟前世一样,通微法师仍然极受众人追捧。 更没想到得是,七爷竟然也会相信通微法师。前世,康顺帝好像就非常憎恨正一神教,说他们妖言惑众敛取财物。 七爷续道:“我是去求问姻缘,通微法师送我七个字,守得云开见月明。”说到此,停下来,缓了声音,问道:“我这算不算是云散月出?” 严清怡微红了脸,没有作声。 七爷寻过她的手,握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过得数息,才又开口:“去岁,我行过冠礼没两天,通微法师找过我,他说我命中犯煞,六年那年本该身亡,但是正巧有个跟我命相一样的人替我死了,我才侥幸得来一命。这种说法太过惊世骇俗,可我六岁时候有死劫却是没错,我本是半信半疑,通微法师又说……” 严清怡莫名地就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七爷。 七爷凝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法师说那个替我而死的人会再世为人,我要娶的正是她!” “不可能,”严清怡本能地否认,尖叫着道:“人怎么可能两世为人?你怎么会知道是活过两世的?” 七爷紧紧握着她的手,“我知道……” 144.第 144 章 严清怡用力甩开他的手, 侧头看到马车已经驶进黄米胡同,慢慢减缓了速度。 车刚停稳, 不等小郑子搬来车凳,提着裙角便往下跳,斗篷的底边被马车挂住, 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却是根本不顾及,仍是闷头往里冲。 直跑进二门, 跑到东次间,重重地关上门,无力地靠在门扇上,身子慢慢地滑下去, 直至完全坐在地上。 而泪水不知道何时流出来, 淌了满脸。 苦苦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别人面前, 就好像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突然被扒掉了遮羞的衣裳, 让她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更有种深深的恐惧。 也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别人会如何看待她。 严清怡将头埋在臂弯间,呜呜咽咽地哭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敲门,伴随着薛青昊焦急的喊声,“姐, 姐, 你怎么了?姐, 快开门。” 严清怡擦把泪,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歇一歇。” “姐,你开门,我有事儿。” 严清怡不开,“什么事情,等下午再说,我要躺下了。” “是七爷托我告诉你句话,他在外边等着回话,那我问了,你隔着门告诉我就成。”薛青昊不屈不挠地站在门外。 严清怡一个激灵清醒下来。 七爷说的能有什么好话? 薛青昊这么嚷嚷出去,岂不是被别人都听见了? “等会儿,”她飞快地站起来,理理鬓发,双手狠命搓了搓脸颊,揉两下眼睛,打开门。 刚开门,便有人敏捷地挤了进来。 岂不正是七爷? 而薛青昊在外面道:“七爷说他要亲自跟你讲。” 严清怡气得错了错牙。 人已经进来了,她还怎么再推出去? 即便七爷再虚弱,可也是个正值青春的男子,再者,她也不习惯跟个男人拉拉扯扯的。 索性豁了出去,抬起头,破釜沉舟般盯着七爷。 她眼底红红的,面颊隐约带着泪痕,却死撑着做出一副强硬的样子。 七爷长长叹一声,心痛就像平静湖面上因投进石子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声音里不由就带了些娇纵的无奈,“你跑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刚才摔了没有?” 严清怡梗一下,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似是又要流泪般,忙低下头,默了默才答:“没摔着。” 七爷走近两步,停在她身前,忽地展臂将她拥住,紧紧地箍在怀里。 严清怡挣扎着却是挣不脱,只得任由他抱住。 他云缎长袍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冷且硬,硌着她的脸生疼。 严清怡挺直脖颈,僵硬地站着,却听到他低柔如醇酒的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今天正旦,宫里大朝会,我先回宫,明天要应酬宗室的长辈,初三我过来看你,好好跟你说话……你别胡思乱想。” 再抱一下,松开她,大步离开。 严清怡怔怔地站在原处,狐疑不定,只听门上又“笃笃”响了两声,却是辛姑姑端着铜盆进来,“姑娘早晨起得早,擦把脸歇一觉,等晌午时,我喊姑娘起来吃饭。” 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氤氲冒着白汽。 严清怡没用她服侍,自己绞帕子洗过脸,合衣躺下了。 她以为会睡不着的,没想到一合眼就睡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只有一股浅浅淡淡的松柏的清香不断在她鼻端萦绕,若有似无。 等醒来,才发现,枕头上真的弥漫着清雅的松柏香气。 昨夜,七爷在这里睡过。 严清怡盯着枕头上的玉簪花看了看,取过剪刀将外面套的枕衣拆下来,另外换了个水红色底绣月季花的枕衣套上。 中午吃过饭,严清怡问辛姑姑,“你可曾听说清虚观有个叫做通微的法师?” 辛姑姑笑道:“听说过,这人会看风水会写符箓,多少人捧着银子求他都求不到,可惜去年羽化登仙了。” “飞升了?”严清怡大惊,“几时的事儿?” 辛姑姑道:“就是姑娘刚搬过来那阵子,具体哪个日子记不真切了。” 难怪呢,那阵子她足不出户的,竟是不知道,而且即便能够出门,通微法师只在富贵人家出入,她也打听不到消息。 原本她是想亲自到清虚观找通微法师问个清楚明白,现在却不可能了。 或者,通微法师正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把这事告诉了七爷。 可七爷告诉她是什么用意,他要她别胡思乱想,她怎么可能不去想? 严清怡一点一点回忆着上午发生的事情,不免后悔。 自己表现得过于激动,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当时应该不动声色地驳回他才好。 她就是咬紧牙关不承认又如何,七爷难道还能四处宣扬她是两世为人? 这么耸人听闻的事儿,肯定没有人会相信他。 可事关自身,她又怎可能沉得住气?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突然想到薛青昊,立刻吩咐月牙将他找了来。 薛青昊穿了件宝蓝色的长袍,肩宽腰细,上唇已经长出细细软软的胡茬,眼看着就要是个大男人了。 许是没穿惯长袍,他走起路来晃头晃脑的,略有些不自在,可见到严清怡,立刻关切地问:“姐,你好点了吗,没事吧?看七爷早上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怎么了。” 严清怡怔一下,沉着脸问:“七爷怎么说的?” “七爷说他说错话,你恼了他,躲在屋里哭。他说大年初一不好掉眼泪,否则一年都不顺心,让我劝你开开门,他给你赔个不是。还说万一你想不开,做出傻事怎么办?”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想不开?”严清怡又气又恼,“你不是看他不顺眼,怎么又肯帮他?” 薛青昊笑道:“姐以前也这么说,正月里不能哭。七爷反正要做我姐夫,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两人吵架,也不管吧……再说昨天七爷刚刚送了我大礼。” 严清怡“哼”一声,“他送你什么了?” “扳指,”薛青昊两眼立刻放出光芒来,献宝似的把荷包里的扳指拿出来,“这是驼鹿角的,师傅说真正上战场打仗的人都用这种扳指,像那种碧玺或者翡翠的,都是半吊子,不中用。” 严清怡立刻想起林栝那只碧玉扳指,恨恨地瞪他一眼,“扳指就是护住指头的,能张弓射箭才是正经本事,带哪种扳指有什么要紧?你现在要学射箭了?” 薛青昊答道:“开春学骑马,秦师傅说给我找匹温顺的马先学着,等天气暖和了不方便跑马再开始学箭。” 严清怡思量会儿,提醒道:“别忘记从二月里就开始交银子,头一个月我通融一下,月底交就成,以后要十五那天交。” “姐放心,我记着呢。”薛青昊胸有成竹地答应着。 不知不觉,太阳西移,天色慢慢黑了。 严清怡白天睡得足,夜里便走了困,躺在床上翻腾到半夜才睡下。好在第二天也没什么事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抄过两遍经文,又看了几本书,总算熬过了初二。 正月初三,难得的一丝风都没有。冬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像寒冬,倒有些阳春三月的气象。 严清怡正吩咐月牙将被褥拿出来晾在院子里,就见七爷沐着满身阳光大步走进来。 他披件靛青色夹棉斗篷,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华清贵。 月牙屈膝福了福,“见过七爷”,识趣地离开。 严清怡也行个礼,再没作声,举着鸡毛掸子一下下拍打着被子。有粉尘飞出来,被阳光照着,纷纷扬扬。 七爷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打量片刻,“我来吧。” 严清怡将鸡毛掸子递给他,转身进了屋子。 不大会儿,七爷跟着进来,从西次间取来纸笔,写下几个字,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铺在桌面上。 严清怡看过去,两张纸上一模一样都是李实跟秦四娘的生辰八字。 那张折叠过的字条还是她在十月的时候写的。 并排摆在一起,字体稍微有些像,可她的字明显比七爷的要灵动得多。 七爷温声道:“先前我见过你写的那张《陈情书》,也开始临小钟的帖子,足足三年有余,也只能写成这样。你的字如果没有四五年的工夫应该练不出来……欧颜柳赵的字帖容易得,可《灵飞经》却不常见。” 严清怡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她在济南府的时候,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哪里来的银钱习字? 七爷又道:“那天你说要将罗家女眷接回京,后来我去国子监转了转,罗士奇也写得一笔好字,无论从笔势还是间架,都极得小钟神韵……我还听说你结识何总兵的姑娘是因为养茶花,罗夫人也养得好茶花。” 原来她身上处处是破绽,却自欺欺人地以为瞒过了所有人。 严清怡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照进来,她光洁的额头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柔滑亮泽。 片刻,严清怡抬头,淡淡地问道:“七爷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说,早在淮海侯府那时候我就喜欢你,还有就是……”他看着她眼眸中掩藏不住的紧张与恐慌,不由就叹了口气,“我想让你随心所欲地活着,不用假装成别人,活得那么拘谨。” 严清怡愕然,大大的杏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七爷双眉漆黑如墨,眸光却清亮似水,眸底深处映出她因为惊慌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七爷所言可当真?” 七爷重重地点头,“我几时说过假话,告诉你别胡思乱想,这两天是不是没睡好?” 严清怡不答,眼眶里却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那雾气飞快地凝聚起来,汇成泪水,自眼角滚落下来,颤巍巍地挂在腮边。 七爷抬手拭去那滴泪,就势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通微法师已经羽化,这世间除了你我再无别人知道此事,即便有人怀疑,咱们死咬着不承认又能怎样?谅他们也不敢张扬出去。实在不行,你就推到我头上,我给你担着。” 严清怡痛哭出声。 这些年,她既牵挂着前世的爹娘又要供养今生的家人,既想保全罗家血脉,又惦记让薛青昊成才。 她夹在前生今世的夹缝里左右为难。 没有人知道她的纠结,也没有人理解她的苦处。 而现在,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让她随心所欲地活,不用假装成别人,不用背负那么多的重担。 她顾不得正月里不能哭的习俗,只想将这些年积攒在心里的委屈与苦闷尽数发泄出来。 七爷由着她的性子哭,良久,轻轻拍拍她的背,像是对待童稚的孩子,声音低且柔,“再哭我的衣裳都要湿透了,总不能穿着湿衣回去,上次让你给我再做四件长袍,你做了没有?” 严清怡抽抽搭搭地止了泪,这才瞧见他靛青色斗篷里头是她之前做的那件宝蓝色长衫,胸口处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她急忙直起身,“对不住,我还没做,要不打发人回去取一件?” 七爷笑着摇摇头,“不用,好在我里面还穿了件夹袄。”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泪,“正月不好动针线,等出了正月赶紧把衣裳做出来,我等着穿……还有,上元节宫里设宴赏灯,我来接你过去,你打扮得漂亮些,别被我比下去……” 145.第 145 章 不知道为什么, 严清怡突然就想笑。 宫里设宴一向是有名目的,要么是给皇上选秀, 要么给皇子选妃,要么就是宫里的贵人想要抬举哪家的姑娘,这才邀请各家女眷进宫。 勋戚权贵之家的姑娘们也都心知肚明, 都会费劲心思打扮自己, 以期得到皇家青睐,或者受到其余贵胄的关注。 故而宫宴就是个大家闺秀争奇斗艳的地方。 严清怡原以为他是说别被其他女眷比下去, 愣过数息才醒悟,是别被他比下去。 堂堂一个王爷,比得应该是文韬武略君子六艺,哪里有跟姑娘家比相貌的? 不由抬眸打量过去。 七爷眉峰如山般挺秀, 双眸如墨般漆黑, 即便只是静静地站着, 就皎皎如明月当空, 连带着屋里都亮了许多。 凭心而论,不管是容颜还是气度, 七爷都远胜于她。 要不被他比下去, 应该很难吧? 严清怡轻叹一声,突然生出几分珠玉在侧的惭愧来。 七爷以为她又有感伤,笑道:“不许再哭了,再哭就变成小兔子, 兔子都是长着三瓣嘴。”扬了声, 使唤月牙端来一盆热水, “我帮你绞帕子,你好生擦把脸。” 严清怡怎可能让他服侍自己,忙说不用。 七爷却很坚持,弯腰去捞盆里棉帕。棉帕上的水滴滴答答洒了满地,他急忙扔回盆里,岂知又溅出半盆水,这下不但地上有水,他的衣襟也湿了半边。 一看就是从来没有服侍过人的。 严清怡哭笑不得,却莫名地觉得心里软软的,她没有绞帕子擦脸,而是另外寻了条干帕子,弯下~身擦拭七爷袍襟的水。 离得近了,便察觉到他身上一股松柏的香味,说不上好闻,却也不让人反感。 跟她被子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都过去两天了,被子上仍是若有似无一股松柏香,浅浅淡淡地萦绕在她鼻端,让她睡不安生。 否则,又怎可能大过年的时候晾晒被子? 严清怡把衣襟擦得半干,又搬过火盆放到七爷身前,叮嘱道:“七爷当心别烧了衣襟,等水渍干了就挪开。” 七爷面上有些许狼狈,“这些事,我平常自己也能做的。” 严清怡很怀疑这话里的水分,却不说破,蹲下~身道:“七爷捞起帕子以后要先拧干水,不能拿出来再拧。”哗啦啦绞过帕子擦把脸,唤来月牙把铜盆端出去。 七爷尴尬地说:“我知道,就是……就是有点紧张……” 他这么清雅高华的人还会紧张? 严清怡思量着,慢慢红了脸颊。 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上元节。 宫宴定在酉正时分,从皇宫到黄米胡同用不到两刻钟,严清怡估摸着七爷兴许会在酉初过来,所以从申正两刻开始梳妆打扮。 来到黄米胡同之后,她着实添置了不少衣物,每当锦绣阁进了新料子或者新样子,芸娘就会想着给她做一件。 严清怡投桃报李,打算趁着宫宴这个极好的亮相机会,再给锦绣阁打打名气。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挑了件鹅黄色夹棉袄子,腰间捏了两道褶,堪堪把腰身显露出来,袄子底边绣着碧绿色的水草纹,罗裙是湖绿的,裙幅极宽,上面绣着两茎含苞待放的荷花并几株荷叶。 单看起来并不显眼就如一潭静水,可走动时那湖绿色的罗裙就好像碧水荡漾,而荷花便显露出来,犹如在水面随风飘摇,生动俏皮。 严清怡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走了几步,无声地笑了。 严清怡所料不错,七爷正是在酉初到了黄米胡同。 见到严清怡的打扮,他清俊的面容上便露出几分赞叹,“芸娘说这衣裳好看,我先前没觉得,这会儿看起来还真不错。果然,还得分什么人穿才行。” 这应该是夸奖吧? 严清怡羞红着脸,拿起炕边大红羽缎斗篷,笑吟吟地问:“这会儿就要走吗?” 说是斗篷,其实更像一件棉褙子,因为它上了宽大的袖子,可比比褙子又格外多个帽子。 帽沿、衣襟、袖口以及下摆处都镶着雪白的兔毛。 七爷道:“不如穿那件翠云锦的氅衣。” 严清怡摇头,“那件太贵重了,现在不合适,等以后再穿。” 翠云锦稀罕,即便王孙贵族家中也不见得有,穿了也白穿,可羽缎却普通,寻常稍微富裕的门户就能穿得起。 如果看到这新式样的斗篷,或者能让锦绣阁大赚一笔。 七爷并不勉强,找人唤了辛姑姑来,“严姑娘头一次进宫,你指点着些,再让月牙也跟着。” 辛姑姑忙应声“是”。 严清怡听出七爷话里有话,却未多问,披了斗篷跟在七爷身后出了门。 及至上了马车,才讶然地问:“辛姑姑先前在宫里当过差?” 七爷点点头,“她跟司礼监的范大档都是先帝时候伺候过魏妃的,两人……很有些渊源。前几年范大档寻门路把她送出宫,就求到我这里,正好我买了这处屋子没人照看,让她替我管着,倒是一举两得。” 也正因为还有辛姑姑这档子事儿,所以范大档对七爷极为亲近。 “范公公在宫外不也有房子?” 七爷解释道:“范大档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儿,每天惦记着走他路子的人不知凡几,住在他那里惹人眼目,也怕招来是非。反不如跟了我安生。”边说边瞧着她耳垂上的坠子,颇有些遗憾地说:“镶工不好,可惜这好石头了。我现在的手艺精进了许多,哪天卸下来重新镶。” 严清怡笑问:“七爷几时开始学着镶首饰?” 七爷轻轻“哼”一声,“那年南溪山庄桃花会,柔嘉给几位皇子选妃,皇嫂让我去跟着看看。谁知道就有个口是心非的,当面求着恳着说不想去,可转身就颠颠去了……看到我就跟不认识似的。” “我是不想去的,”严清怡急忙解释,“选妃跟我没关系,而且,而且我也不喜欢凑那个热闹,”说着说着,莫名地感到心虚,低着头,目光触及七爷银白色暗纹锦的长袍,他的手正搭在长袍上,手指修长,肌肤如玉。 她一寸寸挪动着手指慢慢往那边移动,不等靠近,七爷已察觉到,伸手捉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续道:“皇嫂让我挑个中意的姑娘,我说我心里有了人,就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恨恨地咬了牙,“亏我天天惦记着她,知道她要离京,颠颠地追了去,她却冷冰冰地跟我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要算的话,回头细细地算,总归要把你欠我的都一样样讨回来。” “七爷,”严清怡低低唤一声,却再说不出话,只是反手握住七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慢慢地温暖着他。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有清清淡淡的松柏香味弥漫其间,静谧而又温馨。 未几,马车到达皇宫,从北面的神武门驶了进去。 七爷跟她解释,“宫宴摆在风华厅,就是正对着玉液池的那处屋舍,男客在正殿,女眷在偏殿。到时候,小郑子和辛姑姑都会在院子里候着,有事就吩咐她们。你记着,今儿席上,除了皇嫂之外,你就是地位最高的,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即便是定王妃她们,她们辈分不如你。要是有人对你不敬,想发作就发作,即使把汤盆扣到别人头上,自有我给你顶着,嗯?” 严清怡本是心存感动,可听到后面,他又提起桃花会的旧事,不由羞恼,用力掐他手指一下,嗔道:“你当我是街头泼妇,平白无故的,往人头上扣汤盆干什么?” 脸上微带着怒气,略略有些红,而眼中却波光闪动,似嗔非嗔的,风情无限。 七爷心头热热地荡了下,柔声道:“散席后,我在门口等着你,咱们一道猜灯谜。猜中的会奖一盏花灯,你看中哪盏我都给你赢来。” 严清怡垂了头不敢瞧他的眼,低低应道:“好。” 天色已然暗下来,圆盘似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银白色的清辉。 玉液池四周的花灯已经点燃,不甘示弱地散发着光芒。 尤其正对着风华厅,有座两层高的灯楼,灯楼用毛竹搭成架子,约莫两丈高,上面层层叠叠挂着上百盏各式花灯,宛如火树银花。 地上花灯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月光汇集着灯光,照射在冰面上,映出无数晶白的亮点,跳跃不停。 严清怡在辛姑姑的陪伴下走进风华厅的偏殿。 最上首是张雕着金色龙凤纹的黑漆案几,底下相对摆着两排雕着牡丹花的案几,约莫有二十余张,一直从殿头摆到殿尾。 两排案几中间铺着地毡,摆着数十只插着梅花的花觚。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就坐,严清怡打眼一瞧,除了几家公侯家的女眷之外,其余大多数人的门第并不算高。 其中竟有两位让她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位就是在桃花会上被她扣了满头鱼汤的郭蓉,而另一位却是云楚青…… 146.第 146 章 郭蓉已经嫁了人, 梳着个妇人发式,身上穿件银红色满池娇的妆花锦褙子, 正春风得意地跟其余女眷谈笑,目光触及严清怡,立刻转回头去。随即转回来, 朝她点点头, 脸上带出亲切的笑容,好像从来就不曾跟她有过嫌隙。 这也是郭蓉的过人之处, 最会逢高踩低。 假如严清怡不曾跟七爷定亲,恐怕她那张脸转过去就不会再转回来了。 严清怡素知她的品行,只装作没看见。 而云楚青却惊喜交加地走上前,雀跃地拉着严清怡的手摇晃两下, “严姐姐, 许久不见, 先前只听魏姑姑说你回济南府了, 几时回来的?回来之后也不找我们玩,是不是把我们全忘在脑后了?我可是想姐姐想得紧。” 声音熟稔热切, 笑容天真稚气, 是从心底自内而外的喜悦。 严清怡不由冷笑。 三年前,云楚青就倚小卖小,憋着坏心眼算计人。 没想到时隔三年,玩得还是这一套, 她现在十四岁, 还能作出一副天真模样, 等十七八岁之后,又装给谁看? 严清怡看到她就有说不出的厌恶,根本不想搭理她,可又不能真如七爷所说那样,想发作就发作。 毕竟待会儿万皇后还要过来,她先闹腾开,云楚青纵然没脸,自己的名声也不会好。 只能暂且恶心她一下,出出心里恶气。 想到此,轻轻抽开手,疑惑地打量她片刻才礼貌地笑问:“你是忠勇伯府的姑娘?没想到长成大姑娘了,差点没认出来。记得你以前叫我姑姑的,时候久了……我没记错吧?” 云楚青不是想套近乎吗? 她就是要表现得根本不熟悉。 云楚青脸上闪现出瞬间的尴尬,很快又笑:“姐姐没记错,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就随便叫的,按理还是叫姐姐才对……确实过去好几年了,我也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没有分寸。” 严清怡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回答先前的问题,“我回京都有一阵子了,因有孝在身所以就没出门走动。对了,你父亲跟母亲可好,听说你又多了个弟弟,叫什么名字,长得像谁?” 常兰跟忠勇伯云度成亲刚半年,就怀了身孕。孕期是在榆林养的,孩子也是在榆林生的,根本没回京都,倒是云度回来探望过云楚青姐弟,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父女又争执起来,云度气急把云楚汉也接了去榆林。 现在云府里只有云楚青一个正经主子和李婉半个主子。 这些都是魏欣写信告诉严清怡的,信中还替云楚青抱过委屈,觉得云度不厚道,要接就该全家都接了去,为什么只留下女儿家不管? 严清怡没提云楚青做下的腌臜事儿,只回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家什么内情咱们不清楚,不好随意置喙。 云楚青从来就没看到过这个幼弟,根本不可能知道到底像谁,再见到严清怡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岂不知自己是被嘲弄的,遂着意地盯着严清怡的双眸看了眼,笑道:“我过去跟陈太太说几句话,以后有机会再跟姐姐聊。” 严清怡无谓地笑笑,根据宫女的指引往自己的座位那边走。 跟七爷预料的不同,她的座次并没有在很显眼的位置,不但在恭王妃和定王妃以及安郡王妃之后,也在几位公侯夫人之后,倒是在其余新贵女眷之前。 她并不意外。 如今尚未成亲,论起身份就是一介平民,安排在这个位置已经是抬举她了。 她笑着谢过宫女,神情淡然地就座。 案几上有四只绘着缠枝牡丹纹路的粉彩小碟,里面分别放着山东秋白梨、黄岩蜜橘、松子糖和核仁酥。 量都不大,胜在卖相好,尤其松子糖一块一块围着碟子边缘摆成圆形,中间放一朵心里美萝卜刻成的牡丹花,犹如一幅美丽的画。 严清怡正欣赏着,忽听殿外传来内侍独有的尖利嗓音,“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诸人齐齐行礼,严清怡也跟着跪在地上,小声呼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听得男子威严十足的声音,“平身!” 众人又齐齐站起来。 严清怡偷眼望去,康顺帝身穿明黄色四团龙圆领常服,相貌跟七爷有些像,但是因为久居上位的缘故,面容不怒自威,眼眸自然而然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不敢多瞧,只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 康顺帝说过两句场面话,就往正殿去了,万皇后沉声道:“大年正月,难得各位夫人姑娘能陪本宫庆贺灯节,都就座吧,无需拘谨。” 话虽这么说,可上首几位有头有脸的王妃跟郡王妃不开口,其余众人谁又敢放肆? 严清怡轻轻抻一下裙角跪坐在案几前。 宫女们顺次给各人斟茶,及至严清怡跟前,恭声问道:“严姑娘喝什么茶,有龙井、毛峰、六安茶和老君眉。” 严清怡对茶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可想到七爷习惯喝老君眉,便笑着答道:“劳烦姐姐,我喝老君眉。” 宫女执起茶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茶水倒得非常满,堪堪与杯口齐平,将洒未洒的样子。 如果端起来喝,十有八~九会泼到案几或者衣衫上,可又不能将嘴凑上去吸溜着喝掉半口。 那是非常失礼的举动。 别说是在宫宴上,就是在以前济南府,若是这样喝水,薛氏也会板起脸来指责的。 宫女也意识到这点,局促地道:“对不住严姑娘,我重新倒一杯过来。” 即便是重新倒,这杯总是要端走的。 况且,因为宫女在她身边耽搁这会儿,席上不少人正往这边看来。 严清怡微笑着摇头,“不用麻烦。” 自袖袋中掏出帕子,叠成方块状,垫在掌心里。端起茶盅时,茶水溢出,洇在帕子上。 她浅浅啜两口,将茶盅放回原处,姿态端庄从容,丝毫不见狼狈之态。 宫女很着意地打量她几眼,捧着茶壶往下一桌走。 万皇后神情淡淡的,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 接着,菜一道道端上来,菜式很多,量却极少,每道菜就只浅浅盖住碟子底儿,夹两筷子就没了。 严清怡秉持前世的经验,每道菜只尝一口,再好吃也不用第二口。 酒也是,只面前那半盏,举杯时就抿一抿,绝对不多喝。 酒过三巡,席面上终于热络起来。 安郡王妃跟万皇后同辈,素来心直口快,笑盈盈地对万皇后道:“六月里成亲,明年等一年,后年此时说不定就抱上侄儿了。” 严清怡知道说得是自己,适时地微垂了头做出害羞状,就感觉万皇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数息。 接着听到万皇后淡淡的声音,“说起来也是,宫里许久没有热闹过了,你们两个也该加把劲儿,圣上都盼着抱孙子呢,提过好几次,说他年事已高,该含饴弄孙,把这满身的才学经验都告诉孙儿。” 这是对恭王妃和定王妃说的。 恭王妃和定王妃齐声应是。 严清怡却听出话音来。 适才惊鸿一瞥间,康顺帝面色红润眸光犀利,显然身体非常康健。他现在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是再执掌十年也不成问题。 而万皇后话语中却隐隐暗示着,谁先有了子嗣,谁就有可能入主东宫。 这下,恭王妃与定王妃岂不要憋着劲儿先生出儿子来? 正思量着,又听万皇后道:“……今年再把老五的亲事定下来,我也就了了心事,闲来学学田舍翁,莳弄花草种点瓜果。” 安郡王妃笑道:“那敢情好,往后我就来宫里蹭皇嫂的果子吃。玉液池的水浇灌出来的瓜,肯定比外头的甜。” 万皇后“噗嗤”一声笑,“我这还没开始种呢,你就惦记着吃。想吃不要紧,你得天天来干活。” 安郡王妃道:“不能我一个人干,我得找个帮手,”侧头瞧向严清怡,“严姑娘,你往这里来,让我好生瞧瞧。” 安郡王妃的坐席在右首第一个,去见她就意味着拜见万皇后。 严清怡根本想不到安郡王妃会起意招呼她,微愣片刻才起身。因跪得久,两腿有些麻,却强忍着不露声色,缓缓走到上首,双膝跪地,两手平放在地上,朝着万皇后磕头,“民女拜见娘娘千岁。”又挪动身子,朝安郡王妃行礼,不等跪拜下去,已经有个手脚麻利的宫女上前搀扶起她,只听安郡王妃嗔道:“我喊你过来说话,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严清怡从善如流,行至安郡王妃身旁,跪坐下。 安郡王妃上下打量她几眼,赞道:“生得真是标致,尤其这对酒窝最好看。有酒窝的人肯定酒量好,今儿头一次见面不方便,赶明儿请你去我那里,咱们好生喝两盅。对了,刚才皇嫂的话你可听清了,要是以后指使你干活儿,你可不许推脱。” 严清怡笑着应道:“是。” 安郡王妃并不多耽搁她,含笑叙过几句家常话,便放她回席,还特地嘱咐她多吃些。 严清怡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徐不疾地走回座位。 宫女已给她续过新茶,茶水温热,正好入口。 严清怡端起茶盅浅啜两口,就瞧见安郡王妃不动声色地冲她点了点头。 严清怡明白,她在万皇后面前应该是过关了。 今晚这场宫宴,一是对她的考验,二是要给五皇子楚炤相看人家。 想必适才宫女倒茶也是有意而为,否则前头几人都是倒了大半盏,可轮到她时却倒了个满杯,而且茶水刚好不洒出来。 倘或她应对不当,亲事应该不会作罢,可她以后的日子不一定好过。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定亲之前相看吗? 为什么万皇后要等到聘书跟礼书都下了,才想起借宫宴的名头召她进宫? 严清怡心念转动,隐约猜测出几分。 都传万皇后待七爷犹如亲生,而七爷也提过他幼时生病,是万皇后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看。 七爷如果坚持要娶,万皇后定然不忍逆他的意。 想到七爷,不免又想起他冰冷到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想到他即便在燃着火盆的屋子里,也总是穿着锦缎棉袍。 当初,在淮海侯府,他是冒着怎样的风险跳进冰凉的湖水里才将她救出来,而她却以为他是不安好心…… 严清怡突然就有些坐立不安,侧了耳朵听那边正殿的声音,只听到有丝竹声细细地传来,却根本听不到说话声。 皇宫里的建筑墙壁都极厚重,隔音也是相当好的。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万皇后笑道:“酒足饭饱,正好到外头赏灯消消食,听说咱们万晋朝的姑娘们都文采斐然,也别拘束着,趁着那边宴席没散赶紧去猜灯谜,咱们先把彩头夺了来。” 众人嬉笑着应好,站起身恭送万皇后离席。 万皇后经过严清怡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你跟我来。” 偏殿旁边另外有间小小的偏厅,里面同样拢了炭火,温暖如春。 万皇后在宽大的罗汉榻上坐定,望着她耳朵上缀着的双色碧玺耳坠,叹口气,沉声道:“本来我是不看好这桩亲事的,可架不住老七死心眼儿……今儿看着你行事还算得体,并非不懂礼数之人,也就罢了。老七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脾气我知道,有时候宁可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愿多苛责身边人……往后经心地照顾些,子嗣的事情不用急,老七的身子最重要。实在要不上,以后在宗室里挑个好的过继给你。” 严清怡低声应是。 万皇后续道:“老七吃饭讲究,那些性冷之物都不能用,牛羊肉可以少吃点,点心也不怎么喜欢,核仁酥还行,但是别太甜;喝茶只喝老君眉,要滚烫的;他平常不发火,恼了的时候就会练字,高兴的时候也爱练字,平常只用徽墨端砚白云笔,纸的话更偏爱磁青纸……” 严清怡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头。 万皇后见她受教,缓了神情道:“只要你用心伺候,少不了你的好处,别的我不多说了,有不懂不知道,尽管递牌子进宫。你去吧,看老七记挂。” 严清怡也惦记着七爷,端端正正地行过礼,退了出去。 辛姑姑跟月牙正在院子里等着,见到她出来,赶紧迎上前,把手里斗篷替她披上。因碍于旁边还有宫女在,虽有别的话要问,却不便问多说,只笑道:“七爷出来有一会子了,说是在玉液池灯塔下面等姑娘。” “这就过去吧,”严清怡回头冲宫女笑笑,心里虽着急,步子却放得正,等出了风华厅,才加快脚步。 明亮璀璨的灯塔下面,七爷披件宝蓝色锦缎斗篷长身玉立,那精致的眉眼被无数花灯映着,莹莹散发着光彩。 他唇角含笑,目光温柔,正跟身前一女子说话。 那女子披一件杏黄色素缎斗篷,面容俏丽,捂着嘴“吃吃”笑得花枝乱颤,脸上梨涡也上下跳动的,不是云楚青还会是谁? 147.第 147 章 这情形如此得刺目! 严清怡料定多半是云楚青跑到七爷跟前去献殷勤, 可看到七爷脸上清雅的笑容,心里仍是有股无法言喻的滋味。 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似的。 有一刹那, 严清怡几乎想掉头离开,远离了这两人,眼不见心不烦。 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在宫里, 每隔几步都会有宫女或者内侍静立着等候传唤。她这一掉头, 或者哪怕使个小性子,不出一刻钟肯定会传到万皇后耳朵里。 这一晚上她好容易赢得的那点好感就会化为乌有。说不定, 万皇后还会起意将云楚青许给七爷做侧妃。 她阻止不了七爷纳侧妃,但那人绝对不要是云楚青。 严清怡暗暗吸口气,压下心中不忿,缓步上前。 云楚青虽然在跟七爷说话, 眼睛却没闲着, 滴溜溜四处乱转。 严清怡刚走出风华厅的院门, 她就看到了, 此时见她走近,便做出才发现的样子, 甜甜地朝她招手, “严姐姐。” 严清怡挂出个淡然的微笑,朝七爷屈膝福了福,“七爷。” 七爷眸光亮一下,温声道:“走吧, 别人都往澄碧亭去了。” 云楚青见状, 识趣地道:“王爷跟姐姐是要猜灯谜?我到那边去赏灯, 对了,王爷几时得空,我怎么见王爷?” 话里话外是约定好了要再见面的意思。 七爷沉吟下,“你写信找人送到和安轩即可。” 云楚青应声好,目光有意在严清怡脸上停了数息,乌漆漆的眸子里明显带着些许得意与挑衅,笑着扬扬手,带了自己的丫鬟离开。 丫鬟看着脸很生,并非以前见过的红玉或者绿翡。 也不知红玉现在落得怎样的结果,是死了还是得了恩典被放出去婚配? 不过,依着云楚青狠辣的心性,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严清怡默默地盯着云楚青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花灯深处,忽然感觉手上一凉,是七爷牵住了她。 她心里梗着刺,有心要把手抽出来,却又忍住了。 七爷将她适才的愣怔瞧在眼里,笑问:“你跟忠勇伯嫡长女很熟?” “算不上很熟,认识而已,”严清怡回答,“之前在淮海侯府见过,后来她过生辰时候跟着大姨母去凑过热闹。她人小鬼大,不太能合得来,算起来也好些日子不见了。” 七爷淡淡地“哦”了声。 他可没有忘记,范大档特意跑到和安轩提过,这位云家姑娘曾经看中了严清怡的品行与脾性,想让她当自己的继母。 如果不熟,怎么会单单挑上她? 他之前自认活不长久,并没有要娶妻成亲的打算,对朝臣政事也漠不关心。 就因为范大档这话,他平生头一次打听外臣。 得来的话是,云度长得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而且文能运笔草兵书,武能挥剑闯敌营。 而且,刚才云家姑娘也如数家珍般提到好几件往日一同嬉闹的趣事。 严清怡却说不熟。 是因为未能嫁到忠勇伯府而心生嫌隙? 不对! 她那会儿已经结识了林栝。两人看着有情有意的,不可能再对云度生出心思。 七爷摇摇头。 现在他们已经定亲,六月初,她就成为自己的王妃了,以前那些陈年旧事没有必要追根究底。 反正,她的人是他的,她的心……七爷侧眸瞧一眼严清怡,她白净的脸颊被灯光映照着,散发出莹莹光华,那对双色碧玺石的耳坠随着她脸颊的晃动荡出小小的弧度,格外得妩媚动人。 七爷无声地笑笑,更加紧地握住严清怡的手。 她的心也会是他的! 两人并肩走进澄碧亭。 亭子里悬挂的布条已经被人扯去大半,剩下的都是难猜的。 七爷苦思冥想才只猜出五条灯谜,而想要换花灯,至少得猜出六条。 小郑子趁七爷低头思量,凑上前瞧一眼,咧开嘴笑了。 只见布条上写着四句诗,“美人佯醉寻人扶,露出襟内肌如玉,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 也不知哪个促狭鬼出这么香艳的谜面,只看着就让人心生绮思,哪里顾得上猜谜? 再看底下提示,要求猜出四位诗人。 小郑子摇头晃脑地寻思片刻,只知道头一个是贾岛,第二人是李白,后面两位却是毫无头绪。因见七爷也不明其意,偷偷走到兑换花灯的地方,低声跟内侍央求番,又取出一只银锭子,作揖打躬半天。 内侍没办法,趁着眼前没人,凑到小郑子耳边说了几个字。 小郑子眸光一亮,拍一下大腿,连忙回到澄碧亭。他不敢告诉七爷这是舞弊得来的答案,只能凑到月牙身边。 月牙比着口型又瞧瞧告诉严清怡。 严清怡本觉得好笑,可思及谜底意思,却是闹了个大红脸,自不肯对七爷说。 月牙只得告诉小郑子去说。 七爷已经猜出了头三个,但第四人却迟迟未得,本想放弃再去猜下一个,无意中瞧见小郑子跟月牙嘀嘀咕咕,便问:“有什么话不能正大光明地说?” 小郑子道:“我猜了四个人,不知道对不对,正跟月牙商量。” 七爷挑眉,饶有兴致地道:“说来听听。” 小郑子挺挺胸脯,“前两个简单,第三个是罗隐,第四个是潘阆。” 七爷细细一琢磨,笑道:“这谜题出得蹊跷,也就你整天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却给你猜了出来……走,去看看对不对。”伸手扯下布条攥在手里。 却原来最后这一句取得是翻浪,被里翻浪的意思,而潘阆跟翻浪谐音。 几人一道行至兑换花灯的地方。 内侍根据布条核对了答案,笑道:“七爷喜欢哪盏灯,奴婢取下来。” 七爷回身问严清怡,“你喜欢哪一个?” 严清怡仰了头瞧。 灯架上挂了二三十只各式花灯,有素绢做的连珠灯,绡纱糊的美人灯,还有兔儿灯、南瓜灯以及莲花灯,个头都不大,提在手里正好照亮。 姑娘家本就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尤其宫里做得花灯更是精巧。 严清怡指着那只四面绘了美人图的花灯,“那个好看。” 内侍闻言,忙举一根竹竿将美人灯挑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交在七爷手里。 七爷仔细瞧了眼,花灯做得极精致,只是四位美人画得有些欠缺,遂凑到严清怡耳旁低声道:“这美人也太丑了些,毫无神韵,回头我给你做只更好的。” 万皇后正跟安郡王妃站在玉液池旁赏灯,恰将这一幕瞧在眼里。 就见明亮的灯光下,七爷穿件宝蓝色的锦缎斗篷,翩然如玉,而严清怡穿件大红色斗篷,娇美胜花。 两人肩并着肩,头挨着头,俨然一对璧人。 安郡王妃笑道:“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了。先前听说是寒门小户出来的,还以为缩手缩脚地上不得台面,没想到比那些新晋权臣家的姑娘强得多,倒有些世家望族的做派。” 万皇后叹一声,往辛姑姑那边努努嘴,“有宫里出去的老人指点着,表面上差不了许多,就是不知道芯子里是什么样儿?七弟也不知怎么就瞧中她了……七弟素来从不要求什么,只求了我这件事,我若是强着不应,只怕寒了七弟的心。后来想想,若她能安分守己地照顾七爷也就罢了,如果她动什么歪脑筋,或者行为不端,我绝不会放过她。” 这最后一句声音虽轻,却带了刺骨冷意。 安郡王妃不由打个寒颤,将貂皮斗篷往上拽了拽,片刻,才又笑道:“皇嫂多虑了,要说严姑娘生得模样也真不错,穿的衣裳也别致,乍乍看以为就是素面罗裙,谁知道走动起来才知道还绣着两茎荷花。还有身上斗篷,加上袖子到底方便,不用担心往下滑。” 万皇后再瞧过去,见严清怡正替七爷系紧斗篷上的带子。 许是觉得冷,她已经戴了帽子,巴掌大的小脸被雪白的兔毛衬着,水灵灵俏生生的,倒是比别的姑娘小姐显得活泼些。 万皇后轻轻舒口气,还不错,知道照顾人,得空再叫进来敲打几次也就成了。 严清怡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入万皇后的眼中。 夜色渐深,风已经有些凉了。 虽然周遭有无数花灯点着,并不觉得冷,但风吹在脸上却是刺痛。 她尚且感觉到寒意,七爷更是禁不住。 所以就替七爷拢了斗篷,低声道:“天色不早了,怕是不大会儿就散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七爷应道好,“这边咱们都瞧过了,正好从玉液池东边绕回去,那里离神武门近便。” 严清怡笑着点点头。 两人一路顺着湖边走,小郑子与月牙等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跟着。 沿途,时不时遇见其他女眷或者男客,有三五成群的,有两两并肩而行,甚至也有像他们这样牵着手的。 万晋朝民风并不算宽松,灯节跟中元节庙会是唯二准许未婚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携手而行的日子。 严清怡看灯看得有些厌了,便将目光投向玉液池。 湖边尚结了少许冰,湖心却是波光粼粼,被风吹着,荡起层层涟漪,涟漪映着明月的光辉与花灯的光芒,似是无数光点在跳动,极为好看。 这时前面传来男子轻蔑的声音,“……女真一族要兵器没兵器,要计谋无计谋,就是凭借一身蛮力,能成得了什么气候?我爹就曾杀过数十女真人。” 声音有些熟悉,哪里听过似的。 严清怡探头,瞧见几个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走得近了,看清楚是云楚青跟郭蓉,旁边另有两男一女。 而说话之人,额宽腮窄,一副倒三角的脸庞,两条眉毛长且浓,几乎要连到一起了。 原来竟是他! 那幕有意被她尘封的往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脑海里。 严清怡顿时感觉浑身发颤两手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抛进这玉液池里。 七爷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低声道:“那是郭鹏的儿子,郭鹏年前立了大功升任为辽宁都司指挥佥事,为了显示皇恩浩荡,便将他家眷请了来。”说到此,顿了下。 还有一点,七爷猜测万皇后特意将郭蓉请来,是想看看严清怡的反应。 是否仍是跟以前那般不管不顾,得了理就不饶人。 可万皇后只字不提,七爷也不好擅自揣测。 严清怡根本没有听见七爷的话。 她怎可能不认识这人? 郭蓉的兄长郭进! 她死都不会忘记这张面孔……赤红的带着酒气,眼底也是红的,牙齿上塞着丝韭菜叶子,满嘴的臭气。 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在她面前晃动,因为带着酒意,说话也含混不清,“大爷我向来怜香惜玉,今儿让我亲个嘴儿,我先把头一封信给你。” 不等她反应就朝她压下来,滴答着口水的舌头往她脸上蹭,而手一个劲儿地扯她衣襟…… 严清怡傻傻地站着,直到耳边传来高低不一的“见过七爷,严姑娘”,才回过神来。 木头人一般点点头。 云楚青诧异地看着她的神情,亲热地招呼声,“严姐姐,我们接着往那边去转转了。” 严清怡没应声,只觉得右手隐隐作痛,抬起手来瞧,只见掌心深深四个指印。 也不知道是几时掐的。 她用力摇摇头,挥去脑海中的过去。 七爷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严清怡勉强露出个笑容,“还好,就是有点累,想回去歇着。” 她没打算告诉七爷,毕竟那是她引以为耻辱,恨不得永远不记起的事情,而且前世已然过去,今生她与郭进尚无交集。 也永远不想再有交集。 七爷体贴地道:“那咱们快点走。” 牵着严清怡的手,加快了步子。 他们没瞧见的是,云楚青走出去不远,忽地回头瞧了瞧,低声问郭蓉,“你以前怎么得罪严姐姐了,我看刚出她盯住咱们的眼神可是凶巴巴的,恨不得要吃人似的,哪里来的那么大仇恨?” 148.第 148 章 郭蓉连想都没想, 开口道:“就先前在南溪山庄桃花会见过,再没打过照面, 哪里就得罪她了?我看你跟她倒是挺热络。” 云楚青意味深长地笑,“以前来往不少,我十岁生辰那年, 她还跟着她姨母和表姐到我家给我拜寿……不过, 此一时彼一时,毕竟她现在身份在那儿摆着。” 言外之意, 严清怡当初上门巴结她,现在翻脸不认人。 郭蓉讥笑道:“这还没当上王妃呢,神气啥?” 郭进之妻,郭蓉的嫂子陈氏听着话音不对, 打圆场道:“少说两句吧, 我觉得这严姑娘长得挺漂亮, 尤其裙子很别致, 我还是头一次看人这么搭配。” 云楚青道:“说不定又是锦绣阁,听说她的衣裳大都是锦绣阁做的。” “难怪?”陈氏瞠目结舌, “要是都从锦绣阁做, 每年单衣裳也不少花银子。” 云楚青冷冷“哼”一声,“可不是?就这还时不时哭穷呢。你们不知道,她每年从淮海侯府魏家姐姐那里不知骗了多少东西去。仗着长了副好面孔,口齿也伶俐, 最会卖乖讨巧。” 别人不知道, 郭蓉可是领教过严清怡的伶牙俐齿, 而且当初严清怡也是有意无意地显摆身上的裙子才惹恼了她。 想起自己曾经遭受过的屈辱,又想起严清怡现在风光得意的模样,郭蓉气得柳眉倒竖,讥刺道:“也不知她走了什么运,竟然被七爷看中?” 云楚青心中一动,话里有话道:“谁知道呢,兴许人家祖坟冒青烟。不过还没成亲,说不定其中还有变数……对了,我小的时候,奶娘经常说她们老家的事情,说她们村有个姑娘生得很俊俏,本来是被秀才老爷瞧中了要娶进门的,这姑娘天天得意得不行,趾高气扬的,不知得罪了谁……”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郭蓉耳畔道:“有天晌午给她爹往田里送饭,被人拖进高粱地,亲事自然就拉倒了。” 郭蓉神情晦涩不明。 她可没忘记夜半三更时,有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她的闺房,锋利的刀刃抵在她喉咙处,“……你要不安分,剥光衣裳将你挂在树上,你既然不想要脸,我早晚会成全你。”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男人,专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不过倒是说话算话,她没有再出去宣扬严清怡的丑事,安然无恙地嫁到陈家为妇,而那人也没有来找过她。 说不定那人已经不在京都了,坏事做多了,死了也不一定。 另外陈家虽然不是望族,但也有小厮守护,夜里还有婆子提着棍子巡夜,他未必就敢上门。再说如今她爹早就不是往日小小的守备,而是都指挥佥事,从三品大员,在辽东都司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郭蓉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犹豫好大一会儿,终于放下了。 她现在日子过得挺舒坦,犯不上另生枝节,大不了以后见到严清怡多开些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云楚青瞧着她的神色猜出几分,顿觉失望。 她寻思着再点上两把火,忽然察觉一道灼人的目光黏在自己脸上,她装作无意地侧侧头,瞧见郭进正色眯眯地朝着自己笑。 云楚青脑筋一转,有了主意,回头朝郭进抛了个媚眼。 她前世已经活过二十岁,可现在却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脸庞嫩得像鲜藕,腰肢软得像杨柳,腮边一对深深的梨涡,既俏皮又可爱。 因为万皇后要开始张罗楚炤的亲事,就请了几个适龄的女孩子进宫,云楚青正要议亲,便也写在了宴请名单内。 此时她俏生生一个媚眼抛过去,郭进又是惊又是喜。 惊得是,他就想过过眼瘾,没敢寻思别的,这云家小姑娘倒是大胆又热辣,反而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喜得是,这岂不正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走路捡到个金元宝,而他平白无故被个小姑娘瞧中了。 还是忠勇伯府的嫡出姑娘。 郭进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魅力,美得两腿不知道该怎么迈,险些被自己绊倒。 云楚青“噗嗤”一笑。 忽地就想起了,前世她在前台做接待,公司里的小伙子不也喜欢围着她转? 重活一世,她仍然是漂亮的,被人喜欢的。 先前的七爷被她逗得笑,现在的郭进又失魂落魄。 就只有云度看不见她的美。 云楚青立时拉长了脸。 都怪严清怡,如果她能老老实实地嫁给云度,何至于半路跑来个常兰? 现在她不但得不到云度,甚至连面儿都看不见。 严清怡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严清怡好过。 严清怡并不知云楚青再度打起了自己的主意,她已经回到黄米胡同。 先前跟七爷说的是觉得困倦了,想早点回来歇息,可躺在床上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床头放着那盏绘着美人图的花灯,里面蜡烛仍是燃着,将素绢上的美人映得格外清晰。 仔细看了,才发现这美人画得果然不太好。 正如七爷所说,神情木讷,没有韵味。 思及七爷,眼前顿时就出现灯塔下的那一幕。 七爷长身玉立,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云楚青笑得花枝乱颤,手指不自主地掩在唇前。 上百盏花灯照射过来,男的清雅,女的娇俏。 适才在宫里没顾得上多想,现在想起来,他们倒真挑了个好地方,但凡是从风华厅走出来,头一眼看到的肯定会是那两人。 恭王跟定王在迎娶正妃的一年间,分别又纳了侧妃。 想必七爷也是一样,已经起意开始替自己物色侧妃的人选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只尽到自己正妃的职责,替他掌管好王府中馈照看好他的侧妃们就可以。 可心里为什么总是那么不甘呢? 他说过,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难道是成群结队地比肩? 严清怡烦恼地又翻一个身,瞧见床脚衣衫,顿时记起芸娘的话,七爷应许给她一成的红利,她得把这银子要出来,早早为自己和薛青昊铺条后路。 打定主意,严清怡坐起身,“噗”地吹灭花灯,掩上帐帘。 糊窗纸上便映出明月的清辉,间或有梧桐树枝桠的黑影掠过。 严清怡直直地盯了半天,终于睡去。 此时的七爷却还没睡,送了严清怡之后,他就吩咐小郑子将藤黄、赭石、花青等物寻出来。 小郑子苦着脸道:“七爷是要作画?天色已晚,七爷可捱不得困。” 七爷笑道:“吩咐你,你就找来便是,哪里这么多废话?先备着,免得明儿用时,有些不能用了。” 小郑子立刻咧了嘴,“好,我这就去。” “等等,再往内官监要些竹篾,素绢等物,找个手艺好的匠人,我得亲自做几只花灯。” 小郑子来了精神,喜滋滋地问:“七爷要做什么灯?我会做南瓜灯,这个简单,把竹篾……”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七爷没好气地止住他,“对了,今儿的灯谜是谁做的?有些不太容易猜,不像是司礼监的做派。” 小郑子得意地说:“就猜到七爷会问,我特意打听了,范公公嫌谜语做得太古板,年年都是这个陈词滥调,特地往翰林院找几位翰林和庶吉士做了些,还有的是市井流传进来的。” “难怪?”七爷恍然,忽地又想起来,“要是忠勇伯府来人送信,你直接打发人送给淮海侯,不用再呈进来了。跟淮海侯说,忠勇伯长女知道种番薯秧苗的法子,让他跟着学学。” “云姑娘?”小郑子奇怪地问,“她怎么知道七爷要种番薯?再者说,淮海侯种了好几年没种成,她一个小姑娘会种?” 七爷冷笑道:“她是从魏家五姑娘那里听说我要种番薯,所以特特地唤住我。云家跟魏家相熟,既然她会种,怎么不直接告诉淮海侯,非得跑到我跟前说,不知安得什么心?” 十有八~九是动了春心。 小郑子暗自嘀咕,却不敢说出口,“嘿嘿”笑两声,“我瞧着严姑娘面色不太好看,一准儿心里不痛快了。” 七爷斥道:“就你话多,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郑子屁颠屁颠地走了。 七爷轻轻“哼”一声,弯了唇角。 他自然也瞧出严清怡脸色不对,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没想到小郑子也这么说,那就表明她的确在意了。 没想到严清怡竟然也会吃醋,七爷笑意更浓,低喃道:“不高兴了就说出来,非得在心里憋着。难道你使个小性子,我还会跟你计较?看你能憋闷到几时?” 边嘀咕,边从抽屉里取出之前画好的两幅小像。 一幅画得是严清怡做小厮打扮在净心楼卖杏子,另一幅则是在南溪山庄,芳草如茵,严清怡身穿月白色袄子湖蓝色层叠裙,侧身站着。 画头一幅时,他尚未心动,只是觉得遇到这么个俏皮灵动的小姑娘不容易,随手画了下来,可画第二幅,他已是情根深种,她却轻飘飘地说一句“我定亲了”,就把他给否定了。 想起画画时候的悲苦与绝望,七爷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时把严清怡抓到眼前,紧紧地拥着她,用力地堵住她的嘴,再不许她胡言乱语。 七爷长长舒口气,目光一点点温存下来。 这会儿已经得了两幅,再画两幅就能做出一盏花灯来。 他心里早有了数,第三幅画她顶嘴时候的浅笑。 她把给他做的衣裳送给李实,他气冲冲地质问她为何出尔反尔,她却歪着头狡辩,“七爷说过不再来黄米胡同,为什么也出尔反尔?” 那转瞬即逝的浅笑,让他差点忘记了心跳。 最后一幅则画今天晚上的灯会,她靠在他身侧,仰头看着满架子的花灯,脸上一派温柔与满足。 她看灯看得入神,却不知他看她也看得入神。 七爷伸手轻轻地拂过画像上的少女,满足地笑了笑,将画像放回抽屉,回到内室睡了个香甜的好觉。 第二天,七爷早早起来,先练了半个时辰的吐纳,吃过饭就铺开画纸开始作画。 因为已经在心底思量过千回百回,七爷半点不犹豫,寥寥数笔就将严清怡的轮廓体态勾勒出来。 七爷作画并不留人伺候,小郑子便得了空,亲自带着小火者去内官监要竹篾和裁好的素绢。 掌印太监听说七爷要做花灯,又额外送了许多装饰用的穗子和流苏。 小郑子抱着竹篾吭哧吭哧地回来,茶还没顾得上喝一口,就听神武门那边的小火者前来通禀,说有人找。 小郑子以为是忠勇伯府来了人,没想到竟是黄米胡同遣人来送信。 先前都是刘五来,昨天刘五不知吃什么吃坏了肚子,在家里休养就没当差,辛姑姑打发了另外一个小厮过来。 小郑子接过信就往回走,谁知还不曾走到和安轩门口,小火者气喘吁吁地追来,“郑公公留步,郑公公留步,又有人来寻公公。” 小郑子心里得意,嘴上却抱怨,“唉,瞧见了吧,这朝廷还没开印呢,我这里就忙得不可开交,天天腿都跑细了。” 小火者奉承道:“郑公公是能者多劳,谁不知道七爷离了公公,觉都睡不香饭都吃不饱。” 小郑子听着非常受用,慷慨地掏出两只银锭子,“呶,赏你的。” “多谢公公,”小火者高兴地接过,立刻塞进袖袋中。 小郑子无奈地摇摇头,心道: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儿,不过二两银子,用得着这么满足? 这次来得是忠勇伯府的小厮。 小郑子记着七爷的吩咐,拿了信,告诉小火者,“你到和安轩去,把这头一封信给李宝业,说是黄米胡同送的,再跟他说,我到淮海侯府办事,一个时辰肯定回。让他经点心,到巳时给七爷续上茶,提醒七爷歇上两刻钟。你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小火者重重点头,“公公吩咐了三件事,头一件是黄米胡同送的信;第二件是公公去淮海侯府办差;第三件是提醒七爷歇息片刻。” 小郑子一听,这话说的比自己都明白,笑着拍两下小火者肩头,“没想到你还挺机灵,回头跟七爷说说,把你要当和安轩当差。” 小火者大喜过望,立马要给小郑子跪下认干爹。 小郑子忙拦住他,“我没那么老,不用叫干爹,要是事儿成了,你能记着我这份情就行,赶紧去吧,黄米胡同的信耽误不得。” 小火者撒开脚丫子就跑,小郑子笑一笑,到宫门口使出几文钱,叫了辆马车到了淮海侯府。 淮海侯昨夜吃酒吃得多,宿醉刚醒,正头疼着,听闻小郑子来,头立马不疼了,连声叫人往书房请。 小郑子恭敬地将信呈上,“忠勇伯府云姑娘会种番薯,特地写的法子,七爷没拆开看,打发我给侯爷送来。” 淮海侯种了三年番薯,头两年都是种一个长出来两三个,后来试着把番薯切开种,有的能活,有的不能活,反正多不了几个。淮海侯正觉得没有脸面见七爷,听闻云楚青会种,立刻打开信筒把信掏了出来。 淮海侯人老眼花,胳膊伸得老远,直把信纸举到了一尺开外,正好让小郑子看了个正着。 纸上的字横不平竖不直,着实不好看,倒是能辨认出来。 头半页写得是种番薯,可另外半页却是一派胡言,什么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 小郑子没看明白,正要连着上下文仔细看一遍,淮海侯已经将信折了起来。 淮海侯也没看得十分懂,但他活了几十年,岂会看不出这是在暗诉衷肠。 送走小郑子之后,他立刻拿着信到正房院找魏夫人…… 149.第 149 章 魏夫人眼神好一点, 用不着把胳膊伸那么老长,对着窗户将一张纸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好几遍, 叹一声,“到底是没娘的孩子,没人教养。你说着忠勇伯, 当初续弦不就为了孩子, 怎么偏生把个快说亲的姑娘留在家里?留来留去岂不成了祸害?” 魏夫人说一句,淮海侯应一声, 等魏夫人说完了,淮海侯问道:“要不要把这信送给七爷?”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魏夫人立刻板起脸,“那位爷原封不动地让把信送过来,肯定心里有数, 而且摆明了不想沾惹, 你这颠颠地献什么殷勤?” 淮海侯又问:“那用不用回信?” 魏夫人气得肝疼, 伸手戳着淮海侯胳膊, “你回得哪门子信,是给你写的吗?就当作不知道, 没这回事儿。等天儿暖和了, 把番薯种上就完了。” 淮海侯应着出了门,没走两步又回来,“这信是留着还是烧掉?” 魏夫人不想搭理他,见淮海侯在门口杵着不动弹, 显然是不得到她的答复就不走, 无奈地说:“无所谓, 想留就留想烧就烧,即便是被人瞧见,这既不是你写的,又不是写给你的,碍不着什么。实在觉得不妥当,就把落款名讳涂黑了。” “夫人说得对,就这么办!”淮海侯得了回音,乐呵呵地拿着信走了。 魏夫人默默思量片刻,将钱氏叫来,叹口气道:“以后少掺和云家那摊子烂事,跟四丫头五丫头她们几个都知会声,能不来往就别来往。” 钱氏情知里面有事,连忙答应着,“也没怎么来往,就是觉得元娘一个人在家,隔三差五打发人过去看两眼。最近要忙阿欣的亲事,正好趁机远着点儿。” 魏夫人点点头,又叮嘱道:“告诉阿欣这阵子别吃太多,吃个半分饱就行了。过年这几天我看她没少吃,别到时候穿不下又得折腾着改。” 钱氏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正好还差一个月,让她克制着些。” 婆媳两人这边说着话,那头小郑子已经怀着无比热切的心情往和安轩赶。 他无意中窥见这个大秘密,激动得不行,恨不得立时蹿到七爷跟前跟他念叨念叨。 七爷正坐在厅堂里喝茶,李宝业则把从内官监要来的竹篾等物一样样呈给他看。 小郑子努力稳住步子,恭声道:“七爷,我回来了。” 七爷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转头又瞧见他因兴奋而红涨的脸,吩咐李宝业,“都拿到厢房放着,仔细别太干,也别受了潮。” 李宝业抱着东西退下。 小郑子趁机凑到前面,压低声音道:“……淮海侯当着我的面儿就拆了信,信里头果然写着别的话,什么想着你,你就在天边,就在眼前还有在脑子里,一个人怎么能既在天上又在眼前,真是文墨不通……那笔字写得也差,比起严姑娘简直是天上地下。” “切,她也配跟严姑娘比?”七爷不屑地哼一声,抬眸对两眼放光的小郑子道:“用不着说别人,你看看你自己那笔字,赶紧练去,写上十页再说。” 小郑子跑这趟差事,来回将近一个时辰,连口热茶没捞着喝,回来后立马又得写字,顿觉无限委屈,万般不愿地走到属于他的那个小角落,开始研墨。 七爷丝毫不意外云楚青会在信里胡言乱语,他也根本不关心这个,倒是瞧着旁边严清怡的信,才刚压下去的火气蹭蹭又冒了出来。 敢情她寻思一夜,既没想使个小性子,又没打算撒个娇儿,倒是惦记着给自己留后路呢。 他非得把她的路都堵上不可,就得安安分分地守在他身边。 七爷“腾”把茶盅顿到桌面上,起身唤李宝业,“让青松备车,往黄米胡同去。” 李宝业老实,不像小郑子那般聒噪,答应着就往外走。 小郑子那边写着字,耳朵却支棱着没闲着听音儿,听闻七爷要出门,赶紧把笔一放,小跑着出来,“七爷,都午时了,要不吃过饭歇了晌再去?便是严姑娘,她恐怕也得吃饭歇晌。” 七爷冷冷地扫他一眼,“再加十页。” 小郑子苦着脸回到书桌前,看见毛笔不知怎地从笔山上滚落下来,将旁边写好的字纸晕染了好几页。 显而易见是作不了数的。 小郑子叫苦不迭,心道:以后再不多事,随便七爷爱哪儿去哪儿去,爱几时出门就几时出门。 虽是抱怨着,可仍然担心,黄米胡同会不会备着七爷的饭,那边的饭合不合七爷胃口? 因为不专心,笔画又错两处,这张也是白写了。 小郑子恨恨地骂两声,赶紧敛住心神。 七爷赶到黄米胡同时,那边刚摆上饭。 清清淡淡的两道菜,一冷一热,热菜是肉丝炒白菜,冷菜是菠菜拌炒熟的花生米,外加一碟四只奶香小馒头。 严清怡拿着筷子还没来得及吃,见七爷面沉如水地进来,忙放下筷子,起身问道:“七爷吃了吗?” “没吃,”七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视线扫见桌上的两小碟菜,脸色更沉,盯着辛姑姑问道:“姑娘每天就吃这个?” 辛姑姑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严清怡解释道:“这些足够吃,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让厨房再添道菜……还是我去吧,再清炒个淮山可好?” 七爷不置可否地说:“随便。” 等严清怡走去厨房,七爷再度看向辛姑姑。 辛姑姑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是想多做几个菜,可姑娘不让,说糟践粮食。今儿这两道菜都是姑娘自己下厨做的。” 七爷沉默不语。 辛姑姑觑着他的脸色,端起那盘肉丝白菜,“怕是冷了,我去回锅热一下。” 约莫盏茶工夫,严清怡与月牙一前一后地端着两盘菜回来。 除了白菜,还有盘清炒淮山。 雪白的淮山点缀了几片碧绿的葱叶及四五朵黑色的木耳,卖相极好。 味道也不错,淮山清脆,菠菜鲜香,只有白菜因是回过锅,七爷只夹了一筷子再没多吃。 四只鸡蛋大小的馒头,每人分两只,七爷吃着足够,严清怡刚吃个半饱,便把菜都吃了。 饭后,辛姑姑先端来清茶让两人漱过口,又另外沏了老君眉,取过七爷惯用的那只粉彩茶盅斟了大半盏。 七爷手指轻轻敲打着茶盅外壁,目光自有主张地凝在严清怡身上。 她穿着半新的天水碧袄子,月白色罗裙,看着很素淡,全然不是昨天的娇柔明媚。 这还没出正月呢,又不是没有别的衣裳穿? 七爷“哼”一声,问道:“你要银子干什么,日常不够花用?” 严清怡低了头。 上次七爷给的千两纹银,花了不到百两,她吃的有限,穿得都是锦绣阁送来的,首饰也盛满了一只木匣子,其中大半都没有戴过。 实在是没有花用的地方。 想一想,索性实话实说,“我想买铺面租出去,或者到大兴买地,一千好几百两银子能买一百亩地,以后也好做个容身之处。” 七爷反问道:“积水潭那么大宅子容不下你,非得住到大兴去?这还没成亲,我那王妃就惦记着到外面住,传出去,我这脸面往哪儿搁?” 严清怡解释道:“不是现在,是等过几年,王爷纳了侧妃,厌烦我了,我就住到大兴。” 七爷忽地笑了,“我还没看错你,果真是贤惠而且周到,这会儿就想着给我纳侧妃了。” 严清怡抬眸瞧着他,他唇角微弯,分明是勾着笑意,可眸光却冷冷的,跟以前一样,静水寒潭般,半点波动都没有。 严清怡仿似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十分真切,鼓足勇气道:“七爷能不能别让忠勇伯府的姑娘进门?她不合适。” 七爷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可以。我不纳云家姑娘,那你觉得谁合适?早点定下来,我回去告诉皇嫂,请皇嫂下旨……”顿一顿,“下旨让她们赶紧找人成亲,免得……碍我的眼。”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没有。 严清怡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鼻头发酸,眼圈一红就要落泪,抽抽鼻子忍住了。 七爷看得真切,心中已是软下来,嘴上却不饶人,“你看中了谁,倒是说出名字来,说一个我就打发一个,不怕被京都女眷指着鼻子骂,你就尽管说。” 严清怡咬着唇道:“七爷要是没意思,为什么还朝着别人笑,偏偏就站在灯塔下面,是怕来往的人瞧不见吗?” 七爷心头一松,展臂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既是昨夜就觉得不痛快,怎么就不能问一句,非得自己生闷气?才过一晚上就寻思着纳侧妃,要是我再晚来几天,是不是连我将来生几个庶子庶女都打算好了?” 这话……连嘲带讽的。 可严清怡听着却觉得宽慰许多,俯在他胸前,闻着淡淡松柏香味,又抽抽鼻子。 七爷道:“想哭就哭,不用忍。” “我不,”严清怡嘟哝声,“姑娘家家的,掉两滴眼泪是金豆子,要是整天哭唧唧的,就不值钱了。” 七爷忍俊不禁,越发紧地箍住她,长长叹口气,“何止是金豆子,你呀,就是金珠子。每次哭的时候,金珠子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心疼啊!” 严清怡撇撇嘴,“要真是金珠子,七爷也不会跟云家姑娘约好写信了。”站直身子,仰着头问,“她给你写了什么?” 七爷垂眸看着她,肌肤如白玉般细嫩,双唇像花瓣似的娇艳,而大大的杏仁眼里蕴着泪意,满满当当全是他的身影。 笑着答道:“不知道,我让小郑子送到魏府了。昨天晚上,云姑娘说她会种番薯,要把种法写给我,然后又提起她之前过生日,你们玩了个套圈的游戏,就属你套得最少,还被罚酒了,是吗?” 尾音稍稍有点上扬,带着浓浓的宠溺意味。 “罚了三盅,”严清怡点点头,脸色蓦地沉下来,“云姑娘还送了我份大礼呢……她吩咐丫鬟盛寿面时,务必要把绘着牧童短笛的面碗放在我面前。七爷猜猜是为什么?” 不等七爷回答,她已经说出口,“那只碗里抹了沉香合……云姑娘还有脸告诉魏夫人说看中我当她后娘。那会儿她才十岁,十岁的姑娘就这么算计人,说出去恐怕谁也不敢相信吧?” 七爷顿时沉了脸,眸中清冷一片,冷冷道:“她竟敢如此对你!” 严清怡自嘲道:“有什么不敢,我就是只软柿子,谁见了不想捏一把踩一脚?云姑娘胆子大,不但敢算计我,转年正月,云家宴请,我托病没去,李家姑娘去了,听说席间闹出丑事,结果李姑娘成了忠勇伯的妾。李姑娘可是堂堂正正的万晋朝官员家的嫡女……” 150.第 150 章 青柏看着七爷脸色, 很是意外。 以往七爷也曾怒气冲冲的来到黄米胡同,可离开的时候唇角都是藏着笑。这一次, 来的时候板着脸,走的时候脸色更黑,好像还带着一丝……窘迫或者尴尬? 是严姑娘又开罪他了? 不太可能, 而且绝无可能! 七爷对严清怡的心, 青柏最清楚不过。 只要严姑娘不是作奸犯科谋反叛乱,七爷便不会真的跟她置气。 可现在…… 青柏觑着七爷神情, 默默朝青松施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稳着点驾车,别遭受池鱼之灾。 七爷上了马车坐定,低头瞧见手里攥着的荷包, 心头气血翻涌。 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不懂三纲五常之人, 为人子女的竟会对亲生的父亲心生爱慕! 作为宗室家中的一员, 七爷深知, 其实皇家里的丑事最多。比如前朝的孝宗皇帝曾淫戏过自己的表姑,再往前的惠宗皇帝强占了自己的儿媳妇。就是本朝, 极受后人景仰的太宗皇帝, 也曾经觊觎过朝臣的家眷。 这些固然与伦理不符,但在血缘上并无可指摘之处。 而云家……简直是不知廉耻匪夷所思。 难怪云度带着妻小都躲到榆林卫,独独留下这个女儿。 原来她是如此地丧心病狂! 她恋慕她爹,虽然有违纲常, 七爷可以当作不知不去计较, 可她不该欺负严清怡孤苦无依, 而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真把严姑娘当成了软柿子捏? 想到此,七爷厉声对青柏道:“往后多留心忠勇伯府的云姑娘,看看她平素都做些什么。” 青柏吓了一跳,连忙应是。 七爷性子清雅淡泊,只要不涉及严姑娘,极少表现出明显的喜怒哀乐。 而这次,竟然丝毫不加掩饰。 想必是云家姑娘招惹到严姑娘了。 青柏不由为这位素昧平生的云家姑娘捏了把汗。 一路沉默着走到神武门,七爷突然又道:“不着急回去,先到太医院跑一趟。” 青柏忙扬声对青松说了句。 太医院位于承天门外,跟神武门一南一北。 青松掉转马车往东走,再往南边拐过去,驶得约莫两刻钟到了太医院。 当值的太医们听闻七爷到来,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活计,上前行礼。 七爷直入主题,解开荷包系带,掏出里面的碎瓷片问周医正,“碗壁上许是涂过药,能不能分辨出是什么东西?” 周医正拿着碎片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在鼻前闻了闻,再用手抹两下,对在太阳底下仔细瞧了片刻,迟疑着问:“这上面有东西?” 七爷不答,又问其他人,“你们看看?” 众太医传着瓷片相继看了看,俱都摇头,“没见到有异样之处。” “好,没事了,有劳诸位。”七爷复将碎瓷片装进荷包里,朝周医正挥下手,阔步离开。 坐进马车后,才重重地叹一声。 时候太久了,连太医也瞧不出有涂过药的痕迹,就是拿到云楚青面前,她也未必能够承认。 只能再想其它办法。 思量间,马车已经驶进神武门。 小郑子正站在和安轩门口翘首期盼,瞧见七爷脸色,憋在肚子里的许多话都没敢说。等七爷坐定,先沏上热茶,又觑着七爷脸色,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的大字呈过来。 七爷自幼跟随翰林院的方学士读书,也学了方学士尚文的性子,在品鉴别人字迹或者诗词时,总是要静下心,先摒弃心中杂念,而不会带着情绪。 七爷喝两口茶,定定神,开始翻看着字纸,边看边指出那几个写得好,又挑出不足的地方。 小郑子站在旁边受教地答应着。 等二十页大字看完,七爷面色平缓下来,再抿一口茶,赞道:“有长进,再多用点工夫,往后就可以写请帖了。” 小郑子咧开大嘴,问道:“那我能不能当上管家?” “不能,”七爷毫不客气地回答,“你呀,还得多历练几年,什么时候能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差不多了。”说罢,起身走进书房。 他上午画了一半的画作仍然铺在长案上。 虽然只有个简短的轮廓,画中人的衣饰和面貌都模模糊糊的,未曾仔细雕琢,可从动作仪态上已经能够隐约看出严清怡的影子。 七爷心中戾气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柔情。 先前,她扑在他怀里说不想哭,不能整天哭唧唧的,可提及当年,她如何怜惜云家姐弟,如何照拂他们信任他们,又是如何听到丫鬟的谈话,尤其谈到得知碗里面下得是腌臜药时,泪水仍是汩汩而下。 然后,她抬手环在他腰间,抽泣着说:“她这样害我,七爷却还对她笑?” 这是她第一次在肢体上对回应他,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委屈抱怨的语气跟他说话。 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开始接受他,不再排斥他? 想到这个可能,他如置身云端,满心尽都是欢喜,忍不住就把她搂得更近了些。 她温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他,如墨的青丝散发出清淡的茉莉香,细细的声音有些娇也有些糯,便是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那一处骤然挺立起来。 心慌意乱中,他赶紧松开手臂,逃窜般夺路而逃。 也不知严清怡察觉没有,会不会因此而低看他,或者不让他再往黄米胡同去? 七爷既有些羞愧,也有觉得欣喜。 他性子淡泊,加上饮食清淡,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请难自抑的时候,也是头一次感受到对姑娘家有强烈的向往和需要。 想与她唇齿相依抵足而眠,然后重塑一个她,重塑一个他,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想起将来可能有的生活,七爷忍不住弯起唇角,提笔继续那副未完成的画。 趁着七爷作画的工夫,小郑子偷偷问青柏,“七爷中午在哪里用的饭,用了什么饭,用了多少,吃的合不合意,要不要再吩咐厨房做点儿?” 一连串的问题。 青柏只知道是在黄米胡同吃的,至于其它,是一问三不知,遂笑道:“七爷都要开府成亲了,饿了自会吩咐饭食,冷了也能够自己加衣,郑公公不必处处考虑得这般细致。” “你懂什么?”小郑子不高兴地说,“我跟在七爷身边快十年了,要不是我这么经心伺候着,七爷还不知多受多少苦?你才来……”转念间,想起七爷自从习练吐纳功夫,身体的确强健许多,也不必天天熬药了,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青柏素知他的脾气,并不计较,笑道:“咱们是一样的心思,都巴望七爷好。七爷另外吩咐了我差事,我先走一步。”朝小郑子拱拱手,大步离开。 小郑子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伺候七爷,不经心怎么成?粗人一个!”转身回屋,往书房里探探头,见七爷仍在专注地作画,蹑手蹑脚地进去,往火盆里加了根炭。 七爷这一画就是半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放下画笔。 而画中人,已经穿了雨过天青色的褙子湖绿色罗裙,乌黑的长发也绾成了圆髻,只余下那张让他心动的面容尚未呈现出来。 今晚好生歇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趁热打铁把严清怡的相貌添上去,再略作修饰就可以完工了。 吃过晚饭,七爷由小郑子陪着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消了食,随意地看了两本书,便上床安置。 谁曾想,夜半时分竟然醒了,而身下黏稠一片,粘在腿上好不难受,可又羞于唤人,只得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寻到鞋子趿拉着下地去找。 小郑子警醒得很,听到內间有动静,急忙进来察看,正看到七爷在翻腾衣柜,忙挑亮灯烛问道:“七爷找什么,我来。” 七爷不自在地说:“替我寻条亵裤出来。” “临睡前不是刚换过?”小郑子讶异地问。 七爷爱干净,便是在这寒冬腊月,每隔两三天都会泡一次澡换一次衣裳。 今天正好是沐浴的日子。 七爷恼道:“啰嗦!” 小郑子连忙闭住嘴巴,指着衣柜道:“七爷的外衫都在上层,中衣在下层,袜子在左边抽屉,腰带在中间的抽屉,荷包香囊等小物在最右边的抽屉。”说罢,弯身找出条米白色细棉布亵裤,问道:“我先在火盆旁边烤一烤,等暖和了,七爷再穿。” “不用,”七爷劈手夺过,进得帐中,悉悉索索地换了,将褪下的亵裤卷好,递给小郑子,“与先前的一道送去洗了。” 小郑子应一声,又问:“七爷要不要喝口热茶?” 七爷没好气地说:“不用,不渴,你赶紧出去吧。” 小郑子把灯烛复又调暗,又看了看火盆的炭,觉得凡事妥当了才悄没声地掩门出去。 七爷轻轻转过身。 怎么就做了那样一个梦? 好像是在汤泉里,四周热气氤氲,严清怡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他忙不迭地跳下去。 她身上只穿件纱衣,纱衣浸过水,完全敷在身上。 他本想牵着她的手往岸上走,她却张臂抱住他不放,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紧贴着他……他脑子“嗡”一声,就醒了。 七爷怅惘地叹口气,如果不醒就好了…… 前半夜七爷睡了个香甜的好觉,而后半夜却是辗转许久才合眼。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还没醒。 青柏昨天安排好了人手,正打算跟七爷禀报,小郑子拦住他,“七爷昨夜没睡好,眼下仍睡着,等醒来还得吃饭,你不如过上半个时辰再来。” 青柏随口问道:“怎么没睡好?” “好端端,突然起来换裤子,以前可从来没这样。” 小郑子是阉人,又打小跟着七爷,还不曾有过这种情况,青柏却是一听就懂,笑呵呵地说:“早知道,就该把婚期定在三月。” 小郑子翻着白眼道:“三月哪儿来得及,院子还没正经收拾呢,依我看,六月里也太早了,而且天气热,倒不如过完中秋节,天气凉快了再成亲。”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见一个小火者进来禀道:“司礼监范公公来了。” 151.第 151 章 小郑子连忙整整衣衫往外迎, 没走几步,就见范大档迎面而来。 他穿件灰蓝色袍衫, 头戴蓝色纱帽,白净的面皮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见到小郑子迎出来,范大档乐呵呵地道:“有日子没见郑公公了, 个头看着蹿高不少。春天万物复苏, 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郑公公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跟之前一样, 他说话时眼神明亮真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怎可能是个老好人? 小郑子顿时想起七爷的话,什么时候能学得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可以当管家了, 不由地也挂上三分假笑, “我记下了, 多谢范公公关心……不知公公有何事, 七爷夜里走了困,现下尚未起身, 公公先进屋喝口茶?” “不用, ”范大档笑着摆摆手,“我耽搁不了太久,就是将作司有两件事情想请七爷示下。正好我也寻思着给七爷请安,就两事并做一件办了。明儿不是朝廷开印吗, 匠人们也都回来了。天气冷, 园子的活计干不了, 想先把屋子里头修缮好。这头一件是各处亭台楼阁的匾额,先前虽然都有了,兴许七爷还有更当意的,如果需要更换就拟定名字让人做出来。” 小郑子忙道:“是要更换的,前几天七爷还拟出好几个名字请严姑娘挑选呢。” 范大档笑笑,接着说第二件,“以前静娴公主是将西路的集福堂作为正房,现在因为东面扩出去十丈,不如把东路的澹怀堂作正房更妥当,特来问问七爷的意思。就这么两件事儿,我先回去了,免得圣上使唤,有劳郑公公代为禀告七爷,也代我给七爷磕头。” 小郑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恭敬地送了范大档出门。 过得约莫两刻钟,七爷终于醒来。 小郑子不忙说事儿,先伺候着七爷穿戴整齐,又伺候着七爷用过饭,才将范大档提到的两件事说了遍。 紧接着,青柏禀报了他的安排。 忠勇伯府现下就云楚青一个主子在家,再增添下人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打算往云家塞人,却是安排了两个人跟云府的车夫套近乎。 毕竟云楚青不管往哪里去,肯定要乘坐马车,搭上车夫这条线,对她的行踪就可以了如指掌。 此外,又在云府胡同口安排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 七爷端着茶盅,清俊的脸上挂一丝冷笑,“尽管放心去做,不用顾忌别人,出了什么事,自有我出面。” 青柏神情一凛,领命而去。 七爷思量片刻走进书房,瞧见画纸上窈窕动人的女子,凝神端详会儿,唇角露出暖暖笑意,拉开抽屉,找出他先前拟定的几处屋舍名字。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康顺帝马上要忙碌起来了。 趁着最后一天闲散,他想再请康顺帝题几处匾额。 没想到他扑了个空,康顺帝没在乾清宫,却是在坤宁宫,七爷脚步未停又赶往坤宁宫。 不但康顺帝在,五皇子楚炤竟然也在,穿件青莲色锦袍,拘谨地站着。 见到七爷到来,楚炤仿似见到救星一般,连忙拱手行礼,“七叔。” 七爷微微颔首,对着康顺帝跟万皇后笑道:“皇兄,皇嫂。” 楚炤长相颇佳,原本也算个气度不凡的少年,可站在七爷身边,却好似皎月旁边的星星,光芒尽数被掩住。 万皇后脸上不由就露出几分得意,因见到七爷额头细细散着光芒,笑问:“往哪里去了,竟是热出些许薄汗。” 七爷道:“先往乾清宫跑了趟,紧跟着往这里来。” 康顺帝抬眸,温声问道:“何事?” 七爷自荷包里掏出字条,展平了,呈给康顺帝,“拟了几个名字用在正房院和书房,想请皇兄拿个主意,看哪个更合适?” 字条不过三寸见方,写了慎德堂、思蕴斋、立雪堂、绣绮院等七八个名字。 康顺帝指着思蕴斋与静和院,“这两个不错。” 七爷笑道:“好,就定下这两个,请皇兄题写出来,这样挂在正房廊前,妖魔鬼邪俱都敬而远之。” 皇帝乃真龙天子,鬼神不侵,天子所用之物或者所赐之物也能起到震慑作用。七爷长在宫里自幼得龙气庇护,这才勉强长大,如果搬出去,被什么不洁的东西冲撞了怎么办? 万皇后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此言不假,还得劳烦圣上御笔题出来才是。” 见万皇后也这样说,康顺帝便不推辞,令人寻了笔墨来,大笔一挥,写下“思蕴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七爷忙把写好的字挪到旁边风干。 康顺帝接着笔走龙蛇,写下“静和院”三字。 七爷端详片刻,低笑:“看来回去得置办一处演武场,皇兄的字气势凌厉,挂在正房院我怕静和不了。” 康顺帝低头一看,自己虽非特意而为,但天子的威严自然而然地流出,这三个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着实不适合正房用,遂笑道:“我考虑不周,给你另写一幅。” 作势要将纸团了,七爷忙拦住他,“这幅我也要,皇兄再题一幅畅合院挂在正房。夫妻相合自然心情就舒畅。” 康顺帝稍琢磨,柔缓了笔势,写出来“畅合院”三个字。 万皇后赞道:“圣上的字越发好了,仙露明珠游刃有余。” 康顺帝端详番,果然是秀逸圆润,心中颇为自得,乐呵呵地说:“希望你以后跟王妃和顺恩爱,别辜负畅合两字。” 七爷轻笑:“那是自然,皇兄尽管放心。” 楚炤在旁边瞧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既羡且妒。 不管是康顺帝还是万皇后待他从来没有这么和善过,康顺帝自不必说,身为父亲又是国君,在几位儿子面前总是板着脸。 而万皇后呢? 从母家来说,万皇后是他姨母,按理待他比其余两位皇子更亲厚才是。 事实却恰好相反,万皇后待三皇子和四皇子还算亲切,唯独待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 就是适才,万皇后提起他的亲事,目光也只看着康顺帝,就好像他根本不在场一般。 可等七爷一来,万皇后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带了笑,眼里也有了光彩,显然是真正的欢喜。 而且,听说万皇后还亲自找康顺帝要走最好的一处宅子不说,还把那面足有十亩的镜湖划到七爷府邸。 剩下那两处宅第,要么离皇城远,地角不矜贵,要么宅子太小,住起来憋屈。 而那两处,显然其中一处是留给他的。 想到此,楚炤暗自错错牙,抬眸把目光移到七爷身上。 他穿着象牙白的棉袍,外面套了件镶着白色兔毛的宝蓝色罩甲,墨发高高束起,别了支式样极简单的白玉簪,看上去丰神俊朗温文儒雅。 虽然穿了这许多衣裳,他仍是瘦削孱弱,尤其那张脸,被窗外阳光照着,白得近乎透明。 楚炤刚刚升起的嫉妒之情顿时散去。 就算这位七叔再得圣上宠爱又如何,还不是病秧子一个? 能不能活到而立之年还两说,即便活到了,七叔身为圣上胞弟,跟大殿上的龙椅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再有,所娶的王妃也是出身寒门,半点助力借不上。 而他却是圣上的儿子,只要他够聪明够果断,谁敢说那张椅子没有他的份呢? 到时候,希望万皇后能够活得长久,他会好好地给她点颜色看看,以报昔日漠视之恨。 过得盏茶工夫,七爷见纸上墨迹已干,小心地将三张字纸卷好,笑道:“我这就找人去做,早点做出来早点挂上,不耽误皇兄和皇嫂的正事了。”侧头又对楚炤道,“我先走了,你还要待一会儿?” 楚炤正要回答,万皇后道:“我们正商议五殿下的亲事,七弟也一道跟着参详参详。” 七爷稍愣,随之笑道:“好啊,不知小五相中了哪家姑娘?” 楚炤红着脸道:“我没有……此事但凭父皇跟母后做主,我没有意见。” 万皇后对七爷解释,“上元节那天已经相看过了,有几个姑娘无论在长相还是品行上都不错,这不把五殿下叫来问一问,五殿下还不好意思开口。” 七爷便问:“都是哪些人家?” 万皇后道:“一个是礼部主事顾家的小女儿,六月里满十五岁,一个是翰林院方学士的内侄孙女,刚办过及笄礼,还有忠勇伯家的姑娘,到年底也就及笄了。” 听到忠勇伯的名字,七爷微愣,不由朝楚炤望去。 楚炤目有期待地问:“云家姑娘是不是就是肤色很白净,脸上有一对很深的梨涡那个?我觉得……我觉得她……” 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 可在座诸人都心知肚明,楚炤这是相中忠勇伯家的姑娘了。 万皇后浑不在意地说:“既然五殿下有意,回头让礼部他们打听一下,跟忠勇伯要来八字,若是合得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康顺帝思量番,点点头,“也好。” 楚炤大喜过望,对着万皇后长揖到地,“多谢母后成全,多谢父皇。” 恭王跟定王娶得都是名士清流家的姑娘,他们的心思楚炤明白。 万晋朝历来重文轻武,康顺帝对文臣也多有倚重。 而且,每个清流后面都跟着一大帮弟子学生,如果有事,只要振臂一呼,自有人摇旗呐喊。 楚炤却不信这些。 文人再好却打不了仗,笔杆子能挡得住真刀实剑? 云姑娘长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勇伯在榆林卫是真正带兵有实权的。即便在京都,也有一批跟随忠勇伯的人。 只要成亲,那些人就可以听命于他。 想到以后,楚炤觉得胜算又多了半成,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七爷将楚炤的欢喜瞧在眼里,不由也弯起了唇角,这事开始有意思了…… 152.第 152 章 二月二, 龙抬头。 天阴沉了许久,待到晌午, 绵绵春雨终于如约而至,淅淅沥沥下了好半天。夜里便上了冻,雨水未曾干就凝结成冰, 街上既湿且滑。 桃园胡同的吴嫂子不留神踩到碎冰, 脚下踉跄,“扑通”摔在地上, 臂弯拐着的菜篮子滚出去老远。 吴嫂子叫苦不迭。 虽然已经出了正月,但天儿仍是冷,她穿得厚实倒不觉得疼,就是回去免不了洗衣裳。 整个正月, 吴嫂子没闲过一天。 赵惠清先前被庸医耽误, 带下淋漓不止, 后来换过郎中, 换了药方,只好了三五天, 就开始不干净。 她穿的衣裳罗裙, 甚至铺的床单褥子,隔个两三天就得更换。 大冬天的,谁愿意天天把手泡在水里? 而且血沾了热水洗不掉,必须得用冷水搓。 吴嫂子婉言对赵惠清提过, 可以做个棉垫子, 夜里安置的时候垫在身上, 就不会弄脏褥子。岂料,话不曾说完,赵惠清抓起床头的药碗就往她头上砸。 幸好她躲得快,也幸好赵惠清久病之后气力不济,否则她头上被砸个窟窿,请郎中都不好请,多晦气啊。 吴嫂子怀着气,在汤水上就不像之前那么经心。 赵惠清下不得床,只能吩咐秀枝或者秀叶去责骂她。 秀枝两人也被折腾的天天不得闲,尤其是秀枝,因是贴身伺候的,受的气更多,每每听到赵惠清抱怨饭食不好,就会替吴嫂子开脱,“太太忍忍吧,吴嫂子既要买菜,还得洗衣,能按时按点地做出来已经不容易了,哪里有工夫做哪些精细的?倒是太太应该再买几个人来伺候才是。” 正月里,人牙子都回家过年了,到哪里去买人? 她有心往赵府那里再要几个人,可那边人手也不宽余,而且家里时不时会有客人,哪里抽得出人? 赵太太惦记着闺女,隔三差五吩咐身边的嬷嬷来探望。 寒冬腊月的天儿,嬷嬷顶着北风过来,连口热水喝不上就听赵惠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 不是生气下人们照顾不周,就是抱怨赵太太狠心不管她,又骂林栝没良心,把她一人扔在京都不管不问。 每次都是这些陈词滥调,嬷嬷也有些厌烦,再加上秀枝在旁边上眼药,索性回去的时候就对赵太太说,“姑奶奶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好,就是脾气越发大了。” 赵太太岂不知赵惠清的脾性,便不再多问。 正月十六看闺女,赵太太带着年节礼来到桃园胡同。 赵惠清见着赵太太就放声大哭,把秀枝秀叶等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非要跟着赵太太回去。 赵太太左右为难。 她本打算趁着正月空闲,给儿子把亲事定下来。 要是把赵惠清接回去,家里头有个病人格外忙乱,再说媒人们进进出出见到了,肯定会在外面说闲话。 儿子的亲事就会受影响。 思来想去,赵太太还是觉得儿子更重要,便对赵惠清道:“家里哪有你这儿清静,而且我也不得闲照顾你……等天气暖和点儿再说。” 赵惠清顿感绝望。 反而吴嫂子与秀枝等人渐渐地大了胆子,张狂起来。 饭食要么早要么晚,全随心意。 好东西的都填进她们几人肚子里,剩下不怎么喜欢的就端给赵惠清。 衣裳也不随换随洗,就堆在床边,实在没得换了,从中挑出条能过得去眼的裙子,让赵惠清再穿。 赵惠清怒上心头,发作过几回,惹得下人们愈发怠慢,而她因为生气,身体越发不济…… 此时,位于澄清坊石槽胡同的淮海侯府却是一派喜气,门口廊檐下挂着一溜大红灯笼,大门上贴着红彤彤的双喜字,就连小厮们都换上了崭新的灰色裋褐,腰间一式的大红束带,显得精神抖擞。 魏欣的婚期是二月十六,按规矩十五那天要发嫁妆,而素日跟魏欣要好的闺中密友都会来给她添妆。 严清怡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趁别人都没来的时候,跟魏欣说点体己话。 算起来,她们足足大半年没见面了,虽然时不时写信,可书信总比不上面对面说话来得亲热,而且,魏欣在信里总是抱怨钱氏不肯让她多吃饭,饿得她都瘦成竹竿了,恨不能风一吹就倒。 她颇有点怀疑魏欣的,也想早点过来求证。 是月牙陪着严清怡去的,到达魏府时,魏欣刚吃完饭,正在正房院陪魏夫人和钱氏说话。 听说严清怡来了,魏欣立刻坐不住,跳下炕就要往出迎。 钱氏一把摁住她,“可消停点吧,眼看就出阁了,能不能稳当点儿?” “就是说嘛,眼看我就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娘不能由着我性子?”魏欣笑着反驳,在炕边寻到绣鞋穿上。 钱氏气呼呼地看向魏夫人,“娘可亲眼看到了,五丫头这脾气,真是半点不服管。” 魏夫人乐呵呵地道:“赶明儿就有人替你管了,不用操心。” 钱氏恨恨地瞪魏欣两眼,站起身,整整裙裾,紧跟着往外走。 如果是往常,钱氏就不出去了,可严清怡现如今是七爷未过门的王妃,为表尊重,她肯定要去迎接。 两人刚走出院子,迎面看到丫鬟引着严清怡主仆走来。 严清怡屈膝朝钱氏端端正正地行个福礼,招呼一声:“伯母。” 钱氏忙上前扶起她,笑道:“又不是外人,讲究这么多礼数干什么?你来这么早,吃过早饭没?” “吃了,”严清怡弯着眉眼笑,“今天起得早,寻思着早早过来。” 魏欣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我刚还跟祖母说,你一准儿第一个来,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严清怡顺势打量魏欣两眼,见她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脸蛋圆乎乎的。 跟信上说的那副惨状完全不同! 魏欣瞧见严清怡眼神,立时猜出她的想法,噘着嘴道:“这是这两天刚长上来的,前阵子真的瘦成竹竿了。” “是水桶粗的竹竿吧?”严清怡毫不客气地说。 魏欣粗着嗓子,气呼呼地道:“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严清怡不搭理她,笑着问钱氏,“伯母,嫁妆几时发?” 钱氏笑道:“定得是巳正。” 魏欣插嘴道:“本来说是巳初,我寻思着巳初太早,街上走动的人不多,没法显摆出去,就往后退了半个时辰。” 钱氏嗔道:“阿欣这张嘴,亏得阿清不是外人,否则还不笑话死你?” 魏欣笑道:“有什么笑话的,发嫁妆就是为了让别人看。要不为什么别人家都是吹喇叭放鞭炮弄那么大阵仗,不如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抬过去行了。” 严清怡乐不可支。 说笑间,几人走进正房,严清怡给魏夫人问过安,从月牙手中拿过蓝布包裹的酸枝木匣子交给魏欣,“给你玩的。” “是什么东西?”魏欣迫不及待地打开。 宝蓝色姑绒面上,静静地躺着只翡翠雕成的小蛇。蛇身蜿蜒盘曲,首尾相连,恰好成为手镯状。 魏欣属蛇,平常就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当即拿起来套在腕间,笑着问道:“好看吗?” 翡翠水头极好,颜色青碧光泽莹润,衬着她雪白的手臂更显细致柔嫩。 可就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严清怡离得远远的,“你别问我,我看着就害怕,你喜欢就成。” “还不错,”钱氏口是心非地夸赞,“就是冷不丁吓人一跳,哪有人戴这个?”朝严清怡叹口气,“也就是你愿意投她的喜好费心找这个,以后别搭理她。” “但是真的很好看啊,难道你们都不觉得?”魏欣摸着蛇身上细小的鳞片,爱不释手,忽而又问,“这雕工真不错,你从哪里得来的,有没有刻成猴子的?” 严清怡脸色一红,很快恢复原状,“是七爷寻来的,回头找他问问。” 魏欣快言快语地说:“你别忘了,要是有猴子,你帮我讨了来,我拿别的跟你换,肯定不让你吃亏。” 何若薰的大哥何重属猴。 严清怡抿着嘴笑。 钱氏无奈地摇摇头。 七爷手里的,大多是稀罕物件,她拿什么跟人换,就是有价值差不多的,七爷也未必肯换啊。 魏欣这脾气……好在她在外面倒是懂事知礼。 魏夫人也笑眯眯地看着凑在一起品评手镯的两人。 严清怡今天穿了件蜜合色暗纹缎袄子,袄子既无绣花也无包边,就只收腰处捏了两道褶子,衬托出柔软纤细的腰身。罗裙是茜红色十二幅湘裙,也是很简单的样式。 并没有因为即将嫁进宗室而张扬或者炫耀。 魏夫人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严清怡的时候。 是在张弦张阁老寿辰那天,严清怡刚来京都不久,站在一众官员女眷之中,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乍乍见到达官显贵们的局促与慌张。 当初即不扭捏,现在又不张狂,一个年轻姑娘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也是极难得了。 就是魏夫人在这般年纪时候,也未必有这份沉着稳重。 到底七爷眼力好,能够慧眼识珠,不计较家世与门第愿意娶了这颗蒙尘的明珠。 魏夫人点点头,暗自做了个决定。 这时,丫鬟又来通报,“庄家二奶奶和云家姑娘来了。” 云姑娘是云楚青,那个庄二奶奶又是谁? 严清怡眸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魏欣笑道:“就是张芊妤,她夫家姓庄,相公在家里行二,岂不就是庄二奶奶?” 严清怡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魏夫人便笑道:“先前你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陆陆续续都成了奶奶太太了,再过两年,又就都当娘了。趁着还没有儿女拖累,你们在一起多玩玩……将客人直接请到萃英院去,不用特地过来了。” 魏欣与严清怡应声好,手拉着手走出正房院。 魏夫人瞧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对钱氏道:“我瞧着严三娘果真有造化,难得又跟阿欣投契。我手头里攒着一些体己的物件,本来想给家里的几个姑娘分一分,刚才寻思着,严三娘六月里也要成亲,她未必能置办齐嫁妆,倒不如把她也算上一份子。等阿欣回门时,把她两人的都交给她,以后给三娘添妆也好,或者别的什么名目给她,说出去也是她们两人的情分。” 钱氏明白魏夫人的意思。 如果魏夫人出面给,为免有巴结奉承的意思,可要是经过魏欣的手,她们两人本就亲厚,多给些添妆也是应该。 便笑道:“娘想得周到,我这里也有几样首饰,到时候一并给了三娘。说来奇怪,连阿俏、阿敏都受不了阿欣这性子,严三娘却跟她处得好,说说笑笑比嫡亲姐妹还亲热。” “这就是缘分,”魏夫人笑叹,“两口子能成亲是缘分,姐妹兄弟也是缘分……”顿一顿,忽而道:“元娘这孩子,明知道三娘跟七爷定下亲事,还没羞没臊地写那些话,也不知见到三娘,良心上能不能过得去?我都替她臊得慌。” 魏夫人实在高估了云楚青。 云楚青不但丝毫没有臊得慌,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严清怡,眼里含丝丝挑衅,“上元节那天,严姐姐为啥走那么早,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因为不舒服吗?” 严清怡不冷不热地道:“没什么意思就先走了。” 云楚青笑道:“我觉得挺好玩……那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七爷,真没想到他那么亲切和善,问了我许多话,笑的时候特别好看,要不是严姐姐过来,兴许我们还能多聊会儿。” 魏欣讶然地张大嘴。 她没面对面地见过七爷,可没少从魏夫人口中听说七爷。 都说那位年纪虽轻,心思却教人猜不透。 可云楚青却说他亲切和善,还笑起来好看。 欸,不对! 七爷跟严清怡的亲事是已经昭告过的,云楚青闲着没事跟七爷聊什么,就不知道避讳点儿? 魏欣突然就明白,上元节过后没两天,钱氏为何特地叮嘱她往后少跟云楚青来往了。 想必,钱氏已经知道云楚青行事不妥。 早知道就不应该让她来。 可是今天这个日子,又不能将她撵出去。 魏欣沉了脸,正要开口,只听云楚青又道:“七爷让我给他写信,我已经写了,也不知他收到没有?” 严清怡笑道:“是种番薯的信?七爷说他没兴趣,直接打发郑公公送给淮海侯了。”侧头看着魏欣,“要不找人问问侯爷,可曾收到云姑娘写的信?我也很好奇,番薯到底是怎么种法,好吃吗?” 云楚青明显怔了下,片刻才答道:“番薯长在地里面,跟洋芋有些像,要煮熟了或者用火炭烤熟了吃,又香又甜非常好吃。” 严清怡道:“云姑娘懂得真多,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平常闲着没事从杂书上看来的,”云楚青盈盈笑着,“严姐姐想要看,回头我寻几本借给你,对了,还不知道现下你住在什么地方?” 153.第 153 章 上元节那天, 云楚青与郭蓉一家凑成堆儿,没少跟郭进眉来眼去, 又因后来陆续有几家女眷先行离开,一路遇到的人少了,云楚青更是肆无忌惮, 一会儿仰着头指了花灯说好看, 一会儿拢着斗篷说风大。 她本生得娇小,说话时还特意拖了尾音, 作出娇滴滴的样子。 郭进可来了劲儿,使出银子跟内侍讨她说的那盏花灯,可惜未能如愿,又特意走在北边给她遮着寒风, 只恨不得自己穿了两件斗篷, 以便脱了一件来给她穿上。 陈氏瞧着不对劲儿, 可她素日怕郭进怕得厉害, 敢怒不敢言,就悄悄地告诉郭蓉。 郭蓉心胸狭窄脾气暴烈, 却很陈氏合得来, 尤其是成亲之后,被婆婆为难过好几次,都是陈氏软语相劝替她出主意想法子。 原本她没主意云楚青的神情,听到陈氏这么说, 留了心打量片刻, 果然看出那两人眼里都蹿着火苗儿。 如果云楚青不是忠勇伯府的小姐, 只怕郭蓉立时就抡起巴掌上了。 可碍于她的身份,而且现下是在宫里,郭蓉忍得几忍,没好气地对云楚青道:“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家去,我们要走了。家里还有个侄子等着。”又对郭进道:“别以为长的好看的都是凤凰,有些还是山鸡,怎么样也养不熟。” 云楚青听出来郭蓉在骂自己,不过她脸皮厚,根本没当回事,反而笑盈盈地说:“是该回去了,今儿很高兴和郭姐姐、郭大哥一道赏灯。原先没机会认识,没想到竟是合得来,以后咱们要常来常往。”直接略过陈氏,又朝郭进抛了个媚眼。 郭进一张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子后面去了,连声叫道:“云妹妹,改天一定到我们家坐坐。” 回到府中,云楚青洗漱罢,躺在床上开始谋算以后的事情。 上次云度说得决绝,如果她嫁人,那么他作为父亲,可以回来操持她的亲事。 否则,除非等她死,他决不会再见她的面。 云楚青放不开云度,这几乎成了执念,而且云度越拒绝,她越干劲越高,一定要把他拿下。 而且,她坚信云度心里是有她的。 若非有意,何必要躲得远远的,还不是因为心里有鬼? 既然云度要她嫁人,那她就嫁呗。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七爷。 一方面可以恶心到严清怡,另一方面,七爷身体病弱,恐怕那方面的能力也不行,正好她可以清清白白地等着云度。 至于郭进,就那副倒三角的脸,前世她穷得叮当响都看不上这样的,何况现在她还是忠勇伯府的嫡出姑娘,更是不可能把他当盘菜。 之所以假以辞色,不过是想在外面有个跑腿帮忙的人罢了。 有些事情她不想让云家人出面,毕竟云度是忠勇伯,云府要是处于风口浪尖,首当其冲被连累的就是云度。 云楚青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分别给七爷和郭进写了信。 七爷相貌清俊,应该喜欢文雅的措辞,可她穿越之后跟前世一样,对于诗词歌赋完全不感兴趣,绞尽脑汁想不出该写什么,索性把前世很流行的一首歌的歌词抄了半段上去。 至于郭进,云楚青完全写的大白话,把郭进好一个夸,说他有兄长气度会照顾人,说他言谈风趣,给人印象深刻。 郭进很快给她回了信,字迹跟云楚青差不多,都是歪歪扭扭勉强能看明白。 云楚青接着给他写了第二封,说父母都在边关,把她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京都,以前出门做客时候受到不少委屈,只可惜没有个会疼人的兄长给她出气。 郭进立刻大包大揽地说,往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他,他就是她的亲哥哥。 而七爷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云楚青并不怕落在别人手里,且不说前半部分都是说的种番薯的正经事儿,就是后面那段歌词,不过是她表达对七爷的仰慕之情,有什么错? 七爷有地位有颜值,被别人喜欢上不是很正常吗? 难道就因为这半封信,还能治她的罪? 她年纪尚幼,而且从小没有娘亲教导,即便失仪也情有可原。 如果张扬出去更好,说不定传到圣上或者万皇后耳朵里,直接就把她赐给七爷了。 没想到的是,这封信既没有传到七爷手里,也没有被宣扬出去,反而被淮海侯悄没声地压下了。 这就意味着,她写的信一点浪花都没溅起来。 对于云楚青而言,这才是最差的结果。 不过她不着急,等打听到严清怡的住处之后再慢慢谋划,总之严清怡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严清怡好过。 严清怡不想与云楚青来往,自然也不会告诉她住处,便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最近忙得很,也没有工夫看书。” 云楚青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张芊妤替她打圆场,“说的也是,三娘在忙着绣嫁妆吧?”话出口,立刻觉得不妥,严清怡出身不好,嫁妆能不能备齐还两说,正要改口说别的,云楚青早把话茬接了去,“恭王妃当初发嫁妆,可真是十里红妆,头一抬快到恭王府了,那后一抬还没出门,足足用了两个时辰。严姐姐的嫁妆肯定也少不了,到时候也让我们跟着开开眼。” 严清怡微微一笑,没应声。 这时,接二连三又有客人来,有几个是严清怡认得的,少不得又是一番契阔。 而那些不认识的,听说她便是将来的平王妃,都赶着过来见礼。 一时萃英院衣香鬓影燕语莺声,好不热闹,真正有了添妆的热闹气氛。 不大工夫,外面传来爆豆般清脆的鞭炮声,是何家派人来催嫁妆。 姑娘们纷纷涌到正房院。 何家来了八个高矮胖瘦差不多的年轻男子,都穿着簇新的靛青色箭袖长衫,腰间束大红色绣着金色纹路的腰带,英姿飒爽精神抖擞。 为首的那人跟何若薰长得有些神似,严清怡正猜测他的身份,就听张芊妤细声细气地说:“对不住,方才我不是有意提及嫁妆的。” “没事儿,”严清怡笑着摇摇头,指了那人道:“他是阿薰的二哥还是三哥?” 张芊妤笑道:“是老二,阿薰三哥是圆脸,要胖一些。” 何二哥对着钱氏长揖到底,奉上催妆银,朗声道:“亲家老夫人,亲家夫人,我等前来催妆,嫁妆发的顺,新人日子过得顺,咱们两家往后也顺顺当当的。”不等钱氏回答,又奉上一只大封红,“好事成双。” 钱氏本也不想难为他们,笑着点点头,“好,那就起妆。” 何二哥又行个礼,唱道:“起妆咯——” 其余七人一个接一个唱,“起妆——”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两个身穿玄色裋褐,头上系着红布带,腰间束着红腰带的小厮用力抬起第一抬嫁妆,稳稳当当地走出正房院。 第二抬、第三抬紧随其后。 有人用心地数算着,直到最后一抬抬出门,扒拉着手指头道:“头里三抬不算,瓷器玉器有四抬,被褥铺盖有八抬,四季衣裳是八抬……陪嫁的铺子六间地六百亩,差不多得两万两银子。” 旁边众人艳羡地附和,“可不是,单六间铺子就值不少,如果在京都,便是不好的地角,也得将近一万两。” 严清怡听着,既为魏欣感到高兴,心里也有些忧愁。 她恐怕连十二抬嫁妆都凑不齐。 上次跟七爷要锦绣阁的利钱,七爷很痛快地给了二千两,让她见到喜欢的东西尽管买,要是花完了再跟他要。 话是这么说,她怎可能腆着脸天天跟在后头讨银子。 她出嫁后,薛青昊就得另外找地方住,不能总是住在七爷的宅子里。 这两千两,得拿出一大半来买宅子,或者买间带后院的铺子,得让薛青昊有个落脚之处。 而剩余一小半,她用来添置点什么好呢? 严清怡正默默地思量,就感觉有道视线牢牢地黏着她,严清怡回视过去,见又是云楚青,脸上带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分明猜透了她的心思,等着看她的笑话。 严清怡立时醒悟过来,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考虑嫁妆的问题。 反正京都人都知道自己出身低,是天上掉馅饼攀附上的七爷,那自己就量力而行尽力而为呗。 不管嫁妆多还是少,总归是堂堂正正的王妃。 是可以站在七爷身侧,与他并肩而行的人。 想到此,严清怡顿觉浑身一阵轻松,神情坦荡地朝云楚青笑了笑。 因为魏家人还得为第二天正式出嫁做准备,所以吃完午饭,众人就识趣地告辞。 严清怡也没多耽搁,随着众人一道离开。 刚走出角门,意外地见到了青柏,接着就看到马路对面,身穿宝蓝色锦袍披着象牙白云锦斗篷的七爷。 北风肆虐,吹得他斗篷鼓胀胀的,也吹乱了他鬓边碎发,他浑然不觉,乌黑闪亮眼眸直直地看向严清怡,唇角带着暖暖笑意。 严清怡紧走几步,上前问道:“七爷怎地到这里来?” 七爷笑道:“突然想到你的嫁妆也该准备起来,带你去看看宅子。”说着,托着她的腕,先扶她上车,随后他也跟着进来,从怀里掏出一本订好的册子,“这是你的嫁妆,回头看看又什么需要添减的……” 154.第 154 章 册子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记着各样物品, 约莫有十几页。 严清怡粗粗看两眼,笑道:“刚才我正想到嫁妆。” 七爷挑眉, 静静地等待下文。 严清怡合上册子还给他,“我想即便是两手空空地嫁给七爷,还有谁敢轻视我不成?即便轻视, 难道他们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说话时,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闪动着明亮的光彩,腮边梨涡俏皮地上下跳动。 七爷握住她的手, 浅笑,“他们不会有机会低看你,”顿一下续道:“总归是你管着,放在你名下更名正言顺, 以后再传给儿女。” 嫁妆属于私产, 做主母的完全可以只分给自己嫡出的儿女, 而不用给庶子庶女。 严清怡思量番, 从善如流地接了,却也没仔细看, 又笑问:“七爷几时来的, 吃过午饭没有?” 七爷答道:“吃过晌午饭来的,听说里头没散席,在马车里等了片刻。” 严清怡垂眸,抬手覆在他冰凉的手上, 轻声道:“往后七爷有事, 尽管打发人进去找我就是, 不用在外面等着。” “没等多久,”七爷笑笑,声音骤然放得很低,“我在外面看着客人三三两两走出来,就在猜想,下一个出来的会不会是你,猜了好几次都没有猜对。你不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吧?” 严清怡笑着摇摇头,“后面还有两三位。我跟五姑娘说了会儿话……早知道七爷在外头,我肯定第一个出来。” “真的?”七爷含笑凝望着她,就见她白净的面颊渐渐染上了云霞的粉色,目光羞羞怯怯地移到旁边,而编贝般整齐牙齿不自主地咬住了下唇,使得她水嫩的双唇愈加娇艳,就像是初初绽开的花瓣,等待着人去采撷。 一种全然陌生的冲动油然而起,七爷伸手揽住严清怡肩头,将她带在怀里,带着温热的湿意的吻轻轻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 严清怡顿时僵住,脑海里不期然地又闪现出郭进淫笑的面孔和滴答着口水的唇,浑身的汗毛直直竖起,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两手本能地用力一推。 七爷根本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猝不及防间跌落在地上,马车重重地颤了下。 坐在车辕处的青松与青柏听到这尖叫,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却不敢进去察看,只隔着车壁迟疑着唤一声,“七爷。” 半晌,才听七爷缓缓道:“没事。” 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阵阵冷意,像是从千年寒潭传出来一般,寒凉彻骨。 严清怡不由打了个寒颤,很快从久远的往事中清醒过来,矮了身子去搀扶七爷。 七爷闪躲开,默默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锦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坐回铺着狼皮坐垫的座位上。 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半分情绪。 严清怡偷偷睃他两眼, “扑通”跪在地上,“七爷恕罪。” 七爷抬眸,飞快地扫她一眼,“你何罪之有?是我唐突了,你起来吧?” 话虽如此,可那冰冷的声音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严清怡不敢起,死死地咬住下唇,跪在七爷面前,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七爷所为固然是不合礼节,可也并非完全不可以,上元节的时候,她进宫赴宴,而魏欣与何重一道去了东华门外的灯市。 魏欣在信里抱怨何重管得多,这样东西不许吃,那样东西也不许吃,可最后还是拗不过她,诸样都买了。却只让她每样略略吃两口,而剩下的都让何重吃了。 而信的最后,魏欣羞羞怯怯地说:“阿清,虽然没饱口福,可是我觉得很快乐,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那份开心,严清怡透过书信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得到。 夫妻之间,早晚都要肌肤相亲。 严清怡可以接受牵手,可以接受拥抱,但是亲吻却受不了,甚至当那股湿热的气息扑向她面颊的时候,就会感到周身的汗毛齐刷刷地立起来。 更遑论,两人袒裎相见了。 可这要怎么解释,说她亲吻时就会想到郭进那张恶心的嘴脸,会想到郭进那双不安分的手? 不! 她永远都不会说! 她绝不会让这世间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曾受过的屈辱。 严清怡绝望地摇了摇头。 马车粼粼,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哒哒”声,时间漫长得好似停滞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停下来。 透过晃动的车帘,严清怡见到青柏将车凳放在地上。 七爷这才向她伸出手,冷冷地道:“你是想要一直跪着?” 严清怡一手搭在他掌心,一手扶住案几,勉力站起来,膝盖处却是酸麻得要命,根本站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座位上。 七爷看她一眼,撩开车帘,踩着车凳下了马车,回身张开双臂。 严清怡明白他的意思,却担心他抱不动自己,小声道:“七爷搭把手就行,我自己能下去。” “那你自己下吧,”七爷“哼”一声,迈开步子往前走。 严清怡吸口气,两手揉揉膝头,小心翼翼地踩着车凳下来,而七爷已经大踏步地跨进门槛了。 严清怡急忙迈着碎步去追,一边追一边低声喊,“七爷,七爷。” 七爷却像是故意的,步子迈得极大,而且越走越快。 完全没有停下来等她的意思。 严清怡不得已,提着裙角一路小跑着过去,及至走近,一把扯住七爷身上象牙白的斗篷。 七爷停住,挥手用力一拽,想把斗篷扯出来。 严清怡不放,索性两只手一道攥住斗篷。 七爷给气笑了,讥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既不让我碰,又追过来干什么?” 严清怡低声道:“我就是不放手,”稍顿一下,“院子这么大,我怕迷路,七爷喊我来,可不能丢下我。” 那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好像一眨眼就要滚落下来,而那双细嫩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微微颤抖着。 七爷顿时心软,伸手握住她的腕,“你松手吧,我等着你便是。” 严清怡眼眶一热,忙掩饰般侧过头,手慢慢松开斗篷,却是一点点嵌进七爷手中,与他的交握在一起。 七爷长长叹口气,指着前面的院落,“这是集福堂,原先静娴公主将这里作为正房,我嫌这里不吉利,不如用东路的澹怀堂,咱们先去正房瞧瞧。” 牵着她的手往东,走过一道月亮门,就是长长的夹道。 严清怡没话找话道:“五姑娘很喜欢那只翡翠手镯,还说多谢七爷。” 七爷瞪她眼,没吭声。 严清怡续道:“她还想问问七爷有没有刻成猴子形状的,何家大哥属猴子。” 七爷“哼”一声,冷冷地道:“她喜欢什么跟他相公去要,我没这个闲心……蛇跟猴子倒是般配。” 严清怡顿觉不妙,连忙闭嘴不言,只听七爷又道:“你是属马的,你可知道我属什么?” 严清怡愣住,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七爷立刻又沉了脸,将手从她掌心抽出来。 严清怡脑子转得飞快,默默地合算片刻,迟疑着回答:“七爷属虎?” 七爷没好气地道:“我去年行得冠礼,去年整二十,这还算不出来?以后记住了,我生辰是九月初七,每年你都得给我送贺礼,现在就可以准备了。” 现在才二月,离他生辰足足还有七个月。 严清怡梗一下,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赔着笑问:“七爷喜欢什么东西,吃的用的还是玩的?” 七爷淡淡道:“你自己想,要是不合心意我不收。” 严清怡只得又答应,“好。”主动地伸手牵了七爷的手。 穿过夹道,又是一道月亮门,接着是座跟集福堂大小格局极为相似的院落。 七爷道:“这里原本叫澹怀堂,我另外取了名字叫畅合院,以后把这里当成正房,你看看院子里需要种什么花种什么树,再过大半个月就可以种了。” 严清怡放眼望去,正房是五开间带东西耳房,院子非常开阔,靠西墙种了二十多竿修竹,靠近东窗的地方则种棵桂花树。 桂花树也是有了年岁的,当先前陆府那株不相上下。 等秋天桂花开了,倒是可以酿两坛子桂花酒给七爷当贺礼。 严清怡盘算着,笑道:“院子里种太多树会遮挡光线,在风水上也不太好,这样就可以了。” 七爷点点头,当先走进正中的明间,脚步未停又进到东次间,“这里就是喜房,原先的东西都搬到别处了。屋里的家具陈设都要重新做,差不多五月初就能得,到时候先搬到黄米胡同,然后从那边抬过来。” 严清怡默默地点点头,从东次间走进东梢间。 次间跟梢间是打通的,中间只沏了半堵墙,显得非常的敞亮。 七爷跟着走过来,比划着道:“窗下放梳妆台,床靠着东墙放,穿衣镜放在床脚……北墙根我想单独隔出间净房,修个水道通在外面,洗浴过的水不用再往外提。”顿了下,停在严清怡面前,很认真地说:“阿清,这是我们以后共同生活的地方,以后我们要生儿育女……” 说着,声音低下来,乌黑幽深的眸子牢牢地盯住她,“这一次,你还会不会推开我?” 155.第 155 章 声音里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强硬与坚决。 严清怡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浑身的汗毛又不受控制地直立起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 想要逃离,想要远远地躲开。 可她知道自己不该拒绝。 七爷将是她的夫君,又是皇室中人, 从下着凄苦秋雨那天, 她坐上七爷马车的那刻,就意味着她要依附于七爷生活。 她所能依仗的就是他对她的一点点喜欢。 而喜欢, 又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就好比,她以前很爱吃杏子,可自从离开涌泉胡同就再没有吃过,即便在荷包巷, 隔壁院子的杏树斜横过来, 杏子熟得太透, 风一吹就要落在地上, 她也不曾想过要摘一只吃。 说不喜欢,一下子就不喜欢了, 就是如此得毫无缘由。 如果惹得他动怒, 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适才,他已经把不高兴摆在脸上了,如果再违背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度负气离开? 可想想, 他的口水要沾在她脸上或者唇上, 就有股说不出的排斥与厌恶。 她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思量片刻, 严清怡深吸口气,仰起头,恳求道:“七爷,你能不能容我些时候?” 七爷审视般打量着她,眸中光彩一寸寸暗淡下去,片刻点点头,“好,你说,容你多久,一个时辰,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 严清怡张嘴结舌答不出来。 一个时辰是不可能的,一天也不成,而她又哪来那么大脸让七爷容忍她一年? 再者,她能保证一年之后,自己会神情安然地承接他的亲吻? 严清怡不确定。 七爷见她不语,沉默片刻,拂袖往外走。 严清怡想追,却又不敢。 适才已经用过的路数,再用就不灵了。 何况,即便追上去又如何? 严清怡咬着唇,看着七爷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影壁后面。 风从不曾糊纸的窗棱间肆无忌惮地刮进来,示威般在屋子里打个旋儿,再呼啸而去。 严清怡打起精神,挪着细碎的步子往外走,走到桂花树下,不由抬头。 桂花树枝桠繁密,随着北风的吹动而摇晃不止,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早起时还是蔚蓝一片,现在却好似蒙了层尘土,灰突突的。 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全然没有了早晨时候的高兴与愉悦。 严清怡收回目光,低低叹口气,无意中侧头,瞧见影壁前多了道象牙白的身影。 那人只言不发,清俊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静静地负手而立。 他去而复返,是为的什么,又是在等待什么? 严清怡急急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轻轻唤道,“七爷。” 七爷侧转头不想搭理她,少顷又转回来,猛然展臂将她拢在斗篷里,密密实实地包住了,气呼呼地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到底有没有心?” 声音里,多少的委屈与无奈! 严清怡鼻头一酸,眼泪霎时溢满了眼眶,低声回答:“有的,七爷,有的。” “不,你没有,”七爷重重地“哼”一声,却将她搂得更紧,恨不得要将她骨头挤碎似的,“我不回来找你,你就不知道出去找我?你说你的心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林栝走了,你的心也跟着去了?” “没有,不是,”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沁进七爷身上的锦袍,严清怡抽泣着解释,“不是林大哥,跟他没有关系。是我,是我……” 七爷忽地扳起她的脸,“你是嫌弃我?” 严清怡拼命摇头,“不,我没嫌弃七爷。” “那你,”七爷对牢她的眼眸,“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严清怡点点头,“有的。” 七爷凝神看她两眼,侧过头,哑声道:“我愿意等,等多久就行。” 严清怡一下子呆住了,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唤一声,“七爷?” 七爷不应声,索性侧转身子,良久才低低道:“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喜欢她,几乎成魔。 她欢喜的时候,他因之雀跃,她难过的时候,他比她更伤心。 有时候明知道她的羞怯是假作出来的,他还是哄骗自己,她乐意作假是因为心里有他。 否则,她连假装都不屑于装。 他强着她给他做衣裳,给他缝袜子,不外乎是想她做着做着就习惯了,就会弄假成真。 他花费了大半个月,花灯拆了做,做了拆,昨天终于做成了合心意的样子。而那四幅画,也被他细细地描在素绢上,糊成花灯。 蜡烛点亮的时候,她的面容会散发出温柔的光芒,静静地看着他。 花灯点了一夜,而他一夜未能成眠。 及至醒来,床榻一片狼藉。 他匆匆忙忙地换过中衣,逃窜般躲进书房。 本打算要对账的,可翻开账簿,脑子里闪现得全是昨夜的梦境。 他顿时坐不住,恨不得立刻赶到黄米胡同去看看她。猛然又想起今天是淮海侯府五姑娘发嫁妆,她一早就去添妆了。 严清怡的嫁妆,他早就开始准备了,正好带给她过过目,也免得她羡慕别人。 所以,吃过晌饭,他顾不得歇晌就来到淮海侯府门口等着。 没想到……他只是情不自禁想要亲吻她,却被她如此的反感。 他是想负气离开的,可他舍不下她。 她是他的心魔,是他躲不过的劫。 七爷长长叹一声,复转回头,温声道:“再去东边看看,那里有面镜湖,里头养着好几种莲花,你说沿着湖边种一片杏树好不好?春天时可以看杏花,夏天杏子熟了,可以摘杏子吃。” 七爷六岁那年生过重病之后几乎没再吃过杏子,而他又受不得花粉。 严清怡摇摇头,“我不喜欢杏子了,现在湖边种的是什么?” 七爷回答,“是垂杨柳。” “那还是留着吧,再过一个月,就是杨柳堆烟了,到时候园子是不是就修好了?畅合院的窗子漆成绿色好不好,绿意生凉?” 七爷应道:“好。” 严清怡又道:“再往湖里放些鱼苗吧,鲫鱼长得慢,鲤鱼长得快,春天放进去,到冬天就能捞上来吃了。” 七爷再应,“好。” 严清怡咬咬唇,继续没话找话,“再建个暖房,不一定种花草,可以种菜蔬,淮海侯府的花房里就种了黄瓜和豆角。这样冬天也有新鲜菜蔬吃。” 七爷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恨恨地瞪她一眼,“你就记得花房里的黄瓜了?” 严清怡垂眸,少顷仰起头,开口问道:“还有豆角和菠菜,七爷是不是躲在黄瓜架子后面偷看我了?” “嗯,”七爷并不否认,想起当日情形,清俊的面容上露出浅浅笑意,“我听见你跟何家姑娘说话。” “七爷,”严清怡轻声问道,“要是重来一次,我又掉进湖里了,七爷还会救我吗?” 七爷干脆地答:“不会!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再不去招惹你,免得整天……牵肠挂肚。” 牵肠挂肚啊! 从那个时候他就对她牵肠挂肚了吗? 严清怡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轻声道:“那换成我救七爷好了,不过我不会凫水,以后七爷教我凫水吧?” 七爷愣住。 昨夜做过的梦,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脑海里。 仍然是在那水汽氤氲的池子,她墨黑的青丝平铺在水面上,白净的手臂缠绕着他,水嫩的唇在他耳边轻唤“七爷”。 而她娇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合着他,由着他予取予求…… 梦境是那么的好,可眼下,离那美梦似乎还遥远得很。 七爷长叹声,适才或真或假的怒气尽都消散,留下的只有浓重的无奈和对她深深的渴望。 复又捉过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 *** 回到黄米胡同,严清怡认真地翻看着嫁妆册子。 这会儿倒是看清楚了,密密麻麻写着共十二页,单各样玉器瓷器就写了六页。 其中大半是静娴公主的财物。 静娴公主被圈禁后,家私全都查抄归到内库,这次既然把宅子赐给了七爷,万皇后趁机请康顺帝把原先的家具摆设一并赏给七爷。 七爷将好的挑出来,写在严清怡的嫁妆里。 而另一小半则是七爷收藏的字画,虽然只二三十幅,可件件是精品。 这样算下来,比魏欣的嫁妆还要多许多,怕是得一百四十抬了。 难怪七爷说,别人不会有机会轻视她。 也难怪七爷会问,她到底有没有心。 他的心就明明白白地捧在她面前了,可她的呢? 严清怡正想得入神,便听旁边月牙禀道:“少爷回来了,在二门等着,想见见姑娘。” 严清怡忙道:“让他进来吧。” 月牙应声退下,没多久,院子里就响起轻快的脚步声,薛青昊大步流星地进来,笑嘻嘻地说:“姐,我今天看到你了。” “在哪儿见到的?”严清怡颇为奇怪,她从魏府出来,直接跟七爷到了积水潭。一直到快黄昏才回来,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薛青昊见她惊奇,得意地说:“是在平王府见到的,你和七爷站在湖边,我还看见你们拉手了。” “别瞎说,”严清怡恼羞成怒,斥道:“你闲着没事跑那边去干什么?” 薛青昊索性不再卖关子,“青柏给我找的活计,跟那些匠人一起修缮房屋,每天上午我隔天去秦师傅那里,隔天去章先生那里,下午就到平王府干活,青柏说每天六十文的工钱。” “你能干好?别是青柏特意照应你吧?”严清怡颇有些怀疑。 薛青昊不高兴地说:“姐别小看人,你忘了,我可是正经跟爹学过手艺活的。青柏还夸我的活计做得好呢。” 严清怡顿时记起,薛青昊是学过木匠活儿。 他是跟着严其华学的,严其华品行不端,可一手活计还是相当不错的。 倏忽间,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严其华了,要不是薛青昊提起,恐怕她也不会想到这个人。 而此时济南府的涌泉胡同,张氏正跟严其华提到严清怡…… 156.第 156 章 且说李实回到济南府后, 头一件就是想带秦四娘回家把她的身份给明确了。 李太太本来是千般挂念他,得知他好端端地回来了, 那股子挂念尽数变成了怨气,吩咐下人挡在门口。 李实回家可以,但秦四娘不能进门。 李实扭头就走, 在东四胡同薛青昊屋子里住了两夜。 第三天, 春风楼门前敲锣打鼓,鞭炮喧天。 四个半大小子扯着嗓门喊:“我们家掌柜定亲了, 连摆三天席面,每天席开八桌,不收礼不要钱,想吃的赶紧来, 坐满了就不让进了。” 大家将信将疑, 但抱着“有便宜就沾, 不沾白不沾”的想法进去了。 还真是头等的席面, 六道冷菜六道热菜六道荤菜,外加两坛子酒。 饭可以随便吃, 酒喝完了却不再上。 李实穿一身崭新的锦袍挨桌抱拳, 乐呵呵地说:“不是爷不舍得,是酒喝多了误事。几位爷吃饱之后,给我宣扬宣扬,就说我李实跟秦四娘定亲了, 三月初九成亲, 到时候再请几位吃席。” 头一天, 八张席面没坐满,第二天还不到饭点,众人就排着队在外面等着。 七爷亲笔书写的婚书以及钦天监核定的婚期被李实找人裱糊起来,就摆在春风楼进门处。 凡是进出之人,都能看见。 三天席面摆完,李实定亲的消息就传遍了济南府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了新任知府的耳朵里。 陈知府是不太相信的。 李丰显这人他知道,就是仗着溜须拍马,而且是济南府土生土长的人,根基厚,才在司狱司干了三十多年。要说他能跟七爷扯上关系,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 可街面上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钦天监的官印以及七爷的私印都说的像模像样。 陈知府索性亲自到春风楼去查证一番。 如果是假的,就告李实伪造文书冒犯皇室,趁机再将李丰显拉下马,换成他的人;如果是真的……据说前任张培源就是走的七爷的路子,以至于一步登天竟然到户部当了侍郎。 陈知府也想在三年任满往京里活动活动,也不求升迁,能平调即可。 陈知府外放前在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自然认得钦天监的官印,这一查证不要紧,竟然是货真价实的真文书。 陈知府二话不说,当即备了四色表礼送到李丰显府上。 李丰显原先也只以为李实犟脾气上来在胡闹,正召集了八个小厮,打算将李实押回家好好教训他一顿。 见陈知府亲自上门道贺,李丰显顿时傻了眼,送走陈知府之后就到春风楼找李实。 李实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处宅院和八千两银子,另外让李丰显给秦四娘置办一副体面的嫁妆。 李丰显虽然肉疼,却不得不答应下来,连哄带骗地把那两份文书拿回家准备供在祖宗祠堂里。 没过几天,七爷跟严清怡的亲事定下来。 可是因临近年关,驿站不通,一直到过了上元节,才传到济南府。 李实更是得瑟上了天,充分发挥他纨绔本色,使出银子在春风楼门口架起两层灯塔,以示庆贺。 他本来还打算把严清怡送他那件长衫穿出去显摆显摆,被秦四娘厉声喝住了,“你消停点吧,先前因为这件衣裳七爷就给你个没脸,你再往外穿,我看你头上脑袋不用指望了。” 李实想起七爷看似淡然却冰冷可怕的双眸,顿觉头皮发凉,麻溜儿地脱下来,吩咐人浆洗干净,收到箱笼底下准备传给儿孙。 有了李实的大肆宣扬,涌泉胡同的男女老少很快就知道了。 这一天严家族长来到严其中家里,朝着严其中劈头就骂,“你们怎么还能坐得这么安稳,不赶紧到京里去?” 严其中听得莫名其妙,“去京里干啥?” “隔壁老二家的三妞要成亲,他腿脚不灵便,你这个当大伯的不跟着张罗张罗?” 严其中木着脸道:“三妞早不是咱家人了,张罗啥?” 严家族长气呼呼地道:“怎么不是,她姓严,就仍是咱们严家的人”,颤巍巍地举起手里卷轴, “我刚让人另外写了族谱,把她名字添上了。” 严其中问:“不是说女人不能上族谱?” “赔钱货当然上不了族谱,可三妞不是要当王妃了吗?这么尊贵的人不写上去,祖宗见了也得骂我……你赶紧收拾两件衣裳,带两个人上京,这可是大好事啊,咱们严家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 “我不去”,严其中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我没盘缠,而且那么大的京城,谁知道三妞住在哪儿?” 严家族长“笃”将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你这个孬种,鼻子底下长个嘴,不会去打听?平王妃这么响当当的人物,你一问,谁不上赶着巴结你?没盘缠我先借你五十两,多大点儿事儿。要去就趁早,给族中晚一辈的都谋个差事。王爷开府,需用的人手多,咱们早点去可以挑个肥缺,去晚了,岂不就剩下打更倒夜香的活计了?” 严其中犹豫半天,“我再想想,长这么大就没出过济南府,怵得慌。” “孬种,孬种,这么大的汉子还怕丢了不成?”严家族长一路嘟哝着一路摇头,“寻思好了就找我要盘缠。” 等严家族长离开,张氏从隔间出来,撺掇着严其中,“你就去一趟吧,三妞好歹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还能半点情分都不讲?她现如今是王妃,手里大把的银子,就是稍微漏那么一点也够咱们穿用了。” 严其中思量来思量去,还是摇头,“三妞从小就记仇,她怎么离得家咱们都清楚,我不上门讨这个嫌。” 张氏看着眼前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就这点出息,恨不得抡起拐杖来抽他,可想想还得依仗这个儿子养老,遂忍了气,颠颠到东屋找严其华。 胡寡妇听闻,“切”一声冷笑,“这是把三妞当傻子,遇到祸事把她推出去断绝父女关系,现在看人家过得好,又要上门认亲……真是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 “你懂什么?”张氏面上有些挂不住,朝着严其华道:“脸面有什么用,值多少钱一斤,豁出去给孩子讨个前程,给家里讨些银钱才是紧要。再说你这腿,不能一辈子残着,京都有专门给圣上看病的太医,让三妞找一个,把腿治好,活蹦乱跳的回来。当初,要不是因为三妞,你这腿说不定也断不了。” 严其华很是心动,家里有了银钱也到不了他手里,都是胡寡妇把着,可要是能把腿治好,他就不用受制于人,天天混吃等死了。 胡寡妇看出他的心思,冷着脸道:“你敢去试试,你前脚出了这个门,我后脚就带着二胖走,临走前一把火把房子点了。” 胡寡妇向来能豁得出去,她要说点房子,绝对会烧得一干二净。 去了京都,能不能治好腿还两说,可胡寡妇肯定会跑了。 严其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不去。” 张氏这下抡起了拐杖,朝着严其华挥过去,严其华腿脚不方便,手劲儿却大,一把抓住拐杖,劈手夺过来,扔到院子里。 严家族长得知涌泉胡同没有一个愿意出头去京都,气得捋着胡子感慨,“都是些窝囊废,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难怪严家香火不盛,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让婆娘给压着,这不反了天了?” 正发着牢骚,听到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嗓音,“祖父,我愿意去京都。” 严家族长回头,看到门口走进个半大少年。 少年穿着亮蓝色素面长袍,外面披一件石青色棉斗篷,手里拎了只书袋,看上去温文尔雅,有种超出年纪之外的老成与稳重。 不是刚从学里归来的严青旻又是谁? 严家族长脸上立刻溢出慈祥的笑容,“阿旻回来了,冷不冷,累不累?快进屋歇着,让丫鬟拿几块点心垫垫肚子。” “我不饿,祖父不用忙,”严青旻将书袋交给小厮,“祖父刚才是说没人愿意去京都,我倒是想去。” 严家族长叹一声,“你还小,从来没出过远门。” 严青旻笑道:“甘罗十二岁能拜相,我今年也是十二,虽然才华远不及甘罗,但是去一趟京都还是能胜任的。再说,我又不是独自走着去,祖父肯定会安排好车马及随行的小厮,有什么不放心的?”顿一顿续道:“其实,我去京都最合适不过,毕竟我跟长姐一母同胞,比别人都要来得亲近。” 严家族长连连点头,“好孩子,有出息,祖父没有看错你。” 严青旻道:“还得麻烦祖父替我安排好行程,等安排好了我去跟袁先生告假,顺便问他有没有书信带过去……袁先生跟长姐一直互通书信,如果先生能修书一封,长姐见我的把握会更大。” 严家族长极是欣慰,当即打发下人去访听有没有往京都去的商队。 其实外出远行最方便和安全的是雇佣车行的马车及护卫,雇上两辆车四个人,一路逍遥自在,不过费用太大,连车带人没有百八十两银子下不来。 退而求其次就是跟随商队,交个七八两银子,就可以缀在商队后头,安全是肯定的,缺点是不自由,何时停何时走,何时打尖何时住店都得听商队安排。 严青旻是头一次进京,还是安全为上。 没几天工夫,严家族长就找到了一家商队,约定好三月三出发。 严青旻也从袁先生那里得到了书信。 临行前一晚,严家族长拿着几张银票语重心长地嘱咐严青旻,“这里共一百两银子,这张五十两的,你缝在腰带里,到时候系在腰上,到哪儿都丢不了。这两张各二十两,你贴身收着,另外十两是散碎银子,留在路上吃茶住店用。到了京都,首要的是为自己谋个前程,其余人都不用管了,都是些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只顾着你自己就好……以后,咱们严家还得靠你支撑门户光大门楣。” 严青旻看着银票默默地点头。 银票是四四方方的暗黄色表纸,左边写着“四海钱庄”,右边写着“通存通兑”,正中是“纹银二十两”的字样,上面盖着朱红色的印章。 记忆里,他曾经也见过这么一张纸。 在严清怡盛绢花样子的针线笸箩里,他偶然间看到了,本能地感觉是值钱的东西,就夹在书本里打算用来买纸笔。 严清怡跟他要。 他问严清怡,“这是什么,能不能当银子用?” 严清怡回答,“不能,就是张纸,没用的东西”,然后当着他的面儿,毫不犹豫地撕了。 他记得清楚,被撕掉的那张纸上,写着“纹银十五两”的字样。 十五两银子! 足够他读五年书都不止,严清怡伸手就撕了,却还告诉他,家里没有银钱,供不起两个人花用,让他停了读书,只供薛青昊学武。 那时候他年纪小,轻而易举地就被糊弄过去了。 现在,他很想知道,假如自己再拿着银票问严清怡,她还会说那是没用的东西,然后一把撕掉吗? 严青旻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低低嘟哝一句,“长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严清怡完全没想到严青旻要进京来寻她。 这些天,七爷再没有来寻她,也不曾打发人来送过信,倒真是守了未婚夫妻成婚前不得随意见面的规矩。 严清怡心里有愧,倒是认认真真地替他做了身直缀,又开始绣帕子。 帕子是灰蓝色的细棉布,右下角用嫩黄色的丝线绣了弯明月,明月旁边是一颗星子。 图案简洁大方,而且非常容易绣,才刚一天工夫,就做出六条帕子。 第二天,严清怡将直缀并帕子一并包好交给辛姑姑,“请刘五受累跑一趟,送给七爷,就说我最近在读范参政的诗。” 辛姑姑答应声,提着包裹去了外院。 不到半个时辰,那只包裹就放在了和安轩的太师桌上,而七爷却不在。 他正在坤宁宫陪万皇后说话。 天气暖了,柳枝吐了新绿,地上草芽发出嫩黄,这勃勃生机让人精神振奋。 万皇后心情愉悦地说:“这已经三月了,再过三个月你就要成亲了。前两天我还跟圣上提起过,几位殿下成亲前都去尚寝局挑女官侍候过,你什么时候得空也去挑两个。” 尚寝局就是记录圣上召寝的机构,也备有熟知房事的女官用来教导皇子行周公之礼。 恭王、定王等人年满十五就已经知晓床笫之事,饶是如此,成亲前还特意另选了女官侍候。 而七爷已经弱冠还从不曾与人同寝过。 眼看就要大婚了,理应熟悉一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找不到去处。 七爷思量片刻,应声“好”。 万皇后笑道:“你去挑个顺眼的,要是伺候得好以后可以带着,伺候得不好就另外换人……孩子最好别留,嫡子出生之前先别要庶子,否则容易生是非。” 七爷一一答应,告辞出门。 回到和安轩,瞧见了太师桌上的包裹。 小郑子原样转述了刘五的话,“严姑娘最近读范参政的诗,又因天气暖了,用不着再穿棉袍子,所以就做了身直缀,另外绣了六条帕子。” 七爷先抻开直缀瞧了眼,直缀用的是宝蓝色的杭绸,袍襟绣了一枝松枝,细看之下,松枝间另有女萝草缠绕其上,非常精致。 帕子怕是简单,不过一星一月。 想起她特意提到的范参政,七爷轻轻“哼”一声,唇角慢慢勾起个美好的弧度。 片刻,将一条帕子塞进怀里,其余的连同直缀都交给小郑子,“衣裳我明儿就穿,帕子都收好了,一条都不能少。”然后叫上李宝业,“走,往尚寝局去……” 157.第 157 章 御花园里连翘正当时, 成片成片的黄色,把冬季的沉闷一扫而尽, 增添了无穷的新意。 七爷慢慢踱着步子,突然就想起怀里那方帕子上绣着的星月。 切,还特意告诉他是范成大的诗。 难道他就猜不出来?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既然知道这一句, 为什么不绣成满月?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想到这一句, 七爷心跳立时停了半拍,急忙加快步伐。 尚寝局的掌印太监听闻七爷要来,老早就候在门口。 见到七爷,先躬身问了安, 又低低道:“现如今, 局里有八位侍寝女官, 都是调~教好的, 其中五位还不曾服侍过人,都在后头等着, 待会儿就将她们叫过来。” 七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须臾, 便闻衣裙窸窣,有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女官们鱼贯而入,停在七爷面前。 七爷抬眸, 顺次打量过去, 这几人或清丽或秾艳或纤弱或丰满, 相貌体态各有不同,却个顶个都是大美人。 只是她们的神情却都一般无二,恭顺且拘谨,又隐隐透着些渴望。 七爷淡淡道:“你们当中伺候过人的留下,其余的退了吧。” 有三人往前迈了一小步,另外五人屈膝行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 七爷缓了声音道:“我只问几个问题,你们如实答来……你们头一次侍寝,怕吗?” 三位女官彼此对看两眼,俱都点头,“怕。” “怕什么?” 有一人答,“怕疼。” 另外两人道:“疼的话,闭上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就是怕伺候不好,惹得贵人发怒。” 七爷再问:“可有缓解疼痛的法子?”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掌印太监斥道:“磨蹭什么,赶紧说。” 其中怕疼的那位低声道:“就是动作收着些,别,别太心急。” 另两位则支支吾吾地答:“要是贵人能多加怜惜,会好一些。” 七爷似懂非懂,却已不打算再问,挥手让她们退下。 掌印太监赔笑道:“女子头一次承宠免不了的,七爷体恤她们,愿意多问两句,有些爷根本不管不顾……七爷要是怕受不住,事前用些助兴的药,可略解疼痛,再就多使些手段,等磨得兴致上来,那点子疼也就不算什么了。” 七爷点点头,思量半天,问道:“你这里可有那个,那个画册子?” “有,有,”掌印太监忙不迭地答应,“什么样的都有。”打开书柜,拿出来好几本,翻给七爷看,“都是请善工笔的匠人画的,清楚细致。” 七爷瞟过一眼,心头顿时“怦怦”跳得厉害,强做镇静道:“就这本吧。” 掌印太监双手呈给七爷,恭敬地问:“七爷选定了哪个,等夜来给七爷送过去。” “不用”,七爷淡淡拒绝,起身接过那本画册傲然离开。 初春的风像个顽皮的孩童,呼啦啦地翻动着书页,露出里面或坐或立的男女。 七爷顿时感觉手里像是攥了块燃烧着的火炭,一把塞给李宝业,“你拿着”。 李宝业比小郑子还小一岁,才刚十六,瞧见书页,更是羞窘。 因七爷身体弱,万皇后下过严令,一切勾得七爷伤身的东西都不准带进和安轩,和安轩也不让宫女伺候,直到前两年才来了两个,却也不曾贴身服侍过七爷。 和安轩从上到下,对生儿育女这档子事都懵懂无知。 主仆两人就跟做贼似的,遮遮掩掩地回到和安轩。 李宝业将画册往七爷的书案上一放,如释重负般退了出去。 七爷故作冷静地翻开画册。 上面不但有图,图旁还有注解,专为初涉情~事之人所作,既清楚又详细。 七爷只觉得周身血液似是煮沸的水,咕噜噜地冒着泡,到处逃窜着寻找可供宣泄的出口。 只看过一页便不敢再看,急忙塞进抽屉里,另外寻得一本《心经》,默默读过两遍,这才按捺下心中激荡。 等终于平静下来,七爷研过一池墨,打算给严清怡写个回话,可提起笔,心里既是酸又是涩,想她想得紧,又恨她恨得牙痒痒。 他愿意等她容她,可更想与她唇齿相依赤诚相待。 索性不去理她,等她几时想通了再说。 如果成亲时她还没想好,那就把画册送给她……他陪着她一起看。 想到此,七爷才刚熄灭的小火苗又腾地燃烧起来…… *** 严清怡等了几天没等到七爷回话,猜想七爷心里头存着气,默默叹一声,准备给他做身夏天穿的薄衫子。 刚裁好,正准备缝的时候,芸娘着人抬着三只箱笼进来。 里面被子褥子各四床,绣花枕头两对,套在外面的枕套两对,外加椅袱门帘等物,摆了满满的一炕。 清一色的大红,将糊窗纸都映上了红色。 芸娘笑道:“都是找的父母俱在儿女双全的绣娘绣的,针线活儿没得说,尽管放心。你的嫁衣做出来没有,有没有试过?” 嫁衣还是以前的那件,严清怡按照七爷的意思绣了富贵白头的图样。 至于尺寸,她还真没试过。 听芸娘这般说,便将嫁衣找出来比了比。 衣裳肥瘦可以,罗裙稍短了些,不过穿的时候不用太往上,勉强也能凑合。 就是这针脚…… 芸娘知道严清怡的女红,以往她做的衣裳针脚既细密又匀称,毫无瑕疵,而眼前这件,针脚稀疏不说,有几处明显缝歪了。 若是别人,不仔细端量恐怕看不太出来,芸娘就是做这个行当的,这衣裳是敷衍还是认真,岂能瞒得过她? 便轻轻叹口气,“七爷大婚,少不得要闹洞房,能出入王府的都是什么人,想必三娘心里有数,何必落人话柄?还有两个多月,要是手脚利落点,二十天也就做出来了。” 严清怡默默地盯着嫁衣。 这还是去年七月份匆匆忙忙做的,她已经隐约猜到跟林栝亲事不会成,可心底仍是抱着一线希望。 一个人的言语会撒谎,可手底下的针线活不会。 这一针一线清清楚楚地彰显出她当时的心情,和那种患得患失的焦虑。 时过境迁,跟林栝已经成为过去,而七爷却是遵从了礼数,三聘六礼地过来求娶的。 严清怡长长叹口气,“我重新做。” 芸娘点点头,“我这就回去准备好料子让人送过来,顺便给你两个人分分线,打个下手。” 没多大工夫,便有两位绣娘拿着布过来。 袄子是用杭绸,罗裙则用绉纱。 六月天,正是热的时候,纱比绸布凉快透气。 两位绣娘动作很利索,一个给严清怡量尺寸,另一个拿着剪刀,“刷刷”几下就裁了出来。然后,一个俯在炕桌上描花样子,另一个又将裁好的布片粗粗地缀在一起。 严清怡见状,顿时来了豪情,寻出绣花架子支在窗口。 三个人闷头干了大半天的工夫,罗裙便初初有了形状。 其中一位绣娘笑道:“掌柜的估计错了,不用二十天,最多半个月就能完工。” 另一位也道:“肯定能,明儿我把罗裙上的如意纹绣出来,姑娘绣牡丹花,四天的工夫足够。袄子要麻烦些,秦嫂子受点累,先把边上的纹路绣出来,这样姑娘只绣花儿跟鸟儿,很快也就得了。” 三人商定罢,因见日影开始西移,两位绣娘便先行告辞,约定好第二天辰初再来。 严清怡低头低久了,脖颈有些发涩,便到院子里去松散松散筋骨。 天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周遭屋舍的房顶上开始冒出袅袅炊烟,凉风习习,隐隐带着饭菜的香味。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薛青昊的呼喊,“姐,姐,你看谁来了?” 严清怡转身,就瞧见一道瘦削的身形自薛青昊身后转出来。 那人不过十一二岁,生得白白净净的,相貌很周正,脸上既有孩童的稚气,又带着大人的老成。 “阿旻?”严清怡惊喜交加,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会来京都,几时来的?” 严青旻看出她是真正的欢喜,眼眸里也泛出开心的泪花,沙哑着嗓子道:“长姐,好久不见,你可好?” “嗯,好,”严清怡点点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叹道:“阿旻长高了许多,快比得上姐了……走,快进屋。” 辛姑姑见有客人上门,早打发月牙沏茶,又吩咐厨房加菜。 姐弟三人在厅堂坐下。 薛青昊满足地说:“这下终于齐全了,三弟还担心姐不愿意见他,非得要住客栈,我就说嘛,又不是别人,姐怎么会怪你?我也不怪你当初偷拿我的纸笔了。” 严青旻连忙起身郑重向薛青昊道歉,“以前是我做的不对,不该私自拿你的东西,二哥见谅。” 薛青昊乐呵呵地拍他一下,“我都说不怪你了,还给我来这一套,快坐下!” 严青旻不做,又对着严清怡深揖到底,“以前年幼不懂事,惹得长姐生气,在此也给姐赔个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严清怡听到年幼不懂事这几个字,就会莫名地联想到云楚青身上。 年纪小,并不是可以做错事的理由,也不是自己宽恕自己的借口。 只是,久别重逢,到底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情,而且严青旻出落得这么好,看上去温文尔雅,已有几分文人士子的气度。 严清怡放下心底略微的不舒服,笑着又问:“阿旻怎么突然想起进京来了?” 严青旻笑道:“如果说冠冕堂皇的话,我该说想念长姐了,事实上是济南那边的人听说姐跟平王定亲,想来求个人情,以后能关照一下严家子弟。我还带了袁先生的信。”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信筒。 严清怡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展开。 信上主要说的就是严青旻。 说严青旻在学问上进益很大,以他现在的水平,通过童生试毫无悬念。这几年严青旻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在他日常行事谈吐中,时不时也会表现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喜欢剑走偏锋独辟蹊径的野心。 故而袁先生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否该让他走科考之路。 京都人才济济,不乏高人名士,希望严清怡能够请个名师好生劝诫严青旻,以期指引他走上正途。 信中既有对严青旻资质的赏识与称赞,又有对他心性的惋惜与担忧。 严青旻何其幸运,能够有袁先生如此替他打算。 严清怡感慨不已,放下信,诚挚地问道:“阿旻,袁先生说希望你能在京都再读两年书,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严青旻道:“京都有好几位大儒,文人墨客也多,如果能有幸拜见一二,跟着他们学习一段时日最好不过……对了,二哥没有再习武吗,怎么在王府里干木匠活儿?” 严清怡笑道:“这里是七爷的宅子,阿昊吃住都花费七爷的,所以每个月交一两银子。他还继续练着,不过并不用天天学,隔天学一次就成。” 薛青昊骄傲地说:“从这个月开始,我每天可以拿八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合计有二两多银子。除了上交的一两,还能有闲钱请师傅喝酒。” 严青旻恍然,看着严清怡问道:“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每月也得交一两银子?” “不用,”严清怡道,“你还小,阿昊是今年才开始交,你也等到十四岁,有能力养活自己了再说。” 严青旻慢吞吞地道:“我手头上有银子,”从荷包里掏出那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之前,祖父给了我银票,可以到钱庄兑换成银子,也可以直接当银子花用……” 158.第 158 章 正值月中, 圆盘般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清辉一片。 窗户纸被照得朦朦胧胧的, 映出梧桐树枝桠的黑影。 严清怡大睁了眼睛,脑海里全是严青旻看似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慢吞吞的声音,“这是银票, 能当真的银子用。” 这话, 分明另有所指。 严青旻记得她当初撕掉的那张银票。 他肯定记得! 那时候他才七岁,竟然一直记到现在, 而且特地在这时候提起来打她的脸。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严青旻为何对她的敌意这么大。 从幼时到现在,她自问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以前家里生活艰难,是她辛辛苦苦赚了银钱供他读书, 也是她隔三差五买点零嘴小食给他和薛青昊解馋。 唯一觉得于心有愧的就是, 她跟薛青昊都随了薛氏去, 独独把他留在严家。 可那是她能决定的吗? 薛氏与严其华合离带走了薛青昊, 而她是严其华怕惹麻烦上身,把她赶出家门的。 她又以什么理由再带走严青旻呢? 况且, 那段日子她跟薛氏拮据得恨不能顿顿喝稀粥, 又哪有心力再顾及他? 再者,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姐姐,是个刚十一岁的姐姐。 他为什么要把诸般责怪都加到她的身上? 是不是, 这就叫做多错多? 是不是最初她就不该多管, 这种种事情就落不到她头上了? 严清怡重重叹口气, 想起严青旻要读书的事情,又是头大。 她根本一个士子都不认识,连章越都还是七爷出面请的,又哪里认得什么大儒名士? 实在不行,让严青旻跟薛青昊一道好了,就只怕章越不肯收。 毕竟薛青昊就是跟着认字读书,而严青旻却是巴望着科考举仕,两者大有不同。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才终于有了困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挣扎着起身,叫人唤了薛青昊与严青旻进来。 先对薛青昊道:“今儿你跟秦师傅告半天假,去客栈把阿旻的行李搬过来,再往翰林院问问章先生,说阿旻也想跟着你一道读书,问他方不方便,如果不方便,问他能不能推荐个合适的先生。” 又对严青旻道:“往后你就跟阿昊一起住着,那几个跟你来的人,你是要留下还是让他们回济南府?” 严青旻犹豫数息。 他在济南府进出都有小厮跟随着伺候,原以为薛青昊也是过着使奴唤婢的生活,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小厮使唤,还得去干粗活交饭钱。 遂道:“让他们都回去吧,顺道给祖父带封信报个平安。” 严清怡应声好,打发了两人出去。 刚吃完饭,两位绣娘准时来了。 严清怡打起精神绣了半个时辰,绣着绣着就觉得头沉眼花,耳边像是有无数苍蝇“嗡嗡”飞个不停。 勉强又支撑了两刻钟,实在坚持不住,歉然地对绣娘道:“我昨晚没睡好,头晕得厉害,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接着绣。” 绣娘见她脸色确实不好看,嘱咐了几句让她多休息的话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将炕上的布片整理好,把丝线都放进针线笸箩里,正收拾着,突觉身下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她往净房里一看,竟是来了癸水。 难怪没精打采的浑身不对劲。 严清怡找出来行经物品,又取张两尺见方的小棉垫子铺在褥子上面,几乎头刚挨着枕头,就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沉,等醒来时,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幽暗的光。 有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灯光斜照他脸上,半边明半边暗。 严清怡讶然,“七爷?” 七爷转头,极快地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没事,”严清怡笑着摇摇头便要坐起来,可稍一动,就感觉身下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七爷已坐在床边,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热?” 他的手实在太凉,严清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答道:“没有,就只是困。” 七爷问道:“昨夜没睡么,一直睡到现在,适才令人喊你也没喊醒。” “睡得比平常稍微晚了些,”严清怡敷衍着回答。 只这一会儿,感觉又有血出来,她着急去净房更换垫着的布条,可七爷在这里……万一经血渗透裙子,岂不被他看了个正着? 七爷察觉到她的不耐,眸光刹时黯淡下来。 严清怡暗暗叫苦,片刻,硬着头皮道:“七爷到厅堂喝盅茶可好,我不太方便。” 七爷没作声,默默地起身往外走。 严清怡急忙掀开被子。 铺着的垫子上有斑斑暗红。 果然是渗了出来。 严清怡长出口气,赶紧到净房清理完,换上干净裙子,净过手脸,又擦了点香脂以掩盖身上血腥味。 终于收拾利索,这才神清气爽地走到厅堂。 七爷并不在。 辛姑姑道:“已经走了一会儿,说是回宫用膳。” 严清怡瞧一眼更漏,已是戌初一刻。 平常人家酉正之前就该用过饭了。 之前万皇后曾跟她说过,七爷饮食作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非常有规律。 今天却是迟了这么久。 遂问道:“七爷几时来的,来干什么?” 辛姑姑回答:“约莫申正时分过来的,听说姑娘一直睡着没醒,就进里间了,没说什么事儿。” 这就是说,他在她身边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而她刚睡醒就把他赶走了。 严清怡愣住,一时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有愧疚,有酸楚,还有隐隐的一丝失落。 辛姑姑道:“姑娘晌午就没用饭,我去吩咐把饭端上来,再迟怕是要积食。”说着走了出去。 片刻间,月牙提着食盒进来,将饭菜一道道摆出来。 严清怡肚子里空空的,却是毫无胃口,只略略喝了半碗粥,夹了几筷子青菜就推说饱了。 因吃得少,也无需消食,喝过半盏茶,就上炕翻腾出针线笸箩。 却不是绣嫁衣,而是接着之前七爷那件未完工的薄衫子继续缝,一直缝到将近子时,困意上来才放下针线。 五天过去,她的罗裙绣完了,七爷的衫子做好了,经期终于也过去了。 期间薛青昊告诉严清怡,章越见过严青旻之后,觉得没有十分的把握教他,就拒了。七爷另外说定了曾经教过他的方学士给严青旻授课。 方学士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擅长策论,否则当年万皇后也不会选中他给七爷授课。 严清怡感慨不已,考虑许久,将才做好的衫子包起来亲自送给七爷。 到了神武门后,刘五让严清怡在马车上等着,自己熟门熟路地请小火者进去报了信,不大工夫小郑子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出来。 刘五悄声道:“严姑娘来了,就在车里,七爷方不方便出门?” 小郑子大吃一惊,连忙走到车前,恭敬地行个礼,“七爷一早去了户部,要不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报个信儿。” 严清怡撩起车帘,笑着摇摇头,“七爷正事要紧,不用打扰他,我就来送件衣裳……七爷最近身子可好?” 小郑子应道:“跟以前差不多,只是七爷最近核对粮米种子发放、察看各地上报的春耕情况,太过忙碌,所以又有些咳。倒是没喝药,厨房里每天都炖了萝卜汤来喝,今儿稍微见强。” 严清怡思量片刻,笑道:“我记得以前咳嗽时吃姜丝炒鸡蛋挺管用的,要是七爷能受得住姜味,就让厨房炒点试试……七爷的身子,还得劳烦公公多经点心。” “应该的,应该的,”小郑子乐呵呵地说,忽而压低声音,“七爷亲自做了一盏花灯,四面画的都是姑娘小像,每天晚上都得盯着看一阵子才能入睡。” 严清怡顿时羞红了脸,忙将手里包裹递过去,“现下还凉着,过几天天儿暖了再给七爷穿。” 小郑子应一声,接了包裹。 严清怡本以为七爷看了包裹,总会托人送个信儿,没想到盼了好几天,却是没有回音,心里略略有些着恼,对绣嫁衣也没了先前的劲头。 磨磨蹭蹭地,终是过了二十天才绣完。 此时已经到了四月中。 这天,薛青昊对她说,林栝回来了。 严清怡惊讶地问:“这个时节回京,这么早就来催冬粮?” “不是”,薛青昊摇头,“西北那边每年要朝廷拨粮,辽东土地肥沃,盛产蜀藜和稻谷,自己屯田的出产足够,不用拨粮。林大哥回来是因为……他娘子过世了。” “真的?”严清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几时的事儿?” 薛青昊再度摇头,“我也不清楚,林大哥前天到车行找我,我才知道,没好意思多问。” “那林大哥要不要守制?” 薛青昊道:“不用,林大哥说过完七七仍然回辽东,还说把家里钥匙托付给秦师傅,让秦师傅寻个经纪或者卖了或者赁出去,他以后想留在辽东,不打算再回京都。” 武将守制得少,尤其是妻孝,能容他回来操办丧事已经不错了。 可就这么一辈子留在辽东,也非长久之计。 林栝去年八月才成的亲,这还不到一年。 他的那位妻室想必年岁也不会很大,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又撇下林栝孤单一人。 严清怡嗟叹两声,掏出一小锭银子给薛青昊,“你跟林大哥虽没有师徒名分,却有师徒的情谊,你打听着他娘子几时出殡,在路边烧两把纸送她一程吧。” 薛青昊低声应了。 严清怡却迟迟不能释怀,林栝那么好的人,理应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对。 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不公平,自幼失怙不说,婚姻也不济。 因为此事,严清怡接连消沉了好几天,索性闷头抄出来十几本《金刚经》,让薛青昊找了间寺庙散出去,这才稍感安慰。 一晃眼的工夫,就到了五月。 这天,钱氏跟魏欣出人意料地过来了。 魏欣原本就生得面貌精致,几个月不见,脸色越发得好,白里透着红,像是春天枝头绽开的桃花瓣,身上穿件银红色的杭绸褙子,墨发梳成紧实的圆髻盘在脑后,两边各插一支金簪,简单却很漂亮。 看这气色,就知道魏欣嫁到何家去过得有多顺心。 严清怡由衷地替她高兴,嘴上却打趣道:“快跟我说说,你婆婆给你气受了没有,你小姑欺负你没有?说出来,我和伯母给你出气去。” 魏欣羞红着脸道:“等我回去告诉我婆婆和阿薰,就说你背地里编排她们。看阿薰能不能饶得了你?” 严清怡笑着告饶,“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我是外人,我认错,认错还不成?” 钱氏笑盈盈地看着她们闹够了,这才道:“前天,安郡王妃找到老夫人,说过几天要下聘,你这边没个长辈应对,想请老夫人帮衬着。老夫人躲懒不想应,正好我刚办完阿欣的亲事,自认为办得挺体面,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严清怡再度行礼,“有劳伯母帮忙操持。” 钱氏笑道:“我也就是动动嘴,至于跑腿的事儿有宗人府和礼部的人去做……你这边嫁妆都备齐了吗?” 严清怡点点头,引着钱氏并魏欣去西厢房,“要绣的东西都在这里。” 钱氏诸样查验过,笑道:“难为你,备得倒是齐全。你们婚期定在六月初九,按规矩前半个月就是五月二十四,宗人府那边会来下聘。我听说礼书已经送来了?” 严清怡找出来呈给钱氏。 钱氏大致翻了翻,“先前恭王跟定王成亲,都是按两万两银子下的聘,女方家里留一半或者一小半,其余的折成嫁妆再陪送回去。我看你这聘礼至少也得两万两银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严清怡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 钱氏建议道:“你家里有两个弟弟,要不你留下六千两银子,给两人每人置办一处宅院?” “不!”严清怡当即摇头,“不留那么多,最多留一千两,每人五百两。两人都是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养活不了自己?而且五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如果省吃俭用足够他们穿用一辈子,如果有本事可以做个小生意,能过得更好;如果是个没成算的,挥霍也就挥霍了,我不会再管他们。” 钱氏笑道:“那也好,正好从现银里拿出一千两,就不用折换物品了。这些东西,我找人另外写在嫁妆里。” 严清怡应声好,又道:“嫁妆我也有,之前七爷拟了个单子……” 159.第 159 章 严清怡又返回东次间从箱笼里将上次七爷给她的嫁妆册子拿出来。 钱氏双眸一下子瞪得老大。 平常的勋贵人家便是有五六页已经算是很丰厚了, 这可好,竟是一本册子, 足足十几页。 魏欣捂着嘴“咯咯”笑,“亏我祖母还惦记你没有嫁妆傍身,给我一匣子首饰嘱咐我交给你, 你哪里来这么多嫁妆?” 严清怡浅笑, 眸光里不自主地带了温柔,“是七爷准备的, 说以后交给我管,写在嫁妆里更名正言顺。” 钱氏着意地打量严清怡两眼,笑道:“我原本想岔了,以为是个轻省活计, 看来还得多准备几个人手。发嫁妆那天, 至少得四个婆子, 这边两个看着往外抬, 王府那边两个看着接应,礼书也得多抄两份, 发一抬就往上做个记号, 那边接一抬,查验完也做个记号,两边对起来合个总账……另外什么东西摆在什么位置,你心里可有数?” 严清怡没数。 安郡王送来礼书的时候, 她根本没看。 嫁妆单子却是认真看过的, 可那天她去王府, 心思都用在跟七爷置气了,并没有仔细考虑到底何处摆衣柜,何处安高几,墙上挂什么字画,而博古架上摆哪些瓷器。 此时听钱氏问起,这才觉得头大。 也才恍然想到,自己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日子。 偌大的平王府到底有几座院落几处屋舍,需要多少丫鬟多少婆子多少小厮多少护院? 七爷在宫里,身边服侍的都是內侍,可王府里,內侍的人数是有规定的,七爷不可能把先前的人尽数带过去。 而她,除了辛姑姑并月牙几人外,并没有其余可使之人。 总不能嫁到平王府之后,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严清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从来不是这么没有成算的人。 曾经,她连跟林栝在哪里安家,买一处什么样的宅子,种几亩地都想得清清楚楚,可现在……竟是浑浑噩噩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严清怡如梦方醒,连忙对钱氏道:“伯母今儿且受点累,除去聘礼嫁妆,我还另有事情劳烦你帮我拿个主意。”说罢,将钱氏请至厅堂,奉上茶水点心,然后取来纸笔,将想要经办的几件事情一一列出来。 钱氏看过,开口道:“你没经过事儿,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有些东西不用急,慢慢来就好,当务之急先把王府的护院备齐了。你嫁妆这么多,满京都的人都看在眼里,虽说现在海晏河清,可保不齐有贪图财物的亡命之徒,这外院的事儿,你给七爷提个醒儿。至于内宅里,不外乎是一个吃一个穿,再就正房伺候的,先凑够二十人用着……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有几个相熟的人牙子,这几天就让她们挑了好的带过来看看。” “伯母这话说的,”严清怡诚挚地说:“从头几年刚来京都,就得伯母跟阿欣照看,后来更是时不时拖累伯母,如果伯母再信不过,我在京都里也没有可依仗的人了。” 钱氏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倚老卖老再多说两句,府里进人,姑娘务必得过目,除了挑那些上手就能用的,也得选几个看着机灵能干的加以调~教,以后立起来也能给姑娘帮把手。” 言外之意,不但要严清怡亲自挑,还得让她培养自己的心腹。 严清怡明白,辛姑姑并月牙几个虽然是来伺候她的,可根基上都是七爷的人。如果七爷一直对她好便罢,万一哪天七爷心思变了,她们几个也就靠不住了。 而且,人都有这样的心理,谁做主把她留下,她就会感激甚至依附那人。 严清怡点点头,以示记住了,又接着商讨其余事项。 *** 此时的七爷,正在坤宁宫试穿他成亲的礼服。 礼服的式样没有定制,颜色却多是采用大红色。 针工局做出来两件,一件是深衣广袖的直裾长袍,另一件则是窄袖直缀,上面都是绣着白头富贵的花样。 七爷衣着向来素淡,乍乍穿上这么鲜亮的颜色,显得那张清俊的脸愈发地精致。 万皇后满意地笑,“两件都不错,广袖看着儒雅,窄袖显得精神。” 七爷思量片刻,“那就穿着直缀迎亲,穿了直裾拜堂。” 万皇后讶然道:“你要亲迎?前头老三和老四都留在家里待客,让礼部官员去迎的亲。” 七爷很认真地说:“我不跟他们比,我的王妃,我就要抬举她,给她这个面子,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羡慕她。” 万皇后“哼”一声,“从宫城到黄米胡同才一刻钟的路,你怎么不绕着满京城跑两圈?” 七爷眼眸顿时一亮,“皇嫂提醒得对,我先绕皇宫转一圈,然后再去迎亲。” 万皇后给气笑了,无奈地叹口气,“随你怎么折腾去吧,发嫁妆那天你记得提醒我,挑一对成色好的玉如意送过去……这是给你的面子。” 七爷道声 “好”,又道:“记得皇嫂有盆珊瑚树,不如一并赏了她,听说珊瑚能定惊明目。” 万皇后赌气道:“我还有串通天眼的菩提子数珠,有架紫楠木的炕屏,你怎么不要了去?” 七爷理直气壮回答:“皇嫂若是愿意赏,我就要。” 万皇后笑骂声,“年岁越长,面皮越厚,等你有了孩子再说……我这东西都是留给你们的。” 七爷转头吩咐旁边的宫女,“去取纸笔,把皇嫂这句话记下来,就写戊亥年五月十日巳正三刻,在坤宁宫当着你我的面儿说的,别以后皇嫂舍不得了假说忘记。” 万皇后忍俊不禁,笑道:“去,赶紧离了我这儿,以为是来看我,原来就是算计我的东西。” 七爷就势告辞回了和安轩。 小郑子正站在门口翘首期待,瞧见七爷的身影,急忙迎上前,“刚才严姑娘来了。” 七爷愣住,转身往神武门那边走。 小郑子赶紧道:“我说七爷在坤宁宫,严姑娘就没等,把王府那边的图样子要去就走了。” 七爷皱眉,“要图样子干什么?” “不知道,严姑娘没说,想必不是重要的事儿。”小郑子刚说话,觑着七爷脸色,立时改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不我去问问?” 七爷冷着脸道:“备车,我自己去。” 小郑子应声好,突然想起来,“青柏出宫不在,要不等他回来?” 七爷道:“不用,就到黄米胡同,没多少路,你跟着吧。” 不多时青松驾了车停在和安轩门口。 小郑子扶了七爷上车,小心地问道:“都快午时了,七爷想在黄米胡同吃饭还是回宫吃,要不要打发人先去送个信儿。” 七爷没作声,掀开车帘往外面瞧,片刻才答:“不用。” 青松驾车驾得快,约莫盏茶工夫就到了,岂料严清怡并不在。 辛姑姑道:“姑娘说去接薛少爷一道到王府那边瞧瞧,午饭在外面吃。” 七爷话不多说,转身走出门,对青松道:“先往荣盛车行,然后再到王府,路上留点神,看能不能见到刘五。” 青松答应一声,等七爷坐定,“啪”地扬起马鞭,驱车前行。 七爷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疾驰而过的树木房舍,心里竟然有几分的忐忑与期待。 算起来,他有两个月没见到严清怡了。 起初是心里存着气懒得去见她,后来则是成心的,他就想知道,他若是不去找她,她会不会主动给他写封信。 总算她还有心,知道给他做衣裳,还知道过来找他。 算了,他一个大男人,跟个姑娘家置什么气? 待会儿与她一道吃点东西,一起去看看王府。 上次她扯着他的袖子不放,说怕迷路,这次怎么不怕迷路,知道他在宫里,就不能稍等会儿? 想起她那双带着盈盈水光的双眸,和那双用力拽着他的手,七爷长长叹口气,唇角却不自主地弯了起来,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正思量着,就感觉马车渐渐慢下来,七爷刚要开口询问,侧头看到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两人。 男的身穿件靛蓝色的裋褐,腰间束一条浅灰色布带,脊背挺直身姿如松,是林栝。 而严清怡穿件嫩粉色收腰袄子,月白色挑线裙子正站在他对面。 三月时,她穿得多,显不出身形来,现在穿得单薄,已经能看出胸前美好的轮廓,而腰身收得紧,盈盈不堪一握般,纤细柔软。 两人相向而立。 繁茂的树叶垂下浓浓树荫,将炽热的炎阳挡在外面,也给他们隔绝出一块完全不被人打扰的空间。 不是说她来接薛青昊吃饭,然后去王府? 怎么竟会跟林栝在这里? 七爷顿时黑了脸,沉声道:“回宫。” 小郑子也瞧见树下两人,暗暗叫声苦,大气不敢喘一声,默默地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严清怡丝毫没有注意到斜对面的马路上,有辆马车停了数息,很快就离开,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林栝。 她去荣盛车行找薛青昊,而林栝正好自荣盛车行出来,恰恰碰了个正着。 既然遇到了,严清怡不可能当作没看见,便从马车下来,略略问过他妻子的丧事和辽东的情况。 只不过寥寥数语,七爷掉头刚走,他两人也分手告别。 严清怡在路边等了少许时候,薛青昊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林大哥明儿启程,秦师傅说跟我一道去送行,耽搁了会儿。” “我知道,”严清怡笑笑,“刚才正好在门口见到他,聊了几句。你想吃什么?” 薛青昊无谓地说:“都行,要不买几个包子在车上吃,旁边有家包子店,做的青菜包子非常好吃。姐在这里等着,我去买。”说罢,撒丫子冲出去,很快地捧着个油纸包回来。 两人上了马车,将包子分着吃完,又喝了盏凉茶。 薛青昊抹抹嘴问道:“姐怎么想起去王府了?七爷隔天就过去溜达一趟,你怎么不跟他一道?” 严清怡笑道:“我本来是打算叫上七爷的,可他另有别的事情。我自己走摸不清方向,就想接上你,也免得大热天你还得往那边走。” 薛青昊“嘿嘿”地笑,“我对王府可熟悉,你想去哪里我带着你,不过我得先跟工头说一声。工头厉害得很,看见活儿干得不仔细或者偷懒,抬脚就踹。幸亏我学武反应快,不等他踢到就躲开了。” 严清怡道:“那你是偷懒了?” 薛青昊摸摸耳朵笑道:“天这么热,一直干活谁受得了?我就是偶尔歇一下,不过活计干得很仔细,我替你监着工呢,肯定没有偷工减料的地方。” 姐弟俩说说笑笑,没多大会儿就到了积水潭。 刘五将马车停下,月牙陪着严清怡跟薛青昊从平王府西路的侧门走了进去。 上次,严清怡是从角门进的,只跟在七爷身边走,稀里糊涂的没辨清方位,这次带了图纸,每走一处便对照着图纸看一看。 王府的西路和中路分别是大五进的院落,两路之间有条宽约七尺的夹道。院落后面是座后花园,其中建了七八处亭台楼阁。 而新圈进来的东路,除了那面镜湖之外,另有处小三进的院子,和两处正对着湖面的五开间轩室。据说,当年的三皇子最喜欢请了戏班子在湖边唱戏。 因为中路是正房,所以在原本的公主府门之外,又按照亲王府的规制建了座气派的宫门。从宫门进去,是府门,再进去穿过第一进院,是座五开间歇山顶的正殿,叫做中和堂。 中和堂平日应该不开,只有祭祀或者大典的时候才打开。 第三进是敞亮的穿堂,穿过穿堂就是原本叫做澹怀堂的畅合院。中间的明间是平常起居待客的厅堂,东边两间是卧室,西边两间布置成书房,摆着顶天立地四只大书架,另有书案书桌等物,最西头的梢间还安放了床榻以供歇息所用。 厨房原本有两处,西路和中路各有处大厨房,此次修整,七爷又单另在畅合院后罩房开了间小厨房。 这样饭菜做好了,就能够趁热吃,而且吩咐饭菜也方便。 在后花园的最北面,盖着两处排房,是府里丫鬟的住处。至于小厮以及成家的仆役,西路旁边另外有数排下人群房。 严清怡走了整整一下午,两条腿都快溜断了,终于将王府各处屋舍分辨了个清楚。 夜里吃过饭,稍微消了消食,一头栽到床上。 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吃过饭又对照图纸把几处紧要地方记在心底。 再过一天,钱氏带着人牙子上门。 严清怡与钱氏并辛姑姑三个人齐掌眼,瘸子里面挑将军,终于选定十六人。 辛姑姑在宫里当差多年的经验有了用武之地,受命教导这十六人的规矩礼仪。 而严清怡的小日子如约而至。 许是因为连日劳累的缘故,这次竟然有些痛,而且拖得时间长,足足延续七天才完全利索。 癸水一走,严清怡便痛快地泡了个热水澡,等她神清气爽地从净房里出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再过一天就是过大礼的日子。 而她已经有许多时日不曾见到七爷,也不曾收到他送来的只言片语了。 这些天,七爷也没闲着。 平王府终于修缮完毕,瓦工跟木匠尽数撤了出来,他早就委托青松安排好的护院住了进去。 除去畅合院喜房里的家具留待发嫁妆那天抬过来之后,其它屋舍的家具尽都摆放妥当,又吩咐婆子们仔仔细细地擦过两遍。 各处假山怪石花木藤萝也都一一整理修剪过,一派繁盛。 严清怡忙得想不起七爷,七爷却时时惦记着她,想得狠了,便吩咐青松驾车到黄米胡同转一圈,也不进去,就停在门外静静地待上两刻钟。 小郑子想不明白,私下里跟青柏嘀咕,“七爷这是怎么了,都走到门口了,要是生气就进去训一顿,要是想念就进去看一眼,在外头瞎转悠有什么用?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严姑娘根本不知道,岂不是白跑了?” 青柏笑道:“男女之间的事儿你不懂,以后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知道了。” 小郑子“切”一声,“我怎么不懂,针工局里的喜鹊就喜欢我,前两天送我一只香囊,她模样长得还行,就是太黑了。” 青柏忍不住笑:“她是想跟着去王府,前天还给李宝业送了只荷包。” 小郑子脸色涨得通红,甩着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 下聘那天,严清怡跟钱氏带着两位婆子,对照着礼书单子将聘礼一一核对过。 聘礼大都是金银首饰,玉器瓷器、绸缎布匹以及茶叶药材等物,并无大件东西,只盛了八只箱笼。 核对完,严清怡又原样将箱笼封起来,打算发嫁妆的时候再抬回去。 相比严清怡的忙碌,七爷倒显得轻松自在。 按制,王府可以用五十个内侍,七爷不打算用那许多,只想着把和安轩用惯了的带上,再加上神武门跑腿那个叫做宝全的小火者。 万皇后打算把身边的邱姑姑和梅姑姑送给七爷。 邱姑姑会做药膳,调得一手好汤水,而梅姑姑女工极好,往常万皇后贴身穿的小衣多出自她手,只不过近些年岁数大了,眼神不如以前,这才放下手。 万皇后一来不放心七爷在宫外住,让两人照顾七爷,二来也有让两人荣养的意思。 两人自打康顺帝在潜邸的时候就伺候万皇后,一晃就二十多年了,不能让人老死在宫里。 七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万皇后正要将两人唤出来先跟着七爷过去熟悉几天,就听得宫女进来禀报,说钦天监的何监正来了。 何监正是来送五皇子楚炤跟云楚青的八字。 先前,楚炤选定了几位有意向的姑娘,万皇后分别要了她们的生辰八字来。云度在榆林卫,写信过去一来一往就一个多月,期间因云度没在卫所又耽搁了二十多天才回信。 何监正犹豫着道:“云姑娘的八字有些奇怪,先后测算了好几遍都说是寿数不长,乃短命之人。” 万皇后不在意,先前护国寺住持说七爷也短命,不也活到成年了?可见先天的寿数是其一,后天的运道也有很大作用。 遂问道:“这两人八字合不合?” 何监正道:“算不上绝好,但也是中上。” 只要不是彼此相克就好。 万皇后将何监正测算的批文交给身边宫女,“送到乾清宫,问问圣上的意思,若是觉得合适,就把亲事定下来。” 宫女应声而去,过得两刻钟,气喘吁吁地回来,“圣上说,婚姻大事在乎天意也在乎人为,世上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测算出中上已经不错了。” 万皇后点点头,“你再往西五所跑一趟,把圣上的意思知会五殿下一声。” 不多时,宫女带回楚炤的话,他愿意迎娶云家姑娘。 万皇后笑笑,“既如此,就选个好日子把亲事定下来,我也算尽到责任了。” 七爷附和着笑。 他记得清楚,四月间,青柏曾禀告过他,云楚青与郭进私下在云水庵见过面,而且还不止一次…… 160.第 160 章 在青柏禀报之前, 七爷从不曾听说过云水庵这个地方。 打听之后才知道就在智化寺附近。 智化寺本是开朝之初有名的大太监王真建的家庙,因为王真极受太~祖皇帝宠信, 朝臣也多有巴结,慢慢就有了名气,太~祖皇帝还御笔赐名智化寺。 直到现在, 智化寺的香火仍然昌盛。 依附着智化寺周围有五家尼姑庵, 多是穷苦人家弃掉的女婴,也有合离或者被休弃的妇人为家人所不容, 自愿脱离红尘削发为尼,后来周遭人家把家里不守规矩的女儿也送到那里奉佛清修。 这几家尼姑庵良莠不齐,时不时有公子哥儿或者泼皮打着去智化寺上香的旗号在庵堂附近闲逛,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碍于种种原因不敢捅破那张窗户纸而已。 云水庵在这五家尼姑庵中, 是顶不起眼的一家。 七爷微笑着回到和安轩, 吩咐青柏:“打听着五皇子几时出宫, 给他露点口风过去,该怎么处置是他的事儿, 吩咐咱们的人沉住气, 不能乱动,免得五皇子脸上不好看。” 青柏一点就透,而且他做惯这种事情,简直是得心应手, 遂笑道:“七爷放心。”顿一顿, 又道:“林栝妻子过世了, 他是回来奔丧的,前两天刚办完七七,今早启程回辽东。” 七爷立刻拉长了脸,嘟哝一句,“不爱听,”起身走进书房。 小郑子幸灾乐祸,“谁让你多嘴提那人,看吧,被甩了脸子。” 青柏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不懂。” 七爷以前无欲无求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浅笑,如高山遗雪般清雅,又如九天仙君般俊逸,可不管是高山还是九天,都离人间太过遥远。 而现在,七爷会动怒,会赌气,会因着那个女子忽悲忽喜忽怒忽乐,会轻易地被那个女子拨动心弦。 这样的七爷才是真实的,存在于红尘人世的七爷。 况且,七爷说是不爱听,其实还是听进去了。 青柏所料没错,七爷得知林栝是奔丧回来,松快了许多,嘴里却仍是嘀嘀咕咕的,“偏生就那么巧,只回来这些天,就能在大街上见到?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道避讳……”边嘀咕,边提笔将黄历上的日子涂黑一天。 只剩下半个月就成亲了。 哼,成亲以后再不许她私下里见林栝。 要见也得他陪在旁边,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七爷想起那堪堪一拃的细腰和被嫩粉色袄子包裹的美好轮廓,心头热热地荡了下……真好,他们就要成亲了。 要朝夕相处,要耳鬓厮磨。 他要让她的周遭全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把林栝留下的痕迹完全抹掉。 相较七爷的清闲与期待,严清怡却是无比焦虑。 宗人府跟礼部将嫁妆单子上的物品一箱箱送了过来,西厢房堆得满满当当,根本塞不下,而原本秦四娘住过的东厢房也塞满了,另外一些放在后罩房,而东西仍是源源不断地送来。 而准备往喜房里铺陈的家具还没有腾出地方来放置,仍旧放在木匠铺子里。 薛青昊兴奋得两眼放光,因为王府那边的活计完工,暂且还没有找到新的差事,故而每天下午就闲了下来。 只要外头传来车马声,他立马跳出去帮着搬搬抬抬。 严青旻则沉稳得多。 他现在跟着方学士读书,方学士要在翰林院当差,每天只能腾出半个时辰指点他,但留的课业不少。 严青旻大多时候都闷在屋里苦读,黄昏时候会进内院转一圈,看到严清怡在核对物品,就凑上前看看,“……端砚最具盛名,可我从书里看的是,洮砚发墨细快不次于端砚,洮河绿石色泽也好,绿似蓝,润胜玉。” 又会说:“听说《天池石壁图》画的是天池山盛景,构图虽繁复,但黄公望用笔甚是简练,只以勾画的笔法便能将高山峭壁松树茅屋层层勾勒出来。” 严清怡听出他的话音,淡淡道:“你也知道姐手里头没有银钱,这些都是七爷为了给我做面子,暗地里送过来,等发嫁妆的时候正大光明地抬出去。你要是喜欢就自己凭本事去赚,不过得记住了,可以借别人的力,却不能不择手段。” 严青旻“哦”一声,“就像长姐一样吗?在济南府的时候,借林教头的力,到了京都,又能借上七爷的力?” 严清怡一惊,手中花觚险些落地,忙将花觚放在桌上,瞪着严青旻道:“阿旻是什么意思?” 严青旻笑笑,“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长姐很能干。之前听二哥说,姐跟林教头挺好的,四胡同那座宅子,林教头还往里头贴过钱。” “胡说八道!”严清怡气得浑身哆嗦,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没影儿的事情你都乱说,是觉得我的日子好过了是不是?” 严青旻捂着半边腮帮子道:“姐为什么打我?我也是听二哥说的,要责罚也得责罚二哥才是。” 严清怡深吸口气,扬声唤月牙,“把阿昊叫来,我有话问他。” 月牙瞧着她脸色不好,急忙将薛青昊唤了来。 严清怡冷着脸道:“阿旻,你把适才的话说一遍。阿昊对你说过什么?” 严青旻道:“二哥说林教头跟长姐有交情,先前买东四胡同的房子时,是往里贴了钱的。” 薛青昊完全不明所以,惊讶地望着严清怡,“前几天送林大哥走的时候,三弟问起来,我就这么说的。” 严清怡突然无言以对。 这话没有毛病,可刚才那种说法,怎么听起来那么诛心! 就差说她生性贪恋富贵,先攀附林栝,后来见到权势更大的七爷,又攀附七爷了。 这就是她的弟弟,连二连三地戳她的心窝子,就好像她是个木头人,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严清怡心灰意冷,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出声。 薛青昊关切地看着她,又问一遍,“姐,你怎么了,没事吧?” 严清怡摇摇头,片刻冷声道:“叫你们来,是有些事儿要交代。屋子里的这些嫁妆都是七爷的,怎么抬来的,也会照样再抬出去。跟我,跟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现下住的这处宅子也是七爷的,我出嫁后,你们最好另寻别的住处,如果还想住在这儿,每月还是交租钱吧。至于你们的用度,我会给你们每人五百两银子,五百两,要是算计着花,一辈子也足够了。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也都读过书明白事理,知道该怎么花费。” 薛青昊与严青旻对视两眼,期期艾艾地问:“姐以后不管我们了吗?” 严清怡淡淡道:“成亲之后我就是楚家的人了。你们要有事儿,我肯定还会管你们,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衣食住行都得姐来管。而且,即便我要管,也得先征得了七爷的同意……姐也很累,想好生歇一歇。你们回去吧,好生考虑考虑。” 两人默默地出了二门。 薛青昊道:“阿旻,你是怎么打算的?我想问问秦师傅,能不能搬到车行去住,顺便在车行找点杂活儿干。” 严青旻笑笑,“我觉得住这里挺方便,而且清静。姐说让搬走,又不会真的撵人。咱们总归是七爷的小舅子,七爷能出得起那么多嫁妆,还会在乎每月这点儿租钱?二哥还是不要搬到那种地方为好,即便这里住不得,总会有别人愿意让咱们白住。” 薛青昊想一想,“我先问问师傅再说。” 严青旻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时隔多年,严清怡还是那么偏心眼儿。 她跟薛青昊一起那么久,他刚来,就惦记着甩开他们。 现在可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还欠他一个前程。 要不是当年她不允他接着读书,耽搁了两三年,兴许他现在已经通过童生试了。 只要她还姓严,就别想脱开关系。除非她愿意把当年忤逆长辈,而严其华盛怒之下将她赶出家门的事情公布于众。 忤逆即为不孝,可是被人唾弃的大罪。 而且,她刚还说过,可以借她的力……他就是想借力爬得高高的,将她也踩在脚下,让她尝尝,给了她希望,然后又亲手把希望夺去的滋味。 严清怡做梦也想不到,五年前的无奈之举在严青旻心里已经成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更想不到严青旻就是要如蛆附骨般纠缠她,报复她。 她真的累了,累到心力交瘁无以复加。 草草地吃了几口夜饭,连消食都没有,径自上床睡下了。 一连几天,严清怡都是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吃饭也没有胃口。 钱氏只以为她是跟魏欣一样,因为即将嫁到陌生的环境而不安,遂耐心地劝慰道:“不用担心,七爷你见过,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宗室虽然不好处,可你是新嫁娘,少说话多观察慢慢就好了。我瞧着安郡王妃挺爽利的,遇到事情多问问她。” 听到钱氏温和的话语,严清怡满腹的委屈一下子迸发出来,攥着帕子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天。 而此时的云楚青却是满心欢喜。 她正坐在云水庵铺着簟席的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案几对面,郭进穿一身素面长袍,摇着檀香木折扇,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楚青傻笑。 云楚青横他一眼,“都安排妥当了?若是露了馅,你脱不开身也就罢了,别把我牵扯进去。” 明明才是个未及笄的少女,可眼波横飞这一下却是千娇百媚。 郭进顿时七魂失了六魄,身子也酥了半边,咧着嘴道:“姑娘放心,一万个妥当。那人欠了五十两银子赌债,本来命都要没了。我应允他只要做成这件事,赌债我替他还,还能保得他家里老小平安。那人再没有不应的。” 云楚青“切”一声,“赌徒说的话也能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人要是招供出你来,我是概不承认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郭进忙不迭地答应。 云楚青又道:“你说说,是怎样吩咐那人的?” 郭进端起茶盅抿口茶,身子往前蹭了蹭,开口道:“就是依着姑娘的说法,让那人等在高房胡同拐角的地方,等花轿过来,他便跑出去拦住轿子,说严三娘是他没过门的婆娘,两人在济南府私定终身,他到京都来谋生计,没想到严三娘竟然背信弃义另攀高枝。” 云楚青没好气地说:“你才刚说他家里有老有小,这会儿又是没过门的婆娘,到时候说漏嘴怎么办?” 郭进灵机一动,“那么说是他纳的妾?” 云楚青眼珠子转一转,笑道:“也行,就说两人在济南府有私情,约定好在京都做对野鸳鸯。反正让严三娘面子里子都丢尽,再嫁不成平王。对了,你请的打手也得准备好,等那人说完那套话,立刻扔个飞刀或者飞箭的杀死他,别耽搁久了怕露出破绽。” 郭进笑道:“哎哟,姑奶奶,你都打哪儿听来的。飞刀飞箭太扎眼,我寻了个镖师,甩石子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隔着百尺远能打中杏子。到时候让他对准那人太阳穴扔几粒石子,照样要人的命。” 云楚青笑道:“不拘什么,只要能封了那人的口别胡说就成。” 郭进连声答应着,伸了脚去勾云楚青脚尖,“姑奶奶,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总得给我点红利,先尝个甜头吧?” 云楚青俏脸一板,“说好的事成之后任你为所欲为,别说话不算话。” “就只亲个嘴儿,或者摸下小手儿,成不?我这先先后后花了六十七两银子,至少得让我有个盼头啊,万一姑娘反悔,我可没法往伯府里寻人。”郭进先还央求着,后来竟是硬了声,推搡着云楚青肩头就往簟席上压。 云楚青忙扬声唤人。 郭进乐呵呵地说:“姑娘省省吧,你那两个丫鬟被姑子喊去吃酒了,这会儿兴许正睡得酣实,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爷们?待会儿咱们快活完了,少不得也跟那两个快活快活。” 云楚青咬着牙道:“无耻!卑鄙!” 郭进一手禁锢着她的两只手,另一手从怀里掏出帕子,用力塞进她口中,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姑娘无耻?你把我当傻子,我还就真傻了?王爷成亲,我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上前冲撞,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姑娘口口声声说看上我这样好那样好,可连个手儿不让拉,而且姑娘防我防得紧,点心不吃茶水自带,丫鬟就守在门口寸步不离……今儿姑娘从了我,我把姑娘收了当个妾,以后只疼姑娘一人可好?” 云楚青涨得满脸通红,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想挣扎又挣不脱。 郭进一把又扯下腰间束带,将云楚青两手捆住,三下两下扯下她罗裙,便要拽她中裤。 便在这个时候,几位身穿皂衣的衙役一脚将门踢开,冲进来喝道:“狗东西,竟然在佛门净地行此无耻勾当,都给我捆了。” 云楚青已经是捆着的,便不再费工夫,三下两下将郭进捆了。 郭进骂骂咧咧道:“我爹是辽宁都司指挥佥事,我看哪个敢动我,赶紧把我放了。” 衙役道:“呵,一肚子男娼女盗的东西,还挺硬气?有本事当着知府老爷的面儿骂,看看知府老爷能不能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多赏你几棍子?” 斥罢郭进又看向云楚青,嘴里啧啧有声,“你爹是哪位,说出来吓唬吓唬爷,爷最怕当官的……哈哈,想必官老爷家的姑娘也不会出来卖。” 伸出长剑挑起云楚青散落在地上的裙子,“哎哟,料子不错,看来生意挺好。” 云楚青羞愧难当,只恨不得咬了舌头自尽,只苦于嘴里塞着帕子,连咬舌都不能。 衙役们推搡着两人出去,就见外头已经捆绑了许多女尼跟嫖客。 却原来,不知道谁往官府里告了密,官府派了衙役捉拿这些有伤风化者,正巧就将云楚青堵了个正着。 在一片光头女尼中,云楚青以及她那两个喝了药酒满面潮红的丫鬟格外显眼,引得无数人议论纷纷。 衙役们用麻绳将十数人像串糖葫芦般捆在一起,驱赶着往前走,没走多久,迎面遇到了五皇子楚炤和跟随他的四个侍卫。 楚炤一眼就看到了只穿着月白色中裤的云楚青,怒火立时熊熊燃烧起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启禀殿下,知府老爷接到密报,说这几处庵堂多有不轨之事,命我等前来查看,果然捉拿了这些人犯。” 楚炤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道:“佛门净地有伤风化,当诛杀不论!” 说罢,朝侍卫一挥手,“都砍了。” 衙役大吃一惊,忙道:“殿下,这些人还不曾过堂。” 楚炤根本不听,先自拔剑一下刺向云楚青心口,侍卫们见状,犹如切菜一般,将十几人尽数杀了干净。 消息传到宫里,康顺帝拍案大怒,对身旁内侍道:“传我的口谕,着锦衣卫指挥使将祠庙庵堂逐个审察一遍,再有有辱佛门之事,斩无赦!今日那五处庵堂,其余众人尽数流放岭南,永不回京!” 内侍身子抖了下,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唤个可靠的内侍往锦衣卫传令,而他掏帕子擦擦汗,仍回御前伺候。 只听康顺帝对范大档叹道:“老五太沉不住气,虽然那些人死有余辜,却不能当街杀人……性子太过暴戾。” 范大档解释道:“也是事出有因,听说忠勇伯家的姑娘也在其中,如果带到牢狱过了堂,岂不有辱朝廷盛名?” 康顺帝冷冷“哼”一声,“云度教女无方,连个闺女都管束不了,还能替朕管理兵士?你替朕拟旨,革去云度爵位,令他不得带兵……最多给他个百户当当。” 万皇后也听闻此事,对身旁宫女道:“这次何监正倒是测算得准,果然是个短命的。”叹一声,“又得给那个不省心的相看亲事。” 七爷却颇为遗憾。 司礼监拟定的赐婚诏书已经呈在御前书案上了,如果再缓几个时辰,说不定这事儿就定下了。 等那时候,才真正有意思。 不过,圣上跟万皇后以及宫里诸位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楚炤选定了忠勇伯府的姑娘。 现在闹出这事来,楚炤真是面子里子掉得透透的。 唉,可惜了,这般好看热闹的戏码,他却没法亲眼看到,还得假装不知道。 锦衣卫指挥使奉旨逐间审察祠庙庵堂,又查出许多不尽不实之事,处死近百人,一时京都的僧侣个个心惊胆颤,连带着信徒香客们也不敢往庙里进香拜佛。 就在满城风雨飘摇之时,即将出阁的平王妃开始发嫁妆了。 辰时刚过,黄米胡同就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鞭炮足足放了一刻钟,将周遭邻居都吸引出来看热闹。 辰正一刻,头一抬嫁妆稳稳当当地出了门。 正中是一对晶莹润泽的羊脂玉玉如意,两边各摆着一盆两尺多高的红珊瑚。 有知情者悄声道:“这肯定是宫里贵人赏的,一早我看到宫里的马车停在门口。” 头一抬走出去没两步,第二抬又出来,是八样瓷器,一对青花折枝花果纹的六方瓶、一对圆足凸肚景泰蓝橄榄瓶、一对天青色汝窑花觚和一对粉彩缠枝牡丹花的梅瓶。 这是安郡王妃等宗室送来的贺礼。 再然后是各样玉器瓷器,一抬接一抬连绵不断地抬出来。 抬嫁妆的都是从金吾卫和旗手卫等挑出来相貌周正的,他们俱都穿着箭袖戎服,为示喜庆,腰间束带统一换成了大红色,显得精神抖擞。 钱氏与辛姑姑带着两个婆子指挥着发嫁妆,而魏欣、何若薰以及张芊妤等人则在东次间陪着严清怡说话。 云楚青的事儿虽然被压下了,但这几日消息都很灵通,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其中内情。碍于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不便提起,只捡着高兴的话题说。 不免就提到何若薰新得的麟儿。 何若薰去年冬天生了儿子,现在八个月,正是好玩的时候。 何若薰提起儿子就刹不住,从生产时候的苦说到生产后的焦虑,又提起喂养孩子的喜悦,滔滔不绝地讲了小半个时辰。 张芊妤羡慕地说:“你真有福气,头一胎就生了儿子,我都成亲两年了,还没有动静,婆婆虽然没催,我却是急得不行,本来打算去潭拓寺求子,没想到又闹出这事来。” 魏欣急忙岔开寺庙的事儿,“生孩子不能急,越心急越不容易怀上,你婆婆既然没催,你安心等着就是。缘分到了自然就怀上了。” 何若薰打趣她,“你倒是明白,跟过来人似的。” 魏欣翻个白眼,“娘老早就说了,孩子不用急,让我先舒坦两年。” 张芊妤道:“你才成亲没几个月,自是不用急。”又看向何若薰,“你可有什么生子的方子没有?” 何若薰笑道:“方子倒没有,回头我给你几件我儿子的衣裳,你临睡前塞在枕头底下。” 张芊妤忙道谢答应了。 说笑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 外头嫁妆终于发完了,辛姑姑吩咐厨房摆上酒菜。 几人吃过饭,何若薰惦记着孩子,张芊妤家中有婆婆都早早告辞,唯独魏欣因为何夫人慈善,乐得自在,笑嘻嘻地跟严清怡道:“今儿我不走了,省得明儿还得早起过来,我娘让我给你讲讲洞房的事儿……” 161.第 161 章 严清怡笑一笑, “不早说,早点拿床毯子晒晒。”说着从箱笼里翻腾出棉毯, 让半月拿出去晾着。 她则跟辛姑姑商议明天的事情。 按照先前的打算,半月跟圆月仍留在黄米胡同,辛姑姑与月牙、新月并新买的十六个丫鬟、三个婆子一道去王府。 现下, 月牙和新月已经跟着抬嫁妆的过去准备铺陈新房, 待会儿辛姑姑带着其余人过去。 三个婆子中,两个分在厨房, 另一个在二门处当差,而十六个丫鬟,八个暂且在畅合院使唤,两个在厨房打杂, 两个清扫院落, 两个在二门跑腿, 剩下两个跟着辛姑姑以免有临时差遣。 等过得这几日, 再另行安排差事。 丫鬟婆子们先过去,头一桩是把厨房清扫出来, 该添置的柴米油盐样样置备齐全;第二桩就是熟悉一下院子格局, 免得来了客人都不知道往哪里带;第三桩是她们自己也有行装要带,自己的住处先安排妥善才能伺候好主子。 魏欣在炕上听着严清怡一件件一桩桩地吩咐事情,默默地谈了口气。她也真是不容易,打小几乎连饭都吃不上, 在京都先先后后住了没多久, 眼下就得去掌管一个空壳子王府。 即便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也未必能立刻上手, 也得依靠娘家以及身边的诸多丫鬟婆子,短短这几个月,严清怡能想到做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不免又思及自己。 她真是掉进福坑里了。 在娘家固然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嫁到何家也不曾受过半点委屈。 何夫人疼惜她,没让她在跟前立过半天规矩,而何若薰隔三差五回娘家,手把手告诉她家里各项事宜。 有时候她遇到为难之事,只要写封信给何若薰,何若薰即便不能亲自回来,也会回信细细地写明如何处置。 就连钱氏也感叹不已,说她傻人有傻福,是上辈子积了德遇到这么好的人家。 相较而言,严清怡真是太苦了。 想到此,魏欣下炕对严清怡道:“吉时定在酉初,估摸着申正时分客人们才会到。那边若是人手不够,我院子里有七八人,你要是信得过的,让她们去帮衬些。宴客的席面肯定是定好了的,这个不用你操心。要准备的是后天你跟七爷的饭,还有夜里兴许还得有客,总之若是菜蔬没买齐全,尽管去我家里拿。我婆婆你也认识,决不会有二话。先把头三天应付过去,往后的日子你跟七爷商量着来,你这边独自忙碌也不是个事儿。” 严清怡笑道:“我倒是都考虑了,不过有你这话,底气更足。如果吃不上饭,我直接往你家里吃去。” 脸上嬉笑着,心里却有些黯然。 能做的她已经尽力去做了,可有些事情她做不得主,要跟七爷商量了才能行事。可连接给他写过三封信,都不见他回音。 难不成就因为她不喜欢亲吻,就开罪了他? 可他明明说过愿意等,等一辈子也甘心。 果然,话语是最靠不住的。 夏天天长,吃过夜饭天仍是亮着,夕阳斜照下来,将院中梧桐树的影子拉到老长。 严清怡与魏欣在院子里溜达着消了食,并肩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暮色一层层笼罩下来,而天终于全黑。 屋里掌了灯,半月笑着招呼她们:“姑娘屋里来吧,外头蚊虫该出来了,辛姑姑也吩咐过,让姑娘早些歇下,明儿还得早起。” 两人进屋将明天需要更换的中衣、嫁衣等查验一遍,各自漱洗了上床。 魏欣神秘兮兮地从早起时就带过来的蓝布包裹里取出本册子,交给严清怡,“你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讲给你。” 严清怡一猜就知道是压箱底的交~合图,立时羞红了脸,接过册子塞到枕头底下。 魏欣连忙掏出来,笑道:“不用害羞,都这么过来的,”翻开两页,摊在严清怡面前,“你好生开口,否则明儿夜里尽等着闹笑话。” 严清怡侧头瞟两眼,正瞧见一对赤身男女相拥而卧,顿觉浑身不自在,“呼”地吹熄灯烛,“我不想看。” 魏欣气极,借着月色将册子合上,复又塞进严清怡枕头底下,没好气地说:“你可别后悔啊,你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你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嘟哝几句,忽而又笑了,“那你明儿跟七爷一起看也成。” 严清怡抖开毯子,一床扔给魏欣,一床自己搭在身上,躺下,沉声道:“睡觉。” 魏欣“哼”一声,恨不得把她拽起来,想一想懒得跟她计较,也便躺下,将毯子搭了半边身子,轻轻道:“阿清,你别怕,也别觉得害羞,那事儿挺好的。真的,刚开始我也跟你似的怕得不行,后来……过了头两次就好了,而且……越来越好。” 月半弯,在糊窗的绡纱上投下浅浅清辉。夜风习习,透过半开的窗扇吹进来,帐帘被吹动,矜持地摇了摇。 严清怡低低叹息,忽而开口问道:“何大哥亲过你吗?” “啊,哪里?”魏欣本能地反问,随即醒悟过来,骤然红涨了脸,支支吾吾地道:“亲过。” 严清怡根本没注意她的窘相,幽幽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恶心?别人的口水沾到你脸上,黏糊糊的……不行,我受不了。” “乱讲什么,哪里有口水?又不是小狗,喜欢伸着舌头舔,”魏欣既好笑又好气,“就正常的亲吻,亲在脸上根本不会有口水,亲到嘴里也没有。你别想那么多,不恶心。”顿了顿,把头往严清怡枕旁靠了靠,压低声音,“反正我是挺喜欢何大哥亲我的,有时候他吃过酒,嘴里会有桂花酒的香味儿。” 严清怡满脑子都是郭进滴答着口水的嘴和满身的臭气,厌恶地道:“别说了,我还是受不了。” 魏欣气道:“没你这样的,男人跟女人亲热,当然要亲来亲去……等过了头一个月,你再说恶心,我就服了你。” 严清怡烦恼地侧转了头。 她真的没办法接受,如果有可能,宁可一辈子不跟别人亲热。 而魏欣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头一次跟何重亲吻的时候。 上元节的夜晚,他们往东华门赏灯。 她拘在家里难得出门,看到那些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小食就迈不动步子,何重却推三阻四不让她吃,好说歹说才许她略略尝了几口。 后来又看到煮着白汤杂碎的大锅,她想买一碗,何重不肯,说她先前在庙会上就是吃杂碎吃撑了。 她赌气不理他,“笃笃”地往前走。 何重一晃神瞧不见她,差点吓坏了,幸好他长得个子高,四下里打量半天终于发现人群里的她,于是挤过去拽着她的手走到路边的小巷子里。 巷子两边是高墙,明月在地上投下好大一片黑影。 她心里仍是存着气,噘着嘴不应声。 何重忽地张开双臂将她拢在他的斗篷里,低柔地对她说:“街上的不干净,容易闹肚子。你喜欢吃,回头让家里厨子学着做了来,让你吃个够,好不好?” 月色如水,照在何重脸上,谦谦如玉。 而那双乌黑的眼眸映着月色,全是她的身影。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是那般不讲道理。遂不情不愿地应道:“好吧,可你得记住了……”话音未落,便被他的唇堵住了嘴。 先是惊恐慌乱,拼命推他却推不开,慢慢地却是觉得有些甜有些热。 他的唇贴着她的,他的舌勾着她的。 她的心跳的那么快那么急,眼看就要蹦出来似的,先前想推开他的手,不知何时变成环在他腰际。 他们亲了很久,久到她几乎无法呼吸才松开。 她大口大口喘气,不等平息,他又凑上来,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还差一个月才成亲,我都等不及了,想好好地尝尝你。” 成亲那天,不等宾客散去,他就急匆匆地回到新房。 二月的天,外头春寒料峭夜凉如水,屋里燃着火盆温暖宜人,他一件件褪下她的衣衫,将她当成刚出锅的暄白大馒头,真的吃掉了。 她疼得哭,他温柔地吮吸着她的泪,可渐渐地就开始不安分,火热的唇从头一直挪到脚。 捱过头两次,欢愉便显现出来。 他们食髓知味没羞没臊地在房里折腾,等早晨醒来,她两腿软得发飘。 何夫人瞧出端倪,将何重叫过去臭骂一顿,“阿欣岁数小不懂,你二十好几了也不懂事?天天不知道节制,阿欣正长身体,伤了身子怎么办?” 何重面红耳赤地回到房里,抱住她叫苦,“娘劈头盖脸训我一顿,说我不懂怜惜你。可这又不是我的错,谁让你生得勾人?我饿了二十多年,吃几天饱饭都不成?” 话虽如此,夜里却是节制了,有时候想得不行,就去冲个冷水澡,带着浑身凉气再搂着她。 那彼此痴缠的时刻,是让两颗心最贴近的时候,魏欣已经了解,她想让严清怡也能够明白。 可眼下看起来,严清怡似乎完全没有这种好奇与向往。 魏欣恨恨地“哼”一声,喃喃自语,“有你打脸的时候。”将棉毯往上拉了拉,怀着对何重的思念慢慢睡去。 等到魏欣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严清怡睁开双眼,坐起身,从枕下掏出那本册子翻了翻。月色浅淡,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严清怡复又放回去,望着帐顶看了许久才终于阖上眼。 第二天,严清怡与魏欣刚吃完饭,魏夫人与钱氏就过来了。 魏夫人是来坐镇的,而钱氏因为父母俱在儿女双全,就担当起全福夫人的职责。 严清怡这边没有亲戚,来凑热闹的除了左邻右舍就只是昨天来添妆的那几人,再加上芸娘。 客人虽少,可出嫁前该有的步骤却一样不能少。 严清怡先在木盆里洗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将全身上下搓得干净水滑,再擦一层润肤的香脂。 等穿戴整齐,钱氏拿着棉线给她绞脸。 钱氏做全福夫人很有经验,动作也利落,右手拇指跟食指撑着线,一拉一合,细细的汗毛就被扯下来。 严清怡强忍着疼不敢吭声。 钱氏笑道:“三娘汗毛少,且忍忍,马上就好了。” 话音刚落,便将棉线松开,旁边圆月立刻递上剥好了的熟鸡蛋。 钱氏把鸡蛋在严清怡脸上滚了几滚,满意地说:“真是既白净又细腻,待会儿不用敷太多粉,只略略涂些胭脂提提色就好。” 这时,半月取来嫁衣伺候着严清怡穿上,钱氏开始给她梳头,一边梳嘴里念念有词,到最后一句,“美满如意早生贵子”,一个紧实规整的如意髻也就梳成了。 钱氏道:“吉时是酉初,这边离王府不太远,半个时辰差不多能到,估摸着申初能来迎亲。几位王爷都是礼部官员来迎的,费不了多大工夫,等未正时分再戴凤冠涂脂粉,免得压得头疼。” 严清怡从善如流,应声“好”。 正午时分,严清怡饱饱地吃了顿饭,略作休息,重新净过脸,钱氏开始给她画眉上妆。还不曾涂好,只听得外头锣鼓喧天鞭炮轰鸣,紧接着薛青昊独有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响起,“姐,姐,七爷来迎亲了。” 这才刚刚未正,离吉时还早得很,而且七爷竟然亲自来迎娶。 钱氏手一抖,眉笔往下顿了顿,在白皙的眼皮上落了一道黑印子…… 162.第 162 章 钱氏嘀咕道:“真是越忙越乱, ”忙吩咐人端来铜盆,用帕子蘸了少许水, 仔细地将那道黑印擦掉,又重新敷上粉。 严清怡笑道:“伯母不用着急,慢慢来。” 钱氏抿着嘴笑, “我不着急, 刚才是没想到七爷来这么早。来早了也没用,也是白等着, 不到吉时不会起轿……不过,能来亲迎倒是给足三娘面子。”定定神,静心描出两道柳叶眉。 往后退两步,端详片刻, 满意地笑, “好看。” 说着, 往严清怡腮旁扑了些胭脂, 再挑一点在掌心,用水化开, 小指头蘸着涂到严清怡唇上。 严清怡咬唇抿了抿, 原本水色的双唇立刻有了颜色。 对着镜子,严清怡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模样,肤白唇红,柳眉弯弯, 有种不同于寻常的娇媚。 再加上头顶那只金光璀璨, 足有四两重的凤冠辉映着, 的确要明艳许多。 严清怡谢过钱氏,站起身,不经意间,透过洞开的窗扇看到院子里,七爷正跟严青旻说话。 七爷背对着她,瞧不出面貌,只看到大红喜服上团花的白头富贵图样,而严青旻的神情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白净的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眸子闪动着亮光,充满了景仰与尊敬。 也不知七爷说了什么,那微笑忽地消失不见,很快换成黯然神伤的样子。 严清怡还得再看,魏欣已经抖着喜帕过来,凑在她耳边悄声道:“七爷生得再好,也用不着这样隔着窗子眼巴巴地瞧,以后有得是你看的机会。” 严清怡脸色一红,刚要辩解,魏欣已经当头将喜帕蒙下来。 眼前立时变得暗红一片,只能看清脚下方寸之地。 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用大红绉纱做喜帕,绉纱透亮,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形,不至于像现在似的两眼一抹黑。 正思量着,感觉有人搀住了自己的胳膊,半扶半拉地将她带到厅堂。 厅堂上首传来魏夫人的声音,“三娘家中长辈不在,老身就卖个老,暂代长辈之职,有几句话叮嘱于她。”说着,叮嘱她几句“往之女家,必敬必戒,以顺为正”等话。 严清怡一一应着,屈膝拜了拜,由钱氏扶着走出门。 薛青昊已经在二门那里等着,见严清怡出来,立刻蹲下~身,将她背到花轿上。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与锣鼓声,花轿稳稳地被抬了起来。 严清怡掀开喜帕,趁着没人看见,转了转脖子。 凤冠实在是太重了。 这还是万皇后当年与康顺帝成亲时候戴的,单是中间那只七尾凤钗就将近三两重,凤头口中还衔着红宝石,凤尾上缀着黑曜石,做工非常精致。 内侍送玉如意时,将凤冠也送了来,顺带还捎来万皇后的口谕,不外是要她以七爷为重,谦卑顺从。 身为女子,总归要听夫君的。 严清怡轻轻叹一声,感觉轿子晃晃悠悠的,竟然还没有走到王府。 黄米胡同离积水潭算不得远,有半个时辰足够了,现在约莫着大半个时辰了。 严清怡透过微微晃动的轿帘往外瞧了眼,认出是长安街。 难道是要绕着皇宫转一圈? 这么酷暑的天气,竟是不嫌热吗? 严清怡又偷偷往前看,见最前面两排共八人,手里各执一木牌,牌子上涂着朱漆,正面朝前,估摸着应该写着双喜字。 紧接着是八人的礼乐队,有挎腰鼓的,有吹唢呐的,还有打铙钹的。 再然后,七爷骑一匹枣红马居中,两边各一位礼部官员相随。 青松青柏两人身穿红色裋褐与其余侍卫紧跟其后。 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严清怡看着街上景色,知道快到积水潭,忙整整凤冠,将喜帕戴好,正襟危坐着。 没多大会儿,锣鼓声伴随着鞭炮声又劈里啪啦呜哩哇啦地响起来。 轿子稳稳地停下来。 钱氏上前掀开轿帘,将严清怡搀扶下来,往她手里塞了条绸缎,低声道:“抓紧了。” 如果抓不紧,绸缎落地,就意味着婚姻不到头。 严清怡点点头,将绸缎在腕间缠了一道才又抓在掌心。 跨过火盆,踏着铺了红色毡毯的甬道,走上几阶台阶,穿过一个小院,又上了台阶,这才进到拜堂之处——中路的正殿,中和堂。 严清怡瞧不见屋里众人,可听着耳边不时飘来的寒暄声说笑声,猜出前来道贺的官员定然不少。 只站了数息,便听到内侍独有的尖利的嗓音唱道:“圣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唱和声,“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严清怡本也想随着跪下,一双冰凉的手止住了她。 康顺帝沉着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今儿是朕的幼弟平王大喜之日,众卿家且随意作乐,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少顷,丝竹声起,唱礼官高亢地喊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一拜天地,二拜国君,然后夫妻对拜。 行过礼,又听了康顺帝与万皇后的教导,严清怡被簇拥着送到畅合院。 畅合院放着冰盆,刚进去就觉得清爽宜人,夹杂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将严清怡满身的暑热顿时散了个干净。 严清怡深吸口气,被钱氏引着坐在床边。 有人笑问:“七叔呢,还没过来?” 另一人答:“圣上还在说话,想必送了圣上回宫就能过来。”这声音应该是安郡王妃的。 又有人道:“不用着急,先前四弟成亲,也是等送完父皇才喝的合卺酒。” 这是恭王妃的声音。 严清怡静下心一一分辨着。 没多大工夫,有人推门而入,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七叔”,“王爷回来了。” 有人乐呵呵地道:“王爷快挑开盖头,让我们看看新娘子。” 须臾间,一角大红色的袍襟出现在视野里。 严清怡不由地挺直了身子。 就感觉眼前骤然明亮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有数息的不适应,眨了眨眼,才看清面前人的样子。 如玉的肌肤,精致的面貌,黑亮的眸子映着满屋子的大红色,眸底深处藏着身穿大红喜服的小小人儿。 对上她的眸,七爷翘起唇角,脸上浮起浅淡的微笑。 严清怡突然就觉得有些委屈,默默地垂下头。 喜娘夸张地叫一声,“新娘子可真漂亮。” 安郡王妃笑道:“那当然,要不平王也不会亲自迎回来。”仔细打量严清怡两眼,“往常就已经很好看,今儿更加美了三分。” 旁边恭王妃与定王妃附和着笑,“堂婶说得不错,七婶果然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还是七叔有眼力。看着牡丹花绣得跟真的似的,可见七婶女红定然非同一般,往后可得指点一二。” 这种场面上的话,严清怡自然不会当真,并不作声,只微微笑着。 这时喜娘递过两只缠着五彩线的酒杯,“喝过交杯酒,举案齐眉到白头。” 严清怡接过酒杯,与七爷对视一眼,同时喝了交杯酒。 喜娘笑着唱了撒帐歌,又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 安郡王妃笑道:“咱们该坐席去了,留着新人在屋里说说话。”引着屋里一众妇人鱼贯而出。 只留下严清怡与七爷两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 外头隐隐传来妇人们的嬉笑声,丝竹的咿呀声,以及丫鬟们急促的走路声,显得屋子愈加静谧。 七爷凝神望着严清怡。 她戴着华贵的凤冠,白净的脸颊染着浅浅粉色,柳眉用了螺子黛,细长温婉,唇上涂了口脂,红润亮泽,只那眸中水光盈盈的,不像是羞怯,倒更像是哀怨。 七爷想起她写的书信,又想到她这些日子的操劳辛苦,不免有几分懊悔。 那天,他看到她跟林栝站在树影里,男的英武女的温婉,俨然一对璧人,心里着实是有些吃味的,可又拉不下脸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去黄米胡同质问她,便狠下心晾她几天,盼望着她能想通了跟他说几句暖心的话。 她倒是写了信,可信上除了王府那些琐碎之事,半句甜言蜜语都没有。 他在户部主事,往来公文上有时候还会写几句王爷祺安等话,她却是连公文都不如。 七爷前气未消,又跟自己较上了劲,这次非要逼得她说出两句好听的来。 可谁知,到后来竟是连信也没了。 这一置气又是一个月。 算起来他已经三个多月没好好跟她说过话了。 而今看到她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心里怨气尽数消散,而喜悦却犹如发酵过的面团,慢慢膨胀,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七爷叹口气,温柔地道:“凤冠太重,我帮你取了吧。”说着上前,托起凤冠,有几缕发丝被挂住,他轻轻地扯了开,生怕扯痛了她。 看着他这般小心翼翼地动作,又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松柏香味,严清怡越发觉得委屈,却强忍着不发作出来,低声问道:“七爷还要到外头待客吗?” 七爷“嗯”一声,“我去转一圈即刻便回来,安郡王和礼部的人在,有他们招呼着就行。你把头发散了松快松快。” 严清怡应声好,先将七爷送出门,叫了月牙进来。 月牙一边伺候着她脱掉喜服,卸了钗环,一边絮絮说起王府的事儿,“和安轩的人也是今儿一早过来的,共二十七人,其中郑公公和李公公是贴身伺候七爷的,有四人专门伺候七爷饭食。郑公公很客气,说来了王府以后就听王爷和王妃吩咐……还有两个三十七八岁的姑姑,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严清怡想一想,便道:“七爷吃惯了那四人的饭,就把他们安排在小厨房,先前那两个婆子调到大厨房去。至于那两位姑姑,等明儿问过七爷再说。这几天,你跟辛姑姑多经点心,看看下人们有没有偷懒耍滑或者眼高手低的,毕竟才教了不到一个月,怕混进来不好的以后麻烦。” 月牙应声离开。 严清怡去净房用热水擦了把身子,又净过脸,等出来时,七爷已经回来了。 他脸色有些绯红,而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显然是吃过酒。 严清怡顿时想起魏欣说的话,何大哥吃过酒,嘴里会有桂花的香味儿,脸上不由红了下,问道:“我伺候七爷更衣,还是请郑公公来?” 七爷张开手臂。 严清怡走近前,解开他腰间束带,又弯了腰解内里的系带。 不等解开,七爷已抱起她放到铺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喜被上,而他的身体重重地覆下来,唇正对着她的唇…… 163.第 163 章 严清怡尚未来得及思索,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七爷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子立刻变得紧绷,目中也换上戒备的神情, 默默叹口气,站起身将身上半掩着的喜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屋里的温度骤然冷下来。 严清怡死死咬着唇,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滋味, 想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片刻, 将被子整齐地叠好,另外取出两床棉毯。 正是酷暑的天气,先前铺着被子是为了喜庆,夜里实在用不着这么厚的被子。 七爷默默看着她的动作, 往床上一躺, 沉声道:“早点睡吧, 明天要进宫。” 严清怡觑着他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问:“要很早去?” 七爷道:“不用太早,卯正时分上朝, 下朝约莫辰正, 咱们辰初过去就行。” 严清怡又陪着小心道:“七爷往里面挪挪,我睡外头吧,夜里端茶倒水方便。” 七爷扫她一眼,“我夜里不喝水。” 严清怡只好从他上边往里头爬, 刚爬过去, 七爷一把撩开自己身上的棉毯, 将她密密实实地包了起来。 严清怡本要推拒,心念一转,没敢反抗,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 他的中衣是用府绸做的,贴上去柔软细密,有淡淡的松柏香味沁入鼻端。 这味道让人安心,还有些……想念。 严清怡吸口气,轻声问道:“七爷是不是生气了?” 七爷默了会儿,“嗯”一声,却是用力将她拥得紧了些。 她的手推拒般抵在他胸口,隔着府绸中衣,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还有他一起一落的心跳,就在她的掌下。 严清怡收回手,将脸贴过去,静静地听了会儿,低声道:“七爷还记得上元节,曾遇到郭鹏的家眷?” 七爷伸手拂着她柔顺的长发,应道:“记得。” 严清怡又沉默片刻,含混不清地道:“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被发卖到郭家为奴,郭蓉每天非打既骂,而郭进他……”声音一哽,却是说不下去。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七爷正凝神听着,忽觉胸前一片湿热,大吃一惊,低头瞧见严清怡耸动的肩头,忙安慰道:“阿清,没事了,做梦而已,没事了。” 话虽如此,可脑中一片清明。 上元节那天,跟郭家人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他是后来听青柏提起才知道郭鹏的儿子名叫郭进。 严清怡却是如何得知? 还有三年前的桃花会,依着严清怡的性情,她绝非那种得理不饶人飞扬跋扈的人。 想必那个梦并非只是梦,而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七爷心头升起浓浓的怜惜,探起身寻到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她的泪,柔声哄道:“都成亲了,还因为做梦掉眼泪,等以后把这事告诉儿女们,岂不让他们笑话?” 严清怡闻言哭得更凶,抽泣着道:“他亲我的脸,扯我的衣裳……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七爷低低道:“作恶的人总会有天谴,他已经死了。” 严清怡愣住,仰起头,泪眼婆娑地问:“真的?是几时的事儿?” 七爷点头,“就是这个月初,原本老五相中了忠勇伯府的姑娘,就快要下诏书了,顺天府正巧接到密报说云水庵有人行腌臜之事,就过云水庵那边察看,一共抓了十好几人,有男有女。其中便有那位云姑娘和郭进。就在押往顺天府衙的路上,正巧遇到老五,老五一气之下将这十几人尽数杀了。” 严清怡心头顿觉松快了许多,就好像压着多年的大石终于被搬走一般,却仍有些不敢置信,迟疑着问:“云楚青跟郭进一道?都死了?” 七爷再度点头,抬手将她腮旁两滴泪珠拭去,唇角弯一弯笑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去想,往后只过好咱们的日子就成……我且问你,你知道我的名讳表字是什么?” 严清怡尚未从适才的讶然中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七爷姓楚,单名一个瑭字,表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七爷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昶安,昶是永日的昶,安是平安的安。往后记得了,不许再跟别人一样叫七爷,要叫相公或者名字。” “这个,”严清怡脸上显出几分为难,“我不习惯。” 七爷道:“勤加练习,很快就习惯了。” 严清怡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七爷说这着闲话本是打算开解她,说着说着又记起前仇来,板起脸问道:“上次,在荣盛车行门口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和林栝唧唧歪歪说半天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严清怡讶然道:“七爷看到了?” 七爷冷哼一声,不作声。 严清怡急忙解释,“没有说半天话,我去车行接阿昊,刚巧林大哥从车行出来,碰了个正着。我就问了问他几时走,在辽东过不过得惯?” 七爷粗粗地呼口气,“那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严清怡毫不犹豫地回答:“有。” 话出口,自己都诧异了几分,随即心底不期然地酸软起来,又重复一遍,“我想着七爷。” “想着我连封信都没有?” 严清怡道:“我写过信,都打发刘五送去的,难道七爷没看到?” 七爷没好气地说:“那能称得上书信?我看跟公文差不多,还不如公文……以前就算了,往后记着,写信的时候开头称夫君,落款写娘子,信首要问安,信末要写……想念我的话。” 这是在说她写的信没有哄着他? 严清怡恍然大悟,不由启唇一笑,腮边梨涡也随之跳动一下。 她才始哭过,被泪水浸润过的双眸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澈而明净,其中又映了满屋子的大红,呈现出别样的娇艳明媚。 七爷心底热热地荡了下,飞快地在严清怡腮边啄了下。 严清怡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反应过来,七爷已经退了回去,她下意识地摸了下七爷适才啄过的地方。 是干的! 七爷瞧见她的举动,板起脸道:“你这是嫌弃我?” “没有,不是,”严清怡急忙否认。 怎么可能? 他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清贵得犹如高山遗雪。 而且长相如皎皎明月,只要他肯,京都的世家女子,哪个不想着嫁给他? 不管从家世还是人才上,他们都算得上云泥之别。 她又哪里来的底气嫌弃他? 严清怡再度重复一遍,“我没嫌弃七爷。” “那就好,”七爷趁热打铁,再度垂下头。 严清怡已有准备,双只手本能地抵在七爷胸口,防止他靠近。七爷不理会,依然决然地凑上前,双唇贴着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脸上。 严清怡如临大敌,身子绷得紧紧的。 七爷仿似不曾察觉,慢慢移到她面颊,轻吻浅啄。 片刻,对牢她的眼眸,低低柔柔地道:“阿清,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紧,你想不想我?” 声音如同窖藏的陈年女儿红,醇香馥郁。 那双素日沉静如寒潭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写着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渴望。 严清怡心头一软,低低应道:“想。” 只这瞬间,七爷已飞快地侵入她的唇。 严清怡脑中顿时一片空茫。 迷迷糊糊中,只知道他口中有淡淡酒味,不是桂花酒,却像是秋露白。 秋露白酒劲儿大,尽管过了这许久,还是教她头晕目眩,而且连气息都变得急促起来。 整个人如同踏在云端,飘飘然不知何去。 好半天,就在她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七爷终于松开她,乌漆漆的眸里迸发出动人的神采,“阿清,我们再来。” “不,”严清怡躲闪着低下头,“七爷乘人之危。” 脸触及他的中衣,感觉有些湿冷。 仔细瞧了,看到上面好大一片水渍,是刚才被她的泪洇湿的。 严清怡忙道:“七爷把这件脱了吧,我另外找件换上。” 七爷话中有话地道:“不用,反正待会儿还得换。”张开手臂,复又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说:“你别把我想得太娇气……以前身子弱,就想着能够平安长大,多活几年就满足了,后来遇到你,便想要能远远地看着你笑就满足了,再后来我看到你和林栝在集市上眉来眼去,那会儿觉得从心里头往外发冷,两条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那天我就告诉自己,我想和你成亲,每天要守着你抱着你。阿清,你说我乘人之危,我就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对着别人笑,跟别人生儿育女。” 严清怡愣住,犹豫片刻,抬眸问道:“林栝先前在宁夏受伤,七爷可知道?” 七爷笑着摇头,“我有底线的,他骁勇善战,是万晋朝的良将,我怎可能因为一己之私算计他?”说着,亲昵地贴着她耳边,呢喃道:“阿清,你开口问我,我很欢喜。以后再有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别胡乱猜测,都要坦诚相告好不好?” 严清怡点点头,“好。” 七爷微笑,修长的手指停在她脖颈下的立领中衣的盘扣上,“那我先说,我想要你,想得难受,你想不想要我?” 严清怡张口结舌。 有这样明晃晃地问这种事情的吗? 刚要开口说不想,七爷抬手捂住她的嘴,“今天咱们两人成亲,我听说子时前不洞房以后会不吉利。” 严清怡没听过这种说法,可七爷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你刚答应过坦诚相告,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手指一粒粒剥开中衣扣子…… 164.第 164 章 寅正时分, 天还蒙蒙亮,辛姑姑起了身, 手脚利索地穿戴整齐,迈着碎步走进畅合院。 正房屋门紧闭,廊下站着个才刚买来的丫鬟。 丫鬟忙行个礼, 唤道:“辛姑姑”。 辛姑姑“嘘”一声,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进东次间。 月牙合衣靠在罗汉榻上睡得正香。 辛姑姑叹口气, 轻轻推她一下。 月牙惊醒,拍拍胸口,“辛姑姑吓我一跳,什么时辰了?” 辛姑姑不答, 指了指内室, 悄声问道:“昨儿要水了没有?”她年纪大, 熬不住, 便吩咐月牙在这里等着传唤,她睡醒之后过来替换她。 “没要, ”月牙摇头, 随即补充,“我倒是听见王妃呜呜咽咽地哭了好几次。” 没要水说明没成事,可这哭……是疼得哭? 那就是成事了? 辛姑姑蹙眉正思量,院子里桂花树上突然传来一阵高亢的知了鸣叫声。辛姑姑吓了一跳, 侧耳往内室听了听, 吩咐月牙, “赶紧把那知了粘了去,聒噪!” 月牙应声而去。 内室里,七爷慢慢睁开眼,却不是被知了声吵醒的。 他早晨要习练吐纳功夫,一向起得早,今儿也早早醒了,却懒得起身,低头瞧见窝在自己臂弯正沉睡的严清怡,眸间便带了笑,垂首在她白净的额上亲了下。 严清怡虽睡着,却警觉得很,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 七爷低笑,促狭心起,索性细细密密地亲下来。 严清怡不耐地嘟哝着,“七爷,不要。” 适才抬手,身上棉毯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细滑的肩头,旁边便是细细的肚兜系带。肚兜是宝蓝色的,绣了大朵的粉色牡丹花,花蕊处停着一对闻香的蝴蝶。 肚兜遮掩之下,那对雪峰呈现出美好的轮廓。 七爷眸光一暗。 昨夜他连哄带骗,虽然最后未能成事,却真切地体会了一把“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掌心沿着她绵延起伏的曲线往下,所及之处,无一处不温软无一处不柔滑,教他爱不释手。 而绵绵不绝萦绕在他鼻端的,尽是女儿家幽幽体香。 好几次,他是下定决心定要采到落红的,可每次行进到一半,她便哭着喊疼。 是真的疼。 他能察觉到她身体因紧张而绷得僵硬,能感受到她声音因恐惧而有些颤抖。 七爷舍不得她受苦。 反正来日方长,他有得是时间有得是法子教她全无芥蒂地接纳自己。 否则,从尚寝局拿回来的图册不就白看了? 他可是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过好几遍。 想到图册上令他夜不能寐的画面,七爷感到身下那一处未曾真正开疆拓土的武器再一次蓄势待发。 他深吸口气,按压下心头悸动,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严清怡露在外面的手臂。 严清怡迷迷蒙蒙地睁下眼,很快又阖上,呢喃地问:“几时了,还困着,不想起。” 七爷温柔地搂紧她,“还早着,你再睡会儿……夜里没睡好吗?” 他未着中衣,裸着的肌肤像是天然冰床,自带几许凉意。 严清怡往他身边凑了凑,懒懒地回答:“睡得很好,七爷身上凉,很舒服。” 七爷笑一声,“三伏天你觉得舒服,等到三九天,恐怕你就躲得远远的,不肯靠近了。” 严清怡“吃吃”地笑,“三九天,我抱着汤婆子睡。” 她脸上还带着乍醒未醒的懵懂,可说话语气却十足的理直气壮。 七爷失笑,低头咬上她腮旁跳动的梨涡,随即滑过去,噙住她的唇,嬉笑道:“还没等过河就想着拆桥,哪有那么美的事儿?” 没有预想中的抗拒,也没有意料中的抵触。 严清怡只是愣了一息,便很快放松下来。 七爷最擅长乘虚而入,又岂会放弃这个机会,掌心托住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温存而缠绵。 就像处于干涸泉底的两尾鱼,呴以湿,濡以沫。 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七爷意犹未尽,轻笑道:“是甜的。” 严清怡俏脸立时涨得通红,扯过棉毯,将自己整个人包在里面。 七爷看着面前裹成肉粽子般的人,笑道:“阿清夜里应了我三件事,可还记得?” 严清怡想一想,没有印象,探出头问道:“什么事儿?” 七爷原也不指望她能记住,捉过她的手,扳着手指一一数着,“头一件,往后不许叫七爷,得喊相公;第二件,每隔两三日得给我写封书信;第三件,你我往后要袒裎以待。阿清,我喜欢与你亲吻,你呢?” 这人,就会来这一套。 三件事情没一件正经的。 看起来清贵高华芝兰玉树的人,怎么竟是如此无赖? 严清怡面红耳赤,不搭理他,片刻反驳道:“我没答应给七爷写信,而且七爷喊我是阿清,我唤七爷,不也挺好的吗?” 七爷思量片刻,笑道:“那我给你取个小字,以后我唤你小字,你也唤我表字可好?”凝神想一想,“用媛字可好?媛者,美人也。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叫你媛媛,你便唤我昶安,只咱们两个知道,好不好?” 声音低且柔,几乎能滴出水来。 严清怡心跳不已,正要答应,就听外面传来辛姑姑低低的唤声,“王爷,时辰不早,该起了。” “知道,”七爷淡淡回答,回头,眉间又是一片温柔,“媛媛,好不好?” 严清怡不欲再跟他纠缠,笑道:“好。” 掀开毯子正要坐起来,猛然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肚兜,原本那件粉色中衣早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昨儿她稀里糊涂上的床,并不曾准备今天要更换的衣裳,少不得还要先寻了旧衣再下床去找。 严清怡掀着被子到处摸,没找到自己的,好在拽出来七爷的,索性披在身上下了地。 七爷衣衫宽大,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细嫩的肌肤,越发惹人遐思。 七爷看得目不转睛,有心再跟她闹一闹,想到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只得作罢。 严清怡从衣柜里寻出衣衫在净房里更换了,再出来,七爷只穿着亵裤已经站在地上。 他长得瘦,身材却匀称,肌肤细腻白净,仿似上好的羊脂玉,在朦胧的天光里,莹莹散发着光泽。 而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似有若无带一丝浅笑,犹如九天仙君降落凡尘。 严清怡心跳突然停了半拍。 七爷眸中笑意更深,微微弯着的唇角便带了丝缱绻旖旎,“媛媛,你可觉得我好看?” 严清怡羞红着脸,忙打开衣柜将七爷的中衣找出来伺候他换上。 待穿外衣上,七爷指着椅背,“我穿那件。” 严清怡抖开衣衫,发现这并非昨天那件窄袖长衫,而是件广袖深衣。 大红色的绉纱,同样绣着白头富贵的图案,牡丹花用金线勾边,白头鸟用银线勾边,周遭另外绣着各式花卉,绚丽夺目宛如流霞,衬着七爷白皙无暇的肌肤,像是万点红中一抹素,显得格外清雅高贵。 抛去身份不提,单是这幅相貌就足以令许多女子心折了。 严清怡一边感叹,一边替他整理好衣领与衣带。 外面辛姑姑听到动静,悄悄掀开门帘,见无异状,点点头。身后两个丫鬟提了水桶,新月则捧着铜盆次第走进正房。 辛姑姑去铺床。 严清怡则站在妆台前替七爷束发,眼角瞥见自己的中衣被辛姑姑从七爷枕下拽了出来,不由气结,手下稍用力,七爷吃痛,却强忍着不言语。 辛姑姑叠好毯子,将床铺从里到外打量个遍,既没发现元帕,也没瞧见褥子上有血迹及其它痕迹,心里有了数,悄没声地将两人换下的中衣抱了出去。 严清怡看在眼里,俯在七爷耳边问道:“皇后娘娘会不会问起元帕?” 七爷侧头,唇几乎贴上她的唇,“放心,不会。” 吃过早饭,两人便往皇宫赶。 好在离得近,不过一刻钟就到了神武门。 早朝还没下,两人先去坤宁宫拜见皇后,走到坤宁宫门口,七爷握住严清怡的手,低声道:“媛媛,待会儿给皇嫂敬杯茶吧。” 向来新媳妇只给公婆敬茶,而对于兄嫂只是行个礼就罢了。 七爷这么说,是要她把万皇后当婆婆待了。 严清怡顺从地答应声,“好。” 进得屋里,七爷当先跪在地上,朗声道:“楚瑭携妻严氏给皇嫂请安。” 严清怡紧跟着跪在他身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坤宁宫的地上铺着木板,不凉,却是硬。 万皇后叹道:“行这么大礼干什么?快起来。” 七爷起身,往桌上茶盅里续过茶,递给严清怡。 严清怡双手接过,再度跪下,将茶盅高举过头顶,“皇嫂请用茶!” 万皇后愣住,眼眶渐渐晕出红色。 如果她的两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或许她早几年就当婆婆了,兴许现在已经抱上金孙了。 没想到虽然无缘喝上儿媳妇敬的茶,却喝上了弟媳妇的茶。 身旁宫女见万皇后迟迟不接,轻轻唤一声,“娘娘。” 万皇后恍然醒悟,伸手接了茶,喝两口,温声道:“起来吧。” 严清怡道声“谢皇嫂”,低眉顺目地站在七爷身旁。 万皇后看着两人穿一色的大红衣衫,上面绣着一式的白头富贵图样,严清怡相貌不若七爷,可一双眼却生得好,明澈而沉静,有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稳重。 跟七爷站在一处竟是毫不逊色相得益彰。 适才敬茶也是仪态大方,不见半点局促。 万皇后虽不十分满意,可毕竟已经成了亲,总是要给七爷个面子,虽不动声色地朝宫女点点头。 宫女醒悟,很快走进内室,不多时捧了只海棠木的匣子出来。把匣子交给万皇后时,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两人没有圆房。” 万皇后微愣,再打量过去,眉间多了些和蔼,“这是我以前戴过的首饰,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有些太沉,有些太花哨,如今我也用不上,你留着戴。” 严清怡飞快地扫一眼七爷,见他点头,才上前道谢接过。 这时,外头有内侍过来回禀,那边退了早朝,康顺帝召见七爷夫妇。 万皇后脸上终于露出笑,“去吧,中午在这里吃饭,下午宗室那边说要入玉牒,免得你们来回跑。” 七爷笑着道:“那也好,正好去和安轩看看,恐怕有遗漏的东西,顺便带了去。” 万皇后但笑不语,等两人身影走出门外,才问宫女:“没听岔吧,当真没圆房?” 宫女禀道:“辛姑姑说的,床上没有元帕,也没有处子血渍。” 万皇后沉吟片刻,叹口气,“等过几日,让周医正再给七爷把把脉。” 严清怡完全没想到七爷又替自己背了锅。 七爷正携着她的手指着各处宫殿告诉她哪里是哪里。 严清怡前后进宫两次,可都是在御花园附近活动,并不曾进过里边,更遑论乾清宫有点接近外朝了。 一路走过去,宫女渐少,而内侍却愈来愈多,瞧见七爷,都恭敬地行个礼,然后退在路旁。 严清怡笑着点头致谢。 快到乾清宫时,遇见了范大档。 范大档跪下行礼,严清怡不敢受,忙侧开身子。 范大档着意地看她两眼,低声对七爷道:“昨天接到辽王来信,说高丽人进犯,要粮米十万石,良驹千匹,今儿朝上多有争执,圣上心情不太好。” 七爷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严清怡却恍然记起,前世辽王是谋逆过的…… 165.第 165 章 她在郭家为奴, 郭鹏一直躲避在外面,回到家中后, 只待了两个多月就去了辽东。 后来辽王谋逆,郭鹏生死未卜,直到她死, 再没有音讯。 前世的轨迹再一次与今生重合了。 前世, 谁当皇帝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甚至她还隐隐盼望, 没准新帝登基会大赦天下,或者她有可能求个恩典,脱离奴籍。 可现在,她嫁给七爷, 已经算是半个皇家人, 改朝换代不但对她没有好处, 反而既有可能成为阶下囚或者成为刀下鬼。 而且, 辽王谋逆,兴许会牵连林栝或者郭鹏。 正思量着, 有内侍出来, 含笑行礼,“圣上宣平王与平王妃觐见。” 严清怡跟在七爷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康顺帝沉着脸坐在书案后,可在见到他们两人时, 眉间舒展开来, 唇边也带了笑, “总算成亲了,我也了了一桩心事,以后九泉之下见到父皇及母后,也能问心无愧了。” 七爷长揖到地,“承蒙皇兄照顾多年,昶安感念于心,特带新妇拜见皇兄。” 严清怡见他作揖,自己则屈膝行个福礼,“严氏拜见圣上。” 康顺帝笑着指了指案旁的太师椅,“坐!” 七爷朝严清怡点点头,先自坐下,严清怡没敢坐正,只坐了半边。 康顺帝道:“俗话说成家立业,现下已经成了家,差事也得尽心尽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七爷笑道,“我昨儿瞧了严氏嫁妆,皇兄所赐之物价值约三万两,几时我赚出三万两银子,几时卸任荣养。” 康顺帝气道:“敢情我不给你那些东西,你就撂挑子不干?”忽而想起早朝的争执,叹口气,“正好你来,我有事跟你商议。” 严清怡闻言知雅,忙起身道:“我到外头等七爷。” 七爷应声好,“左边有偏厅,你过去喝盅茶,要是觉得烦了,前头另有竹林山石可供观赏。” 严清怡笑笑,再对康顺帝行一礼,“严氏告退。” 由内侍引着出了正殿。 刚出门,便感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门口另有一内侍笑着招呼,“王妃是想要四处逛逛还是坐下稍做歇息?” 严清怡不想挨晒,而且身旁没带丫鬟,走得远了怕撞见不适宜的人或者迷了路,便客气地道:“我有些口渴,能否请公公倒盏茶来?” 内侍知其意,将她带到偏厅,很快又端了只托盘来,上面一壶茶并两碟点心。 严清怡连忙道谢,顺势塞给他一个封红,“权作请公公喝酒。” “谢王妃赏,”内侍没推辞,笑着接了,“奴婢给王妃道喜,恭祝王妃与王爷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严清怡笑笑,“借公公吉言。” 内侍又极体贴地捧来两本书,“不知圣上要召见多久,王妃且翻着解个闷儿。” 严清怡扫一眼,见是杜子美的诗集,谢道:“劳公公费心。” 内侍双手揖一下,“奴婢往外头候着,王妃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严清怡含笑点头。 偏厅里放着冰盆,虽不如正殿那般凉爽,却着实解了不少暑意。 严清怡怕喝了茶要如厕,不敢多喝,只浅浅抿了两口,随手拿起那本书翻看起来。 杜子美的诗她原先就读过,后来看过陆安康的注解,还给魏欣抄过一遍,即便不能成诵,也是非常熟悉的。 两本书都翻完,又过了些时候,内侍来请她,“七爷已经出来了。” 严清怡急步走出去,果然瞧见七爷站在门口。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面容有些凝重。 严清怡不便多问,回头朝内侍笑了笑,才走向七爷身旁,低声道:“现下去哪儿?” 七爷答道:“还不到用饭的时候,先去和安轩歇息片刻。” 说着便携了她的手。 等走过乾清宫,才开口道:“以往进宫的夫人小姐见到内侍都不太喜欢搭理他们,你倒是例外。” 严清怡笑道:“我就是觉得他们整天伺候宫里的贵人,挺辛苦的。” 其实不但是妇人,就是男人也有很多瞧不起内侍,觉得他们残缺不全还喜欢煽风点火扰乱朝纲。 可对于常年待在皇宫里的人来说,尤其是皇帝,这些天天在眼皮子底下伺候他吃喝拉撒的内侍比起那些阁老重臣要亲切得多。 内侍的话就好比枕边风,说不定哪一句就说在圣上心坎上了。 严清怡是想既然嫁到宗室,以后少不了要进宫,结个善缘总比结仇好。 天气热,两人走得也慢,用了约莫两刻钟才走到和安轩。 进得门口,最显眼的就是那片苍翠的松柏林,郁郁葱葱的绿色,即便无风也自清凉。 严清怡顿时想起七爷身上的松柏香味,遂问:“七爷用的是什么熏香,里面加了松脂?” 七爷含笑点头,“我喜欢闻这松柏味儿,每次饭后就要往这里走一走站一站。” “是挺好闻的,”严清怡附和道:“闻着好像心里能平静些。” 七爷浅笑,忽而拉她走进林中,望着松枝上缠缠绕绕的女萝草,低声道:“辽王信上说今夏辽东雨水多,粮米受灾,若是得不到供给,恐怕无法抵御高丽大军。” 严清怡道:“先前阿昊还跟我说,辽东土地肥沃物产极丰,较之江南也无惶多让,辽王这是何意,要谋反吗?” 七爷叹道:“连你都这么说,可朝臣中却有许多力主拨粮,皇兄便是因此而恼怒……先前,辽王还曾从山西运过去一批生铁,总有数千斤之数。” 生铁可以制造武器,再要马要粮,辽王的意图岂不是昭然若揭? 严清怡不解地问:“圣上正春秋鼎盛,辽王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心思?” 七爷答道:“就因为皇兄身体好,而几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所以才会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严清怡恍然,想必是有人沉不住气了。 可七爷神情从容,毫不意外,料定圣上定然已有准备,也便放下心,悄声道:“又不是什么好差事,随他们去争抢,只别扰了我们平安的日子就成。” 七爷含笑道:“我也是这想法,我们倒想到一处去了。”乌漆漆的眼眸望着她,不期然俯身,细细密密地亲上去。 严清怡不躲不闪,顺从地承接他的吻。 树荫浓密,遮住了炽热的阳光,也遮住了外头的视线…… 吃罢中饭,两人在和安轩略作歇息,先去宗人府拜见了宗室的诸位长辈亲眷,再往宗庙里祭拜,经过繁琐冗长的仪式,终于将严清怡的名字添加到玉牒上。 足足忙碌了一下午,等回到王府时,日影已经西移。 严清怡累得两腿几乎断了,吃完饭略加漱洗就爬到床上睡了。 七爷本想跟她腻歪一会儿的,见此情状哑然失笑,却没扰她,到厅堂见了辛姑姑,“明天回门,仍是回黄米胡同,就再麻烦淮海侯夫人一次。” 辛姑姑从袖子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拟好的礼单,原打算请王妃过目的。” 七爷接过看了看,在八色表礼之外又加了笔墨纸砚等文具,“这样就极好……明儿不用太早,巳初动身,赶在巳正之前到就行。” 辛姑姑答应着自去准备。 七爷复回内室,撩开帐帘。 严清怡睡得正香,满头墨发散在枕上,衬着那张脸蛋越发小巧,白净的肌肤被烛光映着,散发出莹莹光华。 许是做了美梦,水嫩的双唇微微翘着,鸦翎般稠密的睫毛乖顺地服帖在眼睑上,遮住了那双好看的杏仁眼。 沉睡中的她,有种不谙世事的童稚。 七爷凝望片刻,回身吹灭灯烛,上了床,三两下把自己衣裳褪下,手臂熟练地穿过她的颈窝,将她揽在臂弯里。 严清怡似醒未醒,呢喃声“七爷”,自发自动地往他身前靠过来。 明知道她只是贪图凉快,可七爷还是被这不设防的亲昵所打动,心头顿时柔软似水,垂首亲亲她的额头。 月色朦胧,因为看不清,她身上那股子幽香便格外浓郁。 这香气蛊惑着他,引诱着他。 而她温顺地躺在自己怀里,静静地等着他胡作非为。 七爷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图册上的一幅幅画面,手指自有主张地摸索到她衣衫上的盘扣,一粒粒解开,顺着山峦般绵延起伏的曲线慢慢而下。 不等抵达那丛林山谷,严清怡已清醒过来。 七爷身上凉,可他的手指所及之处却热得烫人,灼烫着她炙烤着她,似乎要把她烧成灰烬。 终于灼热散去,那抹清凉覆上来,轻轻柔柔地像是春风吹绿大地,而严清怡便是那嫩黄的柳芽,在春风的吹拂中慢慢舒展了枝叶。 在这春意盎然中,突然闪电当空划过,紧接着便是一道春雷,硬生生劈开了她的身体。 严清怡脑中一片空茫,想挣挣不脱,想逃逃不掉,只能无助地承受。 好在不过片刻,春雷便化为甘霖…… 翌日,普洒了一夜甘霖的七爷神清气爽,可是被春雨滋润过的严清怡却萎靡不振,吃饭都蔫蔫的。 七爷柔声道:“要不今天就不回门了,我打发人去淮海侯说一声。” 严清怡恍然记起还要回门,气道:“都说定了,兴许魏夫人已经过去了,哪好让人白跑一趟?” 七爷好脾气地笑笑,“那就回去溜达一趟,很快就回来,你好生歇一歇。” 严清怡“哼”一声,鼓着腮帮子道:“回去得把阿昊和阿旻安置好,我让他们各寻出路,以后不能住在黄米胡同了……” 166.第 166 章 “为何?”七爷挑眉。 他另换了件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杭绸直缀, 眉峰挺直,双眸如漆, 由衷的欢喜便从那黑亮的眼眸里丝丝缕缕地洋溢出来。 严清怡看着就来气,原本她睡得正香,却冷不丁被人偷偷啃了, 啃一口不算完, 非得吃饱了。 一直折腾到外面响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原本她就累得差点断了腿,这下可好, 腰也差点断了。 明知道她今天要回门…… 七爷又道:“因为那是我的宅子?要不我添在你的嫁妆里,他们两个住着更方便。” “别,”严清怡急忙拦住他,“我没打算养他们一辈子。两人都老大不小了, 而且我每人留给他们五百两银子, 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叹口气, 索性说了实话, “阿昊憨厚,便是多拉扯他一把也没什么, 可是阿旻……我猜不出他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把严青旻从幼时到现在的言行详详细细地讲述一遍, “……这次又是,话里话外好像是我亏欠了他,我若真像他所说,完全可以撒手不管, 毕竟他如今是族长的孙子, 而我也不算是严家人, 八竿子够不着。” 七爷眸中含笑,温柔地望着她,“他说你攀附我的时候,你就该回他一句,是我死乞白赖找上你的,他若是真有骨气,何必纠缠到你头上?” 严清怡无奈地吐出一口浊气,“我狠不下心,我娘生前总是念叨他,觉得把他扔给我爹是对不起他。” 七爷笑着捉过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媛媛,待会儿我跟他们谈,两个弟弟都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严清怡不放心地问:“七爷打算怎么办?” 七爷笑道:“治病要对症,他既然有所求,我就拿捏住他所求的。若他识相,总会有个前程,可要是再这般得了好处还卖乖,那就一辈子去考童生试……你且放心,你弟弟是聪明人,知道怎么选。” 严清怡“嗯”一声,“那七爷多费心。” 七爷笑着点头,“这本就是我的事情,我应允过照顾你的家人。” 严清怡斜睨着他,“七爷还应允过愿意一辈子等我。” 七爷有片刻的愣神,红晕慢慢染上那张白玉无瑕的面孔,他飞快地揽过严清怡腰身,迫着她靠近他,咬牙切齿道:“这句话记得清楚,可说好的坦诚以待怎么就不记得?”忽而声音低柔下来,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脸上,“媛媛,你现在还疼不疼,要不我让人去尚寝局要点药?” “不许去,”严清怡立刻阻止他,“还不够丢人的。” 七爷轻笑,双唇轻轻蹭过她的脸颊,“这有什么?他们有专门的药,能缓解疼痛,还能让人亢奋,不那么拘谨。” 严清怡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七爷望着她笑,“我去打听过,掌印太监还送我一本图册,等夜里咱们一起瞧。” 说什么愿意容她一辈子? 分明他老早就打算吃掉她了。 严清怡气恼不已,可看着面前的俊脸又存不住气。 她记得他是怎样一点点打开她的身体,又是怎样安抚她服侍她,耐心且温柔,甚至还有些……低声下气。 她不知道别人的洞房花烛是怎样的,却是明白清贵如他,肯愿意顾及她的感受,顾及她的身体。 定然是如他所说,非常喜欢她的。 想到此,严清怡眼眸里就蕴了莹莹水意,低声道:“七爷可不能再弄痛我。” 声音娇且软,媚意十足,又带着些许颐指气使。 话出口,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再世为人,她几乎不曾把自己当过孩童,也从不曾对人撒过娇,何况还是用这样的语气。 可适才,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七爷答应得爽快,“嗯,这次不着急,慢慢来。” 严清怡赧然,伸手捂住七爷的嘴。 正腻歪着,就听辛姑姑隔着门帘道:“王爷,东西已经备好了,马车停在东角门。” 这是在变相提醒他们该出发了。 严清怡脸色一红,推开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到妆台前整整鬓发,又抻了抻身上罗裙。 裙子是纱的,经过这番揉搓,早压上褶子了,根本抻不平。 幸好锦绣阁给她做了好几条深深浅浅的红裙子,严清怡随意换上一条,心虚地跟在七爷后头出了门。 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这两人吃过早饭就回到内室,磨蹭了两刻多钟才出来,而且还换过裙子。 也不知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 直到走出二门,严清怡脸上的红色与局促才渐渐散去。 七爷瞧在眼里,无奈地叹口气,携了她的手,低声道:“媛媛,这是咱们的家,不用那么隐忍。且别说是换条裙子,就是重新洗漱沐浴,就是别人知道在屋里敦伦又如何?若有敢传闲话的直接打出去……你既嫁给我,就是我楚瑭的女人,就是捅破天自由我给你顶着。” 严清怡想一想,笑道:“好!” 到了黄米胡同,魏夫人跟钱氏果然已经到了。何若薰跟张千妤也在,魏欣却出人意外地没有来。 钱氏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成亲那天阿欣回去就喊累,我还以为她撒娇没当回事,打发她回去了。还是亲家夫人心疼她,连夜请太医诊脉,说是怀了孩子,快两个月了……这孩子,心里一点成算没有,小日子来没来都不记着。真是没法说她!” 张千妤羡慕得两眼放光,直恨不得这好事落在自己身上。 严清怡更是欢喜,一是替魏欣高兴,二来她怕魏欣追问她洞房的事儿,毕竟那天她话说得那么满,左一个恶心右一个难受,这才短短三天,就觉得亲吻确实挺好的。 尤其喜欢七爷轻轻啄她的唇,他乌黑的眼眸里全是她的身影,而她鼻端口中全是他的气息,浅浅淡淡的松柏香。 严清怡脸上不由带出甜蜜的笑。 何若薰瞧见,挤到她身边,悄声问道:“阿欣托我问你句话,你觉得那事儿怎么样?” 严清怡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却佯作不懂,笑着问:“什么事儿?” 一句话,将屋里人的视线都拉了过来。 何若薰自不好再提,便从怀里掏出只荷包,“是常兰给你添妆的,她不方便过来,托我带给你。” “她回来了?”严清怡跟张千妤异口同声地问。 何若薰点点头,“前天下午进得城,在路上还看到阿清的花轿。昨儿就打发人送到我娘家,阿欣转手又交给我。” 严清怡又问:“她没说几时走?” 何若薰道:“总得过上三两个月,京都这边一大堆的事儿。” 云楚青要发丧,圣上褫夺了爵位,原本御赐的宅邸要收回去,里头的家具摆设仍然是云家的,得另外找地方搬过去。 没有三五个月还真是倒腾不清楚。 大喜的日子,钱氏不愿意因这些事情扫兴,遂笑问:“今儿三娘回门,我到醉仙楼叫了席面,另外送了两坛酒,一坛今年酿的梨花白,一坛去年的桂花酿,都是两斤的坛子,你们打算喝哪个?” 何若薰道:“梨花白吧,要想喝桂花酒,莫如喝阿欣跟三娘酿的。” 一席话,骤然令严清怡想起头一次进京在陆家时候的情形。 才不过四年,听起来好像很久远了似的。 摇摇头,挥去过去的愁绪,笑道:“我家院子里正好有棵桂花树,入秋时候我多酿几坛子,等过年正好喝。” 众人齐声应好。 虽然是叫了席面,但因没有外人,也摆出来十二道菜。 几人围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将一坛梨花白尽都喝光了,严清怡是新嫁娘,被撺掇着尤其喝得多。 吃过饭,稍说会儿闲话便各自告辞。 薛青昊跟严青旻在门口等着送客,薛青昊脸上挂着一贯憨厚的笑容,严青旻的脸色却不太好看,铁青着,却又不得不摆出笑容。 严清怡情知七爷已经跟他们谈过,上车后就问起此事。 七爷温和地笑,“交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即便没了前程也少不了他一口饭吃,别想那么多。”伸手触一下她酡红的脸颊,亲昵地问:“她们灌你酒了,喝的是什么酒?” 他的手清凉如玉,使得她脸上的灼热消散了许多。 严清怡不由往他身边靠了靠,委屈地说:“她们不讲理,五姑娘怀了身孕,却都来灌我喝酒,还有七爷,七爷是新女婿合该多喝几盅,她们也算在我头上。” 七爷“呵呵”笑。 他午饭跟薛青昊与严青旻一道吃,两人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连饭都没吃饱,哪还有胆子灌他酒? 没想到他躲过了,严清怡却是躲不过。 酒醉的她眉眼迷离,绯红的脸颊娇艳如山茶,双唇红润饱满水嫩欲滴,似是在等待人去采撷。 七爷俯身噙住她的唇,“是桂花酒?” “不是,”严清怡启唇,七爷顺势侵入她口中,纠缠片刻,低声问:“是梨花白?” “嗯,”严清怡轻笑,双手勾在七爷颈后,呢喃道:“七爷,还想亲。” 话刚说话,头往他怀里蹭了蹭,舒服地阖上双眼。 七爷讶然,手指轻轻拂开她腮边一缕碎发,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下,无声地笑了。 严清怡足足睡了一下午,夜里便走了困。 七爷正好哄劝着她把图册上的姿势演练了一遍。 头回生,二回熟,待到第三回就渐渐琢磨出其中趣味,连着好几天夜夜都要水。 辛姑姑既是欢喜又是担心,催促着厨房天天炖鸡汤给两人滋补。 好在没几日就是严清怡的小日子。 辛姑姑婉转地告诉她,“王妃身子还嫩着,便是七爷……他自幼身子弱,王妃劝着他些,不急在一时……” 严清怡闹了个大红脸。 人人都知道七爷弱,可他分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等到她身上干净,七爷再要动手动脚的时候,严清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七爷并不着恼,搂着她低声道:“从去年秋天开始,青柏隔天给我泡药浴,一直泡了大半年,身子真正是好了,只不过没在外人面前显露。否则还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地病,岂不是累着你?等今年天气凉了,再接着泡一阵子,到时候人人都知道是你照顾得好。” 严清怡从鼻孔长长出口气,“那也得消停几日,现下都以为我招惹得你,我不担这个名声。” 七爷低笑,“我担,赶明儿我跟辛姑姑说是我招惹你。” 这种事情还好意思对别人说? 严清怡气结,“你无赖。” 七爷看着她笑得欢畅。 以往她在他面前要么拘谨得常常下跪,要么戒备得像是刺猬随时准备刺人,可现在她终于肯展露出真性情。 她会弯着眉眼笑,会鼓着腮帮子生气,会勾着他的脖子娇滴滴地唤“昶安”,也会在拒绝的时候伸出修长的腿毫不留情地踹他。 他喜欢这样灵动的俏皮的活生生的她。 她是他的王妃,是他的妻,是他一辈子走不出去的情劫。 他愿意宠着她娇着她,让她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七月。 七爷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柔乡,每天按时按点地去户部坐镇,严清怡终于腾出工夫跟辛姑姑、梅姑姑和邱姑姑一道把整个府邸的人事确定下来。 辛姑姑掌管着畅合院,梅姑姑管着针线房,邱姑姑则负责厨房。 有这三位经验老道眼光毒辣的姑姑帮衬着,严清怡又挑进来三十名丫鬟和十二个婆子。 小郑子被分派在书房伺候,终是未能当上管家,李宝业自然也不行,他掌管着账房。 总管的职责最终落在青柏身上,而青柏也恢复了原本的姓氏,叫做沈青柏。 跟着七爷进出的则换成了刘五和那个叫宝全的小火者。 宝全得意得不行,为感激小郑子的知遇之恩,把自己积攒了许久的十两银子拿出来给他买了块玉佩。 小郑子重重拍着宝全的肩头道:“你不用孝敬我,好好伺候七爷就是对我的孝心了。” 外院的安排,严清怡并不打算插手,可青柏却将各处人事的名单一一呈给她过目,“七爷说本就是一家,内院外院不必分那么清楚,他身子不好没精神管这些,让大小事务都禀给王妃。” 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 每次都拿这个理由糊弄人。 严清怡错错牙,问道:“七爷当真身体不好?” 青柏“嘿嘿”地笑,“七爷这样说。” 严清怡默了默,问起薛青昊,“他住在荣盛车行习惯?” 青柏笑道:“习惯,王妃放宽心,秦虎对薛二爷很上心,前两天还说下次外出得带着薛二爷……严三爷也不错,七爷帮他在东江米巷赁了处倒座房,又找了个可靠老苍头照顾他饮食。严三爷在外头绝不敢提起王妃的名头。” 东江米巷离着六部和翰林院都近便,于他进学大有裨益。 知道了两个弟弟的近况,严清怡放下心,打发走青柏之后,便往厨房里去。 她打算亲自给七爷做餐饭。 夏日各样菜蔬都齐全,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严清怡打眼一扫,决定做道蒸茄子、肉丝炒芸豆,清炒淮山,再炖个冬瓜丸子汤。 她本就是会做饭的,即便在黄米胡同住这大半年也不曾全然依靠下人,隔三差五仍会自己动手炒菜。 此时,洗净手,拿起菜刀就开始准备。 她先切肉,先切片再改刀成丝,然后切成末,最后剁成馅,与葱末姜末搅拌在一起,加上盐、黄酒和酱油放在旁边醒着。 接着讲芸豆切成丝码在盘子里,淮山切成片浸在清水里,冬瓜则切成方方正正的块堆在案板上。 打下手的婆子生了火,严清怡腰里扎一条围裙,先在这边锅里汆上丸子,等着水开的工夫,那边锅里开始炒芸豆,芸豆焖在锅里等熟的时候,这边丸子已经浮在汤面上,再加进冬瓜,煮上些许时候,两道菜差不多同时出锅。 淮山最是简单,先用热水焯一下,捞出来沥干水。热油下锅,炒香葱丝,加入黄瓜片和木耳翻炒几下,再放入淮山,翻炒半盏茶的工夫就得。 邱姑姑看着暗暗点头,转回头告诉梅姑姑,“是个能干的,别的不说,就看那刀工,没有三五年的工夫练不出来。” 梅姑姑笑道:“别提刀工,那些大家闺秀站在厨房门口等着厨娘做好,端出去就是自己的手艺,往做好的糕点上撒几粒葡萄干就是自己的孝心,相比之下,王妃肯扎着围裙顶着一头热汗下厨,就足以差出去好几里地了。” 邱姑姑含笑称是。 因为是严清怡亲手所做,七爷额外多添了半碗饭。 饭罢一道往镜湖消食。 荷花正值花期,远远望去,粉的娇嫩红的鲜艳白的柔弱,美不胜收。清风带着湖水的温润和荷花的芬芳铺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船娘撑着木船摘两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再挖几节莲藕,用湖水将上面淤泥洗干净。 严清怡捧着花骨朵,七爷提着莲藕,两人慢慢溜达回畅合院。 花骨朵用只琉璃碗养起来,转天就能绽开,洒得满室清香。 至于莲藕,削过皮切成薄片,用醋并糖腌渍一夜,就是道极爽口的小菜。 到了七月初九,两人成亲满一个月,原本该是严清怡回娘家住对月。 严清怡不打算再劳烦淮海侯一家,索性便不回去,与七爷一道往护国寺住了三天。 临近中元节,住持请了游方大师来讲经。 白天两人听经,夜里便点上蜡烛头对着头抄经。 两人都是临小钟的帖子,字体差不多,你抄一卷我抄一卷,三天工夫抄出来十卷经书,散给前来上香的信众。 从护国寺回到王府没几天,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是常兰! 常兰较之从前瘦了黑了,皮肤也粗糙了许多,可精神却极好,穿件丁香色的袄子湖蓝色罗裙,不招摇却也不素淡。 严清怡让月牙奉上茶,开口道:“这阵子辛苦了,你节哀。” 常兰苦笑声,“累着实是累,一路从榆林卫赶回来,紧接着又忙活下葬,一天都没清闲过,说起哀却是……不瞒你说,我虽惋惜她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可心里却松快许多。以前心头总是吊着,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就算避在陕西,心里也不得松快。” 严清怡叹道:“真难为你。” 常兰摇摇头,“我不为难,为难的是老爷。要打吧,是自己嫡亲的闺女,要不打吧,她天天行些叛经离道的事情。听到噩耗,老爷难受了好几天,对我说,死者为大,先前那些事情都别计较了,丧事在外头不便张扬,可家里不能节省……最后请大师做了七天的道场。” 严清怡了解常兰的感受,却不想听到云楚青的事情,转而问道:“你还是要回榆林吗,家里可收拾好了?” 常兰道:“家里的器皿摆设留了一部分,其余用不着的都卖了,老爷在咸宜坊买了处三进宅院,打算把家具和书籍搬过去,以后等阿汉长大了,兴许要回京科考,正好有个住处。”说罢笑了笑,“还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严清怡笑问:“什么喜事?” “是李婉,”常兰道,“李婉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老爷不想再耽搁她,就在军里找了个百户,今年二十六,年纪虽然大了些,可为人挺实诚。说给李婉听,她也愿意。这次顺便将她带过去,把亲事办了。” 李婉是被云楚青算计了,说起来也够可怜的,白白被耽搁这些年。 好在终于能有个归宿。 严清怡道:“你几时走,到时候给我个信儿,大家凑在一起聚聚,再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常兰笑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这次回来,总得跟你们几人都见见……” 167.第 167 章 过了中元节, 天气渐渐凉下来,再过几日, 院子里的桂花树绽出米白色的蓓蕾,进进出出就会沾得满身甜香。 七爷却受不住,闻到花香会接连不断地打喷嚏。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严清怡心疼不已, 吩咐青柏找人进来砍了。 七爷不同意,说金桂飘香是好意头, 左不过每年只开大半个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严清怡也是爱着这满树桂花,可又不忍七爷受苦,便劝他到外院书房里暂住几日。 七爷想想自己喷嚏连天, 怕扰了严清怡歇息, 遂点头答应。 成亲这些天, 两人夜夜相拥而眠, 乍一分开,严清怡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翻过来覆过去好一阵子也不能入睡。 正辗转反侧时, 听到院子传来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严清怡“腾”地坐起来,借着月色摸到衣衫,胡乱地披上去, 又摸索绣鞋。 不等穿上鞋子, 七爷已大步进来, 手里捏一张帕子堵着口鼻。 严清怡趿拉上鞋子,站起身嗔道:“七爷不是歇在书房,怎地又过来了?” 七爷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解释,“那边没有替换的衣裳。” 严清怡才不信,如果真没有衣裳,刚入夜小郑子就会过来取,现下都快二更天了,还用这拙劣的借口? 可她并不说破,打亮火折子掌了灯,先替他脱了外衫,然后去净房里端出来一盆温水,绞了帕子伺候七爷净脸。 洗过脸,另兑一盆热水让他洗脚。 天气凉了,七爷身子寒,每夜临睡前习惯用热水泡脚。 这些事情,严清怡总是亲历亲为,不曾假手别人。 上了床,七爷吹灭灯,扑过去就寻她的唇,低低呢喃,“我刚才躺下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夜里,他双眸清亮,如同天边星子。 严清怡问道:“那你也洗过脚了?” 七爷含混不清地回答,“小郑子洗得不干净。” 严清怡气结,“你使唤我玩呢?” 七爷轻笑,“我喜欢看你服侍我。” 说着,手指熟练地去解她中衣的盘扣。 月光如水,透过窗上的绡纱照进来,朦朦胧胧的。 幽暗的帐帘里,严清怡美好的曲线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而七爷便是那精力充沛的旅人,一次次攀登着高峰。 等终于到达快乐之巅,七爷搂着已有些汗湿的严清怡低语,“你别撵我去书房,我不想一个人睡”,声音里含着委屈,像个撒娇的孩子。 严清怡静弯了唇角,往他怀里缩了缩,悄声道:“我也不想自己睡。” 第二天,送了七爷上衙之后,严清怡吩咐人在树下铺上竹席,月牙踩着凳子将枝头桂花打落下来。 桂花开得茂盛,足足收了三张竹席。 晒干后,把其中夹杂的枝叶挑拣出来,其余的收进笸箩里。 傍晚,七爷下衙回家,瞧着空无一花的桂花树大吃一惊,随即弯了唇角,施施然进屋对严清怡道:“辣手摧花,暴殄天物。” 严清怡瞪他一眼,脸上又堆起笑来,“我打算酿桂花酒,先前是请五姑娘从醉仙楼要的,现下不好劳烦她,七爷帮我寻些酒曲来。” 七爷欣然答应,“行,要来酒曲,我跟你一道酿。” 转天青柏就送来两罐子酒曲。 七爷顺理成章地不去上衙,连着四天在家里跟严清怡一道忙活酿酒,畅合院洋溢着浓郁的酒香。 那一笸箩桂花酿了六坛子酒还有剩,严清怡到厨房烧半锅水,再加上白糖,等糖全然融了,咕嘟嘟冒泡时,捏一小搓盐进去,再将剩余桂花加进去,一边熬着一边搅动,最后熬制成晶莹粘稠的桂花酱。 中秋节那天,七爷提着只青花瓷广口圆肚罐去了坤宁宫。 万皇后笑问:“是什么东西?” “桂花酱,我跟三娘一起做的,”七爷颇为得意地掀开盖子,“院子里有棵桂花树,前两天还酿了桂花酒,等过年的时候拿来给皇嫂尝尝。这桂花酿馥郁甜香,蘸着馒头吃或者泡水喝都极好……本来三娘还炖了鱼汤,池塘里养的鲫鱼,可鱼汤凉了有腥气就没带过来。” 七爷向来清冷淡泊,除了读书写字,再就这几年管管铺子,几时学会这种事情了? 万皇后抬眸细细地打量着他。 眉眼还是以往的眉眼,体态还是原先的体态,可眉目之间却蕴着掩饰不住的欢喜,行动间隐约有股茉莉花的淡淡香气。 万皇后不由就想起七爷先前说过的话,“以后有了宅子,要栽一片杏树种两畦西瓜,杏子熟了把最甜的摘给她吃……” 平王府没栽杏树,也没种西瓜,可七爷身上仍是有了温暖的烟火气息,体味到居家过日子的滋味。 万皇后欣慰地笑:“严氏怎么没来?” 七爷脸色红一下,“正打算跟皇嫂说,她身子不方便,怕殿前失仪。” 是来了小日子。 万皇后了然,笑道:“那就在家里歇着,等会你跟圣上说一声,晚上也不用过来了,陪着你媳妇过节。” 七爷颔首笑应,“多谢皇嫂体谅。” 待七爷走出坤宁宫,宫女笑道:“这两个月,七爷似乎长胖了些。” 万皇后盯着那只瓷罐看了看,“去冲一杯尝尝。” 宫女应声而去。 万皇后感慨地叹了声。 七爷长没长胖不明显,可他浑身洋溢着的快乐却是有目共睹。 还好是依着他的心意娶了严三娘。 想起严三娘,不免又想到恭王妃跟定王妃,两位皇子不太到坤宁宫,两位王妃却时不时地过来请安。 恭王妃以前有过身孕,可因为跟侧妃斗气,孩子不足三个月就掉了,后来便再没怀上。 她怀不上,也不想让侧妃怀上,所以恭王至今不曾有子嗣。 叶贵妃气得要死,每次见到恭王妃都要教导她一遍。 恭王妃在叶贵妃哪里受了气,回头就把气撒在侧妃及侍妾头上,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刻薄。 定王生母已故,定王妃上头没有位高权重的婆婆,不用受这个气,但是定王却连接纳了两个地位颇高的侧妃。 一个是昌平总兵的嫡次女,另一个则是辽王妃的表外甥女。 定王妃的父亲是白鹤书院的山长,在士子中颇有名望,可地位离另两位却差得老远。 定王妃时不时被两位侧妃排挤,变得越来越憔悴。 万皇后只冷言看着,并不曾加以开解。 七爷现在过得顺意,她也断了心底那从不曾明说的念头。 至于这大好河山落在谁头上,她不关心,左不过是姓楚的,谁有本事谁去抢。反正她如果死在康顺帝前头,就百无牵挂,若是康顺帝先故去,她立马追随而去。不管怎样,总会有场体面的丧礼进到皇陵。 万皇后的心思,七爷隐约猜到了几分。 之前是因为身体不好,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未可知,自然全无想法。现在有了娇妻在侧,每天快活得似神仙,更不想沾惹朝政。 再者康顺帝眼下仍是年富力强,他才不会做出忤逆兄长之事。 可将来的事情,他并非没有想过。 现如今康顺帝留京的三个儿子中,恭王能力最强,行事果断崇尚武力,只是性情暴躁听不得任何反对的声音。如果是在乱世,恭王定会是为平乱□□的君王。 而眼下万晋国海晏河清,他这种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的作风只会使臣民人心惶惶。 定王脾性倒软,能听得进人劝。他大智慧没有小动作却不断,此次辽王的试探,就少不了他在背后捣鼓。定王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主见,担负不起责任来,遇到事情只会推诿给别人,自己当缩头乌龟。 至于年纪最幼的楚炤,就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 七爷心里明白,万皇后对自己有多好,楚炤就有多恨自己。如果楚炤登基,说不定头一个就是拿他开刀。 与其把江山交在这三人手中,还不如在宗室里挑个堪当重任的子侄加以培养。 只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不管是康顺帝还是三位皇子都不可能看着帝王之位落在旁支手里。 九月初九重阳节,七爷带着严清怡去爬香山。 正值金秋,成片的枫林已被秋意染得半醉,火一般红,而黄栌则呈现出亮丽的金黄。站在山顶放眼四望,深深浅浅的绿,浓浓淡淡的黄,以及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菊,只让人觉得天地如此宽广,而自己却那般渺小与卑微。 山间的风景有多美,下山的痛苦就有多大。 回到家,严清怡的两条腿又差点断了。刚刚歇过来,听说常兰十月初要动身回榆林,所以她就定下九月二十六请一众好友聚一聚。 严清怡头一次做主请客,格外慎重,而且魏欣又是怀胎之人,单是菜式就跟邱姑姑商议过三四回才确定下来。 然后又安排玩乐的场所和节目。 好在所请人数不多,又都是老朋友,彼此知道性情,倒不必太避讳什么。 宴客当天一大早,常兰就带着两岁的儿子来了,她儿子名叫云楚瑜,见到严清怡像模像样地做个揖,“阿瑜给姨姨请安。” 丝毫不认生。 严清怡忍俊不禁,吩咐月牙取了块竹报平安的玉佩给他玩儿。 不多久,何若薰跟魏欣还有许久不见的李妍一道过来。 何若薰也带了她的儿子,陈泓。陈鸿比云楚瑜小半岁,话还说不利索,只会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严清怡照样给了他一块玉佩。 跟往常一样,张芊妤最后一个到。 人既已到齐,严清怡打算带她们先逛逛园子。毕竟静娴公主的宅地是请园林大家专门设计过,其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都别有韵味。 魏欣头一个道:“我不去,没心思逛,我在这儿等你们。” 严清怡岂能留下她一人,便对何若薰道:“我陪阿欣,让丫鬟带你们转一圈,稍后到湖边亭子里坐坐,湖里荷花都败了,鱼还在,我准备了钓竿,回头钓几条鱼,中午炖着吃。” 何若薰笑道:“行,你陪着阿欣吧,我们去逛。” 严清怡又额外叮嘱月牙和新月两人小心伺候着。 等她们离开,魏欣开始叫苦,“早知道这么难受,我真不想怀孩子,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中秋节云大哥弄回来一篓螃蟹,我馋得要命,可婆婆不让我吃。何大哥看我可怜,给我两筷子蟹黄,刚吃完就吐了。一直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太受罪了……婆婆又拘着我不让出门,要不是到你这里,婆婆跟何大哥还不让来呢。” “我说你看着有些见瘦,”严清怡安慰道:“为了孩子,好歹忍一忍。太医说你产期是几时?” “要出了正月,差不多二月中,算一算还得小半年。中间还要过年,那么多好吃的肯定又吃不上。” 严清怡忙问,“你这会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请邱姑姑做,她做的羹汤极鲜美。” 魏欣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严清怡笑道:“好,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不用见外。” 魏欣点点头,忽而问道:“你现在还觉得恶心吗?” “我又没有喜,恶心什么?”严清怡不解其意,可见到她脸上促狭的笑容,顿时明白,又羞又恼道:“管这么多?” 魏欣“吃吃”地笑,“就知道有你打嘴的时候……你回门我没过去,我娘跟我说,七爷美得嘴都合不拢,上车下车紧跟着搀扶你。” 严清怡啐她一口,“你何尝不是,就来编排我。” 魏欣笑叹,“阿清,今儿看到你真高兴,先前我还担心,我怕七爷那个那个……不行。看来是我多虑了。” 严清怡羞红着脸,心里却颇多感触。 别人都看得见她攀上高枝嫁到了宗室,可唯独魏欣关心她是不是真的幸福。 魏欣又道:“之前没好意思跟你多说,现在都成家了,说一说也没什么。我娘告诉过我,两口子之间的恩情,尤其是年轻时候,都是从这种事情上来的。等到年岁大了,这种事少了,感情也会淡。但毕竟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往后即便有争吵或者多个外人,偶尔想起以前的情分,男人也会心软几分。再有两三个孩子从中牵绊着,一辈子就能顺顺当当地过去。可要是没了之前的情意,男人硬下心的时候,可比女人绝情。” 严清怡细细琢磨片刻,叹道:“我明白。” 魏欣笑一笑,“对了,李妍要跟我做妯娌了。下个月换庚帖把她跟二弟的亲事定下来,明年五月里成亲。婆婆说让她也跟着走动走动,所以带了她一道来。” 李家跟何家是亲戚,李妍嫁给何若薰二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严清怡则把常兰给李婉另说了一头亲的事情提了提,“总归是当个正头娘子,以后还可以往来,这几年她憋在云家不出门也着实难为人。” 两人促膝谈了许久体己话,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便往镜湖那边与何若薰等人回合。 午饭便是在湖边亭子用的。 亭子三面围着素绢屏风,只留出对着湖的那一面。 几人边赏景边吃喝,极是惬意。 因为席上有两个幼童,邱姑姑格外蒸了蛋羹,是刚钓上来的鲤鱼仔细地剔除鱼刺,单选出细嫩的鱼肉剁碎了,再混着蛋液蒸,出锅前洒上少许青菜碎焖上片刻即可。 蛋羹金黄,青菜碧绿,非常好看,其中不知加了什么调料,竟是半点腥气都没有。 不但孩子爱吃,魏欣也跟着吃了一大碗。 这下子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严清怡一一送她们出门,等到送常兰时,又格外送了程仪,“是给阿汉的一匣子墨,给阿瑜的两块皮子,你给他裁个袄子穿。你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了,以后常写信回来。” 常兰道谢收下,“阿汉的书读得不错,过上五六年要回这边科考,到时候少不得麻烦你和王爷帮他找个可靠的先生。” 严清怡握一下她的手,“你放心,能帮得上的地方,我绝无二话。” 常兰笑一笑,抱着云楚瑜离开。 回到畅合院,严清怡瘫在炕上倒头就睡下了。 宴客就是很繁琐很累人的事情,尽管她没干多少活儿,可从心里感觉累。 这一累又是好几天没缓过来,每天早上送走七爷之后过不了多久就犯困,总是要眯上小半个时辰才行。吃过中午饭,想看会儿书,可拿起书来就打盹儿,还是要歇半个时辰。 晚上吃过饭,七爷要看账本,她在旁边陪着,没多大工夫就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七爷见她困倦,夜里也不忍心闹她,连着素了好几日。 辛姑姑瞧着不对劲儿,悄悄问七爷,“王妃最近精神不济,要不请太医来诊诊脉?我怎么记着王妃上个月的换洗没来,先前我问她,她说兴许是爬香山累着了,迟几天再说。可这已经迟了大半个月了。” 七爷心头一跳,默默合算着。 严清怡的小日子是在月中,差不多是十五那天,而今天已经是初六了,真正是迟了不少日子。 也不知是身体有恙,还是有了喜事? 事不宜迟,七爷立刻打发青柏将周医正请了来…… 168.第 168 章 周医正听说七爷有请, 立刻放下手头的医书,提上药箱就跟着青柏上了马车。 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平王府, 青柏脚步未停直将他引到二门,另外换了个婆子引着周医正走到畅合院。 见到七爷,周医正先上下打量几眼, 觉得他气色不错, 似乎还长了些肉,脸上不由就带了点疑惑, 伸出手道:“七爷,且容我把把脉。” 七爷笑道:“不是我,是王妃。”抬手撩开门帘,将周医正让进内室。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松柏香, 很像先前和安轩的气味。 周医正略略扫一眼, 瞧见墙角粗大的广口瓶中里插了两枝松枝, 松香味儿便是自那里传过来。他再不敢四处张望, 低垂着头往里走。 宽大的架子床垂着绡纱帐帘,帐帘上绘着水墨的梅兰竹菊, 甚是清雅。 床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 见到他,立刻对着帐帘说了句,“王妃,七爷带着太医过来了。” 帐内之人窸窸窣窣地像是要起身的样子, 七爷快走两步行至帐前, “三娘, 不用起身,把周医正把把脉即可。” 帐中人低低应声“好”。 接着从帐内伸出一只素手。 手腕纤细柔嫩,上面笼着只玛瑙手镯。玛瑙的红色衬着那双手臂,更显白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七爷小心地将那只手摆正,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覆上去。 周医正伸手搭上去,很快寻到脉息,讶异地朝七爷看了眼。 七爷心中一凛,问道:“怎么?” 周医正凝神再试了片刻,迟疑着开口,“像是喜脉……” “真的?”帐内女子惊讶地问。 “月份小,试不太真切,过上七八日请郑太医来把把脉,他在千金科上更精通。” 七爷木木呆呆地点下头。 周医正对他道:“我给七爷试试脉吧?” 七爷两眼空茫地问:“不是过些日子请郑太医?” 帐帘里传出女子“吃吃”的低笑。 周医正想笑却不敢,捋着胡须道:“我给七爷请个平安脉。” 七爷恍然回神,忙将衣袖往上撸了撸。 周医正含笑把了脉,点头道:“七爷脉相极好,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了身体也跟着好。以后七爷只当心别受寒着凉即可。” 七爷颔首道:“有劳周医正,”吩咐旁边月牙送了周医正出门。 严清怡在帐帘里笑得打跌,“过几日真的要请郑太医给七爷诊脉?” 七爷红涨着脸,撩开帐帘把头钻进去,恨恨地瞪着她,“你敢取笑我?”只一息,立刻柔了神色,将手伸进被中,隔着衣裳抚在严清怡小腹处,低低道:“媛媛,你听到了吗,周医正说你怀了孩子,咱们两个的孩子。” 严清怡斟酌着道:“他说瞧不大准,说不定不是呢。” 七爷“哼”一声,“别听他的,十有八~九是准了的。他们太医院的人想来胆小如鼠,都往谨慎里说,他行医将近四十年,如果连个喜脉诊不出来,还有脸面在太医院待?” 严清怡轻笑,“那他说七爷身子好了,也是准准儿的了。” 七爷得意地说:“那当然,否则你怎会这么快就有了孩子……我去让邱姑姑给你做些爱吃的。” 严清怡忙拦住他,“七爷先别往外说,万一不是岂不被人笑话。就算是喜脉,我刚吃完饭,也不觉得饿。七爷陪我说会儿话吧。” 七爷索性脱下鞋子,侧躺在严清怡身旁,呢喃道:“现在是十月,你上个月月事没来,应该是八月底或者九月初怀上的,那就是明年六月的产期……以前皇嫂头一个孩子五行缺火,下一辈都随着用的火字旁,火字太过凌厉,不如水字,如果是男孩就取名‘润’,是女儿就取名 ‘涵’,另外 ‘鸿’跟 ‘洁’字也不错,你觉得如何?” “七爷想得也太早了,”严清怡无语。 是不是孕相还不十分确定,他这会儿已经取出四个名字来了。 七爷笑道:“不算早,我先把这几个字记下来,回头还得仔细揣摩,至少得准备六个字,届时挑个寓意最好的。再者以后别的孩子还可以用。” “七爷!”严清怡嗔一声,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说。” 七爷浅笑,俯视着她石榴花般明媚娇艳的面容,目光渐渐变得幽深,垂下头,轻轻啃着她的鼻尖,“那就生四个,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说罢,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双唇下移,堵住了她的嘴。 数日后,郑太医前来再度诊过脉,这次看得倒是真切,实打实的喜脉。 严清怡没打算张扬,只告诉了辛姑姑等身边伺候的,而七爷则乐呵呵地进宫给万皇后报喜。 万皇后既喜且惊,“这么快就怀上了,几月里生产?” “大概是六月中,”七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拟出来的几个名字,皇嫂看着如何?” 万皇后认认真真地看了,“你只取了水字旁的,怎么不再取几个木字旁,金字旁的?起码五行的字每样备上六个,届时根据生辰八字从里面挑。” 七爷连连称是,“我一时没想到,是该多准备着,皇嫂觉得哪些字好?” 万皇后吩咐宫女取来笔墨,“我说你记,回头再查查寓意。” 两人一个说一个记,足足用去半个时辰,写出来大半张纸,七爷高高兴兴地揣着回了王府。 跟魏欣不同的是,严清怡半点没有恶心呕吐的迹象,反而能吃能睡,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由先前的尖下巴变成了圆下巴,身子也丰润了许多。 最初的高兴与亢奋过去,七爷现在觉得严清怡怀上孩子也不是那么值得开心。 他素了二十多年,六月里才开始尝到荤腥,还没吃够,又得素着。先前不知道肉滋味,清心寡欲的生活也能过得惯,再让他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是一万个不情愿。 尤其严清怡最近调养得好,脸颊白里透着粉,粉里透着红,像春天枝头缀着的野山樱,自带三分妩媚。又因身上长了肉,肌肤愈加滑腻柔嫩,摸起来比上好的丝绸都要舒服。 七爷夜夜守着她,只能啃不能吃,心头火蹭蹭往上蹿,身子也不像以往那般温凉,而是散发着灼热的狼的气息,下巴上也冒出来好几颗红色的小痘痘。 严清怡心知肚明,可七爷绝口不提纳通房或者侧妃,她才不给自己添堵,夜夜窝在他怀里睡得踏实无比。 进了腊月门,因薛青昊跟着秦虎去了四川,严清怡便打算叫上严青旻来家里吃年夜饭。 七爷婉言拒绝,“除夕夜要进宫,兴许还要守岁,叫了他来也没法陪他。再者,每年留着京都没法回乡过年的士子多得是,别人怎么过年他也一样行。等过小年那天,我打发人给他送几样年货,再给他做一身新衣……这事儿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严清怡有心私下问问青柏,可想到七爷既然大包大揽过去,自己再暗中做小动作,岂非是不信任他? 斟酌再三,终是作罢。 过了腊八,青柏跟辛姑姑就张罗着忙年。 平王府刚大肆修整过,墙面门窗都是新的,不需要除尘,但这是七爷成亲的头一个新年,加上严清怡有了身孕,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七爷吩咐务必要热闹喜庆。 当下手巧的丫鬟婆子开始剪窗花,李宝业带着小厮做灯笼,小郑子则裁出来一幅幅对子纸,七爷亲自提笔写春联。 严清怡插不上手,便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与月牙一道到花房里去。 花房隔成两间,一间养着山茶、兰花等过冬的花草,另一间则种了一排黄瓜,两畦韭菜和两垄菠菜。 黄瓜早半个月前就开了花,管花木的婆子拿一支用秃了的笔在花心上扫一扫,再在另一朵花的花心上扫两下。没几天就开始长出柔嫩嫩的小黄瓜。 严清怡馋黄瓜馋了好几天了,正好趁着空闲摘两根回去吃。 才三四天没见,黄瓜架上已经挂着五六根四寸来长的黄瓜,黄瓜身上长着细刺,头上顶着黄色的小花,看着嫩生生的。 严清怡迫不及待地拧下一根,掰成两半,“喀嚓”咬一口,一股带着甜意的清亮沁入心肺。 刚咬两口,就见厚厚的夹棉门帘被掀起,披着灰鼠皮斗篷的七爷阔步走入。 严清怡像是偷糖吃的孩子被抓了现行,脸色登时变得通红,而手里半根黄瓜就是明晃晃的证据,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七爷“哈哈”笑道:“我猜你就在这里,是不是惦记好几天了?” 严清怡瞪他一眼,“怎么,不行吗?”话出口忽然想起,这是她的家,黄瓜也是她让人种的,她吃一根又怎样,为什么要心虚? 想到此,“喀嚓”又咬一口黄瓜。 七爷忍俊不禁,轻轻捏一下她鼓鼓的腮帮子,柔声道:“媛媛,你真是……傻得可爱。”垂头就着她的手也咬一口,“嗯,真是很鲜嫩的,等明年把花房再扩出一间,多种些菜蔬冬天吃。” 严清怡瞧着手里的黄瓜发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如此亲密? 她剩下的半盏茶,他会拿起来毫不犹豫地喝掉;他咬过半口的点心,她也会毫不嫌弃地尝一口;她泡过脚的水,他会续上热水接着泡。 原本在她看来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竟会变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这样地不分彼此。 等下过一场雪,再放晴,已是除夕。 七爷带着严清怡进宫赴宴。 因为都是自家人,宴会没摆在风华厅,而是设在坤宁宫的偏厅。 天刚擦黑,屋里就掌了灯,周围墙壁上嵌着的五子连珠宫灯也顺次点亮,将不大的偏厅照得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万皇后与康顺帝坐在最上首的案几上,稍低头就能看到紧挨着他们的七爷与严清怡。 严清怡今天是特意打扮过。 她穿了件大红色满池娇的云锦褙子,墨发梳成如意髻,发间戴着金凤步摇,金凤的眼睛用黑曜石镶成,口里衔着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红宝石下面另缀了三串黄豆粒大小的红宝石,行动间,宝石随之摇晃,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衬着她的肌肤润泽如玉。 相较旁边恭王妃满脸的刻薄和定王妃满脸的憔悴,严清怡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尤其与清贵儒雅的七爷坐在一起,犹如日月辉映相得益彰。 万皇后感慨不已。 原本她以为出身寒门的严清怡只是颗灰头土脸的鹅卵石,没想到却是蒙了尘的明珠,只要拭去表面的尘土,就会散发出莹莹光华。 可见还是七爷的眼光好。 万皇后不由抿嘴浅笑,温和地看向严清怡,“你身子不方便,不用太过拘谨,怎么舒服怎么来。” 严清怡应声好,回头请宫女多拿来两只棉垫,神情坦然地由跪坐改成了盘坐。 宫宴过后,七爷与严清怡早早告辞回府。 邱姑姑已经吩咐人和好了面,剁好了饺子馅。 严清怡跟七爷分别坐在案板两边,七爷擀皮,严清怡包,很快包出一盖帘饺子。 临近子时,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出来。 两人一人一碟相对而坐。 听着外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看着面前明媚娇艳的小女人,七爷眉梢眼底尽是欢喜。 烛光摇曳中,突然就想起,多年前的夏日,他在济南府净心楼歇脚,一时兴起吟诵了前朝诗人的诗作。罗雁回以为他想吃杏子,推开窗棂叫了一个卖杏子的小童上来。 谁曾想到,那个卖杏子的小童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妻? 七爷脸上不由绽出温柔的笑容。 时光匆匆而过,二月二,龙抬头,魏欣生了个六斤四两的千金。 何夫人开心得合不拢嘴。 当年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好容易才得到何若薰这个闺女,现在魏欣却头一胎就给她生了个宝贝孙女。 魏欣本以为何夫人说喜欢姑娘只是宽她的心,现在看出是真喜欢,也便放了心。 洗三那天因下着雨雪,七爷没让严清怡去,只让辛姑姑代替她添了盆。 满月礼那天,严清怡挺着肚子亲自去了,死乞白赖地抢了个干娘的名头。 待到百岁,严清怡身子已经很沉重了。 随着胎儿一天天长大,她的食量却渐渐小了,原本长出来的肉又都瘦了回去,可肚子却鼓得老高,显得头重脚轻的。 魏欣看着她的肚子心惊胆颤,不迭声地道:“你都这样了,安心在家里歇着,跑出来干什么?” 严清怡笑道:“太医跟稳婆都说,要我多走动着。你也不瞧瞧,身前身后跟着四个人寸步不离,你担什么心?” 魏欣重重地出口气,“我怎么不担心,你要不当心磕着碰着,七爷岂不要了我的命?” 严清怡笑盈盈地道:“就是七爷让我来的,现下他在外院跟何大哥他们说话呢。” 魏欣道:“我还不知道?你非要来,七爷还能违了你的意?行了,你来看过就成,赶紧回家去,我家里二弟亲事忙完,我就抱着孩子看你去,不用你来回跑。” 严清怡连椅子还没坐热就被撵了回去,七爷却是松了一口气,笑着问道:“何家姑娘长得好看不?” 严清怡苦着脸道:“在屋里睡着,没睁眼,看着鼻子嘴巴是像何家人。” 若是像魏欣就好了,魏欣长得漂亮,而何家人相貌都一般,包括何若薰,喜欢她的会觉得她气度好,而不喜欢她的会觉得她丑。 七爷安慰道:“没事儿,女大十八变,兴许长大就漂亮了,再说这个不好看,说不定再生一个会好看。到时候咱们挑个最漂亮的娶过来。” 严清怡哭笑不得,“七爷想什么呢?你以为别人家的姑娘排成队等着你挑?” 七爷理直气壮地说:“当然了,咱们俩的孩子,品行和容貌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再论起家世,万晋朝几个能比得上咱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地挑,细细地挑。” 严清怡斜睨着他,“七爷是自个这么想的吧,不用打着儿子的名头,我这就放出话去,说七爷想娶侧妃。侧妃过门后,再纳几个姬妾,每天夜里,让她们都打扮好,排一排站在书房门口,七爷看中哪个就……” 话不曾说完,已被七爷用唇死死地堵住。 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被七爷抱到床上,绘着清雅水墨画的帐帘低低地垂了下来。 过了头三个月,严清怡可以行房了。孕中的严清怡别的地方瘦,可胸前却着实大了许多,摸上去绵软顺滑。 七爷爱不释手,却碍于孩子无法尽兴,每次草草解得些许饥渴就得偃旗息鼓,天天盼望日子快些过,他能吃顿饱的。 天气终于一天天热起来。 辛姑姑把东厢房收拾成产房,尺寸大小各异的棉布条也洗净晾晒过了,小婴童穿的衣裳,睡的小床也尽都准备妥当。 只等待着严清怡发作的那一刻…… 169.第 169 章 六月里, 平王府的喜事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庆贺严清怡十七岁的生辰,接着就是她跟七爷成亲整整满一年。 邱姑姑亲手整治了六道小菜, 七爷又吩咐人将去年酿的桂花酒起出一坛。 两人在湖边亭子吹着温润的轻风浅酌对饮。 七爷受不住桂花的甜香,荷花却是无碍。饮得半酣,唤船娘摘来数支含苞待放的荷花并两支莲蓬。 船娘将莲蓬掰开, 七爷亲自动手将莲子一粒粒剥出来, 摆在青瓷碟中。 前一天刚下过雨,莲子脆生生水嫩嫩的, 略微带些甘甜。 严清怡吃过一只莲蓬,七爷便不允她再吃,掏帕子替她擦过手,小心翼翼地往畅合院去。 月朗星稀, 如水的月光在地上洒下银白色的清辉。石板路两旁的草丛中, 有不知名的夏虫在起劲的鸣叫, “唧唧”“唧唧”无休无止。 七爷看着地上两道融合在一起的身影, 心底尽是满足。 回到内室,他先伺候严清怡擦过身子洗了脚, 自己又草草擦洗过, 吹熄灯烛上了床。 刚躺下,严清怡就迫不及待地靠过来,脸贴在他胸前,满足地叹一声, “真舒服。” 七爷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 “没良心, 头两个月还嫌我凉,离得远远的,这会儿又紧巴巴往上贴。” 严清怡理直气壮地说:“以前冷,现在天气太热了。” 七爷失笑,抬手将她腮旁乱发拂开,手指沿着她顺滑的长发滑下,在她小巧的肩头停了下,手指挑开肚兜的系带,自然而然地放在那绵软的浑圆之上。 临近生产,这一处越发饱满而紧实,沉甸甸的,像是熟透了的果子。 七爷情不自禁地俯身咬上去。 严清怡低低叫道:“痛。” 七爷忙松开她,“咬疼你了?” “不是,”严清怡摇摇头,“肚子痛。” 七爷心中绮念顿消,手指抚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哪里疼,我给你揉揉,是不是生莲子吃多了?” “不知道,这会儿又不疼了。” 七爷“嗯”一声,揽住她肩头柔声道:“早点睡吧,明儿早早起来到湖边钓鱼,中午炖鱼汤喝。” 严清怡应声好,窝在他怀里闻着浅浅淡淡的松柏香,刚迷迷糊糊地睡着,觉得肚子突然又疼起来。 她不欲扰了七爷歇息,只苦苦忍着。 好在,不过痛意不过数息就消失了。 便是这样,隔上三两刻钟就会疼一阵子,一直折腾到三更天。 严清怡估摸着自己可能要生了。 七爷已经请了两个稳婆,都住在府里,一个姓周一个姓吴。稳婆告诉她女人头一胎生产,少说也得疼上三五个时辰。魏欣也说过,她从早上开始阵痛,一直到入夜才生下孩子。 严清怡想着不用急,可她心里仍是莫名地紧张,还有些害怕。 又捱了些时候,窗纱上开始显出朦胧的鱼肚白。 她腹部的痛越来越剧烈,肚皮紧绷绷得往一起收,好像要崩开似的。 严清怡再忍不住,闷哼两声,手不由自主地捧在肚子上。 七爷骤然惊醒,忙问:“媛媛,怎么了?” 严清怡咬牙捱过这一阵儿,有气无力地说:“七爷,我怕是要生了。” 七爷愣了数息,随即跳下床,抓起衣裳胡乱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跑,走到门口定定神吩咐月牙,“去告诉辛姑姑,说王妃要生了。” 月牙看到他衫子里外反了,想说又不敢说,忙指着两个小丫鬟道:“你去叫辛姑姑,你去告诉稳婆,说王妃肚子痛,怕是发动了。” 小丫鬟应声就往外跑。 七爷回到屋子,神情紧张地盯着严清怡,“太医不是说产期在月中,怎么突然就要生了?” “七爷衣裳反了,”严清怡勉力笑笑,“周稳婆说早两天晚两天都常有的事儿,前天她说我这肚子沉下去了,保不齐就这两天,还真被她说中了。” 正说着,肚子又往里缩。 她咬了唇,闭着眼,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床单。额头慢慢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七爷掏帕子给她拭去,低低唤着她的小字,“媛媛,媛媛”,又朝外面吼道:“稳婆怎么还没来?” 阵痛过去,严清怡松口气,笑道:“大清早的,稳婆许是还没起身,哪有那么快。七爷帮我把衫子拿过来。” 七爷抖开床头已备好的衣裳,先给她穿中衣,衣裳是穿上了,盘扣却不好系,两只手跟不听使唤似的抖抖索索地就是对不上。 严清怡忍不住揶揄道:“七爷解扣子倒是极快的。” 七爷面色一红,却是镇定下来,亲一下亲她额头,笑道:“这话没错,以后还会更快。” 终于把中衣穿上了,再将银条纱的袄子帮她披上。 袄子是系带的,不用扣。 严清怡自己系上,笑道:“七爷快把衫子换过来,刚才就这么出去,也不知别人看到没有。” 七爷“哼”一声,“看到也没什么,还敢说出去不成?” 两人穿戴整齐,辛姑姑先过来了,瞧着严清怡面色还好,匆匆去厨房吩咐饭菜。 不多久,两位稳婆也喘着粗气赶过来。 她们两人明白,肯定离生还早,但是七爷既然发话,她们势必要在眼皮子底下立着。 这阵子,严清怡又捱过两次阵痛。 周稳婆默默估算着时候,对严清怡道:“离生产怕还有两个时辰,王妃先吃早饭,待会儿就往产房去。我跟吴姐姐就在产房等着,哪儿也不去,王妃不用慌。” 严清怡点点头,心里安定了许多,洗漱罢,将头发结成一条麻花辫垂在脑后,与七爷一道吃过早饭,便走进产房。 产房布置得清静淡雅。 架子床安在背风处,上面支着淡绿色的绡纱帐子,帐顶额外缝了块白色素绢,素绢上绣着个手持莲花的白胖男婴。 墙角摆了只广口瓶,里面供着平安竹,窗边另有只梅瓶,插了两支松枝。 严清怡四下打量番,在床边坐下,对辛姑姑道:“把七爷素日熏衣裳用的香拿块过来。” 七爷知其意,心头一酸,柔声道:“不用,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后背扶她躺下。 严清怡笑问:“七爷今儿不上衙去?” “不去,”七爷握着她的手,“现在收成没报上来,天下又太平,没水灾没旱灾,用不着放粮,一年之中最是清闲的时候,再者有张培源在……你还记得张培源?” 严清怡点点头。 七爷续道:“他家次女原本许了人,岂料亲事刚定下,男方父亲突然染了时疫过世,需得守孝三年。彼时张家姑娘年岁小,寻思等也就等了。好容易等到今年秋天孝期就满了,谁知四月里对方娘亲又过世了。男方说张培源的闺女命相不好,专门克婆家人,张培源气得够呛,两下里就退了亲。张培源就想起林栝,倒不如跟他凑到一处……” 事关林栝,严清怡本想忍着听下去,可肚子一阵比一阵痛,竟是半点想听的心思都没有。只觉得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眼泪忍不住喷涌而出。 七爷心疼不已,一边替严清怡擦着泪,一边朝外面吼道:“稳婆,快进来看看。” 周稳婆忙不迭地进来,摸两下严清怡肚子,“还得等一阵子。” 七爷怒道:“要等多久?难道就这么一直疼着,有没有止痛的法子?” 周稳婆战战兢兢地道:“女人家生孩子,是要等骨缝开到十指,孩子的头才能落出来。开骨缝没有不疼的,再忍忍,再忍忍也就过去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七爷还要再发火,严清怡伸手握住他的手,“没事儿,我能忍。七爷,林大哥应下亲事没有?” 七爷低头,瞧着她小脸有些发白,而脑门上全是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滑。 而攥着他的手心,湿漉漉的。 想必是疼极了的。 七爷眼眶有些湿,吸口气,接着道:“林栝回绝了,说他要守三年妻孝,暂且不打算再娶。”话音刚落,就感觉严清怡的手倏地抓紧,身体像虾子般弯了起来。 情知她又开始疼痛,可他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无力地抱着她,低低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稳婆再度进来,仔细地洗干净手,伸到毯子里试了下,然后湿漉漉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道:“开了四指半,可以生了,王爷暂且出去避一避吧。” 七爷冷声道:“我不出去,就在这里看着。” 辛姑姑觑着七爷脸色,赔笑劝道:“七爷在这里多有不便,待会儿王妃发作起来,稳婆既要照顾王妃又得顾及七爷……” 再者产房是阴晦之地,男人怎能在里头待着? 严清怡也跟着劝,“七爷不在,她们能自在些。” 七爷想一想,柔声对严清怡道:“我就在院子里等着,你要有事就唤我。”说罢,起身往外走。 行至门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 “昶安,”严清怡满脸依恋地望着他,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里尽是缱绻与不舍,“你别走远。” 七爷胸口一梗,重重地点下头,一狠心走了出去。 他这才发现,郑太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还有万皇后身旁的大宫女以及淮海侯跟何总兵家的婆子,乌鸦鸦地站了一片。 七爷心不在焉地扫两眼,对青柏道:“找人去知会薛少爷跟严少爷一声,若是他们愿意就带过来,要是不愿就罢了。” 青柏点点头,自去吩咐人。 这个空当,一盆盆热水端进产房,又有丫鬟端着鸡汤和饭菜送进去。 辛姑姑温和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出来,“……吃些东西……饱了才有力气……多喝汤。” 邱姑姑走过来,恭声道:“已经未初了,厨房里备了饭,趁着王妃也在用膳,七爷稍微吃一点?” 七爷摇摇头。 他吃不下,半点胃口都没有,眼前闪现的全是严清怡缱绻的目光。 成亲一年来,他知道严清怡心中多多少少是有自己的位置,却还是头一次,在严清怡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依恋。 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面对着即将远行的父母,满是不舍。 七爷长长叹一声。 这时产房传来急促的呻~吟声,“啊——疼,疼死了。” 紧接着声音连绵不断地传出来。 七爷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又过些时候,声音忽地低了下去,稳婆的声音却是干脆洪亮,“王妃用力,用力……给她含块参片……醒醒,不许睡,快,使劲!使劲!” 产房静悄悄的,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只有稳婆的声音不停地在响,“使劲,没劲也得使。” 片刻,吴稳婆满头大汗地出来,走到郑太医面前,“孩子太大,头有些歪……怕是不好出来。” 七爷脑子“嗡”一声,感觉腿脚软得厉害,耳朵也嗡嗡直响,他听不清郑太医说的什么,只看到他两手不停地比划。 吴稳婆连连点头,很快回到产房。 七爷定定神,正要走过去问郑太医,就听见产房传出“啪”的一声,然后响起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七爷一下子就脱了力,身体晃晃悠悠的几乎站不住。 青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约莫半盏茶工夫,辛姑姑抱着个粉蓝色的襁褓走到七爷面前,“是位漂亮的小公子,足有七斤三两重,七爷抱一抱。” 七爷手脚软得没有力气,还是青柏熟练地接过襁褓呈给七爷看,“小少爷长得可真好,瞧这头发,乌黑乌黑的。” 七爷就着他的手看了眼。 一张小脸红红的,五官皱巴在一起,眉毛淡的几乎没有,头发倒是黑,可稀稀落落的,真没瞧出哪里好看。 辛姑姑猜出他的想法,笑着接过襁褓:“刚生出来的孩子都这样,过两天就漂亮了。” 院子里其他人都围上来看,不住嘴地夸赞孩子精神漂亮。 七爷根本不理会别人怎么说,他心里只惦记着严清怡。因见孩子都生出来了,想必他也能进去了,便往产房门口走。 还不等撩开门帘,里头有人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血水暗沉沉地红。 七爷心惊胆颤,忙问:“王妃怎样了?” 梅姑姑答道:“好着呢,王爷再等会儿,现下还不能进去。”说完,又端出一盆血水,连着端了四五盆,最后放下铜盆去找郑太医。 七爷跟着走过去,这会儿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孩子出来时用力猛了,有些撕裂。” 郑太医捋着胡子道:“现下恶露没出尽,不能乱用口服的方子,你先注意常清洗着,回头我寻些止血的伤药涂抹上去。” 梅姑姑应声好,进去产房又过了好一阵子,抱着一个油布卷出来,对七爷道:“七爷瞧瞧王妃吧。” 七爷迫不及待地走进去。 屋里仍是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儿。 严清怡神情委顿地躺在床上,乌漆漆的眼眸润着雾气,满头满脸都是汗,几缕碎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七爷忍不住就跪在了床边,双手抓住严清怡的手,“媛媛,媛媛。” 屋内人吓了一跳,忙低着头走了出去。 严清怡脸上浮起个苍白的笑容,“你瞧见咱们的孩子了吗,足足七斤多。” “看到了”,七爷点点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眼眶发涩,不由低下头,埋在严清怡掌心。 有温热的液体沁出来,打湿了她的手。 严清怡愣住,低低道:“昶安,我没事儿,就是累得很,浑身没有力气,待会儿你得帮我擦把身子,都是汗。” 七爷再度点头,片刻抬起头,哽咽着道:“媛媛,咱们就要这一个孩子,往后再不生了,一个就够了。” 严清怡轻声应道:“都听你的。” 这时邱姑姑端来两碗面,“王妃想必饿了,我煮了碗鸡汤面,七爷中午也没吃,陪王妃一道吃。” 七爷接过,先一口口喂着严清怡吃了大半碗,直到严清怡吃不下,他把剩下的一碗半尽数吃了,这才饱足地放下碗。 严清怡静静地看着他笑。 七爷掏帕子拭拭她额头的汗,柔声道:“你睡一会儿,我在这里看着你。”说着将她身上毯子往上拉了拉。 严清怡寻到七爷的手,握住,慢慢阖上了眼睛。 直到她沉沉睡去,七爷才恋恋不舍地抽出手。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廊檐下挂了两盏大红灯笼,透出喜庆的红光。 薛青昊迎上前急切地问:“七爷,我姐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儿,你姐睡下了,你先在府里住一夜,等明天再见她……三弟没来?” 旁边青柏道:“严少爷说方学士留得课业尚未完成,再者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跟着添乱了。” 七爷淡淡一笑,片刻道:“让人给二弟收拾间屋子出来,再拨两个人伺候,往后二弟回来住着也便宜。” 青柏领命与薛青昊一道离开。 万皇后得知七爷生了个七斤多重的胖小子,乐得心里开了花。 因洗三那天宾客多,她不便露面,只赏赐了物品,等第十二天时,就跟康顺帝一道换上便服到了平王府。 严清怡生产着实受了苦楚,到现在仍不敢十分下地走动。 七爷把孩子交给奶娘照看,自己则全心全意地照顾严清怡。 听闻康顺帝与万皇后驾到,严清怡急着要换衣赏,七爷劝住她,“你尽管躺着,我去跟禀明皇兄。皇兄跟皇嫂大半是来看润儿的,你不用跟着忙乎。” 他们的儿子取名楚润。 七爷所料不错,康顺帝与万皇后听说严清怡身子尚未康复,只随口说了几句静养的客套话,可见到楚润,万皇后立刻直了眼。 楚润本来就较寻常孩童大一些,加上这些天眉眼长开了许多,面皮儿不像刚生下来那么红,而是粉嫩嫩的白。 康顺帝仔细打量过,沉声说了句,“这孩子像我。” 七爷跟康顺帝面貌本就相似,只是七爷瘦削,看起来清俊儒雅,而康顺帝身为帝王二十余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所以平常人并不觉得他们十分相像。 楚润十足十像七爷,自然也像康顺帝。 万皇后抱着楚润,顿时想起自己的头一个孩子楚熠,心中百感交集,问七爷:“你原先说过,生了孩子交给我带,可还作数?” 七爷其实有点后悔了,但毕竟这是自己说出的话,而且自己又是万皇后一手带大的,遂道:“作数,不过润儿还小,等他稍大点再说。” 万皇后笑道:“既然作数就成,我也不是要抢你的孩子,往后你经常带着润儿进宫让我瞧瞧,等到开蒙的时候,我想接到宫里读书。” 只是去读书,而不是进宫生活。 七爷暗地里松口气,笑着应道:“行。” 万皇后又抱着楚润仔细看了个够,才跟康顺帝一道离开。 孩子长得快,恨不得见风就长,等到腊月,他已经能坐得像模像样了。 除夕那天,严清怡特地给他穿了大红刻丝的棉袄,宝蓝色素缎棉裤,进宫赴宴。楚润相貌愈加精致,看上去粉雕玉琢般,非常可爱。 只是他的性子却不可爱,反而有些冷淡。 除了在严清怡与七爷跟前会咧着嘴傻笑之外,其余人逗他,他总是一脸严肃的沉默着,不哭也不闹。 万皇后非常满意,低声嘀咕着,“这才是帝王之相,要是谁见了都能逗,哪还有威严?” 严清怡无意中听到,吓了一跳,回到王府后,便将此话告诉七爷。 七爷低低叹一声,“我猜出皇嫂会有此打算,顺其自然吧,成不成只看他的造化……”伸手拥住严清怡肩头,“一切都有我呢,我会护得你们母子平安,你不用担心。” 严清怡偎在他身前,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时,街头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不知谁家燃放了烟花,绚丽的烟花在墨蓝的天际绽开,流星般洒落下来。 严清怡站在门口赞叹,“真好看。” 辛姑姑端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笑道:“已经交子时了,恭贺七爷新春,恭贺王妃新春。” 七爷含笑道:“这里不用伺候,你们都下去领赏吧。” 辛姑姑笑着掩了屋门退下。 屋里只余他们两人,静静地相视而笑。 七爷道:“媛媛喜欢看烟花,等明年咱们也放……媛媛喜欢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严清怡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慢吞吞地道:“我喜欢女儿,想再生个姑娘。” 七爷眸光顿时明亮起来。 严清怡生产之后,足足坐了双月子才将养好,可身子却极容易疲倦,每天恨不得头一沾枕头就睡。 七爷心疼她,只得苦苦忍着。 现在听严清怡主动提起敦伦之事,连饺子都顾不得吃,伸手将严清怡抱到床上,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道:“媛媛,可以吗?” 严清怡凝望着他的眼。 里面有渴望,有隐忍,更多的是对她痴痴的爱。 不由地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呢喃着道:“昶安,我想你了。” 七爷唇角缓缓绽出笑意,抬手挥落帐帘。 桌上灯烛静静地燃着,有淡淡的松柏香气氤氲开来,静好安然! 170.第 170 章 镜湖里的荷花开了又谢, 谢了又开,转眼又是一年六月初九。 这已经是严清怡跟七爷成亲的第五个年头, 楚润马上就要过四岁的生辰。 坤宁宫里,万皇后刚读完两卷经书正从后头的内殿往外走,不等走到厅堂, 就听门外传来唧唧喳喳的轻语声, “皇伯娘几时才能出来?” 声音轻柔婉转,似乎还带着几分奶香气。 另有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妹妹别吵, 要安静,伯娘才能读得快。” 这般童言稚语,除了楚润与楚静还会有谁? 万皇后脸上不由就露出欢喜的笑容,加快步子。进得厅堂, 迎面扑来一道银红色的身影, 抱住了她的大腿, “皇伯娘读完书了吗?” 万皇后顺势抱起她, 在她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静儿等很久了?” 楚静点点头, “哥哥喝羊乳, 静儿喝羊乳,弟弟没喝。” 意思是说,他们已经喝完羊乳了,万皇后才出来, 已经等了相当久了。 这时, 楚润上前有模有样的揖一下, “侄儿见过皇伯娘。”直起身,乌漆漆的黑眸直直地看向楚静。 进宫之前,严清怡嘱咐过他们,见到皇伯父跟皇伯娘要行礼,还要他照顾弟弟妹妹。 现在他行过礼了,楚静还没有。 楚静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张手搂住万皇后脖子,将脸贴上去,示威般道:“静儿的皇伯娘。” 她的小脸蛋娇娇嫩嫩的,比刚剥开的鸡蛋还要白净。 万皇后一颗心都快要软化了,柔声道:“静儿也是伯娘的静儿……我听爹爹说,静儿学会行礼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楚静扭着身子从万皇后身上下来,膝盖弯一下,两只小胖手叠放在身侧,“静儿见过皇伯娘。” 万皇后赞道:“真能干!” 楚润若有所思地看向万皇后,黑眸亮闪闪的。 万皇后笑容温和地回视着他。 楚静刚两岁半,才学会蹦蹦跳跳,行礼或者不行礼不碍什么。 万皇后自不会在意这个,她是想趁机教导楚润,也是维护他身为长兄的威信。 人要达成目的,可以有很多方式,并非只有一味的命令。 现在看来,楚润是极聪明的,想必已经有所领悟。 万皇后笑着吩咐宫女带着兄妹俩在外面院子里玩儿,从奶娘手里抱过正啃手指的楚泽,对奶娘道:“我抱会儿,你下去吧。” 奶娘屈膝行个礼,随着宫女退下了。 楚泽是二月里生的,才三个多月,还不到认人的时候,谁抱都无所谓,只要有手指头啃就成。 万皇后见他满脸口水,掏帕子给他擦擦脸颊,笑着问梅姑姑,“三娘怎么舍得把这个小的也送过来了?” 梅姑姑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不是王妃,是七爷。七爷说,等歇过晌才让回去,不许早回。” 万皇后顿时了然,可又不便跟个下人讨论七爷的生活,遂笑着点点楚泽的脸颊,“你爹要给你生弟弟了。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楚泽茫然地抬头看看万皇后,忽然瞧见她头上的金钗,伸着手便想去够。可他人小胳膊短,只勉强够到万皇后肩头,心中顿感委屈,嘴一撇就要哭。 万皇后忙抱起他颠两下,楚泽觉得好玩,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那副小模样,跟七爷小时候一般无二。 万皇后心底柔软似水,暗暗为严清怡抱屈,先先后后生了三个孩子,除了楚静有三成像她之外,其余楚润与楚泽都随七爷。 成亲五年,生下三个孩子。 虽然是严清怡的功劳,可也说明七爷的身体确实是大好了。 万皇后欣慰地笑,亏得她还替七爷子嗣发愁,没想到有福之人不用忙,只有福报等着他。 严清怡也是个有福气的,因为不断地怀,不断地生,也就有了足够的借口避开是非。有人求上门去,门房都客气地回绝,“王妃身子沉重不便见客,”或者“王妃照看孩子身体倦怠,没有精神会客。” 真正是清静了。 前年辽王终于开始发难,只可惜康顺帝早有预备,而且定王是个十足的孬种,没有篡位的本事空有篡位的野心,事情刚露端倪就被圈禁起来。 定王在京都不得力,辽王在外也探听不到消息,他集结了十万大军,不曾走到山海关就被灭了三四万。其余军士本就觉得造反忤逆是大罪,人心惶惶不愿恋战,被山海关参将王为道吆喝两嗓子,投降了好几千。 待到闯进山海关,又被总兵杨录来了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辽王既然被擒,其麾下士兵当即大乱束手就擒。 康顺帝将此事交予恭王处置。 恭王毫不留情地将辽王府并定王府上下数百人全部斩杀,不但如此,他还趁机拖了许多白鹤书院出身的官员下水。 一时朝中动荡不安。 兔死狐悲,文官们人人自危,生怕祸事牵连到自己身上,索性联名上书弹劾恭王残虐暴戾乱杀无辜。 折子仿似雪片般飞到康顺帝案头。 造反忤逆当株连九族,可定王毕竟是康顺帝亲生的儿子,家中尚有刚周岁的幼孙以及许多女眷。 且恭王与定王乃亲生兄弟,却是半点情分不留。 康顺帝看着也觉心寒,便将辽东划给恭王为封地,令他阖府搬往辽东,镇守边关保家卫国。 留京的皇子近水楼台,能时不时在圣上面前露个脸,而且还能分担朝政,拉拢一帮官员,可到了封地,虽说能居于一隅称王称霸,但也就意味着与皇位远了。 恭王可以去辽东,可他希望家眷们能留在京都,这样他就有借口每年在京都待上几个月。 叶贵妃不停在康顺帝耳边吹风,又出主意让恭王找七爷,恭王妃则带着孩子到严清怡面前哭诉。 七爷巴不得恭王早走早好,三言两语就推脱了,而严清怡则是避而不见。 恭王没办法,只得灰溜溜地带着家眷去了辽东。 可他去了辽东之后,康顺帝怕辽王之事重演,下旨封地王府屯兵不得超过两千,又额外增设广宁都司以分权辽东都司。 定王忤逆,恭王离京,留京的皇子就只剩下楚炤一人。 不出意外的话,皇位只可能落在楚炤头上。 万昭仪一反往日的蔫巴,顿时抖起来,竟也敢跟叶贵妃叫板了。叶贵妃在后宫称霸了许多年,连万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一个小小的昭仪作威作福。 两人时不时地发生摩擦,大致是位分低的万昭仪吃亏。 万皇后只当作不知道,暗地里却是冷笑,有多么愚蠢的娘就能养出多么愚蠢的儿子。现下楚炤也没掌权,一个昭仪瞎得瑟什么? 眼下万皇后没有别的想法,只盼望康顺帝能多活几年。他现在五十五岁,再活十年,楚润就十四了,只要教养得好,完全有能力胜任政事。 万皇后开始无微不至地关心起康顺帝的身体,每天早晚亲手炖了燕窝送过去,又千叮咛万嘱咐乾清宫的宫人,势必不能让康顺帝太过劳累。 康顺帝感念万皇后的照料,去坤宁宫的时候比往常勤了不少。 万皇后也五十有余,对床上那档子事情早就没了兴趣,倒是能陪着康顺帝回顾往昔,展望未来,又提到宫里许久没进新人,要为康顺帝纳几个年轻妃子,也好生儿育女。 康顺帝半推半就地许了。 万皇后立时从五品以下官员人家中挑了两个刚及笄的姑娘册封为美人。 万昭仪如临大敌,从两位美人进宫那天就安排了人手,随时关注她们的小日子。 年纪轻的小姑娘本就难以有孕,万皇后出于对康顺帝身体的考虑,令尚寝局每月只将两人的牌子各呈两次;再加上有个万昭仪帮忙,即便两人有孕,也未必能平安生产。 万皇后事事安排得周到,只等着楚润长大,替他挑选得力的夫子教授课业。 此时的七爷,正如万皇后所料,正在勤劳地耕耘播种。 楚泽是二月里出生,从孕后期到现在,算起来七爷又有半年不曾开过荤。今儿好容易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没人过来吵闹,势必要吃个够。 两人在净房里清洗干净,七爷便将严清怡抱到床上。 严清怡刚过二十一岁的生辰,眉眼尽都舒展开,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女子独有的韵味。 尤其头发还湿着,水滴顺着发梢落下,将银条纱袄子打的半湿,显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七爷俯身亲吻她的脸颊,低低唤道:“媛媛。” 严清怡微笑,双手勾住他脖颈,温顺地回应着他的吻。 清风徐起,吹动着桂花树枝叶婆娑,也吹动了垂着的帐帘。 严清怡便好似镜湖里的荷花,慢慢绽放开,将自己毫无保留呈现在七爷面前,而七爷便是偷香的蜜蜂,恣意地品尝着花粉的甜蜜。 情~欲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良久,终于风平浪静。 严清怡还带着激情的余韵,眸子里水雾氤氲,含嗔似怨地望着七爷,声音娇且媚,“七爷真正长了本事,都会欺负人了?” 七爷低笑,伸手捏着她略带汗湿的脸颊,柔声道:“媛媛不喜欢这样?那下次换别的姿势,让你在上面,你来欺负我。” “七爷!”严清怡羞恼不已。 方才不是不好,而是感觉非常羞耻,尤其旁边立着镜子,侧头就能看到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 七爷静静地看着她,心底一片满足,忽而开口道:“对了,阿昊来信了,放在书房,待会儿拿给你。” 严清怡呢喃着问:“他说什么了?” “说他活捉了两个女真男子,加上上次杀死两人,要升总旗了。” 严清怡笑道:“胆子真是大了,再不是看到死人吓得做噩梦的时候了……阿昊别看咋咋呼呼的,从小就胆子小,见到老鼠蛇都害怕。” 两年前,薛青昊如约去辽东找林栝,就在林栝麾下。 头两次跟着林栝剿杀女真流寇,别说应战,单是在旁边看,都吓得两腿哆嗦,连着好几天做梦被女真人追杀。 历练了大半年,终于敢拿着大刀对敌,去年冬天头一次砍杀了两位滥杀万晋平民的女真士兵。 薛青昊去了辽东,严青旻则回了济南府。 回济南府前,七爷跟他说得清楚。 他既然不把严清怡当姐姐,严清怡也就没有他这个弟弟,先前给他请了夫子,又资助他五百两银子,已经是念在当年的情分。 从此两不相干,只是姓了同一个姓而已。 如果他安分守己,七爷绝不会干涉他行动,倘若他有其它念头或者想法,休怪七爷出手阻了他的前程。 严青旻面色青白地离开。 万晋朝的科举制度承袭了前朝,童生试分县试、府试和院试,考过了就是秀才。 严青旻在县试和府试时候很轻松,唯独院试,三年考了两次,都没有中。 因为先后有定王跟恭王之事,康顺帝近些年颇为看重孝道与情理,考题中自然免不了这些。 严青旻答题虽然是往三纲五常上靠,可字里行间总会流露出蛛丝马迹。 院试主考官都是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文人,每一句词句都能了解典故,岂会窥不出严青旻暗藏着的自私凉薄,取不中也是情理之事。 七爷当然不会在严清怡面前提这些烦心事儿,他没提的还有另外一件,林栝要成亲了。 *** *** 辽东都司设在辽阳镇,百里开外就是辽河套。辽河套草肥水美,东北边有一片黑松林,草原连着森林,便成了虎、豹、狍子、野猪等物的天堂,又生长着苍术、党参、柴胡、贝母等药草。 万晋军士闲来无事,时常三五成群地到辽河套转悠。 这日林栝带着五六个亲兵准备打几只野物开开荤。 时值仲秋,野兔经过一个夏天吃得正肥,林栝不费吹灰之力就射得两只,正在四处打量,忽听旁边草丛窸索,他屏息望去,瞧见狍子的角。 林栝立刻张弓搭箭,狍子虽傻,耳朵倒灵敏,听到声音掉头往松林里跑。它跑得快,林栝的箭更快,堪堪在它躲在树后的那一瞬间射中了它的脖颈。 亲兵欢呼一声就过去捡,岂料树上突然跳下个青衣女子,先一步拿到了狍子。 亲兵“咦”道:“姑娘,没有这样的,我家大人射中的狍子,凭什么你拿走?” 女子嗤笑一声,转过头,“这分明是我射到的,跟你家大人有什么关系?” 亲兵指着狍子脖颈处的箭,“这就是我家大人的箭。” 女子指了狍子心口,“这是我的箭,我先射中了,你家大人的箭才到。” 亲兵气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我家大人先射中的。” 两人争执不下。 林栝闻声前来,打眼一扫,瞧见狍子身上果然插了两支箭。 他的箭头乃精钢所制,而女子所用只是寻常竹箭。 女子手劲小,秋天狍子毛皮又厚,用竹箭一箭毙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一个女子会搭弓射箭也不容易,林栝不愿与之争执,俯身拔了自己的箭出来,对亲兵道:“算了,一个姑娘家,给她便是,咱们再去寻别的猎物。” 谁知那女子却不干了,“姑娘家怎么了,这分明就是我射中的猎物,听着就好像我沾你便宜似的。” 亲兵本就不甚乐意,听到这话立刻驳道:“你就是沾便宜了,我家大人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就这么只傻狍子,还能射不中?” 女子转头盯着林栝,气道:“既然如此,那就比试一下,看谁的箭法更高明……你敢不敢?” 林栝顺势打量女子两眼。 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很高,几乎齐他耳畔,肤色白净,一双长眉斜飞入鬓,有着寻常女子少见的飒爽英姿。 女子见他打量自己,不但毫无怯意,反而仰起头,轻蔑地问:“不敢?” 林栝本不想比试,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轻视激怒了,淡淡一笑,问道:“怎么个比法?” 女子略思量,“一动一静。那边有棵黄栌树,第二个树枝旁边有个黑斑,看到了吗,能射中算你赢。” 林栝“嗯”一声,“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女子解下背着的长弓,“我先,让你开开眼。”说罢,搭箭、扣弦、张弓,箭矢带着嗖嗖的风声疾飞而去,正射在黄栌树的黑斑上。 箭身尚在摇晃,就听破空声起,另有一支箭穿过先前的箭身也插在黑斑处。 女子愕然回首,林栝浅笑,“承让了,这是静,动是如何比?” 女子又看一眼树上纹丝不动的箭矢,掏出荷包看了看,问道:“你有铜钱吗?” 林栝取出荷包,抓住一把铜钱。 女子对亲兵道:“你走开三十步,把铜钱往天上扔,谁射中的铜钱多谁赢。”顿一顿又道:“你是官老爷,如果丢几枚铜钱不会心疼吧?” 林栝没作声,示意亲兵照办。 亲兵往河套方向走了三十步,站定,朝两人打个手势,用力将铜钱抛出去。 只见两支竹箭好似长了眼似的,在空中盘旋着追向铜钱。 少顷,竹箭先后落地。 林栝射中四枚,女子射中三枚。 女子沉默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竹箭,将上面串着的铜钱递给林栝,“你赢了,是我技不如人,狍子归你。” 说罢转身就走。 夕阳下,她的身姿修长且挺拔,步履稳重而轻盈。 “姑娘留步,”林栝开口唤住她,“我胜在力道大,箭矢比姑娘快一息。论起箭法,未必能胜过姑娘……这狍子确实是姑娘先射中的,我再打几只野兔也足够了。” 女子回头,眸中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多谢大人,我能问下大人名讳吗?” 林栝心跳莫名地停了半拍,定定神,沉声道:“我姓林,单字一个栝字,驻扎在长宁堡。” 女子眸光更亮,“我知道你。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你下次去打女真人,能不能带上我?” 林栝忽地笑了,摇摇头,“打仗是男人的事儿。” 女子着意地看他两眼,转身离开。 过得两天,林栝刚训练完士兵,灰头土脸得尚未洗漱,有人过来找他,“林参将,营外有人求见。” 林栝匆匆忙忙出去,看见门口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遂问:“我是林栝,请问寻我何事?” 壮汉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林栝,边打量边道:“好,好。” 打量完,回头嚷一声,“出来吧。” 就见街对面的马车上,下来一女子。 女子穿件水红色的通袖袄,月白色挑线裙子,墨发梳成堕马髻,戴着只精致的赤金牡丹花簪,长眉入鬓,鼻梁高挺,眉宇间透着飒爽的英姿。 林栝看了数息才认出是前天与他比箭的女子,唇角立时带了笑,问道:“有事?” “有事,”女子点头,“我家姓孙,住在二十里外的长定堡,家里世代以走镖为生,我今年十五岁,尚未定亲,今天是来向大人求亲的。” 林栝瞠目结舌。 他活了二十六岁,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突然就想起,很多年之前,在济南府,他也曾这样贸然地对一个女子说:“我是扬州人士,丁丑年生人……” 那年他也是十五岁,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一个人,却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她。 林栝脸上顿时浮起浅浅的温柔,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以前成过亲。” 孙娘子答道:“我知道,昨天我仔细地打听过了,我知道大人的娘子五年前就过世了……我,我很喜欢大人,这几天夜里都梦到大人,所以就厚着脸皮来找大人。” 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局促地绞在一起,而娇嫩红艳的下唇上有深深的齿印。 林栝心头柔软无比,轻声问:“你还打听了什么?” 孙娘子直直瞧着他,“我打听到大人是扬州人,平常话不多,待人很严厉,可是大人心地很好,士兵们都服大人。大人喜欢穿靛蓝色衣裳……我针线活不太好,可是我昨儿已经请了绣娘,准备学习。” 林栝浅笑,“针线活儿不要紧,有的穿就成。只是,成亲以后,你不能跟着我去打仗,打仗时男人的事儿。” 孙娘子眼光骤然亮起来,不可置信地问:“大人的意思?” 林栝开口道:“求亲也是男人的事,你在家里行几?” “啊?”孙娘子愣一下,立刻道:“我家就只我一个女儿,现在是我大哥当家,刚才陪我来的是我三哥。大人这就去吗,我给大人带路。” 林栝忍不住笑,声音却温柔,“头一次上门总得换件干净衣裳,而且该备了礼请媒人去。今天十五,十八那天我跟媒人一道过去。” 孙娘子羞红了脸,低声道:“大人打听走镖的孙家就成,长定堡的人都知道。或者,我来接大人也行。” 林栝笑道:“你以后别叫大人,叫林大哥。” “林大哥,”孙娘子热切地叫一声,再叫一声,“林大哥,你别忘了,十八那天一定去。” “一定!” 孙娘子甜甜地笑,腮旁隐约有梨涡跳动。 林栝忽然又想起在京都的那个女子,说话或者微笑的时候腮边也有对梨涡。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了三个儿女,他也要过得幸福。 林栝微笑着再说一遍:“元娘,十八那天,我一定会去你家求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