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帽成婚》 1.失败的抢救 礼拜四那晚的夜班,沈青没能睡好。迷迷糊糊间,她又见到了父亲。 昏黄的床头灯下,父亲的口鼻都沾满了呕吐污秽。他半侧着身子,胳膊朝前伸,拼命够着床头柜。那上面,摆放着酒红色的电话机。台灯高高在上,为座机镀了一层光,像汩汩的鲜血。父亲的手终于碰到了机身。话筒随着他力竭的手一并滑落下来,细细的一条电话线悬着,筒身摇摇晃晃,在昏暗中荡漾成上吊的尸身。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鸣叫响彻了整个房间,躺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父亲猛的睁开了眼,瞳孔散大固定。 瞳孔上倒映着的,是谁的身影? 沈青从混沌中惊醒,瞪大了双眼。暴躁的铃声响了好几下,她才反应过来是值班电话,不得不拿起酒红色的电话听筒。一线班医生顾钊的声音又慌又乱:“沈老师,17床不好了。” 无论打扫消毒过多少遍,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病痛与死亡的气息。沈青不知道所谓的病气死气是否有科学根据,但她能感受到,医院总归让人觉得不舒服。从二线班医生值班室到17床所在的病房,中间要经过护士站接诊台。当班的护士田甜捧着治疗盘匆匆忙忙出了病房,差点儿一头撞上沈青。她只来得及匆忙喊了声“沈主任”,便扯着嗓子招呼实习护士:“快喊护工送检验科。” 田甜手上的治疗盘尚未放下,病房里就传来顾钊的催促:“肾上腺素,快推肾上腺素!” 沈青奔到17床边上时,病人的呼吸跟脉搏已经全都消失了,瞳孔在手电筒的直光照射下散大固定,对光反射完全消失。匆匆忙忙绑上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显示屏的心电图波点拉出了一条冷淡的直线。 顾钊匆忙汇报情况:“病人胆结石急性发作入院,半小时前绞痛难忍,要求杜.冷.丁止痛。给药后未诉不适,十分钟前护士查房发现患者不对,诉头晕,发热,拿冰帽给她的时候,患者突然失去知觉,量不到血压,心跳骤停。” “家属呢?叫家属下病危通知签字。”沈青抬起了病人下颌,准备人工呼吸。 顾钊弯腰给病人做胸外按压,这件事极度消耗体力。年轻医生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随着话音一块儿滴下:“不在,手机没拿,不晓得她女儿跑哪去了。” 沈青没办法抱怨陪床家属的失踪。她的嘴巴贴上了病人,开始口对口人工呼吸。她的胳膊肘碰到了护士给病人套上的冰帽,寒气沿着血行肆无忌惮地钻入了她的身体。病人的嘴唇又湿又冷,难闻的口气扑面而来,沈青差点儿吐出来,却不得不强行忍住。 好在护士及时送来了呼吸面罩,按压球囊辅助通气。 沈青接下了满头大汗的顾钊,继续对病人进行胸外按压。不知道是前面的抢救累积到了起效的时候还是沈青这位副主任医师的确经验丰富,她刚按压了三十下,心电图上有了室颤的波形。 顾钊大喜过望,赶紧涂上导电糊,开始除颤。可惜的是,除颤仪并没能手到病除。抢救继续进行。 沈青盯着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吩咐护士:“再推一支肾上腺素。” 田甜赶紧应声推药,冰凉的药水进入了病人的静脉,不断往前奔走的心电图波点终于显现出了自主心率的波形。略宽大的QRS波是对他们最好的奖励。即使微弱,也代表着希望。 所有人都大喜过望,眼睛恨不得黏到心电监护仪上。真正需要抢救的病人起码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抢救不回头,也许17床这位中年女人能够成为少数幸运儿。 “上90mg的利多卡因。”沈青不敢放松,弯着腰继续胸外按压,“肾上腺素再来一支。” 监护仪上闪烁的曲线与数值终于有了变化,给汗流浃背的众人些许安慰。只要情况再稳定一点儿就能赶紧转内科重症监护病房,等到平稳下来再转普通病房。沈青拿出手机联系重症监护室,电话还没接通,身体就被撞了一下。 “干什么呢?你们要干嘛?”音讯全无的病人家属总算姗姗来迟。三十岁上下的患者女儿一把推开了沈青,扑到病人身边,“你们趁着没人在,想杀人啊!” 沈青的腰磕在了床头柜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手机屏砸在监护仪上裂开了蜘蛛网。护士发出一声惊呼,她担心的不是沈主任的腰也不是无辜受牵连的手机,而是心电监护仪。不怪护士冷酷,身为受害人的沈青自己,第一时间关心的也是病人家属签字,下病危通知书:“17床关美云的家属,你母亲情况非常不稳定,随时有生命危险。按规定我们现在要跟你交代情况。——哎,你别推你妈……” 17床患者的脑袋晃了一下,田甜发出惊呼:“血压没了,心电图!” 监护仪上,那条生命线跳动了几下,拉成了笔直的一条。 关美云的女儿被顾钊推到了旁边,新一轮的抢救再度开启。然而这一回,好运气用到了尽头,他们没能从死神的镰刀下拽回病人。天边现出亮色的时候,持续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二次抢救结束。清晨六点整,患者关美云被宣布死亡。 沈青看了眼下级医生递到自己面前的文件,患者关美云,女,五十五岁,籍贯安省林州……,她微微叹了口气,在签名处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持续的胸外按压让她的手指头疼得麻木,几乎抓不住签字笔。放下笔,强烈的恶心眩晕感充斥着沈青的所有神经,她跑进了治疗室,扶着垃圾桶大吐特吐起来。等到口腔中全是酸苦的气味之后,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进了配药室,找葡萄糖时还打翻了药盒,幸而实习护士扶了她一把。 沈青撬了一瓶葡萄糖灌进了嘴巴中,比划着手指头示意实习护士将这瓶葡萄糖记在她名下。 科室里头的气氛极为低迷。如果抢救成功了,那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汗水都有了意义。可是逝去的生命却让人绝望而无奈。跟班的实习护士甚至抹起了眼泪。病情进展的实在太迅速了,刚接触临床没几天的小姑娘根本接受不了。 糖水迅速提供了能量,葡萄糖转化的ATP支撑着沈青站直身体。她伸手拍了拍实习生的肩膀,看着她的胸牌安慰了一句:“谈落落,干这行,要习惯面对死亡。”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医学发展到今天,这话也是不悖的真理。 沈青摇摇晃晃地朝医生办公室走,冷风吹在汗透了的脊背上,刺骨的冰凉。哪有那么容易习惯,纵使看多了生死,面对死亡,她依然会疲惫而无助。只是这种情绪不能无休止地蔓延下去,她还得继续工作。抢救的时候,谁也没办法多出一双手,现在抢救结束了,医嘱跟病历必须要赶紧补上。作为上级医生,她得审核顾钊的病历并且签字。 她走出护士站时,斜刺里冲出了一条胳膊,关美云的女儿拽住了沈青白大褂的领子。 死者不能一直放在病房,尸体要转送太平间的通知刺激了死者的女儿,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眼睛猩红:“你还我妈的命来!杀人了,医生杀人了!” 夏天夜晚短,早起的住院病人跟陪床家属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洗漱工作。她的这一声吼叫无异于激起千层浪,不少人伸出脑袋过来张望。 沈青单薄得跟只纸风筝一样,被女人拖着晃来晃去,疲惫与低血糖带来的头晕眼花远非一瓶葡萄糖能够拯救。她所经过的地方,围观人群纷纷退开。她认出了不少病人跟家属的脸,他们其中有人曾经跪在地上求她收病人入院。然而此刻,谁也没有伸手,哪怕只是虚拦一下。 “跪下!”沈青被拖到了17床的边上,尸体还没被拖走。关美云的女儿摁住了沈青的肩膀,要她朝死人下跪。护工徒劳地在边上劝着:“哎呀,冷静点,人死不能复生。” 旁边挤满了围观的人,有人开口说关美云的女儿太过了,医生也不想出事。有人劝沈青跪下磕头,不管怎么说,人家终究死了妈,医生应该理解家属的情绪。还有有人骂医生磕头是轻的了,就该杀人偿命。那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旁人挤眉弄眼的时候,昂着脖子喊:“怕个屁啊,韩教授说了,今天查完房我就能出院了。” 顾钊挤开了过河拆桥的病人,拦在沈青面前,怼上了关美云的女儿:“你干什么呢?你问你妈是怎么死的,我还要问你跑哪儿去了。夜间没人陪护,整整四十多分钟人影子不见,打电话不接,还是我们护士发现你妈晕过去的。一发现情况我们就立刻抢救,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抢救还没结束,你就推我们主任还推你妈,你妈是不是被你推了以后没心跳的?到底是谁耽误抢救啊?一个病房里头的人都看着呢!” 关美云的女儿虽然强悍,但到底男女体力有别,她没能推开男医生顾钊,只能扯着嗓子喊:“杀人了!医生草菅人命,我妈好好的人走着进来,说没了就没了。” 乱哄哄中,沈青艰难地从床边扶着床板站了起来,手里捏着塑料包装袋:“这是什么?入院沟通中,我反复强调过病人一定要清淡饮食,杜绝刺激性食品。” 长长的塑料袋散发着咖啡的苦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房里头的人太多空气不流通的缘故, 顾钊猛的闻到咖啡的气味后,有种作呕的犯腻感。 关美云的女儿扯着嗓子喊:“就是喝了咖啡又怎样?进了你们医院还得把嘴巴缝起来不成?” 沈青晃动着塑料袋,念出了包装上名称:“瘦身咖啡。入院的时候,你跟你母亲都反复保证没有任何疾病跟用药史。” 旁边有人议论:“哎呦,减肥药啊。不能乱吃的,前头才有个要结婚的新娘子吃死了呢。” 关美云的女儿愣了一下,没有理会围观者的插嘴,专心致志对付眼前穿白大褂的人:“你们害死了我妈,还想随便推卸责任不成?喝咖啡死的,你怎么不说我妈是喝白开水呛死的?” 她嘴上说着,伸手却要抢沈青抓着的咖啡包装袋。 2.愤怒的家属 沈青朝后躲。 顾钊护着她,声音同样不低:“5-羟色胺综合征,现在我们怀疑你母亲是5-羟色胺综合征。因为你们恶意隐瞒用药史,且无人陪护,所以病情才不可控。” 沈青狠狠地踩了下顾钊,用眼神警告这位刚毕业的博士,言多必失,永远不要在病人家属面前把话说满。她清了清嗓子:“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我们也深感遗憾痛心,同样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明确死亡原因的唯一方式就是尸体解剖。如果你同意,医院可以帮你联系鉴定中心过来做解剖。” “谁不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女人嚷了起来,“你们医医相护,我们老百姓根本就没活路!” 顾钊一个头两个大,竭尽所能解释:“那是法医,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系统的。” “反正都是医生。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青没有加入争吵的行列,她根本挤不出更多的力气。她趁机拉开了死者床头柜,里头还有好几袋瘦身咖啡。咖啡的包装上没有标明成分,不过既然号称安全瘦身不节食,多半与西布曲明之类的药物扯不开关系。因为有增加心脏疾病的风险,早几年前,西布曲明就在国内禁止生产销售使用了。西布曲明有可能会引起5-羟色胺综合征,加用了杜冷.丁之后扩大该反应。患者女儿不在身旁,反应进一步加重无人察觉,直到被发现后已经来不及更多处理。这倒是能够解释患者快速恶化的病情进展。 顾钊的话似乎刺激了死者的女儿,这个叫关珊的女人开始了拼命的态势。见机不妙的田甜赶紧打电话给总值班跟保安,这才将头发已经被拽乱了的沈青给解救出来。关珊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逮着医生里头职位最高的那个不放手。不过顾钊更怀疑是因为抢救人员中沈青最瘦弱,闹事的女人这是在柿子捡软的捏。 医务科科长连哄带骗,才带走了疲惫不堪的沈青。患者家属急着要死亡原因,科长照样迫不及待地想要答案。人是怎么死的,总得有个说法。 匆匆写完的抢救病历跟抢救医嘱都被关珊强行拍照。按照规定,复印病历要走程序,可是这种情况又什么时候轮得到规定出头。沈青唯一庆幸的是17床死的突然,一大清早关珊又来不及召集更多的人手,否则自己的这条命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她掐着太阳穴进会议室,勉强打起精神开始接受院方的调查。 医务科长刚正不阿,态度严肃地追问死者诊疗的每一个过程。当顾钊说到凌晨三点半,患者因为胆绞痛要求杜.冷.丁止痛时,科长立刻斥责:“你们就是迷信杜.冷.丁,止痛根本不推荐杜.冷.丁,问题出的还少吗?用吗.啡不就没那么多毛病了!” 消化内科主任韩教授端起了茶杯,嘴巴扯了一下:“吗.啡也会引起5-羟色胺综合征。” 医务科长胡主任是普外科出身,当初韩教授还跟他一起竞争过院办的职位,多少有点儿不对付。隔行如隔山,尤其是临床分科愈发细致的今天,常见于神经内科的5-羟色胺综合征不为年过半百的胡主任所清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能够在临床业务上压对方一头,韩教授依然暗爽。只是这种轻微的愉悦并不能缓解他身为科室主任的焦灼。 全世界最希望病人病愈出院的绝对不是患者家属,而是医生。因为只有这样,医生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麻烦发生。至于留下病人好榨出更多的钱,那真是外行人想多了。仁安医院各科室走廊上加床林立,医生护士都在超负荷工作,实在不愁病源枯竭。唯一的遗憾在于医学进步远远赶不上人类对于健康的美好幻想,没治好病还死人了,搁在哪家医院哪个科室都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的事。 沈青的声音细弱,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憔悴:“我接到电话到达病房的时候,病人已经心跳骤停了。心肺复苏了二十多分钟,人有了点儿反应,大动脉搏动能够触及。联系ICU的时候,关美云的女儿到了,推开了我,又摇晃关美云的脑袋。可能当时就出现了脑疝,人又一次心跳骤停,抢救了一个半小时,能用的药能想的方法都用上了,还是没成功。” 胡主任瞪大了眼睛看她,想要说什么却似乎找不出更多的措辞,最终只皱着眉头呵斥了一句:“人在我们医院死的,胆结石,一个胆结石就能死人。你们真是嫌医院名气小,巴不得多上新闻!” 韩教授冷笑:“临床上没有胆结石感染致死的病例吗?入院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呢,说不定还有隐匿疾病没发现。再说患者隐瞒用药史,不遵医嘱,家属跑了也不跟护士打招呼,我们的医生护士有什么办法?发现的第一时间就抢救了啊!” 大内科的主任本不该来掺这趟浑水,不过医院最近搞质量检查准备升重点科室,一旦发生医疗事故必须严阵以待。他清了清嗓子,刚开场白就被韩教授抢了话:“什么叫医疗事故?没见过这么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扣得欢的。这算是哪门子的医疗事故?” 大内科主任有点儿尴尬,只得避其锋芒,催促当班护士:“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田甜的神色有点儿紧张。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结结巴巴地回答:“大概的过程,沈主任跟顾博已经说了。杜.冷.丁跟阿托品是凌晨三点半打的,打完了以后患者没说什么。当时患者女儿在,叮嘱了她要注意观察,有情况立刻找我们。她女儿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我也不知道。凌晨三点五十的时候,我去给她隔壁床量体温的时候,听到17床有响动就过去看。那时候她女儿就不在了,病人明显不对劲,说头晕想吐,话没讲完就晕过去了。我赶紧喊顾博,给她量血压测体温,血压量不到,体温有四十度。顾博通知我抽血急查,上了心电监护。人很快就不行了。” 大约是胡主任觉得从护士口中挤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倒是没有为难田甜,问完话就让她走了。田甜出门的时候,听到了胡主任还在质问当班医生:“患者入院已经打了一针杜.冷.丁,二十四小时没到,怎么又打了?” 沈青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轻柔:“昨天上午入院肌注了50mg,今天凌晨三点半打100mg,患者体型较肥胖,并没有超过用药限量。” 会议室的门合上了,田甜心神不宁地朝外头走,反复在脑海中回忆抢救场景。真要命,抢救了那么久,人还是没了。这种强烈的沮丧挫败感真让人难受。 护士站里头人来人往,繁忙的时光永远没有结束的节点。田甜经过配药室的时候,被当班的主治护师何老师喊住了。昨晚兵荒马乱,消化道出血、肝硬化腹水的收了好几个,夜班用了不少药,每天早上交班得重新核对药品。 何老师一边清点了药品,一边小声问沈青:“怎么样,到底是怎么没的?” 五十五岁的女人,既往体健,入院不过是但结石伴胆囊炎发作,查体也没大问题,居然入院当夜就没了。即使自觉没做错什么,可科室里头也是议论纷纷,毕竟不是多严重的病。 田甜摇了摇头:“沈主任怀疑是5-羟色胺综合征,真正的死亡原因只能去尸检。”她有点儿心神不宁,怀疑凌晨三点半病人牙齿上下打颤,一个劲儿喊疼喊不舒服时,就已经出现了5-羟色胺综合征。可是,当时她的反应更像是胆绞痛发作啊,也不发烧,眼球震颤什么的根本就没有。 “5-羟色胺综合征啊!用赛庚啶了没有?”消化内科的副主任孙茂才到护士站叮嘱给他的病人留床,朝配药室伸了一脑袋。 何老师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嗔怪:“孙主任你真是吓死人。” 田甜摇了摇头:“没有,人死了以后,沈主任才发现患者生前喝过瘦身咖啡的。一开始患者高热发抖还以为是感染性休克。患者症状不典型,根本没有精神状态改变、自主神经机能亢进和神经肌肉异常的临床三联征。” “就是不够仔细。到底年轻,经验不足。杜.冷.丁单用也会引起5-羟色胺综合征的,还是考虑不够全面。病人不会照着教科书生病。”孙茂才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了田甜脸上,颇为惊讶地扶了下眼镜,“你还晓得临床三联征啊。” 他叮嘱完护士长,晃着脑袋上门诊去了。 何老师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门道:“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他们大医生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护士插嘴了。什么口气,我们护士就什么都不会了吗?论起三基,哪次不是我们护士考的更高。事后诸葛亮,没摊到他身上。对了,甜甜,昨晚收了有机磷中毒的?5mg规格的阿托品少了一支。” 消化内科多用的是0.5mg的阿托品解决内脏绞痛,5mg规格的是为了方便解救有机磷中毒患者,用的不多。 田甜迟钝地摇了摇头,点了点药盒里头的数目:“抢救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根本就没想到这个人会没了,我都懵了。要不是沈主任坐镇,估计顾博也得彻底傻眼。沈主任真厚道,按理说她是患者心跳骤停后才过来参加抢救的。就算前头处置不当也跟她没关系,可她还帮着顾博说话。不像有的人,出了事就把所有责任往下级医生身上推。”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人家三十三岁就是副主任医师,轮得到你操心?”何老师有点儿哭笑不得,“咱们护理这一块没出岔子才是关键。你管他们怎么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扯得清。主任跟院长都器重她,你还怕她吃什么亏不成。” 主治护师的话音刚落,外头吵嚷起来。消化内科上午查房时,病房只允许一名家属陪同,所以几乎每天早上病区大门的护工都要为此跟病人家属扯皮。田甜跟何老师都没当回事,直到护士长喊出声,两人才探出脑袋张望。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拽着护士长的衣领大吼:“人呢?你们害死了我妈还想装死?” 田甜惊惶:“又有人死了?没啊!” 躲进配药室打电话喊保安的护士匆忙解答:“17床的家属。” 田甜莫名其妙:“17床就一个女儿啊,哪来的儿子。” 护士长在护工的挺身而出相助下终于抢回了自己的衣领。田甜也得知了这位壮汉的身份,关美云的女婿。在丈母娘死后,他出现在医院了。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生前没露过脸,死后才突然出现的病人家属往往是医闹高危人群。他们会在瞬间打通任督二脉,刹那领悟逝去的亲人对他们有多么重要,无缝对接地将这份失去的悔恨发泄到接诊的医护人员身上。往往唯一能够消弭这份悔恨与心痛的,只有金钱。倒是一直陪护的家属反而更容易接受亲人的离世。 关美云的这位女婿没有辜负全体消化内科人员的警惕,花圈一字排开,迅速占领到了走道,挽联飘飘,夹杂着一众自称死者亲友的吵嚷叫骂。 护士长头疼又害怕,徒然地喊着:“有事坐下来慢慢商量,关美云的女儿是知道的,医院已经第一时间开会讨论这件事了。你们闹成这样,大家还怎么看病啊。” “看什么病啊,杀人,这家医院杀人!你们赶紧趁着还没死,赶紧走!”壮汉气吞山河,拳头砸着护士站接诊台砰砰响。久病无聊的病人跟陪护到烦闷的家属们集体伸着脑袋,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护士长拼命打电话呼唤科室领导。韩教授去医务科开会还没回来,孙主任干脆不接电话。群龙无首之下,接受完内部调查回科室的沈青成了众矢之的。 顾钊正在跟沈青道歉,要是他请示过沈青再给关美云止痛的话,恐怕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沈青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我又不是神仙,我处理了也不保证不发生任何意外。” 顾钊还想再表表态,眼前一花,走在他前头的沈主任就消失了。他手忙脚乱地扶正了眼镜,目瞪口呆地看着沈青被个眼睛瞪得跟甲亢似的壮汉拽到了花圈旁。 关美云的女婿倒是没有认出沈青罪魁祸首的身份,只是她工作胸牌上副主任医师的头衔似乎要比护士们看上去更加有价值。早上查完房,上级医生们上门诊的上门诊,做手术的做手术去了,留下的实习生研究生规培生级别太低,压根镇不住场面。 关美云的女儿关珊伸长了脖子,激动地喊:“就是她,就是这个婊.子害死了我妈!” 仿佛钠丢进了清水,病区里霎时跟要爆炸了一样。壮汉揪着沈青的白大褂,推着她去17床边上磕头认罪,家属不发话,无论是太平间还是殡仪馆都不敢动死者的尸体。 顾钊慌忙跑过去,试图阻拦壮汉,被人推了个踉跄。他火冒三丈,脱了白大褂就要捋袖子,让护士长一把拦住:“别打,动手就说不清楚了。” 发生医疗纠纷时,医务人员被要求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早就是医院的潜规则了。为此,各大医院还设置了委屈奖,充分体现了医疗工作的服务业本质。 保安硬生生地挤进来想要充当人墙,结果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按照有关部门的标准,每二十张病床就得配备一名保安。实际上,基本上没有一家医院能够做到。一千张床位就是五十名保安,昂贵的成本谁来买单?真正能力强的又有几个人愿意当一没前途二没钱途的保安。 沈青被推得踉踉跄跄,腿上还挨了一脚,却坚持不肯下跪。家属心痛亲人离世,她能够理解。但凡事都得讲道理。死了人医生就得下跪,那是不是医生得跪着给人看病。 吵闹间,派出所的民警终于抵达混乱的现场。奈何两个人对上二十多人,实在是杯水车薪。何况警方还得遵循不可激化医患矛盾,尤其不能将矛盾转化为家属与警方乃至政府的矛盾的出警原则。在这样的乱象中,病区里又多了另一项摆设,扯着嗓子喊口号的警察。花圈与纸钱齐飞,还有人披麻戴孝地拼命哭闹。场面愈发混乱起来,外头的家属似乎等急了,拍着门板喊:“别耽误我们看病!” 守门的护工根本拦不住这些人,七七八八的又挤进来十来个青壮年。狭长的过道被围的水泄不通,来人撞上了抓着沈青的壮汉,两边眼神一对上便挥起了拳头。护士长拼命叫喊:“别打了。”,接诊台上的空白入院须知已经风飞了一地。 混乱中,顾钊看见沈青被重重地推了一下,踉跄着撞上了墙上那幅著名的医患和谐老照片。她身形单薄,个子却不矮,额头恰好磕上了那位广济医院院长梅藤更先生的脑袋。玻璃裂了,白人老先生沾了一脸的血,仿佛白雪皑皑,红梅朵朵开。 尖叫声刺痛了顾钊的鼓膜,他惊恐地看到另一个壮汉抱住了沈主任的腰,像是要把她抬起来朝地上掼。人潮汹涌,顾钊被拦在外头,拼命地朝从配药室里跑出来的田甜喊:“快救救沈主任!王八蛋,你放手!” 人潮突然裂出了一道缝隙,顾钊被后面的人推进了包围圈。他已经来不及担心自己陷入纠纷,只咬紧了牙关朝沈青身边跑。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自己瘦弱单薄还是个女人的上级医生独自面对医闹流氓。 顾钊的拳头没能落到壮汉身上。那人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一样,手一扭就卡死了顾钊的手腕,他的眼睛却还盯在沈青脸上:“你怎么样?” “我没事。”除了鲜血模糊了视线。沈青摆摆手,“你放开他,他是我们科新来的同事。” 雷震东看了她一眼,松开手。 3.神奇的职业 顾钊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断了,火辣辣的疼。他甚至怀疑自己骨裂或者软组织挫伤了。 田甜赶紧过来拽走了这位不明所以的科室新人,没好气道:“你瞎嚷嚷什么呢?这是雷总,沈主任的丈夫。严格点儿讲,你得管人家叫师公。” 顾钊傻眼了,不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上级医生,嘟囔了一句:“看着不像啊。”沈主任跟这位雷总站在一起,用美女与野兽形容有点儿过,但起码也是女文青跟黑道混混的组合,典型的秀才遇到兵。 “谢谢您啦,黑道那都是大佬。”田甜白了这位顾博一眼,旋即高兴起来,“行了。雷总来了,事情就解决了。” 顾钊刚要刨根问底,面前就上演起魔幻现实剧,眼睁睁看着原本闹的不可一世的17床家属鸣金硒鼓,就连花圈都被后头来的壮汉嚷嚷着“晦气”给丢到了外头去。前者还敢怒不敢言。甚至躺在17床上的尸体,也被自称是16床亲戚的壮汉招呼人往太平间抬,壮汉嘴上还嚷嚷着:“奇了怪了,你们家好好的进什么医院?当观光旅游看稀奇啊。死了赶紧拖走,别耽误我们活人看病。您说是不是啊,舅?” 16床病人哪里敢搭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大外甥的腔,只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最让顾钊惊奇的是,整个过程中。那两位出警的民警全方位围观,除了嘴上喊了两声“不要打了”以外,连警棍都没掏出来。顾钊气愤不已:“国家机器呢,国家就指望这样的机器?” 田甜年纪虽小,但护士出来工作早,工作经验跟社会经验都是在实验室里几乎泡木了的顾博的老师。她嗤笑:“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动手?” 顾钊气恼:“那不是上头不让吗?要让打的话,脱了白大褂,谁怕谁啊!”一个打不过,直接上两个。 田甜老气横秋:“人家的上头也不让打,都是一线提线木偶,谁都不容易。幸亏我们有雷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医闹都是些什么人?在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哪个不要上班工作养家糊口,谁有那么多时间精力真去给亲友撑腰,构成医闹组成的基本上都是流氓混混。清晨六点钟宣布的死亡,早晨八点钟,外头殡仪店还没开门呢,这花圈纸钱孝服就能全套上阵。真是亲友的话,得盼着人死等了多久,才能如此迅捷? 职业医闹社会人,医院惹不起,警方长期围观,一切以不激化矛盾为准绳。不管有理没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道主义赔偿总归少不了。可是医院总不能一直堵无底洞也不能关门大吉,所以就跟网购繁荣了物流业一样,医闹催生了特殊的安保公司——痞子对流氓,阿飞对混混。 这些安保公司与院方保持一种不能摆到明面上说的合作关系。一旦医闹干扰了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他们就出动,以求医患者跟患者家属的身份直接怼上医闹,把人轰出去为止。雷震东算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他退伍之后开了震东安保公司,几乎垄断了整个江州医院地下安保市场。 此时,雷总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仿佛正在被消毒伤口的人是他一样。 沈青闭着一只眼,防止消毒碘伏流进眼眶,只剩下右眼看丈夫:“你先忙你的事去吧,我这边没事。” 雷震东双颊的肌肉动了动:“我不急。” 护士长亲自为沈青消毒处理伤口,闻声笑道:“雷总,您忙去吧。我保证照顾好我们沈主任。破伤风还得等皮试呢,您快去快回。” 雷震东看了眼沈青,不太确定:“你真没事?” 沈青不方便摇头,只能晃晃纤细的手指头:“没事。” 雷震东这才站直了腰,抬脚去找仁安医院的院长。安保公司跟这些医院都是按次数结账,每解决一次问题就收一次钱。他当然不会每次都到场,只是今天也差不多到了跟医院谈下个年度合作的事情了。 护士长笑嘻嘻地看沈青:“哎哟,沈青噢,要说疼人,还数你家雷总噢。”她年纪大沈青十来岁,沈青刚升上副主任医师没多久,护士长自然不会在人后还叫她沈主任。 许是怕扯到了额头疼,沈青只微微动了动唇角,算是回应了护士长的话。 倘若按照护士长的想法,沈青就该跟当年被曼联主教练踢伤了额头的贝克汉姆一样,拿夹子夹起了刘海,让全世界都看清凶手的暴行。医务人员属于高危职业是笑话吗?这就是血淋淋的展示墙。然而沈青今天要去疗养院看望外婆,自然不能遂了护士长的心愿,即使她额头上伤口不小,最终还是靠两块创口贴解决了问题。 出了名疼老婆的雷总眉头一直没能舒展开来。临走的时候,他甚至直接扯下了墙上的那幅著名老照片,冷冷地丢进了垃圾桶中。旁人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当初做主挂上这幅照片的韩教授见了,也只是龇了下牙,随他去了。 20世纪初,时任广济医院院长的英国人梅滕更查房时,被他医治的小患者鞠躬致谢,深谙中国礼数的梅藤更医生也深深鞠躬回礼,温馨的瞬间成为永恒的经典。 此时此刻,那沾了血的印刷老照片似乎成了笑话,冰冷地嘲笑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鞠躬就不必了,不打人杀人便好。 护士长头疼地看着垃圾桶,催促工勤:“快点儿丢掉吧。别再把医疗垃圾跟生活垃圾搞混了。针头注射器也能丢在生活垃圾里。” 工勤晓得她是迁怒,只嘀咕了一句:“那肯定不是我丢的。” 沈青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车子里头的温度刚刚好,额头上的刺痛都似乎减轻了不少。科里的同事坚持送她去拍了头颅CT,好在只是头皮挫伤而已。 等红绿灯的时候,雷震东想跟妻子说两句,却在后视镜中看到了她熟睡的面庞。因为疲惫,她的面容显出了苍白,歪着的脑袋上,额发拨到了一边,露出了贴着创口贴的伤口。那句“不如你辞职算了”在雷震东的舌头间滚了好几滚,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手上还抓着个吃了一半的纸杯蛋糕,是今天出院的病人硬塞给她的。老爷子年过八旬,肝硬化呕血,转了好几个医院被推出来,还是沈青急会诊收住院。人救回来了,老人念着沈医生的好,临走还分给她零食吃,非得看着她吃进嘴里头才肯安心出院。 两块钱一个的小蛋糕,防腐剂不知道加了多少,她还真是好哄。明明挑嘴的很,平常根本不吃甜食。雷震东的视线游移到了旁边的元祖包装袋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沈青睡得很好。他们从医院出来时恰好赶上了中午高峰,半个小时的车程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松懈下来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柔软。车窗外洋地黄开的热烈,一蓬蓬的小花排列成钟,白的、紫的、粉红的、金黄的、浅褐的,五彩缤纷,像是烧出了变幻莫测的彩虹,连天空的底色都盖住了。 雷震东想到了沈青曾经告诉过他,武侠小说里头说的救命仙草就是洋地黄,因为可以强心,治疗心力衰竭。不过洋地黄的用药量与中毒剂量很接近,救命的药也是致命的毒。 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蛊惑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的掌心快要触碰到沈青的头发时,她醒了,杏仁形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到了吗?” “到了。”雷震东有点儿狼狈地收回手,开了车门。沈外婆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生病这几年已经忘掉了大部分的人和事,甚至丧失了基本生活自理能力,却牢牢地记住了外孙女今天会过来陪她一起吃午饭。 天气虽然上了三十度,但晾了一个多小时的饭菜也早就冷了。沈青不介意开水泡饭,雷震东却端了饭盒出去:“我再炒两个菜。” 沈青拦住外婆伸向鲜奶蛋糕的手,哭笑不得:“下午再吃,到饭点就该吃饭。”她没坚持水泡饭,只点头叮嘱丈夫,“外婆不能吃太咸。” 常年照顾沈外婆的护工笑了:“沈医生哎,雷总比你还细心呢!我去给阿婆晒被子啊。” 房间里剩下了沈青跟外婆。她拿出篦子跟外婆箅头发,这种细密的梳子市面上早就罕见,沈外婆却习惯用它篦头。即使已经老年痴呆,她依然保持格格正正的体面。沈青帮外婆梳了个田螺髻,她只会这一种发髻。外婆没生病的时候讲究的很,可是沈青没有精力去维持这份讲究。 外婆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一直从镜子里头追着外孙女看。等到沈青抿好最后一缕头发,沈外婆握住了外孙女的手,声音热切而肯定:“她该死。青青,她该死。” 沈青的手颤抖了一下,篦子砸到了地上。“嘎吱”一声,门开了。她本能回过头,对上了雷震东的视线。 雷震东端着托盘进门,催促妻子跟外婆:“吃饭吧,清炒南瓜藤,南瓜藤是刚摘的。”他放下了托盘,捡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牛骨篦子,笑了笑,“回头再买一个吧,这东西真不禁摔。” 他手一扬,篦子应声入了垃圾桶。 沈青“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她抬起了头,看见了镜子中自己疲惫的脸。苍白而瘦削,褪尽了血色,嘴唇也干裂起了口子。身后的阴影移动着,覆盖住她的身体,雷震东跟在后头进了卫生间,抓起了水流中她的手,扣住脑袋就要亲下去。 沈青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朝后踉跄了一下,雷震东的嘴唇落到了她的鼻尖上。沈青眼前出现了黑朦,不得不闭上了双眼等待头晕感过去。她背上冷汗沉沉,几乎要虚脱了,声音都不像是从自己嘴巴里头传出来的:“吃饭吧,我没洗头。” 4.沉默的失眠 疗养院有一片空地,长了南瓜冬瓜之类的菜蔬,一半当观赏植被一半做新鲜菜。南瓜藤是雷震东炒的,平心而论,手艺很不错。只是沈青没什么胃口,下了夜班之后嘴巴永远都发苦,何况今天她的肠胃还在翻江倒海。雷震东看了她一眼,往她碗里头夹了一筷子酸豆角炒鸡杂。沈青垂下了眼睫毛,轻声道了句谢谢。 护工素来跟他们一起吃饭,见状就是笑:“雷总真体贴沈医生,感情真好。” 沈外婆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青青选的好。” 沈青有点儿尴尬,伸手要帮外婆盛汤。雷震东拿起了汤勺:“我来吧。” 护工笑出了声:“要是再有个宝宝就更好了。” 可惜她的提议遇了冷,包括沈外婆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整个下午,沈青都消磨在疗养院当中。她询问了外婆的身体情况,查看了外婆的体检报告,又帮外婆洗了澡,里里外外忙了个遍之后,夫妻俩回到家中已是华灯初上。 其实吃过午饭后,沈青催促雷震东有事就先去忙,她自己可以打车回家。雷震东拒绝了,只说没事。可等回了家,沈青招呼他洗洗早点睡时,雷震东却坐在了书房中不出来:“我有点事情要处理一下,你自己先睡。” 丝绸睡衣贴在身上冰冰凉,沈青却耳朵涨红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堪。幸而疲惫足以让她的面容僵硬。她“嗯”一声,回房躺到了床上。疲乏无休无止,脑袋仿佛针扎了一般疼,睡眠却迟迟不至。据说全世界有百分之四十到六十的人存在不同程度的睡眠障碍,沈青不幸正属于程度严重的的那一拨。久病成医,已经完全可以坐睡眠门诊。 无论如何,她都睡不着,只能翻出最新一期的临床杂志开始看。SCI论文是医生头上的一座大山。摸着良心说,如果SCI论文不跟职称挂钩,那么估计起码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临床医生都没心情去碰它。日常工作已经够累了,病人都看不完,哪有时间精力搞科研。沈青翻开期刊,在里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消化内科副主任孙茂才,她的同事。 研读论文花费了沈青一个半小时。她眼睛干涩极了,不得不点了眼药水,中间还断断续续的闭目养神了好几次才勉强支撑着看完了文章。拿笔在文章上做标记时,她的手还沾上了签字笔的墨水。沈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手。这一次,她花了足足有一刻钟冲洗着自己的手。 门外传进拖鞋踩着地板的声响。沈青转小了水龙头,“吱嘎”的开门声响起,然后又合上。雷震东没进来,而是直接离开了卧室。重新回了书房。 沈青看着镜中黑眼圈几乎要挂到颧骨弓的自己,拧上了水龙头。 身为医生,她清楚地明白安眠药的副作用,然而人被剥夺了睡眠真的会死或者生不如死,再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她最终还是拿出了抽屉中的安眠药。 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药片拯救了她,沈青于混沌中进入了睡眠。只是药物的效果有限,她睡得并不安稳,时隔多年,她又看到了那片血海。 殷红的血浸泡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睁着大大的眼睛,头发沾到了脸上。惊慌失措的少女从她身旁跑开,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少女拼命地奔跑,她不知道少女究竟要跑向何方。慌乱中,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别怕,我在呢。” 雷震东站在房门口看着妻子,床头灯亮了一盏,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挣扎。白到透明的脸紧紧地皱着,牙齿咬到了嘴唇。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她挣扎的身体无疑显示着梦境并不美好。男人丢下了手中的烟头,脱了衣服直接上床,搂住了对方。 怀抱中的身体,渐渐安静,怀中人重新进入了酣眠。 黑暗中只剩宁静。 生物钟准时叫醒了沈青,久违的好睡眠让她甚至有种吃撑了的眩晕感,她在丈夫的怀抱中醒过来许久后,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我没想到,外婆还在怪妈妈。” 怪她没听她的话,追逐爱情,跟着爱人远走他乡,与寡母恩断义绝,最终却落到了客死他乡的下场。 “其实她们都太倔强了,谁都不肯低头。”沈青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天,总算迟钝地察觉到了丈夫的沉默,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这个你大概不感兴趣。” “怎么想起说这些?”雷震东脸上懒懒的,看不出究竟感不感兴趣。 “不知道。”她摇摇头,“大概是碰上死人了吧。” 她起了身,去橱柜旁换衣服。睡袍褪下了一半,雷震东光.裸的胸膛从身后贴了上来,握住了她拿内衣的手,声音黏着她的耳朵:“我来。” 自然不是帮她穿衣服,不过也没脱,睡衣就挂在腰间。沈青的脸贴着橱柜,冷冷的沁凉。早上的时间太赶,沈青今天还要坐专家门诊,八点钟不开门,叫号的护士会崩溃。雷震东甚至等不及她湿润就火急火燎地挤了进去。他的性子跟他的名字一样火爆,情绪上来了总是不管不顾。 沈青的额头蹭上了橱柜的把手,一下下的,磨着尚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因为下面更难受。她疑心粘膜破了,磨蹭着火辣辣的疼痛。可她无法拒绝,冰冷与火热同在,她庆幸她还有一夜的安眠,不至于晕过去。 一直到手机闹钟响起第三遍,雷震东才释放了自己。沈青的大腿总算落到了实地,僵硬得不住颤抖。雷震东抚着她的头发转过了她的脸,看到额头上蹭开了的创口贴时,他直接撕了下来,舌头舔上去。 粗糙的舌苔磨砺着刚长出嫩肉的伤口,沈青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裸.露的皮肤上泛起了粟米样的小疙瘩,在早晨的凉意中瑟瑟发抖。 掌心一阵酥麻,雷震东卡住了她的肩膀,似笑非笑:“怎么,嫌我脏?” 沈青抬起了眼睛,脸上带着点儿无奈:“唾液的杀菌效果极其有限。” 她转过头,弯腰想去拿医药箱。雷震东收紧了胳膊,卡住了她的后颈,吻了上去:“这不用杀菌吧。” 他的吻跟他的人一样,攻城掠地永远存在感压迫性十足。沈青甚至有种窒息的错觉。手机闹铃不知疲倦地发着出门前的催促,雷震东终于松开了沈青的身体。衣衫凌乱的女人看着他,掩着领口微微叹了口气:“昨天,我给那个死掉的病人做了人工呼吸。” 雷震东变了脸色,立刻转身进了卫生间。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沈青听到了大声咳嗽倾吐的声音。她平静地动了动唇角,对着镜子消毒伤口,怕额发污染,她最终还是又贴了创口贴。 雷震东总疑心妻子嘲笑自己,去医院一路上她似乎都在偷笑。等到十字路口时,雷震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笑什么?” 下面还有些难受,尤其车子颠簸时,她都忍不住想要抬起脚。沈青侧过了脑袋,看着窗外的车流微笑:“解决城市交通负担的必杀技是限号。说限了就限,谁也不敢吱一声。要是门诊急诊限号,病人能砸了医院大楼。” 雷震东摇头:“那不一样,一个是必需品一个是奢侈品。即使不开车,他们也能打车或者坐地铁公交车或者骑车什么的。” “社区卫生院也没关门啊。”沈青自嘲地笑了,“旱的旱死涝得涝死,感冒发烧都要往三甲教学医院挤,基层医院闲得打苍蝇。” 她低下头看朋友圈,昨天凌晨发生的事情已经上了网,字字泣血声泪俱下,完全体现了职业人的职业素养,相当具有蛊惑性。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医院天然带着原罪。 雷震东的视力极佳,扫一眼就看到了妻子手机上的内容,皱着眉头道:“看这个干什么,不用理会这种人。以为进了医院就是进了保险箱。手机摔了?我给你换个新的吧。” 沈青摇摇头,靠着座椅喃喃自语:“换作我也不会甘心,毕竟胆结石即使合并感染通常情况下也不是多大的病。怪只怪5-羟色胺综合征临床表现太不明显了。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准有并发症胰腺炎,但是检查结果不像啊,要是她女儿肯尸检就好了。” “别想了,有几个肯尸检的?”雷震东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下沈青的脑袋,“这事我跟你们卢院长提了,卢院长也说你的处理没问题。” 前面堵车了,雷震东打着方向盘见缝插针也挤不过去。沈青看着手机时间无可奈何:“你停路边吧,我过去坐地铁。” 雷震东斜眼看她,语气不快:“这会儿着急了?那你早上还招我。” 沈青懒得跟这人瞎掰扯,直接推门下车。雷震东伸出脖子喊:“上来,这会儿你能挤上地铁?大热的天,走死你。” 有多少人能真的实现双休?礼拜六的早上,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劳动者都奔波在工作的路上。沈青却跟没听见一样,继续朝前走。堵车的原因找到了,有人在倒在了一辆黑色雷克萨斯前头,车主正满脸崩溃地拼命强调:“我没撞她啊,我真没撞她。我车子没碰到她。” 满头银发的老太仰头倒在地上,交警还没到,人人退避三舍,生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彭宇。沈青跑过去的时候,还有人好心喊了一句:“别赖上你了。” 沈青也害怕,却不能真见死不救。她喊雷震东打120,又叫他帮忙录视频。雷克萨斯的车主倒是扯了一嗓子:“120我打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老太太的大动脉已经摸不到搏动,自主呼吸也消失了。沈青只能硬着头皮跪在马路牙子上给她做心肺复苏。倘若保险起见,她应当将人搬到旁边人行道上去。可是她现在不敢肯定老太肯定没伤到脊柱,实在没胆子轻举妄动。好在交警赶到了,设了警告标志,隔离出了安全地带,杜绝了沈青被过路车撞飞的隐患。 六月天早上七点半的太阳完全能烤干人,豆大的汗珠沾满了沈青的脸,她整个人跟泡在了桑拿房里头一样。中途雷震东帮她换了一次手,胸外按压平均每两分钟就得换一次人手,否则委实难以保证按压力道。饶是夫妻接力,等到120到的时候,沈青还是差点儿虚脱瘫在了地上。 120的急救医生轮转时跟过沈青,见状赶紧喊担架员帮忙拿了袋葡萄糖过来救急。沈青摆摆手,在雷震东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在边上看除颤效果。老太的上半身在除颤仪下抖动了两回,终于在第三次除颤时获得了成功。 周围人发出一阵欢呼声,个个与有荣焉。善良普遍存在,只是做善事的成本太高,大家才望而却步罢了。雷克萨斯的车主递还了手机给雷震东,半是赞赏半是羡慕:“您妻子是医生啊,果然厉害。放心,我全拍下来了,一点儿都不含糊。” 最近的三甲医院就是仁安医院,人自然往那头送。沈青跟着救护车走,方便在路上帮年轻的急救医生压阵。她好不容易才心肺复苏成功了老人,自然希望老人能够平安养好身体出院。 雷克萨斯的车主坚持自己跟这事儿没关系,交警协调了好一会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120,临上车还不忘强调一句:“我的行车记录仪开了,该谁的责任是谁的责任。” 老太脸上扣着面罩持续给氧,说话含含混混,外人根本听不清楚。 沈青没掺和两人之间的对话,只注意观察监护仪上生命体征,抽空给雷震东发了条讯息,让他把手机上刚拍的视频传给自己。 雷震东的动作很快,不仅传了视频还安慰了一句妻子:“没事,别怕碰瓷。要是她家里头耍无赖,立刻通知我。” 沈青回了个“嗯”字,又叮嘱了一句丈夫到公司就洗澡换衣服。刚才的急救,他也浑身是汗。她的手在屏幕上拉了拉,找到了自媒体应的标识。应向华以前在报社写人物专访,标准的知音体风格,专职为各路专家服务。沈青刚从美国回来加入仁安医院时,卢院长还特意让宣传科找了应向华帮忙写宣传稿。这两年传统纸媒萎缩的厉害,应向华转身搞起自媒体,公众号运营的有声有色,跟沈青的关系倒还没断。 沈青敲下了两行字,然后转了视频过去,一并发的还有五百块钱的转账。 应向华的回复相当简洁迅速:一个小时后出稿。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雷震东回复了妻子的话:晚上一起洗。 身下的座椅长出了牙齿,沈青更加如坐针毡了。 5.聪明的反误 病人总算安安稳稳地送到了仁安医院的急诊科。沈青跳下车帮忙推车,还跟急诊科的田主任打了招呼,办好欠费治疗的手续后,才匆匆跑回门诊上班。已经八点一刻了,门诊怕早就炸了锅,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回病区值班室冲把澡换上干爽衣服了。好在夏天的衣服,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病人明显不满意迟到的沈青,狐疑地看她:“你多大啊,就看专家门诊。” 跟着沈青上门诊的实习生不悦地强调:“我们沈主任是副主任医师,哈佛毕业的博士。” 沈青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实习生,示意小姑娘不要多话。她抬起眼睛对病人微笑:“谢谢您夸我看着年轻。”双手不停,在键盘上敲门诊病历,“出差回来后一直肚子疼?既往生过什么病没有?出差有没有到过疫区?就是那边有什么流行病的地方。张嘴让我看看,嘴里头的溃疡是什么时候起的?” “哟,现在是个医生都是博士啊。博士博士,什么都不是。海归不也是海带么。”年轻男人看着桌上的专家介绍,嬉皮笑脸的,结果针孔打印机里头传出来的化验单递到他面前时,他就变了脸色,“我就肚子疼,在重庆出差吃坏了肚子,上火了,嘴里头破了,肚子痛,你给我开点药就行了。凭什么要我做心电图拍片子还要抽血验小便?你们医院也太黑了吧,真是想钱想疯了。” 沈青耐着性子解释:“得排除其他疾病可能,引起腹痛的原因很多,心脏方面的、血管方面的、食物药物中毒什么的,都有可能,有些情况是很凶险的,严重的甚至有生命危险。不是说肚子疼就肯定是吃坏了肚子。” 男青年不高兴了:“人家说仁安医院黑,我还不相信。今天真是见识到了,八辈子没见过钱了。你们这是逮着一只羊就往死里薅。你就给我开药挂水就行。” 沈青迅速地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分出眼神看男青年:“我不能在还没搞清楚病情的状况下随便给你用药。如果你坚决拒绝检查,请你签字,已经知道可能存在的后果。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真是疯了!”男青年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签你妈头的字,上门诊迟到还把所有责任都往病人头上推。网上果然没说错,沈青是吧,草菅人命,不负责任。我要去投诉你!” 沈青头疼,不想跟人扯皮:“我上班路上碰到有人需要抢救,这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你对我有意见没问题,但该做的检查还是要做的。耽误了病情,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男青年冷笑:“难怪晕倒前要喊千万别叫救护车,医院真是无底洞。还专家呢,就当我十五块钱挂号费喂了狗!就你这水平,在美国混不下去才回国装大尾巴狼的吧,慕洋犬!” “哎,你这人怎么随便骂人啊!我们主任是对你负责。”实习生急了,“挂号费又不会进我们医生的口袋。” 沈青赶紧压住实习同学,吵起来肯定是她们吃亏。等到病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她才示意实习生看电脑屏幕上的电子病历:“问病史要详尽,尽可能考虑全面了,不要图省事。” 实习生有些忐忑,小小声地说:“主任,其实刚才这人看着真像急性胃肠炎。” 门外等待的病人吵了起来。下一个号出去打电话了,通知了三遍之后,护士站喊下下个号。结果人快进诊室了,前一个人又回来了,两人为谁先谁后吵得不可开交。一下子,谁也不能进诊室看病了。 沈青没露面。人民内部矛盾自己解决,其他病人看不上病自然会劝住他们。她开口的话,矛盾的焦点就会迅速集中到她身上。趁着这点儿空隙,作为江州大学医学院讲师的她,见缝插针地给实习生临床带教:“急诊看了个腹痛的,所有症状都像是急性胃肠炎,结果是急性阑尾炎。一开始就是上腹部跟脐周作痛,之前还吃了半个冰西瓜,又拉过一次肚子,怎么看怎么都是急性胃肠炎。急诊科就给开了口服药。回家以后这老太太才出现转移性右下腹痛的,后来开刀救回来了。那人的儿子砸了急诊科的门,怪急诊科误诊。即使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是急性胃肠炎,也不要放过百分之十的其他可能。我们自己清楚工作肯定会有犯错的时候。但是现在的环境,患者对误诊漏诊的包容度太低了。” “那不是增加了医疗成本吗?”实习生小心翼翼地看着沈青,犹豫着嘀咕出声。 沈青笑了:“没错,这是个恶性循环,总要有人买单。这不是孤立的现象,可能全世界的医院都存在。作为老师,我得教你保护好自己,因为你的职业生涯可以更有意义。” 护士出面协调了半天,后面等待的人又跟着帮腔,溜号的病人和下一个号终于商量好了进诊室的顺序。门诊继续进行。 一连看了二十个号,沈青才捞到空隙喝口水,顺带看了眼手机。应向华的动作相当迅速,已经炮制出一篇声情并茂的公众号文章。倘若沈青不知晓前后,势必以为应向华亲临了现场,而自己也一下升华达到了裘法祖老先生所说的“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的高度。她扯了扯唇角,继续看剩下的病人。 忙到中午十二点半,沈青才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有人吵着要加号,被护士以检验科影像科还有药房都下班了为理由,总算对付过去了。 沈青掏出了饭卡给实习生:“我回家吃饭,你去职工食堂吃,那边小炒还不错。” 实习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干笑:“那我占主任的便宜了。” 沈青笑了起来:“多让你占点儿便宜,免得你被吓跑了,以后不当医生了。” 应向华的公众号文章下面的评论已经热闹了起来,神通广大的网友认出了视频中沈青的身份,很快跟那篇炮轰仁安医院医生草菅人命的檄文对上了号,下面的评论好不热闹。有人嘲讽医院果然跟得上时代,洗白来的真快。有人骂这评论真刻薄,活该死在马路上臭了都没人沾边。 应向华有引导性地给评论加着精,竭力塑造白衣天使光风霁月的伟岸形象,看的沈青都头皮发麻。她收了手机,抬脚往急诊科去。 急诊科的田主任出来拿外卖,看到大厅里拉横幅的人就皱眉:“这还没完没了起来了?非得闹么,又不是没程序可走,看得人头疼。” 沈青摇摇头:“我比他们还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田主任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医院给处理意见没?这么没完没了下去,对你的影响可不好。要我说,能私了尽快私了,不然真走程序,那战线能把人拖死。” 关起门来说话,医闹发展到今天,责任也不全在患者。一边是繁冗复杂漫长的程序,一边是简单快捷有效的私了,谁不会用脚投票? 沈青笑了笑:“这哪儿轮得到我说话啊。对了,早上送来的老太太怎么样了?” “那个啊,真悬,房室传导阻滞。再停跳个两回,人就走定了。”田主任也不纠结,顺着她的话介绍起老太太进急诊后的状况,“联系了心内科的贺主任,急诊推过去装起搏器了。心内科没床位,还在我这边待着。我是看穿了,全怕麻烦,炸.弹都放我们这儿了。那个肝硬化上消化出血的,你们什么时候接你们消化内科去?” 沈青叹气:“哪儿来的床位啊,加床挤得连路都走不了。等我手上那个胰腺炎的出院了,第一时间通知您。” 老太太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家属正陪在床边说话。田主任看着其中一个男人扛在肩膀上的摄影机头疼不已:“看看,都救回来了还要录像。每次他们拿手机对着我们时,我真想一巴掌拍飞了手机。怎么自己不试试上班的时候被人拍来拍去?” “你敢。”沈青笑着揶揄,“几个肾够割的。” 怕手机信号影响了老太太刚装上去没多久的起搏器,沈青特意关了手机才进病房。田主任笑她是惊弓之鸟,太夸张了,她也只是笑笑而已。她转头看了眼还在大厅里拉着横幅叫嚷的医闹。只要他们不杀人放火打砸,人民内部矛盾,闹上天了医院也只能随他们去。 沈青推开了病房门,径直走到老太太床边:“怎么样了,奶奶,好点儿没有?” 旁边扛着摄影机的男人眼尖,扫到了沈青的胸牌,喜出望外:“沈医生啊,您来看望王奶奶了。” 沈青抬了抬眉毛,转过头,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站在床另一边的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连忙自我介绍:“我们是《都市民生》的记者,听说了您见义勇为的事情非常感动。您这就是我们现在需要弘扬的正能量。” 田主任惊讶不已,急诊科常年备战打仗状态,中午大家都是见缝插针地找空子吃饭,他完全没注意到有记者到急诊科来了。沈青似乎也有些茫然,朝他指了指电话机的位置,田主任赶紧过去打电话给医院宣传科。 王老太太抓着沈青的手一直夸她:“晕过去的时候,我就想完了,肯定没人敢救我这个老太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结果,关键时候还是靠我们白衣天使。” 沈青有点儿别扭,对着摄影机镜头又不能躲,只能言简意赅地说两句诸如“这是应该的”之类的话:“周围人也帮忙打了120,大家还帮着维持现场秩序,不让奶奶再受到外伤。还有人自告奋勇陪奶奶一块儿来医院的。他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急救而已。” 记者大概嫌沈青说的太平淡,缺乏爆点,眼尖地指着她额头上的敷贴道:“沈医生还受了伤啊。” 沈青连忙摆手:“这个是昨天在医院撞到了玻璃,可跟王奶奶没关系。” 记者立刻接过话:“沈医生肯定是累坏了,才撞玻璃门的。” 沈青摇摇头:“有病人走了,家属情绪不好。” 王奶奶的女儿瞪大了眼:“这生老病死的,谁拦得住。人走了也不能打医生啊,太不像话了。” 沈青笑了笑,朝王奶奶点点头道:“情况稳定下来就好,奶奶,我还得去病房看看情况,先走了。” 王奶奶的女儿起身送沈青:“医生你忙,真谢谢你啊,要没你,我妈保不准就闯不过这一关了。” 宣传科的陈科长匆匆忙忙从家里赶了过来,笑着跟记者握手寒暄。采访记者朝摄影记者比了个手势,后者立刻悄悄出了病房,追上了沈青:“沈医生,昨天病人家属找医院要说法的事情,你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沈青谨慎地看着摄影机,语气迟疑:“具体情况,院方会给说法的。” 记者不依不挠:“可我看网上家属的发言,好像是医院处理不当,才让胆结石患者也丧了命。这有点儿吓人啊。” “关于患者的死因,我们已经告诉了家属我们的推测,也建议对方做尸检来明确死因。”沈青表情无奈,“不管怎么说,闹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患者对医生隐瞒用药史,也让我们非常头痛。医患关系其实是信任托付关系,病人都不相信医务人员,诊疗就会困难重重。家属有情绪我们理解,但是找非亲非故的人来闹,就不该了。” 大约还想着本意是弘扬社会正能量,记者对沈青说话的口气尚算温和:“你的意思的,他们是职业医闹?” 沈青吁了口气,指着急诊大厅里头的横幅摇头:“你自己看看吧,昨天早上已经在病区闹过一回,打人砸护士站,一桩没落下。派出所民警都出动了。医院第一时间积极沟通,可他们还是坚持不闹不休。医闹已经成为社会毒瘤,如果医务人员都被闹怕了闹走了,最终受害的还是真正想求医要求医的病人。说句不好听的,能穿上这白大褂,哪个没学历没能力,上哪儿找不到饭吃。可谁能保证自己跟家人一辈子不需要进医院?” 记者顺着她的话应和了一句:“无缘无故的闹的确不应该……” 他的话没说完,拿着横幅的人突然嚷嚷起来:“都是一伙的,现在的记者都见钱眼开,哪个会为我们老百姓说话啊!拍什么拍?扛着摄影机就了不起了。” 记者被对方抢摄影机的架势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对方会这么激动。他自是想到,他跟沈青的对话被断章取义了,医闹以为他是医生跟院方找来撑腰的。 沈青冷笑:“我们在说职业医闹,你们是吗?不是的话,你们激动什么?你们认识病人吗?根本不认识吧。” 领头的那人狠狠瞪着沈青:“怎么不认识,关美云,女,五十五岁,被你这个庸医给害死了!” “背的挺熟的,那么她有几个孩子?” 对方停滞了一下,旋即喊道:“就一个儿子跟儿媳妇。” 沈青抬眼看他:“是女儿跟女婿,下次接生意的时候,把情况弄清楚点儿。” 拿着横幅的几人全都围了过来。被迫挤到了中心的记者大声喊着:“你们想干嘛?” 那几人伸手要抢他手中的摄影机,被他左支右绌地躲着,可摄影机最终还是在推攘间砸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记者宝贝相机的很,立刻就急了,跟对方吵了起来。 大厅里的声响越来越大,沈青见势不妙要拽着记者撤退。急诊诊疗室那边又嚷嚷出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喊:“怎么就不是我,医生开的医嘱给打杜.冷.丁,怎么就不是我了。” 护士不甘示弱:“当我们傻呢?有尿路结石要打针的人是你这个女朋友吧。真是奇了怪了,居然想出这种招数骗杜.冷.丁。你别急,我马上打110。” 急诊碰上瘾.君子想方设法骗杜.冷.丁一点儿也不稀奇。杜.冷.丁的红处方要留病人的身份证号,急诊医护被骗怕了,特意电话预警过,结果这人被逮了个正着。他那位女友吓得不轻,一直要拉他走,他却吵嚷着坚持让护士给他打针。 整个急诊乱成了一团。原本沈青都要跑到门口了,被这瘾.君子倒地打滚一拦,又没能走成。 关美云的女儿没跟医院谈妥,跑过来和同伴汇合。见了沈青,她情绪尤为激动,冲过来就要甩沈青耳光。记者见状想维护她,被关珊的手指甲抓伤了脸。两人硬是被逼到了急诊清创室里头去。 警察终于来了。躺在地上打滚的男人见势不妙,拔腿想跑,却被医闹堵了路,也一头扎进了清创室。好几个医闹跟着进去锁上门。关珊推攘着沈青到墙边,伸手扯她的头发:“你们医院有权有势,什么都向着你们。害死了人,你必须给我妈赔命!” 沈青形容狼狈,拼命地想推开对方却逃不过。外头传来宣传科长焦急的声音:“快开门!有话好好说!” 关珊带来的壮汉堵着门,反锁的门拦住了外头的警察跟医生。关珊大喊:“说什么?你们有本事把我妈还给我!” 记者在边上试图劝关珊:“什么事情都该坐下来谈。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是在故意为难。” “死的是我妈!”关珊眼睛红得要滴血,“别找理由找借口!吃减肥药的人那么多,谁死了啊,谁死了?” 先前在地上打滚的瘾君子附和道:“就是,这医院就是心黑,从来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门口响起了警察的声音:“出来谈,什么事情都出来谈。不能这么闹,不能这样来啊。” 关珊完全不理会警察。那就是纸老虎摆设,她又不是没见识过。她拽着沈青的白大褂,想推这该死的医生撞墙。记者没想到自己会卷入这种无妄之灾,却不得不伸手阻拦:“你这是干什么?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协商解决。” 壮汉喊道:“一百万,拿一百万出来解决。我这妹妹从小就一个妈,还没享福就没了。医院害死了人,不能没说法。” 关珊的情绪极为激动:“我不要钱!我要我妈活过来!活不过来,她就给我妈赔命!” 拍门声再度响起,田主任在外头喊:“先放人出来,抢救呢,先把沈主任放出来。” 旁边有护士应声:“沈主任的外婆在抢救,你们先放人出来啊。” 这话简直火上浇油,关珊哪里肯放人。 沈青原本被她按在地上打,毫无招架之力。此刻听到外婆病危,却猛地昂起了上半身,焦急地喊:“让我出去,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关珊像是踩到了蛇的七寸,愈发扯着她不放:“让你也尝尝死人的滋味。你不过是个老不死的外婆而已,我那是亲妈!” 她一推手,沈青的脑袋撞上了清创床角,原本已经快愈合的伤口再度沁出血来。也许是小血管断了,鲜血汩汩往外流,瞬间她半边脸就猩红一片。她跪在了地上,朝着关珊磕头:“你放我出去,求求你,你放我出去。” 鲜血滴在了白大褂上,她原本白净清秀的面庞此刻狼狈而恐怖。随着磕头的动作,清创室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血印子。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瘾君子女友怯生生地开了口:“你让她走吧。” 关珊狠狠地踢上了沈青的腰,怒吼道:“没那么便宜!” “砰”的一声,门终于被撞开了。从消化内科病房赶过来的顾钊跟急诊科的轮转医生一块儿使劲,硬生生地撞开了门。警察在白大褂们的身后做总结:“闹什么闹呢?出来把话说清楚多好。赶紧的,都过来做笔录。” 民警只看到眼前一片白色飘落,沈青丢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我做你妈头的笔录!老娘不干了!” 田主任在后头喊:“先处理伤口,沈青,先处理伤口。” 脸上一片泥泞,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鲜血。沈青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外婆快死了,外婆在抢救。一直到大门口,她才反应过来今天她的车子限号,而想打车的时候,车子永远都不会来。她下意识地摸口袋,想叫网约车,却发现手机揣在白大褂口袋,被她丢到了急诊走廊上。 “上车吧。”跟她共患难一场的摄影记者将车倒出了车位,摇下窗户招呼沈青。 沈青愣了一下,没有推辞,打开车门。 “沈老师!”顾钊拎着急救箱,胳膊上还搭着沈青的白大褂匆匆追上,“我陪你一块过去。” 顾钊既往想当外科大夫,虽然读了内科硕博,手上功夫一点儿都不含糊。即使车子被沈青催促着开的飞快,他还是顽强地在路上完成了给沈青清理伤口的工作。小血管破了,血还在往外头冒。顾钊不得不用三角巾为她做了头部的加压包扎。 此刻的沈青形容极为狼狈滑稽,沾了血的头发黏在她头上脸上,三角巾又是那样的突兀。但车上的两位男士都笑不出来。 沈青还在掉眼泪,喃喃自语:“我真是活该,自作孽不可活。” 顾钊听不得这话,忍不住为她辩解:“你最大的过错就是心太软,不该收这种人住院!” 记者原本还想问问昨天凌晨发生的医疗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看沈青心如死灰的模样,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管谁是谁非,把人往死里头整都不应该。要是这样的话,以后谁还敢当医生看病啊。 “是我的错,我太自以为是。”失血与挨打带来的眩晕让沈青面白如纸,那没有擦干净的血迹愈发凄艳。她靠着车椅默默地流泪,心头一片荒芜。 顾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看向记者争取同盟:“你看到这些人到底有多凶残了吧。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她母亲吃减肥药吃出问题,责任全都变成我们的了。” 沈青的脑袋被撞了好几下,耳朵边嗡嗡作响。她疑心自己脑震荡了,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打开窗户伸出去干呕。早上被雷震东闹了半天,她根本来不及吃早饭。进了医院后又一直忙,雷震东塞进她包里头的三明治她也一口都没顾上吃。强烈的难受让她泪流不止。她真想找个地方大喊大叫,彻底地发泄出来。可是脑震荡带来的眩晕却让她连嘶吼都做不到。 雷震东看到的就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妻子。他在临终关怀室门口抱住了妻子,宣布了一个残忍的消息:“外婆走了。” 沈青最终没能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 她晕了过去。 6.意外的新闻 老洋房里昏暗憋仄,灯光疲惫地散不开,只笼了两团,落在木地板上,影影绰绰地显出了贴墙立着的旧家具。高低起伏的橱柜、衣架、檀木箱子堆成一排,乍一眼看过去仿佛是夜色下的墓碑。冷冰冰的,不怀好意.沈青却并不恐惧。今时今日,旧家具们失去了主人,她送走了最后的血亲。飘忽不定的灯火下,人跟老物件拥有了相同的心情。 其实三年前参加完沈青的婚礼以后,沈外婆就自己做主住进了疗养院。解放外孙女儿,是她这个患有老年痴呆的外婆送给小家庭最后的礼物。空着的老房子定期有钟点工上门打扫,开窗换气,以为还有一天能够迎回主人。房子跟家具一样想不到,那一别就是永远。 一直照应沈外婆的护工递了碗甜酒酿丸子给沈青,安慰气若游丝的沈大夫:“阿婆这是放心了,阿婆看着你嫁得好,安安稳稳走的,是喜丧。” 沈青人在疗养院晕过去后,雷震东两头奔波,不得不央求相熟的护工阿姨过来帮忙搭把手。沈青嘴唇干裂出了口子,声音哑得厉害:“麻烦你了,阿姨,辛苦你了。” 护工放下了碗,拿了厚垫子靠在她腰后,好让她舒服点儿:“我这没什么,倒是你得打起精神来。现在阿婆还没发丧,你这要再倒下去,雷总可真得架在火上了。你外婆说的没错,你选的好,幸亏有雷总。” 沈青迟钝地晃动了一下脑袋,看着面前布置好的灵堂,声音轻飘飘的:“嗯。” 灵堂的正中央摆着沈外婆的遗照,端庄秀雅,眉眼中说不出的高贵。说是照片,其实是画像。江州老辈人的老规矩,灵堂上的遗照得请人画。老人临走前几个月,家里小辈就得找人画像,得老人过目满意了,丧事上才能摆出来用。 沈外婆走的毫无征兆,自然没有准备。难为雷震东在老人没了妻子又倒下了的混乱中,还能这么高效的找来画师,完成了灵堂上的遗照。画师的手艺极佳,遗照中老人正看着她,嘴唇似乎还在翕动:“她该死,青青,她该死。” “外婆临走前还喊你的名字。”面前多了道黑影,雷震东端起汤碗,“你得让她走的安心。” 护工阿姨赶紧帮腔:“是啊,沈医生,阿婆就一个劲儿地念叨,青青别怕,青青别怕。她到走了都记挂着你。” 沈青闭了下眼睛,伸手碰了碰额角的敷贴,答非所问:“要留疤了。” 雷震东将那句“不是让你有事叫我的吗”压了下去,只舀了勺酒酿丸子送到妻子嘴边:“人还在就好。” 护工阿姨搓了搓手,极有眼力劲儿地出去:“我去看看开水够不够用。” 空荡荡的灵堂剩下了沉默的夫妻二人。沈外婆只有沈青母亲一个独女,老亲们过世的过世,迁居的迁居,能通知发丧的亲友都寥寥无几。雷震东不是江州本地人,妻子家长辈过世,自然没有什么雷家亲戚上门。偌大的灵堂空荡荡的,愈发显出了孤独无依的悲凉。 恍恍惚惚间,沈青看到了灵堂上的照片换了张脸,成了中年男人的相貌。是了,当初她也是一个人送父亲走的。父亲那头同样人丁寥落,奶奶在她初中没毕业时就去世了,临死前还抓着父亲的手感叹他们这一支要绝后了。唯一还算五服之内的堂兄因为长辈交恶,拒绝参加葬礼。她一个人守的灵。 火盆中的草纸烧出了一筒火红,袅袅的香烟一蓬蓬的浮上天,模糊了灵堂供奉的遗像。今时今日,她送走了最后的亲人。 雷震东一口接着一口喂妻子吃酒酿丸子,等到小碗空了一半时,他才放下碗,猛的将妻子抱进了怀中:“没事,有我呢。” 他的胳膊收的极紧,甚至勒的沈青发疼,可坚硬得跟岩石块一样的胸膛带着种奇怪的可靠感。人是一种极为奇怪的生物,在很多时候,强硬微妙的等同于信赖与依靠。沈青闭上了眼睛,流下了昏迷醒来后的第一颗眼泪:“只有你。” 人痛苦到了极致,就不敢哭不敢难过,捏着心脏攥紧了,强撑住最后一口气。他的存在,给了她悲伤哭泣的勇气。 雷震东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帮助她顺气,语气放缓了安慰她:“我在呢。”他吻上了她发顶的漩涡。 头皮分布着丰富的压力感受器,漩涡的中心尤其敏感。沈青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被雷震东扶住了后颈吻下去。 别怕,她还有他。 木地板承载着老洋房的历史,经年未换,稍有动静就放大数倍,吱嘎的声响像是踩在人心上。护工阿姨引着沈青医院的同事进来。跟过沈青上门诊的实习生蓝晓下意识“啊”的捂住了嘴,旁边的顾钊一脸尴尬。护士长等人赶紧打岔:“沈主任,节哀顺变。” 雷震东神色倒是平静,礼貌地冲妻子的同事们点点头。众人一一上前拜祭,雷震东扶着妻子依次回礼。 护士长伸手抱住了沈青,拍拍她的后背道:“按道理,不该这么说。不过你外婆身体一直不好,咱们看多了病痛,你不会不知道熬着有多辛苦。现在老人走了,其实也是种解脱。” 外头帮着招呼客人的保全公司秘书进来朝雷震东耳语了两句。雷震东起身引着妻子往旁边房间去:“护士长,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青青。她晕过去很长时间。” 沈青为什么晕倒,医院的同事都心中有数。护士长还记得雷震东将宣传栏丢进垃圾桶的事,略微有些尴尬:“你就放心吧,我们也算是沈青的娘家人。” 沈青摇摇头,勉强抬起浮肿的眼皮:“我没事。” 外婆只有她这么个外孙女儿。外婆的丧事,于情于理,她都得熬着答谢吊唁的客人。 “有我呢。”雷震东扶在她背上的手没收回头,直接半推着她进房间,“歇会儿,后面需要的话,你再出来。” 沈青还想说什么。蓝晓跟谈落落还有田甜她们已经合起伙来,近乎于裹挟着将她送进了房间。沈主任的样子看着太吓人了,眼窝凹陷,眼皮浮肿,黑眼圈快要挂到腮帮子上,整个人呈现出憔悴不堪的贫血貌,看着就像得赶紧挂营养液的病号。就连因为男女有别,站在边上不好插手的顾钊都忍不住说了一句:“沈老师,你歇着就是帮最大的忙了。” 众人一阵风的将沈青安放在沙发上。沈青挣扎着要拿茶歇招待他们,被护士长一把按住:“行了,你歇歇吧,我们自己来。” 说着,护士长就里里外外的自己张罗起茶水跟零嘴。田甜跟蓝晓都乖巧地跟着忙碌。剩下谈落落想要站起身,被自己的带教老师一把摁住:“你陪沈主任说说话。” 可怜的实习护士傻眼了,吭哧了半天,琢磨着总不能跟海归博士说她最近追的偶像剧吧。稳妥起见,她说了科里头的事:“护理部来检查,逮到了注射器丢在了生活垃圾里。护理部主任可凶了,一直盯着不放。护士长都跟她吵起来了。” 顾钊直觉头大,实在服了这个愣头愣脑的小丫头。保不准护士长什么时候就从外面回来,这傻孩子怎么什么都一股脑儿地拿出来说。 小姑娘不到二十岁,沈青看她就跟看小孩子差不多,见她如此绞尽脑汁,倒是鼓励了一句,沙哑着嗓子问:“后来呢?” “后来护士长说不是我们病区护士干的。注射器怎么处理是基本,大家不会犯这个错误。谁知道是不是患者家属生病,自己随身携带注射器用药啊。”谈落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表达了对护士长的支持,“我也觉得不会有这种低级错误。” 顾钊忍不住插嘴:“行了,低级错误还少吗?上次胃出血的那个,让用去氧肾上腺素加冰盐水口服。你们好了,搞成静脉滴注,要不是我多看了一眼,真要闹出人命了。我去,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病人解释。” 医护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几乎天天都在医院上演。谈落落不是顾博士的对手,不想沈主任却帮了女同胞一把:“护士帮我们医生纠的错也不少。开错药被护士跟药房力挽狂澜的时候多的去。” 谈落落高兴起来,朝顾钊做了个鬼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事情的结尾:“护士长要自证清白,说查注射器上的指纹。护理部主任同意了。” 沈青微微摇了摇头,哭笑不得。护士执行操作时都戴着一次性手套,上哪儿找指纹去。不过是护理部主任跟消化内科护士长一直不对付,两人憋着较劲而已。她拍了拍谈落落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她们都是你的老师,你好好跟着学做事就行。” 谈落落瞪着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茫然地看沈青。顾钊想叹气,这孩子也太二了。哪儿轮得到她一个小实习生议论护理部主任跟科室护士长的事情。 房门开了,护士长拿了切好的雪梨进来。沈青的嗓子哑成这样,吃点儿梨子润润肺也是好的。护士长看沈青情绪和缓了一些,想起了自己担负的重任,顺势坐到沈青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你好好歇息吧,趁这回休假养好了身体,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沈青摇头:“休息什么啊,外婆下葬了我就回去上班。现在这么忙,我一休假,值班都排不过来。我……”剩下的话被沈青压在了舌头底下,她抬起眼看护士长,“怎么?科里有新安排?” 她的眼睛还泛着红血丝,然而眼神清澈。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护士长有种对方对一切都了然于心的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将话在嘴巴里头打了好几个转儿才委婉地说出口:“不是,你别想多了。就是现在这环境你也看到了,真是防不胜防。这么一直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医院的意思是避免矛盾激化,你先在家休息几天,等医院跟她家谈好了,你再回来上班。” 沈青没吭声,顾钊先急了:“这把人打成这样了,难不成还私了不成?这是人身伤害罪,这是谋杀!医院凭什么软了?就该走法律程序。” 护士长瞪了眼这个年轻的愣头青医生。要不是关美云的家属卯足了劲儿抓着沈青不放,挨打的人就是他了。护士长抓着沈青的胳膊,面色严肃了一些:“沈主任,您虽然回国也有三年多了,但恐怕还没正儿八经经历过医疗官司。坦白说,打官司成本太高。只要是人再做事,那都不会十全十美,盯着一个字一个字的抠,肯定有不完善的地方。就算病人死亡不是医院治疗……最好的结果是打赢了,可按照以往的案例,人道主义赔偿少不了。” “去他妈的人道主义!”顾钊读博阶段待在实验室里头憋论文的时间占了一半以上,书生意气浓郁,“谁他妈跟我们讲人道主义?合着我们有天然的原罪,天生就欠了债不成?” “这就是现实!”护士长沉下脸,“车子过红绿灯,别说是行人就是电瓶车突然间冲出来闯红灯被你的车子撞了,你都得赔钱!别按照道理说,没道理可讲。可能人道主义赔偿花的钱不多,最后也就是几万块。但是我们这边要花的律师费,还有按照举证倒置原则得不停地上交证据,一次次的专家论证,后面你还要一次次地上庭答辩。这么长的时间跟精力付出,成本太大了,你整个人搞不好都得耗死在这件事里头。沈主任,我不瞒您说,医院最重要的财产就是你们这些有技术有能力的业务骨干。医院承担不起这种损失。” “啪”的一声响,果盘打翻在了地上,雪白的梨块沾上了灰,脏了。谈落落猛地站起了身,盯着自己闯下的祸,可怜巴巴的快要哭了。她就是吓得抖了一下,盘子就翻了。 护士长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嫌弃地看着自己笨拙的实习同学:“还愣着干嘛,赶紧拿扫帚过来扫干净。” 谈落落如释重负,赶紧奔出去找扫帚。 护士长抓紧了沈青的手,无声地摩挲着,半晌才又开腔:“我知道你委屈,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可是,人有的时候就得打掉牙和血往肚里吞。你听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能跟烂泥堆里头的人纠缠不休。打赢了,你也是一身的泥巴。” 顾钊闷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可要是私了的话,我们就永远背着污点,人家都认为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害死了病人。” 护士长实在怕了这个天真的年轻人,只得按着太阳穴试图安抚:“淡定点儿,没遭遇过医疗纠纷的医生护士,很可能不是因为水平高,而是因为接触的病人少,干的时间还不够久。” 门板开了一条缝,谈落落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头挤进来。小动物一样的直觉让她反应过来房里头的气氛十分僵硬,她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眨巴着眼睛想出一件还算高兴的事情:“那个,主任,您还不知道吧,17床的女儿,就是闹事还打人的那个,被派出所抓了。” 顾钊觉得这孩子脑袋瓜子不太好使,没好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都快打出人命案了。派出所抓了是轻的,应该坐牢!”虽然他心里头有数,最多不过关几天而已。 谈落落缩下了脑袋,看着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的护士长,反应不过来领导的意思,声音心虚地放低了:“警察说人在清创室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讲不清楚。那个女的跟她同伙说他们也挨打了。” 顾钊猛的跳起来,脚后跟打到了沙发脚都不知道疼,张着鼻孔呼呼朝外头喷气:“这年头瞎子也能当警察了?人被打成这样,他们没长眼睛啊?眼科急诊号,我给他们掏挂号费!” 沈青的脑袋还处于脑震荡后遗症状态中,被这么一吼,立刻头晕目眩,不得不开口劝顾钊:“算了,严格意义上讲,我这就是皮肉伤。” 谈落落也觉着心酸。大街上谁被人这么打了,打人的肯定都会被警察抓走。到了他们这儿,这要穿上了白大褂就是白狼,挨打了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自行化解。她憋着口气,强调了他们也不是好欺负的:“急诊科的田主任说了,他们也是骗杜.冷.丁一伙的。警察没办法,把他们都带走做尿检去了。” 房里头的灯管许久没换过,灯光朦朦胧胧的,照在旧家具上就跟戏台子一样。顾钊听了这么一出前后经过,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谈落落说着说着,高兴了起来:“反正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由着他们欺负的。” 沈青眼睛盯着老式的落地灯,疑心自己是身在虚幻当中,耳边的声音都飘乎乎的落不到实处。她垂了下眼睫毛,没附和谈落落的话,而是给了护士长一颗定心丸:“你放心,我不会告家属的。”她抬起眼,似乎笑了,“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耗不起。” 谈落落一个人独角戏,自嗨了半天没得到回应,立刻又跟小鼹鼠一样缩下了脖子,乖乖坐到角落里头刷起了医学APP。她专门点医患纠纷的帖子看,希望能够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她一进入今天热门事件的头条,就看到了仁安医院发生的医闹事件在网上炸窝了。炸窝的原因不是沈青被打的有多凄惨,比起捅刀子割脖子,推着医生的脑袋撞墙连凶器都没上,简直就是柔情似水了。APP的用户们之所以反响热烈,是因为这个热门帖子下方附了视频,江州电视台的《都市民生》对发生在仁安医院的医闹事件做了专题报道。 “沈主任,你快过来看。”谈落落激动地将手机视屏最大化,伸到了沈青面前。 同一时刻,仁安医院的卢院长也被助理提醒着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收看了同样的专题报道《我所经历的医闹》。主持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近年来医患纠纷频繁发生,其中不乏暴力事件。近日,我市某三甲教学医院就发生了暴力冲突事件。……” 镜头一转,主持人身后的大屏幕占据了银屏。晃动的画面中,几位青壮年男性正朝着镜头叫嚷,不时推打着扛摄影机的人。镜头中的女医生被推的不住踉跄。 卢院长脑门跟被针扎了一样,头痛的厉害。怕什么来什么,这才刚开会说改革成效斐然,医患关系步入平稳健康的新台阶,媒体就来这一出。现在消化内科正在申请重点科室,被盯上了简直就是活靶子。 他大力拍打着办公桌,火冒三丈拨通了宣传科科长的电话。记者都跑到了医院拍了个里里外外,宣传科是干什么吃的,一点儿公关危机的意识都没有! 宣传科长也委屈,明明电视台记者是来采访沈青见义勇为的,难得的正面新闻报道,对医院形象是多好的宣传啊。谁知道他们还跟着报道了“医闹”事件。以前他们不是都对这些不感兴趣么,眼睛全都盯着“缝肛.门”“八毛门”“纱布门”“丢肾门”这些荒诞的新闻不放,怎么突然间认识到真有医务人员无辜被打了?合着他们自己被砸了摄影机,跟着一起挨了揍,才明白不讲理的事情多着呢。 卢院长眼前一阵阵发黑,又累又气,只恨记者也不事先打个招呼。《都市民生》是本市电视台王牌节目,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一定的知名度。新闻一播出去,外头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你赶紧的,叫孔副院长过来,我们紧急召开会议商量一下这事情该怎么处理。” 卢院长看着新闻后半截里头,记者用自己的手机拍下的视频当中,沈青满头鲜血地出了清创室的画面,重重地叹了口气。 雷震东死死盯着电视画面,眼睛猩红。沈青出现在疗养院的时候,头上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初步处理。他不知道妻子当时是血糊了整张脸离开医院的。 记者的镜头扫向了仁安医院急诊科的清创室,大理石地面上的血印子配合着当事记者的解说:“女医生被追打躲进清创室之后,家属追进来不依不挠。在这里,她遭遇了殴打。为了可以尽快出去看望自己正在抢救的外婆,她不得不对患者家属下跪磕头,苦苦哀求。即使这样,她也没能等来对方的恻隐之心,同样没能见到自己外婆最后一面。” 雷震东的眼睛黏在妻子面如死灰的脸上,他面颊的肌肉急剧地抖动了起来,整个人绷得跟大理石一样。 战友赵勇虽然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着雷震东的反应,再结合一下外头的灵堂,立刻领悟过来:“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这是要杀人啊!” 谈落落看着新闻里头沈青直接脱了白大褂说不干了的画面,吓得眼泪汪汪,小小声地求证:“沈主任,你……你就是说说吧?” 医学APP帖子下面的评论热闹非凡。有不少人支持沈青炒了医院。名校海归,哈佛的博士,已经是副高职称,手上SCI高分文章发了这么多篇,去走高端医疗服务,一个号五百块的那种,多好啊。也有人表示不过说说而已,谁还没兴起过老子不伺候了的念头,完了最终不过还得回头捏着鼻子继续上班。有的时候,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贱。可哪行哪业干着不是被生活强.奸。 其中点赞数最高的一条评论是:医患矛盾的焦点在于医疗大锅饭。既错误地将技术工作当成了服务业,又不遵守服务的三六九等。你拿着吃路边摊的钱去要求五星级酒店的待遇,怎么可能得到满足。公立医疗必须只能满足最基本的健康需求,更高层别的需要得由高价的私利医疗提供。一切要求从业者脱离物质需求光谈奉献,全都是在耍流氓。 沈青看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脑门疼,不得不伸手捏太阳穴。 顾钊拿着自己的手机刷帖子,不时回复几条关于此事的消息。现在闹大了,媒体关注了,医院跟上级主管部门想再把这事儿压下去,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护士长在仁安医院工作了十多年,对医院的情况远比面前的这几位年轻人熟悉。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哪里是一脸懵懂的谈落落和喜形于色的顾钊所能了解的。护士长犯愁地看着新闻,估摸着韩教授还有卢院长他们有的头疼了。 此时此刻,仁安医院院长办公室旁的会议室里头的灯还亮着。被紧急叫过来分管医疗跟宣传的副院长以及消化内科主任等人齐聚一堂。卢院长没多废话,直接示意众人看显示屏上的新闻:“我不是追究责任来的。现在事情发生了,咱们大家伙儿先商量一下怎么办。” 7.自来的客人 韩教授正准备赶去吊唁,临时调转了车头,这会儿才看到新闻,一脸诧异:“不是说私了吗?我已经安排我们科的护士长去跟沈青通气了。” 分管宣传口子的孔副院长连连摇头,眉头皱得死紧:“新闻已经播出去了,影响已经造成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要私了想避免的影响都发生了。” 医务科的胡主任持相反意见:“就是因为这样,反而好谈补偿金额啊。他们那边不占舆论优势了,谈到五万块钱以内还是很有希望的。” 孔副院长不悦:“闹成这样了,完了我们还主动赔钱。这不是公然鼓励其他人也跟着闹么,不管有理没理,闹了我们就是冤大头。” 卢院长已经从最初的烦闷中平静了下来,抬眼看分管医疗的周副院长:“那个咖啡的成分实验室结果出来没有?” 周副院长点点头:“出来了,找了公证处见证,两家的检测结果都显示里头含有氟西汀。” 卢院长站起了身,在显示屏前来回踱着步子,然后看向宣传科长:“事情的经过我这边有材料,你以此为基础写一篇通告出来。写完了给周副院长审核,然后送我这边来。” 宣传科长有点儿茫然:“院长,您的意思是?” “态度放强硬一点,示意我们走法律程序,奉陪到底。” 胡主任大吃一惊,试探着想要挽回:“院长,这恐怕搞不好会闹大吧。” “已经架在火上烤了。”卢院长苦笑,“你们以为,外头的还能够由着我们压住这件事吗?对了,老陶,加一句,我从派出所那边得到的消息。那个患者的女儿,对,关珊,尿检结果是阳性,已经被拘留了。” 众人面面相觑,宣传科的陶科长揣摩领导的意思:“那我照实写了?一瘾.君子做的事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卢院长眼睛一瞪,深恨下属实在太不知道变通:“给我拐弯抹角暗示着来!你怕什么,我能得到的消息,真关注这件事的圈里人还不清楚。” 陶科长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立刻就动笔,争取今晚就把稿子拟出来。” 卢院长大手一挥,直接推进了工作计划:“不是争取,是必须。” 这下就连韩教授都有点儿迟疑了:“赶着今晚发出去,是不是有点儿太急了?” “备着,时刻能用到。”卢院长站起身,招呼会议室里的下属,“老陶,你受累加个班。诸位,也别走了,劳驾都跑一趟,跟我去沈主任家里头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吃惊不小。卢院长虽然尊称沈青一声沈主任,但沈青毕竟只是个低年资副主任医师而已。就算有名校海归的背景,但在三甲教学医院也不到被人处处捧着的份上,更何况她根本没有行政职务呢。在座的几乎汇集了医院中层以上领导,集体前往沈家吊唁,似乎有点儿过于兴师动众了。 卢院长扫视一圈,带头抬脚:“还愣着干什么,别的我们无能为力。起码,我们要让我们自己的同志感受到集体的关心与温暖。”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医院停车场走,大内科的肖主任暗地里朝韩教授使眼色,这算是个什么情况?医院想硬性处理这桩纠纷。 韩教授下意识地看向卢院长,心里也摸不透这位院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卢院长正要开自己的车门,不远处车灯一闪,一辆熟悉的小轿车停在了车位上。等看清楚了车牌号码,卢院长惊讶地敲起了车窗:“小赵,这怎么回事?不是让你送何教授去机场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后排车门打开了,昏黄的路灯底下,一位衣冠楚楚的学者模样的中年男人下了车,乍一看有点儿像当年的师奶杀手濮存昕。 卢院长见了他,对着司机的声音都拔高了两度:“怎么回事?怎么拖到现在还没送何教授?小李,赶紧的,重新给何教授订一张机票。这班恐怕是赶不上了。” “没事。”何教授摆摆手,谢过了卢院长,“是我让小李开回头的。听说挨打的那位医生家里老人走了,我想过去看看。” 李司机看到院长时,心里头就翻江倒海的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因为何教授实在沉默寡言就开了车上的广播,更不该手一抖就调到了本市的名声节目。电视台跟电台同属于广电集团,里头的新闻稿时常内部共享,《都市民生》的专题报道就这样被医学界大牛何教授听到了。 听到了也就听到了,不算什么大不了。可偏生要命的是何教授主动询问了,李司机又忍不住现场直播了。他对沈青的印象不错,自然强调了对方挨打时的凄惨跟医院的无奈。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见多识广的何教授,赶飞机的人居然直接改签了。 卢院长恨死了司机的碎嘴子,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尴尬地笑:“叫您瞧笑话了,现在这环境……” 院长充分发挥了中华语言文明的博大精深,生动诠释了欲言又止。何教授了然地点点头,只将焦点放在挨打医生的伤势上头:“听说,她受的伤不轻?” 卢院长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何止是不轻。要不是硬撑着想要去见她外婆,她连医院大门都走不出去。一路的血,我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脸上全是血。后面我听到他们报上来,我过去看的时候,拖把拖过了放水龙头下面冲,满眼的红。不是我说啊,这要是换个位置,身份颠倒过来,医院能被掀翻了。” “不换个位置也不能捏着鼻子忍了。”何教授坐正了身体,“都把人打晕过去了,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政策已经明朗化了,对于医闹零容忍。” 陪坐的韩教授侧过脑袋不吭声,心道政策也分三六九等,关键看到底执行不执行。 听话听音,卢院长在心里头反复咂摸着何教授的话,试探着出了声:“可不是嘛,何教授,我不瞒您。当初沈青也就是我们挨打的这位医生,是我亲自请进仁安医院的。我们不比超级航母的金字招牌医院。哈佛的博士,摆在哪家医院都是绝对够瞧的名牌,何况她还是临床科研都能扛住的好手。韩教授,我给您找来的这位帮手到底是个什么能力,您是知道的吧。” 一直作壁上观的韩教授不防自己突然被点名,只能附和:“卢院长没蒙我,当初挖我过来时就说一定给我找个能撑起来的人才。小沈给我当帮手,那能力是绰绰有余。” 卢院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当初她回国,好几家医院抢着要。我这是沾了她唯一的亲人外婆人在江州的光,才有希望要到人。我可是跟省人医争了不少时候,才把人招进来的。结果好了,人家在我这儿被打得头破血流,连她外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何教授叹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医务人员在为医改不彻底跟推进太慢买单。时间久了,从业者都寒心了,再想重新建立起信任-托付关系就难了。” 卢院长苦笑出声:“何教授,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社会可不拿我们当技术工种,以为我们是服务员呢。特色医疗卫生服务,全世界仅此一家别无分店。说是严惩医闹,可你看看从开过年到现在,闹得鸡飞狗跳的还少吗?别看每年通过执业医师考试的人在递增,可人才流失现象多严重,医院最清楚。十年里头培养了四百多万医学生,医生总数只增加了七十五万,这是什么概念?儿科要是再有人辞职,我真打算撤病房了,统统推去儿童医院。挣不到钱,医生护士还天天受气。丁点儿大的小人,一针扎下去没见到血,家长就能一巴掌把人扇飞好几米远。” 何教授赶紧摆手劝阻:“你这就是说赌气的话了。小孩子全推去儿童医院,儿童医院还不得瘫痪了。办法总比困难多,肯定能够解决的。这的确不应该,法治社会,就得依法办事。” 卢院长目光沉了下去,抬头在后视镜中注视何教授。后者眼神坚定,没有移开视线。卢院长笑了,点点头道:“这还是要多听上级专家的指示,这才能跟上时代进步。” 何教授哂然:“你就笑我吧,我知道什么?除了当医生教书,我什么都不会,算哪门子专家。”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专家。”卢院长手都不停,逐字逐句地审阅陶科长被他拼命催出来的通报稿件,嘴上还寒暄着,“就是您这样,嫂夫人得多受累。” 何教授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卢院长看完了稿件,笑着自我解嘲:“林巧稚先生一生未婚,遂成大家。看了何教授您我才知道我成不了专家的原因,心思花在了小家上。”他的手指头在微信回复框中敲下了三个字:“发院网。” 陶科长还是有点儿畏缩,传过来迟疑:“现在?” 卢院长毫不犹豫:“马上。” 按照常理,非工作时间阶段,仁安医院的院网不会有什么人浏览。只是医闹伤医事件已经在那个颇负盛名的医学APP上发酵,不少人盯着官网瞧。谈落落玩着手机,激动地催促沈青看医院官网上的事件通报:“看看看,主任,医院出面打脸了。还想着要赔一百万呢,我们才不是冤大头。” 仁安医院这一次难得态度强硬,直接声明不会私了,将会依照法定程序处理此事。通报的下方还附上了《都市民生》的新闻报道。 护士长一脸茫然,不明白医院为什么突然间变了张脸,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她看了眼兴奋不已的谈落落跟顾钊,最终目光落到了矛盾焦点人物沈青脸上。只是这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只扫了眼通报,重新回归之前的那个帖子,APP在线的医生护士们扬眉吐气完了,重点关注起这起死亡案例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专业人说专业事,5-羟色胺综合征被重新提及。有人说仁安医院是倒霉催的,咖啡里头都检测出含有氟西汀了,不进医院说不定直接在家里头就死了。也有人说临床还是得更小心些,当时患者满床打滚要求杜.冷.丁止痛时,很可能就已经出现问题了,再上杜.冷.丁就是催命。还有人嫌弃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夜班多少病人,家属都跑得没影儿了,指望医护一对一服务,现实吗?最后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了医护太少,病人太多上面。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雷震东端了面条跟小菜进来,分开碗招呼房里人:“都饿了吧,你们陪着你们沈老师先吃点儿面条垫垫肚子。”抬起头,他见到了护士长,连忙致歉,“我再去拿一个碗。” 谈落落赶紧站起身表态,强调自己不饿。顾钊暗地里踩了下她的脚。雷震东的意思他都能看出来,招待他们是假的,想借着他们劝沈老师吃点儿东西才真。 护士长立刻笑道:“你们吃,我是不敢吃晚饭的,你们还要长身体呢。”说着她借口要出去看看,准备寻个僻静角落电话韩教授。韩教授手机操作不熟练,微信基本上语音,当着沈青的面,有些话护士长不方便说。 沈青作势要起身去灵堂,被雷震东按住了肩膀:“你不吃,他们也不好意思动。你当主任的人,总不能饿着他们。” 沈青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去外头看看吧,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护士长他们都给我帮忙呢。你安生坐着吧。不是什么亲戚,是我以前的战友。出差经过江州,听说了就过来看看。”房间里头开了空调,雷震东帮妻子披好了外套,又向顾钊跟谈落落道歉说招待不周。两人连忙表示没有之后,他才出去接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赵勇站在灵堂当中,朝灵位行了礼,关心了一句战友的妻子:“怎么样,你爱人好点儿了吗?” 雷震东苦笑了一声:“醒过来了,他们科里头的医生护士帮忙照应着。” “我进去打声招呼吧。”赵勇想着应该是这个礼数。 雷震东摇摇头:“算了,她现在样子狼狈,谢谢你这份心意了。” 赵勇没再坚持,只跟着叹气:“本来想过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给老三扫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都有家有业,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想想都可怜。” 雷震东沉默了一瞬。当初老三出事,对他们兄弟都是沉重的打击。时隔多年,他依然不愿意触及。 赵勇没有等他回答,先自言自语起来:“你就算了吧。家里头有这么大的事,先照应好家里人再说。我们几个先过去了,帮你也上柱香。” 雷震东点点头,语气有些含混:“你们先去,等我忙罢这阵子就过去。” 赵勇原本想找老战友喝酒聊天,此刻也不方便久留,只跟雷震东打招呼先走了。临出门前,他还开了句雷震东的玩笑:“还没孩子呢?该要一个了。生老病死,总得有个传下去的。” 雷震东含糊了一句,只替妻子向赵勇道歉:“对不住,下次有空过来吃饭。我爱人说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你。今天实在是太失礼了。” 房门开了,顾钊端着吃空了面碗出来。谈落落那个小丫头片子嘴上说着不饿,一大海碗面条,她一个人呼呼啦啦干掉了三分之二,沈医生根本没吃几根。顾钊看着雷震东拦下了他战友,暗地里感慨,护士长说雷震东才是丈夫楷模真没错。连客人都替沈主任挡了,的确会心疼老婆。 赵勇连忙阻止雷震东:“你忙你的,跟我客气什么?” 雷震东摆手:“没跟你客气,我正好要出去接一下我爸妈。不瞒你说,真是顺路。”他转过身接过了秘书递来的包装盒,快步进了房门,送到沈青面前:“你的手机摔坏了,先用这个。我出去一趟,爸妈不放心你,从兴义赶过来了。他们没来过这边,我过去接下人。” 谈落落吃的肚子溜圆,好奇地问沈青:“主任,你老家在兴义啊?” 沈青没计较她的冒失,言简意赅地作答:“是我公公婆婆,我父母已经过世了。”她坚持站起了身,帮雷震东整理好了衣领,“嗯,你路上小心点儿,开车别急。” 雷震东摸了摸妻子的脑袋,叮嘱她不要累着了,这才转身出门。 赵勇揶揄了一句雷震东:“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妻管严,出门都得报备。” 雷震东叹了口气,领着战友往门外走:“她也就剩下我了。” 护士长在走廊底下打电话,撞上雷震东出门,赶紧朝边上避了避,压低了声音:“教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费了半天功夫才说服沈青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医院就变了张脸。 韩教授还想知道为什么呢。跟在院长以及那位大名鼎鼎的何教授后头,他只能含糊地表示:“我们快到了,见了面再说。” 导航仪引着车子开到了沈青说的地点。卢院长看着老洋房感慨了一句:“看着就是有底蕴的。”一般的人家哪里负担得起在美国学医的费用,起跑线就不一样。 何教授下了车,目光落在老洋房上头,没吭声。 韩教授事先通了气,沈青跟护士长一道儿走到门口迎接领导,朝卢院长鞠躬致谢:“院长,劳您费心了。” 卢院长赶紧拦住她,侧身指着身旁的何教授介绍:“小沈,这位是何教授,听说了你的事情,十分关切,过来看看你。” 天色早就暗了,院子里头光线微弱的很。沈青此时才注意到院长身旁站着的不是医院的同事。她愣了一下,朝对方鞠躬:“谢谢您,何教授,劳烦您了。” 灯光从屋子里头照出来,沈青的脸全部落在了阴影当中,看不清眉眼。何教授向她点了点头:“不用客气,还请你节哀顺变。” 廊下种着棵树,昏黄的灯光下辨认不出树的品种。然而那绿色深沉如墨汁,饱满的几乎要流淌下来,溅了人一脸暗黝黝的色调。光影斑驳间,沈青抬起了头:“谢谢您。” 院子门发出了一阵哗哗的响动,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早点辞职算了,有什么意思啊,赶紧给我生个孙子才是正经。” 雷震东陪着父母进家门,看见沈青立在廊下。夜风瑟瑟,她身上套着的那件薄外套被吹成了风帆,好像下一秒钟,她就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吹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快走两步上前,笼住了她的肩膀:“怎么出来不多加件衣服。”拉上了拉链之后,他才抬起头朝卢院长点头致谢,“您能来,我们夫妻都感激的很。” 卢院长赶紧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静:“应该的应该的,沈主任是我们医院非常重视的人才。我进去给老人上柱香。” 韩主任暗地里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往灵堂走。沈青没动,只等着雷震东的母亲:“妈,我来拎箱子吧。” 雷母还没发话,雷震东已经拎起了箱子往里头,叮嘱沈青:“你别逞强,好好休息才是真的。” 卢院长上完香以后,又安慰了几句沈青,倒没有匆匆离开,而是跟雷震东到边上说话去了。 沈青自然不好让公婆帮忙料理自己外婆的丧事。见长辈舟车劳顿,她赶紧招呼两人进屋休息。雷父平素就沉默寡言,此刻面对失去了亲人的儿媳妇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只念叨了一句:“有事你让震东去做。”,就顶着妻子的白眼走到了一边,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雷母恨不得能在丈夫背心上剜个窟窿。可她这一趟从老家过来还有个重要目的,暂且只能放过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丈夫。她拉着沈青的手进房间,对着儿媳妇叹气了许久:“你也真是命苦。” 顾钊送水果进房,听了这句话,心想,原来不会说话跟年龄没什么关系。沈主任的这位婆婆,真快赶上谈落落那个小护士了。婆媳俩说话,顾博士自然不好多待,送完了水果赶紧出门。 门一合上,雷母就拿出了个香包让沈青带上。 沈青看那香包里头装着个符咒一样的黄纸,本能地问了句:“妈,这是什么?” “保家宅平安,挡煞用的,我特地去求的。”雷母上下看了眼儿媳妇,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你可是年纪不小了。” 谈落落在门口听了一句,觉得有些怪异。这是在办丧事呢,虽然都说是喜丧,可是说生孩子,是不是有点儿怪怪的。她跟实习医生蓝晓咬了回耳朵,两人都悄无声息地从房门口退开了。 疲惫与难堪涌上心头。沈青抿了下嘴唇,轻声道:“我要守孝。”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守孝,赶紧生孩子是正经。”雷母已经受够了儿子儿媳妇的明日复明日,直接当面锣对面鼓,“这一次,我跟你爸就留在江州,等着伺候你生孩子了。” 沈青死死咬着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妈,我能照顾自己,哪里能劳累你跟爸爸。” 雷母一点儿也不含糊:“我这是伺候我孙子。” 沈青猛的站起了身,双手紧紧攥着,根根骨节泛白,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吐:“妈,我出去招待一下客人。” 8.忙乱的生活 房门合上,沈青靠着墙脊深深地吁了口气,快步走到廊下。紫藤花挂了半壁,月光透着清凉的冷意。夜风簌簌,吹落斑斑点点的光影,拂散了她心头的郁燥。 何教授站在窗台边上,目光扫到了沈青。他正准备抬脚过去,身后忽然有人招呼他:“何教授怎么到这儿来了?蚊子厉害得很。” 何教授转过头,没认出消化内科副主任孙茂才的身份,只隐约记得是仁安医院的医生。他含混地应了一句:“这儿空气不错,随便走走。” 孙茂才想打听基金项目评选的事情,并没有打个招呼就走人。何教授再抬起眼睛,沈青已经离开了廊下,迎着一群客人往灵堂走。 雷震东的朋友七七八八的来的差不多了,这会儿到的是沈青在仁安医院同批进医院的医生。正是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众人一直忙到彩云追云才凑齐了一并前来上香。 心内科的陆西朝沈青点点头,替妻子道歉:“筱雅现在不太方便,让我劝你节哀顺变,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筱雅在高危产科,成天忙得人仰马翻,抽不出身过来很正常。沈青胡乱地点头,一一回过礼。众人围着劝了她几句,渐渐都找不到话说,三三两两出了灵堂,只剩下来仁安医院消化科进修的女医生骆丹。比起其他人,她跟沈青反而更熟悉些,索性蹲在灵堂前,陪着沈青一块儿烧纸钱。 骆丹引着沈青说了些科里头日常的习惯,又提起自己老家办丧事的规矩,努力不让沈青再哭下去。沈青有时接腔有时不说话,倒是没再掉眼泪。先前哭得太厉害了,她的眼泪像是干涸了一般。她只木然地朝火盆中不停地丢下纸钱,似乎这样真能送到地底下给老人花费。 一篓子金元宝烧完了,她又去拿裁剪好的印子钱,一小叠一小叠地放进火盆当中。骆丹在边上看着,突然叫了句“小心”,手捞了上去。原来是雷母给让沈青戴着的那个香包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差点儿掉进火盆里头。 骆丹看着手上的香包,先是想庆幸自己手快,那点儿舒缓的笑意还没走出颊肌,就硬生生地又收回到唇角:“沈主任,这是哪儿来的?” 沈青“嗯”了一声表示疑惑,含混不清道:“别人送的,说是镇宅挡煞保平安。” 骆丹哑然失笑,取出了香袋中的符纸,眉头皱的愈发紧:“什么人送的?这该不会是病人家属吧。沈主任,你还是留个心眼,虽然说咱们不信这些,可总归不好。” 沈青心中一动,追问了一句:“怎么讲?” 骆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小时候,我爷爷专门给人画符看相跳大神。我也算是家学渊源,多少懂点儿这些门道。这种符咒是压小人的,觉得小人妨碍了自己,就放在小人身上,压制住对方。嗐,全是鬼扯淡,我爷爷自己都说是混口饭吃。真要相信这些,干嘛还来医院看医生啊,你画符治病不就行了。真当祝由十三科有那么简单啊。” 沈青的手紧紧攥着,因为指甲太短,掌心虽然刺痛却没有破皮。她的情绪也掩盖在这一层皮下,诚心实意地向骆丹道谢:“幸亏有你。” 骆丹还想说什么,那边护士长已经招呼她过去一块儿吃斋饭。她只能含混地安慰了一句:“这都是胡说八道。再有什么,也有对策,正气内存邪不可干。” 灵堂里重新恢复寂静,火盆中纸钱簌簌发抖,摇曳而上的灰烟也跟着歪七扭八起来。沈青捏着香包上的系带,香包在火盆上方摇摇欲坠。“吱嘎”一声,房门响了,雷母款款而出。她的视线扫过灵堂前方时,看见儿媳妇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她的视网膜上倒映出沈青纤长的手指,一松,香包轻飘飘地落下,被火苗卷噬。 雷母大吃一惊:“你干什么啊?” 沈青平静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家人,声音轻轻的:“妈,这是什么符咒?” 雷母被当场戳穿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语气恨恨:“你心里没数吗?这什么命硬成这样,克死了父母又克死孩子,现在你外婆也被克死了。你自己不想办法压一压,还要我白费心思。” 堂屋的门开着,夜风穿堂而入,纸钱打起了飞旋,带着焦黑的灰烬。沈青眼前有一阵黑朦,太阳穴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然而翻涌的气血被她强行压下了。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不带半点儿情绪起伏:“那么请问妈,你是怎样克死你的父母公婆的?” 雷母勃然大怒,嗓门也下意识地拔高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雷震东过来喊妻子和母亲吃饭,看了眼站在门外廊下的何教授,只匆匆点了点头。 沈青看了眼丈夫,侧过头小声向雷母:“妈,你可千万得长命百命,最好活成.人瑞,否则子子孙孙可当不起克死你的罪名。” 她的胸口一阵压榨性疼痛,沈青知道这是心肌一过性缺血症状。她不得不握紧了手,挣扎着从火盆边站起来。 雷震东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妻子,埋怨了一句:“让你在房里头歇着,你非不听。” 沈青心中一片荒芜。明明靠着雷震东的胸膛,却依然感觉不到实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事,我没事。” 雷震东探寻地望向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僵滞:“妈,你们说什么呢?” 雷母脸色铁青,语气冷淡:“在说你爸爸为了沈青家的事情,急得浑身不舒服,要住院检查呢。” 沈青深吸了口气,抢在雷震东前头开了口:“爸爸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做个全身体检?我来联系体检中心。” “体检中心里头的全是老弱病残,这我还不清楚吗?”雷母眉头皱得死紧,直接安排好工作,“我们也没什么享福的命,就住在你科里头,给你爸好好检查检查。” 沈青耐着性子解释:“住院不舒服,休息各方面都不自在。爸爸的体检我会盯着的,片子找影像科主任看,B超也找老师来做。” “让你做点儿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呢?”雷母垮下了脸,“我们又不是打算体检不交钱。” 雷震东开口劝母亲:“妈,青青没说错。爸又没生病,住什么院啊,没的沾了病气。等外婆葬礼完了,我陪爸去体检中心,一上午搞定。” 韩教授过来请何教授入席,听到灵堂里头的动静,立刻伸进了脑袋:“老雷不舒服啊?那就住下来检查仔细了。沈青,我让护士长帮忙安排个清静的床位,你自己盯着管床。” 雷母总算痛快了一些,给了沈青个眼神让她自行体会,这才笑着谢过了韩教授,昂头挺胸地上桌吃饭去了。 沈青一阵头痛。消化内科有三个医疗组,每个组的床位都是有定数的。作为低年资的副主任医师,她跟着韩教授的组管病人。现在他们组上唯一快要出院的是23床,那张床她原本是打算留给滞留在急诊科的消化道出血病人的。雷父一住进去,她根本就挪不出另一张床位来了。 雷震东伸手搂紧了妻子,安慰地拍拍肩膀:“没事儿,你开好化验单让爸爸去做就行了。反正爸爸也没事,不用插队,随便什么时候做检查都行。” 每个科室甚至每个医院都有这种占床位专门体检的事情。有的是为了方便报销,有的是对体检中心存在偏见。沈青一直反感床位无端被占,因为这意味着医疗资源的极度浪费,更多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无辜病人被潜规则推到了院外。 现在,作为掌握床位管理权的她,也在做着她反感的事。她看着灵堂前的火盆,纸钱被火苗一点点的吞噬,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回答了一声:“嗯。” 沈外婆的丧事没有大操大办,骨灰安葬入墓园后,沈青就回科里头上班了。 私心里韩教授跟护士长都想让她多休息一段时间,即使不用特地躲着医闹,但她两次被打伤总不是假的。 沈青没同意。不是她得亲自张罗公公住院体检的事情,而是她不好意思给同事添麻烦。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休假了就意味着其他同事必须得加更多的班来填上这个窟窿。可哪个人不是累得一下班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雷震东先前胸膛拍的砰砰响,父亲体检他全程陪同。可临了一个电话,雷总就不得不出差去外地,忙生意上的事情了。 雷母立刻放行:“你快过去,生意是大事,你去忙。医院有小沈在,她又没事,用不着你操心。” 沈青想到了医院里头常见的老人住院,不得宠的孩子千方百计挤出时间前来照顾却动不动就挨骂遭嫌弃;得宠的孩子头都不伸一下,老人还美滋滋地“他(她)工作忙,不能耽误了。”可人家再怎么也是对自己的亲生子女,她这位婆婆还真是不拿她当外人。 雷震东倒还知道心疼妻子:“青青忙得很,怎么会没事。” 雷母有些不相信:“她不是主任吗?手下又不是没人,哪儿轮得到她忙。小沈,其他的都是虚的,你三十好几岁了,赶紧给我生个孙子才是真的。” 雷震东实在赶时间,只能草草反驳了母亲一句:“妈,青青外婆刚走!” 沈青被吵得脑门子疼,立刻推雷震东:“走走走,你快去快回!爸爸这边有我,你甭操心了。” 一早上忙得跟打仗一样。韩教授上门诊去了。沈青带着组上的住院医、规培研究生、进修医生还有实习生一块儿查房,交代病情开医嘱,跟病人谈话做检查,个个都恨不得自己能三头六臂。中间还要夹杂着雷震东的母亲不时来问东问西。 沈青不得不耐下性子,给雷母一一解释这些检验单究竟是查哪些项目的。雷母看到隔壁病房有人在背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坚持想让丈夫也查一下。沈青头大如斗,简直快要扛不住:“妈,爸既往没有心脏病,体检心电图一直也没问题。我们等这次查完心电图再说,好吗?” “那可不行哎。我听隔壁说了,这个要事先预约的。”雷母有些不高兴,“你担心什么,我又没打算让你掏钱。你爸爸可以拿回去报销的。” 这也是雷母坚持让丈夫住院体检的最主要的原因。雷父退休前的单位实行门诊包干价,不另外报销。只有住院了,才能拿着费用单子回原单位工会报账。 沈青忙着审核医嘱,给下级医生的病历签字,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行行行,我来联系。” 进修医生骆丹已经上了二十四小时班,依然没能下班休息。规培研究生去门诊给韩教授打下手了,组上的事情只一个顾钊忙不过来。实习生蓝晓才上临床实习不久,暂时只能干干跑腿打杂的事情。骆丹拿着填好的输血申请单给沈青,请她签字。 沈青一边点着电脑看病人的检验结果,一边跟骆丹核实:“输血同意书签好了吧?信息都核对清楚了?” 雷母在边上等了半天也没见沈青给心内科医生打电话,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小沈,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你这样当医生对病人,态度可不行。答应了的事情,就该马上去做。” 谈落落跑过来问沈青:“沈主任,24床的水真的全停了?” “停了,能吃了就自己吃。”沈青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电脑,打发走了谈落落嘴巴才得空安抚婆婆,“妈,我这会儿真忙不过来。现在心内科查房还没结束呢,我打电话过去也找不到人。你等我们忙过了这阵儿。” 雷母急了,一巴掌挡在了电脑屏幕上:“你爸爸是生病住院的病人,请你公正地对待病人。” 谈落落伸进了脑袋询问:“沈主任,你们组有申请单要发吗?护工师傅正在催呢。” 沈青赶紧请对方稍等一下。谈落落还没说话,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跑步声,夹杂着护士的惊呼:“怎么了?” 田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沈主任,你赶紧去看看21床。” 沈青匆忙签了字,让护工赶紧把申请单发到输血科去,连奔带跑地跑去了21床边上。 21床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病情已经平稳,早上查房时还跟沈青等人说笑。此刻,他却喘不过气来,露在外头的指甲都呈现出青紫色,只拿手指着自己的喉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9.紧张的抢救 管床护士田甜吓得不轻,隔着口罩声音都发抖:“他按铃我过来时就这样了。” 护士长推了抢救车过来,立刻给21床上了呼吸面罩。 沈青催促:“快喊耳鼻喉过来急会诊。气切包拿来。推甲强龙。” 早上查房的时候,她隐隐约约觉得21床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哑。21床却说自己早上起床后都这样,过个把小时就好了。加上陪护23床的雷母一直不停地在边上问东问西,她拿压舌板看了,咽部没发现红肿充血,患者也说喉咙不痛,就没太在意了。现在想来声音哑很可能是急性会厌炎的表现。 心电监护刚装上,21床的年轻人脸色就灰暗了下去,口唇紫绀,口吐白沫,人昏迷了过去,血氧饱和度掉到了只有百分之三十。激素推进去一点儿改善都没有。21床的母亲去楼下超市买生活用品,刚到科室门口就被护士喊回病房。见了儿子这样,可怜的母亲腿一软,差点儿没厥过去。 “签字,要切环甲膜跟气管,救你儿子的命。”沈青没空再解释,也来不及等耳鼻喉科的急会诊。按照医院要求,院内急会诊,会诊医生必须十分钟内到场,可是医院这么大,耳鼻喉科的医生赶过来需要时间。况且,即使只有十分钟,也足够病人脑部缺氧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死亡。她已经来不及将这个年轻人推去手术室抢救了。 血氧已经掉到了只有百分之二十,常规气管切开需要的手术时间更长,沈青只能在情急之下做了环甲膜切开。 她不是耳鼻喉科的专科医生,她只能凭借既往轮转跟在急诊科留下的底子摸清环甲膜的位置,用一次性手术刀划开皮肤,再一次明确了环甲膜的位置后,切环甲膜正中线垂直刺入喉腔1cm,再向两侧切开了环甲膜,插.入5mm规格的气管插管,接上了气囊。 患者终于喘过了气来。沈青悬着的那颗心也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头。 耳鼻喉科的医生匆匆赶到,见状立刻捂住胸口,夸张地吁了口气:“谢天谢地,电梯死活不来,我跑得命都要没了。” 沈青认出是跟她同一年进医院的辛子墨,立刻交代病情:“你看看吧,早上查房还好的,刚才说不行就不行了。本来想等你过来看的,但血氧掉的太厉害,人昏迷了,我就做了环甲膜穿刺。” “幸亏你处理及时。”辛子墨拿了病历跟21床的家属谈话,“现在呢,你儿子的情况考虑还要做个气管切开术。这个手术我们转手术室去做。” 21床病人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眼睛睁开了,嘴巴不能说话。沈青盯着他的眼睛看,交代了情况:“你现在去手术室,马上再做个手术。因为你里头肿了,呼吸道堵起来了,不切开通气的话就会窒息。懂了的话,你眨两下眼睛。” 患者眼巴巴地看着围在他边上的众人,乖乖眨了两下眼睛。他的母亲完全处于懵了的状态。好在她虽然还在发愣,但相当配合医生护士,立刻同意手术去了。呼啦啦一阵风,手术室的推车把人接走了。 沈青脱下了手套,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旁边的22床家属围观了全程,朝沈青竖起了大拇指:“厉害,仁安医院的专家就是不一样。这反应速度也太快了。” 沈青摆摆手:“我们已经问血库要血了,等血回来了就给你爸爸输上。” 幕帘后头,22床患者乐呵呵地开了腔:“哎哟,还是我们运气好,来了仁安医院住上院了。沈主任,我什么都听你的。” 沈青笑着应了一句,赶紧回办公室。抢救结束了,还有一堆抢救记录手术记录以及医患沟通要完善。 雷母追着她出来,再一次催促:“你爸的事情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啊。我们可是把你当女儿待的。” 护士催着沈青补刚才抢救时下的口头医嘱,病历要送去手术室。沈青抓着医嘱单头也不抬:“妈,我现在真抽不出手来。忙罢了我就给心内科打电话,绝对耽误不了爸爸的事。” 雷母还要再强调一遍,护工过来喊雷父去拍片子了。沈青的耳边这才清静了点儿。雷震东说的轻松,他父亲没情况就是全身体检一下,又不赶时间,不用找关系插队。也不想想他这位母亲大人掐尖要强的个性,用他老家邻居的话来形容就是吃屎都要趁热乎。 沈青心头一阵烦乱,强忍着不快,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要拿出对待患者的心思和忍让对待婆婆”,才将心里头的郁结给压下去,坐在电脑跟前开始打手术记录。 进了办公室,骆丹才在旁边不安地小声念叨:“他们家不会闹事吧?说我们超出了诊疗范围。” “这是急救的基本技能之一,不分科室。”沈青摆摆手,“再说了,要是我们不动,人出了事情肯定是我们救助不及时。” 骆丹有点儿不好意思:“沈主任,你真厉害。我都不会环甲膜穿刺。我当年轮转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机会动手。” 沈青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我建议你去急诊科也进修一段时间。现在分科越来越细,可隔行如隔山,但抢救的技能得掌握。不然出了危急情况,等不及会诊的时候,就真的抓瞎了。” 辛子墨已经完成了跟手术医生的交接,回过头来催着沈青要会诊记录单:“救命的干活,耽误了一分钟人就能没了。沈主任判断没错,是急性会厌炎,肿得跟什么一样了。我刚才问了他妈妈,说他早上喝水的时候喉咙有点痛。他妈还特地给他下去买了金嗓子喉宝。我的天啦,这幸亏人就在医院,要是在家里,保不齐就没了。急性会厌炎可是出了名的三快,来得快、进展快、死得快。” 沈青一边审核骆丹刚写好的会诊单,一边催促辛子墨赶紧去看另一床普通会诊的病人:“说是扁桃体发炎了,还得你们给定个性,指导我们治疗。” 辛子墨笑嘻嘻的:“怕什么啊,最多急性会厌炎,瞧您不是处理的挺溜得嘛。绝对的全才。” 沈青哭笑不得,看完会诊单签了字塞到辛子墨面前:“这个人转你们耳鼻喉科,没问题吧?” 辛子墨赶紧求饶:“沈主任,我中午请您吃饭都没问题,但千万别想转病人。我不忽悠你,我们科现在过道上连手术室的推车都快进不去了。” “怎么回事啊。”沈青作势要拍桌子,“这种情况你还想赖在我们科,赶紧转走。” 辛子墨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要床没有,要命一条。我敢再收病人进去,我们科能集体剐了我。你怕什么,手术完了转ICU观察不就结了。” 沈青冷笑:“要转也是你们转。最后的气管切开术可是你们做的。别想把活丢给我。” 沈青还没来得及高兴总算空出了一张床,韩教授就从门诊打了电话过来,让沈青给他新收的病人安排床位住下来。沈青没办法将这位从下级医院转来求诊的病人推走,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顾钊先收下来再说。早上查房后安排了三个病人出院,韩教授立马又收进来四个人,愣是一张床没留下。 “没床,到处都缺床。”心内科的陆西过来会诊,看完了病人之后到办公室写会诊意见。 沈青叹气:“我是愧对田主任,答应了一有床位就接那个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过来的。” 陆西笑着应声:“田主任估计已经把住院总的电话都打爆了,死活往外头推人,都推不出去。反正我们没床。” 沈青奇了怪了:“怎么回事,我们医院被大师开过光了?生意好成这样?” 辛子墨像看彗星来客一样看着沈青,压低了声音:“沈主任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悬壶济世。省人医还有医大附院那边都不收市医保的病人了。” 沈青脑子里头转了转,总算了然:“撑不住了?” “快崩溃了,医保中心回款的滞后款有这个数。”辛子墨竖起了九根手指头,“一直都滞后的厉害,资金缺口压力大的要死。现在药品加成也取消了,耗材也限制了。典型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谁给你干啊。” 一直埋头写病程记录的蓝晓好奇地转过了脑袋:“可我看新闻,还有医院免费提供食宿让病人住院体检,一分钱不掏呢。为什么省人医要怕医保病人啊。” “旱的旱死涝得涝死。”辛子墨常年在临床上带教,很愿意给学生答疑解惑,“分级诊疗知道不?预想之中,小病基础病都是三级以下的医院治疗。医保报销的份额也是这么划分的,大家手上各有一笔报销额度。但实际上,能上五星级饭店吃饭的,谁还愿意吃路边摊?大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多,小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少。报销的额度用完了,就得大医院自己贴钱。医院再划分到各个科室医生头上,扣绩效奖金。” 蓝晓明白过来,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表示疑惑:“这制度不合理啊?他们自己就不怕也被大医院推出来吗?” 辛子墨似笑非笑:“我问你,□□时,饿死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大队书记以上的干部?资源分配从来都不是公平的。有个词叫做隐性社会成本,不单纯是钱的问题。学着点儿吧,姑娘,不要理想主义。”说着,他突然想起来,抬头看陆西,“哎,你们那个VIP病房到底什么时候空出来?我这边有个真土豪病人想约进去。” 陆西笑而不语,用口型示意了一个名字:“他家的老人住着呢。” 辛子墨压低了声音重复了一句:“是那位主任?”说着,他昂了下头,又皱眉,“干嘛不去省人医住老干部病房。那边条件相当不错啊。” “嫌老干部病房水平不行,要我们贺教授亲自照应。”陆西写完了一张会诊单,叮嘱沈青给这位病人开个心脏彩超查一下。见辛子墨还看着他,立刻残忍地打断了辛医生的幻想,“别等了,听意思是要住完了整个夏天。” 沈青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大夏天的住什么院,又不是冬天心脑血脑疾病高发季节。” 辛子墨倒是迅速接受了骨感的现实,扑哧笑出声,又一次调侃沈青海归人士不接地气:“春天养肝夏天养心秋天养肺,懂不?” “噢,我知道了。就是喝老母鸡汤的那位,是不是?”蓝晓突然兴奋地抬起了头,“老师,你们真这么写了?” 辛子墨挑眉看小实习生:“哟,你怎么知道的。哎,老陆,你们可以啊?” 陆西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连连朝辛子墨拱手作揖:“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五月中旬就住进心内科VIP病房的老人,全身上下都体检过了。没什么情况,医生总不能在病历上写病人要求住院休养,只能挖空心思编造需要检查治疗的项目。老人也不愿意继续抽血化验。于是将化验送给了护工抽血体检。结果好了,血脂一下子高的吓人。病历圆不过去了,管床医生只能捏着鼻子捏造老人抽血前未空腹,饮用了高油高脂的老母鸡汤才导致血脂检测结果偏高,复查后正常。 陆西正色:“行了,你们自己内部说说就行,别传到外头去。” 蓝晓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肯定不说。可我们这儿收了的话,老师你们不都要扣钱了吗?” 辛子墨笑出了声:“冲着你这份关心,老师今天中午请你吃小四川。说吧,酸菜鱼还是烧鸡公,任君挑选。” 沈青哭笑不得,安慰了一句蓝晓:“没事,卢院长不让我们操心这些。医院想办法解决,我们该怎么收病人还怎么收。” 10.严重的错误 病人家属敲着门,一办公室的医生立刻噤了声。22床患者的儿子过来询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输上血:“我怕我爸耽误了影响恢复。” 沈青站起身,作势要打输血科电话:“已经发单子了,他们那边也忙。我再给你们催催。” 话音未落,外头护士站传来了护工的声音。谈落落跑过来通知医生:“22床的血送过来了,顾博在开医嘱。辛医生,你要会诊的那个16床做完心电图回来了。陆医生,你要会诊的那个+4床也回来了。” 辛子墨起身干活,还不忘八卦沈青:“这么快?沈主任的面子也太大了。到底还是沈主任不一样。” 沈青狠狠瞪了眼嬉皮笑脸的辛子墨,转身朝家属点头:“您稍等,血送过来了,等我们护士核对完毕就给你父亲输血。” 家属道了谢,回去陪父亲了。 辛子墨一点儿也没就此揭过这一页的意思,去看完了病人回头还追着不放:“这亏得是你,输血科的宋明哲肯定是看了你的名字才这么麻利的。我要个血简直就快躺平任调戏,给血就行。结果照样要不到血。” 沈青哭笑不得:“我想要两个单位,结果不也就给了我一点五个单位的血嘛。到处都缺血,据说血库也愁的要死。” 谈落落等着沈青按照会诊意见开化验单,闻声眨巴着眼睛,不置信地问:“可是,我看了开会时那个主任的发言啊,不存在血荒,不是说现在互助献血都取消了嘛。” 辛子墨“哈哈”笑出声,调侃小姑娘:“这你也信啊?取消互助献血就是典型的不顾临床实际的懒政行为。按照统计数据,全国有五亿人口享受家庭医生服务呢。签个字谁不会?上学时,你们老师没告诉过你们,国内的统计学数据看看就行,千万别当真么。” 沈青轻轻敲了下桌子,将化验单跟病历递给了谈落落:“快拿给你们老师吧。别听辛老师胡说八道,好好学业务知识才是正经。” 可惜年轻人的好奇心无比旺盛,打发走了一个实习护士,还有个实习医生。蓝晓一边写病程一边追问八卦:“辛老师,为什么血库看了我们沈主任的单子就给血啊。” 辛子墨坏笑不已:“因为你们沈主任是我们医院出了名的高岭之花啊。话说当年我们来医院报道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夸张,所有男生看到沈主任时集体熄火,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沈青几乎笑喷了,无奈道:“你确定你描述的人不是希特勒?” “不。”辛子墨煞有介事,“是冰雪女王的气质,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风骨。让我们所有人都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你,却谁都不敢上前。结果肥水流入外人田,便宜了雷总。” 蓝晓看沈主任虽然笑着摇头,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问下去:“怎么便宜雷总了?哎,辛老师,雷总是怎么追到我们沈主任的啊。” 辛子墨一副伤心往事休提的肝肠寸断模样,只差拿块惊堂木客串说书先生:“话说你们沈主任当年刚从国外回来不久,被万恶而腐朽的资本主义污染坏了,不脚踏实地,不能正确认清现实,不知道医闹司空见惯,医生挨打是家常便饭。总而言之一句话,她被家属锁进急救室了,逼着她给120接诊的时候已经死透了的病人下跪磕头认罪。” 那时候,是沈青进入仁安医院工作的第一年。按照惯例,她必须得在各科室轮转熟悉情况,恰好转到急诊科。其实依照正常的处理流程,120接诊医生在现场就可以给那个醉酒窒息死了的男人下死亡诊断书。可是患者家属哭天抢地,当年又频发杀医案件,120医生哪儿有胆子敢硬扛,只能拉到医院继续安慰性抢救。 在一组医务人员交替着又胸外按压了四十分钟后,死者家属依然不接受死亡的现实,非得指责在场的医生护士抢救不及时,直接将交代情况的沈青推进了急救室,把她锁在里头,逼着她跟死者下跪认错。 沈青清楚地记得死者当时的模样。中年男人一张灰白的脸,浮肿着,脸上跟衣领上的沾着的呕吐污秽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死者就僵硬地躺在抢救床上,眼睛好像半睁着。她想起了当初父亲也是这样死的,安静的,沉默着,躺在床上,没有了半点儿生气。她注视着死去的父亲,一动不动。 没有谁能够帮助她,她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是谁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别怕,我在呢。” 记忆像潮水一样翻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愿意。” “沈主任,沈主任。”蓝晓的声音将她从过往中拉醒,她看到了一张兴奋的脸,“是真的吗?天啦,好浪漫。” 沈青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辛子墨痛心不已:“我就犹豫了一下,门砸坏了会不会扣我钱,雷总就冲进去把人给抱出来了。当我看到那个公主抱时,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出局了。不过我能认清现实,我这个小硕在海归博士面前天然自卑着。” 蓝晓好奇不已:“你硕士还自卑?那雷总是什么学历啊?” “社会学博士后,出了医院大门,他是我的老师。”沈青开了口,没好气地白了辛子墨一眼,“辛医生,您当医生真是祖国曲艺界的一大损失。” “我也这么觉得。”辛子墨笑嘻嘻的,“要是我早点走上网红之路,说不定现在已经发家致富了。总之,雷总成功抱得美人归。我们一帮子光棍集体失恋了。” 沈青头痛求饶:“行了,好像一年以内成婚生子的人不是你一样。” 辛子墨笑得不怀好意:“可老宋还单着啊。” 门板上传来了叩门声,沈青抬头看到了雷母沉下的脸,赶紧挤出笑脸问看完病人回来的陆西:“咨询一下,24小时动态心电图现在还跟以前一样预约吗?” 陆西诧异地扬扬眉:“怎么,哪一床要做动态心电图?还是你不舒服?” “我公公。”沈青尴尬,“胸口有点儿闷,心电图没发现什么问题,想做个24小时看看。” 陆西点点头:“行,我给你看着吧,等有机子空下来,我打你电话。结果出来以后,你再电话我。” 雷母并没有因为男医生的话而心情愉悦,反而板着脸看沈青:“我看你们科里头贴着,说医生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你是不是也该多安慰安慰病人呢?” 蓝晓偷偷地看了眼雷母,直觉沈主任的这位婆婆不太好相与。她决定收回先前感叹沈主任嫁得好的话。婆婆可是大杀器,婆婆难相处可以毁掉起码一半以上的家庭。 沈青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病历,起身朝病房走。其实雷父根本没有任何病痛。如果他觉得住院不舒服,那也完全是因为医生本身就不适合当成旅馆居住。沈青宽解了几句公公,又说了下午的检查安排。 21床患者的母亲回了病房收拾东西,一个劲儿叹气。 22床的老人安慰她道:“你应该笑才对。你没看新闻啊,那个急性会厌炎要人命的。还是仁安医院的大夫水平高。你看沈主任多厉害,一下子就把你儿子命救回来了。你怕什么,你儿子跟我一样是AB型血,我们这种万能受血者,天生就比旁人运气好。“ 21床的母亲长吁短叹,恨得不行:“我是气这讨债鬼明明早上已经觉得嗓子不舒服了,却生怕护士知道他昨晚溜出去吃小龙虾,死活不肯承认。人家护士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又不会吃了他!” 沈青哭笑不得,刚想说两句什么,脑子猛地一个激灵。AB型血,不对,她怎么记得输血申请单上是B型血啊?她赶紧绕到22床边上,血才挂上去没几分钟,初始速度极慢。旁边站着个跟谈落落一批的实习护士,正认真地观察着患者的反应。 沈青不动声色地将血停掉了,然后认真地看着22床的脸:“您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脸有点红。” “还好啊。”患者一脸茫然,“大概天有点热吧,我没觉得不舒服,挺好的。” 沈青保持微笑:“先停一下,有人输血反应比较重,我们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她叮嘱实习护士:“给患者量生命体征,密切观察患者反应,现在暂停输血。” 22床患者笑了起来:“还是你们仔细。我在21床边上都没发现那小伙子不对劲,你们一来就救了人家的命。我相信你们。” 沈青点头致谢,立刻冲回去看病历。等看到检验报告单上的血型是AB型时,冷汗湿透了她的后背。怎么会发生这种低级错误,居然要错血又配错血了。沈青赶紧一把拉住护士长,护士长也是吓得面如土色。输错血是严重的医疗事故,整个流程中经手的人都要负责任。 两人匆忙又赶回22床边上,护士长亲自给患者换了生理盐水。 “推10mg地塞米松。”沈青安慰患者,“咱们先观察你的情况,要是反应重,血就暂时先不输了。要是情况好转,再继续重新输血。你看好吗?” 22床患者的儿子从卫生间里头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沈青:“怎么了,沈主任?” “输血反应。”沈青强自镇定下来,“我们暂时先观察。还要再复查几个指标,确保没问题了再继续输血。” 回到医生办公室之后,沈青特意关上了门,才打电话通知科主任韩教授,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从开始输血到她发现纰漏停掉,中间隔了五分钟。初始输血十五分钟是缓慢滴注,进入患者体内的血液少于5毫升。 “目前患者没感觉不适,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出现溶血反应症状。患者是AB型RH阳性血。我跟家属交代的是有输血反应,暂时停止输血观察。” 韩教授匆匆忙忙地赶回病房了。这件事一旦闹大了,将是严重的丑闻。堂堂三甲教学医院,居然给患者输错了血,而且还不是在抢救的情况下。好在镜检红细胞未发生破裂,小便的颜色也正常。韩教授一边观察患者的情况,一边说笑着安慰他:“好不错,蛮好的,指标也可以。后面我们再慢慢地输血,不着急啊。” 患者儿子追出病房询问:“那到底什么时候再输血呢?” “放心。”韩教授拍拍家属的肩膀,“我都过来了,还会让你爸爸输不上血吗?” 关上办公室的门,韩教授满脸严肃:“这是怎么回事?搞成了这样!” 沈青没回避责任:“我没审核清楚,输血申请单上填错了。” “我们错了,血库也不能就这么发血啊。交叉配血试验呢?这肯定是要做的。”韩教授脸色铁青,立刻打电话过去询问。 结果那头也是乌龙错误。血库的血小板奇缺,有个病人输不上血小板,找血液科的医生吵。医生表示血库不发血,他也没办法。家属就去输血科要血,供需不平衡导致双方吵了起来。 有个刚工作的技师做的交叉配血试验。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问了自己的带教老师。老师正想办法推家属出去,也没亲自看,就让他再做一遍。最后年轻技师不知道是重做也不肯定还是单纯地怕麻烦,就直接报了无。 护士长反省错误:“我们三查七对没做到位。以前都是搞错了病人床号,从来没碰到过血型弄错了的事。是我们的责任。” 韩教授脑门疼,伸手点了点一屋子大气不敢喘一声的医生护士:“忙不是出错的理由!你们一个个的,全都给我好好反省。密切注意观察22床的情况。一旦出现溶血反应,情况有多凶险,你们不知道吗?顾钊,开医嘱前连核对血型都不知道吗?别以为这件事过去了。全都给我记着!回头谁也别想落下!” 11.波折的午饭 不幸中的万幸,AB型血的万能受血者之说并非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加上沈青发现的早,及时停止了输血,临床密切观察了半个多小时,22床的情况依然十分稳定。 沈青听诊完之后,笑着取下听诊器,安慰22床的老人:“挺好的,情况蛮不错。” 隔着一道帘子,23床的方向传来了雷母的声音:“沈医生,你也得看看我们23床啊。” 22床老人面上露出了揶揄的笑,朝沈青做了个手势。沈青只好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走过去询问:“CT报告单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出来?” “这得问你们医生啊,见个面说句话比登天都难,我能知道什么啊。” 沈青没好跟雷母硬怼上。她这位婆婆工作时一直在单位当科长,手下三五个兵能被她调遣的提溜转。从沈青结婚起,雷母就号称自己更年期。这一更更了三年,丝毫没有度过的意思。上个月雷母刚退休,现在正处于退休综合征的巅峰阶段。沈青觉着她的更年期能够缠缠绵绵到天长地久。 沈青将攻坚目标转移到了公公身上:“爸爸,中午你想吃点什么?我去职工食堂买。” 仁安医院的一大特色就是职工食堂物美价廉。据说因为这个,每年都有不少毕业生主动争着来仁安规培。沈青本打算拿自己的饭卡给婆婆,直接去食堂买。可惜雷母指挥人惯了,今天陪着丈夫跑上跑下做检查已经累得她腰酸背痛。 雷父十分尴尬,伸手想问儿媳妇拿饭卡,被妻子一巴掌拍下:“第一次听说,生病住院的老公公还得给儿媳妇买饭买菜。” 女强男弱的格局在雷家屹立不倒了三十几年。雷父实在没正面跟妻子杠上的能耐。 沈青赶紧将战火掐灭在萌芽状态:“爸爸,您别忙,我马上过去买。” 她经过22床病人身边时,主动问道:“你儿子有事忙去了?我去食堂,顺带着给你也买份饭吧。” 22床患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他出去给我买汤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哎哟,老雷啊,你们两口子真有福气。儿媳妇又能干又孝顺。”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她连个家里人都没有,是我们家给了她新家。”雷母的声音隔着布帘依然拿腔拿调。 雷父咳嗽了一声,示意妻子不要再说了,又安抚沈青:“小沈,你少买点儿,我们也吃不完。” “你都生病了,还不赶紧补充补充营养啊。” 沈青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了,只能假装没听见雷母的话:“爸,我会看着办的。” 门板合上了,却挡不住雷母的抱怨:“好什么啊,一把年纪了还不生小孩。留过洋的博士学得一身坏习惯。” 这趟来江州,雷母从见面到现在,明里暗里不知道提了多少次生孩子的事情。如果旁人不知情,肯定以为雷母是到江州参加婚礼的,而绝对想不到,被不停催促着生孩子的女人刚刚失去了唯一的血亲。 好像丧礼不过是个仪式,外婆的离世,她一点儿也不悲伤一样。 走出消化内科的大门,沈青的手机响了。她看到了辛子墨发来的微信:“刚才忘了告诉你,你笑起来很好看。多笑笑,你外婆肯定愿意你每天高高兴兴的。” 一股难言的酸涩充斥着沈青的鼻腔。婆婆怎么可能是妈,何况是从嫁给雷震东开始就一直想要压她一头的婆婆。幸亏她还有朋友。 手机再一次响了,这回是雷震东的电话:“吃了没有?别光忙着工作,早点吃饭。” 沈青心里头烧着股无名火。她为什么没看清楚22床的血型报告单就在输血申请单上签了字?因为她那位婆婆一直缠着她不停,好像她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不,是贴身保姆一样。平常也没见雷震东打电话提醒她吃午饭啊!沈青嗓音发沉,语气也冷淡:“放心,不会饿了你爸妈的。” 雷震东有点儿诧异:“我爸就是体检而已。他们能动能跑,又不是身上没钱,还能饿到他们不成?” 沈青在心里头腹诽了一句,你那位能上天的母亲可是身娇体贵的很。她懒得再敷衍雷震东,只草草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上午的门诊结束了,门诊大厅里空空荡荡。她每一步走下来,跑鞋与大理石地面发出的碰撞声都好像落在她的心上。难言的惆怅弥漫在她每一个毛孔之中。她疑心雷震东是在装傻,那般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不知道他的母亲到底有多难缠?他将雷母丢给她,自己却跑到外地出差去。现在又打电话假装关心,可真是什么都没落下。 大厅角落里一排的码放着金边虎尾兰、石柑子跟巴西铁,个个都绿的往外头渗,在阳光底下能蒸发出浓郁的汁液。这样的绿色落入眼里头,都没能压下沈青的心火。她脚步飞快地往前,快要靠近通往食堂的过道时,旁边的安全通道里头传来了急促的呻.吟:“救……救命。” 沈青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脚步本能地停下来,就听到了“啪”的一声,是手机落地的脆响。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在安全通道楼梯底下看到了个瘫倒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他嘴唇乌紫,张着嘴巴,人已经有点儿糊涂了。男人手边影像科的袋子也掉在了地上,胸片报告单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哪儿不舒服?”沈青伸手拿出胸片对着窗户看,双肺呈现出弥漫性斑片状阴影,看样子像肺部感染。大概是拍完片子没来得及给医生看,门诊就下班了。 年轻男人没回答,他现在说话都困难了。 沈青不敢耽误,大声喊人。恰好一位护工推着平车准备还去护士站,听到了呼救赶紧奔过来。谢天谢地,平车底下还有个备用的呼吸面罩跟氧气袋。 “呼吸衰竭,师傅,你帮我一块儿赶紧推他去急诊。”沈青招呼护工搭把手,准备两人一块儿把病人送上平车。可是护工身材跟沈青一样瘦弱,两个女人根本抬不动这位体型健硕的男子。 午休时间的门诊大厅人迹罕至。偶尔有等下午门诊的病人看过来,又立刻缩回了脑袋。沈青急得头上全是汗:“保安,求你帮忙赶紧叫保安或者医生护士。有人要送急诊。” 那人不知道究竟听明白没有,一声不吭地跑开了。急诊通道的门外头传来了一声询问:“怎么了?” “快,帮忙把这人抬上平车。”沈青焦急地喊出声。上了呼吸面罩,这人一点儿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估计得上呼吸机才行。 门外人没说话,直接过来伸出了胳膊,抱住病人的腋下。三人合力,总算将病人送上了平车。沈青只来得及匆匆道声谢,又一阵风地推着平车跟护工一道冲向急诊科。 急诊科与门诊大楼之间连着通道。田主任今天中午不当班,正捏着饭卡准备去食堂吃饭。迎头看着推车飞一样的冲过来,赶紧迎上去问沈青:“怎么了?” “呼吸衰竭,人瘫在楼梯口,意识模糊了。拍了个片子,双肺都是弥漫性斑块状阴影。”沈青脚步不停,一路走一路交代情况,“我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田主任不敢疏忽,饭也顾不上吃,跟着一道将病人送进了急诊病房,喊当班护士:“快接病人,测血氧,上呼吸机。家属呢?家属过来交代情况。” 他不过离开还不到五分钟,急诊科已经忙成了战场。有个车祸病人被120拖了过来,司机已经没意识了,门口一阵忙乱。 沈青终于完成了交接,默不作声地朝外头退了一步。可还没等她喘匀气,旁边又是惊呼声:“快,帮我按住他!” 她转过头,倒数第三个床位上围着一圈人。患者出现了谵妄症状,手脚都在无意识地挥舞,嘴里头往外吐着血块。沈青看到了自己科里的住院总陈亮,病人呕出的血溅到了他的白大褂上。 “怎么回事?”出于本能,沈青没出急诊病房门,而是过去帮忙按住病人的腿。 “肝硬化,上消化道大出血,上了制酸、抑酶,止不住。”急诊病房人太多,空调制冷效果都跟不上。陈亮脸色发红,额头上也冒出了汗,“只能用三腔二囊管了。” 因为并发症多,而且下管子的时候病人会觉得难受,现在临床上已经有不少医院淘汰了三腔二囊管。仁安医院还一直用着。在保守治疗无效的情况下,费用极低的三腔二囊管配合上生长抑素,短期内迅速止血的效果很不错。 肝硬化的病人已经出现了肝性脑病,完全不配合陈亮的操作。他试了两次,还是没能将软管插进去。有一次都进去了,又被病人甩着脑袋给拽了出来。病人的女儿一直在抹眼泪:“医生,求求你们别折腾我爸了,他实在吃不消啊。” 陈亮急得快发火了:“我们这是在救命!按住你爸的手,你刚才不松手的话,管子就已经放进去了。” “我来吧。”边上传来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接过了患者女儿的工作。 沈青下意识地想抬头看,被陈亮喊住了。后者祈求地看着她:“沈主任,你来吧。” 他已经失败了两次,再失败的话,原本就对医院诊疗持保留态度的家属会更加激动。 沈青没推脱。她是陈亮的上级医生,这时候她不站出来谁站出来。她消毒了双手,戴上手套,吩咐众人按好病人的手脚,从鼻孔缓缓插入三腔二囊管。陈亮给她当助手,推进石蜡油,患者被刺激的本能地吞咽了一下。沈青趁机将三腔二囊管迅速插入胃部。 打入气体,固定好囊管,围在床边的人都松了口气。神经内科的住院总也到了,开始处理肝性脑病。 帮忙按住患者胳膊的男人也退到了旁边。 卢院长匆匆忙忙从办公室赶过来。车祸病人颅脑损伤,情况十分严重,必须得立刻手术。卢院长当年是神经外科的一把刀,这几年身居高位也没落下技术活,被急诊科电话来当救火队了。他见了男人就瞪大了眼:“何教授,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什么人住院了吗?” 护士大声喊着:“周定安的家属,请过来签字。” 何教授有点儿无奈地一摊手:“就是路上碰到了,帮忙搭了把手把人送过来了。” 卢院长看何教授衬衫上沾到的血迹,赶紧连连作揖:“太不好意思了。真是连累专家受罪。我这边实在脱不开身。晚上,晚上我做东请你吃饭。我马上得上手术去,我找个人招待你。” 急诊病房的另一边,沈青脱下手套,下意识地抬头看病房墙上挂着的钟,居然已经十二点半了。她直觉不妙,赶紧掏出手机。果然,屏幕上已经显示了好几个未接电话。沈青刚回拨过去,雷母就怒气冲冲地吼:“不想给我们打饭早点讲,你这人怎么这样阴啊!饿了你爸爸你心里头高兴是吧?” 沈青被吼得头晕眼花,赶紧道歉:“碰上有人要抢救。我马上就去打饭。妈,我真是有事,不是故意的。” 雷母冷笑:“全医院就你一个医生?离了你,全院的病人都得死光了是不是?就你能耐!” 听筒里头传来“嘟嘟”的急促声响,雷母挂了电话。沈青缓缓地吁了口气,转过头准备去食堂,却被四处找人的卢院长抓了壮丁:“小沈,你过来,赶紧的,陪何教授去买件新衬衫,然后吃顿饭。账单给我,我来负责报销。” 沈青循声抬起头,本能地想要拒绝,却被卢院长抓到边上叮嘱:“何教授是消化内科的权威。你不是在申报国家基金的课题么,好好跟何教授交流一下业务。” “可是我……”沈青话没能说完,手机又响了,还是雷母的电话。她不得不朝院长做了个手势,赶紧接听:“喂,妈——” 不知道是谁又激怒了雷母,还是她先头的火没消,非得追过来发泄出来才行:“就显得你能耐不是?医院缺了你能倒了不是?留过洋的博士,多了不起啊。” “妈,院长安排我接待专家。你自己点饭跟爸一块儿吃吧。”沈青挂了电话,转过身朝院长微微欠身,“好的,院长,我这就去。” 12.久违的重逢 卢院长直觉有哪儿不对劲。不过他忙着看颅脑损伤的病人,实在顾不上太多,只手一挥,就催着沈青招待贵客去了。 何教授冲沈青点了点头:“麻烦你了,耽误你时间了。” 沈青不吭声,只走在何教授的身边,微微慢了半步,等到请人上了自己的车,才征询对方的意见:“何教授,您平常习惯穿哪个牌子的衬衫?” 何教授摆摆手:“你们卢院长就是太客气了。衣服洗一洗就好,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讲究这些。” 沈青看了眼对方身上的亚麻衬衫,有些衣服是不禁洗的。或者说,从设计的时候起,它们就没承担清洗的考虑。 “还是买一件原样的吧。”沈青抬起了头微笑,“我得圆满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 虽然已经在江州定居了好几年,沈青对各大品牌专卖店专柜依然不熟悉。她工作太忙,下了班要么去疗养院要么窝在家,鲜少逛街。平常在医院春夏秋冬长款短款白大褂已经满足了她所有的着装需求。雷震东倒是挺喜欢给她买衣服,可他的直男审美却让沈青吃不消,衣服买了也多半是压箱底的命。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开车带何教授去了市中心的明德广场。她记得这里集聚了不少专卖店。 一路上,沈青都盯着导航仪跟周围车况。何教授也沉默不语。到了专卖店,沈青以最快速度挑选了同款式的衬衫递给何教授,后者安静地接过去,没说什么,径直去了试衣间。 明德广场号称江州最大的试衣间,奢侈品的天性决定了它不会客似云来。六月天的太阳热情得能燃烧掉整个城市,这里的店铺依然礼貌矜持地开着冷色调的灯。沈青坐在休息沙发上,缓缓地揉着自己的胳膊。她疑心之前抬那个呼吸衰竭的年轻人上推车的时候,肌肉拉伤了。 店里头放着一首老歌,旋律似曾相识,沈青却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歌,只觉得有股宁静流淌其间。而安静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光与影的明灭变化让沈青察觉到了面前的来人,她抬起了眼睛,正对上沈教授的微笑:“怎么样?” 年过五旬的男人似乎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鲜少逛街买衣服。崭新的衬衫穿在他身上,他居然有点儿局促不安,仿佛害怕遭到嘲笑一样。 “很合适啊。”沈青的脸上迅速调整出微笑的表情,害怕没有说服力一样强调了一句,“风度翩翩。” 何教授总算放心了下来,点点头,示意了模特身上的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你要不要试试这件?” 沈青愣了一下,旋即摆手:“不用,谢谢,我没打算买衣服。” 何教授有点儿踟蹰,却还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衬衫下摆。 沈青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这才惊讶地发现豆绿色的衣服前襟沾了一大块血迹。刚才在医院匆匆忙忙的,她还以为穿了白大褂挡住了,看来还是夏制服白大褂太薄了。奢侈品店的店员真是淡定,看着她这样形容狼狈居然谁都没表现出诧异来。 何教授又一次推荐了那条连衣裙:“试试它吧。” 沈青没勇气继续穿着沾血的衣服招摇过市,只能难堪地道了谢,拿了连衣裙进试衣间。门帘一拉上,她就懊恼地合上了眼睛,疲惫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出门的时候没带包,她甚至连用力搓搓脸都做不到,因为害怕脸上的妆容会彻底花掉。 手机在响,雷震东的母亲不依不挠。沈青看着来电显示,直接掐断了电话。她没有精力再敷衍自己的这位婆婆,她担心自己会在疲惫焦灼中直接彻底撕破脸。 换裙子用了沈青五分钟的时间。出来后,何教授点了点头,礼貌地赞美了她一句:“很漂亮。”,然后示意店员买单。 沈青抢先一步,拦在何教授前头:“教授,您别为难我,这是领导吩咐下来的工作。” 何教授没和沈青争,可是沈青掏出手机后却陷入了尴尬中。新手机是雷震东前天才交到她手上的,她一直没顾得上费心。直到要付账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装手机网银也没装支付宝,微信里头剩下的二百块钱红包连一件衣服的领口都买不到。最最要命的是,没带包就意味着钱包不在身上,她连银行卡都拿不出来,只能对着专卖店小姐大眼瞪小眼。 “没事,我来吧。”何教授掏出了自己的银行卡,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不太会用手机支付。” 沈青抿了下嘴唇,终于开了口:“教授,能给我你的微信吗?”她得转账给对方。 何教授点点头,拿出了手机,爽朗应声:“你扫一下我吧。” 沈青的手攥紧了,指甲掐着手指根,然而指甲秃秃的,她只捏出了一手黏腻的汗水。 何教授输入了密码又签了字,示意店员帮沈青减掉连衣裙的标签。沈青再一次陷入了懊恨当中,始终落在下风的狼狈仿佛小虫子爬走于她的脊背,让她时刻都胆战心惊。 “去吃饭吧。”何教授接过了店员双手递还的银行卡,礼貌地发出了邀请,“我刚才看到楼下好像是卖吃的地方。” 明德广场人气最高的楼层就是美食。沈青怀疑全国的购物广场都差不多,民以食为天,人总是要吃饭的。何况比起其他楼层的奢侈品,这里的美食简直就是物美价廉的良心。高人气的店铺都有人在门口排队拿号。 “你请我吃他家的招牌菜吧。”何教授笑容温和,指着旁边一家店面的招牌,“就当是回礼。” 店门口的活动小黑板闪闪发亮,是荧光笔写下的:秘制酸汤肥牛面,38元/份。 他如此客气,让沈青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点头应声:“让教授见笑了,实在怠慢了你。” 店里头的客人不算多,几乎他们一坐下,老板就过来点单。沈青要了两份招牌酸汤肥牛面,又客气地询问何教授要不要再加点儿什么。 何教授上半身半靠在藤椅上,语气温和:“随便,我的口味一直没变。” 沈青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声音发干:“抱歉,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口味。” 何教授坐直了身体,朝店主点点头:“那就要份雪梨银耳汤吧,多加点儿枸杞。” 店主拿着单子走了,何教授转过头看沈青:“青青,你还好吗?” 店里赠送的蜂蜜柠檬水味道很正宗,沈青喝了一大口,等到酸凉的气息萦绕了整个口腔,才礼貌地点头作答:“我很好,何教授。” 何教授坐直了身体,想要说些什么,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沈青的手机铃声就打断了他的倾述。几乎是手机一响,她就猛的站起了身,拿起了手机:“抱歉,我接个电话。” 隔了一个多小时再听到雷震东的声音,沈青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心情。雷震东倒是如释重负:“你没事就好,妈说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怕你有事。” 什么叫做春秋笔法?泥鳅也是鱼,雷震东的母亲真不愧是当了一辈子科长的人物,说话水平实在是高!沈青心中一股无明业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焦炭。她听见了自己的冷笑声:“不好意思,我临时被院长抓了壮丁,不能给你爸妈买饭了。” 雷震东的声音听上去很无辜:“怎么了?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他们自己会出去吃饭的。中午要不忙的话,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 沈青觉得一拳砸到了棉花上,想要发火都找不到着力点,只能无力地问了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想伺候雷母了。将婆婆当成患者来包容忍让是没错。可一百个病情复杂的患者都没一个爱找茬的病人难处理。 雷震东笑了,声音压得低低:“想我了?我忙罢这边就回家。回家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一句话的重音落在了补偿这两个字上,毫无疑问的,他遭到了沈青的怒气:“你不用回来了。” 挂了电话,雷震东调整好脸上的表情,重新回到病房中。单人病房面积不算太大,然而采光极好,窗外的高大的棕榈树过滤了盛夏骄阳的炎热,只流淌出一室的清凉。电视机开着,新闻正在播放医疗改革取消药品加成的推进效果。一堆专家坐在一起开会,其中有几位雷震东也见过,那位何教授还参加了外婆的葬礼。 神情憔悴的中年女人靠在病床上,似乎有些困惑:“取消了加成,也没见进医院便宜啊。” 雷震东走上前,收拾活动饭桌上的空碗筷,笑着回应:“这不是你该烦神的事情。放心,有医保还有商业保险,不用你费心。” 中年女人叹了口气,朝雷震东微笑:“我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老毛病而已,就是陈阿姨喜欢大惊小怪。” 雷震东放下碗筷,拿湿巾擦了擦手:“好久没过来了,我原本就打算这个月过来看看你的,干妈。” 中年女人被他搀扶着,重新躺下休息,微微叹气:“连累你了,小雷,你真不用这样。” “别这么说。干妈,我的命是阿阳救回来的,你客气什么。”雷震东调整了一下枕头,这才满意,“你千万别跟我见外。” “你们都有心了。”房间里头的光线明亮,连皮肤微黑的雷震东都被照的发光,女人脸上的蜡黄却浓厚到阳光也照不亮。她浮出个微笑,“前两天,赵勇他们都来过一趟了。现在你又大老远的跑过来。我真是恨自己啊,就是个累赘,总给人添麻烦。” 雷震东赶紧劝道:“干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都不要提什么累赘麻烦之类的话,这话我不爱听。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了,所以才克了阳阳。后来再想想,这一切都是命罢了。说到底,就是我们母子缘分不够,就那么多年。”朱佳凌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雷震东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又梦呓般的开了口,“今年我不能给阳阳过生日了。” 雷震东帮她盖上了毛毯:“我去看阿阳,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 病房门合上了,雷震东又去找的主治医生。阿阳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是医院的常客。医生拿着手边的果篮给雷震东打比方,病人的身体已经跟果篮一样了,里头装着的生命力不停地往外头渗。医生找到一个缝隙就想办法堵上一个,可全是缝隙,又能堵到什么地步。 “雷总,人的疾病乃至死亡,三分之一是老天爷说了算,三分之一靠病人自己,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有医生使劲的地方。说实在的,雷总,您就没考虑过带朱女士去江州看看吗?不是我们妄自菲薄,不管是省人医还是医大附院或者仁安医院,起码专家多,见识也多,说不定能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雷震东摇摇头,脸上浮出苦笑:“我也想。只是我干妈不愿意离开绥城。她待在这边心情还好一些。” 于医生点头:“这样啊。人上了年纪就不愿意离开故土。理解,我理解。” 护士过来喊于医生看病人,雷震东告辞离开了办公室。他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一趟,重新返回病房。陈阿姨收拾好了家里头的东西,回来照应主家。见了雷震东,她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阿阳的妈妈已经睡着了,脑袋沉沉地躺在枕头上,头发枯黄。 “雷总。”陈阿姨拉着雷震东出病房门,拎了个纸袋子递到他手上,叹了口气,“本来朱姐是准备今天去看阳阳,把这些烧了的。现在她去不了,您就帮忙带过去去吧。” 雷震东点了点头,接过了纸袋子。袋子里头的东西杂七杂八,有泛黄的古惑仔海报,有起壳的乒乓球拍,还有木制的华容道,一件件不起眼的残破玩意承载了一位八零后男人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痕迹。 男人走了,这些就成了他母亲的心灵寄托与梦魇。 雷震东叹了口气,拎着纸袋子往医院大楼外头走。他上车的时候,晃荡的纸袋子撞上了车门,观赏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纸袋子破了,里头的东西滚了一地。 雷震东赶紧蹲下.身捡。海报、乒乓球拍还有华容道都摆在了副驾驶座上,他低头的时候,发现车门与车内地毯之间夹着一只大信封。捡起来捏在手中,雷震东的指头感觉到里头似乎装了硬纸片,像是照片。信封上没有邮戳,只有手写的朱佳凌(收)。 他皱了下眉头,反复翻看信封,希望能够找到什么线索。阿阳的母亲为什么要烧照片呢?如果是烧给阿阳的,那么信封上为什么还写的是阿阳母亲收? 手机铃声响了,雷震东怕阿阳母亲有事,赶紧接起了陈阿姨的电话:“雷总,你看到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哎呀,那个是我今天拿邮箱报纸的时候看到的。本来准备拿过来给朱姐看,结果不小心忘在纸袋子里头了。” 手上的信封滑落到了地上,信封口似乎封的不太牢,已经有半张照片露了出来。雷震东看着照片上拥吻的年轻女子和中年男人,握紧了拳头。 他迟迟没有吭声,电话那头的陈阿姨以为自己把东西弄丢了,十分着急:“雷总,你看到了没有?” 照片一共有十二张。每一张的主角都是相同的人。他们或者亲吻,或者拥抱,或者依偎在一起。每一张照片上,流淌在两人之间的都是宁静温馨。时光对他们似乎无比眷顾,他们的模样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雷震东平静地回应着陈阿姨:“噢,看到了,刚才被车门夹了一下,里头东西掉出来了。是商铺广告,印刷的倒是挺讲究。” 13.尴尬的交集 一顿饭花了沈青一百零二块,有菜有主食还有餐后甜汤,可谓是物美价廉。 何教授微笑着看沈青买单,目光深远:“什么时候回国的?我以为你会留在美国。” 沈青擦了擦嘴巴,语气平静:“三年前,外婆身体不好,去美国定居的话,开销太大了。山不转水转。” “回来怎么不说一声?”何教授开了口又觉得唐突,立刻找补回头,“起码国内的情况,我要比你熟悉一些。” 沈青擦干净了手,抬起眼看对面姿容儒雅的男人:“我过得很好。你不用为我做什么。” 何教授掩饰性地端起了水杯,蜂蜜柠檬水对他来说实在太酸了,他的眉毛纠结成一团:“你很出色,我从来都做不了什么。” 店主拿了□□过来。沈青接过了,又问何教授要在服装店的账单:“反正是领导报销。” “哪能占这个便宜。卢院长就是太客气了。”何教授起了身,“我没留□□的习惯,实在不好意思。” 沈青一阵头痛,想要回之前的店去补一张。何教授又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不瞒你,其实我下午四点钟的飞机回去。”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从市中心出发去机场。不堵车的情况下,开车要一个小时。加上登机手续所需要的时间,立刻出发都赶得很,哪有功夫再去跟店员协商重新开□□。 “本来是打算到机场吃饭的。不过我不经饿,没忍住。”何教授像是意识到了错误,一直跟沈青道歉,“真不是成心的。” 沈青沉着脸,立刻往停车场去。她得在一个小时里将何教授送去机场,否则肯定来不及。 何教授摆摆手:“不用了,我坐地铁过去就好。从这边坐地铁专线,只要四十分钟,还是很方便的。” 沈青没有坚持,只将何教授送到了地铁口,放他下车的时候,沈青转过了头:“教授,以后我们还是别见面了。” 十一年不见,今后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何教授点了点头,依旧温文尔雅:“好,你照顾好自己就好。” 地铁口的风极大,六月天的骄阳底下依然吹乱了男人的头发,露出了里头夹杂的丝丝银发。时间从来不会真的偏爱某个人,岁月总是斑驳无情,流淌过便烙下痕迹。 沈青转身进了旁边的西饼屋,要了一份小蛋糕。她一口口吃着,咽下了那句“生日快乐”。 回到医院恰好两点半。沈青匆忙去更衣室套上干净的白大褂。 实习生蓝晓打着呵欠过来换衣服,一见沈青就眼前发亮:“沈主任,这裙子好漂亮啊?香芋紫,真的超级衬你。” 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沈青踟蹰了一下还是继续套白大褂:“在急诊那边沾了血,只能临时买了件。” 话音落下,她又开始懊恼,刚才回来的时候,应该将那件豆绿色的衣服送干洗店的。血渍沾久了就会咬上去,根本洗不干净。 蓝晓笑嘻嘻的:“嘿嘿,沈主任,我们医院的干洗房建好了以后,我们能不能在里头干洗衣服啊?” “应该能吧。”沈青不是很确定,“院长还是挺大方的,不抠这点儿小钱。没事,要是有限制的话,到时候你用我的卡。” 她拿出自己的银行卡,设置好手机微信绑定之后,立刻转账给何教授。何教授的短信回复很快:“我不用手机支付。” 沈青直接删除了何教授的好友。完了之后,她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长期与医院外世界脱节的她忍不住问了句蓝晓:“要是我转账给一个人,对方没接收,钱还能转过去吗?” 蓝晓背对着沈青换衣服,不假思索道:“24小时候会退回你的微信钱包。” 沈青只觉得自己的智商肯定降到了人生最低点。她最该做的是拿到何教授的银行卡号,然后直接打钱过去。 蓝晓转过身,看她表情纠结,又提醒了一句:“说不定是没注意到,现在已经接受了呢。” 沈青郁结于心,她已经删除了何教授的好友,还怎么看对方到底有没有接收。只能等下班再去ATM机看一下流水。她准备将手机放回口袋时,产科的筱雅打了电话过来:“下午忙不忙?不忙的话过来给我看个孕妇呗,给你准备了好吃的。会诊单上午发你们科里头去了。” 按照惯例,科室间的普通会诊通常由住院总来处理。不过凭借私交,医生也会点名其他科室主治以上医生帮忙看自己的病人。筱雅的这位病人因为严重的妊娠剧吐,从发现怀孕开始到现在,五个多月的时间基本上都是靠静脉补液撑过来的。后来区妇幼保健院觉得撑不住了,坚持让她转院治疗。 筱雅叹气:“三十六岁的大学副教授,前一次在我们生殖中心做了试管婴儿。两个胚胎,一个脑积水,一个双侧肾缺如,最后只能引产了。现在这个查四维B超没发现什么问题,全家老小宝贝的不行。可是她这都怀孕快26周了,吐得还这么厉害,肝功能一塌糊涂。我想请你过来看看。” “肿瘤标记物查了没有?”沈青出了更衣室的门,直接往办公室走。产科的这份会诊单用小吸铁石固定在铁质黑板上,孕妇的癌抗原CA125跟甲胎蛋白AFP都有升高。 “她原本就有子宫内膜异位症,CA125一直高,孕三个月往后,甲胎蛋白都会升高,肿瘤标记物鉴别诊断的意义不大。”筱雅有些头痛,“现在就想让你给看看,我怕有遗漏。” 沈青没推辞,拿着会诊单叫上了蓝晓:“走,我带你会诊去。” 蓝晓高兴地丢下了病程记录,跟着沈主任出去开眼界了。临床实习医生多半充当着工勤的角色,陪病人做检查,帮老师跑腿拿东西等等,不一而足。稍微有点儿技术含量的诸如骨髓穿刺之类的,一堆的研究生、规培生跟进修生都抢破了头,哪儿有本科实习生插手的份。沈主任肯带她跟在后头学习,蓝晓岂会有不乐意的道理。 “非专科医生最头痛的病人类型基本上就是孕妇跟孩子,因为病人本身以及家属都过度紧张。尤其是现在不孕不育的患者增多,怀个孕生孩子不容易,所以格外紧张。很多疾病就被怀孕这件事给遮盖了。像那位宫颈癌去世的女演员,其实她怀孕早期就已经有宫颈癌的临床表现了,但因为高龄初产又一直保胎治疗,根本不敢做检查,最后反而耽误了病情。这其实是因噎废食。” 沈青带着蓝晓走过护士站的时候,被人叫住了。她转过头,看见22床患者的儿子,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你爸爸不舒服?” 年轻男人摇摇头,踟蹰了片刻才开口:“沈主任,您就跟我说句实话,我爸爸上午是不是输错血了。” 沈青浑身一个激灵,背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她勉强微笑:“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男人没回答,只又追问了一遍:“你就告诉我吧。” “从你父亲的生命体征跟临床表现来看,他没有发热、血压正常,呼吸、心跳都是好的,小便也好。包括我们给他做的检查项目也没发现溶血反应。所以我考虑他是输血反应,观察过后情况平稳,继续前面的治疗措施。” 男人似乎听明白了沈青的话,又好像更糊涂了,只确认一件事:“你的意思是没有输错血?” 沈青保持微笑,点点头:“嗯。” 家属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没有就好,我都快吓死了。” 沈青笑了笑:“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问。我现在要去产科看个孕妇,回头有疑问,你还可以找我。” 出了消化内科的门,蓝晓才压低了嗓音道:“妈呀,幸亏主任你发现的早。不然事情就大了。他怎么想到这些的啊?” 沈青也是一阵接着一阵后怕,自嘲道:“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总有途径可以猜到的。” 妇产科跟儿科独占了仁安医院一栋楼,被业内戏称为江洲医院的第三个保健院,尤以高危产科跟新生儿科著称。各栋楼之间都连着走廊,方便各科医生协作。 沈青领着实习生穿过爬满了绿萝的玻璃走道,听见前头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劝什么:“最起码的,那个医生在你儿子脖子上动刀的时候,她就要你签字,什么都没说吧。这是在侵犯病人跟家属的知情权啊。你这个签字其实是被胁迫的,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你儿子不过是肚子不舒服住院的,花了这么多钱还脖子上挨一刀,后面还不晓得恢复情况呢。你就该让医院给个说法,跟他们吵!” 蓝晓一听这话音,就忍不住想冲上去骂人。什么鬼话,没问题的话,哪个医生会在病人脖子上动刀啊。谁吃饱了撑得,自己给自己找事! 没等她发怒,男人的劝说对象先翻脸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缺德啊!医生那时候忙着救我儿子的命,不动刀我儿子就活活憋死了。我要她给我说一堆话然后再等我签完字的话,我儿子现在尸首都冷了。真缺德哩!” 男人赶紧放缓了语气:“哎哟,你不懂,你还不是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是不懂!”女人声音扬高了,“可我晓得好赖,做人不能没良心。我闹什么啊,我儿子生病,医生治病救人,我只会感谢他们,我才不会搞这种缺德事!心坏透了,想拿我当枪使,好让你挣钱啊。你也不怕挣了这个钱,得一身烂病!” “哎,我好心为你着想,你怎么讲话呢?” “我讲的是人话,听不懂的话就要问你自己了。”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从走廊的岔道里出来,迎头看见沈青也不躲不闪,“沈主任啊,你赶紧报警抓这个家伙。煽风点火的,缺德冒烟!” 沈青看了眼她身后,笑着摇头:“有你们信任支持我们的工作就行了。对了,你儿子现在情况怎么样?我上午下班前问了给他手术的医生,说是蛮顺利的。” 原先21床病人的母亲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儿子已经醒了,还写了感谢你们。我准备弄张大红纸,后面好好写一封感谢信。” 沈青微微欠身致谢:“您太客气了。人没事就好。” 过了走廊,快到妇儿楼的时候,蓝晓兴奋地直抒胸臆:“还是有很多明理的人啊,不是全都不讲理。” 沈青笑了起来:“你要是工作几年就会发现,其实大部分病人都明理。只是病人的基数实在太大了,十个病人里头有一个难缠的,就能让你烦不胜烦。就是那些跟你闹的人里头,也不是个个都不讲道理。恰好相反,他们当中起码有一半以上是心里头有数的。只是闹了就有好处,最轻的也是医药费全免,再进一步起码能拿好几万块钱。这么一本万利的事情,能不闹吗?” 蓝晓皱着鼻子,愤愤道:“那他们是出卖了自己的良知与道德。” “道德这东西,只能约束自己,不能要求别人。”沈青进了妇儿大楼,轻声叹息,“什么时候法律不疲软,执行有力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乱象。” 14.行走的子.宫 筱雅已经等在高危产科的办公室,她正在给实习生做临床带教。见了沈青,她立刻站起身,微笑着迎上去,给学生们做介绍:“来,这就是消化内科的沈主任,哈佛的博士。没错,是你们想的那个哈佛,而不是哈尔滨佛学院。” 沈青哭笑不得,揶揄了一句:“筱博对佛学院有什么误解?分明人家更有前途。” 刚上临床的实习生们都笑了,有人附和着:“没错,我高中毕业当和尚的那位同学,最早实现了奔小康。现在已经有房有车,妥妥的人生赢家。” 众人笑了一阵,沈青从筱雅手中接过会诊病人的病历。大致的情况,筱雅已经在会诊单中写了,现在她希望沈青能够帮她排除病人消化内科的疾病。 虽然事先已经听筱雅说了这位叫丁雯的孕妇状况很不好,可当沈青亲眼看到丁雯时,她还是吃了一惊。现在已经是六月天,人人都嫌空调制冷不给力,可这位面色憔悴的孕妇身上却穿着棉袄。沈青给她做检查时,碰到了她的手,凉的吓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吐的?” 丁雯气若游丝:“怀孕起就吐了。” 旁边照料她的婆婆站起了身,帮着说情况:“我媳妇实在是吐得太厉害了。基本上是吃什么就吐什么,连喝水都要吐。求求你们帮忙想想办法,我实在是心疼我媳妇,人太吃亏了啊。” 沈青拿了丁雯过去两年的体检报告看,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她将听诊器收回口袋,追问道:“之前有没有做过胃镜?怀孕之前有觉得胃不舒服吗?” 丁雯刚张嘴,又是一阵恶心,歪着头吐了起来。她的胃里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吐了。 丁雯的婆婆赶紧搀扶着她,心疼得直皱眉:“这生个孩子怎么就这样难呢。早晓得这样,那时候就该听妇保院医生的话,拿掉算了。大不了抱一个过来养。” 丁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这次做试管之前全身体检过,胃镜也做了,是好的。” 沈青想了想,还是建议道:“再查一次看看吧,明确了情况,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丁雯的婆婆示意医生跟着她到旁边,满脸严肃地盯着沈青:“沈主任,你就告诉我,你在美国是怎样给看的,你就怎么给我儿媳妇看。” 蓝晓的眉毛在跳舞,突然间明白为什么产科的老师非得叫沈主任来会诊了。果然哈佛的名头能够威震四方。 沈青微笑:“我在美国医院也这么给人看的,我建议做胃镜检查。” “可我儿媳妇这个样子,不能打麻醉吧。”丁雯的婆婆还是有些犹豫。 沈青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可以不做无痛的,只要丁女士配合。” 丁雯却担心肚里头的孩子。为着这个孩子,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不想一着不慎前功尽弃。 “如果你的情况不好的话,哪里能够好好养肚里头的宝宝呢?”筱雅站出来劝孕妇,“人体很奇妙,妈妈状态不佳,宝宝能够感受得到。” 出了病房门,筱雅向沈青道歉:“真对不住,你外婆的事,我也没过去上柱香。” “这有什么,忙起来谁还顾得上。”沈青摆摆手,笑了笑,“别担心,我真没事。” “嗐,不是忙。”筱雅凑到了沈青耳边,压低了声音,“就是有点儿不方便,才不到两个月。” 沈青愣了一下,旋即惊喜不已,盯着筱雅的肚子。白大褂下面的腹部平平整整,然而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筱雅不好意思:“我不讲究这个,我妈紧张的跟什么一样。我一正儿八经的产科医生还得听她的指示。理由是我没生过,她生过。搞笑不?我接生过多少个啊。” 沈青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实践出真知,你那就是理论知识。好好养着啊,等生出来我要求当干妈。” 筱雅没跟沈青客气,还主动问她:“我没用完的卫生巾,你要不要?要的话我一会儿给你。” 江州本地人的习俗认为孕妇没用完的卫生巾能够引来送子娘娘,使用的下一个人也能跟着怀孕。八十年代初才进入国内,九十年代方普及使用的卫生巾,居然承载了如此重任,可见使用者对于肚皮有多看重。 沈青点了点头:“那你拿给我吧,谢谢你的大礼。” 前面病房里走出个中年男人,主动朝筱雅打招呼:“筱医生,忙着呢?” 筱雅礼貌地点点头:“陈律师。” 等快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筱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觉得生物进化不公平。男人七老八十还能生孩子,女人过了四十岁就艰难了。刚才那个人,年轻时号称要丁克。他老婆同意了。现在快五十岁了,他又说必须得拥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马上要当爹了。” 蓝晓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这也太缺德了!” “所以才觉得世界不公平啊。”筱雅推开办公室半掩着的门,调侃了一句,“女人得永远掌控好自己的子.宫。” 办公室里头的医生正要拍桌子,蓝色口罩挂了半边在耳朵上,像是被拔高了八度的声音给冲掉下来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老婆生不下来,必须得开刀。不开刀的话,你老婆连命都会没了。” 坐在对面谈话签字的男人本能地缩了下脖子,又拽了拽T恤衫的下摆,下意识地转头看自己身后的中年妇女:“妈,你看这个……秋菊……” “当然是自己生了。”产妇的婆婆一屁.股挤开了儿子,“咱们老梁家都讲究儿孙满堂,兴兴旺旺的。孩子才是祖国的未来,社会的希望。我们家一贯响应号召,一切以孩子为重。大夫,你不是说过吗?自己生下来的孩子那个什么头皮挤压过,比开刀要好。” 谈话医生要抓狂:“现在是救命,再不开刀连命都没了!” “那不行,做大人的不能太自私,我们得为孩子考虑。”产妇的婆婆看着貌不惊人,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的。句句落不到点子上,却又字字噎人。耿直的谈话医生都要蒙圈了。 “不开刀的话,孩子就闷死在肚子里头了。”筱雅开口拯救了自己的下级医生,一脸严肃,“再拖下去,孩子就死了!” “大夫,您甭吓唬人。死了的女人肚子里头的娃娃也能生出来的。”产妇婆婆有点儿不自在了。 筱雅满脸严肃:“那叫排出来,基本上都是死胎。你们家要坚持想撞大运看能不能中五百万,我们也拦不住。” “开刀开刀。”产妇婆婆推着儿子签字,又埋怨起谈话医生,“你早点说正经事啊。我孙子要不好了,你担得起责任吗?那可是我大孙子!” 谈话医生瞪大了眼,只能捏着鼻子给产妇王秋菊的丈夫交代手术风险。不想却被产妇婆婆一把拽走了手术同意书,催着儿子签字,嘴上嚷嚷着:“瞎耽误功夫,我孙子要有事情,我肯定找你算账。赶紧开刀去啊!” 一屋子的实习同学目瞪口呆,眼巴巴地看着谈话医生领着产妇家属出门去了。其中一位齐刘海的女生结结巴巴道:“行走的子.宫,原来《使女》不是幻想未来,是现实剧啊。” “不然的话,你们认为为什么《使女》能够引起大众共鸣呢?所有的热门剧都有相应的情感投射。”筱雅时刻不忘给自己拉后备军,“考虑一下以后干妇产科,别的不说,起码能够让你们更加清醒地认识这个世界。” 她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阵吵嚷。一位中年女人怒气冲冲地进了办公室,扭过头吼叫:“不用你签字!我女儿我自己签字!” 高危产科意味着住院的孕妇基本上都有基础合并症,自然分娩风险过大的情况下,剖腹产是救命的手段。跟在女人后面进门的年轻男人满脸尴尬,白衬衫都显出了狼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嘉嘉再试试,哪有女人生孩子是轻而易举的。” 暴怒的产妇母亲已经懒得再搭理女婿:“是我女儿生孩子!生完了我带回家养,受你们家的闲气呢!我是24床陈嘉的母亲,我签字手术。”她大笔一挥,直接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也不听医生交代风险:“行了,来你们这儿就是相信你们。赶紧给我女儿开刀去吧。我写保证书,有任何问题都不会找你们扯皮。” 话说完了,她又狠狠地剜了满脸通红的年轻男人一眼,意有所指:“我可不是担不起责任的软骨头!” 办公室的门合上了,依然挡不住外头的声响。戴着金丝眼镜的女婿试图为自己辩解,丈母娘一句句冲回头,半点儿面子不给。 蓝晓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没头没脑就是一句:“妈,我爱你!” 办公室里头的人全盯着她看,她也不避讳:“妈,我今天到产科看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关键时候还是要妈妈。” 其他实习生纷纷附和,万花丛中一点绿的几位男生全都尴尬地高举起双手:“冤枉啊,不要以偏带全。好男人还是很多的。怪就怪有的女人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好男人被剩下了,渣男从来不缺女人。” 女孩们集体嘘了起来。 沈青笑着替男生说话:“好男人当然有。就好比你们筱老师的爱人,心内科的陆老师。那时候我们刚进医院轮转,筱老师在急诊的小夜班全是陆西替她上的。” 已经见识过夜班威力的实习生集体捂胸口:“这才是真爱啊。陆西老师不愧是院草,果然人品与颜值成正比。” 筱雅面上飞起红霞,狠狠地剜了眼沈青,不好意思道:“你们家雷总不是更夸张,次次夜班都跑过来陪着。夜宵点全场,个个都盼着跟你搭班。” 沈青笑了笑,没接话。 15.滴血的子.宫 办公室门被敲响了,进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整间屋子的人都抬起了头,无他,这是个看脸的时代,男人的颜值的确能打。筱雅轻咳了一声,羞愧于自己学生的不淡定,笑着站起身朝男人点头:“柏先生,您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说一声,我爱人下午出院。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让你们费心了。”男人将手上的两个大袋子放在了办公桌上,微微一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一点儿零食,不成敬意。” 产科的吃食是最多的。生孩子是喜事,家里人也愿意让医务人员跟着沾沾喜。巧克力、糖果、喜蛋以及水果从来不断。还有实习生总结,在产科轮转时就没饿到肚子的时候。 筱雅道谢收下:“你实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的。” “不不不,爻爻让我跟你道谢。幸亏有你跟陆医生,不然她跟孩子就危险了。”柏子仁点点头,朝她做了个手势,“你不用送,谢谢你们了。” 男人走远了,一群实习生还伸长了脖子往外头看。沈青好笑地看着蓝晓,调侃了一句:“行了,再帅也是别人的男人。” 蓝晓却皱起了眉头,小声呢喃了一句:“我见过他,对,在泌尿外科。” 旁边有个男生激动起来:“没错,结扎手术,就是他。” 办公室里头的人集体呆若木鸡,半天才有人打破了沉寂:“不会吧。” “怎么了?白学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有男性结扎术吗?来,谁给我背诵一下男性结扎术相较于女性结扎术的优势?为什么听到女人结扎习以为常,听说男人结扎就跟天方夜谭似的。你们以后都是医生,如果连你们也抱有这样的偏见,那还怎么教育别人。”筱雅的目光在学生们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叹了口气,突然间又换了口吻,“当然,我得承认,能做到这一步的男人非常难得。” 学生们集体嘘出了声。沈青笑着拍了下筱雅的肩膀,将完成的会诊单推给她:“让丁雯做个胃镜。我跟胃镜室打个招呼,看能不能尽快约上。” 胃镜室的张主任态度明确,机子能够匀一台出来,但没人手:“要做的话,你自己过来做。我这边已经要疯了。三点半,陈主任要出去会诊,机子能空出来。” 距离仁安医院最近的三甲医院是市立医院。该院内镜中心病室刚装修完就搬进去了,结果这次体检有四五个医生护士被查出来癌症,其中一人才三十岁出头。医院说跟装修没关系,医生护士罢工了,内镜中心瘫痪了,绝大部分病人都就近转来了仁安医院。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主任叹气:“干这行真是前是狼后是虎,什么都指望不上。” 沈青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走到了三点一刻,点头应下:“行,十分钟后我过来。放心,我自己做。” 蓝晓没料到自己今天还能撞大运,还可以见识胃镜,顿时高兴起来。她正要跟上,旁边的实习生一把抓住了她,朝沈青露出个讪笑:“沈主任,我跟蓝晓说两句话。” 沈青没在意,只叮嘱学生:“别迟到了,说不定你能看到典型表现。” 办公室的门一合上,实习生的声音就从门缝里透了出来:“蓝晓!这都几月份了?你还不赶紧准备考研!” 沈青装作没听见。 医学本科生就是成绩再好,基本上也只能去乡镇或者社区卫生院,稍微好点儿的医院都要硕士起步。何况本科毕业后还要规培三年,以后才有希望考主治职称。从性价比上讲,完全比不上合格毕业后可以拿到医师证、规培证、毕业证跟学位证的研究生。 筱雅送沈青出产科,叹着气道:“我现在都觉得医学本科第五年实习是个笑话。不考研根本没出路,要考研又哪儿来的时间实习?最后考上的全是逃实习的。听话肯学临床知识的好学生反而被牺牲了,要么二战要么直接去小医院。你也知道,基层医院很多方面都相当不规范。基本上待几年以后,医生的水平就没上升的空间了。” 况且现在人口都向城市涌动,乡村已经被抛下。乡镇卫生院连病源都保证不了,年轻的医生又怎样在工作中学习成长呢? 沈青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给实习生带教。也许人家根本不想学这些呢?可是我又害怕我不教,将来他们工作了,又什么都不会。” 这是多少医学教育专家反复研究了多少时间都没能得出答案的难题,筱雅也不过跟沈青抱怨两句而已。国内的实际情况决定了,日美模式的精英医学模式难以满足如此庞大数目的医疗卫生需求。再好再成熟的模式也得在合适的环境下才能发挥出作用。 两人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六楼的产后病区。这里有条长廊直接连到门诊的内镜中心。沈青拦住筱雅:“行了,你回去忙吧,不用陪我,我真没事的。” 筱雅伸手抱了抱沈青:“照顾好你自己。我还指望将来跟你结儿女亲家呢!嫁女儿看婆婆,你这个婆婆我相中了。” 沈青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装卫生巾的手提袋:“巧了,我也喜欢女儿。” 两人相视而笑。 产后病区的玻璃门推开了,沈青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柏先生扶着妻子出来。他单手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他搀扶着的年轻女人则牵着个三四岁小姑娘。女人冲筱雅露出笑容:“筱医生,谢谢你。” “不客气,都是应该的。”筱雅微微欠了下.身体,职业习惯性的加了一句,“好好坐月子,宝宝定期打预防针。” 电梯门开了,夫妻俩再一次冲筱雅点头。临上电梯之前,那位柏先生又强调了一句:“筱医生,麻烦您帮我向陆医生转达谢意。” “好的,一定带到。其实你不用在意,这都是我们的工作职能之所在。”筱雅微笑着注视电梯门缓缓合上。 电梯箭头往下的时候,她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这是陆西的青梅兼初恋。” 沈青差点儿没被呛到,转过头看筱雅。 筱医生倒是大方得很:“他主动跟我交代的。妊娠期心脏病,原本心功能还可以,又是经产妇,所以选择了自然分娩。结果孩子快出来了严重心衰,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他过来急会诊,就跟我说了。” 沈青有点儿想扶额,仁安医院的院草陆西医生空长了一张初恋男神脸,怎么这样不会说话。 筱雅倒笑了起来:“我觉得挺好的。他跟我原原本本说了,总胜过我疑神疑鬼想东想西吧。再说了,我们进医院都多大了,一点儿历史都没有反而很奇怪吧。我觉着既然结婚过日子了,彼此还是坦诚相待比较合适。” 沈青怔忪了片刻,想了想,决定站在朋友这一边:“你腿比她长。肤白貌美大长腿本腿。” 筱雅被她逗乐了,揶揄道:“你美你美,你是寒冬里的花蕾,你是西施搅乱了春水。” “这都是什么鬼!”沈青伸手推筱雅赶紧回去。 楼下普通产科病区门口传来了吵嚷声。两人循声看了过去,一位烫着大波浪卷的中年妇女正狠狠推攘着个年轻姑娘:“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偷.情偷到老娘面前来了!叫我逮了个正着吧!” 旁边的中年男人急赤白脸:“好了!有话回家说,别丢老子的人!” “丢你妈比的人!老不死的狗东西!你女儿都嫁人生孩子了。你搞个小的过来生娃娃,你要不要脸啊!”大波浪卷抓着男人又踢又打,韩式一字粗眉在脸上抖来抖去,活像两条飞舞的毛毛虫。 筱雅一个劲儿的龇牙咧嘴。她真没吹嘘,产科可以见识各种狗血撕逼人生百态。 沈青压低了声音:“这男的我认识,刚才在过道那边撺掇我一个病人家属闹事呢。” 筱雅叹气:“看看,职业医闹多有钱,年入百万,三年两套房,轻松致富奔小康,已经很可以享受一下齐人之福了。” 原本男人安排的妥当。小三住在仁安医院单人包房,女儿住在市妇幼生孩子。结果市妇幼发现女儿既往有风心病,以他们没有心内科的名义劝女儿转院了。沈青十分怀疑市妇幼的同行认出了医闹家族,找理由把他们给推出来了。仁安医院高危产科在全国都排的上号,被这对母女给看中了。 筱雅捂眼睛,咬牙切齿:“这缺德的,劝他们去省人医多好。省人医明明有省妇幼分院。” 可惜仁安医院风水宝地愣是把这家人聚集到了一起。职业医闹都有组织,原配夫人的千金生孩子,自然带了不少人手。医闹头子为了低调行事,身边随从匮乏。在这场三角撕逼中落了下风,直接被推倒在地。闻讯赶来的保安也被原配手下的娘子军彻底挡在了暴风中心的外围。 整个楼梯口围得水泄不通。两位医生站在楼上静观其变。这家人无风也要起三层浪,打死她俩都坚决不掺和进去。 “干什么呢?闹什么闹?”一位年轻的女警从四楼上来,伸手拦住原配大波浪卷抓住小三头发的手,“人家大着肚子呢,你推什么推?再闹我带你去派出所!” “哎呦哟,要死了!警察给二奶撑腰噢,警察打人咯!”那女人身经百战,就势就拖住女警的手,“你们快过来看看哦。这年头,警察专门给奸夫□□撑腰噢!我们老百姓是没得办法活了!” 夏天制服单薄,女警被她拽着衣襟,分分钟都有走光的风险,简直难堪无措到了极点:“你干嘛啊,你松手!” 筱雅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很有吃瓜群众的闲情逸致:“既然警察说医闹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不掺和。那警察执法,咱们也别多事。” 旁边剩下个男警察在一群娘子军“耍流氓啦”的围攻下,左支右绌,连自保都艰难,哪儿还顾得上同伴。 小三的头发被揪下来好几撮,气急败坏:“你个泼妇!你这种人躺在大马路上脱光了都没男人.日。” 原配火冒三丈,狠狠地推了把挡在她前头的女警。可怜的女警还没来得及控制局势,自己先杀身成仁,一个踉跄后仰,撞上了小三的肚子。后者尖叫只发出了半个音节,就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止不住脚步的女警跟着滚落,砸在了她身上。 男警察大喊了一声:“沈沐骄!” 女警脑袋撞到了楼梯角,头一歪,晕了过去。 筱医生的关注点却在小三身上,慌忙朝楼下跑:“怎么了?快抬她上担架。” 年轻女人的白裙上洇出了鲜红的血迹,仿佛暗夜中盛开的红罂.粟。她仰面躺着,乌黑的发丝盖住了小半张脸,嘴唇翕动着,在说什么。 沈青觉得自己耳朵边有风声呼啸而过,什么都听不出清楚。年轻女人的脸在她的瞳孔中扭曲又重组,变成了另一张脸,躺在狭窄的老式居民楼道里头,身下满是血。时间在那张脸上飞快地流淌,岁月留下了痕迹。她躺在了病床上,面色灰败,心电监护仪上一片平铺的直线。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沈青听到了自己宣布临床死亡的声音。她转过身,匆匆离去。 有谁在喊着她?有谁在追赶她?她越走越快,到后面已经是一路小跑,踉踉跄跄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池塘在哪里,她沾血的鞋子要丢去哪里?谁来帮帮她,谁能救救她? “沈主任,你怎么走路这么快啊!”蓝晓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身旁,满头大汗,“我根本就追不上。” 沈青喘了几口粗气,慢慢恢复平静:“有医闹,我怕被他们抓到。” 16.最好的职业 孕妇跟她的婆婆也是心有余悸。婆婆眉头紧皱:“哎哟,那个血淌的,也不晓得孩子保得住保不住。投胎摊上这对父母,也真是命不好。” 蓝晓压低了声音向沈主任汇报情况:“那个男的跟他大老婆现在又统一口径了,说那个女的是被警察给推下楼的。” 丁雯的婆婆惊讶地瞪大了眼:“空口白牙,这也能胡说八道啊!人家警察发神经,好端端地推个大肚子啊!” 这种事是扯不清的。当时现场混乱,即使旁观者目睹全程,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谁会冒着得罪流氓的风险为警察出头主持公道?警察的社会形象也比医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们比医生强的是他们有执法记录仪。 沈青安慰着坐在轮椅上的孕妇:“别怕,到时候你按照我的要求来做。” 丁雯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勉强挤出了个苍白的笑容:“没事,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帮我的。” 沈青笑了笑,安抚地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胃镜室里头忙得热火朝天。所有等待检查的病人都由护士带着先签了手术同意书,然后再一个个坐在外头等叫号。有人见了沈青直接带丁雯进去,立刻抗议:“凭什么她不排队啊?” “这是住院病人,早预约了。”护士拍着手中的单子,“我敢让人插队的话,你们不得骂死我啊。” 这人被叫到了了名字,也顾不上再分辩,赶紧进去了。 沈青正要进门,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了胳膊。她转过头,迎上了雷母拉下的脸:“沈主任架子大,也只能我们长辈主动打招呼了。” 护士招呼着丁雯跟她的婆婆签胃镜检查跟活检的同意书,沈青在蓝晓同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应付自己的婆婆:“妈,还没轮到爸做检查吗?” 雷父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做胃镜。可惜经验丰富的陈主任两点四十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剩下的病人转给另一位老主治医生做。 雷母怎么能看得上主治医生,坚持要主任亲自动手。她倒是打了电话给沈青,但沈青将她的号码拉了黑,于是雷母不得不憋着气儿等胃镜室主任做完了预约的病人再最后做。 雷父无所谓,他就是体检,也不赶时间。可雷母哪里能够忍受这种窝囊气,坚持让沈青加塞。 沈青头痛得很,又不好跟婆婆在医院里头吵架,只能捏着鼻子道:“行,我做完这个孕妇就给爸爸做。” “你行不行啊?”雷母丁点儿也没掩饰对这位儿媳妇的看不上眼。洋墨水不过是忽悠人的,看病还得找老大夫。 沈青面色不变:“我水平有限。既然爸爸不着急,那就慢慢等吧。” “哎哎,你干什么呢。”雷父拽了下妻子的胳膊,朝沈青笑了笑,“小沈,爸爸相信你的手艺。” 沈青皮笑肉不笑:“谢谢爸爸。”她还真不想担负这份相信。 胃镜室主任听到沈青的声音,连头都没空抬,直接招呼:“里面那台机子,消过毒了,你自己用吧。不做无痛吧?姑娘,忍着点儿,其实还好。”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做着的这位病人就泛起了恶心,主任不得不退镜。 蓝晓没憋住,“扑哧”笑出了声,被沈青轻轻踢了下脚。 沈青朝孕妇微笑:“咱们争取一次性解决。来,现在进入食管了,吞一下。”她一面操作,一面给蓝晓做讲解,“进食管的动作一定要轻柔,患者反应过重的话,后面检查都不好做了。整个操作当中,最重要的是细心耐心轻柔。你可以自己接受一次普通胃镜检查,以后再给病人操作的时候,你就心里头有数了。” 丁雯非常配合,即使她的恶心感非常强烈,她还是坚持住了。可惜沈青没有夸奖她勇敢的心情,因为镜头下所见不太乐观。她的胃窦壁周水肿,有明显的溃疡。沈青反复拍了好几张片子,然后取了组织准备送病理检查。 “给你取了标本,等到化验结果出来才能明确性质。”沈青让蓝晓看了典型的病灶表现之后就退了镜子,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你家里长辈有人得过胃病吗?” 丁雯的精神不太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爷爷是饿死的,我爸跟我妈离婚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沈青只能徒劳地安慰:“等病检结果出来再说吧,现在还不能肯定。” “那医生你觉得呢?”丁雯渴望地看着沈青,希冀能够获得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 只是沈青无法给她,作为医生,她只能说:“现代医学是循证医学,我们得看病理结果。” 雷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叠声地抱怨:“怎么这么慢?你检查一个,人家老医生都检查三个了。” 沈青懒得解释。为什么国内胃镜常被诟病漏检率偏高?除了硬件条件以外,最重要的是缺乏规范的检查流程。而导致这一点的最主要原因无外乎意识缺乏跟现实不允许。前者可以培训,后者却难以在短时间内解决。 胃镜室的主任去日本进修过,回来对着乌压压的病人叹气。他要是严格按照进修来的流程,一个胃镜检查半天,等候的病人能够直接砸了内镜中心。 “爸,字签好了吧?你先进去,我马上过来给你做检查。”沈青避其锋芒,直接找比较好沟通的雷父说话。 雷父朝妻子皱了下眉头,小声埋怨了一句:“这说明小沈看得仔细。” 雷母不甘示弱:“就是水平不够,才让病人受这么长时间的罪。人家老医生看一眼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丁雯的婆婆推着丁雯出去,故意扬高了声音:“谢谢您,沈主任,您对病人真是又耐心又仔细。” 丁雯也朝沈青露出个微笑:“沈主任,麻烦你了。” 这可真是一出荒唐的滑稽戏。沈青只能朝丁雯婆媳讪笑:“应该的,你先放宽心。” 负责叫号的护士正竖着耳朵听暗潮汹涌的家庭剧,外头有同事过来打招呼:“我家表弟,一直胃不舒服,在下头医院也没查出来个三五六。赵主任在不?请主任帮忙做个胃镜看看。放心,号我一早就预约了。” 护士只得放弃沈主任的八卦,继续喊人签字进去检查。 沈青在戴一次性手套的时候,看着莹白色的日光灯管发呆。医院的消毒做的再全面,也拦不住灰蛾趋光的本能。她垂下了眼睛,安慰雷父:“爸爸,不用紧张,我会轻点检查的。” 旁边赵主任已经完成了病人身份核对:“一直有胃病?心电图做过了吗?好的啊,那我给你查查看。 “医生,你赶紧给我看完了挂水吧。我难受死了,一直犯恶心想吐,头都发晕了。”四十来岁的男人催促着赵主任。 赵主任乐呵呵的:“就来就来,你放松一点。” 男人嘀咕了一句:“医生,我头晕。” 赵主任刚想调侃他,旁边跟着学习的规培医生发出了一声惊呼:“哎,你怎么了?” 男人捂住了上腹部,面容痛苦不已:“越来越疼了。” 赵主任变了脸色,赶紧喊护士拿床边心电图机。一张心电图纸拉出来,在场的医生护士全都傻眼了,这是广泛性前壁心梗。 “上午的心电图呢?拿来给我看看。小马,打电话给心内科过来急会诊。赶紧的,把心电监护仪上了,除颤仪准备好。”赵主任追着带病人过来的护士要检查报告单,拿到手里看,的确是张正常心电图。这人难不成是胃病合并心梗? 沈青扫了眼旁边,目光落在心电图上的患者信息上,没吭声。 赵主任满脸严肃地交代病情:“这个现在不能麻醉也不能做胃镜,马上转CCU啊,心内科来处理。” 他话音刚落下,监护仪发出了警报,伴随着护士的惊呼:“快!抢救!” 沈青立刻拦住了准备给雷父上麻醉的麻醉医生:“爸爸,你等一下,现在抢救。” 胃镜室里头现在总共连她在内只有三位医生。高年资主治正在给病人做检查,不可能立刻终止。心内科医生赶过来会诊需要时间,赵主任一个人应对不了,沈青不能还跟没事人一样,继续给自己的公公做胃镜检查。 刚开始规培的医生已经跪在病人身边做胸外按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有的拿出了气管插管包,有的推来了除颤仪,抹上了导电糊。充电完成了,沈青喊了一声:“闪开,除颤”,病人的身体上下弹动了两下。 “接着按!”赵主任接了规培医生的手,按压的深度明显增加了。 按照最新的指南,胸外按压的深度至少要达到五厘米以上,不超过六厘米。沈青十分怀疑该如何掌控这个力度标准。她甚至担心如果病人的肋骨断了,那会不会发过来以这个标准告施救的人。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内容。整个胃镜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都盯着监护仪上的走线。 “有了,有了。”赵主任喉咙发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别转CCU了,赶紧去介入室,我联系我们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内科的陆西已经赶过来了。他跑得白大褂的扣子都散开了两颗,额头上全是汗。 赵主任站起身,突然间捂住胸口。旁边的护士赶紧从他口袋里拿了硝酸甘油,舌下含服。他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先顾他。” 陆西没跟赵主任客气:“那我们先过去了。” 陆西、沈青、规培医生小刘还有实习生蓝晓,四个人一道,护着病人往介入室去。先前陪着病人来检查的老护士有点儿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小刘没好气:“你差点坑死我们啊,这是心梗,哪里是胃病。” 老护士有点儿讪讪的:“这哪里能想得到。” 担架车上的病人似乎想附和,眼睛眨巴了两下,突然往上翻。沈青刚好站在他右边靠肩膀的位置,连忙上前做胸外按压。她的手一搭上病人的胸口,对方就抽动起来。好在担架车上带了除颤仪,陆西及时充好电,给病人做了除颤。紧接着,又是胸外按压。连续两个回合后,病人总算被陆西唤醒了。 大家哪里敢耽搁半秒钟,推着担架车拼命往介入室跑。沈青听到了自己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连接各个科室的天桥漫长得跟没有尽头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记不清楚他们中途到底停下来除颤又胸外按压了几次。朦朦胧胧间,她只看到迎面而来的人们纷纷避让开来,好保证这条救命通道畅通无阻。 介入室终于到了。心内科的贺主任已经做好了接诊准备。交接班完毕后,沈青才察觉到自己的白大褂后背全都湿了。她捂住胸口,扶着候诊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旁边有等手术的家属拿了饮料过来:“辛苦你们了,你们真是在跟阎王爷抢命。” 沈青摆摆手,谢过了不相干的家属:“应该的,谢谢你们。” 她站直了腰,喘匀气往回走。 蓝晓在边上兴奋地蹦蹦跳跳:“沈主任,我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当医生了。从死神手下把人抢回头,简直就跟救世主一样!是逆天行道!” 沈青微微笑了。即使沮丧不断,即使苦闷不堪,可是这个职业给了她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仿佛生命能被她拽住,仿佛死亡也会望而却步。满地的鲜血能够倒流回头,躺下的尸体也可以微笑颔首。 她轻声细语地强调了一句:“没错,这是一份很好的职业。”唯一能够逆天改命的职业。 “沈青!”旁边CT室门口的年轻女人突然喊出声。她身上的警察夏季制服沾了条纹状的灰,额头上的伤口涂了黄色的碘伏液。陪在边上的男警察大惊失色:“沈沐骄,你别胡来,你还没拍片子呢!” 女警沈沐骄已经脚下生风,蹬蹬蹬跑到了沈青面前:“沈医生,麻烦你跟我们回去调查一下情况。你涉嫌医疗事故造成中国籍公民关美云女士死亡,请跟我们回警局做笔录。” 沈青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满身狼狈的年轻女警,声音轻轻的:“第一、在没有经过尸检以及医疗鉴定的情况下,请不要轻易定性医疗事故。第二、能否请您告诉我,是谁指控我造成了关美云的死亡?” 沈沐骄抬起了头:“关美云的女婿付强替他被拘留的妻子来报的案。我们已经立案了,至于案件的性质,得沈主任您配合了,我们才能调查清楚。” “我去科室换下衣服,沈警官你赶紧去拍个片子吧。”沈青直视对方的双眼,语气温和,“第一、我不会为了莫须有的罪名逃跑。第二、出于同为职业女性的关心,我想告诉你,请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你倒下的时候,你只有你自己。” 17.时间的秘密 “跳!” 螺旋桨卷起了强劲的气流,巨大的轰鸣声中,指挥员的命令振聋发聩。雷震东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老三,跟在前一位队员的后头跳了下去。老三唇角撇了下,代替了冷哼的不屑,跟着跃出机舱。 碧空如洗,朵朵伞花绽放在五月的阳光下。直升机的轰鸣拉起操纵棒,伞包打开,雷震东的伞绳却出现了扭劲现象。这在跳伞中太常见了,只要跟着旋转回过劲就行。雷震东沉下心,小心跟着旋转。 可是伞的下降速度跟方向受到了风的影响,“砰”的一声,他只觉得伞身一沉,两人的主伞缠绕到了一起,老三的腿悬挂在他面前。 雷震东陷入了黑暗之中,伞身包裹着他,细细的伞绳锋利如刀,在下降速度的加持下,凶狠地割着他的脖子。 “飞伞,老三,你他妈赶紧飞伞。”只要拉动手柄,飞掉出事的主伞,备用伞就会自动打开,把人带起来。 “飞你妈比的伞,断头鬼,我来!”老三没丢下他,自己扯着伞绳子。那五秒的时间漫长得跟定格了一样。雷震东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都觉得当时绝对不止五秒钟。 “刷”的一声,伞身抽了出去。雷震东的脖子终于解放了。“拉右!”本能促使他按照老三的指挥拉动了右棒。两伞分开,雷震东安全了。可是老三的降落伞绳子缠到了一边的伞顶上,另一边的绳子挂住了他的腿。 “飞伞啊,飞伞!”雷震东大声吼叫,发了疯似的用力拉操纵带,拼命想要追下去。 然而老三的腿还被绳子纠缠,备用伞迟迟不开。距离地面只有两百米了,雷震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颗炮弹一样直直往下坠落。 “老三!”他撕心裂肺地吼着,眼眶边一阵锐利的疼痛。 蘑菇云绽放开来,副伞终于开了。他们先后平安抵达地面。 “去!”老三一把推开了扑上去想要拥抱他的雷震东,“滚!老子可没打算死。以为跟你似的,孤家寡人死了就死了。老子可是有老婆的人,我老婆还等着我退伍呢。” …… “好!” 营地里沸反盈天,欣赏文艺汇演的官兵们齐声喝彩。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雷震东的巴掌都快拍烂了,撞了撞老三的肩膀,“这回来慰问的绝对是条顺盘靓,电动马达臀啊。” 老三兴趣缺缺的,被雷震东拉去看了慰问演出,半点儿激动的意思都没有,回营房后还丝毫不掩饰嫌弃:“就这样的也叫条顺盘靓?可怜天见的,雷子,你这是没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妞儿吧。” “得了吧你!说的跟你多阅尽千帆一样。”还不到二十岁的雷震东涨红了脸,简直要气急败坏。 老三嗤之以鼻:“这还需要阅尽千帆啊?宁吃鲜桃一颗不吃烂杏一筐,懂不懂?瞧你那没见识的德性。来,过来,让你看一眼你嫂子,就知道什么是好赖了。”他得意洋洋地摸出了一张小纸片。 雷震东看着大头贴目瞪口呆,张着嘴巴都结巴了:“这……你是怎么带进来的?不是不让带私人物品吗?” “就你废话多!”老三跟做贼似的,赶紧将大头贴收了起来。雷震东只来得及看清楚了一张安静的脸。是的,是安静。比起旁边搂着她肩膀男孩脸上肆无忌惮的笑容,穿着白色圆领衫的女孩安静的就像他们营地旁终年不化的雪。 “看到了吧,这才是好的,别老这么傻不愣登的,没见过世面。”老三宝贝兮兮地重新收好了大头贴,得意得活像是打赢了的公鸡。 雷震东看的一阵不爽,忍不住又抬杠:“得了吧,就跟你吹的那样。人家上的是名牌大学,还毕业了结婚呢。你就等着退伍被甩了吧。” “你知道个屁!”老三嗤之以鼻,又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她是我的,她只有我!” …… “轰——” 红亮的火苗蹿起,伴随着刺鼻的浓烟。窸窸窣窣的沙石坠落声中,房子的承重墙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粗壮的黑色罐子仿佛是一个个竖立的墓碑,不怀好意地看着被围困其中的年轻人。灼热的气浪从门口涌入,唯一的逃生通道已经被烈焰浓烟挡住。 “你先下去。”老三眼睛猩红,推着雷震东往窗户边上走。水带成了临时逃生工具,他们将消防水带一头绑在铁架子上,另一头绑在了雷震东的腰背间。 “抓紧了,你他妈的别手滑。”老三拉着水带慢慢放雷震东下去。 雷震东冲老三吼:“你悠着,马上下来。” 话音刚落,他惊恐地看着原本固定在墙边的铁架子砸到了老三的后背上,鲜亮的火苗卷席着乌黑的浓烟,瞬间吞噬了老三。 “老三!下来!”雷震东嘶吼,拼命地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兄弟。 老三的一条胳膊软软的挂在了肩膀上,铁架子砸断了他的骨头。他的腰部以下都卡死在铁架子跟窗户之间。热浪与火焰成了最好的看守。 “你他妈的给我撑住,撑住!”雷震东眼睛里头全是泪,他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急的,“你他妈的马上就退伍了!你不是去跟你老婆商量过了结婚的事吗?你他妈的想让她守寡啊!” “没了。”老三龇牙咧嘴的,脸上扭曲出了个古怪的笑,“你没错,她不要我了,她哪里会看上我。” “那你就找个更好的!”雷震东吼着。 老三的回答被爆炸声掩盖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三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浪掀翻了,带着几根烧断了的铁棍一起从窗户掉了下去。雷震东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了为什么会将坠落的人形容成断了线的风筝。就那么直直的,掉到了水泥地上。 老三手里空空如也,他没有抓着消防水带。 …… 雷震东从噩梦中惊醒,车子里头冷气开着,可他大汗淋漓。他喘着粗气,捏紧了手里头的牛皮纸信封,瞪着前面的烈士陵园。比起很多到现在还没有解密,家人只能拿一个牺牲证明的前辈,老三的结局算是好的了,他最终魂归故里。 烈士陵园地处城郊,周围郁郁苍苍全是翠柏青松。夕阳西下,雷震东想起了他们野外生存训练时,老三说过的话:“挂在天上有个屌用,变成鸭蛋黄吞进肚子里头才是真的。” 他摇下了车窗,清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树叶的簌簌声,仿佛老三还在他身边,对着天地眉飞色舞,仿佛日月都能踩在脚下。再举目,已经只剩下一方冷冷清清的墓碑。 除了每年清明节前后,各个学校组织扫墓祭祀爱国主义教育,烈士陵园人迹罕至。雷震东带了瓶白酒,拎着一袋子水果往陵园走。墓碑都是按照牺牲年份排的,老三的碑在最边上。后来不知道是没人因公牺牲了,还是觉得不能轻易送进烈士陵园受全市人民的瞻仰,再无新碑。 墓碑前冷冷清清,但周围也干干净净。这里的管理员打扫得十分勤快,放眼望去,没有垃圾遗留。他拧开酒瓶盖子,在墓碑前浇了一道:“老三,哥哥来看你了。” 按照年龄排,他在兄弟们当中排行第二。可老三根本不服气,一直想要挑战他的权威。为着这个,他俩没少明里暗里较劲。 雷震东嘴里头嚼着花生米,喝了一口酒,在六月的夕阳下眯着眼睛絮絮叨叨:“咱妈的情况就这样,还是虚,只能慢慢调理着。房子拆迁的事儿不麻烦,我再贴点钱,给咱妈换个大点儿通透点的三室套。赵勇他们先前来看过你了吧,除了发福了秃顶了长残了以外,也没啥变化。我……我也挺好的。” 一小瓶白酒慢慢地见了底,花生米被他吃光了,他又伸手拿供奉的水果:“行了,就是意思意思,你闻个味儿就好,反正你也吃不到。我吃了,别浪费。” “你这人还真够不见外的。”斜阳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一个三十多岁的走到了雷震东边上。他凸出的啤酒肚让他下蹲有些困难,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摆出了祭品——一碟子卤猪耳朵,一碟子猪头肉,还有一碟子牛肉干,很有主人自觉性地开口,“你是部队出来的吧,少阳的战友?雷子?” 雷震东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他朋友?” “嗐,从小一块儿瞎混的呗。这要真正儿八经算起来,我算是他小弟吧。”男人笑了起来,半点儿祭祀故友的悲戚也没,“好歹也是他生日,过来看看他。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个个都成家立业结婚生孩子了,这小子在地底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时候还天天吹牛,他随他妈少数民族,能生两个。现在都叉开来鼓励生二胎了,他小子却没了。” 雷震东在这一瞬间无比的脆弱,他急需有个人跟他一起缅怀逝去的兄弟。男人絮叨了两句急着回家做夜市生意时,雷震东将自己的车钥匙递给了这个叫大军的男人:“劳驾,我喝了酒。” 大军摇头,这时候雷震东才发现他的脚有些跛。他不好意思道:“年轻时候不懂事,被人砍到了筋。幸亏少阳帮我挡了一下,不然就直接瘸了。” 他看到雷震东的车时又改了主意要车钥匙,对着车子吹口哨。车子跟美女一样,对男人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他兴致勃勃地绕着走了一圈,然后点头:“以前少阳一直想有这样一辆车。” 十几年前,小城里头的交通工具主流还是自行车。他们也是在旧杂志上翻看车子广告。雷震东无比渴望知道更多关于老三的事情,追着问:“他就这么喜欢这车?” 大军开起车来跟他的名字一样,大军压境。他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点头:“是啊,这车看着大气,里头空间大,老婆孩子都能伸展得开。阳哥那家伙,成天心心念念地娶老婆生孩子呢。最后也是打光棍走的。我跟我老婆商量了,把我家小的那个丫头记在了阳哥名下,将来也有人给他烧纸钱。” 车子停了,从烈士陵园到回家,大军愣是只花了十分钟的功夫。大军家临街,周围全是老房子,外头延伸出来搭着的凉棚成了夜市大排档的集聚地。此刻太阳落了山,但暑热依旧,还不到人头攒动的时候。 “你个王八蛋,不是说去看阳哥的吗?你被4S店哪个小妖精给忽悠的,买的车子?”一位三十来岁的矮胖女人一把拽住了下车的大军,恶狠狠地喊,“赶紧给我退回去!韵韵马上小升初,小佳又快上小学了,你敢烧钱试试?有辆车子开就不错了!” 大军被她揪耳朵,疼得嗷嗷叫,嘴上骂着:“你个泼妇,朋友的车,朋友的车!” 女人看到下车的雷震东,尴尬地捋起了耷下来的头发,讪笑道:“嗐,老板,让你见笑了。这家伙手上不能留一分钱。” 大军赶紧推着雷震东往里头走,给妻子介绍:“雷老板,少阳的战友,这些年都是他照应少阳他妈。小敏,赶紧给我们拿点喝的啊。” 两个女孩子手牵手往家里头走,大的那个已经比大军的妻子高,小的那个还没齐桌子。雷震东伸手掏出了一百块钱给小姑娘:“来,叔叔请你们吃冷饮。” 大军的妻子连忙拦住雷震东:“别,你别惯着孩子。” 雷震东不以为意:“这是我跟孩子的事,你别管。去吧,就是小心别肚子疼。” 凉棚底下已经来了客人,大军的妻子盛了一碟子螺蛳过去。只剩下大军陪雷震东就着煮好的毛豆米跟一碟子猪头肉喝酒。他抿了口老白干,微微叹了口气:“你是说林雪吧,嗐,没错,少阳是交过这个女朋友。”他说着,突然间笑了起来,“你别看少阳平常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一样,在林雪面前只有吃瘪的份。有一次,我还看到他背着林雪去店里头买鞋。完了,他还知道要脸,逼着我千万不许往外头说。” “哟,这是个什么样的仙女啊?”雷震东夹了一片猪头肉放进嘴里,夸奖了一句,这味儿真不赖。 大军高兴起来,又示意他尝尝他们家祖传手艺的盐水鹅,笑着回答:“这问题可不好讲,小敏,你跟雷老板说说林雪怎么个仙女法吧。” 小敏手上串着羊肉串,头也不抬:“就是跟我们都不一样的那个仙女法。比方说我们那时候跟阳哥出去玩,大家怎么着都要好好捯饬捯饬。她好了,永远都是校服,也不跟人说话,就一个人坐在边上。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就不是一个世界里头的人。不过阳哥就吃这一套。” 大军也跟着陷入了回忆当中:“那时候我们两家争地盘,阳哥都要动片儿刀了。我怕出事,我们死活劝不动阳哥。完了还是小敏聪明,跑去一中把林雪给搬过来了。对了,林雪是一中的校花,用现在的话来说还是学霸。你说他俩怎么能搅和到一起的。” 小敏插了句嘴:“得了吧,你们那时候还跑到人家学校门口堵人呢。” “那有个屁用!林雪就冷冷地看了少阳一眼,少阳立马蔫吧了。”大军反驳道,“我看到少阳背着她去买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也不晓得少阳到底是用的什么手段。” 小敏反驳:“你这是嫉妒吧?阳哥多帅啊,扛把子。” 雷震东听他们夫妻就老三的颜值问题争论了半天,最后还是大军将话题又扯了回头:“反正少阳就是听她的。少阳都上刀了,林雪喊一声他,他就立马熄火了,还有脸把刀塞给我,扯谎说是来劝我别打架的。” 雷震东笑了笑,咽下了口白酒,像是调侃又像是感慨:“她胆子还挺大的。” “嗐,大个屁,没人敢动她而已。”小敏嗤之以鼻,“她爸爸可是我们这儿公安局的副局长,还是专管刑侦这一块的。都是小打小闹,哪个真敢得罪公安局啊。” 雷震东坐直了身体,重复了一句:“公安局?” “就是。”大军给客人端了切好的盐水鹅,转回头搓着身上的围裙,“真不服气阳哥不行。用现在的话讲,这就是典型的屌丝追到了白富美,那时候也讲癞蛤蟆吃天鹅肉。” “滚!”小敏不满少年时代的白马王子被丈夫诋毁,反驳了一句,“你怎么不说林雪她妈被人杀了,大家都说她不吉利呢。” 雷震东放下了筷子,重复了一句:“被人杀了?” “对,当时闹得动静可大了。警察抓了好多人进去审讯,最后好像也没抓到人。后来她爸爸又喝酒喝死了,还有人说她命硬来着。”小敏叹了口气,“挺可怜的,她爸死的时候,我们偷偷过去看。就一个人,她爸那头的亲戚心真狠,连一个过来搭把手的都没有,全是公安局的在张罗。” 雷震东接过了小敏递上桌的啤酒瓶,不置信地追问:“既然她爸管刑侦,谁敢动局长夫人,还抓不到人。” “这事儿我就说不清楚了。”大军对着进凉棚的两位客人喊了一句,“还是老规矩?一盆冰镇小龙虾,两瓶啤酒?对了,成哥,你知道那个局长夫人劫杀案最后有说法没?” 其中穿着灰色T恤的年轻男人抬起了头:“什么说法?没说法,多少年的案子了。我哪说的清楚。” 大军朝雷震东摊手:“瞧,公安局都说不出清楚,雷总,我给你也来份冰镇虾吧。独门秘方,酱料都是我特配的。” 灰T恤的成哥循声看过来,眼睛睁大了,喊出了声:“雷教官!是你吧,雷教官!哎哟,雷教官,你可真是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哎,您还记得我吗?” 雷震东听他报出了部队的番号,有了点儿印象,笑着点点头。 成警官已经自来熟的过来握手。 大军见状立刻建议:“并桌不?今儿他乡遇故知,是喜事。我请客!” 没等小敏肥厚的巴掌呼死这败家老爷儿们,雷震东就笑着道:“我请我请,你给我打八折就好,多上两瓶酒来。” 小敏赶忙应声下去端菜拿酒。 跟成警官一道的老警察接过了雷震东递上的啤酒杯,看了他一眼:“雷教官打听这个做什么?”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受害者的女儿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雷震东又推了筷子过去。 老警察点点头:“你是说林雪啊?这丫头,多少年没回来了,现在还好吗?” 雷震东默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出国了。” 老警察嗯了一声,喝了口啤酒才咂嘴:“出去也好,回来也没什么意思。这姑娘挺可怜的,她妈死的时候,是她打110报的警。我们过去的时候,她就站在尸体边上,一地的血,她都吓傻了。” 小敏端了冰镇小龙虾出来,插了句嘴:“她妈人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讲话,不过没架子。我们去图书馆借杂志看,都愿意她当班的时候。另外几个都鼻孔上天,看人下菜。” 老警察没反驳老板娘的话,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沈姐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这儿地方小,人家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说话做事都不同。” 雷震东剥了一只龙虾壳子,沾上了酱料,送进嘴巴之前问了一句:“是林局长得罪了人吗?”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沈姐她丈夫是干刑侦的,肯定会得罪不少人。当时我们全市的警力都发动了,排查了好多人,几乎把全市翻了个底朝天。你们别做怪样子,咱们这儿地方小归小,但是治安一直不错,命案必破!”老警察看了眼表情微妙的老板娘,强调道,“这是光天化日发生的命案,还是在警察局家属区里头,当时全市都人心惶惶的。” “没有线索?”雷震东又帮老警察倒满了啤酒杯,皱眉道,“既然是大白天发生的,总不会没人看到啊。” 老警察摇了摇头:“中午,夏天,午睡的时候。不睡觉的人也不会在外头晃荡。我们找了很多人,都没目击者。到最后,这案子就成了悬案。” “那林局长肯定非常郁闷。”雷震东叹了口气,“自己干刑侦的,自己老婆死了却连凶手都抓不住。” 小敏又端来了一盘子辣炒蛤蜊,闻声似笑非笑:“那可未必郁闷,升官发财死老婆,可是人到中年三大喜事。” 老警察瞪了一眼老板娘,轻斥道:“捕风捉影的事情,人都死了,哪里能乱讲。” “行啦,我们这里就屁大点儿的地方,何况是那时候。东家放屁,西家都能闻到。谁不晓得林局长在外头有个二奶,都大肚子了。”小敏皮笑肉不笑,“这老婆死了,不正好给二奶挪位子生太子吗?有皇位要继承啊,哪能留给不下蛋的老母鸡。” 给外头凉棚送完卤猪蹄的大军相当耿直地拆了自己老婆的台:“我就不晓得啊。这人家被窝里头的事情,谁晓得啊。” “得了吧,林局长自己老婆下了班还得烧饭伺候爷女两个。二奶成天闲着在家还有保姆专门伺候。这事情就是伺候二奶的保姆说的。也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想的,林雪她妈长的多好看啊,跟王祖贤似的。那二奶不晓得过了多少道手了,难不成烂肉特别香?” 老警察皱起了眉头:“行了,你这话怎么越来越难听。” 雷震东端起了酒杯,开玩笑地来了一句:“该不会是监守自盗,官兵捉贼,官兵跟贼都是一体的吧。” “老林回避了。”老警察沉下了脸,不开这个玩笑,“这是命案,有严格的办案流程的。再说了,老林当天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跟时间证人。这话不能乱说。别做怪脸,当天老林公安局,值班的警察跟门卫都能作证!” 天色渐暗,凉棚底下的客人多了起来。隔壁桌上有人喊:“算了吧,郑处长,又没人说你们。林局长包二奶的事情谁不晓得啊。我就是他老家的,那时候他还怕儿子上不了户口,要把小孩户口上到他堂姐儿子家里头。那时候,农村户口只有一个女儿的是允许生二胎的。” “孩子生下来了?”言之灼灼的小敏反而惊讶了,也不知道她之前的二奶说到底有几分真假。 客人摇摇头:“那我就不晓得了。没看过人,好像两家还谈崩了。他那个堂侄子在他死的时候还讲他活该断子绝孙的命。” 小敏又不高兴起来:“女儿就不是人啊。活该他女儿再也没回来烧过一张纸钱。” 客人倒是瞪大了眼:“真没回来过啊?那不还有个妈吗,也不管了?” “沈青的骨灰早被她女儿带回老家了。沈老太太带着外孙女儿一起办的,户口也迁走了。”老警察叹了口气。 “你说什么?沈青?沈青的骨灰?”雷震东猛的抬起了眼睛,酒杯差点儿被挥到地上。 老警察莫名其妙:“对啊,林局长的老婆叫沈青。” 18.有罪的医生 沈青原本想自己开车去警局,但是却被警察以不合规矩为理由拒绝了,坚持让她坐警车。印着警徽标志的车门一打开,她被送进去时,周围的病人跟家属以及路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她疑心这就是对方的目的。不知道为什么,沈青隐隐约约觉得那位女警察似乎有些针对她。 这个猜测在她枯坐于审讯室当中半个多小时还没人理会的时候,似乎得到了进一步的论证。好在手机没有被收走。沈青不知道这到底警察想钓鱼还是有规定不需要上交通讯工具,但无论如何,能够趁机看一会儿最新的医学杂志对她来说也是忙里偷闲。 女警沈沐骄站在单面玻璃墙外头瞅了半天,最终败在了复杂晦涩的单词跟图表上,她完全看不懂里面的这位女医生到底在看什么。她在外头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希冀可以看到沈青焦灼甚至崩溃的反应,可是医生大约都是铁石心肠,审讯室里头的这位海归博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人死在面前尚且岿然不动,何况这点儿小阵仗。 沈青看完了一篇相关方向的论文,找到了关键点,又遗憾手边没有纸笔可以供她使用。比起手机,她更喜欢笔记本。房门“嘎吱”了一声,警察在晾了她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有空来做笔录了。 “沈青,三十三岁,仁安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医生,医学博士……”沈沐骄念了一大串头衔之后,才开口确认身份,“是吗?” 沈青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礼貌地放下了手上的论文:“我是沈青。” 她的目光过于宁静,似乎身处审讯室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不快的经历。沈沐骄觉得自己没能掌控住这间屋子的主动权,下意识抬高了声音:“请问你跟仁安医院医疗事故受害人关美云是什么关系?” 沈青收回了手机,语气冷淡:“如果警方不能够公正客观地对待这件事,调查一开始就对医务人员持有罪推论态度,那么我想我有权保持沉默。” 外头观看审讯的人传了话进来,女警不得不更改了措辞:“请问你与关美云女士是什么关系?” 沈青没再坚持,只简单回答:“医患关系,关女士曾经在我的门诊就诊,当天收住入病房。” “你既然认为她并非一定需要住院治疗,为什么又将她收住入院?据我们调查所知,你们科室的床位相当紧张。”女警盯着沈青的眼睛,“这里头有什么特别吗?是不是因为关美云的情况可以走单病种临床途径,而你们科室每个月都有指标需要完成?” 沈青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嘲讽:“警官,你的意思是单病种临床途径是上面强行摊派下来的任务?如果是这样,您应该去问上级管理单位,而不是我一个只负责看病的医生。我收住关美云的原因是,她的情况可以住院,而且她本人有住院意愿,因为医保好报销。” 沈沐骄有点坐不住,沉着脸拍了下手中的文件,然后推给沈青:“那么我想请问沈主任,您在明知关美云服用减肥咖啡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来避免悲剧的发生?” 沈青摇了摇头:“瘦身咖啡是在关美云死亡之后,我才从她的床头柜里面发现的。” “可你在医患沟通书里头特别提到了减肥咖啡!”沈沐骄盯着沈青的脸,希冀可以从对方的微表情变化中发现她真正的内心波动。然而她失望了,她只看到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医生冷淡的怜悯,似乎在嘲笑她问的问题实在白痴一样。 好在沈青没有当场冷笑出声,相反的,她的语气十分温和:“第一条是饮食教育,胆囊炎胆石症患者通常都是清淡营养饮食,避免烟酒茶咖啡碳酸饮料等辛辣刺激跟油腻。之所以特别提及减肥药,是因为以前在其他医院因为患者私自服用减肥药出过事,我也是防患于未然。” “难不成所有的患者你都要特别问减肥药,然后签字撇清干系?”女警拍了拍手中的纸,上头密密麻麻印了一页的医患沟通书,“难怪病人都见不到医生,原来你们都忙着弄这些去了。这才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院,病历都能有这么厚!什么事情都要签字。” “规范化记录医疗文书,是医务人员按规章制度办事。至于病历为什么这么厚,签字为什么这样多,是因为医疗纠纷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医务人员除了自我保护外,什么都指望不上。”沈青的手抚摸上了额头,那里的伤口结的痂,还没有来得及脱落,她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半点儿情绪变化,“关美云打扮时髦,体型较为丰满,所以我特别询问了她是否服用减肥药。可惜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说实话。”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沈沐骄不得不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关美云疼痛难忍的时候,你建议使用间苯三酚来解痛,为什么后来却使用了杜.冷.丁呢?” “关美云说间苯三酚对她没效果,只有杜.冷.丁才能制得住。这在临床上并不算奇怪,所以我尊重了患者的意见,在门诊开了一支杜.冷.丁肌注止痛。” 沈沐骄似笑非笑:“什么都是患者要求,患者选择,出了事情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沈青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警察:“您这是在对我进行有罪推论。我严格按照诊疗规范工作,患者有知情同意权。” “你是医生。怎么治病还不是由你来决定?”警察的声音拔高了一些。 沈青扬起了头:“如果您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是我们医务人员治死了关美云,那我想做笔录没有任何意义!” 沈沐骄被她的态度惊了一下,却坚持将剩下的话说完了:“因为你使用了杜.冷.丁,所以你的下级医生在夜班时也同样用了杜.冷.丁。这个错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间苯三酚也可以发生过敏性休克导致死亡。”沈青平静地看着对方,“这世上没有任何不具备不良反应的灵丹妙药。就连国家政策都有制定失误的时候,警官您凭什么认定医学上不可以发生任何错误?如果您非要把抢救失败定性为错误的话。” 整个审问的过程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沈青被要求不断重复整个诊疗经过,等到她口干舌燥又精疲力尽的时候,警察又递过来纸笔,要求她反复书写了五遍临床处理过程。到了后面,沈青已经疲惫不堪。 “真厉害,沈主任不愧是哈佛出来的博士,记性真好,每一次基本都一模一样。”沈沐骄拿着她的陈述书,翻得纸张哗啦作响。 沈青站起了身,居高临下:“记性不好的人当不了医生,如果你知道医学专业书有多厚,考核有多频繁的话,就不会惊讶了。” 沈沐骄笑了笑,点点头道:“沈主任果然见多识广,进警察局也镇定自若。” “法律难道不是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与人身安全的吗?任何守法公民进警局都会安心的。”沈青微微欠了下身,“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想请问我是否可以走了。” 沈沐骄主动开了审讯室的门,然后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年轻的女警面上闪过了慧黠:“比起沈主任,顾医生实在太过于紧张了,到底是下级医生。” 顾钊的面色不怎么好看,昏黄的灯光下尤其显得憔悴。作为一线班医生,给关美云开医嘱注射杜.冷.丁跟阿托品止痛的人,他承受着更大的心理压力。沈青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把他也带过来调查了。她没看到那晚当班的护士田甜,也许是还没来得及找,也许是问完了已经一早让回去了。 “顾博士紧张是因为你们占用了他的工作时间,他必须得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加班才能完成今天的工作。”沈青抬手看了眼自己的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其实笔录完全可以在半个小时里做完。” 沈沐骄皮笑肉不笑:“辛苦二位大医生配合我们小警察的工作了。” 直到人走了,跟沈沐骄一块儿执勤的男警察才抱怨了一句:“你嫌事儿少啊,折腾死了。” 沈沐骄不甘示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滴水不漏,一点儿把柄都没留下,这正常吗?” “疑邻盗斧,你不能照着自己心里头的画像去确定罪犯。” 沈沐骄摇了摇头:“不对,就是因为她表现得太镇定了才不正常。一般人进了警察局都会不安的。还有,五次陈述书啊,她居然连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 “哈佛的博士啊!你以为谁都能上哈佛吗?” …… 警察之间的争论,沈青自然听不到。警察管押不管送,她车子丢在了医院停车场,想回家也只能看能不能打到车了。 顾钊刚工作,平常上班都是靠地铁,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跟在沈青身后,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声:“沈主任……我……” 沈青停在了路边,晚风吹散了她心头压着的焦灼,她主动安慰了自己的同事:“没事,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我相信法律的尊严不会一次次被践踏。” 顾钊反复回想自己被审讯的过程,忍不住紧张起来。他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写错了什么,然后被揪住小辫子按上罪名。 沈青好笑地看了眼焦灼不安的顾博士,再一次强调:“犯错是人的本性,误诊与漏诊是临床科学技术问题,不等于法律责任。别怕,我们做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问心无愧。放松点儿,抽空去看看心理门诊。”她突兀地笑了一下,“好像人死了我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一样,我们的压力有多大,又有谁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发生医疗问题后,需要对当事医务人员进行心理疏导,到我们这里就成了喊打喊杀,果然是特色。” 顾钊没有隐瞒:“我这几天都睡不好,我觉得很难受。” “自己调解,去看心理门诊。”沈青抬起头,城市的夜空找不到明亮的星,她只能看到灰暗的混沌,“即使外界漠视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两人商量着要去哪儿吃晚饭。警察局倒是为他们提供了盒饭,只是当时两人都在埋头写交代材料,谁有心情碰盒饭。 顾钊建议:“去吃老火灶吧,医科大老校区后面巷子里头的那家,物美价廉。说不定还能碰上同行说道说道。”除了同为医务人员,谁能理解他们的郁闷。 没等他们叫打车服务,后面先有人喊沈青的名字。她回过头,见着了想跑过来又被陆西硬拉着慢点儿走的筱雅。 “得了吧,抢救的时候还不是要跑断气,瞎讲究什么。”筱雅笑话自己的丈夫太紧张。 陆西一脸无奈:“能讲究的时候尽量讲究点儿。”灯光被晚风吹得发抖,他挡在了妻子上风的方向。远处的高楼背后,是绽放的烟火。 沈青微微笑了,调侃了一句:“怎么从公安局出来啊,你们不会也摊上官司了吧?” 筱雅笑嘻嘻:“不,我是来给警察作证明,证明那个大肚子不是被警察推下楼的。” 沈青挑了下眉毛,表示惊讶:“他们不是有执法记录仪吗?什么还比得上录像有说服力。” “可惜啊。”筱雅脸上的遗憾看上去实在不算真诚,“执法记录仪晃得太厉害了,现场人又多,没有拍到关键性的画面。现在那对夫妻坚持称是警察想推妻子的时候,反手将小三给顶下去了。” 沈青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忍不住反驳:“这反弹的作用力让她自己也滚下了楼?” 筱雅从包里翻出车钥匙给陆西,相当夸张地赞叹:“沈主任真的好聪明噢!原配夫人说警察推了她的胸。” 顾钊正在喝陆西拿给他的矿泉水,闻声呛到了。谢天谢地,幸亏那个警察是女的,否则还不得再加一条警察耍流氓。 车子倒出来了,筱雅坐上了副驾驶座。她下了手术台就被警察招呼过来做笔录了,也没吃饭,准备一块儿去老火灶:“那个小三的孩子剖下来评分不太好,已经转新生儿科住保温箱了。这种人只有从医院诈钱的份,哪里肯自己掏钱。现在已经缠上警察了。” 顾钊忍不住嘲笑:“胆子不小,连警察都敢讹?” “他们怕个屁,都不知道跟警察打过多少次交道了。但凡警察硬一点,他们也不敢吱声。这就是自酿苦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筱雅冷笑,“也让他们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19.被咬的吕洞宾 已经过了用餐最热闹的高峰阶段,老火灶的包间里头不时传出吆三喝六的哄笑声,外头大堂的客人却已经三三两两吃得差不多了。 沈青谢过了陆西倒给她的大麦茶,述说自己在公安局的遭遇:“不停地问,翻来覆去地问。现在我真佩服那位女警官了,自己都一身腥,还专注工作不放。” 火锅煮开了,顾钊往里头下土豆片,冷笑了一声:“还不是有恃无恐吗?反正在他们自己的辖区里头,怎么着也吃不了亏。筱雅姐,你不会站出来替她证明吧。” 筱雅满脸无辜:“我知道什么啊?我去产后病区看出院产妇了。我是听到有人尖叫才过去看的,人都已经躺在楼梯间了,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天谢地,他们是在楼梯口打起来的。要是进了病区里头再起纠纷,不管怎么样,产科都吃不了兜着走。 “估计很难撇清楚。要是他们从公安局弄不到钱,肯定会找医院的麻烦。楼梯太滑了,医院没有做好安全警示,反正人在医院摔倒了,医院还想撇清楚责任?”陆西摇了摇头,认为情况不容乐观。 筱雅怀孕后特别容易饿,已经迫不及待地烫了一漏勺的羊肉,一边蘸酱料,一边企图挽回自己的科室:“楼梯口贴了安全提醒了。你忘了,上次那个不知道听谁说爬楼梯助产结果摔了自己的事情发生后,我们妇幼楼全是安全警告标志。” 陆西帮妻子烫了大白菜叶子,夹到她碗里头,却没有认同的意思:“你以为医院是商场啊?没用的,只要闹了肯定得有人掏钱。你们科去年那个把香蕉挂在输液架上,结果香蕉掉下来砸了孩子的事情,最后怎么样?医院没说过不能在输液架上挂香蕉!”他抬头看沈青,“做介入的那个男的,他们家闹起来了。” 沈青一筷子泡萝卜没能塞进嘴巴当中,眼睛先瞪得比嘴还大:“他家闹什么?不是说支架安装的很成功吗?” “谁掏钱啊?”一向温和的也陆西掩饰不住的郁闷,“放一个国产支架是两万五,进口的要三万五。医保可以报销一半,剩下的,人家完全不打算掏钱。家里人来了以后,护士喊他们去办住院手续交押金,就开始各种不痛快了,说我们没经过家里人同意。” 沈青冷笑:“这还不到要倾家荡产的地步吧,就这么不要脸?他老婆签了字的。” “没用,他们家是男的当家做主,他老婆做不了主。”陆西身子朝后仰,伸出手指头敲了敲桌子。 其实医院里头也明白,现实中不少家庭的妻子没多少话语权。如果是择期手术,医生一般都会尽量将男方的兄弟父母或者子女叫过来一块儿谈话签字。反观患者是女性的情况下,丈夫基本上都能做主。只是这位病人情况太紧急了,他们是跟死神赛跑,哪里有时间等大部队的意见。 沈青顿时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直接放下了筷子:“呵,合着他老婆不是人。” “起码现在正装死人。”陆西调着手里头的酱料,“一开始死都不肯露面,后来又说她男人原本好好的,就是到医院体检一下就出了事,是胃镜室挂水挂坏了。” 沈青简直气乐了:“他做的是无痛胃镜,才开放静脉通路,连利多卡因都还没喝呢。还体检呢,他怎么不说是来医院散步,被胃镜室抓进去的?” 陆西直摇头,双手一摊:“他家说之前做心电图没事,为什么一到胃镜室挂了水就心梗了?” “耿老师呢?”沈青点了老护士的名,“她就在边上一句话都没有?不是她表弟吗?” “出了事当然不是表弟了。就是老家八百年不联系的熟人。耿老师你还不知道吗,全江州,哦不,是整个南省都是她亲戚熟人。她带来的人都闹过好几次了。”筱雅的脸色也不好看,“真没意思,合着我们累死累活,完了还得自掏腰包。不管,反正我们产科的那个,就让公安局去头疼吧。” 沈青轻轻地吁了口气,掏出了手机示意筱雅转给陆西看:“先前那份心电图不是那个病人的,你看一下这个。” 手机照片被她局部放大了,心电图的左侧标记了右位心。 “这张应该是左右手反接,胸导联倒过来以后做的,机子自动判断是正常窦性心律心电图。”陆西笑了。这位患者是常见的左位心,他们给他做了心脏血管支架,怎么可能不清楚。 “我当时眼睛扫到的时候就有点儿留意,让我们科的蓝晓帮忙拍了张照片。后来抢救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对劲,明明不像是右位心。”沈青忍不住皱眉,“这张心电图很可能是他临时抓过来用的。” 筱雅郁闷地喝了口银耳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熟人,出事最多的就是熟人。我们科,每次这个那个的熟人来了都跟住宾馆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个个都认为生孩子又不是生病,完全不遵守规则。到时候出了事情,全都是我们的不对,真是烦死了。你们说,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爱给熟人添乱呢。” 顾钊兴致不高,闷闷地喝了口啤酒,哼了一声:“因为上行下效,从来都是人治大于法治。连法律都没尊严,规章制度算个屁啊。政策朝令夕改,谁能当回事?就说当年我们这一届的规培生吧。一开始惯例都是研究生毕业后规培两年直接留在医大附院,完了到我们规培结束了,附院全部要博士生。我咬牙又读了我老板三年博士。结果一个科又只有两个名额。我老板不担任行政职务,直接输给了科主任。搞得我措不及防,差点连工作都来不及找。” 说来说去就没一件痛快事情,筱雅恶狠狠地捞了一大勺的毛肚,打定了主意:“这回他们要赖的话,就去赖公安局吧。再这么下去,我真想改行了。” “你放下!”陆西大惊失色,赶紧按住妻子的手,“求您了,祖宗,您现在真不能吃这么油辣的,不然拉肚子还是你自己遭罪。” 被逮了个正着的筱雅企图挽回自己饮食自主权:“陆医生,我是产科医生。” 陆西一点儿也没放过的意思:“不好意思,筱医生,我是内科医生。” 清官难断家务事。消化内科的两位博士赶紧低下头,举箸大啖,坚决不参与夫妻内斗。 “嘴长在我身上,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筱雅趁着陆西没留神,直接塞了一筷子毛肚进嘴里。 顾钊举起了双手告饶:“陆哥,不怪我,外卖吃久了嘴里没味道,必须得重口味。”所以他们点了个鸳鸯锅。 陆西无奈,摇头威胁:“行,嘴巴也长在我身上,我爱说啥说啥。” 筱雅立刻瞪眼:“你别找我妈告状啊!我警告你,找家长是小孩才做的事情呢!” 陆西的父母已经过世,现在他们跟筱雅娘家住一个小区。筱雅的母亲对这位女婿满意的不得了,典型的越看越欢喜。陆西也得意:“那我不管,有用就行。” 沈青看着两人拌嘴,不由得羡慕。等到跟筱雅一块儿去卫生间时,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你跟你爸妈住一起,真好。” 从来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婆婆瞧媳妇,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 筱雅同情地看了眼沈青,陆西跟她说了沈外婆的丧事以及今天会诊的经历,他感觉沈青的这位婆婆实在不好相处。典型的官小架子大,处处拿腔拿调,时时都想压着沈青一头。 自来水哗啦啦地响,沈青冲洗着手,叹了口气:“据说我婆婆原本是有机会升副处的,结果有位海归异军突起,分外受领导青睐,直接一路保送了。从此以后,我婆婆就对海归不感冒。可问题是,雷震东都知道,那位海归金光加持的原因是他爹在纪委举足轻重,所以才飞升。” 筱雅甩着手上的水,忍不住笑出声:“柿子都捡软的捏,不敢怪领导,那就怪洋墨水吧。” 沈青心中一阵烦闷,不由自主怪起了雷震东。明明他父母过来了,他却自己开溜了。她都要忙死了,哪儿有功夫伺候那位婆婆。 筱雅给她出主意:“说真的,要不,你考虑一下备孕的事情吧。你看你副高也升上了,短期内正高肯定没希望。我这是有一说一啊。其实冷酷一点讲,孩子的存在意义不仅是基因的延续,也是家庭的粘合剂。你要不打算生,我举双手赞成。女人生孩子付出的太多了。可如果你不打算丁克的话,那就趁早生吧。二十岁的小姑娘生完孩子能活蹦乱跳,三十岁就要去掉半条命,等到四十岁再生,那真是鬼门关里头打转。” “再说吧。”沈青捏了捏眉心,苦笑道,“我也不是不想生。” 筱雅擦干了手,拍了下她的后背:“你也别有压力,生孩子这种事情,随缘。” 两人刚出卫生间,隔着半个过道的包房就冲出位头发夹着银丝的女人,一见筱雅就眼睛一亮:“快点,跟我的车过去。今晚事情大了,下午那个被推下楼的现在大出血,考虑羊水栓塞。一下子来了十来个大肚子,个个都有情况,他们夜班已经要疯了。” 十分钟前还说打算跟着已经出去创业的导师混,以后只看五百块钱一个号病人的筱医生立刻一甩手,跟着高危产科的主任走了。陆西匆匆从钱包里头扒出来三百块钱塞给老板:“不够的话,我下次过来补。你们慢慢吃。”,说着就赶紧追老婆去了。 沈青走到桌边,看着一锅才吃到一半的火锅,热气腾腾,混杂着肉类跟菜蔬煮熟了的香味,她的唾液腺却像是累过头,罢工了一样,居然一点儿想要吃的冲动都没有。 顾钊奋力捞煮好的食物,半晌才冒出一句:“其实我挺庆幸胃镜室还没下胃镜的。这样他们要扯也是拉着麻醉科扯,不会找我们科的麻烦。我真自私。” 沈青捏紧了筷子,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筱雅给她发了条微信:“我嘞个去,这下子问题大了,已经出了差不多有一千毫升的血了。估计端了子宫都不一定能保住命。” 羊水栓塞的发生概率极低,死亡率极高,具体是什么导致羊水进入母体血液循环,谁也不知道。可产妇今天下午被推下楼梯了,她的职业医闹金主怎么会善罢甘休。 筱雅的微信又来了一条:“女的家里人不在。那男的也不是她丈夫。现在总值班过来签字抢救,后面她家里人十之八.九又要闹。要是这男的跟他老婆再使使坏,这事就收不了场了。” 都说医生应当将精力放在医疗本身上,可实际工作中,他们需要考虑的远远不止治病救人。 “沈主任,你说,那人的老婆是不是故意的。她其实要推的人并不是那个女警察,而是警察后面的大肚子小三?她就是想让小三死?” 顾钊下了一碟子鸭血进火锅,血块下面殷红的血水荡漾在白色的瓷碟上,蔓延成血海。沈青捂住嘴巴站起了身:“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吃。” 顾钊还没来得及空出手,沈主任就已经冲出了店门口,弯腰扶着墙角,胃里头一阵翻山倒海,吐了出来。刚刚吃的火锅被她吐得一干二净。跟上来的顾钊赶紧又返回头问老板拿了瓶矿泉水,沈青接过了漱嘴。 “你早点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绿化带边上的灯发着鬼魅的绿光,她的面色呈现出一种凄然的惨淡。出租车停在了路边,沈青示意顾钊上车。 “我不着急,沈主任,你先上车吧。” 沈青摇了摇头:“我家不远,晚饭吃了这么多,我得走走。” 她现在需要开阔的空间,开阔到无边无际的空间,只有清风与明月才能带走她鼻端萦绕着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黏腻的,令人作呕的血,漫天漫地,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血红。她越走越快,到后面已经变成了奔跑。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看过的那部电影《无极》,奔跑的昆仑风驰电掣,可以穿破时间,打破命运的桎梏。 那一晚,她告诉陪她一起看电影的男人,她要走了。 何教授说,好。 …… 顾钊跟随了一路,直到沈青进了小区大门,他才放下心离去。有一瞬间,他甚至担心沈青会直接去撞大马路上的车。医生是自杀的高危人群,从来不是危言耸听。 回到家以后,沈青毫不意外得到了雷母的数落。把公公彻底丢在胃镜室里头不管,跑去伺候别人,这也是一个当人儿媳妇应该有的礼数?胃 镜室的主任心绞痛犯了,服用了硝酸甘油效果也不好,被护士拖去急诊挂水了。剩下的病人,一个主治医生根本来不及做检查,只能先处理急诊。于是雷父惨遭淘汰,只能排到明天上午再去做检查。 雷母的火气憋到儿媳妇晚上十点多钟才进门时,立刻爆炸了。哪个正经女的丢下公婆不管,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浪到三更半夜?她可是真够忙的,男人一不在家,她就忙得天昏地暗。 “今天警察找我做笔录了。”沈青没理会婆母的阴阳怪气,直接从冰箱里头翻出来一瓶酸奶,狠狠地喝了一口。 雷母吓了一跳:“警察找你干什么?” 沈青转过脸,突兀地笑了:“警察认为有个跟您差不多大年纪的女人,死在了我手里。”看着对面女人呆若木鸡的模样,她有种报复的恶意快感。 雷母终于反应过来了,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沈青!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想咒我死还是想害死我啊?” 雷父从卫生间里头出来,劝阻妻子:“好了,小沈不过是有事说事而已。小沈,你没事吧。” 回应雷父的是合上的房门,沈青上了防盗锁。她害死了关美云?呵,真有意思。她真该开一瓶红酒庆祝一下。可惜酒在外面的酒架子上,她一点儿也不想再面对她的公婆。他们是入侵者,打破了她仅剩的安宁。 沈青放了一张老唱片。雷震东在家的时候,常常嫌弃她古怪,不过他自诩男子汉大丈夫,从不跟她计较。现在,房间空荡荡,天花板上吊着的灯形单影只。她踢开了拖鞋,在地毯上旋转着身体,翩翩起舞。 多么奇怪又多么神经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晚上的不睡觉,居然跳起舞来了。可是为什么不呢?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将音乐声又调大了一些。她住的是联排别墅,音乐声不至于打扰到邻居,却足以让房间外头的雷母易燃易爆炸。 “我就说东东是眼睛被屎糊住了,吃了不上大学的亏。见到一个留过洋的就晕了,那些留学生哪有正经人,一个个乱的很!正经人家的女的,会被警察找上门?当初晓得她没爹没妈我就不同意,没教养!” 房门被猛地拉开了,披头散发的沈青赤着脚踩在地上。雷母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 沈青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抬脚往厨房走。每天晚上雷震东都会准备一杯水放在床头,她什么时候醒过来都有水喝。她倒了一杯水,端着回房间,再一次锁上了房门。 “这是什么态度?老雷,你看看,她是什么态度啊?”门板挡住了雷母。 沈青在古典乐声中放肆地大笑。她一个人,很好,她不想再讨好任何人。灯光明晃晃的亮着,她想去关灯又懒得动弹。钢琴曲绵延不断,她搂紧了怀中的男式衬衫,陷入了被窝。 20.难念的家经 沈青睡得不好,迷迷糊糊间,她梦见了自己第一次来例假。 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梦境分析学说,这代表着她怀孕了但却不想怀孕,于是梦中例假如期而至。但沈青本人更倾向于认为是自己临睡前,在拎包中看到了筱雅送给她的卫生巾。 她第一次需要使用卫生巾的时候,学校小卖部只有一种牌子。长长平平的一条,没有U型线,也没有防侧漏设计,却是她的救命稻草。只是蓝色校服裙上沾到的血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被挡住。女生通常用的拿校服上衣绑在腰后的办法也不行,因为夏天的校服上衣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袖T恤。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躲躲藏藏跑出的校园。她只有趁着午饭休息的机会才能避开所有人关注的视线,偷偷摸摸跑回家换衣服。从学校到公安局的家属区,公交车不过三站路。可是那天中午,27路公交车却迟迟不至。 那个男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他是隔了一条街的技校的学生。那个年代,技校生等同于小流氓的代名词。中专技校毕业都不吃香了,学校不过是家长找个地方关注这群个头有爹妈高,脑袋瓜子还是个小孩的少年。好人家的爹妈都教导自己的孩子,不要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她认识那个男孩子。中考结束那天,他带人在巷子口堵她,背后的音像店里头传出盗版磁带的声音:“你不要学劳勃狄尼洛,装酷站在巷子口那里等我。”,被她面无表情的走过。 男孩子在公交站台旁的小店里吃烤串,走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羊膻味。她原本想退后的,可是他丢了一件脏兮兮的衬衫给她,然后拍拍自行车后座:“上车。”他扭过脑袋不看她,晒得黝黑的耳朵泛起了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 那一路骑着自行车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她不记得。她只记得他专门挑林荫道走,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筛下来,过滤了炎热,只剩下明亮。前头的男生弓着背,拼命蹬着脚踏板,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生怕不小心撞上对方。 车子停在了她家门口。因为妈妈喜欢养花弄草,所以公安局分房时,爸爸特意要了别人嫌弃潮湿的一楼,前面自带一个小小的院子。她慌慌张张地跳下车,解下围着腰的衬衫丢给只穿了汗衫的男孩子,匆匆忙忙推开了院子门,跑回了家。 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她一开始误以为是自己的月经量突然间增多了,所以味道散出来了。她还在懊恼是不是被那个技校的男生闻到了的时候,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妈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睡衣浸泡在鲜血中。人的记忆总是诡异莫测,她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妈妈,脑海中出现的都是那双瞪大的不敢相信的眼睛。 那时候她做了什么?伸手去捂妈妈的肚子还是拼命地摇晃着肩膀喊妈?她对着公安局的叔叔重复了很多遍,以至于她自己都忘光了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的哭声招来了那个技校的男生。男孩子并没有照她说的离开,而是等在外头,还想着再骑车送她去一中。 她打了爸爸办公室电话,却怎么也没人接。她惊吓过度,以至于听着嘟嘟声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 “打110,打120啊。”男生跑了进来,同样惊惶而恐惧。 她不记得他们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才等来穿制服的警察跟穿白大褂的医生。她只记得客厅的吊扇还在呼呼地吹着,忙乱的大人们来来往往,人人周身都像是罩着个玻璃罩子,明明是透明的,却一个个都将她挡在外头。外头是满地的鲜血,她母亲的血,粘稠的,像月经血一样鲜艳,从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 她转过头,看到了陪她一起等待警察到来的少年,他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屋子里头也不是属于他的世界,那是大人的世界。 爸爸终于来了,姗姗来迟,比110的出警警察来的都晚。他在屋子里头走来走去,大声呵斥着,命令所有人不停地忙碌。对了,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电风扇,它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整间屋子的上方都卷出了巨大的漩涡。底下跑来跑去忙碌的众人,成了虚幻的泡沫。 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他们是不是在忙着假装自己很忙? 院子外头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到动静赶来围观的邻居堵住了院门。出勤的警察正想办法哄大家走。有人搂住了她的脑袋,一声声地叫嚷着:“作孽噢,还这么小就没了妈。以后可怎么办哟!” 楼上人家的小孩趁着拽院子墙角矮小的无花果,让警察呵斥了一句,立刻丢在了地上。她看着红色的无花果很快被瞧热闹的人踩烂了,鲜红黏腻的汁水粘在水泥地上,也像是血。 她想大声叫喊,却不知道要喊什么。全世界好像都下起了大雨,天空黑黢黢的,所有人一股脑儿匆匆忙忙跑去躲雨,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她抬起头,希望能够找打爸爸。可是爸爸跟他们站在一起。 “妈——妈——”她挣扎着,哭喊着,想要跑回母亲身边。他们拉扯着,推攘着,把她拦住了外边。白色的布覆盖了上去,很快又染出了血红,然后更厚的被子盖了上去,他们抬走了母亲。她拼命地想要追赶,却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好了!不要吵大人做事!”那两只眼睛滴着血吼她的人,是她的爸爸。 他们才是一伙的。 她是被摒弃在外面的人。 …… “没事了,不怕不怕。”有人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 沈青从睡梦中惊醒,眼神涣散,足足过了有好几秒的时间,她才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了丈夫的脸。雷震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不在家你就睡不踏实,是不?”雷震东搂紧了妻子,安慰道,“我这不回来了吗?” 沈青的情绪还未来得及从梦中平复,她愣愣地睁着眼。等听清楚了雷震东的话,她心里头的火气一下子燃烧了起来,她死命挣脱丈夫胳膊的禁锢:“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回来干嘛?我有妈生没妈养的没教养!滚,你去找有教养的去。” 雷震东没头没脑地挨了顿骂,猝不及防下还差点儿被她一脚踹下床,连忙翻身两条胳膊撑在了她肩膀旁,半点儿形象也不讲究,跟只大蛤蟆一样:“我找谁去啊,我就找你。” “找我?找你的小姑娘们去。不知道多少姑娘围着你转呢!个个都讨好着你妈想给她当媳妇。”沈青一点儿通融的意思都没有,手脚并用,好歹顾忌着自尊,没直接上嘴巴咬。 雷震东哭笑不得:“你听她吹啊!我高中都没上完,她都能吹成少年班想招我,她舍不得我去。跟她计较没用!” 夏虫不可语冰!沈青悲从中来:“你走!你走得越远越好!” 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雷震东连防守都不好全心全意,怕自己收不住手劲招呼到沈青身上了。他只能一个劲儿说软话:“我哪能走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沈青暗自恼恨自己使不上力气,听了雷震东的话更加火冒三丈:“凉拌!我还离不得你了?” “离得了我,你抱着我衬衫睡觉干什么?”雷震东挑着眉毛,得意洋洋地从被窝里头抽出了衬衫。 那件昨晚自己睡觉前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衬衫已经皱成了梅干菜,此刻被他捏在手里头,轻飘飘的一块布,简直就是羞耻的明证。沈青又气愤又羞恼,心里头无端就是一阵悲凉:“你厉害,你了不起,滚,我不要你了。” 雷震东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然莫名踩到了猫尾巴,反而弄巧成拙了,只好又放低了姿态哄妻子:“好好好,是我离不开你,是我缠着你。求你要我吧。” 沈青被他勒在怀里头,眼睛看着皱巴巴的衬衫,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她想说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索性由着雷震东在她脸上蹭来蹭去,没力气再推开他的脑袋。 雷震东得陇望蜀,仗着身强体壮压着沈青拼命亲也就算了,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凉被里头钻。沈青整个人被他揉来弄去,身体都要散了架。她拼命朝床里头躲,被他追着堵得跟泰山压顶一样,完全动弹不得。男人还低下头去咬他的耳朵,手不安分:“都硬了,你还闹。” 沈青吃亏在两人体力相差过于悬殊,只能又气又恼:“这是身体遇冷的自然反应。”她睡衣褪了大半,腰以上都裸.露在空气中。 “冷啊,马上就不冷了。”雷震东压了下去,滚烫的掌心灼烧着她说冷的地方。 床板晃荡起来,床头的决明子枕摇摇欲坠,缓缓往下落,只一头搭在床上。床身的每一次晃动,它都跟要掉下去一样。蚕丝枕套不住地摩擦着床板,决明子散发的青草香愈发鲜明。终于,枕头不堪其重,软软地倒在地毯上。 沈青瘫在了雷震东怀里,一阵灼热的触感,没完没了的男人终于释放了自己。 雷震东咬着她的耳朵轻笑:“还说不想我。” 沈青白了他一眼,回敬一个字:“滚!” 雷震东抱着她还要闹:“好,你陪我一块儿滚。” 白日宣.淫的后果委实可怕,这么一顿闹腾,沈青上班快迟到了。 饭厅里头,早餐已经上了桌。锅盖子打开了,热气腾腾的,空气当中弥漫着的全是大米粥的清香。 雷母耷拉着脸,坐在餐桌边上搅着粥碗:“人家都说娶了儿媳妇就该享福了。我真是命不好啊,一把年纪还得起早贪黑地伺候人。这年纪轻就是不一样,睡到日上三竿都不嫌头昏得慌。” “行了。”雷震东一早吃饱餍足了,相当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一面殷勤地夹了一只小笼包给妻子,一面还要冲母亲皱眉,“你儿子我开了一夜车赶回家,我让青青陪我多睡一会儿怎么了。小笼包楼下早点店里头就有的卖,煮粥也就是插个电饭锅而已,至于嘛。青青就没做过饭给你吃?” 雷母差点儿没被儿子气个倒仰,直接掼了筷子:“合着我伺候你们是应该的?还没听说过上人服侍小辈这个理呢!她多能耐啊,都能杀了我了,我是不是还得提着脑袋求着伺候她?” “吃饭,小笼包冷了就不好吃了。”雷父出来救火,“小沈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说警察找她的事情。你干嘛抠那个字眼。”他眼睛睇着沈青,似乎在期待这位儿媳妇能说清楚警察找她做笔录究竟是怎么回事。 雷震东手上的筷子停在了半空,转过头看妻子:“警察找你?什么事啊?”他也算是在社会上有一定关系的人,怎么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死人了,抓凶手呢!”沈青冷下了脸,直接推开了面前装着小笼包的醋碟,站起了身,“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哎,你这什么态度!”雷母拍桌子,“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沈青没理会婆婆,只有雷父头痛不已地阻拦妻子:“好了,小沈也难受。” 雷震东追着沈青到玄关鞋柜边上,伸手想拦她:“到底怎么了?警察找你做什么?” “我治死了人啊!”沈青从起床就气不顺,无端的委屈心烦,“不找我找谁。” 雷震东这才隐约猜测到点儿端倪,试探着问:“那个女的?她女儿不是吸.毒被抓了吗?怎么还要闹啊。” “女儿不在还有女婿!”沈青换上了跑鞋,一把推开雷震东,“我上班了。” 雷震东不若她穿的齐整,身上的大裤衩黑背心原本想等吃过饭再换的。此刻衣冠不整的雷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推门而出,徒劳地在后面喊了一句:“你等我换件衣服啊,今天你车子限号!我开车送你。” 雷母一听就急了,连忙阻止:“你天擦亮才回来,哪里能开车,赶紧回床上睡觉去。” 沈青没理会母子俩的争执,直接开门走了。 “这是儿媳妇吗?这是供了祖宗吧!”雷母捂着胸口,一个劲儿说自己头晕。 雷震东懒得纠正自己的母亲应该捂脑袋,同样心烦意乱:“好了,妈!你揭沈青的伤疤,说她妈死了又怎么算?” 他丢下暴怒的母亲,直接回书房去打电话。他不过就走了一天,怎么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 21.闯祸的帖子 沈青为她的赌气付出了代价,她千辛万苦地挤地铁赶到科里头时,几乎都要交班了。 韩教授换好了白大褂从更衣室里头出来,安慰了她一句:“不要有思想压力,医院会为你做主的。那个,护士长,你上次说的那个眼霜还有吗?给沈医生拿两只过来。” 沈青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黑眼圈,不好解释是她被雷震东给闹的,早上连妆都没来得及化。 护士长没好气:“教授您再收病人进来的话,再好的眼霜都没用,沈主任这就是硬生生被累出来的!你看看这过道里头还有下脚的地方吗?” 韩教授笑呵呵,一点儿也没把护士长的抱怨当回事,早交班的时候还异想天开:“有个事儿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啊。咱们病床不够用,病人都躺在走廊上。这个也不方便控制院感。我的那个主任办公室平常也不怎么能用得上,反正我不是上门诊就是在大办公室里头讨论病例,办公室还有连着的那个杂物间收拾收拾,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平方,起码能摆下五张床。这样走廊上也好走路点儿。” “我反对。”护士长半点要给科主任面子的意思也没有,板着脸严肃地翻起了旧账,“两年前教授您撤了示教室,害得我们同学只能去借肾内科示教室用的时候,也讲多了那十张床,以后走廊就没有加床。你现在看看外头!” 韩教授有点儿尴尬,试图打哈哈:“这不是说明我们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水平高,病人相信我们嘛。” “现在问题不是缺床,是缺人!”护士长的火气无比大,昨天公安局不仅找了关美云事件当班医生做笔录,她手下的护士也被喊过去了。医患纠纷三天两头有,但进警察局的却没几个。护士长觉得晦气得可以去准备一大桶柚子叶水,将整个科室全都刷洗一遍。她看了一脸没事人模样的韩教授,更是头疼,“主任,您先关心一下昨天公安局的事情,好不?” “那个怕什么。他们说是医疗事故罪就是医疗事故了?外行人说外行话,不懂装懂。”韩教授丁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我还不信,这都能再判出个彭宇案来。这都有罪的话,全天下的医院都可以关门大吉了。沈青,你也不用怕。我们不惹事,绝不怕事!” 沈青摇头:“我不怕,不过我支持护士长的意见,我反对撤主任办公室加床位。现在社会对医生的道德绑架已经够严重了。您撤了办公室,您让其他主任怎么办?人是会被惯坏的,病人会把牺牲看成理所当然。为什么消化内科主任能撤办公室,其他科室为什么不能?您这是把大家架在火上烤。” 韩教授倒没想这么多,一时间没琢磨好该劝服大家同意他的想法。外头的护士站传来了吵嚷声。一位刚实习的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快要哭了的模样:“护士长,不好了,22床的家属要打人。” 办公室里头知道输血事故的人全都变了脸色,韩教授匆忙往护士站走:“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不要对个小姑娘动手。” 22床患者的儿子眼睛猩红,拿着手机正对韩教授,冷笑不已:“我说你们那天怎么紧张兮兮的,我从没见过面的教授都亲自问寒问暖了。不是心虚是什么?我说好端端的输着血为什么突然间就停了,然后一堆人围过来又是测这个又是量那个,原来是你们……要不是这丫头臭显摆,你们诓了我们家有多得意,我还真不晓得!看着我们跟个傻子似的,你们是不是笑死了!” 谈落落在边上抹眼泪,吓得说话都打哆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好了,小伙子!”韩教授年纪虽然不轻,眼神却好的很,一眼就看到了帖子标题《输错血有惊无险,庆幸安全度过》,他叹了口气,“进来说话。” 家属冷笑,一把揪住谈落落:“我进去什么啊,哪个给挂的血,我找哪个。” “小孩子有错也应该找家长,我是这个科的主任,我跟你谈。”韩教授坚持拦在了吓傻了的小护士前头,眼神示意护士长赶紧把人带走。 “我不找你!我找她!”患者儿子失了目标,手指头直直戳着沈青,声音掩不住愤怒,“沈主任,我相信你才问你,你是怎么说的?我当时还怪我自己想多了!” 沈青张了张嘴巴,却找不到措辞,最终只能无言以对。 “好了,我们谈。”韩教授连哄带劝的,总算在自己的研究生帮助下,把人带进办公室里头。 另一边的治疗室,门合上了,谈落落被一群老师围着,抽抽噎噎交代了事情经过。因为22床的病人输错血以后情况很稳定,她昨晚没忍住,在一直用的医学APP上发了帖子说了事情经过。她的本意是让大家引以为戒,千万不要认为在大医院里头,有这么多人把关,还会出现血型搞错了这种低级错误。 “我没说名字,我把所有信息都隐藏了。”谈落落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带教老师,“田老师,我真没有。” 护士长简直快要被气晕过去了。这孩子怎么脑袋缺根筋啊!这种事哪里能够拿出去说。 “那里头的用户都是医生护士,我看有很多老师分享自己临床上碰到的病案,我也想分享经验。”谈落落后悔得要命,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抓了个正着。 “你承认了?”护士长绝望地看着谈落落,再见到她的用户头像时,更是想直接拍死这孩子算了。用个美图秀秀画了猫胡子猫耳朵有个屁用,她一眼就能认出谈落落的脸!还猫呢!画成猪头都侮辱了猪的智商! 22床老爷子的家属原本就怀疑输血出现了问题。今天一早,他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谈落落在某个著名医学网站上发的帖子。即使小姑娘隐去了患者的真实信息,但整个诊疗过程只要是经历过此事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哪有不火冒三丈的道理。 护士长恨铁不成钢。直到科里头开会宣布这件事的处罚决定,她还忍不住点谈落落的额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驽呢?” 韩教授面罩寒霜,难得拍了桌子:“好了!说个孩子有什么用?你们这些老师呢?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你们自己心里头没数?我已经跟医务处通过气了,这件事,所有经手的人全部扣除一个月工资。今年的先进一律不考虑。记住这个教训,多少人都是毁在麻痹大意上的。我是科主任,我没把科里管好,我也负连带责任。” 一整间办公室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护士长红了眼睛:“我不是舍不得一个月工资,我也不是诉苦。可为什么会出错啊?对,是我们没有严格执行操作流程。可教授您看看外头,我们有多少住院病人?忙不是出错的理由,可忙能增大出错的概率!走流程要时间是不是?这么多人,早上光挂水,治疗班就能直接忙到中午。我们总共多少护士?我们每天来多少病人?实习护士也要带教老师看着才能操作啊!科里头挤成什么样了?抬进来这么多病床,挤得连中午打个盹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旁边的主管护师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别难过。护士长的委屈找到了出口,索性哭出了声。 韩教授有些尴尬,不晓得该怎么劝女同志,只能徒劳地安慰:“大家的难处我都理解。” 大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护工探进头来问:“韩教授,您想撤办公室改病房的事情,后勤的张主任问定下来没有。” “改什么改!”护士长的怒气一下子膨胀开来,大声吼道,“是不是还没都累死不算完啊,非得累死了才干净!” 韩教授摆摆手,示意被吓到了的工勤师傅:“没事,就把东西搬出来。” 护士长立刻瞪大了眼,扯下了护士帽掼在桌上:“再加床的话,这护士长我不当了,谁乐意谁当去!” “哎,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急,你听我说完。”韩教授被当众将了一军又不能发火,只能继续吩咐工勤师傅,“然后搬架子床进来,办公室跟杂物间分别是男女值班宿舍,中午给你们地方睡觉。” 护士长被噎到了,打起嗝来差点儿止不住,却还是嘟囔了一句:“说的好像谁有空睡觉似的。” 沈青悄无声息地出了办公室的门。胃镜室主任的心绞痛迟迟没有缓解的意思,心内科已经结合生化检测报告考虑是心梗了,要收他住院。一个萝卜一个坑,胃镜室撑到了下午实在扛不住了,只得打电话过来求援。 今晚是沈青的二线夜班。按照科里头的排班习惯,她下午休息。因为胃镜只能由主治以上职称的医生单独操作,二线班不忙的时候能够有觉睡。算来算去,科里头唯一能够出去支援的人手只有沈青。 拐角的配药室里头,谈落落正哭着跟老师说对不起,全是她的错,都怪她不好。她摸着眼泪看到了沈青,立刻冲上来道歉,是她害了老师们,都是她没脑子。 沈青没办法接受谈落落的道歉。这个小姑娘是《皇帝的新装》里头唯一说了真话的小孩。她在为什么道歉?难道是她造成了输血事故吗?沈青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一句:“别哭了,以后小心点。” 小心点什么?是小心别犯错还是犯了错以后要小心隐瞒?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沈青逃一样地离开了病区,她害怕谈落落问她的时候,她会无言以对。她总是头痛病人对医生的不信任,可是她和她的同行们真的什么时候都值得信任吗?他们真的不会隐瞒,不会欺骗病人吗?这样的他们,又怎么能够要求病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楼梯里只有她的脚步声,没有回答。 22.沉重的信任 “就是她!”安全通道口传来男人的声音。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愤怒地揪住了沈青的衣领,眼睛直往外头喷火:“你这医生怎么能这样?你给人开错了药都不讲的,就站在边上看人家吃?你也太缺德了吧!你给我爸输错了血,为什么不讲?” 22床患者的女儿从外地赶了过来,一到医院就听弟弟说了父亲被输错血的事情。她没有办法接受这种错误,仁安医院这么大的医院,居然还能搞错人的血型?这不是在草菅人命吗?这些人瞒得死死的,要不是弟弟留了个心眼,他们一家子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对不起。”沈青找不到借口,她只能道歉,“非常遗憾,我们的工作发生了疏漏。” “我说的不是输错血的事情!”女人急了,一把将沈青推了个踉跄,“你为什么要撒谎?我们把我爸爸托付给你们,是信任你们!你们这样做,我们还怎么敢相信你们。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怎么晓得你们是不是又在骗人?” 她的情绪极为激动,一直不停地摇晃着沈青的肩膀,要求医生给个说法出来。旁边的男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沈主任,我最气的事情不是你们输错血,我是气你骗我们。我爸爸那么相信你,一直说自己运气好,住进了这么好的医院,碰到这么好的医生。你竟然骗人!你为什么不能讲实话?” “好了!”楼梯下面传来一声呵斥,雷震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一把搂过摇摇晃晃的妻子,满脸愤懑,“我老婆在家里头,我连讲话声音都不敢大,生怕吓到她。你们问她为什么不敢讲实话?好,我来告诉你们,因为她被打怕了!她头上的伤到现在痂都没掉,她脑震荡完了不到三天就又回来上班。治好了没人感谢她,有一点儿问题全都追着喊打喊杀。她敢讲吗?她难道就活该被打吗?你们上班犯了错,最多扣钱。她呢?她挨过多少次打啊!” “你别说了,别说了。”沈青的鼻子发酸,压抑的难受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哽咽,“是我不对,对不起。无论如何,我都不该不说实话。雷震东,你别再说了。” 雷震东上午补了个觉,原本气势逼人,完全能够镇住全场,奈何自己的老婆不争气,一直拽着他的胳膊哭哭啼啼。他恨铁不成钢:“行了,你就窝里横,跟我声音大的很。出了家门你怎么个怂样,永远都是被欺负受委屈的份。” 沈青哭得不能自已:“你知道我难受,你还吼我!” 雷震东噎住了,绕来绕去全成了他的错。他就知道跟她讲不了道理,他只能下意识地哄人前一贯坚强的妻子:“好好好,我不对,不哭了,咱不哭了,行不?好好好,哭吧哭吧,哭出来好受点儿。” 22床老爷子的儿女傻眼了,面面相觑。看着这对夫妻,他们想要再追讨沈青的责任,又忌惮着雷震东胳膊上的腱子肉。这明摆着就不是个好惹的主,跟个土匪似的。也不知道看着斯斯文文的沈医生,怎么找了这么个男人。 隔着一堵墙跟一条窄窄的过道,韩教授正在跟22床当事人道歉:“我明白您生气是因为我们瞒着您。我实话跟你说吧,如果是三十年前,我肯定是有一说一。二十年前我得掂量着办。到了十年前我胆子越来越小。现在更是战战兢兢,跟在冰上走路一样。 我刚工作那会儿,给病人做桡动脉穿刺,就是脉搏那块儿扎针。结果我不小心刺中了病人的神经,他的手麻了。我就老实说了,然后每天都抽空给他做康复。后来病人出院了,我们也成了好朋友。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联系。去年有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酒后吐真言,也就是那个时候大家都好说话。要是换成现在的环境,他肯定会找医院闹的。” 22床的老爷子闷闷地开了口:“我没闹。” 韩教授站起身,朝他鞠了个躬:“所以我特别感激您,我也不好意思奢求您原谅。我只想恳请您要怪就怪我,别为难科里头的年轻人。我没几年就退休了,可他们的未来还长。我们这些老的最怕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自己生病了,找不到人看病。不怕您笑话,我自己带的研究生都不肯考博士。学了八年医,临了回家开网店了。说是挣钱多,压力还小,晚上能有觉睡还不做噩梦。我连拦他都不好意思,生怕自己耽误了孩子的发展。” 老爷子在护工的搀扶下起了身,也不掩饰嫌弃:“行了,别跟我打悲情牌,我也不是要揪着你们不放。”他走到了楼梯口,摆手示意自己的儿女,“算了,他们也都不容易。” 沈青哭得气儿都不顺了,哽咽着朝老爷子鞠了个躬:“对不起,我一开始就应该说实话的。我不该瞒着您。” “你要是跟我讲了实话,后面会怎么处理啊?” 沈青抬起了头,腮边眼泪还没干:“一样的处理方式。” 老人笑了:“那就行了,你也没耽搁我。不管说什么,不耽误事情就行。” “是啊是啊,医生护士都不容易。”楼梯口传来了原先21床患者母亲的声音,她手里拎着一兜子荔枝,冲沈青笑,“沈主任,我家儿子已经从ICU出来转普通病房了。暂时还不能讲话,不过那边医生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我带了点儿荔枝过来,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幸亏有你们在,不然我儿子就没命了。” 22床老爷子的儿子忍不住嘀咕:“自来水啊,真是自带水军效果。行了,我爸都没说什么,搞得活像我们忤逆不孝一样。告诉那个小护士吧,也别哭了,别说是我害的她以后不敢当护士了。” “就是就是,吃点儿荔枝败败火。”不明所以的患者母亲笑眯眯地招呼着前病友家属,搞得对方向发火都不知道该冲谁发,只能虎着脸走开。 直到傍晚沈青离开胃镜室回病区交班,那袋子荔枝还摆在大办公室的桌子上。顾钊带着笑:“沈主任,人家家属叮嘱了,一定要给您留点儿。” “吃吧,大家一块儿吃。给护士站也分一半过去。”沈青抓了一把塞到雷震东手里,“你陪爸妈回家吧。24小时动态心电图要约到明天下午了。” 住院病人的确不该外出回家,可一来雷父是体检,二来雷母要在这儿的话,估计整个晚班的医生护士都得不到安宁。宁愿让他们签一张外出协议,回家睡觉去。 雷震东剥了个荔枝壳,将果肉塞进沈青嘴巴,摇摇头道:“不,我陪你。” 刚结婚的那会儿,她还在急诊轮转。每次夜班,雷震东都会过来陪着她,夜宵一买就是整个科室。急诊科的人开玩笑叫他震关东,只要他在,就能镇住场子。 田主任顶着被醉汉打出的熊猫眼,唉声叹气,不知道猴年马月医生护士才能享受最基本的人权。 护士长心直口快,吃着雷震东带来的鸭血粉丝嗔怪主任:“真到了那一天,雷总不是没生意了。吃着人家还咒人家,也不怕舌头起水泡。” 雷震东倒是笑嘻嘻,直接歪头靠在沈青的肩膀上:“没关系,真到那一天,我就指望着我家沈博士养我,好好当小白脸。” 那个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对了,她白了雷震东一眼:“先把脸捂白了再说!” 众人一阵哄笑,还有皮肤科的开玩笑说要给他开水杨酸好漂白。休息室外头的护士喊:“快来人,车祸。” 呼啦一声,号称干不下去要改行的人全都丢下了手上的筷子,旋风一样地跑出去参加抢救。只剩下桌子上的鸭血粉丝汤,一碗碗的,热气散尽,慢慢凉透,最终糊成了一坨坨浆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雷震东不再陪她上夜班了呢?究竟是因为她太忙,还是因为他应酬太多? 沈青有点儿恍惚,荔枝太甜了,甜的甚至快要发苦。她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脑袋:“算了,你陪爸妈回家吧。” “没事,我叫小蒋送他们回去了。”雷震东手上还带着荔枝上洒着的清水,点在她鼻尖上,微微的沁凉,“我陪你。” 办公室的门嘎吱一声响了,顾钊有点儿尴尬地看着自己的上级医生,掩饰性地扬了扬手里头的病历:“住院总给收了个腹痛待查的进来。” 沈青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一步,离雷震东远点儿,这人却欺身上前,又塞了颗荔枝进她嘴里,手指头还在嘴唇上摩挲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我来点饭。” 他常年锻炼,指腹上都是茧子,粗粝的很,摩挲上嘴唇的时候,她忍不住一阵颤栗,本能地侧过头,掩饰性的询问科里其他人的意见:“你要吃什么?也问下护士吧,没吃晚饭的话一块儿吃。” 雷震东攥住了她的胳膊。夏天的白大褂都是短袖的,胳膊露在外头,被办公室的冷气吹着,微微发凉。他身上火气重,冬天都跟个火炉一样,何况是盛夏。沈青觉得自己的胳膊跟着了火一样,偏偏雷震东还低下头,几乎贴上她的耳朵:“要不要吃香辣锅?” 顾钊赶紧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给病人开入院医嘱。 沈青狠狠踩了雷震东一脚,要用胳膊肘顶他肚子时,被他又捏住了肘窝。 办公室的门再一次发出了响声,骆丹眼皮有点儿浮肿,看着沈青忐忑不安:“沈主任,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仁安医院之前出过进修医生值班时,因为不熟悉医院电脑操作系统,开错了药的事情,所以现在进修医生都不允许单独值一线班,而是跟本院医生的班。骆丹上午在门诊进修,还是晚上交班时才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 “不怪你。”沈青摇了摇头,“错在我,那天你已经上了二十四个小时,我应该让你回去休息,而不是再给你安排工作。不要有心理负担,出事谁也不想,以后小心点儿就是了。” 见雷震东抓着她的胳膊没有放的意思,沈青不得不伸手掐他胳膊内侧的嫩肉,然后赶紧离他远远的。她掩饰性地走向顾钊:“什么样的病人?” 顾钊吃了一惊,常规一线班收病人,除非是碰上疑难危重情况,否则一般不会惊动二线班。他本能地有点儿紧张:“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个恶心呕吐肚子疼的。是瓜农,今天上午吃了半个西瓜后开始不舒服,还拉过一次,便后腹痛缓解了。因为惦记着生意,所以拖到吃不消了才过来看急诊的。查过心电图跟心肌酶谱了,没问题。” 出了胃镜室的事情之后,现在急诊几乎要常规查心电图了。宁可被病人埋怨检查多,医生也不敢漏掉任何一个有可能是心梗的患者。 沈青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你问问他的瓜到底有没有打农药。上个月儿科就发生过小孩吃西瓜,结果有机磷中毒的事情。”好在儿科主任警觉,孩子情况稳定后回溯病史,又化验了剩下的西瓜才确定。 顾钊连忙应声记下,拿着开好的医嘱送护士站去了。骆丹也赶紧跟上,一块儿去处理病人。 办公室里头又只剩下雷震东跟自己两个人,沈青无端就心中发慌,总觉得他眼神不怀好意。 雷震东逼近了妻子,伸手去摸她的后颈。沈青跟触了电一样,浑身寒毛直竖,忍不住低声呵斥:“你干嘛,别乱来啊。” “这又不是我的办公室。”雷震东拂起她从发圈中掉落的头发,亲上了她的耳朵,“你要想的话,我随时等着。” 沈青很想直接给这人推一针镇定剂,好让他安生点儿! 23.奇怪的中毒 雷震东的镇关东美名果然名不虚传,起码到他离开医院之前,消化内科病区都风平浪静。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将沈青的脑袋从胸口和腋下的位置抽离,然后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值班室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只有妻子平稳的呼吸。他蹲在床边,脸贴着她,微微带着温热的气体拂着他耳朵那一块,他的心也跟着被烫软了一块。 雷震东伸出手,想要摸摸妻子的脑袋,琢磨了一会又放下。她睡眠一直不好,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容易受惊。他想了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汗衫,塞进她怀里。熟悉的气味似乎给了她安全感,她脑袋往下蹭了蹭,再度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梦乡。雷震东微微勾起了唇角,收回手,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衬衫,直接套在身上,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手机屏幕上提示有新的微信,小蒋给他留了言:人抓到了。 关美云的女儿好毒,女婿好赌,夫妻俩的正常收入远远不能满足日常开支,都欠了一屁.股债。 “这小子交代了,他报警不是想告医院,而是想让警方出头劝医院私了。医院态度太硬了,他想曲线救国。警察一般都不管这种事。他也没想到公安局真会立案。” 雷震东冷笑:“哟,他脸不小啊。他以为公安局是他家开的。” 小蒋干笑:“习惯成自然了呗。他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以前也得手过好几次了。有的医院怕麻烦,直接给钱。有的医院报了警,结果还是被劝私了。沈主任真是运气不好,被这家活闹鬼也缠上了。” 雷震东人走到了电梯口,还是不放心:“把人给我扣着,我过去会会他,看到底是哪个牛鬼蛇神没事找事。这都过去多少天,突然间想起来要人民警察替他当家做主了?早干嘛去了?” 他下了楼,出了医院大门,回头又看了眼消化内科值班室的方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医生怕什么啊?医生最迷信,半点儿都不讲唯物主义。夜班医生个个有镇班神器,从金镯子到金链子,不一而足。韩教授的办公室抽屉里头常年供奉着《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大办公室橱柜里日日摆着四个苹果加两根摆成八字形的香蕉的果盘,不换新的坚决不许任何人动,防止坏了四平八稳阵。 这一切都是为了借势,却全然比不上人定胜天。恶鬼怕邪神,雷震东人一走,消化内科病区就镇不住了。 新入院的瓜农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只有她老婆陪床照顾,手边还拖了个五岁的小孙子。按照规定,儿童不允许留在病区。可孩子没人带,奶奶又分不开身。护士只能捏着鼻子让她签了保证书,强调一切后果自负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祖孙三人挤一张加床了。 谁知道,神仙的职能划分比医院科室还要细,并且不讲香火情,拒绝会诊。消化内科的风水阵镇住了大人,却镇不住小孩。瓜农睡得喷香,蜷缩在爷爷脚边的小孙子却突然间抽了起来。陪床的奶奶趴在床边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小孙子从床上滚下来,砸到她身上才惊醒。这时候,小孙子已经昏过去,死活叫不醒了。 护士吓得魂都要飞了,赶紧喊顾钊去看,又请了儿科跟神经内科的急会诊,给小孩子先急诊处理。 沈青被电话铃吵醒了,匆匆忙忙奔过去看,儿科的住院总正在给孩子做检查:“瞳孔这么小,孩子最近有没有碰农药啊?除草剂之类的都算。” “没有,娃娃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不让他乱跑。”瓜农夫妻俩都吓得面如土色。他家地里头最近一次用农药还是一个多月以前。 “这个病人的胆碱酯酶是好的。”顾钊指着瓜农,跟儿科还有神内的住院总交代情况。 瓜农的妻子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小孙子这两天有点儿咳嗽,她给孙子喂了止咳糖浆。但糖浆的名字,她不太识字,实在想不起来了。 “罂.粟壳,很多止咳糖浆里头都有这个成分。”儿科住院总听着小孩的肺部情况,皱起了眉头,“现在罂.粟中毒的可能性暂时不能排除。” 神经内科的住院总结合孩子常年在田头玩耍,蚊虫叮咬严重的情况,表示脑炎的可能性也存在。 “先办住院手续,孩子这个情况不能拖下去了。”儿科住院总叮嘱老夫妻俩,“赶紧把小孩爸妈叫回来,他们必须得到场。” 沈青帮着转运病人,又安抚想要跟过去的瓜农:“你不能动,你自己还住着院呢!” 瓜农急得满头大汗:“这哪行啊。大夫,你行行好。你看我水也挂了,我没什么情况的。”说着,他的随手抹了下口水。 沈青愣了一下,脑袋里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转过,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碰农药?人家地上打的农药,也是可以经过皮肤吸收的。” “真没有!大夫,你是不晓得。我们村里头的地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种了,都是外地人过来承包。我家的地偏,人家看不上。”果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咽口水,两眼巴巴地看着沈青,只求医生法外开恩。 沈青皱了下眉头,拿出手电筒检查瓜农的瞳孔。瞳孔呈现针尖样改变是有机磷中毒的一个重要临床改变,可是瓜农的瞳孔跟正常人没区别。 “你平常口水就这么多吗?”沈青不敢放松警惕。有机磷中毒的病人也会出现汗多跟唾液分泌增多的现象。 果农不住地擦汗:“我一紧张就这样,大夫,求求您,你就让我过去吧。” “先让我们给你量个体温测个血压,确定你情况稳定了再说。”沈青招呼骆丹,“把心电图机推过来,再给他做次心电图看看。”有机磷中毒常常会造成患者心电图改变。 果农的体温血压都正常,心电图显示除了心率有点儿慢,每分钟57次以外,没任何特别。照他本人说,去年他在村上免费体检,心跳也是差不多的,医生还夸他身体好。 骆丹推着心电图机回去的路上,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跟沈青开了口:“沈主任,我刚才看他腿上有毒疙瘩,说是蚊子咬的。我以前在镇卫生院的时候,碰到过有赤脚医生给人开农药抹身上的疮,以毒攻毒。” 沈青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她之前一直隐隐约约的怀疑这个人是有机磷中毒,但是对方的症状不典型,连抽血化验的结果也显示胆碱酯酶正常,又没有农药接触史。她连忙喊住了想要偷偷摸摸溜去儿科的瓜农:“你腿上抹的到底是什么草药?” “就是马齿苋啊,捣烂了敷在腿上。” “除此以外呢?” “噢,还有点儿药粉,以前赤脚医生配的。我怕摆的时间长了浪费,就一并抹进去了。” 沈青简直要晕过去了,赶紧问瓜农要了赤脚医生的电话。谢天谢地,深更半夜的,对方居然接了手机。在她再三追问并强调小孩子情况很严重,要救命之后,赤脚医生终于承认了药粉里头有敌敌畏。他一再声明:“我跟他们说了,不让小孩碰的。” 沈青安慰了对方一句:“我不是追究你责任,我得搞清楚情况救命。” 儿科医生进一步检查以后,初步诊断瓜农的小孙子是有机磷中毒。他的胆碱酯酶检测结果倒是符合有机磷中毒的指标,活性度下降很厉害。儿科现在已经给用上药了。 骆丹看着沈青开医嘱时,忍不住发问:“顾主任,为什么这个加床胆碱酯酶不低呢?我以前碰到过一个也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肯定他喝了农药,我们都不敢肯定。” “不是不低,而是现在临床上常用的检测方法受假性胆碱酯酶干扰太大。所以即使胆碱酯酶正常,也不能完全排除有机磷中毒的可能。”沈青将病历推给大夜班的护士,忍不住感慨,“说实话,要不是他孙子的中毒症状更典型,我都怕自己漏诊了大人。你看他恶心呕吐的症状,用了药对症处理后都基本好了。多亏有你,我还真不知道用农药抹身上治疗皮肤问题。” 骆丹讪笑:“这也是乡下缺医少药的地方才会用的土方子,我自己小时候看过。” 沈青转过头看她,正色道:“以后有任何想法都要提出来说,不要有心理负担。哪个专家教授没误诊漏诊过病人?你看,你就想到了他的中毒途径。不然再拖下去就耽误事情了。” 夜班讲究一个兆头,常常跟水库开闸一样,阀门一开就一发不可收拾。瓜农一家老小开了这个不好的先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个夜班组的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原本平稳的病人子夜过后集体状况百出。 做了肠镜的病人突然肚子疼,吐起了血。急诊做了胃镜才知道,病人把护士发的口服药连着铝盒一并吞了下去,药品包装划破了食管静脉。 酒精肝肝硬化的病人因为被迫戒酒出现了戒断综合征,在病房上演全武行,掰断了输液架当金箍棒,要大闹天宫。整个夜班组医生护士外加陪床家属一并使力才制住人,打了一针鲁米那,等人安静下来赶紧转去戒酒中心。 这边医生护士们还没喘口气呢,旁边病床被吵醒的肝硬化病人突然间冲出了病房,胡子都白了的老人家嘴里头一个劲嚷嚷要去看流星雨。无论女儿跟护工怎么劝都不肯回去,还直接在走廊里头脱了裤子小便。加床的病人和家属大惊失色,女人骂他耍流氓,男的捋起袖子要揍人。沈青跟消防员一样赶紧冲去现场灭火,连哄带劝,才安抚住被肝性脑病发作的老爷子骚扰的病人。 她靠着门板撑住身体,病人家属的感谢如风声过耳。门铃一响,病区门大开,急诊又匆匆忙忙给他们送来好几个重病号。 早上交班时,白班医生不遗余力空出来的床位又挤得满满当当。沈青面无表情地宣布:尚有病人滞留急诊病房观察,等着消化内科有床位转进来。众人一阵哀嚎,护士长看着乌压压的床头,琢磨着要不要在科里头再供只玩具狗,狗年都走一半了,怎么还压不住招财猫! 韩教授今天坐门诊,交完班带着研究生走人。沈青下了夜班也得领着自己组上的医生查房,调整用药,处理病人。将这一切安置完之后,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二十三分,时针与分针直的跟把剑一样,尖锐地戳进人心。这就是医生的夜班作息,她还是个二线班医生啊。 顾钊一夜基本上都没合上眼,打着呵欠催促沈青:“主任,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昨晚科里头所有的紧急情况都是沈青带着他一块儿处理的。二线班忙到了一线班的状态,也就是沈青好讲话,换成别人早下脸了。怪只怪他能力有限,一个人还撑不起来。 沈青脑袋发晕,看看现在没什么急事,也就没再坚持。她留下了自己的饭卡招呼组上医生点食堂的小炒外卖,自己摇摇晃晃出了医院大楼。阳光亮得发白,地上却被晒出了一片雾蒙蒙的灰红。光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玄妙的东西。 她在太阳底下晒了足足好几分钟以后,才确定自己昨天早上没开车来医院。跟雷震东置气的结果就是她还得坐地铁回去。从仁安医院到最近的地铁站,手机导航提示步行需要七分钟。医院对面的马路又开始了新一轮挖。好像自她入职仁安医院以来,这条路太平的时间始终都没超过三个月,也成了特殊时期的医保病人,为了报销,不停地出院再入院。 漫天的灰尘染黑了路边的梧桐叶,却丝毫拦不住道路两旁各家饭店散发出来的饭菜香气。即使马路千疮百孔,也阻止不了人们来来往往吃饭买饭的热情。人类的适应能力总是那样强大到可怕。不到最后崩盘的那一刻,总是能够神奇地撑住。 沈青疲惫地眨了眨眼。 “大夫!谢谢你啊,大夫!”一个穿着灰色格子衫的中年女人迎面拦住了沈青,一个劲儿朝她笑。 沈青发懵,直到对方手里头拎着的香瓜捧到了她鼻子底下,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想致谢。 “不用,不用,那是我们应该做的。”她连忙摆手,仔细看了对方好几眼,在脑袋瓜子里头核对了半天,方敢确定这是那位瓜农的妻子,赶紧追问了一句,“你孙子现在怎么样?” 瓜农的妻子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亏得是在医院里头,亏得碰上你们这么好的医生,技术又高人又好,不然我家老头子跟小孙子肯定都没得了。”她坚决将香瓜硬塞到沈青手上了,还一个劲儿的强调,“自己家里头种的,就是个新鲜不打药水。大夫,等我回家给你送老母鸡啊,我养的,一天的饲料都没喂过。” 沈青赶紧摆手说不要,结果最后分手时,香瓜还是归了她。 雷震东闲下来动不动嘲笑沈青,脱离了临床,走出了医院,她就是个脑子堪比成浆糊的傻瓜,什么都指望不上。她捧着香瓜走出了足有一百米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瓜农家里头不是种西瓜的吗?难不成西瓜还能跟香瓜套着种?可她又不好折回头再去追人家,只能硬着头皮捧着香瓜继续往地铁走。 她昨天早上就该开雷震东的车上班! 谁让他开走了她的车! 24.渴睡的眼睛 走进地铁站,沈青也没能获得解脱,坐地铁的二十分钟依旧煎熬。恰好赶上了中午交通的高峰时段,整座城市的人好像都涌进地下,车厢里的人群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从书上看这样的形容,只觉得奇怪,什么是沙丁鱼罐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她生活的那座小城市物资匮乏得很。妈妈特地托人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外地带回了沙丁鱼罐头。她看着那一罐子的油浸鱼依旧茫然,这又跟人群有什么关系。爸爸很不高兴,那不到半斤重的罐头花了妈妈半个月的工资。 直到多年后,她成了沙丁鱼群中的一只,挤在人海中,周围茫茫然,她才慢慢领会其中的意味,也不得不赞叹,这个比喻真形象。 沈青靠住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旁边座椅上的少男少女。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戴着耳机,对着手机屏幕上的英文长句喃喃自语,身旁的男生一直侧着脑袋看她。小姑娘似乎不好意思了,伸手推他,拿下了一只耳机,娇嗔道:“你玩你的游戏,看我干什么?” 男生笑嘻嘻的,舔着脸凑上去:“你比游戏好看。” 女孩子白了他一眼,侧过了脑袋,耳朵却泛了红。男孩子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裤子口袋,企图伪装成轻松自在的模样。 地铁呼啸往前,穿越过的是空间还是时间,行驶着的究竟是不是时空隧道? 沈青睫毛低垂,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沈沐骄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仁安医院那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的。警车坏在了半道上,她不得不坐地铁回单位。 首先吸引到沈沐骄的是对面女人的脖颈,修长白皙,白的近乎于半透明,跟个吸血鬼似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可那微微低垂的姿态,却又像引得吸血鬼蠢蠢欲动的猎物。沈沐骄不由得将目光转移到了女人脸上,却被她的神情吸引住了。 沈警官大学时修过微表情,对面女人的神色,如果遮着眼睛,单看下半张脸,那是个微笑,带着柔和的欢喜。可是颠倒过来,遮住了嘴巴周边,只看上半部分,谁也无法忽略她面上的惆怅与悲伤,甚至还能看出丁点儿恍惚。 真是有意思,沈沐骄下意识地多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她认出了沈青的脸。对,就是那位仁安医院的副主任医生。她循着沈青的视线看向了车厢的地铁TV,忍不住冷笑,难怪沈医生表情这么复杂,身为医者,但凡还有一点儿良知与自尊,都要害臊吧! 沈沐骄在周围人的白眼抱怨下,艰难地转换着位置。搭档莫名其妙,赶紧拽她:“你要干嘛啊,还没到站呢!” “别管,我看到当事人了。”沈沐骄甩开了同事的胳膊。 搭档一脸崩溃:“你别多事,老实待着行不?你还嫌你麻烦不够多啊!那一家活闹鬼不够你烦的?” 沈沐骄哪里肯理会对方,依然坚持着挤到了女医生身边,主动搭话:“沈主任对这条新闻很感兴趣吧。” 沈青皱了下眉头,身体朝后稍退了半步,微微上挑的半边眉毛表示疑惑。 呵,还真是!沈沐骄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冷笑出声:“沈主任不是号称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 walking dictionary吗?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容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我不明白沈警官您在说什么新闻。”夜班耗光了沈青的精气神,她声音细的就跟一根线吊着一样。 地铁穿越隧道,呼啸的声响撕裂了空气。沈沐骄不得不侧着耳朵倾听,生怕一不小心对方就断了气。待听清楚整句话,她噎住了,忍不住手一指地铁电视:“用错药致女婴脑瘫,母亲维权六年路漫漫。沈主任,不知道您怎么看?” 地铁TV上正在播着一档热门综艺节目,女明星对着镜头信誓旦旦,喝了某款保健品之后,糖尿病人不用打胰岛素就能控制血糖了。 沈青脸上浮出了疲惫的笑,姿态冷淡又疏离:“沈警官说这个吗?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我对三季人不感兴趣。” 什么趋势(曲士)?什么三季人?沈沐骄一头雾水,她不是说这个。这谁啊!都长着一张脸,她不认识。好在沈警官总算抓住了第一句话当重点:“我说的是上一条新闻。真有意思,明明是医院的责任,医生都承认开错药了,却不肯承担责任。结果孩子的妈妈想要维权,还被处处威胁,甚至不得不写遗书求告网友。” 沈青面色不变:“是吗?谁威胁她的?医生吗?她为什么不报警啊?报警了,那警察为什么不帮她啊?难怪沈警官这么感兴趣。” 沈沐骄被将了一军,忍不住反唇相讥:“如果医生能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那对可怜的母女还需要在煎熬中奔波六年,依然得不到结果吗?” 那种不动声色的悲悯又来了。同事说沈沐骄是精神过敏,可她清楚地感觉到了,眼前的这位女医生像是在同情她可怜她,带着居高临下礼貌疏离的怜悯,简直就是自配佛光BGM了:“警校不学法律吗?” 沈沐骄再一次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沈青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沈医生似乎太疲惫了,她只想赶紧回家睡觉,并没有授业解惑的意愿,只礼貌性质的关心了警察两句:“那个人的医药费是公安局出吗?你们领导批准了没有?” “我没推她!”沈沐骄忍不住一阵火起。现在网上到处传警察殴打孕妇,导致大肚子难产羊水栓塞,命悬一线。公安局不闻不问,一分钱医药费不掏。那个女的明明已经醒了,却装死,不肯讲真话,全都由着那男人跟大老婆信口雌黄。 沈青似乎笑了,对孰是孰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也许是出于礼貌的习惯,她只敷衍着不相干的话:“人是群居性动物,包容放纵同伴,一致对外,是一种本能。” 这正是沈沐骄火大的地方,受害人跟凶手站在同一条战线,反过来污蔑原先保护她的警察。 太阳底下无新事,警察这么激动,只能说明她太年轻了。为了保命,小三的子宫被切了。这么一个没什么生存能力,只凭借着年轻貌美能生养的原始本钱靠男人养的女人,现在丧失了生育能力,连洗心革面过普通人的日子都艰难,她除了讨好自己的金主,还能有多少更好的选择? 广播响起了报站声,沈青朝女警察微微欠了下身,抬脚出了车厢。 沈沐骄下意识地回礼。地铁门“嘟嘟”响起了红灯,她恍然醒悟:“我还没问重点呢?”她怎么就被那个医生牵着鼻子走了,话题翻了几个弯,她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回来!”负责带她的师父终于翻脸了,直接拖住了人,“你干嘛呢?盯着她不放有什么意思?” 沈沐骄不甘心:“可是付强现在不见人影子。好端端的,他报个警,人就不见了?” 师父一阵头痛:“你管这么多干嘛?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才是真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失联正常的很。你回去接着写报告,那女人的事情还没完!” 地铁门合上了,继续驶向下一站。沈青站在楼梯上,目送着巨大的金属机器远去。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想起来自己前进的方向。 神经内科的专家信誓旦旦,一次睡不好相当于脑震荡一回。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按照这个理论,她的脑仁应该已经震碎成豆腐花了吧。 回到家以后,沈青依然没能捞到觉睡。 雷母拥有着强大的交际能力,在短短数天时间里,已经迅速跟隔壁邻居家的老太太打成一片。老人带着幼儿园放暑假的双胞胎孙子过来玩,直接将雷家的客厅变成了儿童乐园。小孩子楼上楼下跑得叮咚作响,以为自己进的是游乐场。 雷母一个劲儿地夸奖:“看看,家里头还是有个小孩子才有活力,不然死气沉沉的。”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就是就是,家里没个孩子还是家吗?你媳妇年纪不小了吧,怎么还不生孙子?她不是在医院吗,怎么不给自己查查,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要有毛病可得赶紧治。别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你儿子。” 沈青睡眠浅,当初装修房子时,雷震东特意用了吸音材料。可纵使如此,墙壁与门板都挡不住双胞胎鬼哭狼嚎的打闹声。沈青觉得骨科的那把大锯子正在锯她的脑门。她塞了耳机,没用。她裹上被子,还是没用。两个小孩闹出的动静堪比房子装修,叮咚作响,直接能拆了整个家。 下了夜班的人忍无可忍,直接翻身下床,开了门。小孩子横冲直撞,撞到沈青的腰上,连句对不起也没有,继续冲着喊打喊杀。沈青对着自己白衬衫上沾着的果酱手印皱眉,咬咬牙,回房间又重新换了一件。 她下楼,草草跟雷母打了声招呼:“医院有事,我要过去一趟。” 雷父从厨房里探出脑袋:“小沈,吃过饭再走吧,饭快好了。” 沈青看着饭厅里头撒了一地的果皮垃圾,强压下恶心,匆匆谢绝了公公的好意:“情况危急,我得赶时间。” 直到出了门,沈青才喘匀了一口气,立刻开车冲向雷震东的公司。一进办公室,她看都不看雷震东一眼,直接往后面的休息室走:“我要睡觉!” 雷震东正在打电话,见了一阵风似的奔进来的沈青,赶紧跟电话那头寒暄了一句,挂了电话追上:“怎么了,这是?” 回答他的是一个后脑勺跟快要砸上他鼻子的门板。等他一头雾水地重新打开门进去,沈青已经钻到了毛毯底下,背对着门口。雷震东伸手摸她的肩膀,也让她一侧身躲开了,只砸回头两个硬邦邦的字:“睡觉!” 雷震东想将她的脑袋从毯子里头捞出来,她死活不让他看脸。上夜班前个个都是女神小白菜,下了夜班人人皆为女鬼梅干菜。洗过澡敷了面膜的也救不回头。 雷震东怕力气大了弄疼了她,只得低下脑袋,拿下巴蹭她还沾着汗珠的额头:“先吃了瓜洗个澡再睡吧,这么热的天,你还大老远拎过来。让我看看,手都勒红了吧。” 他胡子长得快,一夜没刮就成了钢针,蹭得易燃易爆炸的沈青火星子一下子就滋滋直响,一把攘开他的脑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人家家里人送我的瓜!” 她就不要留在家里头,被那群人祸害糟蹋!她怕丢在车厢里头会闷坏了! 雷震东被攘得差点儿扭了脖子也不生气,反而眉开眼笑:“对,是我们沈主任厉害,妙手回春,有再造之恩。” 沈青脸上发烧,扭过脑袋往毛毯底下钻:“听你胡说八道,我要睡觉!” “好,睡觉。”雷震东也不纠结妻子千里迢迢搬过来的香瓜了,直接脱得就剩一条裤衩,掀开一角毛毯,钻了进去,手搭上了沈青的腰。 沈青不防他还有这操作,立刻推他:“我睡我的,你跑来干嘛?下去,上你的班去!” 雷震东一把搂住了她,身体贴了上去,说话的热气直往她脸上喷:“我也睡觉啊。这床起码要比你值班室的床大吧,怎么就不能两个人睡了呢。” “我说不行就不行。”空调明明开着,雷震东的身体却烫得吓人,赤.裸的胸膛活像加热的铁板,贴上她的身体,她就成了一块奶油,直接被烫化了。她又气又慌,手抵上了雷震东的胸口,再一次强调,“我要睡觉!” “是睡觉啊,大中午的你不睡觉还想干嘛?”雷震东嘴里头调笑着,胳膊却跟铸铁一样箍上来,脑袋抵着沈青的头顶,合上了眼,还强词夺理,“搞得跟谁不让你睡一样。” 你妈,你爸妈都不让我睡觉!沈青一肚子的火,却被他身上的温度烫得说不出口,只能恨恨地闭上了眼睛。想想不甘心,她又泄愤地踢了他一脚,却被雷震东的腿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男人的身体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明明一身的油汗,味道真不算好闻,偏偏带着蛊惑人心力量。那滚烫的气息穿透了她的皮肤,熨帖着她的内里,蒸发了她一肚子的怨气。没过一会儿,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雷震东嗅着妻子头顶散发出来的洗发水清香,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忙了一宿的困意袭来,也跟着一道陷入了黑甜乡。 房间里头一片静谧,床头柜上摆放着香瓜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安逸在空气中流淌。 办公室外面,财务拿着报表找雷总签字,被助理小蒋拦在了外间:“急不急?不急先放着,下午再说。”他压低了声音,“沈主任来了,大热的天,给雷总特意拎了只香瓜来。” 财务立刻坏笑着调侃:“哟,这是董事长来慰问视察工作了。雷总可得好好招待啊。沈主任不愧是留过洋的人,真浪漫!”瓜瓞绵延,含蓄而意味深远,果然文化人的做派。 小蒋给了他胸口一拳,笑骂:“滚蛋吧你,就你话多。趁着雷总心情好,下午把能签的单子赶紧都签了吧。” 结果到了下午,财务也没拿到领导签字。 沈青困极了,这一觉睡得深沉,连身都没翻一下。等到她醒过来时,脑袋依然晕乎乎的,睁开眼,只看见一室昏暗。窗帘拉上了,晨昏不见,她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她动了动脑袋,雷震东赶紧趁机撤回胳膊,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我手都要断了。” 沈青一点儿领情的意思都没有:“谁让你上床的。” 雷震东笑了,手贴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摩挲:“是你上了我的床。” “谁稀罕啊!”沈青一甩胳膊,翻身下床,“谁稀罕谁上!” 雷震东的手就势往下滑,一把扣住了沈青的腰,将人拉进了怀中,手顺着衣服下摆往上:“真不稀罕?真不稀罕为什么找上门啊?昨晚我可没让你解够馋,这是想了吧。我又没说不给你,你带着人来就行,干嘛还要特地拎着瓜啊,累着了你,还是我心疼。” 只怪那大香瓜的甜香太诱人,即使光线昏暗,依然没让睡了一下午的雷震东忽略掉它的存在。简直就是沈青耻辱的明证。 “滚!”沈青想起昨晚在值班室都差点儿被他得手,恼羞成怒,一个劲儿推他,“你干嘛,手给我出去!谁想了!” 雷震东翻身压住了她,号称要压断了的手灵活得很,已经翻山越岭直上云霄:“都穿上我汗衫了,还说不想?我再不动,你才真得踢我下床了吧。” 沈青浑身发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声音压在嗓子里头蒸腾成潮湿黏腻的水雾。她羞恼难当:“谁要穿你的汗衫啊!明明是你丢在我值班室,我包又塞不下,总不能抓在手里上地铁吧。” “对,不穿。”雷震东的身体已经起了变化,嗓子也哑了下去,伸手卷起了黑色的汗衫。奶白的皮肤从黑色布料下露出来,恰如雪糕,沾着晶莹的水珠,引得喉咙冒烟的人忍不住张口咬了下去,却勾出了更多的干渴。 汗衫被掀开了,沈青只觉得胸口一凉又是一热。她拼命挣扎:“谁要你脱的?别动!” 雷震东听话得很,立刻放过了脱了一半的汗衫。翻起的黑色棉布裹住了沈青的胳膊,成了最好的约束带。沈青发出一声呜咽,唯一能动的两条腿死命想抵开雷震东,却被他直接压住趁虚而入。 沈青眼睛让汗衫给盖着了,又慌又怕:“雷震东,你别闹。” “不闹。”雷震东掐住了她的腰,汗珠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晃下来,滴落在沈青身上,似乎要融入奶白的皮肤当中,最终又跟她的汗水交汇在一起,游荡于山川沟壑跌宕起伏间,最终随着她被翻转过来的身体一并落在了深蓝色的床单上,滋润着盛开的月光花。 洁白的花朵在暗夜中摇曳着,颤抖着,挤压出支离破碎的哭腔:“雷震东,你别……” “送上门的老婆我不要,我傻啊!”男人的眼睛跟狼一样,肆无忌惮地冲锋陷阵。 沈青连连失守,只能呜咽着辩解:“我没有,你才送上门呢?” 雷震东闷笑:“真没送上门过?当初是谁脱光了站在我面前的?” “滚!明明是你鸠占鹊巢!” 雷震东愈发笑得放肆:“那当然了,我不占着谁占!” 25.最初的相遇 沈青要发晕,想辩解嘴却被舌头堵着,一个正经的字眼都说不出来。雷震东真是一如既往,得了便宜又卖乖,还打蛇随棍上。明明就是他进了她的包房,她才没走错温泉池子。 那时候她刚进仁安医院没多久,跟着轮转科室的医生们出去吃饭泡温泉。年中了,药代们伺候完各级领导,顺带着也请医生们联络感情。 一盒药从出厂到进入患者手中,中间的门门道道复杂的可以画出藏宝图,分拆进八部《四十二章经》中,一动就能搅乱天下。谁都知道药价虚高的罪魁祸首是药品集中招标,环节越多,操作空间越大,一条产业链养活了多少人,创造了多少GDP。真到了一线医生这一层,已经是细枝末节,无关大局。 只不过,凡事总要有人背锅,只要大众不满,第一个被推出去挡枪的人就是医生。制度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医生缺德!沙丁鱼的群体文化就是牺牲一部分个体的利益来维持群体的稳定。谁在最底层,谁就是那个万恶的临时工。 医改?医改有个屁用!都改了多少回了,哪次不是轰轰烈烈再悄无声息,全都是一群拍脑壳的异想天开。打着减轻老百姓医疗负担的名号,做的全是让老百姓买单的勾当。任何一味要求从业者提高道德水平,完全不顾他们实际利益需求的改革都是瞎胡闹。马斯洛的生存层次学说一早就告诉我们了,生存才是第一要素。连活都活不下去,上哪儿谈体面?脱离了物质谈意识,纯粹瞎扯淡! 辛子墨对着个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小姑娘之前在仁安医院实习。带教老师看完专家门诊没给病人开药。病人认为没开药不算看病,要求退号,被拒后直接砸了诊室扬长而去。小姑娘顿悟医生的知识与技术都不值钱,看病的重点是开药,一毕业就投身医药代表行业了。 小姑娘被辛子墨逗得咯咯直笑,不停地转过头向沈青求证:“沈博,辛老师是不是骗我啊?” 沈青对着玻璃杯里头的红酒发呆,敷衍地笑:“你辛老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江湖百晓生江州包打听,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她不懂这些,国内外的医疗环境千差万别。她在仁安第一次开医嘱,给病人用的全是青霉素红霉素一类,差点儿没把科主任气晕。再看看病人是三无人员,领导这才捏着鼻子当没看见。 她不是清高或者出淤泥而不染云云,她只是还没适应环境,或者说她对这些不感兴趣。甚至连药代的宴请,她都懒得动。她已经连续上了三十二个小时的班,身体与精神都达到了承受的极限。比起酒桌上的喧哗热闹,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张舒适的大床跟两颗安眠药,可以让她睡到天荒地老。谁还缺一顿晚饭吃?只不过科主任的面子,她不能不卖。在场的小医生哪个不是这样? 人人都在推杯换盏,她不记得自己究竟站起来多少回接受敬酒。每一次,科主任都要自豪地强调一下她哈佛医学院博士的名头,似乎这样就可以为她镀上一层金光。居然效果斐然。 一直缠着辛子墨说话的小姑娘不知道究竟得了谁的指示,特地挪了位置,专门坐她旁边,陪着她喝酒,压低了声音跟她打听怎么参加美国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她男友想出国。沈青不好意思拒绝满脸希冀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她喝高了。 科里头的同事已经三三两两散开,有人去唱KTV,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辛子墨招呼她过去打掼蛋,被她摆摆手拒绝了。喧闹声挡在了门背后,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了房间。 床是好床,房间也宁静而舒适,可惜她睡不着,又因为喝多了红酒而不敢吃安眠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她迟迟没能如愿入睡,不得不爬起身,决定去泡温泉。 温泉酒店地处江州郊区,那晚到了月中,月亮大而圆,朦朦胧胧的盖着雾气,透过一扇落地窗映在她眼睛上,簌簌颤抖着的,也像是一只无辜的眼睛。窗外有树影婆娑,还有她辨认不出品种的藤花摇曳,在月光下绽放。 沈青后来无数次回想当时的场景,都只能归罪于当时的月亮。据说月光自带迷惑人的属性,人走在月光中,仿佛置身森林,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她稀里糊涂间就走进了泡温泉的包房,合上门,解开了身上披着的浴袍。 丝质浴袍滑落的瞬间,她茫然地垂下了头。喝得太多了,她脑袋瓜子不好使了。从房门出来前,她明明拿了泳衣啊,怎么忘了穿?连内衣都脱掉了。她居然这么一路真空地穿越了长廊。 幔帘背后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沈青还在疑惑,这家酒店温泉池子难不成是喷泉模式。“呼啦”一声,帘子拉开了一角,露出了男人的脸:“就放在桌上吧。” 雷震东正泡在浴池里头出神。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以为是之前叫的服务员进来送东西。他的话没能说完,就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包房的灯光朦胧暧昧,估计都不超过十五瓦,全笼在了女人身上。她赤脚踩着瓷砖,浑身比灯光还亮,因为喝了红酒,皮肤都泛出了粉润,娇嫩得像是往外头滋水,引得人只想在那上头留下自己的烙印。 女人茫然地睁着水润的眼睛,回过头,似乎想看看外面的房间号,又转过来,无比坚定地跟他强调:“这是我的包间。” 雷震东后来一口咬定自己当时是第一次见沈青。事实上,他撒了谎。仁安医院的卢院长为人爽快,他喜欢跟仁安做生意。一个礼拜前,他在仁安医院碰到过这位漂亮的海归女博士。 他手下的一个兄弟跟医闹对垒的时候,当胸挨了一下。推进急诊的那会儿还在叫嚣着要打回头,他不过转身找了下医生,人慢慢就没了声音。他再低头一看,手下的胸廓竟然都肿成了球,直接把身上的T恤给撑得快破了。 众人全都傻眼了,跟看变戏法一样,眼睁睁看着推床上人脸色发了青,喘不过气来。雷震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旁边的一个白大褂用力推了开。他一时不提防,居然着了道。等他扶着担架床站稳了,只看到那白大褂已经剪了小弟的T恤,黑色把柄的剪刀退开,黄色的碘伏液挥洒,然后银光一闪,手术刀就划下了那鼓起来的皮球。 “皮下纵膈气肿,家属签字!切开急救。” 一张印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硬塞到了雷震东的鼻子底下,他手中的笔还没放下,小弟鼓起的胸廓就慢慢瘪了下去了,原本喘不过气的人也张开了嘴。雷震东看着白大褂手上的柳叶刀,心道现在医生的自卫意识都这么强烈了,居然还随身带着手术刀。 “你是患者家属吗?去补个号交下费。”白大褂脱下了半边口罩,扬了扬手里头的单据,“他还需要留院观察治疗。” 日光灯下,她的脸白皙明净,眸中自带莹润的水光,清冷如山峰常年不化的积雪。 呵,原来是她。 雷震东起身出了温泉池子,如同分开了红海的红海,一步步朝她走来。 沈青后来一直疑惑,当时在温泉包房里,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雷震东,推不开大喊救命也行。她又不会怕丢这个人。可是,她两项都没选择。 也许是酒精的兴奋作用,也许是她连着上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班后实在太疲惫了,也许是长期的失眠折磨让她急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也许是身体靠上来的温度,让生而为人且正处于生育年龄的自己体内最原始的动物属性苏醒了。 生活比戏剧更狗血的地方在于,严谨的戏剧创作讲究逻辑性,而生活本身,常常毫无逻辑可言。 她没有拒绝从浴池里走出来的雷震东,她甚至还在心中以一位医生的标准赞美了雷震东的身材,肌肉紧致,孔武有力,带着温泉的热气,浑身都散发着勃发的张力。那是荷尔蒙的味道,让人蠢蠢欲动的味道。 男人的出现是个意外,可她懒得拒绝。 据说泡温泉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人会眩晕。沈青没研究过温泉水中究竟含有多少种微量元素,而这些微量元素分别又会对人体产生什么作用。她只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旋转荡漾,明明眩晕,却又不是绝对没办法接受。世界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摇篮,她置身其中,晕晕乎乎的,即将进入梦乡。 异物入侵的感觉刺激着她疲惫的神经,她皱了下眉头,轻声抱怨了一句,然后眩晕的感觉更强烈了,强烈到她甚至能够忽视身体的不适。天花板上圆形的顶灯周身泛着朦胧的光,是迷雾背后的月亮。那一晚,她的记忆迷糊而,支离破碎的片段中,她能够记得的是包房里头的休息床太窄。她不得不抱紧了身上的男人,防止自己掉落在地上。 太脏了,地上卫生肯定不到位,她还有着医生常见的小洁癖。 雷震东嘲笑过她无数次假爱干净。明明下了班只会瘫在床上和躺椅上发呆,连吃饭都要三催四请。钟点工阿姨休假的时候,家务还得他一个大老爷儿们捋起袖子做。他不动的话,她就能间歇性失明。他干活时抽根烟,她还要皱眉头。他憋不住要发火,她就能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接靠在沙发上搂着他的腰睡着了。他能怎么办呢?娶都娶进门了,只能抱上床,等她睡醒了再泻火。 雷震东爱极了沈青刚睡醒时的模样,迷迷糊糊,浑身绵软无力,只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由着他为所欲为。她平日的清冷疏离冷冷淡淡的样子,被他撞击得支离破碎,只会搭在他身上,哀哀地求。 那一晚的事情,她记得的全是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浴池幔帘的粉色布料微微晃动,天花板水渍画出出了抽象派,垫在身体底下的大毛巾微微蹭疼了她,还有只不知道从哪儿闯进来的小虫,趴在浴帘背后的灯泡上蠕动。明明是飞蛾扑火,却抵不过趋光本能。她徒劳地抓了把身上男人的后背,枕著月晕般的灯光,陷入了酣眠。 沈青睡得极香,这是她八年以来第一次完全不用借助药物获得深度睡眠。自然入睡的魔力是如此强大,酣眠的迷醉让她她清醒过来时,都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酒店房间的床又为什么这样窄小。 “第一次?”男人满是厚茧子的手掌在她的身上摩挲着,睡了一夜也没能让他的体温降低半点儿。 这人基础代谢率真高,沈青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人不容易发胖。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到了他的肚子上,果然有腹肌。她的心情莫名愉悦了起来。这点儿微妙的愉悦,让她连身上那双不安分的手都忽略了。她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里头干涸的快要起火。 男人似乎经验丰富,只一眼就猜出了她的意图,立刻端起了旁边桌上的茶水,喂她喝了一口。 茶水早就冷了,可是这对她来说正好。沁凉的茶水唤醒了她残存的理智,促使她从一夜疯狂中清醒过来。不过是次喝高了之后的4.19,好消息是对象身材不错,没有古怪的可怕癖好。她目光在包间里头扫视了一圈,确定除了衣帽架之外,只有一个内龛可以摆洗漱用具。衣架上没有挂衣服,内龛上空空如也。 “找什么?别怕,我舍不得出去拿手机。”男人箍紧了她的腰,热气喷在了她的脖子上,“你咬得这么紧。” 她忍不住一阵颤栗,挣扎着要站起身:“谢谢。” 男人发出了一声闷笑,直接拦腰抱起她,下了温泉池子:“真想谢谢我的话,那就再来一次吧。” 温泉水果然恒温,烫得她皮肤微微发胀。她直到进了池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伸手抵住男人,想要推开他。然而在陆地上,她都不是男人的对手,何况现在下了水。温热的泉水冲击着她的身体,哗啦啦的水波荡漾中,她的身体一阵接着一阵摇晃。 她呜咽着挣扎,断断续续的声音被男人堵住了。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扬声呼喊:“雷哥,您的电话。” 男人没有停下动作,喘了口粗气,放平了声音:“不急的话先放着,等会儿再说。” 她绷紧的弦蓦地松下,一阵灼热后,她终于释放了自己。 那天沈青回房间以后,一直闷在房中。她看着内裤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皱了下眉头,自己竟然忘了喝了红酒例假会提前的事情,真是讨厌。 外头的药代小姑娘再三再四地邀请她出去逛逛,一再暗示还有其他节目安排。她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等着服务员给她送卫生巾。 小姑娘失望地走了,门口响起她跟人打招呼的声音:“雷总,您也来泡温泉?真巧!昨晚应该一起聚聚的。” 男人似乎笑了:“真抱歉,昨晚我有其他安排。” 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一下下的,根根骨节叩击在门板上的声音干劲有力。沈青看着落地窗外碧树繁花,丰饶热闹。露天温泉池子与天空连成一片,蓝的像是打翻了染料盘,浓郁得仿佛要从画卷上滴落下来。池子边吵吵嚷嚷的,全是嬉闹的人。 她没回头,直到敲门声停下。 那天过后,沈青没有再见雷震东。他们退房在餐厅吃午饭时,雷震东倒是特地过来打招呼,不过他的目标是科主任科主任。 沈青侧着脑袋认真倾听着小姑娘的惋惜,水上乐园真的很好玩。 辛子墨在边上解围:“好睡一刻值千金。” 她看了他一眼,疑心辛子墨意有所指。 打了一圈招呼的雷总终于走到了沈青面前,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笑容满面:“沈博,还请多多照顾。” 沈青收回手,忽略掉他指尖在她手心的轻挠,微微欠了下身:“不敢当。” 雷震东不死心,强调了一句:“有任何需要,随时打我的电话。” 她笑了笑,没吭声。雷震东,有名字就好。既然他三个月前曾经在仁安做过外伤缝合的手术,就不怕没有艾滋梅毒乙肝的检验报告,4.19最后一项隐患排除了,很好。 她是真的没考虑从4.19进化为4n9,。那天过后,沈青没有再联系雷震东。比起跟个陌生男人睡了一觉这件事,她关注的是睡觉本身。那一夜的睡眠实在太舒服了,她食髓知味,恋恋难忘。什么名声地位锦衣华服都是虚的,人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明白吃得香睡得好是多么的难得。 那是身体最深处的渴望,她抵挡不了的诱惑。 失眠的顽疾已经严重影响她的生活。临回国前,一直负责她的心理医生向她坦言,如果她始终戒备,那么谁也帮不了她。她需要的是放松,而不是单纯的药物治疗。 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睡眠哪儿有那么容易获得。否则为什么安眠药一代又一代的更新换代。沈青害怕药物依赖,她担心时间久了,她的神经会受到损伤,甚至连医生也当不了。在经历了一个轮回的夜班之后,她再一次去了温泉酒店。 科主任给科里每个医生都发了温泉酒店的免费体验券,当做他们不能休年假的补偿。沈青踟蹰了片刻,依然选择了跟上次一样的包房。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石楠花的气味,让她忍不住想到了那一晚的荒唐。不过她不在乎,她需要的是睡眠,舒舒服服的睡眠。 眩晕的疲惫随着身体本能释放出来。然而还不够,不够让她进入梦乡。她在休息床上躺了许久,睡眠一直撩拨着她,等她心痒难耐忍不住要投入其中时,那扇门又合上了。她从混沌中惊醒,依旧疲乏。 她的目光落到了墙上,那上面印着温泉的诸多妙用。沈青一时间疑惑,难道真正的奥妙在于男人是从温泉池子里头出来的?她想了想,光脚走进了浴池。 外头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敲着门,提醒她不要泡的时间太长,防止晕池。 在温泉池子里头闷了半个多小时的沈青依旧没能睡着,枉费她为了防止自己一头栽进水池中,还特意带了救生圈。她甚至有点儿怀念男人的胳膊,起码他抱着她时,没有让她呛到水。 沈青想来想去,又问服务员点了一瓶红酒。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才让她获得了酣眠。她一个人自斟自饮,干掉了小半瓶,晕晕乎乎地自我解嘲,或许她能治好失眠症,代价是她变成个酒鬼。两害相权取其轻。可究竟哪个是轻,哪个是重呢? 她躺在包房里只觉得浑身发热,酒精跟温泉的热气作用交织在一起,让她有种想要冲个冷水澡的冲动。困,却睡不着,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 沈青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摇摇晃晃地出了温泉包房。夏天黑的晚,她到酒店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此刻已经是明月当空。今晚没有薄雾,月色分外清亮。窗外有哟哟虫鸣,繁花点点,清风徐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脚踩着月光,慢慢走在又长又空的走廊上。 门开了,雷震东站在面前:“进来。” 酒精与夜班限制了她的思维能力,沈青还要抬手看自己的房卡究竟是不是这间,她的手肘就被人扣住了。身体悬空,雷震东将她抱到了床上。那种浓郁的仿佛是月亮光晕的感觉又来了,空气热辣,蒸腾出肉.体的气味,直往她的脑门钻。 “想我了吧,我就不信你能憋得住。”男人伸手扯她的浴袍系带。 沈青本能地挣扎:“我是来泡温泉的。” 男人不怀好意地挤开了她的腿,埋首亲下去:“我看你是想让我泡你的温泉。” 沈青的脑袋嗡了一声,迷迷糊糊间想起了很久以前听的讲座,性.爱有利于身体健康,性.爱有助于睡眠。今晚与那夜唯一的区别在于,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的,她复制了一切,却漏了男人,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睡眠的诱惑实在太大,她愿意冒一次险。溺水的人总要抓一抓救命稻草。沈青看着男人赤.裸的胸膛,伸手抵住:“关灯。” 男人发出了沉闷的笑声,当着她的面关掉了手机,俯下身去咬她:“放心,我没拍摄的爱好。” 沈青还是抓紧了睡袍系带。她一点儿也不想当艳.照门女主角,她讨厌任何事情干扰她正常的工作生活。最终还是雷震东直接抽了房间的取电卡,她才勉强不再坚持去自己的房间。太远了,隔着半条走廊,他身体的变化已经连睡裤都遮不住。 客房不同于包房,所有的东西一应俱全。男人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塑料袋,用嘴巴咬开,示意她帮忙,被她扭头避到了边上。也许是体位变化的摩擦刺激到了他,他的动作激烈了起来。沈青的身体也成了平底锅上的煎饼,被反复地翻来覆去。 客房的床垫实在太软了,她有种陷入了沼泽的错觉,她本能地想要逃离。然而周身是那样的温暖,汗水融汇在一起,让她喝下去的红酒蒸腾出来,她沉湎其中,使不上力气,愈发迷醉。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被折腾醒。反反复复,捉弄不休。她像是饿极了的人,极度渴望着主食,他却只肯给开胃小菜。 眼泪从沈青的眼角沁出,雷震东的后背也许留下了她的指印。她只恨自己没有指甲,不能抓破男人的皮。黏黏糊糊的,她的掌心全是他的油汗。她应该嫌弃的,却无能为力。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头傻毛驴,他只用胡萝卜吊着她,为所欲为,却始终不让她填饱肚子。 那天早上,沈青没能按照平常的习惯去疗养院看外婆。雷震东一直缠着她到天再一次黑了,才真正放她入睡。整整一个三十六个小时,她全花在了这个男人身上,比夜班还折磨。二十七个小时的肆无忌惮之后,他终于给了她九个小时的睡眠奖赏。 26.撩人的夜色 沈青靠在雷震东的怀里,小口小口吃着男人喂给她的香瓜块。她睡了一下午养出来的那点儿精神全都被榨干了,身上半点儿力气也没有。 雷震东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听她小声跟自己念叨:“其实我并不是怕他们家打我。看着不像,那个22床的老爷子跟他家里人不是不讲理的人。” “你眼里头有坏人吗?”雷震东恨铁不成钢,吃了多少次亏,她都还不知道长记性。 沈青不高兴了,直接扭过头,连香瓜也不肯吃了:“我不跟你说了。” “说说说。”雷震东欠了下脑袋,趁机又塞了块香瓜给她。下了夜班连饭都不吃。一个消化内科的医生,自己都做不到一日三餐饮食有度。 “我是真的怕告诉了他们家实情之后,会惹上官司。”沈青叹了口气,“我实在没精力应付这些事,手上的事情太多,太累了。” 雷震东搂紧了她,安慰了一句:“别怕,官司的事有我呢。我会安排好的。” 沈青摇摇头:“我不是怕这个,对关美云的处理,放在哪儿我都不心虚。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疾病本身就变化莫测,谁都得遵循客观规律。” 雷震东暗笑妻子天真。大约是在学校读书太久,人际关系简单,又被医院这种封闭环境局限了思维,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复杂。三十几岁的人,有时候冒起傻气来跟个孩子没两样。雷震东心中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怜惜,对着一本正经的妻子点点头:“对,我们不怕。” 沈青不自在起来,又扭开了身子,小声嘀咕着:“有你什么事儿啊。” 雷震东作势又要来,吓得她立刻改口:“对对对,是你的事,行了吧。雷震东,你真别闹,我没力气,我真吃不消了。” 男人压上了她的身,看着黑色汗衫底下奶白的皮肤他就憋不住,一双手蠢蠢欲动:“你躺着就行,我来。” “别——”沈青被刺激的,眼泪都出来了,“我昨晚就没合眼。” 雷震东手上不停,轻车熟路地揉稔着,嘴巴也没放过妻子:“少忽悠我,我看着你睡得跟小猪一样。” 沈青发出了一声惊呼,又羞又气,抵死不从,伸手挠他:“还说呢!都怪你,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从十二点钟起,我就没回过值班室!早上我洗澡时,身上都是馊味儿!” “怎么这么招财啊!你只要旺夫就可以了。”雷震东嘴上抱怨着,到底没舍得大弄,只草草地蹭了几下,释放了自己。 沈青身上黏腻一片,听到招财这两个字更是悲从中来,委屈不已:“护士都嫌我了,不愿意跟我搭班。” 夜班体质也是个玄学。有的人天生威震四海,夜班永远四平八稳。有的人天生命格清奇,夜班总会鸡飞狗跳。非常不幸的是,沈青恰好属于后者,升为二线班也没能改命。 雷震东搂紧了她绵软无力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咱们不稀罕,以后我陪你上夜班,我给你镇住了。” 沈青愣了一下,侧过了脑袋:“算了吧,你还要上班呢。” 雷震东往下躺了躺,搂紧了她的腰:“没事,你二线班,咱们就在值班室一觉睡到天亮。” 怀里人动了动,沈青抬起了眼睛,正色道:“你认真的?” “怎么不认真了?”雷震东哑然失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晚上十二点之前的时间我只能尽量争取,有的应酬推不掉。” 沈青傻眼了,没想到雷震东还真当成了回事。她本以为昨晚他硬要留下来陪她,不过是为了缓和她跟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又或者说,这只是夫妻间偶尔的小情趣。她看着雷震东,忍不住狐疑:“你老实交代,你这次出差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突然间好的不像话,一回来还跟吃错了药一样,一直缠着她不停。 雷震东低头亲了一下她额角的伤疤,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挺对不住你的。结婚时,我说以后一定照顾好你,不让你被人欺负。结果也没怎么样,还让你在外头受气挨打。” 沈青的心里头动了动,最终摇了摇头:“你就是再镇得住,那么多病人,夜班肯定免不了有事。我下夜班能休息,你早上还要忙工作,哪里吃得消。” “没事儿,我合上眼就能睡着,能睡到觉。”雷震东闷笑出声,翻过身趁机调戏她:“怎么了?这是心疼我了?” 他本做好了沈青恼羞成怒,翻脸掉头不理睬他的准备。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抱住了他,脑袋贴在他胸口上,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只有你了。” 雷震东有点儿疑惑,听到妻子细细的声线,他心里头一阵颤动,搭在她背上的胳膊又收紧了一点,将她往上挪,胸口贴着胸口,嘴巴对上了她的耳朵:“嗯,我疼你。”连着她亲人的那一份。 她孤身一人,只有他了。 身体摩擦产生的变化吓到了沈青,她连忙撑起胳膊想要挡住丈夫,结结巴巴道:“别,你别疼我了。” 雷震东忍不住一阵闷笑,翻过身子半压住妻子,调侃道:“怎么个疼法?我是说心疼,你这算是淫者见淫吧。是不是馋狠了,想得厉害?” 沈青左支右绌,拼命往毛毯底下钻,到底被雷震东捉住了,按在怀里头好好揉弄了一回。用雷震东的话来说,他本来都忍住了,谁让沈青又想方设法地招惹他来着。 沈青气得连踹他的力气都没了,反正雷震东永远都歪理一箩筐。 如此三番两次的折腾,说好的起身回家时间一拖再拖。加上半路去吃晚饭的功夫,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二点钟了。 雷震东开的门,他人刚迈进一只脚,雷母就冷哼出了声:“没见过这样当人老婆的。丈夫不在家,跑出去玩到大半夜也就算了。现在男人都回来了,还在外头浪着不着家门。这还得我们三更半夜敲锣打鼓去找人吗?” 沈青默默地从雷震东身后露出了脸。屋子外头光线暗,加上雷震东块头大,愣是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叫雷母看走了眼。沈青闷声不吭,直接换了拖鞋上楼去了。 雷震东冲母亲皱眉:“你干嘛啊,妈。青青去公司陪我了,怎么了。” “下班了不能回家做做家务事,陪陪长辈啊。哪个女的缠着男人不放,要男的把她挂在裤腰带上。找你不耽误你工作啊。”雷母迅速从被当场抓包的尴尬中走了出来,气势比谁都足。 雷震东郁结:“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告诉你,当人老婆的,最重要的就是惦记自己的男人!是你是男的还是我是男的,老婆做成什么样,我才有发言权。” 婆媳矛盾的核心是男人,两个女人形成联系的纽带才是关键。沈青才不会当着雷震东的面跟他妈吵架呢!既然是他妈,让他自己应付去!她腰酸腿也软,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沈青直接将自己摔在了床上,然后面色一悚,鼻子嗅了两下,立刻翻身下床。手摸上床单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雷震东,你过来看!” 雷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跟颗炮弹一样,嗖的蹿上了楼,活像屁.股后头有火烧。 雷震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妻子面前,紧张不已:“怎么了?这是?” 沈青站在床边,指着床单欲哭无泪:“你自己看看!” 暗蓝色的床单在灯光下几乎成了浓墨的黑,雷震东一眼没看出任何什么不妥。他疑惑地看着妻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反应这样激烈。 沈青气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就闻不到味儿吗?尿骚味!有人在上面尿床了!” 她突然间想了起来,赶紧看自己的衣柜。门一拉开,沈青直接翻脸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橱柜里头的衣服乱七八糟,原本挂得整整齐齐的连衣裙跟衬衫全都倒了一片,纠缠在一起,蕾丝勾了花,真丝面料的裙子皱成了抹布。沈青连整理都懒得整理,第一反应要去拖她的旅行箱。 雷震东先是被自己眼前的惨烈状态吓了一跳,再看沈青要离家出走的架势,赶紧拦住她:“别别别,我来处理。不气不气,来,先把箱子放下。妈——家里怎么回事啊?进贼了?” 雷母慢腾腾地进了房间,先是朝儿子皱眉:“大晚上的,就你嗓门大。”再看到橱柜敞开的乱象,支吾了两声,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是天塌了呢。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你们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我特意请隔壁陈阿姨家的双胞胎过来给你们招童子的嘛。” 雷震东一阵头痛,实在拿他妈那点儿执念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道:“衣服的事情另说,我来整理。床上怎么回事?多大的孩子了,还不会自己上厕所?” “你懂什么啊。人家新娘子特地找双生子来压床撒童子尿呢,招子孙福。” 沈青正在翻看写字桌的抽屉。家里书房归雷震东用,她平常要查资料写文章什么的,都是在卧室里头。现在好了,抽屉里一样乱成堆。再看看她的笔记本,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上头还有唇膏跟眉笔画的抽象图。她眼前一阵发黑,扶着书桌,气到浑身发抖:“整理什么啊!全扔掉,我都不要了!” 雷母顿时来气了,冷笑不止:“好大的口气啊,这是亿万富豪还是千金大小姐,这可得富可敌国才能养得起你吧。” “妈!”雷震东看到沈青手里头抓着的笔记本就觉得大事不妙。现在医院好不好,医生牛不牛,重点评判标准就是论文。一个医生会看多少病,又看了多少病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写出多少高分的SCI论文。人人都清楚这种评判模式已经走火入魔了。可是上了贼船的人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沈青作为消化内科的海归博士,每年科室论文任务大头基本上都压在了她头上。论文也分三六九等,影响因子低的凑数,拿出去镇场子的起码得在5分以上。高分SCI论文哪有那么好发,没点儿硬货都没戏。难得有休息的时间,沈青基本上全泡在实验室里头了。她有随手记录整理在笔记本上的习惯,论文初稿基本上都是先手写出个大概,然后才转到电脑上成稿。 雷震东往前走两步,伸手搂住妻子的肩膀:“没事,不着急,我来处理。” 沈青甩开了他的手,直接将笔记本也砸在了地上,红着眼眶去拖行李箱:“我不要了!” 雷母一叠声地嚷嚷:“不得了啊,真是不得了。我这是要供个菩萨在家里头了。” 雷震东看他妈不仅不帮忙哄劝,还在边上煽风点火,顿时火冒三丈:“好了!妈你把家里折腾成这样,你还有道理了?谁让你喊人进我们的房间的?家里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两个小孩玩?困了不会回自己家睡觉啊!再不行不还有客房。弄成这样,你高兴是吧?” 雷母也没想到那两个小孩会这么皮。她明明看着他们睡着了才出去的,后来还是陈阿姨上楼喊孙子起的床。哪知道大人不过在楼下说了会儿话,小孩子就闹腾成这样了。可是当着儿媳妇的面,尤其是儿子这样袒护儿媳妇,她又拉不下脸,只能硬撑着气势:“多大点儿事啊,你要吵成这样。” 雷震东阴沉着脸,蹲下身捡起笔记本,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看到缺页就扬起本子问雷母:“纸呢?撕下来的纸丢哪儿了?” 雷母满脸不自在。她压根就不知道小孩子撕了沈青的笔记本,哪儿还会留意什么废纸。 雷震东大步走向纸篓,里头空空如也。他又跑去卫生间,在里面翻了起来。 沈青从背后拽他的T恤衫,拔高了声音:“好了,我都说不要了!” “我说这事我来解决!” “你能解决什么啊!自己家锁了门都没用,还要跟防贼一样进保险柜不成!” 27.可爱的孩子 沈青跟雷震东闹脾气的时候, 曾经拔了钥匙将他锁在房门外头。雷震东吃过一回亏以后,就在书房摆了把备用钥匙,还骗沈青说他一个特种兵,怎么可能被门拦住。沈青傻乎乎的,居然当成了真。雷震东没想到这回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给家里装的锁,没钥匙一般人怎么可能打得开。 雷父因为背了动态心电图,晚上已经早早歇下。此刻听到动静过来看,儿子跟媳妇吵了起来, 他老婆反而站在边上不吭声了。 “青青, 你去睡觉, 这边我来处理。”雷震东头也不抬,还蹲在卫生间的纸篓边上翻找。 沈青伸手推他:“行了!我说不要了!” 雷震东突然抬高了声音:“我说这事我来处理!” 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到了沈青,她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你吼我干嘛啊,你就会欺负我。” 雷震东喘着粗气站起身,想要搂住泪流满面的妻子好好安慰一下, 又顾忌着自己手脏, 只能放低了嗓音安抚她:“别哭,先去睡觉, 明天你还要上班。” 沈青带着哭腔撇嘴:“怎么睡啊!一股尿骚味!” 床单湿透了,床垫也遭了秧。她苏醒的嗅觉闻到了屋里头味儿, 只觉得恶心, 忍不住扶着马桶吐了起来。 雷震东知道她爱干净, 又心疼她受了委屈, 再一次轻声细语地哄劝她:“睡客房吧, 我拿新的床单被套去。” 好在备用的床单与凉被放的位置高,那两个小孩没能祸害到。雷母看着儿子忙进忙出,跪在床上铺床单套被子,就气不到一处出。她家的儿媳妇好了,跟个祖宗似的杵在边上,连搭把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雷父生怕妻子火上浇油,赶紧压低了嗓子拉住雷母:“行了!你看都把屋子祸害成什么样了。” 雷震东阴沉着脸,理也不理父母,直接从两人身边擦过,去了书房翻出了一套自己的T恤衫。他有时候起得早,怕换衣服吵到了沈青,就在书房挂着几件备用的衣服。 沈青的裙子沾到了床单上的童子尿,睡衣又都被小孩们糟蹋了。雷震东合上客房门,咔擦一声反锁了,将父母拦在了门外。他在雷母的惊呼抱怨声中,走向了妻子。 沈青吓得猛的跳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就被雷震东直接扒光了身上的衣服。她气得要发抖,刚想伸手推雷震东,一件T恤又裹住了她全身。雷震东块头高,沈青的头身比例又好,他的T恤衫几乎要盖住她大腿的三分之二了。 “先睡吧。”雷震东也不理会她惊诧无措的脸,直接把人塞进了凉被底下,又帮她调整好了枕头的位置,“乖乖睡一觉,其他事情,我来处理。” 门合上了,雷震东再一次从父母跟前拉着张黑脸离开。为人子女,他不好直接吼父母,可他现在火大的恨不得能烧了整栋房子。这是他家,他跟他老婆的窝,由不得任何人糟蹋。 雷震东“蹬蹬蹬”的下了楼,在母亲的惊呼声中冲出了家门,黑脸包公似的直接按响了邻居家的门铃。 双胞胎的父亲睡眼惺忪地出来开了门,一脸懵的看着砸上门的雷震东:“雷总,您这是?” “没事,打扰您家两位小公子一下,我想请问二位公子究竟把我老婆的论文手稿撕了扔哪儿了?”雷震东一脸诚恳,“衣柜弄乱了,化妆品丢了一地,都没关系。我给她再买就行。可论文手稿我真没办法处理。” 男主人猛的打了个激灵,赶紧请人进门,脸上陪着笑:“这两个小兔崽子,无法无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雷震东皮笑肉不笑:“不敢,都是千金贵子,还请二位少爷帮个忙,告诉我撕掉的纸都丢哪儿了吧。” 双胞胎的母亲也被惊动了,听了雷震东的话直皱眉,拽着丈夫去儿子房间的路上还抱怨:“我就说不能由着你妈的性子来。你说的轻巧,你懂什么啊。沈医生穿的用的就没一件便宜货!一柜子的衣服能买一套房!” 雷震东跟在后面强调:“那些都无所谓,论文手稿找到就好。衣服反正要买新的。” 夫妻俩陪着尴尬的笑,推醒了睡得人事不知的儿子,连哄带吓之下,总算问到了被撕掉的纸张去处。奶奶非要他们睡在那间房里头,不让他们出来。他们实在太无聊了,就在本子上画画,然后撕了叠纸飞机,飞出去了。 雷震东冲着两个小男孩露出了白牙:“你们想不想当飞机啊?” 熊孩子面面相觑,随即傻乎乎地点头。吓得他们爹妈赶紧一人抱住一个,朝雷震东赔笑:“雷总,孩子被惯坏了,不懂事。” 雷震东深深地看着一家四口,意味深长:“哪里话,我真觉得他们活泼可爱。” 门板合上,门背后传来孩子爸爸的叱骂声,妈妈的驳斥声跟双胞胎鬼哭狼嚎的哭声。雷震东不知道这些有多少做给他看的成分,他也不关心。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找到那十来张被撕了的论文手稿。 联排别墅区闹中取静,绿化极好。这意味着蚊虫同样喜欢。过了晚上十一点钟,别墅区的大灯关了,只剩下白玉兰造型的小灯形式大于内容的亮着微弱的光。 雷震东拿着手电筒,弯着腰在花园里头仔仔细细地寻找。今天下午没起风,小孩子叠出来的纸飞机飞不了多远。他准备以窗台为原点画出半径为二十米的半圆,在这个范围内仔细查找。唯一让他担心的是,物业保洁十分勤快,他怕保洁员已经将纸飞机当废纸给扫走了。 “好了,别找了。”沈青皱着眉头走到了雷震东身旁。她实在恶心自己被打过滚的衣服,又不能只穿着一件雷震东的T恤出门,只能裹上了毛毯。 雷震东转头催促她:“回去睡觉,我会给你找回来的。” 沈青要伸手拉他,毛毯滑脱了一边。雷震东要帮她拽回头,又怕手弄脏了毛毯,只能拿胳膊托着,僵硬地保持住往上的姿势。沈青趁势抱住了他的腰,脑袋贴在他胸口上,小小声地念叨了一句:“你不在,我怎么睡得着。” 雷震东张着胳膊,抱回头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能放软了声音劝她:“夜里头有露水,过一夜,字可能就糊了。” “我不要了。”沈青的脑袋在他胸口上蹭了两下,破天荒地说出了甜言蜜语,“我只要你。” 雷震东有点儿发慌,也顾不上手脏,直接扶住了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沈青摇摇脑袋,低下了头:“我怕你嫌我烦,事情多。” 一阵大力袭来,雷震紧紧地抱住了妻子,下巴用力蹭着她的发顶:“只有你嫌我的份,什么时候我嫌过你了?不要想东想西的,好好回去睡觉。我找齐了纸,就回家。快走,这儿蚊子多,你又不服叮。”她的皮肤就跟小孩子一样,敏感的厉害,蚊子咬一口,就能起个大疙瘩,看着吓人的很。 “真不要了。”沈青的说话时带出的热气喷在雷震东的脖子,仿佛小猫爪子挠他的心窝,“实验室的电脑上还有原始数据,我再重新整理一趟就是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雷震东却清楚过程有多复杂。一篇几千字的论文,她要在实验室泡上好几个月,还要搜集大量的临床数据,常常忙到被他硬抱上床之后,直接睡得人事不知。 “真的没关系。”沈青努力劝说还想接着找论文手稿的雷震东,“睡觉吧,我都困死了。” 雷震东叹了口气,直接裹紧了她身上的毯子,将她拦腰抱起:“这事是我欠你的。衣柜我给你重更新。” “我不要。”沈青搂住了雷震东的脖子,靠在他胸口上,“你对我好点儿就行。” 雷家父母哪里能睡得着,雷母已经快气到要疯了。大晚上的,儿子跟个傻子似的折腾来折腾去,完了还要伺候祖宗一样抱着儿媳妇进门。抱什么抱,腿断了还是脚瘸了?三十几岁的人了,老黄瓜刷漆装嫩,还以为自己是十三岁的小姑娘呢? 雷父赶紧拽住妻子:“好了,你管他们两口子怎么处呢!” 沈青恰好从雷震东的怀里头抬起眼睛,正对上雷母,她扯了扯面皮,引得雷母一阵暴怒:“你看看她什么意思?耀武扬威个什么劲儿?” 沈青重新垂下了头,不吭声。 雷父拼命拉着妻子:“行了行了,小沈怎么你了。你别折腾了,你没看东东一晚上连话都不说了!” 雷震东直接回应了父母合上的门板。 如果说婆媳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而雷震东是战场的话,那么无疑沈青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只是她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第二天早上差点儿翻不出合适的衣服去上班。好在雷母坚决不惯着儿媳妇,没帮她收前一天晾在阳台上的连衣裙。于是总算有件衣服幸免于难,能被沈青穿出门。 雷震东有点儿尴尬,没话找话:“这裙子什么时候买的?挺好看的。” 沈青工作忙,一年到头逛街的次数一只手的指头都能数过来。衣服一大半都是他给置办的。他一直觉得妻子忙得脸色苍白,基本上不愿意给她买蓝的紫的冷色调。现在看来,她穿粉紫色相当漂亮,很压得住。 “你喜欢这样的?那我给你多拿几件这种。”他是典型的糙老爷儿们,对女人衣服款式不敏感,赶紧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生怕到时候又搞错了重点。 “干嘛啊,拍什么拍。”沈青不悦地皱眉,“我自己的衣服自己买,你把床垫赶紧换了是真的,别忘了晒太阳,一股怪味儿。” 房子是靠人气养的,客房久不住人,她始终能闻到股说不出的怪味儿。昨天夜里,她趴在雷震东怀里都没能睡踏实。 雷震东笑了,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放心,会有人掏钱的。”他妈是请了两个小孩压床,可没请他们祸害他家里头。他倒要看看,邻居那位陶经理到底有没有这个眼色。子不教父之过,孩子闯了祸,大人还想装傻? 沈青警告地瞪了眼雷震东:“你别乱来啊。” 雷震东笑着咬她的耳朵:“除了你,我跟谁乱来过。” “滚!”沈青推他,“我要上班了。” 雷震东一直追着她出了院子门,再三确认:“真不要我送你?你夜里不是没睡踏实吗?” 沈青直接将他锁在了院子门里头,实力嫌弃:“不要,回去吃你的饭去。” 她看着雷母站在厨房窗户前,脸挂的老长,顿时恶从胆边生,胳膊伸进了院子门空隙,勾住了雷震东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 雷震东鼻子差点儿没撞出酸水,可嘴巴上一暖却足够让他忽略掉这一切的不适。他暗爽不已,笑着调侃沈青:“原来我妈还有这功效,我以前浪费了多少机会啊。” 沈青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踢了一下院子门,转身去地下车库拿车了。 早上交班时,夜班大夫笑嘻嘻。明明床位满的快要爆炸了,他们愣是一夜风平浪静,欢快地睡到了天亮。人比人,气死人。沈青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暗自打定主意,要是雷震东不帮她镇住了下个夜班,她就在菜里头放芫荽,切碎了不好挑出来的那种。 护士长过来通知药房断药的消息。每当降价的通知一下来,那些效果好市场认可的降价药就会迅速退出市场,转而改头换面,以高价“新药”的形式重新出现。 临床医生最头疼的就是降价,因为紧接而来的就是断药,他们不得不给病人停药。用的好好的药,为什么停掉换上高价药?医院全是黑医,卫计委全是畜生,德不配位,就该统统下岗拉出去枪毙一百次,换成真正有良知有道德的人上位。 一早上的查房时间基本上都花费在了跟病人解释上头了。顾钊哭丧着脸,表明自己跟患者一样是受害者:“你以为我不愁啊,我愁死了。换药要下医嘱写病历注明理由,我找什么理由啊?我照实写,上头来检查说不定又要扣我工资。” 病人愤愤不平,指着沈青白大褂底下的长裙冷笑:“得了吧,别在我们面前装可怜。你们医生要不拿钱,能穿得起八千块一条的裙子?” 一屋子人全盯着沈青看。沈青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心,脱口而出:“我……” 护士查房刚好也到这间病房,护士长扬高了嗓门:“我们沈主任人美,老公有钱,买条八千块钱的裙子怎么了?我们沈主任爱人还觉得委屈了她呢!” 沈青的话没能说出口,她想说,她一个全市高考状元,名校海归,投身医学十五年,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她凭什么就买不起八千块钱的裙子?她凭什么不能穿。然而她不能抢白护士长,比起她正大光明的回答,护士长的说法反而更加能够堵住病人的嘴。你不是说我们医生赚钱多吗?我们医生自己家里就有钱,行吗? 两拨人一块儿出来的时候,护士长笑她:“哟,你家雷总现在审美也是一日千里啊,全是你□□的好。以后就按这个路线走。对了,你的生日蛋糕券,工会让我给捎过来的。” 沈青扯了扯面皮道了谢,还没来得及塞进口袋,先前挤兑她裙子的病人眼尖地瞥见了,立即发表高论:“还是你们好啊,每天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开开化验单大把钞票,还有蛋糕券!我们老百姓风里来雨里去,穷打工的苦死了,也没见人给我发蛋糕券。” 蓝晓刚要驳斥,他哪只眼睛看到他们轻松了?他单位发不发东西又关医院什么事情!沈青一把拉住了她,示意别争。吵了也没意义,反正只要病人气不顺,总能逮到医生护士撒气。告状时,一句态度不好就是个万能的大帽子。 新来的实习生给他隔壁床发费用明细,欠的钱多了,药房就不发药了。横竖看医生不顺眼的病人瞅了一眼,立刻替旁人打抱不平:“人民医院宰人民,人民医院还一天到晚要钱。” 实习生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回怼了一句:“人民银行也没见天天发你钱啊!” 一群医生护士全都憋着笑,赶紧走了。蓝晓佩服地冲自己的学弟竖起了大拇指,后者不屑一顾:“怕个屁啊,反正我以后也不打算当医生。” 众人膝盖上都中了一箭,无比心塞。 蓝晓不甘心,私底下撇撇嘴:“这人真讨厌,我们为他忙前忙后,他还嫌好怠拐的。他隔壁床多斯文啊,从来都不废话。” “你别傻。”顾钊倒是精明了一回,压低了声音道,“没听过一句老话吗?会咬人的狗不叫。最怕就是冷不丁的冒出来。” 蓝晓浑身一个激灵,哭丧着脸:“那我们还有能相信的人不?” 沈青被她逗乐了,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办公室里冒出了骆丹的脑袋,冲着沈青喊,胃镜室又打电话过来催人手。赵主任心梗做了支架住进了心内科,沈青到现在也没空去看一眼。赵主任倒是无所谓,在电话里头笑呵呵:“你给我去胃镜室帮忙就行。” 沈青嘴里头喊着就来,跑进值班室,从自己的柜子里头翻出了一条备用的连衣裙换上。她看着蕾丝边就皱眉,可另一套是T恤配热裤。白大褂的下摆是中空的,一跑起来,里面的腿就会展露无遗。沈青原本不在意这些,可有次她看到了两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特地拿着手机对着她大腿拍,还议论着怎么A.V都只拍护士啊,女医生也不错。她恶心得要死,宁可穿蕾丝边连衣裙。 沈青一边朝胃镜室出发,一边给韩教授打电话强调:“招人啊,教授,再不招人我们真转不过来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累成狗了都不敢生病。 韩教授嗯嗯啊啊,他也想要人。可医院每年进的人都是有定数有指标的。一边是毕业生想进三甲教学医院难度堪比玄学,一边是临床缺人缺到崩溃,恨不得能留下所有规培生研究生,供需双方饥渴难耐,偏偏阴差阳错。 用雷震东的话来形容,就是两边都欲.火焚身,两眼对上就滋滋直冒火星,二话不说都能勾搭成奸,非要各自指望二姑娘,纯粹活受虐。 沈青听了,气得直接踢了他一脚。什么事情都能被他扯到下三路上,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到了胃镜室门口,看见外头排着的乌压压的长队,沈青本能地头晕。曾经有位同仁因为不恰当地在社交软件上形容门诊病人是一大波僵尸袭来,结果备受诟病。可私底下不少同行偷偷议论,话糙理不糙,看到那么多工作量,真会绝望。排三个小时的队只能见医生三分钟,说明的不是医生敷衍,而是医生超负荷工作。 负责登记的护士一见沈青就眼前一亮,赶紧招呼:“沈主任,您赶紧的,刚好这个您来做。”她转过头劝一个眼泪汪汪的小男孩,“好了,不哭了,再哭牙齿就往肠子里头跑了。” 小男孩吓得嗝了一声,眼睛瞪得大大的,立刻捂住嘴巴,模样儿又可怜又好笑。 旁边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实力嫌弃:“行了,周成武,我不就是要亲你一下吗?你至于吓成这样吗?” 沈青一边戴口罩帽子,一边听小丫头的母亲气急败坏地教训女儿:“你还说,看看你闯的祸!” 小丫头不服气:“我不就是说他再哭我就亲他吗?是个男人不?掉个牙也哭哭啼啼的!谁知道他会吓得把掉了的牙吞到肚子里头去啊。” 沈青目瞪口呆,忍不住回头看这位女中豪杰,真乃巾帼英雄。这年头,油腻腻的霸道总裁范儿已经由小姑娘扮演了吗? 她下意识地看孩子母亲,想知道究竟是哪位慈母养出了这么彪悍的小姑娘。目光一定,她乐了,这还是位熟人,江州大学何教授。她去医学院上课时,打过照面。 何教授也认出了沈青,尴尬得简直要钻地洞,指着满脸无辜女儿的手指头都颤抖了:“程思诺,回家再跟你算账。” 旁边的高个子男人赶紧一把搂住了气狠了的老婆,装模作样地教育女儿:“哪能随便亲别人呢,要记住,你是女孩,金贵!以后不许这样啊!” 被拦着的孩子妈简直要抓狂了,端庄优雅的教授范儿全没了,掐着丈夫的胳膊数落:“程家明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过就出去访问了半年,女儿都被你带成什么样了。” 男人嘻嘻哈哈,拼命护着自己闺女,还跟女儿咬耳朵:“这小子不行,哭包一个。你再找个靠谱点儿的吧。” 小姑娘满脸骄傲:“没事儿,多好玩啊!” 沈青撇过脑袋赶紧进胃镜手术室,怕何教授尴尬。 她给小男孩讲解做胃镜的配合时,一直拼命憋着笑,只觉得这孩子真是丧萌丧萌的。牙齿被夹出来以后,何教授家的宝贝姑娘还一本正经地教训受害者:“哪有人把掉了的牙齿含在嘴里头的,你可真够笨的。” 可怜的小男孩经历了一上午的惊心动魄,已经到了心理承受的临界,闻言立刻“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威胁:“程思诺,我不要跟你坐一桌了。” 幸亏脸上还戴着口罩能够遮一遮,否则当着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小病人的面,医生笑出了声,实在太过分了。沈青忍笑忍得辛苦,身体抖个不停。小男孩抹着眼泪,转过头朝沈青鞠了个躬,带着哭腔道谢:“谢谢您,医生。” 沈青愣住了,赶紧也朝他鞠躬回礼:“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下次小心点儿。” 人走了以后好久,沈青还有点儿晕晕乎乎。她没想到自己从医这么久,第一个收到的鞠躬致谢的患者居然是个小孩子。旁边的护士笑嘻嘻的,得意洋洋地向她展示自己拍下的照片:“这才是新时代和谐的医患关系,现代女版梅藤更医生和病人。” 这一代是没希望了,可下一辈人也许能做好。 时间是改变一切的良药。 28.横生的枝节 沈青没忍住, 让护士把照片发给了自己,她又传给了雷震东炫耀:“有人给我鞠躬道谢了。” 发完了她又后悔,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赶紧想要撤回。没想到雷震东的动作更快,已经看完了照片,还表达了不满:“怎么谁哄你都那么容易,到我这儿就那么难哄?” 沈青毫不客气地怼回头:“谁好哄你哄谁去。” 收了手机,她才意识到已经有病人进准备室了, 只能赶紧绷住了脸又尴尬地笑笑:“小孩子实在太好玩了。” 头发花白的女人冲着沈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语气也是讪讪:“对, 小孩子最可爱。” 沈青看着她有点儿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看过的病人,下意识地问了句:“您有什么事吗?” 女人眼眶红了,从包里拿出张病理报告单,双手递送到沈青面前:“沈主任, 我想麻烦您给看看, 我儿媳妇现在怎么处理才好。” 沈青看到病理报告上患者名字时,才反应过来来人是那位胃癌孕妇的婆婆。 女人有点儿尴尬地搓着手, 不好意思道:“筱医生说发会诊单,请您下午有空过来给看看。可我实在等不及, 我心里头发慌。沈主任, 你说我媳妇怎么这样命苦呢。她生个孩子受了多少罪啊, 她实在太苦了。”说到后面, 她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掉, “早知道这样,就不生孩子了。抱一个领养一个,哪个不行啊,遭这个孽。” 沈青只能徒劳地安慰她:“这跟怀孕没多少关系。这样吧,您先回去陪您媳妇。等我这边忙完了,我直接过去看您儿媳妇。今天是筱医生值中午的班,不碍事的。” 女人抹着眼泪向沈青道谢,表示要请沈青跟筱雅吃午饭,沈青赶紧拦住:“不用,我本来就跟筱医生约好了,中午一块儿吃饭。您别客气,现在您照顾好您儿媳妇就好。” 等到人走了,护士感慨了一句:“能摊上这样的婆婆也是一种福气。” 沈青不由得惆怅,如果说人一生的幸运都是有数的,那么她真希望那个叫丁雯的孕妇的运气能转移到健康上。 护士好说歹说,总算在十二点二十结束了上午的门诊胃镜检查。他们也理解病人的辛苦。市立医院的胃镜室风波到现在也没平息,被查出癌症的医生护士表示要是院方再不给他们一个说法,就向医闹看齐,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病人分流而至,逼得仁安医院这边不堪重负。 沈青脱了手套和口罩帽子,跟护士打招呼:“下午你们找其他人吧,我今天有事,支援不了。” 护士要崩溃:“我找谁啊,沈主任。上夜班的上夜班,下夜班的下夜班,都找不出人来。” 沈青想了想,给她出主意:“那你就找韩教授呗,谁让他不多招几个人的?” 她抬头看了眼时钟,又拿出手机给筱雅打电话:“马上就到,真对不住我干女儿的娘,您老人家身娇体贵,赶紧先吃啊!” 她手机刚挂断,还没来得及塞进口袋中,后面突然有人喊了声她:“沈主任。” 沈青下意识地回头答应,结果迎面就是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脖子上。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咬牙切齿地揪住了她的白大褂领口,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就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沈青一下子被打懵了,脖子叫女人的手指甲给挠的,火辣辣的痛。她不明所以,赶紧抢自己的衣服领子:“你干嘛?有话好好说!快来人啊!” 夏天的制服单薄,她今天穿的又是条蕾丝裙子,根本不禁拉扯。沈青最怕跟人起纠纷,尤其是肢体冲突的那种。儿科有个护士因为不肯让人插队,被家长追着打。当妈的还拽掉了她的衣服,引来一堆人起哄拍照。小姑娘当场哭着辞职不干了。 医院的保安永远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点儿人手,何况他们穿着医院发的制服,无端先少了三分底气。反而是不少刚看完病,还没来得及走的门诊病人出来帮沈青说话:“好好讲话,人家医生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还喝水呢!我儿子现在连命都没了。”中年女人恨不得吃了沈青,一路拖着她往重症监护室去。 旁边有刚被沈青加班做了胃镜检查的病人不放心,催着自己家里人跟上:“好歹拦一拦,别让她打起来。” 沈青一直到被拖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都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女人究竟又跟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就是你!”女人又哭又骂,手指到了沈青的鼻子底下,站在ICU(重症监护室)门口大喊大叫,“快来人啊!看看医生杀人啊!明明我儿子一个礼拜前就看病了,她却不管我儿子,愣是让我儿子拖到没命了。” 沈青稀里糊涂,还是ICU里头跑出来的一个实习同学磕磕巴巴交代了事情经过。 这人的儿子是从急诊病房转到ICU的,呼吸功能一塌糊涂,最早按照重症肺炎治疗,发现肝肾功能不行又上了血透,其他指标都好转,可以血氧饱和度一直往下掉。拍了片子整个肺部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白肺,人不行了。医生出来跟他母亲交代情况,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早点儿来医院就好了。他妈想到了儿子一个礼拜前因为肚子痛来过仁安医院,就找到了沈青头上。 “都是你!要不是你耽误了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会这样?”女人眼睛猩红,一直拽着沈青的领口,“我就一个儿子,你给我儿子赔命去!” 金属门开了,一个护士出来叫病人家属进去签字,见状赶紧跟实习生一道,想要拽住女人:“周定安的家属,你冷静点!要不是沈主任发现你儿子在楼梯口晕倒,他早几天前就没命了。” “一定是你心虚了!对!你晓得你害死人了。不然你会管我儿子啊?”女人像是找到了犯罪证据一样激动,猛的挣脱了按住她的实习医生跟护士,直直地掐住了沈青的喉咙。 变故来的太快,所有人都傻眼了,等到ICU外头的人反应过来时,沈青已经被掐得两眼往上翻了。这个女人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一把子力气,嘴里头还不停地哭着喊:“你就是这种从国外回来的专家啊?你在外国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的啊!老美个个有枪,怎么没一枪打死你,让你回来祸害我们老百姓。” 护士跟实习医生急得不行,想要拽住女人,可她们两人都身材瘦小,根本不是暴怒中女人的对手,只能在后头拽着衣服,无助地喊着:“你松手啊!” 旁边有人叫嚷起来:“警察来了!快!杀人了!” 沈青拼命伸手去抠对方的手掌,可是她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她胸口发疼,窒息的感觉让她眼前一阵阵眩晕。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有人喊:“我胳膊断了!”,然后有人抱怨:“断了活该!警察就该打断你的胳膊!哎,你们看着她掐死医生啊!” 一阵大力袭来,沈青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猛然恢复通畅的呼吸让她不由自主大力咳嗽起来。她扶着ICU的金属门,瘫坐在了地上。 一位身材干瘦的女人冲着周定安的母亲吼:“你造孽啊你!你连大夫都打!” 沈青被人扶着站起来,才缓过气,对着一脸担忧的筱雅摇摇头。 筱雅在产科办公室等了她半天也不见人影,打电话死活没人接。她心里头不安,跟护士打了声招呼,带着早就望眼欲穿的丁雯婆婆找了出来。结果刚出妇幼楼,就见到了沈青被人掐着喉咙。 沈青下意识地护住了脖子,冲押着那女人的警察道:“我要报警!这是谋杀!她要杀我。” 先前帮沈青的干瘦女人也附和:“就是!她要杀医生哩!” 沈沐骄无比头痛,警告还在手底下挣扎不休的中年女人:“老实点!再乱来,就带你去公安局!” 沈青半靠在筱雅身上,纠正了警察的说法:“她是谋杀,人证物证俱全,你应该现在就带她回去调查。这是刑事犯罪!” 空气突然安静,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谋杀的罪名,对他们来说,似乎过重了。病人家属情急之下打了医生护士,也是情有可原的,哪里能跟谋杀扯上关系呢。 ICU的门开了,满头是汗的值班医生喊:“周定安的家属,过来签字。” 这一声拯救了犹疑中的沈沐骄,她下意识松了手。女人趁机冲到ICU医生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儿啊,你妈没用啊,杀人凶手就在面前,警察还打人啊!你妈的胳膊都被打断了啊!” 她哭得是如此惨烈,以至于不少人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开口劝道:“哎哟,都不容易,人家儿子都没了。” 还有人抱怨,警察也是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动警棍呢!人家倒下了,她儿子谁照顾? 沈青一阵疲惫恶心,扶着旁边的垃圾桶吐起了酸水。 周围的声音熙熙攘攘,女人在不停地哭喊,他们才是受害者。她儿子明明看了医生,是医生耽误了病情。要是医生当时认真点负责点,那就不会发展到这地步了。 “你讲话凭良心!你儿子看个门诊还用人家的医保卡,直接导致我们没办法知道第一次就诊的情况。你看看清楚,门诊病历上,沈主任都写了要检查,是你儿子拒绝了。”ICU的医生忍不住皱眉。 女人一下子被激怒了:“这肯定是她编的!这上面有我儿子签字吗?没有!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就是平民老百姓,进了医院只有挨宰的命!反正你们永远都不会错的!什么洋博士,就是没水平,在国外混不下去回来骗骗我们老百姓!” 沈青站直了身体,突然间开了口:“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国外是怎么看病的吗?好,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是在国外,有人敢掐医生的脖子,警察会打断她的胳膊。她要是敢再动,警察就直接一枪崩了她。绝对不会像这样,站在边上当摆设看热闹!还劝受害者原谅杀人犯!” 沈沐骄脸上发红,忍不住辩驳:“我们该处理的还是处理。刚才难道不是我们把你救下来的?” 周定安的母亲被沈青的目光震慑到了,色厉内荏地嚷嚷着:“别拿资本主义那一套来吓唬人!留过洋了不起啊,假洋鬼子,就是不负责任!你要是好好给我儿子看病,哪里会这样?” 沈青掏出了手机,在界面上操作了一会儿,里头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签你妈头的字!老子就是闹肚子,给我开点药就行……就你这水平,在美国混不下去才回国装大尾巴狼的吧,慕洋犬!” 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沈青也不理会:“该交代的,我都跟你儿子交代过了。他是一个有正常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不可能硬逼着他去做检查。牛不喝水强按头,他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ICU里头又出来个副主任医生,看到沈青就是眼前一亮,赶紧叫人:“沈主任,正好,你也过来看看吧。肺是一塌糊涂,你既然第一个接诊他,过来一块儿商量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基本上是肯定救不回头了。现在ICU请了各科会诊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人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从病情的发展来看,大家倾向于这人是食物或者药物中毒,对肺部损伤极大的那种。 沈青回想了半天,摇摇头:“没味道,这我基本上肯定,当时我没闻到农药的味道。我本来以为是急性胃肠炎,后来怕有其他情况,才让他做检查的。” ICU的副主任一脸庆幸:“亏得是你开了单子他没查,不然又是我们医院的责任了。” 沈青也后怕。也许当时这个人将所有检查都做了,也未必能查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的□□太多了,哪儿有那么容易明确□□究竟是哪种。她在ICU也帮不上忙,打了声招呼就跟筱雅一块儿出去了。 丁雯的婆婆等在门外头,满脸自责:“都是我不好。沈主任你要不是急着去看我媳妇,也不会被这人逮住打。” 沈青摇了摇头,扯了下嘴角:“她要打我,总归能找到我的,我又不能不上班。” 很多人骂医生冷酷无情,可谁的心又不是肉长的呢。 沈青打起精神来:“没事,走吧,耽误看你儿媳妇的时间了。我们马上过去吧。” “沈主任!”先前帮沈青说话的干瘦女人又凑了上来,塞给她一个塑料袋,笑道,“那个,我今天回家给我家老头孙子拿衣服的,顺便采了两个香瓜。一个送到你们办公室,他们说你在胃镜室,我就把这个拿过来给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我们不是没良心的人,好的拐的,我们分得清楚。你放心,你告她去,我给你作证!” 沈青尴尬地摆手,连连让她家人自己吃。 农妇不由分说,硬塞到了沈青手里头:“这不是送东西,这就是我们的感谢。没什么好的,但我们的心在里头。” 沈青还想递回头,农妇已经一溜烟跑了。 她看着手里头的香瓜发呆,旁边人附和着劝道:“没事的,医生你拿着,你救了人家爷孙俩的命呢。这是喜事,要沾喜气的!” 沈沐骄在边上杵着看了半天,忍不住主动走过来找沈青:“沈主任,您每个病人都会录音吗?” 沈青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如果病人执意不肯配合诊疗也不愿意签字,我也会自保的。坦白说,我真羡慕你们的执法记录仪。我一个64G的硬盘已经装满了,我到现在不敢删,生怕哪一天突然间有人冒出来找我算账。毕竟,十几年前的病人也会一不高兴,就拿出刀子来捅人。” “那是神经病!”沈沐骄有点儿焦灼,她今天到医院是为了那个切了子宫小三的事情。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她都快烦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她应该多注意点儿眼前的这位女医生。 “沈主任,恕我冒昧,既然关美云的女儿女婿曾经在门诊跟你起过冲突,那你为什么不给关美云也录音呢?” 沈青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女警察:“沈警官,我非常遗憾您的母亲因为术后发生肺栓塞去世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尽管最后的审判结果,仁安医院因为病历不合格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责任,可您母亲的死亡是谁都没办法预见也没办法阻挡的。它跟医院的诊疗过程毫无关系。希望你不要因此对医院抱有偏见。虽然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艰难。” “我没有。”沈沐骄急急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好奇,您做事这样严谨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下关美云的录音。” 沈青无奈:“沈警官,我不可能每个病人谈话都录音的,除非有特别不配合的情况。抱歉,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得先走了,我还有会诊要看。” “等等。”沈沐骄追上了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沈主任,付强有没有再来找你的麻烦?” 沈青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付强是谁?” 女警官被噎了一下,不可置信:“你的记性不是很好吗?关美云的女婿啊,就是他报的案。” 沈青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将手里拎着的香瓜换了只手:“什么猫三狗四我都要记住的话,我早就活活累死了。很抱歉让您失望了,这段时间我丈夫一直陪我上夜班。大概他只敢欺负女人吧。” 沈沐骄目送沈青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她真没录音?既然又怀疑这个又怀疑那个,病历写的跟小山一样高,为什么不录音呢?这个沈青,这太奇怪了。” 刚从外地调来江州的赵建国,原本一直在边上不说话,此刻却忍不住抬眉询问:“沈青?她是沈青?” 沈沐骄莫名其妙:“对,从国外回来的医生,做事滴水不漏。哎,赵处长,你慢点儿啊,那个女的在产后病区,我们可以从这边走廊直接过去的。” 29.尘封的故人 丁雯的气色看着比做胃镜那天更差了, 不是蜡黄而是一种近乎于恍惚的苍白。 蓝晓刚到科里实习的时候,曾经偷偷摸摸问过沈青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的有死气?经验丰富的医生一看到那个人,就知道他(她)剩下的日子多不多。 沈青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经验还不够丰富,她看不出来,她只要隐隐约约的感觉。她感觉眼前这位备受折磨的准妈妈的生命正在急剧地流失。她的状况真的非常不妙。 “沈主任,您就跟我照实说吧。”病房的窗帘拉开了,阳光照在丁雯苍白消瘦的脸上, 她整个人都好像要化成泡沫一样, 唇角的那点儿微笑也是说不出的恍惚, “其实我有感觉,妈,你不用瞒我,我自己的身体我感觉得到。” 丁雯的婆婆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赶紧扭过头去擦脸。 沈青踟蹰了片刻, 终于开了口:“虽然很多人认为应该隐瞒病情, 防止病人受不了想不开,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个人建议你尽快将你丈夫叫过来, 这件事,你一个人恐怕难以承受。” “是癌症吧。”丁雯摸了下脸, 苦笑起来, “这两天我又打电话给我爸爸那边的亲戚, 我有个堂爷爷跟姑姑, 都是得胃癌走的。沈主任, 其实我就是想问问,我能拖到把孩子生下来吗?” 沈青摇摇头:“我不肯定。如果从一个消化科医生的专业角度考虑,我给你的建议是立刻终止怀孕,然后上化疗,越快越好。但是同样的,我也没办法保证你上了化疗以后就一定能够治好。” 丁雯渴望地看着沈青:“如果我不治疗的话,是不是能够拖到孩子满28周?我查了资料,28周以后孩子就能活下来了。” “满37周才算足月,早产儿的器官脏器还没来得及长好,存在问题的隐患大。”筱雅也难受,她自己怀孕之后更加能够体会到孕妇的不易。母爱是种神奇的感觉,为了孩子,她平常不爱吃的东西也会硬着头皮吃下去。现在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护住自己的肚子,尽管她月份尚小,还没显怀,可她依然想着她肚子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 沈青同样摇头:“这个真的非常难说。尽快让你爱人过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按照相关规定,医生与病人沟通交代病情时,必须不能带有诱导性。可是医生也是人,肯定会有自己的倾向性意见。沈青其实希望丁雯打掉孩子,立刻进行胃癌治疗。这种恶性度高的遗传性弥漫性胃癌,真的拖不起。丁雯还这么年轻,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也许是她冷酷,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真正当过母亲,沈青很难理解那些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身体健康甚至生命的选择。 可是尽管她言语中有倾向性的暗示,丁雯依然希望能够尽可能保胎下去。沈青没办法说服她,只能再三要求:“你丈夫必须得到。你们是一家人,凡事都该商量着来,否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出了病房门,丁雯的婆婆追了过来,硬塞了蛋糕跟水果给沈青:“沈主任,辛苦你了,饭还没吃。” 沈青没忍住,劝了一句:“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毕竟以后的路还很长。” 她跟着筱雅去医生办公室,路上筱雅突然间叹气:“要是换位思考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家陆西肯定会让你立刻治病。”沈青正色。 筱雅笑了,转头看她:“那你家雷总不用说了。要是能换胃,他肯定连自己的胃都换给你。” “那可不行。”沈青皱起了眉头,煞有介事,“我还指望他挣钱养我呢。” 筱雅哈哈大笑。 以前沈青刚结婚那会儿,碰上病人吹毛求疵,非得说她收了多少红包拿了多少回扣才能用得起那么贵的东西。沈青烦不胜烦,直接怼回头:“人美,嫁了大款,不用好的大款心疼。” 筱雅拍她的肩膀:“不错,有人包养就是底气十足。” 沈青无奈:“怎么办呢?说什么都没这个强。合该着我们学了这么多年成天累成狗,还必须得鹑衣百结吃糠咽菜才大医精诚。” “小雪,林雪,是你吗?”办公室的门响了,一位模样精干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冲着沈青微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赵叔叔,以前跟着你爸的。” 筱雅刚从柜子里头拿出给沈青准备的面包,饭菜早冷了,闻声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来人:“你找谁?” 外面护士站跑进来护士:“筱医生,麻烦你过来劝一下。3床死活要回家睡觉,我拦不住。” 筱雅哪里敢放大肚子回家。出了事情,不管之前签了多少字说后果自负,只要是住院病人,医院肯定逃不了干系。她只能疑惑地看了眼来人,赶紧跑出去劝任性的孕妇。 沈青背对着办公室的门,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太短了,她刺痛不了掌心,只能将拳头捏得手背的皮肤都要崩裂了。她咬了下嘴唇,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最终面上还是浮现出一个笑容,转过了头:“赵叔叔?不好意思,您什么时候到江州的?怎么在这儿啊?” 赵建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又下意识地回退了半步,对着面前的女医生感慨万千:“还真是你啊。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刚才在ICU那边的时候,我都完全没认出来。我刚调过来。不是,你别担心,不是家里有人住院。是一个新同事在楼上有点儿事情,我就跟过来了。” 高危产科的值班医生们开刀的开刀去了,去产房坐镇的去产房了,筱雅还在劝那个想要回家的大肚子,办公室里头只有沈青跟赵建国大眼瞪小眼。沈青的后背绷得紧紧的,一个劲儿地劝赵建国吃筱雅拿出来招待她的水果:“赵叔叔,您尝尝这个。” 赵建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自己吃。你还没吃中饭吧,赶紧吃东西,别饿着了肚子。我就是有点儿感慨,前两天碰到个人,说你出国了。没想到是真的,现在还回来了。回来好,你从小成绩就好,培养出来的人才就该报效祖国。” 他说着话,眼睛落到了沈青的脖子上,那上头还留着乌紫的掐痕。沈青天生皮肤白,雷震东有时用劲大一点儿都会留下乌青,活像是家暴了她一样。被那么下了死劲掐脖子,她不留下痕迹才怪。 赵建国有点儿尴尬:“那女人的儿子还在ICU躺着,我们带走她的话,他家里头就没人能照应了。” 所以,包括ICU的医生护士都为难。明明看到了凶手行凶,最终也只能劝沈青接受那女人的道歉,草草收场。他们还要继续想办法救她的儿子。 辛子墨曾经说过,当医生的时间越久,越觉得自己贱。 沈青冷淡地扯了扯唇角,站起身,从筱雅的柜子里头拿了条小方巾系在脖子上。这还是三八妇女节时,工会给全院女职工发的福利。十块钱一条,从大市口批发来的。幸亏筱雅只是随手丢柜子里头,而不是拿去当抹布了。 赵建国愈发尴尬,只能强行没话找话:“十几年没见你了,怎么也不回去看看。我真没想到你改名字了,刚才听人喊你的时候,我真惊到了。” “除了我,这世上大概已经没人记得我妈了吧。”沈青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絮絮叨叨,“赵叔叔,杀我妈的凶手抓到了没有?” 赵建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强调:“没忘,你妈的案子我们每年都拿出来梳理一遍的。你放心,立了的案子没有什么有效期,什么时候抓到了都算数。” 办公室的门开了,护士进来推病历车出去,好奇地看了眼屋中的沈青跟警察。 沈青主动跟护士寒暄:“忙着呢?吃点儿龙眼吧。” “不不不,谢谢,没手吃。”护士苦笑,“怎么这么多人生孩子啊,不是说生孩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到!” 门板合上了,赵建国看着沈青叹气:“小雪,你改姓跟你妈姓,我不反对。可没必要把名字也改了,这人的名字就是人的魂。你妈妈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一点儿不骗你,是压在我们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但你还年轻,你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拘泥在过去当中,不然你妈会难过的。” 沈青猛的站起了身:“赵叔叔,我只是想纪念我母亲,您多虑了。” 雷震东一路从消化内科找到高危产科病区,一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见到妻子的模样,愣住了:“青青?” 沈青本能地绕到了丈夫身边,搂住了他的胳膊:“赵叔叔,不好意思,我家还有点儿事情,要先走了。” 赵建国转过了脑袋,看到雷震东时,愣住了:“雷教官?” 雷震东也是一愣,不过反应要比赵建国快多了,立刻上前握住了赵建国的手:“哟,赵处长,您这是有什么公干啊?” 赵建国简直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雷震东握过手以后,有意无意地拦在了他跟沈青之间。赵建国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笑了笑:“刚调过来,我老家是江州的,父母现在年纪大了,没人照应。” 他没想到雷震东的爱人竟然是小雪!雷震东千里迢迢跑去小雪老家打听小雪家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堂堂正正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还拐七拐八地说什么战友的朋友。 赵建国惊疑不定,一时间摸不清雷震东的底细。可他毕竟是个老刑警了,很快调整了面色,笑着寒暄:“没想到你爱人就是我老领导的闺女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担心这孩子也不晓得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现在看到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仔细觑着雷震东的表情,对方似乎有点儿懵,但很快掩饰住了:“那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赵处长,不好意思啊,家里头有点事,老人头七。下次您有空了,千万到我家来坐坐。青青长辈少,还请您多照应。” 赵建国闻声惊讶不已:“老人走了?是哪位啊?那我得去上柱香。你们稍微等一下,我跟同事打声招呼。” “不用了,谢谢。”沈青突兀地拒绝了赵建国,“我外婆好清静。今晚我们谁都没请。” 赵建国讪讪:“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了。你节哀,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沈青微笑,欠了欠身:“赵叔叔,我们先走了。” 雷震东被妻子拉着出办公室,只能徒劳地冲赵建国做了个手势:“赵处,有时间一定来家里做客啊。” 赵建国目送夫妻俩离去,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沈沐骄怒气冲冲地从产后病区冲了下来。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不自重的女人!难怪心甘情愿被人包养当二奶呢!活该没个好下场。 她看到了赵建国盯着沈青的背影看,掩不住地好奇:“赵处长,您认识她?她是你什么人啊?” 赵建国含糊其辞:“以前同事的女儿。对了,你今天一直追着她问东问西的,到底有什么事情?” 沈沐骄兴致不高:“嗐,她手上死了个病人。这个关美云的女婿报案了,结果现在女婿人找不到了。哎,赵处,你说那个付强会去哪儿啊?” “她叫什么名字?” 沈沐骄莫名其妙:“付强啊!” “不是,我问那个女病人。” 沈沐骄被赵处长的语气吓到了,磕磕巴巴道:“关……关美云。” 赵处长陡然变了脸色,重复了一遍:“关美云?” 沈沐骄终于捋顺了舌头,连连点头:“对,就是关美云。处长,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没事。”赵处长拿拳头靠了下自己的嘴唇,“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背着书包站在公安局的走廊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所有人都避开了她的视线,低着脑袋从边上溜了。周围人来人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始终倔强地站在那里。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30.外婆的头七 雷震东出了妇幼大楼, 总算想起来数落妻子:“我怎么看筱雅桌上摆着面包啊,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饭?你这老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比我喝酒还伤胃!先去吃饭。” 沈青摇了摇头:“我吃了水果跟面包,饱了。先过去吧,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呢。” 雷震东点火,在车身的微震中嗤笑:“我早准备好了。指望你啊,出了医院大门,我都怕你会分不清东南西北。你知道怎么弄吗?” 沈青系上了安全带, 抿了下嘴巴:“别的不知道, 这个还不会吗?驾轻就熟, 我是孤寡命,已经第三次了。” 雷震东急了,抓住了她的手,瞪她:“又胡说八道!你孤寡命,我是什么, 鬼吗?” 沈青眼眶发红, 眼泪在里头打着转儿,咬住了嘴唇不说话。 雷震东叹了口气, 探过肩膀来勾她的脖子:“以后不许再讲这种话。我妈那张嘴,我去说她。” 按照江州本地的习俗, 头七是仅次于葬礼的重要日子。家中的亲友都要过来。沈青这头没什么亲人, 雷震东本来还打算请父母也来撑撑场子, 算是安慰沈外婆的在天之灵。她走了, 她外孙女儿还有个家, 放心投胎去吧。现在他只庆幸亏得没惊动他妈,否则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了。 沈青手抠着安全带,抿了下嘴唇,抬起眼睛看雷震东:“你是怎么认识那位赵处的?我怎么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嗐,就一块儿在大排档喝过酒的交情。他朋友是我战友的战友。”雷震东不以为意,“大小也是个官面上的人,总要敷衍着点儿。我倒没想到他调到江州来了。上次他过来还是开会。” “那要是他没那么重要,你以后,能不能跟他少接触。”沈青垂下了眼睛,声音渐低,“我不喜欢那个赵处长,你不许请他来家里。” 雷震东一口应下:“好,我以后不理他。” 他答应的太痛快了,以至于沈青反而犹豫起来:“那,会不会影响你工作啊?”雷震东做的事,要是跟公安局关系不到位的话,分分钟就能被一锅端。打架斗殴滋事,互殴也是违法的。 雷震东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没有张屠户,也不吃带毛猪。再重要,也没我夫人高兴重要。” 哪知道他的话却戳中了沈青的累点,她立刻哭了起来:“我没告诉过你,我妈死于非命,她在家被人杀了。他们答应我,一定会抓到凶手,给我妈偿命。我等了很久,到后面,他们都躲着我,不愿意理我了。” 雷震东没有发动车子,而是解了安全带,直接绕到右前门边,开了门把人抱到后排座椅上,搂着轻轻拍她的后背:“不哭,总有一天会抓住那个人的。我找人帮你查,我不躲你。” 沈青抽气,眼泪打湿了雷震东的肩膀,话音里头带着哽咽:“没用的,查不到。他们那时候把全市都翻了个遍,排查了好多人,可还是没结果。其实我小时候不是在江州长大的,我爸是我老家那边公安局的副局长,专门管刑侦那一块的。他还请了省厅的专家帮忙查,都没找出凶手来。我妈的死的时候,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跑公安局堵我爸,问他有没有抓到人。我爸很生气,嫌我不懂事。” “你还不懂事啊,你最懂事了。”雷震东捧着她的脸,蹭了蹭她泛红的鼻尖。 沈青眼睫毛一垂,泪珠儿又滚落了下来:“其实你妈说的没错,我可能真的命不好。我妈不是好死,我爸也是,他喝醉了酒呼吸道被堵了,人没的。” 雷震东立刻反驳:“你听她胡说八道,你命不好能碰上我?再不好的命,我也给你过好了!” 沈青抬起了眼睛,眨巴了一下,趴在他肩膀上哭出了声:“雷震东,我心里难受,我特别难受。其实我爸死的时候,我没哭,我恨他。他没抓住害死我妈的凶手。他答应了会抓到的,他言而无信。我高考后就把户口转到了外婆这边,再没回去过,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我想起他们就难受。” “不回去就不回去。”雷震东哄着她,半开玩笑道,“以前你从来不提你爸,我还以为你爸是倒插门,完了又抛弃妻女跟小三跑了,所以你才说他死了。”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沈青都只给母亲上香,矢口不提关于父亲的任何事。雷震东也从来不问。 他觑着妻子难看的脸色,赶紧告饶:“我胡说八道的,我现在就跟我岳父道歉。以后清明节,我们多烧点儿纸钱。” 他弓着腰从前面拿面纸给妻子擦脸,嘲笑了一句:“看看你,哭得丑死了。大热的天,怎么还戴个方巾啊,这倒有点儿像那个奥黛丽·赫本在电影里头的样子。” 沈青自己有点儿哭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雷震东解了她的丝巾,给她擦脖子上的汗,她才惊觉不妙。 雷震东的脸刷的一下沉了下去,指着她脖子上的淤青:“这谁弄得?”这么明显的掐痕,这是在想杀了她啊! 沈青赶紧捂住脖子,含含混混:“没事,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疼。” 雷震东压不住火气:“我现在问你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下的手?你们医院全是死人吗?就看着你被打?你舌头断了吗?有人打你你都不跟我说?” “你吼我干嘛?能怎么办?把她抓起来的话,ICU的人到哪儿找人签字去。她儿子现在全靠呼吸机撑着,人已经不行了。” 没有家属在,医院只能拖着。明知道是无意义的抢救也得一直撑下去,谁也不敢放弃。 雷震东气得拳头捏得咯咯响,看她哭得可怜又不好再骂她,只能再一次搂紧了妻子:“好了,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大嗓门。你说是哪个?放心,我不做违法犯罪的事,可没理由人家打了我老婆,还一点儿事都没有!” 沈青却怎么都不肯说,生怕雷震东暴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有时候真有点儿怕雷震东,混不吝又邪性。 雷震东也不勉强她。人在消化内科病区没事,十点半给他发微信的时候也好好的,在ICU门口出的事。这么多线索,他又不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他还怕找不出人来吗? 沈青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赶紧转移话题:“那个女警察又找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问我关美云的女婿有没有找我麻烦。你说这人烦不烦啊,肺栓塞神仙都救不了。我们医院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收她妈住院的,就因为病历不完善,白白赔了十几万。” 雷震东假装没看出来她拙劣的转移话题技巧,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别理她。刚出学校的小丫头片子,以为自己代表正义宇宙呢。异想天开,自以为是。等在社会上多被打几次脸,就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手指头在屏幕上敲击着,让小蒋去查查怎么回事。那个小警察无缘无故地为什么盯着沈青问付强的事情?那小子嘴巴不牢靠的话,他们就教他什么叫牢靠。 沈青一贯不爱翻雷震东的手机,却对他的敷衍敏感的很,狐疑地看着雷震东:“你也这么看我吧。” “谁敢打你的脸啊,我给你揍他去!”雷震东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里能够轻易掉坑,直接切换话题,“我给你配个助理吧。”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他专门做医院安保这一块的,连自己老婆都护不住,三天两头挨打,算怎么回事。 沈青吓得立刻抬起了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你别闹,要什么助理啊,全都盯着我看了。” 雷震东试图说服她:“也不夸张,就是找个人跟着你。你就当自己带了个研究生,反正你以后总归要带研究生的嘛。” 沈青警觉起来,强调:“我没打算从医院辞职。给医学院上课跟当医生不冲突。我上的就是临床课程。” 雷震东只得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去。家里头不缺沈青挣钱,她闲不下来继续去医学院教书就行了。她写论文那么溜,从临床改科研,也不是什么难事。不管能挣多少钱,起码朝九晚五不熬夜班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个神经病一发作,直接捏把刀子就捅了她。 雷震东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子:“你想哪儿去了,我还指望着沈主任您成长为沈教授,我好沾您的光呢。” 沈青捶了一下丈夫,不好意思道:“赶紧开车去,这都几点钟了。” 老洋房里头安安静静,除了生前一直照应沈外婆起居的护工阿姨外,雷震东没有再请任何人。与其找了人惹来不痛快,还不如他们夫妻两个安安静静地给外婆办头七。 雷震东看着沈青郑重其事地将个大香瓜摆上了供桌,哭笑不得。中途特地下车用她刚发的蛋糕券去买了外婆生前最爱吃的糕点也就算了,总归要成全她那点儿暗戳戳炫耀的小心思。至于香瓜,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头七的祭品里头要放个香瓜。 沈青一本正经:“这是人家特地从地里采了又大老远给我送过来的。我得告诉外婆,我过得挺好的。”医院挺好,病人也感谢她。 她特意又将那条丝巾给扎回脖子上去了。据说头七晚上,亡人的灵魂会归家。她怕外婆看了她的脖子上的掐痕会心疼。 “你就想着外婆心疼你。你怎么不想想我看了多心疼。”雷震东点着檀香,朝妻子抱怨了一句。 沈青终于调整好了香瓜的位置,白了他一眼:“你心疼我?我怎么没看出来。” 雷震东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等晚上睡觉,看我怎么疼你。” “你别乱来!今晚是头七。”按照老规矩,她起码热孝期间是不能同房的。虽然现在早就什么都不讲究了,可最基本的还是要守着。 雷震东满脸无辜:“你不是换地方就睡不好觉吗?我抱着你睡觉难道不是疼你。乱来什么啊?你又想什么了?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老往下三路上靠呢。” 沈青气得踩他的脚。 天热,雷震东穿着凉鞋,自然比不上沈青的跑鞋瓷实,吃亏不小。他一边雪雪呼痛,一边抱怨:“白穿了跑鞋。她打你的时候,你不会跑啊。” 沈青满脸委屈:“她一开始也没说要打我啊。就突然间拽着我领口了。还不是怪你,没事给我买什么蕾丝裙子啊。中看不中用,我是怕她扯破我衣服。” 雷震东无奈:“好好好,我错了,都是我不对。”他看着妻子身上的长裙,忍不住得意,“你这叫那个什么口嫌体直,嘴上说不要,其实还是喜欢穿我给你买的衣服,对不?”不然为什么早上出门还穿着紫裙子,中午就换成了他买的蕾丝裙。 沈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头七呢!我不穿黑的穿什么。” 雷震东也不生气,只搂住妻子跪在沈外婆的灵位前,念念有词,“外婆,你别担心了。你看看她现在这脾气就知道,她只有压着我的份儿。以后我替你宠着青青。以前我做的不到位,以后我改。” 阿姨端着做好的祭菜上桌,笑着应和:“阿婆哪有不放心的道理啊,阿婆最放心的就是沈医生找了个好丈夫。所以她走的时候才平平静静的,没遭罪。” 外头太阳已经落山了。吃过晚饭以后,阿姨先告辞走了。雷震东陪着沈青在堂前烧纸。沈青轻轻地念了一声:“外婆很喜欢你的,说我找的好,不像我妈。” 妈妈临死前的几个月,经常跟爸爸吵架。那时候她快中考了,每次晚自习放学,都只有妈妈过来接她。每次问起爸爸,妈妈都会说爸爸工作忙,事情多。当时她还小,又是个标准的书呆子,全身心地扑在学习上。等到她模模糊糊意识到爸爸晚上老不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死在了她的面前。 “我妈的葬礼还有头七什么的,外婆都没过去。有人给她带了话,她说我妈死了活该。那时候我恨外婆心狠。可后来我才知道,外婆听到我妈的死讯时,直接晕了过去,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自己下床走路。你看得出来吗?外婆脑梗过,很长时间腿脚都不利索,她一直坚持复健,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沈青高考结束后,原本想填报江州的大学,好照应外婆。 “她不让,非让我上最好的医科大学。”纸钱一沓沓的被投入火盆中,她侧脸对着雷震东,橘红色的火苗将她的脸照的半明半暗,“我大学时也是,原本我是直接本博连读,然后毕业回江州工作。她又坚持送我出国。其实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了,却非得瞒着我。” 她的外婆,如磐石般坚硬。外婆对孩子的爱,冷淡理性又固执己见。外婆是她见过的,真正意义上最坚强的女人。 “如果不是打电话的时候,外婆已经辨认不出我的声音,我还一直被瞒在鼓里。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痴呆症已经这么严重了。”沈青低垂着脑袋,怔怔地出神,“她想瞒着我,让我一直留在国外。我回来以后,她还骗我说没事,催我走。” “那怎么行呢!”雷震东看她神色怅然,特意伸手搂住了她,半真半假地调侃,“你要不回来,我上哪儿找你去。你看,你外婆见了我以后,不就再不提让你出国的事了吗?她一下子就相中了我。” 沈青白了他一眼:“你的嘴巴多能忽悠啊。明明什么都没有,你还说的跟真的一样。” 雷震东得意洋洋:“哪里假了,我难道不是你男人?是谁靠在我怀里头站着都能睡着的?” 31.第三次交集 雷震东第一次见沈外婆是个乌龙。沈青从未想过带他去见家人。 那个礼拜一的早上, 雷震东被一通电话从温泉酒店叫走了。他没坚持送沈青去医院上班,沈青只觉得如释重负。 雷震东缠她缠得太厉害了,眼睛一直盯着她,活像要剖开她,连五脏六腑都看个仔细。她早晨睁开眼,看到他的眼神时,都本能地战栗,担心这个男人有什么其他意图。尽管已经从4.19进化为429, 可她并不想再进一步。她需要的是安静, 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沈青琢磨着, 如果雷震东约自己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才不至于撕破脸,也不会给对方造成错觉。事实证明,她自作多情了。一连半个月,雷震东都没半点儿消息。沈青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那时候他生意还不如现在大, 正在努力拿下仁安医院的全部安保生意, 跑仁安也跑得勤快。有一段日子没来,急诊科的护士就议论, 那个雷总怎么不过来镇场子了? 有人跟他熟,随口回应:“出差了, 他去外地了。” 旁边人就笑:“生意做得果然大, 江州的医院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了。哎, 雷总结婚没有?我们科有个小姑娘不错哎, 长得好看, 本地人。” 熟人漫不经心:“行了吧,人家见多识广,未必看得上护士。” 那人急了:“护士怎么了?我们是在编的,享受的是国家干部身份。他也没个正经工作,高中都没上完,有什么资本嫌好怠拐的。哪个人家里头嫁姑娘,图的不是稳定啊。” 沈青在边上捏着手机发呆,一时间犹疑不决,摸不清雷震东究竟是在欲擒故纵还是真吃过了就没兴趣了。可明明那两次在酒店里头,他都是恨不得将她拆骨剥肉,一口吞下肚子的。就是厌烦,也需要有个时间过程。 如果雷震东是在玩心理战,那么无疑他赢了。沈青的确扛不住,她实在太困了,她极度需要睡眠。 在发现性.生活的安眠效应之后,沈青认真地考虑过找一个长期性.伴侣的可行性。这个人必须身心健康,无传染性疾病及不良性.癖好。最重要的一点是有道德底线,不会拿着两人的关系作为筹码威胁勒索她。 沈青仔细筛查了周围可供选择的目标,沮丧地发现其实她的选择余地基本上为零。她的交际圈子太窄了,回国之后,她认识的新朋友基本上集中在医疗圈子里头。这其中有几位男性对她青眼有加,可并不是合适的人选。因为大家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搞不好就会闹得收不了场。 她需要一个关系不远不近,并且她的身体不排斥的伴侣。这个人最好知情识趣,不会打扰她的正常生活。在条条框框的限制下,雷震东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青犹豫着,要不要先拉下面子,主动联系雷震东。毕竟像他那样的男人,单凭颜值与身材,就足够吸引很多人扑上去了。他不缺女人。 在这场角逐中,雷震东占据主动优势。她需要他。 事情的发展没有给沈青更多时间去犹豫不决。看着试纸上的两道杠,沈青不得不主动拨通了雷震东临走前强行存在他手机上的电话。当时他说什么来着?对了,他说,只要她需要,他随叫随到。 呵! 沈青抿紧了嘴唇,听筒中传出的每一声嘟嘟长音都是对她的折磨。她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下承重足的位置,轻轻地吁了口气。 电话恰好接通了,雷震东在那头笑:“怎么了?谁惹你了,叹什么气?”语气亲昵又熟稔。 他的气息仿佛通过话筒冒了出来,悄然钻进了她的耳道。她不知怎的,浑身突然一阵无力,腿脚发软,坐到了值班室的床上。 雷震东听到了动静,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声音:“怎么回事?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急诊是医院的重灾区,医生就没谁愿意待。人多事杂,一言不合老拳相向,挨揍的十个起码有八个是急诊的医生护士。 沈青扶住高低床的架子,度过短暂的黑朦,清了清嗓子:“没事,就是有件事情我想应该跟你说一下,我怀孕了。” 不出所料,电话那头传来了沉默。眩晕造成的恶心感一阵接着一阵,她没力气去卫生间,只能赶紧拽出纸篓,“呕”的吐了出来。这一吐,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死死扒着床架子,才没有瘫倒在地上。 手机尚未挂断,沈青赶紧摆明立场:“请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怪你或者要你承担什么责任的意思。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会对自己负责。抱歉,是我搞错了安全期。” 说起来真是羞耻,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医生,居然会将排.卵.期出血跟月经搞混。怪就怪她的失眠太严重,内分泌已经乱了。经量少不说,周期也是乱七八糟。调理需要时间需要休息,这些她都没有,只能暂时搁置不管。他俩第一次在温泉包房中,手边没有安全.套,她又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喝红酒导致了例假提前,忘了服用事后避孕药。 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意识,避孕药都已经买了。她正准备喝的时候接了医院电话。一家体育馆的泳池发生集体中毒事件,所有急诊人员必须立刻回院参加抢救。开水是刚烧好的,她怕烫嘴,就先晾一下再喝药。等到她再一次回家,已经是三天以后。因为抢救完毕,她又接着上了三十个小时的班。那个时候,她能凭借自己的双脚走进屋都是奇迹。水倒是早就冷透了,可她哪里还想的起来什么避孕药。 所有的巧合加在一起,导致的就是意外事故,她怀孕了。沈青愿意自己承担过错,她只是觉得雷震东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毕竟人类不是单体繁殖生物,所有受.精.卵的形成都需要卵.子与精.子的结合。 “嗯,国内赋予女性独自决定是否终止妊娠的权利。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沈青揉着自己的胸口顺气,主动道歉,“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雷震东的眉毛不由自主皱成了一团。 怪她做什么?温泉包房里,她手足无措,只会呆呆地抱着他不动,垫在休息床上的白毛巾染了血,她皱着眉头哀哀地抱怨疼。酒店房间里的那一次,她连怎么用安全.套都不知道,撇过脑袋不敢看他。 他没查出来她大学时交过什么男朋友。留学以后她更是忙得连看男人的时间都没有。她所有的社交账号都没任何关系亲密男性存在过的痕迹。 雷震东想到了有次听妇产科的主任跟实习生聊天。小姑娘偷偷自嘲每次都问病人末次月经时间,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主任瞪眼:“你一个连朋友都没谈过的小丫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呗。以后有朋友了,可不要糊涂。” 沈青也就光多长了几年岁数,一个姑娘家没经验,哪儿会盯着算安全期。他也是一时没忍住,不管不顾就在包房里头要了她。说起来,她那时候喝高了,人都是晕的。 脑海里头的声音源源不断,逼得雷震东忍不住开口:“你现在人在哪里?” 沈青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有点儿慌乱,本能地抗拒:“不用了,你不需要找我,我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 她的月份尚小,按照排卵期来算,孕期还不到四十天,可以通过药流解决。真正不行的话,最后再做一次无痛清.宫。仁安医院不方便做,她可以另外找一家。反正现在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突然懊恼起来。她应该先做个B超确定排除宫外孕的。要是宫外孕,就麻烦大了。她一时间无比后悔,她不该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毛毛躁躁地打电话。活像雷震东是她什么人一样。她就不该打这个电话。 “我问你人在哪里?”雷震东的声音大了一些,就跟对着她的耳朵吼似的。 长期失眠造成的偏头痛又发作了,沈青靠着床架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吼我干嘛。” 因为偏头痛的眩晕症状,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震动了脑袋,会头晕目眩的更厉害。可是她原本口音就偏软,再这么轻声细语地抱怨出来,听在雷震东耳朵里头,就成了语气委屈的撒娇。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在哪儿呢?我马上过来找你,我们当面说。” 雷震东挂了电话,转身回病房。 病床上的中年女人朝他露出了虚弱的笑:“你有事情赶紧回去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膝盖这儿碰了一下。现在手术也手术过了,你还担心什么。我到时候出院就是了。” 雷震东踟蹰了片刻。他原本打算等老三母亲出院了再回江州,顺便考察一下当地的医疗安全环境,看能不能在这边设一个分部。此时他却有点儿待不住了。沈青怀孕了,那不就是他要当爸爸了吗?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被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他已经跟那个女人有了如此密切的联系?可那是一个小生命,已经神奇地孕育到了她的肚子里头。 雷震东待不住了。沈青怀孕的消息像团火一样烧着他的脚底,他一刻也站不住。他朝干妈匆匆点了点头,掩饰性地拿手背盖着嘴,咳嗽了一声:“干妈,我的确有点儿急事。你先放心住着院,等我处理好了,回头过来接你出院。” “好了,我又不是瘫了不能动。你忙你的去!”朱佳凌看着雷震东笑,“是谈朋友了?脸色都不对。什么样的姑娘啊,瞧你魂都飞走了的样子。” 雷震东尴尬不已,含糊着道:“没谱的事呢。干妈,那我先走了。你要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 最近一班火车要两个小时后,而且还没通高铁。雷震东收了手机就去停车场开车。上高速路口的时候,车子经过了烈士陵园附近。雷震东看着苍苍翠柏后的墓碑,嘴里念叨了一句老三,又狼狈地撇过了脑袋,嘟嘟囔囔:“我也不是成心的。我没想到她会怀孕。” 就一晚上没戴套.子,谁知道会中奖。 雷震东嘀咕完了,觉着这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赶紧一踩油门,上高速走了。 公路两旁的绿树农田飞快地往后退,远远的是苍茫的山岭。比起当年营地旁边的高山,平原地带的山坡真的只是小土坡。 老三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嘴里头还叼着根草:“不走了。她让我接着当兵,省的出去祸害。也好,多干几年,攒点儿资本,将来转业还有点儿希望。她爸妈都走了,以后我不照应她,谁照应她?” 雷震东紧紧地攥着方向盘,掌心中黏腻腻的都是汗。老三临死前那张绝望的脸不住地在他脑袋里回放,老三喃喃自语:“她不要我了,她找了别人。” 急促的喇叭声如炸雷般的响起,雷震东这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了刹车。他赶紧定定神,重新开动了车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拍照,拍到了又会扣几分。他努力想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回避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也不知道以后长得像谁。要是男孩子还好办点儿,像他俩哪个都不丑,再说男孩子丑点也没什么。要是个小姑娘就麻烦了,不能皮肤随他,一白遮三丑,得长得像她妈才行。又白又嫩,大眼睛长睫毛,站在那儿不说话都招人疼。 像妈好,都说爹怂怂一个,娘怂怂一窝。孩子还是随妈好。当妈的成绩好,以后孩子上学不烦神,不用天天在后头打得鸡飞狗跳还天天被叫家长。 雷震东忍不住又咒骂了一句。怎么七想八想的,都想到这些事情上头去了。他的脚不由脑子控制,点上了油门,一路风驰电掣,踩着超速的线直接冲到了仁安医院。 32.沉睡的女人 停车场的保安已经对他很熟悉了, 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由得发慌:“雷总,里头又打起来了?很厉害?” 雷震东硬生生地收住了脚,绷紧了脸含糊其辞:“我先过去看看。” 他原本还控制着速度,可人一出停车场就压不住了,步子迈的跟飞一样。快要走到急诊大楼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应该给沈青打个电话的。要是她上手术了或者去了抢救室, 他还真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找到人。 雷震东掏口袋摸手机, 才惊讶地发现, 他竟然将手机落在了车上。 从急诊大楼跑回停车场,起码要五分钟。外头烈日炎炎,似乎在提醒他不宜出行。要是沈青原本就在急诊室,结果他一去一回十分钟耽搁了,她又跑去了其他地方忙, 岂不是得不偿失。 雷震东没办法解释自己的焦灼。也许是天太热了, 也许是他跑得太厉害了,他口干舌燥, 整个人都沉不住气。他没想好见到沈青要说什么。可不管怎么样,先见到人才是重点。半个月没见, 也不知道她到底怎样了。又不是没他的电话, 她就打个电话给他又怎么了?是不是没怀孕这档子事, 她以后都打算跟她装不认识? 雷震东手下的一个兄弟正在急诊走廊跟保安吹牛。雷震东一见人立刻抓住问:“看见沈医生没有?” 小弟有点儿懵, 结结巴巴道:“哪个主任啊?”仁安医院有主任姓沈吗?他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雷震东急了:“不是主任, 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个,女的。” “那个美女啊,身材特好脸特白的那个?”小弟眼睛一亮,眉飞色舞起来,“雷哥你找她有事?” 雷震东立刻黑了脸,脱口而出:“怎么说话呢!那是你嫂子!” 小弟吓得有点儿腿软,没想到自己撞到了枪口上。他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他们雷哥喜欢这一款,冷冰冰的,站在那里连中央空调都省了电。 “刚……刚才还在这儿了。我还给她解决了一个喝高了的傻子。”小弟眼睛不敢看雷震东,滴溜溜地到处乱转。 雷震东不耐烦,直接伸手要手机:“拿来。” 他迅速地拨下了一串号码,看得边上的小弟偷偷咋舌,这可真是嫡亲的大嫂了。这年头,谁能不通过电话本就直接背下人家的电话号码啊! 电话一直占线,不知道她到底在跟谁通话。 雷震东有点儿发慌,生怕她自作主张去把孩子给拿掉了。 他光让沈青等他过来,也没告诉人家他得开好几个小时的车。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想东想西的了。加上她人就在医院里头,什么药趁手都能拿到,人流室跟急诊大厅不过隔了一条长廊,她那个玩的好的女同事还是个妇产科医生。几个条件加在一起,她冷不丁地就能把孩子给做了。很可能回去躺一天,明天还装没事人继续回来上班。 手机迟迟打不通,雷震东奔波了一路的火气被紧张的情绪一蒸发,立刻蹭蹭往外头冒,冲着手机主人发火:“刚才是什么时候啊?” 小弟发慌,结结巴巴:“一……一个小时前吧。” 雷震东恨不得将手机直接砸在他脸上。一个小时叫刚才?他看是他儿子的棺材还差不多! 她不是说了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吗?合着她就真通知一句,自己做决定了?她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都成半个洋鬼子了,怎么不学学人家的规矩!那美国人不是不让打胎么,不然哪儿来的那么多单亲妈妈。 小弟缩着脑袋,简直要吓哭了。他事先也不知道那是大嫂啊,他没事老盯着人家女医生看,人家还不得以为他是流氓。 雷震东瞪眼:“杵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给我找去。”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该一个人做这个主!孩子在她肚子里就她说了算啊?没门!没有他,她一个人上哪儿怀孩子去?真当是黄鳝,雌雄同体呢! 旁边保安不敢凑近掺和,只侧着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跟听天方夜谭似的。这雷总什么意思?沈医生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沈医生可是个标准的海归白富美。年纪大是大了点儿,不过医生出来工作年纪都不小了。全院的单身男青年基本都盯着她呢。上次那个副局长过来挂急诊,就私底下打听她的情况。雷震东是混得不错,可跟她明显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 保安一抬头,眼睛撞上了桃色新闻的女主角,不由得叫出了声:“沈博!” 医院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博士学历的医生在升高级职称前不能被称主任,大家就尊称一声X博,以示微妙的地位差别。 沈青匆匆忙忙的朝保安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快步朝大门口走。 雷震东看她已经脱了白大褂,赶紧伸出胳膊拦住:“去哪儿呢?我在这儿。” 沈青走得太快,肚子撞到了他的胳膊上,直接弯下了腰。额头上的汗水濡湿了她的鬓发,紧紧贴着,显得她一张滴水脸分外惨淡。 雷震东吓得不轻,赶紧一把抱住她:“怎么了这是。”他看着沈青面无血色嘴唇发白的样子,失声叫了出来,“你真打掉了?我不是让你等我过来的吗?” 沈青连着上了快三十个小时的班,整个人软成煮熟的面条,简直要糊成一团,脑子倒是还守着一丝清明:“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我还有事。” 雷震东急了:“什么事比人命还重要?这是一条命!” 他这一路上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男的叫雷连生,女的叫雷千莹,他老早就请算命先生算过了。他都计划好怎么装修婴儿房了! 两人在急诊大厅里头拉拉扯扯的,周围人纷纷侧目。沈青脑袋眩晕的厉害,声音大不起来,简直跟要哭了一样:“你让开,我外婆不见了。” 雷震东手一松,沈青就跑了出去。 她早上跟外婆打电话说下班了会回家吃饭。结果快交班的时候来了急诊重病号。医院的规矩是首诊负责制,无论如何,接诊医生都得将病人处理完了才能走。 刚才家里头的阿姨来电话,说怎么也找不到外婆人了。阿姨不过抱着被子上个楼顶的功夫,回过头就不见沈外婆人了。阿姨想起来给沈外婆洗头的时候,外婆就一个劲儿地念叨,外孙女要来了,她得出门迎一迎。 “阿婆没带手机。我不晓得她跑哪儿去了。” 沈青慌得六神无主。外婆已经不认路了,出了自家院子的大门,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如果到了大马路上,她可能连躲车子都不会。 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永远紧俏,沈青的车子今天限号,她只能站在鎏金的医院招牌前跟人抢出租车。明明是她先招的手,人家大包小包的屁.股一撅,就把她挤到边上去了。一向不喜欢跟人起争执的沈青都恼了:“这是我拦的车。” 没想到病人家属认出了她,立刻指着鼻子骂:“医生还好意思跟病人抢车子,你要不要脸啊!没看到人家生病了啊!” 生过病就了不起了?她外婆还不见了呢!沈青想要发火,出租车已经扬长而去,只留给她扑面而来的尾气。 “去哪儿,我送你。”雷震东伸手掰住了她的肩膀。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长时间没休息还是受了委屈,她眼睛红红的,怎么看怎么像嘴巴一动就会哭出声。 雷震东见不得她这样。明明她下了夜班模样狼狈,甚至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难看的很,他却并不厌烦,反而心跟被谁捏住了一样。胸腔里头始终有个声音在回荡:“她不容易,她真的很辛苦。” 她能怎么样?学医的不出国镀层金,在大医院里头根本难混出头。她又没人给她铺路,除了拼命自己往前奔,谁还能在后面推她一把? 雷震东一脑门子的官司,盯着前头的路有点儿不敢看沈青的脸。女人上车以后也没找他说话。她一直在拨打手机,却始终没能得到好消息。外婆空着手出门,看不到人就找不到她。 “别着急,我找人帮你一块儿找。”雷震东忍不住主动开了口。 沈青抬起了头,一张脸被泪水冲刷得白到发亮。下了夜班,她原本脸就是浮肿的,再这么一哭,再小的巴掌脸也跟泡发了的馒头一样,眼睛肿得都要看不到了。 雷震东后来回想过很多次,都非常笃定,当时的沈青距离楚楚动人的标准相去甚远。客观点儿讲,那真是她的颜值低谷,堪比沼泽地。可神奇的是,他愣是陷入了沼泽当中,拔不出脚来。 谁让他没戴套.子,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呢! 雷震东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手机。沈青家附近有个工人医院,刚好有帮兄弟在那边跟医闹互殴。 “谢谢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一样,一点儿也不悦耳,却又诡异地摩擦着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发热。 雷震东下意识地摇头:“你跟我客气什么。你……” 他“你”不下去了,说什么都好像是僭越。一个孩子,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暧昧不清起来。 车子在诚信大道堵住了。此刻正是交通高峰期,城市交通不堪重负,一起车祸就造成了大塞车。沈青如坐针毡,眼睛一直盯着窗户外面看,希冀停滞的车流能够重新流淌起来。可惜时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无论她如何祈求,外面的世界都成了静止的画面。 雷震东赶紧开了车上的广播,想让调节一下车里的气氛。大夏天的,主播也懒得说话,直接放起了五月天的老歌:“……你的出现爆破了悲哀,难道我又我又初恋了,不可能我又我又初恋了。……” MD,怎么放了这种歌。雷震东狼狈不堪,下意识地要关广播。 沈青比他还快一步:“麻烦你开一下车门,谢谢,我坐地铁过去。” 她能等,可是外婆等不了。多一秒钟的耽搁,都是致命的危险。 雷震东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去坐地铁。她的状态,能一溜烟的从急诊大厅跑到医院门口,他都觉得是奇迹。他跟在后面追的时候,只怕她随时会倒在地上。 “你身上带钱了吗?有公交卡吗?” 雷震东光两句话便直接问倒了沈青。她下了班原本就心神恍惚,再被外婆的事情一打击,出来时还记得脱掉白大褂完全是出自本能。至于手提包,因为打电话占了手,她忘了从柜子里拿出来。 她也是傻,还没习惯国内的生活节奏,不知道拿着手机跟充电宝就能行走江湖。被雷震东一问,明明智商能够碾压一片的高材生,却只会茫然地盯着他看了。 雷震东的心里头浮现出微妙的暗爽。人有被需求的欲望,沈青的无助满足了他的心理需要。他想也没想,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吧。” 长期的疲劳钝化了沈青的神经,她被牵着走出了十来米远时,才后知后觉地回头看车子:“你的车怎么办?” “别担心这个,会有人处理的。”雷震东心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抹了把头上的汗。 大马路上燥热难当,绿化带里头不知名的灌木与花丛全都无精打采,灰蓬蓬的不知道是光还是尘土。他现在应该跟着担忧沈青外婆的情况,可心里头却像是有什么在拱着往外头冒,痒酥酥的,说不清楚。他手中牵着的人乖的不像话,跟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经过前面的车祸现场时,雷震东拉走了沈青:“别看,会有120过来处理的。”这会儿轮不到她去当白求恩。 沈青愣愣的,她看到了撞瘪了的出租车车牌号,好像是她刚才没抢过人的车子。车门瘪了进去,那暗红色洇出来的液体,是血。他们没有系安全带,嗯,后排的人都没系安全带。因为没有硬性规定,所以人们常常忘记,后排座椅的安全带真的不是摆设。 出租车撞上了罐车,等到120来的时候,恐怕早就来不及了吧。 她转过头,看到了男人汗湿了的后背,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往车祸现场走。 雷震东给沈青买单程票时,一直伸手拽着她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特别害怕一错眼的功夫,面前的女人就不在了。沈青跟个孤魂游鬼一样,还在不停地打着电话。雷震东安慰她,告诉已经喊了人去她家附近找,她也无动于衷。 地铁将人挤成了相片,一张张紧紧地摞在一起。雷震东已经有几年不怎么坐公共交通工具了,一时间竟然连大妈都挤不过。沈青更惨,本来下了班就没力气,又不适应人口密度,差点儿被挤得无所安身。她身不由己之际,雷震东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愣是靠着脊背跟胳膊给她在扶手架边撑出了一小块能站的地方。 人多地方挤,沈青不忍心雷震东扛得辛苦。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她拽住了雷震东的T恤下摆,好让他空出只抓着她肩膀的手来。 雷震东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腰腹部这么敏感过。每当地铁发出轻微的晃动,她抓着他T恤下摆的手蹭到他的侧腰时,他浑身的肌肉就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她的手跟所谓的柔夷扯不上丁点儿关系。每天不知道抹多少次消毒液的手就是不算粗糙,也绝对不精细。他亲手摸过捏过揉搓过,还没数吗?可雷震东偏生全身的血液都往下半身涌,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异样,只能自嘲这半个月的时间一直忙着老三母亲的事情,旷得太久了。 地铁到了中转站,换乘的乘客跟上车的人挤成一团。雷震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护着沈青往外走,总算在地铁的关门警告声中挤了下去。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尴尬得很。好在手机及时响了起来,雷震东收到了手下的电话,沈外婆找到了。 老人到了小区门口,看到对面马路有人推着车卖酸梅凉粉。她惦记着外孙女儿喜欢吃,赶紧过马路去买。天桥才走了一半,城管的车子过来了,小贩们一哄而散。沈外婆急了,一路追着凉粉三轮车跑。凉粉没买到,人也不认识路了。 雷震东的助理小蒋看到路边广告牌底下站着的老太太时,老人还不肯跟他走,只强调:“我外孙女儿会来接我的。” 沈青掐着自己的胳膊,拼命逼自己不要哭出声,接过了雷震东的手机,泪珠儿在眼眶里头打转:“外婆,不急啊,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他们是我朋友,你先回家里头,外面太阳大。我陪你一起吃饭。对不起啊,我车子坏在路上了。” 连下了夜班加班到现在都不敢对外婆说,她是捱得有多辛苦。外人看他们这些大医院的医生,个个都以为风光得很。他做医院安保这块儿,却清楚医生尤其是底层的小医生究竟有多不容易。人跟卖给了医院一样,一点儿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前一段时间,省人医还有个年轻的规培医生下夜班猝死在宿舍里头。 雷震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人找到了,咱不着急啊。” 三号线地铁照样挤成集装箱,所有人恨不得能摞起来存放。雷震东都怀疑以后地铁会不会也发展成双层巴士,好满足这么多人的需要。他觉得胸口有点儿凉,下意识地又往里头靠了靠,想挡住冷气口子。沈青才下班,累了这么长时间,冷风直接对着她吹,她会吃不消。 不想圈在怀里的人立刻朝后退了一点,小声道歉:“不好意思,碰到你衣服了。” 听她浓浓的鼻音,雷震东才反应过来,她哭了,怕泪水打湿他的衣服。 “没事。”雷震东艰难地空出了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哭就哭吧。” 没爹没妈,唯一的外婆还得了老年痴呆。她委屈了难受了,恐怕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雷震东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回事。明明她没做任何事没对他撒任何娇,可他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一直在心里头帮她说着话。冷气口子正对着他的脖子吹,他的身体一半凉飕飕,一半却像着了火。 车厢里头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靠着沈青更紧,两人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到了一起,车厢的晃动造成的轻微摩擦,让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欲望又有了上升的势头。雷震东尴尬地将目光投放到了地铁TV上。 屏幕正在播放一部好莱坞大片的宣传广告。最尴尬的是,居然放到了男女主人公亲热的镜头。这种内容也能上公共交通工具平台?管理审核的人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雷震东在被发现了就直接耍流氓跟装傻充愣之间犹豫了十来个回合,终于丢下脸面破罐子破摔了。他一正常的大老爷儿们,要是抱着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大概得去男科挂急诊了。硬了就硬了,多大点儿的事情。知道她现在不方便,他也没真打算咋地,忍忍就是了。 雷总的脑内小剧场开演了好几场龙争虎斗,他忍不住偷偷眼睛往下瞄,甚至起了沈青若是面红耳赤,他就趁机调戏一回占占嘴巴便宜的歪心思。可惜雷震东没能看到沈青的脸,视野范围内只有她披散的乌发。他没能忍住那点儿歪心邪念,又低下头仔细看,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在挤挤挨挨的地铁里,靠着扶杆,抱着他的腰,贴在他怀里,站着睡着了。 33.夫妻的夜话 雷震东搂着沈青的肩膀, 嘲笑妻子:“你也真是傻。在酒店的时候,你还千方百计地不让我拍照,生怕我对你干嘛了。怎么到了地铁上,你就能直接睡着了?也不怕我卖了你。也就是碰上了我这么好的人。” “我困。”沈青垂着脑袋,眼睛只看火盆不看他,带着点儿委屈,“我都快三十个小时没睡觉了。” 雷震东哪里肯让她这么避重就轻,非得凑过去逼着问:“是不是因为我在, 所以才睡着了?” 火苗静静地跳跃着, 在她脸上镀了层淡淡的红光。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了一声,才抬起眼睛,认真地看他:“在你身边,我睡得着。” 雷震东搂她更紧了一点,亲着她的耳朵:“以后我多陪着你, 不让你孤零零的。” 刚结婚那会儿, 每次他应酬晚了,沈青都会给他打电话, 小心翼翼地央求:“你能回家吗?我睡不着。” 旁边的朋友集体哄笑,说他是野马上了缰绳, 被套牢了。 他也不恼, 只朝众人拱手告辞:“没办法, 孕妇就这样。吃不下又睡不好, 吐的一塌糊涂, 受的罪就别提了。” 其余人跟着笑,挥手让他趁早回去当妻管严。 他回了家,她果然跟块望夫石一样,坐在沙发上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他怕身上的烟酒味儿熏到了她,准备先去洗个澡再陪她。她却直接抱着他不肯撒手,两个眼睛跟胶水黏住了一样,只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没关系”,就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哪里是一个人睡不着,都困成这样了,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他回家而已。她就是死鸭子嘴硬,身体永远比嘴巴诚实。 下了夜班也是,家里头舒舒服服的不肯待,非要去他公司睡休息室。他一个糙老爷儿们能把休息室捯饬得多清爽?狗窝一个,能躺下来就行,那味儿他自己有时候都得捏鼻子。她也不计较,换了床单被套,只抱住他不放,要他陪着她眯一会儿。脸皮子又薄的要死,非不肯承认她就是想他了,还挖空心思地强调午睡对身体好,养心。 雷震东简直怀疑她在指桑骂槐,说他没良心。 刚结婚的时候,他们真是天天黏在一起。他有事去趟外地,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到她睡着了为止。他坚定地相信固定电话要比手机辐射小,愣是在家里装了电话机。沈青哪天见不到他人,听不到他的声音,都会跟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慌里慌张,可怜又可爱。 什么时候起,他出差了连晚上给她打个电话都忘了?家里头的固定电话到底有多久没交费,是不是已经欠费停机了? 上一次收拾屋子的时候,沈青嫌弃电话机让她想到了值班电话,看着闹心,给收起来了。他当时在干嘛?噢,对着电脑忙没抬头。她闹心真的是嫌弃电话铃声吗? 雷震东拍着沈青的后背,蹭了蹭她的头发,轻声道:“以后,我每天都哄你睡觉。” 沈青轻轻地捶了一下他,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哄。” 雷震东笑了,搂着她的肩膀晃了晃:“怎么不是孩子,你就是我大女儿,亲闺女!” “滚,变态。”沈青踢了一下他,往火盆里头继续投纸钱,“我今天会诊了一个孕妇,真惨,都六个多月了,查出来胃癌。恶性度特别高的那种。她想撑着等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可我觉得悬,她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应该立刻化疗然后手术。筱雅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个孕妇,筱雅也怀孕了。” 雷震东敏感地捕捉到了怀孕这个词,立刻蹲下来凑到她面前,跟着一道烧纸:“我妈又说什么怪话了?别理她,她就是典型的退休综合征。从我退伍起就更年期,这都更了十年了。我爸已经被她锻炼成佛,完全四大皆空了。什么试管婴儿,打排卵针,吃饱了撑的,咱俩不是过得挺好的。噢,以前我不像话,以后会好好对你的。” 沈青抬起了头,正对着他的脸:“你妈让我做试管婴儿?” 雷震东一阵懊恼,他真没想到他妈居然难得憋住了没说,反而被他大嘴吐了出来。他赶紧伸手去搂妻子的腰:“听她胡说八道啊,她想一出是一出的时候多了去。别理她,我可没想过。” “不怪她。”沈青抿了下嘴唇,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跟她同龄的,估计都当奶奶了。” 人生在世,谁不是攀比着过了一生。小时候比自家父母,长大了比自己的孩子。这世间的大部分人的生命,就是在这种自我标签模糊中延续下去的。人多力量大,坚持的人多了,于是就成了对的。 雷震东硬捧着抬起了她的脸,端正了脸色:“不许再胡思乱想,咱们怎么舒服怎么过。” 有一段时间,为了尽快再怀上孕,两人一直算着沈青的排.卵.期同房。怕错过了时间,沈青累得要死也得配合,雷震东都觉得自己是在奸.尸。三番两次地折腾下来,她脸色差的跟鬼一样了。后来他实在烦了,坚决不愿意当配种动物,直接吼了他妈,两人的日子才消停下来。 “你也别想那个大肚子了。她老公要是由着她拼死生孩子,她该选的就是直接离婚了。筱雅也一样,陆西要让她冒这个险,你跟她说立马离婚,我帮忙给她找个靠谱的男人。” 沈青毫不客气地吐槽:“你身边有什么靠谱的对象啊。” 雷震东被问住了,半天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像就我一个靠谱的,可我有老婆了啊!” 沈青哭笑不得,轻轻啐了他一口“不要脸”,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叨叨:“其实她就是立刻打掉了孩子上化疗,情况也不乐观。不一定能够控制下来再开刀。” “那也总比等死强。”雷震东强硬得很,“她丈夫要真对她有心的话,就不会说什么让她自己决定之类的屁话。说这话就是逼着她去送死。” 沈青不高兴了:“为什么女人不能自己决定?那是我们自己的身体。” “因为你们女的老喜欢自我牺牲而且还陶醉在自我牺牲里头。”雷震东不假思索,“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我妈就把单位食堂发的早餐牛奶带回来让我晚上喝。水果也是一样的,他们单位清水衙门工资低,伙食倒不错。可我跟你说啊,我最讨厌喝牛奶了,看了牛奶都想吐。我妈每次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让我喝牛奶的时候,我只想着怎么背过她,把牛奶给倒了!” 沈青嘟了下嘴巴,闷声闷气:“我没有想跟你妈闹僵。我知道她其实很爱你。” 娶了个聪明老婆还真是不好糊弄,敏感的要命。雷震东笑着搂着她的肩膀晃了晃:“我老婆多大气的人啊。都是我的责任,我没处理好。” 他最初主动请父母来江州,一点儿不含糊的说,尽孝的成分少得可怜。父母身体健康,刚退休,在老家有自己的生活朋友圈子,真不用他接到身边照应。他是怕沈青孤单。外婆走了,他又忙,她一个人在家里实在可怜的很。 事实证明,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行为果然遭报应了。有结婚生子的朋友嘲笑他,要是他真心疼老婆,千万别让老婆跟老妈住在一个屋檐下才是正经道理。当妈的觉得儿媳妇抢了自己的儿子,能有多少好脸色?做儿媳妇的好不容易当家做主了,凭什么再找人压她一头? “我给他们买套房子,分开来住就好了。”雷震东表忠心,“我当初买联排别墅可是为了方便外婆回来住。我妈那边,我来说。” 沈青看了他一眼,垂下脑袋不吭声,只拿着纸钱往火盆里头放,半晌才念叨了一句:“我可没说。” 雷震东笑了,伸手刮她的鼻子:“这哪里还需要领导指示啊。这点儿政治觉悟都没有,我还怎么混。”他就势抱住了人,在妻子的头发上蹭了蹭,“别想多了,我也烦我妈。知道我为什么高中都没上完就跑了吗?我妈连班也不上了,请了一年的长假二十四小时贴身跟着我。所有她认为成绩不够好的朋友,她都背着我打电话到人家家里,让人家家长管好自家孩子,不要耽误我学习。这也就算了,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骗我说她得了绝症,唯一的愿望就是看我考进大学。你说当妈的当到这份上,亲妈都这样?” 沈青“扑哧”笑出了声,这还真是她那位戏精本精的婆婆能做出来的事。她忍不住炫耀起来:“我妈才不会这样呢,我妈特别好。” 雷震东看她带着点儿小得意的眼神,就心痒难耐,催着她说下去:“多好啊?比你还好?” 沈青轻轻地捶了一下他,在他怀里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特别好。我妈是把生活过成诗的女人。《飘》你看过没有?就是《乱世佳人》,里头郝思嘉用绿窗帘做裙子。我妈给我念原版小说的时候,就拿家里的窗帘布给我做了件连衣裙。我家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夏天葡萄挂满架。我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爬山,去田里头摸螺蛳,钓小龙虾。我还上树采桑葚吃。” “我还以为你很乖呢。”雷震东大为惊讶,“你也挺皮实的嘛。” 沈青抿着嘴巴笑了起来:“我妈在桑葚树底下给我提着兜子装,教我唱《The mulberry bush》,就是桑葚树的意思。旁边有人经过,看了我妈一眼,长得跟龚雪似的,怎么一点儿都不端庄。” “不是像王祖贤吗?”雷震东下意识地反驳,“王祖贤跟龚雪哪儿像了?” 沈青诧异地抬起了眼睛:“你看过我妈的照片吗?怎么会想到王祖贤啊?家里头我妈的照片早被我外婆烧了啊!你在哪儿看到的。” 外婆一直不喜欢父亲。母亲决定跟着父亲离开江州去他老家结婚时,外婆直接放话断绝母女关系,当着母亲的面,烧了她所有的东西。母亲是哭着离开家的。后来沈青一直怀疑外婆在后悔。如果不是她这个当妈的那么决绝,也许当年女儿就会带着外孙女回娘家,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了。 雷震东正对着妻子,煞有介事:“你不长得挺像王祖贤的吗?” 沈青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雷震东:“你认真的?除了同为东方女性以外,我找不出跟她有任何共同点。再说,我哪有我妈长得好看啊。我长得不太像我妈。” 雷震东立刻双手合十求饶:“我的天啦,我岳母该多天仙啊。我现在已经一见你就心跳加速。这要是再美的话,我的心脏会不会吃不消的。” 沈青斜了他一眼,呸了一声,继续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你就会胡说八道。”说着她又忍不住显摆,“我妈特别好看。那时候我们市里头的照相馆拿她的照片打广告,我们家去拍照都不要钱。我妈是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还会写诗填词弹吉他。我英文是她教的,不带口音。她做的饭菜特别好吃。腌的小菜晒的豆瓣酱,能拿出去当礼物送客。我小时候的蛋糕都是她自己在家做的,还有布丁什么的。” 雷震东狐疑地看着沈青:“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那你怎么没遗传到我岳母的贤惠。” 她家务活完全不擅长。买菜只能进超市,只要人一上菜场,卖菜的就知道这是个好忽悠的傻子。饭菜永远都是熟了就好,绿叶蔬菜集体开水焯过了放点儿麻油香醋凉拌。荤菜也不是不碰,不过直接买熟食回家再加热一下。她做实验杀小白鼠干净利落得很,到了厨房却不能看荤菜由生变熟的过程。也不知道她在国外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沈青嗔了他一眼,小小声地嘀咕:“我不是有你么。我妈原本也不会做这些的。” 直到母亲遇见了父亲。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在街上碰到了流氓,被路过的兵哥哥英雄救美,然后就是一眼万年。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心甘情愿随他去了小城,洗手作羹汤,最终横死他乡。她全心全意的付出,又算什么? 雷震东看她神情暗淡,故意逗她:“合着我这是自找的,我给惯坏了?” 沈青抬起眼看他,声音轻轻的:“你不是说我命好吗?” 盆中火苗跳跃着,照亮了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像是有光在闪烁。时光似乎特别眷顾她,明明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却总让她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呈现出一种反常的稚嫩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 雷震东一阵心悸,伸手打横抱起了她,吓得沈青赶紧拍他的肩膀:“你别闹,我外婆看着呢。” “外婆看到了只会高兴,说我们夫妻和睦。”雷震东把她抱到了床上,盖好毛毯,“睡觉吧,我的大闺女。” 沈青气得抬手拍他:“你又胡说八道。” 雷震东低下头咬了她一口,引得她一阵颤抖。他看着她薄怒微嗔的模样,别有用意地又反复舔了舔:“这么嫩,不是我大闺女是什么。” 沈青捶他的胸口,被他捉住手塞回毛毯中:“睡觉吧,乖,听爸爸的话。” “你变态。”沈青脸涨得通红,随手捞起枕头砸他。 雷震东笑着退出珠罗纱帐子,往外头走。 见他开门,沈青慌了:“你干嘛,你去哪儿啊?” 雷震东哭笑不得:“真不讲道理啊,你打我我不能还手还不许我躲?” 老房子里头的物件都承载着历史。因为长期没人住,即使通风换气,也透着股说不清的阴森气。大晚上的,沈青心里头有些发憷,不由得就放软了声音:“你回来,我不打你就是了。” “胆小鬼,这么粘我啊。”雷震东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折回去又拿毯子裹紧了她,“先睡吧,我去摆清水和五谷粮。” 南省这一带的规矩,头七的子时,要在家门口摆上一碗五谷跟一碗清水。亡灵子夜回魂。 沈青挣扎着要下床:“我跟你一块儿去。你给我把拖鞋拿过来。” “躺着。”雷震东按住沈青,“乖乖睡觉。这事不作兴女的做。” 沈青不服气:“我又不是没做过。” “阴气太重了,得男人来压。”雷震东固执己见,跟哄孩子似的拍着沈青的后背,“乖,先躺好了,我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沈青本能地畏惧,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手还勾着他的手指头:“那你快点儿回来。” 真是越养越娇了,他惯的,雷震东笑容满面,又在她额角的伤疤上亲了一下,安慰道:“马上就回来。” 他端着早就备下的一碗五谷跟一碗清水出了客厅,朝院子门口走去。夜晚凉风习习,皓月当空。他跨过门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头的优昙花居然开了。从他跟沈青结婚后,他就从来没赶上过这花开放的时候。细长的绿叶子中间,白花绽放,月光流淌其上,花朵真如漂浮在半空一样。 雷震东瞪大了眼,嘴里头忍不住艹了一声,激动地要喊沈青出来看。瞄见自己手中的祭品时,他又硬生生地把话吞回了肚子,只朝昙花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外婆,你这是显灵了吧。我给你摆上五谷清水,立马抱青青出来看啊。你放心吧,以后我替你宠着青青。” 优昙花一年才开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雷震东端着碗推院子门,冷不丁看见外头红点一闪,立着个黑影。他本能地戒备,面上却露出了个热闹的笑:“哎哟,赵处长,真不好意思。您在外面等了多久了?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实在不好意思,青青这头没什么亲戚,我们也就简单地办了。” 赵建国目光如炬,对着雷震东一语不发。他从同事手上要到了沈青的电话。可是不知道是手机调成了静音没听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沈青并没有接他的电话。他已经上床休息了,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最后老婆都烦了,直接让他出去折腾。他思前想后,挨着老婆的白眼,换了衣服出门。 “小雷,我托个大,喊你一声小雷。”赵建国盯着面前的年轻男人,“你在调查小雪母亲的案子?是小雪让你帮忙查的?” 雷震东立刻摇头:“不是的,赵叔,这事麻烦您别跟青青提。是外婆喊我帮着问问看的。外婆一直挂念的就两件事,一个是青青,一个就是她妈妈当年的命案。” 赵建国微微眯了下眼睛:“是吗?你怎么不直接上公安局打听。”明明公安局里头,他也有熟人。 雷震东从口袋里头掏出香烟,递给赵建国,主动点了火,然后才略带点儿不好意思的开了口:“青青以前没跟我提她父母的事情。我也没问过。外婆也是前一段时间才模模糊糊跟我说了。她好像不是很满意公安的调查。毕竟,青青她爸爸当年就是管刑侦这一块的。” “这案子是我接警的,从头跟到尾,真是所有办法都想尽了,闹得满城风雨,实在抓不到人。”赵建国忍不住激动起来,“放到哪儿说,这案子我们专案组的工作都问心无愧。” 雷震东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您别见怪,赵叔,我这不是去给战友扫墓,顺带着问一句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能破案也是老天爷开天眼。” 夜风吹得白灯笼摇摇晃晃,那两团昏黄的火光瑟瑟发抖,映得灯笼底下站着的男人面色晦明难分。赵建国看着这个还要给他递烟的人,轻轻摆了摆手,:“你那战友,是不是朱少阳?你们关系很好?” “过命的交情,没少阳的话,我这条命早就交代掉了。”雷震东点头,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少阳临走前,托我帮忙照顾青青。” 烟灰长了老长的一截,快要烧到警察的手指头时,才被他弹下:“是这么回事啊。小雪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姑娘。她爸爸走了以后,我们这帮老兄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丫头。以后要有什么事情,你们别客气。我们这帮老骨头都拿她当自己女儿看的。” “谢谢赵叔关心。”雷震东微微欠身,面色为难又恳切,“不过谢过您的好意了。青青不想再跟以前的事情有瓜葛。所以很抱歉,我要食言了,恐怕不能再邀请您到家里头做客。青青开始了新生活,她很好,我会照顾好我的妻子。” 34.重要的证人 “小雪, 你好,我是你赵叔叔。关美云的事情,我听说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在电话里头聊一聊?我想给你外婆也上柱香。” 沈青盯着手机屏幕,房间里头的空调大约是年月久了,冷风吹出来方向怪怪的。她背后生凉,掌心却黏腻腻的全是汗。她闭了下眼睛,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咬死了嘴唇, 一字一句的敲下:“不好意思, 赵叔叔,我才看到,已经睡下了。关美云的事情,医院会处理。谢谢您的关心。” 发出去的短信没有收到回复,此时已是子夜, 警察应该睡下了。她看着手机屏幕变黑, 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光脚上。 她闭上了眼睛,看到十五岁的女孩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昏暗的楼道甩在了她的身后, 天地如同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每一个小分片都是凸透镜, 到处都是白亮亮的, 每一道光线从玻璃罩外射进来, 都能汇聚成起火的焦点。她看到的世界, 干巴巴的全是白光, 透着灰红,下一瞬间就要燃烧成灰烬。 水,她要找到水。 白亮的世界里头,眼睛看到的都刺眼,耳朵听到的都刺耳,鼻子嗅到的都刺鼻,整个世界,令人作呕。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后面有声音在喊着什么,她听不清。 她慌慌张张地跑进了街心公园,凭着感觉冲到了人工湖边。八月天的中午,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头睡午觉,公园里头人迹罕至。绿树在太阳的暴晒下无精打采,浮着的白亮不知道是灰尘还是光点。她大口喘着粗气,跌坐在湖畔的石凳上。她的眼睛看到了鞋底,那上头沾着的暗红色到底是不是她一路踩到的火光。 女孩捂住自己的胸口,惊惶地四下张望。她扯着人工湖边的野花,想要擦洗干净鞋底的印迹。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暗红色的痕迹都像是咬在了鞋子上,怎么也洗不干净。 “你怎么了?”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她惊恐之下,本能地将手中的鞋子扔进了湖中。 男孩惊讶不已,下意识地要过去捞回来,被她拽住了胳膊,带着哭腔央求:“别去。” 就让鞋子沉入湖底好了。昏暗的楼道,女人的尖叫与鲜血,一并沉入湖底。 “可你光着脚啊!”男孩看看自己的鞋子,再看看她的脚,起码差了六个尺码,换给她穿的话,估计她要跟趟水过河一样了。 她拼命地摇头,手握成拳头,堵住了嘴巴,生怕自己会发出哭声:“没关系。”她不要和那一切扯上任何关系。 男孩被她的模样吓到了,愈发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蹲在她面前追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别怕,你跟我说。” 远远的,警笛声呼啸逼近,尖锐的声响简直撕裂她的鼓膜。是警车吗?是不是在往这里来?她瑟缩着身子,眼睛盯着湖面。岸边的龙爪花开的茂盛,倒映出大片的红,是流淌着的鲜血。她捂住自己的嘴巴,死死咬住舌尖。 “那边,在那里,抓住她!她跑哪儿去了?”脚步声与喊叫声渐近。 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本能地跟鸵鸟一样将脑袋扎进了男孩的怀中。 少年吓坏了,差点儿一屁.股倒在地上。男子汉的自尊心强逼着他硬撑起来,扶住了浑身颤抖的女孩:“怎么了?到底什么事?” 女孩惊恐地摇着头,掌心捂住他的嘴巴,泪光盈盈的眼睛哀哀地看着他,然后脑袋一歪,靠在了他怀中。 胸膛火热,男孩觉得自己整个人要在夏日里燃烧成灰烬了。身后有人喧哗吵闹,那些人到底在忙什么,追什么,找什么,他统统都不关心了。好像有人过来打扰他,被他狠狠地剜了一眼,赶紧溜了。时间变成了一条橡皮筋,被拉得漫长,又奇异地在一瞬间缩短到完全察觉不到的模样。 公园的人工湖上,有水鸭子游来游去,绿色的翠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实他们的位置背阴,绿树环绕,清风徐来,气温要比外头的大马路起码低了十度。凉爽的临风却并不能让男孩背后的汗水消退,他整个人大汗淋漓,僵硬地挺直了背,一动都不敢动。 他怀中靠着的女孩同样一动不动,只看着湖水发呆。 日影悄悄地变换着方位,水鸭子游累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岸,消失在长长的绿藤黄花背后。不知名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林间掠过,她看到了肥胖的松鼠摇晃的大尾巴。原来街心公园里头还有松鼠。 灌木丛背后的紫茉莉舒展开身体,开出喇叭形的花朵时,公园里头的人渐渐多了。有人沿着人工湖散步,有人在林间奔跑。小孩子吹出了一连串泡泡,被夕阳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他们居然在公园里头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男孩低下头问她:“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水。” 女孩像是受了惊一样,瞪大了还蕴着水光的眼睛,惶恐地摇摇头,下意识拉住了男孩的T恤下摆:“你别走。” 男孩浑身一抖,赶紧又坐直了身体,宛如不动明王立场坚定:“我不走。” 日影西斜,最后一道天光终于恋恋不舍地消失在地平线之下。男孩伸手帮她赶着蚊子,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坐,这儿蚊子太多了,特别毒。” 她抿了下嘴巴,声音细的跟蚊子哼一样:“我没鞋子。” 男孩咧嘴笑了,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上来,我背你去买鞋。” 他的手在身后规规矩矩握在了一起,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了不该碰的位置。这一个下午对他来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仿佛太阳晒得人发了昏,充满了不真切的虚幻。 两人如同做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园。外头路灯隔着老远,夜色成了最妥帖的伪装。他背着女孩半点儿功夫也不敢耽误,急急忙忙找到了最近的一家街边店。 店主正在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电视剧《罪证》,砸吧着嘴巴自言自语:“活该吧,搞婚外情能有好下场?”,没空搭理进来挑鞋子的小孩。 他的无视让一双少年人都放松了下来。女孩随意拿了双小白鞋套在脚上。男孩赶紧去结账。他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女孩的身体,摸着口袋问店主:“多少钱?” 店主探过脑袋,想看清楚他们到底拿了几双鞋。女孩立刻扭过脑袋,只拿背影对着人。店主看到了她的校服,放心地笑了起来:“一中的学生啊,那给你便宜点,十五块。” 女孩哆嗦着身子,被男孩扶着站起来时,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得发抖。 男孩压低了声音安慰她:“没事,他不认识你。” 两人迅速离开了鞋店,朝街上走。行了大约两百来米远,有个打着赤膊的小胖子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凑到了男孩面前:“阳哥,喇叭花她妈被人推了!好多血噢,医生说救不活了。我们在找那个人呢。阳哥,你帮帮忙,多叫点儿兄弟呗。” “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别跟我套近乎。谁认识老婊.子的小婊.子啊!”男孩将女孩一把藏在了广告牌后面。 小胖子急了:“她有钱啊!二奶家的能不出手大方。她保证了,只要有人抓住了害她妈的人,请客不算,一口价五百块!” 真大方啊,她父亲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一个月不过两千多块钱。她母亲连件九十九块钱的真维斯都舍不得买,最后还是自己买了布料,动手给她做。 男孩不耐烦得很:“还不知道哪儿来的脏钱呢。没事你们少掺和。” 小胖子不服气:“钱就没脏的。阳哥,你不帮忙,可不能拦着弟兄们挣饭吃啊。” 男孩忍无可忍:“你他妈知道是谁吗?光听你大嗓门的在这儿瞎逼逼。” “不知道。”小胖子无比实诚,“喇叭花看到的时候,她妈已经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男孩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蠢不可及的小弟:“谁知道她妈是不是自己一脚踩空了?瞎逼逼的,大热的天你也不怕中暑发痧。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呆着去,别烦老子。” 小胖子叫老大堵得不敢再直抒己见,只能贼眉鼠目地往老大身后探头探脑:“阳哥,这是嫂子吗?五专的还是和田街的那个?哎哟,阳哥——”小胖子脑袋瓜子上挨了一下,可怜兮兮,“你打我干嘛?” 男孩像撵什么似的,挥挥手:“滚滚滚,立马给我滚蛋!” 他一下脸,效果立竿见影,小胖子一路绝尘,瞬间消失。 男孩紧张兮兮地跟广告牌后头的人解释:“那个五专的还有和田街的,都跟我没关系的。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全是他们瞎掰掰的。” 女孩子不说话,只低着头默默往前面走。男孩莫名心虚,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后头。怕她不高兴,他还特地拉远了点儿距离。快到公安局门口时,前面的小卖部转过头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见了女孩不掩欣喜:“小雪,你回来了!” 赵建国大踏步上前,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快点,你妈的灵位都布置好了,你赶紧进去。” 她垂着脑袋不吭声,默默地跟在警察身后。等到跨进公安局大门时,她才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朝男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走。 警察小区的家中作为命案现场,暂时已经被封了。爸爸也不愿意继续住在那里,父女俩被公安局安排进了职工宿舍。没有地方设置灵堂,母亲的灵位只能摆放在局里头的小礼堂当中。她跪在灵位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每来一个人,她就朝对方磕个头。那些面孔熟悉又陌生,好像每一张脸都覆盖着面纱。 有母亲的同辈人抱着她轻轻叹气;有她的朋友拉着她的手掉眼泪;也有父亲的同事粗声大嗓门地拍着胸口打包票,他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绝对不会让嫂子白死。 她木木地听着,忘记了哭泣跟感激。隐隐约约的,前来吊唁的客人中间传出了声响,这丫头怎么这副冷肠灶,死的可是她亲妈。 赵建国跟着忙里忙外,好不容易空闲下来,过来上了香,朝灵位拜了拜。她朝他磕头时,他竟然磕头回礼。看着她木愣愣的样子,当时还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年轻警察脸涨红了,像是写保证书:“小雪,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 她不予置否,只垂着脑袋。 赵建国似乎有点儿尴尬,像是没话找话一般:“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呢,你们班主任都急死了,电话打到了公安局来。” 她捏紧了拳头,眼睛盯着蒲团。小礼堂的前阶铺着暗红色的地毯,火光跳跃下,如同满地的鲜血。穿着高腰裙的女人仰头躺在楼梯上,殷红的鲜血从她裙子底下蔓延开来。女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费力地向上伸展着,好像食人树探出的藤蔓,朝旁边的小腿抓去。 女孩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咬着嘴唇小小声回答警察的问题:“我难受,我想我妈。” 少女的泪水打动了赵建国,他有点儿手足无措,只能下意识地强调:“我们会抓到凶手的。你别怕,我接的电话,我不告诉你爸。” 林副局长最近情绪都极为暴躁,今晚尤甚,简直就是谁点炸谁。 旁边有人过来喊赵建国,他安慰了她一句,匆匆离开。少女绷紧了的脊背猛的松弛下来,她拿手捂住嘴唇,轻轻地吁了口气。 礼堂里头的喧哗声大了一些,父亲皱着眉头匆匆走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冷淡的厌烦。这样的眼神,她已经感受过很多次了。母亲被杀后的这几天里,每次她看着父亲,父亲都是毫不掩饰的烦躁与厌恶。 大概对这位副局长而言,妻子的死亡更多的意味着麻烦吧。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人到中年三大赏心悦事。 她握紧了拳头,抬起眼睛看父亲:“爸爸,你刚才出去是有什么事吗?” 亡妻的头七,如果不是有工会的人帮忙张罗,他恐怕都想不起来还要烧七。她的父亲,还真是日理万机。 林副局长没有回看女儿,只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爸爸有事要忙。”他腰间的寻呼机震动了一下,他立刻又火烧屁.股一般赶紧走到了边上。 她木木地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牙齿咬破了下唇。一股腥咸味充斥着她的口腔,鲜血含在嘴里跟闻在鼻尖的感觉,真的不一样。 空气中,血腥味似乎还没散尽。女人的身体在往外源源不断地淌着血,似乎永远没有干涸的时候。 黑色的影子随着脚步声靠近,她抬起了头,对上了赵建国严肃的面孔:“小雪,你今天中午离开学校以后,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 她的心一阵狂跳,简直要从嗓子眼里头蹿出来。小礼堂的冷气打得太足了,她跪在火盆跟前,后背冰冷,前胸汗涔涔,校服T恤贴在身上,无比的难受。她没有抬头,声音仿佛蚊子哼:“我就随便乱逛,好像去过公园,我不记得了,没人陪我。” 赵建国的眉头皱得死紧,半晌又追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人都没有?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有谁见到你了。” 汗水一颗颗从胸口往下滑落,她怀疑蓝色校服裤子的腰身都被水打湿成深蓝。身后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来吊唁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起了闲话。是有人死了,对,在家里头被杀死了。可是生活还要继续,旁人不可能感同身受。旁人的生死真的没有自家孩子暑假在哪儿补课重要。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警察似乎有些焦灼,语气放重了一些:“小雪,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还是好好想想。” “赵叔叔。”她抬起了头,一脸茫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建国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拿拳头挡了下嘴巴,含含混混道:“没……没什么,就是你旷课不好。” 夜色深了,前来吊唁的客人渐渐散去。工会主席孙阿姨过来抱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好姑娘,没事了,晚上好好睡一觉。你好好的,你妈才能放心。” 她垂着脑袋不吭声,眼角的余光睇着父亲。果然,最后一位客人吊唁结束,客人前脚刚走,父亲后脚就跟着出了礼堂门。 从小礼堂到她暂住的单身女职工宿舍,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廊声控灯年久失修,非得重重地踏上一脚,才可能有反应。她跪着磕头的时间太久,腿脚都使不出力气,反正光亮不是她现在需要的东西,她宁可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外面的路灯打进来昏暗的光线,走廊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普法宣传贴画。每一张贴画都告诉她,要相信人民警察。 过道拐角处的值班室里头,当班的警察正在跟朋友打电话:“卧槽,你看了没有?NBA传奇明星队跟我们国家队的比赛,就是17号晚上的那场,我去,真精彩!我哪儿能去现场,第二天中午不是有复播嘛。滚,我从头看到尾,那个牛掰啊。你他妈才光看报纸胡吹呢!” 她死死盯着值班室里头眉飞色舞的警察,下意识转过了脑袋。公安局大厅的电子钟显示着日期:2000年8月24日。 8月18日中午,她的母亲在家中遭遇了谋杀。今天,是母亲的头七。 父亲匆匆忙忙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她就皱眉:“杵在这儿干什么?明天不上学了?” 她看着父亲手里头的车钥匙,没能忍住:“爸爸,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你以为我成天跟你妈一样,闲的没事做?”父亲十分不耐烦,“赶紧回去,我没空盯着你。” 她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爸爸,你真的认为妈妈很闲?妈妈除了上班以外,还要照顾家里。你多久没有去学校给我开过家长会了?家里头的事情,你又关心过多少?” 父亲勃然大怒,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呵斥:“给我回去!你别以为我会跟你妈一样,把你教成这么没规矩的样子!” 值班室里头的警察终于被惊动了,赶紧出来劝:“哎,小雪,你不要老缠着你爸爸啊。我们一直在调查案子,这种事情急不了的。你爸爸都已经请省厅的专家过来帮忙了。” 她咬住嘴唇,死死逼着自己不要落泪,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暂住的女职工宿舍。合上门板后,她跌落在门背后,将拳头塞进嘴巴里。她不能哭,她不可以哭,妈妈死了,她找不到可以哭的地方。 “砰”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砸上了宿舍窗户玻璃,她听到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小猫叫。以前她一直想在家里养只小猫,妈妈也喜欢。但是爸爸跟奶奶都嫌脏,不肯让小猫进门。强烈的悲愤激发了她心中的叛逆心理,她就要养一只小猫,起码小猫能听她说话。 少女推开了窗户玻璃,朝外头张望,嘴里头轻轻唤着“咪咪”,希冀能够吸引小猫过来。窗外树影婆娑,夜风吹出了沙沙的声响,她没看见小猫的身影,目光却撞上了个男孩子的脸。 男孩骑在树上,朝她咧着嘴巴:“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怎么眼睛红了。”说完以后,他似乎反应了过来,赶紧道歉,“对不起,今天是你妈头七。” 月亮缺了一半,夜空中也没有闪亮的星,他的脸在昏黄的路灯下,只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她。 人的泪腺非常奇怪,禁不住任何刺激。本来她已经忍住了眼泪,听了男孩的话以后,却忍不住抽噎着哭出了声。 男孩子急了,从窗户口爬了进来,手足无措:“哎,你别哭了啊。没事的,你爸是公安局副局长,肯定能抓到杀人犯的。给你妈报仇雪恨。” 她张开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露出来,声音哽咽:“抓不到的,不会抓到的。” 男孩子大着胆子轻轻拍她的肩膀:“会抓到的。嗐,你不懂,不破不立。命案必破,立了案的必须得破。不然肯定得有人承担责任。” 她缩着脑袋不吭声,半晌才咬了下嘴唇,小小声地开了口:“刚才在灵堂的时候,有警察问我中午去哪儿了,碰到过哪些人,做了什么事。” 男孩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你怎么说的?” 她抿了抿嘴唇,声若蚊吟:“我说随便乱逛的,去过公园,我一个人。” 男孩表情严肃:“这样说你没证人。中午是我带你离开学校的,我们一直在一起,去公园喂过野鸭子跟鸽子,晚上才回家的。” 她抬起眼睛,眨了眨长睫毛,轻声道:“不行,我……” “你就是跟我在一起的。”男孩斩钉截铁,“你怕你爸爸骂你,所以才不敢说。我们在公园玩的时候,你的鞋子陷进了烂泥里头,所以我又背着你去买了双新鞋。”他低下头看女孩的脚,神情有点儿扭捏,“我今天出门忘了带钱包。” 也没给她买双好点儿的鞋,十五块钱的球鞋,太委屈她了。 她有点儿发慌:“可是你在公园才碰到我的,之前……” “没什么可是。”男孩再一次强调,“我们就是去了公园。我一直追你,所以看到你不开心,我就撺掇你旷课出去逛逛了。你爸要是发火,让他打我好了,你别怕。” “我爸爸不打人的。”她咬了下嘴唇,看着男孩,“你明天下午放学,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男孩立刻激动起来,满口答应:“好,我去接你放学,然后我们一块儿过去。你要去哪儿?我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不要。”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要去找个人。” 一位重要的目击证人。 35.盲生的华点 雷震东回房时已经夜里十二点一刻了。珠罗纱账后, 妻子正坐在床上,盯着窗户发呆。他轻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人:“怎么还不睡啊?没我在就吃不香睡不好?” 沈青身子僵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她下意识地捏了下手,鼻子嗅了嗅,对着他伸过来的手指头皱眉:“你这抽了多少烟?” 雷震东借坡下驴:“接了个电话谈了点儿事,没多抽,就两根。我在外头散味儿。” 沈青没忍住, 又开始嘀咕:“你少抽点儿。你看看所有的疾病治疗的第一条原则就是戒烟。” 雷震东怕她健康教育起来就没完没了, 赶紧一把将人从床上抱起来:“走, 带你去看昙花,开了!” 这句话瘙到了她的痒处,她立刻眼睛一亮,暂时放过了老烟枪,伸手拍着雷震东让他把鞋子拿过来。雷震东却犯混劲儿, 就是不肯放她下地, 非得背着她往外头走:“来咯,猪八戒背媳妇。” 庭院当中的花木日常有人定期过来打理, 草木丰饶,月光下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气息。雷震东跟献宝一样, 兴冲冲地驮着沈青到廊下:“看, 是不是开了?” 他眼睛跟着努嘴的方向去, 然后傻眼了。眼前细长的绿叶依旧, 清香袅袅, 洁白的花朵却已经缩成一团,开败了。 “雷震东!” 被掐着后颈肉的男人绝望地闭上了眼,只能缩着脑袋求饶:“我错了,不生气,咱不生气成不,你看这不还有花骨朵么。我们抱回家去,等着它再开。” “你少打我东西的主意,这是我家!”沈青被他一溜烟地驮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还争取所有权。 “行行行,我都是你的。”雷震东脱得只剩条裤衩,钻到毛毯底下,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假模假样地振夫纲,“我跟你住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这是你娘家,你已经嫁出去了。” 沈青梗着脖子要跟他掰扯清楚关系,被他一下子按下了脑袋:“睡觉,头七呢,规矩懂不懂?” 回魂夜,家里人得缩在床上睡觉,免得惊扰了亡灵,引得挂念,不得往生。 就他也好意思跟她说什么规矩,他就是最不讲规矩的人!沈青心不甘情不愿地打了个呵欠,缩在雷震东的怀里头动了两下,闭上了眼睛。 雷震东轻轻摩挲着着妻子的后背,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夜色深沉,他怀中的人睡得香甜。他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妻子的头顶,渐渐的,跟着睡着了。在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时,他抱着的人睁开了眼,默默地盯着窗户的方向。窗帘厚重,拦住了月色与星光。 空调发出轻微的轰鸣声,源源不断发送着凉气。她甚至不得不裹着毯子来御寒。十八年前的小城夏夜,公安局职工宿舍里头却只有电风扇呼啦啦地扇着热风。整座城市白天是砖窑,晚上就成了蒸笼。用玩笑话来形容,就是从烧烤模式切换成桑拿。 母亲头七的那个夜里,男孩没有离开,直接在地上铺了张凉席打地铺。其实宿舍里头还有另一张床,上面堆满了她临时从家里带过来的日用品。她想收拾出来,结果声音太大了,招来了对面女警的敲门:“小雪,别哭了,早点儿睡觉,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她不敢再动,只能支支吾吾应答着,立刻关了灯。 男孩直接拿凉席往地上一铺,压低了声音:“就这样。” 她急了。这几天她都浑浑噩噩的,宿舍的大理石地面根本没拖过,上一次扫地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你睡觉吧。你睡着了,我再走。”男孩咧着嘴巴,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直接躺倒在凉席上,催促她,“睡吧。别怕,有我在呢。”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躺回了床上。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里,水龙头总也拧不紧,滴滴答答漏着水。明明隔了一个房间斜对门,可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宿舍的百叶窗帘坏了,路灯透进来一块奇形怪状的光斑,明明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可她却怎么都没办法忽视它的存在。 老式电扇吱嘎吱嘎响个不停,摇摇晃晃的,让人始终担心它下一秒钟就要掉下来。她抬起头,看到了光斑明亮处,灰蛾子集聚成团,趴在上头,像一团不怀好意的鬼火。 “睡不着?”躺在凉席上的男孩转过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头搭了点儿尖放在床板边缘,“别怕,我陪你。” 黑暗中,女孩子抿紧了嘴巴,慢腾腾地从毛巾被下面拿出了手,一点点地挪向床边,终于握住了少年的指尖。男孩子抖了一下,最终僵硬着没敢再动。他指尖微凉,那点儿凉气给了女孩些许安慰,她终于又闭上了眼睛。 吊扇呼呼地吹着,头发吹干了又汗湿。八月下旬的夜晚,风依旧带着温热,仿佛经过了阳光的暴晒。她迷迷糊糊间,又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结满了无花果的小院。 墙角的葡萄爬满了架,秋白梨挂了果,美人蕉舒展着鲜红,是佛祖脚趾头流出的血。她推开客厅大门,看到的是母亲身体淌出的血。电风扇呼呼吹着,母亲的头发散开了,沾着血,仿佛从地狱伸出来的曼莎珠华。 院子门没锁,她看清楚了,院子门只是虚掩,她的母亲没有锁门。 她从迷瞪中惊醒,自从母亲被杀以后,她日日夜夜都备受噩梦煎熬,连午睡都难以逃脱。母亲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大。母亲的瞳孔倒映出她惊恐无措的脸,母亲在向她求救,那个时候,母亲其实还没死。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断了气。 沈青猛然坐起身,浑身打着哆嗦。空调发出轻微的响声,红木床轻轻晃动。 雷震东被惊到了,迷迷糊糊间一把抱住妻子,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我在呢。”眼睛都没睁开。他拍了一会儿,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爬起来搂住人,“怎么了,这是?” “我妈没死。雷震东,那个时候,我妈还没死。”她抓着男人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大的,泪光闪烁,“是我,是我看着我妈死的。” 吊扇呼呼吹着,妈妈躺在地上。妈妈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她堵伤口的时候摸到了的跳动是脉搏。妈妈只是失血性休克。 如果当时她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原地,如果当时她能够立刻想办法急救,如果当时她不傻乎乎地只知道拼命拨父亲办公室的电话,如果120再来早一点儿;说不定妈妈能救回来。 雷震东搂紧了妻子,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不要胡思乱想,你那时候才多大,你懂什么啊。没事的,乖,没事了。” 沈青捂住了胸口,渐渐放缓了呼吸,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她怀疑心率已经超过了每分钟一百次。 雷震东抱着她重新躺下,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不许东想西想的,今晚外婆回来呢。你这样子,外婆怎么能安心去投胎?” 她靠在丈夫的怀中,半晌没出声。 雷震东劝说着妻子:“你为什么老是睡不好,容易受惊啊。我给你分析一下,就是心思太重,什么责任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不难过了啊,你妈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她要知道你成天背着这么重的包袱,她肯定难受死了。再说了,抢救哪儿有那么容易。人到了医院以后没了的,你见过的还少吗?” 她闭上了眼睛,耳朵贴着丈夫的胸口,似乎那一声声有力的搏动能够将她的心跳带到平缓的节奏。 “听我的话,不要想那么多。害你妈的凶手,我帮你去查。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行。”雷震东亲着她的发旋,跟哄孩子似的,“乖,好好睡觉。” “不要。”沈青突然间开了口,“我不想再陷进去了。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早就过去了,我不想让它再干扰我的生活。” 雷震东笑了,轻轻拍她的后背:“行,那以后我们就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空气重新恢复安静,就连空调机都停止了嗡鸣声。男人的掌心像火一样,贴在她的后背上。她贴着男人的胸口,他呼出的热气冲击着她的头心,一股滚烫的气息沿着头顶一路往下。她的身子被渐渐烫软了,终于抱紧了他,陷入了梦乡。 外婆说,他很好。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时,沈青直觉不妙。再摸过手机一看时间,她顿时火冒三丈:“雷震东,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医院早上八点钟准时交班。作为诊疗组的中坚力量,她起码得提前一刻钟过去大概了解组上病人的情况。总不至于查房时,病人有问题,医生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已经八点整了,她飞也来不及赶去医院。 雷震东端着电饭锅出厨房门,见她光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赶紧过去一把抱住人:“干嘛呢?也不穿鞋子。” 沈青看着昨晚她抱她上床时落在客厅的拖鞋,更是火大:“谁让你关我闹钟的?我迟到了!” “行了。”雷震东抱着她放在椅子上,“我给韩教授打电话了,你今天休假。” 沈青急了:“我休假的话,组上一堆事情怎么办?韩教授今天还有会要开,我们组上一个二线班医生都没有,光顾钊一个人哪里应付的过来?” 雷震东牙疼一般的咧嘴:“我怎么看你挺心疼那个小白脸的。你有那心疼他的功夫,怎么不好好心疼一下我。” 沈青叫这人的胡搅蛮缠给气乐了:“雷震东,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上级医生指导帮助下级医生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我不教他,他怎么出来独当一面?你才小白脸呢!” 雷震东嘿嘿地笑,脑袋愣是往她脸上蹭:“那是,沈主任,您包养我呗。” 沈青急着去穿鞋:“你别胡闹了,真走不开人。” “医院没你照样开下去,我没你会疯的。”雷震东搂着人不撒手,半蹲下身子贴住她的脸,“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沈青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雷震东站直了身子,又弯下腰,眼睛正对着妻子:“沈主任,咱们多久没在一起过周末了?” 沈青白眼翻了一半,忍了下来:“抱歉,医院不双休。”不仅不双休,礼拜天早上也要查房,起码半天时间废了。 “那我给你休假呗。你不是要钓小龙虾吗?我带你去钓。”雷震东扶着她的肩膀站好,“吃过早饭就去。” 雷震东有时候就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兴致勃勃的,旁人还不能拦着他。沈青跟他结婚三年,也没摸清楚他突如其来的high点究竟在哪儿。他实在懒得跟他扯,雷震东这张嘴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甘拜下风。 车子上了绕城高速开半个小时,然后下县道再走十分钟,车窗外显出了大片长满了水稻的农田,映得波光粼粼的河流一色的绿意盎然。开近了再看,稻田里头立着白鹭跟翠头水鸟。车子掠过田边,惊得它们飞起来,沈青凝神瞧,才辨认出竟然是野鸭子。那“嘎嘎”的声音不知道究竟是它叫的,还是河边大柳树底下的白鸭也被惊动了。 到了河边一块开阔地停下车,雷震东指着不远处的桑树惋惜:“晚了点时候,不然我可以驮着你采桑果。” 沈青嗤之以鼻:“论起爬树,我还不一定输给你。” 雷震东哈哈大笑:“那我可得把家里院子墙的警报装严实点,不然你爬墙跑了我找谁去?” 他们下了车,走上鹅卵石装饰的河堤,到了田埂上时,拴在大柳树底下的大狗冲着他们叫。雷震东朝狗吼了一声,挺大的一条狗,居然夹着尾巴缩到了树旁的红砖矮房边上去了,一点儿看家护院的狗品都没有。 沈青十分遗憾。 雷震东抬手拍她的后腰,笑骂了一句:“指望着看你男人勇斗恶犬啊。” 沈青故意做出了小女生的娇羞模样,眨巴着眼睛:“好感动哦,为了我。” 雷震东笑得差点儿呛到自己,搂着人到怀里头要亲下去:“你哟。” 沈青伸手拦他不住,作势要踩他的脚。 红砖房后头绕出个提着钓竿的中年男人,笑着夸张地捂眼睛:“哎哟,我这真出来的不是时候。雷总,你跟夫人继续。我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的。” 雷震东松开了箍着妻子的胳膊,揽住人的肩膀跟中年男人打招呼:“陈律师,你来的可真早。嫂夫人生了,我都没去道贺,真是失礼了。” 陈律师只咧嘴笑,扶了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摆摆手示意:“哪里话,雷总你日理万机的,心意到了就行。再说了,沈主任肯定教导你小孩子抵抗力差,不让你过来。” 沈青面色不变,只朝对方微笑。雷震东揽着妻子接过话:“叫陈律师给看穿了,坚决服从领导的指示精神,不出去添乱。” 旁边提着笼套的农民笑着招呼他们:“老板,过来钓鱼?” 雷震东扬起下巴示意身边的妻子:“劳驾您,给我太太拿套钓龙虾的工具过来,找个阴凉的地方,别让她晒到了。有香瓜的话,给她切两片。瓜皮用开水烫一下,别冰镇了。” 沈青眼神投向雷震东。他摸摸她的头发,跟哄小孩一样:“别吃多了,中午我们吃农家菜。” 皮肤晒得黝黑的农民笑得露出了发黄的牙齿:“对对对,我们这儿的农家菜地道的很。” 洋槐树底下清风都是绿色的阴凉,承包了这片沟的农民还特地给沈青端来了小板凳,又殷勤地问她绿豆汤要不要?自己地里头种的绿豆熬的。她赶紧摆手让人忙自己的事情去。饵料下了水,她眼睛跟耳朵都朝着雷震东的方向。也不知道他跟那位陈律师有什么好聊的,谈笑风生,没完没了。 水桶里头的小龙虾爬了十来只时,雷震东终于舍得过来了,从后面搂着沈青的肩膀拍马屁:“我夫人果然能文能武,瞧这能干的。” 沈青一点儿好脸也不打算给他,直接用不握钓竿的那条胳膊肘顶他的肚子:“去,继续交流啊!嫂夫人生孩子,你也好意思叫。人家的年纪能喊你叔叔了!” 雷震东笑得下巴跟在沈青肩膀上打桩一样:“那她岂不是要喊你阿姨?” 沈青冷笑:“我可不敢有这样的大侄女。”她说着来了气,动起肩膀想甩开雷震东的脑袋,“缺德冒烟的,把老婆拖到快五十岁了,突发奇想要传宗接代了。你过来干嘛,继续好好交流,怎么再找个二十岁的小老婆生孩子!大女儿小儿子,多水嫩啊!” 雷震东的胸腔一阵接着一阵震动,整个人笑到不能自已,直接趴在了沈青身上,咬着她耳朵甜言蜜语:“这可难办了,最水嫩的已经在我怀里头了。” 钓竿一动,沈青拿脑袋撞他:“你讨厌,我的小龙虾!” 最终她钓的小龙虾也没能凑成一小盆。雷震东这家伙存心捣乱,他过来之后,她就再没钓上来几只。还是农家乐的人又从网套中摸出了十几只小龙虾,才烧出一道菜来端上桌。 陈律师朝夫妻俩嘿嘿地笑,感慨万千:“还是你们小两口自在。我就不行了,老咯,添了个孩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说到底,二人世界自在。” 沈青不接他的话茬,生怕恶心得影响了吃饭的胃口,直奔主题:“打官司的话,我要求就事论事,别找莫名其妙的责任。还有,人道主义赔偿本身就极其不人道!” 羊毛出在羊身上。医院凭借什么途径挣钱?公立医院也是差额拨款单位,百分之九十的资金自筹。从哪儿筹?合着人家老老实实配合治疗的病人还得为无理取闹的买单?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是在逼着所有人都去闹事,刁民有理当道! 陈律师笑眯眯,他专攻医疗纠纷官司这一块,见多识广:“最好还是不要闹上法院,太折腾人了。沈主任你事情多,哪能浪费时间在这种人身上。你放心,虽然现在举证倒置,但实际上家属也不愿意打官司。多烦人啊!” 沈青警觉起来:“私了也不能掏钱。凭什么啊,闹一闹就该我们掏钱。有理都亏了三分!” “其实问题也好解决。”陈律师赶紧将话圆回来,“我看了抢救的经过,您到现场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你就是门诊收了病人,之前的医嘱全是顾医生下的,真跟你没半点儿关系。” 沈青手中的筷子撂到了餐碟上,抬眼看陈律师:“顾钊的处理没问题,他严格遵守了诊疗流程,发现问题也及时汇报了,他不该成为替罪羊!何况我们没罪!哎——你干嘛啊。” 雷震东将剥了壳又抽了黑线的龙虾尾巴塞到了妻子嘴巴里头,催促道:“吃虾子,自己钓上来的虾都不吃,光听你嘴巴巴拉巴拉了。” 陈律师立刻端起了茶碗,笑着应酬雷震东:“都开了车,不喝酒了,咱们以茶代酒。这儿风景还真不错,还是雷总你有眼光,会挑!” 茶水代酒,过了三巡,陈律师去上卫生间的时候,沈青忍不住狐疑地看向雷震东:“你们想干嘛啊?我警告你,不许让顾钊背黑锅。他才刚开始工作呢!” 雷震东压下了脑袋,蹭妻子的额头:“哎,我怎么总觉得你对那小白脸太好了点。这么护着!” “一码归一码。”沈青急了,生怕雷震东犯浑,“我们不理亏的事情,凭什么要推出个替罪羊掩盖过去。我是有你在,你护着我。人家没背景没人护着的,兢兢业业工作,就该落这么个下场?” 雷震东笑了:“你也知道我护着你啊。” 沈青白了他一眼:“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傻子啊。” 雷震东笑容满面,额头贴上了她的,嘴里的热气直往她脸上喷:“你倒是不傻,就是对我特别心狠。” 36.奇异的谋杀 医生最怕电话响, 每一声电话铃都是一针强心剂,足够心跳飙上一百八。尤其是周末备班的沈主任,电话一响,雷总心心念念跟老婆共度二人世界的计划就泡汤了。他本来打算晚上带老婆去泡温泉的! 医院来了电话,ICU请求全院会诊。那位差点儿掐死沈青的女人的儿子,人已经不行了。昨天ICU请了不少科室过去会诊没得出结论,现在患者母亲情绪极为激动,一定要医院给出个说法来。治了这么多天, 庸医误诊, 连死都死不死不明白。 消化内科的韩教授去外地开医学研讨会了, 副主任孙茂才下乡义诊去了,另外一位老主任医师这段时间心脏都不舒服,正在心内科挂水。论资排辈,倒是还有位高年资的副主任医师,不过他的职称是靠年资给堆起来的, 自家知道自家的水平。韩教授接了会诊要求之后, 直接点名让沈青代替他过去。 也就是刚好周末,人人都好容易歇下来不想动, 否则韩教授这种逾越的指派恐怕会让科里头人心动荡。全院会诊是院内最高规格的会诊形式,参加的基本上是各科室的教授或者高年资副教授, 沈青在他们面前真是小字辈中的小字辈。 雷震东一路上都绷着脸。他已经神通广大地知晓了妻子昨天在ICU门口经历的事情。这对狗母子都不是好东西, 死了活该, 谁他妈关心他是怎么死的!全世界毒.药那么多, 最好让他一个个尝个遍。 什么坤中毒、□□中毒、镉中毒、秋水仙碱中毒等等等等, 哪个折磨人上哪个。 雷老总不愧专业搞医院安保这一块,没吃过猪肉,看过的猪跑可以绕地球半周,越说越来劲:“对了,还有那个喝了给你后悔的时间,绝对不给你后悔的机会,喝一个死一个的,百草枯。” 方向盘捏在男人手里头,上了贼车的人只能耐着性子哄劝人格幼稚化的丈夫:“□□、镉、坤还有秋水仙碱没那么容易得到。他又不是农民,没有农药接触史。好了,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去实验室整理数据的。再拖下去,要来不及弄了。” 雷震东哑火了,再也不敢吱声,乖乖把老婆送进吃人不眨眼的医院,还要眼巴巴跟着:“晚上我们去吃火锅吧,我先订好店。” 他手机刚拿出来,雷母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老两口丝毫不畏惧江州的六月天,烈日炎炎也没拦住他们逛街的热情。可惜的是,一贯以作风严谨自居的雷母,出门前居然忘了带钥匙,被锁在了家门外头。 雷震东试图跟母亲商量:“那你们就接着逛逛呗,想买什么直接刷卡,我给你们报销。” 雷母见惯了大世面,丝毫不为蝇头小利所动,厉声呵斥雷震东这种试图贿赂退休老干部的无耻行径:“我跟你爸都累死了,你还想让我们逛什么啊。我们现在就想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 也不知道是谁成天想着邻居那对小兔崽子好的,这会儿怎么不记挂着去串门了? 沈青浮出个标准的二度微笑:“雷总,您去忙吧,小女子自己来就好。” 雷震东伸手在老婆腰上掐了一把,恨恨骂道:“良心被龙虾吃了?也不看看我是为了谁!” 管他为了谁!沈主任潇洒得很,裙摆一甩,直接给雷总一个后脑勺,相当绝情的离开了。 雷震东右手拇指跟食指对搓,那点儿嫩软的滑腻直往他肚脐眼里头钻。他忍不住艹了一句,嘀咕着:“看晚上怎么收拾你。”完了又忍不住提高声音,“打我电话,我过来接你!” 沈青头也不回,只抬手做了个OK的手势。 筱雅从停车场出来,刚好看到这对夫妻耍花腔,笑着喊沈青的名字小跑着追上去:“真有你的,我看你们家雷总在你面前只有吃瘪的份。” 沈青赶紧拦她:“我的祖宗哎,求您了,能不能不要跑?你今晚不是夜班吗?你不在家睡觉,跑这边来干什么?” “ICU有个大肚子喝了农药,刚好跟我妈有着七拐八弯我也搞不清楚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筱雅无奈,“我亲妈啊,她怎么不想想她女儿我也是孕妇呢!我懒得听她叨叨。不过我家楼下在装修,我宁可到科里头眯会儿。” 夜班人士的悲哀在于,你总不能逼着人家随你的时刻表走,大白天也不装修吧。 雷震东当初就是冲着这点,坚决选联排别墅当婚房。 两人一块儿往ICU方向走,门口照旧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有中年妇女拽着个年轻男人要他赔命,旁边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正在拼命劝:“亲家母,消消气。” 金属大门开了,戴着帽子口罩的医生伸出头喊人签字。大肚子的娘一屁.股将婆婆拱到了一边,被横眉冷对的丈夫耷拉着脑袋。 沈青跟筱雅对视一眼,谁都没吭声,悄无声息地先进去了。虽然同为女人,可她俩真的很难同情这位准妈妈。结婚前后一直跟游戏里头的老公暧昧不清,怀孕了还不停地撩骚。现实生活的丈夫实在气不过说了几句,她就怒火冲天直接喝农药。摸着良心说,娶了这样的老婆,谁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作也不是这么作的。 筱雅见多识广,压低了声音跟沈青分享八卦。她上个月夜班碰到了个“千里送”,都快满月了跟网友约.炮,结果孩子早产,网友打了120的电话就溜之大吉,连陪着到医院都不肯。她老公急着从外地开车子回来,出了车祸满脸血,连包扎都顾不上,只差跪在地上求筱雅一定要救救他老婆。 这世界,就是如此的荒谬。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ICU里头照旧热火朝天,各路仪器不停地“滴滴”响个不停。不怪病人家属将监护仪当成炒股机器,举报医务人员上班炒股。这里头,的确比股票交易所还热闹,人人都连奔带跑,谁都没空抬头看沈青一眼。还是ICU的主任从办公室出来,伸手招呼:“沈主任,这边。” 沈青跟筱雅道了别,走进办公室。全院会诊的专家们已经到了一大半,正在分析病人的情况。多器官功能衰竭,目前基本排除了心源性、肺源性疾病,神经性跟血源性的可能性也不大,大家的意见倾向于中毒。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老生常谈,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周定安平常身体健康,热爱体育运动,没有服用减肥药的习惯。 “从药源性来看,他最近一次服药应该是一个礼拜前来看沈主任的门诊。”肾内科的张教授目光看向沈青,“沈主任,他有没有说自己出去买药吃?” 沈青摇摇头:“你希望我直接给他开药,并没有说准备自己吃什么药。” “一般的胃肠药就那几种,不至于造成全身器官衰竭。”神经内科的何教授摆摆手,点名了呼吸内科的王教授,“王老,您给掌掌眼,其他的情况对症治疗了都有效,就是呼吸这一块不行,血氧完全上不去。” 王教授盯着片子看了半晌,摇摇头:“现在不好讲,吸入性肺炎也不能完全排除。在门诊时尿液查过没有?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既然喜欢户外运动,被什么毒蛇毒虫咬了也不是没可能。” 沈青苦笑:“单子开了,他不肯做,直接走了。体格检查就看了下口腔,有两个散在溃疡,说是吃火锅上火。” 筱雅看完了那位任性的孕妇,过来悄悄跟沈青打招呼,准备先回科里头睡觉去。 ICU主任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准备打完招呼就闪人的筱雅:“别走了,一块儿想想,还有什么可能。没看到外头都要杀人放火了吗?” 筱雅崩溃:“你们这是个男的!不能男人也找我们妇产科会诊吧!喝了白草枯的大肚子找我们也就算了,这男的我可看不了。” “百草枯!对,百草枯有没有可能?”王教授激动起来,“口腔溃疡,胃肠道症状,然后进化为呼吸衰竭,全身脏器功能衰竭。所有的措施都上了,就是呼吸功能改善不了。” 筱雅吓了一跳:“是白草枯,敌草快跟草铵膦混合农药。要是百草枯,我看她还有什么意义。虽然这个也够呛。幸亏她虚张声势,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就立刻吐了,没咽下去。” ICU的主任顾不上小字辈,只向王教授强调:“我们反复问过了,他家里头肯定他没有农药接触史。”百草枯中毒,他们之前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毒.药物中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接触史。 筱雅眼睛扫过挂在白板上的片子,目光落在名字上:“周定安,这名字我怎么有点儿耳熟?等等,让我想想看。对!他是不是离婚了?” 办公室大门开了,年轻医生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捧着一瓶子复合维生素胶囊递到主任面前:“之前他借用的是他堂哥的医保卡,卡上没什么钱了,他离开门诊后只在药店买了艾灸包。这个是他天天吃的。” 众人围着维生素瓶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摇了摇头。这是正规厂商生产的,每年销售量大的很,他们自己还有人一直吃着,没听说过出现什么问题。 “对了!就是这个名字!”筱雅激动起来,“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他。” 年轻医生一抹脑袋上的汗:“筱老师,你认识他?是离婚了,今年刚离的婚。” “那就应该是了。谁愿意认识他啊,我是看过他老婆带来的离婚证。孩子都六个多月了,有个白富美看上了他,然后他们家就疯了,愣是逼着女方离婚。说孩子生下来,他们家也绝对不管。后来女方的妈决定及时止损,同意离婚,带着女儿过来引产。总不能跟人渣耗一辈子吧。”筱雅叹了口气,“三月份她做的引产,因为月份大了,在产房掉的孩子,成形的男胎。” 旁边人都变了脸色。一开始大家考虑的是患者没有农药接触史。百草枯又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现在水剂都停产了,只有凝胶型还尚未完全退出市场。一般情况下,除非是特种作业,否则人们根本接触不到百草枯。可如果他是被投毒的呢?他自己不知道,他母亲也搞不清楚。 “快,去跟家属交代情况。为了明确诊断,我们需要进行肺泡灌洗以及骨髓穿刺。”ICU主任当机立断。从他就诊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再做常规的尿液血液检查都没任何意义。 沈青脑子飞快地转着,赶紧补充了一句:“报警,必须得马上报警。” 筱雅打完了电话,通报了一条重要消息:“这人的前妻做完小月子就出国了,一直没回来,她没有投毒机会。” 沈青摆手:“不管怎么样,必须得报警。按照诊疗原则,明确百草枯中毒诊断的患者不应当吸氧。他妈妈不是讲理的人,要是抓着这点不放的话,肯定会找医院麻烦。” “讲个鬼理。”筱雅对这家人的印象差到了极点,“婚前房子男方掏的五十万首付,女方出了五十万的装修款。因为公积金还贷,写的男方的名字。离婚的时候,男方居然逼女方净身出户,装修他不要了,让女方扒了装修走人。” ICU主任摆手:“我们不管这个,让警察烦神去。动作快点儿,赶紧的。” 沈青的目光落在了那瓶复合维生素胶囊上,迟疑着提出了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是这个?如果他定期服用维生素的话,将百草枯凝胶用胶囊壳装好,放的深一些。总有一天,他会吃到的。” ICU主任变了脸色,这种包装的维生素胶囊一瓶子一百五十颗。成.人每天口服一到两颗。如果胶囊位置摆放妥当,他完全有可能在前妻出国后几个月才吃到这颗胶囊。 “交给法医去化验吧。”主任摆摆手,头痛得厉害。 筱雅用自己的账号上了医院病例系统内网查看周定安前妻的病历,轻声低呼:“今天是那孩子原本的预产期。” 众人集体背后发凉,心里毛毛的。 筱雅跟着沈青一块儿离开ICU时,忍不住轻轻吁了口气:“真的值得吗?” 沈青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绿萝上,声音轻轻的:“看着这男的这么痛苦,其实我觉得挺爽的。他的白富美呢?这么真爱,当小三当的这么不亦乐乎,这会儿怎么不来感天动地了?就是警察来了也未必找得到证据。” 毒胶囊也许只有一两颗,很可能已经被周定安吞进肚子了。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证据哪有那么好找。除非凶手自己投案自首。可人家走都走了,凭什么来投案啊。 “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筱雅摇摇头。 两人走到绿藤爬满的玻璃连廊时,迎面匆匆忙忙走过去一位穿着灰色吸烟裤的年轻女人。筱雅一见对方人,不由得惊讶:“不至于吧,王汀,你们法医的效率都这么高了?这边才报警啊。” 女法医是筱雅在医学院时的师妹,好好的行政公务员干得不高兴了,居然重新改行当起法医来了。筱雅谈起她就感慨,学医的都是天生受虐的命,跳出了火坑还会一头扎进沼泽地。 王法医冲筱雅笑:“什么案子啊?谋杀吗?” “不知道,还要请你家周警官来定性。”筱雅摊手,“不是跑案发现场,你跑来干什么?” 王汀笑了笑,从包里头掏出了请柬:“给你的,师姐,跟陆医生赏脸来喝杯喜酒吧。千万别带红包过来啊。” 筱雅双手接过:“不敢,我可不能连累人民警察升职。对了,尸检结果出来没有,就是我们医院的那个。” “我们在她的心脏、血液跟肝组织里头都检测出了氟西汀,已经达到了致死剂量。”王汀轻轻叹了口气,“果然从八岁到八十岁,女人都没办法抵挡苗条的诱惑。解剖结果我们昨天交了,鉴定委员会那边应该不久就能出定论吧。” 筱雅摇头:“出了估计也麻烦。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不管怎么做,人家都会认为是老子检查儿子的工作,未必认同。” 双方在玻璃通道道了别,筱雅挎着沈青的胳膊走出去一段路后才安慰她:“其实你真不用担心这件事。卢院长一贯器重你,不会撒手不管。再说了,你们家雷总肯定也安排妥当了。” 沈青神色带着点儿怅然:“我不瞒你,今天上午雷震东带我去见那位陈律师了,就是小老婆在你们科生孩子的那位。我不想跟这种人有牵扯,可雷震东说江州地面上,他最擅长这一块。想想真讽刺。” “你就是想太多了。一码归一码,业务能力跟道德水平从来都不一定成正比。”筱雅劝着沈青,“这人确实牛掰。他老婆住院生孩子,是院长亲自打的招呼。院领导都过来看望了。” 沈青笑了,像是在呢喃一般:“所以,道德这东西,从来都是个笑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喊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从来都是管得了自己,约束不了别人。 走到过道尽头,筱雅去产科病区值班室睡觉了。沈青下了电梯,沿着紫藤花廊慢慢往前走。 仁安医院是南省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两家单位只隔了一条街。沈青还不够资格带研究生。她的实验只能自己盯,有时候自掏腰包请韩教授带的学生帮忙看着。 六月天的太阳明亮而刺眼,从梧桐树叶筛下来,明晃晃的光斑能够晃晕人的眼睛。一如她当年走过的河提路面,绿树成荫。 母亲被杀之后,父亲一直不太如意。据说当年曾经有和尚给母亲算命,她命里旺夫。所以父亲在娶了母亲之后,步步高升。不到四十岁,他已经是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而且专抓刑侦,是全省系统内都有名的少壮派。 母亲死了以后,他的仕途就渐渐走向下坡。明明一直盛传他是下一任局长的人选,老局长升去了省厅之后,被选拔的却是另一位公认不管事的副局长。那天晚上,老局长的欢送宴,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因为郁闷?呵,得到的不珍惜,终将会有失去的那一天。 “小雪,你等等我。”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呼喊。 她转过头,看到了满头是汗的赵建国。男人的身上军绿色的T恤汗湿了,变成了墨绿,仿佛沾染着谁的血迹。 沈青一时间迷惑,她记不清母亲死的时候,身上穿着的睡裙究竟是什么颜色。也许是白色的,母亲最喜欢白色,所以鲜血绽放在白衣上,才那么刺眼。也许是军绿色,父亲喜欢军绿,所以她才会找不到母亲流血的部位,因为全是暗色调。 男人一步步走近,浓郁的血腥味慢慢逼近。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她的身后空空如也,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小雪,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赵建国终于停下了脚步。 沈青下意识捏紧了扶着单肩包的手,脸上浮出一个微笑:“我们去实验室谈吧。这里太热了。” 韩教授的研究生急着陪女友去机场接她的新晋鲜肉“老公”,翘首以盼的脖子都快伸断了。一见沈青,他立刻欣喜地脱掉了白大褂,将实验室的钥匙塞给沈青:“主任,电泳已经跑上了。我保证晚上八点一定回来接班。佘师兄下了白班就过来,他答应帮忙看着。” “没事,本来就是我麻烦你们。”沈青给他发了个两百块的微信红包,“外头热,你打车过去吧,别晒到了。” 研究生听到手机响,摸出来一看,立刻笑嘻嘻:“主任你也太客气了。雷总都请我们吃过好几次饭了。” 沈青立刻警觉起来,瞪着眼睛:“他带你们去哪儿了?杂七杂八的地方少进,没好处!” 研究生举手投降:“那哪能呢,都是规规矩矩地吃饭,最多再泡个温泉。雷总连酒都不许我们喝的,说您交代的,医生不能喝酒,手会抖。” 沈青哭笑不得:“行了,反正你们一个个都被笼络的好好的,什么都是他好。赶紧去吧,路上小心点儿。” 研究生一溜烟地跑了。 沈青当着赵建国的面套上了白大褂,走到他说不上名字的仪器前,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赵建国在边上看了半天,不得不再次轻轻咳了一声,开了口:“小雪,关于你妈妈的案子,我想跟你聊聊。” 沈青终于离开了实验桌,转头移动鼠标,实验室的电脑屏幕亮了。她做的研究主要是基础方向的,沾着临床的边。这样的项目比较容易申报到基金。赵建国的话她听到了,可她并不想回头,她盯着文档中的数据,一个个抄下来。后来又觉得不保险,索性将这些文档全都打印了出来,后面好再对照着看一遍。 实验室的空调坏了,跟学校后勤说了好几次都没人过来修,只剩下一扇还没来得及拆掉的老古董电风扇呼啦啦吹着热风。沈青想着,要是后勤再不动,她只好自己喊人来修了。这种事,就看谁能拼过谁。 “抓到凶手了?” 赵建国一阵语塞:“小雪,我们真的尽力了。” 沈青埋头整理着数据,轻轻地笑了:“赵叔叔,您看到电风扇想到什么了吗?我母亲遇害的那天,我家客厅的电风扇是开着的。” 赵建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八月份的中午。”天热得能起火,他接到通知从公安局赶往现场时,浑身都汗透了。 沈青从打印机上拿起一叠打印好的纸,站着一张张的翻阅。电风扇带出来的是热风,吹得她的声音愈发冷淡轻薄:“我母亲遇害时穿的是睡衣,卧室里头的空调开着,可见她当时正在午睡。” 赵建国突然间犯了烟瘾,摸出了香烟却又不好意思当着沈青的面点火。他莫名地有点儿怵自己的这位晚辈。眼前的女人担着她母亲的名字,更加像她母亲了。仿佛天边的一朵云,不属于凡尘俗世。他记得她母亲被害之后,局里头有个常年不上班成天练气功的老油条神神道道地强调,他们这种小地方,根本留不住仙女儿。 沈青没纵容赵建国,主动请对方自便。就连雷震东都受不了她的白眼,基本上都躲去院子里头抽烟。她干嘛要特别优待这位她并不欢迎的警察。 “我母亲遇害的地点是客厅,她穿着睡衣遇害了。你们难道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不对劲吗?” 赵建国最终还是没有点火,将含湿了烟嘴的香烟重新塞回了烟盒,试图解释:“你母亲在卧室中午睡,听到了客厅中的动静出来查看。凶手应该原本只打算进来盗窃,结果意外撞见了你母亲,于是杀人灭口。” 沈青突然间转过了脑袋,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讥诮:“那么电风扇呢?我妈在卧室睡觉,为什么要开客厅的电风扇?电风扇是谁开的?小偷自己吗?这个人还真是时刻不忘享受,做贼都怕热!哪个小偷看到主人家的空调外机工作着,还跑进去做贼?那是警察小区!” 赵建国变了脸色,想要说什么却被沈青打断了:“唯一的解释是,家里头突然有人来了。这个人跟我的母亲关系十分密切,密切到她可以直接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所以客厅的电风扇被打开了。这个人是谁呢?邻居,不会的,我母亲的教养不允许她穿着睡衣招待任何客人,即使是关系非常密切的同性……” “你爸当天中午在局里头!这事值班的小李就可以作证。” 沈青突兀地笑了,嘲讽地盯着赵建国:“您也知道是我爸啊!真有意思,我爸一直在公安局没出来?可为什么当天中午我打他办公室的电话,始终没人接?他真的睡死了吗?” 赵建国的脸僵硬了,沈青看着他颧骨下头的两块肌肉奇怪地抖动着:“你为什么一直不说?” 沈青脸上的笑容不变:“我真奇怪,为什么你们连我家的电话都没查过。就那么笃定这是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还那样大张旗鼓地排查。你们到底是要做给谁看呢?” 37.失踪的证人 从一开始, 她就没指望过排查会有结果。 有个成语叫南辕北辙。纵使地球是圆的,可如果方向错了的话,累死了也到达不了目的地。 男孩跟在她身侧,伸手撑着伞:“你要去哪儿啊?要不要我骑车带你?” 她微微侧着头,示意他收起伞。太阳已经西斜,她不怕晒。 “不行。”男孩十分坚持,“你皮肤嫩,会晒伤的。” 护城河水常年泛着灰黄色的泡沫, 散发出奇奇怪怪的味道, 腥臭刺鼻, 成分复杂莫名。地理老师最喜欢拿护城河的污水处理打比方,要种植能够清污的水生植物,要放置活性炭,还要引水冲洗消除臭味。不过城建部门的处理措施极为简单,一个巨大宣传广告牌拦住了人们能够看到的出口处。 掩盖不了的臭味背后, 住着一群拾荒者。他们大多数都是外地人, 依靠着分解这座南方小城居民产生的生活垃圾,回收废品为生。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 经常会捡矿泉水瓶跟易拉罐卖废品,换回来的钱就请她吃冰淇淋。她俩一起吃, 不带爸爸。一直到死, 妈妈都保留着少女的单纯。那种经历了生活的风霜与磨砺, 依然不曾丧失的清澈明净。照相馆的老师傅每次都感慨, 这一双眼睛噢, 他多少年都没在旁人身上见过。 那样一双眼睛,怎么可以承载沧桑与绝望? 她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只默默地沿着护城河朝前面走。她要找的是一个经常去警察小区收废品的人。妈妈管他叫刘师傅,每次家里积攒的废品都是卖给他。 妈妈遇害后,公安局让她暂时搬出去住。旁边人议论当时要是林副局长在家就好了,家里头一个女人果然危险。 刘师傅正在垃圾桶边上捡矿泉水瓶子,闻声抬起头抹了把汗,瞪大了眼睛,嘀咕了一句。他是外省人,说话有浓郁的地方口音。旁人基本上都没留神,她被母亲要求着,每次碰到刘师傅都要打招呼问好,所以听懂了他的话:“林局长中午回家了啊。” 她那个时候还沉浸在母亲被杀的震惊与悲伤中,声音进了她的耳朵,她却没有办法分析出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她要去找刘师傅,问清楚妈妈死的那天中午,爸爸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要找谁啊?”河岸边垃圾成山,男孩挥舞着手驱赶蚊蝇,犯难的看着女孩,“我帮你找吧,你去那边蛋糕店坐着,我找到了再过去找你。” 她抿着嘴巴不吭声,只仔细地垃圾堆中辨认拾荒者的脸。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从垃圾山上滚下来,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她:“你找谁?” 女孩大喜过望,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主动跟他们搭话:“刘师傅,你知道刘师傅在哪儿吗?” “给俺五块钱!”一只黑溜溜的小手伸了出来,男童的眼中是与他年龄极度不相称的圆滑狡黠,“给了钱,俺再告诉你。” 女孩有点儿不知所措。以前零花钱都是妈妈给她的,妈妈走了,她已经一个礼拜都没零花钱了。欠了男孩的十五块钱,她到现在也还没还。她硬着头皮看男孩,想再问对方先借五块钱。她记得妈妈以她的名义办了个存折,每年她收到的压岁钱都存了进去。 男孩会错了意,立刻一脚抵在了背靠着垃圾山的小孩肚子上,恶狠狠地威胁:“你说不说?” 小孩的同伴发出了尖叫声,有人喊着:“阿水,你快讲啊,他是大哥的大哥。” 男孩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威名远播到了这地步。被大哥的大哥名头震慑住的小孩麻溜地交了底:“刘叔叔被收容站的人带走啦!” 她转过头看男孩,反应不过来。收容站管的不都是在城里头生活没着落的流浪乞讨人员吗?刘师傅已经收了好几年废品,听他跟妈妈说,他攒下的钱已经寄回家盖了楼房,他有工作养活自己啊,他还租了房子住,他不是流浪乞讨人员。 男孩皱起了眉头。他虽然跟女孩一般大,可从上初中起就在社会上混,知道的自然比象牙塔里头的娇小姐多的多。收容站会从这些收容对象头上挣钱。被莫名其妙拉走的民工一点儿都不稀罕。 “走,我们去收容站。”男孩收回了脚,转头拉着女孩的袖子就走。虽然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要去找那位刘师傅,可她刚想找人,原本一直太太平平收废品的刘师傅就被收容站带走了,那里头肯定有门道。 “你别怕。”男孩安慰着她,“我邻居家大哥就在收容站帮忙,我们过去找他帮忙。大不了花点儿钱,把刘师傅赎出来。” 她声音细的像蚊子哼:“我没带钱。” 男孩笑了,鼻子皱出了一道褶子。别人都管他叫新市陈浩南,说他打架特别厉害,手上沾过血。她没见他打过架,只觉得他鼻子上的褶子跟嘴巴里头的小虎牙,十分有趣。 “不用你掏钱,你别烦神。”男孩语气自豪。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出来,他怎么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他把存折都带出来了,只要他需要,他随时愿意倾家荡产。 女孩子低下了头,夕阳下,她的脖颈上汗毛被照出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他想到了乡下集市上的小鸡仔,刚孵出来没几天的那种,嫩黄黄的小身子,让他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摸。 男孩的手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纤细的脖颈,女孩突然间又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强调:“我的存折九月份就到期了,到时候我再还你。” 她没有勇气去问父亲要钱。她现在怕极了父亲。如果不是公安局的男女宿舍分管极严,她甚至都不敢回去睡觉。她每晚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桌子将门抵住,上面摆放一盆水,这样如果有人从外面开门进来的话,她就可以第一时间醒过来。 美工刀实在太单薄了,她完全不是一位军人出身的老刑警的对手。 一定要找到刘师傅。只有他才能证明,那天中午,林副局长回了家,家里并非只有母亲一个人。林副局长对专案组撒了谎。 作为一位侦查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林副局长太了解警察的破案流程了。对他来说,伪造出一个盗窃杀人的现场,轻而易举。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母亲的尸体应该在她下晚自习回家时,才会被发现。当时的现场会更混乱,看热闹的人会更多,整个现场或许会被破坏得一团糟。 林副局长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他的女儿突然来了例假,提前回家了。 男孩差点儿被抓了个现行,赶紧缩回手,掩饰性地挠了挠脑袋,嘴里头嘟囔着:“不要你还。走吧,去晚了说不定人家就下班了。” 邻居家的大哥倒是还在收容站,正跟几个弟兄聚在后头就着卤菜喝酒。看到男孩,大哥直接塞了个鸭腿到他嘴里头,乐呵呵地给兄弟们介绍:“我弟弟,以后还请兄弟们见到了多照应着点儿。” 男孩嘴巴叫鸭腿给塞到了,差点儿没噎着,赶紧拽下来问话:“大鹏哥,我问你,你们这两天是不是拉了个收破烂的?姓刘,外号叫废品刘。” 喝得醉醺醺的大鹏哥笑嘻嘻地起了身,张头看躲在门口的小姑娘,劈手就给了男孩一下:“你小子可以啊,这从哪儿给你妈拐来的儿媳妇?” 男孩慌忙挡在了她面前,绷住了脸:“哥,你别瞎歪歪。赶紧告诉我,废品刘在哪儿,我找他有事。” “屁事!小兔崽子,成天打架不学好。你找个公安挂了号的人干什么?少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大鹏哥蒲扇般的大手呼在了男孩的肩膀上,随手捞起旁边桌上的塑料袋,“囔,猪耳朵赶紧带回家给你妈,就说我谢谢她一直照应我老娘了。” 男孩被推攘着踉踉跄跄地朝后头退,急得不行:“哥,你跟我说实话。废品刘到底在哪儿?公安找他干嘛,他一不偷二不抢的。” 大鹏哥嘴里头的酒气跟卤味气混在一起,朝外头喷:“我哪儿知道啊!谁晓得他得罪哪路神仙了。人被直接丢我们这儿了,身上一百块钱都没有,我们还得倒贴钱送他上火车。” 男孩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上的火车啊?” “大前天的事情了,直接押送回老家了。”大鹏哥油晃晃的手抹上了头发,胸前的大金链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只贴了一层金箔,跟头发一道泛着油光。他还不死心,拼命伸着脖子想看邻家小弟背后的姑娘,“你这到底从哪儿拐来的?看着就高级。” 女孩吓得头也不敢抬。男孩拼命拿身子挡她,死活不肯让大哥看。 外头有个穿制服的男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拿脚踏了踏,嘴里头喊着:“快点,赶紧去隔道街,那里一堆人要拖哩。” 喝酒吃肉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抹着嘴巴准备去干活。大鹏哥索性将桌上半只还没来得及动的烧鸡一并打包塞给了男孩:“赶紧回家去,别让你妈担心。” “哎,大鹏哥,你还没告诉我废品刘去哪儿了呢!”男孩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无比后悔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把人领到了收容站来。这儿多脏多乱啊,她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大鹏哥已经拎着裤子朝外头走,闻声不耐烦:“你个小崽子,都让你别瞎掺和了。去哪儿了?回老家了呗!侉子就不该来我们新市抢老百姓的饭碗。” “他老家在哪儿啊,有电话没?”男孩被推到了边上,还不死心。 “你个小崽子话真多。穷的滴尿的地方,鸟不拉屎,哪儿来的电话。” 男孩一把拽住他胳膊:“不行,哥,你得给我查查清楚!” 大鹏哥急着出工,只能挥挥手应下了:“好了好了,给你查。赶紧回家去,再打架,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路上,男孩都在安慰她:“你别担心,大鹏哥就是说话不好听。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他们有他们的门路,肯定能查到的。”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你快回家吧,不然菜要捂坏了。” 男孩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头发,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那你下晚自习了,我过来接你。到时候,大鹏哥肯定查到废品刘的下落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她微微点了下脑袋,转过身走了。 男孩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然后想到她妈妈刚过世,又吓得不敢手舞足蹈了。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高一学生八月初就开学,每天晚自习到九点。他等在学校门口,脖子都要伸断了。放学铃终于响起,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纷纷涌向大门口。明明是同样的蓝白校服,同样的马尾辫,他还是能够一眼就从人群中辨认出他要等待的女孩。 她背着双肩书包,手上拿着两杯饮料,走到他面前时,递了一杯给他,是冰过的奶茶。 “你喝你喝。”男孩很想扇自己脑袋一巴掌,他怎么能蠢成这样。光在这儿傻站了一个多小时,都不晓得去给她买杯饮料。上学多累啊!他看五分钟书就想打呵欠。原来她喜欢喝甜不拉叽的奶茶啊。也对,女孩子就是甜甜的嘛。 女孩没说话,举着杯子的手却不缩回头。 男孩赶紧一把接住,猛的吸了一口冰奶茶,差点儿没呛到自己。 她嘴角翘了翘,露出了母亲过世后第一个微笑。从初三起,她开始上晚自习。每次妈妈来接她的时候,都会带点儿小零食。有的时候是自己做的凉果,有的时候是自己煮的酸梅汤,有的时候来不及了,也会直接从街边店买奶茶。 她身上没钱,好在饭卡上还有高一刚开学时,妈妈在她饭卡上充了三百块钱。学校的食堂在晚自习中途休息时间,提供煮玉米跟奶茶,还有茶叶蛋。 “下次,我给你买。”男孩咳得脸红脖子粗,终于能够正常说话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赶紧提到了废品刘的事,“现在还没找到他的电话。不过大鹏哥答应继续帮忙问。他们遣送回乡是要走手续的,肯定有记录。” 女孩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再问了,你忘了刘叔这个人。” 那个大鹏哥都说刘叔是在公安那儿挂了号的。什么公安,非得找个收废品的外乡人的麻烦?又不是搞全国文明城市评比,要把所有的流浪汉都先送到收容站里头藏起来。况且,他还不是流浪汉。 八月下旬的晚上,夜风还带着暑热的燥意,她却无端觉得背后发凉。 “哎,就是她吧,你们学校的新校花。听说她妈是被人强.奸杀了的?”旁边有两个男生走过,不时回过头冲着她指指点点。 “什么强.奸啊,是轮.奸,发现的时候,淌了好多血。《南京大屠杀》看过没有,跟那个女的一样,光着身子。”男生丝毫不掩饰兴奋,鼻孔都张开了。 案子迟迟没破,警方大张旗鼓地排查让副局长夫人遇害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就是那个照片挂在照相馆外头的大美女,是官太太,死的时候穿着睡衣;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足够刺激穷极无聊的民众的神经。盗窃杀人哪儿有强.奸轮.奸富有话题性,凶杀与色.情产生联系,才更能让人兴奋。 “你他妈的想死啊!”男孩愤怒了,将奶茶往女孩手里头一塞,直接冲上去一拳一个,打翻了那两个臭嘴的男生。 两人猝不及防,一人擦破了嘴巴,一人鼻子下热乎乎地流出了两管血。 “跪下,磕头认罪!”男孩阴鸷地眯着眼睛,拳头捏得咯咯响。 旁边有下晚自习经过的学生看到了,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男孩一眼扫过去,学生们吓得集体噤了声。 两个男生要面子,不肯下跪,被他一人一脚踢到了膝盖,本能地跪了下来。 “说,对不起,是你们烂嘴!”男孩威胁着,“再敢瞎咧咧,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能考上一中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文弱书生,打打嘴炮还行,真到了动拳脚的时候,哪里是街头混混的对手。比起面子,他们更加务实惜命,赶紧含混着朝女孩的方向弯了弯腰。等到男孩鼻孔里头喷出热气,他们立刻撒腿就跑。 周围人一哄而散。 第二天,她被教导处主任喊了家长。 林副局长日理万机,恐怕连女儿升入了高中这件事都不记得,哪里有空拨冗来学校。代替他到场的是赵建国,人民警察灰头土脸,缩着脖子被老师绵里藏针教训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知道,孩子妈妈没了,你们警察忙顾不上。可女孩子一步错步步错,小小年纪就跟社会青年拉拉扯扯。我们一中就没这种学生!” 赵建国陪着笑脸:“主任您消消火,是我们工作不到位,您别生气。回去以后,我们工会主席跟团委书记,一定好好跟孩子说。” 临走前,他还试图给教导主任塞购物卡,被人民教师直接摔在了地上,嗤之以鼻:“别拿你们那一套来玷污学校!” 她木着脸出了办公室的门,轻蔑地笑了。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好像学校这么愤怒不是因为昨晚挨打的有教育局领导家的公子一样。她进办公室之前,教导主任不是在保证一定要给领导个说法嘛。 大人的世界,永远都蒙着块遮羞布。仿佛护城河周边拦着的广告牌,不管背后脏臭成什么样,广告牌上的标语永远光鲜闪亮。 只要想找,哪儿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呢?政.治正确,才是最大的正确! 男孩已经等在了学校门口,急得团团转。一中校门管得严,非本校人员根本进不去。他一见女孩就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怎么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都怪我,我就该拉他们到小巷子里头去再揍。” 不然她也不会被教导主任找。 “小雪。”赵建国终于追出来了,一把拽着女孩的胳膊到边上,警惕地瞪着面前的小混混,责备女孩,“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男孩十分不服气,却不敢在警察面前造次,只能强调:“她没做坏事。” 女孩甩开了警察的手,走到了男孩的身后,半点儿也不掩饰对警察的敌视:“你不是问我那天去哪儿了吗?我现在告诉你,我跟他在一起。” 全世界都对她关上了门,只有他站在她身旁。哪怕是与全世界为敌。 大人的世界,她走不进去。只有孩子,才敢说皇帝光着身子。 38.有心的隐瞒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赵建国痛心疾首。 因为那个小混混的存在, 此后他连着一个多月都坚持接女孩下晚自习。小姑娘不能走错路,一步错步步错。那么多机会,她一句话都没对他说过。 沈青突兀地笑了,手指头轻轻抚摸着PV管,慢条斯理地说着不相关的话题:“李警官为什么要给我父亲作证,说他中午人在办公室?因为他中午根本没有好好值班,而是溜去了休息室看篮球比赛。他当然不知道林副局长到底有没有出去。” 死了人又怎么样?即使这个人对他十分友善,他叫过嫂子, 还吃过她做的饭, 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的饭碗。公安系统正在严抓工作作风呢, 还要精兵简政。他凭什么发傻,冒着自己被处分的危险站出来,说出事情的真相? 小李早就辞职离开了公安系统,多少年不见的人,即使现在找到了, 对方也未必记得清十八年前的事情。 赵建国沉默了半晌, 才艰难地开口:“你认定了是你爸爸害了你妈妈,可你怎么不想想看, 你爸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他没有杀人动机!” 沈青平静地转过了脑袋, 看着警察:“这应该是警方的工作, 而不是问我。” “关美云的事情, 还不足以……” 沈青不耐烦地打断了警察的话:“关美云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十几年前的事情, 您参与了, 您是林雪的长辈,您要说什么我都没话讲。可是林雪已经死了,十五年前起,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林雪这个人。请你不要对沈青的生活指手画脚。我知道你是警察,你现在位置不低,可我不需要求你任何事!” 隔壁实验室的学生伸进了脑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眼巴巴看着沈青:“沈主任,枪能借一把吗?我那边坏了。” 赵建国吓了一跳,本能地盯着沈青的动作。直到对方拿了把他说不上名字的仪器塞给学生时,他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你这样握枪很吃亏。不要把‘耳朵’朝外,最标准的方法是‘耳朵’压在虎口上。你试试,这样的话不会按压不垂直损伤了枪,也好控制液体流速。”沈青手把手教着研究生使用移液枪,不再理会赵建国。 研究生一边“嗯嗯”听着,一边没话找话:“沈主任,你临床患者招募得怎么样了?” 沈青叹了口气:“还在筛选呢,最耗神的就是这部分。你那边怎么样?进展顺利不?” 研究生也是龇牙咧嘴:“麻烦着呢,根本就不配合,就指望着把补贴骗到手走人。一点儿道德都不讲。” 沈青笑了笑:“患者审核这一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松。不然后面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正说着话,隔壁实验室里头跑来位小师妹:“孙师兄,那个人过来了。” 研究生赶紧向沈青道了谢,拿起移液枪就走。到了走廊上碰到参加实验的患者时,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可没办法签字给你发补贴啊!行了吧,谁敢打你啊,别胡咧咧了,赶紧过来。” 实验室的门被带上了,只剩下沈青跟赵建国沉默地站在仪器前。沈青低着头继续看自己的数据,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现在被吓怕了,每写一张,就用手机拍张照片。 赵建国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旧话重提:“你不认识关美云?” “啪”的一声,沈青重重地撂下了笔,转过头眼睛喷火:“我真怀疑你们警方是不是有疑病症?我说了多少次了,我在收住关美云入院前,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每次上门诊要看那么多病人,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一个?我对她绝对没有任何主观恶意性!她死了,我很遗憾,但不意味着我应当承担任何责任!” 赵建国被她的震怒给惊到了,下意识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歉,赵警官,我现在对你们警察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我理解你们的工作,也请你们理解我。我真的忙得要命。这件事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如果你们还需要我配合调查的话,请走流程。”沈青转过了脑袋,只盯着电泳看。 赵建国并没有放弃,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沈青的后脑勺烧出两个窟窿来:“小雪,我希望你能够对警方说实话。如果当初你照实告诉我们你发现的线索的话,也许你母亲的案子会有新的转机。” 沈青连头都没回,声音清洌洌的如同冰冻过的矿泉水:“赵警官,您高估了人民群众的胆量。我无依无靠,我哪儿来的胆子怀疑林副局长杀了我的母亲。” 试剂滴进了试管,透明的液体产生化学反应,呈现出鲜艳的血红。 她微微晃动着试管,声音轻轻的:“比起那些,活下来不是更重要吗?我可不想变成第二个刘师傅。” “小雪,你对你父亲有很大的误解。”赵建国眉头皱得死紧,“你父亲其实非常关心你。” “知道我为什么高中坚持住校吗?只有在学校宿舍,我才敢踏实睡觉。所有人都期待寒暑假,我最害怕。因为学校宿舍封了,我必须得回家。高中三年,我在那个家里头没有一个晚上是睡熟了的。我身上时刻带着把美工刀,我回到家以后就会反锁死房门,用桌子堵住门,然后在上面放一盆水。”沈青轻轻地笑了,“每个人都夸我学习自觉,成绩好。我只有考出去,才能离开新市,离开那个家。每一次伸手问他要学杂费,我都要忍受被轻蔑的侮辱。” 谁知道她那三年是怎么过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忍受旁人或明或暗的指指点点。关于母亲的“艳.情”遇害故事,已经在那座小城里衍生出了千百个稀奇古怪的版本。 千禧年,掩盖在飞速发展的经济繁荣背后的,是底层民众的惊惶无措。不是所有人都能骑上时代的浪头,每一场巨浪打过来,都有无数的人被击垮,成为洪水席卷过后的灾民。 国企迎来了倒闭潮,下岗让人不知所措,城市对外来人口抱有敌意。心在梦在饭碗不再,人们的心头挤压着澎湃的怨气。阿Q挨打了,转身去欺负更加孱弱的小尼姑。他们不敢惹硬茬,可嘴上编排个死了的女人还不是舌头打个转儿的事情。 呵!局长夫人。 呵!死的时候光着身子(睡衣已经被他们的意识自动剥掉了)。 呵!贪官污吏,不得好死,活该! 男孩的拳头能够打跑当着她面胡说八道的男生,却不能阻挡流言蜚语的传播。人们用舌头作刀,唾沫为箭,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戳出千疮百孔。 她走近的时候,还可以从大人们脸上看到没来得及或者懒得收敛的眉飞色舞,伴随着别有用心的尖利嗓音:“哎哟哟,这么小就没了娘,可怎么办哦!你爸爸打算什么时候给你找个新妈妈啊!是不是要生小弟弟啦!” 似乎将十五岁的她,臆想为五岁的孩童,更能体现出他们作为成年人的能力优势。 渐渐的,关于她命硬命不好的流言尘嚣日上。那些一听都让人怀疑传播者智商的传言被津津乐道着。她母亲是被她克死的。就连她同桌下楼梯踩空了摔断了腿,都被传成是她克的。那个女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学校,坚持给女儿换了座位。 全年级排名第一的她,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坐在一起。班主任只能安排她一个人坐在讲台下面。 他们未必相信传言。只是玄学这东西,可信可不信,信了总归对他们没什么损失,还更保险不是? 很多年以后,她在异国的医院偶遇了当年的高中同学。同学愤愤不平地告诉她,当初是那个教育局领导的儿子怀恨在心,故意编排了流言中伤她,其实自己是不信的。 她笑了笑,按规章办事,没赋予这位主动认上门的熟人插队的权利。 她恨死了新市,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个护城河全是臭水垃圾的地方。 赵建国忍不住反驳:“你想太多了,你爸爸很为你骄傲的。有一次我们破了个案子后一起喝酒,他就说他这辈子估计差不多到头了,就指望着你能够青出于蓝光宗耀祖。” 沈青脸上的笑容不变:“是吗?真不好意思,女儿是人家的。他应该找个人生儿子替他光宗耀祖。” “你爸在你妈走了以后,没再找过对象!”赵建国语气严厉,“你对你父亲存有很大的偏见!” 沈青半步不退:“那他就是在我妈走之前找的咯?我真好奇,那到底得是什么样的天仙,居然连我妈都要退避三舍!” 赵建国蓦然沉下了脸:“你找到她的话,打算做什么?” 沈青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警察,语气不掩饰轻蔑:“我找垃圾做什么?垃圾堆我躲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凑上去脏了我自己?” 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雷震东拎着一大袋子的饮料、披萨跟切好了的香瓜站在门口,冲赵建国笑:“赵处长,您怎么来了?这是有什么公干吗?” 沈青抢在了赵建国前面开口:“ICU报警了,怀疑投毒。” 雷震东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两人中间,放下了吃的,打电话招呼隔壁实验室的人:“过来拿吃的吧,这么热的天。” 等挂了电话,他的身子已经完全挡住了沈青,笑嘻嘻地跟听八卦一样:“投毒?谁给谁投毒啊?” “不知道。”沈青没敢下定论,只简单讲了一下那个病人的情况,“现在考虑百草枯中毒可能性最大。一会儿我问下检测报告回来没有。” 雷震东喜形于色:“该!老婆大着肚子就在外头搞三搞四的,活该折腾死他!”他可是见识过百草枯中毒的患者,眼睁睁感受着自己死,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沈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合着没怀孕的,那就没关系了?” 雷震东赶紧表明立场:“那不能的,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都该天打雷劈!” 隔壁实验室的小师妹过来领救济,闻声笑得厉害:“对,要有这样的觉悟,雷总。要知道医生最擅长用刀,连捅你几十刀,刀刀避开要害,最后定性为轻伤。” 雷震东半点儿脸面都不要,恶心吧唧的:“哪儿舍得累着了你们沈主任的手,我绝对挥刀自裁。” 沈青翻翻白眼,摆出标准的假笑:“噢,那辛苦你咯,雷总。我要求一定刀刀见血。” 小师妹赶紧拎起袋子一溜烟跑了,嘴里喊着:“关爱动物人人有责,不许虐狗!” 赵建国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完全被这对夫妻屏蔽在外头。 他想,也许他搞错了,这个沈青跟那位沈青不是相似的人,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小林雪。或者准确点儿讲,他从来不曾真正认识那个叫林雪的小姑娘。 她也许真的走在黑暗中,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对她打开了一扇门,点亮了一盏灯。她随时可以走进去避寒取暖,甚至一起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她却视而不见,宁可在暗夜中踽踽独行。 不,身旁还陪着个什么都顺着她的男孩。 赵建国的目光落在了雷震东脸上。三十多岁的男人微微弯着腰,正笑嘻嘻地听妻子埋怨:“领子也不拾掇好了再出门。” 她的指尖翻着他的领口。 赵建国收回了视线,其实她从未改变。总有人愿意为她冲锋陷阵。 雷震东扶着妻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笑着低下了头:“要不怎么说,男人有没有成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就指望着我们沈主任给我拾掇出个人样子来呢。” 沈青哭笑不得,伸手点他:“那雷总以前是什么样子?” “等你的样子啊。”雷震东土味情话时刻在线。 沈青直接被恶心到了,捂着嘴巴推他:“走走走,赶紧回去。”她转过头看赵建国,礼貌地微微颔首,“赵处长,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已经全都说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起来的事情,我会及时跟警方联系的。” 她跟隔壁实验室的研究生打了招呼。对方分出位小师弟过来帮忙盯实验,让沈主任赶紧跟老公回去过二人世界。 可惜雷总辜负了研究生的满心期待,他车子的行驶方向不是温泉,而是家。雷母逼着雷父买了一大堆菜,发话儿子儿媳必须得回家吃晚饭。 雷震东想着马上就要劝父母搬出去单住,无论如何都有赶老人出门的嫌疑,自觉心虚理亏,只能捏着鼻子应下,白瞎了礼拜六晚上的温泉之旅。 “明天,明天我一定带你去泡温泉。” 沈青冷笑着系好安全带:“滚,谁稀罕谁自己去!我明天上午去科里查房,下午去做实验。雷总,您请自便。” 雷震东伸手勾她的脖子:“别这样啊,沈主任。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沈青死命掐他的胳膊,骂道:“看着路!好好开你的车子。” 再不情愿,当着公公婆婆的面,沈青还得做足了贤惠儿媳妇的架势,低眉顺眼地拎着菜进厨房。雷震东从背后抱着她的腰跟进去,咬着耳朵甜言蜜语:“辛苦我老婆了,我老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沈青翻着白眼,抽出了架子上的陶瓷菜刀,银光流转,寒意森森。 雷震东赶紧拦住:“我来我来,领导哎,您在边上指导工作就行。” 为了尽可能避免在医院发生感染,雷震东从来不敢让沈青动刀,生怕割伤了她的手。医院里头病人的情况错综复杂,谁知道大咯血要抢救的人有没有传染病,要是碰上艾滋,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青在旁边清洗小白菜,盯着电炖锅上冒出的白雾,抽了抽鼻子:“妈这炖的是什么啊?我怎么闻到了腥味儿。” “猪肺汤吧。你不是成天跟病人说话费嗓子嘛,润肺。”雷震东切着西红柿,塞了一片到她嘴里头,“甜不甜?我爸说是地里头长的,不是大棚里头出来的,有西红柿的味道。” 沈青嚼了嚼,点头认可:“还是爸爸厉害,真会挑。” 雷震东赶紧从厨房探出脑袋,向他爸显摆:“爸,青青说你挑的西红柿特别好吃。” 沈青吓得要掐他的胳膊,干嘛呢这人,多尴尬啊! 雷父却高兴起来:“好,明天我还去他家买。他不在菜场里头摆摊子的,就是底下村子里头自己种的菜。本来准备是给孙子孙女放暑假回家吃的,结果小孩要上辅导班,不肯回去了。” 雷母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平常对着她的时候,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儿媳妇问一声,恨不得扒着人家说个没完没了了!老的小的一个德行!做个饭要几个人啊,大热的天挤在厨房里头也不嫌转不过来身。 她耷拉着脸,扬起了声音:“东东,你出来一下,妈妈有话跟你讲。” 雷震东正在逗沈青,要从她嘴边抢西红柿吃,闻声差点儿没呛到自己,又被沈青趁机踩了一脚,只能金鸡独立着龇牙咧嘴,含含混混地应对他妈:“吃饭再说吧,青青正炒菜呢。” 雷母要翻脸,被雷父拉住:“行了,多个人多双手,早点把菜烧好了早点吃饭,我们不是还好出去逛一逛嘛。” 厨房里头,沈青揪雷震东的耳朵,恶狠狠地威胁:“再乱动,我真要动刀了!” 雷震东恋恋不舍地抽出了手,异想天开:“等爸妈不在家,我们在厨房来一次?” 昨晚上看她坐着帐子里,他心头就烧着一团火,恨不得揉碎了她。要不是惦记着上午还有事情要办,他早上就在她娘家办了她。 沈青微笑:“刚好剁了爪子做咸猪手。” 雷震东看着旁边碟子里,自己刚切成薄片的一只卤味咸猪手,无端觉得手腕痛。 沈青冲洗着陶瓷刀,寒光一闪,刀身入架。 雷震东蓦地就想到了第一次见她时,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那把神出鬼没的柳叶刀,果然刺激! 电饭锅发出了欢快的音乐声,提醒饭煮好了,滑稽得喜庆。 雷震东端着菜上桌,招呼父母该吃饭了。 做婆婆的人看儿媳妇上楼去洗脸换衣服,又皱起眉头:“自己家里头,穷讲究个什么啊。” 雷震东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警告母亲:“妈,你儿子做生意的人,不作兴说穷字。这叫富贵大家气!”说着话,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服,嫌弃道,“我也去换件衣服,一股油烟味儿。” 沈青锁了主卧室卫生间的门,拦着雷震东不让进:“外面这么大的地方不够你换衣服啊。” “我这不是还得洗个脸嘛。厨房有空调也不行,还是热。”雷震东突然间讲究起来,三下五除二开了卫生间的门。 沈青刚好脱下衣服,正走到花洒底下要简单冲个澡。她今天出了不少汗,要不是有雷母一直坐在客厅盯着,按照她平常的习惯,一回家她就该先洗澡换衣服了。 雷震东眼睛发直,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两步:“勾我呢,看我怎么办了你。” 39.婆婆的补汤 长辈还在楼下, 雷震东只能草草了事,意犹未足地舔着她,又咬了一口:“晚上要乖乖的啊。” 沈青生怕他不管不顾,直接在浴室里头就动真格。他父母还在饭桌边等着,她还要脸做人,只能被迫答应城下之盟:“好了,我们先下去吧。” 雷震东手指头轻轻弹了下颤巍巍的粉润,笑容满面:“说话要算话啊。”总算松开了手。 楼底下, 雷父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妻子:“好了, 大热的天, 也不怕菜冷了。孩子们累了一天,冲个澡,清清爽爽地吃顿晚饭怎么了。一天洗两遍澡怎么了?我们小时候夏天恨不得洗四五遍澡呢,你那时候怎么不考虑保护水资源了。” 雷母怒火中烧:“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哪儿来的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 “好了,别说了, 孩子都下来了。”雷父碰了碰妻子的脚, 示意她别让儿子难做。 沈青下楼时腿发软,差点儿没踩空, 还是雷震东扶了她一把。这人趁机捏了她一把,咬着耳朵说怪话:“沈主任, 你这样可不行啊。” 要不是有公婆看着, 沈青真想直接家暴了他! 雷母挑剔地打量着儿媳妇, 不冷不淡地哼了一声:“这在家里头吃饭, 又没有外人, 没必要搽胭脂抹粉吧。” 看看脸蛋红扑扑,嘴唇红润润,眼睛跟要滴水一样,也不知道在梳妆台前面花了多大的功夫,难怪磨蹭到现在才下楼。 雷震东被老婆差点儿掐掉一块肉,只能咧着嘴巴打圆场:“没有,青青在家从来不化妆。我找衣服呢,好容易才翻出来。” 哪知道家庭内部权力斗争就是地雷战,步步生雷。当儿子的人一不小心,就踩了母上大人的雷:“你哪儿能找得到啊。家里头都是女人的衣服,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出个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沈青按耐住翻白眼的冲动,雷震东的衣服哪儿少了。他买衣服向来都是扫货风格,件件都不便宜。清贵又不等于清寒。 雷震东没想到自己捅了马蜂窝,赶紧转移话题:“吃饭了,我都饿了。我什么时候缺衣服穿了,青青最爱给我买衣服了。妈,那电炖锅里头的汤是不是能端上来了。您不发话,我都不敢动。” 雷母被他抢白的愣是没开口的机会,最后只能愤愤地冒了一句:“什么都指望我。” “那可不是,您是老封君,镇山太岁,不指望您指望谁啊。”雷震东偷偷捅了下妻子的腰。 沈青硬着头皮去盛汤:“妈,你炖了这么长时间,辛苦您了,您多喝点儿吧。” 雷母不接碗:“给你炖的汤,我不爱这个味儿。” 沈青瞥了眼雷震东快要飞上天的眉毛,赶紧又送到公公面前:“爸,辛苦您了,还麻烦您跑菜场。您多喝点儿汤。” “放着!”雷母拦在了丈夫手前面,皱着眉头说雷父,“这是女人家喝的汤,你喝这个干嘛。” 沈青有点儿发懵。猪肺汤还分男女?不过她婆婆一贯讲究古怪,她也懒得跟婆婆为这点儿小事分辩,只能讪讪地收回了汤。 “你喝啊,炖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给你喝嘛。”雷母看儿媳妇放下汤碗就拿饭碗,忍不住催促起来。 雷震东给沈青夹了一筷子西芹炒虾仁,反驳她妈:“汤这么烫,先吃饭呗。喝了汤,哪还有肚子吃饭。” 沈青赶紧用公筷夹了一筷子白斩鸡送到婆婆碗里头:“妈,您尝尝这个。他家店里头这个最有名。” “外头卖的东西哪里有家里头弄得干净啊。”雷母嫌弃地看着餐桌。一桌菜,自己动手做的三道全是素菜,剩下的卤猪手跟白斩鸡都是从熟食店买的。 这还是他们老两口在的时候,他们要不在,儿子还不得天天吃草啊!难怪每次他们过来看,东东都面黄肌瘦的,逮着她做的菜能下三大碗饭。留学的洋博士有什么用,连顿饭都做不好。 雷震东立刻帮妻子说话:“社会有分工。这都自己家里头弄了,人家开熟食店的吃什么啊。” “就是你们这种懒人在,才导致实体经济越来越不景气。”雷母狠狠地咬了口鸡肉,嫌弃道,“外头卖的就是不行。” 雷震东被老干部绕晕了,他买熟食不是促进了经济发展吗?他请钟点工也是在拉动就业啊,怎么连实体经济不景气都能跟他扯上关系。 沈青赶紧夹了只咸猪手堵住了他的嘴,警告性地踩了他一脚。闭嘴!领导训话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千万别搭话。哪次院委书记下来视察的时候,临床医生说半个字了?外行指导内行,让外行过足干瘾不就行了。 雷震东嘴上吃了瘪,脚上可不肯吃亏,直接反踩住妻子的脚。沈青的脚跟她的人一样,白净纤秀。他天王盖地虎,老神在在地给她夹菜:“多吃点儿,爸爸买的菜就是新鲜。” 为了给雷震东留面子,沈青在外人面前,基本上是雷震东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后来雷震东也发现了这一点,在外头吃饭时就故意给她不停地夹菜。他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沈青。既然他体重一百六十斤,沈青一百斤,那沈青起码得吃他饭量的六成以上才行。 雷母看儿子那个忙乎劲儿就头疼。人家吃完了饭不知道自己去添啊,还要他上赶着凑热乎。 “行了,小沈先喝汤吧。不然汤都凉了。” 沈青拿自己没被压制的那只脚在桌底下轻轻踢了下雷震东,移过汤碗,硬着头皮开喝:“谢谢妈,辛苦妈了。” 猪肺虽然不贵,但收拾起来特别麻烦。家里头请的阿姨也不愿意做。沈青都是在外面吃饭时才会吃到。她虽然头疼雷母的强势霸道,但婆婆做到这一步,她不可能一点儿不感动。所以尽管这汤腥气重,沈青还是逼着自己一口口地往下喝。 雷震东见状也要来一碗:“妈炖的汤,一闻就香。” “你放着!”雷母瞪了儿子一眼,“这是我特意给小沈做的,女人喝才好。小沈,你再来一碗。” 沈青原本胃口就不大,吃了一碗饭再喝一碗汤,已经是勉强至极。可婆婆亲自盛了送到她面前,她又不能一口回绝。 “喝不下汤就把肉吃了。”雷母皱着眉头嘀咕,“瘦成这样哪里养的住胎。” “妈!”雷震东拉下了脸,伸手握妻子的手。灯光下,她的手攥得紧紧的,骨节根根分明,触手全是冰凉。 沈青勉强笑了笑:“没事,我吃就是了。” 她捞起碗里头一块白白的索状物,微微皱了下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是脆骨,快点吃。” 沈青依言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越咬越觉得怪怪的。她再沉下心看碗里头漂浮着的肉块,忍不住用筷子夹着细细观察,顿时变了脸色。这不是猪肺,她太了解猪肺的解剖结构了。为了练肺部手术技能,她曾经死磕过不少猪肺。 “妈,这是什么东西?”她抬起了眼睛,握着筷子的手在发抖。 雷母有点儿不自在地撇开眼睛,语气依然强硬:“猪肺啊!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吗?快吃,我弄了不少时候。” 沈青放下了筷子,轻轻将碗推到了前面:“这不是猪肺,不符合猪肺的解剖结构。妈,我不吃胎.盘。” 胎.盘的结构跟猪肺有点儿相似,她也是回国后在产科轮转时才知道有人将胎.盘当成营养品吃,据说是大补。可是沈青没办法接受。朊病毒是怎么产生的?医学界到现在也没定论,可大家都倾向于相信这是大自然对同类相食行为的警示。 “怎么不能吃了?你别学了洋玩意就忘了本。这在中医上叫紫河车,大补大营养!吃了能生孩子的。” 沈青胃里头翻江倒海,紫河车是炮制过的胎盘。再说,中药哪里是谁都能随便乱吃的,中药也得对症下药! “妈,你怎么什么东西都上桌。”雷震东也被恶心的不轻。胎盘啊,人身体里头出来的东西,她怎么想的起来吃! 雷震东追着老婆上了楼,被挡在了卫生间外头。沈青扶着马桶开始呕吐,难怪腥味那么重呢。她就说猪肺里头的是气管,根本不应该有这么重的腥气。只有胎盘,因为血供丰富,遍布血管,所以才会有这个味儿。她也是傻,雷震东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吐到后来,胃里头空空如也,除了酸水,她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雷震东从背后抱住她道歉:“对不起,青青,这事怨我妈。” “你说是猪肺,我才相信的。”沈青原本就吐得眼泪汪汪,这下子索性哭出了声,“你骗我。” 不然她哪里至于连猪肺跟胎盘都分不清楚。 雷震东一个头两个大,企图统一战线:“我冤枉啊,我妈跟我说是猪肺。” 沈青不肯理睬他,推他出卫生间的门:“你们才是一伙的。你出去,我要洗澡!全是腥味儿!恶心死人了。” 雷震东自觉理亏,不敢招惹暴怒中的妻子,只能眼巴巴在外头挠门。他琢磨着沈青吐得这么厉害,应该喝杯牛奶养养胃。对了,还有苏打饼干。上次他挂水肠胃反应重,青青就给他准备了苏打饼干,可以中和胃酸。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从冰箱里头翻牛奶。冰牛奶太刺激肠胃了,得放微波炉转一转。家里头的苏打饼干放哪儿了?对,零食柜里头应该有。他跑去客厅的沙发茶几旁翻找。沈青平常下班爱躺在沙发上赖会儿,零食就在手边的话,她想起来也会吃两块。 雷母看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一样,忍不住抱怨:“我这是给她下了□□不成?也不看看她多大的年纪了,自己在医院这么好的条件都不知道将养,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孕啊!” “妈!”雷震东低声呵斥,“以后不要在青青面前再说这种话。我们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雷母急了:“你的意思是我指手画脚,我是不是你妈啊?” 雷震东耍无赖:“我又没管过你生二胎,你管我什么时候要孩子呢!” 雷母气得捞起鸡毛掸子就要抽死这没上没下的兔崽子。她怎么养了这么个孽障出来! 雷震东脚上像是踩了风火轮,特种兵出身的身手压根不畏惧常年坐办公室的中老年妇女,端着牛奶杯子半点儿不洒地进了卧室。 沈青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头出来,冷着脸不理睬嬉皮笑脸只恨少了条大尾巴摇的雷震东,对他讨好递过来的牛奶也直接推开:“拿走,一股腥味儿。” 雷震东凑过脑袋去嗅了嗅,果然有奶腥味。他犯难了:“那你要喝点儿什么?光吃饼干的话,实在太干了啊。” 沈青扭过脑袋,直接回给他一个背影,压根就没打算再理睬他。 雷震东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掰着手指头给她选项:“榨果汁还是玉米汁?要不,给你弄点儿椰汁西米露?” 沈青嫌他吵,摊开笔记本不看他:“别烦我,我要整理论文呢。” 雷总吃瘪了,不敢打扰沈主任发愤图强。跟大部分学渣一样,他对学神莫名发憷,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就影响了祖国医学事业的发展。 “那,我给你榨杯玉米汁。”雷震东觑着她的脸色,又试探性地将苏打饼干往她面前推了推,“加点儿蜂蜜,好不好?” 沈主任一心扑在科研工作上,连个眼神都没赏赐给他。 雷震东端着牛奶快走到楼梯口,赶紧咕咚咕咚自己喝了。免得他妈看到了,又要有话根子嚼。他现在是真怕了他妈,人家老太太退休了广场舞走起,活泛得很。怎么到了他妈这儿,非得成天盯着青青看。他老婆又不是她老婆,真不知道她想什么呢。 雷母窝在沙发里头生闷气。雷父正在收拾碗筷,见儿子进厨房切玉米粒,压低了声音道:“你跟小沈好好说说,你妈就是这脾气,没坏心。” 雷震东一肚子火,恨死了亲爹看着他跳火坑:“你怎么不拦着点我妈呢?她弄胎盘你都不跟我说一声。” 雷父苦笑:“你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拦住她啊。再说了,那也不是什么毒.药,一般的人想弄还弄不到呢。真是大补。”他都没想到,儿媳妇的反应居然会那么强烈。 雷震东皱眉:“行了,什么大补,恶心吧唧的。你跟我妈以后少搞这些东西。万一有传染病,吃出什么毛病来,我看你们找谁去!” 雷父大吃一惊:“不会吧,这都炖了这么长时间,哪里还有什么问题啊。” “病毒多了去了。”雷震东一边煮玉米,一边信口开河,“什么埃博拉啊,什么狂犬病毒啊,沾上了就等死吧。” 雷父放下抹布,狐疑地看着忙忙碌碌的儿子:“你就满嘴跑火车吧。” 雷震东想也不想:“我老婆告诉我的,她是医学博士。”,看锅里头水沸腾了,赶紧转成小火再煮十分钟。他拿着手机调好了闹钟。 雷父冷笑:“呵,你小时候咳嗽可没少吃绒毛。” 雷震东眼睛离开了手机屏幕,满脸茫然:“绒毛是什么东西啊?” “小小孩打胎掉下来的东西,用来蒸鸡蛋治疗小孩咳嗽,一治一个准。”雷父慢条斯理擦着料理台,透露的信息却丝毫不亚于重磅炸.弹,“你小时候肺弱,经常咳嗽,全是靠吃绒毛治好的。” 雷震东扶着水池开始呕吐。 他爹妈怎么能这么重口味! 雷父擦干了手,摇摇头出了厨房,招呼妻子:“走吧,他们不动,我们自己出去逛逛。” “青青要写论文呢!”雷震东连隔夜饭都要吐光了,还下意识地替妻子说话,“本来都完稿了,这不是被撕了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雷震东看着煤气灶上冒着热气的铝锅,无奈地叹了口气,抓了抓脑袋。猛的想起来家里蜂蜜不知道被他妈给拾掇到哪儿去了,他赶紧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蜂蜜。最后,总算是稳稳妥妥地把玉米汁送到了楼上。 “保准一点儿牛奶都没加,全是玉米汁,就滴了几滴蜂蜜。”雷震东劝着妻子,“你多少喝点儿,不然胃空着难受。” 沈青也不理会他,只自己翻着打印稿找数据。 雷震东拖着椅子坐到了她旁边,试图为母亲辩解:“我妈真没恶意,她不知道你不吃胎盘。” 沈青头也不抬,像是听笑话:“不知道?所以强调是猪肺?” 雷震东只能硬着头皮说好话:“这在我们老家那边真不稀奇,不少人吃的。身体虚的,动过手术的,想要调理身体的,都会吃。” “所以就可以骗我,完全不尊重我的意见?”沈青侧过了身子,背对着雷震东,“你出去吧,不要打扰我工作。” 房间中静悄悄的,只有空调机在工作。雷震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再一次劝说妻子:“先吃点儿东西吧,否则对胃不好。” 沈青咕咚咕咚地一气喝完了一整杯玉米汁,声音平静:“可以了吗?饼干我会吃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赌气。” 这比赌气更难受。 雷震东找不出话来说。沈青跟他妈之间的分歧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他隐隐地觉得,她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看向妻子手中的笔记本,无奈地再一次确定,她写的那些东西,那些符号,那些单词,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就像隔着玻璃罩的偶像,明明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雷震东看着灯光下妻子娟秀娇美的侧脸,突然间生出了无力。这种近乎于挫折的感受让他完全没办法坐住,椅子上跟长出了牙齿咬他的屁.股一样。 沈青主动转过了头建议他:“去打游戏吧,我看你爸妈起码没个把小时不会回来。” 雷母坚信游戏是电子海.洛.因,深恨儿子玩电脑游戏。雷震东三十几岁的大老爷儿们也不能在亲娘眼皮底下掌握游戏自主权。 雷震东不痛快起来,妻子的口吻跟敷衍小孩似的。给你一个iPad,自己边儿玩去,别打扰大人干活。他硬是把脑袋塞过去:“你这写什么呢?” “论文。” “什么论文?” 沈青压着火气:“说了你又不懂。” 雷震东不高兴了:“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 沈青嘴里头冒出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单词,雷震东傻眼了,他果然一个字都听不懂。 沈主任试图跟人格幼稚化的雷总讲道理:“你要跟我说怎么打架怎么谈生意,我也听不懂啊。术业有专攻,快去打你的游戏看你的球赛去吧。” 雷总想发愤图强,一雪学渣的耻辱:“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呗。真正的大家都是化繁为简的。” “爱因斯坦解释过相对论没有?听了火炉跟美女的故事,您明白什么是相对论了?”沈青保持微笑,毫不留情地朝雷总的心窝子捅刀子。 雷震东还想负隅顽抗,沈青先忙着接电话了。叽里呱啦的,全是洋文。这回雷总总算进化了,起码听懂了开头的那个hello。 沈青一边翻着工作笔记,一边对着手机那头的人叽里咕噜个没完没了。 雷震东在边上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零星听懂了一两个单词,唯一确定的是这说的应该是英文。他酸溜溜地嚼舌头:“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了,交班也要说英语。全国这么多病号呢,先把国人整明白了,行不?” “抱歉,这个病人在美国住院。他的主治医生听不懂中文。”沈青收起工作笔记本,继续埋头看论文。 雷震东被打击得一溃千里,悲伤地离开了书桌。他到门口转了一圈,又跑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身材,自觉还是很有本钱凭借美色祸国殃民的,于是自信心又爆棚了,野心勃勃出了卫生间的门。 沈青整理了半天资料,总算把提纲给拎了起来,后面再慢慢润色成文。伏案工作的时间太长,她脖子都要僵了。她站起身,晃着脖子还是顺时针逆时针的转动。脖子后仰到七十度角的时候,沈主任对上了一双眨巴着的大眼睛,差点儿没崴到自己脖子! 雷震东正贴着墙倒立,双目囧囧有神。 “发什么神经啊,你!赶紧给我下来!” 雷震东振振有词:“饭后倒立,防止胃下垂。” 真是医学界的耻辱!沈青直接翻了个白眼:“哪儿来的歪理邪说,压根就没理论依据。你别胡闹,崴着脖子有你好受的。” 雷震东翻身下墙。深恨沈主任有眼不识金镶玉,居然宁可盯着几张干巴巴的纸,都不看光了膀子的性.感美男。他这一身腱子肉,这完美的胸肌腹肌,她竟然完全无动于衷!他就说她性冷感。 士可杀不可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雷总做个了健美先生的标准姿势依然没能引起沈主任的兴趣后,他立刻开始在房间里头呼呼哈哈地打起了拳。 沈青面无表情,摸不清这男人到底是不是吃错药了。这摇摇晃晃的,打的究竟是螳螂拳还是猴拳啊?她耐着性子劝告:“雷总,您要是想锻炼的话,去楼下健身房,翻跟头都行!” 雷震东一鼓作气再而衰,脑袋瓜子转了几转,决定拿出杀手锏,竖起手指头开始俯卧撑。当年他在高中时,他家堂妹就说了,以后他看上哪个小姑娘。啥话都不用说,直接上去刷刷刷几个手指俯卧撑,看谁秒谁。 沈青想去卫生间刷牙洗脸,被这人拦住了路。他刷刷刷的做的那叫一个起劲。这么能耐,怎么不拿大顶去啊!沈青看他臭显摆的德性就来气,直接一屁.股坐他背上了,摔不死他! 结果雷震东愣是撑住了一百斤的分量,将沈青扛了起来。 沈青吓得赶紧翻身下去,掐他的胳膊:“发什么神经啊!手指头折了我让骨科的人别理你,痛死你活该!” 雷震东就势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睡觉。” “别胡闹,我还有事呢。”沈青伸手想捶他,却被雷震东一把握住了要害,本能地发软。 “睡觉,现在就睡觉。”雷震东蛮不讲理,非把人抱上了床,裹住了凉被。 沈青抬脚踢他:“你干嘛呢,大晚上的发神经。你放我出去,我要写论文!” “我给你摸摸胃,你不是吐了难受嘛。” “你给我有多远走多远,不看见你,我就不难受了!” “医生更加要注重身体健康,沈主任,你这样是不对的。来,让我好好伺候您,给你好好揉揉胃。”雷震东翻身压住了人。 沈青气得想打人:“你不要脸,雷震东,我跟你说这事没完!” 雷震东已经轻车熟路地压了上去,连连保证:“不完,绝对没完没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拳头才是硬道理。高级知识分子沈主任最终兵败在雷总的长.枪利刃下,软成了一滩水睡着了。 雷震东抚摸着妻子汗津津的肩背,低头在她汗湿了的额头上嘬了一口。他心底那股熊熊燃烧着的邪火终于泻了一点。她眼角还有泪珠,他一点点地舔舐干净。也许只有当她在他身下哀泣求饶的时候,也许只有当他在她身上驰骋沙场的时候,她才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能掌控她的喜怒哀乐,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是他的老婆,他的女人。 40.下蛋的母鸡 雷总准备一鼓作气再夺一城, 早上也在床上缠绵度过,彻底化干戈为玉帛。不想养精蓄锐的沈主任坚决不让他阴谋再度得逞,直接把人踢下了床,她的气还没消呢。 雷震东无奈,准备来点儿原始刺激。色.诱不行就动用钞票。他掏出隔壁邻居硬塞给他的购物卡,企图贿赂沈主任:“我们去逛逛明基广场,再添几件衣服。你看你衣服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太磕碜了。” 可惜沈主任已经脱离了低级的享受层次, 有着更广袤的精神世界追求。人家志在工作, 根本不为蝇头小利所动。上午查房, 下午做实验,晚上整理论文,生活充实有质量。 雷总吃了一嘴巴的汽车尾气,只能捏着鼻子赶紧去给爹妈看房。好歹是亲生的,总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就对付过去。 这一波冷战持续的时间不短, 雷震东足足哄了妻子一个周末都没能让佳人笑逐颜开。沈青也不跟他吵架, 她就是忙着自己的事情不搭理他。雷震东都巴不得能发生点儿鸡飞狗跳的事情,好让沈主任主动找他灭火去。 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雷总没有白缺德, 礼拜一上班后没多久,沈青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打雷震东的电话了。 不打不行, 她对着两只芦花鸡完全无能为力。今天一早, 她给那位有机磷中毒的瓜农开了出院医嘱。没想到, 病人回家了, 家属硬给她留了两只自家养的的老母鸡。 沈青傻眼了, 她没养过鸡啊! 瓜农的老婆笑得合不拢嘴:“哎哟,沈主任,这是给您杀了炖汤喝的。天太热了,我怕在家杀了带上来会有味儿,不然就给你拾掇好了。” 沈青连连摆手:“不不不,您自己带回去吧。您看,您先生跟您孙子都刚出院,这不是要加强营养嘛,你们自己吃。” 农妇却坚决不肯再带回去:“哎哟,大夫您就不要再为难我啦。你看我手上真的没空啊,又是老头子又是小孙子,还有这么多用的东西要带回家。我没有手拿的。” 沈青还要再推,有病人过来咨询口服药的用法。她不过回头解释的功夫,农妇就一溜烟的跑了,剩下她对着两只老母鸡跟三十个鸡蛋大眼瞪小眼。 护士长哈哈大笑:“你就留下吧。人家的心意,我给你担保,这不是受贿。” 住院费用单子每天都由护士来审核,沈青基本上全紧着农合医疗保险目录里头的药用,就没让人多掏一分钱。 沈青赶紧掏了三百块钱塞给蓝晓:“去,帮老师个忙,把这钱记在他账上。他出院带了药的。” 蓝晓人刚走,蛇皮口袋里装着的两只鸡就扑腾起来,吓得沈青往后倒退。妈呀,她要拿这两只鸡怎么办?鸡蛋可以分给科里的实习医生们,回去煮泡面卧个蛋也算是补充营养。可鸡没办法啊,宿舍里头又开不了火。 护工阿姨过来拿科里头要送的检验单跟标本,看到沈青杵在那儿不知所措,忍不住笑了:“哎哟,沈主任果然得民心。” 沈青大喜过望:“陈师傅,你晓得怎么处理它们的吧。你带走好不好?我不会弄。” 护工倒着谢,走过来看蛇皮口袋里头的芦花鸡,惊讶了:“哎哟,原来她是送给你的啊。早上我在菜场看她卖茄子洋柿子,旁边就摆着这口袋跟鸡蛋。我本来想买的,她怎么都不肯卖。” 沈青愣了一下,心里头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她昨天上午过来查房就跟瓜农交代了,要是病情不再反复,今天一早就开出院医嘱。瓜农一家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再求她帮忙之类的。 “那个,陈师傅,不好意思,这鸡我不能给你了。” 护工笑了起来:“本来就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嘛。” 顾钊过来给出院记录敲科室公章,见状跟着犯难:“那你准备怎么处理这鸡。” 护士长一巴掌拍在这愣头青医生的肩膀上,恨铁不成钢:“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沈主任不有雷总么。” 果不其然,沈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摸手机找雷震东:“你赶紧找个人过来帮我把鸡拿走。哎呀,快点啊,它们又扑腾翅膀了。” 雷震东听了一耳朵的稀奇,哈哈大笑:“你还怕活鸡啊,我看你杀实验室里头的大白鼠都不眨下眼睛的。” “快点,你别废话。我们办公室就这点大的地方,我哪儿都搁不下。哎哟,你们别跳了,一会儿就放你们出去啊。” 雷震东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只要沈青有事还第一个就想到找他去解决麻烦,他就神清气爽,半点儿烦恼都没有。 小蒋目送哼着小曲儿出门的领导,追问了一句:“雷总,您去哪儿,要我开车吗?” “不用,你给我好好坐着。省人医的活儿一律给我推了,不许理睬。他们不是能耐吗?我看他们能耐到什么份上去。”雷震东冷笑,“连我们弟兄的钱都想扣着不给,我管他资金紧不紧张呢!” 小蒋有顾虑:“可他们大外科的主任表示他们外科范围内的钱,可以他们自己掏。这段时间闹得太厉害了,他们本来就因为不收市医保的病人,搞得意见很大。” “蝇头小利不用理会。他姓宁的不是觉得自家安保系统到位吗?那就让大院长好好享受一下吧。三个保安都摁不住一个拿剃须刀的,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雷震东朝助理笑了笑,“等着吧,有这傻缺好受的。” 小蒋不明所以,跟着雷震东往外头走:“雷总,你这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要动人了?” 雷震东对着穿衣镜整理头发,漫不经心道:“没看到在抓典型么,隔壁省都倒了多少个。明目张胆推医保病人,这是当面打谁的脸呢?医院亏损自己想办法解决啊!怎么人家医院都能办下去,这还是工作不到位!上头得罪了,现在又不管下面人的死活,多少个坑等着他跳,不搞他搞谁?” 小蒋有点儿惋惜:“其实宁院长人不错,挺耿直的一老头,什么话都敢讲。” “这叫作死!想耿直也得看有没有资本。今天他是院长,明天一纸令下,说不是他就不是了。知道为什么戚继光是抗倭英雄吗?”雷震东不耐烦了,“行了,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我说的事给我记住了,尤其是财务那边,账目给我理清楚了。别搞得到时候把我们给牵进去。” 省人医的水多深啊,派系斗争激烈到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家青青当初刚回国时为什么回绝了省人医的工作,就是因为省人医的嫡系跟外来户的竞争太激烈了,一不小心就成了炮灰。当领导的想整个小医生还不简单么,排班表上做点儿文章,就能把人逼疯。 雷震东兴冲冲地赶到仁安医院时,沈青刚忙罢手上的事情,蹲在蛇皮口袋旁看两只鸡。顾钊抓着病历给她们支招,关于怎样杀鸡,怎么褪毛,怎么开膛剖肚,怎么局体解剖。遭到了女孩子们一致攻击,老母鸡这么可爱,怎么能杀了它们呢?太残忍了! 顾博士识相地住了口,没敢当面怼她们:这群虚伪的人类,平常看你们吃鸡腿饭不也挺香的。中午问点什么饭,还要了香酥大盘鸡。 雷震东拍了拍沈青的肩膀,沈主任回过头,惊讶不已:“你怎么跑来了?随便找谁过来拿一下不就行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雷总还要脸,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等了一上午妻子的电话。他只能清清嗓子表示:“本来就到这边有事,顺带着过来的。” “噢,那你忙你的去吧。对了,爸爸住院的东西我都弄好了。你带回去给妈吧。”沈青拿了东西给雷震东,转过身继续给老病号调整药品剂量。 雷震东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急啊,我都大老远跑过来了,好歹跟我说几句话吧。” 沈青莫名其妙:“你不是有事要忙吗?赶紧过去啊。我这没事了。” 雷总顾左右而言他:“再重要也没你重要。今天忙不忙啊?” 沈青忙着指导规培医生开医嘱,没空搭理雷总:“您不给我添乱就还好。” 护士长拿着廉政本过来登记:“哎,沈主任,是三百块钱对吧?你在收据旁边签个字。” 雷震东问清楚了事情始末,盯着那两只老母鸡咋舌:“这鸡还真是不便宜。” 沈青连忙辩解:“我都已经免费吃了人家两只香瓜了。散养的土鸡本来就贵,另外还有三十只土鸡蛋呢。再说,挺不容易的。不仅是大人,小孩也在住院,小孩是纯自费。后来有正式的床位,大人都舍不得搬进去。加床二十块一天,病床六十块。省下的四十块钱够他们祖孙三人一天的饭钱了。” 雷震东叹气:“我这可真是娶了个菩萨。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见妻子瞪他,他又忍不住笑,“知道你心善。听说是谁大三见习的时候,偷偷摸摸给一小孩交了八百块钱的医药费啊。” 沈青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的?” “我忘了听哪个医院的医生说的,在哪儿的饭桌上啊。好像那人跟你不是一个学校,但在一个医院见习来着。你们一块儿去看那小孩,陪着孩子外婆抹眼泪。然后你不声不吭地就跑去把钱给交了,自己连着两个月没见荤。” “哪有那么夸张。”沈青不好意思起来,“我饭卡上本来就有钱。我也就那一次。单亲妈妈带着孩子住在乡下娘家。孩子妈妈打工的厂子老板跑路了,拖了三个月的工资没发。孩子外婆已经把家里头的粮食都卖光了。他家是真的没钱继续治病了。两个大人一天只吃四个馒头。小孩看到隔壁床的孩子吃橘子,馋的不行,只能偷偷捡了人家的橘子皮闻。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就是川崎病,不及时治疗的话有可能损害心脏的。那会耽误孩子一辈子的。” 雷震东亲了亲她的额头,打断了她的话:“以后我天天给你买橘子吃。” 她是想到了自己吧。同样指望不上父亲,只有外婆跟母亲。也许她潜意识渴望母亲早日离开父亲回娘家。单亲妈妈带孩子再艰难,也总胜过惨死他乡。 沈青伸手推雷震东:“说什么怪话,你才想吃橘子呢。” 谈落落拎着橙子进办公室:“沈主任,以前的21床家属送过来的。21床出院了,给我们送锦旗过来了。护士长喊你出去照相呢。” 沈青尴尬不已。每次科里头收到锦旗,只要不是注明了是给其他医生的,护士长就老爱拉她去拍照。理由是她上相,照片发到院报上好看。她每次看到宣传栏里头的院报就想绕着走。最可气的是上门诊,居然有人专门挂号来找她,就是为了看一眼她到底是不是照骗。病人还振振有词,医生好不好天知道,好不好看倒是看得到。 可惜她没权利拒诊,否则真想把那大猪油肘子的病人拒之门外。 谈落落笑嘻嘻地放下水果,催促道:“沈主任,你必须得去。人家家属点名要感谢你呢!” 精神文明建设是科室建设的重中之重。沈青只得硬着头皮特地换了件干净的白大褂,以免损害了医务人员的形象,还特地对着穿衣镜整理了半天。她看雷震东笑得肆无忌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掐了他一下,被雷震东抓住了趁机亲了一口。她立刻祭出了佛山无影脚。 雷震东看她出更衣室门的时候,一秒钟摆出了标准的二度微笑,变脸跟翻书一样,乐得不行,跟着去护士站看西洋镜。 消化内科病区的相机上次被砸坏了之后,一直没能换上新的。沈青被护士长拿着手机指挥着,囧囧地举着锦旗。旁边一堆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跟着情绪激动,跟看着贴春联一样,自发主动指挥起来:“左边,沈主任,右边手高点儿。笑,再笑大点儿。哎哟,头歪了,再朝左边挪一点。” 明明病区里头开了冷气,沈青依旧被折腾得粉面泛出桃花色。 大家看到她脸红,全都哄笑起来。 “好!”连着擦咔几声响,护士长总算发话说可以了。 沈青将锦旗往护士长手里一塞,扭过脑袋就往回跑。大家笑得更加厉害了。 “别跑啊,过来看看效果。”护士长恨自家的医生越来越不出趟,只能转过头向笑得合不拢嘴的家属道谢。 谈落落伸着脖子看手机照片,积极出谋划策,要怎么修图才好看:“护士长,你这个软件不行,一修出来全是网红脸。那不叫美颜叫丑化。你用我这个软件,保准出来效果一级赞!” 原先的21床患者凑上来看,遭到了谈落落的不怀好意的笑:“你们男的也修图啊。” 21床一本正经:“多学门手艺总归不错,加个微信号呗。” 谈落落一脸懵懂:“你要我微信号有什么用啊?你要有问题,可以打耳鼻喉科的随访电话啊。” 小伙子脸都憋红了,吭哧了半天才开口:“医院电话不是难打通么,我就是怕有些注意事项忘了。我保证我绝对不随便打扰你。其实我对修图还有点儿研究。” 谈落落不情不愿:“你保证啊,不许随便要求视频通话什么的。你微信我也不一定能立刻回啊。不能我们医务人员要求过高。” 小伙子只差赌咒发誓:“没要求,绝对不敢。” 他母亲也跟着帮忙打包票:“没事,他要敢没事骚扰你,阿姨我帮你揍他!” 谈落落疑疑惑惑,一边嘟囔着强调她还在实习呢,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出了微信扫码。 沈青扒在办公室门口,伸长了脖子看八卦看得热闹,跟雷震东咬耳朵:“这小子肯定是想追我们家落落。” 雷震东调笑:“哟,沈主任眼神不错啊。怎么当初就老看不到我这颗火红的真心呢?” 沈青不假思索:“我只在你眼睛里头看见了红心。”就是一个字,色! 雷震东煞有介事:“我掏心窝子的话,男人要是对哪个女人不色了,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对她没兴趣了!” 沈青白了他一眼,跑回电脑前调看原先21床的电子病历,嘴里头念念有词:“人还不错,工程师,妈妈明理,没有家族遗传病史。” 雷震东哭笑不得:“你们医务人员都这样找对象的啊?要查人家基因图谱不?” 沈青十分遗憾:“条件不允许,不然我真会查。” 雷震东弯下腰,捏她的脸:“你查了我多少?” 沈青一把挥下他的禄山爪:“不多,也就是把你近三年的体检报告好好翻了翻。” 雷震东耍起了流氓:“哪儿还需要翻报告啊,沈主任应该身体力行地好好检查。” 沈青踢了他一下:“走走走,赶紧拿着爸爸的住院材料回去吧。你妈从昨天就开始催了。礼拜天人手紧张成那样,谁有时间把全套材料整理好。” “对对对,辛苦我老婆了。晚上绝对全套按摩服务。” 隔壁组的医生进办公室跟病人谈话,病人抬头看了雷震东一眼,欲言又止。 沈青赶紧推雷震东出去:“你快走吧,带好了鸡,还有鸡蛋别给我打破了。” 蓝晓说宿舍没空调冰箱,鸡蛋容易放坏,谢过了沈主任的好意。鸡跟鸡蛋,沈青都让雷震东拎回家去。 雷震东嗤笑:“放心,肯定妥妥当当的。我们家沈主任难得往家里挣点儿东西,我怎么敢糟蹋。哦不,难得买东西。” 沈青立刻握起了拳头威胁他。雷震东眼明脚快,拎起东西一刺溜地跑了。 护士长过来找沈青补签二线用药的医嘱签名,笑着调侃她:“还是雷总魅力大,来一趟,你的脸色都不一样了。” 沈青有点儿窘迫地低下头签字,嘴上抱怨:“这人就没个正行。” 41.新增的宠物 那两只老母鸡不愧是野生散养出来的, 战斗力惊人。一开始窝在蛇皮口袋中,两只年老成精的母鸡各种装乖,麻痹了雷震东的神经。他疏忽了,他大意了,他竟然毫无防备地直接将母鸡从口袋里倒了出来。 一逃出生天,两只鸡就充分让雷震东见识到了求生意志的强大与可怕。脚上还绑着绳子算什么,它们飞禽的本能尚未完全退化,直接扑腾着翅膀, 愣是拍出了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势, 掀起灰尘漫天。 雷震东大惊失色, 赶紧去关院子门。 隔壁家的两个双胞胎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热闹,见到老母鸡一翅膀扇到了雷震东脸上,立刻拍手叫好。恨不得能当场下跪拜老母鸡当大哥,替他们报了挨亲爹打的仇。 沈青停好车子正推开院子门,迎面就扑上来个黑影, 宛如泰山压顶, 带着腥风。 雷震东大叫“小心”,硬生生趴到了她身上, 阻挡了老母鸡的雷霆重击。他背上一阵酸爽,叫鸡爪子给挠了。 沈青看着满天飞的鸡毛彻底傻了眼, 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院子, 怎么跟台风过境一样。两只鸡在跟雷总对垒的过程中, 已经成功地解开了脚上的绳子, 凭借着翅膀大逞威风, 作上了天。 “你快进去,把门关上。”雷震东背上火辣辣的疼,护着沈青往屋里走。他还不信这个邪了,雷哥他身手了得,竟然会搞不定两只肉鸡! 沈青既往缺乏与禽类生物斗智斗勇的经验,为了不当累赘,只能躲在窗户后头给雷震东出谋划策:“那边,花架子上头。哎,你小心,它跑你后面了。” 雷震东一边跟两只鸡打太极,一边叮嘱妻子:“把门关牢了,别开窗户,这鸡爪子太厉害了。” 到底是在野外历练过的,这两只散养的芦花鸡一点儿没家鸡的温吞,彪悍狡诈得堪比斗鸡。小眼珠子黑溜溜,圆脑袋一顿一顿地转来转去,时刻准备着扑上来给雷震东一下子。 雷震东琢磨着来硬的太吃亏,毕竟鸡爪子能在他身上挠出血印子,他总不能直接下嘴咬鸡毛。沈青还扒在窗户边看着,劝也劝不走。他要是当着她的面直接拧断了鸡脖子,估计会吓到她的。 得智取。 “别光看着了,给我拿点儿玉米碜子来。” 沈青赶紧奔去厨房,玉米碜子没了,她拿着小黄米跟香米出来,询问雷震东的意见:“它们喜欢吃哪种啊?” 雷震东隐约记得乡下喂鸡都是碎米或者菜叶子什么的,现在手头没有,那就先拿这两种凑合着吧。 米撒在地上,两只饿了一天的芦花鸡果然没能抵抗住诱惑。雷震东退在窗台边盯着它们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还搞不定它们?” 沈青有点儿后悔:“该在米里头拌上酒的。” 雷震东眼睛一亮:“聪明!这样酒入了味,做醉鸡就更香了。哎,我那花雕你给我藏哪儿去了?” “你想都别想!你肝功能已经到临界值了!”沈青直接给雷震东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我是要它们醉倒了,这样不就不满天飞了嘛。对了,还有铜蜻蜓,汪曾祺先生的《受戒》你看过没有,那个套鸡,一套一个准。你会做吗?” 雷震东嗤之以鼻:“行了,你就在边上看着吧。”光会瞎指挥,想一出是一出。 他猫着腰过去,减小自己的目标存在感,手里拎着停水时蓄水用的桶,一个金钟罩,猛的一下子扣住了离他最近的那只芦花鸡。因为用力太猛,雷震东整个人都扑到了桶上,身体随着桶一刺溜地冲向了墙角。 隔壁家的双胞胎站在阳台上看得津津有味,拼命地鼓掌欢呼。 沈青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跑了出来,扶着雷震东站起来摸他的肚子:“怎么样,碰到哪儿了?” 腹部脏器众多,有的人仅仅是开玩笑地给了一拳,就脾破裂了。等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内出血严重到休克了。 雷震东笑嘻嘻:“没事,别摸啊,摸硬了你负责吗?” 好心当成驴肝肺!沈青狠狠地掐了肚子一下,恨恨地转身,顿时目瞪口呆。完了,趁着主人不注意的时候,那只躲在花架子底下没被扣到的芦花鸡,已经一路小跑着进了屋。 两人面面相觑,赶紧追进屋去。要死了,鸡是会随地排遗的啊! 芦花鸡一路“咯咯”叫着长驱直入,目标直奔上楼。沈青惊呼,鸡要是拉了,地毯就全毁了。幸亏雷震东身手敏捷,愣是抢在老母鸡之前翻身跃上了楼梯,将鸡给拦了下来。母鸡见势不妙立即调转方向,一头扎进了沙发跟衣帽架之间的空隙里。 沈青学着人家唤鸡,试图引诱芦花鸡出来。不想这鸡已经积累出丰富的斗争经验,根本不为所动。她没办法,转身又跑厨房去舀小黄米,差点儿没撞雷震东个满怀。 雷震东倒还有闲情逸致调侃她:“别啊,这好歹有只活物看着呢。你这么投怀送抱的,我把持不住啊。” “你滚——”沈青赶紧祭出他这枚大杀器,“快点把它送出去啊。我的天啦,别让它跳上去,花瓶!” 客厅墙角摆着个雷震东从古玩市场买回来的大花瓶。他知道是赝品,不过沈青喜欢瓶身上的山水画,他就砍价买了当装饰品了。芦花鸡展翅高飞,愣是从衣帽架旁滑翔上了花瓶架子,正横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警惕地瞪着他们。 “快,拿小米过来。”雷震东盯着芦花鸡的一举一动,压低了声音,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客厅里头的鸡毛跟那一滩疑似排遗物的东西。 沈青领命连忙奔赴厨房,拿了小黄米之后,想了想又放在碗里头,倒了白酒。谁知不晓得是不是白酒的气味引起了芦花鸡的警觉,还是它先前已经在院子里头吃饱了。这鸡居然根本无动于衷,依然蜷缩在花瓶架子上,半点儿被引诱的意思都没有。 雷震东朝沈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绕到活动室里头,开了门迂回地进了阳台,再偷偷摸摸地转到了花瓶架子的后面,背对着的老母鸡,出手如电。 那芦花鸡跟浑身装了雷达一样,猛的一炸毛,翅膀就扇上了雷震东的脸,赏了他嘴巴的鸡毛。他身子一个踉跄,撞上了花瓶架子。 沈青吓得惊叫,慌不迭地冲上去,正对上老母鸡的尖嘴,眼前一团黑。她胡乱地伸出手去捞,手上一暖,然后一沉,居然叫她抓住了鸡脖子。 老母鸡眼珠子直往上翻,两只脚拼命蹬,吓得沈青本能地手软。 “别松!”雷震东总算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花瓶,接手过妻子抓着的芦花鸡,恶狠狠道,“本来我还想养你们两天。今晚就动手,一只炖汤,一只烧烤!” 外头院子里的老母鸡似乎意识到了危机,发出了“咯咯哒”的叫声。 雷震东冷笑着挪开水桶:“现在叫没用了,早干嘛去了。” 桶一挪开,那母鸡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而是跟个英雄母亲似的得意洋洋。地上,卧着只似乎还散发着热气的蛋。 沈青眨巴着眼睛,说了句傻乎乎的话:“雷震东,它生蛋了。” 雷震东活像听笑话:“母鸡不生蛋生什么?” 沈青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行,今天不能杀它们。那个孕妇跟哺乳期妇女还不立即执行死刑呢。” 雷震东头大:“那你说什么时候动手?” 沈青不假思索:“等它不生蛋了再说。这两只不都是母鸡嘛,生完了就没了。” 雷震东扑哧笑出声,调侃犯糊涂的妻子:“你以为这是女人生孩子啊。” 沈青猛然反应过来,赶紧反口:“不对不对,即使没有受.精.卵,它也会排出卵.子的。” 雷震东笑得不怀好意:“你这研究还挺深奥啊,沈主任,我怎么记得你是消化内科的医生。” 沈青面红耳赤地退走了:“你讨厌。”转过头又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别杀它们,它们生蛋呢!” 夫人发了话,雷震东不好手起刀落,只能暂且将两只鸡困在院子角落里。他追着沈青进了屋,赶紧收拾客厅。总算赶在爹妈看电影回来前,将屋子恢复成了原样。 沈青让雷震东趴在床上,给他消毒背上的鸡抓伤。幸亏隔着T恤衫,他背上只破了油皮,没见血。 雷震东哼哼唧唧,一会儿说这里疼一会儿说那里痛,非得沈青给他揉揉吹吹。 沈青捏着碘伏棉球拍了下他,警告道:“别乱动,刚才洗澡的时候,你不什么事都没有吗?” 雷震东趁机摁住了她的手:“哎,就这儿,给我揉揉,刚才撞在架子上了。” 沈青满心狐疑,又不放心,试探着按下去:“这里?” “对,哎哟,痛死我了。再往前面一点儿,也撞到了。” 沈青实在懒得跟矫情兮兮的男人掰扯,只能一路帮他揉下去。 “这里这里,好好揉揉。” 沈青触手滚烫,立即要缩回头,被雷震东一把摁住:“沈主任,都肿成这样了,您还不给想办法活血化瘀啊。”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沈青羞愤难当,真恨不得一巴掌扇萎了他:“滚,这里是肿吗?” “哎——沈主任,不是你说的嘛,红热肿痛是炎症的典型反应,我现在就胀得发痛。” 沈青吃亏在洗完澡没换家居服,身上穿的是睡衣,一下子就叫雷震东拿捏住了要害。她伸着胳膊想推开人,企图转移话题:“鸡叫了,赶紧去看看大花小花怎么了。会不会有黄鼠狼啊。” “大花小花生蛋呢,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想看,我给你看。”雷震东伸手捉住企图逃跑的人,长驱直入,“保准比它们好看。” 沈青又羞又恼,伸手想抠雷震东的背,又怕碰到了鸡抓破的油皮,只能无力地抱住了人的脖子,不时发出小声的呜咽。 雷母在外头敲门:“你们洗个澡要泡到什么时候,还吃不吃饭了?小沈,你给我说说,这神经官能症是什么意思。” 沈青死命捂住嘴巴,再也顾不上雷震东的那点儿虚张声势的皮外伤,拼命揪他的胳膊。 雷震东发出了一声闷哼,既怨他妈来的不是时候,又为沈青一瞬间的紧张反应差点儿爽到云霄。他好容易喘匀了气儿,敷衍着他妈:“青青帮我上药呢,等会儿,先散散味道。” 雷母急了,催儿子开门:“这抓成什么样了?快给妈看看。小沈,你不要怕麻烦啊,得带东东去打破伤风的。还有那个狂犬疫苗,是不是也该打一下。” 沈青此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她咬着自己的拳头,眼泪都掉下来了。雷震东不许她咬手,她索性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全怪他! “打什么破伤风,那么浅。”他应付着亲妈,猛的用力,“又不深!” 沈青被刺激得失声“啊”了一声,又死死地捂住了嘴。 “怎么了?”雷母愈发紧张,“你开门让妈看看。” 雷震东也爽得直喘粗气,勉强对付过去:“我打翻碘伏瓶子了。” “就说你们做事毛躁,我来弄吧。” 雷震东哪可能这时候让母亲进门,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喝汤,让他妈把锅里头的牛尾汤盛出来晾晾。这才将爱儿心切的慈母打发下楼。 脚步声走远之后,雷震东猛的一轮冲击,草草地释放了自己,意犹未尽地亲着妻子。不行,这样下去实在太影响夫妻生活了。从他爹妈过来之后,除了在他办公室那次,他就没真正尽兴过。 沈青嫌弃他黏黏糊糊的没完没了,皱着眉头推开人,去卫生间冲澡换衣服。 雷震东追进去道歉:“等吃过饭了,我肯定喂饱你。” 沈青冷下脸,推门而出:“是你自己,别拉上我。我巴不得爸妈天长日久的住下去呢。最好就是,妈每天晚上过来敲门关心你!” 雷震东要疯,他妈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房子买了得装修啊,就是单纯地布置家具也要时间散味儿。他可怜巴巴地拽着妻子的胳膊:“沈主任,您明天下班上我那儿视察一下工作呗。” 沈青微微一笑:“雷总,我对您的工作能力十分信任,不需要检查。” 雷母在楼下招呼着儿子喝汤:“快点儿,真凉了就不好喝了。” 雷震东尝了口味儿,又在汤锅里头撒了点儿白胡椒粉提鲜去腥,给沈青盛了一碗:“你喝碗这个,开胃。” 雷母已经懒得再看没良心的儿子了,直接拿着丈夫的住院资料问儿媳妇:“这个神经官能症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是让你写胃病的么。” 沈青咽下了口中的汤,给婆婆解释:“就是自己觉得不舒服,但各种医学检查都没发现有问题。” 雷母立刻撂下了筷子,板起了脸:“你什么意思?合着你是说你公公没病装病?” 沈青试图解释:“这是一种躯体形式障碍,不叫装病。要装病的话,还怎么报销啊。” 雷母脸色铁青,重重地拍下了出院记录:“你别跟我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就写胃病!” 沈青也绷不住了:“不可能,只能是神经官能症。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我不可能更改病历。” 雷母大发雷霆:“你是咒你公公神经病?” 沈青急了:“妈,你不能这么说。除了神经官能症能出现全身各种地方不舒服以外,还有什么合适的疾病啊?说爸爸是胃病的话,那为什么要查头颅CT,查核磁共振,查心脏彩超?心电图做了没情况还要再背24小时动态。所有的检查都是要有依据的。” 雷母不以为然:“你算了吧,医院还不是想查什么就查什么!” 沈青推开了碗:“你们慢慢吃,我饱了!” 雷震东一直夹在中间没能插上话,见状赶紧跟着妻子上了楼,叫沈青直接锁在了门外头。等他再拿了钥匙过来打开门,只看她背对着门坐在书桌边上,肩膀抖个不停。他扶住她的肩膀凑过去一瞧,她眼睛都红了,声音带着哽咽:“你妈也这样说我。我什么时候给人乱开化验单了。她冤枉人。” 雷震东伸手搂住妻子,一口口地亲着她的眼睛,哄劝道:“对,她就是胡说八道,纯属偏见。” “她以为我们想怎么看病就怎么看病啊。病历送到病案室去,检查出一个问题扣五十,上不封顶。要是上面来抽查再找出问题来,全科室都要跟着受罚。说得轻巧,查头颅CT是因为受凉头痛,那是不是应该转呼吸科跟神经内科啊。我最后请精神科会诊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开口。” 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圆谎有那么简单吗? 雷震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安慰妻子:“我家青青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不气啊,气坏了身子多难受。你打我吧,打我消气。” 沈青一把推开人,扭过了身子:“你给我走开,看到你就来气!爸爸每年单位都组织体检,明明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非要住院折腾一遭。” 雷震东拿起她的手拍自己的脸,苦笑不已。他妈的脾气他还不知道么,就是有便宜不占是傻瓜。既然他爸的单位住院费用全报,那不住院岂不是亏大发了。 “就是这种心态不对。医保基金不是这么用的。盘子就这点大,不该用的人想方设法用光了,剩下那些必须得用的却没的用。” 所以她才那么讨厌公费住院体检的人。这其实是在抢真正需要的人的救命钱。 雷震东用力抱住了她,轻轻地蹭她的头顶。他该怎么说呢,他不想承认他母亲就是典型的小市民,放到手边的便宜怎么可能不占。又或者说,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小市民。愤愤不平,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机会占到便宜。就跟人们一边骂着贪官,一边臆想自己有一天能够纸醉金迷一样。 单纯指望依靠人的道德修养来约束行为没有任何意义。生物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 “不气了,咱们先吃饭。”雷震东拿了湿巾给她擦脸,“爸妈那边我来说。” 沈青还在生闷气:“我不饿。” “乖,多少吃点儿。”雷震东胳膊穿过她的腋下,将人抱了起来,苦笑道,“沈主任,您就赏小的个面子吧。” 沈青耷拉着脑袋站起了身。 雷震东帮她整理着头发,温言软语道:“委屈你了。” 沈青眼睛又红了,小声嘟囔着:“那你少让我受点儿委屈。” 雷震东抱着她,轻轻拍了拍背。 42.幼稚的报复 饭桌上, 雷母金刚怒目,眼睛一直朝外头喷火。她还没动怒呢,这个儿媳妇居然先给她下起了脸子来! 雷震东赶紧舀了碗汤送到母亲面前:“妈您先喝汤,听我把话说完!所有住院体检的病人都是这么查的!你以为现在单位工会是吃干饭的?都想着法子克扣职工福利呢!爸他们单位不是新招了个学医的吗,名义上是为单位职工做健康咨询,其实就是为了审核这些报销单子。你当人家这么多年白学的?什么病到底该开什么检查,人家门儿清,看一眼就心里有数。” 雷母叫儿子一顿抢白, 十分不满:“那我就由着人家说你爸是神经病?” 雷震东皱眉, 十分不满母亲的说法:“妈, 你怎么想问题呢?抓问题要抓关键!我爸为什么浑身不舒服啊,很简单,因为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领导画了无数张大饼,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一次!这次我爸退休怎么说来着, 要升一级再退的吧, 结果呢?” 一说这事,雷母就火冒三丈:“张怀泗那个王八蛋, 那时候成天跟在我后面大姐长大姐短的。爬上去了就翻脸不认人,满嘴放大炮。” 雷震东咳嗽了一声, 煞有介事:“所以妈你要抓住主要矛盾。爸比别人差了什么啊?凭什么人家能升, 我爸不能升。要么大家一起喝汤, 要么这锅汤宁可打翻了都别想有一个人喝。谁禁得起查?张怀泗真能干净到哪儿去?” 雷母鼻孔里头出气:“他干净?那世界上就没污糟的人了!” 雷震东祸水东引, 成功地将他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到单位领导身上了。沈青听了一耳朵的奇葩事迹, 十分怀疑她婆婆在添油加醋玩春秋笔法。那位领导要真跟她婆婆说的一样,是怎么坐上实权位置,而且这么多年还屹立不倒的? 吃过饭后,沈青蹲在院子角落里看那两只母鸡。先前生蛋是大花,现在雷震东又从草丛里摸出了另一枚鸡蛋。之前小花叫,果然是生蛋了。 “明天早上给爸妈冲蛋花喝吧,刚下的,新鲜。”沈青双手抱着胳膊,闷闷地开了口。 雷震东挥着她妈新买的羽毛扇给妻子赶蚊子,笑着揽住了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我爸的性子你也看到了,典型的老黄牛,干得多吃亏大。当年他们单位分房子的时候,明明我爸所有条件都符合,愣是被领导一顿高帽子一戴,他就脸皮薄磨不过,主动高风亮节了。后来还是我妈直接跑到领导家里头去闹,才把分房指标要回头的。” 沈青下巴支在膝盖中间,声音还是低沉:“我没有要指责妈妈的意思。人是社会获得性动物,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依据既往的生活经验来进行选择和判断。妈妈也很辛苦吧。”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不是一句发牢骚的空话。不吵不闹,闷头干活,人家就当你是个傻子,什么好处都先紧着别人。反正也不怕你会捅破天,反正你好讲话。明明是合理的利益,却要撕破了脸去争去抢,谁不想优雅地把该拿的都拿到手? 雷震东无奈地苦笑:“他俩真是一个锅配一个盖,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我家刚好反过来了。我妈一手张罗着我爸工作上所有的事。每一次评先进,每一次升职,都是我妈硬给我爸拼来的。其实,有时候我真挺心疼我妈的。所以,我结婚的时候就发誓,绝对不让你受我妈受过的罪。” “你少气我就行了!”沈青没好气地拿脑袋顶他的下巴,忽而叹了口气,“其实你妈这样的,才算是贤内助吧。我妈就不管我爸在单位里头的事。” 官场上有一种交际叫做夫人路线,靠着这种裙带关系升迁的领导比比皆是。林副局长刚参加工作时,直属上司的爱人非常看不惯处处出挑的下属妻子。这位科长太太最爱被人奉承,偏偏从大城市来的娇小姐不会捧人臭脚。当年还是个小警察的林副局长没少被人穿小鞋。 “我妈不太懂交际,她的生活圈子就是图书馆跟家里。把工作做好了,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照顾我爸爸的饮食起居,辅导我学习,跟聊得来的朋友结伴带着孩子去郊游,就是她的全部。” 也许父亲早就对母亲不满了。权势迷人眼,富贵蒙人心。他想往上升,挖空了心思要上进。可母亲偏偏是个淡薄名利的人。她若要想权势富贵,也就不会义无反顾地跟随爱人去小城市白手起家了。 “我妈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沈青靠在雷震东怀里喃喃自语。才貌双全,个性温柔,当年在江州时,追求她的才俊能绕着城墙走一圈。她偏生相中了最不起眼的父亲。白富美跟穷小子的爱情,最终不是童话故事。 门当户对,有着根深蒂固的现实意义。 雷震东一口口亲着妻子的额头,只含混应对:“那是他眼瞎。” 他那位老丈人应该在自卑吧。老婆跟仙女一样,偏偏他又挑不出半点儿错处。对着这样的老婆,天长地久,愈发叫他自惭形秽。等他升到了高位,等他有能力了,他就起花花心思动歪肠子了。 雷震东捧着妻子的脸,狠狠地嘬了一口:“那就是蠢,谁好谁赖都分不清楚。不是我说你爹啊,到末了也就是个副职,不是没道理的。” 哪个领导敢扶持分不清轻重的下属。在外头养小的不稀奇,养出这么大动静,搞出这么严重的事,可见这人不堪大用,连主次都搞不明白。谁扶持这种人,谁就是给自己埋了颗定时炸.弹,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捅出什么篓子来! 沈青轻轻地笑,目光落在墙角的两只鸡身上;“雷震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烦?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只会给你找事。” 雷震东吓了一跳,赶紧抬起了她的下巴:“怎么了,祖宗,你这是又哪儿气不顺了?” 沈青摇了摇头,意兴阑珊:“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挺没用的。” “又说傻话。”雷震东抵上她的额头,蹭来蹭去,“你最有用,没你,我会疯的。” 墙角的母鸡发出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脑袋一歪,扎进了脖子里头。 沈青瞪大了眼睛:“哎哟,鸡真是站着睡觉的啊!还单脚站立?” 雷震东看她稀奇,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养宠物一样,处处看着都好玩。” 沈青满脸兴奋地盯着两只芦花鸡,越看越觉得可爱:“它们还会生蛋呢!你看多厉害,才来咱家多点儿功夫,都下了两只蛋了。你给它们做个窝吧,夜里有露水呢。” 雷震东吓了一跳:“你来真的啊,这可是鸡,不是猫啊狗啊的。” 沈青一本正经:“鸡怎么了?古代人还斗鸡走狗呢!” “人家那是斗鸡!” 沈青看了他一眼,雷震东立刻毫无原则地站在了夫人这边:“我瞅着它们长得的确挺可爱的。当个宠物确实不错,我明天做个窝出来。” 雷总的鸡窝没能派上用场,亏得他会把歪主意打到了竹子上,准备给两只芦花鸡整个竹篱笆。物业的人登门了,小区有明文规定,严禁饲养家禽。 沈青一下班回家直奔院子角落。蓝晓从网上给大花小花买了面包虫,要求加入云养鸡的行列。沈青还没来得及显摆呢,就看到了空空如也的角落,只剩下几根鸡毛。物业的人已经将两只芦花鸡给带走了,说是怕有禽流感。 “这都什么季节了!禽流感好发于冬春季,现在热都热死了!”沈青急了,拽着雷震东的衣角,“我们家大花小花多乖啊,又不是公鸡会打鸣,碍着谁的事儿了。” 雷震东十分头痛。连物业的人都暗示了,这里是别墅区,各家都有自己的院子,碍不着别人的事。只要不是猛禽蛇蝎,谁家爱养什么,民不告官不究。他相当怀疑是自己的亲妈看青青不顺眼,恨屋及乌,打了小报告。 “哎哎,人家都看着呢,的确不让养鸡。禽流感的确吓人。” 沈青满脸狐疑:“谁有意见?隔壁?他家还养了只大鹦鹉呢!我还没说我担心鹦鹉热呢!” 雷震东怕妻子真吵起来,赶紧摁住:“好好好,我带你去物业找人。” 物业的保安也是满脸为难,一个劲儿跟沈青说对不住:“沈医生,这真是有规定的,我们也难做。” 沈青试图帮两只蔫头耷脑的芦花鸡说情:“大花小花很乖的,我们保证做好了网罩住它们,不让它们打扰到别人。卫生我们也会注意,绝对不让人家闻到味儿。还有,就是鸡的健康问题您也不用担心,我可以带它们去动物实验室定期体检。” 保安一个劲儿跟雷震东使眼色,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沈医生。她说出一朵花来都没用,规定就是规定。养猫养狗办证就行,可真没养鸡证。 雷震东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背:“你先回去,这儿有我。” 保安快哭了:“雷总,您真别为难我,我这也是端人饭碗服人管,得按照规章制度来。” “嗐,我又没别的意思,我就跟你聊聊。”雷震东满脸都是笑,安抚地摸了摸妻子的脑袋,“先回家去,我一会儿再回去。” 沈青可怜巴巴地看着雷震东,又恋恋不舍地盯着墙角里两只呆头呆脑的芦花鸡看,小声嘟囔着:“它俩还在下蛋呢。” “没事,乖,先回家吧。”雷震东把人送出了门。 沈青琢磨着自己在物业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先回了家。她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目光落在了冰箱上。那里头,装着大花小花这两天下的蛋。她突然间有了主意,想要救回大花小花,还得靠雷震东。他肯定有办法解决问题,就是他上不上心而已。 沈青立刻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直奔冰箱,拿出了鸡蛋,又从橱柜里取了两个大海碗。她熟练地磕了鸡蛋,分开蛋清跟蛋黄分别搅拌,等到打出了泡沫来,又加了一勺白糖,如此反复三次,直到提成尖才算完事。她想了想,又从自己的零食柜子里头翻出了提子干,做提子蛋糕,可以加味儿。 雷震东推门而入,看到妻子在厨房里头忙忙碌碌,再抽抽鼻子,浓郁的甜香味直往他脑门里头钻。他轻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了妻子的腰:“我家青青什么时候这么贤惠了?” 沈青对着刚出炉的蛋糕皱眉:“你尝尝,我总觉得不够嫩,还差点儿。” 雷震东就势掐了她一把,意有所指:“还不嫩啊,嫩的出水。” 沈青拿胳膊肘顶他:“你吃不吃?不吃我倒了。” “祖宗哎,您别糟蹋您的心血啊。” 雷震东伸手抓起蛋糕就往嘴里头塞。惹得沈青一阵抱怨,连手都不洗。蛋糕没多点儿大,雷震东三口两口吃掉了大半,又硬逼着沈青跟他一起分食剩下的部分。到后面,沈青哪里还分辨的出来自己做的蛋糕究竟是个什么味。 她气喘吁吁地抵住丈夫的肩膀,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吧。” 雷震东舔着舌头:“好吃。” “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好吃吗?”沈青见他手的方向不对,赶紧自问自答,“因为这是土鸡蛋,所以特别香。” 雷震东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真服了他老婆,为了给两只鸡求情,她居然能兜这么大的圈子。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噢,原来是这个理儿。以后咱家就只买土鸡蛋好了。” 沈青竖着耳朵等了半天,只等到了这一句,顿时急了:“是大花小花生的蛋,所以才香。” 雷震东不动如山,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噢。” 沈青见这人打定了主意装傻,气得要拧他:“我的大花小花。” 雷震东狐疑地看着妻子:“这就是沈主任求人办事的态度?一个蛋糕就打发了?” 沈青连忙保证:“明天我再给你做,一下子吃太多的蛋不好。” 雷震东一把将人捞了起来:“等什么明天啊,现在先喂饱了爷才是正经!” “你别乱来,一会儿你爸妈就回来了。” “放心,不到七点钟电影散场,他们不会动的。”雷震东笑得别有用心,“你别告诉我,你把医院发的电影票全给了他们,打的不是这个主意。” 沈青又羞又恼,捶他的胸口:“你胡说八道,我这是孝敬。” “我的小心肝啊,你先好好孝敬孝敬爷吧。”雷震东到底没敢在客厅里头放肆,直接将人抱进了卧室,反锁上门,怪笑着扑上去,“乖乖,让爷好好看看到底有多嫩。” “你流氓。”沈青沦陷之前也没忘了自己的两只鸡,“大花小花。” “放心,我的花姑娘,你从了爷,什么花都有了。” 雷震东连床都来不及上,抱着人到了窗户前头就开始了。明知道玻璃是单面的,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可通透的光线还是刺激着人的神经。沈青哀求着躲闪着被翻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雷震东跟诱拐似的:“乖,服侍好大爷,什么花都给你买。” 她呜咽着强调:“我就要大花小花。” 雷震东一个猛子冲上云霄,在她按耐不住的尖叫声中释放了自己,喘着粗气道:“好,爷给你就是。” 楼下响起“咯咯哒”的声音,沈青透过窗户看到了临时搭出来的鸡舍旁边,小花正昂头阔步地走来走去,它生蛋了。旁边大花在白日最后的天光中,怡然自得地喝着水,整理着羽喙。 “你骗我,它们已经回来了。”沈青一阵激动,就要脱身下去看两只芦花鸡。 雷震东掐着她的腰,开始了新一轮的短兵相接:“我什么时候舍得你担心了。乖,好好让爷疼疼。” 沈青挣扎着想去看自己养的那两只鸡:“面包虫还没给它们吃呢。” “先喂饱我再说。”雷震东怕她再跑,直接将人压上了床,从丝语绵绵转为了大开大合,直把人抽筋吸髓彻底榨干了为止。到后面,她哭也哭了,求也求了,还是哑了嗓子丢了魂。 雷震东还不满意,摸着怀里头的人吃醋:“我怎么觉得你对那两只鸡比对我还上心啊!” 她吓得花容失色:“你答应不吃大花小花的!” 雷震东不怀好意:“那可难说,要是鸡妈妈喂不饱我的话,我恐怕就想打它们的主意了。” “你不要脸。”沈青趴在他身上掐他肩膀上的肉。 雷震东头微微一抬,直接咬住了:“真乖,知道要喂饱爷。” 楼下又传来了“咯咯哒”的声音,雷母推开院子门进屋,循声看过去,顿时火气上涌:“保安不是把鸡给抓走了嘛,怎么还在?” 这问题提出来有意义吗?猜也能猜到是他们儿子给要回来了。 “真不像话,好好的大房子,非得搞两只鸡进来养。难怪人家说别以为美国高大上,就是农村!所以她才养的一身农民的习性。” 雷父赶紧安抚妻子:“好了,养两只鸡生蛋不是挺好的嘛。再说了,小沈想养宠物说明什么啊,说明她有爱心。” “养鸡,有种她给我养个孩子才是正经!正神不足邪神有余。” “行了。肯养鸡就代表她不是心思全放在工作上,这说明她是愿意生孩子的。”雷父痛心疾首,“您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抓不住重点啊。” 雷母不相信,扯着嗓子要喊儿子,准备好好讨论一下这个传宗接代的大事。 雷父赶紧拦住她:“你想不想抱孙子了?你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观音都送不了孙子下来。” 楼上的主卧室里,沈青快要哭了:“你别闹了,求你了,爸妈都回来了。” “没事。”雷震东一个翻身,又将人压了下去,“乖,鸡妈妈要有奉献精神啊。” 到底让他又得了逞。雷震东憋了这几天的火总算泄了出来,一口口地亲着她眼角的泪水邀功:“物业答应了,只要从外头看不到我们家的那两只鸡就行。隔壁我也打过招呼了,咱家是母鸡,不会吵他们的。” 沈青喘匀了气,出主意:“把葡萄架子下面收拾出来吧,给它们当窝,再撒点儿草籽。鸡吃蚱蜢的。” 雷震东不同意:“那你上哪儿看书去?”葡萄架边上就是她的阳光房,天凉快下来了,她都是在那边看书的。 “没关系的,现在的地方太小了,大花小花跑不开。” 雷震东叹了口气:“还是房子买小了,我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独栋。” “别瞎花钱,够我们住就行了。” 雷震东笑了:“夫人,你这样是不行的,为夫会没有上进的动力。” “我要你上什么进啊。”沈青轻轻地蹭着丈夫的下巴,“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什么都好。” 她嘴巴对着的位置正好是他的心窝,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外面渗透到心底。他轻轻摸了摸妻子的脑袋:“你放心,官司的事情我已经跟陈律师商量过了。医院这边都做好了准备,他们要走法律程序,我们就奉陪到底。” 沈青一阵心浮气躁:“赶紧了结吧,烦死个人。本来我还有个年会要做口头汇报,现在被这事拖着连走都走不了。我真怀疑她家是故意的。” 雷震东哄着人:“没事,咱们不怕。” 明的暗的准备他都做了,他就不信泥鳅还能掀起三层浪来。 43.进击的官司 开庭当天下午, 雷震东陪着妻子去了区法院。作为当事医生,她要当庭接受讯问。 陈律师作为院方的辩护律师,信心十足:“这案子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两年风向也变了,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无缘无故就给什么人道主义赔偿。” 顾客是上帝,他不好意思当着沈青的面说这人轴。明明能用更简单的方法解决的事情,非得闹上法庭来。 沈青的脸色不太好, 事实上, 从她知道具体开庭日期起, 她就一直睡得不怎么安稳。晚上雷震东必须从背后抱住她,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头的那种,她才能迷迷糊糊地入睡。即使这样,中途哪怕是雷震东翻个身或者动一下,她都会惊醒。 老话说得好, 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就是号称一只脚在医院, 一只脚在法院的医生,也不愿意上法庭。韩教授工作时间长, 经验丰富,私底下给沈青支了不少招。不怕事, 不躲事, 该说啥就说啥。外行人肯定不可能完全听懂, 但是医生一定要有自保意识, 千万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不要想着图省事, 真简单化说问题,会被抓到把柄的。 这是沈青第一次踏进法院的大门。她看着法院门口立着的那两棵绿树,突然间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修辞,一棵是翠柏,另一棵还是翠柏。郁郁苍苍的枝叶下,站着两只独角兽,沈青知道那应该是獬豸。据说这神兽是公正的化身,能辨是非曲直,嫉恶如仇,会将罪犯吞下肚子。她看着铜兽发呆,努力回想着铜兽到底有没有铸造错。这真的是羊的身体,麒麟的外观吗?可惜连麒麟,也没有人亲眼见过。 “别怕。”雷震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早开庭早结束。别忘了,昨天我们在庙里头抽的是上上签,大吉大利,万事顺利。” 沈青勉强笑了笑。 对面有记者举着长.枪短.炮,等着采访当事人。作为上过江州地区王牌电视节目的医患纠纷,本地不少媒体都对此案表达了关注。之前跟沈青一块儿被关在治疗室的《都市民生》出镜记者上来鼓励了她一句:“沈主任,别担心,我们媒体会据实报道的。” 沈青局促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要去抓雷震东的胳膊,被他反手握住了。 “不好意思,我们得进去了。” 雷震东护着妻子往里头走。刚好碰到一起医院院长受贿案宣判结束,采访完毕的记者们看到了沈青,立刻围了上来,询问这起案件的情况:“既然您已经考虑到减肥咖啡有问题,为什么不对症处理?” 沈青叫采访器堵在嘴边,蓦然理解了明星被堵着采访时为什么会暴怒,因为她感觉不到任何受尊重的,有的只是希望挖掘出爆.炸新闻的病态亢奋跟咄咄逼人。 “减肥咖啡的事情,我们是在患者死亡以后才考虑到的。事先患者向我们隐瞒了服用史。” “患者入院后做了那么多检查,为什么没查出来她在服用减肥咖啡?” 沈青十分怀疑这位记者的智商或者人品。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想回答,可是她不能得罪这种人,只能表示遗憾:“抱歉,检查都是有针对性的,我不可能随便给患者开化验单。她入院的目的是治疗胆囊炎胆结石,而不是拿咖啡给我们化验成分。” “麻烦让一让,我们需要进去了。”雷震东护着妻子进了法院。临上庭前,他又安慰沈青:“别怕,我陪着你。” 沈青的指尖冰凉,被他握在手里也微微颤抖,她看着雷震东,小小声道:“我想上厕所。” 等在卫生间外头时,雷震东碰到了陈律师,后者暗笑他紧张过度:“雷总,不是大事,放松点儿。” 雷震东叹气,心疼无助的妻子:“让她遭罪了。”青青胆子一直很小,这么多人把她当犯人一样审着,她吓得厉害。 陈律师心道,就这样还叫遭罪?医院没抛弃她,家里人处处维护,出个庭还这么大的阵仗。要真让他见识一下明明什么错都没犯,却被丢出来当替罪羊的医生,这位雷总才知道什么叫遭罪吧。也就是沈青命好,要跟那个案子一审就是六七年,医师证都被吊销,医生生涯彻底被毁了的女医生比起来,她简直就是福星高照,再抱怨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陈律师满脸唏嘘:“可不是嘛,专业技术人才,居然将时间浪费在这种鸡毛蒜皮上,实在是浪费糟蹋。” 雷震东深以为然,拍了拍陈律师的背:“老陈,真拜托你了。” 陈律师不敢跟雷总推心置腹,打着哈哈表示要再过一遍上庭的资料。 沈青一直坐着发呆,直到被人带上庭时,她依然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她下意识地往台下望,见到雷震东给她做手势时,她才安定了一点儿。还好,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法官提出的问题没有太意外,她基本上就是将当天的救治经过重复了一遍。出乎她意料,原告律师没有追着减肥咖啡的事情问个不休,而是反复追问她当天的精神状态。 “据我们调查所知,沈医生在夜班当天下午并没有休息,而是去看望了你住在疗养院的外婆,一直待到接班为止。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因为缺乏睡眠,所以在抢救时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忽略了本该注意的症状,继而导致抢救失败,患者死亡。” 庭下的观众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蓝晓愤愤不平地向同学抱怨:“神经病,这么想当然,他怎么不去当医生啊。按照这理论,全天下的医院都该关门了。” “我是二线班医生,也就是说当病区没有紧急情况时,我可以在值班室休息。况且医院还有一种值班制度叫二十四小时班。连续工作二十四小时,对医生而言,并不稀奇。很抱歉,医生常年被排除在劳动者保护法之外。” 律师并没有就此放过这个话题:“但是沈医生好像有睡眠障碍,就在这起医疗事故发生的前一个礼拜,沈医生还购买过处方安眠药。长期的睡眠障碍,是不是也会影响医生的临床判断能力呢?” “我反对,医生的诊疗水平跟临床判断能力不能凭借想当然去推测。”陈律师抢在沈青之前开了口。 沈青面容平静:“按照统计数据,我国有超过四成的公民存在不同程度的睡眠障碍。大约有六成以上医务工作者存在睡眠不足睡眠障碍。可作为医生,我想说,这不是睡眠障碍者被歧视的理由。我在接到电话汇报后,第一时间赶往了病人,组织参与抢救,我的处理过程符合临床规定。律师先生,你每个礼拜的睡眠时间是多少?律师好像也是睡眠严重不足的职业群体。” 对方律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吗?” 陈律师感觉自己在跟个白痴做较量,他真为自己有这种同行而羞愧,拉低了整个律师群体的智商。他作为院方的代表律师,做了陈述,依据医学鉴定委员会的鉴定结果,患者体内检测出致死剂量的氟西汀,结合临床表现,考虑死亡原因为氟西汀中毒。医方在发现病情变化时,及时进行了抢救,未发现医疗过错。 中途休息的时候,医务处处长跟陈律师握手,对这个案子很有信心。 沈青沉默着站在旁边,即使被医务处长点到了名,也一语不发。她抬起头,正对上不远处走过的原告付强的脸。对方那双时刻都在提溜打转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噙着抹古怪的笑。 沈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手指着前方,惊恐地靠着雷震东:“他要做什么?” “别怕!”雷震东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了付强转身离开的背影上。这小子是没被打怕?居然当着他的面都敢这么嚣张! 沈青背后发凉,转过头才发现走廊的窗户开着,起风了。 大雨倾盆而至。 雷震东隐约觉得不对劲,追上陈律师,反复询问是不是还有疏漏的地方。明明被告是医院,为什么对方一直揪着她老婆问个没完没了? 陈律师扶了扶眼镜,暗笑这位雷总实在是关心则乱。他们这边稳操胜券,仁安医院都打算拿这起官司当典型来宣传。让你们隐瞒病史用药史,出了事情,医院可不当那个冤大头。 雷震东平复了脸色,再一次拜托陈律师:“老陈,我家沈主任胆子小,可真禁不住吓。” 陈律师快要给这份神经过敏的雷总作揖了:“您放心,我也不能砸了我的招牌不是?你没看到对方的律师满嘴跑火车,什么正经问题都问不出来。原因很简单啊,一目了然,是她自己作死。一把年纪吃什么减肥药,难怪养不出正经女儿来。” 雷震东还是不放心,压低了声音强调:“这话你可不能上法庭说。” 陈律师哂然:“您放心,我有数。” 重新开庭之后,沈青依然惶恐。她甚至不想独自面对法官。她该说的全都说了啊,为什么他们非要没完没了。他们到底想从她嘴里头榨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 “从尸检报告跟医学鉴定结果来看,似乎关美云女士的死亡跟医院,尤其是跟沈青医生没有一点儿关系。不过我有些证据想要提交给法庭,这些足以证明尸检报告与鉴定结果都不可信。” 沈青下意识地看向了雷震东,又转向了陈律师。难道他们私底下动了什么手脚,被抓住了把柄?不可能啊,尸检是筱雅的师妹做的,诊疗过程也没任何问题。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动手脚。 雷震东沉下了脸,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忽视掉了什么,被对方抓住了。 法庭的显示屏上显现出照片时,沈青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 医学院号称换个地方继续读高中,还是备战高考的那种。年轻的女孩子捧着书从自习教室出来,重感冒带来的昏眩,让她直直倒在了大理石台阶上。旁边正要去小礼堂开讲座的教授,扶着她去了医务室。 那是他们最初的相遇,极为老套的英雄救美。 “相信大家都已经辨认出来了,照片里的这位年轻女性是沈青沈医生。而与她亲吻的这位中年男性是谁呢?我国著名的医学专家何铮教授。非常有意思的,这一次医疗事故负责尸检的主治法医陆定昊正是何教授的研究生。而担任此次医疗鉴定工作的专家中,有一位是何教授带过的博士,还有一位是何教授的师弟。” 听众席上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蓝晓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的带教老师。站在庭上的女人面色苍白,嘴唇看不到一点儿血色。她顺着沈青的视线看向了庭下坐着的雷震东,这个平常对着他们时基本上都是笑嘻嘻模样的男人,此刻满脸肃杀,面色铁青。 同学拉着蓝晓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要死,大型捉奸现场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天啦,谁都知道这位看上去痞里痞气的雷总有多么疼老婆。现在的一切简直就是一记耳光打在雷震东的脸上。最要命的是,她还觉得沈主任跟这位何教授看上去挺般配的,都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一个儒雅一个清冷,其实蛮养眼的。 蓝晓下意识地驳斥:“还不知道照片是不是合成的呢。再说了,就是真的又怎么样。这明显是很多年前的照片了,谁规定女的不能谈几次恋爱之后再结婚啊。” “我反对,这与这件案子没有任何关系。”陈律师赶紧摆明了立场。他有点儿慌,完全没料到对方居然还玩了这一手。事先,沈青也没说过自己跟那位何教授还有这层关系。 原告律师笑了笑:“当然,光凭这几张照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谁还没有个过去啊,大学生跟教授的爱情故事,也不违法犯罪是吧。萝莉爱大叔,年轻女性偏好成功的中年男士稀疏平常。” 沈青猛地站起了身:“请您注意您的措辞,我认为您的言论充满了性别歧视与不尊重!我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与良知的事情,请不要戴着有色眼镜侮辱我!” “不不不,沈医生,您误会了,我非常尊重您。但是,人重自重者,接下来,我还想请法官看几张照片。放心,我的目的不是翻旧账,这些照片是新的。” 沈青捏紧了拳头,一阵无力的惊恐感攫取着她的心脏。她眼睁睁看着屏幕上出现了自己跟何教授的身影。照片拍的很清晰,她那件豆绿色的连衣裙上沾着的血迹都能看出印痕。何教授正递给她那件紫色的连衣裙。 “十几年前的师生恋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不过久别重逢之后,一起逛高档奢侈品店,互相为对方挑选衣物,然后再由男方来买单,似乎能够说明一些问题吧。八千块钱的连衣裙,如果是社交礼仪的话。医生可真有钱,出手真大方。”律师向法庭呈交了那张何教授签名的刷卡收据,意有所指,“这次约会就发生在关美云死亡后的第四天。也就是据说沈医生被关美云家属打出脑震荡的第三天。看样子,沈医生恢复的相当不错。” 整个审判庭都陷入了骚动,所有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还有人笑出了声:“打成什么样,还不是医院说什么就是什么。” 蓝晓的同学不停地抽气:“要死了,妈呀,这是捉奸现行了。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以后我怎么跟病人说啊。” 蓝晓一阵烦闷:“说什么啊?一起吃顿饭怎么了。没杀人又没放火的。” 沈青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后面法庭上的嘈杂,已经让她的辩白无比孱弱。人人都交头接耳,人人都目光躲闪,讥诮地看着她,又嘲讽地盯着雷震东。 沈青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这场审判的。因为原告不认可尸检与医疗鉴定的结果,所以这场案子一审并未宣判。 事实上,几乎也没有人关心这场官司最后的结果了。人们看到了更让他们兴奋的内容。呵,果然每个成功女人的背后都躺着不止一个男人。 法官在念叨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她听到了哗啦啦的雨声,一如父亲死去的那个夜晚,电闪雷鸣,暴雨倾城。 纷飞的黄纸燃烧着,护城河的污水又该肆意横流了吧。 沈青跌跌撞撞地朝法院外面走。雷震东脱下了自己的西装披在她头上,遮挡记者们强行伸过来的镜头和采访器。他原本不爱穿西装,不过陈律师认为他作为医生家属,穿正装可以传达出更专业的印象,也会让法官觉得他尊重法庭。这件西装还是沈青帮他挑的,拉着他逛了好几家店才选中的。 “沈医生,对于这件案子,你怎么看?何教授是不是在其中起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她一句话都没说。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将一个女人钉在耻辱柱上的最好方式就是荡.妇羞耻论。 按照六人圈理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都不会超过六个。何况能够参加医疗事故鉴定的专家肯定都是行业内的佼佼者。如果硬要扯关系的话,她自己首先肯定就会跟他们存在这样那样的交集。共同参加过某次会诊,一起参加过某次行业内部的研讨会。原告律师当然清楚这样生拉硬扯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加上她跟何教授之间的关系,那一切都大不同了。 桃.色新闻永远最受欢迎。 原本兴趣缺缺的记者们全都亢奋了。他们是被大雨滞留在法院的,不想却逮到了这样一个爆炸性新闻的现场。医改现在是全民关注的热点问题,何教授作为业内专家,最近风头不小。沈青牵涉进的这桩医疗官司,原本就因为她的美貌而被注意。这下子,美女人.妻医生与著名医学专家的不伦恋,简直就是现成的头条,分分钟空降热搜! “让一让!”雷震东冷着脸挤开了这群无孔不入的记者。不少人将话筒对准了他,希望他也谈一谈感受。 雷震东没有理会,硬是护着妻子走到了车子旁。法院前面的台阶下不让停车,此刻乌云压城,冷雨像一根根钢筋混林土的柱子,直直砸下来,变成了水泥森林的世界。沈青的头被西装盖着,她垂下的视线只能落在地上。那里,水汇聚成堆,白亮亮的,刺着人眼。 “开车!”暴雨在一定程度上阻拦了疯狂的记者,雷震东上了车就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小蒋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以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关键问题:“雷总,去哪儿?”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沈主任上过庭之后,雷总是要带着她先去喝下午茶的。可是现在,他哪里还敢提什么下午茶。 “去医院,我今晚夜班。”沈青疲惫地捏着自己的太阳穴。车子里头冷气太足了,她身上披着的这件西装被雨水打湿了,凉飕飕的,冷彻心扉。 小蒋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老板。雷震东依然低着头玩手机,没有理会司机。司机心头一阵慌,赶紧应了沈青一句:“好的。” 天地变成了汪洋,车子如小舟一样在波涛中荡漾。江州的排水系统年年被嘲,每逢暴雨世界,都会有很多“欢迎来江州看海”的新闻图片。上一任市长信誓旦旦要搞“雨污分流”,出师未捷身先死,因为经济问题自己先进去了。 沈青看着车窗外雨雾茫茫的世界,蓦然想到了很小的时候,母亲给她念的《红楼梦》: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惜没有六月飞雪,只有大雨倾盆。 人人都跑去屋檐下躲雨了,只留下她在原地。 车子停在了仁安医院门口。小蒋还迟疑着要不要说点儿什么时,沈青褪下了原本披着的西装:“就在这儿吧。你路上小心。” 小蒋尴尬地笑了笑,讪讪应声:“哎。” 车门开了,沈青推门而出。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身上,硬邦邦的,让她怀疑天上下的其实是冰雹。不过还好,她感觉不到疼痛。走在冷雨中,有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拔剑四顾心茫然,她没有剑,她只有燃烧的心火。 她趟水过河一样,走向了医院大楼。 雷震东放下了手机,猛然发现车子已经掉过了头。暴风骤雨下,沈青正在艰难地前行,风吹着她瘦弱的身板,似乎立刻就要卷飞了她一样。 “你个夯货!怎么她下车你都不叫我一声!”雷震东急了,“连把伞都不拿!” 小蒋万分委屈:“雷哥,我真叫了,您没反应。”他一个司机,哪里敢再向刚在大庭广众下戴了绿帽子的老板强行安利老板娘。 雷震东瞪眼:“那你好歹给她把伞啊。” 小蒋真要哭了,他要有伞的话,还至于让老板冒着雨上车吗? 沈青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急诊大楼门口。雷震东的手机又响了,他收回了伸出去的脚,咬咬牙吩咐司机:“开车,去福星茶楼。” 44.孤独的战场 进了急诊大厅的门, 沈青才意识到冷。真冷啊,大雨如瓢泼一般,沈青的衣服早已湿透,被大厅中的冷气再一吹,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雾。她胡乱抹了把脸,脑袋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大厅里头人来人往,有人在打着电话高声叫骂,有人蹲在角落里头嚎啕大哭, 有人躺再抢救车上哀哀呻.吟, 有人扬着化验单欢天喜地。生老病死, 世间百态,红十字下,上演着多少悲欢。她木木地往前头走,红色的电子钟已经快走到下午五点了,她该赶紧去消化内科病区接班。 从急诊到消化内科病房, 要穿过一条L型的走廊。她看着玻璃墙外白亮亮的雨柱, 突然间恍惚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前途在哪儿,她不清楚。她要去的前方, 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也不晓得。耳边哗啦啦的, 全是雨声, 那雨似乎穿透了玻璃, 冷冰冰地拍在她身上, 渗透骨髓的凉意。 到了电梯门口时, 她才听到后面一路追过来的脚步声。宋明哲跑得连都红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差点儿没被油汗滑下来。他扶着眼镜腿,气喘吁吁地开了口:“你……” 果然是资讯发达的时代,消息传得真快啊,简直就是现场直播。也许头条都爆了吧, “我没事,宋医生,您这是急着去配血吗?”沈青朝电梯的方向退了半步。医院的电梯堪比教授专号,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上。 宋明哲没吭声,只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她的头发全湿了,侧边刘海紧紧贴着脸,显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她整个人都苍白而憔悴。 沈青有点儿尴尬,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避开他的视线。等到她目光落在自己衣服上时,那点儿窘迫随着体温蒸腾开来。为了上庭,她特意穿了长袖白衬衫配黑色西装裤。白衬衫被雨水打湿了之后,紧紧地贴在她皮肤上,更尴尬的是,灯光下,白色面料呈现出一种近乎于半透明的状态。 她下意识地双手横抱在了胸前。 “披上吧。”她肩上一沉,带着体温的白大褂盖在了她身上。 宋明哲整理着自己的T恤,目光移向了别处:“我下班了。” 电梯门开了,里头涌出来的人都好奇地盯着满身狼藉的女医生。沈青不得不侧过了身子赶紧系上了白大褂的扣子。 下楼的人终于都走了。她上了电梯之后,宋明哲也跟着跨进了轿厢。输血科在内科大楼五楼,沈青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进入。更何况,她身上还披着人家的工作服。 “他就让你淋着大雨?” 宋明哲没有说“他”是谁,然而沈青不想装傻:“我很好,我爱人也很好。” “沈青,我……” 电梯停了,二楼上来位五十多岁的阿姨,正在打电话:“还没呢!谁知道医生墨迹什么啊!一会儿要查这个,一会儿要查那个。一大早就开了住院证,好不容易住下了,说要手术,签了一大堆字,就知道挂水,催着交钱,什么也不动!” 宋明哲下意识站在了沈青前面。之前有个医托莫名其妙挨了打。行凶者跟他根本没任何交集,纯粹是带孩子在儿科看病不满意,追回头儿科门诊下班了,于是随便在路上逮了个穿白大褂的人一顿胖揍。那医托煞有介事地装专家,正儿八经享受了一回专家的待遇,莫名其妙被打翻在地。 男人身上的味道随着体温蒸腾出来,沈青想要后退,可是她的脊背一紧贴上了电梯壁。 “医院你还不知道吗?就是死要钱!没钱死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不会动一下的。” 沈青背靠着电梯,一阵透心凉。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心,却一点儿也没有为医务人员辩白的意愿。算了,随便外人怎么说怎么看吧。谁人不被人说,谁又在背后不说人。人前人后两张皮,又有什么好稀奇。 电梯门开了,女人匆匆忙忙下了电梯。病区门口摆着手术拖车,护士一边喊她签字,一边抱怨:“不是一来就说不吃饭不喝水的吗?这不空腹怎么打麻醉啊!” “没吃饭,就吃了个苹果喝了杯牛奶,都饿死我家乖乖了。” “牛奶跟苹果不是东西啊?我不是说了什么东西都别进肚子吗!” “这算什么正经东西啊!你们就是想推事!” 电梯门合上了,沈青抬起了眼睛。 宋明哲不由自主地往后面退了一步,两人之间隔开了无声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又扶了下眼镜,清了清嗓子:“那个,你没事吧。” “没事。”沈青的脸上浮现出了标准的二度微笑,“我挺好的。” “其实那件事……” “我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需要任何忏悔。”电梯终于到达了七楼,沈青微微欠身,“谢谢您的关心。” “沈青你不用这样。”宋明哲追着她进了消化内科病区。 护士站连着换药室的一小块空地上,一堆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头靠着头议论什么,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呼:“天啦!也太厉害了吧。那个何教授该不会是为了她一直单身吧。上次他来江州开会,卢院长还想给他介绍对象呢。” 其余人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有人恍然大悟:“难怪她能申请到哈佛医学院呢,老外根本不理会亚洲人的!” 骆丹从办公室走出来,手上拿着交班本,冷笑出声:“大清国亡了有一百多年了吧。我还以为所谓的女德班是个笑话呢!原来有这么多拥趸啊。” 先前说笑的人绷住了脸,讪笑着搭腔:“我们也没说什么啊,就是感慨沈主任从小到大都受异性青睐。人长得好看,待遇不一样嘛。” 辛子墨手中抓着病历从病房出来,招呼骆丹:“人我看过了,明天做个喉镜查一下吧。” 骆丹应声,在自己的工作笔记上记下了。 “对了,骆医生,你说的那个朋友,从小到大没人追。没别的毛病,因为她太丑了。”他一边写会诊意见,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旁边那位年轻的女研究生,“鉴于十八无丑女,青春少女还没人追,那就是因为相由心生,面目可憎!” 女研究生涨红了脸:“辛医生,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就是吧觉得前人说的话很有道理。”辛子墨拽住了跟着沈青往更衣室方向去的宋明哲,“哎,老宋,今天你怎么都得请我吃饭。抠门到家了,就不能发两个单位的悬红?那家伙低分子右旋糖酐过敏!” 宋明哲焦灼地看着沈青消失在门后,敷衍辛子墨道:“没血,有本事你跟市血站拼命去。而且我告诉你,暑假了,血荒更严重,你们自己看着办。” 辛子墨伸出胳膊,挡在宋明哲面前:“那我可不管,起码今晚先请我吃顿饭。”他将蓝黑水笔插回左胸前的口袋,冲着一群讪讪的男女笑,“怎么着,你们不打算下班了。” 科室副主任孙茂才带的研究生跟着沈青一道从更衣室出来,讪笑着应和:“就走,他们等我换衣服呢。我们刚才在议论怎么申请美国的医学院呢。哎,沈主任,您是怎么申请上的啊。我听肝胆的师兄说,特难。” “噢,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沈青径自走到辛子墨旁边,翻看他刚写的会诊记录单,“我舅公在美国行医多年,手续都是他帮我办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推着那位研究生开问:“哎呀,沈主任这是家学渊源啊。不知您舅公是哪位名医?” “沈湘。”沈青抬起了眼睛,静静地看着研究生,“舅公是我心目中最出色的医生。” 辛子墨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名门之后。沈青,你藏得够深啊,早说的话我早点抱你大腿。” “哟,我们辛少高帅富一枚,小女子在您面前可不敢当。”她将白大褂递到了宋明哲手中,微微欠了欠身,“谢谢。” 护理部的一位副主任憋不住,终于问出了八卦核心问题:“沈医生,您跟何教授……” “和你有关系吗?”沈青收回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如果说医院有哪个部门是最被临床工作人员诟病的,护理部绝对能够排前三。那里面囤积了大量关系错综复杂的官太太,个个兴趣古怪,好几个专门以折腾护士为乐趣。 副主任笑得意得志满:“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你哪位?”沈青轻轻地笑了,“我倒是忘了关心一下,令媛与令坦可好?千万不要没事再跳楼,大家都禁不起吓。” 旁边本科室的护士“扑哧”笑出了声,赶紧侧着头避开。 护理部副主任家的千金宝贝看上了长期跟她搭班的医生,怀了孕逼婚不成,要跳楼。医生的原配发妻在市立医院工作,知道后抱着刚生的孩子也要跳楼,闹得鸡飞狗跳,成了江州医疗系统的大笑话。最终原配不愿意再跟小三扯,直接让男方净身出户。千金终于斗志昂扬地挺着大肚子穿上了婚纱,实现了嫁医生的理想。 这种人,居然也有脸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副主任变色,想要说什么,病房里头有家属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医生,求求你们去看看我爱人,他喘不过气来了。” 沈青赶紧跟着家属进病房,床上躺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面唇发紫,说话已经艰难。 家属在边上急得六神无主:“说是要做穿刺引流,可是医生一直说等一下。我爱人实在撑不住了,医生,求求你救救他吧。” “把B超机推过来。”沈青转头吩咐跟着进病房的蓝晓。消化内科病区有一台B超室淘汰下来的旧B超机,情况紧急的时候,他们都是自己给病人做B超检查。 蓝晓慌慌张张地跑了,骆丹和她一道,将巨大笨重的机器从换药室的角落里头推了出来。顾钊刚接完班,跟着一块儿进了病房。他身后还追着个一年级的研究生:“这人是胰腺炎后的假性囊肿,要做穿刺引流的。” “你爱人的囊肿太大了,已经压迫了其他器官,而且有感染倾向。现在我们需要给他做个穿刺手术,把囊肿里头的液体给引出来。”沈青一边翻着化验单,一边交代病情。 家属连连点头:“对对对,中午住进来时,医生就交代过了。” 中午一点钟入院,在门诊已经做了各项检查,愣是拖到五点钟给夜班!沈青强压着火气,一边吩咐顾钊以及护士做术前准备,一边请家属签字。 整个夜班组的人忙碌了起来。一接班就要动手术,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辛子墨拉走了眼巴巴伸着脖子的宋明哲:“行了,您别在这儿添乱了。” 下了白班还没走的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宋医生该不会还没死心吧。不过这可是个好时机啊。今晚雷总可没陪沈主任上夜班。” 最近这几轮班,雷震东每次都过来陪着沈青一块儿上,还会请整个夜班组的人吃晚饭。 “疯了吧,这可是当面打脸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他戴绿帽子了,他没当场翻脸就已经够有绅士风度的了。不过宋医生可真够痴情的,他条件不错啊。” 沈青没有理会风言风语,整个手术过程中,她一句无关的话都没说,一直在忙着自己的事。随着大量乳白色的脓液流出,病人的脸色终于逐步恢复了正常。所有人都跟着暗自吁了口气。 “明天给他复查个胃镜。”沈青脱下了手套,走到旁边工作台开术后医嘱,又叮嘱了一句顾钊,“抽取液别忘了送个培养。今晚要密切注意他的体温跟血压变化情况。” 顾钊应声去填申请单。沈青又安慰了醒来的病人跟等在外头的家属几句,陪着他们一道回了病区。 她上了电脑医嘱,将医嘱单交给了护士核对执行,然后抓着病历回病房,努力平复下心情写手术记录。对了,先把术后沟通敲好,赶紧让病人跟家属签字。 孙茂才的研究生朗宁吃过了晚饭,吹着小曲回病房加班写病历。 有种说法是,国内医生花50%的时间做医患沟通,35%的时间按照检查要求写病历,10%的时间应付层出不穷的检查,真正花在病人花在临床诊疗上的时间只有5%。对于一线小医生而言,这种情况更严重,他们起码要花六成以上花在电脑前写病历。好像写着病历就能把病人给治好一样。 “朗宁,这个47床的假性囊肿病人,是不是你们白班收的?我看是你写的入院记录。” 朗宁赶紧停止了,小心翼翼地问:“沈主任,是不是我写的哪儿有问题?”要扣了钱,他的主治医能剥了他的皮。 沈青平静地看着他:“病历写的很好,可是为什么早就该做穿刺引流的病人,一直拖到了夜班!这个病人为了查肝肾功能,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任何东西,喝过一口水!” 朗宁被她激烈的语气吓到了,支支吾吾:“那个,还有些检查结果是下午才回来的。跟家属沟通,然后等家属再商量,时间就过去了。” 他被沈青死死盯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恨自己蠢,怎么就撞枪口上了呢。 办公室的门发出了一声“砰”的轻响,朗宁的小女朋友欢天喜地地跑进来:“宁哥,你们科的那个沈青是不是何教授的情妇啊?难怪她能上哈佛医学院呢。” “难怪你连研究生都考不上呢。谢天谢地,我总算对国内的研究生教育有了点儿信心。”坐在办公室靠里位置的沈青开了口,“有时间飞短流长的话,先关注一下自己的学习跟工作。” 被抓了个正行的女生面红耳赤,下意识地要怼回头。这人怎么一点儿羞耻心都没有,居然还有脸对她指手画脚。朗宁一把将女友拽到一边,堵住了她的嘴,连连向沈青道歉:“沈主任,对不起,小冉她有口无心,没恶意的。” “哟,今晚还挺热闹啊。小美女,又来陪情郎了?”朗宁的上级医生,也就是孙茂才团队的主治医生陈致远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办公室。见到沈青时,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哟,沈主任啊,今晚你没调班啊。怎么样,官司还顺利吧?” 沈青假装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兴奋,拍了拍手中的病历:“陈医生,47床是怎么回事?患者腹胀持续性加重,入院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为什么整个下午都没有处理?” 陈致远不想她居然是这个态度,一时间语塞,只能打着哈哈:“入院后该做的检查总要做的嘛,还要再详细交代病情,做好沟通。病人跟家属又要商量商量,手术当中用什么材料啊,哪些医保报销哪些不报销,方方面面都有原因。” “整个下午,患者家属反复找过你们四次。每次你们给出的答复都是马上就做。”沈青重重地拍下病历,厉声呵斥,“是不是拖到病人砸了办公室,拖到病人不行了,你们才满意?!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是不是人家不吵不闹,就活该被你们当做不存在!” 陈致远涨红了脸:“沈青!请注意你的态度!我叫你一声沈主任,不过是卖你个面子!你是职称比我高。可你别忘了,我工作年限比你长了起码十年,我年纪也比你大!叫我一声老师,不辱没了你吧!” “年资长,经验丰富,不是你拖延病人的理由。要是这个手术你没有能力完成,你可以汇报你的上级医生,而不是一直拖到夜班。” 即使是在大外科,夜班也是非急诊坚决不手术的。手术原本就是充满了风险性,夜班值班人员就那么多,抢救条件也有限,一旦发生事情,很容易来不及处理。 她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匆匆跑进来的顾钊,一字一顿:“以后这种班,坚决不许接!” 陈致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笑连连:“好,到底是有靠山的人,真不一样。我还要跪在你面前讨生活不成。这世道真变了,医生能看病会看病不是本事,医生是靠论文靠背景逞能的!” 他伸手想解开扣子,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T恤衫,不好拽下来直接重重地掼在地上来增加气势。 蓝晓在边上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沈青,然后示意性地偷偷指了下自己白大褂的后面。 沈青只觉得下面一热,赶紧退出了办公室,匆匆往二线班值班室去。 后面传来了朗宁女友的哭声:“她不就是仗着有老男人小男人罩着她嘛,有什么了不起。她老公丢了脸,会理她才怪。何教授现在全民嘲,估计恨死她还来不及呢。插根毛就以为野鸡是凤凰了?真不要脸,还拿腔拿调。” “行了,你怎么嘴巴这么碎!” “我碎什么了,是不是说到你的白月光了,你心疼了?别以为我眼睛瞎,我看的清清楚楚。你一个,顾钊一个,看着她的眼神都不对!” “她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看着她学习有什么不对?” …… 沈青什么都没听到,她什么都不想听。朗宁的那位小女友对自己硕博连读的男友已经紧张到精神过敏的程度,总认为全世界的雌性生物都在觊觎她家情哥哥。护士长都找朗宁谈过话,因为已经没有护士愿意跟朗宁一道搭班了。沈青很想笑,她又想到了那个三季人的典故。她又累又饿,她什么都不想说。 进了值班室的卫生间后,内裤上果然有细碎的血块。她皱着眉头坐在马桶上,静静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她才隐隐觉察到肚子疼。一阵一阵抽着,她似乎突然间出现了痛经的毛病。 沈青脑子猛的一个激灵,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她赶紧从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翻出了试纸。为了方便最快速度排除宫外孕的病人,基本上每个科室都备了验孕试纸。她哆哆嗦嗦地蹲在马桶边上,看着上面的两道红线,咬住了胳膊抽泣。 沈青手抖得厉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的时候,差点儿没摔了手机。她颤巍巍地找到了通讯录,拨通了电话:“喂,筱雅,我……我好像流产了。” 45.艰难的孩子 “最后一次例假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我没停经, 这个月来过了,就是量一直不怎么多。” 平板推车行驶在走廊上,筱雅扶着她的手安慰:“别怕,没事的,会没事的。” 她捂着自己的嘴巴,死死抵住,不敢动也不敢哭。那个时候,她第一个孩子没之前, 他们也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 沈青记得那天早上, 她吃过早饭要起身时, 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虽然按照医学书上的说法,怀孕满四个月以后,孕妇就能感受到胎动。可是她都快六个月了,才真正意义上察觉到宝宝在踢她的肚子,跟她打招呼。因为这个, 雷震东还嘲笑她钝感, 一点儿也不敏锐。 她稀奇极了,立刻喊雷震东过来看。 雷震东也高兴得不得了, 耳朵贴在她肚子上,一直在喊:“连生, 你听话啊, 不许调皮。” 连生是他们为孩子起的小名。当时二胎政策刚放开不久, 雷震东心心念念想哄着她再生一个。 她拍着他的脑袋, 警告他不许吓她的宝宝。 那天早上, 他们一直抱在一起说话。雷震东想让她转行政或者专门上门诊,不要再值夜班了。她不肯,临床到处缺人手,大家都是一直上到怀孕八个月以后才停下夜班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人都转不过来。雷震东磨了她很久,各种耍赖。她上班差点儿迟到了,都没肯松口。 后来她回想过无数次,那天雷震东的反常,是不是老天爷给她的最后一次警示。她忽略了,所以劫难如期而至。 而她却一无所觉,还奔波在病房之间。 其实搭班的同事们都非常照顾她,基本上能不叫她就不叫她。可是当晚来了个脑瘫的大肚子,被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丢在医院就不管了。产科的助产士匆忙跑过来,一见大肚子人就皱眉头,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仁安医院免费生孩子了。生下来以后,那个所谓的丈夫就会把孩子抱走,再后面,就没人知道那孩子去哪儿了。 报过警没有?当然报了!有用吗?人家警察成天闲的没事干,二十四小时盯着盲流吃喝拉撒啊。抓不到卖孩子的现行,那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人.贩子当中亲爹妈卖孩子的少啊。这脑瘫的大肚子就是那男人的人形摇钱树。 跟新闻媒体报道的,医院不见钱就不管病人死活不一样。现实的临床工作中,正规医院都有绿色急诊通道。 情况不危重的没钱没家属的病人,医院的确会想办法往外头推。毕竟欠费病人产生的账单,绝大部分情况下需要参与救治的医生跟医院共同掏腰包,没有任何部门替他们买单。谁愿意冒着风险干活还倒贴钱?万一病人情况不好,还会有第二轮炸.弹等着。 但是情况紧急的病人,医院捏着鼻子也得收。不仅仅是因为看病救人是医务工作者的职业本能,更因为救了人,最多是自己贴医药费,撑死了也就是那么多钱。可要是人死在了医院里头,医院要填的窟窿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 就说这个大肚子吧,别看现在没人管。她要是有什么不妥,立刻就会奔出来一堆所谓的家属,跟医院拼命。 原本不管这个大肚子究竟怎么生,都跟沈青没关系。可是孕妇来的时候嘴里头一直在往外头吐血,所有人都紧张不已。这是个大肚子,两条命啊。一旦出事,别说是医院,就是整个江州市卫计委班子都要地震。 沈青是消化内科出身,自然要上去检查。产妇的肚子已经开始痛了,经产妇从痛到生可以快得吓人。他们来不及将人推去做急诊胃镜,只能先下了胃管抽取血液,然后放冰生理盐水冲洗。大肚子是个脑瘫,根本没有配合检查的意识。沈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冲干净。她仔细检查大肚子的口腔,发现是产妇的磨牙在出血。 “请口腔科过来处理吧。”她话音刚落,肚子上就挨了重重一脚,腰撞到了桌角上。 那位脑瘫的大肚子受不住疼,手舞足蹈起来,一脚踢中了她。 沈青扶着肚子愣了一下,才感觉到痛。 同事们都惊呆了,筱雅赶紧扶着她躺在了平板车上。也是跟现在一样,她被推去做B超,还给她绑了胎心监护,摸肚子上的宫缩。产科的主任们都来了,围着她不停地安慰,不要怕,孩子快六个月了,坐胎也坐稳了。她们给她挂上了抑制宫缩的药水,每个人都握着她的手,鼓励她要勇敢一点儿。 “知道为什么车祸伤到腿的孕妇也会流产吗?不是子.宫受到了冲击,而是因为她的脑子告诉身体,她受伤了,不适合再养宝宝了。所以,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她不敢哭,只红着眼睛拼命点头,在脑海中反复述自言自语:连生,妈妈很好,你乖乖地待在妈妈肚子里吧。 冰冷的药水通过细细的针头,流入了她的体内。她眼巴巴地看着产科的主任们,突然间变成了不明理的病人,一定要从他们嘴巴里头逼出她没事的承诺。大家安慰着她,宽解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只有她睡好了,宝宝才有力量。 其实她很清楚,最顶级的产科权威也没有办法做出保证。在不可逆转的命运面前,医生能做的,往往只有安慰。 而作为孕妇,她只能点头答应,她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帮助自己的孩子。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她又在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中惊醒。她拽着雷震东的手,绝望地看着他:“雷震东,我疼,我好疼。” …… 雷震东奔跑在医院的走廊上。天空扯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暴雨如瀑布一般直接往下倾倒。整个世界都裹在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当中,瑟瑟发抖的灯光如鬼火,照不亮这不见天日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到医院的,一路上他无数次都行走在车子被彻底泡熄火的边缘。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来,他必须要往前开。 他老婆怀孕了,他老婆要流产了。 他接到筱雅的电话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青青怀孕的事,青青没跟他说过,青青这个月还来过例假。 “沈青让我别打你的电话,说她的事情她自己解决。我不管你们到底怎么说的,起码我敢肯定一件事,就我们的工作强度,你觉得她有时间出轨吗?我不管你现在到底在谈什么国家大事,请你立刻过来。你老婆随时有可能会流产,你是孩子的爸爸,她的丈夫!她现在非常需要你!” 噩梦一般的记忆像倾盆大雨一样重重地砸向他,让他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发黑。 那个时候,连生已经快六个月了,他会在青青的肚子里头动,而且脾气还不小,活泼得很。 青青十分沮丧,说完了,这孩子肯定随他,是个闯王,非常难带。他那时候还以为她小时候就是个乖乖的小淑女,嘴上说男孩子皮点儿好,不容易被欺负,心里却惋惜孩子不随她的性子,又乖又省心。 他没想到,那是他儿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他打招呼。明明大家都说应该能保住,明明已经第一时间进行了保胎治疗,可是那天凌晨,青青还是肚子疼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疼。下面开始有血块掉出来。 所有能用的药都用上了,所有能想的手段都使光了。产科大主任从家中赶过来,一群专家围着她忙了半天,依然怎么都没办法抑制住宫缩。人推到检查室里头一查,宫口已经开了。孩子保不住了。为了大人的安全,现在他们反而需要想办法尽快让孩子掉下来。 那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满脸同情地跟他谈话时,青青一直拽着他的衣角。她怕他压不住脾气,会对老教授发火。他不怪老太太,他知道老太太尽力了。老人起天不亮就从家中赶过来看青青,只是专家们也无能为力。他只恨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为什么他老婆救了那么多人的命,老天爷却还要带走他们孩子的命。 为了怀这个孩子,她吃了多少苦啊。前三个月吐得昏天暗地,除了打出来的稀米糊,她吃什么吐什么。本来就瘦,怀孕了更瘦的皮包骨头,一点儿孕妇的福相都没有。后面呕吐终于好点儿了,她又开始睡不好,夜里容易受惊。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到了五个月,人慢慢适应了,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沈青进产房的时候,刚好碰上那个脑瘫的产妇。产科病房一贯紧张,二胎潮让所有大医院产科都缺人缺床位。这个没人陪护的傻子妈妈生完了孩子没地方放,只能躺在平车,滞留在产房的过道里。这样好歹还有经过的助产士能带着看一眼,顺手喂她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她要是饿出个好歹来,又是医院的责任。 脑瘫的产妇无知无觉,一口一口吃着护士喂给她的小面包,冲着旁边婴儿车里的孩子傻乐。她的脸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辉,那是一种母性的温柔。即使她痴傻,她也在这一瞬间表现出了母亲的本能。 那光辉,刺痛了沈青的眼。杀死了她孩子的人顺利当了母亲,而她却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产房门开的时候,雷震东也看到了那个脑瘫的产妇。他有种想闯进去的冲动,他想杀了那个傻子。他知道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个傻子。可是他们夫妻的痛,要找谁去宣泄?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啊,他们已经收拾好婴儿房,连月嫂都预定了。他上了好几个月的妈妈课堂,他们真的已经做好了迎接宝宝的准备。 他们的连生就这样没了。因为一个傻子踹了他老婆一脚,因为这个傻子没有监护人,他连找人算账都没有目标。没办法,这就好像走过一棵树,鸟在你头上拉了稀白,你能去砍了树还是灭绝了鸟类?你只能自认倒霉,然后接受别人不痛不痒的安慰,算了吧,你们还年轻。 他们孩子的命,就不算命了。 产房的门又一次打开了,戴着口罩帽子的人让他进去看掉下的孩子。血糊糊的一团肉,是个成形的男孩。如果再坚持一个月,只要满了二十八周,就是有再多的风险,他也愿意将他的小连生送进保温箱中活下去。可是胎儿下来就不行了,动弹了两下便彻底失去了生机。 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起码避免了父母再一次抉择的痛苦。他挥了挥手:“别给我老婆看。” 她吃不消,她受不住。 助产士拉开了窗帘,早晨的第一道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世界,轻声呢喃:“雷震东,这是不是报应?” 天亮了,她永远失去了她的孩子。 他颤抖着靠近她,抱住她,反复强调:“不会的,没事的,没有什么报应。” 他们有孩子的那个晚上,是老三的祭日。 “没有报应,我给我们连生报仇去。” 可是即使后来他抓到了那个傻子名义上的丈夫,把人揍了个半死又怎么样?他们失去了小连生。 那些准备好的婴儿车婴儿床婴儿房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提醒他们没了孩子。那些精挑细选的小衣服小袜子还有她亲手用棉布做的尿片,全被他一把火烧了。他不知道还没长成的孩子能不能重新投胎做人,他只想宝宝就是到了底下也不至于饿着冻着了。 …… 皮鞋泡了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奇怪的“咕叽”声。 保佑她吧,老三,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她没做过什么坏事,她很辛苦,她很不容易。老三,我给你供牌位,做法事,你保佑保佑她,好不好? 他穿过了长廊,等不及电梯,一口气跑上了楼。 高危产科病区是医院安全的重中之重,负责看门的护工尽忠职守,一点儿也不怵凶神恶煞的雷震东:“不行!没有探视卡一律不准进来。这都是生孩子的地方,出了事情,哪个能担得起责任?” 雷震东捏起了拳头,正要眯眼的时候,卢院长从一间房的门口走出来,伸手招呼护工:“让他进来,他是家属。” 他推门推得太急,玻璃门反弹回头,砸到了他的鼻子。酸涩从鼻腔一路往上,刺激了泪腺,一瞬间,他几乎憋不住眼泪。 “雷总,怪我,这事绝对怪我。”卢院长下意识地想搓手,颇为尴尬,“那天真是我硬逼着沈主任去买衣服的。她不想去,一直让我找别人。我急着上手术,下了死命令,她没办法才去的。你说,这些人也太下作了吧。” 十几年前的老照片,还有上个月被拍的新照片。要说这背后的人就为了仁安医院这起芝麻绿豆大的小案子,他要真相信,他也就坐不上院长这位子了。 蓝晓惴惴不安地立在值班室门口。产科没床位了,新来的大肚子甚至要坐在椅子上绑胎心监护。筱雅老师将自己的值班室让给了沈主任休息。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满脸肃杀的雷震东,吓得立刻垂下脑袋,舌头都打起了结:“那个……沈主任手机没绑银行卡,她回来后就还给……还删了对方的微信。” 雷震东阴沉着脸,没有理会卢院长伸出的手:“我老婆人了?” “睡了。”筱雅推门而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情绪太激动了,我给她用了点儿药。B超看到了心芽搏动,就是有胎心,目前胚胎还活着。雷总,麻烦你签个字。” 雷震东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直接穿过套着白大褂的人,推开了值班室的门。 沈青躺在高低床的下铺,沉沉地睡着。筱雅没有给她打吊瓶,她的手乖乖地缩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值班室的灯关了,她的脸却白得发光。 雷震东此刻腿才敢软下,一股脑儿地跪坐在她床边。他不敢动,不敢吵到她。他看着她苍白得跟纸一样的脸,忍不住又靠近一点,直到听清她的呼吸才放心。她还活着,她跟宝宝都还活着。 值班室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只有他和她的呼吸声。他捏紧了拳头,脑袋贴在她的脸旁边,拼命地压抑汹涌的心潮。他的眼中蓄满了泪,失去的恐慌让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不敢想象,如果再经历一次流产,会怎样。 他们都会崩溃吧。从连生没了之后,她一直在调理身体备孕,却始终没有结果。到后来,他都想跟她说,他们直接领养一个孩子得了。只是他不敢,怕伤到了她的自尊心。这个孩子更加像老天爷赏赐给他们的礼物,来得如此艰难又坎坷。 值班室窗外呼啸着救护车的鸣笛声,门外的走廊传进平板推车的轱辘声,伴随着筱雅的呼喊:“家属呢?家属过来!这个大肚子生不下来,必须马上开刀。现在赶紧签字。” 外头的风声雨声急救声,都跟他们没关系。小小的一间值班室,隔出了一个温暖安静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他和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沈青觉得很痛,痛到没有办法呼吸的痛。 孩子掉了以后,因为月份大了,胎膜没有掉干净,胎盘还缺了一块。为了预防大出血,她挂了几天水以后又做了清宫术。筱雅帮她找了计划生育手术室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她又打了麻醉睡过去了,可她却觉得自己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清宫的过程。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连生掉下来时还强烈。 那个孩子跟她最后一丝联系,也彻底割断了。 连生,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的错。 沈青从哭泣中醒来。那个时候,她连哭都不敢哭。因为他们说,坐小月子不能哭,否则会落下月子病。她只能在睡梦中偷偷掉眼泪,她真的很痛,痛到喘不过气来的痛。 “青青,都是我不好,我混账,我王八蛋。”雷震东混乱亲着她的眼泪,抓着她的手拍自己的脸,“你打我好了,咱不哭啊。” 值班室的灯开了,雷震东翻出面纸给她擦眼泪:“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她小声抽着气,委屈地哽咽:“我没有,我从来没出过轨。”她没做过的事情就不能冤枉她。 “对对对,都是我王八蛋。”雷震东扶着她的手抽他的脸,“我混账,我是去找人教训那个龟孙子了。我不该不跟你说清楚。不哭啊,青青不哭。” 龌龊,下作!拿这种事攻击女的,是个老爷儿们都不屑于出的手段。 值班室的门被敲响了,产科的实习护士小心翼翼举着值班电话询问:“请问,消化内科的沈主任在这儿吗?骨科有个急会诊,大内科的住院总搞不定,想请你过去看看。” 雷震东的怒气冲到了顶峰,他一把抢过值班电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看,看你妈头的看!这个医院的人死光了死绝了吗?!死绝了最好,全他妈自己给自己看病去!没人有资格替他们看病!” 老式的直板手机砸得四分五裂,碎片飞了一地。实习护士吓得连连往后退,撞到了护士站的台子上。旁边跑过来位老护士,埋怨小姑娘:“你犯什么混啊,沈主任都在我们这儿住院了,还看什么急会诊!” “我不知道啊,她没床号啊。”她以为沈主任是过来找筱医生说话的。 老护士认识雷震东,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误会,小孩子不懂事,他们也没把话说清楚。” 院长匆匆忙忙从走廊那头赶过来,连忙当救火队员:“让备班去,沈主任休假,先休一个月的病假,我特批的!” 雷震东冷着脸,没有理会院长。他转身回值班室,锁上了门。 一道门板相隔,管他外头洪水滔天! 46.不断的访客 沈青没法住院保胎治疗。先兆流产的第一治疗要素就是卧床休息, 可是光这一条,医院的环境都没办法让她得到满足。院长特批的单间也拦不住来自外界的骚扰。 同事朋友们基本上都只在门外头看一眼。被她撞到时,就做个手势,示意没事,他们就过来看看而已,不进去吵她了。 神通广大的媒体人却不愿意放过这个新闻焦点人物,愣是想方设法拿到了她的住院信息,乔装打扮成病人家属潜入了病区。雷震东去医生办公室签个字回来, 刚好碰上小蒋硬拽着个陌生男人从病房出来。 男人嘴里头还在嚷嚷:“公众有知情权, 你不过是要流产而已, 人家已经死了亲妈!” 雷震东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男人的领口,捏紧了拳头。 那人兀自不知死活,见了雷震东居然眼前一亮:“这个孩子是你的?没事,你肯认下来当爸爸就好, 毕竟孩子总是无辜的嘛。” 雷震东冷哼了一声, 直接将这人提了起来,大步朝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走。 男人身体悬空, 吓得嗷嗷直叫,惊惶地手舞足蹈:“你干什么?我要曝光你们!” “呼啦”一声, 窗户被拉开了, 雷震东托着人脑袋往窗户口倾:“不干什么, 让你站得高看得远点儿。” 男人面如土色, 声音被风吹得破碎:“你放我下去!我警告你, 你这是在犯法!” 去他妈的法,这种畜生还有脸跟他说什么法! “雷震东,你住手。”沈青人躺在病房中,只从门玻璃上看到了雷震东拽住那位记者走。听到小蒋焦急地喊“雷哥”时,她就知道不妙了。她怕雷震东犯浑,赶紧翻身下床跑出去,就见到了这一幕。 循声看过来的人群已经聚集到一起,朝着过道尽头的窗户指指点点。为了防止有人跳楼,医院过道的窗户开的位置都比一般地方高。可是雷震东本来人就高,手一托,那记者就小半个身子倾出了窗外。 “别!放他下来。”沈青吓得六神无主,只能拼命喊住雷震东。这人要是被摔下去的,肯定小命难保。 雷震东看了眼妻子,然后转过头,冷冷地哼了一声:“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 他手一拽,硬生生地将那记者拖了回来,再一松手,那人摔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惊恐地看着他。 雷震东掏出湿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手指头,语气十分惋惜:“活着不挺好的吗?干嘛非要想不开寻死?”他脚踩上了男人口袋里掉出来的墨绿色封皮证件,嗤笑了一脚踢开,“就你这种畜生,也有资格当记者?什么时候起,记者连妓者都不如了?人血馒头喷香!你去曝光我啊?老子不怕!你再敢来胡咧咧试试,老子见一次打一次,打的就是你这种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你爹妈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养出你这么个缺德冒烟的王八蛋!” 那人噤若寒蝉,不敢跟雷震东正面硬杠。 “都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产科病区的玻璃门开了,一对穿着警察制服的男女走进来。 记者一见警察,立刻来了精神:“警官同志,这人威胁恐吓我,肆意侵犯公众的知情权。” “公民也有拒绝采访的权利!”赵建国皱着眉头,“他威胁你什么了?” 雷震东没有理会赶来的警察跟地上的记者,径直走回病房,一把横抱起妻子,用脚带上了门。 “没事了,好好歇着。中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他倾下上半身,在沈青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沈青担忧地握住了他的手,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你别忙活了。” 现在的雷震东就像易燃易爆炸的气体,一点儿火星就能点燃他。她怕他压不住脾气,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雷震东握着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我还有你跟孩子呢。” 他的胡子一天没刮,已经茂盛得像刷子一样了,微微蹭着她的手心,一阵阵酥麻。 病房门被敲响了,沈沐骄在外头小声喊着:“沈青,你睡了吗?” “知道人睡了,你还敲什么门?”雷震东冷笑,“你们警察的礼貌都这么虚伪?” 沈沐骄涨红了脸:“我……没有。” “别这样。”沈青轻轻地拉了下丈夫的手,摇摇头,“你让她进来吧。我睡不着了。” 从昨晚十点钟到今天早上八点钟查房,她已经睡了十个小时,她的生物钟让她没办法继续睡下去。 雷震东皱起了眉头,不悦道:“找她干什么?” “陪我聊聊天啊。”沈青笑了。她真的很无聊,她不能坐着看文献,也不能整理资料。朋友们怕打扰她不敢登门闲聊,筱雅在产科忙得连喝水都顾不上,哪儿有功夫过来陪她说话。 雷震东还是不同意:“你养着点儿精神吧,要说话我陪你说。” 沈青拉着他的手指头晃了晃,唇角浮现出一个调皮的笑:“女人要说的话,男人是不会懂的。” 雷震东不服气了:“合着你说的是外星话?我怎么就不懂了。” “哎呀,你开门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我饿了。” 雷震东嘟囔着:“刚才是谁说的不饿来着。”,他到底没拗过沈青,还是让那个冒冒失失的小警察进来了。这种人他真看不上眼,自以为姑奶奶天下第一,又热血又激情,实际上蠢得可笑。 沈沐骄没理会雷震东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垂着脑袋走进了病房。 她今天到医院来的目的还是那个切了子宫的小三。因为这人拒绝提供父母家人的联系方式,包养她的男人又撒手不管了,她到现在还赖在仁安医院不肯出院,连月子都快坐完了。医院报了警也没用,还是那句老话,自己协商解决。人家孤儿寡母的,也很可怜。 于是沈沐骄到医院来,想要寻求院方的帮助,澄清自己推人的嫌疑时,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对她表情微妙:“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很不容易的,以后又不能自己生小孩了。” 大家都来同情弱者吧。小姑娘好可怜呢! 沈沐骄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愤懑。这件事已经将她折磨得心力交瘁。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假装视而不见呢? 沈青沉默地听着,一语不发。矛盾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谁撞上了,谁就是那只被牺牲的沙丁鱼。 “不是我!”沈沐骄吐槽完毕之后,总算想起了她来看沈青的正事,“那些照片真的不是我们警方调查出来的。我们不是打自己的脸么,尸检报告还是我们法医出的呢。” 沈青笑了:“我当然知道。只要还有一点儿职业道德的人都不会这么下作。” 沈沐骄有点儿尴尬:“我虽然的确怀疑过你,但一码归一码,拿人私生活说事,那就太不专业了。” “我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可以被诟病的地方。”沈青看着年轻的女警察,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早点儿摔跟头,对你来说是好事。” 这世间,除了明面上的规则之外,各行各业都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她那位搭档怎么后来都不进医院了?明明他是最好的目击证人,他为什么置身事外了?所有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倘若正义的成本过高,那么人们宁可舍弃正义。这才是群体的本能。 沈沐骄心烦意乱地搓了把脸。她是下了夜班才有时间到医院的。明知道只会更郁闷,她还得硬着头皮过来。 “对了,上次你们医院ICU的案子有新进展了。真有意思,那男的后来登记结婚了,然后买了合家欢的医疗保险,他后来的妻子跟母亲都是保险受益人。”沈沐骄换了个话题。现在犯罪嫌疑人已经变成了三个,谁都有作案动机。 沈青意兴阑珊:“没有证据的话,谁都不是凶手。” 这世上,无法破获的命案多不胜数。她转眼看向窗外,高大的合欢树繁花点点,殷红如夏日的地面上溅落的血点。母亲死不瞑目的脸。 她抓紧了手,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房门被敲响了,护士进来发今天要吃的药:“给你量个体温吧,早上量的时候,你在睡觉。” 护士碰到了她的手:“哎呀,是不是空调温度太低了,你的手真冷。我给你重调一下吧。” “谢谢你。”沈青勉强笑了笑。 赵建国推开护士没锁上的门进来了,冲沈青点了点头。雷震东跟在他身后,板着脸:“赵处长有何贵干?” 沈青朝雷震东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着赵建国的方向微微点头:“赵叔叔,您有什么事吗?” 护士嘱咐沈青:“那我先过去了啊,五分钟后我来收温度计。要是我迟到了,沈主任你就自己看体温吧。” 沈青笑了笑,应下了。 病房门重新合上,屋子里头两男两女组成了奇怪的格局。赵建国清了清嗓子,主动寒暄:“小雪,你还好吧。” “赵处长,我爱人叫沈青。”雷震东抢在了妻子之前开口,“还请您记住了。” “赵叔叔,您有话就直说吧。”沈青拽了下丈夫的衣角,平静地看着鬓角已经出现星星点点花白的警察。 沈沐骄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气氛变得这么僵硬。 “小沈,你先回去休息吧。那件事,我来找院方沟通。”赵建国冲自己的下属挥挥手。 沈沐骄局促地“噢”了一声,朝沈青点了点头,开门走了。 沈青嘲讽地勾起了唇角,看着老警察:“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还非要背着人说?” 赵建国迟疑地看了眼雷震东:“雷……” “我的事情都是我先生在处理,没什么好背着他的。”沈青拽住了丈夫的手,目光落在赵建国脸上,“您有什么就请直说吧。” 赵建国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开了腔:“你上夜班的那天下午,为什么不回家睡觉,而是去疗养院看你的外婆?”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只恨我以前跟外婆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赵建国微微眯了下眼睛,眼角的褶子平展开来之后,他又追问了一句:“那你们当天下午都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小雪,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您这是在审讯我老婆吗?那么还请麻烦赵处长先走程序。”雷震东站起了身,挡在了赵建国面前。 “是吗?那么杀害我母亲的凶手,赵处长找到了没有?”沈青轻轻拉了下雷震东,目光对上了赵建国。 “小雪,一码归一码,你不能犯想当然的错误!” “我就奇怪了,我利用上班以外的时间去看望我外婆,这算是哪门子的错误?是不是我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部奉献给医院就是罪无可恕?” 赵建国脸色铁青,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雷震东,然后晦涩地开了口:“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去疗养院就是单纯地看望外婆?你们在一起说了什么又决定了什么事?” 沈青嘲讽地笑了:“赵叔叔,您说您一直在关心我的生活,可您难道连我外婆身患老年痴呆症多年都不知道吗?您可能不理解什么是老年痴呆症。别说是这么复杂的事情,我外婆这两年连生活起居都完全需要人照应。我跟她能商量出来的决定只有第二天我给她带蛋糕!” 赵建国看了眼雷震东,欲言又止。踟蹰了半天之后,他终于还是对沈青欠了下.身,僵硬地开了口:“那你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比自己的身体要紧。” 雷震东目送赵建国出门,抱怨了一句:“你说的没错,少搭理这种人。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沈青收在被子底下的拳头松开了,她微微笑了:“谁知道他呢。大概警察就是这样,看谁都像是罪犯。” “嘁。”雷震东不屑一顾,“他倒是真抓几个罪犯瞧瞧啊。净搞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抓重点。” 他摸出了手机,点开讯息,看到了手下的回复:查到了,的确是记者,《江州晨报》的。这小子一门心思想做深度报道,成天念念叨叨要找一个绝世好题出来。 什么绝世好题,全他妈是危言耸听。“八毛门”“缝肛.门”,哪个不是名噪一时,事情真相到底怎样呢?最后谁又站出来为不实报道承担责任了?不负责任的异想天开式报道,才是最大的荒谬。 “我出去抽根烟。”雷震东拍拍妻子的肩膀,推开了门,吩咐小蒋,“查,接着给我查,这小子背后到底是谁。还有那个付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这么个瘟生,老子不信他有能耐搞出这么多东西来。重点摸摸那个律师的底,没人在背后挺着,他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小蒋犯难:“可那付强一直居无定所的,我们真找不到人。” “蠢!”雷震东恨铁不成钢,“你不会盯着地下赌场啊。狗改不了吃屎。没钱他能跟医院杠?有钱了他剁光了手指头还能猜大小点。” 小蒋连忙应声记下,试探着劝了一句老板:“雷哥,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事儿,对方未必是冲着沈主任来的。” “被抵在前头的炮灰死的更惨,你知不知道?”雷震东没好气地吐了口烟圈,在一次性纸杯中弹下了烟灰。灰,从来都是被抖落的。他眯了下眼睛,况且那个赵建国,好端端的为什么一直盯着青青不放,追问个没完没了?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同样的问题,也盘旋在赵建国的心头。他调查过雷震东,这个朱少阳的战友退伍以后,就在江州地区干起了灰色安保公司。三年前同小雪结婚后,人人都夸他是无可挑剔的好老公。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调查小雪家里头的事情?所谓的沈外婆嘱托一事,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丧失了,最后还能认出来的人都没几个的沈外婆,还能清楚地记得让外孙女婿去调查女儿的命案? 不是沈外婆,而且他明显是背着小雪做这件事,并且害怕被小雪知道。那么到底是谁,他又是出于什么动机来查这些的呢?他对小雪,到底抱有什么心思? 赵建国摸出了手机,翻找出一个号码:“老周,有个人,麻烦你帮我摸摸底。” 完了以后,他踌躇再三,还是给沈青发了条信息: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但我告诉你,提防着点儿雷震东。他瞒着你的事不少,别以为他是另一个朱少阳。 47.理想的家园 沈青做了个梦, 梦里头她采了莲蓬。 那天,男孩带她去郊外新开发的一处古村。那里保留了明清时期的徽派老建筑,她喜欢看这些。 他们倒了三趟公交车,转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结果原本不收门票的地方突然间多了间收费处,狮子大开口,一张门票就要六十。男孩涨红了脸,跟收费处的人理论,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钱, 不是说凭学生证免费的吗? “放暑假了, 旺季不知道啊!没钱就不要玩!”收费员横眉冷对, 啪的一声关上了小窗。 他气不过要捋袖子,被她伸手拽住了:“好了,在外面看看就行了。也没什么多稀奇的啊,你看,那些肯定是翻修的, 还弄错了, 不伦不类。” 也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民俗保护委员会从哪儿找来的建筑规划,搞得花团锦簇, 把徽派建筑的风格全给破坏掉了。 “我们去那边吧,你看那里的风景多好, 有山有水有草有树, 不比这边好很多。”她拉着他的衣角, 坚持说自己不想看所谓的古村保护群了。 父亲从不主动给她零花钱, 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开口要。这趟出来玩, 都是男孩掏钱。如果不是学生免费,她也不会同意来。 男孩的零花钱也有限,这次出来他带了一百块,正好可以请她吃顿好点儿的。他想了想,咬咬牙:“你进去看吧,我在外头逛逛,然后吃饭时,我们再碰头。” 他下公交时,偷偷看了周围的小饭店。最便宜的那家卖凉皮,三块钱一份,加五块钱的话有牛肉。给她买一碗牛肉凉皮,他要一份素的,剩下的二十九块钱刚好可以给她买饮料。那边鲜榨的西瓜汁五块钱一杯,炒冰三块钱一碗,矿泉水只要两块。 女孩垂下了头,脑袋侧过去看远处的水田稻子开了花,声音被碧荫一过滤,清甜得仿佛玻璃橱窗里头摆出来的绿豆沙冰:“你不陪我,那我出来干嘛?” 阳光从大槐树浓密的枝叶间隙投下来,她的头发跟额上,有明亮的光斑轻轻跳跃,泛着淡淡的粉色。男孩的心也跟着微微荡漾,连树上的蝉鸣入了耳,都只觉得是满满的喜悦。 “好,我们去采桑树果儿。刚才我看到了那边有很多桑树。”他试探着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女孩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连弯着的脖子都泛出了浅浅的粉色,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走近了才发现,成熟的桑葚早就被附近的村民采光了。水边的高树最顶端倒是还有一些,红得发紫近乎乌黑,被鸟啄食过,仔细抽抽鼻子,可以嗅到股甜香。男孩想爬上树给她采,上了一半的时候,他脚一滑,差点儿掉进水里头。 “好了,我不要了,我们一会儿去买点儿。”她在大树底下,吓得脸色发白。 他们沿着河流走,没找到卖桑葚的地方,却看到了一大片荷塘。莲叶何田田,菡萏娇艳,舒展开粉红的花瓣。从妈妈过世后,她许久不曾入乡间,见到荷塘自然欢喜。 男孩眼尖:“有莲蓬!”,说着就伸手去摘。然而靠近水边的莲蓬都已经被采光了。他只摘到了一大片荷叶,倒扣在她脑袋上当帽子。男孩环视周围一圈,眼睛一亮,掰了水边的芦苇杆子,然后硬扯下柳条,绑在上头做成了套。 他猫着腰,目测着最近的莲蓬跟自己的距离,然后手一甩,那柳条套子就跟鹞子一样扎进了荷叶堆里头,不偏不倚,恰好圈住了莲蓬。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男孩。男孩得意洋洋,拉着芦苇杆子想掰断莲蓬。可惜柳条跟芦苇杆子都太脆弱了,莲蓬没掰断,他的工具先散了架。 她捂住嘴巴笑出了声。 男孩的脸涨出了芙蓉色,尴尬地四下找寻:“这儿没有麻啊,我可以搓麻绳的,那个牢靠。” 她笑得更加大声了。 男孩又羞又恼,丢下了散了架的莲蓬套子,伸手过去挠她痒痒:“你笑我。” 她笑得愈发厉害,最后额头抵在了他的胸口,兀自笑得发抖。 男孩反而不知所措了,只拉着她坐在大柳树底下,他们肩靠肩,看水面上有白鸟飞过。远处青山层峦叠翠,零星散落着住家的屋脊。 “看,那里有小船,我们可以划船去采莲蓬。”男孩还不死心。 她有点儿担忧:“要是被人当成小偷怎么办?” “没关系,我带了钱,我们买就是了。” “你会划船吗?” “在公园划过。” 男孩的胆子总是出奇的大,下了水,小船打起转来,她吓得不知所措,他依然镇定自若:“没事,你坐稳了不动就好。” 小船在水中央晃了两圈,终于安稳下来,一点点地靠近莲蓬。男孩跟个老把式一样,探出身子掰了莲蓬,就丢到她手上喊她吃。莲蓬很嫩,中间的莲子有几颗还是牛乳一般的水。她吃了两颗以后,又剥了一颗送进男孩的嘴巴里。 水底像是有大鱼游过,小船随着水波轻轻地荡漾。他的牙齿碰到了她的手指头,舌尖往后躲的时候,扫过了指腹。她脸红了,他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两个人谁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索性拿荷叶盖住了脸。 碧空如洗,那个夏日的天空蓝的好像透明的水晶,那么纯粹,不含一点儿杂色。阳光像流水一样热烈地喷洒下来,他们躺在水上,沐浴在水中。 “哎,哪个家里的娃娃,不能玩水啊,赶紧上来。” 小船的主人来了,他们惊惶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逃之夭夭。然后小船原本就不那么听话,撑船的人再一心虚手软,那船儿愈发成了没头的苍蝇,只会在水面上不停地乱转。男孩拼命喊着,让她坐稳了别动,急得满头大汗。 最终还是小船主人撑了一条有小船两倍长的船过来,拉着他们上了岸。 “哪家的娃娃,胆子鬼大!这塘里头淹死过多少娃娃,你们还晓得啊?” 船主人嘴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教训了他们许久,却还是留他们在家吃了顿农家菜。 老爷爷煮了腊肉饭,配着泡椒跟青红椒炒出来的藕带,蒜泥拌茄子,还有西红柿蛋汤,好吃到连从来不碰肥肉的她都吃下了一大碗饭。她后来吃过很多次农家菜,有的地方赫赫有名,却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喷香的腊肉饭。 吃过饭以后,他们蹲在瓦房外面看老爷爷养的鸡群。这些鸡并不关在笼子里头,就在外面的野地里抓虫子吃。她目睹了母鸡抓蚱蜢的全过程,简直惊呆了,原来鸡这么厉害。小脑袋一顿一顿的,顾盼生姿。 她笑了,看天上的流云飞过,阳光下碧草如茵,不远处荷香阵阵,但觉轻松又快活。 海子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不要海边别墅。她只想要一座乡间小屋,远处有山有水有荷塘,散养的母鸡咯咯哒地挺起了胸脯,生下了温热的鸡蛋。 她满心欢喜。 …… “怎么了,这是梦见什么美事儿了,笑得这么开心。”雷震东搂着妻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原本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只要她睡着了还能笑,那就好。 沈青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看清了贴着她脸的面孔。她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下巴:“雷震东,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想回家了,我想大花小花。” “你就知道惦记你的那两只鸡。”他用鼻子蹭了下她的鼻子,丝毫不掩饰醋意,“我怎么总觉得你心上一点儿也没我啊。” 她靠在他胸口:“你在我心底。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不害怕。” 雷总被敷衍得很不满意,但还是大人有大量地决定卖沈主任一个面子。 医院的确没办法再住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的确没有什么热点可报道,记者们突然间对沈青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们伪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挖空心思混进了产科病区,一定要跟这位一案成名的美女医生来次亲密接触。 什么?她怀孕了,差点儿流产了?太好了,能跟我们说说孩子父亲的话题吗? 什么?她去陪何教授买衣服吃饭,是出于院长的授意?原来如此,那这算不算是医院输出的性.贿.赂?果然是有组织有预谋。 沈青跟跟雷震东都不堪其扰。 产科病区住不下去,筱雅提出帮她联系老干部病房,先躲躲风头再说。沈青懒得再跟那些人斗智斗勇,道理只能跟讲理的人讲,不讲理的人宁可躲得越远越好。她提前办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 反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自然流产都是因为胚胎发育本身的问题。这是大自然优胜劣汰的生物学选择,过度积极保胎治疗,反而没有任何意义。 保不保得住,主要还是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成全他们夫妻。 雷震东花了大价钱,去江州最有名的庙里请了平安符,住持亲自开过光的那种。又给还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孩子做了法事,保佑孩子能够平安出生。 “老三啊,是哥哥对不住你,哥哥言而无信。”他跪在蒲团前,对着檀香念念有词,“哥哥只求你能可怜可怜她。她这么多年,真的不容易。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对她用的强,是我害她怀了孕。她一个女人家能怎么样,你保佑保佑她,让她平平安安的。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雷震东不信鬼神不信命,可他真怕了。人一旦有了牵挂的对象,就有了软肋。宁可这世上真有灵丹妙药,能够一解百愁。他郑重其事地让沈青戴好了请来的护身符,小心翼翼载着妻子回家。 车子停到了院子门口时,沈青突然间紧张起来,抓着他的袖子央求:“雷震东,我们去我外婆家的老房子住,好不好?就我跟你,还有大花小花。” 雷震东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冲击着他的眼眶。他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往院子里走:“别说傻话,好好安心养胎。老房子最近都没通过风,肯定有味道,哪好住人呢。” 雷母在屋里头听到了院子门响,慌忙跑出来,见了儿子就抱怨:“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昨晚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早上给你电话也不接,你非得急死我们才高兴啊!” 雷震东皱起了眉头,大踏步往房里走:“好了,我们不是回来了嘛。” 他一鼓作气,将人直接抱进了房,放在床上,又搭了毯子:“睡一会儿吧,睡不着的话,你就听会儿电子书。你想看什么,我给你下载。” 她想看的医学杂志没有电子书,只能退而求其次:“没关系,我手机里头就有《Walden》。” 雷震东没听懂这个英文单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估摸着应该是有声书,就放心地点了点头:“你先躺着休息吧,晚饭想吃什么跟我说,我来弄。” 熟悉的舒缓语调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是温柔的女声。这是她能够找到的最接近母亲声音的版本。她的童年睡前故事就是这些英文原版书,有《瓦尔登湖》,有《红头发安妮》,有《秘密花园》,还有《小妇人》。 妈妈每天晚上给她念两页纸,然后她就睡着了。 雷震东将手机拿远了点儿,小心翼翼地帮她盖好了毯子,轻手蹑脚下了楼。 雷母神色焦灼地站在客厅里,指着楼上主卧室的方向咬牙切齿:“你就这么着了?我们老雷家八辈子都没丢过这个人!” “说的好像我们家保存了多少年族谱一样。八辈子多少人,你能搞清楚老祖宗几件事啊。再说,我丢哪门子人了?”雷震东随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捞起一个甜.桃,擦了擦,咔擦一口咬出了汁水。真甜,等青青睡醒了,可以切一盘送上去给她吃。 雷母快被自己混不吝的儿子给气晕了。这还不丢人?他老婆跟老情人勾搭上了,红杏出墙的全国都知道了。 隔壁家的老太昨天晚上冒着大雨过来给她送荔枝,话里话外的让她想开点儿。她还纳闷她有什么好想不开的,除了外头下大雨,耽搁她去电影院支持新上映的电影外,她没啥不痛快的啊。 老太拍着腿跟唱戏似的一声三叹:“你要是难受就跟老姐说道说道,千万别憋着。现在的女人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的,都开放的不得了。你儿媳妇本来就留过学,自然更加想法不同。” 雷母捧着当回礼的蓝莓一头雾水:“这又有小沈什么事儿了?” 老太立刻捂住了嘴巴,轻轻拍了自己一下:“哎哟,你还不知道啊。嗐,你早说,我多这个嘴干嘛,平白无故就成了我嚼舌根子了。” 她支支吾吾躲躲藏藏的,将法院发生的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原本她也不知道,不过她娘家有个侄子刚好在新媒体实习,看了审判全程。他认出了沈青是自己大姨的邻居,立刻打电话跟她确认情况。 “你说这人缺德不缺德,还故意送荔枝过来,这是生怕我不上火啊!”雷母一想起昨晚自己的窘迫难堪,就胸口一阵接着一阵发闷,痛心疾首! 雷震东稀奇了:“哟,您二位不是情同姐妹,只差义结金兰了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缺德鬼了?” 雷母兀自心痛:“三文不值两文的烂荔枝,别以为我不知道,卖不出去都烂掉的玩意。亏得我还用蓝莓回了她的礼呢!” 雷震东皱眉:“家里水果那么多,什么李子桃子哪样不行,苹果香蕉也不缺啊。你干嘛非要动蓝莓呢?你明知道青青费眼睛,要吃这个明目。家里还有蓝莓吗?没的话我再去超市补点儿货。”说着话,他就要起身。 雷母一巴掌愣是将儿子直接给拍跌坐回沙发,她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儿子的脑袋瓜子:“她还明目?我看眼神不好,要好好补补的人是你!” “干嘛呢。”雷震东差点没被亲妈戳到眼睛,赶紧后仰着避开,“我左右眼视力都是2.0,我明什么目啊。” 雷母气到咆哮:“你眼神不好!看人跟个瞎子没的差!你脑袋瓜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你用脑子好好想一想啊,当初你俩是为什么结的婚?因为她怀孕了,你喜当爹!” 雷震东“噗”的一口吐了桃核,沉下了脸:“妈,话不能乱说!” 雷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一股脑儿宣泄着愤懑:“那个孩子掉了以后,她是不是跟要死了一样?然后这都多长时间了,我怎么明里暗里劝她要孩子,她肚子都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呵,好了,跟老情人约上会了,立马就怀上了。我说她怎么那么大的气性,愣是把我跟你爸丢在医院不管不问。原来人家是找上老高帅富,有靠山了!” “我让你别说了!”雷震东猛的站起了身,金刚怒目。他原本就长得凶相,平常还靠神态舒缓着,现在一瞪眼,连他亲妈都不寒而栗。 雷母气势立刻挨了半截,却不死心:“我这是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看,她到底跟你是不是一条心!” “青青跟我的时候,还是姑娘。我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雷震东鼻翼微微翕动着,语气也放重了,“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怪话!” 他一抬头,看见楼梯上方站着的妻子,立刻舒缓了神色:“怎么出来了?噢,我不好,忘了在床头放杯水了。是不是渴了?” 沈青脸色苍白,抓着衣角的手指头紧紧攥在了一起,根根骨节分明。她动了动嘴唇,没出声。雷震东已经抬脚朝厨房走去。 雷母立刻跟上,气得一个劲儿拍儿子的后背:“你别不把我说的当回事!我告诉你,这就是个陆小曼,哪个男的沾了都不会有好下场。徐志摩是怎么死的啊,就是被他给害死的!” “行了吧啊,徐志摩是个什么好东西。把原配妻子一个人丢在国外,逼着人家去打胎。完了二婚以后照样在外头勾三搭四。一个锅配一个盖,他妈哪儿来的脸说是陆小曼害死了他儿子?这还说不准是谁坑谁呢。我的亲妈哎,好歹你也是有思想觉悟的老干部,看完了故事再评论,行不?” 雷震东凉好了一杯开水,想了想又从柜子里头摸出了酸枣片。青青吃了开胃,晚饭也好多吃点儿。 雷母捂着脑袋喊头晕,她这是硬生生被不成器的儿子给气的!猪油蒙了心,眼里只有狐狸精。她越看这个儿媳妇越难受,这看着就不是个安分在家过日子的人! 雷震东端着水,捧着酸枣片,一溜烟跑上了楼,看沈青还在楼梯边杵着,忍不住说了她一句:“不是让你进去躺着么。有事你打我电话就好,非得自己跑来跑去。筱雅怎么跟你讲的,卧床休息!” 他硬是以高难度完成了一只手端水杯勾住零食袋子的动作,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了妻子的腰,把人带进屋,安置在床上:“喝吧,水温刚刚好。要不要含点儿酸枣片?想吃蓝莓不,我给你去拿点儿。” “雷震东,你坐下。”沈青打断了他的话。 被点名的人立刻乖乖坐到了凳子上,还特意挪近了点儿,笑着伸手摸她的脑袋:“这是想我陪着你?好,一会儿我烧好饭就上来。我爸去菜场买西红柿了,给你烧个汤还是凉拌?” 沈青脑袋微微朝后面仰了下,避开了雷震东的手。 雷震东连忙往前倾,摸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你别理睬我妈。她那张嘴啊,我说过她了。再胡咧咧,我就跟她翻脸。我又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 “雷震东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沈青一字不顿地开了口,“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误会,我不是处.女,我跟你的时候,不是第一次。” 雷震东的手僵住了,有点儿反应不过来:“青青,你……你这是怎么了?” 48.夫妻的战争 “砰——” 天空燃烧起一朵火红的蘑菇云, 灰白色的高大建筑摇摇欲坠,火红的砖石崩裂开来,如绽放的礼花。穿着特战服的身影轻飘飘的,失去了分量,被礼花推送到空中,然后急剧降落。 “特别讯息,今日江州市港口一座化学品仓库发生特大爆炸事件,截止发稿时间为止, 已有八人遇难, 其中……” 食堂的电视屏幕上, 新闻主播语气沉重地念着一个个遇难者的名字。她手里的勺子掉进了汤碗里头,飞溅起的西红柿蛋汤落在了对面同学的袖子上,她连对方发出的惊呼都来不及道歉,只紧紧地抓住了人,颤抖着询问:“你刚才听到他们的名字没有?” “什么啊, 大中午的放点儿电影也好啊, 非得放这种新闻,搞得人吃饭都没胃口。” “我问你有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同学被吓了一惊, 摇着头结结巴巴:“我……没……哎,沈青, 你去哪儿?” 电视新闻一闪而过, 学校食堂的电视机老化严重, 她没看清楚上面走过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他。她需要肯定的消息。那个时候的手机上网才刚刚开始, 人们更习惯通过电视跟报纸了解确切的信息。 她翻遍了学校附近报摊所有的报纸, 因为是突发新闻,提前印刷的报纸都没有确切的消息。最新的报纸上,偶尔有两份提到了那起爆炸事件,却不过寥寥数语,连具体情况都不清楚,遑论遇难者的姓名? 摊主不耐烦地想赶她走:“不要打扰我做生意。什么爆.炸啊,我哪知道。炸了就炸了呗,又没炸到你。你到底买还是不买?” 她丢下五十块钱,将所有的报纸都拿了一份,仔细翻找,依然毫无头绪。报亭老板在她身后喊着:“下午还有财经报跟市场报,要不要给你留一份?”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翻找着报纸上的讯息,铺天盖地的头版头条全是明星出轨结婚撕逼生孩子离婚。他们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全世界都要关注他们的吃喝拉撒睡吗?为什么真正应该被关注的人却没有半点儿消息? 那个号码拨出了无数回,却始终没人接听。长长的嘟嘟声是对她最大的折磨,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她以为他会在另一座城市好好地生活下去。他会娶妻生子,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爸爸,他会幸福美满,因为他是那样阳光灿烂的一个人啊。 他的眼中始终燃烧着太阳,温暖而明亮。她以为即使她背过身,看不到,那太阳永远都存在。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看到太阳熄灭,从他的眼中熄灭。 她转过头,旁边的小卖部里,店主正吹着电风扇看电视。新闻复播了,天空被火光染红,四溅的火星烧遍了整个世界。那是血,从人的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天空是一块红布,地上也铺着红布。死去的人躺在那里,睁着难以置信的眼,永恒地陷入了沉默。 “啊!”她丢下了手中的报纸,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青青,你冷静点。”出差经过北市的何教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出声:“他死了!他死了!” 她挥舞着手,针头从她的手背滑脱下来,沾着血。不够,那点儿血怎么足够。有很多很多血,血流成河,从她爱着的人体内流淌出来。他们就这样,一个个永远离开了。 她后悔了,她从来不知道居然有一天会是这样。她从未想过,那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明明应该难堪窘迫的人是她,他却在挥拳揍了另一个人之后,局促不安地对她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她本以为,他们会相忘于天涯,各自安好。 可命运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本该好好活着的人死了,她却活了下来。 …… “也许我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或许,那会让你好受些。”窗帘拉开了,落日的余晖流淌在她脸上,明明泛着红,那红光却像是浮在半空中,映衬得底下她的脸与唇色分外苍白,“雷震东,我不想骗你。” “怎么会呢?”男人一时间完全没办法接受。怎么可能不是第一次呢,他又不是没开过荤的愣头青,他还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那么紧,又那么怕痛,在房.事上生涩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且她明明落了红啊。 “那是排.卵.期出血,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我也是因此误以为自己来例假了,没有吃事后药。”她身子朝后退,躲开了雷震东摸她脸的手,正视对方的眼睛,“我不是要有意隐瞒你,我真没想到你会误会。” 雷震东从来不是什么禁欲派,私生活精彩的很。当初他们结婚之前,筱雅还再三劝告她一定要想清楚。不要轻易幻想自己独一无二,一定能够驯服一匹野马。假如成功了,其实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是野马自己玩累了。 她真没料到雷震东会误以为她是第一次。她以为他们的初次接触已经够惊世骇俗,没有任何可供男人幻想的空间。 雷震东像是被一棍子砸在了后脑勺上。他有没有处女情结?当然有,坦白点儿讲,基本上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爱人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唯一的差别,不过是程度轻重和能否认清事实而已。 他无法否认,当初他看到沈青的落红时,有种捡到宝的暗爽。一层膜也许不能说明什么,但起码从根本上证明了她男女关系极为单纯。有哪个正常男人会跟女的一直玩暧昧游戏,始终不进行到最后一步? “你对我太好了,雷震东,我不想骗你。如果这些好是基于误会才产生的,我宁愿不要。因为这对你不公平。”沈青看着眼前这个完全傻掉了的男人,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雷震东,我没出过轨,但我也从来不认为非处女的身份是什么罪过。我不会忏悔,也不会后悔。” “你让我消化一下。”雷震东站起了身,在房间里头来回走,舌头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结,“我不是那什么,可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消化下吧!我没怪你的意思,我也……但你让我反应一下好吗?” 窗户外头传来了“咯咯哒”的叫声,即使不看,沈青也能想象出大花小花得意洋洋的模样。 这两只小家伙,在家里安置下来以后,已经迅速地适应了环境。每天傍晚生完蛋以后,都会比赛着邀功。她每天下班后,最喜欢跟雷震东靠在一起看它们。撒一把碎米或者面包虫,大花小花就会欢天喜地。 雷震东最爱嘲笑她,养两只鸡生蛋的成本能买两筐土鸡蛋。哪家这么养鸡,亏也要亏死了。被她握着拳头威胁了之后,他又贱兮兮地求饶,允诺给大花小花换新的竹篱笆。大花小花也傲娇的很,昂着头顾盼飞扬,压根不搭理他的讨好。他一边叼着烟绑竹篱笆,一边满头油汗的抱怨:“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鸡!” 沈青轻轻地靠在了床头,微微闭上眼睛,声音轻飘飘的:“雷震东,我们离婚吧。” 他一直把她当成仙女宠着,什么都由着惯着她。在他眼里,她就没什么是不好的。就是嘴上再抱怨,他都会依着她。她是呆,可她心不瞎,她能感受到,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他没有再找过其他人。即使她这个妻子连最基本的商业应酬都不会,他也没请什么女公关。别人笑他是妻管严,他就笑呵呵地应着,也不发火。 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闪婚,未婚先孕,还是个高中都没上完的油混子。他们信誓旦旦,有的她哭的日子在后头。可是他没让她哭过,她哭的时候,他都在哄她。完了再嘲笑她眼泪不值钱,会造成通货膨胀。 只是抱歉,她不是他想象中的她。 她也不想这样的。 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房子是你买的,虽然加了我的名字,但我没掏过一分钱。这几年,我挣的钱基本上都用来还学费贷款和花在外婆身上了。家里吃的用的也都是你在掏钱。谢谢你,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家里存款是你挣得,我也不要。你给我买的衣服,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带走。好些我都还没来得及穿,应该能退掉。” 雷震东有点儿懵,转过头看她:“你在说什么?” 她扬起了头,对着他艰难地笑着:“我愿意净身出户,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大花小花要归我,它俩挺笨的,会让你烦神。” 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她苍白虚弱了许多,人单薄得跟张纸一样,风一吹就能打转儿。 雷震东蓦地想到了自己很久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贾平凹的《我的小桃树》。他明明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语文课,却诡异地记住了一句话:“寻瓣儿单薄的似纸,没有粉红的感觉,像是患了重病的姑娘,苍白的脸,偏又苦涩的笑着。” 他也想笑,被硬生生地气乐了,一时间脑子一片混沌,竟然什么重点都抓不住,只顺着本能嘲笑她:“你还要带着大花小花?你会养鸡吗?你连自己都养不好!” 沈青微微笑了,倒是多了点儿生气:“在认识你之前的三十年,我也活过来了啊。” 雷震东勃然色变:“你想都别想!你怀着老子的孩子想改嫁给谁啊?你想让老子的孩子管谁叫爹啊?沈青,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想都不要想!是那个宋明哲还是你那个小白脸顾钊啊,他们敢伸手试试,老子打断他们的狗腿!” “雷震东,你讲不讲道理。我没有,我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沈青气得脸通红,“不许你污蔑我的同事。” 雷震东一把搂住了她,用力勒紧了:“没有就没有,你都怀了我的孩子,你还想干嘛啊。沈青,我觉得你这人特别过分。你不就是仗着你一学霸厉害,脑袋瓜子特灵活,眼睛一睁一闭,就全宇宙神游了一圈。你怎么专门欺负我这种成绩不好的学渣呢。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心思。” “没必要。”沈青伸手想抵开他,“雷震东,我们结婚就是因为孩子因为误会,没必要为了另一个孩子再勉强维持婚姻。你放心,我没打算把孩子打掉,以后孩子也会叫你爸爸。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雷震东陡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你想都不要想。要离婚是吧?先拿把刀过来,你捅死了老子,老子绝对不逼你当寡妇!” 她吓白了脸,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雷震东。他一直心疼她胆子小,在她面前尤其藏好了爪子,大尾巴狼装得跟忠犬一样。时间久了,她越来越模糊,真以为他是那个只会逗她开心的人了。 “别怕我。”他重新将吓呆了的人搂进怀里,摩挲着她冰冷的手,“我不是为了孩子才向你求婚的。不是我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外头想给我生孩子的女人排着队呢。我要的就是你。” 那天在地铁中,她抱着他的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的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娶她了。她像个无知无觉的孩子,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他又怎么忍心辜负。这是他的女人,他想好好照顾的女人。 “你记不记得那天中午,你吃过饭坐在沙发上陪外婆说话?说着说着,你就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后来,是我抱你回房睡觉去的。等你醒过来以后,我就向你求婚了。” 其实他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求婚。那天也是一个黄昏,她迷迷糊糊地从男人怀里头醒过来时,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男人叼了根香烟在嘴里含着,看她睁开了眼,就说了一句话:“婚礼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的?” 他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想到了就要立即执行,根本不给人喘口气的时间,让人只能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要胡思乱想了,什么都不许想。你是我老婆,现在是,以后也是。”雷震东拍了拍她的背,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先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做吃的。” 门板合上了,雷震东面无表情地越过偷听被抓了个正着的母亲,径自往楼下走。雷母鼓足了勇气,想进去跟儿媳妇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结果她儿子鹰爪一般的手跟个钉耙似的卡在了她肩膀上:“妈,把冰箱里的豌豆剥一下。” 呸!她就知道她没享福的命,养的这是什么狗屁不如的混账东西。都这样了,还要她伺候那个狐狸精。 “你真是脑壳坏掉了吧,东东!她为什么到现在才承认不是大姑娘进的门。你用脑子想一想啊,肯定是怕她老情人漏了馅。她这是以退为进,跟你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妈!以后都不准再提这些。”雷震东面无表情,“赶紧剥豌豆吧,爸买菜应该快回来了。” 雷母急得要跳脚:“你就活成个笑话吧,你等着别人戳你的脊梁骨!” 雷震东冷着一张脸:“别人怎么看我,关我屁事!我是过自己的日子,还是活给别人看的!” 49.焦灼的拉锯 雷母躺床上逼着丈夫给她揉了一夜的心口, 那股憋着的闷气还是消不下去。她这儿子是眼屎糊住了眼睛,彻底瞎了。不对,耳朵也被耳屎堵住了,完全聋了。看不见人事,听不进人话! 雷父被妻子搅和得一夜睡不安稳,原本正常的血压都要飙了。他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嘛呢?这到底是你儿子娶的老婆还是你娶的?” “你知道个屁!老雷家要指望你这猪脑子,早完蛋了!我就不明白你们这对父子俩到底是怎么长的脑袋瓜子,一点儿数都没有。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你们真不明白?” 雷父困得眼皮跟黏了胶水一样, 简直要跪地求饶了:“东东自己不知道啊。小沈不过是跟人家一块儿吃顿饭而已, 那天下午不是回来了嘛。” “我跟你说,我看了她的病历了。狐狸精的排.卵.期就是她跟老情人约会的那两天。嗐,跟你一个老爷儿们说什么排.卵.期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那时候我们不也算着日子同房么。” “哎,谁跟你将这些。你别忘了, 那天晚上狐狸精是三更半夜才回家的。是不是一回家脸色就不对?阴阳怪气的, 脸上红的古怪,大半夜的还放什么□□, 那就是大毒草,靡靡之音!东东天快亮才回家, 她也不让东东睡觉, 愣是缠了他一早上……” “不是你急着要抱孙子吗?” 雷母一巴掌恨不得拍飞这个蠢老爷儿们。她这辈子都是烦神的命, 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他们老雷家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辈子轮到她来还债了。 “你猪脑子啊!那时候她外婆才死了几天?头七都没过啊!她家不是所谓的书香门第么,不是最讲究这种事的么。她怎么那天就不讲究了?” 雷父被打的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她那手跟蒲扇一样,又宽又厚,一巴掌下来简直要把人拍吐血。雷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习惯性地咽下了这口闷气:“她要真守孝三年,你这张嘴巴能放过她?” “废话,她也不看看她多大年纪了。”雷母满心不悦,旋即又推了把丈夫,“你别跟我打岔。东东对她百依百顺的,她要是不主动,东东憋死了都不敢硬来。再说了,你要开了一夜车累得快散架了,你不一门心思想睡觉?东东都跟她结婚三年了,不是三天,东东也不是没开过荤的小伙子。她不缠着东东,东东会那个?我跟你结婚三年的时候,我穿着裤衩在你跟前走,你都不带多看一眼的!” 雷父被彻底带进坑里头去了,双手合十求饶:“你扯上我干嘛啊。你就别操这个闲心了,他们两口子要怎么过,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滚!去沙发上睡去。看你们两个傻老爷儿们就闹心!”雷母一脚将雷父别到一边。 雷父差点儿没摔到地上。他有心想赌气直接抱了毯子去客厅沙发上睡,又担心被儿子儿媳看到了太掉价,只能委委屈屈缩在了床角。 家庭像座山,盘旋于老雷家顶峰三十多年的雷母,从来都是俯瞰众生。她起了心思就绝无打消回头的概念。 别的事情,她捏捏鼻子也就过去了。儿媳妇就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唯一那个老外婆从她外孙女嫁进老雷家起,雷母就没没能跟这位老亲家说清楚过一句明白话。老太老年痴呆,雷母想用劲都使不上力气。现在老太更是一蹬腿直接走人了,她这个做婆婆的就连说理都没地儿去。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宽宏大量的长辈。 但现在这事绝对不能和稀泥,这可是关系到老雷家血统纯正的事情。她想抱孙子,可不是要自己的儿子当龟孙子。 雷母辗转反侧了一夜,嘴巴里头烧出了好大一个燎泡。 第二天一大早,她耷拉着眼袋,守在厨房里熬起了绿豆汤。她本指望儿子见了绿豆汤会问,她就趁机开话匣子。没想到这儿子真白养了,居然连吭都不吭一声,直接端着白米粥跟开胃小菜准备上楼。 青青原本没出现害喜症状,但她对保胎药□□的反应特别重。无论是打针还是口服,这两天她一直吐,胃口也不行。 雷母见儿子这德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混账玩意儿这是伺候人伺候上瘾了。 “脚有千斤重啊!她就不能下楼来吃顿饭?” 雷震东皱起了眉头:“青青正在保胎呢,卧床静养。”好不容易才不出血了,要是再楼上楼下的跑,这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雷母到底怵儿子的包公脸,声音低了八度:“这还不知道是谁的胎呢,你上赶子卖什么乖。” 雷震东的脸顿时阴沉如水:“妈,我最后一次强调,以后这种话坚决不许说。否则……” “否则你怎样啊?”雷母发酵了一夜的火气腾腾往上冒,“否则你是杀了你老娘还是打算把你老娘扫地出门啊,这家里是没有我能站脚的地方了,对不?好,你能耐了,你厉害了,你妈的话你是听不进去了?哎——你给我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 雷震东的脑袋像是有钢针扎,又痛又涨。其实昨天夜里他也没睡好。他惊醒了好几次,每次看到人还在自己怀里头,他才能安心地合上眼。昨天夫妻之间的争执,最后虽然还是偃旗息鼓了。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隔阂,一堵无形的墙已经竖在了他们中间。 倘若是以前,只要他们夫妻俩躺在床上,青青肯定会跟他聊天。有的没的,大的小的,絮絮叨叨,什么事情她想起来了,都要跟他说一嘴巴。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她自己说的高兴起来了,他都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只能简单地嗯啊敷衍两声。可她还是乐意什么都跟他说。 昨天晚上,他早早就上了床,想陪她好好说说心里话。可原本还在听英文小说的青青,一看到他靠过去,就闭上了眼睛,明显在拒绝跟他讲话。 雷震东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头的焦灼像火一样烧着。他轻手蹑脚扭开了房门,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句妻子的名字。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可是雷震东知道她已经醒了。青青就是这样,敏感的很。他离开的时间长一点儿,她都会惊醒。 雷振东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从来都害羞,什么话也吝啬说出口,可偏偏又呆头呆脑的,藏不住自己对他的依恋。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在妻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先吃早饭吧,你尝尝这个酸笋,配粥喝最带劲了。” 沈青没有继续装睡,她看了眼走过来的男人,不吭声,只伸手要接过粥碗。 雷震东不让,一口口吹着熬出了淡绿色的米粥,喂她喝下去。 当年那个孩子掉了的时候,沈青不吃不喝。她不是有意要闹脾气,只是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动。巨大的悲伤跟绝望攫取了她全部的精气神,她甚至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是雷震东就像现在这样,将人抱在怀里,一口口喂她吃东西。他不能切身体会她的痛,可他的体温给了她慰藉,他竭尽所能地陪着她。 “我今天要出个差。我会尽早赶回来的。”一碗粥喂完了,雷震东摸了摸她的头,帮她擦干净了嘴巴,又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如果顺利的话,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我就能回来。” 倘若是以前,沈青肯定叮嘱他不要这么赶,千万别连夜开车。可是这一次,她只是撇过头,淡淡地“哦”了一声。 “你不要误会,是真的有急事。我不是不想在家陪你。”雷震东小心翼翼注意着措辞。 临出院之前,筱雅特地将他叫到了边上谈了半天话。主题就是,当丈夫的人一定要注意好孕妇的精神状态。孕妇本来就是抑郁症的高发人群,沈青又是个性格内敛的热闹,加上他们之前失去过一个孩子;她现在处于一种安全感极度匮乏的状态,随时可能被别人看来根本不算事情的小事刺激到。 “多陪陪她。”产科医生筱雅告诫雷总,“什么灵丹妙药都比不上你的对她的支持,尤其眼下这种微妙的时候。她是理智,可人的情感有的时候会打败理智。” 他也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就他跟她,还有大花小花,吃吃饭看看花。可现在他们腹背受敌,到现在雷震东也没查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使阴招。 付强下了法庭就不见踪影。雷震东把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了,只差将江州掘地三尺,竟然一点儿付强的消息都没有。他那个律师一口咬定照片都是付强提供的。这个案子,就是他不接,也会有其他人接的。医院赔钱是惯例,谁打这个官司都不吃亏。 雷震东怎么可能相信付强有这么大的能耐。就算他那位便宜丈母娘死了之后,他搭错了神经立刻盯上了青青,拍下了她去明基广场的照片。那十几年前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当年连雷震东本人都没查出青青跟那个何教授的关系,可见他们的交往相当低调。 到底是谁拍下了那些照片,这人为什么还要邮寄给干妈呢?老三都走了十多年了,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原本雷震东已经安排人去调查,究竟是谁投递了那封信。但是始终没有任何头绪。那里不比江州,监控摄像头星罗密布。老三家又是待拆的老小区,人员进出自由得很,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一样。因为一直没线索,加上妻子又陷进了官司里头,他就没怎么继续跟进这件事。 现在看来,他有必要再去青青老家走一趟,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青不过是位普通的副主任医师,无权无势,医术虽然不错可也不没掌握什么独无仅有的技术。这人如此大的能耐,有必要这么针对她吗? 这些事情,雷震东都没办法跟妻子说。她本来就是多愁多虑的性子,让她知道了,只能叫她白白担心。 “什么都别想,外头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就在家里好好躺着就行。我通知过阿姨了,她会过来做饭端上来的。” 沈青只静静地听他说着,目光落在了窗外。小区里头种了不少三角梅,这种花十分好养活,几乎一年四季都能开出热烈的红,明灿灿的,晃着人眼。大花小花对竹篱笆外头的一根树枝产生了兴趣,一直在那里跳啊跳的,两个小脑袋高高地昂着,不时发出咕咕唧唧的声音。 太阳正好,夏花绚烂,窗外是最好的季节。 “我走了。”他在她额头上又亲了一下,帮她调整了枕头的位置。 她木木地承受着这一切,等到男人推门而出的时候,才下意识地轻声念了一句:“路上小心。” 雷震东跟等到了免死金牌一样,简直喜形于色,立刻欢快地应了一声“哎”,冲到她面前,“吧唧”一口亲到了她嘴上,捧着她的脸连连保证:“我开车肯定集中注意力,不抽烟也不打电话。” 他脸上的欢喜是如此的明显,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沈青有点儿发愣,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这样轻易掌控面前这个男人的情绪。她呆呆地问了个傻气兮兮的问题:“你乐意跟我一块儿?” 跟她在一起,他真的开心吗?他是不是不好意思表现出不满?他大男子主义挺重的,总当她是需要被照顾的弱者。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娶到你当老婆。每天夜里头,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怀里头的人是你,我就觉得我怎么能运气这么好呢。”雷震东捉着她的手,轻轻地蹭自己的脸,“沈主任,您这可真是精准扶贫。” 沈青轻轻地笑了,头往前倾,靠上了他的额头:“是我运气好。”好的让她有点儿害怕,总觉得不真实。 “那就对了,说明咱们是天生一对。”雷震东又趁机亲了她一口,隔着凉被摸了摸她的肚子,煞有介事的装起了严父,“乖乖待着啊,不准折腾你妈。否则你爸我回家了,肯定打你屁股。” 沈青伸手推他:“你别吓唬宝宝,去吧去吧,光听你嘴上念叨,老半天也不见你动身。” 雷震东答应着,又殷勤地给她摆好了零食,这才欢天喜地地下楼去了。三十几岁的大老爷儿们,恨不得一蹦三尺高,直接翻出跟头,活像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雷母没眼睛看,觉得自己跟丈夫死了又活过来了。 雷父莫名其妙,他俩好端端的怎么又是死又是活的。 雷母冷笑:“看看你儿子一早哭丧着脸,那天塌下来的模样,不是如丧考妣是什么?现在又笑开了花,可不是我们死了又活过来了!” 雷父一阵牙疼,怀疑绿豆汤里头有砂子磕了牙也不敢念一声:“大早上的,你说这种话干什么。没的跟孩子不痛快。” “我还敢跟他不痛快?这屋里就没我下脚的地方!” 雷震东深谙老雷家男人的生存之道,以不变应万变,对雷母的魔音灌耳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他一边收拾箱子一边留下话:“我出差一趟,尽量早点赶回来。妈你别皱眉,阿姨我联系好了,一会儿就过来处理家务。” 雷母被噎得脸色通红,再多的绿豆汤都压不住火:“有两个钱烧的你,你这是皇宫还是大院啊,统共这点大的地方这两个人,还要找保姆伺候着?” “我这不是孝顺你么。” “你少气我就是真孝顺了。” 雷震东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将他妈跟青青放在一个屋檐下。没他镇着,天知道他妈能说出什么怪话来。青青那个性子,跟个泥菩萨一样,一张冷脸只能吓唬不清楚底细的人。实际上连吵架都不会,被人骂了也只能干听着怄坏了自己。 恨就恨他给父母新买的房子装修好了还得散散味,这年头所谓的环保材料怎么听都怎么让人不放心。 他拨通了助理小蒋的电话,让人到他家里头看着。万一他妈要招惹青青,也好有人拦住。 小蒋正在刷牙,接电话时嘴里头的泡沫还没吐干净,闻声“咕咚”一口,直接把牙膏沫子全咽下肚了。他简直要咬了自己的舌头:“雷……雷哥,你给我换个活吧,这事我真不行。” 他疯了才想不开要掺和老板的家务事。一个是西王母,一个是观音娘娘,他得罪哪个啊?他哪个都不敢得罪。他跪下来求饶,也要看天上的神仙肯不肯搭理他这个小人物。 雷震东骂他没出息。他妈又不会吃人,青青更是面团脾气,有什么好怕的。 小蒋抵死不从,居然无耻地选择了装病,还是跑肚子,一早上上了三趟厕所,臭屁不断的那种。 雷震东成功地被他恶心到了,不好再坚持。他估摸着小蒋的道行的确还欠点儿火候,很可能当了炮灰也发挥不了半点作用。他琢磨了一圈,最终将主意打到了吃过早饭就开始隔着落地窗逗两只鸡的亲爹身上。 “爸,家里就看你了啊。这回无论如何,你都要拉住我妈。” 雷父本能地维护妻子:“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妈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搞得活像是你仇人一样。” “我妈那张嘴就是一把刀,见谁削谁!爸,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你们孙子孙女的亲娘只能是青青。她要不生孩子,我就跟她丁克到底,以后我也不要孩子了。” 雷父冷笑:“别拿断子绝孙威胁我。真到了地底下,万一有老祖宗算账,也跟我们没关系。我跟你妈眼睛一闭就嗝屁了,管你们活成什么样儿!” 雷震东连连作揖:“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他现在就求他爹妈不要管。不管过成什么样,都是他跟青青自己的事,他愿意。 50.婆媳的对峙 雷父什么时候能做得了妻子的主, 他放话绝不插手小两口的事,等于没说。退了休的前科长决定将对工作的热情转移到家庭上。丈夫跟儿子,一个唐三藏一个猪八戒,从来都把妖精当良家妇女,掉了多少次坑也不长记性。只能她老将出马,当好了孙悟空。 结果她儿子把她当贼防,好好的家里头硬是安排进了个保姆,二十四小时贴身的那种。她才刚上楼, 还没到主卧室门口, 那笑得跟朵大喇叭花似的保姆就屁颠屁颠跟上来了:“徐科长, 您坐,这点儿事情哪里还劳烦您忙啊。” 雷母打退休以后就再没听人叫过她科长。那个新上任的王八羔子,她还没走远呢,就扇凉了她的茶,一口一个老徐。呸!诅咒他这辈子就是科级干到死的命。现在有人追着她喊科长, 雷母伸手都打不下笑脸人, 只能憋着口恶气,耷拉着脸出门去了。 保姆偷偷舒了口气, 暗自称奇,这雷总还真是够了解亲妈的。果然她一喊徐科长, 这老太太就有火也不发了。 雷母人在走廊底下站了半晌, 越看盯着两只鸡傻乐呵的丈夫越来气。她怎么就命这么苦, 摊上了这么对父子俩。 隔壁家的老太朝她招手, 一张脸笑得恨不得掰成八瓣:“老妹妹, 走,趁着今天不热,咱们出去逛逛。” 大清早起来,天就跟往地上下火一样,也不知道邻居家的老太到底从哪儿看出来的凉快。不过雷母待在家里头更窝火,还不如出门去散散心。她应了一声,“蹬蹬蹬”跑上楼,隔着主卧室的门板着脸,问儿媳妇要车钥匙。 那保姆跟屁.股上绑了火箭一样,“刺”一下就蹿上了楼,对她陪着笑:“哎哟,徐科长,哪里能劳累跑上跑下的,我来拿钥匙就好。” 说着,人就进了房,只留给雷母一张门板。气得雷母哟,她今天不把汽车油开光了,她就不姓徐了! 邻居家的那对混世魔王双胞胎,从沈青回家保胎起,就在雷震东再三再四地跟他们父亲抽烟聊天的过程中,定下了被送去乡下外公外婆家过暑假的行程。两个小东西因为不能继续窝在家里吃冷饮打游戏,死活不肯走,结果又挨了亲爹的胖揍,哭着上了回乡的路。 “哎哟,你家儿子对媳妇真是什么招都能用得上。你说,我家两个小孙子人见人爱的,哪儿不好,非不招你儿媳妇待见。” 雷母还在心疼自家那一柜子的衣服跟白送出去的蓝莓,不冷不淡地回敬了对方:“我儿媳妇高级知识分子,好清静。肚子里头的宝宝也爱安静,最喜欢听妈妈念英文诗了。” 邻家老太笑得捂住了嘴巴:“对对对,的确不像你家雷总。那可是风风火火的性子。” 雷母被踩着了痛脚,有心要发作又拉不下脸。刚好前面有辆车不守规矩横冲直撞的,她一个急转方向盘避开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太却因为惯性,“砰”的一声撞上了脑袋。 “这什么人开的什么破车!桑塔纳也有脸出门!” 雷母心里头憋着笑,乐得不行,嘴上却还安慰人家:“算啦,这种人越是没钱越爱臭显摆。” 两人上了山,邻家老太神神秘秘地领着雷母去了座不大的庙。 先开始听和尚念经烧香都还寻常,完了也不过是个老和尚解签,一根签二十块,真不算贵。等两人在庙里头简单吃过斋饭之后,戏肉才登场。邻家老太带着雷母去了庙后头一座小屋,也不知道是不是禅房。 她敲了敲门:“阿姑还在啊?我家老姐姐是慕名远道而来的。” 雷母有点儿懵,压低了声音问:“我不是解过签了么,命中注定儿孙满堂,平平安安的命。”就是没有大富大贵,让她有点儿遗憾。 “你不是之前问过我,我儿媳妇怎么生的双胞胎么。我现在跟你讲实话吧,我们两边都没有生双胞胎的,我是带她请了阿姑看过,吃了阿姑给的草药才来的两个小子。” 雷母心道:好你个老东西,我那时候天天愁着儿媳妇肚皮没动静,你风凉话说了一大堆也不讲重点。 邻家老太觑着雷母的神色,连忙撇清自己:“你家儿媳妇是洋博士,根本就不相信这些。我哪儿敢去你们家碰一鼻子灰去。我这不是看咱俩感情好,所以才冒着风险带你来的么。我跟你说,阿姑不是寻常人。生男生女,她看一眼,摸了骨头就知道。” 雷母耷拉下脸:“你这不等于没说么。她现在摸谁的骨头去?小沈人还在家里头躺床上呢。”就是自己现在叫,估计她那位架子比天大的儿媳妇也不会动。 邻家老太一巴掌轻轻拍到了雷母的肩膀上:“哎哟,我的老妹妹,你怎么就这么驽呢!老姐姐我能想不到这一茬?阿姑能决定是男是女,有药的。当初我家那两个小皮猴就是我打定了主意要男孩的。我儿子儿媳妇还说什么儿子是建设银行,女儿是招商银行。现在看看,还是我主意正吧。” 雷母到底是老干部出身,不比老太野路子,迟疑着问:“这药真准?” “不准我敢给我儿媳妇用?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家可是三代单传!”老太不高兴了,头一扭,“反正我就给你指条路而已。嗐,你们家好像也不在乎这个。我看只要是沈主任生的,雷总都能宠上天。连两只鸡都伺候得妥妥当当。” “哪个讲的。”雷母忍不住开了口,“女儿再好也始终是人家的人,传根还是要儿子的。” 下山回家的路上,雷母问附近山民买了两只竹鸡,捆好了放在后备箱里头。 邻家老太絮絮叨叨:“老妹妹你就放心吧。阿姑的药,只要怀孕还没满三个月,吃了保准是男孩。我儿媳妇,我侄媳妇还有我姨侄女儿,都是吃阿姑的药生的男孩。前头她们几个生的可都是姑娘。” 雷母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儿发潮,转动的时候好几次都打了滑。好在山下路上空旷,人跟车子都少,总算让她顺顺当当地开进了城。 停好车子以后,她还是犹豫不决。要不是邻家老太提醒,她都忘了后备箱中的那两只比鸽子大不了多少的竹鸡。 她拎着袋子进了屋,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丈夫咧开嘴笑了:“哟,你给大花小花又添了两个小伙伴?这两只看着可怪俊的。大花小花肯定要欺生的。” “去去去,就你们家把个鸡当孩子养。这是竹鸡,杀了吃的。别说我刻薄婆婆,不管儿媳妇。我出去玩一趟都记挂着她跟她肚里的娃娃。” 雷父眉开眼笑,赶紧过去接手帮忙:“就该这样,家和万事兴。东东又不是个傻的,他自己能没数么。小沈人也正派,你在医院又不是没听人说,她都不怎么主动跟男医生讲话的。再说了,退一万步讲,那个男的一直单身。小沈要是真跟再有点什么,她回国的时候就可以跟了人家。我们自己是看自己儿子哪儿都好,医院里头可有不少人觉得小沈配我们东东委屈了。” 雷母这□□桶脾气一点就炸:“我家东东哪儿不好啊。二十岁的小姑娘都排着队追着要当我儿媳妇哩。” “行了,哪个正经小姑娘会盯着有老婆的男人啊。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哎,杀几只啊,要不先杀一只,另一只剪了翅膀毛先养着?” 雷母摆摆手:“都杀了,看着就闹心。” 保姆端着点心盘子从楼上下来。现在沈青胃口不好,一顿就吃鸟食点儿的东西。没办法,只能少食多餐,下午再加一顿茶歇。保姆煮了红枣茶配新烤出来的小饼干。她好歹还能吃两块。 “哎哟,徐科长,雷主任,怎么能让你们忙呢,我来我来。”保姆放下盘子就过来接手。 雷父还想客气,到底是杀鸡,让保姆一个女人家做这个不好。 雷母一声冷哼:“让她弄,你儿子以为我们会给他老婆下毒呢!” “没有没有。”保姆连连摆手,“徐科长,您真是爱开玩笑,我这都拿了钱的,要不干活的话,雷总可不得辞了我。” 雷母撇了下嘴,懒得跟保姆一般见识。 那竹鸡褪了毛之后,连皮带肉也不过小小一只,跟个童子鸡没两样。雷母当着保姆的面放进了砂锅,加了八角花椒开始炖,眼睛都不瞄保姆一下,就哼着小曲儿去客厅看电视去了。 保姆也不觉尴尬,老老实实看着砂锅,顺便准备做晚饭。雷总看着粗枝大叶的,人比什么都精细。愣是从产科主任手上要了张食谱,临走前还交代她要对着食谱给沈青做吃的。保姆坐在小板凳上择毛毛菜,伸头看了眼客厅沙发上气鼓鼓的雷母,摇了摇头。 雷母换了三个台也没定下来到底要看什么节目。雷父好好的足球赛看到一半,被抢了遥控器也不敢吱一声。就这样,雷母依然不满意,在客厅里头走来走去,搞得雷父连足球赛都看不成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东东就是跟你学的,才不爱学习。”心神不宁的雷母好端端的又把火发在丈夫身上。 雷父被数落惯了,一点儿都不在意:“没关系,孩子随妈,像小沈就行。” 要是往常,雷母必然敏锐地察觉到丈夫在暗地里甩锅,肯定会就儿子的缺点到底随谁这个问题分辩好几个来回。今天,雷母却没有这个心情。她坐立难安了半个多小时,眼见着砂锅都开始往外头冒热气之后,终于熬不住上楼去了:“我去书房拿本书。” 雷父差点儿笑出声。书房里头的那些书,基本上都是他们儿子买回家充门面的。除了儿媳妇外,谁看得懂那些洋文。也不知道他老婆这会儿装什么文化人。 雷母人站在书房里头对着儿子的老板椅发了半天呆。那藏在裤兜里头的一小包药几乎都要被汗水打潮了。不行,这一胎肯定不能是儿子。就东东那个惯她的样子,有了儿子之后,他肯定舍不得再让她生孩子。 雷母想了又想,下意识地走到窗户边上去看了看,生怕儿子突然回家。她站了一会儿,猛不丁地听到了人打电话的声音。今天傍晚起了风,正好从主卧室窗户吹到书房窗口的方向。 沈青烫的气闷了,站起了身到窗户边上通风透气,这时电话响了。 其实看到陌生号码时,她并不想接听。可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喂——” 何教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庆幸:“还好,我担心你看到我的号码就不接了。” 沈青闭了下眼睛:“我不知道是你的号码。”这话半真半假,她的确早就忘了何教授的电话。不过看到号码归属地时,她还是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青青,我就是想向你道个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沈青看着院子里头那两只跳来跳去的芦花鸡,心情好了一些,“该道歉的人是我,我害得你成了众矢之的。” 她毕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医生,休了病假往家里头一躺,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她身上了。何教授盛名在外,身上担着那么多头衔,想要躲都没地方藏。 “不,这些人肯定是冲我来的。”何教授坚持道歉,“是我连累了你。” 沈青的目光落在了小花身上。不知怎地,有片菜叶子粘在了它背上。它抖来抖去,怎么都抖不下来,急得团团转,脖子都快拗断了。旁边大花发着呆,冷不丁跳了起来,一口啄到了菜叶子,吞下了肚。 “没关系,我丈夫人很好,很体贴我。” 隔着小半片墙,雷母都快气晕了。知道东东体贴你,你还跟老情人联系什么呀?这日子到底还想不想过下去了?不想过,早点说,别净耽搁她家傻儿子! “还请你放心,我有宝宝了,为了宝宝,我也会坚强的。” …… “不,不用你费心,我丈夫会照顾好我跟宝宝的。他一直都很信任我,对我很好。请你不用担心,我跟宝宝都很好。” …… “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教授,还请你以后都不要再联系我。我跟我先生感情非常好,他对我真的很好。” …… 现在才知道她儿子好,早干什么去了?出了事,老王八就成了缩头乌龟,只有她那个傻乎乎的儿子,外头下刀子,他都要拿自个儿的身子给她挡住。 雷母捂着胸口,一阵接着一阵发闷。她觉得她也得绑个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她就被气出了心脏病来! “徐科长,汤炖好了。我是现在把火调小点儿还是直接关火?” “关了关了,再炖下去就成水了。” 雷父看着妻子空手下楼,还想趁机笑话她两句。结果瞥见了妻子的脸色,阴云密布,他也不知道谁惹了她,愣是没敢开口碰钉子去。 竹鸡骨细柔嫩,炖上两个小时更是骨酥肉烂,筷子一插到了底。雷母过去尝了尝味道,满意地点点头,招呼保姆:“行了,你端上去让她喝点儿汤吧。” 保姆赶紧去水龙头底下洗手,雷母看看她的指甲盖,又皱着眉头改了主意:“我去吧,别你手上有青菜叶子味道,她闻了又要吐。光吐不吃,怎么行呢!” 雷父听了她的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乐呵呵的:“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既然关心她,为什么老说话戳人家孩子呢。小沈不容易,娘家又没个人,嫁到在咱们家了,我们做长辈的就该多照应她。” 雷母脸一拉,盛了汤往楼上去:“我亲自伺候,总成了吧,雷主任?” 雷父哪里还敢再多嘴,赶紧识相地出门捡鸡蛋去了。 也不晓得家里头这两只芦花鸡是不是成了精,每次都在儿子媳妇下了班回家后才生蛋,生怕没人看到它们的功绩一样。他摸着两只热乎乎的鸡蛋进了厨房,吩咐保姆:“给小沈蒸个水蛋吧,加强点儿营养。” 那碗鸡汤,她指不定能喝下去多少呢。 雷母端着汤进房间,沈青正靠在床边边看杂志便整理摘要。她以为是保姆,头也不抬:“阿姨,麻烦您放桌上,我等会儿再吃吧,现在吃不下。” “吃不下也喝点儿汤。”雷母皱着眉头到她床边,“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不能看啊,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养胎。” 沈青吓得笔都掉下了床,局促地冲婆婆点头:“妈,你说的是。” 雷母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地打量儿媳妇窄窄的一张滴水脸,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凭良心说,东东要娶你进门时,我不乐意。你俩就不是一路人。” 沈青低着头,没吭声。 雷母却换了语气:“我不乐意有个屁用,我这儿子从十八岁起,就没听过我一句话。小沈,既然你嫁进我们雷家了,你叫我一声妈,我也应着,那我得问你句掏心窝子的话,以后,你能跟我们东东一条心不?” “妈,我——” 雷母摆摆手:“你别说我倚老卖老。我也是女的,从姑娘一路过来的。女的有啥心思,我不会一丁点儿都察觉不出来。我不管你以前心里头想些什么,反正从今往后,你就得跟东东一条心。不然的话,我跳楼割脉喝农药抹脖子,我就恶婆婆做到底了,我死也要逼着东东签这个字!” 沈青被雷母吓得不轻,赶紧要起身:“妈,你别这样。” “甭跟我说这些虚的,你现在就给我指天发誓,你以后跟东东好好过。将来孩子生下来了,我跟你爸爸也能帮着搭把手带。”雷母说着说着,自己先感动了,眼睛都红了,“你能答应妈不?” 沈青既往关系密切的女性长辈,要么是她母亲那样的仙女范儿,要么是她外婆那样的贵妇人派头,雷母这种她还真招架不住。她赶紧点头应下,举着手指头发了誓。 雷母这才破涕为笑,擦了眼泪催促沈青喝汤:“多吃点儿,哪有女的生孩子还跟个竹竿一样。” 沈青端起汤碗,愣了一下,小心翼翼询问:“妈,这是什么呀?” “放心,不是胎盘,是竹鸡,营养着呢,新鲜的,我去山上买的。” 沈青犯起了难,拿着汤勺不肯动,又不敢看雷母:“妈,能换其他的么。我,我不吃鸡。” 从养了大花小花之后,原本就挑嘴的沈青又多了个禁忌的食材,坚决不肯碰鸡肉了。他们科里头一起点菜吃,都换成了红烧老鹅或者老鸭煲。 “哎哟,你不能七十二样不吃啊。这鸡又没什么坏处,吃了营养。快,听我的,赶紧吃。” 楼下院子门发出了“哗啦”的轻响。沈青立刻竖起了耳朵,肯定是雷震东回来了!她顿时跟找到了靠山一样,坚决使出了拖字诀:“妈,你先放着吧,我现在真吃不下。” 哪知道雷母也耳聪目明,同样猜到了是儿子急吼吼地赶回家了,愈发积极地推销起自己的鸡汤:“快喝,冷了就有腥味儿。” 51.撕破的脸皮 沈青跟怕药苦的小孩一样, 拼命咬紧了牙关,坚决不肯开口。 雷母性子起来了,非要喂进去,两人拉扯之间,汤碗打翻了。 沈青原本就对药材味道极为敏感,加上现在怀孕,鼻子更加处于超敏状态。她狐疑地看着白瓷汤碗上黏着的细小黑色颗粒:“妈,这又是什么东西啊?” 雷母本能地想否认:“汤炖过头了, 底下有点儿糊。” “妈, 你在撒谎。”沈青变了脸色, “如果锅底糊了的话,汤不可能没糊味。” “青青,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雷震东兴高采烈地拎着酸梅凉粉进了房,看到他妈, 笑脸也没收, “妈,你也尝尝这个。江州的酸梅凉粉, 味道真不赖。”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对凉粉表现出丁点儿兴趣。 雷震东抽了下鼻子, 眼睛看到了地上滚动着的汤碗, 赶紧放下手里的凉粉:“这是汤碗太烫了吧。妈你歇着吧, 我来弄。” 雷母惊惶未定,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高铁开通了, 单程就四十多分钟。”雷震东说着话,就要去拿扫帚拖把。他以前都是开车来回,太费时间了。 “雷震东,你先放着。”沈青的目光没有离开婆婆,“妈,你说清楚,你到底在汤里头放了什么。” 雷震东愣住了,难以置信地转过了脑袋,直直盯着自己的母亲,声音沉了下去:“妈,我怎么说的,这孩子是我的命!”他没想到他妈居然能够对孩子下手! 雷母煎熬了一个下午,此刻终于崩溃了:“我干什么了我?你光知道她是你的命,你怎么不想想,你也是你妈我的命!” 楼梯上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雷父边上来边问:“怎么了,在下面就听到你们的声音。” 保姆抢在雷父前头进了主卧室的房门,手里捏着张土黄色的纸,小心翼翼地朝雷震东招手:“雷总,麻烦您过来一下。” 雷震东看着她脸色不对,紧走了两步到门口,声音里头还压不住火气:“不是让你看着进嘴的东西吗?”他就生怕会出事。 保姆暗自叫苦。她一个家政服务员,哪里能真的一秒钟都不打盹。谁知道这婆婆好端端的,一下子为什么就突然变脸了。她赶紧搓着那黄纸,企图将功赎罪:“雷总,这纸我以前在邻居家见过,上面的味儿也像。” 雷震东嫌弃她罗里吧嗦半天也说不到重点,忍不住催促:“这是什么?” 保姆尴尬地笑,十分不情愿撞破主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作答:“这个应该是生男药。” 二胎政策开放后,起码三分之二的人家是冲着追生男胎去的。朝香宫不大,可是阿姑的生子药赫赫有名,据说不少人是吃了她的草药才得偿所愿的。只要不满三个月,男女都随大人的心愿。 沈青脸色惨白,惊恐地捂住了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她怕的要死,如果不是因为她不吃鸡,现在这药已经进了她的肚子。谁知道是什么成分,会不会杀了她的宝宝。 雷震东赶紧将保姆打发下楼,太阳穴砰砰直跳:“妈,你怎么能相信这种鬼话。什么男孩啊,我就想要个漂亮的小姑娘。” 简直瞎胡闹,难怪退休老干部被骗的新闻常常上报纸,这也太好骗了。 雷父也跟着帮腔:“嗐,这男女不都一样么。你这真是乱来,东西哪能随便吃呢。不是男孩你就不要了?” 雷母胸口起伏不定,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间拔高了声音:“是男孩才不能要!” 男孩是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再娇养,将来嫁妆多给点儿,嫁到人家去就行了。 她已经认命了,接受了这个孩子肯定会被生下来的事实。她儿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她拽死了都拽不回头。她不求别的,只要儿媳妇以后不起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跟她儿子过日子,这孩子生下来,他们老雷家养着就是。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男孩。 东东现在已经魔怔了,说不定这孩子生下来之后,他就会去自己结扎。那老雷家岂不是彻底绝了后? 沈青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黑,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偏头痛又犯了还是单纯地眩晕。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她如何躲藏,都没办法逃离的漩涡。她周遭的一切,都被卷入进去,包括她自己。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她的鼻端,她看到了鲜血,对,滴在地上的鲜血,从刀尖上滴落下去,一滴,两滴,汇聚成血海,染红了仰面躺着的女人。长头发,苍白的脸,肚子高高隆起。无论她怎么努力睁大眼睛,她都辨认不出女人的五官。 她慌了,她走近了一些,黏腻的鲜血粘在了她的鞋底,一步一个血脚印。 地上的血泊里头,突然间有团血糊糊的肉拱动了起来,像一个胖乎乎的肉虫。那肉虫眼睛睁不开,只一张血糊糊的嘴巴翕动着:“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仰面躺着的女人,眼珠子突然转动了,变成了一张自己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的脸。女人诡异地笑了,看着她:“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她发出一声虚弱的叫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雷震东吓得魂都要飞了,直接从床的这一边翻到了另一边,抱着妻子的头喊:“青青,你怎么了,你说话啊。爸,把抽屉里的糖给我!水,拿杯温水过来!” 温热的水伴随着甜味涌进了她的口腔,她从混沌中慢慢地睁开了眼。她看着男人额头上跳动的青筋,声音轻的跟在空中飘一样:“雷震东,你放过我好不好?” 雷母兀自在为自己辩护,她又不是不让儿媳妇把孩子生下来,她就是不能乱了老雷家的血脉! “现在孩子还太小,做不了亲子鉴定。雷震东我求求你,等孩子生下来再做鉴定行吗?我不会要你一分钱,以后也不会找你要抚养费。我求求你,放过我孩子,行不行?我求求你了,雷震东。” 沈青死死抓着男人的手,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他不是一直都很顺着她吗?可不可以再最后顺她一回? “青青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是我们的宝宝,乖,来,把水喝掉。”雷震东胡乱亲吻着妻子的额头。 他们夫妻闹矛盾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做,没头没脑地亲着,直到她心软了消气为止。沈青为此还抱怨过他跟大狗一样,老沾了人一脸口水。结果雷震东吃起了天外飞醋,因为这个,坚决不同意她在家里养条狗。 水送到了沈青嘴边,刺激了她脆弱的神经。她一把推开了雷震东的手,水翻在粉色的凉被上,染深了色泽,开出了暗红色的花,像溅落晕染开的血。 “我不喝!我死都不喝!” 雷母勃然色变:“你现在吓唬谁呢?你跟你老情人打电话卿卿我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了?合着我们老雷家就是接盘的?” “雷震东,你把手机拿过来。”沈青直勾勾地看着桌子上的手机。 “妈你出去!”雷震东吼完了母亲,转过头试图安抚妻子,“没事的,青青,我在呢。咱不喝,坚决不喝。” 沈青却不肯看他,只眼睛对着手机。 雷母心里头的火烧成了火烧云,拿起手机就丢到了床上。 沈青也不理会房间里头的丈夫跟公婆,只摸着手机动了两下指头,然后传出了何教授的声音:“青青,你还还好吗?” “呵,这是当着我们的面威胁了?这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人家是大教授大专家,那可非比寻常……”雷母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了。明明儿媳妇嘴巴抿得紧紧的,怎么还有她的声音传出来。 沈青闭上了眼睛,脸上似笑似哭:“有人告诉我,要拿出对患者的心思和忍让对待婆婆,就能周全妥帖。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要用录音这一招。” 她的手在屏幕上轻点了几下,手机里头传出了雷母的咒骂声:“你心里没数吗?这什么命硬成这样,克死了父母又克死孩子,现在你外婆也被克死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个话还要录下来。”雷母彻底慌了。当初东东要结婚的时候,老家有个小叔叔说小沈命硬,结果被当场掀了桌子。 沈青关了音频,哀求着雷震东:“我知道我命不好,我不敢再耽误你。我错了,你让我走好不好?我错了,雷震东,我求求你。” 雷震东彻底傻了。他一直都知道他妈不怎么喜欢青青,她们从来都说不到一块去,见了面最多客客气气打声招呼而已。可他真没料到,他妈居然会对青青说这种话,那天青青的外婆刚走啊! 难怪她会说什么她命不好之类的怪话。他本以为是她天生就多愁善感,老爱胡思乱想的。合着是他妈在这儿作妖呢! “爸,你带妈回老家吧,这儿你们也没什么朋友。”雷震东伸手抱起了妻子,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蹭了一下,“你不是想回外婆家住吗?好,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就我们两个,还有大花小花。” 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不可能跟母亲断绝母子关系。既然近则生怨,那就离得远远的吧。他的小家都要被折腾没了,他还能怎么孝顺。 出院子门的时候,沈青眼睛盯着两只转着脑袋好奇打量她的芦花鸡:“我的大花小花。” “放心,不会忘了的。” 外婆的老洋房好些时候没住人了。虽然因为沈青惦记,雷震东今早走之前,特地让人过来开了窗户换气,又摆了活性炭,可房间里头总还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沈青的性质却很好,靠在床上看窗户外头的两只芦花鸡。 这两个小家伙现在胆子大的很,到了陌生的地方居然也不知道害怕,完全不把自己当外来客,一直东看看西瞧瞧,不时跳上花坛打量一下风景,仿佛两个女王在巡视领土。 雷震东给它们放了碎米跟面包虫,一抬头,看到了雕花窗户背后,她在最后一道天光中微笑。 “回去吧,帮我把阿姨叫过来就好。”沈青看着在暮色中扎篱笆的男人,诚心实意地劝道,“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别跟我一样,以后后悔。雷震东,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 雷震东原本还在笑,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慌了,连绕过去进门都来不及,居然直接脱了鞋,从窗户里头爬了进去。 沈青吓得不轻:“你干嘛啊?” “夜探香闺,行不轨之事。”雷震东素来没皮没脸,二话不说就扒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个裤衩,强行钻进了被窝。 沈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伸手推他:“你回去吧。真的,我没事。” 雷震东抱她出门的时候,雷母简直要晕倒了。原本一直最讲究派头的徐科长,直接坐在了楼梯口拍着腿嚎啕大哭。她怎么命就这么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这么大,转眼儿子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非常奇怪,沈青当时看到了雷母的样子,居然一点儿也不憎恨她,反而有点可怜她。 雷母活到了退休的年纪,一路都靠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没吃过任何大亏,便宜还没少占。你能说她情商低吗?她的生存智慧足以碾压一众看不上她的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在她面前装什么清高,她就是活得比别人痛快自在。 医院里头的同事闲暇时也会凑到一起吐槽,碰上不讲理以哭闹姿态闹事的人怎么办?那就哭得比那些人更大声更可怜。可惜的是,他们也只能说说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准绳跟底线,这就是道德与教养最神奇的地方。 “回去吧。”沈青推不动他,只能倦倦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让雷家母子反目的罪名,她承担不起。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说到底,血缘的羁绊总是能够轻易战胜世间诸多感情,这大约是生物传递基因顺带的本能。 雷震东不肯动,又顾及着她的身体状况,只一条胳膊虚虚地搭在她胸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话找话:“大花小花倒是挺自在的。我看这儿不错,后面小院子里头还有蚯蚓呢。回头我挖了,带你去钓小龙虾,好不好?” 怀里头的人没应声,仿佛睡着了一样。可是雷震东听她的呼吸声就知道,她只不过是闭着眼睛而已。他试探着收紧了点儿手,鼻子蹭上了她的颈窝:“别推我走,好不好?咱们就这么过下去,行吗?” 可惜的是,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她闭着眼睛,毫无反应。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刺激太大了,雷震东抱她走的时候,她甚至肚子一阵抽痛。平复了好久之后,她才敢肯定那是肋下刺痛,而不是下腹阵痛。 这些,她都没跟雷震东提。如果她说了的话,也许这个男人会在狂怒下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那个人毕竟是他的母亲。可是同样的,倘若让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她又的确做不到,她怀着的是与她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她成了被巨浪抛上沙滩的银鱼,退潮了,大海近在咫尺,她却在干渴中焦灼。 同样焦灼的人还有雷震东,他有冲动想要抽根烟,又不敢在房间里摸烟盒,只能翻身下床:“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银色的壶底。他出门的时候,忘了拿打火机,索性用煤气灶点燃了香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抽烟时,他老觉得有股怪怪的硫化物的味道。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光着脚,赶紧开了厨房的后门去小院子里头摸鞋子。 待走近了一看,雷震东差点儿没气歪了。大花小花这两只鸡崽子,居然直接把他售价不菲的皮凉鞋当成了粪坑,解决了鸡群的卫生问题。他只差半公分,就摸了一手! 这可反了天了!雷震东顺手摸起一根扎篱笆剩下的杆子就要教训这两只鬼东西。结果它们见风使舵的能耐大的厉害,立刻开始各种鸡毛漫天的戏精表演,还特意跳上窗台给青青看!果然鸡仗人势,搞得雷总愣是没胆儿再就地正法了这两只娘娘身边的鸡太监! 他愤愤地瞪了眼这两只又开始缩成一团,伪装岁月静好的鬼家伙,随手翻出一双布鞋趿拉上。郁闷不已的雷震东狠狠地吸了口烟,“啪”一声关上了后门,转到了前窗磕烟灰,一抬头,顿时一呆。 此刻最后一点儿天光已经隐去,暮色四合。他们过来时太急了,竟然没留神院子里头的昙花已经打起了花苞。 上次开过的那盆,后来被他软磨硬泡地硬是搬回家去了,结果开花那天沈青上夜班,硬是连影子都没看到。他倒是因为去医院陪她之前,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看到了花开最绚烂的时候。为着这个,嫉妒心爆发的青青一夜都不肯搭理他。 雷震东掐灭了烟头,赶紧洗手,然后一溜烟冲进卧室,伸手就去抱沈青:“快,昙花开了。” 沈青有点儿迷迷瞪瞪的了,茫然地睁开眼,直到被雷震东抱到院子里头,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雷震东比第一次亲眼见到昙花开还亢奋,一个劲儿地给她比划:“看,多漂亮。”他憋了半天,想找句描写昙花的诗句拽拽文,结果内存不足,只憋出了大白话,“多像火烈鸟啊!瞧这红红的,弯弯的,多像火烈鸟的脖子。” 沈青看他伸长了脖子比划的样子,忍不住翘了下嘴角,假装没发现他的窘迫。 厨房里的水壶发出了音乐声,提醒水开了。他一步三回头,生怕她趁机离家出走:“我马上就回来啊,冲好水就过来。”说话的时候,他没留神门反弹了回头,撞到了鼻子。 沈青撇过脑袋,眼睛只盯着昙花。 夜风习习,月儿渐渐显出了半张脸,那光芒微弱得很,幸而廊下有灯,照亮了渐渐舒展开的花瓣。与紫红的花苞不同,内里笼着的朵儿是莹白如玉的。 雷震东趁着去冲开水的功夫,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他一边扇着手上的蒲扇给妻子赶蚊子,一边偷偷上网找诗词,准备强行诗情画意一回。对,这个好,席慕蓉的诗,青青有本她的散文集,青青肯定喜欢。 “看,宫口就是这么开的。”沈青突然间开口,打断了雷震东酝酿的情绪。 后者反应不过来:“啊?什么宫口?” 沈青倒是不生气,靠着椅背,看着月光下纺锤形状的花朵,指给雷震东看:“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宫口就是这样一点点展开。不过没有花开的快,要疼很长时间才能开一点。” 雷震东立刻摆明立场:“咱们打无痛。” 沈青笑了,没有接雷震东的话。打了无痛就不痛了吗?生孩子真是会将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雷震东倒是琢磨上了:“好像我能进去陪你的。这么着吧,你要是痛的话,你就掐我。我替你痛。” 他说的挺大义凛然的,可要是分娩阵痛等同于掐肉的痛的话,那所有的产妇大概能乐晕过去。算了,夏虫不可语冰,跟他说了,他也理解不能。沈青翻了翻眼睛,扭过头去,不看这个男人。 雷震东打蛇随棍上:“你看,昙花都开了,据说一辈子就开那么一次花。叫咱俩赶上了,那是多大的缘分。” 沈青专业拆台小能手:“抱歉,雷总,您似乎缺乏植物学常识。昙花是一年开一次,有的植株可以开两次甚至更多。” 雷震东难得文艺腔了一回:“可是我们现在看的花以后再不可能开出今晚的花朵了啊。” 人不可能两次淌进同一条河流。 沈青的目光落到了雷震东的脚上,他立刻趁机搂紧了身边的妻,亲了亲她的脸:“沈主任,你可得替我做主。没您撑腰,咱家的大花小花能跳到我头顶上拉稀!” 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垂下了眼睑,靠近了他的怀里。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昙花院落溶溶月,回答他的只有夏夜的虫鸣。 52.正直的包公 没了雷母这座大山压着, 沈青终于自在起来了。不仅夜里睡得好,就连原本一直不佳的胃口也在雷震东变着法子折腾好吃的软磨硬泡下,渐渐开了。现在她一顿能吃下一小碗饭,每天下午还有一顿茶歇,晚上睡觉前再多一碗夜宵。 雷震东看她吃得喷香,愈发心疼。估计他妈来江州之后的这个把月里头,青青就没能吃舒坦过。不过青青吃什么干什么,他妈都能找出点儿话来说。雷震东给妻子夹了咸腊肉蒸螃蟹, 又给她剥好了蟹腿, 看着她笑:“吃吧, 都馋了多少天了吧。” 要是他妈在的话,别说螃蟹了,连虾酱都不让碰,理由是寒性的东西坚决不能进嘴。事实上,青青吃饭跟猫食一样, 能吃多点儿啊。 沈青白了他一眼:“我可不馋, 是你馋!” 雷震东笑开了怀:“可不是么,我天天对着沈主任, 馋都馋死了。”说着,他的禄山爪就上来了, 非要猥琐地摸摸沈青的手, 也不知道有啥好摸的。 沈青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脚, 结果被雷震东反过来压住了。她怎么动都挣脱不开, 打岔说外头大花小花在叫, 说不定有黄鼠狼,也没能成功转移走雷总的注意力。 该,真有黄鼠狼叼走了那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东西才好呢!成天就会在青青面前讨好卖乖。 阿姨收拾好自己的包,从客房里头出来打招呼:“那雷总、沈主任,我先回去了。” 沈青毫不客气地一脚将雷震东踢到了一边,向阿姨点头欠身:“一起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家里头还等着我回去吃晚饭呢。” 门板合上了,雷总又开始哼哼唧唧气不顺畅了:“哎,怎么平常不见你对我这么关心啊。我在哪儿吃饭,你都不问一声的。光会惦记着你那两只鸡吃什么了,阿姨有没有吃饭啊。” “大花小花会生蛋给我吃,阿姨会做饭给我吃,你呢?” 雷震东挪动了椅子,怪笑着将耳朵贴上了她的肚子,意有所指:“我要没给你吃,这里头是什么啊?我的精华可全让你吃了。” “滚,你流氓!”宝宝才丁点儿大,他就开黄腔,这都什么胎教啊! 愤怒的沈主任吃过饭之后就不肯再搭理雷总了,坚决以严肃的医学知识来荡涤宝宝受污染的心灵。 雷震东在边上磨叽了半天,也没能在沈主任眼中找到半点儿存在感,只好伤感地去工作挣钱了。他现在可是要挣奶粉钱的准爸爸。 最近一段时间,整个南省的医疗圈子都震荡得厉害,已经有好几位三甲医院的院长跟大主任落了马。雷震东现在做生意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被卷进去。黑的白的,灰色地带的事情,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 他给小蒋打了个电话,问了下几家主要医院的情况,又斟酌着跟几位院长联络了一下感情。这会儿得求稳,宁可少挣钱,也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忙完这些以后,他踟蹰了半天,走到角落里去拨通了成安的电话:“成警官,是我,老雷。上次麻烦您帮忙查的事情,不知道有消息没。” 对方态度非常热情,一个劲儿地强调:“哎呦,雷教官,你叫我小成就好了,跟我还这么客套。我把附近监控都调出来看过了,所有的嫌疑对象也排查过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不过可能是我过的不够细,我再筛一遍。说不定是有人给了钱,让别人替他去塞邮箱里头的。” 雷震东道了谢,挂了电话后,不由自主点了根烟。他叼着烟反复思量,这人为什么要寄照片给干妈呢?干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三天两头进医院,常年靠药罐子吊着命。那些照片就是给了她,最多也就是让她伤感一回而已。老三都走了这么多年,老三的前女友跟什么人交往,干妈还能跳出去拦着不让不成? 如果这人的目标不是干妈呢?那就只能是冲着他来的。早不送晚不送,偏偏他过去的时候,邮箱里头多出了那十二张照片。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挑拨他跟青青之间的关系吗?是了,当时他父母刚来江州,他爸爸还在仁安医院住院体检,正是青青跟他家人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如果自己当时存了芥蒂,跟青青吵起来,那两人说不定就完了。 雷震东越想越后怕,脑袋发散性思维扩展得无边无际。法庭上曝光的那些青青跟姓何的那老家伙的照片也是一样。他不过是忙着调查背后的事情,没注意到老婆的情绪变化,结果他们的孩子就差点儿流了产。也是他死皮赖脸硬缠着,青青才没坚持跟他离婚。 青青的性子外柔内刚,相当决绝。 如果他们离婚了,那么最有可能获益的人是谁呢? 姓何的绝对算一个。可如果这人真了解青青的个性话,应该清楚她就是为了争口气,也不会再跟他有任何关系。况且拿自己一辈子的基业当赌注,雷震东不信这人会这么有种。 青青医院里头的那两个小白脸也有可能。但问题是他们根本没可能十几年前就盯上了青青,还拍下那些照片。 倘若不从这个方向想,而是考虑对方要搞的人是姓何的。那这人为什么非要让他在干妈家发现这些照片?最重要的是,对干妈那头的照顾,他一直很低调。江州这边,就连跟了他多年的手下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干妈。这人怎么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雷震东狠狠地吸了口烟,摁灭了烟头,然后倒了颗薄荷味的口香糖丢进嘴里,用力嚼着。不管是谁,有种就冲他来吧。扯上女人,可真够他妈的不要脸。无论如何,先找到付强才是正经。 他对着梳妆镜仔细捯饬了两下自己的仪容。然后想了想,又溜进卫生间,仔细把自己洗刷干净了,他自觉浑身闪闪发亮,很有本钱吸引小媳妇了,这才端着腰果进卧室。 沈主任正忙着埋头翻文献,鼻子也跟着一道失灵,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浑身上下香喷喷散发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雷总的存在。 雷总白拗了半天腱子肉,维持思想者的造型差点儿没抽筋。好容易沈主任被他大呼小叫地抬头看了一眼,居然冷淡地表示,要是空调风吹得他肩膀不舒服,就拿电吹风对着吹会儿。 合着沈主任以为他是崴了脖子呢。 雷总很不满意,端着腰果硬生生挤上床,坚持要沈主任多吃点儿腰果补身体,还煞有介事地强调:“知道为什么我头发浓吗?就是因为我妈怀我的时候,腰果吃得多。” 沈青现在也不谈婆婆色变了,十分狐疑:“可你妈说怀你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啊。所以你就是看着块头大,底子虚,还让我一定要给你多补补。” “你听她胡说八道!”雷震东彻底服了他那戏精本精的亲妈,“她怀我的时候就在他们单位食堂工作,一天三顿盐水鹅,她自己都说单位吃的都是她剩下的。不然你以为,那会儿她能叉开来吃腰果啊!” 沈青犹犹豫豫,还是决定听信雷震东的说法。 她对自己处处都挺满意的,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从小到大头发都不是特别茂盛。尤其是在学了医进了医院之后,发际线是肉眼可见地忧伤了。 明明跟她同龄,而且还烟酒不断的雷震东,却一头乌黑茂盛的头发。气得她几次三番想让他剃光头,结果他还真剃了一回,完了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更多了。可怜沈主任每次梳头时掉下来的头发,她都恨不得重新再插回毛囊里头二次生长。 “对,多吃点儿腰果。腰果是肾果啊。知道你为什么头发少吗?就是因为你肾虚,具体表现在失眠多梦易惊扰,头发稀疏性.欲少。” 沈青立刻一口咬住了他喂自己吃腰果的手,然后狠狠地吐出来:“滚!狗嘴吐不出象牙!”三句话不离下三路! 雷震东笑得直打跌,顺势躺在旁边,头蹭着她的腰,随口问道:“沈主任这是在研究什么重要课题,造福人类健康事业啊?” “打假呢。”沈青头也不抬,继续趴在活动小桌上做她的摘要。 雷震东倒是来了兴致:“哟,我们沈主任打算改行,去消费者保护协会工作了?那我可得抱紧你的大腿,到时候您可千万得手下留情。大不了我肉偿。” “去你的。”沈青被这人逗笑了,忍不住拿空着的那只手揉他的鼻子玩。雷震东鼻梁生得好,这也能构成沈青嫉妒的点。 “跟我说说呗,沈主任,这先进带后进,你有义务为咱家的精神文明建设提供帮助啊。”雷震东趁机搂住了她的腰,缠个没完没了。 沈青不厌其烦,只能言简意赅:“这篇论文不对,应该是数据造了假。” 雷震东立刻拍马屁:“还是我们沈主任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问题。” “什么啊,类似的方向我做过。这数据应该是在另一篇论文的基础上,重新捏造的。不过做得不够仔细,如果真严格经过了同行评审的过程,不应该不被发现。”沈青叹了口气,“其实这种事情一点也不罕见,医学是论文造假的重灾区。评职称一定要论文,可很多人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做研究写论文。但如果取消这个机制的话,那就又缺乏了一个硬性标准。” 什么叫做会看病的好医生呢?临床能力的强与弱缺乏量化指标的话,只会更混乱。甚至连患者认为的好,从医学角度来讲,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好。 比方说那些被吹上天的所谓神医,多的是拥趸花了钱赔了健康依然认为是神医救了他们。 而在医院里,常常被病人投诉的医生,还很有可能是极为正直认真的好医生。因为他们往往个性耿直,不会说漂亮话,反而更加容易得罪病人。不少人追捧的明星医生,在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同行看来就是作秀高手,一瓶水不满半瓶水晃荡的那种。 雷震东看她一张小脸全是忧国忧民的严肃劲儿,就忍不住心痒痒,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腰:“相煎何太急,那你还盯着人家干嘛?” “因为这是不对的。这人是个博导,带好多学生的那种。而且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以前还直接拿自己学生的论文发表了,直接导致了人家延毕了两年。他还扣着自己学生死活不让毕业,就为了让人给他免费打工做实验发论文。学生被折磨得抑郁症都犯了,根本没办法继续上学,最后被迫退学。” 雷震东稀奇了:“那学生家里人不找学校要个说法?” “老实巴交的农民,只会说自己命不好,还说给学校跟导师添麻烦了。有的时候,真的不能怪他们闹。因为不闹,闹得不够大,别人就当他们不存在。”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们小时候,大人都教育我们要遵守规矩要听师长的话。可长大的过程中,他们却用他们的言行举止告诉我们,那都是忽悠我们玩的。” 雷震东没有接话,只拿脑袋在她侧腰边蹭了蹭。一边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学生,一边是声名赫赫的明星学者,学校跟医院是傻了,才会主持所谓的正义。 学生犯抑郁症了?医生本来就是抑郁症高发人群,哪有小医生压力不大的。拖着不让人家按期毕业,那是因为学生还不到可以毕业的水平。他扣着人是对社会负责。这哪里是简单一句正义就能掰扯清楚的。 “如果这样的人始终一点儿代价都不付出,还能够永远盘踞高位。这不是在诱导更多的人以他为目标奋斗吗?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能看到的人还装瞎子。” 雷震东眼睛一亮,好笑地看着妻子:“哟,我们这是出了位包青天啊。” 沈青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分内事。所有的论文发表出去之后,都会经过同行的检验。除了我们,其他行业的人根本也看不懂这些啊。” “不错不错,包大人,您要不要收了小的啊。”雷震东贱兮兮地探出了脑袋。 沈青突然间转过头,拿了颗腰果贴在额头上,冲他笑:“像不像?” 雷震东咂摸了一下,摸了摸下巴,摇头:“太白了。” 沈青不高兴:“包拯原本就面白如玉。” 雷震东又看了看:“月牙有点胖。” 哪知道沈青立刻丢下了腰果,急着拿手机当镜子。完了,她就知道她现在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养肉才怪呢。 “哎哎哎,我说的是你脸小,才显得腰果尤其胖。” 沈青狐疑:“真的?” “那可不是么。你跟我比比胳膊,看到底是不是还细得跟麻杆似的。” 沈青还是不相信:“可我觉得腰上有肉了啊。” “那是因为你缺乏锻炼,来,沈主任,赶紧好好锻炼锻炼,保准你以后身轻如燕。”说着,他就把小方桌给收了。 沈青还在强调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的话,上哪儿锻炼去。雷总的手已经跟她的睡衣系带较上劲了。 “你干嘛啊,我跟你说啊,现在肯定不行。还没满三个月呢,我还在保胎呢!”沈主任大义凛然,坚决不让他抽自己的睡衣带子。 雷总一身正气,教育沈主任:“瞧你这脑袋瓜子,成天想什么呢。这看着医学论文都没能压住你内心的激情渴望啊。我这不是怕你热么,本着为低碳生活考虑的原则,人工降温。” “滚,我不热。”沈青推他跟癞皮狗一样的脑袋,“你离我远点儿,我就一点也不热。” 雷震东嘴上啃痛快了,手也不肯松。脆弱的睡衣带子哪里是老流氓的对手,不消几个回合,就羞答答地退下了,中门大开。 “不行,你真别闹。你到底还想不想要宝宝了?” 沈青伸手要遮挡身体,被雷震东一把拦住了:“哎,沈主任,你这人不能这样。都是阶级兄弟,要讲革命感情的。你这大姑娘小媳妇天天有的看,我这可就指望过过眼瘾了。乖乖,看我给你娇养的,真是嫩生生白乎乎的。可真是我大闺女。” 沈青又羞又气,身体都泛起了红:“你别胡说八道。”说着就要拽凉被盖住。 雷总都多日不开荤了,哪里肯连鸡蛋都放过了,坚持要求欣赏大好河山,荡涤心灵。 沈主任经他再三保证,君子动口不动手之后,才索性将眼睛一闭,随他去了。末了还不忘威胁一句:“你要乱来的话,咱们宝宝可就真没了。” “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雷总果真只单纯地挂眼科,可惜挂着挂着,他自己先硬了,非得捉着沈主任的手要求提供支援。 沈青两只手都捂着眼睛,羞得不肯见人,哪里愿意火力赞助。 雷震东挨挨蹭蹭的:“可不是你让我不许动手的吗?沈主任,不带这样的。我都按照合同走了,你还见死不救。” 沈青被他缠得没办法,只能闭着眼睛跟盲人摸象一样,寻找目的地。 雷震东往床上一瘫:“来吧,一朵娇花惹人肆意怜。” 沈青“扑哧”笑出了声,睁开眼瞪他:“你要不要脸啊。” 雷震东趁机捉住了她的手引导了过去:“沈主任,我警告你啊,这种严肃的时候,是最忌讳笑场的。” 沈青的手差点儿没被烫伤,眼睛死活不肯看过去。 雷震东就舔着她的耳朵做现场直播:“哎哟,沈主任啊,我弟弟真想你妹妹啊。多日不见,令妹可好?不知何时才能桃源再会。” 沈青面红耳赤,连声音都发起抖来:“我……我妹妹可不想你弟弟,少自作多情。” “哎哟,这可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每回我弟弟上你家做客去,你妹妹可都是缠着我弟弟不让走啊。” “你流氓!雷震东,你到底什么时候好啊,怎么没完没了。” “沈主任,我得严正地声明,您这种言辞是对您丈夫男性尊严的极大侮辱,我要求精神损失费。看在您现在也不上班挣钱的份上,马马虎虎,肉偿我也接受。” “滚!你休想。雷震东,好了没有?我手酸。” 最后雷总到底没肯打折扣,非得抓着沈青的手坚持到了喷薄而出。他这才神清气爽地搂着人睡了。第二天一早,人还没醒,营帐先立了起来。 雷总故技重施,又缠着沈主任要求革命同志的支援。完了,还把人抱进浴室,本着低碳生活的美好目标,将两次冲澡的水节约成了一回。沈主任坚决不肯继续支援,再三表示纵欲伤身,把人丢在浴室自生自灭,她自己洗好了头吹干了头发,神清气爽地出来了。 “雷震东,你手机响了。” 雷总还在冲刺的紧要关头,也不管手机了:“你给我看看,不重要的随它去,重要的先接一下。” “是微信!”沈青从来不查雷震东的手机,可雷震东也瞒着她重新设置密码。她输入了自己名字缩写跟生日,点进去,是一条语音:“雷哥,查到了。那保姆说,二奶摔下楼了,孩子没了,好像人也不行了。我再去想办法找医院打听打听。” 雷震东洗干净了手出来,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问:“谁啊?” “我还想问你呢,什么二奶孩子的。雷总啊,我怎么觉得你生活挺精彩的啊!” 雷震东哭笑不得:“哪个啊,你都快把我榨成.人干了,我上哪儿找二奶去?倒是有二位奶奶,这我不刚伺候完她们么。” “去,你讨厌。”沈青赶紧拢好了微微散开的衣襟。 雷总十分惋惜,深恨自己嘴贱,这下子连福利都没了。 “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呢,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兵王又是谁啊?” 雷震东接过手机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笑:“就是个不识相的老小子后院起火了。大老婆跟小老婆打成了一团,闹得收不了场。朋友牵的线,找我帮忙去说和。” 沈青忧心忡忡地看了丈夫一眼,环视了一圈,把人拉到床边坐下。 雷震东装正人君子:“干嘛呢,大早上的起了床还要钻被窝。沈主任,你这样不行啊,要克制。要不,我再给你用嘴巴嘬出来?” “滚,跟你说正经的呢。”她掐着丈夫的胳膊,犹犹豫豫,“雷震东,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瞎混了,就跟我好好过日子。我不要你挣大钱,我就想你平平安安的。你要是有事,我跟宝宝怎么办。” 雷震东笑了,蹭她的脸:“行,都听你的,坚决服从领导指示。” 他抱着妻子,回忆着大兵给他发的微信。他那便宜老岳父的小三居然没能生下那个孩子。也对,要真生下来了,那老岳父还能管青青死活?该!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东西,活该他鸡飞蛋打。 53.天降的横财 雷总很愿意跟沈主任进行深度交流, 尤其是全身心愉悦的那种,灵与肉的高度统一。可惜沈主任拒绝沟通,她不仅直接将雷总踢下了床,还相当残忍地挖苦了雷总的露肉行径。他这明明是向她展示人体结构组织。 沈青哭笑不得丢了件睡衣给他:“穿上吧,一把年纪冻感冒了,我带不带你去挂号啊?” “要!这个时候我是如此的虚弱,尤其需要白衣天使的温暖关怀。”雷震东有招接招,直接蹭到了她的怀里。 沈青死命推他:“你够了啊, 你别乱来。” “没乱来, 我这都是正经地来。”雷总轻车熟路, 相当无耻,“我要喝奶奶。” “你流氓!”沈青左右躲着,拼命撸他的头发,“电话,我手机响了!” 雷震东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沈主任:“嗐, 瞎想啥呢, 你这都休假多久了,天塌下来都跟你没关系了。” “你拿过来, 你讨厌!你快点,别闹了, 求你了。”沈青咬着他的耳朵低声央求了一句什么。 雷震东顿时眼前一亮, 再三确认:“沈主任, 你可不许耍赖!” “好了, 快点!”沈青羞得不肯看他。 幸亏这通电话比较执着, 居然一直没挂断。沈青喘匀气接电话时,卢院长还笑呵呵地表示打扰她了:“别怕,不是抓你回来上班的。是有个表彰,你跟着韩教授做的那个课题拿奖了,到医院来接受表彰,顺便再产检一下吧。” 沈青问清楚了奖项名称之后,顿时喜出望外。这虽然是个民间奖项,但他们医疗圈子内部的认可度极高。她倒是没想到会拿到二等奖。 雷总十足商人本色:“全国二等奖,多少奖金啊?” 沈主任无比自豪:“五千!一等奖一万,三等奖是三千!” 五千,雷总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的笑到打滚,连连拱手:“佩服,沈主任,您可是有钱人了,包养小的呗。” “你讨厌!”沈青的脸红了,强调名大于利,“我们是南省这一片唯一获奖的!” 做项目的时候,她还是主治医生,牵头人是韩教授。后来她评副高职称时,用的论文里头有两篇都是这个项目出的。能拿奖,对她来说真是意外惊喜。 雷总的关注点却歪了:“合着这五千块钱,你连大头都拿不到。” 被踩到了痛脚的沈主任立刻开始武力镇压,将魔爪伸向了吐槽者的咽喉。雷震东发出凄惨的哀鸣:“这世道,连句真话都不让人说了。沈主任,您这样不正视现实是不对的!” “你讨厌,我不带家属出席颁奖仪式了!” “那可不行,不是说好了要包养我来着么。”雷总立刻蹭过去,眨巴起眼睛,“沈主任,您可不能对小的始乱终弃。” 沈青被这人闹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行了,你快点吧,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雷震东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是,保准不耽误我们沈主任闪亮登场!” 其实哪有什么闪亮登场啊。全院的科研成果表彰大会,虽然消化内科的项目拿到的奖项是最重量级的,可沈青在韩教授面前也不过是小字辈而已。 韩教授看到她人还挺高兴的:“就怕你不肯出门。正好今天科里头发夜班费,蚊子再小也是肉嘛,有钱发就是好兆头。” “今早卢院长打电话给我的,我才知道。”沈青压低了声音。 韩教授倒是惊讶了,转过头看陈致远:“你没通知小沈?” “通知过了啊,我在群里发了微信,还特地圈了沈主任。”陈致远摸出手机,最后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她回家卧床保胎治疗,没事会看工作群里头的消息?她还真是第一次知道,通知同科室的同事,连单独发条微信或者打个电话都不行。 “没事,院长叮嘱我,一定要来。”沈青冲着陈致远微笑,“麻烦您了,陈医生。” 韩教授的精明基本上全用在医疗跟科研上了,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下属间的打机锋,光知道乐呵:“有奖状总比没奖状好么。” 沈青附和着领导的话:“是啊,今年怎么了,医院居然这么大张旗鼓。”发精神文明奖的架势都没现下大。 辛子墨坐在沈青后面,他没项目,硬被从临床一线拉过来接受科研氛围熏陶,已经快要打呵欠了:“看看你们哦,一点儿觉悟都没有。不知道最近又有期刊撤了一批论文?非常不幸,省人医跟医大附院都榜上有名。现在正一个个调查呢,保不齐又要有人下台了。” 沈青转过头,万分狐疑:“真的?” “废话,此消彼长,山峰就一个。领导憋足了劲儿扛了这么多年,就想着仁安能往前再走走。” 也不知道辛子墨这八卦消息有没有可信度,反正医院这回出手的确大方。基本上所有受到表彰的项目组都获得了医院内部的奖励,最重头的韩教授这一组更是被奖了二十万。沈青真觉得这钱跟捡来的一样。 “我也不说虚的。知道大家都忙,病人那么多,事情那么杂,成天悬着颗心,实在没时间没精力搞科研。我这个院长不够格,实在解决不了大家负担重的问题。没办法,谁让你们都那么能干,病人都相信你们,愿意来我们仁安看病呢。可科研不能不搞,无论是医院还是个人,要发展都是要论文的。我们领导班子能做的,就是在规定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为大家争取更多物质奖励。” 台下笑声一片,年轻的医务人员更是起哄一般鼓掌叫好。 辛子墨也笑嘻嘻地要求沈青请客:“这回必须吃顿好的,不能大排档就打发了我。” “没问题。”沈青相当土豪,“辛少您发话,今儿我去科里拿上半年的夜班费。” 辛子墨立刻拱手求饶:“求放过,说的我好像是要吃你的卖血钱一样。” 从医院礼堂出来时,一直在边上装斯文的雷总憋不住了:“怎么我总觉得这位辛医生对沈主任特别热情啊。” 沈青对着旁边的玻璃理了理额发,一本正经:“估计是人太美了,光芒万丈。” 雷震东立刻去勾老婆的脖子,严肃警告:“我跟你说啊,沈主任,你这可是有男人有孩子的已婚妇女,要注意发光的尺度问题。不然很不利于社会和谐。” 沈青眼睛瞥了瞥,露出个标准的假笑:“哟,只带雷总你关心大肚子的二奶,还不带我跟同事正常交流了?” 这锅背的,真是乌云压城。雷震东立刻指天发誓:“你可不能冤枉我,那女的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沈主任十分大方:“有关系我也不反对,刚好有人站着伺候我吃饭喝茶。” 雷震东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妾者,立女也。”沈青嫌弃地捶他的后背,“我以后不让你胎教我宝宝了。” 雷总坚决反对:“总比这当妈的,拿妾不妾挂在嘴边好吧。宝宝,乖啊,你爸我要比你妈靠谱!” 可怜宝宝还是一团绒毛球,哪里听得懂他们夫妻的耍花腔,心芽搏动倒是正常的很。 产科B超室的医生笑着夸奖沈青:“沈主任气色不错,很好,宝宝也感受到了你的愉悦,长得很顺利。现在保胎药停掉了吧,自己好好养着吧。你跟雷总的孩子,将来肯定俊男靓女。” 沈青十分犯愁:“我就怕是女儿,皮肤随了他。” “时尚啊,流行,多少人花钱去美黑呢。”B超大夫仔细打量了沈青的五官,“你俩都不是饼脸,小麦色的皮肤也好看。” 沈青拿卫生纸擦肚子上的耦合剂时,B超室的门被敲响了,医生叫人进来,一见人就笑:“哟,宋医生,您这是带熟人来做检查还是怎么的?” “没事,我找沈青说两句话。” 沈青赶紧在屏风后面整理好衣服,伸出脑袋去:“宋医生,什么事啊?” “出来说吧。”宋明哲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先出B超室。 给沈青做B超的女医生冲她挤眉弄眼,沈青回复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硬着头皮出去了。其实她跟宋明哲真不算熟。虽然是同一批进的医院,但彼此间交集甚少,加上所有人都看出来宋明哲对她有意思,她愈发要避嫌。比起性情跳脱的辛子墨,宋明哲简直就是沉默寡言了。 “宋医生,什么事啊?”沈青尴尬地主动打招呼。 宋明哲看了她一眼。休假果然是有效的,面前的女人脸色红润,就连下颌角的弧度都圆润了一些,看着竟然像是又年轻了几岁。他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半步,又迅速收回脚,目光落在了落地窗外头的木芙蓉上,半晌才冒出一句:“你那个事情,我打听了,应该没问题。” 拿当事医生的私生活做文章,其实近乎于耍赖。就是重新再找鉴定机构,诊疗过程本身还是没问题的。宋明哲搞不明白,对方玩这一手,究竟想干什么?纯粹为了恶心她吗? 沈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宋明哲说的是那桩医疗官司,赶紧点头道谢:“谢谢你,我顾不上这些,都是我爱人在处理。” 宋明哲突然间声音尖锐起来:“沈主任,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结婚了。” 沈青尴尬得不知所措,一张脸涨得通红。 对面的男人又心软下来,抢先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跟你讲话。你,好好养身体吧。” 说着,他跟逃一样匆匆离开了。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处,赵建国皱着眉头狠狠吸了口烟。小雪怎么成了这样,身边男人不断。他本来是想趁着雷震东去挂号缴费的功夫,过去提醒她两句,没想到居然又有男人找上了门。 经过他旁边的护士满心不悦:“先生,医院内禁止吸烟。这一片都是产科检查区,请您考虑一下准妈妈们的感受。” “噢,不好意思,我失礼了。”赵建国赶紧掐灭了烟头,四下寻找垃圾桶。 再抬起的头的时候,雷震东已经回来了,正抓着小雪的手说话。 赵建国眉头皱得更紧,抓着手机的手也攥紧了。视频直接发到小雪手机里,肯定不行。她对雷震东毫无提防之心,说不定手机也是由这男人掌控着。到时候,反而轻易地暴露了。小雪这孩子,明明挺聪明的,怎么就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呢。 雷震东的醋已经能淹没整个仁安医院了。他咬牙切齿地控诉:“那小子想干嘛呢?一趁着我走开,就往你身边凑。要不要脸啊,我都不稀罕搭理他。” 沈青十分头痛,只能安抚快炸毛的雷总:“也没什么,好像他们家在公检法有点关系吧,跟我说了官司的事。” “要他献殷勤!当我死人啊,我不会处理好了?两级医学会的鉴定结果都是没过错。尸检主治法医也不违反回避原则。这人一毕业就改行当法医了,压根跟老板没什么联系。”雷震东从一审过后就没闲着,此刻被人抢先献殷勤,心里头不爽的要命。 “好了!”沈青作势掐他,“你是我家人,他是客人,我总要对人家礼貌点吧。” 雷震东愈发委屈:“沈主任,我发现了,你今儿带我来医院不是让我享受家属荣光的,你就是想让我知道,你到底多受欢迎。” 沈青配合地耍起了花枪:“你要理解孕妇的悲伤,半老徐娘,是很紧张自己魅力下降的。” “没发现,沈主任,你就是想让我紧张!” 沈青笑着推他:“讨厌,走走走,快点儿,我还有夜班费没拿呢。我估摸着半年下来起码有几千块了。来,雷总,说,中午想吃点啥,我请你。” 雷震东哼哼唧唧:“我想吃的你又不给我吃。” “你讨厌。” “哎哟,沈主任,你架子可真大,我不就是想就着螃蟹喝点儿小酒么。瞧瞧您,也不知道又想什么地方去了。真是的,要加强思想道德修养,脱离低级趣味。” 赵建国目送两人离开的背影,咬咬牙,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他必须得当面跟小雪说清楚,雷震东绝非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深情款款。 仁安医院的夜班费,在整个南省地面都是出了名的大方。沈青是副高职称,一个夜班能拿两百块。一个月五个夜班,半年刚好六千块。比起不少夜班费只有二三十块,甚至连点个外卖都不够的的同仁,简直就是大款中的大款。 何教授笑嘻嘻地在她的夜班费单子上签了字,然后亲手数了六十张红钞票递给她,满意地点头:“不错,在家里头养着就是比在医院上班好。接着好好养,别老担心科里的事情。那个原发性肝癌的调查项目,让小陈接手就好了。他也干了这么多年的主治,该到时候往上升一升了。不然,咱们科里二线班人数跟不上,连新人都招不进来。” 原发性肝癌的项目是韩教授牵头申请下来的。沈青从升上副高之后一直在跟这个项目,再有几个月,她第一篇论文就能出来了。她对着韩教授微笑:“那就麻烦陈医生了,我的确精力不济。” 她死死掐着手心,心脏砰砰砰直跳,面上半点端倪不露。她怨不了韩教授,僧多粥少,作为科主任,他也要讲究平衡。 陈致远是消化内科年资最长的主治医生,每次往上报升职称时,他都基本卡死在论文这一关上。沈青也觉得他有点儿冤,比他水平更篓的人都上了。陈致远没功劳起码也有苦劳吧。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扶贫。谁不缺项目,谁不要论文。升了副高以后还有正高,何况她现在还是讲师,连副教授都还没评上呢。 她的论文,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那要是你趁手的话,就跟陈医生交接一下工作,争取今年年底前,咱们科里头能再出个成绩。”韩教授如释重负,笑眯眯地看沈青,“院里头的奖金,我也跟我的孩儿们都说了,主要工作基本上都是你在做。你拿大头,十万块钱归你。” 沈青赶紧摆手:“不不不,教授,您才是带头人。” “嗐,我也就是带个头而已。”韩教授坚持,“你别怪我偏心,当家不容易。可谁好谁赖,我心里头也有本账,我不会亏待好好干活的人的。” 雷震东在消化内科转了一圈,又招呼医生护士吃水果。相熟的小医生小护士全都跟他开玩笑:“我们沈主任一休假,科里头的伙食水平那可是眼见着下降。” 韩教授开了门,笑骂自己的研究生:“我成天苛待你了,是吗?” 研究生吓得赶紧一刺溜跑了,剩下韩教授在后头喊:“跑也没用,你看看你实验做到哪一步啦?还想不想按期毕业了。” 雷震东笑着过去迎接妻子,看她沉默,忍不住问:“怎么了?领导批评你了?” “没有。”沈青摇摇头,目光落在正在护士站教训小护士的陈致远身上,轻声道,“我挣钱了,十万块呢。” 想从她手里抢现成饭,没门!要吃饭,自己做去! 54.被骗的价值 雷震东相当稀奇。 仁安医院以舍得发钱而著称。卢院长对临床医务人员一直出手大方, 能干活就发钱。沈青的收入在国内医生群体中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不过一下子挣十万块,这可真是前所未有。 “没什么,刚才的那个项目奖励你不是听到了么,我们组拿了二十万,教授分了我一半。”沈青微笑,“雷总,我先包养你一个月吧。” 雷震东还是狐疑:“这不合常理吧。” 带头人是韩教授,就算韩教授大方, 那也该起码拿一半.沈青最多冯五万, 剩下的五万再平均分给韩教授的两位研究生。 沈青抿了抿嘴唇:“这是临床方向的, 数据基本上都是我筛选出来的。拿这钱,我不心虚。” 雷震东虽然不懂科研,可他最会察言观色了,看着沈青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怎么了,这是, 拿钱还不高兴。” 跟这钱烧手一样。 沈青微微地笑:“没什么, 就是有点儿失落,感觉我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她没来消化内科之前, 这里就运转的不错。她休了一个月的假,科里头也没有停摆。 “你才知道啊, 我的沈主任, 你对我才是不可或缺的。”雷震东很想鼓足了勇气, 趁机劝她以后转科研方向。 他还没来得及找好切入点, 旁边就杀出个程咬金。 陈致远热情洋溢地朝沈青招手:“哎哟, 沈主任,刚才我就想夸你,瞧您这气色。说是刚上临床的实习生,都有人信。您看,还是要好好休息吧。说句你不爱听的,女人主要靠保养。雷总啊,您都这么有钱了,怎么还舍得我们沈主任这么辛苦地干临床呢。我是没钱,我要有钱,肯定让我们家那口子回家当少奶奶去。” 雷震东多精明的人,哪敢轻易往坑里跳,含糊其辞:“我就指望着我们家沈主任当上教授,我也好沾一把高级知识分子的光。” 沈青脸上浮上标准的二度微笑,主动开口:“陈医生,现在忙不忙?不忙的话,我跟你交接一下教授交代的事情。” 陈致远眼睛笑弯了,语气听着说不出的为难:“哎呀,你看这是,我本来还想跟在沈主任后面好好学学怎么搞科研呢。结果沈主任就回家生孩子了。不过,我的事情是小事。沈主任生孩子可是头等大事。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三了吧,明年可是高龄产妇了。” 他一刻不停地笑着,似乎说了什么多有趣的事情一样。沈青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笑声也能这么难听,活像是老鸹的鸣叫,简直能穿透人的鼓膜。 “沈主任,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您真是拼过头了,女人到了一定的岁数,还是多顾顾家里头。你看,也就是你家雷总脾气好,谁有时间天天陪着老婆上班啊。我比你大几岁,又是男的,别说我危言耸听啊。雷总生意现在越做越大,你还是要看紧点儿才行。” 沈青对着电脑,连回头都不愿意。原来戴着茶色眼镜的中年男人,倒影即使映在电脑屏幕上,也是那般油腻腻的眉眼可憎。 “材料主要就是这些,跟对方的联系方式我也发您邮箱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先前这个项目虽然挂在韩教授名下,但基本上都是沈青在做,就连韩教授的研究生都没怎么过手。陈致远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只草草扫了几眼,哪有切实的问题可以提出来。他倒是不见外,开门见山:“沈主任,您是高手,给我点拨点拨,论文朝哪个方向下手比较合适?” 是不是她把论文初稿写出来,一并交给他,完了再告诉他怎么修改怎么投稿才合适?怎么就这么大的脸呢! 沈青脸上写满了遗憾:“我手上还有个国家基金的项目,这边一直没怎么顾上。所以韩教授才让我交给您继续做下去的,这个课题真的很好。论文方面,您还是问问韩教授的意思吧。只要方向对头,发篇五分的论文应该不难。” 她没说谎,可论文能发到什么杂志上,要看写的人是谁。米都放在面前了,总不能让人煮好了还喂下肚吧。她冲陈致远笑了笑:“陈医生,发了论文可别忘了请大家吃饭啊。” 这是消化内科不成文的规矩。谁发了SCI论文,就在科里头叫上外卖,当班的人一块儿吃顿饭,算是沾喜气顺带着庆祝了。沈青这两年来请客的次数最多。 “那是,少了沈主任的那份,到时候你生孩子,我一定发个大红包。”陈致远眼睛盯着沈青的肚子,又殷殷切切地叮嘱,“沈主任,这孩子才是关键。你可千万不能本末倒置了。” 沈青笑了笑,拔下了U盘:“陈医生您忙着,我先过去了。” 门板也拦不住陈致远的笑声:“这女人啊,重点还是要放在家庭上。咱们沈主任就是运气好,一般女的到这年纪,想怀孕可比登天都难。……哎,你不是说你那个什么表嫂一直怀不上,准备到我们医院做试管婴儿么。先别急着花这个钱啊,你该先请教请教沈主任是怎么怀上的。” 沈青捏着坤包里头的U盘,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过身招呼正忙着在护士站给出院记录盖章的研究生:“徐路,你明年毕业吧,论文准备的怎么样了?” 韩教授带的博士将出院记录交给实习同学,让送到病人床边去,回头对着沈青愁眉苦脸:“正烦着这个呢,本来有篇论文是能发五分,结果方向跟人撞了,只能改投三分的了。现在我还差一篇论文,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呢。” “你博士又不是硕士,标准当然不一样。我倒是有个建议,之前韩教授让我做的那个原发性肝癌的课题,现在转给陈医生了。他常年泡在临床上,对科研这一块恐怕有点儿手生。你宁可累一点,跟教授说说,过去搭把手。这个课题,出两篇五分以上的论文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我不瞒你,我有点儿担心陈医生对这块不熟。好歹我也跟了大半年,都有感情了。” 徐路笑了起来,感慨不已:“沈主任您果然是兢兢业业,自己养的孩子交出去了,还要担心孩子过得好不好。” 抢人课题夺人论文,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就是沈主任脾气好,一直十分尊重自己老板,否则换个人不说直接翻脸,起码也要拼了命地使绊子。这个课题我拿不下,谁都别想吃到! 沈青笑了笑,语气惆怅:“不管怎么样,课题做好了才是根本。韩教授这么辛苦争取来的,总不能废掉。” 论文谁会嫌烫手?徐路来就是韩教授手下的大师兄,一心要留在仁安的。他上了手,凭什么将自己做出来的成绩给陈致远。多几篇高分论文,他留下来的底气也足些。 他们正说着话,医生办公室里头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陈致远拍桌子的响动:“你这样就是不讲道理!” 徐路脸上神色微妙。旁边的护士经过了,也皱起了眉头,嘀咕了一句:“少收钱倒是罪过了。” 说来陈致远也是冤枉。之前有个病人在他床位上住院,因为有炎症,使用了头孢类的抗生素。病人之前有过药物过敏史,但不知道是什么药。 管床医生给他开了皮试,护士也执行过之后确认是阴性才挂的水。可是管床医生上电脑医嘱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将皮试这一条给忘了,护士核对的时候也忽略了。现在人出院已经快两个月了,身上痒。去当地皮炎所看病的时候,医生随口说了句像是过敏。然后他儿子就翻出了费用清单,以此为凭证,坚持说医院没给做皮试就挂了水。 本来这事跟陈致远没关系,可因为当天开医嘱的管床医生处方权限不够,电脑医嘱是用陈致远的账号上的,病历上也是陈致远签的字。所以,家属就盯上陈致远了,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沈青问了下抗生素的名字,然后跟徐路对视而笑。这药是陈致远的主力军,倒在它手上,果然微妙。 护士长相当头大,生怕办公室里头的人会打起来。 主管护师倒是镇定自若:“没事,查过了,这病人籍贯就是江州。江州人拍一天的桌子都打不起来的,全是嘴炮。” 护士长依然担忧,转头满怀期待地看沈青:“你家雷总人呢?” 沈青不高兴了,合着她家雷震东就是他们的护院打手啊,真是占便宜习惯成自然了。她笑了笑:“有事去忙了。护士长您先忙着,我还要去产科一趟。” 出了消化内科病区的大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并没有恋恋不舍的情绪。那点儿依恋,已经被一上午的遭遇消耗殆尽。她现在只想赶紧见到雷震东本人,拽住他千万别去掺自己科里头的那趟浑水。真要打起来,他们不会自己找医院保安啊! 雷震东拜访完了大内科主任,回头接妻子回家。见人站在楼梯口,他忍不住笑了:“沈主任这么想我啊,还亲自迎接为夫。” 沈青刚要瞪眼,后面传来护士长跟人说话的声音。她情急之下,立刻扎进了雷震东怀里,把人推到墙角挡住。 要是面对面碰上了,再直接拒绝护士长的要求,有点儿当面打脸的意思,反而尴尬。医院里头的关系复杂而微妙。谁背后没点儿能耐。此刻你不经意地得罪了谁,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报回头了。 幸而护士长不走安全楼梯通道,而是上了电梯离开。沈青这才如释重负,准备从雷震东怀里起来。平白享受了一回温香软玉抱满怀的雷总却不让了:“哟,难得我们家沈主任这么主动,我是不是该有点儿表示啊。” “去你的,我是怕你被抓壮丁!里头正吵着呢,谁让你块头大,被人惦记上了。” 雷震东笑得见牙不见眼,吧唧一口亲在了沈青的脸上:“还是我们家沈主任疼我,其实我可虚弱了,哪里能打打杀杀的,人家可是斯文人。” 沈青先是不好意思,再听他恬不知耻的话,愣是被气笑了。就这人也好意思自称斯文人?她伸手撕他的脸,先撕成一文钱的形状再说。 安全楼梯这一块基本上没什么人经过。雷总一点儿也不怵沈主任的辣手,只觉得一心维护他的沈主任真是香甜可口,他心痒难耐,怎么也要抓住亲上一口。 楼梯下的安全门发出了碰合声,有人踩着楼梯上来。 “别闹。”沈青拼命踩雷震东的脚,很有跺瘸了他为止的架势。 雷总雪雪呼痛,相当凶残地回头瞪上楼的无辜者。到底哪个这么不长眼,难道不晓得回避吗?真没眼色! 踩着楼梯往上走的男人抬起了头,愣了一下,然后眼睛微眯,目光锁定了雷震东:“雷子?” 雷震东的肩膀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挡在了沈青跟前。他的脑海中千百个念头往外冒,面上却堆起了欣喜的笑容,大跨步往下走,拦住了男人:“队长,您什么退伍的?也一直没您的消息。我们几个都还以为您一直在部队里头发展呢。” 鬓角生霜的男人含含混混:“没退呢,家里有点事。”说着,他的目光就下意识地往雷震东身后瞥。 “什么事啊?有人住院了?”雷震东后背上全是冷汗,本能地想转移自己老队长的注意力。 男人还没作答,下面的安全门又开了,伸出个头发完全白了的女人的脑袋,朝上面打招呼:“顺方,雯雯睡了。这是你朋友?” 沈青已经走到了楼梯的拐角处。听雷震东的口气,这人应该是他熟人。又是队长又是退不退伍的,多半是他以前在部队时的老领导。她主动走上前打招呼:“您好,我是震东的爱人,在这边工作。” 既然到了医院,所谓的家里事不外乎有人生病住院。顺手帮忙看一把,也是替雷震东维护人际关系。她刚要主动询问病人的情况,头发雪白的女人已经先认出了她:“沈主任,您回来上班了?” 沈青听着声音,再凝神仔细一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干瘪憔悴的老太太是丁雯的婆婆。短短数月功夫,她已经苍老得不成模样。 到最后,丁雯也不肯拿掉孩子立刻化疗。产科给她用了促胎儿肺部成熟的药,跟他们家里人反复沟通后,提前剖腹产了孩子,然后她人开始上化疗。原本消化内科是打算收下她,由沈青来负责她的治疗,毕竟她的情况,沈青比较清楚。后来沈青自己有事,转科时,丁雯就去了楼下的肿瘤科。 “沈主任,我们这边一直忙,也没顾上去跟您道谢。”丁雯的婆婆朝着她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听说您怀孕了,真是恭喜。” 沈青有点儿难受。都已经拖到现在了,丁雯上化疗基本上也是钱花了,人受罪了,命没了。 “孩子现在怎么样?还住在新生儿科吗?” “蛮好的。”老人侧过头去擦干了眼泪,冲沈青笑,“多亏一直有你们照顾。” 沈青踟蹰了片刻,试探着开口:“我去看看丁雯,行吗?” “那真是麻烦沈主任了,雯雯她一直想要向您当面道谢呢。她现在身体实在太虚了,我们不敢让她出去。” 沈青冲雷震东和他的朋友点点头,跟着女人走了。 周顺方欠身致谢,然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口袋。雷震东赶紧递上了香烟。 “这儿不让抽烟。” “没事,别让人看见就好,我们到窗户边上抽。”雷震东帮他点了火,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腔。他的一颗心攥得紧紧的,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 “你爱人,看着倒是面善。” 雷震东低下头,狠狠吸了口烟,吐出灰白色的烟圈时,他的声音也在烟气袅袅后面模糊不清:“照片贴的满院都是呢,优秀员工,典型代表,说不定你早见过她了。” 周顺方弹了弹烟灰,心不在焉:“你小子倒是运气好,找了位美女医生。” “你运气也不差啊,嫂夫人可是美女老师。听说宝宝也特别好看。” 周顺方跟要将香烟吞下肚子一样,憋得眼睛都红了:“我他妈现在真想没这孩子就好了。我爱人一根筋,死活都要把孩子生下来。今天管她的主任跟我说了,情况很不乐观,扩散得很严重。现在就是一口气吊着,干熬着。” 主管医生安慰他们说,人类要学会跟癌症共处。全国每天有一万人确诊癌症,平均一分钟七个。这还不包括压根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人群。可是,不是还有很多健康人吗?为什么生病的,偏偏是他老婆。 雷震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的男人。走进病房的沈青,同样不知所措。 常常是安慰,可医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进入生命末期的病人。如果可以,她真想抱着丁雯,陪她一块狠狠痛哭一场。每当这个时候,沈青甚至都希望病人有宗教信仰,将一切归于神灵的安排,或许人能够感觉好一些。为什么偏偏是我生病,为什么我受了那么多罪,还是没有好结果呢? 丁雯睡眠已经非常糟糕了,时常处于混沌的状态。她看到沈青倒是很高兴,伸出枯瘦的手想跟沈青握手,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头:“让您见笑了。” 沈青不想徒劳地给她无谓的希望。到了这一步,她能够好转的概率基本为零,除非出现奇迹。可是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它几乎不可能发生。 “多想想宝宝吧。”沈青抓住了她的手,“听说宝宝很可爱。” 丁雯高兴起来了,原本灰败的脸上多了点儿光彩:“是啊,你要不要看宝宝的视频?特别好玩。” 视频还没看完,丁雯就开始脸色惨白,浑身抖成了筛糠一样。她的婆婆赶紧按了床头铃,管床医生过来,看了下她的情况,又给她加了一针吗.啡。现在剧烈的癌痛已经让她不堪忍受,护士过来打针的时候,丁雯凄凉地笑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不要想这些,多想想开心的事。”沈青站起了身,冲丁雯点了点头,回避了让新手妈妈觉得难堪的时刻。 人这一生,平平安安,是最大的福气。 她走在肿瘤科的过道上,旁边有人在哭泣,朝医生护士鞠躬道谢,感谢他们对家人的照顾。跟不少人猜测相反的是,肿瘤科的医患纠纷反而在全院排倒数。住进来的病人跟家属,基本上已经做好了即将离世的心理准备。对死亡的坦然,让他们都平和了下来。 丁雯是不是同样在等着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沈青不知道,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宝宝,你要健康平安地长大啊。这世间有多少不美好,就有成倍的幸福快乐。 “小雪,原来你在这儿。”赵建国气喘吁吁地从另一头跑过来。他看到雷震东正跟个中年男人在楼梯口抽烟时,就一路寻找沈青的踪迹。 沈青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转过头微笑:“赵处长,您又有什么公事吗?” 赵建国像是没有察觉她的抵触情绪,反而用一种长辈包容无礼晚辈的宽和目光看向了她:“小雪,有点事情,我必须得当面跟你说。” 身后的病人家属嚎啕大哭。做了再多的准备,在死亡即将来临的那一瞬,世人依然会崩溃。死了啊,死了就意味着什么都没了。曾经的一切,全都没了。死亡弥漫开来的气息,叫做尸气,据说要佩戴香包辟邪的。 沈青本能地想退缩:“赵处长,有什么事情,等我丈夫过来了再说吧。” “不,小雪,这件事必须得你单独知道。”赵建国心痛不已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从什么时候起,小女孩已经成长为女人了?为什么长大成.人的她却还这样天真呢? 呵,这是因为从小就被男的照顾着,所以误以为自己会始终受到男性庇护吧。多少聪明漂亮的女人,都是栽在了自以为是上头的。她们总是过高地估计了男人对她们的爱与包容。 “我不知道你们夫妻究竟是怎么相处的,可有件事情你必须得知道。”赵建国摸出了手机,点开了一段视频,“这是新市人民医院停车场监控拍下来的。” 沈青背后发凉,急急地为丈夫辩解:“雷震东一直做医院安保这块。现在高铁开通了,他将生意做到新市去,有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去新市没告诉她。明明他每次出差都会跟她说目的地的。她十分肯定,那里头从来没有出现过新市。 “你先看完了再说,好吗?”赵建国恨铁不成钢,简直怀疑她被雷震东下了蛊。明明是个聪明的女人,为什么一涉及到她丈夫,她就跟傻了一样。 也许是因为摄像头的角度问题,监控拍下的视频分外清晰。录像中的男人上了车,过了一阵,又下车,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拿着一沓照片。那一张张照片被他翻看着,刺痛了她的眼睛。同样的照片出现在法庭上,所有人的议论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共振,震塌了桥梁,也震塌了她小小的一方世界。 “你看看视频拍摄的时间,早在你上庭之前,最起码的是,雷震东就知道了这些照片的存在。照片是怎么来的,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好奇,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是雷震东!你再仔细看看视频里头的信封,没有邮戳。这意味着,这封信是直接交到他手上的。” 巨大的嗡鸣声盘旋在她耳畔,旋转成钢钻,穿进她的耳朵。鼓膜坏掉了,大脑屏障穿过了,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下了。谁在装修,那些疯狂的声音能不能停掉?不,是在拆迁吗?大楼是不是要塌了? “我不知道雷震东为什么对你母亲的案子这么感兴趣。你外婆刚死的第三天,他就去查你母亲的案子了。而且还藏头露尾的,不肯走明路。他告诉我,是你外婆让他调查的。可你外婆一个痴呆老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还能记得住那么多细节,让外孙女婿背着你这个外孙女去查她女儿的命案?他到底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你不能一无所知啊!” 沈青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雷震东是怎么知道母亲命案的?他不是说他跟赵建国在酒桌上认识的吗?他到底想要查什么? 那条语音微信又回想在她耳边。小三滚下了楼,孩子没了,子.宫被端了。不,那不是他朋友的事,是他在查她呢。 沈青仿佛陷入了沼泽地,口鼻耳朵都被淤泥挤满了。她瞪大了眼睛,无孔不入的淤泥居然连泪腺都不放过,她成了淤泥中的标本。 “真好,真乖,你再也不会跑掉了。你只有我。” 赵建国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可这段时间,根据我的观察,雷震东对你的掌控欲很强。他应该不止一次让你从医院辞职吧。他在你面前肯定很自卑,因为他就是个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而已。我想来想去,他搞臭你的名声,让你在医院这个圈子里头难以立足的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如果这样,你会更需要他。他希望能够一直当你的英雄,直至掰断你的翅膀,让你心甘情愿接受他的豢养。” 外头的世界多可怕啊,工作这么辛苦还要受气挨打被骂,不如好好待在家里,乖乖被宠爱,多舒服啊。 赵建国惋惜地看着面前脸色青白的女人,摇摇头,痛心疾首:“现在,他的目标起码实现一半了吧。你们俩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上不去,把你拽下来,不就一样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要是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当我什么都没说。反正,多的是女的愿意被养在家里。只要有一天,你年纪大了,人家倦了的时候,你别后悔就好。” 雷震东终于结束了跟队长的寒暄,匆匆跑过来找妻子。他看见赵建国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皱眉:“他怎么又来了?” “没事,就是想让我给他那位同事作证而已。”沈青扬起了脸,“我什么都没看到。” “就是,咱们多这种闲事干嘛。她不是能耐的很么。” 一直到上了车,始终沉默着的沈青终于又开了口:“雷震东,你有没有骗过我?” 手握方向盘的男人立刻绷紧了后背,开玩笑道:“这可是送命题。那个,我想想啊,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仁安医院,急诊病房。你那个帅啊,柳叶刀那个麻利啊。我跟你说,你口罩脱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就硬了。” 他以为妻子会骂他,甚至掐他,可是她完全没反应,只追问:“还有呢?” “这个,让我再想想啊。”雷震东绞尽脑汁,“还有一个,其实那天你没走错温泉包房,我搞错了。不过你都送上门,还那么主动,我怎么能放过啊。我跟你说啊,你穿着白大褂我都能硬,何况是你光着身子站我面前呢。” “还有呢?” “祖宗,我错了。其实咱家那盆花不是大花小花打碎的,是我不小心给推下了窗台。” “还有呢?” “沈主任,我真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背着你骂大花小花了。我会充分认识自己家庭地位的。” “还有呢?” “沈主任,我对天发誓,真没了。” 是吗?沈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骗我,直到我再没有被骗的价值。 55.突来的变故 回到家以后, 雷震东确定事情不对了。沈青居然连大花小花都没看,直接躺上了床。他问她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再睡,她也没吭声。 “怎么了,不舒服?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好不好?就火山下雪,然后再给你做个芒果沙拉。晚上咱们吃个酸汤鱼怎么样?” 雷震东觑着沈青的脸色,见她倦倦的,闭着眼睛没说不,估摸着她是困劲儿犯了:“你不摇头我就当你应下了啊。你眯会儿, 我马上就好。” 西红柿跟芒果都是现成的。雷震东刀工了得, 三下五除二就切出了两碗。西红柿放糖腌, 芒果上浇了酸奶,看着红黄白相间,果然清爽又养眼。他瞄了眼桶里养着的活鱼,琢磨了一下,等陪青青睡完觉再杀吧。不然一身的鱼腥味, 她又要反胃了。 床上的人依旧静静地躺着, 背对着门口方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雷震东将两个玻璃碗放在床头柜上, 过去闹她:“睡着了?” 沈青闭着眼睛不吭声,雷震东却知道她肯定还没睡。等不到他过来, 她能巴巴地守上小半宿。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熬住的。 “来, 吃点儿, 咱家宝宝肯定饿了, 妈妈可得赶紧喂饱了宝宝。”他踢掉了鞋子, 坐上床,给妻子背后垫上大枕头,然后拿小叉子,一块块叉着西红柿喂她。 沈青没说话,却也没拒绝男人,只沉默着一口口吃下。她必须得多吃点儿东西。中午在那家著名的炖菜馆,雷震东一个劲儿给她夹菜的时候,她捂着嘴巴跑到卫生间里头,吐得天昏地暗。那种压抑不住的恶心感,让她扶着洗手台都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其实根本没有东西可吐。早上吃的东西全消化光了,中午菜还没进嘴,她就恶心难耐。吐出来的除了胃酸还是胃酸。旁边的女客都吓到了,一直问她要不要找人过来帮忙。她摆手说没关系,她只是怀孕了而已。 旁边人都说恭喜,还有位阿姨跟她分享了吃什么胃口好的小秘密。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年轻的女客对她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挺住啊,准妈妈。” 她笑了,对,她必须得挺住。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肚子里已经有个孩子了。生命真有趣,生命真神奇。女人会为母则强,再艰难的人生都得睁开眼睛去面对。 “下次再也不带你去那家店了,肯定是他们烧的有问题。咱们在家不是吃的挺好的么,一顿能干掉一碗饭呢。”雷震东心满意足地喂掉了一颗西红柿,看她没有拒绝的意思,赶紧将芒果也端上了,一块块地接着喂,“多吃点才好。你看今天,大家是不是都夸你气色好啊。” 两只玻璃碗都空了。雷震东拿湿巾给她擦擦嘴,又倒了杯水给她漱口,完了搂住人:“来,咱们睡一觉,晚上吃顿好的,接着再出去溜达一圈。不怕长肉的,哪有那么容易长肉。我养了你三年,也没把你给养胖啊。” “拿我手机过来。” 雷震东不乐意:“有我抱着你,你还要听洋文催眠啊。” “拿过来。” 他没办法:“行行行,真过分,今天看过小白脸了,我就失宠了。” 平常这种情况下,沈主任肯定要给雷总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可今天不知道医院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青反常的厉害,居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雷震东本能地心里发慌,他说不清为什么,可他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这种近乎于野兽直觉的敏锐,在既往的军旅生涯中,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的命。 他讪笑着,试探着将妻子的手机握在手里,装模作样地要检查:“哟,沈主任,您这是打算当着我这个正宫的面,勾搭哪个小白脸啊?身材没我好的可不行。” 沈主任居然完全无视了他特意秀出来的腹肌。 雷震东干巴巴地笑着,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追问:“要找谁啊?” “视频。” 雷震东立刻反对:“沈主任你这就过分了,怎么老弄些洋文玩意儿,这不是欺负我这种土生土长的纯种良民么。” “不是。” 雷震东已经点到了视频界面,故意坏笑:“哟,那就是我们沈主任要跟我一起看点儿小视频,共同学习一下如何全身心愉悦发展的问题?” 出乎他意料,妻子居然没骂他也没掐他,搞得他都不敢相信了。难不成青青真要看小电影?以前他每次拉着她看自己的私藏时,她都羞得捂脸,坚决不肯看啊。 最过分的一次,被他硬逼着欣赏时,她居然一本正经地指着女.优下诊断:“她应该有乳.房溃疡,最好去做个活检,排除癌变的可能。” 真是硬了都能被她一句话说软。 “哎哟,咱们沈主任可真是先进带后进,一刻钟都不放松我的学习进步啊。”雷震东从背后搂住妻子,一低头,就是山峦沟壑的风光旖旎。他心猿意马地点开了视频,看到停车场画面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车.震play,可以有啊。瞧这车,不是跟我那辆一个样么。哪天,咱们可以在车上试试。沈主任想怎么来,小的一定倾力配合。” 录像中,身形壮硕的男人走进了停车场,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去了。 雷震东变了脸色,就是他再色.欲熏心,此刻也认出了录像中的人是自己。 “青青,我跟你保证,我绝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这是在哪儿啊?”他衣服虽然不少,可来来回回穿的基本上就是那几件。他根本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停车场都长得差不多,人在里面大同小异。 车上的人又下来了。这一次,他左手拿着一沓照片,右手抓着电话,好像在说什么。 沈青平静地闭上眼睛。雷震东在她背后,很好,这样她就不用面对他狡辩的脸。 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雷震东面色煞白,他下意识地进入了妻子的微信,想查查看这段视频究竟是谁发给她的。不,根本就不用查了。赵建国,肯定是赵建国。之前青青一直挺好的,就是赵建国找过青青之后,她才突然间沉默的。 “青青,你听我解释……” “你第一次见我,到底是什么时候?” 雷震东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巴。即使知道闭着眼睛的人根本看不见,他依然心慌气短:“就……就是在仁安医院的急诊病房啊。青青,这事我可以解释……” “你当时在跟谁打电话?照片是不是对方拿给你的?”沈青睁开了眼,扭过头,鼻尖贴上了他的,“告诉我是谁,好吗?” 盯着她十几年,一直到现在都不放过她。她伸出了舌头,舔了下雷震东的嘴唇:“你真的第一次看到我,就硬了?到底怎么个硬法?” “青青,你别这样,我真的可以解释。我不知道这照片到底是谁拍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我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老赵。他从新市调过来的,我就是托他新市的公安局同事查来源的。” 雷震东想抵住妻子的肩膀,却被她握住了手,放在她胸口:“光拍这种照片有什么意思?接个吻而已。你应该拍这种的,这样才刺激。” 触手是绵软滑腻,雷震东却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恐惧,他根本不敢乱动,只反复强调:“没有,青青,这真的不是我拍的。” “我一直都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大三见习时,帮那个小孩交过住院费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就连患者家属都不清楚,带教老师也不知道。你可真是凑巧,刚好就在饭桌上碰到了知情人。” 雷震东汗流浃背,喉结上下滚动着,兀自强调:“我也是碰巧听说的啊,青青,你自己可能感觉不到,你在学校里究竟有多出名。” “谢谢雷总的肯定。”沈青点了点头,“那么,您能否告诉我,照片究竟是谁给您的?”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不知道,它就突然间出现了。” 沈青笑了,坐直了身体,拢好了散开的衣襟,像是看一个拙劣的笑话一样看着雷震东:“你拎着袋子上了车,这袋子是你捡来的吗?好,信封不在袋子里头,那就是有人丢进你车里头的。原来雷总忘了锁车窗?” 雷震东的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他竟然连一个借口都想不到。他是特种兵出身,他的警惕性敏锐度有多高,沈青比谁都清楚。他们在逛街的时候,他还现场抓住过两次偷手机的贼。 有人往他的袋子里丢了封信,他一无所觉?如果这样的话,多少年前他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雷总,您想知道什么呢?您这么费尽心机地调查我,又是搭钱又是搭色的,您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沈青自嘲地笑了,“就我这样的,就是卖,也卖不出价钱了。” 雷震东胡乱地抓住了妻子的肩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因为妻子怀孕,所以房间里头没开空调,全靠着自然的前后窗和门形成串风的阴凉。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不管怎么挣扎,铁链都穿透了他的琵琶骨。 “青青,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 “不,你应该调查我的。”沈青似乎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跟自言自语一样,“我母亲是死在我面前的,我父亲也是死在我面前的,那个小三不是从楼上摔下去了吗?嗯,是我推的,好多血啊,她孩子没了,子.宫也被切掉了。还有呢,还有好多人,都死了。对了,那个关美云也是死在我面前的。这双手,全是血,你怎么可以不调查我呢。你们怎么可以我说就是什么呢?你们应该调查我,赶紧把我抓起来,节约子弹,直接注射死亡吧。省的我会害死更多人。” “青青,你别这样。我没有,我真没有……” “那些照片,到底是怎么到你手里的?快点儿说吧,雷总,不然我杀了你,反正我杀了那么多人,不多你一个。” 雷震东突然间松开了手,往床板上一躺:“房子已经改在你名下了,我们家的存款也是用你的身份证办的。嗯,公司反正你也不爱管事,让他们自己混饭吃吧。我爸妈都是国家干部身份,有退休金生病住院也有人管报销。就是咱们宝宝的教育基金我还没来及弄,得你多费点儿心。来吧,杀了我吧。” 沈青被他的神操作给惊到了,完全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想做什么。 “青青,不管你信不信,我对天发誓,法庭上的照片真的不是我弄的。我疯了我,我放着好好的日子我不过。我承认我吃醋,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至于傻到这份上吧。还有那个小三的事情,我真的就是顺耳听了两句,完全当稀奇了。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完全是因为案子里头的局长夫人跟你一个名字,我才有印象的。” 雷震东觑着妻子的神色,赌天发誓:“后来你跟我说你父母的事情,你说你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爸爸会对你妈妈不好。我就想到这件事了,再前后一联系,对上了。我知道你说过不让我查你妈的案子。你不是后来才说的么。先前我就随便说了一嘴巴,谁知道我哥儿们就给我打听出来了。” “你没查过我?”沈青古怪地笑了,“你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赵建国?” “新市,有个战友在新市公安局。我是去联络感情的。一早就说高铁要通,我想看看能不能开拓一下市场。江州这边水太深了,想分肉吃的人太多。” 沈青疲惫极了,她甚至不想再跟雷震东对峙任何事情。如果玩心眼的话,十个她可能都不是雷震东的对手。他一个外乡人,能够在以水深而著称的江州打下一片江山,他心眼不多,怎么可能。 “青青,我也在查那照片是怎么回事。我怀疑那人就是故意想挑拨离间我们之间的感情。你看啊,他时间卡得那么好,肯定对我们都非常熟悉。见我不为所动,他就铤而走险,直接闹上法庭去了。”雷震东抱住了妻子,跟打气一样,“咱们可不能上当,咱们必须一条心。” 沈青只觉得空落落的,胸腔里头成了旷野,什么都没有。她连她的心都找不到了。她只有她自己,她只有她的宝宝。 院子门口响起了拍门声,电子铃跟着响了。 雷震东皱眉,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招待客人。他想假装家中没人,好让来者知难而退。什么时代了,谁登门之前不先打个电话啊。然而来人却不依不挠,还喊了起来:“在家吗?开开门,有人反应你家养鸡,传播禽流感。再不开门的话,我们自己进去抓鸡了!” 沈青慌了,本能地看向雷震东。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无比地痛恨自己。赵建国起码有一点没说错,她对雷震东的依赖早就习惯成自然。她的确被养废了。 “就来就来。”雷震东几乎按压不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他欣喜若狂。太好了,有事情发生就好。他保住了大花小花的话,就是看在两只鸡的面子上,青青也会掀过这一页的。 赵建国这个家伙,明明是个男的,为什么非要干王母娘娘的勾当,专门拆散牛郎织女。想得美,他娶到人了,就绝对不会放她走! 雷震东赶紧穿好衣服,又简单捯饬了两下,摸着烟就去开门:“来来来,先抽根烟,有什么咱们慢慢说。” “雷震东是吧?”身穿制服的警察从后面露出了脸,冲他微微一笑,“你涉及一起经济犯罪案件,麻烦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雷震东仔细看了警察的证件,点点头:“可以,我回去换件衣服,跟我爱人打个招呼,行吗?” 沈青正焦急地等在房里,看着雷震东脸上没笑,她顿时慌了:“怎么了?他们非要带走大花小花吗?” 她翻身下床,准备换好衣服,出去给两只鸡求情。 雷震东从身后抱住了妻子,亲了亲她的头发,认真道:“我给你保住大花小花,你们在家乖乖等我。等我回家后,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56.被抓的男人 沈青白了脸, 坚持要陪雷震东一块儿去公安局。让她在家里等着的话,她会更加煎熬。 雷震东安慰她:“别怕,公安局你又不是没去过。现在讲究文明执法,不会有事的。” “我那不一样,我什么事情都没做。” 雷震东笑了,挺无辜挺委屈:“我也没做坏事啊,我良民,大大的良民。” 沈青哪有心思听他插科打诨, 直接翻起了钱包, 不确信地问他:“保释的话, 能不能刷银.行.卡?”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去配合调查而已。我真没干坏事。”这回雷震东是真乐了,抱住人蹭了蹭她的额头,“不生气了吧。没事儿,在家乖乖等着我。我叫阿姨过来给你烧晚饭。” 沈青抬起了头, 正色道:“一码归一码, 先处理了这件事情再说。” 警察没想到抓个人还买一送一的,一时间有点儿懵。 “我爱人怀孕了, 一个人在家害怕。”雷震东微微冲警察点头,“可以吗?” 年轻的警察面面相觑, 看上去年纪稍微大点儿的那位发了话:“可以, 不过请配合我们工作。” 上了车, 也没人给雷震东上手铐。沈青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睇着警察的神色, 见他们好像并没有如临大敌, 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她对雷震东的生意知之甚少,却清楚他绝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能让连警察都敢无视的医闹见到他就想躲,他手上没点儿文章,真当医闹是纸糊的。 “没事,警官说了,我就是过去配合调查。”雷震东揉了揉妻子的脑袋,索性将人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想睡觉的话,就眯会儿。”说着,他还抬头跟警察解释,“本来我们打算午睡的。” “果然不一样啊,还是你们自在,也不用上班。”警察从后视镜看了眼雷震东,似笑非笑。 雷震东不动如山:“没办法,怀孕了就这样。” 等人到了公安局,警察就不许沈青再跟着了。雷震东需要接受审讯,没有陪审的道理。沈青一个人坐在审讯室的外头,眼巴巴地盯着门,却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她心里头像是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为什么警察会突然间找上雷震东呢?难道他手下打伤了人,事情闹大了?不对,说是经济案件。可雷震东又不吃公家饭,他能跟什么经济案件扯上关系。 偷税漏税?这不是没可能。雷震东接生意,不少时候是直接用现金结账的。要说他从未偷过税,沈青自己都不信。但偷税漏税,难道不是税务局管吗,为什么要动用公安? 她越想越害怕。明明这条过道空调风吹不到,连警察都让她别坐在这儿等,省得热出个好歹来。可她却浑身发冷,手也不由自主地攥成了两团。雷震东会不会出什么事啊,他要出事的话,她该去找谁帮忙呢? 筱雅的那位师妹王法医,丈夫好像是警察。同系统内肯定熟人多,真正不行的话,可以请她帮着问问。 辛子墨人面广,江湖包打听,家里也有关系。要是那头路走不通的话,找他帮着打听一下也好。 还有韩教授,他的病人各个阶层都有。如果她开口求的话,韩教授应该会帮这个忙。真正不行的话,那个课题,她当无名英雄就是了。 她从包里头摸出了手机,斟酌着要不要先联系一下筱雅。 “沈主任,您怎么在这儿?”沈沐骄抱着一大堆宗卷回办公室,见到办公室外头坐了个人。因为光线有点儿暗淡,她先还没注意,开门见着了沈青的脸,吃惊不小。 沈青猛的抬起了头,生硬地扯了扯面皮,露出一个尴尬僵硬的笑:“沈警官,你忙着呢。” “嗐,瞎忙呗。领导嫌我净惹事,让我整理宗卷。” 沈青赶紧站起身,想帮她拿宗卷,被沈沐骄一侧身子让开了:“没事,我自己来。你还怀着身子呢,你可千万小心点儿。”门开了,她又主动邀请沈青,“来公安局什么事啊,先进来坐吧,外头简直能把人蒸熟了。还有那椅子,你还是坐沙发吧。” 沈警官没怀过孕,不过她总觉得孕妇是高危生物。那一个小三产妇已经让她心力交瘁,眼前这位副主任医师要是再出点什么事的话,她警察生涯估计也该彻底到头了。 “谢谢。”沈青坐到了沙发上,有绵软的背靠着,她难受的感觉总算好些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请女警帮忙,只能没话找话,“其实整理宗卷能够学到很多东西。” “行了,别安慰我了。谁让我们是革命的螺丝钉,组织让去哪里就去哪里。”沈沐骄被宗卷上的灰尘呛得直咳嗽,顾及着沈青的孕妇身份,“你过来有什么事吗?那个案子又有什么问题了?” 沈青眼睛一亮,连忙迎上警察的目光:“不是我,是我先生。下午有两位警察,说他跟一件经济案子有关系,要配合调查。” 沈沐骄不以为意:“别紧张,经济案子通常会找很多人了解情况,不一定有问题。对了,是哪个经济案?” 沈青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不肯说。” “噢,有纪律要求。”女警起身,给沈青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你别太担心了。最起码的,要是案子非常严重,也不会不上手铐,还让你陪着吧。你先坐会儿,我出去看一眼。” 沈青捏着一次性纸杯,完全不想喝水。她胃涨得厉害,什么都压不下去。她想跟着警察一块儿出去打听,却又害怕这样一来,沈沐骄的同事反而不能痛快说话了。她放下了纸杯,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门口。 沈沐骄正跟一位经济科的同事打听,他们在忙什么大案子。 “嗐,不是抓医疗腐败么。省人医的院长被双规了。” 门里头的沈青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明明上午都没听辛子墨提过。省人医的院长出事,那是整个南省医疗圈子都要地震的大事啊。 “你别传出去啊,上午直接从省里会场上带走的。会上他还发了言呢。现在都在压消息。” 沈沐骄惊讶不已:“来真的啊,省人医的院长,没怎么听过他多贪啊。不过省人医不收市医保的病人是挺烦的,我姨妈都在那边住了这么多年的院了,管她的医生也不肯收。” “贪不贪的,得查了才知道。等着吧,估计这回动静不会小。” 沈青愈发惴惴不安,怀疑雷震东牵扯进了这件事。省人医家大业大的,雷震东怎么可能不做他家的生意。不知道宁院长的事情究竟到了哪一步,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居然直接被从会场带走了。 她发了条微信,试探着问辛子墨,有没有听说宁院长的事。没想到辛子墨不知道是上下夜班还是刚好手边没事,回复的相当快,不过是语音微信。沈青赶紧转到办公室靠里面的位置听语音:“都在传呢,已经炸开窝了。肯定是出事了,原本下午他们医院内部的一个会,是也副院长主持的。” 沈青有点儿发慌:“严重吗?宁教授口碑不错啊。” “废话,有胆子直接说这种医保搞下去会直接拖垮医院,害死病人的,都是烈士啊。够有种,估计会成全他。” 宁院长有个著名的经适房别墅说。他理解的职工基本医保就是经济适用房,医保局是建筑商,让医院当包工头,以一千万的标准先自己将经适房给建起来。可是按照建筑商给的图纸要求,没有两千万搞不定这房子。住进去的人还不高兴,嫌弃不是别墅,里头装修设备满足不了他们的生活要求。 房子盖好了,医院开始急着要返款。医保局的人墨迹了大半年,说不行,你没让病人满意,只能给你报八百万。剩下的一千两百万,医院倒贴。 医院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有人都默认医院有钱,可医院又不开印钞机,钱要从哪儿来?时间久了,医院吃不消了,不愿意再干这经适房的活。要盖经适房就必须按照经适房的标准来。你跟病人说,能盖成别墅那样,病人肯定高兴。可现实条件满足不了,最后的结局就是连经适房都住不上。 “唉,宁院长也是硬脖子。学其他人一门心思扣本院医生护士的绩效工资不就结了。怕什么走人啊,大医院什么时候都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头挤。到时候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呗。医院又不是他家开的,医院永远倒闭不了。他就是把医院当成自己家的了。” 辛子墨插科打诨一般,将宁院长当了一回话舌头,却掩盖不了惋惜之情。宁院长这种顽固的老古董,他压根就不愿意打交道。可这老头出了事,他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老头人挺好的,当初他读研的时候,老头还给全院研究生规培生还有进修生发饭卡,多难得啊。 “那到底严重不严重,他有没有大问题?” “问题很严重,管理混乱呗。堂堂省人医,居然往外头推医保病人。这造成的影响多恶劣啊,没看到媒体天天报道。他要考虑清楚,他不仅仅是全院职工的院长。他的社会责任感呢?人家做企业的都知道社会责任感,他居然连这意识都没有?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么。” 沈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子墨跟他们吃饭的时候,曾经满嘴跑火车,给新来的实习生讲笑话:“全市的医院一把手二把手聚在一起开会,说到医保欠费问题。个个义愤填膺,结果有人幽幽冒出一句,再催再要,直接让检察院查你们。所有人全都吓得不敢讲话。” 实习生一脸懵懂:“辛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们怕什么啊?” 辛子墨对着新上桌的烤鱼两眼冒光,胡乱应付爱提问题的实习生:“我说故事你也当真。简单啊,谁让他们自己立身不正。要查,总能查出问题来的。哎,吃饭吃饭,天大地大,吃饱了肚子最大。” 沈青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收回了手机,站在窗户边上发呆。 外面的围墙成一个L形,侧边窗户边也站着人抽烟闲聊:“这回动静闹得不小啊,这都带回来多少人了。” “你管他们呢,多查查,总能查出门道来的。年年改,改到现在我们一家老小都不敢生病,总归要找出问题在哪儿吧。” 那警察突然间抬起头,瞥了眼沈青的方向。沈青吓得一颗心扑通直跳,赶紧又退回沙发上,捂着胸口惶惶不安。他们到底想从雷震东嘴里头套出什么话呢?他们会不会故意诱导雷震东说出坑了宁院长的话啊。 审讯室里头,雷震东满脸无奈:“你们到底想要我交代什么啊?我跟省人医真不熟,跟他们院长更没有交情。不瞒你们说,先前省人医安保力量不足,想搞外包。我们公司是投了标,但是没中。” 警察看着雷震东,语气不悦:“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安保,还有一份抽屉里头的合同吧?” 雷震东搓了搓脸,依然一口咬死了:“真没有。我是搞专业保全的,现在还愁人手不够,年轻人都不愿意当保安,哪儿来的什么抽屉里头的合同。公司签的合同,都由专人保管,你们如果要查的话,我们随时配合。” “这合同,应该不是以公司的名义签的吧。雷先生,还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你爱人大着肚子等在外头。你早点交代清楚了,也能赶紧带她回家不是?” 雷震东双手合十放在桌上,姿态依然闲适:“还请警官理解我。宁院长其实人不错。这话我不是针对什么啊,我只是就事论事。他为人耿直,做事严谨,其实看不上我们这些人的。他有没有违规,有没有犯法,我不知道。你们要查,也该换个方向。” “你要这样的话,咱们就没办法速战速决了。其实你跟宁院长签了合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干活拿钱,天经地义啊。” 雷震东连连摆手:“不不不,省人医的活,我们公司就没接到。我记得他们家找的是泰安保全还是哪家来着,要不,您找他们问问。” 警察看了雷震东一眼,放下笔,自己端着茶杯出去了,却没说雷震东要怎么办。 他到办公室倒水,看见下属正跟小姑娘闲聊,立刻没好气:“哟,果然能干,事情都干完了?” 男警赶紧朝沈沐骄使了个眼色,脚底抹油溜了。 沈沐骄倒是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怵这位林警官,还主动打听:“林老师,里面情况怎么样啊?他问题到底严不严重,他爱人还在我办公室等着呢。大着肚子,怪可怜。” 林奇接了水,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沐骄:“他爱人跟你是朋友?那你就让他爱人劝劝他,早点儿交代早点儿回家。” 沈沐骄吃了一惊,声音都哆嗦了:“问题很严重?” 林奇压低了声音:“都成立专案组了,你以为这就是一个人的问题?” 沈沐骄再想问,林奇却不肯搭理她,只端着蓄满水的茶杯重新回审讯室去。雷震东这种滚刀肉老油条,肯定干净不到哪儿去。就是这人圆滑,嘴里头撬不出话来。 办公室的门开了,沈沐骄满脸沮丧地进了屋。待看到沈青惨白的脸时,她赶紧安慰这位准妈妈:“你也别太担心了,这个,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沈青苦笑了一下,声音轻轻的:“我自认为在那桩医患纠纷中,我的诊治过程没有问题。可你看,我现在在哪儿。你推那个小三下楼了吗?我相信你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可是你为此承担多少本不该由你承担的压力?” 沈沐骄尴尬不已,赶紧又拿着沈青的一次性水杯给她,嘟囔着自我安慰:“我现在不挺好的么,正好加强理论学习啊。” 沈青接过了水杯,沉默着一口口喝下去。不喝水不行,她必须得有精神说话。 这种沉默让沈沐骄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成了允诺过却没办法实现的谎话精。她再一次下意识地站起了身,胡乱丢下一句:“我去趟卫生间。” 她还是新人,林老师压根不会给她面子。不过王法医今天不是来分局帮忙解剖尸体嘛,王法医好像跟林老师挺熟的,不如找她看能不能帮帮忙。 回去定期来公安局报到也行啊,总不能让这么个大肚子也好在公安局里头。她肚里的娃可金贵了,已经保胎过一回,再来第二次,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他们惹了一身腥。 真看不出来,沈医生自己公安局时,态度强硬得不像话,一点儿也不怕警察。可到了她老公这儿,她就跟没主心骨似的,简直成了弱小无辜可怜的小媳妇。难道女人在男人面前这样,特别让男人动心? 沈沐骄对着玻璃墙看了眼自己,想象柔弱无依的模样,顿时一阵恶寒。好吧,她承认那位女医生长得好占便宜,随便一垂脑袋,连她这么个女人都觉得楚楚可怜。 王法医问清楚情况后,立刻洗干净了手,又站在电风扇前扇了会儿风,这才跟着沈沐骄去她办公室。见了沈青,她也不上前去握手,只远远的朝她笑:“你别过来了,你怀孕了反应重。上次筱雅师姐过来找我,结果吐了整整一个礼拜。” 沈青连忙欠身:“没关系,我还好,没什么反应。” “你爱人的事情,我问了一下,你别太紧张,就是按照常规程序走。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晚上十点钟,该走的流程走完,他就可以先回家了。后面可能还会再找他了解一些情况。他可能暂时不能离开江州市区。” 沈青如释重负:“这没问题。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陪我,连差都不出了。” 王法医笑着眨了眨眼睛:“哎哟,果然不愧是出了名的二十四孝好老公。那,我先回去了。还有个交通事故的,需要解剖。” 沈青连连点头,再三道谢,非要将人送到门口。 王法医赶紧摆手:“你坐着歇着吧。我这赶时间要结果,我也不假客气请你吃食堂了。这边食堂跟你们仁安没的比,要论起全市医院食堂排名,仁安是独一份。” “不不不,应该我请你们吃饭的。您还没吃晚饭吧,我来点两个菜,麻烦您陪我一块儿吃吧。我一个人吃饭都吃不下的。” 王法医要拒绝的时候,接到了筱雅的电话。也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挂了电话以后,王法医又改了主意:“那就一块儿吃顿饭吧。吃完了,才有力气干活嘛。” 酸汤鱼外卖摆上了茶几,沈青尝了一口,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雷震东,这没你做的好吃。” 沈警官跟王法医面面相觑。沈青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最近我都是在家里吃饭。” “别担心,十点钟他出来后,你们回家路上说不定还能再吃个夜宵。”王法医冲她笑了笑,埋头继续吃饭。 沈青捏紧了手心,赶紧端起饭盒,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吃下去,不好吃也吃下去。现在到十点钟还有三个半小时,她无论如何都要撑住。 吃过饭以后,王法医告辞了。沈沐骄不放心沈青一个人,索性留下来加班继续整理那些宗卷。她不时偷偷看一眼沈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了,不方便再一直看手机。这一回,这位女医生居然没有分秒必争地看那些洋文文献,而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要不要再喝点水?我这儿有红枣茶,你能喝吗?”沈沐骄话音一落,就后悔了。因为沙发上的人受了惊,脸色一下子雪白,捂着胸口惊惶地看着她,好像她手里头提着鬼头刀一样。 沈沐骄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可怜眼前的女人。原来女人会这样脆弱,明明那么坚韧滴水不漏到可怕的地步,现在却跟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她没有隐瞒自己的感受,直接说出了口。 沈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声音也细细的:“脱离了临床上的事,我就是傻子,什么都指望我爱人。” “行了,我们警察也没那么残忍。放心啦,王法医都打过招呼了。十点钟肯定放人。” 沈青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已经九点半了。太好了,还有半个小时,雷震东就能出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想找面镜子看一看,省的太憔悴了,会吓到雷震东。 57.重现的目标 沈沐骄算是服了沈医生这种精致到头发丝的女人。这会儿居然还有心情对着小镜整理头发。原本的披肩发被她弄出了低尾盘发, 两边刘海垂下来,原本就不大的一张脸,更加一个巴掌遮得严严实实。 沈警官在心里头给自己拾掇出个同样的发型,怀疑是鸡窝扣上了脑袋。她赶紧摇摇头,再瞥着女医生白皙的面庞,忍不住酸溜溜,天天呆在屋子里头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太阳都晒不到的人,果然够白。 只是这会儿沈医生是脸白不用涂脂抹粉。等到怀孕后期满脸斑, 她是上妆呢还是不上?沈沐骄自己想着, 乐了起来。 沈青收了梳妆镜, 瞥见女警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先生有点儿紧张过度,我怕他担心。” “放心,我们公安局也不吃人的。”沈沐骄摸了下鼻子,有点儿不自在。 “不是。”沈青微微垂下了脑袋, 合上了手提包的搭扣, 声音轻轻的,“我第一个孩子流产了。” 真是, 没事提这茬干嘛。沈沐骄愈发不自在起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能讪讪地清了清嗓子:“一定会否极泰来的。” 沈青认真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女警察:“你也是, 那件事情肯定有办法解决。” 她不过是吃亏在对医院不够了解上。那些医闹有什么义气可言, 只要方法到位, 分分钟就有人倒戈相向, 帮忙指认真正推大肚子小三下楼的人是谁。 “嗐。”沈沐骄信心不足,“再说吧。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走吧,我陪你去接你家先生出来。” “话虽然这样说,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沈青开口提点对方,“这些医闹之间矛盾重重,并不是铁板一块。医院有医院的难处,你不如从这边着手。” 医闹又不会只做一单生意,他们嘴上不怕警察,不过是警察因为种种顾忌,不愿意将事情闹大而已。他们真不知道自己违法吗?违法的人天然畏惧警察。 沈沐骄愣了一下,旋即有点儿不高兴:“我不过是看你可怜而已,你不需要跟我进行利益交换。我们没有利益交换。” 沈青转过头,看着她摇摇头,笑了:“你误会了,我不是投桃报李,而是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另一个我自己一样。我不希望,最后背黑锅的人是认认真真干活的人。” 夜晚的气温似乎降了不少,原本闷热的过道,因为窗户开了有串风,也凉快了起来。夜风轻轻拂动着女人两侧的刘海,昏暗的光线下,她白皙的面庞像是会自己发光一样。 沈沐骄看着这个女人,心中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沈青,这位名校海归的女医生给她的感觉非常奇怪。明明有着良好的背景,不错的社会地位,相当优渥的家庭环境,甚至连丈夫都对她疼爱有加;沈青却始终灰扑扑的。这种灰扑扑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点,就像是生命蒙了尘,骨头沾了灰,永远都明亮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如此奇怪? 沈沐骄如鲠在喉,甚至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微妙心理。她看着沈青,情绪复杂:“我没想到,最后是你教我怎么办。我也奇怪,我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甚至她的同事们,也从来都没人提醒她。 “不奇怪,人在特定背景的反复训练下,什么样的奇怪反应都是正常的。” 沈青看了眼自己脚上的跑鞋,其实配着她这身长裙并不合适。可是她已经习惯穿跑鞋了,她有一柜子的跑鞋。因为在医院中,一旦发生纠纷,医务人员受到的安全训练告诉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开,防止被抓到殴打。 可在正常情况下,发生纠纷,逃之夭夭不意味着理亏吗?自认为有理的人,难道不应该据理力争,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据说很久以前,世界上并没有狗。是人类驯服了狼,产生了这种新的物种。 沈青笑了笑:“等你习惯了就好。”至于习惯的是不是正常的,那是另外一回事。 审讯室的门开了,林奇打着呵欠出来。滚刀肉不愧是滚刀肉,雷震东这家伙说话滴水不漏,也不闷着不开口,问啥说啥,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到点子上去。这人还当过特种兵,人民军队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个流氓? 沈青眼巴巴地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我先生可以走了吗?” 林警官更郁闷了。这都什么世道,敢情美女都爱流氓。好歹也算是个白富美吧,怎么就对个流氓死心塌地。但怎么着这也是朋友打过招呼的,林奇只绷着脸:“暂时先回去吧,不过不要离开江州市区。后面我们还有可能随时需要他配合调查。”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对面的女人立刻雨过天晴,笑出了彩虹般的明亮,还向他鞠躬:“谢谢你。” 林奇差点儿伸手去扶住她的胳膊,直觉消受不起。 里头的雷震东被交代着在几张纸上签字,听到妻子的声音,抬起头看出去,朝她做了个口型:“马上就来。” 林警官一阵生理性不适,觉得这两人跟拍琼瑶剧似的,真有够矫情。他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同事沈沐骄,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受,大厅方向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经侦科的科长领着几位身穿警服的人过来,朝林奇微一点头:“人呢?在里头?马上办转交手续,由专案组的同志接手。” 沈青愣住了,本能地辩白:“不是已经问了八个小时了么,跟我先生真的没关系。我们就住在江州市中心的芙蓉苑,如果有情况,我先生可以随时再过来配合调查。” 科长看了眼急赤白脸的女人,语气倒还算温和:“现在就是需要他配合调查。” 雷震东要比妻子镇定多了。他被带出来时,一点儿不满都没有,只请求打两个电话:“不好意思,我爱人怀孕了,她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得找人交代一下。” “喂,江阿姨,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是这样的,我有点儿急事,不能赶回家去了。青青一个人在家害怕,能否麻烦您过去陪陪她?……真太谢谢您了,实在不好意思。” “喂,小蒋,睡了没有?抱歉,你暂时不能睡了。你先帮我去接个人,我们家的江阿姨,接到我家去。到公安局来接一下你沈主任。这两天,你先把手上的事放放,帮我在家看着。公司那边你交代一下,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我们又没做什么,不用藏着掖着,多心虚一样。” 挂了电话之后,他又向警察道谢,再次请求:“我跟我妻子说两句话行吗?她胆子小,又怀着身子。” 接手的专案组成员抬了抬下巴,点点头:“就在这儿说吧。” 沈青仓皇地看着丈夫,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说点儿什么,却完全组织不起来语言。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已经向更复杂的方向发展了,不是简单地找谁打个招呼就能够解决。明明之前都说好了要放人了,为什么临门一脚时,又杀出了程咬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别怕。”雷震东捉到了妻子的手,触手的冰凉。他用力搂紧了妻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没事的,调查清楚就好了。这两天温度高,你就不要出门了,免得不舒服。要买什么东西之类的,交给小蒋去办。你就在家看看大花小花,想吃什么,跟阿姨说,让她给你做。” “那你能陪我去产检吗?我后天该做抽血筛查了。” 雷震东捧起了她的脸,在额头上亲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没事的,我们宝宝肯定好好的。把家里门窗关好,天热了,虫子多。” 警察轻咳了一声:“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跟我们走吧。” 雷震东摸了摸妻子的脑袋,冲她笑了笑,转身被警察带走了。 沈青看着丈夫的身影渐行渐远,突然间喊出声:“等一下。”然后放开脚追了上去。 雷震东闻声回过头,见她跑了起来,脸色立刻变了。他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去,却被警察一把按住:“干什么?” 幸亏两人相距的不算太远,沈青跑了几步就到了雷震东面前,否则按着他的警察都吃不消,根本就压不住这人。 “跑什么呢,你非要吓唬我。”雷震东伸手扶住妻子的肩膀,又着急又心疼,“你就慢慢走,不行吗?” “给你。”沈青明显察觉到自己身子发沉了,只而十来米远,她就已经气喘吁吁。她从自己的包里头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雷震东手上送,“拿着,我的夜班费。也不知道你过去后能不能用银.行.卡。我的工资卡你也先拿着吧。要是需要钱,你打电话给我。” 夜班费她本来是要存起来的。可是从医院离开后,她情绪始终低落,根本顾不上这一茬,就随手塞在包里了。出门的时候,她也是随手拎起的包。现在她无比庆幸,亏得手边还有点儿现钱,不然雷震东要是被关押了,连生活用品都没钱买。就是有银.行.卡,也不知道他们让不让刷。 雷震东看着她眼巴巴硬要把信封塞给自己的样子,一颗心跟泡在温泉水里头似的。他家青青啊。他亲了亲妻子的脸,收下了信封:“好,还是我老婆体贴我。” 小蒋的住处跟江阿姨以及公安局刚好成一个正三角形。他接了江阿姨直接去芙蓉苑只需要半个小时,可再转过来接沈青的话,那就一个小时也搞不定了。 林奇刚好要下班,恰巧跟沈青回家一个方向,主动请缨可以送她,顺便捎上沈沐骄。车上沉默的气氛让林警官深觉不适,他下意识地没话找话,感慨了一下医院的夜班费高。 雷震东带在身上的东西,警察怎么可能不仔细查查,他亲自点了,足足有六千块呢!可怜他人民警察累死累活上夜班,都要上秃了脑袋了,一分钱的夜班费也没有。简直就是人比人气死人。 沈青平静地笑了笑:“要是可以,我再倒贴两倍的钱,谁能替我上夜班就好了。” 车厢里又恢复了沉默。坐在后排的女人目光盯着车窗外苍茫的夜色,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沉思什么。前排的林奇跟沈沐骄在后视镜里交换了一下眼神,谁都没再开腔。说来也奇怪,明明这位女医生看上去瘦削又孱弱,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可她坐在那里,旁人就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她。好像打扰她,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沈青一只手藏在皮包后面,紧紧地捏成了拳头。 不能轻举妄动,雷震东让她在家呆着,不要出门。这意味着她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等待,任何举动都可能会造成更多更严重的麻烦。 要买什么东西,让小蒋去跑。那是不是在告诉她,他已经安排好了对策,让他的助理去执行了? 关好门窗,虫子多。是不是说会有不怀好意的人登门?那究竟会是谁呢。她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同行,雷震东的朋友圈子,她也几乎从不插手。 沈青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唇,眼睛重新看向了车窗外。夜色酽酽,浓郁得化不开。路灯说不出的疲惫,远处的天空黑黢黢的,似乎有星子,却看不分明。偶尔有发白的光点扫成尾巴的形状,极快地逝去了,她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不是流星。 就是流星又怎么样呢?她垂下了眼睛,意兴阑珊。 恰好碰到了红灯,人民警察遵纪守法地踩了刹车。沈青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无目的地在窗外游走,突然定格在从车前斑马线走过的人身上。油亮亮的头发,梳着大光明,缩着脖子佝偻着背,一双眼睛左右乱飘。 是付强!雷震东想尽办法都找不到的付强,那个将她告上法庭的关美云的女婿。他怎么突然间就大摇大摆地出现了?他难道不知道有人正在翻天掀地地找他吗? “快,抓住他。”沈青一把拽住了前排沈沐骄的胳膊,“是付强,我要知道他手里的照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58.惊险的对峙 女医生的苦逼工作与生活  顾钊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断了, 火辣辣的疼。他甚至怀疑自己骨裂或者软组织挫伤了。 田甜赶紧过来拽走了这位不明所以的科室新人, 没好气道:“你瞎嚷嚷什么呢?这是雷总, 沈主任的丈夫。严格点儿讲, 你得管人家叫师公。” 顾钊傻眼了,不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上级医生, 嘟囔了一句:“看着不像啊。”沈主任跟这位雷总站在一起, 用美女与野兽形容有点儿过,但起码也是女文青跟黑道混混的组合, 典型的秀才遇到兵。 “谢谢您啦,黑道那都是大佬。”田甜白了这位顾博一眼,旋即高兴起来, “行了。雷总来了, 事情就解决了。” 顾钊刚要刨根问底, 面前就上演起魔幻现实剧,眼睁睁看着原本闹的不可一世的17床家属鸣金硒鼓, 就连花圈都被后头来的壮汉嚷嚷着“晦气”给丢到了外头去。前者还敢怒不敢言。甚至躺在17床上的尸体, 也被自称是16床亲戚的壮汉招呼人往太平间抬,壮汉嘴上还嚷嚷着:“奇了怪了,你们家好好的进什么医院?当观光旅游看稀奇啊。死了赶紧拖走,别耽误我们活人看病。您说是不是啊,舅?” 16床病人哪里敢搭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大外甥的腔, 只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最让顾钊惊奇的是, 整个过程中。那两位出警的民警全方位围观, 除了嘴上喊了两声“不要打了”以外, 连警棍都没掏出来。顾钊气愤不已:“国家机器呢,国家就指望这样的机器?” 田甜年纪虽小,但护士出来工作早,工作经验跟社会经验都是在实验室里几乎泡木了的顾博的老师。她嗤笑:“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动手?” 顾钊气恼:“那不是上头不让吗?要让打的话,脱了白大褂,谁怕谁啊!”一个打不过,直接上两个。 田甜老气横秋:“人家的上头也不让打,都是一线提线木偶,谁都不容易。幸亏我们有雷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医闹都是些什么人?在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哪个不要上班工作养家糊口,谁有那么多时间精力真去给亲友撑腰,构成医闹组成的基本上都是流氓混混。清晨六点钟宣布的死亡,早晨八点钟,外头殡仪店还没开门呢,这花圈纸钱孝服就能全套上阵。真是亲友的话,得盼着人死等了多久,才能如此迅捷? 职业医闹社会人,医院惹不起,警方长期围观,一切以不激化矛盾为准绳。不管有理没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道主义赔偿总归少不了。可是医院总不能一直堵无底洞也不能关门大吉,所以就跟网购繁荣了物流业一样,医闹催生了特殊的安保公司——痞子对流氓,阿飞对混混。 这些安保公司与院方保持一种不能摆到明面上说的合作关系。一旦医闹干扰了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他们就出动,以求医患者跟患者家属的身份直接怼上医闹,把人轰出去为止。雷震东算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他退伍之后开了震东安保公司,几乎垄断了整个江州医院地下安保市场。 此时,雷总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仿佛正在被消毒伤口的人是他一样。 沈青闭着一只眼,防止消毒碘伏流进眼眶,只剩下右眼看丈夫:“你先忙你的事去吧,我这边没事。” 雷震东双颊的肌肉动了动:“我不急。” 护士长亲自为沈青消毒处理伤口,闻声笑道:“雷总,您忙去吧。我保证照顾好我们沈主任。破伤风还得等皮试呢,您快去快回。” 雷震东看了眼沈青,不太确定:“你真没事?” 沈青不方便摇头,只能晃晃纤细的手指头:“没事。” 雷震东这才站直了腰,抬脚去找仁安医院的院长。安保公司跟这些医院都是按次数结账,每解决一次问题就收一次钱。他当然不会每次都到场,只是今天也差不多到了跟医院谈下个年度合作的事情了。 护士长笑嘻嘻地看沈青:“哎哟,沈青噢,要说疼人,还数你家雷总噢。”她年纪大沈青十来岁,沈青刚升上副主任医师没多久,护士长自然不会在人后还叫她沈主任。 许是怕扯到了额头疼,沈青只微微动了动唇角,算是回应了护士长的话。 倘若按照护士长的想法,沈青就该跟当年被曼联主教练踢伤了额头的贝克汉姆一样,拿夹子夹起了刘海,让全世界都看清凶手的暴行。医务人员属于高危职业是笑话吗?这就是血淋淋的展示墙。然而沈青今天要去疗养院看望外婆,自然不能遂了护士长的心愿,即使她额头上伤口不小,最终还是靠两块创口贴解决了问题。 出了名疼老婆的雷总眉头一直没能舒展开来。临走的时候,他甚至直接扯下了墙上的那幅著名老照片,冷冷地丢进了垃圾桶中。旁人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当初做主挂上这幅照片的韩教授见了,也只是龇了下牙,随他去了。 20世纪初,时任广济医院院长的英国人梅滕更查房时,被他医治的小患者鞠躬致谢,深谙中国礼数的梅藤更医生也深深鞠躬回礼,温馨的瞬间成为永恒的经典。 此时此刻,那沾了血的印刷老照片似乎成了笑话,冰冷地嘲笑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鞠躬就不必了,不打人杀人便好。 护士长头疼地看着垃圾桶,催促工勤:“快点儿丢掉吧。别再把医疗垃圾跟生活垃圾搞混了。针头注射器也能丢在生活垃圾里。” 工勤晓得她是迁怒,只嘀咕了一句:“那肯定不是我丢的。” 沈青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车子里头的温度刚刚好,额头上的刺痛都似乎减轻了不少。科里的同事坚持送她去拍了头颅CT,好在只是头皮挫伤而已。 等红绿灯的时候,雷震东想跟妻子说两句,却在后视镜中看到了她熟睡的面庞。因为疲惫,她的面容显出了苍白,歪着的脑袋上,额发拨到了一边,露出了贴着创口贴的伤口。那句“不如你辞职算了”在雷震东的舌头间滚了好几滚,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手上还抓着个吃了一半的纸杯蛋糕,是今天出院的病人硬塞给她的。老爷子年过八旬,肝硬化呕血,转了好几个医院被推出来,还是沈青急会诊收住院。人救回来了,老人念着沈医生的好,临走还分给她零食吃,非得看着她吃进嘴里头才肯安心出院。 两块钱一个的小蛋糕,防腐剂不知道加了多少,她还真是好哄。明明挑嘴的很,平常根本不吃甜食。雷震东的视线游移到了旁边的元祖包装袋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沈青睡得很好。他们从医院出来时恰好赶上了中午高峰,半个小时的车程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松懈下来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柔软。车窗外洋地黄开的热烈,一蓬蓬的小花排列成钟,白的、紫的、粉红的、金黄的、浅褐的,五彩缤纷,像是烧出了变幻莫测的彩虹,连天空的底色都盖住了。 雷震东想到了沈青曾经告诉过他,武侠小说里头说的救命仙草就是洋地黄,因为可以强心,治疗心力衰竭。不过洋地黄的用药量与中毒剂量很接近,救命的药也是致命的毒。 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蛊惑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的掌心快要触碰到沈青的头发时,她醒了,杏仁形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到了吗?” “到了。”雷震东有点儿狼狈地收回手,开了车门。沈外婆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生病这几年已经忘掉了大部分的人和事,甚至丧失了基本生活自理能力,却牢牢地记住了外孙女今天会过来陪她一起吃午饭。 天气虽然上了三十度,但晾了一个多小时的饭菜也早就冷了。沈青不介意开水泡饭,雷震东却端了饭盒出去:“我再炒两个菜。” 沈青拦住外婆伸向鲜奶蛋糕的手,哭笑不得:“下午再吃,到饭点就该吃饭。”她没坚持水泡饭,只点头叮嘱丈夫,“外婆不能吃太咸。” 常年照顾沈外婆的护工笑了:“沈医生哎,雷总比你还细心呢!我去给阿婆晒被子啊。” 房间里剩下了沈青跟外婆。她拿出篦子跟外婆箅头发,这种细密的梳子市面上早就罕见,沈外婆却习惯用它篦头。即使已经老年痴呆,她依然保持格格正正的体面。沈青帮外婆梳了个田螺髻,她只会这一种发髻。外婆没生病的时候讲究的很,可是沈青没有精力去维持这份讲究。 外婆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一直从镜子里头追着外孙女看。等到沈青抿好最后一缕头发,沈外婆握住了外孙女的手,声音热切而肯定:“她该死。青青,她该死。” 沈青的手颤抖了一下,篦子砸到了地上。“嘎吱”一声,门开了。她本能回过头,对上了雷震东的视线。 雷震东端着托盘进门,催促妻子跟外婆:“吃饭吧,清炒南瓜藤,南瓜藤是刚摘的。”他放下了托盘,捡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牛骨篦子,笑了笑,“回头再买一个吧,这东西真不禁摔。” 他手一扬,篦子应声入了垃圾桶。 沈青“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她抬起了头,看见了镜子中自己疲惫的脸。苍白而瘦削,褪尽了血色,嘴唇也干裂起了口子。身后的阴影移动着,覆盖住她的身体,雷震东跟在后头进了卫生间,抓起了水流中她的手,扣住脑袋就要亲下去。 沈青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朝后踉跄了一下,雷震东的嘴唇落到了她的鼻尖上。沈青眼前出现了黑朦,不得不闭上了双眼等待头晕感过去。她背上冷汗沉沉,几乎要虚脱了,声音都不像是从自己嘴巴里头传出来的:“吃饭吧,我没洗头。” 管床护士田甜吓得不轻,隔着口罩声音都发抖:“他按铃我过来时就这样了。” 护士长推了抢救车过来,立刻给21床上了呼吸面罩。 沈青催促:“快喊耳鼻喉过来急会诊。气切包拿来。推甲强龙。” 早上查房的时候,她隐隐约约觉得21床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哑。21床却说自己早上起床后都这样,过个把小时就好了。加上陪护23床的雷母一直不停地在边上问东问西,她拿压舌板看了,咽部没发现红肿充血,患者也说喉咙不痛,就没太在意了。现在想来声音哑很可能是急性会厌炎的表现。 心电监护刚装上,21床的年轻人脸色就灰暗了下去,口唇紫绀,口吐白沫,人昏迷了过去,血氧饱和度掉到了只有百分之三十。激素推进去一点儿改善都没有。21床的母亲去楼下超市买生活用品,刚到科室门口就被护士喊回病房。见了儿子这样,可怜的母亲腿一软,差点儿没厥过去。 “签字,要切环甲膜跟气管,救你儿子的命。”沈青没空再解释,也来不及等耳鼻喉科的急会诊。按照医院要求,院内急会诊,会诊医生必须十分钟内到场,可是医院这么大,耳鼻喉科的医生赶过来需要时间。况且,即使只有十分钟,也足够病人脑部缺氧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死亡。她已经来不及将这个年轻人推去手术室抢救了。 血氧已经掉到了只有百分之二十,常规气管切开需要的手术时间更长,沈青只能在情急之下做了环甲膜切开。 她不是耳鼻喉科的专科医生,她只能凭借既往轮转跟在急诊科留下的底子摸清环甲膜的位置,用一次性手术刀划开皮肤,再一次明确了环甲膜的位置后,切环甲膜正中线垂直刺入喉腔1cm,再向两侧切开了环甲膜,插.入5mm规格的气管插管,接上了气囊。 患者终于喘过了气来。沈青悬着的那颗心也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头。 耳鼻喉科的医生匆匆赶到,见状立刻捂住胸口,夸张地吁了口气:“谢天谢地,电梯死活不来,我跑得命都要没了。” 沈青认出是跟她同一年进医院的辛子墨,立刻交代病情:“你看看吧,早上查房还好的,刚才说不行就不行了。本来想等你过来看的,但血氧掉的太厉害,人昏迷了,我就做了环甲膜穿刺。” “幸亏你处理及时。”辛子墨拿了病历跟21床的家属谈话,“现在呢,你儿子的情况考虑还要做个气管切开术。这个手术我们转手术室去做。” 21床病人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眼睛睁开了,嘴巴不能说话。沈青盯着他的眼睛看,交代了情况:“你现在去手术室,马上再做个手术。因为你里头肿了,呼吸道堵起来了,不切开通气的话就会窒息。懂了的话,你眨两下眼睛。” 患者眼巴巴地看着围在他边上的众人,乖乖眨了两下眼睛。他的母亲完全处于懵了的状态。好在她虽然还在发愣,但相当配合医生护士,立刻同意手术去了。呼啦啦一阵风,手术室的推车把人接走了。 沈青脱下了手套,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旁边的22床家属围观了全程,朝沈青竖起了大拇指:“厉害,仁安医院的专家就是不一样。这反应速度也太快了。” 沈青摆摆手:“我们已经问血库要血了,等血回来了就给你爸爸输上。” 幕帘后头,22床患者乐呵呵地开了腔:“哎哟,还是我们运气好,来了仁安医院住上院了。沈主任,我什么都听你的。” 沈青笑着应了一句,赶紧回办公室。抢救结束了,还有一堆抢救记录手术记录以及医患沟通要完善。 雷母追着她出来,再一次催促:“你爸的事情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啊。我们可是把你当女儿待的。” 护士催着沈青补刚才抢救时下的口头医嘱,病历要送去手术室。沈青抓着医嘱单头也不抬:“妈,我现在真抽不出手来。忙罢了我就给心内科打电话,绝对耽误不了爸爸的事。” 雷母还要再强调一遍,护工过来喊雷父去拍片子了。沈青的耳边这才清静了点儿。雷震东说的轻松,他父亲没情况就是全身体检一下,又不赶时间,不用找关系插队。也不想想他这位母亲大人掐尖要强的个性,用他老家邻居的话来形容就是吃屎都要趁热乎。 59.英雄的母亲 女医生的苦逼工作与生活 螺旋桨卷起了强劲的气流, 巨大的轰鸣声中,指挥员的命令振聋发聩。雷震东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老三,跟在前一位队员的后头跳了下去。老三唇角撇了下,代替了冷哼的不屑, 跟着跃出机舱。 碧空如洗, 朵朵伞花绽放在五月的阳光下。直升机的轰鸣拉起操纵棒,伞包打开,雷震东的伞绳却出现了扭劲现象。这在跳伞中太常见了, 只要跟着旋转回过劲就行。雷震东沉下心, 小心跟着旋转。 可是伞的下降速度跟方向受到了风的影响,“砰”的一声, 他只觉得伞身一沉, 两人的主伞缠绕到了一起,老三的腿悬挂在他面前。 雷震东陷入了黑暗之中, 伞身包裹着他,细细的伞绳锋利如刀, 在下降速度的加持下,凶狠地割着他的脖子。 “飞伞,老三,你他妈赶紧飞伞。”只要拉动手柄,飞掉出事的主伞, 备用伞就会自动打开, 把人带起来。 “飞你妈比的伞, 断头鬼, 我来!”老三没丢下他,自己扯着伞绳子。那五秒的时间漫长得跟定格了一样。雷震东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都觉得当时绝对不止五秒钟。 “刷”的一声,伞身抽了出去。雷震东的脖子终于解放了。“拉右!”本能促使他按照老三的指挥拉动了右棒。两伞分开,雷震东安全了。可是老三的降落伞绳子缠到了一边的伞顶上,另一边的绳子挂住了他的腿。 “飞伞啊,飞伞!”雷震东大声吼叫,发了疯似的用力拉操纵带,拼命想要追下去。 然而老三的腿还被绳子纠缠,备用伞迟迟不开。距离地面只有两百米了,雷震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颗炮弹一样直直往下坠落。 “老三!”他撕心裂肺地吼着,眼眶边一阵锐利的疼痛。 蘑菇云绽放开来,副伞终于开了。他们先后平安抵达地面。 “去!”老三一把推开了扑上去想要拥抱他的雷震东,“滚!老子可没打算死。以为跟你似的,孤家寡人死了就死了。老子可是有老婆的人,我老婆还等着我退伍呢。” …… “好!” 营地里沸反盈天,欣赏文艺汇演的官兵们齐声喝彩。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雷震东的巴掌都快拍烂了,撞了撞老三的肩膀,“这回来慰问的绝对是条顺盘靓,电动马达臀啊。” 老三兴趣缺缺的,被雷震东拉去看了慰问演出,半点儿激动的意思都没有,回营房后还丝毫不掩饰嫌弃:“就这样的也叫条顺盘靓?可怜天见的,雷子,你这是没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妞儿吧。” “得了吧你!说的跟你多阅尽千帆一样。”还不到二十岁的雷震东涨红了脸,简直要气急败坏。 老三嗤之以鼻:“这还需要阅尽千帆啊?宁吃鲜桃一颗不吃烂杏一筐,懂不懂?瞧你那没见识的德性。来,过来,让你看一眼你嫂子,就知道什么是好赖了。”他得意洋洋地摸出了一张小纸片。 雷震东看着大头贴目瞪口呆,张着嘴巴都结巴了:“这……你是怎么带进来的?不是不让带私人物品吗?” “就你废话多!”老三跟做贼似的,赶紧将大头贴收了起来。雷震东只来得及看清楚了一张安静的脸。是的,是安静。比起旁边搂着她肩膀男孩脸上肆无忌惮的笑容,穿着白色圆领衫的女孩安静的就像他们营地旁终年不化的雪。 “看到了吧,这才是好的,别老这么傻不愣登的,没见过世面。”老三宝贝兮兮地重新收好了大头贴,得意得活像是打赢了的公鸡。 雷震东看的一阵不爽,忍不住又抬杠:“得了吧,就跟你吹的那样。人家上的是名牌大学,还毕业了结婚呢。你就等着退伍被甩了吧。” “你知道个屁!”老三嗤之以鼻,又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她是我的,她只有我!” …… “轰——” 红亮的火苗蹿起,伴随着刺鼻的浓烟。窸窸窣窣的沙石坠落声中,房子的承重墙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粗壮的黑色罐子仿佛是一个个竖立的墓碑,不怀好意地看着被围困其中的年轻人。灼热的气浪从门口涌入,唯一的逃生通道已经被烈焰浓烟挡住。 “你先下去。”老三眼睛猩红,推着雷震东往窗户边上走。水带成了临时逃生工具,他们将消防水带一头绑在铁架子上,另一头绑在了雷震东的腰背间。 “抓紧了,你他妈的别手滑。”老三拉着水带慢慢放雷震东下去。 雷震东冲老三吼:“你悠着,马上下来。” 话音刚落,他惊恐地看着原本固定在墙边的铁架子砸到了老三的后背上,鲜亮的火苗卷席着乌黑的浓烟,瞬间吞噬了老三。 “老三!下来!”雷震东嘶吼,拼命地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兄弟。 老三的一条胳膊软软的挂在了肩膀上,铁架子砸断了他的骨头。他的腰部以下都卡死在铁架子跟窗户之间。热浪与火焰成了最好的看守。 “你他妈的给我撑住,撑住!”雷震东眼睛里头全是泪,他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急的,“你他妈的马上就退伍了!你不是去跟你老婆商量过了结婚的事吗?你他妈的想让她守寡啊!” “没了。”老三龇牙咧嘴的,脸上扭曲出了个古怪的笑,“你没错,她不要我了,她哪里会看上我。” “那你就找个更好的!”雷震东吼着。 老三的回答被爆炸声掩盖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三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浪掀翻了,带着几根烧断了的铁棍一起从窗户掉了下去。雷震东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了为什么会将坠落的人形容成断了线的风筝。就那么直直的,掉到了水泥地上。 老三手里空空如也,他没有抓着消防水带。 …… 雷震东从噩梦中惊醒,车子里头冷气开着,可他大汗淋漓。他喘着粗气,捏紧了手里头的牛皮纸信封,瞪着前面的烈士陵园。比起很多到现在还没有解密,家人只能拿一个牺牲证明的前辈,老三的结局算是好的了,他最终魂归故里。 烈士陵园地处城郊,周围郁郁苍苍全是翠柏青松。夕阳西下,雷震东想起了他们野外生存训练时,老三说过的话:“挂在天上有个屌用,变成鸭蛋黄吞进肚子里头才是真的。” 他摇下了车窗,清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树叶的簌簌声,仿佛老三还在他身边,对着天地眉飞色舞,仿佛日月都能踩在脚下。再举目,已经只剩下一方冷冷清清的墓碑。 除了每年清明节前后,各个学校组织扫墓祭祀爱国主义教育,烈士陵园人迹罕至。雷震东带了瓶白酒,拎着一袋子水果往陵园走。墓碑都是按照牺牲年份排的,老三的碑在最边上。后来不知道是没人因公牺牲了,还是觉得不能轻易送进烈士陵园受全市人民的瞻仰,再无新碑。 墓碑前冷冷清清,但周围也干干净净。这里的管理员打扫得十分勤快,放眼望去,没有垃圾遗留。他拧开酒瓶盖子,在墓碑前浇了一道:“老三,哥哥来看你了。” 按照年龄排,他在兄弟们当中排行第二。可老三根本不服气,一直想要挑战他的权威。为着这个,他俩没少明里暗里较劲。 雷震东嘴里头嚼着花生米,喝了一口酒,在六月的夕阳下眯着眼睛絮絮叨叨:“咱妈的情况就这样,还是虚,只能慢慢调理着。房子拆迁的事儿不麻烦,我再贴点钱,给咱妈换个大点儿通透点的三室套。赵勇他们先前来看过你了吧,除了发福了秃顶了长残了以外,也没啥变化。我……我也挺好的。” 一小瓶白酒慢慢地见了底,花生米被他吃光了,他又伸手拿供奉的水果:“行了,就是意思意思,你闻个味儿就好,反正你也吃不到。我吃了,别浪费。” “你这人还真够不见外的。”斜阳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一个三十多岁的走到了雷震东边上。他凸出的啤酒肚让他下蹲有些困难,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摆出了祭品——一碟子卤猪耳朵,一碟子猪头肉,还有一碟子牛肉干,很有主人自觉性地开口,“你是部队出来的吧,少阳的战友?雷子?” 雷震东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他朋友?” “嗐,从小一块儿瞎混的呗。这要真正儿八经算起来,我算是他小弟吧。”男人笑了起来,半点儿祭祀故友的悲戚也没,“好歹也是他生日,过来看看他。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个个都成家立业结婚生孩子了,这小子在地底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时候还天天吹牛,他随他妈少数民族,能生两个。现在都叉开来鼓励生二胎了,他小子却没了。” 雷震东在这一瞬间无比的脆弱,他急需有个人跟他一起缅怀逝去的兄弟。男人絮叨了两句急着回家做夜市生意时,雷震东将自己的车钥匙递给了这个叫大军的男人:“劳驾,我喝了酒。” 大军摇头,这时候雷震东才发现他的脚有些跛。他不好意思道:“年轻时候不懂事,被人砍到了筋。幸亏少阳帮我挡了一下,不然就直接瘸了。” 他看到雷震东的车时又改了主意要车钥匙,对着车子吹口哨。车子跟美女一样,对男人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他兴致勃勃地绕着走了一圈,然后点头:“以前少阳一直想有这样一辆车。” 十几年前,小城里头的交通工具主流还是自行车。他们也是在旧杂志上翻看车子广告。雷震东无比渴望知道更多关于老三的事情,追着问:“他就这么喜欢这车?” 大军开起车来跟他的名字一样,大军压境。他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点头:“是啊,这车看着大气,里头空间大,老婆孩子都能伸展得开。阳哥那家伙,成天心心念念地娶老婆生孩子呢。最后也是打光棍走的。我跟我老婆商量了,把我家小的那个丫头记在了阳哥名下,将来也有人给他烧纸钱。” 车子停了,从烈士陵园到回家,大军愣是只花了十分钟的功夫。大军家临街,周围全是老房子,外头延伸出来搭着的凉棚成了夜市大排档的集聚地。此刻太阳落了山,但暑热依旧,还不到人头攒动的时候。 “你个王八蛋,不是说去看阳哥的吗?你被4S店哪个小妖精给忽悠的,买的车子?”一位三十来岁的矮胖女人一把拽住了下车的大军,恶狠狠地喊,“赶紧给我退回去!韵韵马上小升初,小佳又快上小学了,你敢烧钱试试?有辆车子开就不错了!” 大军被她揪耳朵,疼得嗷嗷叫,嘴上骂着:“你个泼妇,朋友的车,朋友的车!” 女人看到下车的雷震东,尴尬地捋起了耷下来的头发,讪笑道:“嗐,老板,让你见笑了。这家伙手上不能留一分钱。” 大军赶紧推着雷震东往里头走,给妻子介绍:“雷老板,少阳的战友,这些年都是他照应少阳他妈。小敏,赶紧给我们拿点喝的啊。” 两个女孩子手牵手往家里头走,大的那个已经比大军的妻子高,小的那个还没齐桌子。雷震东伸手掏出了一百块钱给小姑娘:“来,叔叔请你们吃冷饮。” 大军的妻子连忙拦住雷震东:“别,你别惯着孩子。” 雷震东不以为意:“这是我跟孩子的事,你别管。去吧,就是小心别肚子疼。” 凉棚底下已经来了客人,大军的妻子盛了一碟子螺蛳过去。只剩下大军陪雷震东就着煮好的毛豆米跟一碟子猪头肉喝酒。他抿了口老白干,微微叹了口气:“你是说林雪吧,嗐,没错,少阳是交过这个女朋友。”他说着,突然间笑了起来,“你别看少阳平常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一样,在林雪面前只有吃瘪的份。有一次,我还看到他背着林雪去店里头买鞋。完了,他还知道要脸,逼着我千万不许往外头说。” “哟,这是个什么样的仙女啊?”雷震东夹了一片猪头肉放进嘴里,夸奖了一句,这味儿真不赖。 大军高兴起来,又示意他尝尝他们家祖传手艺的盐水鹅,笑着回答:“这问题可不好讲,小敏,你跟雷老板说说林雪怎么个仙女法吧。” 小敏手上串着羊肉串,头也不抬:“就是跟我们都不一样的那个仙女法。比方说我们那时候跟阳哥出去玩,大家怎么着都要好好捯饬捯饬。她好了,永远都是校服,也不跟人说话,就一个人坐在边上。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就不是一个世界里头的人。不过阳哥就吃这一套。” 大军也跟着陷入了回忆当中:“那时候我们两家争地盘,阳哥都要动片儿刀了。我怕出事,我们死活劝不动阳哥。完了还是小敏聪明,跑去一中把林雪给搬过来了。对了,林雪是一中的校花,用现在的话来说还是学霸。你说他俩怎么能搅和到一起的。” 小敏插了句嘴:“得了吧,你们那时候还跑到人家学校门口堵人呢。” “那有个屁用!林雪就冷冷地看了少阳一眼,少阳立马蔫吧了。”大军反驳道,“我看到少阳背着她去买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也不晓得少阳到底是用的什么手段。” 小敏反驳:“你这是嫉妒吧?阳哥多帅啊,扛把子。” 雷震东听他们夫妻就老三的颜值问题争论了半天,最后还是大军将话题又扯了回头:“反正少阳就是听她的。少阳都上刀了,林雪喊一声他,他就立马熄火了,还有脸把刀塞给我,扯谎说是来劝我别打架的。” 雷震东笑了笑,咽下了口白酒,像是调侃又像是感慨:“她胆子还挺大的。” “嗐,大个屁,没人敢动她而已。”小敏嗤之以鼻,“她爸爸可是我们这儿公安局的副局长,还是专管刑侦这一块的。都是小打小闹,哪个真敢得罪公安局啊。” 雷震东坐直了身体,重复了一句:“公安局?” “就是。”大军给客人端了切好的盐水鹅,转回头搓着身上的围裙,“真不服气阳哥不行。用现在的话讲,这就是典型的屌丝追到了白富美,那时候也讲癞蛤蟆吃天鹅肉。” “滚!”小敏不满少年时代的白马王子被丈夫诋毁,反驳了一句,“你怎么不说林雪她妈被人杀了,大家都说她不吉利呢。” 雷震东放下了筷子,重复了一句:“被人杀了?” “对,当时闹得动静可大了。警察抓了好多人进去审讯,最后好像也没抓到人。后来她爸爸又喝酒喝死了,还有人说她命硬来着。”小敏叹了口气,“挺可怜的,她爸死的时候,我们偷偷过去看。就一个人,她爸那头的亲戚心真狠,连一个过来搭把手的都没有,全是公安局的在张罗。” 雷震东接过了小敏递上桌的啤酒瓶,不置信地追问:“既然她爸管刑侦,谁敢动局长夫人,还抓不到人。” “这事儿我就说不清楚了。”大军对着进凉棚的两位客人喊了一句,“还是老规矩?一盆冰镇小龙虾,两瓶啤酒?对了,成哥,你知道那个局长夫人劫杀案最后有说法没?” 其中穿着灰色T恤的年轻男人抬起了头:“什么说法?没说法,多少年的案子了。我哪说的清楚。” 大军朝雷震东摊手:“瞧,公安局都说不出清楚,雷总,我给你也来份冰镇虾吧。独门秘方,酱料都是我特配的。” 灰T恤的成哥循声看过来,眼睛睁大了,喊出了声:“雷教官!是你吧,雷教官!哎哟,雷教官,你可真是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哎,您还记得我吗?” 雷震东听他报出了部队的番号,有了点儿印象,笑着点点头。 成警官已经自来熟的过来握手。 大军见状立刻建议:“并桌不?今儿他乡遇故知,是喜事。我请客!” 没等小敏肥厚的巴掌呼死这败家老爷儿们,雷震东就笑着道:“我请我请,你给我打八折就好,多上两瓶酒来。” 小敏赶忙应声下去端菜拿酒。 跟成警官一道的老警察接过了雷震东递上的啤酒杯,看了他一眼:“雷教官打听这个做什么?”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受害者的女儿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雷震东又推了筷子过去。 老警察点点头:“你是说林雪啊?这丫头,多少年没回来了,现在还好吗?” 雷震东默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出国了。” 老警察嗯了一声,喝了口啤酒才咂嘴:“出去也好,回来也没什么意思。这姑娘挺可怜的,她妈死的时候,是她打110报的警。我们过去的时候,她就站在尸体边上,一地的血,她都吓傻了。” 小敏端了冰镇小龙虾出来,插了句嘴:“她妈人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讲话,不过没架子。我们去图书馆借杂志看,都愿意她当班的时候。另外几个都鼻孔上天,看人下菜。” 老警察没反驳老板娘的话,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沈姐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这儿地方小,人家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说话做事都不同。” 60.陨落的太阳 女医生的苦逼工作与生活  韩教授正准备赶去吊唁, 临时调转了车头,这会儿才看到新闻, 一脸诧异:“不是说私了吗?我已经安排我们科的护士长去跟沈青通气了。” 分管宣传口子的孔副院长连连摇头,眉头皱得死紧:“新闻已经播出去了,影响已经造成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要私了想避免的影响都发生了。” 医务科的胡主任持相反意见:“就是因为这样, 反而好谈补偿金额啊。他们那边不占舆论优势了, 谈到五万块钱以内还是很有希望的。” 孔副院长不悦:“闹成这样了, 完了我们还主动赔钱。这不是公然鼓励其他人也跟着闹么, 不管有理没理,闹了我们就是冤大头。” 卢院长已经从最初的烦闷中平静了下来,抬眼看分管医疗的周副院长:“那个咖啡的成分实验室结果出来没有?” 周副院长点点头:“出来了, 找了公证处见证, 两家的检测结果都显示里头含有氟西汀。” 卢院长站起了身, 在显示屏前来回踱着步子, 然后看向宣传科长:“事情的经过我这边有材料,你以此为基础写一篇通告出来。写完了给周副院长审核, 然后送我这边来。” 宣传科长有点儿茫然:“院长, 您的意思是?” “态度放强硬一点, 示意我们走法律程序, 奉陪到底。” 胡主任大吃一惊,试探着想要挽回:“院长, 这恐怕搞不好会闹大吧。” “已经架在火上烤了。”卢院长苦笑, “你们以为, 外头的还能够由着我们压住这件事吗?对了,老陶,加一句,我从派出所那边得到的消息。那个患者的女儿,对,关珊,尿检结果是阳性,已经被拘留了。” 众人面面相觑,宣传科的陶科长揣摩领导的意思:“那我照实写了?一瘾.君子做的事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卢院长眼睛一瞪,深恨下属实在太不知道变通:“给我拐弯抹角暗示着来!你怕什么,我能得到的消息,真关注这件事的圈里人还不清楚。” 陶科长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立刻就动笔,争取今晚就把稿子拟出来。” 卢院长大手一挥,直接推进了工作计划:“不是争取,是必须。” 这下就连韩教授都有点儿迟疑了:“赶着今晚发出去,是不是有点儿太急了?” “备着,时刻能用到。”卢院长站起身,招呼会议室里的下属,“老陶,你受累加个班。诸位,也别走了,劳驾都跑一趟,跟我去沈主任家里头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吃惊不小。卢院长虽然尊称沈青一声沈主任,但沈青毕竟只是个低年资副主任医师而已。就算有名校海归的背景,但在三甲教学医院也不到被人处处捧着的份上,更何况她根本没有行政职务呢。在座的几乎汇集了医院中层以上领导,集体前往沈家吊唁,似乎有点儿过于兴师动众了。 卢院长扫视一圈,带头抬脚:“还愣着干什么,别的我们无能为力。起码,我们要让我们自己的同志感受到集体的关心与温暖。”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医院停车场走,大内科的肖主任暗地里朝韩教授使眼色,这算是个什么情况?医院想硬性处理这桩纠纷。 韩教授下意识地看向卢院长,心里也摸不透这位院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卢院长正要开自己的车门,不远处车灯一闪,一辆熟悉的小轿车停在了车位上。等看清楚了车牌号码,卢院长惊讶地敲起了车窗:“小赵,这怎么回事?不是让你送何教授去机场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后排车门打开了,昏黄的路灯底下,一位衣冠楚楚的学者模样的中年男人下了车,乍一看有点儿像当年的师奶杀手濮存昕。 卢院长见了他,对着司机的声音都拔高了两度:“怎么回事?怎么拖到现在还没送何教授?小李,赶紧的,重新给何教授订一张机票。这班恐怕是赶不上了。” “没事。”何教授摆摆手,谢过了卢院长,“是我让小李开回头的。听说挨打的那位医生家里老人走了,我想过去看看。” 李司机看到院长时,心里头就翻江倒海的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因为何教授实在沉默寡言就开了车上的广播,更不该手一抖就调到了本市的名声节目。电视台跟电台同属于广电集团,里头的新闻稿时常内部共享,《都市民生》的专题报道就这样被医学界大牛何教授听到了。 听到了也就听到了,不算什么大不了。可偏生要命的是何教授主动询问了,李司机又忍不住现场直播了。他对沈青的印象不错,自然强调了对方挨打时的凄惨跟医院的无奈。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见多识广的何教授,赶飞机的人居然直接改签了。 卢院长恨死了司机的碎嘴子,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尴尬地笑:“叫您瞧笑话了,现在这环境……” 院长充分发挥了中华语言文明的博大精深,生动诠释了欲言又止。何教授了然地点点头,只将焦点放在挨打医生的伤势上头:“听说,她受的伤不轻?” 卢院长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何止是不轻。要不是硬撑着想要去见她外婆,她连医院大门都走不出去。一路的血,我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脸上全是血。后面我听到他们报上来,我过去看的时候,拖把拖过了放水龙头下面冲,满眼的红。不是我说啊,这要是换个位置,身份颠倒过来,医院能被掀翻了。” “不换个位置也不能捏着鼻子忍了。”何教授坐正了身体,“都把人打晕过去了,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政策已经明朗化了,对于医闹零容忍。” 陪坐的韩教授侧过脑袋不吭声,心道政策也分三六九等,关键看到底执行不执行。 听话听音,卢院长在心里头反复咂摸着何教授的话,试探着出了声:“可不是嘛,何教授,我不瞒您。当初沈青也就是我们挨打的这位医生,是我亲自请进仁安医院的。我们不比超级航母的金字招牌医院。哈佛的博士,摆在哪家医院都是绝对够瞧的名牌,何况她还是临床科研都能扛住的好手。韩教授,我给您找来的这位帮手到底是个什么能力,您是知道的吧。” 一直作壁上观的韩教授不防自己突然被点名,只能附和:“卢院长没蒙我,当初挖我过来时就说一定给我找个能撑起来的人才。小沈给我当帮手,那能力是绰绰有余。” 卢院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当初她回国,好几家医院抢着要。我这是沾了她唯一的亲人外婆人在江州的光,才有希望要到人。我可是跟省人医争了不少时候,才把人招进来的。结果好了,人家在我这儿被打得头破血流,连她外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何教授叹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医务人员在为医改不彻底跟推进太慢买单。时间久了,从业者都寒心了,再想重新建立起信任-托付关系就难了。” 卢院长苦笑出声:“何教授,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社会可不拿我们当技术工种,以为我们是服务员呢。特色医疗卫生服务,全世界仅此一家别无分店。说是严惩医闹,可你看看从开过年到现在,闹得鸡飞狗跳的还少吗?别看每年通过执业医师考试的人在递增,可人才流失现象多严重,医院最清楚。十年里头培养了四百多万医学生,医生总数只增加了七十五万,这是什么概念?儿科要是再有人辞职,我真打算撤病房了,统统推去儿童医院。挣不到钱,医生护士还天天受气。丁点儿大的小人,一针扎下去没见到血,家长就能一巴掌把人扇飞好几米远。” 何教授赶紧摆手劝阻:“你这就是说赌气的话了。小孩子全推去儿童医院,儿童医院还不得瘫痪了。办法总比困难多,肯定能够解决的。这的确不应该,法治社会,就得依法办事。” 卢院长目光沉了下去,抬头在后视镜中注视何教授。后者眼神坚定,没有移开视线。卢院长笑了,点点头道:“这还是要多听上级专家的指示,这才能跟上时代进步。” 何教授哂然:“你就笑我吧,我知道什么?除了当医生教书,我什么都不会,算哪门子专家。”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专家。”卢院长手都不停,逐字逐句地审阅陶科长被他拼命催出来的通报稿件,嘴上还寒暄着,“就是您这样,嫂夫人得多受累。” 何教授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卢院长看完了稿件,笑着自我解嘲:“林巧稚先生一生未婚,遂成大家。看了何教授您我才知道我成不了专家的原因,心思花在了小家上。”他的手指头在微信回复框中敲下了三个字:“发院网。” 陶科长还是有点儿畏缩,传过来迟疑:“现在?” 卢院长毫不犹豫:“马上。” 按照常理,非工作时间阶段,仁安医院的院网不会有什么人浏览。只是医闹伤医事件已经在那个颇负盛名的医学APP上发酵,不少人盯着官网瞧。谈落落玩着手机,激动地催促沈青看医院官网上的事件通报:“看看看,主任,医院出面打脸了。还想着要赔一百万呢,我们才不是冤大头。” 仁安医院这一次难得态度强硬,直接声明不会私了,将会依照法定程序处理此事。通报的下方还附上了《都市民生》的新闻报道。 护士长一脸茫然,不明白医院为什么突然间变了张脸,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她看了眼兴奋不已的谈落落跟顾钊,最终目光落到了矛盾焦点人物沈青脸上。只是这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只扫了眼通报,重新回归之前的那个帖子,APP在线的医生护士们扬眉吐气完了,重点关注起这起死亡案例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专业人说专业事,5-羟色胺综合征被重新提及。有人说仁安医院是倒霉催的,咖啡里头都检测出含有氟西汀了,不进医院说不定直接在家里头就死了。也有人说临床还是得更小心些,当时患者满床打滚要求杜.冷.丁止痛时,很可能就已经出现问题了,再上杜.冷.丁就是催命。还有人嫌弃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夜班多少病人,家属都跑得没影儿了,指望医护一对一服务,现实吗?最后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了医护太少,病人太多上面。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雷震东端了面条跟小菜进来,分开碗招呼房里人:“都饿了吧,你们陪着你们沈老师先吃点儿面条垫垫肚子。”抬起头,他见到了护士长,连忙致歉,“我再去拿一个碗。” 谈落落赶紧站起身表态,强调自己不饿。顾钊暗地里踩了下她的脚。雷震东的意思他都能看出来,招待他们是假的,想借着他们劝沈老师吃点儿东西才真。 护士长立刻笑道:“你们吃,我是不敢吃晚饭的,你们还要长身体呢。”说着她借口要出去看看,准备寻个僻静角落电话韩教授。韩教授手机操作不熟练,微信基本上语音,当着沈青的面,有些话护士长不方便说。 沈青作势要起身去灵堂,被雷震东按住了肩膀:“你不吃,他们也不好意思动。你当主任的人,总不能饿着他们。” 沈青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去外头看看吧,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护士长他们都给我帮忙呢。你安生坐着吧。不是什么亲戚,是我以前的战友。出差经过江州,听说了就过来看看。”房间里头开了空调,雷震东帮妻子披好了外套,又向顾钊跟谈落落道歉说招待不周。两人连忙表示没有之后,他才出去接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赵勇站在灵堂当中,朝灵位行了礼,关心了一句战友的妻子:“怎么样,你爱人好点儿了吗?” 雷震东苦笑了一声:“醒过来了,他们科里头的医生护士帮忙照应着。” “我进去打声招呼吧。”赵勇想着应该是这个礼数。 雷震东摇摇头:“算了,她现在样子狼狈,谢谢你这份心意了。” 赵勇没再坚持,只跟着叹气:“本来想过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给老三扫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都有家有业,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想想都可怜。” 雷震东沉默了一瞬。当初老三出事,对他们兄弟都是沉重的打击。时隔多年,他依然不愿意触及。 赵勇没有等他回答,先自言自语起来:“你就算了吧。家里头有这么大的事,先照应好家里人再说。我们几个先过去了,帮你也上柱香。” 雷震东点点头,语气有些含混:“你们先去,等我忙罢这阵子就过去。” 赵勇原本想找老战友喝酒聊天,此刻也不方便久留,只跟雷震东打招呼先走了。临出门前,他还开了句雷震东的玩笑:“还没孩子呢?该要一个了。生老病死,总得有个传下去的。” 雷震东含糊了一句,只替妻子向赵勇道歉:“对不住,下次有空过来吃饭。我爱人说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你。今天实在是太失礼了。” 房门开了,顾钊端着吃空了面碗出来。谈落落那个小丫头片子嘴上说着不饿,一大海碗面条,她一个人呼呼啦啦干掉了三分之二,沈医生根本没吃几根。顾钊看着雷震东拦下了他战友,暗地里感慨,护士长说雷震东才是丈夫楷模真没错。连客人都替沈主任挡了,的确会心疼老婆。 赵勇连忙阻止雷震东:“你忙你的,跟我客气什么?” 雷震东摆手:“没跟你客气,我正好要出去接一下我爸妈。不瞒你说,真是顺路。”他转过身接过了秘书递来的包装盒,快步进了房门,送到沈青面前:“你的手机摔坏了,先用这个。我出去一趟,爸妈不放心你,从兴义赶过来了。他们没来过这边,我过去接下人。” 谈落落吃的肚子溜圆,好奇地问沈青:“主任,你老家在兴义啊?” 沈青没计较她的冒失,言简意赅地作答:“是我公公婆婆,我父母已经过世了。”她坚持站起了身,帮雷震东整理好了衣领,“嗯,你路上小心点儿,开车别急。” 雷震东摸了摸妻子的脑袋,叮嘱她不要累着了,这才转身出门。 赵勇揶揄了一句雷震东:“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妻管严,出门都得报备。” 雷震东叹了口气,领着战友往门外走:“她也就剩下我了。” 护士长在走廊底下打电话,撞上雷震东出门,赶紧朝边上避了避,压低了声音:“教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费了半天功夫才说服沈青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医院就变了张脸。 韩教授还想知道为什么呢。跟在院长以及那位大名鼎鼎的何教授后头,他只能含糊地表示:“我们快到了,见了面再说。” 导航仪引着车子开到了沈青说的地点。卢院长看着老洋房感慨了一句:“看着就是有底蕴的。”一般的人家哪里负担得起在美国学医的费用,起跑线就不一样。 何教授下了车,目光落在老洋房上头,没吭声。 韩教授事先通了气,沈青跟护士长一道儿走到门口迎接领导,朝卢院长鞠躬致谢:“院长,劳您费心了。” 卢院长赶紧拦住她,侧身指着身旁的何教授介绍:“小沈,这位是何教授,听说了你的事情,十分关切,过来看看你。” 天色早就暗了,院子里头光线微弱的很。沈青此时才注意到院长身旁站着的不是医院的同事。她愣了一下,朝对方鞠躬:“谢谢您,何教授,劳烦您了。” 灯光从屋子里头照出来,沈青的脸全部落在了阴影当中,看不清眉眼。何教授向她点了点头:“不用客气,还请你节哀顺变。” 廊下种着棵树,昏黄的灯光下辨认不出树的品种。然而那绿色深沉如墨汁,饱满的几乎要流淌下来,溅了人一脸暗黝黝的色调。光影斑驳间,沈青抬起了头:“谢谢您。” 院子门发出了一阵哗哗的响动,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早点辞职算了,有什么意思啊,赶紧给我生个孙子才是正经。” 雷震东陪着父母进家门,看见沈青立在廊下。夜风瑟瑟,她身上套着的那件薄外套被吹成了风帆,好像下一秒钟,她就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吹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快走两步上前,笼住了她的肩膀:“怎么出来不多加件衣服。”拉上了拉链之后,他才抬起头朝卢院长点头致谢,“您能来,我们夫妻都感激的很。” 卢院长赶紧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静:“应该的应该的,沈主任是我们医院非常重视的人才。我进去给老人上柱香。” 韩主任暗地里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往灵堂走。沈青没动,只等着雷震东的母亲:“妈,我来拎箱子吧。” 雷母还没发话,雷震东已经拎起了箱子往里头,叮嘱沈青:“你别逞强,好好休息才是真的。” 卢院长上完香以后,又安慰了几句沈青,倒没有匆匆离开,而是跟雷震东到边上说话去了。 沈青自然不好让公婆帮忙料理自己外婆的丧事。见长辈舟车劳顿,她赶紧招呼两人进屋休息。雷父平素就沉默寡言,此刻面对失去了亲人的儿媳妇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只念叨了一句:“有事你让震东去做。”,就顶着妻子的白眼走到了一边,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雷母恨不得能在丈夫背心上剜个窟窿。可她这一趟从老家过来还有个重要目的,暂且只能放过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丈夫。她拉着沈青的手进房间,对着儿媳妇叹气了许久:“你也真是命苦。” 61.跳坑的雷总 女医生的苦逼工作与生活 沈青从混沌中惊醒, 瞪大了双眼。暴躁的铃声响了好几下,她才反应过来是值班电话,不得不拿起酒红色的电话听筒。一线班医生顾钊的声音又慌又乱:“沈老师, 17床不好了。” 无论打扫消毒过多少遍,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病痛与死亡的气息。沈青不知道所谓的病气死气是否有科学根据,但她能感受到, 医院总归让人觉得不舒服。从二线班医生值班室到17床所在的病房,中间要经过护士站接诊台。当班的护士田甜捧着治疗盘匆匆忙忙出了病房,差点儿一头撞上沈青。她只来得及匆忙喊了声“沈主任”,便扯着嗓子招呼实习护士:“快喊护工送检验科。” 田甜手上的治疗盘尚未放下,病房里就传来顾钊的催促:“肾上腺素,快推肾上腺素!” 沈青奔到17床边上时, 病人的呼吸跟脉搏已经全都消失了,瞳孔在手电筒的直光照射下散大固定, 对光反射完全消失。匆匆忙忙绑上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 显示屏的心电图波点拉出了一条冷淡的直线。 顾钊匆忙汇报情况:“病人胆结石急性发作入院,半小时前绞痛难忍,要求杜.冷.丁止痛。给药后未诉不适,十分钟前护士查房发现患者不对,诉头晕, 发热,拿冰帽给她的时候, 患者突然失去知觉, 量不到血压, 心跳骤停。” “家属呢?叫家属下病危通知签字。”沈青抬起了病人下颌,准备人工呼吸。 顾钊弯腰给病人做胸外按压,这件事极度消耗体力。年轻医生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随着话音一块儿滴下:“不在,手机没拿,不晓得她女儿跑哪去了。” 沈青没办法抱怨陪床家属的失踪。她的嘴巴贴上了病人,开始口对口人工呼吸。她的胳膊肘碰到了护士给病人套上的冰帽,寒气沿着血行肆无忌惮地钻入了她的身体。病人的嘴唇又湿又冷,难闻的口气扑面而来,沈青差点儿吐出来,却不得不强行忍住。 好在护士及时送来了呼吸面罩,按压球囊辅助通气。 沈青接下了满头大汗的顾钊,继续对病人进行胸外按压。不知道是前面的抢救累积到了起效的时候还是沈青这位副主任医师的确经验丰富,她刚按压了三十下,心电图上有了室颤的波形。 顾钊大喜过望,赶紧涂上导电糊,开始除颤。可惜的是,除颤仪并没能手到病除。抢救继续进行。 沈青盯着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吩咐护士:“再推一支肾上腺素。” 田甜赶紧应声推药,冰凉的药水进入了病人的静脉,不断往前奔走的心电图波点终于显现出了自主心率的波形。略宽大的QRS波是对他们最好的奖励。即使微弱,也代表着希望。 所有人都大喜过望,眼睛恨不得黏到心电监护仪上。真正需要抢救的病人起码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抢救不回头,也许17床这位中年女人能够成为少数幸运儿。 “上90mg的利多卡因。”沈青不敢放松,弯着腰继续胸外按压,“肾上腺素再来一支。” 监护仪上闪烁的曲线与数值终于有了变化,给汗流浃背的众人些许安慰。只要情况再稳定一点儿就能赶紧转内科重症监护病房,等到平稳下来再转普通病房。沈青拿出手机联系重症监护室,电话还没接通,身体就被撞了一下。 “干什么呢?你们要干嘛?”音讯全无的病人家属总算姗姗来迟。三十岁上下的患者女儿一把推开了沈青,扑到病人身边,“你们趁着没人在,想杀人啊!” 沈青的腰磕在了床头柜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手机屏砸在监护仪上裂开了蜘蛛网。护士发出一声惊呼,她担心的不是沈主任的腰也不是无辜受牵连的手机,而是心电监护仪。不怪护士冷酷,身为受害人的沈青自己,第一时间关心的也是病人家属签字,下病危通知书:“17床关美云的家属,你母亲情况非常不稳定,随时有生命危险。按规定我们现在要跟你交代情况。——哎,你别推你妈……” 17床患者的脑袋晃了一下,田甜发出惊呼:“血压没了,心电图!” 监护仪上,那条生命线跳动了几下,拉成了笔直的一条。 关美云的女儿被顾钊推到了旁边,新一轮的抢救再度开启。然而这一回,好运气用到了尽头,他们没能从死神的镰刀下拽回病人。天边现出亮色的时候,持续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二次抢救结束。清晨六点整,患者关美云被宣布死亡。 沈青看了眼下级医生递到自己面前的文件,患者关美云,女,五十五岁,籍贯安省林州……,她微微叹了口气,在签名处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持续的胸外按压让她的手指头疼得麻木,几乎抓不住签字笔。放下笔,强烈的恶心眩晕感充斥着沈青的所有神经,她跑进了治疗室,扶着垃圾桶大吐特吐起来。等到口腔中全是酸苦的气味之后,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进了配药室,找葡萄糖时还打翻了药盒,幸而实习护士扶了她一把。 沈青撬了一瓶葡萄糖灌进了嘴巴中,比划着手指头示意实习护士将这瓶葡萄糖记在她名下。 科室里头的气氛极为低迷。如果抢救成功了,那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汗水都有了意义。可是逝去的生命却让人绝望而无奈。跟班的实习护士甚至抹起了眼泪。病情进展的实在太迅速了,刚接触临床没几天的小姑娘根本接受不了。 糖水迅速提供了能量,葡萄糖转化的ATP支撑着沈青站直身体。她伸手拍了拍实习生的肩膀,看着她的胸牌安慰了一句:“谈落落,干这行,要习惯面对死亡。”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医学发展到今天,这话也是不悖的真理。 沈青摇摇晃晃地朝医生办公室走,冷风吹在汗透了的脊背上,刺骨的冰凉。哪有那么容易习惯,纵使看多了生死,面对死亡,她依然会疲惫而无助。只是这种情绪不能无休止地蔓延下去,她还得继续工作。抢救的时候,谁也没办法多出一双手,现在抢救结束了,医嘱跟病历必须要赶紧补上。作为上级医生,她得审核顾钊的病历并且签字。 她走出护士站时,斜刺里冲出了一条胳膊,关美云的女儿拽住了沈青白大褂的领子。 死者不能一直放在病房,尸体要转送太平间的通知刺激了死者的女儿,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眼睛猩红:“你还我妈的命来!杀人了,医生杀人了!” 夏天夜晚短,早起的住院病人跟陪床家属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洗漱工作。她的这一声吼叫无异于激起千层浪,不少人伸出脑袋过来张望。 沈青单薄得跟只纸风筝一样,被女人拖着晃来晃去,疲惫与低血糖带来的头晕眼花远非一瓶葡萄糖能够拯救。她所经过的地方,围观人群纷纷退开。她认出了不少病人跟家属的脸,他们其中有人曾经跪在地上求她收病人入院。然而此刻,谁也没有伸手,哪怕只是虚拦一下。 “跪下!”沈青被拖到了17床的边上,尸体还没被拖走。关美云的女儿摁住了沈青的肩膀,要她朝死人下跪。护工徒劳地在边上劝着:“哎呀,冷静点,人死不能复生。” 旁边挤满了围观的人,有人开口说关美云的女儿太过了,医生也不想出事。有人劝沈青跪下磕头,不管怎么说,人家终究死了妈,医生应该理解家属的情绪。还有有人骂医生磕头是轻的了,就该杀人偿命。那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旁人挤眉弄眼的时候,昂着脖子喊:“怕个屁啊,韩教授说了,今天查完房我就能出院了。” 顾钊挤开了过河拆桥的病人,拦在沈青面前,怼上了关美云的女儿:“你干什么呢?你问你妈是怎么死的,我还要问你跑哪儿去了。夜间没人陪护,整整四十多分钟人影子不见,打电话不接,还是我们护士发现你妈晕过去的。一发现情况我们就立刻抢救,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抢救还没结束,你就推我们主任还推你妈,你妈是不是被你推了以后没心跳的?到底是谁耽误抢救啊?一个病房里头的人都看着呢!” 关美云的女儿虽然强悍,但到底男女体力有别,她没能推开男医生顾钊,只能扯着嗓子喊:“杀人了!医生草菅人命,我妈好好的人走着进来,说没了就没了。” 乱哄哄中,沈青艰难地从床边扶着床板站了起来,手里捏着塑料包装袋:“这是什么?入院沟通中,我反复强调过病人一定要清淡饮食,杜绝刺激性食品。” 长长的塑料袋散发着咖啡的苦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房里头的人太多空气不流通的缘故, 顾钊猛的闻到咖啡的气味后,有种作呕的犯腻感。 关美云的女儿扯着嗓子喊:“就是喝了咖啡又怎样?进了你们医院还得把嘴巴缝起来不成?” 沈青晃动着塑料袋,念出了包装上名称:“瘦身咖啡。入院的时候,你跟你母亲都反复保证没有任何疾病跟用药史。” 旁边有人议论:“哎呦,减肥药啊。不能乱吃的,前头才有个要结婚的新娘子吃死了呢。” 关美云的女儿愣了一下,没有理会围观者的插嘴,专心致志对付眼前穿白大褂的人:“你们害死了我妈,还想随便推卸责任不成?喝咖啡死的,你怎么不说我妈是喝白开水呛死的?” 她嘴上说着,伸手却要抢沈青抓着的咖啡包装袋。 沈青站起身,作势要打输血科电话:“已经发单子了,他们那边也忙。我再给你们催催。” 话音未落,外头护士站传来了护工的声音。谈落落跑过来通知医生:“22床的血送过来了,顾博在开医嘱。辛医生,你要会诊的那个16床做完心电图回来了。陆医生,你要会诊的那个+4床也回来了。” 辛子墨起身干活,还不忘八卦沈青:“这么快?沈主任的面子也太大了。到底还是沈主任不一样。” 沈青狠狠瞪了眼嬉皮笑脸的辛子墨,转身朝家属点头:“您稍等,血送过来了,等我们护士核对完毕就给你父亲输血。” 家属道了谢,回去陪父亲了。 辛子墨一点儿也没就此揭过这一页的意思,去看完了病人回头还追着不放:“这亏得是你,输血科的宋明哲肯定是看了你的名字才这么麻利的。我要个血简直就快躺平任调戏,给血就行。结果照样要不到血。” 沈青哭笑不得:“我想要两个单位,结果不也就给了我一点五个单位的血嘛。到处都缺血,据说血库也愁的要死。” 谈落落等着沈青按照会诊意见开化验单,闻声眨巴着眼睛,不置信地问:“可是,我看了开会时那个主任的发言啊,不存在血荒,不是说现在互助献血都取消了嘛。” 辛子墨“哈哈”笑出声,调侃小姑娘:“这你也信啊?取消互助献血就是典型的不顾临床实际的懒政行为。按照统计数据,全国有五亿人口享受家庭医生服务呢。签个字谁不会?上学时,你们老师没告诉过你们,国内的统计学数据看看就行,千万别当真么。” 沈青轻轻敲了下桌子,将化验单跟病历递给了谈落落:“快拿给你们老师吧。别听辛老师胡说八道,好好学业务知识才是正经。” 可惜年轻人的好奇心无比旺盛,打发走了一个实习护士,还有个实习医生。蓝晓一边写病程一边追问八卦:“辛老师,为什么血库看了我们沈主任的单子就给血啊。” 辛子墨坏笑不已:“因为你们沈主任是我们医院出了名的高岭之花啊。话说当年我们来医院报道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夸张,所有男生看到沈主任时集体熄火,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沈青几乎笑喷了,无奈道:“你确定你描述的人不是希特勒?” “不。”辛子墨煞有介事,“是冰雪女王的气质,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风骨。让我们所有人都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你,却谁都不敢上前。结果肥水流入外人田,便宜了雷总。” 蓝晓看沈主任虽然笑着摇头,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问下去:“怎么便宜雷总了?哎,辛老师,雷总是怎么追到我们沈主任的啊。” 辛子墨一副伤心往事休提的肝肠寸断模样,只差拿块惊堂木客串说书先生:“话说你们沈主任当年刚从国外回来不久,被万恶而腐朽的资本主义污染坏了,不脚踏实地,不能正确认清现实,不知道医闹司空见惯,医生挨打是家常便饭。总而言之一句话,她被家属锁进急救室了,逼着她给120接诊的时候已经死透了的病人下跪磕头认罪。” 那时候,是沈青进入仁安医院工作的第一年。按照惯例,她必须得在各科室轮转熟悉情况,恰好转到急诊科。其实依照正常的处理流程,120接诊医生在现场就可以给那个醉酒窒息死了的男人下死亡诊断书。可是患者家属哭天抢地,当年又频发杀医案件,120医生哪儿有胆子敢硬扛,只能拉到医院继续安慰性抢救。 在一组医务人员交替着又胸外按压了四十分钟后,死者家属依然不接受死亡的现实,非得指责在场的医生护士抢救不及时,直接将交代情况的沈青推进了急救室,把她锁在里头,逼着她跟死者下跪认错。 沈青清楚地记得死者当时的模样。中年男人一张灰白的脸,浮肿着,脸上跟衣领上的沾着的呕吐污秽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死者就僵硬地躺在抢救床上,眼睛好像半睁着。她想起了当初父亲也是这样死的,安静的,沉默着,躺在床上,没有了半点儿生气。她注视着死去的父亲,一动不动。 没有谁能够帮助她,她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是谁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别怕,我在呢。” 记忆像潮水一样翻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愿意。” “沈主任,沈主任。”蓝晓的声音将她从过往中拉醒,她看到了一张兴奋的脸,“是真的吗?天啦,好浪漫。” 沈青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辛子墨痛心不已:“我就犹豫了一下,门砸坏了会不会扣我钱,雷总就冲进去把人给抱出来了。当我看到那个公主抱时,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出局了。不过我能认清现实,我这个小硕在海归博士面前天然自卑着。” 蓝晓好奇不已:“你硕士还自卑?那雷总是什么学历啊?” “社会学博士后,出了医院大门,他是我的老师。”沈青开了口,没好气地白了辛子墨一眼,“辛医生,您当医生真是祖国曲艺界的一大损失。” “我也这么觉得。”辛子墨笑嘻嘻的,“要是我早点走上网红之路,说不定现在已经发家致富了。总之,雷总成功抱得美人归。我们一帮子光棍集体失恋了。” 沈青头痛求饶:“行了,好像一年以内成婚生子的人不是你一样。” 辛子墨笑得不怀好意:“可老宋还单着啊。” 门板上传来了叩门声,沈青抬头看到了雷母沉下的脸,赶紧挤出笑脸问看完病人回来的陆西:“咨询一下,24小时动态心电图现在还跟以前一样预约吗?” 陆西诧异地扬扬眉:“怎么,哪一床要做动态心电图?还是你不舒服?” “我公公。”沈青尴尬,“胸口有点儿闷,心电图没发现什么问题,想做个24小时看看。” 陆西点点头:“行,我给你看着吧,等有机子空下来,我打你电话。结果出来以后,你再电话我。” 雷母并没有因为男医生的话而心情愉悦,反而板着脸看沈青:“我看你们科里头贴着,说医生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你是不是也该多安慰安慰病人呢?” 62.心虚的雷总 女医生的苦逼工作与生活 蓝晓压低了声音向沈主任汇报情况:“那个男的跟他大老婆现在又统一口径了, 说那个女的是被警察给推下楼的。” 丁雯的婆婆惊讶地瞪大了眼:“空口白牙, 这也能胡说八道啊!人家警察发神经, 好端端地推个大肚子啊!” 这种事是扯不清的。当时现场混乱, 即使旁观者目睹全程, 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谁会冒着得罪流氓的风险为警察出头主持公道?警察的社会形象也比医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们比医生强的是他们有执法记录仪。 沈青安慰着坐在轮椅上的孕妇:“别怕, 到时候你按照我的要求来做。” 丁雯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勉强挤出了个苍白的笑容:“没事, 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帮我的。” 沈青笑了笑,安抚地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胃镜室里头忙得热火朝天。所有等待检查的病人都由护士带着先签了手术同意书,然后再一个个坐在外头等叫号。有人见了沈青直接带丁雯进去, 立刻抗议:“凭什么她不排队啊?” “这是住院病人,早预约了。”护士拍着手中的单子, “我敢让人插队的话,你们不得骂死我啊。” 这人被叫到了了名字,也顾不上再分辩,赶紧进去了。 沈青正要进门,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了胳膊。她转过头, 迎上了雷母拉下的脸:“沈主任架子大, 也只能我们长辈主动打招呼了。” 护士招呼着丁雯跟她的婆婆签胃镜检查跟活检的同意书, 沈青在蓝晓同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应付自己的婆婆:“妈,还没轮到爸做检查吗?” 雷父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做胃镜。可惜经验丰富的陈主任两点四十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剩下的病人转给另一位老主治医生做。 雷母怎么能看得上主治医生, 坚持要主任亲自动手。她倒是打了电话给沈青, 但沈青将她的号码拉了黑,于是雷母不得不憋着气儿等胃镜室主任做完了预约的病人再最后做。 雷父无所谓,他就是体检,也不赶时间。可雷母哪里能够忍受这种窝囊气,坚持让沈青加塞。 沈青头痛得很,又不好跟婆婆在医院里头吵架,只能捏着鼻子道:“行,我做完这个孕妇就给爸爸做。” “你行不行啊?”雷母丁点儿也没掩饰对这位儿媳妇的看不上眼。洋墨水不过是忽悠人的,看病还得找老大夫。 沈青面色不变:“我水平有限。既然爸爸不着急,那就慢慢等吧。” “哎哎,你干什么呢。”雷父拽了下妻子的胳膊,朝沈青笑了笑,“小沈,爸爸相信你的手艺。” 沈青皮笑肉不笑:“谢谢爸爸。”她还真不想担负这份相信。 胃镜室主任听到沈青的声音,连头都没空抬,直接招呼:“里面那台机子,消过毒了,你自己用吧。不做无痛吧?姑娘,忍着点儿,其实还好。”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做着的这位病人就泛起了恶心,主任不得不退镜。 蓝晓没憋住,“扑哧”笑出了声,被沈青轻轻踢了下脚。 沈青朝孕妇微笑:“咱们争取一次性解决。来,现在进入食管了,吞一下。”她一面操作,一面给蓝晓做讲解,“进食管的动作一定要轻柔,患者反应过重的话,后面检查都不好做了。整个操作当中,最重要的是细心耐心轻柔。你可以自己接受一次普通胃镜检查,以后再给病人操作的时候,你就心里头有数了。” 丁雯非常配合,即使她的恶心感非常强烈,她还是坚持住了。可惜沈青没有夸奖她勇敢的心情,因为镜头下所见不太乐观。她的胃窦壁周水肿,有明显的溃疡。沈青反复拍了好几张片子,然后取了组织准备送病理检查。 “给你取了标本,等到化验结果出来才能明确性质。”沈青让蓝晓看了典型的病灶表现之后就退了镜子,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你家里长辈有人得过胃病吗?” 丁雯的精神不太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爷爷是饿死的,我爸跟我妈离婚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沈青只能徒劳地安慰:“等病检结果出来再说吧,现在还不能肯定。” “那医生你觉得呢?”丁雯渴望地看着沈青,希冀能够获得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 只是沈青无法给她,作为医生,她只能说:“现代医学是循证医学,我们得看病理结果。” 雷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叠声地抱怨:“怎么这么慢?你检查一个,人家老医生都检查三个了。” 沈青懒得解释。为什么国内胃镜常被诟病漏检率偏高?除了硬件条件以外,最重要的是缺乏规范的检查流程。而导致这一点的最主要原因无外乎意识缺乏跟现实不允许。前者可以培训,后者却难以在短时间内解决。 胃镜室的主任去日本进修过,回来对着乌压压的病人叹气。他要是严格按照进修来的流程,一个胃镜检查半天,等候的病人能够直接砸了内镜中心。 “爸,字签好了吧?你先进去,我马上过来给你做检查。”沈青避其锋芒,直接找比较好沟通的雷父说话。 雷父朝妻子皱了下眉头,小声埋怨了一句:“这说明小沈看得仔细。” 雷母不甘示弱:“就是水平不够,才让病人受这么长时间的罪。人家老医生看一眼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丁雯的婆婆推着丁雯出去,故意扬高了声音:“谢谢您,沈主任,您对病人真是又耐心又仔细。” 丁雯也朝沈青露出个微笑:“沈主任,麻烦你了。” 这可真是一出荒唐的滑稽戏。沈青只能朝丁雯婆媳讪笑:“应该的,你先放宽心。” 负责叫号的护士正竖着耳朵听暗潮汹涌的家庭剧,外头有同事过来打招呼:“我家表弟,一直胃不舒服,在下头医院也没查出来个三五六。赵主任在不?请主任帮忙做个胃镜看看。放心,号我一早就预约了。” 护士只得放弃沈主任的八卦,继续喊人签字进去检查。 沈青在戴一次性手套的时候,看着莹白色的日光灯管发呆。医院的消毒做的再全面,也拦不住灰蛾趋光的本能。她垂下了眼睛,安慰雷父:“爸爸,不用紧张,我会轻点检查的。” 旁边赵主任已经完成了病人身份核对:“一直有胃病?心电图做过了吗?好的啊,那我给你查查看。 “医生,你赶紧给我看完了挂水吧。我难受死了,一直犯恶心想吐,头都发晕了。”四十来岁的男人催促着赵主任。 赵主任乐呵呵的:“就来就来,你放松一点。” 男人嘀咕了一句:“医生,我头晕。” 赵主任刚想调侃他,旁边跟着学习的规培医生发出了一声惊呼:“哎,你怎么了?” 男人捂住了上腹部,面容痛苦不已:“越来越疼了。” 赵主任变了脸色,赶紧喊护士拿床边心电图机。一张心电图纸拉出来,在场的医生护士全都傻眼了,这是广泛性前壁心梗。 “上午的心电图呢?拿来给我看看。小马,打电话给心内科过来急会诊。赶紧的,把心电监护仪上了,除颤仪准备好。”赵主任追着带病人过来的护士要检查报告单,拿到手里看,的确是张正常心电图。这人难不成是胃病合并心梗? 沈青扫了眼旁边,目光落在心电图上的患者信息上,没吭声。 赵主任满脸严肃地交代病情:“这个现在不能麻醉也不能做胃镜,马上转CCU啊,心内科来处理。” 他话音刚落下,监护仪发出了警报,伴随着护士的惊呼:“快!抢救!” 沈青立刻拦住了准备给雷父上麻醉的麻醉医生:“爸爸,你等一下,现在抢救。” 胃镜室里头现在总共连她在内只有三位医生。高年资主治正在给病人做检查,不可能立刻终止。心内科医生赶过来会诊需要时间,赵主任一个人应对不了,沈青不能还跟没事人一样,继续给自己的公公做胃镜检查。 刚开始规培的医生已经跪在病人身边做胸外按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有的拿出了气管插管包,有的推来了除颤仪,抹上了导电糊。充电完成了,沈青喊了一声:“闪开,除颤”,病人的身体上下弹动了两下。 “接着按!”赵主任接了规培医生的手,按压的深度明显增加了。 按照最新的指南,胸外按压的深度至少要达到五厘米以上,不超过六厘米。沈青十分怀疑该如何掌控这个力度标准。她甚至担心如果病人的肋骨断了,那会不会发过来以这个标准告施救的人。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内容。整个胃镜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都盯着监护仪上的走线。 “有了,有了。”赵主任喉咙发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别转CCU了,赶紧去介入室,我联系我们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内科的陆西已经赶过来了。他跑得白大褂的扣子都散开了两颗,额头上全是汗。 赵主任站起身,突然间捂住胸口。旁边的护士赶紧从他口袋里拿了硝酸甘油,舌下含服。他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先顾他。” 陆西没跟赵主任客气:“那我们先过去了。” 陆西、沈青、规培医生小刘还有实习生蓝晓,四个人一道,护着病人往介入室去。先前陪着病人来检查的老护士有点儿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小刘没好气:“你差点坑死我们啊,这是心梗,哪里是胃病。” 老护士有点儿讪讪的:“这哪里能想得到。” 担架车上的病人似乎想附和,眼睛眨巴了两下,突然往上翻。沈青刚好站在他右边靠肩膀的位置,连忙上前做胸外按压。她的手一搭上病人的胸口,对方就抽动起来。好在担架车上带了除颤仪,陆西及时充好电,给病人做了除颤。紧接着,又是胸外按压。连续两个回合后,病人总算被陆西唤醒了。 大家哪里敢耽搁半秒钟,推着担架车拼命往介入室跑。沈青听到了自己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连接各个科室的天桥漫长得跟没有尽头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记不清楚他们中途到底停下来除颤又胸外按压了几次。朦朦胧胧间,她只看到迎面而来的人们纷纷避让开来,好保证这条救命通道畅通无阻。 介入室终于到了。心内科的贺主任已经做好了接诊准备。交接班完毕后,沈青才察觉到自己的白大褂后背全都湿了。她捂住胸口,扶着候诊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旁边有等手术的家属拿了饮料过来:“辛苦你们了,你们真是在跟阎王爷抢命。” 沈青摆摆手,谢过了不相干的家属:“应该的,谢谢你们。” 她站直了腰,喘匀气往回走。 蓝晓在边上兴奋地蹦蹦跳跳:“沈主任,我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当医生了。从死神手下把人抢回头,简直就跟救世主一样!是逆天行道!” 沈青微微笑了。即使沮丧不断,即使苦闷不堪,可是这个职业给了她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仿佛生命能被她拽住,仿佛死亡也会望而却步。满地的鲜血能够倒流回头,躺下的尸体也可以微笑颔首。 她轻声细语地强调了一句:“没错,这是一份很好的职业。”唯一能够逆天改命的职业。 “沈青!”旁边CT室门口的年轻女人突然喊出声。她身上的警察夏季制服沾了条纹状的灰,额头上的伤口涂了黄色的碘伏液。陪在边上的男警察大惊失色:“沈沐骄,你别胡来,你还没拍片子呢!” 女警沈沐骄已经脚下生风,蹬蹬蹬跑到了沈青面前:“沈医生,麻烦你跟我们回去调查一下情况。你涉嫌医疗事故造成中国籍公民关美云女士死亡,请跟我们回警局做笔录。” 沈青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满身狼狈的年轻女警,声音轻轻的:“第一、在没有经过尸检以及医疗鉴定的情况下,请不要轻易定性医疗事故。第二、能否请您告诉我,是谁指控我造成了关美云的死亡?” 沈沐骄抬起了头:“关美云的女婿付强替他被拘留的妻子来报的案。我们已经立案了,至于案件的性质,得沈主任您配合了,我们才能调查清楚。” “我去科室换下衣服,沈警官你赶紧去拍个片子吧。”沈青直视对方的双眼,语气温和,“第一、我不会为了莫须有的罪名逃跑。第二、出于同为职业女性的关心,我想告诉你,请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你倒下的时候,你只有你自己。” 沈青没好跟雷母硬怼上。她这位婆婆工作时一直在单位当科长,手下三五个兵能被她调遣的提溜转。从沈青结婚起,雷母就号称自己更年期。这一更更了三年,丝毫没有度过的意思。上个月雷母刚退休,现在正处于退休综合征的巅峰阶段。沈青觉着她的更年期能够缠缠绵绵到天长地久。 沈青将攻坚目标转移到了公公身上:“爸爸,中午你想吃点什么?我去职工食堂买。” 仁安医院的一大特色就是职工食堂物美价廉。据说因为这个,每年都有不少毕业生主动争着来仁安规培。沈青本打算拿自己的饭卡给婆婆,直接去食堂买。可惜雷母指挥人惯了,今天陪着丈夫跑上跑下做检查已经累得她腰酸背痛。 雷父十分尴尬,伸手想问儿媳妇拿饭卡,被妻子一巴掌拍下:“第一次听说,生病住院的老公公还得给儿媳妇买饭买菜。” 女强男弱的格局在雷家屹立不倒了三十几年。雷父实在没正面跟妻子杠上的能耐。 沈青赶紧将战火掐灭在萌芽状态:“爸爸,您别忙,我马上过去买。” 她经过22床病人身边时,主动问道:“你儿子有事忙去了?我去食堂,顺带着给你也买份饭吧。” 22床患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他出去给我买汤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哎哟,老雷啊,你们两口子真有福气。儿媳妇又能干又孝顺。”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她连个家里人都没有,是我们家给了她新家。”雷母的声音隔着布帘依然拿腔拿调。 雷父咳嗽了一声,示意妻子不要再说了,又安抚沈青:“小沈,你少买点儿,我们也吃不完。” “你都生病了,还不赶紧补充补充营养啊。” 沈青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了,只能假装没听见雷母的话:“爸,我会看着办的。” 门板合上了,却挡不住雷母的抱怨:“好什么啊,一把年纪了还不生小孩。留过洋的博士学得一身坏习惯。” 这趟来江州,雷母从见面到现在,明里暗里不知道提了多少次生孩子的事情。如果旁人不知情,肯定以为雷母是到江州参加婚礼的,而绝对想不到,被不停催促着生孩子的女人刚刚失去了唯一的血亲。 好像丧礼不过是个仪式,外婆的离世,她一点儿也不悲伤一样。 走出消化内科的大门,沈青的手机响了。她看到了辛子墨发来的微信:“刚才忘了告诉你,你笑起来很好看。多笑笑,你外婆肯定愿意你每天高高兴兴的。” 一股难言的酸涩充斥着沈青的鼻腔。婆婆怎么可能是妈,何况是从嫁给雷震东开始就一直想要压她一头的婆婆。幸亏她还有朋友。 手机再一次响了,这回是雷震东的电话:“吃了没有?别光忙着工作,早点吃饭。” 沈青心里头烧着股无名火。她为什么没看清楚22床的血型报告单就在输血申请单上签了字?因为她那位婆婆一直缠着她不停,好像她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不,是贴身保姆一样。平常也没见雷震东打电话提醒她吃午饭啊!沈青嗓音发沉,语气也冷淡:“放心,不会饿了你爸妈的。” 雷震东有点儿诧异:“我爸就是体检而已。他们能动能跑,又不是身上没钱,还能饿到他们不成?” 沈青在心里头腹诽了一句,你那位能上天的母亲可是身娇体贵的很。她懒得再敷衍雷震东,只草草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上午的门诊结束了,门诊大厅里空空荡荡。她每一步走下来,跑鞋与大理石地面发出的碰撞声都好像落在她的心上。难言的惆怅弥漫在她每一个毛孔之中。她疑心雷震东是在装傻,那般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不知道他的母亲到底有多难缠?他将雷母丢给她,自己却跑到外地出差去。现在又打电话假装关心,可真是什么都没落下。 大厅角落里一排的码放着金边虎尾兰、石柑子跟巴西铁,个个都绿的往外头渗,在阳光底下能蒸发出浓郁的汁液。这样的绿色落入眼里头,都没能压下沈青的心火。她脚步飞快地往前,快要靠近通往食堂的过道时,旁边的安全通道里头传来了急促的呻.吟:“救……救命。” 沈青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脚步本能地停下来,就听到了“啪”的一声,是手机落地的脆响。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在安全通道楼梯底下看到了个瘫倒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他嘴唇乌紫,张着嘴巴,人已经有点儿糊涂了。男人手边影像科的袋子也掉在了地上,胸片报告单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哪儿不舒服?”沈青伸手拿出胸片对着窗户看,双肺呈现出弥漫性斑片状阴影,看样子像肺部感染。大概是拍完片子没来得及给医生看,门诊就下班了。 年轻男人没回答,他现在说话都困难了。 沈青不敢耽误,大声喊人。恰好一位护工推着平车准备还去护士站,听到了呼救赶紧奔过来。谢天谢地,平车底下还有个备用的呼吸面罩跟氧气袋。 “呼吸衰竭,师傅,你帮我一块儿赶紧推他去急诊。”沈青招呼护工搭把手,准备两人一块儿把病人送上平车。可是护工身材跟沈青一样瘦弱,两个女人根本抬不动这位体型健硕的男子。 午休时间的门诊大厅人迹罕至。偶尔有等下午门诊的病人看过来,又立刻缩回了脑袋。沈青急得头上全是汗:“保安,求你帮忙赶紧叫保安或者医生护士。有人要送急诊。” 那人不知道究竟听明白没有,一声不吭地跑开了。急诊通道的门外头传来了一声询问:“怎么了?” “快,帮忙把这人抬上平车。”沈青焦急地喊出声。上了呼吸面罩,这人一点儿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估计得上呼吸机才行。 门外人没说话,直接过来伸出了胳膊,抱住病人的腋下。三人合力,总算将病人送上了平车。沈青只来得及匆匆道声谢,又一阵风地推着平车跟护工一道冲向急诊科。 急诊科与门诊大楼之间连着通道。田主任今天中午不当班,正捏着饭卡准备去食堂吃饭。迎头看着推车飞一样的冲过来,赶紧迎上去问沈青:“怎么了?” “呼吸衰竭,人瘫在楼梯口,意识模糊了。拍了个片子,双肺都是弥漫性斑块状阴影。”沈青脚步不停,一路走一路交代情况,“我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田主任不敢疏忽,饭也顾不上吃,跟着一道将病人送进了急诊病房,喊当班护士:“快接病人,测血氧,上呼吸机。家属呢?家属过来交代情况。” 63.发怒的爱人 女医生的苦逼工作与生活 她第一次需要使用卫生巾的时候, 学校小卖部只有一种牌子。长长平平的一条, 没有U型线,也没有防侧漏设计, 却是她的救命稻草。只是蓝色校服裙上沾到的血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被挡住。女生通常用的拿校服上衣绑在腰后的办法也不行,因为夏天的校服上衣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袖T恤。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躲躲藏藏跑出的校园。她只有趁着午饭休息的机会才能避开所有人关注的视线,偷偷摸摸跑回家换衣服。从学校到公安局的家属区,公交车不过三站路。可是那天中午,27路公交车却迟迟不至。 那个男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他是隔了一条街的技校的学生。那个年代,技校生等同于小流氓的代名词。中专技校毕业都不吃香了,学校不过是家长找个地方关注这群个头有爹妈高, 脑袋瓜子还是个小孩的少年。好人家的爹妈都教导自己的孩子, 不要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她认识那个男孩子。中考结束那天, 他带人在巷子口堵她,背后的音像店里头传出盗版磁带的声音:“你不要学劳勃狄尼洛,装酷站在巷子口那里等我。”,被她面无表情的走过。 男孩子在公交站台旁的小店里吃烤串, 走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羊膻味。她原本想退后的, 可是他丢了一件脏兮兮的衬衫给她, 然后拍拍自行车后座:“上车。”他扭过脑袋不看她, 晒得黝黑的耳朵泛起了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 那一路骑着自行车究竟花了多少时间, 她不记得。她只记得他专门挑林荫道走, 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筛下来, 过滤了炎热,只剩下明亮。前头的男生弓着背,拼命蹬着脚踏板,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生怕不小心撞上对方。 车子停在了她家门口。因为妈妈喜欢养花弄草,所以公安局分房时,爸爸特意要了别人嫌弃潮湿的一楼,前面自带一个小小的院子。她慌慌张张地跳下车,解下围着腰的衬衫丢给只穿了汗衫的男孩子,匆匆忙忙推开了院子门,跑回了家。 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她一开始误以为是自己的月经量突然间增多了,所以味道散出来了。她还在懊恼是不是被那个技校的男生闻到了的时候,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妈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睡衣浸泡在鲜血中。人的记忆总是诡异莫测,她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妈妈,脑海中出现的都是那双瞪大的不敢相信的眼睛。 那时候她做了什么?伸手去捂妈妈的肚子还是拼命地摇晃着肩膀喊妈?她对着公安局的叔叔重复了很多遍,以至于她自己都忘光了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的哭声招来了那个技校的男生。男孩子并没有照她说的离开,而是等在外头,还想着再骑车送她去一中。 她打了爸爸办公室电话,却怎么也没人接。她惊吓过度,以至于听着嘟嘟声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 “打110,打120啊。”男生跑了进来,同样惊惶而恐惧。 她不记得他们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才等来穿制服的警察跟穿白大褂的医生。她只记得客厅的吊扇还在呼呼地吹着,忙乱的大人们来来往往,人人周身都像是罩着个玻璃罩子,明明是透明的,却一个个都将她挡在外头。外头是满地的鲜血,她母亲的血,粘稠的,像月经血一样鲜艳,从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 她转过头,看到了陪她一起等待警察到来的少年,他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屋子里头也不是属于他的世界,那是大人的世界。 爸爸终于来了,姗姗来迟,比110的出警警察来的都晚。他在屋子里头走来走去,大声呵斥着,命令所有人不停地忙碌。对了,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电风扇,它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整间屋子的上方都卷出了巨大的漩涡。底下跑来跑去忙碌的众人,成了虚幻的泡沫。 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他们是不是在忙着假装自己很忙? 院子外头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到动静赶来围观的邻居堵住了院门。出勤的警察正想办法哄大家走。有人搂住了她的脑袋,一声声地叫嚷着:“作孽噢,还这么小就没了妈。以后可怎么办哟!” 楼上人家的小孩趁着拽院子墙角矮小的无花果,让警察呵斥了一句,立刻丢在了地上。她看着红色的无花果很快被瞧热闹的人踩烂了,鲜红黏腻的汁水粘在水泥地上,也像是血。 她想大声叫喊,却不知道要喊什么。全世界好像都下起了大雨,天空黑黢黢的,所有人一股脑儿匆匆忙忙跑去躲雨,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她抬起头,希望能够找打爸爸。可是爸爸跟他们站在一起。 “妈——妈——”她挣扎着,哭喊着,想要跑回母亲身边。他们拉扯着,推攘着,把她拦住了外边。白色的布覆盖了上去,很快又染出了血红,然后更厚的被子盖了上去,他们抬走了母亲。她拼命地想要追赶,却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好了!不要吵大人做事!”那两只眼睛滴着血吼她的人,是她的爸爸。 他们才是一伙的。 她是被摒弃在外面的人。 …… “没事了,不怕不怕。”有人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 沈青从睡梦中惊醒,眼神涣散,足足过了有好几秒的时间,她才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了丈夫的脸。雷震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不在家你就睡不踏实,是不?”雷震东搂紧了妻子,安慰道,“我这不回来了吗?” 沈青的情绪还未来得及从梦中平复,她愣愣地睁着眼。等听清楚了雷震东的话,她心里头的火气一下子燃烧了起来,她死命挣脱丈夫胳膊的禁锢:“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回来干嘛?我有妈生没妈养的没教养!滚,你去找有教养的去。” 雷震东没头没脑地挨了顿骂,猝不及防下还差点儿被她一脚踹下床,连忙翻身两条胳膊撑在了她肩膀旁,半点儿形象也不讲究,跟只大□□一样:“我找谁去啊,我就找你。” “找我?找你的小姑娘们去。不知道多少姑娘围着你转呢!个个都讨好着你妈想给她当媳妇。”沈青一点儿通融的意思都没有,手脚并用,好歹顾忌着自尊,没直接上嘴巴咬。 雷震东哭笑不得:“你听她吹啊!我高中都没上完,她都能吹成少年班想招我,她舍不得我去。跟她计较没用!” 夏虫不可语冰!沈青悲从中来:“你走!你走得越远越好!” 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雷震东连防守都不好全心全意,怕自己收不住手劲招呼到沈青身上了。他只能一个劲儿说软话:“我哪能走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沈青暗自恼恨自己使不上力气,听了雷震东的话更加火冒三丈:“凉拌!我还离不得你了?” “离得了我,你抱着我衬衫睡觉干什么?”雷震东挑着眉毛,得意洋洋地从被窝里头抽出了衬衫。 那件昨晚自己睡觉前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衬衫已经皱成了梅干菜,此刻被他捏在手里头,轻飘飘的一块布,简直就是羞耻的明证。沈青又气愤又羞恼,心里头无端就是一阵悲凉:“你厉害,你了不起,滚,我不要你了。” 雷震东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然莫名踩到了猫尾巴,反而弄巧成拙了,只好又放低了姿态哄妻子:“好好好,是我离不开你,是我缠着你。求你要我吧。” 沈青被他勒在怀里头,眼睛看着皱巴巴的衬衫,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她想说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索性由着雷震东在她脸上蹭来蹭去,没力气再推开他的脑袋。 雷震东得陇望蜀,仗着身强体壮压着沈青拼命亲也就算了,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凉被里头钻。沈青整个人被他揉来弄去,身体都要散了架。她拼命朝床里头躲,被他追着堵得跟泰山压顶一样,完全动弹不得。男人还低下头去咬他的耳朵,手不安分:“都硬了,你还闹。” 沈青吃亏在两人体力相差过于悬殊,只能又气又恼:“这是身体遇冷的自然反应。”她睡衣褪了大半,腰以上都裸.露在空气中。 “冷啊,马上就不冷了。”雷震东压了下去,滚烫的掌心灼烧着她说冷的地方。 床板晃荡起来,床头的决明子枕摇摇欲坠,缓缓往下落,只一头搭在床上。床身的每一次晃动,它都跟要掉下去一样。蚕丝枕套不住地摩擦着床板,决明子散发的青草香愈发鲜明。终于,枕头不堪其重,软软地倒在地毯上。 沈青瘫在了雷震东怀里,一阵灼热的触感,没完没了的男人终于释放了自己。 雷震东咬着她的耳朵轻笑:“还说不想我。” 沈青白了他一眼,回敬一个字:“滚!” 雷震东抱着她还要闹:“好,你陪我一块儿滚。” 白日宣.淫的后果委实可怕,这么一顿闹腾,沈青上班快迟到了。 饭厅里头,早餐已经上了桌。锅盖子打开了,热气腾腾的,空气当中弥漫着的全是大米粥的清香。 雷母耷拉着脸,坐在餐桌边上搅着粥碗:“人家都说娶了儿媳妇就该享福了。我真是命不好啊,一把年纪还得起早贪黑地伺候人。这年纪轻就是不一样,睡到日上三竿都不嫌头昏得慌。” “行了。”雷震东一早吃饱餍足了,相当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一面殷勤地夹了一只小笼包给妻子,一面还要冲母亲皱眉,“你儿子我开了一夜车赶回家,我让青青陪我多睡一会儿怎么了。小笼包楼下早点店里头就有的卖,煮粥也就是插个电饭锅而已,至于嘛。青青就没做过饭给你吃?” 雷母差点儿没被儿子气个倒仰,直接掼了筷子:“合着我伺候你们是应该的?还没听说过上人服侍小辈这个理呢!她多能耐啊,都能杀了我了,我是不是还得提着脑袋求着伺候她?” “吃饭,小笼包冷了就不好吃了。”雷父出来救火,“小沈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说警察找她的事情。你干嘛抠那个字眼。”他眼睛睇着沈青,似乎在期待这位儿媳妇能说清楚警察找她做笔录究竟是怎么回事。 雷震东手上的筷子停在了半空,转过头看妻子:“警察找你?什么事啊?”他也算是在社会上有一定关系的人,怎么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死人了,抓凶手呢!”沈青冷下了脸,直接推开了面前装着小笼包的醋碟,站起了身,“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哎,你这什么态度!”雷母拍桌子,“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沈青没理会婆婆,只有雷父头痛不已地阻拦妻子:“好了,小沈也难受。” 雷震东追着沈青到玄关鞋柜边上,伸手想拦她:“到底怎么了?警察找你做什么?” “我治死了人啊!”沈青从起床就气不顺,无端的委屈心烦,“不找我找谁。” 雷震东这才隐约猜测到点儿端倪,试探着问:“那个女的?她女儿不是吸.毒被抓了吗?怎么还要闹啊。” “女儿不在还有女婿!”沈青换上了跑鞋,一把推开雷震东,“我上班了。” 雷震东不若她穿的齐整,身上的大裤衩黑背心原本想等吃过饭再换的。此刻衣冠不整的雷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推门而出,徒劳地在后面喊了一句:“你等我换件衣服啊,今天你车子限号!我开车送你。” 雷母一听就急了,连忙阻止:“你天擦亮才回来,哪里能开车,赶紧回床上睡觉去。” 沈青没理会母子俩的争执,直接开门走了。 “这是儿媳妇吗?这是供了祖宗吧!”雷母捂着胸口,一个劲儿说自己头晕。 雷震东懒得纠正自己的母亲应该捂脑袋,同样心烦意乱:“好了,妈!你揭沈青的伤疤,说她妈死了又怎么算?” 他丢下暴怒的母亲,直接回书房去打电话。他不过就走了一天,怎么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 心电监护刚装上,21床的年轻人脸色就灰暗了下去,口唇紫绀,口吐白沫,人昏迷了过去,血氧饱和度掉到了只有百分之三十。激素推进去一点儿改善都没有。21床的母亲去楼下超市买生活用品,刚到科室门口就被护士喊回病房。见了儿子这样,可怜的母亲腿一软,差点儿没厥过去。 “签字,要切环甲膜跟气管,救你儿子的命。”沈青没空再解释,也来不及等耳鼻喉科的急会诊。按照医院要求,院内急会诊,会诊医生必须十分钟内到场,可是医院这么大,耳鼻喉科的医生赶过来需要时间。况且,即使只有十分钟,也足够病人脑部缺氧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死亡。她已经来不及将这个年轻人推去手术室抢救了。 血氧已经掉到了只有百分之二十,常规气管切开需要的手术时间更长,沈青只能在情急之下做了环甲膜切开。 她不是耳鼻喉科的专科医生,她只能凭借既往轮转跟在急诊科留下的底子摸清环甲膜的位置,用一次性手术刀划开皮肤,再一次明确了环甲膜的位置后,切环甲膜正中线垂直刺入喉腔1cm,再向两侧切开了环甲膜,插.入5mm规格的气管插管,接上了气囊。 患者终于喘过了气来。沈青悬着的那颗心也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头。 耳鼻喉科的医生匆匆赶到,见状立刻捂住胸口,夸张地吁了口气:“谢天谢地,电梯死活不来,我跑得命都要没了。” 沈青认出是跟她同一年进医院的辛子墨,立刻交代病情:“你看看吧,早上查房还好的,刚才说不行就不行了。本来想等你过来看的,但血氧掉的太厉害,人昏迷了,我就做了环甲膜穿刺。” “幸亏你处理及时。”辛子墨拿了病历跟21床的家属谈话,“现在呢,你儿子的情况考虑还要做个气管切开术。这个手术我们转手术室去做。” 21床病人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眼睛睁开了,嘴巴不能说话。沈青盯着他的眼睛看,交代了情况:“你现在去手术室,马上再做个手术。因为你里头肿了,呼吸道堵起来了,不切开通气的话就会窒息。懂了的话,你眨两下眼睛。” 患者眼巴巴地看着围在他边上的众人,乖乖眨了两下眼睛。他的母亲完全处于懵了的状态。好在她虽然还在发愣,但相当配合医生护士,立刻同意手术去了。呼啦啦一阵风,手术室的推车把人接走了。 沈青脱下了手套,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旁边的22床家属围观了全程,朝沈青竖起了大拇指:“厉害,仁安医院的专家就是不一样。这反应速度也太快了。” 沈青摆摆手:“我们已经问血库要血了,等血回来了就给你爸爸输上。” 幕帘后头,22床患者乐呵呵地开了腔:“哎哟,还是我们运气好,来了仁安医院住上院了。沈主任,我什么都听你的。” 沈青笑着应了一句,赶紧回办公室。抢救结束了,还有一堆抢救记录手术记录以及医患沟通要完善。 雷母追着她出来,再一次催促:“你爸的事情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啊。我们可是把你当女儿待的。” 护士催着沈青补刚才抢救时下的口头医嘱,病历要送去手术室。沈青抓着医嘱单头也不抬:“妈,我现在真抽不出手来。忙罢了我就给心内科打电话,绝对耽误不了爸爸的事。” 雷母还要再强调一遍,护工过来喊雷父去拍片子了。沈青的耳边这才清静了点儿。雷震东说的轻松,他父亲没情况就是全身体检一下,又不赶时间,不用找关系插队。也不想想他这位母亲大人掐尖要强的个性,用他老家邻居的话来形容就是吃屎都要趁热乎。 沈青心头一阵烦乱,强忍着不快,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要拿出对待患者的心思和忍让对待婆婆”,才将心里头的郁结给压下去,坐在电脑跟前开始打手术记录。 进了办公室,骆丹才在旁边不安地小声念叨:“他们家不会闹事吧?说我们超出了诊疗范围。” “这是急救的基本技能之一,不分科室。”沈青摆摆手,“再说了,要是我们不动,人出了事情肯定是我们救助不及时。” 骆丹有点儿不好意思:“沈主任,你真厉害。我都不会环甲膜穿刺。我当年轮转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机会动手。” 沈青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我建议你去急诊科也进修一段时间。现在分科越来越细,可隔行如隔山,但抢救的技能得掌握。不然出了危急情况,等不及会诊的时候,就真的抓瞎了。” 辛子墨已经完成了跟手术医生的交接,回过头来催着沈青要会诊记录单:“救命的干活,耽误了一分钟人就能没了。沈主任判断没错,是急性会厌炎,肿得跟什么一样了。我刚才问了他妈妈,说他早上喝水的时候喉咙有点痛。他妈还特地给他下去买了金嗓子喉宝。我的天啦,这幸亏人就在医院,要是在家里,保不齐就没了。急性会厌炎可是出了名的三快,来得快、进展快、死得快。” 沈青一边审核骆丹刚写好的会诊单,一边催促辛子墨赶紧去看另一床普通会诊的病人:“说是扁桃体发炎了,还得你们给定个性,指导我们治疗。” 64.剪短的头发 雷震东拎了一袋子沈青的睡衣离开的老洋房。 他把自己最近穿的贴身衣服全留了下来。 青青的毛病, 他清楚,失眠多梦易惊扰。他不陪在她身边,她会害怕, 睡不好。 其实哪里只是青青需要他呢, 他怀里不搂着他的青青也是空落落的。在局子里头的这几天, 他没有一晚上睡到囫囵觉。半夜醒过来迷迷糊糊的见不着人,他还想去厨房找。坏了, 肯定是他马大哈, 临睡前忘了端杯水放床头柜。青青肯定是睡醒了渴了。 直到外头的警察呵斥,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里面蹲着呢。 “自己在家, 把门窗关好了。夜里睡不好的话,给我打电话。” 他哄她睡着了就是。 “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通知我。你放心, 我不挟恩图报。你就当是为孩子着想,千万别逞强。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老是熬夜看书。学问永远做不完, 地球少了谁都要转。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你现在怀着身子,你就当是为孩子着想, 千万别逞强。” 他絮絮叨叨地一条接着一条。家里的电费水费要怎么缴,煤气卡得去哪儿充值, 越说他越不放心。 他的青青啊,哪里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她就该清清爽爽的,跟个小仙女一样, 好好坐在边上就是了。那些事情他来处理。 他的青青啊, 就该生活在云端上。舒舒服服地躺着, 手边是小零食,抬眼是落地窗外繁花绿树,偶尔惊呼一声:“雷震东,大花小花打架了,你赶紧去管管。” 雷震东足足写了两页纸的交代事项。又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说。他写着写着,不时又想起什么,赶紧强调两句要留神的事。 沈青在边上一条条应着,没有任何辩驳。 “大花小花你也要注意。你到底怀孕了,别靠太近。万一有个什么,吃不消。”男人勉强地笑,“我这可不是最后还要打小报告啊。” 沈青“嗯”了一声,眼睛微微垂下:“你也要注意,以后少喝酒,少抽烟。要是饭局上实在推不过,你喝酒之前多少吃点儿米饭、面条、面包什么的,填填胃。还有肝功能要注意。上次你查的时候就接近临界值了,后面你要定期复查。嗯,体检也不要忘了。每年该体检就要体检,不要老想着省事。” 以前体检的时候,雷震东实在懒得一大早空腹去医院抽血化验。每次都是她把试管带回家,一早给他抽好了抽个血再带去医院。 她本来想说,下次体检如果人多,可以找她给他安排一个人少的时候。刚要开口,她突然间反应过来,雷震东对医院的熟悉程度,人脉情况说不定远胜于她。 沈青有点儿不好意思,诚恳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这几年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全靠你你多包涵我。以后,你也多顾着点儿自己。” 雷震东巴巴地想要答应,又舍不得开口。这一句句话说完了,他们也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他巴不得这些话永远说不完。 沈青别过脑袋去,看着窗帘。那上面印着奇形怪状的几何图案,因为拉拢到一起,所以变成了漩涡的形状。 雷震东一直吐槽她审美观独特,就不知道爱点儿好的。却依然按着她的喜好更换了窗帘。 “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在迁就我,辛苦你了。”沈青抿着嘴唇,然后笑了,“以后多顺着点儿自己的心意。” 雷震东急急忙忙地开了口:“没,我很高兴。这三年里头,我跟掉在蜜罐一样。真的,我从来不知道家里会这么舒服。” 他妈说他从小就有反骨,永远耐不下性子呆在家里。活像多呆一分钟,能要了他的命一样。他到结了婚之后才知道,原来家可以那么舒服,家里头有个人一直等着自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沈青笑了,认真地看着男人:“以后,你少跟你妈吵架吧。其实她很爱你,她管这管那的,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你们之间本来没矛盾,都是因为我。” “不不不,青青,都是她不对。”雷震东跪在踏板上,眼巴巴瞅着妻子,“不是你的责任。” 他想问一句她,能不能别这样。她明明还爱他啊,他感觉得到。 然而房门却在这时候被敲响了,江阿姨急着喊两人出来吃晚饭。两人都在屋里头待了个把小时,天都要擦黑了。赶紧吃饭,什么事情说开了,再一块热热闹闹地吃顿晚饭,就万事大吉。 房门开了,雷震东扶着沈青的胳膊出来。 江阿姨心里头欢喜的,跟保媒拉纤成功,抱上了小夫妻生的大胖娃娃一样,简直要合不拢嘴:“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嘛,一家人哪有不能说的话。来来来,多吃点儿,我炖了好久的酸汤牛尾,沈医生啊,你要多吃点儿。” 沈青夹了一只螃蟹。雷震东给她舀了一勺子水蒸蛋,然后将牛尾夹出来递到她碗里:“多吃点。我给你剥蟹腿。” “你自己吃,我给你剥。”她还从来没帮雷震东剥过虾壳蟹壳,连鱼刺都是雷震东给她挑好了。 江阿姨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赞同:“就是,该这样的。”两口子过日子,就该有来有往有商有量的。 雷震东看着她笑,言不由衷:“你会吗?” 沈青不抬头,已经三下五除二,肢解了一只螃蟹,肉跟壳分得清清爽爽。她沾了酱醋送到他嘴边,抬起眼睛,带着点儿得意洋洋的小娇俏:“我怎么不会。” 旁边江阿姨在夸她不愧是医生,这手巧的啊。小蒋担忧地看着自家老板,生怕他扛不住。 雷震东硬生生地撑住了,张口咬了她递过来的蟹腿,慢慢咀嚼,清甜细软鲜嫩,果然是未成年童子蟹。 “好吃,我家青青就是能干。你吃饭,我给你剥半只吧。” 沈青温柔地笑了,摇摇头:“不,今天我给你剥。” 江阿姨一个劲儿地飞眉毛,指挥着沈青剥了蟹壳又剥虾子,还给雷震东挑干净了鱼刺,才送到雷震东嘴边。 雷震东也在笑,一直不停地笑。她递过来什么,他都吃下,仿佛那是他从未品尝过的人间美味。 一顿饭足足吃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江阿姨都庆幸亏得现在天热,不然饭菜肯定早就凉透了。 她兴头头地问雷震东:“雷总啊,明早我给你们煮咸粥还是甜粥啊,家里还有大虾。” “不了,给青青煮白粥吧。我该走了。”他起了身,去墙角拖行李箱。 江阿姨怔住了,下意识就过去拦:“大晚上的,你要出差吗?” 先前不还好好的,他还拿了贴身穿的衣服回房间啊。沈医生不是消了气么,晚上吃饭两个人多恩爱啊。怎么好端端的,还要走。 雷震东笑了笑:“阿姨,麻烦你这段时间多照应下青青。我先走了,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你随时打我电话。” 江阿姨急得要跳脚。她真是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丁点儿大的小事都能闹离婚。这婚姻都是月老牵过线的,哪里是说离就离的。 “沈医生,不是我非要多这个嘴,你好歹要想想宝宝啊。没爸爸的话,出去玩,别的娃娃都要嘲笑宝宝的。” 沈青扶着墙换鞋子,雷震东人都走到门外了,又下意识地回头过去扶着她。她也没有拒绝,只微笑着道谢,然后转过头朝江阿姨点点头:“阿姨,我出去一趟,家里有什么要添置吗?我顺便去下超市。” 江阿姨真想吼一句,家里什么都不缺,现在就缺个男人。站在她旁边的那一个,赶紧给拽回头,就万事大吉了。 “你要去哪儿。”雷震东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生怕惹了她厌烦,“我顺便送送你。” 沈青微微地笑:“没事,就去前面理发店,剪个头发。” 雷震东讪讪的:“噢,这样啊,那上车吧。” 沈青没推辞,上了车,坐在后排。雷震东本能地想要跟着坐在她旁边,她抬头看了一眼,雷震东收住了脚,坐副驾驶座上去了。 理发店就在街角,不大的一家店面,生意倒是不错。比起外头各种五颜六色的美发沙龙,小店简直朴素得令人发指,就简简单单“理发修面”四个字的招牌。 以前外婆每次做头发都到这里来。后来她进了疗养院,雷震东也隔一两个月就开着车子把老人送过来做头发。外婆直到去世,都是格格正正的女人,从来不失了格调。 雷震东眼巴巴地透过玻璃门往里头看,迟迟不愿离开。 旁边的小蒋心道,完了,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他想的太出神,居然一不小心直接哼出了声:“一刀两断,你的情话你的谎话。” 就没见过这么闹心的人!雷震东眼睛喷火,差点儿将小蒋烧成灰烬。当老板的人一瞪眼:“傻愣着干什么啊,赶紧的,过去找老板商量一下。” 青丝情丝,青青的头发,只能他收着。 人都离了婚,雷震东倒是想起来浪漫这一茬了。他要收了沈青剪下来的头发,贴身放着,直到他们复婚的时候,再拿出来给她看。他心里头只有她,他才不管呢。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对不起老三了,他就觉着青青跟她过得挺好。 眼下吧,是有点儿问题,可他要离婚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生活质量。连人家民政局的人都看出来了,他们有感情,感情还特别深。他们就是两口子,分开了还是两口子。他暂时答应搬走,是为了青青的安全着想。青青就是他老婆。 小蒋快崩溃了,自家老板能不能正视两本紫红色的证书意义相去甚远的现实。 “快去,别迟了一步就来不及了。”雷震东催促小蒋,“有点儿眼力劲!” 小蒋摸着鼻子下了车,他不是没眼力劲,他实在觉得自家老板折腾得不是事儿。好端端的弄假成真了,现在还想着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老板究竟在想些什么。 理发店里头人不少,每个师傅手上都有活儿。 沈主任是剪头发,趁着人家做头发的空隙,有个师父就过来给她剪。她洗干净了头发,人坐在镜子前头。 有认识的老街坊惋惜:“哎哟,青青头发这么好,能拍洗发水广告,怎么要剪了呢。” 另一个时常和江阿姨结伴去菜场买菜,晓得的更清楚:“剪了好,怀着孩子,短头发清清爽爽的方便。” 老街坊立刻睁大了眼睛要转头,带动了一脑袋叮叮当当的发卷,惹得干活的小工不停地喊:“阿姨,不能动,我上药水呢。” 满头卷子的老街坊又是高兴又是埋怨:“还不到三个月?是不该讲。哎呀,你家小雷哩,这时候还不晓得陪着你啊。” “小雷是挣大钱的人,忙得很。家里头不是有司机接送啊。”另一人嗔了邻居一声,抬嘴巴一努,示意小蒋的方向,“看看,人家是有人伺候的。” 沈青抬眼看镜子,直直盯着浑身不自在的小蒋。 可怜小蒋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头沈主任的眼神,吓得差点儿立刻掉头走人。外人都说沈主任软绵绵的跟团棉花一样,他们跟着雷总的时间久了,全都染了雷总的毛病,一心虚的时候就不敢直视沈主任的眼睛,总觉得会被一眼看穿。 店老板还在边上纳闷:“减掉的头发要收走没问题,可为什么不能让小沈知道啊?” 小蒋睁着眼睛说瞎话:“嗐,这沈主任不是怀孕了嘛,脾气有点儿那个什么。老板你就帮个忙,反正现在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惹沈主任不高兴。” 老板犹犹豫豫地应下了,侧过随手叫了一个小工过来,咬着耳朵吩咐下去。 剪头师傅朝沈青笑:“沈医生有一阵没来了啊。这回是修一下还是怎么着?要剪成短头发啊?行,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你脸型好,剪短头发精神得不得了。今晚还要修个眉毛?好,我给你弄,保准发型跟眉形配得不得了。” 沈青谢过了师傅,又开口招呼先前说她福气好的阿姨:“陆妈妈,你要接头发啊。我的头发剪了也用不上,你要的话,给你好不好?” 陆妈妈高兴起来:“好,当然好了。”真人的头发老贵了,她前头接的都是假的。 小工把话传回头的时候,小蒋真要哭了。他看着那位眉开眼笑的大妈,简直要挠墙。他这要怎么去跟老板汇报工作?沈主任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她的心可真够狠的啊! “走吧,我去跟你们雷总说。”沈青盯着新剪的短发跟刚修好的眉毛主动走向了小蒋,冲他微笑,“别担心。” 小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老板娘。人家说换个发型等于换张脸,还真是不唬人。五官明明还是那个五官,可就是不一样了,感觉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儿。他木呆呆地嗯了一声,跟在沈主任后头直走到门口了,才脑子猛的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去给沈主任开门。 雷震东正靠在车前抽烟呢。老街的灯光有点儿稀疏,他嘴上叼着根香烟一明一灭。不在车上抽烟也是他结婚后养成的习惯。青青鼻子尖,不爱闻烟味。车上的东西沾了烟味,她会不高兴。 他听到小蒋喊“雷总”,赶紧抬起头,急吼吼地问:“拿到没有?” 原本想提前知会一下领导,好歹让他做个思想准备的小蒋,简直要哭了。这不是正好抓个现行么。 雷震东看着小蒋旁边的短发丽人时,先发了下呆。第一反应是,我去,还真剪的这么短啊,沈主任不愧是能拿手术刀的,果然下得了手。他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丝。第二反应是,赶紧拿条丝巾遮住她的脖子,那么细那么白那么长,他看着就想上去亲。他觉得全是绿莹莹的觊觎的目光。 他的青青,怎么能这么好看。剪了短发,更加像小仙女了。 雷震东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两步之后,总算回过神,认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前夫。他瞥见手上的烟头,赶紧掐灭了找垃圾桶,讪讪地解释:“没多抽,我就抽了一根。” 沈青给他指点了垃圾桶的方向,等到人回来时,她看着神情窘迫的男人:“雷震东,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不要再试图挽回什么,也不要留恋什么。再艰难,人总要抬头往前看,挣扎着生活下去。 “你不要误会,我剪头发不是为了……” “我懂。”雷震东讪笑着,眼睛瞄了瞄周围,才压低声音,“你是怕那人看到了你的脸,会猜出什么。” 他怎么会不懂,他的青青一直都聪明又冷静,从来不会做无理取闹的事。 “我就是,就是舍不得那头发。你看,你长头发也挺辛苦的。” 沈青笑了:“没事,头发剪短了,还会再长出来新的。我们都一样。” 车子停在了老洋房院子门口,沈青下了车,朝司机跟雷震东道谢:“麻烦你们了,再见。” 小蒋看着老板娘推门进屋,忍不住问老板:“您现在就这么走了?” “屁话,赶紧的,去公司。”他要不早点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哪能分出身来追回青青。他不要长新头发,他就要青青的头发! 车子重新经过理发店的时候,雷震东跳下了车。他愣是花了一千块钱,把那位陆阿姨好不容易接了三分钟之一的头发又给要回来了。 65.生活的新章 礼拜一早上, 沈青直接去内镜中心报到。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仁安妇女之友辛子墨正站在一群小护士中间,跟唱叹咏调似的感慨万千:“顾教授这回人是丢大了。堂堂一名校博导, 业内知名专家, 居然直接被撸了论文, 一点儿面子都没给留。可惜啊,肯定过年时忘了去烧头柱香。” 一堆小姑娘叽叽喳喳:“那哪间庙里头的香比较灵验啊?” “那我不知道。得问她。”辛子墨手一抬, 直直指着沈青, 眼睛眯成了月牙, “她才清楚啊, 九天仙女下凡尘,哪儿会不知道天上的事情呢。” 沈青不动声色, 只抿嘴笑:“辛少您就爱开玩笑。” 已经转到内镜中心实习的谈落落眼睛一亮,嗷嗷叫着直接扑上来,兴奋地看着沈青:“沈主任, 你的头发真好看。这个发型好显脸型,五官轮廓全出来了, 好帅啊!” “那可不是。”辛子墨笑容不减,直接走到沈青跟前, 绕着她转了一圈,啧啧赞叹,“不错不错, 可咸可甜, 你们可千万不要小看了沈主任的魅力啊。” 沈青很想翻白眼:“辛少, 您今儿似乎不忙啊。我刚经过急诊科的时候,田主任还急着想转个病人去耳鼻喉科。” “躺倒任调戏,要床没戏!谁敢再把人会诊进来,谁就是全科的公敌。”辛子墨笑嘻嘻,“再说了,沈主任,你可不能诬陷忠良。我这可是带人到你隔壁做喉镜的,哪儿闲着了。我们能二十四小时待命,可劳苦功高的喉镜总得有消毒喘气的时间吧。来,落落,给我作证啊。” 说着,他还对人家小姑娘飞眼风。 沈青一把将谈落落拦在身后,嫌弃不已:“为人师表,注意形象。落落,你们老师来了,赶紧过去吧。” 小姑娘们笑嘻嘻的,跟着散开了。 沈青也不理睬辛子墨,直接去更衣室换衣服去了。 不想等她出来时,辛子墨居然还没走,只看着她似笑非笑:“沈主任,关于顾教授论文被撤一事,你有何看法?” “没任何看法,说不定是顾教授运气不好,学生没编好数据。”沈青拿了帽子口罩出来,冲辛子墨笑,“您有何高见?” 辛子墨打了个呵欠,用手握成拳头堵住嘴巴,声音含糊:“我的高见是,千万别惹不该惹的人。” 沈青立刻呈现出高度感兴趣状态:“哟,辛少有什么内幕,跟我分享一下噻。” 辛子墨双手横抱在胸前,看着她像是笑:“内幕没有,就知道撤得相当迅速,干净利落,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给。老顾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该有的人脉总有吧。论文造假这种事什么时候稀罕了?偏偏他被撤了论文,一下子就闹得人尽皆知,全都等着看笑话。我看啊,肯定是他今年运道不好,忘了烧高香。” “我也这么觉得。”沈青深以为然地点头,“该烧的香还是要烧的,该检查的数据还是要检查的。夜路走多了,提着灯笼总没错。” 辛子墨长长地吁了口气:“可不是么,手伸得太长,免不了要被人剁掉。要说他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何必抢人家的东西呢。不该他坐的位子他非要抢,难怪摔跟头。其实这医改也没什么好沾的。谁沾上了,都是众矢之的。” “那靶子未免也太多了。这都改了多少回了,回回都是我们被射成筛子。”沈青笑容满面,“倒是顾教授他抢谁的东西了,又抢了学生的论文发的?不是我说啊,太缺德了,难怪伤阴鸷。” 辛子墨的笑容愈发深了:“可不是么,为人师表,抢学生的心血,过了。” 沈青笑而不语,转过身去在考勤表上签到。回过头,她见辛子墨还站着,疑惑地挑了挑眉毛:“辛医生,有何指教?我对顾教授的事情其实真没多少兴趣。” “哎哟,沈主任你可想岔了。其实我也没兴趣,到他那个层别,就是真论文造假了又怎么样?看谁发力而已。老顾在消化内科这一块,地位可不低。”辛子墨脚踩在转椅的踏脚处,却没有坐下去的意思,只勾着转椅一晃一晃的,“这是踩了神仙了吧。” 沈青一阵心烦意乱。她又不是耳聋眼盲,怎么会猜测不到,这件事里头最有可能插手的人就是何教授。 两人不对付,一直在争位子。沈青跟何教授的绯闻发酵得如此厉害,即使始作俑者不是姓顾的,后面他也肯定没少兴风作浪。被当面打了脸狼狈不堪的何教授,能善罢甘休? 这种近乎于不谋而合,似乎是同盟军的感觉,让她相当不舒服。可是她又没有立场去指责何教授的做法。比起她的名誉损失,何教授失去的实际利益要大得多。他为什么不能推波助澜呢。 其实她应该感激何教授的默契吧,否则单凭她一己之力,就是捅破了姓顾的论文造假一事,又怎么样。带病提拔的人还少吗? 沈青没好气地瞥了眼辛子墨,脸也绷了起来:“辛医生似乎并不是没兴趣啊。” 辛子墨见她面色不虞,立刻转话题:“没有的事,其实我是特地绕过来欣赏了一回沈主任的盛世美颜的。” 沈青无奈地摇摇头,半真半假:“辛少还是太闲了,居然有空干这种无聊的事情。” “这哪儿无聊了,这叫净化眼球美好心灵。”辛子墨满嘴跑火车,等到旁边小护士摇着头去跟病人交代准备事项,他才似笑非笑看着沈青,压低了声音,“好,闲谈莫论国事,咱们说点儿私事。怎么着,这是彻底跟过往一刀两断了?挥慧剑斩情丝。” “你的想象可真够丰富的,什么情丝。”沈青拿医疗文书的手一顿,抬起头看辛子墨。她知道辛少江州包打听名不虚传,消息灵通到吓死人。可没理由连她那点儿家务事他都了如指掌吧。 那可真就渗人的慌,他到底盯着她还是雷震东呢? 她不动声色:“恕我孤陋寡闻,我只听过挥慧剑斩心魔。” 辛子墨摸了摸鼻子,笑的意味深长,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意思:“哎呦,沈主任,您可不能低估你们家雷总在民政局大厅那一跪。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嘎嘣儿脆。我跟你说啊,有对夫妻本来是想离婚的,结果叫他这么一跪,注意力全都跑偏线了,光顾着看你俩的后续发展,愣是把自己签字的正经事给忘了,婚都没离成!” 沈青挑起右半边的眉毛,微微一笑:“那民政局是不是该给我发奖状?有效减少了人口离婚率。” “民政局哪里敢惹太后您啊!”辛子墨一点儿也不忌讳,终于一屁股坐到了转椅上,离她不过二十厘米远的距离,“您那八面威风,办事员都要给您跪了,高呼娘娘吉祥。” 沈青放下了手中的文书,侧过脸去看他:“怎么着,雷震东惹到你了?太后那可都是寡妇!” 辛子墨乐不可支:“我就说这事儿有古怪吧。看看沈主任这护的,果然是一句话都不能得罪。”他声音低的跟蚊子哼一样,“我就是好奇,明明他的问题不严重,为什么非要闹到换个本本呢?” 沈青心念一转,低下头去拿病理标本检验申请单,语气含混:“严不严重,你说了算?” “不算也有七八成吧。他们重点是想从他嘴巴里头撬出话来,他不是扛过去了么。不然怎么会放出来。”辛子墨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手轻轻地敲着桌子,“谨小慎微到这份上,不符合沈主任您的风格啊。好歹您还怀着他的孩子呢。闹成这样,多不吉利。” 沈青垂着脑袋,微微眯了下眼睛,语气平淡:“辛少猜错了,不是假的是真的。” “为什么?” 沈青将手术同意书还有病理单都拿好了,眼睛不看辛子墨:“反正不是为了你想的事情。要真是那样,我在外头挣钱给他寄生活费去。我好歹也是个副主任医师,总还养得起我男人吧。” 辛子墨眉毛要飞上天了,盯着沈青看了半晌,语气没个正经:“那我是不是该恭喜一下老宋,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是有点儿希望了。” “不,麻烦您暂时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请尊重我的个人隐私。还有,不要再拿宋医生开玩笑,这对我们都不好。” 辛子墨来了兴趣:“瞧着你的意思,这是还要为雷震东守着?不用啊,沈主任,你千万不要低估了你的个人魅力。老宋那个木头疙瘩不行,我那还有好几个青年才俊供您挑选呢。沈主任风华正茂,无需红颜华发。” 沈青陡然变了脸色:“辛子墨,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出于朋友的立场,劝你谨慎。”辛子墨神色也严肃了了起来,“你别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沈青眼睛都要往外头喷火:“你把话说清楚,我走错什么了?” “前脚姓顾的论文被撤了,后脚你就闹离婚,然后姓顾的名声扫地。沈青,你说我该怎么想?婚是你坚持要离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人家都给你跪下了求你了,你还不肯回头。”辛子墨脸黑的跟锅底一样,“沈青,换个人,你让他跪下去试试。” 沈青百口莫辩:“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跟何教授,早就结束了。” 辛子墨冷笑:“那你以为外人会怎么想?” 前后两件事一联系,只要是这个圈子里头的人都能猜出个一二三来。 何教授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温文儒雅,平常就是被冒犯了也是一笑了之。偏生为着小女朋友雷霆暴怒,一出手就把人直接钉死在耻辱柱上。 私生活被诟病跟学术人品失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无伤大雅,后者可是伤筋动骨。这报复的力度也忒大了点儿。 嗯,小女朋友果然知情识趣,投桃报李,直接离婚了。据说丈夫都跪下来求了,她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好白菜怎么净让猪拱了?这女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青自嘲地笑了笑:“无外乎我不要脸,恬不知耻之类的。等着我下场凄惨,最好孤独终老呗。我为自己活着,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你自己想清楚了才是正经。”辛子墨敲了敲桌子,还想再说什么。 隔壁喉镜室的护士已经过来喊人,一点儿也不掩饰嫌弃:“辛医生您怎么跟只花蝴蝶似的,到处飞。” 沈青扑哧笑出声,一脸轻松惬意的调侃:“你说错了,妹妹,其实他是交际花。” 辛子墨伸手点了点乐不可支的护士,又回头瞪沈青,总算给出了承诺:“行,我不多嘴,您自己好好考虑吧。” 沈青做出嫌弃的表情,直接挥手再见。外头病人已经进来了,她赶紧戴好帽子口罩,准备开始今天的手术。 辛子墨走了,他留下的话却在沈青脑海中反复回荡。按照他的说法,雷震东在省人医的案子里头牵扯并不严重,基本上已经没事了。那件案子陷进去的人多的去,大鱼都来不及收网了,谁有空管小虾米。 众人还都在佩服雷震东直觉敏锐,早几个月就撤离了省人医。不然要是调查的时间往前挪半年,这天色又不对了。 可既然这样,雷震东为什么要主动提办离婚手续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如果说他是趁着姓顾的论文被撤一事,故意陷害她,那不现实。因为他提起离婚这件事时,连她都还没收到杂志社的回复邮件。雷震东在医院的关系主要集中在医疗上,科研这一块,他的手伸不到这么长。 况且,雷震东就是不顾她,也不会不顾她肚里的孩子。 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她,雷震东对她的感情不是假的。人再瞎,也能感觉得到,他的确对她上了心。 主动提出离婚,那肯定是雷震东碰到的事儿不小。 辛子墨已经那么笃定省人医的案子牵扯不到他什么,最多罚点儿钱而已。雷震东不至于为了省小钱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该花钱的时候大方得很。 那就意味着真正让他起了念头办离婚手续的是其他事,而且事情还相当严重。 沈青脱下了口罩,跟手术结束的病人交代了术后注意事项,继续去填写医疗文书。手机就在边上,她迟疑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问雷震东一声。他究竟碰到了什么事,事情到底有多危险。 她脑袋里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提醒她已经离婚了就不要再纠缠,另一个却在强调,买卖不成仁义在,一日夫妻百日恩,关心一句总不会错。能提出离婚时把所有财产都给她,他对她的心总不是假的。 天人交战了半天,沈青咬咬牙,给雷震东发了条微信。她不好直截了当地问,怕反而有什么不妥给他招来麻烦。她只含混地提了句:你爸爸上个月住院检查时有个小囊肿,你下次陪他过来复查吗? 如果问题严重,他肯定顾不上陪公公体检的事。如果不肯定,他大概会含糊其辞。 微信发出去,等到沈青填完了手上的单子,雷震东都没回复。她暗自吁了口气,觉得没意思极了。 护士招呼着她已经准备好了,她赶紧应了一声,又开始接着下一台手术。 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沈青也就没顾上再看一眼手机。源源不断的病人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人手上有事情做,总归会觉得踏实点。 一直忙到中午去职工食堂吃饭,沈青才摸出手机准备解锁屏幕。 筱雅端着打开的饭菜过来调侃她:“哟,沈主任体察民情,亲自来食堂吃饭了。” 沈青下意识收了手机,哭笑不得:“我不吃饭,要成仙啊?” “那可不是。我还指望着你家雷总亲自准备饭盒,我好蹭你家孕妇专用餐呢。”筱雅帮她拿了碗汤,推到她饭盘前,“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夸张。我觉得你们家雷总以后都可以拓展业务,办个孕妇学校了。” 沈青笑了笑,示意筱雅:“最后一份小炒肉我打了,你要不要尝尝?” “谢谢您,还是我们孕妇能够理解孕妇的苦。天天清汤寡水的,我妈还想给我带中午饭,我坚决没同意,我每天就指望着中午这顿有点儿味道了。哎,你看你的手机啊,我又不会对你健康教育。” 沈青直接又将手机揣回了兜里:“不了,看了一上午的显示屏,我眼睛都快瞎了。对了,我上次托你打听的那个付强到底是怎么回事。” 筱雅咽下了嘴里头的饭:“我托我师妹的朋友问了。他说那段时间他都在躲赌债,那晚上出来其实是为了买吃的,存粮没了。不过这种人满嘴跑火车,估计没几句实话。现在他们在查,他说的那十万块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沈青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你。” 筱雅示意她喝点儿汤:“你客气什么。你也就是太爱操心了,这种事情,你家雷总肯定考虑到了。你有时间烦这个神,不如想想你家孩子叫什么吧。” “连生,不管男女,小名都叫连生。” 筱雅愣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否极泰来,这个肯定好好的。我还指望着跟你结娃娃亲。” 那十万块钱的来源的确是关键。 因为害怕老年人容易上当受骗,雷震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会一下子给那么多钱。他更加喜欢直接买东西。 少阳的母亲上哪儿找这么多钱?她工作的暖水瓶厂十几年前就倒闭了。沈青在江州遇见她时,她正在做钟点工,收入有限。按照雷震东的说法,少阳走后,她身体一直不好,这意味着她每年需要的医药费就不少,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无法通过医保报销。 除此以外,那天自己跟何教授碰面的时候,朱佳凌还在住院。她没办法分.身跑到江州来,拍下那些照片。除非她还有个一直盯着自己跟何教授的助手。毕竟那天他俩是种种偶然因素加在一起才碰头的。 少阳是单亲家庭出身。据说朱佳凌的父母在女儿未婚先孕这件事发生后,就活活气死了。娘家其他的亲戚也嫌弃她丢人,早就不跟她来往。她上哪儿去找一位忠心不二的助手呢?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她并没有雄厚的财力。 “想什么呢?”筱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吃饭吧,吃完饭你跟我回值班室先睡一觉。我那儿还有不少好吃的。” 沈青晃过神来,盯着好友:“丫丫,我问你个事儿。如果一个人没有亲戚,自己又住院,她会找谁帮忙去外地办事?” 筱雅最近进入了嗜睡阶段,特别容易困,打了个呵欠,不假思索:“邻居啊朋友,都可以啊。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么。” 沈青的脑袋飞快地旋转着,转头看到了从新市中心医院来仁安医院进修的于医生,她心里有了主意。 朱佳凌长期住院,身边肯定少不了人做主。保姆可以照顾饮食起居,但医院不敢让保姆替主家签字。雷震东跟她结婚之后,因为心疼她睡不好,出差的次数相当有限。那么,当雷震东不在医院时,谁替朱佳凌做主呢? 她那位娘家侄子究竟是谁? “我过去一下,有点儿事情想问下他。”沈青跟筱雅打了声招呼,放下了筷子,主动走到于医生面前打招呼,“才吃饭啊?” 食堂里头有点儿吵,于医生一直到沈青坐到他对面才反应过来有人。他赶紧咽下嘴里的饭,朝她点头:“沈主任,你也过来吃饭了。” 沈青笑了笑:“你别紧张,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那个到内镜中心进修的申请,主任他已经批了,估计这两天就会正式通知你。” 于医生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立马跟沈青道谢:“还麻烦您跑一趟专门告诉我,沈主任你吃了没有?我去打两个菜。” “别别别,我就是看到了顺便说一句。我跟朋友在那边桌子上吃呢。”沈青立刻拦下他,笑着转了话题,“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一下。朱阿姨,也就是我爱人干妈,她侄子的联系方式,你这儿有吗?我手机新换的,旧手机四分五裂了,有些号码没能转过来。” 于医生麻利地掏自己的手机:“哎,这个还真有。之前他还说,要是我到江州医院进修,要请我吃饭什么的。您稍微等一下啊,对,找到了,田大鹏。您是要带东西给朱女士吗?我这周末准备回家一趟,要是不重的话,我可以给带过去,让保姆过来拿。” 沈青摆摆手:“不用麻烦你了,我爱人会过去的。真是谢谢你了。还有,麻烦你这事儿别跟大鹏哥提,让他知道了感觉不太好,挺丢人的。” 于医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理解理解,有点儿尴尬。那个,沈主任,以后在内镜中心,还请你多教教我。我这人不聪明,但我很想好好学。” 沈青笑着应声:“你哪儿不聪明了。我爱人都说你对病人想的周到。后面你先看,然后你做,我给你看着。” 她抓着手机回了自己的桌子。筱雅几乎都要吃完了,见到她,忍不住埋怨:“先吃饭再说啊,多重要的工作也比不上自己人重要。” 沈青笑了笑:“我是为自己今后减负做打算。他要到我们内镜中心进修了。我带着他,能减轻不少工作量呢。” “狡猾,大大的狡猾。”筱雅摇摇头,叹气,“什么时候再给我来两个人啊。你说现在不是鼓励生孩子嘛,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做人流。” 沈青漫不经心:“大概是因为生下来的成本更大吧。” 田大鹏,大鹏哥,这个名字,她真的已经好多年都没听过了。她印象当中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林雪跟少阳分别的那个下午。 少阳说,他后面准备跟大鹏哥去江州跑物流。 那个下午,少阳被伙伴叫走了。因为要去帮大鹏哥跟人谈判。 沈青不知道少阳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天晚上,少阳并没有过去找她。第二天,她到学校按照外婆的意思填写完高考志愿表正表后,就离开了江州。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听过大鹏哥的任何消息。 后来少阳去当兵了。田大鹏又去做什么了呢?他到底是不是朱佳凌的那个助手呢? 沈青看着手机里头,雷震东回复的短信:“陪着,我当然陪着。得你亲自做检查,我才放心。” 她没有再回复过去,而是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她应该找谁去帮她查查田大鹏的底呢?这个人,也许才是关键。 66.合作的对象 中午沈青没睡好。也许是认床头, 也许是门外头推车的声音太刺耳,即使她贴身穿了雷震东的汗衫当衬裙,她还是睡不着。可能是因为身上的汗衫已经洗过一回了, 他的味道淡了。 沈青有些焦灼。这是失眠症患者的通病, 越是睡不着越着急, 越着急越睡不着,于是反复恶性循环。她听着对面床上, 筱雅平静的呼吸声, 简直要嫉妒了。同样身为孕妇, 为什么筱雅吃得香也睡得香, 完全不受半点儿影响。 这种对比产生的郁闷进一步影响了沈青的心情,她更加进入不了睡眠状态。她在床上翻了两个身之后, 听到了筱雅翻身,她赶紧停止折腾,害怕把对方也吵醒了。 值班室的窗帘拉上了, 房间里头黑黢黢的,明明酷似暗夜, 她却迟迟不能入睡。 沈青掏出了手机,看了眼时间, 简直绝望了。距离她躺上床已经半个小时,距离她下午上班,剩下的时间不到一个钟头。照她这样的状态, 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不得不又从口袋里找出了耳机, 插在手机孔里头, 调出了雷震东的录音。 那是他们刚结婚不久,雷震东特地给她录的。有所谓的催眠大师录音文本,雷震东录的时候要么在数到底来了多少只多少种颜色的羊,要么录到后面,他自己先呼呼睡着了,就没有一个正儿八经完全录成功的。 唱催眠曲也是,他永远走腔跑调,好好的《摇篮曲》都能被他唱成小黄歌。她要抗议,他就抓住她一顿猛亲,然后又搓又揉的,便宜占尽了还不满意,一个大肚子勾引什么男人,简直就是没下限。 也不知道没下限的人到底是谁,真不要脸! 沈青蜷缩在被子里头,偷偷拽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汗衫,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点儿熟悉的汗味。她索性将汗衫往上捋,堆在鼻端,那气味凝聚到一起了,终于有了具体的实感。 耳机里头,传来雷震东的调笑:“睡不着啊,那是因为爷还没伺候好你,你欲求不满。乖,让爷好好瞧瞧爷的小心肝。……” 闹钟准时唤醒了值班室里头的女医生。 筱雅打着呵欠起身,开了台灯,伸了个懒腰。 她搓搓眼皮,睁开眼睛看对面同样脸蛋红扑扑的沈青,笑了:“睡得好吧,孕妇聚在一起,据说瞌睡是能够互相传染的。”她话音刚落,目光落在了沈青身上,一阵惊呼,“沈主任,你也太富有情.趣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家雷总对你死心塌地了。” 看看这汗衫,明显是雷震东的。黑汗衫配上她奶白的皮子,这诱惑力,神仙都要流口水。筱雅按捺住自己伸出禄山爪摸一把的冲动,摇头叹气:“你也不怕你家雷总把持不住!妈呀,跟你一比起来,我就是糙老爷儿们。我真同情我家陆医生。” 沈青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中,闻声更加面红耳赤。她尴尬地穿好衣服套上白大褂,含含混混:“早上起迟了,穿衣服没注意。” 据说女医生是一个彪悍的族群,拿手术刀的尤甚,相当肆无忌惮。一般女流氓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筱雅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冲沈青笑:“哟,早上能穿错雷总的汗衫。沈主任,您这话的信息量有点儿大啊。这个,作为产科医生,我还是要提醒二位一句,孕期要悠着点,该忍忍的,必须得忍忍。天长日久总有时嘛。” 沈青原本还心神摇曳魂不守舍的,现在被朋友一调侃,更是恨不得钻地洞:“你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在……衣橱里拿错了。” 筱雅一边整理着值班床上的凉被,一边叹气:“沈主任,多说多错啊。你家卧室的衣橱有多大?好像二位的衣服是分开来放的吧,怎么搞错的?这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哎哎哎,我拒绝梅干的贿赂,小鱼干倒还不错。” “想都不要想!”沈青瞪他,“陆医生已经提前跟我们都打好招呼了,谢绝投喂,尤其是辛辣刺激性食品。” “吼!过分了啊,是我是娘家人还是她是啊?”筱雅愤愤不平地咬着梅干,然后瞪回头,“你们家雷总怎么不管你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青微笑再微笑:“因为我从小到大都特别乖,不用人盯着管。” 等回到了内镜中心,沈青又开始对着手机发呆。 调查田大鹏,搞不好就会翻出她跟何教授还有少阳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她可以不在乎所谓的名声,她凭自己的技术吃饭。可是她无法忍受别人用鄙夷嘲笑同情等等一切看待弱者的情感去对待少阳。他明明是太阳,为什么要被人轻视。 在这种顾虑下,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调查人选就是雷震东。他知道她不堪的过往,他也知道他们狗血的关系,而且他人脉广,有能力进行调查。 不过,雷震东真的有必要调查这件事吗?说到底,他们已经离婚了,朱佳凌跟田大鹏的目标明显是自己与何教授。雷震东过来插这个手做什么。他现在自己还麻烦缠身呢。她又何必再增添他的负担。 还有一个沈青想都不愿意想的对象,何教授。于情于理,他都有调查清楚的动机。谁知道朱佳凌跟田大鹏还有没有后手?而这个后手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沈青心烦意乱地站起了身,在更衣室里头转了好几个圈。她狠狠地拽了下衣服里头的汗衫,一种说不清的委屈与愤懑在她心间流淌着发酵着。都怪他,真讨厌,她今天中午就不该听他没羞没躁的录音。 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还做梦了!明明前几天都没做梦的。 更衣室的门被敲响了,谈落落扭开门进来,满脸心有余悸:“沈主任,我们要不要躲躲啊,外头又吵起来了。” 沈青从满腔烦闷中挣脱出来,抬起了眼睛:“怎么了?” “嗐,就是那家子奇葩。”谈落落皱着鼻子飞眉毛,脸色生动的不得了,“那个自己闹出笑话来了的呗。” 先前胃镜室主任接待的那个使用别人心电图来做胃镜,结果心梗发作的,又被沈青跟陆西他们急诊送去做支架,救了他的命却被他家反咬一口的病人家属,又双叒)叕上门闹了。 这一次,他们放弃了心内科,集中火力对付胃镜室主任。 说来也是魔幻现实剧。 那病人入住心内介入病区的第二天,胃镜室主任也因为心梗过去住院了,成了他的病友。脱了白大褂,对方家里人居然就不认识他们嘴里头的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胃镜室主任在看对方家属签字的时候,居然无意间发现病人跟病历信息上的不是同一个人,他使用了他兄弟的医保卡。他兄弟签字的时候,本能地签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胃镜室主任听懂了他们的方言,家属对病人的称呼的确跟病历名字不一样。 这种事属于骗保,一旦被医保中心发现,医院也会跟着吃瓜落。胃镜室主任当然不可能替他们瞒着,医院立刻上报了。这病人不仅一分钱没从医院讹到,他兄弟的医保卡还被停了,简直是丢了夫人又折兵。 他家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每天都用轮椅推着病人过来闹。 一屋子的医生护士都无语,真是待在医院的时间久了,什么样的怪事都有。 说句思想不正确的,病人跟医保卡的上的兄弟长得还挺像,如果不是他家一直闹腾,说不定医院根本发现不了医保卡的问题。这样,闷声发大财的,他住院费用起码能报掉一半。 医保限额限的是医院的额度,又不限病人自身的报销额度。他兄弟收回卡去,接着用,一点儿责任不用担,半分钱的损失都没有。 过来做内镜手术的病人听了一耳朵的稀奇,十分可怜泪水涟涟的病人妻子,相当富有同情心:“哎呀,他家也挺困难的啊。他不就是想医院减免住院费用嘛,也没什么大要求。你们医院那么有钱,少收点又怎么样。” 便宜好人门槛太低了。沈青微笑;“医院又不是银行,哪儿来的钱?” “嗐,你别蒙我,你们医院挣钱还少啊。这大楼一栋栋的,没钱怎么盖的起来。” 沈青笑容不减:“对啊,你说的没错,医院是依靠医疗技术来挣钱。医院赔出去的每一分钱,你想想看,都是从谁口袋里头出来的?你看病不掏钱啊。医院自己变不出来钱的。” 那人回过神来,眨巴了一下眼睛:“合着你们赔钱,还是我们掏钱了?” 沈青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反正医院是没有印钞机的,百分之九十的资金依靠自筹。医院总不能卖大楼吧。” “那可不行,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这总不能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吧。” 沈青叮嘱他摆好体.位,笑眯眯的:“嗯,都哭着伸手白要糖的话,糖厂也会完蛋。” “不能,别吓唬我,这可是国字号的。”那病人倒是挺放松,一点儿都不紧张。 沈青吩咐他配合,她要进镜头了:“倒闭的国企还少吗?以前的厂办医务室又去哪儿了?” 市场经济时代,注定了优胜劣汰。或者用最简单的话来讲,就是不挣钱的企业都会被淘汰。不过因为医院的特殊定位,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于是只能这样满身补丁地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 不过现在提倡社会办医,后面怎么样,谁说得清楚。 沈青跟筱雅他们聊天的时候,辛子墨倾向于认为今后公立医院只提供最基础的医疗,所有复杂情况一律由私立医院处理。前者由社会基本医疗保险兜着,后者则是由商业保险来承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分流是必然的。社会资源分布从古到今都从来不可能公平。与其喊口号自欺欺人,不如早点儿认清事实。命不分三六九等?错了,人都分阶层,何况是依附于人才有存在概念的命。 心梗病人一家属于温和派,重点方式是依靠哭泣博取大众同情,杀伤力其实有限。大众虽然对病人有着天然的同情心,毕竟人人都有可能碰上自己当病人的时候;但是谁来医院是逛街的,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关注,不过陪着叹两声气算了。 沈青做完了四台手术,那心梗病人轮椅旁的围观群众就寥寥无几了。因为挡着了一个病人的推车,他们家还被做了内镜手术的病人家属给怼了。 胃镜室主任老神在在,人民内部矛盾,还是由人民内部自己解决为妙。 “这道理,你们家雷总最懂,他最会干这种事了。”主任朝着沈青笑,“哟,今早雷总没送你上班啊,是不是晚上接你下班?”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要盯着雷震东问个不停?好像她跟没大人带着就跑出门溜达的孩子一样。 沈青转过身,彻底放弃了找雷震东帮忙调查田大鹏的事。从理论角度上讲,他们还完全有可能是一伙的呢!朱佳凌跟田大鹏负责搞照片,雷震东负责操纵她官司中的所有细节,她就是那个被坑的傻瓜! “哎,怎么走了啊。放心,我不喊你们家雷总请我们吃晚饭。你不用心疼他。” “主任,那边护士可是在催人了,你还有空闲磕牙。”沈青坚决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内镜中心消停没多会儿,又开始热闹了。 比起温和派的心梗病人一家,一路追着陈致远医生从消化内科病区到内镜中心门口的病人儿子就激烈多了,几次三番要捋起袖子动老拳。 显然这半个月的纠纷调解已经耗尽了这位男士的耐性。他揪着陈致远的白大褂,一定要陈医生给个说法。 陈致远简直崩溃了,他怎么给说法。人都出院个把月了,身上起疹子,还非得往住院时挂了抗生素过敏上头扯。这迟发型过敏反应撑死了也就是一个礼拜内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过了个年,老人再起一回疹子,也是医院的错? “好,你说是我的责任,我没给开皮试喊护士做。我把我开了皮试的证据拿出来了,现在你来证明我没开。” 沈青低着头写术后的病理申请单,心道陈致远真是急糊涂了,居然要求病人提供证据。举证倒置,不是传统吗?人家理他才怪。 出乎沈青意料,这家属居然真的拿出了证据来:“不要老是说我们无理取闹,我仔细看过我爸爸的视频了,你们就是没给他做皮试!” 整个房间里头的人全伸出脑袋去看了,哪儿来的视频?难道是在住在走廊加床上的病人,医院监控拍到了?就医院视频那个渣像素,连人脸都辨别困难。还有,家属是怎么拿到录像的?这也太可怕了吧。 谈落落惊恐地看着沈青,捂着嘴巴小心翼翼地问:“沈主任,我值班时吃零食不会也被他拿到了吧。” 沈青哭笑不得:“怕什么,谁规定我们值班时不能吃东西了。不吃要饿死我们啊。” 不想这人拿出的手机播放的录像竟然相当清楚,还是在病房里头录的视频。 他得意洋洋:“我父亲对手机操作不太熟悉,所以录下了你们的一言一行。你们种种违规操作部分我就不说了,居然让实习生来拔针头,还让实习生给我爸伤口换药。”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所谓手机操作不熟练,所以才不小心录下像的话,鬼都不信。现在真是防不胜防,上个班时刻都要被人录像,还背着你偷偷摸摸地录。太恶心了,到底有没有人保护他们的肖像权跟隐私权。 可是现在,谁都不敢跟病人家属提这个。医院这一边理亏。 理论角度上讲,无论是实习医生还是护士,所有的操作都要在带教老师的监督下完成。可临床上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带教老师没空去看。一些简单的基础性操作比方说拔输液针头跟体表伤口换药之类的,基本上都是由已经熟练了操作流程实习生单独进行。 理论与现实的差距决定了,这要是真闹起来,医院妥妥的,没有一丁点儿含糊的,就是违反了临床操作规定。 “我们现在谈重点,说做没做皮试的事情。你既然录了像,那应该看到了我们做皮试,这还有什么可吵的呢。”陈致远赶紧将对方的注意力往回拉,坚决不在实习生单独操作这件事上扯皮,“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是作皮试了吗?看的很清楚啊,就是护士在做皮试。” “不对!连皮试机都没推,你们这是做的哪一门皮试?”家属急了,“没做皮试就打针!” 陈致远一阵无语:“兄弟,你看清楚了,这就是皮试针。你说的那个皮试机是无痛皮试,病区是没有的,病区都是打皮试针。” 旁边的医生护士全都转过脸去,庆幸自己戴好了帽子口罩,生怕忍不住笑了,被对方看到了会恼羞成怒。 “好了,现在事情说清楚了吧。老爷子的皮疹也该好了,大家好商好量的,问题解决了就是。”陈志远如释重负,试图将这一页翻过去。 家属面红耳赤:“不对,你们作皮试的也是实习生,根本就不能给我父亲打针。” “看皮试结果的是不是两位护士,她们是正式的护士。” 胃镜室主任忙完了检查,终于想起来今天的药还没吃,赶紧过来倒水喝药。他朝沈青摇摇头:“反正这笔钱是少不了的,多还是少的问题而已。唉,你家雷总最近是不是光想着当爹了?我看他生意好像都不怎么顾得上了。” 沈青无奈:“主任,您要是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不行嘛,为什么非要再牵扯我呢?” “问他,他花花我怎么办?他总不敢花花你吧!” 沈青心道,他花花我的时候还少吗?从第一次见到我,一路忽悠我到离婚。 “不知道,我不管他工作上的事。你要问,还是问他本人吧。”沈青转过头,应着护士的招呼,赶紧又去做下一台肠镜检查了。 外面的吵嚷声不断,连警察都被惊动了。 沈沐骄跟着个沈青没见过的男警察一块儿出现场,主要目标是让患者家属别闹了。既然老爷子身上起疹子跟医院没关系,吵来吵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办。 最后双方拉锯战的结果真跟胃镜室主任说的一样,医院赔钱。 老爷子治疗皮疹花的三千块全都由医院掏。这三千块钱的开销也是患者家属随口报的,一开始说是五千。院办不肯当这个冤大头,要求对方提供就诊医院的名字,仁安医院出面替他们去卫计委告状,坚决铲除无良的黑心医院。 于是,治疗皮疹的开销一下子就打了六折。 胃镜室主任摇头:“三千块啊,沈主任,您做一个肠镜挣多少钱?” “说的好像钱进我口袋一样。”沈青摇摇头,准备下班。 沈沐骄心情很不错,总算圆满解决了一桩纠纷。她兴头头地过来跟沈青打招呼:“哎,沈主任,你们科里头的17床好像不太吉利,是不是要空空床啊。一个两个都是的。” 沈青没好气:“你懂得还挺多。” 医院是有这个不成文的习惯,某张床位上老出事,某个病房总有病人死。那就先空两天,转转运再说。医生啊,最信命了,坚决不跟阎王爷含糊。 沈沐骄嘿嘿地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来跟你道谢的,那个事情,找到让你了。” 被切了子宫的小三的金主,还有位小四,然而这小四的姘头就是金主的得力干将。他早就嫌弃老大分钱不爽快,一心要自己单干,于是出面指证了老板娘。接下来就是老板跟老板娘的撕逼大战,孰赢孰输,有待定论。 好消息是,倒霉的沈警官终于从这场无妄之灾里头挣脱出来了。 沈沐骄朝沈青双手合十鞠了个躬:“真谢谢你,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被纠缠到什么时候。你说吧,你想吃哪一家,我请客!” 沈青心念电转,摇摇头:“不了,我现在基本上回家吃饭,你的心意我领了。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我还真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儿,不违法乱纪的都好说。”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沈青冲警察微微地笑,“就是想麻烦你调查一个人,田大鹏。我想知道,他从十五年前到现在的大致经历,现在究竟做什么工作,还有家庭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人好像做生意的,看上我一个朋友了。我们几个朋友都担心他不太靠谱,想稍微摸摸底。” 67.捕蝉的螳螂 沈沐骄挺高兴的, 一口应下:“行,确实该查查。有些男的啊,光会满嘴跑火车, 看着行头光鲜吧, 实际上里子根本不能见人。我不是说他肯定不好, 就是留个心眼肯定没错。” 沈青笑了:“那就麻烦你了。实在是吧,对方年纪也不小了, 我总觉得这人好像挺油滑的。我本来想让我家老雷去查的, 可他认识我朋友, 我怕到时候会尴尬。” “嗐, 就是。男的看男的,跟女的看男的是两回事。” 沈沐骄放下心来, 有事交给她办,她心里头舒坦多了。她不愿意欠人情,尤其是这位女医生的人情。 沈警官说不上到底是为啥, 总觉得欠了沈青的人情,就浑身不自在。她甚至怀疑对方就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 所以才这么痛快的随手找了件事情给她做,好让她赶紧卸掉包袱安下心来。 她有点儿被人看穿的心虚, 下意识地又强调了一句:“我会查清楚的。” “那就麻烦你了。”沈青笑着微微欠身,“真的非常感谢。” 沈沐骄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你太客气了。” 两人在医院大楼门前分了手。 沈沐骄再三谢绝了沈青刚从医院食堂买的奶茶跟蛋糕, 没的拿人手短:“不用, 我真不吃, 我减肥呢。” “少吃一点,不会发胖的。”沈青十分惋惜地收回了递出去的袋子,“那好吧,下次我请你喝鲜榨果汁。” 她朝沈沐骄招招手再见,沿着紫藤花廊朝往南省大学医学院走。 上一次她去实验室的时候,紫藤花如水晶帘一般悬挂着,如烟似雾。人在其中,仿佛漫步云端。雷震东一向对美食比美景敏感,还兴致勃勃地要摘了紫藤花给她做藤萝饼,被她硬给按下了。生怕婆婆见了又要念叨,瞎折腾。 此刻花期已经走到了尾声,不少烟光紫的花朵已经残败,绿叶势头渐起,中间夹杂着豆荚探头探脑,煞是可爱。然而这豆荚却不能食用,否则会中毒。雷震东野外生存训练时,曾经突发奇想吃过紫藤花果,结果上吐下泻,差点儿没挂了。 因为这个,沈青一度怀疑特种兵的选拔标准是不看智商的。人头猪脑,什么都敢往嘴巴里头塞,怎么活到现在这么大的。 雷震东委屈极了,一晚上都哼哼唧唧。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告诉她了,白白损害了他英明神武的形象,她还那么冷酷无情,一点儿都不慈悲为怀,一点儿爱心都没有。后来还是她被磨蹭得没办法,反过头去耐下性子哄他。 结果雷震东强烈地渴求着爱,要求源源不断的爱的供养。她第二天早上差点儿起不了床,上班坐门诊时坚持拿着靠枕抵住了腰才撑下去。 沈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抿了下嘴唇,慢慢朝实验室走去。 丢了那个原发性肝癌的课题,她损失太大了。虽然她也算是背后捅了陈致远一刀,趁机卖了个好给韩教授带的博士徐路。可这成本太高了。谁不愿意研究成果抓在自己手上。 要说最好的接手对象是她带的住院医顾钊,然而顾钊不是韩教授的学生,也不是仁安医院的嫡系。她力推顾钊接位的话,会让韩教授不痛快的。 事已至此,她得抓紧了做手上的那篇国家基金的课题。后面她要生孩子要喂奶,肯定有好几个月的空档期。别人可不会原地等着她不动。她三十三岁升到了副高的职称,她可没打算就这么原地踏步下去。 实验室照旧是灯火通明,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小猫三两只。 有人去食堂吃饭了,有人偷空跑掉了,剩下韩教授的几个研究生在那里继续一边盯着实验一边聊天。 沈青提高了手里的袋子,笑着招呼他们:“过来吃点儿东西吧,我从食堂带了蛋糕奶茶,先垫垫肚子吧。” 研究生赶紧笑着过来接:“哎呀,沈主任你太客气了。天啦,你还大着肚子呢,怎么能拎这么重的东西。雷总昨天送过来的水果,我们都还没吃完呢。” 沈青愣了一下,没想到雷震东居然到现在还往实验室送吃的。 小师妹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这一个夏天的水果,我们全靠雷总承包了。连楼下生物实验室都过来蹭,被我们打下去了。嗯,有西瓜、哈密瓜、香瓜、葡萄、苹果、香蕉啊,还有荔枝。哎呀,可多了,简直就是水果铺大全。” 沈青笑了笑:“没吃腻就好。我说说他,怎么品种这么单一呢。” 这人,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大花小花的饲料,他能变着理由一天送三趟。连实验室的孩子他也不落下,真是够会刷存在感的。 沈青对着操作台发呆,半天没有动弹。 研究生去垃圾桶丢喝完的奶茶杯,经过她时,就笑:“沈主任这是在构思什么伟大的计划?” 沈青敲了敲脑袋,无奈摇头:“一孕傻三年,我觉得我可能已经开始进入状态了。”她去水龙头下洗了手,又慢条斯理地擦干之后,才开始进行实验。 研究生还想说什么,隔壁实验室的小师妹过来喊他:“师兄,有人来拿实验补贴了。” 沈青冲他点点头:“你赶紧过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研究生答应了一声,笑着点点手里的奶茶杯:“谢谢主任了。” 沈青微微颔首,继续手上的事情。一旦工作开始,那些让她百般纠结的心事就散退开来。 筱雅曾经感慨过她做事一根筋,只要手头有工作,那全部注意力就会集中在工作上,外头下刀子了,她都不带看一眼。其实筱雅也差不多,这大概是她们这些女医生的通病吧。 沈青一直忙到仪器开始自己运转,才缓缓地吁了口气,准备去水龙头旁冲个手。 实验室的主管在门口夸张地鼓掌:“哎呀,沈主任,我就该让那些孩子过来好好看看什么叫规范化操作。咱们硬件差哪儿了,主要还是软件问题,人的主观能动性。” 沈青没接他的话茬,只微微一笑:“您过奖了,陈主任。” 陈主任见她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立刻又热情地介绍起身边人:“来,沈主任,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何教授。我们实验室积极争取升重点,全靠专家指点啊。” 沈青平静地冲对方点点头,微微欠了下身:“你好。”然后掉过头去继续做她的实验。 陈主任眉毛快飞上天了,装模作样地要去旁边交代点儿事情:“那个,不好意思啊。要不,何教授,我们不玩虚的,您自己看实验室的环境。” 操作台背对着门口,沈青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她目光朝前,只留心观察仪器上的数据。 何教授站在她身后,半晌才冒出一句话:“那个,事情差不多解决了。舆论那边,也在处理。” 大众对热点新闻的记忆都是金鱼脑,据说不会超过七秒钟。只要有更劲爆的新闻出来,之前的全民热点立刻凉凉。顾教授的黑历史一堆,随便翻翻都能出好几篇八卦。很可以为吃瓜群众提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今天下午,关于他曾经逼得学生患抑郁症被迫退学的新闻,就已经在医学论坛上流传开了。 其实谁又经得起被放在显微镜下死命瞧呢。 何教授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只点了点头:“你先忙着吧,我去隔壁实验室看看。这边还不错。” 沈青绷紧了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她告诉过雷震东,她不后悔曾经与何教授相恋。单身男女,谁都有选择伴侣的权利。只是,不后悔不意味着她还愿意再跟对方有联系。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沈沐骄的行动力非凡,已经通过内部关系调查出田大鹏的基本信息。三十八岁,男性,籍贯是新市,既往曾经在新市收容站工作过。他果然是少阳带她去见的那位大鹏哥。 “现在他好像自己做生意,具体情况我还得再调查一下。从户籍上看,他倒是没老婆孩子。” 沈青眯了眯眼睛。田大鹏已经三十八岁了,为什么不结婚。他应该不是不婚主义者。 从他既往的生活圈子来看,他的周围人基本上普遍早婚早育。沈青隐隐约约记得当年他就有女朋友,少阳在路上见到人的时候直接叫对方嫂子。那是个泼辣明快的姑娘,还硬是掏钱给她跟少阳买零食吃。 于医生说了,田大鹏每次去医院看望朱佳凌,都是独自一人。如果他有妻子孩子的话,没理由不带上他们看望老人,尤其对方还是位孤独的老人。 这些年,田大鹏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那位谈婚论嫁的女友又去哪儿了?明明当时少阳说她也会跟着田大鹏去江州。少阳还很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在江州就都有了伴儿。那个时候,少阳一心想着的就是怎样跟她过日子。 沈青强迫自己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她看着手机,字斟句酌地回复:“麻烦你了,下次一定请你吃饭。” 警察的回答十分迅速:“你要这样跟我客套的话,那我不给你查了啊。” 沈青笑了,摇摇头,慢慢地敲下两行字:“那我等你升职加薪的时候,请我吃饭。” 她放下了手机,目光落到了仪器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临床医生最警惕的高危人群中就包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患者。因为这样的人牵挂少,一旦偏执起来,没有家庭的顾念,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的出来。田大鹏无牵无挂,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何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回了实验室,站在离沈青不近不远的地方,轻轻地说着自己的调查结果:“现在我还没搞清楚照片的具体来源,不过我会继续调查的。东西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想对方的目标应该是我。实在抱歉,我连累了你。” 沈青微微垂了下眼睑,记下了第一个数据:“您不用自责,这原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实验室里头重新恢复凝重的静谧,只有离心机发出的震动声响。沈青转到别的实验桌上,帮着去吃饭的研究生看他们的电泳情况。 何教授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其实,我一直对你少了句对不起。是我没有详细交代清楚我的个人情况。尽管现在这么说,非常残忍,可我的确没有真正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过。” 男人没经历过怀孕的过程,所以当他们不亲自抚养孩子的时候,情感的羁绊就单薄得可怜。私生子的存在,对何教授而言,更加像不光彩的黑历史。即使他自认为问心无愧,依然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头,他不愿意提。 “请你不要再说了,我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兴趣。”沈青放下了手中的移液枪,正色道,“何教授,请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还有事,真抱歉。” 鬓角已经夹杂着银丝的男人,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时光似乎无比地眷顾着她,落日的余晖下,她的脸微微发着亮,依然一如当年。那个郁郁寡欢,总是满怀心事的女孩,鲜少展颜。 也许,他从未走进过她心里吧。她给自己锁上了一道门,无论门外的人如何敲打哀求,她都无动于衷。他曾经以为自己有机会打开她的心门,结果老天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何教授微微叹了口气,欠了欠身:“你忙吧,我先走了。” 沈青靠着实验桌,握紧了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没有吭声。她的心中激荡着强烈的愤懑,为少阳鸣不平。 少阳牺牲的那个夏天,她跟疯了一样崩溃。她愤怒于何教授的冷静,那明明是他的骨肉血亲啊,为什么他还无动于衷。 何教授却平静地告诉她,他的确心痛一位年轻人的离世。可他完全没有对少阳的亲情。对他而言,少阳只是个他不得不从道义角度支付抚养费的陌生人。因为这种近乎于被绑架的付出,他很难对那个基本上没有任何交集的孩子产生情感。 他说的应该是实话吧。如果他们父子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也许就会变成她跟林副局长的关系,相互厌烦憎恨。 她曾经无数次从林副局长眼中看到那种强烈的不耐烦,她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厌弃。因为对于林副局长而言,她是多余的累赘。 只是何教授怎么能不喜欢少阳呢。明明少阳的母亲每年都给他寄少阳的照片。那么阳光那么明亮的男孩,跟阴郁古怪又沉默寡言的她截然不同的男孩,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沈青伸手去拿试管的时候,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她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转到水龙头下去洗脸。 外头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去吃饭的研究生应该要回来了。 “小雪,你在这边啊。”赵建国进门打招呼,看她拿面纸擦脸,他满意地点头笑了,“对,就应该这样,早点回来工作。你这么聪明,总归能做出成绩来的。这可不比一直窝在家里头强?” 沈青胡乱地擦着脸,抬眼看赵建国:“赵处长,您有事吗?” 赵建国有种热脸贴上冷屁.股的尴尬。他本以为沈青是听进去了他的话,才痛下决心跟雷震东离婚的。今天他去民政局查一桩案子的时候,偶然知道了他们离婚的消息,他内心颇为欣慰。 雷震东被牵扯进省人医的案子当中,赵建国是知道的。虽然最后专案组好像没查出什么具体的东西,那也是这小子实在圆滑,跟滚刀肉一样。要说他多清白,赵建国无论如何都不信。 这种常年走悬崖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跌下去摔得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赵建国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现在能认清楚情况,挺好的。不过你要坚持住原则,不能随便心软。” 雷震东那张嘴巴跟花长在舌头上一样,一开口就是天花乱坠。小雪这姑娘没爹没妈,就缺爱。他要再多忽悠几次,保不齐小雪就又心软了,重新调回那个坑里头去。 赵建国在心里头反复掂量着,决定给小雪打针预防针:“你别以为那案子就这么完了。现在我们还限制他不准出江州市区。这里头的意思,你心里头要有个数。真没事的话,这么多人,为什么就查他?男人在家里头跟外面是两回事,你自己要把握准了。” 沈青心头一阵慌,立刻抬起眼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 “查到查清楚的那一天。”赵建国警惕地盯着她,“小雪,你跟你赵叔说句实话,你没掺和他的事情吧。尤其是那种当他公司法人代表的事情,你老实讲,有没有?那就是个背锅的坑,你可千万不能糊涂。” 沈青急了:“我不管他的生意。赵叔你也跟我透个底,你们究竟要查什么?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省人医的那位老爷子都要被当成黑医的话,你们找不出来白的了。我真不明白你们到底要闹什么。这种闹剧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息下来。” “我不懂这些。”赵建国绷着脸,“我知道,人不能违法犯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沈青完全无话可说。她跟外行人说内行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就是赵建国听明白了又有什么意义,他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实验室的门板被敲响了,何教授伸进脑袋来跟沈青打招呼:“沈主任,你忙,我先走了。预祝你实验成功。” 沈青朝他点点头:“麻烦教授费心了,谢谢你。” 赵建国变了脸色,等何教授背影一消失,他就痛心疾首地看着沈青:“小雪,你怎么还跟这个人有瓜葛?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他一想到沈青突然间离婚的事情,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对,这孩子明明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子,怎么突然间改主意了。 按照民政局那边的说法,雷震东跪下来求她,她都坚持要离婚,还拿肚子里的孩子做威胁。 当时赵建国还欣慰这孩子够硬气,知道不对劲就立刻一刀两断,不愧身上流着他们警察的血。可前脚她离婚回医院工作,后脚那个姓何的就出现了,还跟这边的领导打招呼。他都看到了,实验室的负责人在姓何的面前点头哈腰的。 沈青火冒三丈,差点儿没直接砸了手里的移液枪。跟她有什么关系,省大医学院实验室要升重点,又不是她决定的。何教授是这块的专家,他过来又不是她邀请的。 “麻烦您,赵处长,请你不要总是用看犯人看罪人的眼光看我。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我是一个有自主民事能力的成年人,我有权决定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事。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指手画脚。” 赵建国板起了脸:“林雪,我告诉你。人生的每一步都不能随便走错。你以为当年你跟那个小子背后,没你爸的保驾护航。整个新市都知道,你是你爸的女儿!你以为你真是靠着那小子的一双拳头被保护的?你怎么能那么天真!你不要以为一次没掉进坑里头,以后次次都能安然无恙。他多大年纪了?他能当你爸了!他要真有心,为什么不早点娶你?” 沈青指着实验室门口:“麻烦您出去!谢谢您的教诲,但是请你给更加需要的人去吧。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我真的非常讨厌你们的自以为是。当年对我妈是这样,现在对我依然如此。” 隔壁实验室响起了吵嚷声,女人不满地拍着桌子喊:“凭什么我不能拿到那钱?我们是合法夫妻,我连结婚证都带过来了。我有权替我丈夫拿到钱。” “抱歉,按照规定,除非是对方出具了授权委托书,否则夫妻也不能代替彼此拿钱。”研究生头痛不已,不管他们怎么说,这女的都缠着不肯放,坚持要钱。 女人还在纠缠,她今天一定要拿到钱。 赵建国没心思理会外头的纠纷,一心要劝对面的女人回头。旁人看她,都以为她循规蹈矩,乖的不像话。他却清楚,这孩子的内心有多激烈多决绝多不管不顾。 “怎么了,这是。”雷震东从走廊那头踩着最后的夕阳进来,冲着赵建国微笑,“赵处,您又来办案子了?” 他姿态自然地轻轻揽住了沈青的腰,将人带到了自己身边:“走吧,东西我都备好了,我们去给老三烧香。” 赵建国目瞪口呆,完全不理解面前的这对男女究竟在做什么。他们明明已经离了婚啊,怎么还姿态这么亲昵。 当着外人的面,沈青不好一把直接推开赵建国。她只能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句:“麻烦你了。” “应该的,少阳也是我兄弟。”雷震东冲她微笑。温柔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总有些怪异,可是他浑身的棱角分明又收了回去,只剩下落日余晖的柔和温暖。 旁边的实验室门被推开了,头发凌乱的女人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好,要找他们领导才能签字是不是?她就不信领导敢不签这个字!女人张望着寻找主任办公室时,目光扫到前面的三个人身上,她眼睛立刻往外头喷火。 对,就是那个贱.货,害死了她妈还害得她蹲了牢房!这个跟老男人搞到一起的不要脸的贱.货,有什么资格还这样舒舒服服地当着她的大医生,拿着高薪住着洋房。呸!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贱女人! 赵建国追问沈青:“小雪,你把事情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青朝赵建国欠了欠身,眼中流淌着掩饰不住的悲伤:“今天,是少阳的忌日。” 实验室的门被关上了,雷震东握着沈青的手往外头走。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要钱的女人才脑子嗡的一声,反应了过来。 对,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这样眼熟了。是她,就是她,林雪,那个不下蛋的老母鸡的女儿! 王八蛋,这小婊.子是故意害死她妈的,对,肯定是!害死了她弟弟还不够,还要跟个鬼一样缠着害死她妈。她一定要让这婊.子偿命! 女人要追上去的时候,研究生接了个电话,头痛不已地招呼她回头:“来吧,签字,签了字就给你。关珊,替丈夫领取实验费用三千元整。在这儿签字,签了字发钱,把手印给摁了。” 女人眼睛一亮,亢奋地吞着唾液,立刻转回头签字拿钱,然后跟一阵风似的跑了。 研究生愤愤不平道:“也就是今天有人来看实验室,领导怕被撞上了,否则根本就不能给她钱。后头她丈夫来了,肯定要扯皮。那也不是个善茬。” 小师妹盯着桌上的签字单子发呆,喃喃自语道:“关珊,付强,这两个名字怎么那么熟啊!噢,我想起来了,沈主任那个告她的病人家属!叫,叫关美云来着,她女儿!” “我去!”研究生惊呆了,“这要不要脸啊,他们也有脸在我们这儿领实验补贴!” 小师妹没好气:“要什么脸啊,要钱才是真的!听说他们之前就是靠当医闹挣钱的。静坐三百起步,精神威胁五百一天,朝穿白大褂动手的,据说要四位数开头!” 研究生顿时没了骨气:“师妹,哪儿有活计介绍给我,师兄我已经弹尽粮绝了。” “滚!”小师妹翻脸冷笑,“多少钱也不够她抽死的!她之前在仁安急诊科闹的时候,就是因为尿检阳性被抓进去的。看她那样子,就是个骗杜.冷.丁的瘾.君子。” 赵建国折回头拿他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落在实验室的伞。今天预报了是有雨的,他随身带着伞。差点儿没被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撞满怀。 他皱着眉头往前走,听到了那两位年轻人的议论,立刻变了脸色,赶紧折回头去追。 关珊,那个女人的女儿,她跑到实验室这边来做什么。 68.车上的夫妻 下了实验楼, 沈青轻轻巧巧地挣开了雷震东搭在她腰上的手,扭过了头,完全不复人在实验室时的温柔和顺:“你怎么来了?” 前脚何教授过来参观实验室, 后脚他就急吼吼地跑过来。当是狗撒尿宣布地盘呢?她以前怎么没发现, 他这么闲啊! 雷震东眼睛睁得抬头纹都出来了, 双手上举,做了个求饶的动作, 又无辜又无助:“沈主任, 您先上车行吗?咱们有话好好说。” 呵, 男人的车就相当于贼船, 跟男人的房间是一个道理,能随便乱进吗?沈青斜了他一眼, 不动如山。 迎面走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主任教授,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大家齐心协力地无视了前面这对面孔熟悉的男女的存在,目不斜视地围着中心对象往另一栋实验楼走:“何教授, 这边请。这栋实验楼是我们今年刚投入使用的。” 沈青掐死雷震东的心都有了。别看这帮人一个个表情端庄又严肃,嘴上一句话不说, 心里头不知道能编出多少小剧场呢!从医的全都是段子手,拿手术刀的尤甚, 个个想象力丰富,八卦狗血热情高昂。 这新欢旧爱齐聚一堂,两男一女遥遥相望, 真是热闹又欢畅。这么好的素材, 连她都不好意思放过! 沈青不得不端正了面容, 弯了腰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驾驶座。人从雷震东扶着副驾驶座的手擦过去的时候,她终究没忍住,不小心踩了一下雷震东的脚,又咬牙切齿地抱怨了一句:“雷震东,你就不能做点儿正经事吗?” 赵建国都找了她特地来警告,可见就连省人医的事情,他还没摘干净呢。倒是有功夫来吃这种干醋。 “挺正经的,我真是正正经经。”雷震东笑容满面地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 “我跟他没关系!”话一出口,沈青就知道坏了。 雷震东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上了,连连附和:“我知道。” 沈青没好气:“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你跑来干嘛,就不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火烧眉毛了,他还没个正行。 这男人怎么这样不靠谱啊。亏得她还替他担心了一整天,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谁啊,他们都离婚了。 雷震东摸着鼻子点火,嘿嘿地笑:“我这不是将功赎罪来着,给老三好好好烧一回纸钱。” 沈青冷下了脸:“雷震东,我们都离婚了,你就不能老实跟我讲话?” 今天的确是少阳的祭日,可是之前他们从来没就这件事通过气。即便借雷震东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贸贸然踩地雷。她还怀着孩子呢,他怎么不怕刺激了她的情绪? 雷震东看她变脸就腿软。现在青青剪了短头发以后,连气势都不一样了。他赶紧发动车子,防止沈主任一怒之下直接开门走人:“我这不是看你怀着孕,怕吓到你么。那个,关珊出来了。” 沈青一时间没听明白:“什么山?谁出山了?” 雷震东苦笑,愈发不放心妻子一个人在外头。就她这没提防心的性子,真是处处有危险。他强调了一遍:“关珊,关美云的那个女儿。” 沈青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十分不满:“这么快就出来了啊,难道不应该强制戒.毒两年吗?” “强制三个月的时间满了,后面转社区监督吧。” 沈青侧过头去看他:“真讨厌,这人肯定又要闹,烦死人了。哎,别打岔,那跟你跑过来有什么关系?” 雷震东简直要苦笑,他叹了口气:“人家对你恋恋不忘,一出来没干别的,就直接冲实验室来了。” 沈青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就看雷震东:“她想干嘛啊,到现在官司不是还没宣判么。她占得便宜还少啊!” “我也想知道她的打算啊,我这不就跟来了么。” 沈青冷笑:“哟,合着我是自作多情了。雷总您不用这时候讲究绅士风度。你可接错对象了,人家在后头呢。”说着,她努嘴示意后视镜里头那个形迹鬼祟的女人。 在医院干久了,连瘾.君子都能一眼看出来不对劲。说她疑邻盗斧也好,先入为主也罢,骗杜.冷.丁的都这么鬼鬼祟祟。 雷震东一阵心猿意马,看着她嘟起的嘴巴就想把人摁在怀里头亲。青青多香啊,嘴巴多软多甜啊,隔着几天没见到人,他的心就跟猫爪子挠一样。 雷总大着狗胆越过了操纵杆,在沈主任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能不能有点儿良心啊,我魂都吓飞了。” 他看着手机定位示意青青人去了实验楼,再听小蒋汇报说关珊直接奔南省大学医学院去了,他一脚油门踩到底,差点儿没出车祸。 雷震东到现在都记得妻子鲜血淋漓的脸。青青这么傲的性子,在谁面前弯过膝盖。这个关珊就是愣把她逼到了那份上。这个关珊就是个疯子,发起疯来什么都不顾。 沈青直接一掌拍飞了雷震东的禄山爪。这人明摆着心怀不轨,拍了她的手背还不离开,一只爪子在她手上摸来摸去的,到底想干嘛啊! “雷总,你想多了,她根本就没在我面前出现。”按照关珊的个性,就是有雷震东在自己身边,她起码也要扑上来抓破自己的脸。关珊的目的压根不是为了钱,她一心想杀了自己给她妈赔命。 雷震东摊手:“我也没想到啊,谁知道她竟然是去你隔壁领实验对象补助款的。哎,沈主任,不是我说啊。你们这是什么医学实验,瘾.君子的戒.□□物人体服用实验?如果不是的话,那你们的实验对象也太不讲究了吧。” “你以为实验对象好招募啊,难得很呢。”沈青一阵气恼,思维倒是还在线,“应该不是她本人,她应该是替付强来领补助款的。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她无意间看到隔壁实验室的实验对象补助发放名单时,差点儿没气晕,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钱给这种人有什么意义!除了拿去买毒.品,她还会做其他事吗?”沈青气鼓鼓地撇过脸去,盯着外头的风景生闷气。 雷震东无奈,又伸出了禄山爪摸沈主任的胳膊顺气。 “别碰我,开你的车去!”沈青身子一扭,避开了雷震东的手。 雷总的心跟着手一块儿落下,空荡荡,好生惆怅。 “不生气了,啊,咱跟这种人不值当生气。” 沈青的注意力还在防毒禁毒上,一本正经地提出意见:“这样的人就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重复抽查尿检,保准有三分之一能再被带回去继续强制!” 瘾.君子的复吸率高的吓人,他们其中的确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因为戒不掉无比痛苦。但也有为数不少的对象压根就没想过戒.毒。 筱雅有同学在戒.毒医院工作,跟他们聊天时就提到过,很多人是为了逃避强制管制戒.毒,躲到医院里头去,先调理一下被毒.品摧残的身体,出去好接着吸。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雷震东一向追求进步,不甘心地再一次伸手爪子,偷偷摸摸地又爬上了沈主任的肩膀:“没错,就是让有些人钻了空子。毒.贩子害了吸.毒的,反过来吸.毒的对社会危害不更大吗。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啊。” 沈青还想再抖动肩膀,雷震东在边上煞有介事的大呼小叫:“哎哟,沈主任,我正开着车呢。” “你开着车就不能好好开车啊!”沈青瞪眼,皱着眉头伸手要把这只咸猪手丢边上去。 却被对方反握在掌心中,雷震东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况:“你就让我抓会儿呗,我到现在心还没落到实处呢。你不能老这么吓我,据说吓多了会得心脏病。” 沈青有些尴尬:“你别闹了,行吗,雷震东,我们离婚了。” 雷震东一点儿也不心虚:“离婚了不还是朋友么,握手是最基本的礼节。对了,还有拥抱也是。” “你怎么不说,按照西方模式,接吻也算呢。”沈青似笑非笑,“那我现在就找个朋友执行一套礼节!” “敢!我剁了他的狗爪子!” “我先剁了你的!”沈青狠狠地拍下了他的手,没好气地盯着车顶,仿佛上头开出了一朵花,“雷震东,你认清现实行不行啊?” 雷总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手背上清晰地红了一片。青青今天中午饭应该吃的不少,明显手上很有力气。 “我这不是看得挺清楚的嘛。” 那明明白白的手指头印子,齐齐整整的五根,愣是连大拇指跟小指头都没落下。 前面碰上了下班高峰期,进入大塞车模式。雷震东心虚地不敢看沈青人,只朝着外头瞥。隔壁车道副驾驶座上的窗户摇下了,坐着的人朝他招手示意。 他一见对方的脸,立刻也下了车窗,冲对方笑:“辛医生,尊夫人驾车接您呢?” 刚入夏那会儿,辛子墨开车的时候喝了瓶藿香正气水,然后被交警拦下了。对着酒精检测仪一吹气,好家伙,直接飙到了醉驾的标准。执行的民警还特别的耿直,完全不理会辛少找人打的招呼,愣是扣了分罚了款还直接扣了他半年的驾照。 因为这个,辛子墨彻底沦为朋友圈的笑话。堂堂一个主治医生,居然不知道藿香正气水的辅料是酒精。真是丢了医学界的脸,完全可以开除出大家的圈子。 沈青私底下跟雷震东暗戳戳地背着人讲过小话。辛子墨才不是喝藿香正气水被当成酒驾的呢。这纯属于污蔑刚正不阿的交警同志。喝了藿香正气水,一般十分钟再吹气,酒精检测仪就显示浓度已经归零了。 酒驾的判罚标准严格的很,第一次吹气阳性就再等十分钟吹,还是阳性的话,司机会被交警押到医院抽血查酒精浓度。 一瓶藿香正气水根本没能耐让血液酒精浓度飚上去。 辛子墨就是喝了酒不好意思承认! 雷震东见到辛医生就有种微妙的愉悦感。他家青青从来只会在他面前叽叽咕咕地说这些八卦。人家看青青就是云端上的小仙女,一点儿都不接地气。他把仙女娶回了家过日子。 辛子墨也不生气雷震东的调侃,只一双灵活过度的眼睛越过驾驶座,专门盯着副驾驶座上的人看,语气意味深长:“哟,雷总您又当司机,接我们沈主任下班?您这样的,可真是增加我们男同胞的压力啊。” “可不是嘛,现在生意不好做,他深觉压力山大。我对着镜子拾掇了一回自己,觉得还是重出江湖,靠沈主任包养我比较有前途。我总得买一送一,身心如一,服务到家。” 沈青简直要翻白眼,她就知道雷震东不要脸,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辛子墨似笑非笑:“哟,我这可是长见识了。雷总跟沈主任是打算从夫妻模式过度到情人模式吗?” 雷震东笑容不改,陪着他耍花腔:“两口子感情要保鲜,就得时时刻刻有刺激感,要促进血液流动。” 辛子墨拱手:“还是你们村的人会玩,我老了,跟不上你们的节奏。沈主任,这刺激得开心吗?” 沈青不提防被点了名,也转过脸冲着辛子墨皮笑肉不笑:“辛医生,您这是回家带孩子去?” 一奶爸还这么八卦,她真担心他家的孩子被养歪了。 辛子墨“哈哈哈哈”的干笑,突然间身子往后一仰,座椅朝前头奔了。他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看手握方向盘的女人:“你干什么呢,一声招呼不打的。” 辛夫人冷笑:“您就是招呼打的太多了。没看到人家雷总已经恨不得下车把你撵走了么。” “肤浅!”辛子墨摸着下巴装深沉,“我告诉你,雷震东巴不得我跟他鬼扯一路呢。” 看看这两口子的状态,很有问题,很有内容可以挖掘。 “关你屁事,就你事多!” 被丢下的车子上,同样是夫人不高兴,沈青埋怨雷震东:“你跟他扯什么啊,辛子墨知道我们离婚了,你还装什么装。” “谁装了,没装,我不承认夫妻模式转换了嘛。”雷震东言不由衷。 辛子墨那小子,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不行,他要大嘴巴传出去的话,这得有多少狂蜂浪蝶扑上来,觊觎青青这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得让他把嘴巴闭牢了,千万别多事。 “滚!”沈青在后视镜里头瞪眼,“谁跟你情人模式!你自己找去。” 雷震东唉声叹气:“这事儿有点艰难。你看吧,人往高处走,这起点太高,后面就只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沈主任,我找不到更好的。” “无聊!”前面又碰到了红灯,沈青不自在地撇过脸去,只盯着外头的广玉兰树发呆。大棵的乔木,绿叶肥厚宽阔,花大如荷,隔着车窗似乎都能闻到浓郁的香气。 不知道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沈青都将它误当成合欢。她明明知道合欢花长什么样,毛茸茸的跟刷子一样。可是见到雷震东房子所在小区种植的广玉兰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是合欢。 为着这个,雷震东一路从小区大门笑到了家,进了院子门就一把抱住她送上了床,扒了衣服扑上去狠狠一顿揉搓。 为什么沈医生会以为是合欢花啊,当然是意有所指。合欢合欢,不合到一起,还怎么欢。就是要严丝合缝,这才能欢乐无边。他得身体力行,好好实践合欢的真谛。 就没见他有个正行,知道要脸的时候。 沈青五味陈杂,咬着嘴唇,偷偷从后视镜里头觑了男人一眼。又看手机,也不知道他手机里头藏着多少秘密瞒着她。 反正她也不稀罕知道。 小蒋发来了微信:“雷哥,那女的拿了钱就往老城东奔。明明她家是住在城西的。” 雷震东笑了,摸着下巴,意味深长:“追着吧,这老城东肯定有她抓心挠肺的好东西。” 城西这一块,这个月有个重要的会要开,治安抓的相当严。扫街巡逻的警察倒班倒得都要崩溃了,市局协调着给找了不少外援。牛鬼蛇神当然不可能瞬间改过自新,只会重新转移阵地。 他收了手机,对着后视镜沈青没来得及躲开的视线,挑着眉毛笑得总裁酷炫狂霸拽:“沈主任是不是发现为夫又英俊了不少,心下甚为欢喜?” “谁看你了!”沈青今儿说话尤其冲。她没好气地又侧过了脸,然后想起来被他占了嘴上便宜,忍不住驳斥,“为夫,你为谁的夫啊,前夫兄?” 雷震东煞有介事:“你想哪儿去了,为夫就是为人大丈夫!沈主任,不是我说你,你……” 沈青瞪眼:“我怎么了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沈主任您神机妙算火眼金睛,说话特别有道理。”雷震东笑得一脸敦厚,又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提示有新微信。 小蒋这回发的是语音,雷震东插上了耳机听:“哥,那个赵处长怎么也跟着啊。我还追过去吗?会不会警方有什么行动,我别给人搅黄了。” 雷震东手指头不停:“跟着,必要的时候好好配合警察行动。” 小蒋看着老板的回复,点点头,直接领命:“好嘞。” 他再抬起头看前面,不由得佩服那位赵处长的身手敏捷。老刑警就是老刑警,跟着那女的背后半天,对方居然一无所觉。 老城东是江州的旧城区,属于城市改造工程的落后分子。还没来得及拆迁重建的房舍低矮破旧,非法搭建的违章建筑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出来的程咬金,一斧头就砸在了看着的人眼里。 夕阳西下,这个点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附近的居民下班的下班,收工的收工,就连闲在家里躲太阳的人都伸出头来吃晚饭。男女老少拥挤在各色各样的摊子边挑东西,讨价还价的巨大声响简直能把他们旁边的老房子震塌。 赵建国艰难的行走在苍蝇哄哄的小摊子跟人群之间,不时躲避横冲直撞的大人小孩。他牢牢地缀着关珊,一张脸黑成了锅底。白天太阳晒剩下的那点儿热度全被他的包公脸给吸走了。他的视线始终不离关美云的这个女儿,在四通八达的老巷子里头转圈。 小蒋不远不近晃在后头,中途还掩饰性地停下来问了回卤猪嘴的价格。他再转过头要追上去的时候,迎面走来个瘦猴似的小子擦肩而过。小蒋卡住了对方的手:“兄弟,伸错兜了吧。” 瘦猴脸色大变,随手拎起旁边一个空笸箩就往小蒋脑袋上扣。等到小蒋把人摁死在地上时,他追着的女人跟警察,全都没了身影。 坏了! …… 雷震东收回手机,摸了下鼻子,抬头冲沈青笑,“沈主任,我真觉得你特美妙。” 最后两个字被他含在嘴巴里头,舌头卷着说出来,就跟他用舌苔摩擦着她哪儿一样。沈青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午睡时荒唐梦境的余韵一下子从尾椎骨深处被勾了出来。他的舌头有多灵活,她再清楚不过。他尝过她所有的味道。 男女同床共枕过几年,所有的言行举动都有不一样的意味。 那种潮湿暧昧的气氛,让干燥的车厢都跟泡进了雾气氤氲的温泉当中一样。白雾袅袅,视觉受限的情况下,身体的触觉愈发敏锐,每一根立毛肌都会竖立,泛起粟米一样的疙瘩。粗糙的舌苔扫过去的时候,压力感受器会将所有的感受传递到大脑。 又是这种无所不在的诱惑,源源不断,绵延不绝。 沈青猛的咬了下舌头,声音生硬了起来:“停车!我要下车了,我自己回家去。” “别。”雷震东伸手捉住了她作势要解安全带的手,端正了脸色,“我认真的,我们给老三好好祭祀一回吧。东西我都备好了。” 69.少阳的忌日 江阿姨一颗老母亲的心, 生怕沈医生带着孩子孤独终老,卯足了劲儿想要将她跟雷震东那根断了的红线再系上。 沈青认认真真地指出了家政阿姨逻辑上的谬误。她都带着孩子了,还怎么孤独终老。 结果江阿姨眼睛一瞪:“孩子都是给人家养的, 老伴老伴, 少年夫妻老来伴, 没个伴儿,都是孤老。” 大龄单身人士在长辈眼中妥妥的没有任何人权可言。 有这么位一心向外的内应, 雷震东进沈家大门比自己家的门还顺当。沈青把离婚证丢给他以后, 雷震东再没回过联排别墅。 即使沈青说了那房子她不要, 他依然煞有介事地强调, 房子里头没了她,就不足以称之为家。他拖着行李箱, 去公司值班室窝着去了。 也不知道雷震东到底是怎么忽悠江阿姨,阿姨直接将家里钥匙都给了他。都当了人家祖母的人还先斩后奏,当着小孙子的面假模假样地说家里有事, 今晚就先回自己家去了。 沈青不好意思让人家不得团圆,只能把火撒在雷震东头上:“我今天就把银行.卡.密码全换了!” 这威胁听在雷震东耳朵里头就跟刚生下来的小奶猫挠爪子一样, 抓在人身上也只有软乎乎的小肉垫。他笑嘻嘻地表示赞同:“去换呗,本来就是刚给你的。好像隔断时间换一次, 还比较安全。” 沈青瞪眼:“我把钱全转出去,今儿就花光了。” 雷震东丝毫不放在心上,还趁机想搂人家的腰:“我怕什么啊, 我可早就是沈主任的人了, 这不有沈主任包养我嘛。” “谁要包养啊。”她闹心的不行, “雷震东你干嘛,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吗?赵建国说你的事情还没完,可辛子墨又说你已经摘出来了。就连急诊的田主任跟胃镜室主任都跟我明里暗里打听消息,我这还一头雾水。” “青青舍不得我吧。”雷震东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头,就想亲下去。 “滚!”沈青直接踩到了他脚上,“我们离婚了。” 呸!她就不该嘴贱问他的事。她还能安安心心地过几天太平日子。 雷震东大呼小叫地说自己的脚受伤了,今晚肯定走不了了,只能在沈家留宿。碰瓷的一丁点儿水准都没有。 后院传来了“咯咯哒”的声音,雷震东眼睛一亮,立刻转移沈主任的注意力:“大花小花生蛋了,走,咱们捡蛋去。” 沈青号称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还留过洋读了博当了医生升了高级职称,各种高大上也没湮灭她那点儿小农经济意识。她特别喜欢看鸡生蛋,完了还对着刚生出来的蛋欢喜的不行。为着这个,沈家后院鸡舍一天恨不得要打扫三趟,生怕鸡蛋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恶心到了孕妇。 雷震东自然而然地扶住了沈青的后背,兴致勃勃带着人往后院去。那掌心灼热的,简直要把沈青给烫软了。她本能地想躲开:“你别来这一套!” 然而大花小花已经得意洋洋地跑过来,昂首挺胸地邀功。那黑溜溜的小眼睛,满怀期待,搞得沈青当着它们的面,都不好意思跟雷震东掰扯了。 这两只芦花鸡早就成了精,素来对雷震东不假辞色,只会在沈主任面前讨好卖乖。圆滚滚的小脑袋一顿一顿的,叫的欢欢快快,活泼的不成样儿。 雷震东偷偷龇了下牙齿,伸手掏出一把碎米给沈青:“沈主任,奖励一下大宝贝吧。” 他的手摊开了就是钉耙,合拢了便是个大口袋。他一把抓碎米,沈青怎么可能接得住。她将双手合拢到一起做成个窝,让雷震东倒在她手里头。 “别光顾着大花小花啊。”结果他却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直接将沈青的手直接包圆了,揉在掌心里,“沈主任,我不是你的大宝贝吗?你可不能始乱终弃。” 他人贴着沈青后背站着,说话的热气扑在她耳朵上,几乎就是将人搂在怀里头。大花小花急得咕噜噜直叫唤,围着两人团团转。 沈青想要躲开,雷震东不让,只热气熏着她的耳朵:“大花小花看着呢,吓着它们多不好。” 就没见过这么闹心的人!沈青赌气地狠狠一巴掌拍到了他握成拳头的手背上。雷震东手本能地一松,碎米撒了一地,跟天女散花一样,还溅了不少到他们脚背上。 雷震东赶紧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儿。 大花小花那两只吃货鸡脑袋小脑子也不好使,掉在主人身上的食物,它们照啄不误。他反应都这么迅速了,两只芦花鸡也没耽误了,一只在他脚上来一下。 雷震东龇牙咧嘴,扭过头去吓两只鸡。他生怕这两个不懂事的追进去,一鼓作气抱着沈青一溜烟进了厨房,关上了后门。 沈青丁点儿也不感动,还落井下石:“活该!大花小花就不啄我,光啄你了。”连老母鸡都知道他不是个正派人。 雷震东哀嚎着说自己的脚受伤了,必须得静养:“它们多精明啊,知道你护着它们,什么时候给我好脸了。你也不给我撑腰。” 沈青拿了医药箱过来要给他的脚消毒,吓得雷震东赶紧拦住:“我来,祖宗哎,哪里能让你蹲着伺候我的脚。要伺候也是反过来我伺候你的脚啊。” 什么好话经过他的嘴巴一说出来,全都变了味。沈青愤愤地将碘伏棉签丢他脚上,连声音都哽咽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非得跟着我回家干嘛?” “我想你了呗。” “我不想你。” “今天是少阳忌日,我请我兄弟吃顿好的。” “那你在你自己家里弄啊,非得跑我这儿干什么?再不济你也可以上饭店。” “我舍不得你呗。”雷震东蹲在了她坐着的椅子跟前,下巴抵在她膝盖中间,抬头看她,“你要哭,我起码借个肩膀给你哭。” 沈青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一定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孕激素的增加让情绪敏感易动,她明明不爱哭的。 “你讨厌,雷震东你就是故意的。你缺不缺德啊你,我讨厌死你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她手捏成了拳头,捶打着雷震东的肩膀。 她明明都已经忘了。除了每当少阳生日那天,从来都不爱吃甜食的她会单独买个蛋糕自己一个人吃下去。除了每年少阳的忌日,她会神情恍惚,不想说话不想动以外。她真的已经将那个男孩完完全全从她的生命中剥离出去了。 出现在男孩生命中的那个女孩是林雪。林雪已经死了,被她亲手杀死了。她是沈青,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沈青。雷震东非要提醒她,她是个罪人这件事吗? 雷震东站起了身,弓着腰,将她搂进了怀里:“你一个人待着会哭啊。你一哭,我就心里头难受。” “我们离婚了,你又看不到,有什么好难受的。”她抽着鼻子,伸手推他。 “你一直在我心里头,我怎么会看不到。” 沈青别过脸去,不让他给自己擦眼泪:“你不在我就不哭了。” “那你不哭憋着不是更难受。”雷震东摩挲着她的后背,将她被泪水沾湿了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到一边,“那还不如哭出来呢。” “我不想哭,你讨厌。”她哭得停不下来。她讨厌雷震东的咄咄逼人,他就不肯让她心里留丁点儿位置给自己。他虎视眈眈,占有欲旺盛得吓人。 雷震东拿湿巾给她擦脸,脑袋蹭着她的,叹了口气:“我带你去看看老三,好不好?” 她没能见到少阳的坟。少阳的母亲情绪太激动了,连他的葬礼都没让她参加。失去孩子的痛苦让这个单亲妈妈将愤怒转移到了她身上。 “少阳的母亲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少阳。”沈青眼睛红红的,她不愿意回想那个晚上朱佳凌的歇斯底里。失孤的母亲几乎疯了,简直想要整个世界都陪葬。 那个时候的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如果不是何教授强行带走了她,也许少阳的母亲杀了她,然后再自杀也说不定。人的情感体验十分奇怪,因为当时沈青封闭了自己,所以那些攻击诅咒与怨恨,她虽然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却平静得不起任何波澜。 雷震东轻轻地摸了摸沈青的背,咬咬牙道:“走吧,我带你去看少阳,就坐最近的一班高铁。今晚去,今晚回来。” “不用了。”沈青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我不需要去看他,他一直都在我心里。雷震东,他一直都在。” 雷震东苦笑出声:“青青,你还真是不把我当外人,一点儿也不怕伤我的心。” “雷震东,我就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跟你说实话的。算了,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沈青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又抽了张面纸擤了下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我谢谢你为少阳做的事,你早点回去吧。” 雷震东终于动了怒气,拔高了声音:“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块儿给少阳过忌日么。你怎么一下子又……” “我没有跟你说好,请你不要自说自话,可以吗?” 雷震东鼻孔掀动着,喷出了粗气:“好,我自说自话,全是我自说自话!”他怒气冲冲地出了厨房门,重重地带上了门,然后他的脑袋在厨房前窗一晃而过,再没有出现了。 整栋房子终于彻底安静了,只有小区里头大树上传来的蝉鸣声,偶尔夹杂着大花小花咕咕的叫声。 沈青靠在厨房里,看着厨具发呆。她不记得忌日要准备哪些供品,好像有几碗几碟的讲究。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从未操持过亡妻的忌日,最多每年清明上坟烧点儿纸钱。母亲的忌日在暑假,高中那两次忌日都是少阳帮着她张罗的,偷偷的带到母亲墓前,他对着母亲的墓发誓,说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后来读大学之后,因为暑假在外婆家过。外婆从来不愿意承认有个被杀的女儿,都是家中的老保姆暗地里帮她张罗。 再然后到了国外,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不知道怎么办,就给自己下面条,卧上两个荷包蛋,就是她跟记挂着的人一起吃过了。 等结婚了,这些事情全都交给雷震东处理。他的脑袋瓜子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永远能记清楚那么多复杂的流程跟仪式。 现在,这些曾经出现在她生命中重要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对着煤气灶,笨拙地点开火,自己煮一碗面条,再卧上荷包蛋。 水煮开了,面条都下了锅,沈青才反应过来手头没有鸡蛋。 现在她每天吃的蛋都是大花小花生的。早上一碗蛋花汤,晚上一份汽水蛋。即使她告诉江阿姨一个礼拜吃五个鸡蛋就够了。可江阿姨却执着地相信,刚生下来的土鸡蛋是最营养的。 沈青推开了院子的后门,去鸡窝摸索蛋。大花小花乖的很,两只蛋还带着尚未完全冷去的余温。她摸在手里,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少年生机勃勃的脸。 那一年的夏天,他们去古村玩,没钱买门票。却在野地的荷塘里头吃到了鲜美的莲子,荷塘的主人请他们吃了腊肉饭。男孩陪着她蹲在树荫下看草丛中翻着虫子的母鸡,听她说以后也要有座这样的房子,养两只鸡。 “少阳,我养鸡了。大花小花很乖,每天都生蛋。” “少阳,你别担心,我很好。我要当妈妈了,雷震东对我很好。他说他是替你来照顾我保护我的。我真的过得很好。” 所以,请你不要有任何牵挂,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吧。对不起,十八岁的林雪已经把自己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了。对不起,林雪也不想放弃。可是没有办法,她只能放弃。 “走,我们去看少阳。”雷震东突然间从鸡窝跟石榴树之间跳了出来。 为了给大花小花增加野趣,后院养了不少草,此刻长得茂盛。他又特地缩在石榴树后头,愣是没让沈青发现。 沈青愣愣地看着凭空冒出来的人:“你不是走了吗?” “走什么啊,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看少阳么,我这正订票呢。” 雷震东跑到前院去转了两圈依然没消气,于是又愤怒地缩到后院来抽烟了。他就不信沈青会不出来再给大花小花添一把食。 沈青还是回不过神,有点儿为难:“可是我面条还下在锅里头呢。” 不用猜,锅都扑了。雷震东也无所谓,直接将鸡蛋打在所剩不多的面汤里,然后去找饭盒装着:“没事,我们直接带过去给他吃。” 沈青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等到人跟着雷震东上了高铁,她才疑惑:真的只带一饭盒煮糊了的面条去人墓前祭祀?难道不应该还有其他供品么。 可是她不敢问雷震东。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太奇怪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疯狂的事情,意念起,就从一座城市立刻出发往另一座城市去。她看着车窗外苍茫的暮色,黑夜即将降临。时隔十一年,又一个暗夜,她重新踏上了归乡的路程,她不愿意提起的故乡。 “睡吧,眯会儿也好。”雷震东不由分说,直接将她硬搂进了他的怀里。 沈青有种难言的愧疚。她总是在对不起,少女时代的林雪对不起少阳。长大成.人的后的沈青对不起雷震东。 大约是因为时间段不对,这节车厢的乘客很少。他们对面连一个人都没有。她靠在雷震东胸口,喃喃自语:“有的时候,我在想,我父母的结合是个错误。所以,从一出生开始,我就是个错误。” 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也许父亲就不会出轨。毕竟,妈妈那么好那么美,她找不到任何父亲会不满的地方。除了少了个儿子以外。即使这些人谁也没有皇位可以给儿子继承,可大概在他们心中,所谓的老林家的香火,比皇位还尊贵吧。 “不要乱想,你的出生是老天爷给这个世界的恩赐。”雷震东低下头,在她的发顶亲了一口。 沈青闷闷地笑了,闭上了眼睛:“大概只有你会这么安慰我吧。不是的,雷震东,你带了滤镜看我,其实我没有那么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有多糟糕。她总是在不停地犯错,一个接着一个错误,永远也停不下来。 “睡吧,到了我叫你。”雷震东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我爱你,青青,我永远爱你。” 我知道啊,有个声音在沈青心中流淌。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即使愤怒他的欺骗,她也始终愿意相信他的爱。外婆说她不像母亲,其实外婆错了,她非常像母亲,一样的偏执一样的飞蛾扑火。只是她少了生机勃勃的活力。 也许命运就是如此奇怪的东西,她能借母亲的名字,却借不了母亲对生活的热爱。 沈青在车厢中睡着了。整个车程不足一个小时,她却依然睡着了。她以为自己会做很多梦,可是一路上,她的梦境中什么也没出现。 他们上车的时候,天边还有灰红的光。等到下了车,整个天地已经夜色苍茫。她下意识地紧走了几步,想要寻找灯火。 雷震东伸出了手,握住了妻子:“走吧,我找好了车。” 司机已经在高铁站外头等待。新市不大,新开通不久的高铁站旅客也寥寥无几。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人,远远的便朝他们挥手:“老板,大晚上的干嘛要去烈士陵园啊。他们关门了啊。” “没关系,打好招呼了。我们是烈日的亲属,从外地赶过来的,今晚还得走。” 那司机立刻肃然起敬:“红.三代啊,失敬失敬,赶紧上车吧。” 沈青坐上了出租车,才想起来看一眼保温饭盒里头的面条。她拧开了盖子,眨巴着眼睛看雷震东:“都坨了。” 雷震东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当兵的人不讲究。” 司机还挺健谈,大晚上愿意拉烈士陵园的活计,没点儿心理素质还真扛不下来:“那是,小姐,老爷子们都是枪林弹雨里头生活的。细面条那个年代可是细粮,咱们革命先烈还吃不到。” 沈青没有解释他们要去看望的不是老爷子。其实烈士陵园中,牺牲的烈士们,又有谁不是在风华正茂时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黑夜笼罩着大地,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在黑暗中愈发沉重。司机像是想活跃气氛,一刻不停地说着话:“这要不是看你们是烈士家属,这活我真不想接。太瘆人的慌了,大晚上的来墓地。” 沈青认真地看着他:“可是他们都是为了人民大众的和平安定才牺牲的,他们有什么可怕的呢?” 司机讪讪地笑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在目的地也到了,司机赶紧请他们下车。 雷震东付了车费,朝他点头致谢:“师傅,麻烦你不要开太远。到时候我们通知你,麻烦你再送我们回高铁站。我们坐十一点钟的高铁回去。” “那行,现在是九点一刻,咱们最迟十点钟在门口碰面。我过来接,再晚的话,时间可能就太赶了。” 雷震东点点头,牵着妻子的手往前走。不管是死是活,躲着藏着总不是办法。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赶紧过去,早点儿给个了断。 他远远地看着前方的墓碑,暗地里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行了,老三,哥哥知道哥哥对不起你,撬了你的墙角。不过你都走了,总没叫个女人还守着的道理吧。你不是担心她会被人欺负嘛,你不是放话说以后谁敢欺负她,你就去帮她教训对方么。既然你人走了,那这活我就接手吧。 不是当哥哥的不讲道理,实在是一时没忍住,就把她惯出这副脾气来了。你也看到了,她这脾气没人护着,肯定吃亏受委屈。咱都是大老爷儿们,没道理让个女人家委委屈屈的吧。好了,哥哥知道欠了你。大不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认你当干爹。 雷震东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胸襟宽广天下无双。看看,他多大气啊。他都陪着自己老婆来看前男友了。她替前男友掉眼泪,他还哄着。他这可真是真爱啊。 雷总偷偷地瞅了眼沈主任,心里头发了狠。要是这样沈主任还敢不包养他,他就天天守着她家大门去。 70.父亲的死亡 夏夜宁静又安谧,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知了趴在树上不知疲惫地鸣叫不休。星星点点的路灯从树影中泄露出来,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少年站在窗下朝她挥手。光影落在他脸上,被晚风吹拂着轻轻晃荡。仿佛人生的小船, 在岁月的长河中摇摇晃晃。 林雪立于窗前, 拼命地冲他摆手。太晚了, 路上小心,她爸爸肯定快回来了。 男孩咧着嘴巴笑, 冲她做了个手势, 那他明天再过来, 带她出去玩。一早就走, 躲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人。 从高考成绩出来那一刻,女孩就陷入了电话跟师长的包围圈。 她从来不知道, 原来那些大学的老师也会这样拼命地给自己拉学生。她不过一个市高考状元,全省才排第七名而已,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出那么浓厚的兴趣。她不想上那些听上去吓人的学校, 她就要去江州学医。可是为什么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好像她疯了一样。 林雪闷闷地关上了窗户,对着书桌上的志愿草表发呆。这是她跟少阳商量出来的结果, 江州大学医学院,江州医科大学还有南省大学医学院, 都是八年制本博连读。 少阳笑眯眯地看着志愿表,眼睛亮晶晶:“嗯,你好好上学, 我挣钱养你。” “我不要你养。”林雪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可以打工, 听说江州那边做家教的费用蛮高的。” 少阳固执地摇头:“不行,那你太辛苦了。我们分工合作,你专心学习就好了。我打听过了,医学院很忙的,课程特别多。那我以后还每天去学校接你吃饭。” “不要,你就不辛苦吗?我也问过了,跑物流非常辛苦。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问了学校老师,学校有贷款通道,到时候我过去就可以直接办理。”林雪认真地看着少阳,“我真的不要钱。” 少阳笑了:“那我也得攒钱,到时候给你买有小院子的房子。种葡萄,种石榴树,再养两只鸡生蛋。” “你又笑我。”女孩的脸上发起了烧,“你明明知道小区不让养鸡的。” “没关系。”少阳信心十足,“到时候我们买大别墅,谁都管不了我们养什么。” “那还不如直接在乡下盖房子呢。”女孩想了想,跟他一起分析,“这样省钱,还没人追着管我们家到底养了什么。” 少阳高兴起来,几乎手舞足蹈:“我们家,对,是我们家。” …… 女孩坐在台灯下,忍不住笑了。她翻出了母亲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还是她从影楼里问一直给母亲拍照的老师傅讨要回来的。 父亲不允许她从旧房子里拿出母亲的任何照片。影楼的老师傅在这座小城的人纷纷议论母亲的桃.色新闻时,将母亲的照片宣传画都拿下了。人人都惋惜,他少了这么好的一个宣传广告,他狠狠地瞪那些看客,他不吃人血馒头。 太大的照片只能烧掉,因为家中没有地方可以存放而不被父亲发现。她只留下了很小的几张照片。那上头,母亲或者侧坐着看书,或者冲着镜头微笑,还有一张是母亲抱着小小的她,面上全是温柔甜蜜的笑。 没有一张关于父亲的照片,也许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拍照片。女孩放下了照片,突然间想起客厅门洞的储藏室里头好像有个不用的旧相簿。她兴冲冲地跑去客厅,准备找出那个相簿,将自己跟母亲的照片放进去。 防盗门响了,浓郁的酒气突如其来。父亲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这几天时间,他好像都泡在酒坛里,从这一桌喝到那一桌。 人人都说父亲这是在为她高兴。太厉害了,不愧是将门出虎子,林副局长家的千金果然厉害。 送父亲回家的警察也这么说:“小雪,给你爸泡杯茶。你爸都高兴坏了,今儿一直都在说你争气。小雪真厉害,不愧是我们公安局出去的孩子。” 女孩木木地听着,放下了手中的相册。她去厨房泡了杯茶,对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发呆。 其实她的成绩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呢?从小父亲就没有陪她写过一次作业,辅导过她哪怕是一道题。她的记忆中,每次去学校开家长会都是母亲。母亲走了以后,高中三年,没有任何人再帮她开过家长会。 那个教育局领导家的小孩为什么能够这么明目张胆地孤立她?所有人都还不约而同地附和着。明明她也是所谓的官二代,她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啊。不过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清楚地明白她这个女儿有多不受待见。 就连高考三天,她抽到的考场非常偏远,几乎在城市的另一头。别人的家长都是提前在附近订好了宾馆,陪着孩子上人生最重要的战场。她的父亲却在那几天里人间蒸发。只有少阳给她安排好了一切,让她心无旁骛的上考场。 新市电视台教育栏目给她安排专访,要她对着稿子念她的父亲有多伟大,她在丧母之后又有多坚强。去他妈的伟大与坚强,她没有看到伟大也没有体会到坚强。她是那么地想念妈妈,如果没有少阳陪着她,她一定会发疯的。 没事的,妈妈,以后我会有自己的家庭,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妈妈,你喜欢少阳吗?他对我很好很好。他从来不趁机占我便宜,他只会照顾我。妈妈,他会陪我去江州。江州一定很好吧,不然养育不出妈妈你。妈妈,我们一块儿回江州吧。我不喜欢新市,你也一样吧。 外头的警察又在催促,好像浓茶泡好了立刻就能喝一样。 她厌烦极了,为什么人家的父母都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她还要反过来伺候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真不要脸,他居然好意思说高考那三天,他请假是为了陪她去考试。她真讨厌这个人啊,她真庆幸她长大了,可以离开这个让她恶心的地方了。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坐在了餐桌旁。公安局重新分配的这套房子,只有主卧室安装了空调。客厅里头闷热得很,警察打开了电风吊扇,那呼呼旋转出的风也是热的。 女孩瞥到了她随手放在餐桌上的相册,一阵心慌。她赶紧放下茶杯,想要拿走相册,然而还是迟了一步。父亲“呕”的一声,吐在了薄薄的相册上。 红黄相间的呕吐物溅到了她的胳膊,散发着酒气跟各种食物一起发酵的腥臭味,让她作呕的味道。她顾不上自己,赶紧拿起抹布擦。还好,里头的照片有封面遮挡着,没有遭到荼毒。 警察不满地教育晚辈:“小雪,你赶紧给你爸倒杯水漱口。打盆热水来,给你爸烫烫脸。” 女孩满心的愤怒,既然他这么会伺候人,为什么不自己把人拉去旅馆伺候。为什么要把一个醉鬼丢给她? 父亲伸手去拿茶杯,手一挥,茶杯倒了,滚烫的茶水泼上了她的手,一片通红。可是她不觉得痛,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拿走的相片毁了,被热水泡糊了。 那个年代的照片用的都是胶卷冲洗。底片早就没了,照片毁了,就是彻底毁了。 父亲是故意的,她看到了父亲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恶意。他就是要毁掉关于母亲的一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获得的一切,都跟母亲没有任何关系。 电风扇呼呼吹着,母亲仰面躺在地上,不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到底,都没有办法相信眼前的世界。 这令人作呕的恶心世界。 警察大惊小怪的,连连斥责她为什么这样不小心,居然烫到了手。好像是她自己将热水倒在手上的一样。真有趣,他们是不是永远都对凶手无能为力,所以条件反射地去指责受害人。如果不是受害人的错,那岂不是证明了他们的窝囊无能。 自来水龙头开了,夏天的自来水即使到了夜晚,也没有太多的凉意。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已经开始冒出了水泡。不过没关系,烫伤了终究会好,没什么大不了。 客厅里头的父亲终于被转移到了卧室,只留下一桌子呕吐物缠缠绵绵拖延到地上。送他回来的警察不知道是没留心,还是觉得跟自己无关,直接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叮嘱她照顾好父亲,就施施然地走了。 走了好,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喷着酒气,她恶心死了这样的味道。她无视了客厅里头的狼藉,关她什么事情,她也要走了,这儿从来不是她的家。 女孩端了盆水进房间,将自己烫伤的手放进去,那火辣辣的烫伤终于好受了一点。她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掐了一小片芦荟叶子,挤出了凝胶一样的汁水抹在红红的手背上。 芦荟是少阳拿来给她的,当初只是小小的一片,现在已经长出了肥厚的茎叶。 隔壁房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夜色深了,窗外的知了也睡了。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侧过头去,台灯下那张志愿草表给了她些许安慰。她不愤怒,她只难过。 就连母亲最后的照片,她都不能保存下一张。她拼命地在脑海中回想母亲的模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惊惶地从床上翻身下地,希冀可以找到关于母亲更多的印迹。 她在橱柜上拼命翻找,然而这个家中她的存在痕迹都薄弱的可怜,遑论从来没居住过的母亲。 她鼓足了勇气,走出了房间。她问过公安局后勤的人,他们家的东西都被父亲拿走了。她要知道,父亲究竟将母亲的东西丢哪儿去了。 父亲的房门没有上锁,她轻轻地推开了,只露了一线灯光出来。父亲躺在床上,枕头边全是呕吐物,他整个人像泡在了呕吐物当中一样。浓郁的腥臭和酒精味交织在一起,刺激着她的神经。 女孩转过头,看到了餐桌上的呕吐物,那恶心的气味已经招来了苍蝇,正在上面爬来爬去。 从客厅到卧室,全是臭气熏天的呕吐物。那么恶心,也许只有苍蝇才会当成宝贝吧。垃圾只配和苍蝇在一起。 夏天的夜晚静得吓人,客厅里头的风扇忘了关,还在呼呼不停地卷着热风。腥臭与酒精味道交织在一起,整间屋子成了垃圾场,只有垃圾与苍蝇。 红色的电话听筒悬挂在床头柜边,一根线细细地悬吊着,好像警察们嘴里头上吊的人。哈,好吓人,身子晃晃荡荡,细细的绳子就是不断,直接勒断了人的颈骨。 她看着电话机,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 她走过去,放好了电话听筒,然后拨出了公安局的电话,带着哭腔:“有没有人在啊?怎么办,我爸爸不动了,他不喘气了。” 屋子里头被人塞满了。有穿着白大褂的,有穿绿色警察汗衫的,他们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她被挤到了角落里,只有呼呼的电风扇陪伴着孤独的她。这一次,她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她的身边,连那个可以支撑她的男孩都不在。 哎呀,这孩子真是命苦。 哎呀,这姑娘肯定是吓傻了。 哎呀,老林到底没看到孩子上大学啊。 所有人都对她投来了同情的眼神。人们甚至原谅了她的不哭不闹不出声。在极致的悲恸面前,眼泪都是吝啬的,人根本就哭不出来。 “唉,我小舅子是120的医生,说老林是呕吐物堵塞了呼吸道。要是他老婆还在的话,说不定注意到了,就不会活活憋死了。” “废话,儿大避娘女大避爹。这么大的姑娘,没事跑老子的房间干什么。还是小雪懂事有孝心,害怕爸爸喝了酒半夜渴想给爸爸倒杯水。要是换成我家的小兔崽子,打游戏才是他亲娘老子。我们娘老子臭在屋里头恐怕都不晓得。” 她木木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 她平静地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她穿着丧服,跪在灵堂前,每一个来吊唁的客人,她都要回礼。 警察局的小礼堂又一次恢复了热闹。他们在这里送走了他们的副局长。 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那个她命硬克父母的传言又一次飞上了天。 还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她之所以成绩好,能当高考状元,都是因为抢了父母的福禄命。吓!她连培优班都不上的。哪个成绩好的娃娃不开小灶啊。吓!她的大红喜报上滴着的全是父母的血。 女孩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听不到。死了就是死了,不管身后人怎么议论是非功过,那都是死了。 她抬眼看着灵堂上林副局长的照片。他们真是会做人,挑选的是最英姿勃发的壮年时候拍下的相片。没有母亲帮他打点衣装,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精神。 灵堂是匆匆布置出来的。家中一个长辈都没有,全靠公安局的人来帮忙。小礼堂前段时间才做过礼仪孝悌的传统美德讲座教育,周围宣传白板上的招贴画都没来得及撤下。 她静静地看着活动宣传栏上的古希腊神话。人类永恒的主题是悲剧,俄狄浦斯的绝望从不消失。 后勤处长搓着手过来了,先是小心翼翼地安慰了她,然后直奔主题。林副局长现在住的房子是单位公房。按照规定,职工去世了或者辞职了,这套房子就得收回头。 “你得理解我们工作的难处。新分来的大学生还没有宿舍呢,我们工作也难做。” 女孩的目光重新转移到灵堂的照片上,有种大笑的冲动。真好啊,真棒。林副局长是不是觉得自己天下无双。结果尸骨还没冷,人还没下葬,他就已经不是公安局的人了。 “徐叔叔,局长伯伯呢?我怎么没看到他的人。他们说局长伯伯去省厅了,是真的吗?我爸爸最后一顿酒,是不是和局长伯伯一块儿喝的?” 欢送领导的送行宴,直接喝出了人命。他们可真够棒的。 后勤处长变了脸色,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含混不清道:“你不要想多,那个,老林对局里头的贡献,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还小,局里头会考虑方方面面的。” 她最终拿到了公安局给的抚恤金。其实林副局长应该算因公殉职,只是现在申报审批的流程越来越复杂。公安局已经按照最高标准给了,二十个月的工资,因公牺牲的标准,再高就是烈士了。 她安安静静听公安局领导说着,然后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她没有任何意见,她安静地接下了这几万块钱。她不会推辞,那是父亲欠母亲的,他归还的微不足道。 灵堂前的火盆里,纸钱还没有燃尽。灵堂上供奉着的人,一生的价值已经结算清楚。 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而已。 窗户被敲响了,男孩趴在窗外,担忧地看着她:“小雪,你还好吗?” 他不能作为亲属出席她父亲的葬礼。那些警察虎视眈眈,恨不得能直接打断了他的腿。他混在人群中,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他难受极了,他想告诉她,还有他陪着她。他会永远陪着她的。 女孩开了窗户,紧紧抱住了跳进窗的男孩。她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沾湿了他印着广告的T恤衫:“少阳,少阳,我……” “没事的,哭出来就好了。”男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慰她,“你没有背叛你妈妈。他是你爸爸,他走了,你难过是正常的。” 怀中的女孩哭得更加厉害了,似乎要将整个人都揉碎了,将身体里头的所有水分都蒸发出来。她捏紧了拳头堵住了嘴巴,似乎只要出了声,绝望就能震塌整个世界。 她一遍又一遍喊着男孩的名字,不停地说对不起,她不想这样的。她真的不想,对不起。 “没关系,你哭吧,真的没关系。” 男孩帮她倒了水,喂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房间里头没有面纸,他舍不得出去拿,索性脱下了身上的T恤给她擦眼泪。那晚的月光极好,像流水一样淌在他身上,少年人鼓鼓的腱子肉显出了青涩的轮廓。 她看着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只有他这样不讲究的人才光膀子呢。小雪肯定不高兴了。 “嗯,天黑,外头人看不到的。” “你要走吗?” “啊,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男孩慌乱起来。他都是陪着女孩睡着了,再趁着夜色离开,防止被人看到。 “少阳。”女孩突然间侧过头,吻住了他的嘴唇。其实她也不会接吻,因为太突然,还撞到了男孩的牙齿。 然而这个信号已经足够男孩激动不已。他们谈了三年朋友,他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牵着女孩的手,抱住女孩的肩膀。更亲密的举动,他觉得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他们有了带小院子的房子,要结婚的时候的事情。 大鹏哥拿他开过玩笑,说他傻。他才不傻呢,小雪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小雪就是小雪。 “少阳,你想要我吗?”女孩抵住了男孩的肩膀,认真看着他,然后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短袖衬衫,只剩下背心。 女孩莹白如玉的皮肤在暗夜中微微发着光,背心底下,少女的曲线已经初显了起伏的轮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男孩的脑子炸开了,像是窗外燃放的烟火。他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庆祝,他只知道他的世界里烟火绽放。大片大片的烟火,点亮了整个天地,燃烧了所有的激情。 那个夜晚的混乱与慌张,伴随着汗水与呻.吟。她痛,他也痛,他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全靠着原始的本能。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摩擦,迸发的火星燃烧着他们的青春。 她的青春,在烈火中燃烧殆尽。 她一直笑着,拼命地笑,拼命地看着男孩。她要将男孩的眉眼完完全全镌刻到心中,随着她一块儿逝去。 对不起,少阳,我爱你。林雪今生今世只爱朱少阳。 对不起,少阳,我也没办法。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林雪这个人。 对不起,少阳,请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如果不好,林雪会难过的。 71.墓前的相会 这世上,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善良。永远不怨恨,永远都阳光灿烂。 她看着墓碑上年轻男人的照片,比起记忆中的少年, 他面庞的轮廓清晰了一些。那生机勃勃的眉眼, 却丁点儿没变。他就像早晨的太阳, 温暖又明亮。 又有谁不喜欢他呢?他是男孩女孩们追捧的阳哥,他是街坊邻居笑骂的混小子, 他是林雪永远的小太阳。 他照亮了她心底的阴霾与幽暗, 他陪着她走过漫长的黑夜。他告诉她, 天亮了以后, 他们就会有座带小院子的房子,院子里头种着葡萄跟石榴树, 芦花鸡咯咯哒叫声,生下热乎乎的鸡蛋。他们坐在屋檐底下看母鸡过来邀功。 只是佛经上说的“斩无明,断执着, 起智慧,证真如”, 岂又是轻易能做到的。 她放不下执念,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她的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那么绝望地看着她, 愤怒、不可置信,也许还有悲哀与绝望。他是不是正体验着母亲当年死在刀下的心情。那个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命运就像一个奇怪的轮.盘, 摇摇晃晃的, 又神奇地卡到了一起, 时光重叠。电风扇呼呼地扇着,卷动了同样的死亡气息。 从十五岁那年夏天,她目睹了母亲躺在血泊中时,心魔就已经起了。她找不到慧剑,斩不断心魔。她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血海。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最后用胸针刺瞎了双眼。可是看不到,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吗?他漂泊四方,死在圣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那个时候,少阳还在安慰她,说不怪她。她怎么知道她爸爸会喝吐了呛死自己呢。那个120的医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怎么知道要怎样急救。 每次他一说话,她就亲他,然后年轻的身体又纠缠到一起。房间的气温升高,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嘴巴再也顾不上说其他的话。 “你是故意的吧。”沈青笑着掉下了眼泪,“你一定是成心的。你才不老实呢。你就是假老实。” 不要把林雪想的那么好,否则她会难受的。如果你非要这么想,就请好好看看我吧。明亮的是她,黑暗的是我。 那条漆黑的夜路,再艰难,我也要继续走下去。 夜风习习,公墓的夜晚总带着股幽幽的凉意。 雷震东站在旁边的墓碑前,给足了妻子个人独处的空间。他叼了根香烟在嘴里头,拿出打火机点燃,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白色烟圈袅袅升起。烈士陵园的灯光真不友好,大晚上的本来就瘆人,居然还打出绿光,落在人头脸上,绿油油的,真难看。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雷震东一只手夹烟卷,一只手摸出了手机解了锁。 小蒋发来的信息很亢奋,雷哥猜的果然不错,那个叫关珊的女人拿到了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毒.品。 雷震东嗤之以鼻,这就是屁话。要是粉.呆子这么容易就管住了自己,那还至于每年牺牲那么多缉.毒警察吗? 关珊一直在老城东的巷子里头绕来绕去,天都擦黑了,赵建国也没找到她真正的目的地。 他想跟这个女的好好谈谈。十五年前,林副局长刚死的那个夏天,这女的跑到新市公安局去大吵大闹,一定要公安局给她们母女俩一个说法。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满口污言烂语,居然好意思伸手问公安局要抚恤金。 这么多年了,公安局的老人对此都三缄其口。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二.奶,对,就是老林的爱人走了三年,她又没跟老林扯证。她算哪门子的家属,谁给的她脸要钱? 幸亏抚恤金给了小雪。幸亏这孩子一早就离开了新市。原本他们还私底下议论,说这孩子太阴郁了,跟老林一点儿也不亲。原来是真的亲不起来啊。 他们甚至庆幸小雪早早离开了,不用再面对父亲最后一块遮羞布掉落时的难堪。 赵建国远远缀在关珊后面。老警察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肃杀之气。关珊到底想干什么?她跑到实验室是不是冲着小雪去的?既然法院都立了案,那她妈的案子就该按照法律来。 前脚刚死了亲妈,后脚就因为吸.毒被抓起来的人,真对她妈的死有多难过?真难过的话,就该洗心革面重头做人!而不是一出来就想着去讹钱。 夕阳挂在旧城墙边上半天,终于撑不住,一下子掉了。暮色跟突然间反应过来一样,匆匆忙忙地从四面八方往中间跑,挤满了教武场般的天空。 关珊也终于跑累了,走到一处巷子里。她先警惕地回顾了一圈四周,然后敲了敲墙上的砖头。一块毫不起眼的砖头拿开,露出了佛龛一样的窗口。 南方的巷子跟羊肠似的,七拐八弯。赵建国探头往外头看的时候,后面头顶上就砸了根棍子下来。他本能地一缩肩膀,人倒过去抓对方的胳膊。 小蒋其实一开始没找到关珊跟赵建国。在老城东跟丢了人,还想再摸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这里的地形复杂,违章建筑成堆,人一错眼,水滴就融入了大海当中。 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拿着棍子的黄毛。最早的大.烟.鬼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的粉.呆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蒋本能认定了人以群分。人干坏事喜欢聚众,似乎这样可以壮胆,干的人多了,就跟顺理成章一样,瘾.君子尤甚。 他追着那黄毛进了巷子,看到黄毛抡起棍子时,下意识地就出了手,意外救了赵警官,成功当了回见义勇为的好市民。 雷震东告诫终于做完了笔录出来的小蒋:“行了,后面的事情交给警察处理,跟咱们没关系了。” 赵建国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个刚从戒.毒.所里头放出来的女的。有警察出面,有官面上拿得出手的理由,总比他们更理直气壮一些。 他眯起眼睛看了眼路灯,又对着手机通讯录中周队长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手机,转头跟墓碑上刻着的烈士侃大山。 “哎呀,大爷,我这真不是坏人,旁边是我老婆。埋着里头的是你的小兄弟,我的真兄弟,我老婆的前男友。是不是有点儿乱,其实也没什么。谁让我不地道,当年的确没安好心呢。不过,我老实跟你讲,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老婆要去哪儿找呢。” 他竖着耳朵站在下风口的方向,艰难地搜集着只言片语。什么佛经,什么苦来着。有啥好苦的啊,苦就多吃点儿甜的呗。她就是老不爱吃甜食。不对,什么叫一个人啊。 雷震东的耳朵伸得快能扇风了,越听越不是滋味。坏了,青青该不会说着说着就心灰意冷,想要出家当尼姑吧。 筱雅可是说过,孕妇情绪多变,想干点什么都不稀奇。 他起了身,对着墓旁的大树哈气,觉得烟味实在太重了,赶紧又拿出湿巾纸擦嘴插手,往嘴里头丢了片薄荷味的口香糖。他大步流星朝沈青走,距离她十来步远的时候,相当有君子风范地咳嗽了一声:“哎,沈主任,我可不是偷听。我是看这边蚊子太多了。” 说话间的功夫,他就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愣是挤到人身边去了,还抓着个附庸风雅的纸扇给她赶蚊子:“你们说你们的,我不打扰。” 沈青无奈:“雷震东,你就不能单独让我跟他待会儿。” 都待了一刻钟了,难不成还待到天长地久不成?雷震东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行了,我这一大活人还杵在这儿呢。你也好歹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对不起,雷震东,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 “打住,我不接受好人卡,别跟我来这套。” 沈青幽幽地叹了口气,撇过脸去不看他:“对不起,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 “没错啊,你没走错包房,是我守株待兔来着。”雷震东站在了上风口,替妻子挡着风,这夜风还真是凉飕飕的。他趁机抱住了沈主任,抓着人家的手又搓又揉,“咱们回家吧,晚上还怪冷的。” 沈青愈发无奈:“雷震东,你这是要干嘛呢。” “没干嘛。你这都怀孕了,我也不能干嘛。” “你——你就不能正经点儿说话?”好好的话,非得把重音落在干上。 雷震东满脸严肃:“我挺正经的啊,我正经严肃地跟沈主任汇报一下,关珊被抓了。” 沈主任的脑回路非比寻常:“啊?警察还管骗实验补贴的事情啊。这都扯不清的,她毕竟是付强的老婆。最多他们夫妻之间扯。” 雷震东有种冲动想把妻子揉进怀里头的去,青青怎么就这么可爱呢,真是让人忍不住一口吞下肚。 “警察哪儿来的这种闲空。她是骗了钱就去买.粉了,被抓了个现行。” 沈青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相信:“她还真这么做啊。她不是刚退回社区去戒.毒么,要是碰了的话,一逮到了就会又抓进去啊。” 雷震东苦笑,索性将人搂紧了,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这种人要是脑子管得住手,就不会这样了。” 沈青倒是想的比他还仔细:“可她如果刚买就被抓到了的话,那她不是还没吸吗?估计也不会关多少时间。” 雷震东一拍脑袋:“哎哟,还是我们沈主任考虑问题全面。不过有一就有二,她总还会被再逮到的。” 关珊出了戒.毒.所,第一次去买货,后面就追着个警察逮到现行。真当毒.贩.子是吃素的?会放过她这么个当鱼饵的?毒.贩.子才不会管她到底是不是真当了警察的内应。 这女的现在求着警察把她抓起来才是王道。否则放出去的话,谁知道她会怎么死。一个瘾.君子抽多了,死在大马路边,除了苍蝇跟老鼠,哪个活物都不会愿意多看她一眼。 雷震东轻轻地拍着妻子后背:“咱不烦这个神,这是警察该做的事情。咱们跟老三打个招呼,赶紧回去吧。明天早上你还要上班呢。” 沈青的心情猛的又低落了下去:“少阳应该很恨我,如果我不劝他的话,他也许早就退伍了,也没有后面的事。” 她都不是林雪了,她有什么资格对少阳的生活指手画脚。她的自以为是害死了少阳。 雷震东一阵酸溜溜,沈主任果然不拿他当外人,很能舍己为人。要是没老三在的话,当年仓库爆炸的时候,那个摔下去的人就是他了。 行了,雷总决定大人有大量的原谅沈主任。谁让沈主任有颗菩萨心肠,总是舍小家为大家呢。谁让他是沈主任的那个小家呢。 “别瞎想了,少阳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子。”雷震东抬起手,揉了把妻子的脑袋,“在队里头,也就是他能够跟老周过手。少阳天生就是头野兽,别这么看我,这是夸他呢,敏锐地不得了。当初那个仓库有问题,也是他先发现的。嗐,不跟你说这些,有纪律呢。” 沈青张张嘴巴,本想问究竟是什么问题。雷震东一提是纪律,她就没再问了。 平常不管怎么胡闹,怎么纵容着她。一旦涉及到纪律,退伍老兵无论被怎么威逼利诱都不会跟她吐露半个字。 沈青心里头一动,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男人,手抵住了他的胸口:“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也是纪律?” 好端端的主动跟她提离婚,完了还死活不肯告诉她原因,光会插科打诨,缠着她不撒手。 雷震东一脸茫然:“什么纪律啊?我都退伍十几年了。别瞎想。” “我又没说是什么纪律,你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沈青愈发笃定,“雷震东,你必须得跟我说实话。” 雷总嬉皮笑脸的:“嗐,就说你爱瞎想,哪有的事儿。我这不是一时间想岔了,着了沈主任你的道么。来来来,手怎么这么冰,过来,我给你暖暖。冷在你手上,疼在我心里。” “雷震东,你给我正经点。”沈青脾气上来了,死活不让他抱。 雷震东哪里肯撒手,非得曲解她的意思:“行了,老三闲着蛋疼,吃这种闲醋。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要我说,你唯一的问题就是心太软,分手了还放不下。” 沈青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制止了他进一步上手的打算:“好,我认清我的错误,我从现在起就好好实践。你不说实话拉倒!我管你呢,我们离婚了!” “别啊,咱俩的情况不一样。我们那是假离婚,你都答应好了负责包养我,咱才去的民政局。” 沈青被他张口说瞎话混下是非的能耐给气乐了:“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明明我已经说过不会包养你的。” 人家金主包养个小鲜肉什么的,都是逗自己开心的。这块油腻腻的老腊肉只会让她闹心! “那我包养你呗。” “你钱跟房子还有股票基金什么的,都在我手上。你拿什么包养我?” “美好的肉体。” 沈青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这还是在烈士陵园呢,这当着少阳的墓碑呢。她吃亏在骂人词汇过于匮乏,意存高远的指桑骂槐之类,雷震东压根就听不懂。她憋了半天,只冒出来一句:“你讨厌!” “哟,我真帅!” “你无耻!” “我牙真白!” “雷震东!” “哎,沈主任,有啥吩咐?”他又贱兮兮地凑到了她跟前,“小的随时听命。” “你!”沈青气得说不出来话。 雷总赶紧搂住了沈主任,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咱俩啥时候不能敞开来说话了。” 沈青被他绕了半天,连主题都给忘了,成功地偏离了主线,只剩下本能的委屈:“你冤枉我,明明是少阳他妈请我帮忙的。她说少阳退伍了就打算混社会,她怕他走歪路,让我好好劝劝他。她说少阳在部队发展得很好,领导都喜欢他。” 十五年前,手机远远没有现在普及,就连上网都要依靠拨号,哪儿像现在这样WiFi遍地。人们的分离也更加容易。搬了家迁了户口改了名字,想要再去寻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分手之后的两年,她跟少阳毫无联系。她斩断了自己跟新市的一切关系。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江州偶遇少阳。其实她心里头偷偷幻想过,少阳也在江州,那么如果寒暑假在街头偶遇,他们会怎样?只是江州那么大,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相遇又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 少阳的母亲找到她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她不该再插手少阳的生活。他们早就分手了。可是少阳的母亲是那样的焦急,甚至要给她跪下了。她吓坏了,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承认,其实她内心也有渴望,她并没有真正忘记少阳。 在大学里,有男生向她示好,可是他们都不是少阳。他们对她微笑,他们眼中的阳光温暖不到她。 “我应该拒绝的。”沈青抹着脸,自嘲地笑,“在医院里头,最需要被警惕的一类病人就是对着医务人员下跪的。他们往往会成为纠纷的高危人群。我以为,少阳早就放下了。就当是个老朋友,帮他出出主意,分析分析情况。” 何况,她相信,少阳只要看了她的分手信,就不会再去找她。他就是那样一个死心眼的男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常常觉得,他有点儿傻。 雷震东被迫听了一耳朵自己老婆对初恋男友的情话,实在闹心得很:“傻的是你吧,老三可不傻,你别老以为我们当兵的不要脑子。” 沈青点了点头,笑了:“对啊,他要真傻,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他呢。”他只是愿意在林雪面前傻而已。 雷震东一看她眼眶红了,又是心慌又是心酸:“乖啊,青青,咱不哭,咱有事说事。你看,是少阳他妈让你帮忙的,少阳的确适合当兵嘛。他后来要退伍的时候,部队领导都找他谈话的。” 沈青靠在了雷震东的肩膀上,泪水滚滚往下落:“我不该劝他的。” 其实她看到少阳的眼睛时,就反应过来了。少阳从未放下她,他只会用那种亮晶晶的温暖的眼神看着她,好像眼中有阳光。她看着这样的少阳几乎要落泪,她知道自己也没有忘记他。 那天他们说了什么,她全都忘记了。近乡情怯,近故人也一样。他们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他说在部队里头有多好,她说在学校有多顺利。他们都是讨师长喜欢的孩子,他们拼命告诉对方自己过得有多好。 少阳的妈妈一直在边上给他使眼色。她只能含混地劝少阳,继续当兵吧,既然你在部队觉得好。 “你喜欢我当兵啊。”对面的男孩眼睛笑成了月牙,“嗯,那好,我就接着干下去,等我退伍了。” 他的话好像没有说完,他妈妈就急着催他起身,他们要去赶火车了。 她本能地站起来,想要送一送男孩,却被他妈妈拦住了,他们自己走就好。 她下意识地喊住了少阳。 又长高了一点儿的男孩冲她笑:“怎么了?” 她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咬咬牙对他喊:“你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吧,你以后一定会发展的很好。” 男孩嘿嘿地笑:“好!我给你写信汇报。” “你不要写信,少阳,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吧。” 男孩还想说什么,然而公交车已经到了。他母亲拽着他上车,他朝她做了个手势,笑得好像所有的阳光都笼在他眼中。 后来,她担忧了好久,害怕少阳给她写信传递热烈的情感时,她应该怎样斩钉截铁地回复对方,而不至于伤了男孩的心。那是林雪最爱的少阳啊,她又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 结果她从未收到过少阳的信。她失落又欣慰,她以为他已经想开了。她也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可是她没想到,时间又过了两年,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眼里依然有星光。 雷震东帮妻子擦干了眼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的,少阳不会怪你的。他顺从的是自己的心意。他一定特别高兴,这辈子认识了你。” 青青的说法跟他记忆中的情况有出入。青青没必要骗他,青青这么个死心眼,哪里做得出脚踩两条船的事情。那其中,肯定有误会。老三也是条汉子,他不相信老三会真死缠烂打。 呃,他跟老三的情况不一样。青青是他老婆,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哪里说离就离。青青明明还爱着他。 雷震东又想亲沈主任了。每次看到她掉眼泪,他就特想亲亲她,揉揉她,把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好好笼着。 夜风微微凉,沈青伸手推雷震东:“不认识我的话,他说不定会过得更好。” “傻话,不认识你的话,说不定他到死还是童子鸡呢。” “你,雷震东!” 被点名的人捉住了妻子点着他的手指头,乖乖,这么冷,得赶紧带青青出去了。总觉得这里要变天。 “怎么啦,我都叉开来说了。反正我跟你讲,你俩是以前的事,别说少阳现在走了,就是他活着,我也没让着他的道理。你是我老婆,我才不让呢。别瞪我,肚子还有孩子呢,能不能讲究点儿胎教啊。谁告诉你,要是他活着就没我的事儿了?我觉得我比他帅。再说了,就你俩之间,他妈应该没少掺和。” “那不是你干妈么。”沈青没好气,却到底没能挣脱雷震东的怀抱。这人一个劲儿的大呼小叫,非得说她这当妈的不体贴孩子,好端端的非要把自己给冻感冒了。她就跟他扯不清楚。 雷震东一点儿温情脉脉都不讲:“我亲妈跟你我都站你这边,何况是干妈呢。那也是看着老三的情面。老太太就没几个能清清白白敞亮开来说话的。我妈当年还冒充我,给塞我情书的小姑娘回信,让人家先看看自己的成绩。我美好的青春时代就是这么断送在她手里的。” 沈青要翻白眼:“真委屈了你啊,雷总,现在你单身了,怎样青春时代都没人管。” 雷震东煞有介事:“我结婚后才明白,之所以青春时代不绚烂,全是老天爷怕我燃烧得太早了,直接烧没了,要把激情留给婚姻呢。” “你赶紧结婚去啊,别浪费了你的激情。” “不,沈主任,只有你才能唤醒我内心的狂热。哎,咱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别打扰老三睡觉了,咱走呗。”雷震东伸手拿起地上的保温桶,朝着墓碑上的男人扬扬下巴,“青青煮的面条你也看到了,蛋是我们家养的大花小花生的,荷包蛋是我煮的,你闻闻味儿意思过也就算了。” 沈青急了:“你干嘛呢?” “一会儿拎车上我吃啊,你就没给我煮过面条卧荷包蛋。” “你又不爱吃面条。阿姨哪回下面条你不是哼哼唧唧,配了那么多小菜,都跟亏待了你似的。” “那不是阿姨煮的嚒,要是你煮的,我肯定爱吃。”雷震东嘀嘀咕咕,“你就光煮给老三吃了,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啊。你跟了他三年,咱俩不也过了三年么。你老区别对待。” “你说什么怪话,这是祭品,我给你煮什么祭品啊!我知道我孤寡命,我跟你离婚,你不用这么刺我。”沈青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怎么就这么讨厌,他怎么就这么讨厌。 一视同仁个鬼,少阳什么时候让她闹心过。就是他,老让她哭。 雷震东吓得不轻,孕妇的情绪说来就来。他赶紧一把搂住人,也顾不上吃面条的醋了:“怎么了这是,哎哟,我的青青心肝宝贝哎。胡说八道,你哪儿是什么孤寡命,你就是命里旺夫。你看你旺得我多好啊。” “好什么啊,好的话,你跟我离什么婚?”沈青一抹眼泪,“你和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今天不说清楚的话,咱俩没完!” 夜风习习,吹来了上风口的脚步声,伴随着火光一明一灭,有说话声闪烁:“鹏哥,这边走。您对您弟弟真是贴心。” “再贴心也没用,人走了就是走了。”穿着衬衫与西装裤的中年男人从花木掩盖的地方出来,光影斑驳,落在他脸上,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比起她记忆中穿着汗衫吃肉喝酒的模样,田大鹏沧桑了不少,也斯文了许多。他的鼻梁上甚至架着副金丝眼镜。沈青记得他视力很好,大老远就能看清楚人。 雷震东眯起了眼,习惯性地见人先三分笑。 沈青提前一步打了招呼:“大鹏哥,你来看少阳吗?” 对面走来的两个男人愣了一下,田大鹏先笑了:“噢,是小雪啊。多少年没见了,一打眼都没认出来。” 他在撒谎,直觉告诉沈青,这个男人在撒谎。且不说十几年的时间足够她褪去婴儿肥,五官长开,单是发型的变化,就足以让人分辨许久才能认清楚她的身份。如果他不是近期见过她的话,他又是凭什么一眼认出的她。 “是啊,老是凑不到一块儿。每次震东去看干妈的时候,都跟你错开了。听说你也在江州,真是巧啊。” 田大鹏点点头:“可不是么,真巧。” 夜风轻轻地吹在他们脸上,瑟瑟发抖的灯光扭曲成奇怪的模样。时隔多年,他们又重逢了,连接他们的那个人却长眠在了地下,静静地看着一切。 72.说好的复婚 雷震东热情地跟田大鹏握手:“在部队的时候就听少阳总是提起您, 倒是一直没凑上见面。大鹏哥你好,我是雷子,少阳的战友。这是我爱人。不抽不抽, 我爱人怀着孕呢。” 田大鹏收回了递烟的手,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对面的女人, 然后目光落在了墓碑的照片上:“我倒是忘了,这当着少阳的面呢。” 他手中的香烟并没有掐灭, 反而又狠狠地抽了一口, 吐出了烟圈。 雷震东护着妻子站在上风口, 免得她直接吸到了二手烟。沈青抬头看田大鹏, 微微带着点儿笑意:“大鹏哥,栗子姐呢?她没跟你一块儿来吗?” 田大鹏的手顿了一下, 似笑非笑地看她:“你还记得你栗子姐?” “当然记得,我妈走的早,栗子姐就跟我的小妈妈一样。” 那个面如满月的姐姐, 永远笑眯眯的。每次见到她跟少阳,一定要给她塞点儿吃的, 有时候是糖炒栗子,有时候是冰棍儿, 说要帮少阳把她养胖点儿。 “就算我跟少阳分手了,我出去上了大学,栗子姐永远是我栗子姐。”沈青微微抬起了下巴, 平视着田大鹏, “大鹏哥, 代我问栗子姐好。我在江州的仁安医院工作,她要是有空,来找我玩啊。” 雷震东一直温和地笑,主动邀请田大鹏:“哟,大鹏哥什么时候有空,带上嫂子一块儿来家里吃顿饭啊。”他抓紧了沈青的胳膊,又冲田大鹏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祭奠的差不多了,先走一步。明天还要上班呢。” 田大鹏半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对面的夫妻,脸上的笑跟纸糊的贴上去一样:“噢,我倒忘了,你们都是大忙人。” 他身边跟着的人手机响了,侧过身避到边上去接电话。 田大鹏点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去吧,我跟少阳说说话。” “有件事情,不知大鹏哥清不清楚。少阳的父亲一直拿自己收入的一半支付抚养费,直到少阳年满十八岁。他当然不算是一位好父亲,但他该尽的基本义务他已经完成了。他也没做过别人想象中的龌龊事,他根本就没有参与过少阳的成长过程,他对少阳的事情一无所知。” 田大鹏拿下了嘴里头叼着的香烟,目光落在了沈青脸上:“噢,是吗?他倒是个好人。” “是非功过后人才能评判,好不好人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但是谁也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去当圣人。这世界并不是谁弱谁有理,多的是不讲理,对别人进行道德绑架的弱者。” 田大鹏还想再说什么,旁边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又过来了,手里抓着的手机亮着,显然通话还没结束。 田大鹏冲沈青点了下脑袋:“行了,你的心意我接下了。早点回去吧,沈主任。” 雷震东扶着妻子的后背上了出租车。 司机已经在门口等了五分钟,见他们就催促;“咱得抓紧了时间,不然误了火车点了。” 车子刚一发动,烈士陵园门口的大松树底下转向灯一辆,另一辆车子也动了。 司机乐了:“哎,今儿什么天啊。你们这是约好了,一块儿来给你们家老爷子上坟的?大半夜的往这儿钻,想法够独特。” 沈青笑了笑:“可不是么,大家不约而同。” “那你们为什么不跟那辆车走啊?坐不下?哎,我看好像里面连司机就两个人。” 雷震东搂紧了妻子的肩膀:“不是一条道上的,不顺路。” 司机暗地里头嘀咕,这怎么就不顺路了。这条路往前开,不就是新市的高铁站么。 新市是座安静的小城,据说每年市政府都在想尽办法吸引外来人口定居。然而到现在,居民依然往外走的更多。 晚上十点多钟,这条通往高铁站的公路连车辆都稀少。道路边上的路灯跟护卫队似的,护送着这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分外扎眼。 雷震东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胳膊,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车窗外。旁边那辆雷克萨斯后排上坐着的男人突然侧过头,冲雷震东略一颔首。雷震东礼貌地笑了笑,点了下头。 “是他。”沈青跟着点头示意,声音轻轻的,“就是他。” 田大鹏不是号称要吊唁少阳吗?他明明才到的烈士陵园,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走了。难道他有什么急事? 雷震东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把人抱得更紧了。 车子在公路上追逐,司机本能地不想被对方压一头。雷震东跟沈青却异口同声:“不用追他,让他先走。” 司机讪讪地笑了:“赶也赶不上,那车肯定改装过,不是一个路数的。” 出租车抵达高铁站的时候,雷震东付了账,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高铁站外头空空荡荡,室外停车场只有寥寥无几的两三辆车子,没见那辆雷克萨斯。 “拍照片的人是他。”沈青平静地看着雷震东,“你不是一直在疑惑,朱佳凌明明人躺在病床上住院,哪儿来的帮手去盯着我的吗?我现在告诉你,帮她忙的人应该是田大鹏。” 雷震东护着妻子往高铁站走,等人过了安检,他才放松了点儿:“我猜到了。”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沈青抓住了他的手指头,“你在怕什么?” 朱佳凌联合外人陷害她跟何教授这件事本身,应该不足以让雷震东恐惧。他资深直男,自大狂,有癌变倾向。他最多会调侃女人不能单身还没有心灵寄托的时间太长,否则会偏执狂。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紧张? “没有。”雷震东的身体一下子就松软下来,还是一贯不正经的笑,“我这不是怕你会一巴掌把我手拍下来么。你都在老朋友面前承认我是你爱人了,我高兴都要高兴疯了。” 沈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排队检票过安检。等到了车厢里头,她主动蜷缩在雷震东怀里:“我困了,睡会儿。” 雷震东“哎”了一声,就势在她的脸上亲了亲。 沈青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如释重负。他究竟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再跟她思索同样的问题? 田大鹏为什么坚持要来祭奠少阳?人的情感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跟空间的延长逐渐转淡。 如果田大鹏还一直住在新市老家,那么也许他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反复受到正向的关于少阳的刺激,会有可能坚持去看一眼这位邻家弟弟。就像那时候一直跟在少阳屁.股后头的大军一样。雷震东说大军已经把自己的小女儿过继到了少阳名下,算是给少阳续了香火。 可是田大鹏完全不同。他已经定居江州十多年,他为什么能坚持去照顾朱佳凌?久病床前尚无孝子。雷震东是因为感恩少阳的救命之恩。田大鹏又是为了什么? 太突兀的浓厚情感,免不了怪异。 筱雅曾经说过她,太过于悲观。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和事。她也清楚自己的这个毛病,可是她没有办法停止想下去。 高铁轻轻地晃荡着,车窗外传来整齐的震动。沈青靠在雷震东怀里,渐渐地睡着了。 她靠着的人轻轻松了口气,抓住了她的手,揉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窗外,夜色苍茫,连月亮与星星都翘班了。 雷震东有种想要抽烟的冲动,最终还是吻到了妻子的头发上。他的青青,真是敏锐得吓人。 从高铁下车的时候,雷震东有心直接背着妻子过检票处。然而沈青自己清醒了,打着呵欠道:“他撒谎了,他没跟栗子姐结婚,他的户籍上显示他是单身。” “他一看就是个定不下来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雷震东笑嘻嘻地推她上车,半真半假地吃着醋,“沈主任,你这样不行啊。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单身,你一个已婚妇女,怀里头还揣着娃。你关注这种事情干嘛?” “我请沈沐骄帮我查的。”沈青拍开了他的手,自己系安全带,“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很准。他没跟栗子姐结婚的话,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跟我说?还云里雾里的绕着,你不觉得这很有问题么。” 雷震东发动了车子,直接打击了沈主任:“那是你不懂我们男人。如果你说的那位栗子姐甩了他的话,他才不说呢,多丢脸。” 沈青一下子愣住了,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倒是没想过这一点。” 雷震东趁热打铁:“这就对了,只有我们男人才最了解男人。你让那小警察瞎查什么呀,就她那冒冒失失的劲儿,谁知道会捅出什么篓子来。你真要查他,不会找我啊。” “那你帮我查不?”沈青扬起了下巴,在后视镜里头看开车的男人。 雷震东断然拒绝:“不查,我吃醋,你太关注别的男的了,我坚决反对。” 沈青似笑非笑:“那我还找沈沐骄帮我查。人家查的挺好啊,今天下班时才说的,晚饭时候她就弄清楚了田大鹏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江州。” “你查这有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去找你那个小妈妈?乖闺女,爸爸可以身兼数职,除了不能给你喂奶,什么都包圆了。嗯,也不是不能喂奶。只要你愿意喝。” “滚!你个流氓。”沈青恨不得掐死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剩下的话都言不由衷了,“我问你,你每年都回去看你隔壁家那会儿老给你塞好吃的奶奶吗?” “那可不能,他看上了我给她当孙女婿。她孙女儿到现在还没结婚呢。我这要是老往人家跑,人家会想多的。” 沈青气得都不想再说下去了:“赶紧去啊,这还青梅竹马呢,不正好满足了你青葱岁月的美好期待么。” “这可不行,她没我老婆好看。” “你别跟我打岔!我是说,他对朱家的感情到不了这份上!我问过于医生了,平常朱佳凌生小病住院时,都是她这位娘家侄子照应的。他这么闲啊。还有就是,他为什么要帮朱佳凌瞎胡闹?” 雷震东往右打了半圈方向盘,转到了另一条路上,心不在焉道:“哄老太太开心呗。他对你肯定也没什么感情,刚好拿着你作伐子逗老太太一乐,他不也没损失么。” “没损失不代表他有收益。他一个做物流生意的,看样子生意还做的不错。他闲得时间多到没地方花,还非得找这种事情乐呵。好,我们就假设他打的主意是你直接翻脸,不理我了……” “那不可能,人头猪脑啊。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我可不相信他生意能做多大。”雷震东赶紧发话摆明立场。 “哎,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嘛!我是说,即使我们这边没动静,何教授也不可能趴在地上让人打啊。他都到这位子上了,该有的人脉他全都有。” 雷震东又开始吃醋:“你注意点啊,别老当着我的面说别的男人有多厉害。我也会泛酸的。” 沈青火冒三丈:“你又吃哪门子的飞醋啊!你不就是想知道我跟他睡过没有吗?我告诉你,没有!他很尊重我,很照顾我。” 因为害怕交往会给她带来周围舆论的压力,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段感情。那个时候正是她最痛苦最迷茫的阶段。她迫不及待地希望从林雪的躯壳中挣脱开来,真正意义上成为另一个人。 何教授的温柔体贴与细心,支撑着她走过了那段煎熬的时光。她永远感激他的付出,所以,她从不后悔跟何教授交往这件事本身。 “除了你这种流氓,一心就想睡我以外,谁跟你一样不要脸啊。” 雷震东赶紧摸面纸盒,安慰气得小脸通红,眼泪都下来了的妻子:“哎哎哎,我没说什么啊。乖乖乖,咱不哭啊。你看,筱雅怎么跟你讲的,情绪不要大起大落的。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吓到了宝宝怎么办?” “那还不全都怪你么,有话不好好说,还不让我把话说完。总而言之一句话,田大鹏很可疑。我不相信他仅仅是为了哄朱佳凌高兴,就故意陷害我。还有,我怀疑你那位干妈有偏执狂。当初何教授跟她,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 何教授没必要在她面前装白莲花。甚至他直接将他与朱佳凌母子的关系描述成失败的婚姻,会更加有利于他的社会形象。毕竟,他们认识的时候,何教授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 “她在少阳面前到底怎么编排的人我不知道。但肯定很糟糕,不然少阳那样的性子也不会在我面前都说他父亲死了。他明明一眼就认出了何教授。可见,他对何教授非常熟悉。” 不管大人之间如何,在孩子面前拼命诋毁生父,其实相当不明智。 也许比起感情,钱微不足道。可是能够坚持掏了十八年自己收入的一半给儿子当抚养费,甚至为着这个,坚持没有再找伴侣。这样的人,真的应当在儿子心中被钉在耻辱柱上吗? 车子开进了芙蓉苑,雷震东总算能稳稳当当地先停了车,把人抱下来以后,他叹气:“好,都听沈主任的。你让那个小警察消停消停吧,这件事情,我来查。” 沈青狐疑地看着雷震东,咬咬牙,当着他的面发了微信给沈沐骄:“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是这样的,我朋友想了好几天,决定跟另一位追求者交往了。那个田大鹏到底怎么样,就无所谓了。” 沈沐骄的微信回的很快:“没事,我值夜班呢。没关系,我也没查到什么东西。你早点休息吧。” 沈青再三再四地道了谢,然后直接将手机塞给雷震东:“给我把电充了,我要洗澡。” 她开了热水器,温热的洗澡水从花洒中倾泻而下,烫得皮肤微微发红,让她有种被温暖包围的爽快感。她手搓到胸前的时候,突然间有了主意。 “雷震东,沐浴露没了,你过来给我拿一下。” 雷震东人正站在窗户边上发呆,闻声立刻吓唬妻子:“沈主任,我这进去了可出不来啊。” “没关系啊,刚好帮我洗澡,我累了。”浴室里头的水流声停下了,沈青主动邀请男人,“快点进来吧,都几点了。” 雷震东负隅顽抗:“沈主任,您怎么能这么庸俗呢。咱们什么交情,哪里总停留在肤浅的表面文章上,咱们就不能进行高雅点儿的精神交流,比方说谈谈天气谈谈GDP谈谈峰会什么的。” “你到底进不进来?” 雷震东咬紧了牙关,摸进了浴室,眼睛始终盯着卫生间地上的防滑瓷砖,嘴里头还念叨着:“我就说架子上起码要放两瓶沐浴露吧,你非不听我的。囔,给你。” “给我抹上。怎么了,你眼睛角膜炎了刺痛还是畏光,干嘛不敢看我?”山不动,她动,她昂首挺胸走到了鸵鸟面前,“看我呀。” 妈呀,那白花花的,简直要晃瞎他的眼睛。雷震东还想再坚持一把:“沈主任,赶紧洗澡。大晚上的在浴室里头别着凉了。” “你给我洗澡。帮我洗干净了。快点,我还要睡觉呢。” 雷震东咬咬牙,恶从胆边生,直接用花洒打出了泡沫,抹在了她身上。他眼睛一直低垂着,全靠着手感在她身上摸索。那么软,那么滑,掐一下就是一块红印子。哪里需要什么沐浴露啊,她浑身都香的要命。 雷总决定再拯救一回自己堕落的灵魂,心里头不停地念《金刚伏魔经》:“南无喝呐怛那哆呐夜耶……” 被伺候的人还不停地抱怨:“这边,这儿没搓到。你能不能认真点儿啊。哎呀,你身上都湿了,一块儿洗澡吧。” 大和尚进了妖精洞,雷震东的衣服愣是被沈主任扒光了。沈主任还要拿自己当澡巾。 他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从架子上卷了块大浴巾,裹着不安分的妖精上床:“睡觉。”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沈青一把拉住他,直接踢开了身上的凉被:“雷总不陪我一块儿睡吗?” “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雷震东,你跟我老实交代!到底是哪个小妖精把你榨干了?”他都一个礼拜没上她的床了,她就不信他能憋得住! 她身子一挺,要坐起来。没了浴室里水汽云遮雾绕的遮挡,神.女.峰傲然挺立。 雷震东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什么《金刚伏魔经》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就是和尚,参的也是欢喜禅。 沈青冷笑,她还不信自己治不了他了! 雷总憋了足足有十多天,这一回真是快乐似神仙。虽然忌惮着青青有孕在身,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沈主任难得主动一回,已经足够让他癫狂了。他跟人反复研修,一直参禅到大半夜,才搂着人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沈青作势要打电话请假。 雷震东亲了她一口:“好,咱家沈主任是该好好歇歇。” “不,请了假,咱俩今天去复婚。” 雷震东傻眼了,眨巴着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 沈青皮笑肉不笑:“你不是一心想要我包养你么,那我直接给你个名分不就结了。” “哎,别别别。”雷震东赶紧摁住她的手机,讪笑着,“沈主任,您就让我多当两天小白脸,过过干瘾,行不?” 沈青陡然变脸:“雷震东,你完了!你今天不跟我说实话,你就甭想出这个门!” 她白色.诱他了啊! 73.暗夜的交易 雷总什么人, 怎么会轻而易举被一堵院墙给困住呢。他成功地出了沈家的门,直接叫沈主任给赶出去的。 沈主任合上车门,冲着屁颠颠又追上来的雷震东冷笑:“行, 既然你穿上裤子不认账, 那我就当昨晚上白.嫖了。服务不错, 下次我叫上朋友去点你的单。再见!” “祖宗,求您, 你慢着点儿, 你肚子里头还有孩子呢。”雷震东意图扒车门, “青青, 咱们有话好好说。” “滚——”沈主任吐气如兰,柔柔的嗓音百转千回, “不用您操心,雷总,我马上带着孩子改嫁去。嗯, 这回我一定嫁个高帅富!” 雷震东快要给她跪下了:“青青啊,这不能随便给孩子找后爹, 容易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的。你看看,多少被后爹残害的孩子。你忍心让我们宝宝也遭遇这样的不幸吗?” “没发现。”沈主任对着后视镜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转过头魅惑一笑,“那得看什么人找,又看找的是什么人。” 车子发动了, 沈主任直接留下汽车尾气。雷总两条腿到底不是四个轮子的对手, 他看着妻子一骑绝尘, 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完了,他这回是彻底惹毛青青了。沈主任的火一发起来,那可真不是轻易能灭的。 老三啊老三,哥哥为了你也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了啊。你在天之灵要不好好保佑你哥哥我,我让和尚天天给你念咒去! 雷震东摸出了手机给小蒋打电话:“人找到没有?行,我马上过来。” 沈青一路飞车开到医院,踩下刹车,狠狠吐了口恶气。 雷震东这个混账东西,她都这么着了,他居然还敢跟她耍花腔。不过了!过不下去了!她傻她才搭理他呢。就算他身陷囹圄,众叛亲离,也是他活该!傻子才给他送牢饭呢,没钱在里头吃不饱穿不暖拉倒。全是他自己找的! 车窗被人敲响了,沈青吓了一惊,抬起头来见辛子墨那张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脸,顿时没好气:“干嘛啊?” 辛子墨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哟,沈主任啊!我还以为你家老雷失心疯了。这一路车子飙的啊,我跟在后面差点儿都没追上。没想到您巾帼不让须眉,居然还有这一手。” 沈青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位兴致盎然的少爷。 她摸出了手机,拨通了雷震东母亲的电话,主动问安:“妈,最近你跟爸爸身体还好吗?……我挺好的,能吃的下。产检情况一切正常。震东也蛮好的,不怎么在外头喝酒。好的,那我看着他,就说是妈您吩咐的。” 照理说,要问事情的话,她打电话给雷父更加合适。可是没道理当人儿媳妇的跟老公公太亲近,她只能硬着头皮跟自己的婆婆亲亲热热。 雷母原本还有点儿气不顺,丈夫在边上点了两句之后,她总算下定决心要对母凭子贵的儿媳妇温和一些。毕竟先前的事情是她理亏,儿子还是靠儿媳妇劝着,才肯再跟他们老两口说话的。 两人一来一回说了半天,全是家常闲话。沈青挂电话的时候,基本上断定了一件事,雷震东不仅瞒着她,连他爹妈也一块儿瞒了。 这人到底想干嘛?为什么先前好端端的,进了一趟公安局,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明明在公安局里头,也没什么多特别的事啊。 她仔细回想那段时间前后,唯一能够算的上意外出现的人是丁雯的丈夫,那位神出鬼没的周队长。可是那晚上,他也没有要找震东的意思,他甚至都不知道震东被公安带走了。 就像雷震东自己说的那样,他都已经退伍十多年了。他到底要讲个什么破纪律啊。多严重的纪律?还非得把她往外头推。 辛子墨在边上一路看着沈青面色阴晴不定,终于没管住自己那张话多的嘴:“哟,沈主任,果然是孝顺儿媳啊,传统美德持身。一家人很是和谐有爱啊。” 怎么哪儿都有他,他少说两句话,没人当他是哑巴。沈青双手合十求饶:“辛少,您老有什么吩咐没有?” 辛子墨摇头摆手,笑嘻嘻的:“吩咐不敢当,就是给你通报个好消息,有人又被抓了。” 沈青疑惑地挑眉毛:“谁?” “关珊啊,才出来就又进去了,真是浪费警力。你说她要是一直老实在里头待着,不也没这么多事情了嘛。大晚上的还让警察抓贼,就不能消停消停,也让人家警察叔叔吃上一顿热乎饭。” 平常也没见他多体谅警察同志的辛苦。沈青笑了笑,伸手拨自己的头发,不甚感兴趣的模样:“那我是不是该请你吃顿早饭,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沈主任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啊。也对,有雷总这么耳目灵敏的人在,沈主任肯定一早就知道了。” 沈青侧过头去看辛子墨:“辛医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辛子墨一点儿都不害臊:“没事,照我家夫人的话,就是我贱格。不把事情搞清楚,我大晚上的会睡不着觉。” 沈青眼睛朝上翻了翻,看了眼医院的穹窿顶:“无聊。” “那我跟你说点儿有聊的。小心反扑啊,那一位也不是好惹的,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况且人家后头有人啊,还足够硬。”辛子墨冲她笑了笑,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沈青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吁了口气,朝内镜中心的方向去。她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小辫子有可能被人抓到。 她不过是个普通医生,不仅没有行政职务,甚至连单独带一个诊疗组的经历都没有。现在医改重点的确是反腐,可如果连她这个层别的小医生也列入重点监控对象的话,那就真是讽刺了。 从道德上攻击她,其实也站不稳脚。她跟何教授那一段,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谁规定分手过后的男女不能见面,不能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强行尬黑的后果是她反而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情。 笑话,睡了一个国内的教授,就能直接保送哈佛医学院?这可真是哈佛被黑的最惨的一次。人家有学历有能力,升职称也是按部就班。人家长得好看吃你家大米了? 她反复思量了许久,自觉身上没有太大的漏洞可以被抓住做文章。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辛子墨的意思应该是顾教授并没有因为论文造假的事情被钉死。 这也不足为奇,如果论文造假就身败名裂的话,那灰溜溜倒台的专家也未免太多了。等到大众的关注热点过去,一切自然会风平浪静。就是顾教授估计不会心甘情愿咽下这口恶气,势必要再反击一回。 沈青不敢指望他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自己。她唯一希望的是,这人能消停一阵子,暂时别再盯着她不放了。 非得在男女关系上做文章吗?说句不好听的话,武则天养面首也没耽误她当一代女皇。有种的来点儿真功夫,不要总是这样下作又龌龊! 她瞥了眼大厅里头的穿衣镜,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赵建国昨晚肩膀上挨了一下子,肿起了一道红印子。他先开始没当回事,睡了一觉起来,总觉得胳膊不得劲,被妻子硬押着到定点的仁安医院来拍片子了。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的年纪,还当自己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呢。”赵夫人越看丈夫越闹心。 沈青踟蹰了一下,看了眼时间。她在病区上班时提前惯了,转出来也没改,此刻距离内镜中心开始上班还有二十分钟。她主动走过去向赵建国打了个招呼:“赵叔,您这是要做什么检查啊?” 赵建国被妻子叨叨得头疼,闻声赶紧转过头:“小雪啊,没事,就是肩膀上挨了一下,拍个片子看看。” 赵夫人顺着丈夫的视线看过去,盯着沈青的脸仔细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小雪,哎哟,你真是小雪啊。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回新市看看啊。你怎么一大早来医院了,哪儿不舒服吗?” “不是,阿姨,我在这边工作。”沈青笑了笑,“我去给你们问一声,看大概什么时候到你们。” “哎,那真是麻烦你了。”赵夫人一直盯着沈青看,“你这孩子,成家了没有,有孩子了吗?什么时候到家里头来吃饭,我给你烧老家的菜。” 赵建国轻咳了一声:“好了,你不要老是一见人就问东问西,人家还怎么跟里头的大夫说话?” CT室的医生换好了白大褂出来,看了眼外头排着的长队,朝沈青笑了笑:“行啊,沈主任发话,我们就提前上班吧。不过报告得差不多下午才能拿到了。昨天的片子还积了一堆等着认看呢。” 沈青摆手:“没事,我跟着看一眼,只要不伤到骨头,就放心点儿了。” 赵建国站在机器前头做扫描时,沈青坐在电脑前看图像。还好,看情况是软组织挫伤,没伤到骨头。人的年纪越大,骨头愈合越艰难。赵叔毕竟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赵夫人对着沈青连连道谢。 赵建国却看着面前的女人神情复杂:“既然已经回来上班了,你就好好工作。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要相信法律,相信警察,我们绝对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沈青微微一笑,冲夫妻俩点点头:“谢谢赵叔,我先过去上班了。” 赵建国的妻子目送长大成.人的孩子远去,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小雪不见外,主动帮你打招呼。你怎么跟人说话还是不阴不阳的啊。够可以的了,我说实话。她妈的案子到现在没破,她爸又是在你们酒桌上喝死的。她不恨死你们就不错了。” “行了,我说什么了,我就是怕孩子面对的诱惑大,走错了路。”赵建国本能地烦躁起来。 昨晚抓到关珊之后,他从对方嘴里头问出的只言片语,让他一夜都没睡踏实。 当年的事情,因为实在属于丑闻,严重影响了公安局的形象。他们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事给压下去的。直到现在,赵建国依然不愿意想起当初的难堪。 林副局长再不好,那也是他正儿八经意义上的师父。赵建国从进新市公安局开始,就在林副局长手下干,他不愿意让死去的人还经历不堪。二.奶的孩子闹上了门,非得说是小雪把她妈推下楼的,有鼻子有眼,说的跟真的一样。 赵夫人还想怼两句丈夫。赵建国的手机先响了,是局里头来的电话。 昨晚抓到的那个毒.贩子是个散户。他们撬了一夜,也没从那小子口中知道多少关于上家的信息。现在贩.毒的手段愈发隐蔽,毒.贩子的警惕性也高的很。 他们原本以为已经难以从这小子嘴里头挖出更多的线索了。不想这家伙因为过于恐惧,生怕自己挨枪子儿,居然主动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目睹了一起枪.击.案,知道关于枪的一些事。 “老赵啊,要怎么夸你呢,你也太厉害了。跟着个粉.呆子就能直接抓毒.贩,摸了条小鱼就能靠近大海的边。行了,等你回来再详细说。这事情搞不好,真大发了。” 赵建国绷紧了脸。涉及到枪支的那都是大案子,他匆匆忙忙跟妻子交代了一句:“我有事回局里头,你自己先回家吧。” “哎,你好歹让医生给你开点儿药吧。” “有什么好开药的,家里头的活络油不还没用完么。光知道瞎开药。”赵建国敷衍地跟妻子挥挥手,大踏步地朝医院门口去了。 剩下他爱人气得鼻孔里头冒粗气,合着皇帝不急太监急。受伤的人明明是他,反倒是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赵建国马不停蹄,一路赶往了公安局。那个绰号叫耗子的小毒.贩已经被审过了。这小子怂得很,竹筒倒豆子,一骨碌往下全交代了。 枪击案发生的那晚上,他在附近晃悠。其实是刚吸了毒,人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原本他没留神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声闷响,然后有人跑。旁边的人在骂,谁他妈让开枪的。 他当时浑身一个激灵,抽了粉之后的晕乎乎都吓没了。那是枪声,不是闷雷。 警察嗤之以鼻:“你那不会是幻觉吧,抽多了脑子坏掉了。” “不不不,警察同志你听我说。当时我也分不清楚情况,是我发散过来之后,我在地上捡到了子弹头。墙上还有痕迹。” 人吸了毒之后,天王老子都不怕。平常胆子没老鼠大的小散家,那天就稀里糊涂地拿着子弹走了。后来他再去那块儿转悠时,发现还有人在找。他就明白过来是真发生了事儿,动枪了,对方应该是不想被人发现。 “警察同志,你们可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是我说的啊。这动枪的,会一枪崩了我的脑袋的。” 问话的警察快被这人气笑了:“你以为贩.毒不挨枪子儿?” “我没有,我就是自己吸,看人可怜,分点儿货给她。我哪儿知道她会这么坑我啊。果然人家说的没错,这烂货就不能沾!我真不骗你们,她名声太差了,我们圈子里头的人都不稀罕搭理她。她也就是去医院骗骗杜.冷.丁的命。这种人,真是不得好死!” 警察猛地一拍桌子:“你这是威胁谁呢?人家拿枪架在你脑袋上逼着你卖的?老实点儿,好好交代,把你知道的全都说清楚,说不定还能算立功!” “好,我说,我说,我认识那个找子弹头的人。” 这头耗子拼了命地想要立功。那边一同被带进公安局的关珊已经回过了神,吓得面如土色。 就跟沈青猜测的差不多,关珊没有被关多久。 她刚出了强制戒.毒所的关珊,没来得及抽上出来后的第一口毒.品,就被警察给逮到了。因为尿检阴性,复吸行为没能完成,她在公安局待了两天,被反复教育过后,就又回归社区戒.毒了。 赵建国目送她离开的背影,神情复杂。也许正如小雪说的一样,有这样一个女儿,再配上那样一个女婿,关美云死了反而是解脱。活着,意味着漫长的煎熬,反而会让痛恨她的人更加痛快。 如果小雪真要复仇的话,那为什么不亲眼看着她们生不如死呢?那是老天爷给她们最好的惩罚。 关珊回到狗窝一样的家以后,赶紧锁好了门。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明白这一回自己被那个该死的老警察坑惨了。老王八,跟在她后面逮了耗子个正着。外头的人肯定以为是她坑了耗子。那些人还不得活剥了她的皮。 她就知道这些警察没一个好东西,全是阴险下作。那年那个贱.货的爹就是这样。不要脸的老畜生,说好了要供养她们母女一辈子的。堂堂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手指头缝里漏漏,也够一大家子吃香喝辣的了。 他倒好了,每个月工资就那点儿,还好意思说已经把房子给卖了。那点儿钱够什么呀!都是她妈窝囊心软,被个警察一哄就晕头转向,一心想着要等风声过去了当局长夫人。 结果人死了,都没人给她们报个信。还是她没钱花了,主动跑去新市找人,才晓得这个老王八已经死了都个把月了。屎壳郎滚粪球表面光,堂堂一个副局长居然连住的房子都是公房。人一走,公安局就收了。留下八万块钱的抚恤金,也被那臭.婊.子给拿走了。 她们母女俩才是最大的冤大头。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个细细的女人嗓音:“珊珊,你回来没有?回来跟我走吧,今儿有人请客。有吃有玩有的抽,姐妹们人数太少,叫我喊几个人去凑数。” 关珊的魂一下子就被勾走了。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有老板爱热闹,专门开了派对找人去玩。大不了就是吃点儿亏,叫人炒了大锅饭。要是运气好,成了派对的熟人,三不五时就有的玩。 她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赶紧起身拿起了口红去开门:“要打扮成什么风格的?我要不要换件衣服?” 门被猛的推开了,关珊叫一股大力给拽了出去。门口那个面黄肌瘦的女人鼻涕眼泪一直往下淌,点头哈腰地从壮汉手里头接过一小袋白色的粉末,一扭身,就进了旁边的公厕。 江珊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本能地辩驳:“不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巴,套上麻袋扛走了。 关珊拼命地挣扎,然而她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她的。他们要立威,让买家不敢给警察当耳朵眼睛。但凡是这样的人,都不得好死。 “你不是一直愁没货么。这一回管够,管饱,你个骚货就好好享受吧。” 关珊呜呜叫着,就跟狗肉馆门前待宰的狗一样。她见过这样的人,一针下去,倒在垃圾堆里头,等到被发现的时候,脸都被老鼠咬烂了。 真的不是她,她也不知道那个老王八会跟上她啊。 冒着寒光的针头越来越近,女人死命地蹬着腿,往后挣扎。她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惧怕过毒.品,那个她平时朝思暮想让她百爪挠心的注射器,此刻成了鬼头刀,要收了她的命。 “慢着,这人先给我留下吧。”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了众人的身后,“算是卖我个面子。” 摁住关珊的人松了手,领头的那位讪笑:“大哥,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 “没关系,我来交代。”男人一脚踩在女人的脸上,恶意地碾了两下,“想活下去吗?想的话,就帮我办点儿事。” 74.消失的女人 “嘟嘟”一阵急响, 毫无悬念的,沈主任又挂了雷震东的电话。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龇牙咧嘴,眨巴着眼睛, 对着听筒直吸气。 被惹毛了的孕妇还真是不好顺毛, 火气十足, 完全翻脸不认人,毫无情面可言。 从他被扫地出门之后, 雷震东别说是摸上沈主任的床了, 就连沈家大门的边都不让碰。青青一下班就躲在后院对着两只鸡看文献, 大门紧锁, 老洋房把人挡得严严实实。他趴在大门口瞅了半天,人影子都看不到半个。 他想硬闯, 他自己精心捯饬出来的安保仪器直接把他拦在了外头,典型的作茧自缚。 雷总怎么会被这点儿艰难险阻拦住呢。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军旅生涯练就出的一身好本事,愣是绕到了后院, 艰难地爬上墙,从蔷薇花架中伸出脑袋, 对着屋檐下的青青,嘴里叼着朵玫瑰花, 笑得人比花娇。 沈主任坐在后门口吹过堂风,头微微垂着翻看手上的文献。纤长的脖颈露出了一截粉白,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雷总目眩神迷地看着她抬头轻笑。只见沈主任朱唇轻启, 喊了一声大花小花。 两只成了精的芦花鸡立刻扑腾着翅膀, 跳上了雷震东亲手垒砌起来的假山石,对他伸脖子瞪眼。明明是瘟瘟沌沌的老母鸡,愣是梗着脖子炸着毛扇出了大公鸡的架势,相当警觉地瞪着他。 雷震东深知这二位就是哼哈二将,背后有王母娘娘当靠山,狐假虎威堪比豺狼,社会人他惹不起,只能落荒而逃。留下一朵玫瑰花插在蔷薇花架上,夕阳下,摇摇晃晃。 青青居然还在后头笑个不停,夸奖大花小花能干,奖励它们面包虫吃。 江阿姨看不过眼,行了吧,多大的人了,也就是雷总能陪着她瞎胡闹。这要是换成其他男的,早翻脸了。外头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把一把的,他犯得着非得吊在她这棵树上不挪窝吗? 沈主任一心扑在临床科研上,十足不接地气,完全意识不到女人到了中年危机的急迫,居然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去找呗,我们离婚了,他是自由的,我又不拦着他。” 江阿姨快要崩溃了,这沈医生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一把年纪怎么跟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男的跟女的一样吗?二婚不带孩子的男人多的是小姑娘往上扑,女人一旦离了婚,那市场价可是对折再对折了。 “沈医生,你这样不行。真把雷总推走了的话,你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改嫁,势必要事事低人家一头。人的嘴巴个个都是刀子,削都削死你。你以为过日子跟拍电视剧一样,好男的全盯着带着拖油瓶的女人。” 江阿姨简直想戳她的白花花的脑门儿。工作上这么厉害的一个女人,怎么非得在这种事情上犯浑。醒醒吧,女人都知道不到迫不得已坚决不当人后妈,凭什么幻想男的脑子集体被雷劈了? 沈青听了哈哈大笑,调侃江阿姨:“那你为什么还看单亲妈妈玛丽苏大女主电视剧,完了还替人家愁,到底是选皇帝好呢还是选王爷?” 江阿姨一本正经:“就是知道电视剧胡扯,所以才看了乐呵乐呵啊。你别老是对人家摆脸子,差不多点儿得了。人家来看你,你就让他进屋喝杯茶,吃顿饭怎么了。家里有不少他一双筷子。” “他不肯跟我复婚啊。”沈青无辜地转过脑袋,“我一说复婚,他就推三阻四的,死活不接我话茬。” “什么!”江阿姨金刚怒目了。她一双火眼阅人无数,居然在雷震东身上翻了跟头。这不要脸的东西,难怪人家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正派就是不正派。合着他想白睡了人,叫人家大着肚子还不肯给个名分? 这种行径遭到了江阿姨的极度唾弃,她立马改了主意:“沈医生,咱们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我看上次那个来家里看你的宋医生就很不错嘛。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我打听清楚了。人家家里头条件很不错的,一看就是正经人家。” 沈青没想到自己吐槽一回雷震东就把邪火引到自己身上了,赶紧咽下刚出炉的低糖低油版本蛋挞,立马打住:“阿姨,他不行的。知道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吗?他妈要求特别高,我们他妈找的不是儿媳妇,而是仙女。” “你哪儿差了啊。”江阿姨上了年纪之后就习惯性护短,看沈青跟自己的小闺女一样,“谁不夸你长得跟仙女似的。你人好看脾气好学问好工作也好,只有你挑人家的份。” 三分钟前说她已经是老白菜帮子没市场的人到底是谁啊。女人啊,真是善变的生物。沈青叹了口气:“我不行,福禄不足,而且我还怀着孩子呢。” 江阿姨哑口无言了。这倒是正经理由。谁家愿意娶个孕妇回去,孩子生下来到底算谁的。要离婚的话,她怎么就不早点儿离呢,非得挺着个大肚子才去民政局。 江阿姨越看沈青越愁:“那你倒是说说,今后是个什么打算啊。” 沈青一遍翻文献一遍吃滑嫩香甜的蛋挞,浑然天成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好工作呗,争取快点儿升上副教授。后面看能不能招研究生,以后好歹也有人帮我干活。” “那你以后就不找对象了?”江阿姨叹气,“趁着还年轻,早点儿找。咱不找高门大户,找个清清白白的小门小户不也过得自在么。你看,顾医生怎么样?我看小伙子蛮正派的,又是小儿子。老家父母跟着大哥过,烦不到你人。” 这鸳鸯谱愈发没谱了,沈青赶紧喊停:“行了,阿姨,您炖的冬瓜老鸭汤是不是好了?” “哎哟,我差点儿给忘了。”江阿姨一拍脑袋,赶紧往厨房去。呸!她就不该炖这老鸭汤,差点儿就便宜雷震东。亏她还打了半天腹稿,准备用汤炖多了吃不下,干脆留人吃顿晚饭的借口把人放进门来。 沈青起了身,慢腾腾地走到了蔷薇花架子旁,仔仔细细瞅了眼那朵玫瑰花。嘁,放着就放着吧,反正别指望她还把花拿下去,插到床前的花瓶里头去。 隔着一道院墙,跳下了歪脖子树,脸上全是笑。青青心软,肯定舍不得花就这么放干瘪了,到了晚上,必然会收回房间里头。 小蒋在边上快要翻白眼了,完全理解不能自己的老板究竟在玩什么。啥子浪漫啊,浪费又散漫,瞎折腾。到现在老板娘连门都不让他进。也不明白老板究竟要闹哪样。 “就你话多,警醒点儿,小心别让人伤到了你沈主任。”雷震东收起了望远镜,狠狠剜了小蒋一眼,“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个女人都翻不出来。” 小蒋愁眉苦脸:“雷哥,我真仔细查了,的确没人再见过她。” 雷震东抬手接了个电话,恨铁不成钢地瞪小蒋:“脑子放灵活点儿,不要光拘泥一处。什么叫蛇鼠一窝啊,找苍蝇就得闻着味儿过去。” 小蒋还没回过神,老板就发动了车子,往城郊的一处废弃厂房去。最近市区抓治安,打黄扫非的力度颇大。牛鬼蛇神们转移了聚会场所,从城市发散到农村了。 大晚上的,周围的农田村舍都黑黢黢静悄悄。只厂房大门后面的车间里头,透出昏黄的灯光,伴随着一两声逸出的音乐,说不出的突兀诡异。 守门的人朝雷震东干笑:“雷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啊。您这是打算要一起玩玩?如果不是,请恕我们不欢迎。” 雷震东主动给壮汉递了根香烟,笑了笑:“不是大事,有只小鸭子玩仙人跳,讹了我一个弟兄。当人哥哥的没理由不管事,我想找她谈谈心,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嗐,什么小鸭子,我们这儿可不带找人的。嘶——雷哥,你这什么意思。”壮汉的胳膊被别住了,一动就痛得要命,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雷震东笑容不变:“没别的,就是找人问两句话。放心,我这人最不爱多事。你们怎么玩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里头又出来个光膀子纹着龙的男人,见状朝守门的壮汉点了点头。后者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让开了门口。 纹身男人跟雷震东打招呼:“雷子,兄弟的大门一直为你开着。一起发财多好,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搞得自家兄弟都这么生分。” 雷震东拱手作揖:“大哥你说笑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就是混口饭吃,现在有了老婆孩子,只图有个安稳营生过。更多的,我是想都不敢想。” 守门的壮汉目送雷震东进车间,不甘心地问纹身男人:“大哥,他不就是有个破安保公司嘛,到处低头哈腰求人赏口饭吃的货色。您干嘛对他这么客气。” “你知道个屁,他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连开裆裤还没换呢!”纹身男嘴里头叼了根烟,嗤笑声随着红点一明一灭,“等着吧,谁不想安生过日子。那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谁让他太跳了呢。” 车间里头灯光闪烁,布置成了舞厅模样。舞池中央有人在拼命地甩头。废弃的机器旁,角落中胡乱摆着沙发躺椅,横七竖八地躺着吞云吐雾的男男女女。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息。 雷震东带着手下跨过直接倒在地上开演活春.宫的男女,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他喊了一声:“小鸭子,佳姐问你礼拜天的聚会去不去。” 沙发后面伸出个尖嘴猴腮的女人脸,她爬起身的时候,身上衣服索性掉到了地上,就这么赤条条地站在灯光底下,脸上浮现出痴笑:“去,当然去。”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地沿着她的大腿根淌到了地上。 “就是她。”小蒋凑到了雷震东耳边,肯定地点了点头。 雷震东眯了下眼睛,沉声吩咐:“拖到边上去,让她清醒点儿,好好问话。” 以为预定了下一顿免费的毒.趴的女人被拖到了僻静的角落里时,才意识到不对,吓得瑟瑟发抖。 “我问你,关珊去哪儿了?” 花名叫小鸭子的女人吓得捂住了扁扁的嘴巴,惊恐地摇头:“我不知道,我……我没见过她。” “给她打一针,扔进窨井里头去。” 小鸭子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赶紧求饶:“我说,她,她死了。求求各位大哥,真的不管我的事啊。就是我不敲她房门,他们也有办法进去的。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谁让她脑子抽筋,跟警察勾搭上了呢。” “死了?谁杀的?你亲眼看到她死的?” 小鸭子拼命点头:“对,就是邦哥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直接套麻袋拖走了。大哥,我求求你们,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 “你看着她断的气?他们把人拖到哪儿去了?”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尿骚味,吸了毒的女人小便失禁了,抖抖索索地拼命摇头:“我不知道,他们说切碎了处理掉。他们以前就处理过人。” 雷震东嗤笑了一声,暗地里摇摇头。这女的显然知道的有限。 小鸭子生怕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话,又扯着嗓子强调:“是真的,关珊没了。她房里头三千块钱都一直没动。” 后来还是她憋不住,偷偷拿去买粉了。关珊要是活着,还不回来生撕了她。 小蒋看着老板,等待指示。雷震东冷眼看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女的,摇摇头,没再为难她。活成这样,跟死人也没得差了。 小蒋追着老板问话:“雷哥,我们接着查吗?” “先不动。”雷震东眯了下眼睛,大踏步朝前走。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手伸的太长,会遭人报复的。 等他上了车,雷震东才思忖出对策:“你暗地里打听一下,看到底是谁亲手过的这件事。弄清楚就行,别管去处。” 按照这群人处理不听话对象的惯例,就是打一针让人倒在小巷子里头。外人一看就是粉.呆子抽多了抽死了自己,压根就不会多关注。 关珊出了公安局以后,就没去社区报到,此后也丁点儿消息都无。 雷震东猜测她是叫人报复了,特地吩咐暗地里留意了江州地面上死在外头的流浪汉,一连过了十多天都没有体型年龄类似关珊的尸体出现。 好端端一个人,又成了当初付强的状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雷震东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反复思量这件事是否跟付强当初的事情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起码证明一点。这个幕后人要么是这群散家的老大,要么就有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脸面。 二者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也不知道队长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从老三死到现在,时间过了整整有十一年。那圈子的势力想必早就如日中天了吧。狗胆包天到连枪都敢碰,没能耐的小人物哪儿伸的出手啊。 雷震东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半夜翻身的时候没留神,差点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拍着沙发龇牙咧嘴,恨恨地自言自语:“你不让我进家门,我就这么睡。崴了脖子扭了腰,回头还是你心疼!” 他打了个呵欠,起床倒水喝,经过穿衣镜的时候,自觉脸并没有比平常更大一点。 手机突兀地响了,雷震东赶紧接电话。被他派到新市去调查的手下终于传回了消息,那个拍沈青跟何教授一起逛街吃饭的人找到了,是个所谓的私家侦探。 “他人平常就在江州常住,活是从网上接到的,收了五千块钱。钱是从朱阿姨家保姆的支付宝给出去的。” 雷震东一时间不知道该夸朱佳凌还是该翻脸。身体都差成那样的老太太,居然还有这么多心思瞎折腾。倒是够警觉的,居然还知道不能轻易从自己账上走,生怕被他抓到了马脚吗? “那保姆也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手下一五一十的汇报,“我套了话,保姆好想以为这钱是朱阿姨给她儿子做法事的经费。她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和尚。雷哥,我现在人就在这大和尚的窝里,您要亲自过来一趟不?” 雷震东到底没敢偷这个懒,天还灰蒙蒙的时候,硬逼着自己出了门。 朱佳凌找来的这个私家侦探蹩脚的很。当初考警校没考上,一心想当福尔摩斯,结果从业后干的全是盯梢抓小三的活计。 他原本以为客户是何教授的老婆,因为对方要求就是让他从何教授进江州之后就开始盯着。后来他拍到了何教授跟个年轻女人逛街吃饭之后,对方就说可以了,痛快地结算了尾款。 “照片你是直接发给她的?” 圆脸的私家侦探连连摇头:“不是,她又给我加了一千块钱,让我找一个叫关美云的女人家属。我打听了知道这女人已经死了,一个女人也关进戒.毒所了。我就把东西从他家窗户里头丢了进去。” “他家没人,窗户都不关?” 私家侦探不以为意:“嗐,就他家那家徒四壁的德性。两口子一个好赌一个好毒,估计连烧饭的锅都能翻出去卖钱。小偷进去估计也嫌弃走了空门。” 本以为有多曲折的第二份照片,到最后居然成了一场上不了台面的闹剧。看样子他那位老干妈到今天都对老情人恋恋不舍,人一进江州就盯上了他。 雷震东心里头十分不舒服,膈应的厉害。朱佳凌搞何教授,他不反对,关他什么事。可牵扯到青青身上,那就是朱佳凌不地道了。 老三走后这么多年,雷震东自问出钱又出力,付出的感情也不少。不说亲如母子,起码他半个儿子的责任是尽到了。青青以前是跟老三谈过,但她现在是他雷震东的老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下黑手扯上青青,那就是直接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大家彻底撕破了脸。 他疯了,丢下一个被窝里头睡着的老婆不管,一心护着老干妈? 雷震东躺在沙发上补眠,迷迷瞪瞪间忍不住抱怨。老三你这个家伙,怎么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妈,这不是瞎折腾么。老太太一不跳广场舞二不追八点档,非得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 她到底图个什么呢? 雷震东愣住了,猛的翻身坐起来。朱佳凌这么折腾的目的何在?单纯为了膈应自己跟青青?老太太不至于病糊涂到这份上吧。就是膈应了他们,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得罪了他,以后她有事指望谁照应?那个田大鹏,在她心目中就这样可靠? 田大鹏,对了,田大鹏! 雷震东脑子猛的一个激灵。人人都知道朱佳凌体弱多病,长期卧病在床。她自然没有能力外出奔波,那她肯定需要一位值得信赖的帮手替她做这些事。除了他雷震东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她能指望的就是那位娘家侄子田大鹏。 发生了这种事,自己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那么按照常理,自己会怎么做?调查田大鹏,从头到尾彻底调查田大鹏。 朱佳凌费尽心机,兜了一大个圈子的目的就是想引导他去调查田大鹏! 她肯定是察觉到或者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煞费苦心,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能够让她在风烛残年还拼尽力气去做的事情,只能跟她早逝的儿子有关。 干妈也意识到了老三当年的死,并不是纯粹的意外了吗? 原本应该销毁的战备物资,神奇地出现在了市面上。等到上头命令下来开始清点物资的时候,仓库就神奇地变成了当年的故宫。 退了位的溥仪皇帝想清点一下故宫的宝物,故宫就起了大火。一场火如同天降,及时将所有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原本已经要退伍的老三奉命跟他们兄弟一块儿去调查,好容易摸到了地方。两人就被困在了里头,又是一场大火起。他在医院躺了足足一个多月。等到他出院的时候,能够看到的就是老三的墓碑。 老三成了烈士,仓库物资的事情跟着不了了之了。 艹他妈大爷的,那是战备物资,那能随便乱来吗?那些年的乱象不说了,军职都是明标价码公认卖的。古今中外军队腐败都不是稀罕事。所谓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岳飞为什么不反过来说?可有些根本性的东西,不能动就是不能动。 雷震东喘了口粗气,赶紧打电话给新市那头的人:“手上什么事情都先放下了,去我干妈家。就说是我吩咐的,天太热了,她跟保姆两个人都上了年纪。怕有个闪失,你就那边照应着。” 电话刚一挂断,手机又响了。 雷震东一阵烦闷,正想吼对方照办就是,别一天到晚问个没完没了。再一看号码,是小蒋,他赶紧接了起来。 小蒋声音有点儿慌:“雷哥,关珊来了,就在市电视台的演播厅。妈呀,不是说她死了吗?沈主任正在录节目呢。” 江州电视台出品了一档专业健康谈话节目,邀请了本市各大医院的专家讲授各个科室的健康知识。 消化内科原本应该是掌门人韩教授出去进行健康教育宣传的。临到医务处点名喊人了,韩教授却纠结起自己有点儿地包天,上镜太影响他一代名医的形象,死活不肯去。 最后没办法,宣传科直接将沈青给推了出去。不为别的,谁让哈佛美女博士的名声太过响亮了呢。仁安医院很愿意推出这张漂亮的名片。 谁知道,录了一个小时。中场休息的时间段,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关珊自带大喇叭出现了,手持标语:积年旧怨,毒妇谋杀! 75.混乱演播厅 赵建国坐在观众席上, 看着演播室里头的女医生跟主持人谈笑风生。 “所以说,去那些地方坐胚胎干细胞治疗,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沈青慢条斯理地作答:“应该有安慰剂效应吧。花几百万, 买个心理安慰。” 她的表情太过于认真, 台下的观众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建国的爱人看着台上的女医生叹气, 小声感慨:“你说,要是老林两口子能看到小雪现在的风光, 可不得高兴死了。到底还是青青姐会教孩子, 你看看小雪多厉害啊, 咱家小南要是有她成绩一半好, 我就笑死了。” “行了,你也辅导不出来孩子啊。”赵建国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主持人对面的晚辈, 暗地里叹了口气。算了吧,陈年旧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好的, 节目进行到现在,大家暂时先休息一会儿。二十分钟后, 我们继续开始录制。”主持人朝沈青示意。两人站起来,准备到后面的休息室去松散一会儿。 演播厅的大门开了, 现场的观众陆陆续续往外头走。 他们走到门口,迎头撞上了一群身穿黑衣的壮汉,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披麻戴孝的女人。面容青白瘦削的关珊手里头挥舞着手里头的标语, 大声叫喊:“林雪!当年你将我母亲推下楼, 差点要了她的命。隔了这么多年, 你手上沾着的我母亲的血还能洗干净吗?” 准备退场的观众全都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这群不速之客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台上尚未来得及退场的主持人也反应不过来,这究竟闹得哪一出。她下意识地看向沈青:“沈主任,这是?” “医疗纠纷。这家的女儿从戒.毒.所放出来了,又开始闹事了。” 簇拥着关珊的壮汉们已经开始四下发传单。赵建国的爱人被迫塞了一张,看到标题印着血红的大字:“恩怨十八载,毒妇再杀人”,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赵建国眉头紧锁,本能地看向台上的沈青。腹部微隆的女医生柳眉轻蹙,似乎对面前发生的一切茫然又厌倦。 关珊已经跑到了演播台上,对着大喇叭喊:“十八年前,我母亲怀着孕,我弟弟都要快生的时候,被这位沈医生从楼上推了下去。我母亲失去了怀着的孩子,她本人大出血,差点儿丢了性命。对,沈医生就是当年的林雪!她杀了我弟弟,以为换了个名字,就能够将罪恶一笔勾销了吗?” 原本准备散开的观众重新聚拢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还有人大喊:“哎哟,医生你长得这么好看,心怎么能这么狠呢?居然下手推一个大肚子。” 主持人也惊讶地看着沈青:“沈主任,这究竟怎么回事?” 后背上汗涔涔,演播室里头的冷气简直能穿透人的骨髓。 沈青努力平静下来:“法院已经立案了,到底是什么结论,法庭会给我一个清白。请你不要再含血喷人,不要以为你刚从戒.毒.所出来,说的话就是胡言乱语,不需要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最新的医疗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令堂之死,是因为服用了太多减肥咖啡!” 她转头看主持人示意,请尽快让保安把这些人请出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导演敏锐地发现了劲爆的新闻点,直接拿着话筒对沈青喊:“既然你们碰到了一起,那沈主任不妨直接在这儿为自己辩白清楚。我们节目组愿意提供这样的平台。” 不妨个鬼!明明已经走了法律程序的事情,她凭什么要在演播厅里头跟唱大戏一样跟人掰扯。 关珊的声音拔高了:“林雪,你有钱有势有地位,你敢不敢跟我当面对质?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情,以为过了十八年,什么都埋在地底下了?你做梦!我妈当年的住院病历都还在呢!” 赵建国皱起了眉头,完全不明白关珊这女的究竟要闹什么。 他爱人满脸茫然地转头看他:“哎,老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又冒出这么个东西出来了。噢,不会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丈夫狠狠瞪了一眼。赵夫人本能地有些委屈,老林当初闹出的桃色新闻,在新市公安局圈子里头,又不是什么秘密。她倒是挺奇怪,为什么老林最终也没娶那个小三。 关珊的视线转向台下观众时,又进入了一种亢奋的表演状态,简直就是绘声绘色:“也许你们会好奇为什么当年只有十五岁的沈医生,哦,不,是林雪,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问题的关键在于帮我母亲签抢救手术同意书的人,是她的生父,当年新市公安局的林副局长。” 沈青的拳头攥得死紧,根根骨节泛白,骨头简直要刺破薄薄的血肉。 主持人一下子就进入了采访状态,立刻将话筒递到了沈青面前:“沈主任,这是真的吗?” 周围茫茫然全是人,个个都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似乎要将她身上所有的遮羞布都扯下来,然后拿起放大镜对着她猛瞧。 也许连这个所谓的节目访谈,也是个陷阱吧。她跳进了沼泽当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没办法爬上岸。 她不能退不能躲,她退了她躲了就证明她心虚,证明关珊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被逼到不得动弹的女医生轻轻开了口:“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很遗憾你的母亲没有被抢救成功。但这不是你可以信口雌黄的依仗。” 号称要跟沈青对质的关珊却并不看她本人,只状若疯癫地对着台下的观众演讲:“林雪痛恨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母亲是所谓的小三,她怀了林副局长的孩子。那个孩子原本会成为我们的弟弟,我们本来会是一家人。” 节目制片人也到了现场,闻声简直要乐疯了。做节目的人最需要的就是爆点。他为什么坚持要邀请仁安医院的这位美女医生来当嘉宾啊,因为她自带关注度啊。看看,这现成的热搜标题都出来了,爱恨情仇,纠葛了十八年的家庭伦理狗血剧。 关珊很有入戏的意识,已经沉浸在八点档中不能自拔:“林副局长告诉我母亲,他已经跟妻子离婚了。只是因为他女儿也就是沈医生要参加中考,为了防止影响孩子的成绩,所以暂时没有说破而已。我母亲一直非常崇拜警察,所以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谎言怀了孕。等到催着他想结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欺骗了他。” 赵建国几乎没有办法继续坐在位子上了。他愤怒地瞪着关珊。这个女人真是从小到大都谎话连天。就她那个职业小三的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新市公安局的人还不清楚吗?就是个名声臭大街的货色。好吃懒做,跟了一个又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 他师傅不过是鬼迷了心窍,稀里糊涂地着了她的道,居然让她大了肚子,这才被她给诓住了。 那个时候局里头的人都在议论,完全不明白林副局长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货色也配跟他爱人比?他爱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小三按到泥底下去! 私底下,也有人偷偷说,烂鱼烂肉闷着香。不然老话怎么讲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呢。 沈青喉咙发干,她没办法拒绝强行塞到她嘴边的话筒。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父亲已经过世了。他是一位兢兢业业的老警察。他去世的时候,我们家住的还是公安局的宿舍,家徒四壁。如果不是公安局的抚恤金,我连大学都上不起。请你口上积德,不要随意污蔑亡者。” 周围发出了一阵嘘声,现场观众人人脸上都是迷之微笑。警察的社会形象跟医生差不多,大众需要他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就是人民的守护神。日常舆论一提起他们,那都是地痞流氓的代名词。 堂堂一个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还家徒四壁?卖人设卖过头了吧。别拿工资条说事儿。当老百姓是傻子呢,哪个当官的是靠工资过日子的? 主持人有意引导着关珊往更加劲爆的话题上靠:“关女士,您说您母亲曾经被沈医生推下楼过?这是误会吧。” 关珊恶狠狠地瞪着沈青:“当年她将我母亲从楼上推了下去,没能杀死我母亲。所以十八年以后,她又故技重施,再一次动手,终于如愿以偿杀死了我母亲。” 铜绿色的防盗门没有关牢,穿了件吊带睡衣女人站在客厅里头打电话。白花花的胳膊跟前胸后背耀得人眼睛疼,仿佛案板上的肥猪肉。 女人不停地娇笑:“哎哟,可算是死了。她早点儿签了字,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嘛。真是活该。珊珊啊,别光就知道打游戏,你赶紧收拾东西,我们等着搬家吧。” 楼梯的拐角处开了窗,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站在门口的女孩,听到了屋中房门被不耐烦地关上的声音。 女人咒骂了一句:“养不熟的小.婊.子。”,皱着眉头将垃圾袋拎到了门口,嘴里还骂骂咧咧,“怎么不早点儿死光了啊,一个保姆还一天到晚家里那么多事。” 她抬起了头,看见了对面穿校服的女孩,突然间笑了:“噢,是小雪啊。放心,以后你就叫我妈妈吧。” …… 被指控的女人抬起了眼睛,平静地看着对方:“很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关珊勃然大怒:“你敢说,十八年前,你母亲头七的那天中午,你没有到过我家门口?” 观众席上的喧哗声简直要将演播厅给掀翻了。这可真是个劲爆的新闻,听说这位女医生现在还怀着孕,没想到当年她对着孕妇下手,也挺狠得下心么。等等,她母亲头七的那天,小三怀了孕,原配死了。原配尸骨未寒,小三被推下了楼。 霍,这里头的文章可大了。 市电视台的这档新节目几乎毫无吸引力可言,听医生说那些一二三,还不如听神医说绿豆神药呢。 众人没想到,自己近乎于被硬拉来充当观众撑场子,居然还能听到这么劲爆的内容,俱都忍不住喜形于色。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大雨。雨水倾注而下,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沈青平静地摇了摇头,仿佛在竭力忍受对方的无理取闹:“抱歉,这么久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应该没有去过,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刚上高中,我应该不认识你们。” 观众席上的声响更大了,有人笑出了声,不知道究竟是在嘲笑关珊,还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非常可笑。 “呵,凶手果然都是健忘的,只有我们这些受害人在痛苦中煎熬。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你认识它就好!” 关珊摇晃着手里头一个塑料袋,那里头装着纸张都已经泛黄的旧学生通行证,新市一中的通行证。当年学生们戏称是放风许可的校牌。 新市一中管理相当严格,平常住校的学生除了每个礼拜天下午半天的采购时间,平常根本就不允许出校园。走读生们凭借通行证才能自由进出。 “您真忘了吗?您将这个校牌丢在了我家楼梯上。这黑褐色的痕迹是我妈的血,上面还有你的指纹呢。”关珊恶意地瞪着沈青,“不要跟我说什么医疗鉴定,那根本就不是一起医疗事故,而是精心策划过的谋杀!我妈是被你有意害死的!” 主持人赶紧拿过了鉴定结果,惊讶地看向沈青。 台上的女医生捏紧了手。十八年前的一切,从未自她的记忆中真正删除。 女人尖叫着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的后脑勺着了地,头一歪,身子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晃了两下,不动了。 女孩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见对方白花花的大腿.根.下面漫出了浓郁的猩红。那是血,从女人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从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里头流出来的血。是不是血流干净了,她那高贵的肚子也就瘪下去了。 她惊恐地收回视线,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的手上。对方身上的体温跟皮肤滑腻的触感,似乎还沾在她手心。 女孩惊慌失措地跑下楼,从女人的身边跑开。那鞋底上黏腻腻的,沾着的是浓稠的鲜血。一步一个血脚印。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校服口袋中掉了下去。 “是啊,我妈肚子里头可是老林家的命根子!谁让那只老母鸡下不了蛋呢。啊,我跟你说我后爹真干脆,说让我妈当局长夫人就成了。是啊,那天我是去那边了,怎么了啊。去,少套老娘的话。老娘什么都不知道。老娘就知道,她早该死了。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我弟上不了户口。” 房里头的人出来了,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口上,仰面躺着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啊!妈!快来人,抓杀人犯啊!” 女孩拼命地跑着,再也没有回头。 …… “真抱歉,我的确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应该是我高中时候的校牌,为什么会在你手上?”沈青平静地直视着对方,“你是我的高中校友吗?” 关珊勃然大怒:“这明明就是你害了我妈的证据!” 沈青的神色既困惑又无奈:“你亲眼看到了?你确定不是幻觉吗?” 台下有观众笑出了声。台上女医生的平静,愈发衬托得那女人跟个疯子一样。专门过来给沈青捧场的顾钊,忍不住嘀咕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疯子。抢救的时候哦,要不是她推了她妈一把,她妈说不定就活过来了。” 周围人刚想再问问内幕,台上又开始说话了。 关珊脱口而出:“我跟我家保姆都看到了。” 沈青似乎笑了,像是槽多无口一样,声音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好,那你们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你母亲被推下去而无动于衷呢?按照你的意思,当时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啊。” 观众席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少人头靠着头小声议论着什么。赵建国绷紧了脸,眼角跟额头上的皱纹仿佛刀子刻上去的一样。 “因为……”关珊说不下去了。 那天保姆请假了,为此母亲还发了好一顿脾气。她在房里头打游戏,还是实在憋不住要上厕所,才发现家中门开着,母亲不见了。她探头一看,发现母亲倒在血泊中。 对,肯定是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跟保姆都不在场,所以才有恃无恐的。 “你们看到了我推了你母亲下楼,那为什么既不拦住我,也不报警呢?”沈青温和地看着对方,“有的时候,人撒谎骗自己的时间久了,就分不清真相与臆想。人在无助痛苦的时候,会习惯性创造出一个敌人,通过憎恨对方来转移自己的痛苦。” 观众席上的吵嚷声刺激到了关珊,那些讥诮与轻蔑,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太多。艹他妈的王八蛋们,明明是这个臭婊.子害了我妈!就因为这臭婊.子是大小姐,所以我妈就活该被她害死?! “至于这张校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手里。事实上,我也不关心甚至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一中的学生天天带校牌,说不定掏口袋的时候就掉在哪里了。去教务处重新补办一下就好,我不可能翻天覆地地找。所以很抱歉,我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 “我报警了!”关珊终于反应过来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女医生,那么优雅那么高贵。就跟她那个该死的妈一样,站在市图书馆里头。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都像看女神似的看着她。 林雪跟她妈是天上的云,人人都要抬头看。自己跟自己的妈就像是墙角的烂泥巴,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吐一口唾沫。 明明她们拥有这一切都该是自己母女的,明明自己是可以成为局长家千金的!全怪这个臭婊.子。林雪她妈生不了儿子为什么不赶紧把位子让出来?她妈生不了,这件见人就不让我妈生?这个恶毒的女人毁了我们母女俩的生活。我们明明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 “你以为,就只有这张校牌吗?错了,还有学生证。我告诉了林副局长,我把你沾了我妈血的学生证给他了。我让他为他儿子,为弟弟,为我妈报仇。是你杀了我弟弟,是你害死了我妈!” 观众们的喧哗声愈发大了。有人索性喊出了声:“那你妈当了这么久的小三,为什么没上位成功啊!” 众人哄堂大笑。 赵建国放在大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裤子。 学生证,对,是有张封皮沾了血的学生证。他当年看到了。他从林副局长的办公室门口经过,看到了林副局长正在用面纸沾着茶水擦那张学生证上的血。 他盯着看的时间太长了,林副局长抬起了头,随手拿了笔记本盖在了桌子上,问他:“小赵,我爱人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那张学生证为什么会沾血呢?他师傅为什么又要遮挡呢?小雪的学生证怎么会在她爸爸的手上呢? “小雪的公交卡学生票要换了。她上学忙,我给她跑一趟吧。” “噢,是应该的。我看他们学校的孩子真刻苦,上厕所都恨不得一路小跑。”赵建国讪讪地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有义务好好教育一下小雪。她爸爸只是工作太忙了,不是不关心她。女孩子就是心思太细了,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爹。不过是他们这群大老爷儿们不会表达罢了。 林雪下了晚自习回宿舍,到处翻找自己的学生证。这几天都是少阳骑车带她上下学,可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要办公家卡学生票啊。 学生证去哪儿了?这几天,她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大脑里头一片空白,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对,她在书包里头看到过学生证。可是现在,到底丢在哪里了。 真是糟糕,最近一直丢东西,上次存折差点儿被她扔进了垃圾桶。学生证不会也丢……女孩突然间愣住了,双手哆嗦着抱在自己胸前。不会丢在那里了吧?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宿舍门从外头打开了,她吓得“啊”了一声,惊恐地瞪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父亲。 她的美工刀呢?完了,丢在书包里头没拿出来。她蜷缩在床边,眼角的余光觑着旁边的写字桌。那上面还有一盆少阳送给她的仙人球。 林副局长冷冷地注视着女儿,狠狠地将学生证拍在桌上:“你也是大姑娘了,自己的东西放放好,不要到处乱丢!” 宿舍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林雪瘫坐在床上,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抓起学生证,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 太好了,不是丢在那里了。 76.被抓与被放 主持人好奇地看着情绪激动的林雪:“你报警了, 那当时警方是怎么处理的啊?” “警方根本就没有立案!接警的人是林副局长。我没有想到,林副局长根本就不打算替我母亲跟弟弟报仇。他诓骗了我母亲,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他是公安局的副局长, 我们母女俩哪敢惹他?”关珊死死地盯着沈青, “他选择了保全他的女儿。” 沈青死死地攥紧了手心, 微微垂了下纤长的眼睫毛:“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所有人都说父亲很关心她, 很爱她。他们能不能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位真正爱自己女儿的父亲, 一位公安局长, 会整整三年, 没有给过女儿一分钱的零用,没给她添过一件衣服吗? 那时候, 她还在长个子啊。她除了足够大的校服以外,以前的衣服已经没有一件完全合身了。脚踝露出来了,衣服太紧了, 就连她的冬衣的袖子都短了一截。她没有办法,只好拿毛巾裹住手腕子, 然后套上袖套。 少阳从批发市场为她挑来了他能够买得起的最贵的羽绒服。她抱着衣服逼着自己不许哭,她不要哭。从妈妈死了之后, 她就是孤儿了。她一直都知道。 现在,他们又告诉她。她的父亲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爱护着她。 她真的是很迟钝的人,她感受不到父爱的存在。 “我一直等着林副局长给我们母女一个说法。可是怎么都等不到, 我不甘心, 我想找你算账, 结果你那位小混混男友冒出来,警告了我,不许我找你!”关珊讥诮地看着沈青,“你不是知书达理的好学生吗?怎么还跟小混混裹在一起?噢,我想起来了,你这位小混混的男朋友朱少阳,可是你后来金主何教授的儿子啊!” 观众席上的人全都沸腾了起来。不少人掏出手机,开始对着舞台进行现场直播。即使有工作人员过来阻止,他们依然不愿意放弃这样的热闹时刻。 这真是一出狗血大戏啊!姐妹当场对峙,父子同求一女,中间夹杂了流血命案跟医院谋杀,热闹得可以直接拍成八十集电视剧了。 果然来了。 虽然沈青不知道关珊是如何知道少阳跟何教授之间关系的,可是既然她能够神秘失踪那么长时间,连雷震东都找不到她,又突然间出现在演播厅里头,怎么会背后没有人呢。 这些人,又怎么会放过如此劲爆的话题呢。她连风流成性的武媚娘都不如。 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第一次在法庭上,对方没有用这一招将她跟何教授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朱佳凌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知道少阳跟何教授关系的人寥寥无几。到底是谁将此事透露给关珊的呢?这个人究竟是什么目的? 沈青捏紧了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关女士,你口中的这位所谓的混混,是牺牲的特种兵,是烈士!他英魂长埋在新市烈士陵园中,请你要肆意侮辱烈士!你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关珊急了:“就是他那个傻子帮你强出头,完了结果被自己老子挖了墙角!” 顾钊听到了旁边观众噗嗤笑出声来,交头接耳地议论:“这女的该不会是看上这医生的小男友了。还姐妹共抢一夫。我的天啦,他们家的关系也太乱了一点吧。” 沈青平静地看着对方:“少阳由他的母亲单独抚养长大,从未有人提起过他的父亲。我只是好奇,你是从何得知何教授是少阳父亲的?亡者已逝,请你不要总是随意拿亡人编排。” 朱少阳的出生证上父亲一栏是不详,户口本上也没有父亲的名字。 她在心中默默地道歉:少阳,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懦弱,我不想你被任何人嘲笑。我也不想自己成为八卦绯闻的焦点。人们会添油加醋,编排出无数不堪的故事。这是我能想到的,保护你跟林雪最好的方式。 关珊没料到沈青居然会一口否认何教授跟朱少阳的父子关系。朱少阳的骨灰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骨灰盒子可能都烂了,还上哪儿去证明他与何教授的关系?这个女人怎么能这样无耻!空手白牙满嘴谎话! “少阳与我年少时的确有一段感情。虽然后来我上大学,他去当兵,我们分手了。但我依然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侮辱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并且我认为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除了我早就知情的丈夫以外。” 演播厅大门开着,雷震东大踏步地从外头走来。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一步步走向妻子。 主持人傻眼了,搞不清这人是什么来路。 “我是沈青的爱人。”他坐在了妻子身边,相当自然地搂着了妻子的腰。 台下的观众有人大声叫好,不知是在赞赏雷震东的行为够爷儿们,还是单纯地亢奋舞台上的狗血剧更加热闹了。 沈青握紧了手,被雷震东攥在了手心中。 关珊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又是这样,永远都有男人替这个装模作样的婊.子出头,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她永远高高在上,身后跟着男人帮她处理好一切。 “我说的都是事实!因为林副局长包庇,朱少阳的威胁,我们母女不得不搬离了新市。林副局长骗了我母亲,说这件事情曝光了的话,对他影响不好。他正在风口浪尖上,他要升正职,让我母亲忍耐一下。我母亲极为单纯善良,还想着用自己的爱去感化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所以我们都忍辱负重。” 沈青打断了她的表演:“能否麻烦你不要一直自说自话。我父亲已经过世多年,请你不要随意污蔑亡者的清白。我父母感情始终很好,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父母过世后,还非要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呵,承认是小三,还好意思说什么单纯善良。果然无耻都是一脉相承的。 “你不肯承认?那你看看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从两千年到林副局长去世,每个月,他都把工资如数打给我妈,作为我们母女的封口费。银行能查到明细的!” 观众席上的人全都骚动了。这女人明显是有备而来,这么多年前的账目她都翻出来了。刚才不是说真爱吗?怎么现在又成了封口费?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还有这个,这全是林副局长给我妈写的保证书,保证今后一定娶我妈,绝对不会再找别的女人,有他的签字画押!” 沈青像是在看笑话一样看着关珊:“很抱歉,即使这些东西都是真的,我也不认为这能说明什么。我看了日期,这些我母亲过世后的事情。我父母感情好,不意味着我父亲在我母亲过身之后还要孤家寡人。他完全有自由可以再找伴侣。作为一个单身男人,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关心照顾自己的女朋友,从来都是件正常的事情。” 关珊瞪大了眼睛,嘲讽地看着她:“你听清楚了,是他所有的工资都给了我妈。他就是怕我们母女会说出事情的真相!” “也许你误会了。这也不怪你,可能你的成长环境让你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女人都是靠男人供养的。”沈青面色平静,“我母亲生前有工作,过世之后,我的生活费主要是我外婆负担。我父亲可以自由支配他的收入。我们沈家的女人从来不需要手心向上。” 观众席上发出了轻微的骚动,有人笑出了声,还有人大声叫了句好。 雷震东笑得开怀:“我爱人赏我脸才肯刷我的卡。” “那你仔细看看他写的保证,他要求我们母女不要去打扰你。如果不是心虚,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因为就是你将我母亲推下楼的!这就是他亲口承认的证据!”关珊陷入了焦灼当中,拼命地挥舞着手里头发黄的纸张。 沈青真担心这几张焦脆的纸会因为时间太久碎成了渣渣。 她平静地转过头,看着目光温柔的丈夫:“雷震东,我现在让你写保证书,保证你以后什么都听我的,你写不写?” 搂着她腰的男人笑了,提高了声音作答:“当然写,我本来就听你的。” 观众席上的人骚动了起来,有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对夫妻,有人似笑非笑。 制片人给主持人递了提示,接下来的时间别忘了好好采访一下这位丈夫。主持人连忙赞叹:“这可是公然的秀恩爱撒狗粮。” 沈青重新将目光回放到了关珊身上,声音依然温和:“我父亲写下这样的保证,根本不能说明任何事。他要求你们母女不要打扰我,不过是单纯地防止刺激到我的情绪。父亲对女儿的爱,总是沉默又隐忍的。” 关珊终于抓到了对方的把柄,恶意地笑着:“你不是不认识我们母女吗?难道你那位对你关爱有加的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们?你在撒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母女的存在,你存着的就是害我们的心!” “我没有撒谎。”沈青抬起眼睛看着对方,“我父亲不告诉我他交了新的女朋友,很正常。当年我正在读高中,是人生中的重要阶段。我父亲怕影响我心情,耽误了我学习,所以隐瞒了自己的交友情况,这完全没有任何奇怪的对方。我相信有很多单身父母都会存在种种顾虑。父母为孩子考虑的事情,远远要比孩子想象中的更多。” 关珊急了:“你爸根本不要你!你高考的时候,你爸一直陪着我跟我妈!” 沈青笑了:“可是你刚才说,我爸包庇了我,甚至不管你妈跟你弟弟的死活啊。怎么一下子,他又不要我了。我认为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推断,而且跟本案没有任何关系。最基本的一个道理,按照你的说法,你们母女清楚地明白我对你母亲怀有强烈的恨意,那么为什么还非要找我看病呢?” 雷震东不怎么正经地笑了:“肯定是沈主任你威名远播啊。” 主持人也好奇:“关女士,这是为什么呢?据我所知,仁安医院消化内科的专家并不止沈主任一个人啊。” “因为她改了名字!她原名叫林雪,她改成了她母亲的名字沈青!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为她母亲复仇。因为林副局长为了我母亲跟我弟弟,杀了她母亲!” 观众席上的骚动声越来越大,众人的下巴快要合不上了。为了小三跟还没出生的娃,居然拔刀捅了白富美发妻,这林副局长不仅眼睛瞎,心也真够狠的啊。 看看这沈医生再看看关珊,大概都能猜出两人的母亲究竟长什么样儿。而且沈医生的外婆家有实力送她出国读医学博士,可见也是有底子的。这当人女婿的,到底哎想什么啊! 赵建国忍无可忍,愤而起身:“请你不要信口雌黄!”他走上了台上,向主持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拿起话筒掷地有声,“我是当年那起命案专案组的成员,从头到尾参与了侦破过程。林副局长回避了整个案子,而且他当时是作为主要嫌疑人被排查的!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主持人还没来得及让人再搬凳子上来。关珊已经迫不及待地反驳:“你们所谓的证据我也知道,不过是公安局自己人作证而已!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回家。” 赵建国厉声呵斥:“你不要血口喷人!现场调查的所有结果都显示,凶手绝对不可能是林副局长!我们经过了严格的调查。” 关珊冷笑了起来:“是吗?你们警察调查还不是自己人。那天中午,林副局长本来是要去看望我母亲的。到了约定的点儿,他还没来。我不高兴,就去他家附近守着。我亲眼看到了他行色匆匆地回家了。进去了十几分钟就又出来了。然后又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女儿也就是这位沈医生回到家,看见她妈死了!在这个过程中,没人再进那间房!” 观众席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众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分讶异。 主持人露出了夸张的表情,简直要捂嘴尖叫:“你是目击证人?” 赵建国眉头紧锁,直接打断了主持人的话,质问关珊:“你看清楚了一切吗?当时你人站在什么位置?究竟又看到了哪些事情?” 关珊一时间有点儿被问住了,结结巴巴道:“我就站在警察小区门口。我看到了林副局长进了家门。” “你在撒谎,你一直在撒谎!”赵建国对案发现场附近环境了如指掌,立刻指出了对方的谬误之处:“从小区门口到命案现场中间有一座假山喷泉,后面呈L形,拐角处有一颗泡桐树,正好遮挡了视线,你是怎么看到的?” 赵建国的心里头在砰砰直跳。他其实担心的并不是最终林副局长被定为那桩命案的凶手。事实上到今天,命案已经过去十八年,林副局长也去世了,案子的真相很可能早就永远埋藏在地底下。 他唯一担心的人是小雪。小雪对于她父亲积怨颇深。她本就认定了她父亲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如果再有关珊作为目击证人背书,那么这个孩子在今后的岁月中,肯定会继续仇视她的父亲。 沈青平静地抬起了头,认真看着关珊:“我认为你说的所有话都是一派胡言,毫无可信之处。我的确改成了我母亲的名字,因为我想纪念我的母亲。既然你认定了我这么做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那你们为什么面对我这个名叫沈青的医生毫无警觉之心?” 关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哪儿知道你妈叫沈青。” 这件事情说起来近乎于荒谬。但是在新市那个小城市里头,十八年前,人们基本上很少直呼已婚妇女的全名。一般都是以丈夫的名字开头然后加家里头的作为后缀。林副局长的夫人就是林局长家里的。 她们母女不愿意这么叫,对那个女人的称呼就是图书馆的。因为林夫人在图书馆上班。 她自己对林雪印象这么深刻,还是因为朱少阳的百般维护。明明她才是经常跟他们一块儿玩的人,明明他们应当更熟悉。朱少阳却为了林雪那个贱.货,两次出面威胁她。 第一次将她直接赶出了新市。第二次就干脆带人威胁她。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公安局给抓走了。呸!难怪说兵匪一窝,就这种人也好意思说是什么烈士。 沈青看了眼关珊,丝毫不掩饰轻蔑:“抱歉,我认为你说的一切都是在穿凿附会。照你所说,我父亲是为了小三杀了他的发妻。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你母亲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她难道不担心有天父亲会直接拔出一把刀,把她也给杀了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关美云十八年前做了子.宫切除术。自认为凭借子宫尊贵的女人,到底哪儿来的自信,没了子.宫到底又有什么魅力让我父亲对她百依百顺呢?” 情急之下,关珊连脑子都没过,直接大喊出声:“因为我妈拍了录像带!他要是敢有二心,我妈拿着录像带去举报他!” 观众席上的喧哗声不断,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这位林副局长似乎挺倒霉的,明显是叫人拿捏住了软肋。个人生活作风有问题,被抓到了把柄,那仕途也走到头了。 就连主持人都忍不住开了口:“录像带到底是什么时候拍的?” 沈青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刺在主持人脸上。 后者忍不住一惊,讪讪地将话题转移开了:“这是违法的啊。” 沈青摇了摇头,看向关珊:“我其实非常不理解,你对你的母亲为什么充满了仇恨。不仅在我们抢救她的时候,故意干扰抢救,而且在她死后也拼了命地往她身上泼脏水。 就因为我父亲在丧妻后,曾经跟她交往过。你就非要将她往小三二奶的身份上扯,你非得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吗?就因为他们人到中年各自带着孩子,所以就不配拥有正常的爱情吗?” 观众席上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面面相觑。听了关珊的话,好像她也没撒谎,谁这样自揭其短。可再听听这位沈医生的话,似乎更加合乎逻辑更有道理。 无论如何,家丑不可外扬。为人子女者,对外积极维护父母的形象总归更加符合人们的心理需求。 关珊情绪激动地拍着话筒,大声嚷嚷:“你再多的狡辩都没用,你故意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有证人可以证明!” 演播厅的气氛已经热烈地可以将穹窿形的屋顶给掀翻了。众人面面相觑,简直像是看了一场热闹的大戏。天啦!居然还有伏笔? 关珊或者说她背后的人,找来的证人是疗养院的护工。 五月三十一号,也就是关美云死亡的前一天,沈青曾经单独前往疗养院看望自己的外婆。护工当时人在病房外头走廊上擦瓷砖,听到了沈青与她外婆的对话。 “她们一开始说的是洋文,我觉着怪有意思的,就多听了一会儿。后来,我听到了沈医生说那个人住下了,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主持人点点头,似乎十分疑惑:“当时沈医生有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 “没有,她们一直在说话,还把平常照顾沈外婆的护工给打发了出去。” 主持人立刻露出了夸张的表情,简直分分钟自创表情包的节奏,她看向了沈青:“沈主任,这是真的吗?” 沈青平静地对视着那位护工:“孙阿姨,您错了,我知道您在外面擦瓷砖。我听到了你洗抹布的声音。” 护工下意识地回答:“不可能,门关着呢,我就没洗抹布。” 沈青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我跟外婆聊天时候,房门是关着的。我想孙阿姨听到的也是只言片语吧。” “不不不,你们声音挺大的。沈外婆耳朵不大好,你讲话声音不小。”护工强调,“我听得很清楚。” 沈青突然间念了两句英文诗:“其实我当时正在窗边为我外婆念《仲夏夜之梦》,您听到的有可能是‘当你的绝望化作一颗颗复仇的泪水,谁会在意谁曾经走过你的心房’。有可能当时我随口又用中文说了一遍。” “不是的,你们明明说的是那女人住院了,你该动手了。” 雷震东替妻子开了口:“孙阿姨,我知道你有听风就是雨的毛病。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还是不要添油加醋的好。请问你是如何站在门口,清楚地听到距离足足有六七米远的人的对话?注意,你们之间还隔着一道门!你耳朵贴在门板上吗?你想做什么?如果我爱人真的像你臆测的一样在与外婆商量什么,她为什么要扯着嗓子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 护工一下子被问住了,急急地叫嚷起来:“沈医生以前都是跟你一块儿到疗养院的,事先也会通知我们。那一次,她突然间匆匆忙忙一个人过来了,本来就很鬼祟。” “那天我有事。青青礼拜四晚上夜班,下午休息。她想外婆了,就自己一个人过去的。青青人在哪儿,我随时丢知道。还有,注意你的说话方式。什么叫做匆匆忙忙,什么又叫做鬼祟?不知道你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出这种判断。你身为疗养院的护工,难道对老年痴呆症一无所知吗?你跟老年痴呆症的患者商量事情试试?” 雷震东握住了妻子的手,安抚地笑了笑。他的脑海中回荡着青青最后一次跟外婆见面时的场景。 他去小厨房炒菜了,护工上楼去晒被子了。妻子帮外婆箅头发。窗外的阳光打在窗台上,窗户明晃晃。 外婆说:“她该死,青青,她该死。” 他推门而入。 青青手中的篦子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段。 …… 他收紧了胳膊,将妻子搂紧了一些。 “很抱歉,我想我爱人该说的早就说清楚了。尸检结果跟医疗事故鉴定都说明了你母亲的死跟医院跟医生没关系。我理解你们夫妻一个好毒一个好赌,所以生活拮据,迫切希望能咬下一块肉的心情。但是,凡事要讲究证据。” 雷震东搂着妻子站起了身,朝主持人点点头:“节目录制完毕了吧,那我们先告辞了。” 说着,他搂着人就走。 观众席上的人有的在吹口哨,有的在尖叫。好帅啊,真是有型!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雷震东真想对众人挥挥手。 关珊当场叫嚷了起来:“我要报案!我母亲是被她谋杀的。” 雷震东护着妻子往外走,离开这糟糕透顶的鬼地方。 沈青抓着他的胳膊,近乎于祈求地看着他:“我没有,我真的没跟外婆商量过杀人。震东,你要相信我。” 雷震东紧紧抱住了妻子,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没事的,青青,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不相信我。”沈青推开了丈夫,失望地看着对方,“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雷震东捧着妻子的脸,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相信你爱我,我相信你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样的回答明显没办法让沈青满意,她下意识地要跟丈夫掰扯清楚,可闻讯赶来的记者们已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她不得不蜷缩在丈夫怀里,才能够抵挡住潮水的冲击。 “让一让,麻烦让一下。我爱人怀孕了,请大家多包涵。”雷震东护着人往外头走,“事情的真相已经一目了然,对方满口谎言,为了钱甚至不惜侮辱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母亲。瘾.君子的话有可信度吗?他们眼里头能看到只有毒.品。” 关珊大声嚷嚷着:“我已经快四个月没碰过了!我不是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这个贱货,永远躲在男人后面,靠着勾引男人给你出头。” 雷震东搂紧了妻子,冷笑:“保护自己的女人是一个男人的基本担当。真是恭喜,你能四个月不碰。不过你应该感激的是,你从戒毒所出来后,警察又及时抓到了交易现场,让你没机会碰到!希望你再接再厉,坚持一辈子都别碰。不然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 周围拥挤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蒋等人不得不充当人墙,防止有人撞到沈主任。 记者们纷纷将话筒递过来,想要采访沈青。 也许是此前的经历太过煎熬,怀了孕的女医生神情十分憔悴。她对着硬塞到嘴边的采访器道:“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我没有对关美云做过任何恶意的事情,我积极抢救了,只是对方隐瞒服用减肥咖啡的病史,我们也无能为力。对方所有的指控在我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你杀了你父亲,又杀了我母亲,下一个你打算杀了谁?”关珊扯着嗓子喊,“有种你当着大家的面赌天发誓,你爸的死,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真巧啊,前脚你成年高中毕业了,后脚你爸就死了,然后你拿了一大笔抚恤金走人。” 原本已经散开的众人纷纷回过头,看着将记者递过来的话筒开到最大音量的关珊,然后又惊疑不定地将目光转移到被诘问的女医生脸上。 沈青平静地直视对方,声音柔和而坚定:“我无法说我父亲的死亡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周围的喧哗声几乎要将演播厅掀翻了,连保安都过来强调众人保持秩序。 “我是我们市当年的高考状元。成绩出来以后,原本不爱喝酒的我爸爸,那段时间太高兴了,所以喝了不少酒。他死于酒后呕吐物堵塞了呼吸道造成的窒息。很抱歉,女大避父,我的家教不允许我深更半夜还待在醉酒的父亲房中。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只能自己默默地承担。” 原来父亲是爱她的吗?原来父亲知道是她害他绝了后,却还是选择了保全她。为什么父亲不直接解决掉她这个拖油瓶啊。一把美工刀算的了什么,又能护得住什么。他直接将她拎着从窗户外头摔下去,伪装成她跳楼自杀不就完了。 反正在母亲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精神恍惚,甚至不想活了。因为接受不了丧母的打击,所以自杀,那不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吗?少阳那个时候每晚都要守着她,生怕她会想不开直接拿美工刀割了脉。 沈青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泪已经布满了脸庞。她恨她的父亲,直到现在都恨,完全没有办法原谅的恨。可是亲情最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你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亲人曾经的好。他们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个将她扛在肩膀上骑大马,带她去逛集市买糖葫芦,又皱着眉头将她吃不下的山楂果儿全都吞下肚的人,是她的父亲啊。那个公安局给一线警察发了消暑冷饮,自己舍不得吃,愣是将娃娃脸雪糕放到快要化了,带回家给她跟妈妈吃的人,是她的父亲啊。 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样?为什么爸爸会找别的女人?明明妈妈很好,她很乖。明明他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她趴在雷震东怀里哭到几乎快要断气。她才不像妈妈一样温柔呢,这个王八蛋要是敢找别的女人,她就化学阉割了他,让他当太监去!她过不好,他也甭想逍遥快活,她从来都小鸡肚肠,睚眦必报! 雷震东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帮她顺气。给他十个狗胆他也不敢啊,沈主任多厉害啊,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一把柳叶刀,给人开了胸。 “那是皮下纵膈气肿,是切皮,跟开胸不是一回事。”沈青哭得喘不过气来了,居然还没忘记纠正雷震东的认知错误。怎么这么丢人啊,一点儿医学常识都没有。 雷震东拍着她的背哄她:“对对对,沈主任一定要加强对我的教育。这精神文明建设跟不跟得上趟,主要还是看领导重不重视。” 他们终于突破了重重包围,艰难地挪出了电视台基地,朝停车场走去。 记者们还在试图围追堵截,非要从他们嘴里头挖出更多的内容来。雷震东扬着嗓子道:“我相信法律一定回还我妻子一个清白。任何事情都要讲究证据。如果光凭猜测就能定罪的话,那么我相信精神病院的病人一定能够破获古今中外所有的悬案。” “那您的意思是要与您妻子同舟共济吗?” “我们是一体的,我永远会站在我妻子身边,永远支持她。麻烦让一让,我妻子已经很累了,请理解一下孕妇的辛苦。”雷震东开了车门,要护着她上车。 旁边拥挤的人群突然间分开了一条道,穿着制服的警察如同分海的摩西一样,径直走向陪伴妻子的男人:“请问您是雷震东先生吗?有一桩人身故意伤害案,我们需要您配合调查。” 雷震东点点头:“我是。” 手铐上来了,警察沉下了脸:“带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沈青。她人坐上了车椅,又扒着雷震东的腰带不撒手,探出脑袋惊恐地看向如同天降的警察:“你们干什么?我丈夫犯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要上手铐?” 明明雷震东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怎么他们一上来就这么强硬。 “雷震东涉嫌殴打一男子致残,现在我们要对这起案件进行重新调查。” 77.风起又云涌 “好!敬他是条汉子。我今儿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辛子墨拍案而起, 激动地简直要去公安局把人拽出来去结拜。 多有才啊,那么个王八蛋就该直接打残了他的命根子,省得他继续祸害脑瘫的女人, 再生了孩子去卖!光他们仁安医院知道的都已经有四个孩子不知所踪。加上以前的, 还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祸害了呢! 以为孩子被卖了都是到了好人家有父母娇养?别开玩笑了, 被拐的孩子下场凄惨的不计其数。什么打断了腿乞讨的,什么挖了眼睛卖唱的, 还有某些地方认为吃刚生下来的婴儿可以壮阳。 筱雅立刻打住:“你够了吗?辛子墨!你注意点儿, 我们这里两个大肚子呢!” 辛子墨搓手干笑:“我这不是感同身受么。不是说警力有限, 谁都没空盯着他抓现行吗?现在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怎么倒是成了错了。 筱雅十分不想理睬唯恐天下不乱的辛子墨:“辛少,你能不能别瞎起哄, 现在是雷震东人已经被抓了。你让沈青怎么办?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外头怎么办?” 沈青双手盖在脸上,整个人都是近乎于麻木的状态。 雷震东做事一贯谨慎,张狂但却油滑, 基本上不留任何把柄。这一回愣是在阴沟翻了船,失手将人打瘸了一条腿, 对方还丧失了性功能。 沈青可以想象雷震东当时的愤怒。因为那个脑瘫的女人踢了一脚她的肚子。他们夫妻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已经快六个月的连生啊,她都能感觉到在肚子里头闹腾的宝宝。沈青自己都没办法保证, 如果当时自己面对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时,手边有刀子的话,肯定不会一刀捅下去。 她太恨了, 恨得要命。他们凭什么要原谅?那是他们的孩子呀。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 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 陆西一直在边上沉默地听着, 突然间冒出了一句:“要是我,我也会打。” 所有的被提倡的程序都走不通,那为什么非要是受害人咽下这口气?一个长期霸占脑瘫妇女,生了孩子卖钱的混账东西,难道就没人能收拾他了? 筱雅赶紧将话题往回收:“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搞清楚法律体系,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自己复仇。我们现在商量一下这事儿该怎么办吧。青青的公公婆婆人还在老家,暂时都不敢通知两位老人,怕他们担心。青青这边的情况我们都有数,现在就看大家能不能想出办法来。最起码的,我们要先把人保出来吧。” 宋明哲坐在最角落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青。电视台风云尚未平息,雷震东就给公安局带走了。眼前的女人显然遭受了重大的打击,看上去憔悴极了。 宋明哲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在自己心头流淌。他第一次没有怪雷震东做事不靠谱,连累了沈青在外头担惊受怕。相反的,他十分佩服雷震东。 每当医院发生女医生女护士被打的事情,医学APP相关帖子下面,总有人评论说她们的家属干嘛去了?既然医生护士不能还手,家属为什么捋了袖子打回头。 这不过是大家激愤之下的无奈罢了,不能还手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辛子墨感慨了一通之后,总算想起了正题:“好!现在咱们分析一下这事儿啊。这个卢大勇,对,就这个瘸腿太监挨了老雷的打,是两年半前的事情了。当时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这时候翻出来。这背后没人指点,他能在领导下社区的时候,直接扑通跪到领导跟前?” 陈年旧事能被翻出来的,背后都有文章。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一下子哪儿冒出来的伤情鉴定?这种人为什么挨打,自己心里头没点儿逼数吗。这会儿突然间闹起来,可真够会挑时间的。最可笑的是就这种王八蛋,居然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沈青,你也说说你现在掌握的情况。雷震东那边怎么样?他自己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吗?咱们不能跟没头苍蝇一样,必须得对症下药。” 打伤人算不算个事儿?算又不算。过了好几年了,你凭什么就说是他打的。证据了呢?光一个伤情鉴定算什么东西。你自己摔的,别人打的,都有可能。 沈青摇了摇头:“他们不让我见雷震东。”这也是她最害怕的地方。就算警方认定了是雷震东把人给打瘸了打残了,可他也没穷凶极恶到连家属都不让见的份上。 辛子墨眼神示意宋明哲:“老宋,你这时候可不能藏私啊。别的先不管,你来安排,好歹让沈青先见一眼雷震东。” 宋明哲有点儿为难:“可从法律上讲,沈青已经跟雷震东离婚了,不算家属。” “他是我宝宝的爸爸,这世上我最亲的人!” 宋明哲无奈地叹了口气,搓了把脸:“行吧,我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当着形容憔悴的沈青的面,他没敢吐露消息。现在各地都在打击涉黑势力。雷震东的生意打的是擦边球。要是有人存心搞他,说不定他就是黑社会典型。他看了眼满怀期待的沈青,将话咽下了肚子。那个什么卢大勇很可能只是个引子,后面还有大招等着呢。 “那个,沈青,你对雷震东的生意了解多少?” 沈青摇了摇头:“我不太管这些事。” 她现在最后悔也是这一点。她对雷震东在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甚至连雷震东的朋友聚会都不参加,只舒舒服服地躲在他为她撑出的一小片天地底下。 宋明哲苦笑地点点头,感慨万千:“也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最起码的,他们离婚了,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她身上。 雷震东是不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要倒霉了,所以才坚持离了婚? 这个男人也真是认准了沈青这么个一根筋,居然真能做出房子票子全都留给她的事。她拿到手了,也没撒手不管。平常根本不爱求人的性子,这回却眼巴巴地把他们这些朋友全找来了想办法。 宋明哲应了话,就没再含糊。第二天下午,沈青总算见到了雷震东的人。 雷震东雄性激素分泌旺盛,一晚上不刮胡子,就乱糟糟的。他自我解嘲:“像不像土匪?” “像虬髯客,你是我的大侠。”沈青眼中盛着笑意,柔柔地看着他。 据说女人都有浪漫主义细胞,渴望着男人能够为自己疯狂。即使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依然很想抱住她的丈夫,他没做错。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乖孩子,她的血液当中流淌着桀骜与疯狂。 雷震东也笑了:“赶紧回去吧,我挺好的,我没事。” 沈青认真地看着他:“这才刚开始吗?”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是不是他碰了不能碰的人。单凭一个无赖就能打倒他吗?他们的目的是不是困住他,让他不能动弹? 雷震东伸出了手,艰难地摸了摸妻子的脸:“你就爱胡思乱想,所以老长不了肉。对了,都忘了问你一句,你那个得了胃癌的病人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沈青难过地摇了摇头:“现在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我很担心她丈夫出差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会的,肯定会的。你都说他们夫妻感情那么好,她丈夫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回来看她最后一眼的。” 沈青贪婪地握住他的手。她现在很后悔自己曾经无数次一巴掌将这只手拍开。明明是这么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背,陪着她度过无数漫长的夜,给了她无穷无尽的温暖。她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雷震东,我等你出来。不管你在里头待多久,我都等你出来。” 头发胡子乱糟糟的男人笑了:“哟,不打算给我孩子找后爹了?没事,找个呗。嗯,最好找个文化人,这样孩子也能斯文点儿。” “别说胡话。就你了,别想不认账,逃避责任。” 雷震东摩挲着她眼角流下的泪,啧啧感慨:“你呀,没两句话就掉金豆子。这要当妈的人了,一点儿也不留神。行了,等我出去吧,我出去还得挣钱养你跟孩子呢。” “干妈那边要不要说一声?我怕老人找不到你着急。” 雷震东笑了:“瞧你孝顺的,干妈那边不有保姆在么,没事的,啊。” 警察过来提醒,见面的时间到了。 沈青扶着腰站起身,冲着他微笑:“那你照应好自己,家里有我呢,你别担心。” 她慢腾腾地朝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打草稿。问题的关键人物是周队长,周队长近期会回来。朱佳凌那边,雷震东已经查过了,也留了人手。关珊不是从朱佳凌口中知道何教授跟少阳之间关系的。相反的,选择让关珊爆料这件事,背后那个人的目的是在报复朱佳凌,这是一种警告。 自己找沈沐骄查田大鹏的事情,激怒了对方吗?田大鹏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雷震东那么紧张,甚至故意插科打诨,不想让她注意到? 走过了长长的过道,她迎头碰上了端着一次性纸杯站在拐角处的沈沐骄。后者表情有点儿尴尬:“不好意思啊,我们有规定。” “不,已经太麻烦你了,真的非常感谢。”沈青朝她欠了欠身,自嘲道,“他都是为了我。” 沈沐骄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从警察职责的角度讲,任何人都不能充当执法者。可从个人情感来看,她真觉得雷震东挺像个爷儿们的。 只是随着工作的时间增长,她逐渐清楚了一件事,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再完善的制度都有漏洞,永远会有在制度下受到伤害却无能为力。 “反正,我们肯定不会刑讯逼供的。这点,你放心。”沈沐骄憋了半天,只找出这句话来安慰人,“你自己养好了身体才是根本。” 她点点头,往外面走的时候,被赵建国喊住了:“小雪,你过来,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 沈青看了眼沈沐骄,后者也是满脸茫然。被点名的人笑了笑,微微欠身:“好的。” 她跟着赵建国进了对方的办公室。 头发已经夹杂了银丝的警察叹了口气:“小雪,当着我的面,你就说实话吧。其实我知道,你父亲也知道,关美云当年的确是被你推下楼的。” 沈青沉默地看着对方,一语不发。 赵建国神情惆怅:“当初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说了。关美云立身不正,明明知道你爸爸是有家庭的,还要硬插一脚。你妈过世之后,这人没少在外头传风言风语。说起来,也算是报应。小雪,你当年年纪小不懂事。过去这么多年了,连法律都没办法追究了。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你也认为是谋杀吗?”沈青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奇怪地看着对方,“你们立案了吗?我是最大的嫌疑人吗?你们是不是抓了我丈夫还不满意,要把我也抓起来?” 赵建国沉下了脸:“小雪,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关珊都不认识我了,凭什么要求我还记得她们?十八年啊,她们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要求我记得?我现在就可以拿我母亲的名誉对天发誓,她的死,不是我造成的。” 赵建国看着面前一脸倔强的女人,终于下了狠心:“小雪,有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你父亲死的那晚,我打你家的电话,结果一直打不通。电话线到底出现了什么故障?” 那些不敢想的事情,一旦真的想了,就再也刹不住车。她对她父亲的痛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赵建国痛心不已:“小雪,那是你爸爸,一心维护你的你爸爸。你的学生证上沾着的血,是你爸爸一点点擦干净的!” “我来例假了。”沈青大拇指死死抵着无名指指根,握紧了拳头。她听到了自己温和而柔软的声音,“学生证塞到了裤兜里,我刚来例假,不懂,学生证就沾到了血。” 赵建国失望地看着她:“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你现在还能一口说出来。小雪,我干了多少年的刑警。” “因为是第一次啊,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当时去哪儿买的卫生巾,什么牌子的,又花了多少钱。”沈青强迫自己不要低下头,“请你不要低估一位医生的记忆力。” 赵建国笑了,说不出的悲凉:“可你不记得关美云母女了。” “垃圾从来不值得被人记住。”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她们在我眼中,就是肮脏的垃圾。” “那么你爸爸呢?你爸爸也是吗?小雪,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沈青轻轻地垂了一下眼睫毛,唇角动了动:“那天晚上,我爸应该是觉得不舒服,想要打电话。可是他醉的太厉害了,电话机被他推翻了。所以你打电话才会打不通。” 赵建国盯着她:“你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啊,我刚才说的是我的推测。我看到的时候,电话听筒悬挂在半空中,电话线□□了。我插好了电话线,才打出电话求救的。倒是赵叔你,那么晚了,打电话找我爸有什么事啊。赵叔,你真的没必要从我嘴里头讹话的。” 沈青站起身,朝赵建国微微点头:“赵叔,我还等着你们找出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呢。” 她出了办公室,宋明哲已经在外头等他。公安局里头人来人往,不少警察对这位宋小公子投来好奇的眼神,还有人试图搭讪。然而宋公子素以不假辞色而著称,一张冷脸,简直能够吓退一群人。 沈青看了他都忍不住叹气:“宋明哲,你这样是不行的。哪个姑娘都要被你吓跑。” 辛子墨给他安排了整整十个姑娘相亲,愣是没一个小姐姐愿意再跟他约会第三次。哪有他这样的。 “像雷震东那样的,你才喜欢吗?”宋明哲努力回想雷震东结婚之前那张油腻而浮夸的脸,正直地觉得沈青的审美实在够呛。 沈青摇了摇头,笑了:“其实也不怎么样。不过结婚三年,我们家的煤气水电费怎么交,我不知道。雷震东在的时候,我没给自己剪过一回脚趾甲,吹过一次头发。不管我跟谁起争执,包括他父母,他都是站在我这边。在他面前,我从来不需要讲道理。宋明哲,你要问我有多爱雷震东,我可能说不上。我只知道,没了他,我的天都是暗的。” 78.落马的院长 外面的天色还亮着, 宋明哲的天空先暗了。他似乎受到了打击,一路开着车护送沈青的车子到家后,他居然连杯茶水都没叨扰一杯, 就这么开着车默默走了。 江阿姨看着斯文俊朗的宋医生, 就跟看和自己女儿有缘无分的备选女婿一样, 只恨自家是独养,不能再拽出个小闺女拖住人, 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无比惋惜地叹气:“哎呦, 你看啊, 这宋医生人还是很不错的。”可惜现在雷震东又偏生被关了, 总不能真丢下不管。 江阿姨还不清楚雷震东这是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她被雷震东装出的老实人形象蒙蔽的太久,即使已经知道了这小子干占便宜不肯复婚的渣男本质, 依然惯性地相信雷震东离坏人的标准还有点儿远。 为什么要抓他啊?那肯定就是得罪人了呗。做生意的哪有不得罪人的道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在江阿姨眼里头那都不是坏人,都是讨口饭吃的普通人。 沈青勉强打起精神来, 跟江阿姨调笑:“你前面不还说雷泽东不是正经人吗?” 江阿姨一边掰茄子把一边端正了脸色:“那一码归一码。他不是正经人,也得正正经经地过日子, 才不叫人挂心。” 她偷偷觑了一眼沈青,心里头叹气:男子爱新妇, 女子重前夫。可不是嘛,这雷震东都死乞白赖地坚持不肯跟沈医生复婚了,沈医生还是放不下。他现在人关进局子里头去了, 在外头跑的也不是不知道躲哪儿去的狐狸精, 照旧是沈医生。 女人就是命苦啊。总是这也放不下, 那也放不下。到头来最辛苦的还是她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女人。 沈青靠在后门口,手里头的一本最新一期的《柳叶刀》,无论如何都翻不到下一页。 晚风习习,带来了草木的清香。远处有钟声回荡。大花小花咕噜咕噜的跳来跳去的,啄食着草丛里头的蚱蜢。似乎非要玩累了,才会回窝里下蛋去。 她抬起头,午后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一架蔷薇开的粉嫩。滚动其间的水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旁边却少了张贱兮兮傻笑的脸,和他叼在嘴里头的玫瑰花。 那个没正经爬墙头的男人,那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头将她烫软了的男人,那个帮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沈青起了身进房,从橱柜里头翻出雷震东的衬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她仰面躺在了床上,贪婪地呼吸着衣服上残存的男人气息,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头,那个男人半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贴在他脸上,安慰她:“你别怕,你别难过,我替你报仇去。” 她笑了,她就知道,他不会让人白欺负了她。 窗户外头的大花小花发出了咯咯哒的叫声,得意洋洋地等待着主人的夸赞与奖赏。江阿姨出了厨房后门,给它们撒了把碎米,训斥道:“不要吵了沈医生睡觉。” 大着肚子还要在外头替前夫奔走的女人,可不是辛苦坏了。江阿姨都不忍心吵醒她,只在炖锅里头温着汤,等她醒了好喝碗垫垫肚子。 沈青却辜负了江阿姨的一片心,她一觉直接睡到了黑夜降临又退去。也许是怀孕到了一定的月份,自带催眠效果。也许是沈青意识到了,她现在无人可依赖,必须得坚强起来,才能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这一晚,没有雷震东的电话催眠,她也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这才是刚刚开始。有人要彻底将雷震东摁死在地上。她看不清敌人的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雷震东已经做了安排,她既然不懂这些,那么乖乖老实呆着,不要添乱就是最好的了。 然而理智与情感永远不可能同步,他的一颗心依然焦灼。 第二天一早去医院上班的时候,小护士谈落落惊讶地看着她:“哎呀,沈主任,你冒痘痘了?” 太稀奇了。她一直觉得沈主任这样的人是不会长痘的。长痘痘不都是火气太旺了么,他们私底下都说沈主任大概是命里缺火,上辈子肯定是天山雪莲,幻化出了人形。 沈青无奈地苦笑,给小护士打预防针:“等着吧,这才开始冒痘痘,后面长斑啊,发胖啊,色素沉着呀,什么都会冒出来。” 谈落落吓到了,结结巴巴:“那我以后不生孩子了。” 沈青故意逗她:“没关系,你年轻,早点儿生的话说不定恢复快。我不行啦,我年纪大了。” 谈落落一本正经地拍马屁:“你在我心里永远年轻。” 沈青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总觉得这孩子说的跟永垂不朽一样。 辛子墨神色匆匆地过来,隔着老远就喊了一声沈青。 被点名的人见着了他的神色,心中一慌,脱口而出:“雷震东怎么了?昨天下午我看他,他还说没事的。” 辛子墨盯着花容失色的仁安高岭之花,简直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该安慰她一下:“你先别管雷震东了,先管管自己。” 沈青满脸茫然:“怎么了?难不成公安局真立案认定了那是谋杀啊。那以后我们看病是不是先把病人祖宗八辈子都查个一清二楚,执行彻底回避原则,仿佛我们兽性大发,直接医死了仇人?” 辛子墨摇头,看到旁边小护士一脸好奇的模样,立刻掏出了自己的饭卡:“去,落落,到食堂买点好吃的,给大家分一下。早上就要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 谈落落懵懵懂懂的,总觉得辛医生是想把自己打发走。不过有免费的美食,她也亏不了,她立刻接过了饭卡,一溜烟地跑了。 沈青看辛子墨郑重其事的样子,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 辛子墨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他们把老卢带走了。” 沈青自从怀了孕之后,脑子似乎迟钝了不少,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啊,哪个老卢啊?” 辛子墨要跳脚了:“你说哪个老卢,我们的老卢!” 这可真不怪沈青了,除了辛子墨这么个少爷外,谁敢把卢院长挂在嘴边叫老卢啊。沈青慌了:“怎么回事?卢院长犯了什么事儿了?这一圈下来。抓谁也抓不到老卢头上啊。” 整个江州这一片,还硬着头皮对医保病人来者不拒的,也就是仁安医院了。他们甚至没逼着病人看一趟病,出院再入院两三回。都这样了,那些人还要怎样?逼着病人按照医保报销生病吗? 又不让医院挣钱,也不给医院拨钱,把医院逼的集体爆炸吗? 辛子墨扫视了周围一圈,把人带到了僻静地方:“我看这一回来势汹汹,情况很不好,本来今天上午有个会是老卢主持的,现在临时改成了书记上。问题应该不小。” 沈青有点儿慌:“院长有什么把柄啊。就连医保病人,咱们都可是捏着鼻子都收了。” 辛子墨摇头,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想啊,省人医他们几年下来的缺口已经到了上亿,咱们不比人家家大业大,可起码几千万是有的吧。老卢是什么硬扛下来的?他没扣我们的钱啊。这钱从哪出来的?这就是大问题。” 按照他得到的风声,卢院长被带走的原因该是药品回扣。 药品价格的百分之十五政策性加成,一直都是医院的重要收入渠道。现在政策要求药品入院零加成,砍得是痛快了,造成的资金缺口从哪儿出。用业内人士的牢骚讲,医院还得倒贴人手跟场地免费给药企卖药。 政策是说这部分损失由财政补贴百分之十,医院自行消化百分之十,提高医疗价格服务补偿剩下的百分之八十。 可真正推行起来,能落到实处的有多少? 财政补贴迟迟不到位,不是一行一业一个地区的问题。摊子太大了,方方面面顾不全,的确是客观事实,真要往死里怪也怪不起。 医院自行消化,反正就是一个怪圈。上头拼命地强调公立医院的公益性,也就是要求医院别挣钱,却默认了医院很有钱。 大头的提高医疗服务价格,更是满头包。哪个部门都不愿意得罪老百姓,配套的改革迟迟不能推进。可上面要求的药品进医院零加成,已经作为死命令下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政策的执行从来也都是柿子专拣软的捏。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仁安医院将原药品加成部分,用采购协议的形式,强行作为回扣留下了。 沈青依然不太敢相信,睁大了眼看着辛子墨:“那你说他们想干什么呀?把所有的院长全都换一遍。让大家都当哑巴,封上了嘴巴,剩下的一双手除了鼓掌,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吗?” 皇帝光着身子就是光着身子,大家集体装眼睛瞎了,皇帝就不冷了吗? 辛子墨笑笑:“你还说我偏激,我看你也比我也差不了哪儿去。不说这个,反正现在也就是风闻而已。我是想跟你说,估计要查起来,你家老雷的安保阴阳合同说不定也能扯到一块儿去。你也别慌,不是大事,最多让雷总放点儿血,少给你买两件衣服。还有就是业务拓展费,可能跟你也能挂上钩。” 沈青有点儿茫然:“这和我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呀。” 她虽然担着这个副高的职称,事实上,主管诊疗组床位上的病人用什么药,做什么检查,用什么医疗器械,拍板的人还是韩教授。 辛子墨摇了摇头,神情复杂的看沈青:“你还是心里头有点儿准备的好。你就当我是风声鹤唳吧,我总觉得这么突然发难,背后肯定少不了那一位的推波助澜。”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呗,都搞到人家头上了,他们没理由放过人吧。 “不过你也不要太着急。你的位置的确也没多少事。就当我紧张过度吧,我就过来先给你打一针预防针。” 沈青连连道谢,有点儿担忧的看他:“你自己有没有留小辫子在外头给人抓啊。” 辛子墨龇牙,似笑非笑:“说句不待见的话,要真抓小辫子,叉开来抓人。简单,倒退回赤脚医生时代,起码三分之二的医院都关门回家。你不让我们活,那不意味着我们得坐着等死啊。一切脱离了物质基础的谈奉献,全是他妈的鬼扯淡。” 沈青听着心慌:“行了,这种时候,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是生怕人家板子不打到你身上吗?” 辛子墨嗤笑了一声,突然间抬起头夸奖已经买完东西回来的谈落落:“哎哟,还是咱们的小美女有眼光,知道医院食堂最好吃的是什么东西,真乖。” 谈落落兴冲冲地将原味奶茶跟蛋挞推到辛子墨面前:“辛医生,你也吃吧。”十足的反客为主。 辛子墨也不生气,只哈哈一笑,接回了饭卡,朝众人摆摆手,走了。 沈青担忧地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有点儿发慌,害怕对方也被牵扯进去。 看她没想到,她担心错了对象,她真正该担心的人是自己。这一场暴风雨,她被裹挟到了其中。 当天下午,沈青就被人带走了。 全院的大主任们基本上全都被带去谈话,交代问题。 一人一间屋子,对面坐着个神情严肃的穿制服的人,要求他们坦白从宽。厚厚的一沓纸摆在面前,每个人都要老实写材料,交代自己的问题。 沈青满脸茫然,强调她自己除了看病以外,根本就不管任何事情。她身上没有行政职务。 对面的人皮笑肉不笑:“你就好好交代十万块钱的奖金是怎么回事吧。” 拿着公家的钱做出来的成果,得了个民间奖项,明明不是国家官方设立的奖项,凭什么按照国家级的标准,一掏钱就是二十万,干净利落的很。她沈青也不是项目的主导人,为什么她能拿到十万块。 国有资产就是他们这些人口袋里的钱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沈青一时间槽多无口,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每当面对这些外行充内行的人时,她就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 他们的项目拿到的的确不是官方奖项。说句不好听的,某些官方奖项,就是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也没资格碰。可他们业内人士有着自己心里的一杆秤,那个民间奖项的含金量,业内是认可的。他们的项目可以说是填补了整个南省周边这一大块地区关于这个方面的空白。 口口声声说尊重科学技术,尊重人才。现在他们研究出成果了,奖励个二十万,就立刻有人跳脚了。 “我们都知道,决定奖励的是人不是你。你就交代清楚,卢院长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大手笔,他到底想从你这边获得什么利益。他想让你牵什么线啊?” 沈青抬起了眼睛,放下了笔:“因为我是引进人才。医院这是在安定人才梯队建设。” 艹他妈大爷的,这帮子混账到底想掰扯什么啊。瞎几把鬼扯淡,到底还要不要脸面?! 穿制服的人愣住了,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你这位医生要老实交代问题啊,不要心存侥幸,负隅顽抗。” 沈青摸着肚子开始叫唤:“哎哟,我肚子疼,我要立刻卧床休息。” “你干嘛?别以为装病就可以逃脱检查。” 沈青叫唤得愈发大声了:“哎呀,黎教授,你在吗?求求你过来看看我,我怕我孩子流产。”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凄厉,斜对门的老教授坐不住了,坚持要过来看望孕妇。开玩笑,这是大肚子,出了事情,整个江州的卫计委班子都要承担责任! 黎教授扶着沈青在沙发上躺下了,厉声训斥问话的工作人员:“你们要干嘛啊,这是孕妇。看看你们这里的空气,你们想让孕妇有个三长两短吗?” 问话的人嘀咕了一句:“怀孕就揣上了尚方宝剑了?” 黎教授冷笑:“孕妇跟哺乳期妇女犯了罪还要监外执行呢。在你们眼里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连穷凶极恶的罪犯都不如了?” 沈青伸手拽住了黎教授的袖子,摇摇头:“教授,我还好。” 黎教授安抚地摸了摸沈青的脑袋,怒气冲冲地瞪了那人一眼,又被叫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继续交代新技术滥用问题。 负责看着沈青的人觉得面子挂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别拿根鸡毛当令箭啊。早点儿交代清楚了,你才好早点儿出去继续当你的主任。” 沈青突然间冷笑起来:“因为我是沈青沈博士,所以我才是沈主任。并不是因为我是沈主任,所以我成了沈青沈博士。你不用威胁我,你以为所谓的铁饭碗就能让我跪下来做人?别那么幼稚,大不了就是我不干了,我有手有脚有学历有技术,我上哪儿都能有饭吃!” 79.上门的公婆 沈青放话要如数退出那十万块, 反正钱打到她卡里头,她都没来得及用。 结果调查组的人依然不同意让她走。开玩笑,受贿的人退了赃款就没事了?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了, 必须得在里面老实交代清楚问题。 隔壁房间的肝胆外科主任忍无可忍, 拍着桌子破口大骂。交代什么?交代个屁!他上上个月被家属一拳打成了个熊猫眼, 想让上头给他个交代时,上头只给他胶带。现在反过来了, 屁事没有, 让他们交代个鬼啊!说他们有罪拿出证据来, 搞这套神神道道的算什么玩意儿。 黎教授隔着门劝他消消气, 发火根本没用。真要往死里头掰,都有问题。别的不说, 开医学研讨会的时候,哪个研讨会不是药企掏的钱?电视台拍个医学纪录片,还是药厂特别赞助呢。 沈青叹气, 对着一沓子白纸,认认真真地继续交代所谓的情况。她已经快把脑汁给榨干了, 依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啥可交代的。 对,科室奖金她的确没少拿一分钱。但她是甩手掌柜啊, 科室奖金也不是她分的。她连自己工资卡上到底有多少钱都没正经搞清楚过。不是她清高,而是这几年她都没正经为钱发过愁。 房门被敲响了,一个中年男人探进了脑袋。从肩膀上的职衔看, 他的地位明显要比屋里头始终盯着她的年轻人高。 “沈青, 出来吧, 把那十万块钱交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沈青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不打算从她嘴里头撬出话来了。她跟着人一路下了楼梯,走出这座灰扑扑的小楼时,她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茫然。 隔着一条街,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窗户摇上了,年过半百的男人声音隔在茶色窗户后:“好了,开车吧。” 沈青目送着小汽车离去,心情复杂。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本来就是被他连累的。他们早就没有丁点儿关系了。 江阿姨一早就眼巴巴地等在外头,茶杯不知道续了多少回,只一肚子咣当当的茶水。她迎着沈青,红了眼睛,一把抓住人的胳膊不停地看,心疼得直皱眉头:“瘦了,这回真是吃大亏了。” 好端端的一个大肚子,别说养胎了,还要硬生生地被关着折磨。江阿姨想给她送两件换洗衣服都不让,美名其曰怕有夹带。夹带个鬼啊,他们手断了,不会自己检查?三天的时间啊,里头的人连件衣服都不让换。这不是软刀子磨肉是什么? 沈青吸了吸鼻子,冲江阿姨笑:“阿姨,我们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吧,我都觉得我要馊了。” 江阿姨看着她瘦出的尖下巴,就要忍不住抹眼泪。沈医生原本身体就不大好,好不容易怀上孕养出了点儿肉,现在又硬生生地瘦出了一把骨头架子。 辛子墨特地请了假,陪着宋明哲过来接人。他安慰江阿姨:“这时候就该阿姨你大显身手了。你多给沈医生做两顿好吃的,按照我们家那口子的经验,保准跟吹气球似的,呼呼长肉。” 宋明哲一直从后视镜里头看沈青人,眉头微蹙:“他们为难你没有?” 沈青无奈地笑了:“就是不停地写交代材料,我还以为时光倒退了半个世纪呢。” 辛子墨清了清嗓子,没让宋明哲再说话,只把话题往他家调皮鬼儿子身上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是随了他老婆,哪里有他辛少半点儿斯文做派。 宋明哲总算回过神来,只毫不留情地嘲笑老友:“行了吧,真是谢天谢地,都亏了你老婆牺牲小我拯救了苍生。” 他本就不是幽默的性子,这么干巴巴地说冷笑话,简直尬得车子里头都不用开冷气。 好在辛子墨是个什么时候都不会冷场的人,愣是由若无其事地又开始讨论现在养个孩子多花钱身上。 “哎,沈青啊,你做好思想准备。养孩子很辛苦的啊,我建议你干脆转科研算了,老实教书还轻松些。” 沈青完全不放在心上:“没事,雷震东孕妇学校上的挺好。我们商量过了,我就负责生,带孩子是他的事情。” 辛子墨讪讪的:“有你们这么当妈的么,甩手掌柜当惯了你啊。” 沈青抿着嘴巴笑,也不反驳对方的话。说的好像半夜爬起来给孩子喂奶的人不是他辛少一样。 车子总算到了沈家大门口。江阿姨再三再四地道谢,坚持让他们进屋坐坐。 辛子墨和宋明哲都推说有事,谁也没进去喝杯凉茶。 车子倒出来的时候,宋明哲终于憋不住问手握方向盘的男人:“老辛,你消息比我灵通。何教授是个什么意思,要插手管这件事?” “我哪知道。”辛子墨眼睛盯着前头看路况,嗤笑了一声,“沈青就是倒霉催的,被台风扫了尾。等着吧,闹这么大的动静,肯定得变天。谁让江州这么遭人惦记呢。不说这个,雷震东那头怎么样?卢大勇到底有没有和解的打算?” 宋明哲沉下了脸,摇摇头:“我打听了,情况好像比我们料想的更严重。现在不是单纯地一个卢大勇的问题,是案子的性质,好像有意思要往涉黑方向靠。现在最怕就是聚众闹事的。” 辛子墨咒骂了起来:“艹他妈的,合着我们不能还手,还不让人帮我们还手了。打死的不是他们家里头的人,死了一个再来一个,想当医生的挤破了头是吧?等着吧,个个都觉得事不关己。什么时候没了御医跟上书房,噢,现在直接是师夷长技,什么时候他们才真正会关心教育跟医疗问题。” “别阴阳怪气的。”宋明哲皱起了眉头,“说这种话有用吗?你也不帮着想想到底怎么办。案子一旦定了性,想再翻过来,那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做到的。” 想找他的把柄还不简单。江州乃至整个南省,被他得罪的医闹多了去。那帮子人个个都是貌似忠厚老实的滚刀肉,装忠良,他们比谁都入戏。 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的罪名,张口就能给雷震东安上。何况这家伙的确也没少做缺德事。 辛子墨一口气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能怎么办。我看雷震东是一早就听到了风声,可惜动弹不了,只能及时止损,尽可能给他老婆孩子留点儿东西。” 宋明哲喃喃自语:“他倒是心大啊,就这么把老婆丢在外头。” 辛子墨毫不留情地耻笑他:“可惜啊,人家离了婚也一心挂念关在里头的情郎。” 沈青的确在想雷震东。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脏一阵猛跳,快走到床边,捡起雷震东的衣服抱在怀里头,她才踏实了一点儿,长长地吁了口气。刚才辛子墨跟宋明哲都说没新消息,可是她心里头总不踏实。 也许是她精神过敏,可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把她给关起来,愣是跟外界隔绝了三天。他们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江阿姨泡好了柚子皮水,喊她去洗澡,完了又帮她拿干毛巾擦头发,一边擦还一边叹气:“让你们多去庙里头拜拜,非不听。看吧,这是不是犯太岁了。” 沈青半垂着脑袋笑:“那庙里头的门槛岂不是要被人踩塌掉了。” 江阿姨正要作势拍她的头,哪里能乱讲话,冲撞了菩萨就不得了了。外头响起了拍门声。她放开了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往外头走:“谁啊?” 等到了门口,见着了人,江阿姨愣住了:“徐科长,您跟雷主任怎么来了?” 雷母满脸潮红,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气急败坏:“你还有脸问我怎么来了?小沈人呢?诓得我家那个傻子好惨啊!” 五天前起,儿子电话打不通了,雷母还不当回事。她儿子就那样,牛脾气上来了,就未必给她这个当妈的面子。三天前,连儿媳妇的电话也没人接了。雷母这才慌神,她儿媳妇虽然架子大,可面上的礼节总是讲的,没干过对公婆不闻不问的事儿。 雷父先开始还安慰她,说不定孩子工作忙,没顾上看手机。不要老想着遥控孩子的生活。 后面电话一直打不通,老两口俱都坐不住了,跑到江州来看情况。去了儿子的别墅,好家伙,空空如也。再跑去儿子公司,迎头撞上一群大盖帽在搜查。吓得他们面如土色,差点儿没当场软了脚。 两个大盖帽给公司大门贴封条的时候,议论了起来:“这家伙也真是够精明的,早一个月把婚给离了,房子跟钱都归了前妻。他怎么不直接跑路啊,还是心存侥幸。” 雷母再想起儿媳妇死都打不通的电话,顿时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她那个傻儿子啊,怎么净干傻事。这离了婚,人家屁.股一抬,还管你屁事? 雷父安慰妻子:“别瞎想,小沈还怀着孕呢。” 雷母跳脚:“谁知道她会不会直接把我孙子给打了啊。你又不是没听说她的事儿,心狠手辣的。” “上次你跟人家打电话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夸人家有血性,你亲家母没白养这个闺女。”雷父无奈,“人家小沈就根本没承认这个事儿。” 雷母待不住:“不行,我得去找她问问清楚。她要不心虚,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那你非得把人当杀父宰小三的凶手看,人家哪还愿意接你电话啊。哎,你别听风就是雨啊。” 一向慢腾腾的雷父到底不是战斗民族分子雷母的对手,被老婆一阵风带的,又冲到了芙蓉苑沈家大门前。 “小沈,你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 雷母捂着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都不用问了,肯定是她家那个傻儿子连三言两语都招架不住,乖乖把全部身家都交给了沈青。 江阿姨急了:“徐科长,你可不能污蔑了沈医生。雷总没进去的时候,沈医生就坚持要跟他复婚,结果他死活不肯。为着这个,我连沈总都不让他进门了。这不是欺骗人家沈医生的感情嘛。” 雷母梗着脖子要嚷嚷,雷父一把拉住妻子,跟江阿姨陪笑脸:“小沈人呢?我们两口子一头雾水,两个孩子一个都联系不上,跑到江州来才发现出事。” 他在背后拍了下妻子的腰。现在婚都已经离了,要是他们惹毛了小沈,人家连夫妻旧情都不顾,他们上哪儿找人去? 沈青换了衣服出来,朝公公婆婆问好:“这几天医院有事,我也在被调查,手机被没收了。” 雷父吓得不轻,失声道:“你真的杀了那个女的?” 雷母跟着帮腔:“你这孩子也是傻,干嘛在自己当班的时候杀啊。你就不能想办法,拖一拖时间,等到人家班上出事吗?” 沈青一阵无力。尽管她在电视台已经辩驳过了,可是依然有为数不少的人认定了她是替母报仇的孝顺女儿。还有人摸到了她的个人社交账号上给她留言,表达了对她的钦佩之情。 真是瞎胡闹。 “爸妈,我都说了那人就是在胡说八道。她一个吸.毒的,脑子不知道糊涂成什么样了。我还想说搞不好就是她缺钱买毒.品,所以故意害死了她妈,然后好讹诈医院的钱呢!” 雷母成功地被带跑了方向,吓得捂住了嘴巴,结结巴巴道:“儿不嫌母丑,她真能这么心狠手辣?” 雷父倒是赞同:“那大.烟.鬼脑子还正常啊。亲娘老子都能丢榨出油来熬大.烟.膏子。我讲啊,她怎么那么肯定她妈是被谋杀的?说不定就是她自己杀的,所以心里头有数。” 沈青见公公婆婆越说越离谱,赶紧招呼他们坐下,喊江阿姨端了凉茶上来。 雷母一杯茶下肚,总算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小沈,你们是怎么回事啊?东东为什么被公安局抓了,他公司还封了。” 沈青一阵发慌,脱口而出:“公司封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刚才啊。我跟你爸爸看着公司被贴封条,他们往外头搬东西。就是听他们讲你们离婚了,我们连气都不敢喘,赶紧过来了。” 沈青站起了身,要找手机打电话。之前宋明哲跟辛子墨根本就没说过啊。就是雷震东打伤了人,那也是他个人行为,怎么要上升到公司被封呢。 宋明哲也是刚接到消息,雷震东涉黑洗钱,已经被立案调查了。现在专案组的人都是从外地抽调过来的,本地警察根本就插不进手去。他们正在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外围探听点儿消息。 沈青苍白了脸,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结束这通电话的。雷震东做生意都是现金交易,但具体是个什么流程,她一无所知。这些人是要彻底钉死了他吗?他到底挡了谁的路。 “小沈,你别发呆啊,你跟我们说说究竟怎么回事?”雷母急得都想拍儿媳妇的胳膊了。要不是顾忌着她肚子里头还揣着老雷家的大孙子,她真想晃沈青的身子。 沈青转过头看两位眼巴巴的老人,话在嘴边滚了几滚,才出口:“震东打伤了人,就是那个害我流产的脑瘫的男人。对方趁着领导下社区的时候,告了御状。他们就把震东给抓起来了。” “打得好!没打死那个畜生就不错了,他还有脸告状!这公安局怎么净偏袒这种狗东西。”雷母拍着桌子喊了一阵之后,又回过神来,“可这跟你们离婚有什么关系?小沈,你摸着良心说话啊,震东对你好不好?我这当妈的在你面前都得往后面挪窝。” “妈,你别这么说。震东很关心你跟爸爸的,他就是怕你们担心,才不让我说的。”沈青字斟句酌着,“震东之前牵扯进了一桩经济纠纷,他怕公安局会冻结了他的资金,所以才想出假离婚这一招,要把钱给保住。” “好!”雷母站起了身,如释重负,“有你这句话就行。那狗东西为什么告状,左不过就是为了钱。咱们私底下和解了,让他去公安局撤了案子,那不就结了吗。赶紧的,把钱准备好。” 沈青一阵头大:“妈,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是已经立了案,是刑事案件,不是民事的,根本撤销不了。” 雷母好歹是国家干部出身,见多识广:“你知道什么啊。那人都被打了多少年了,能有什么证据?只要他肯改口,那东东肯定就没事。现在不是硬气的时候,低头求人,那就得把身段放软和些。行了,也不指望你会求人。你把钱给我准备好了,我马上登他们家门。” 沈青头痛不已,根本拦不住雷母。现在把钱给了那个卢大勇就是打水漂,根本没任何意义。 雷母急了:“小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非得孩子出来没爸爸,你还想给孩子找个后爹不成?” 沈青一肚子委屈,憋得不行,直接翻出了存.折跟银.行.卡丢在桌上:“好,你要取钱就取去。我要真贪了雷震东的钱,我一个月前就飞国外去,再也不回来了!” 雷父被这对婆媳吵得头大,赶紧劝和:“好好好,你俩能不能别吵。小沈肚子里头还有孩子呢,非得大呼小叫的!” 沈青扭过了脑袋,眼眶都红了:“妈你就没把我当雷家人看。防我跟防贼似的。” 雷母居然也没句软和话:“你要真当了妈,你就了解我的心了。别说是防你,就连你公公,你都防着他偷偷花了我留给儿子的钱。不是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知道什么啊!” 江阿姨一把抱住了沈青,相当护主:“你行了啊,徐科长,也就是我们家沈医生好脾气让着你。要是搁在人家不讲理的小辈,早就把你赶出门了。还这么没完没了的!光你家儿子吃苦了?沈医生大着肚子被关了三天,这苦找谁说去!她这都是看着雷总的情面!” 沈青抹了把眼泪,站起了身,赌气道:“行,妈你要取钱我陪你去。赶紧的,再晚了银行关门了,取.款.机有限额。” 雷父狠狠地瞪妻子:“合着全家都是贼,就你心疼东东了?你这老太婆也不晓得恩么想的。小沈,你别理睬你妈。她就这张嘴,连东东都吃不消。也就是东东能怼的她说不出话。” 然而这安慰就像秋风中的凉扇,已经太晚了。 沈青心灰意冷地拿着身份证跟存折,一块儿去了银行。 家里的存折还有银.行.卡都是用她的身份证办的。她觉得她跟雷震东真是天生一对,明明结婚的时候,各自都藏了一堆秘密,却偏生在钱财上分外大方坦荡。她甚至想,也许就是因为心虚,所以才愈发强调自己毫无秘密。 雷震东知道她工资卡的密码,她手上放着雷震东所有的个人资产。或许他们都是拼尽了所能,想跟对方好好过下去。也因为这样,他们磕磕绊绊的,居然走到了现在。 人类的感情就是如此神奇,付出的越多,就越深厚。 银行已经快关门了,他们抢在结束营业之前拿到了号。 雷母的意思是先取个十万块,表达一下他们家的诚意。沈青没有异议,就算钱打了水漂,也让雷震东自己心疼去。反正她连他的干妈都管不了,何况是亲妈。 谁知道存折递上去之后,柜台上的工作人员操作了片刻,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这个账户上的钱被冻结了,暂时没有办法取出来。” 沈青愣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好端端的,怎么会冻结呢?我们又没有做任何事。” 柜台小姐同情地看着她:“我给你查了,是江州市公安局冻结的。具体情况,你得去公安局询问。我这儿真帮不上忙。” 雷母傻眼了:“你不是跟东东离婚了吗?为什么还要冻结你的存折。” 沈青也发懵,慌得厉害,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银行要关门了,保安再三再四地过来催促他们走。他们再询问柜台小姐时,后者只是摇头,坚持只有公安局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先回去吧,我查一下电话,找朋友问问,到底搞什么鬼。”沈青握起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愈发慌乱。 雷母还想跟柜台小姐争执,人家的小窗口就“啪”的一声盖下来了,气得雷母要拍玻璃。 “妈,我们先回去吧。他们估计也搞不清楚。”沈青定了定神,安慰婆婆。 雷父拖住了还要发火的妻子:“好了,冲他们置气有什么意义。你闹狠了,人家110一打,直接把你也关进去了。你让东东在里头怎么办。” 雷母红了眼眶:“我倒是想进去了呢,好歹让我看一眼东东是个什么情况也好啊。” “你想得美,这么多派出所公安局,你以为你想哪家抓你就哪家抓啊!” 老两口一路拌嘴回了沈家,抬眼就看到门前站着穿制服的警察。 对方向沈青出示了证件:“沈女士你好,你涉嫌参与雷震东转移资产一事。麻烦你现在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80.喊疼的孕妇 一直到进了警察局, 沈青也没有搞清楚这些警察的用意。她跟雷震东都已经离婚一个月了,他们还要盯着她分到的财产不放吗?这些人可真是够赶尽杀绝的。 警察并没有给她停下来细思量的时间。将她送进审讯室之后,就有人夹着一沓子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内容的文件进来开始准备审讯。 沈青抢在对方之前开了口:“不好意思, 我能不能吃点儿东西?” 警察已经弯下了腰, 抓住了椅子后背正准备往后面挪一挪, 好自己坐下。闻声,他抬起了头看了眼接受审讯的人, 似乎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这又是个什么操作。 “真抱歉。”对面的女人羞涩地笑了, 看上去腼腆又文静, “我怀孕了,不经饿, 只要一饿就心慌。” 大肚子在哪儿都是大熊猫级别的保护动物。警察也不敢怠慢,略微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那你先吃吧。” 沈青轻手轻脚地从包中拿出了小饭盒。打开了盖子, 夹出来一只小包子,是江阿姨帮她准备的豆沙包。 豆沙是江阿姨去市场上挑的红豆, 泡开来自己煮好的。外头卖的豆沙,江阿姨都嫌不正宗, 而且太甜了。沈医生挑嘴的很,不肯吃太甜的东西。包子刚上锅蒸好了,都没有来得及叫她吃上一口。她就又被警察带走了。 江阿姨送沈青出门的时候甚至红了眼眶, 差点儿跟警察吵起来, 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么折磨一个孕妇, 非要把人家肚里的孩子折磨的没了才高兴。丧尽天良的东西!沈医生才被卫计委的人关了三天啊!现在又换一拨人,接着要关她吗? 最后还是沈青拦住了满脸不快的江阿姨,避免了进一步冲突的发生。 沈青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包子,脑袋却在飞快地运转。他们想干什么?怀疑雷震东转移资产的话,问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又不参与雷震东的生意。还非把她叫到警察局来。 审讯室的玻璃是单面的,已经下班的警察围在外头看里面的动静。 有人嗤笑:“这干嘛呢?向我们这群大老粗展示大家闺秀是怎么吃东西的?有她吃一口的功夫,我一饭盒都吞掉了。” 旁边人拍他的肩膀:“犯傻了吧。这医生到底都是学霸高智商,脑子一转就是七八百个主意。她一吃包子,里头的主动权全被她掌握了。她什么时候说开始,才真的开始。” 看着她吃包子的警察都等到要崩溃了。他还不敢催沈青,一催对方就满脸无辜,细嚼慢咽才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她是消化科医生,当然要以身作则。 警察实在不想再看人吃豆沙包了。看的他自己都肚子饿了,他被迫出去翻出一包潮了一半的饼干勉强凑活。 沈沐骄拿出了自己的存粮——一袋子烤馒头片,主动贡献给对方,脸上带笑:“李哥,你们抓她进来干嘛?她一问三不知,出了医院大门,连她家里头的事情她都不管的。” “不该问的别问。”警察扫荡了沈沐骄的存粮,痛痛快快地干掉了一袋子烤馍片之后,居然就丢下这么一句,施施然又回审讯室去了。 呸!不要脸!沈沐骄对着空空如也的零食袋子满腹牢骚。要是不肯透个底,那起码少吃两块她的干粮啊! 沈沐骄郁闷地拨通了手机:“王法医,我问了,这帮子人嘴巴比蚌壳还紧,什么都不肯说。哎,我有数,一会儿我给她订饭就是了。没的显得我们公安局多抠门似的。” 警察垫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回审讯室,看着还在吃包子的沈青,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你别担心,我们会管你晚饭,总不至于饿着你。” 沈青微微地笑:“实在不好意思。怀孕了以后我就比较挑嘴。来胃口的时候必须得吃东西。” 然而她吃得再慢,包子也总有吃完的时候。最终她放下了筷子,拿出湿巾擦了擦嘴巴,又喝了口白开水。在警察以为她会咽下去的时候,她直接又吐了出来,原来人家是在漱口。 沈青再一次擦了擦嘴巴,然后轻手轻脚地将饭盒放回了出门时带的包里。 可算是完了。 警察暗地里吁了口气,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最终落下了那黑金大包上,意味深长地眯了下眼睛:“这包不便宜吧,我记得得好几万。你不会背着它去菜市场吧。” 沈青摇摇头,十分诚恳:“我不逛菜市场的,这包就是大,方便里头放书放笔记本。多少钱我还真不知道,是雷震东买的。” “看来你们夫妻感情很不错啊。” 沈青像是在思考对方的话是否契合一样,略微迟疑了一下才点头:“他对我是挺好的。” “既然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为什么要离婚?” 对面的女人看上去有点儿悲伤:“因为他骗了我。” 警察翻开了手中的审讯记录本,闻声挑挑眉毛:“哦,他骗了你什么?” 沈青摇摇头:“抱歉,这是私人感情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回答。” 警察笑了:“我也很抱歉,沈女士,也许你必须得回答。” 这个要求似乎令端坐待审讯桌后面的女人相当为难。她微微蹙着额,抿了下嘴唇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因为我发现他最早追我的时候不怀好意,我没有办法接受一段感情是基于欺骗的基础产生的,所以我想结束这一切。” “难道不是他主动离婚的?”警察盯着沈青的眼睛,“雷震东从公安局被放出去的当天,你们就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沈女士,在此之前,你表现得可是相当关心雷震东。” “我现在也很关心他啊。”沈青平视对方,目光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我是孕妇,如果是他提出离婚,我完全可以随时拒绝。只有我提出离婚,民政局才可能受理。” “他骗你这件事严重到这种程度,可以让你不顾自己怀孕的现实,坚持提出离婚?”警察的语气已经压不住嘲讽的情绪了。合着这夫妻将他们当傻子耍呢。 沈青微微垂下了脖子,然后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对。也许在旁人看来,我很矫情。可我愿意遵循我内心的需求。” “你提出离婚,雷震东还将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都分割给了你。你认为这事儿正常吗?” 沈青抬起了头:“你误会了。你们如果仔细调查就会发现,房子跟存折都是在我刚怀孕的时候,雷震东就改成我名字的。那本来就是他送给宝宝跟我的礼物。被你们带走协助调查省人医的事,是之后发生的。那个时候,可没人知道领导会来视察社区啊。” 警察看着她,鼻孔张了张,像是笑又像是嘲讽:“接着你们离婚了,他也不要求分割财产?” 沈青神色十分怅然:“其实我也不想要的。不过雷震东有点儿大男子主义,总觉得我离了他就过不下去。我不肯要的话,他就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是没办法才收下这些东西的。” 审讯室外头的警察看着里面的美女医生叹气:“这是在公安秀恩爱炫富吧。霍,有钱人真会玩。” 坐在审讯桌边上的警察似乎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你们夫妻还真是与众不同。” 沈青点点头,像是感慨一般:“每一对夫妻都各有各的相处之道。” “据我们所知,雷振东跟你离婚之后,还经常出入你家,甚至有时候还留宿。你们这算不算离婚不离家啊?” 所谓的离婚实际上只是走了个程序,事实上还是夫妻关系吧。 “那是我娘家。我们虽然离婚了,但他依然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有探望以及共同参与胎教过程的义务。事实上,雷震东一直想复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我不同意。” 警察奇怪地看着她:“可是你却以为雷震东妻子的身份要求探望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青微微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果他好好的,那么我自然不会管。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他出了事,我怎么可能撒手不管?警官,房子跟钱都是我名下的财产,我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冻结了我的钱,还要封房子?” “这些财产来路不明,我们怀疑雷震东转移资产。” “那你应该说从我们一结婚开始,他就转移资产给我了。我们没离婚的时候,我家的钱就是归我管的。雷震东还在我面前领零花钱呢!” 后面的审讯几乎是车轱辘战。警察不停地询问她跟雷震东离婚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挖掘出什么。 沈青却坚持一件事,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因为雷震东惹她生气了。雷震东想复婚,但是她不同意,因为他气还没消。 警察整整问了她一个多小时,死活不肯松口说解冻她离婚分到的资产的事儿。只点点头,起身自己出去了。还没有等沈青嘘出口气,后面有进来一位警察,继续开始重复套路的问话。相同的问题相同的口吻,简直让她怀疑对面坐着的人根本就是只换了张面皮而已。 等到晚上十点钟,第四位警察进来的时候,沈青坚决罢工不干了。她要休息,她要睡觉,她可以配合警方的调查,但是他们无权剥夺她的睡眠权跟健康权。她不接受软暴力。 “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曾经住院保胎过。上一个孩子被人踢了肚子,六个月没的。我们报警没人管。现在那个人没能耐再祸害我肚子了,他有你们撑腰。你们是不是也要帮他祸害了我这个孩子?” 刚进门警察明显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就要拍桌子:“请你注意你的措辞,请你冷静一点。” “我没办法冷静!你们就是在折磨我,折磨我的孩子。你们就是居心叵测!把你们领导叫来,我要当面问清楚。我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们公安局担这个责任吗?你们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你拍什么桌子,你把我宝宝吓出个好歹的话,我告诉你,我不认别人,我天天上你家拼命去!” 警察急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怎么你了。” “高龄初产,有保胎史,我是高危孕妇。我不能坐这么长时间,我腰很酸,我现在要求去医院做检查。我担心自己有流产的征兆。” 警察忍无可忍,要找女同事陪她去卫生间看情况。下面都没出血,忽悠谁呢。 “请你尊重一下医生的专业知识,没有流血就代表一定不会流产吗?你们懂什么叫先兆流产吗?我腰酸肚子疼,我自己能感觉到不舒服。你们不让我去医院的话,我孩子没了,我就从你们公安局大楼跳下去。你们逼死人命!你们要一尸两命!” 大晚上的,她突然间发难,搞得警察措手不及。小警察跑去汇报领导,领导又打电话请示上头。 沈沐骄被从夜班一线紧急叫回来了,负责安抚审讯室里头女人的情绪。 沈青已经捂着肚子哎哟哟地叫唤,趴在桌上哭:“你们丧尽天良,你们就是想害死我孩子。你们跟那个混蛋是一伙的。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该查的事情?他所谓的老婆生下的四个孩子去哪儿了。光在我们医院,她老婆就一分钱不掏生了四个,连包被都是我们医院免费给的。她生下来的孩子是条命,不能不管。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你们宁可包庇卖孩子的人贩子!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你们就会欺负奉公守法的百姓。” 看守她的警察忍不住反唇相讥:“雷震东还把人打瘸打残了呢。” “你老婆被人打得流产了,报警没人理,你装死?那活该你找不到老婆,谁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看上你这么个家伙!” 警察勃然色变:“你这女的怎么讲话呢?怎么跟个泼妇似的!” “你说谁泼妇呢?” 沈沐骄一把抱住沈青,安抚她:“别慌别急,没事儿,放松点儿啊,沈医生。” 沈青死死扒着对方的手,哭泣着哀求:“沈警官,我求求你救救我孩子。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没了我孩子。我第一个宝宝没的时候,要不是雷震东没日没夜的守着我,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了。我看了多久的心理医生,我做了多长时间的心理治疗。你们都不知道。” 到后面,她已经哭得停不下来。那些痛苦的煎熬,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别说是打瘸了那王八蛋了,她杀了对方的心都有。 最终警察还是屈服了,沈青被送到了医院。公安局没同意送她去建产检卡的仁安医院,怕她工作的地方包庇她,一住进去就没完没了。 沈青抹着眼泪,也不跟警察再拉锯战,只蜷缩在救护车的推床上小声地抽气。 沈沐骄跟另一个警察坐在旁边陪她。120的医生不是产科专业的,无论那男警察怎么问,跟车医生都是一句话:“等到了医院检查才知道。” 公安局的意思是直接送她去最近的区妇保所。结果妇保所直接拒收,表示他们现在日常工作是常规产检,已经不收住院病人了。有问题需要保胎的大肚子一律去市妇保院或者其他综合性医院。 警察跳下车又被打着呵欠的值班人员堵回头,不满地冲救护车上的医生抱怨了一句:“不收病人,医院还开门干什么啊。”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上级主管部门,医院开不开门,又不是医院决定的。”120的医生不软不硬地顶回头。 人家孕妇都说要去仁安了,她在那边建的卡。他们警察非要不让。来回折腾着,要是她在救护车上孩子就掉了,这责任到底算谁的?120本来就头疼转诊孕妇,出事的概率太高了,还拦都拦不住。 警察没办法,又电话请示了领导。救护车开往了市妇幼保健院。 这回值班医生态度也很坚决,做个B超跟妇科检查可以,但是住院没办法安排。走廊上都躺满了人,新入院等着生的大肚子连躺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着等床。沈青月份这么小,又在仁安医院建卡检查的,为什么不去仁安医院保胎? 警察急了:“她都肚子疼了,你们就不能先收下来?” “先兆流产治疗的第一原则就是卧床休息静养。你自己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这些客观条件,是我主观能动性能扭转的吗?最简答的解决办法,回仁安医院去,他们有紧急加床。”夜班医生刷刷刷写好了病历,又将B超报告附在里头,往桌上一推。 警察不死心:“B超是好的啊,她不是没事吗?” “B超如果不好的话,那还保什么胎?”夜班大夫几乎隐藏不住自己的鄙夷。真是的,大晚上的折腾人。 这些警察也是傻,孕妇这么小的月份,连宫缩都查不出来。她说肚子疼腰酸,谁敢说她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万一孩子出了事,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就这样,这警察还跟孕妇较劲,不是傻是什么啊。 沈青从头到尾都躺在平车上没下来。120倒是想把她转给市妇幼保健院,然而市妇幼的医生既然没打算收她,又怎么愿意让她挪到检查床上呢。包括妇科检查,值班医生都是直接把人推到妇检室里头,连妇科检查床都没上,直接在120的推车上完成的。 最后折腾了一圈,沈青终于如愿以偿进了仁安医院的产科。 其实仁安医院也没床位,最后还是惊动了产科主任,愣是将她自己主任值班室的一张床给空了出来,变成了临时加床。 沈沐骄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趁着男警察被迫充当家属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喘着粗气问沈青:“你到底折腾什么啊。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其他医院不会收你了?” 120的医生到后面都干脆不搭理他们警察了,看他们的眼神活像看傻子。 沈青眼皮半合着,手轻轻搭在肚子上。 她是医生,她当然知道在目前的环境中,医生看病的第一原则是自保。对,没错,是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任何有可能产生纠纷的因素,都要扼杀在摇篮当中。她是高危孕妇又是医生,接待她的医生怎么敢不满足她的要求。一旦有事,知晓医院所有流程的她,分分钟就能抓出对方不够谨慎的地方。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成为潜在的医闹分子,让她的同行心惊胆战。 沈青握住了沈沐骄的手,哀求地看着对方:“沈警官,你要是有机会看到我爱人的话。麻烦你告诉他一声,我在仁安医院保胎呢。我等着他出来陪我生孩子。”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人折腾她的目的。他们不是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他们很清楚雷震东把她撇的非常干净。谁都知道她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 他们反复折腾她的目的只有一个,给雷震东施压,逼得他低头。 看看,你不是要硬扛着么。你老婆怀着孩子还要接受审查。 当然不会虐打她,都是文明执法。不过她一个女人怀着孕,能不能跟你个大老爷儿们一样耐造,那谁都打不了包票了。 沈青知道自己没能耐,从来都不是能抗事的人。可她会保护好自己跟孩子,绝对不让他们成为雷震东的负担。 81.热闹的病房 后面事情的发展似乎验证了沈青的猜测。 她一觉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 临时病房的落地窗前居然又多了两位警察。不知道的人肯定得以为她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居然需要浪费这么多警力看守她。 负责照应她生活的沈沐骄表情十分为难,甚至有点儿尴尬, 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跟沈青说明眼下的情况。 新出现的警察倒是镇定自若的开始了自我介绍。这一回他们来的目的跟雷震东的事情没关系。他们就是冲着沈青本人来的。 关珊报案了, 她认定了自己的母亲死于谋杀, 她要求警察一定要抓住凶手,替她母亲报仇雪恨。 沈青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站在床头的两位警察。她觉得这个世界荒谬极了:“原来一下子又不是医疗事故, 变成谋杀了啊?” 警察清了清嗓子:“案件的性质我们还在调查当中, 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们需要问清楚所有情况。” 现在舆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关珊在电视台闹了那么一场之后, 很多人跑到沈青的个人社交账号下去给她留言,表达对她的倾慕之情。 太痛快了, 奸夫淫.妇就该是这么个下场。 使用了母亲名字的沈青,就是那个替母报仇的侠义孝女,简直帅呆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信号。这意味着尽管沈青当场一条条驳斥了对方的想当然, 但仍然有很多人相信关美云的确死于沈青之手。 至于沈医生是如何做到完美谋杀,没留下任何把柄的?对不起, 他们不关心。她不是哈佛高材生,医学博士吗?她肯定能做到。 “抱歉, 我只好奇一个问题,且不谈动机,你们告诉我, 我到底是怎么杀死关美云的?我从值班室赶到病房的时候, 关美云就已经心跳呼吸都没了。我第一时间积极抢救, 我周围有其他医生跟护士在。她身上绑了心电监护仪!所有的生命指征,大家一眼就能看到。我会魔法吗?我何德何能啊!” 警察翻开了笔记本,劝说情绪激动的犯罪嫌疑人:“关美云的死亡真相需要进一步调查,我们需要你配合再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叙述一遍。” “就叙述一遍?”沈青变了脸色,冷笑,“我自己都不记得我究竟叙述了多少遍了。法律似乎讲究一事不能二罚吧!医疗官司还没了,现在又是谋杀。是不是反反复复,我这辈子都要被钉死在这件事情上?” 警察耐着性子解释:“医疗官司那边,关珊已经撤诉了。现在我们要调查的是关美云死亡真相。” “所以她想怎样就怎样?她说她妈是死于医疗事故,我就得耗在法庭上。她说她妈是被我杀的,我就得接受没完没了的讯问?我还想说是她杀了她妈呢!我们抢救成功了!当时关美云的呼吸心跳已经回来了。是关珊推开了我,又摇晃了关美云的身体,所以关美云才死的。你们怎么不问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沐骄赶紧上前,轻拍着沈青的后背安抚她:“你别激动,慢慢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孩子啊。” “我没激动!”沈青瞪大了眼睛看警察,“我就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关珊的反常!正常人看到医生围着自己的母亲抢救时,难道不都该恐慌,然后祈求医生一定要救回母亲吗?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阻止我们靠近她母亲?她到底对她母亲做了什么事,害怕被我们发现?她为什么深更半夜离开病房?病房有卫生间!” 沈沐骄被她突然的发作惊到了,立马抱住了她:“你慢慢说,不要这么激动。” “我不哭不闹不喊不叫,你们就当我是死人,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吗?好,你们说我凶手,却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杀死关美云的。那我告诉你们,凶手是关珊,我还能指出关珊是怎么杀死关美云的。 关美云已经五十五岁了。按照常理,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对于身材的自我要求通常都不会过于极端。请注意,关美云死于瘦身咖啡摄入过量,这是两次尸检共同的结论。她为什么要服用瘦身咖啡?而且还用量这么大!到底是谁撺掇她喝瘦身咖啡的?你们有没有查过?甚至你们清楚咖啡的来源吗?你真的关心关美云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警察沉下了脸:“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都在调查,包括咖啡的来源。你是医生,你们最喜欢强调专业人做专业事。破案是我们的事情,谢谢你提供线索。” “既然如此,那你们应该能想到。正常情况下,家属在清楚亲人死于瘦身咖啡摄入过量时,要追究责任的话,也该是找瘦身咖啡销售商的责任。为什么关珊非要一口咬定是我们医院治死了她母亲呢?她到底在心虚什么?她当时为什么坚持不肯尸检?” 其中一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警察下意识开了口:“如果是她动的手脚,那她不应该静悄悄的吗?” “你错了,贼喊捉贼的比比皆是。逼着120把家里的死人拖到医院,然后讹钱的,你们难道从来没听说过吗?我们科的进修医生还跟我讲过他们医院有人给丈夫下了毒.鼠.强,送到医院没救活,要医院赔钱的事情呢。越是贼,就越心虚,就喊得越大声。反正不问青红皂白,第一件事就安抚好嗓门大的要闹事的!” 警察嘀咕了一句:“你嗓门也不小啊。” “我要是不大声的话,你们会听我说话吗?我昨晚哭着求你们送我医院来保胎,你们干了什么?你们愣是让救护车跑了半个江州城,足足耽误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我宝宝命大,现在我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护士刚好进门来给沈青量血压,见到她情绪激动,立刻皱起眉头说警察:“都告诉过你们了,孕妇需要静养。情绪激动也会影响养胎的。到时候出了事,责任到底谁承担啊。” 警察就知道进了仁安医院的门,人家肯定抱团一致对外。年纪大一些的警察同样脸色不好看:“我们整个审讯过程都有执法记录仪监督,我们没有对她做任何事。” “你们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站在这儿,就是给孕妇造成心理压力。病人看到我们医生护士还会紧张飙血压呢。一般人看到你们警察,哪有觉得舒服的。”护士一点儿也不怵,直接开口赶人,“你们之前是怎么跟我们主任保证的?绝对不会刺激孕妇情绪。” 警察眉头紧锁,仍旧不死心,翻开了笔记本道:“请你再详细叙述一下当天的情况。” “忘了。”沈青十分干脆利落,“快三个月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所有的情况我都已经交代过了。你们应该做的是翻看之前的笔录。那里头的东西,肯定要比我现在能记得的内容详细。” 警察面色不虞:“你在五月三十一号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关美云?” 沈青摇摇头:“我无法保证。我每天接触那么多病人,我不可能记得清每一个名字每一张脸。” “那么付强呢?据我们调查了解,从今年三月份开始,付强就一直在你做实验的南省大学医学院实验室隔壁当实验志愿者。你们只有一墙之隔,这段时间里,你是否跟他有过接触?” 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突然间抬头看护士,笑了起来:“你说我应该怎么回答警官的这个问题。” 护士直接表示无语,转过头扫了一眼警察:“也许你们对医学实验缺乏直观了解。第一,志愿者不会每天都去实验室报到。第二,沈主任设计好实验后,并非每一个步骤都要她亲手做。如果这样的话,那教授们都得住在实验室里头。” 沈青抬起了头:“关美云看门诊的时候,陪着她的人是关珊。一直到第二天家属闹事,付强才出现的。我对这个人也毫无印象。我还是第一次上庭之后,才知道隔壁有这么个实验志愿者。” 警察大概是再也从她嘴里头挖不出话来了,总算同意离开。 病房终于恢复了安静。 沈青疲惫地躺在床上,等护士给她量血压。 护士皱着眉绑上袖套,抱怨道:“他们这是在干嘛啊?简直就是疯了,没完没了。我说沈主任啊,你以后就不能心软,看着就不是好人的千万不要收! 沈青苦笑,没有出声。 沈沐骄在边上有些尴尬。同事都调侃说她运气好,大夏天可以待在VIP病房里头吃水果吹空调,不用跟他们一道去巡逻晒太阳。然而沈沐骄觉得还不如去外头巡逻呢。自己夹在里头,说不出的别扭。 护士拿着血压计出去了。门板合上,沈青安慰女警察:“别介意,医院都比较紧张孕妇。” 沈沐骄挪近了产科主任的老板椅,一边剥着山竹壳,一边闷闷地开了口:“你骗了我。” “噢。” “田大鹏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这人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还有人传他好男色。据说以前有人给他送过小男生。” 沈青扑哧笑了起来,十分佩服此人随机应变的能耐。水路旱路都不放过。 “你还笑!”沈沐骄不高兴起来,“你骗了我。他根本就没追什么女的,你还让我调查他。” 沈青笑眯眯地逗脸上婴儿肥还未完全退去的女警察:“我说了我朋友是女的吗?说不定就是一小帅哥呢。” “你!”沈沐骄愤愤地将剥了壳的山竹塞自己嘴巴里头,全当是杀富济贫了。山竹一斤几十块,她一个穷警察可买不起。 “多吃点儿,山竹败火的。” 沈沐骄没好气地丢了山竹壳,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我查过了,他以前有个叫杜丽的未婚妻。未婚妻死了以后,他好像就没再找过了。我就不明白,你干嘛要查他?除了同时新市人以外,我也没看出来你们之间有什么交集啊。” 沈青喃喃道:“原来栗子姐不在了啊。她什么时候没的,你知道吗?” 沈沐骄皱着眉头回忆:“应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吧。” “怎么没的?” “不知道。”沈沐骄又拿起了个山竹,想了又想,还是放下了,转而开始对付比较便宜的葡萄,“你为什么要调查他,他有什么问题吗?” 沈青微微地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晚上你告诉我的时候,你还没有查到这么多啊。我不是告诉你,不用继续调查下去了吗?” “我是想告诉你,不该你管的事情不要管。”沈沐骄突然间转头看她,“你知道什么?” 沈青摇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般情况下,别人也没必要摸清楚一个人的喜好,甚至还想送小男生吧。” 沈沐骄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语气也有些烦躁:“这些事情不该你管,你不要多事。” “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沈青握住了她的手,“鸡蛋碰石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帮忙查他。也许他也不是你能查的。” 沈沐骄的表情有点儿不服气,可不知道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她又硬生生地将狠话咽了下去。 病房门又一次被敲响了,辛子墨几乎是在“进来”响起的同时就推门而入。他看了眼沈沐骄,态度客客气气:“沈警官,我有点儿事情想单独跟沈主任说一下。” 沈沐骄有些为难,按照规定,沈青现在不能单独跟外界接触。她该交代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呢。 “没关系,你就在这儿说吧。”沈青满怀期待地看辛子墨,“是雷震东那边有消息了吗?” 辛子墨摆摆手:“咱们先不说他的事,你先看看这个。” 沈沐骄硬着头皮凑过去看辛子墨的手机,上头正在播放一段视频。装饰豪华的饭店包间里,韩教授正跟位年轻人推杯换盏。沈青坐在一旁,身边有个小姑娘正凑近她说着什么。其余坐着的人要么吃菜,要么说笑。 沈青仔细看了视频内容,凭借众人身上的衣服,勉强猜测出这是今年上半年科里头的一次聚餐。一直缠着她讲话的小姑娘原先在她手下实习过,毕业后改行当了医药代表。沈青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怎么了?” 这个问题也是沈沐骄想要问的。好像桌上也没有珍惜保护动物啊,就是吃得比较好,她还看到了大龙虾跟大闸蟹。医生果然有钱。 辛子墨按了一下返回键,沈青再看视频的出处,顿时沉下了脸。这是本地一家著名新闻栏目的公众号,他们这是被媒体曝光了。 一同曝光的,还有这顿饭的买单人。□□上赫然开着医药公司的名头,药代付了账之后,得拿回公司报销。 这下子,彻底坐实了医疗腐败的事实了。沈青不用看也知道,这家公司有药品在他们科里头用。 风尖浪口啊,仁安医院的院长刚被带走调查强迫医药公司给回扣的事。现在又有医药代表给仁安的医生们买单。无怪乎老百姓会议论,只要披上那层白皮,那就可以处处打白条当钱花。 “这肯定是有人搞事了。”辛子墨放下了手机。 一般人,又怎么可能搞清楚包厢里头聚餐客人的身份。医生也不会穿着白大褂去赴宴啊。 沈青揉了揉太阳穴,又掐了掐自己的睛明穴。 药代请客,大部分医生其实都懒得去。吃顿饭等于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有那功夫,干点儿什么不行。沈青也同样不爱出去吃饭,她跟雷震东都挺忙的,只要不是迫不得已,更愿意回家待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那一次是韩教授说了晚上请客,但科里头的医生基本上能逃就逃。光剩下韩教授的几个研究生,根本撑不起场子。沈青见领导脸色不对,赶紧和雷震东打了电话,跟着领导一块儿去吃饭了。 “这事儿,其实跟你关系不大。”辛子墨拖了个凳子坐到了床边,也不管沈沐骄精彩纷呈的脸色,直接自己剥山竹塞进嘴里头,“不过韩老这回是被盯上了。” 又是视频又是发.票,沈青跟研究生们可以直接推脱说是科主任请客。当领导的人,请手下吃顿好的,毫不稀奇。可是韩教授却脱不了身了。整个江州地区的新闻公众号都在发疯地传播这件事。谁还有能耐压下去? 卢院长如果还在的话,说不定会伸把手,想办法保全了自己的这位大将。可是现在代职的书记原本就跟卢院长不对付,怎么会引火上身呢。 辛子墨一只山竹下了肚,脸上还是阴沉沉的,一点儿火气都没败下去:“签单的那个人上个月就辞职了。” 原本他供职的医药公司还没当回事,销售代表在医药行业更新频率并不低。常常隔一段时间,某个药的销售代表就换人了,然后是新一轮的公关。 现在出了韩教授这档子事,这公司已经快疯了。其他医生全都不敢再用他家的药了,生怕台风扫到了自己。他家正在拼了命地想要公关回头,然而哪里有那么简单。 “他应该早就做好准备了。”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垂了下眼睫毛,“这人也挺能沉得住气,知道提前曝光了效果可能打折扣。现在趁着卢院长出事捅出来,效果简直可以翻好几番。” 辛子墨喃喃自语:“可不是么,这人是想钉死了老韩啊。” “咔擦”一声雷响,窗外大雨倾盆。不知什么时候,黑云压城,变天了。 病房门又被敲响了,雷母也不等沈青喊她进去,就拎着保温桶推开了门:“我的天,太险了,迟一步就浇成落汤鸡了。” 沈青赶紧朝辛子墨使眼色,后者立刻收起了手机。 “妈,大热的天,你怎么跑过来了。爸爸呢?” 雷母没好气地将保温桶推到沈青面前:“囔,给你送吃的。” 盖子一打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汤里有肉块沉浮,上头还飘着酸萝卜块,与枸杞混在一起,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雷母看她不敢懂筷子就浑身不自在:“放心,不是鸡,是老鸭汤。今儿处暑,得吃鸭子。” 辛子墨赶紧笑嘻嘻地跟雷母打招呼:“阿姨,辛苦你了。幸亏有你跟叔叔大老远地过来照顾沈青。你可真是中国好婆婆。” 雷母立刻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强调:“好婆婆谈不上。小沈都嫁到我们老雷家了,那就是老雷家的人。” 汤太烫了,沈青舀了一勺,轻轻地吹着老鸭汤,目光轻轻地瞥向了窗外,念了一声:“处暑不该雨水少了吗?” 这一个夏天,骄阳似火,雨泻汪洋。她的世界都是水深火热。既然都处暑了,暑气至此而止,这一切难道还不该结束吗? 雷母难得有机会在满腹经纶的儿媳妇面前显摆,立刻得意洋洋地强调:“你这孩子就是洋玩意学的太多了,忘了老祖宗的规矩。处暑若还天不雨,纵然结子难保米。这天要不下雨,才糟了呢。来来来,大家一起吃。就我们小沈的胃口,她能吃下一小碗就不错了。鸭子是她爸上菜场挑来的正宗老鸭。我一大早就开始炖了。” 天不雨,结子难保米。那么这场大雨下过了之后,是不是该雨后现彩虹,显一个清亮亮的世界? 沈青大口大口喝着老鸭汤,吃完了一碗鸭肉。 82.此处不留爷 处暑那天的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水流如注,半个江州城都被淹了。 据说上头发了好大的火,因为前任市领导落马而中止的雨污分流工程, 这回终于又要开工了。 仁安变天了。 整个医院的气氛都不对了。 沈青躺在病床上清楚地感觉到了暗潮汹涌。 韩教授的事情曝光之后, 院方以最快的速度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 直接暂停了韩教授消化内科主任的职务,由副主任孙茂才代管科里头的事务。 本院职工还在议论纷纷, 韩教授扛过了检查组的调查, 居然倒在了一顿饭上时;紧接着, 正式的处理的决定也迅速出炉。韩教授的科主任一职被彻底撸了, 晚节不保的老人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连带着仁安医院专管党务工作的副院长也跟着在大会上作自我批评。 用辛子墨的话来说, 什么时候医院在对外问题上能这么强势主动就好了。对外就是一条虫,从来都是拖拖拉拉和稀泥。枪口对着自己人的时候倒是挺干净利落的。 这些都是牢骚话,说了等于白说。谁都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 韩教授不死也得脱层皮。 沈青回科里头开会的那天,明显感觉到韩教授瘦了一圈。原本就面容清癯的老人, 现在更是皮包骨头,脸上凹下去两块, 短短几天功夫人就瘦的脱了形,白大褂套在身上都空空荡荡的。 不过他精神头倒是不错,还有心思关心沈青的情况:“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在产科保胎吗?保胎就要有个保胎的样子, 跑来跑去干什么。” “我没事。”沈青摇摇头, 安慰自己的老领导。 事实上,她的确想请病假来着,结果病假条拿到医务处去,处长不肯盖章了。先兆流产的病假最多只能批一个礼拜。她先前休了一个月的假已经严重超标了。 什么,工作三年积累的假期加起来超过了两百天?别开玩笑了,医院里头哪个人补休过这种假期。要这么补休,医院早就关门大吉了。别扯什么劳动法,没那回事。除非打定主意不干了,否则赶紧回来上班。 沈青不想再跟医务处扯皮。现在人人自危,整个仁安的领导班子都要大换血。卢院长是板上钉钉的栽了。作为韩教授吃拿卡要视频当中另一位仁安正式职工,又是卢院长一手引进的青年人才,沈青的处境相当尴尬。 韩教授十分硬气地将所有责任都扛下了,强调那就是他们诊疗组的一次内部聚餐。刚好碰到了医药公司的人没包间了,就坐下来凑了一桌。组里头的人都以为是他请客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沈青啊,沈青跟个药代凑在一起聊什么?那是沈青带过的实习同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沈青是在教育小姑娘工作了就得少说话多做事。 韩教授看着沈青笑:“别想那么多,刚好我自己也想歇歇。这主任当的啊,我一点儿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这回歇下来,正好有时间专心搞搞技术,搞搞科研,也算是静静心。” 只是新上任的孙茂才并不给韩教授静心的机会。他寒暄了一通之后,直接在科务会上宣布了接下来的新工作安排。 “韩教授你是我们科的门面招牌,病人们都相信你。现在医院是非多,我们科还需要你镇着。后面门诊就全看教授你了,你负责收病人。” 孙茂才一脸诚恳,眼睛甚至还含着笑。底下的医生护士却全都变了脸色。光上门诊不管病房,那韩教授等于是被彻底架起来了。 病人情况不严重的,在门诊就能处理掉。可稍微严重一些的病人,肯定得收住院处理。 从某种意义上讲,医生的水平也是在诊治病人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各种治疗手段,得用在病人身上才知道到底有效还是没效。相同水平的医生进了三甲医院跟进社区卫生院,为什么几年下来水平就有云泥之别?病人不同,接触处理的病人不一样。 韩教授不管床位病人了,他还哪儿来的病例。别说是搜集临床数据写文章了,他的个人技术都要停滞不前。 之前大外科有个科主任在竞争上岗的过程中落马了,新上任的主任就把老主任丢在门诊收病人。老主任不参与病区的奖金评定,除了基本工资外,奖金全靠收病人。收进来一个,就拿一百块钱的奖金。 一个出了名的外科快刀手,丢在门诊不沾手术台不到两年的功夫,让他上台开刀他都不敢碰刀子了。人的技术就是这样,用进废退,手感没了就是没了。 想整死一个人,方法多了去,而且个个都冠冕堂皇,光明正大。 不让老主任彻底待废了,新主任怎么服众?医生说到底吃的是手艺饭。手上功夫镇不住同行的,就是当了业务科室领导,也会被人耻笑。因为关键时候,领导必须得是那个抢救第一线拍板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国外换一任国家领导人,还要重新组织一套班子呢。 医院也是个小王国。 沈青捏紧了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孙茂才这么做无可厚非。如果还留着韩教授在消化内科病区管床位,到时候,谁认他这个副教授?他既然坐上了科主任的位置,凭什么还让自己憋着气。 韩教授倒是镇定自若,笑着点头应了声,还夸奖了一句孙茂才:“到底孙主任体贴我一把老骨头,我多少年没准点下过班了。” 众人应和地笑出了声,纷纷调侃韩教授赶紧多照顾一下家庭。省的小孙子成天嫌弃看不到爷爷,教授夫人从结婚起就自嘲自己是丧偶式婚姻。 一团其乐融融的和气中,沈青被新主任点了名:“小沈啊,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能上班了吧。” 沈青这时候哪里敢跟孙茂才硬怼,赶紧点头:“谢谢孙主任关心,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孙茂才笑了:“也该好了,再不好的话,人家要说我们仁安医院的医生自己都看不好自己人的病了。” 顾钊觉得这话刺耳。谁都知道沈主任是在养胎,怎么从孙主任嘴里头说出来,就跟诅咒她生病一样。还有就是,谁规定了医生不许生病。人家印度都有调查数据,医生寿命比全民平均水平足足少了十三年。医生本来就是亚健康群体。 沈青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笑,跟听不懂孙茂才话里有话一样,只温声细语:“有劳主任费心了。” “既然你身体好了,那就没问题了。”孙茂才如释重负,“本来我还担心你身体扛不住,幸亏你没事了。这个月底,援疆的主任们都回来了,咱们大内科得再派个人过去。院里头商量了,小沈你是我们科的青年骨干,就你过去吧。” 顾钊失声叫了出来:“什么?孙主任,沈主任怀孕了啊!” “又没规定怀孕了的医生不能援疆。你这小孩说话,怎么怪怪的呢。”孙茂才皱起了眉头,冲着沈青笑眯眯的,“其实那边环境反而好,病人少,空气风景都好,你刚好养胎。我是劳碌命,走不开,不然我都想过去躲躲雾霾呢。” 沈青握紧了拳头,放缓了脸色,抬眼看孙茂才:“孙主任,我家里现在有事,我实在走不开。” “你家里不是没人了么,能有什么事。噢,你说雷震东的事情啊,可我怎么听说你们早就离婚了。警察到我们医院来调查的时候,我们可都帮你做了证的。要我说,当断则断,不要拉拉扯扯的。免得影响不好。” 沈青直接抬起了下巴:“我等着他出来跟他复婚。” 韩教授几乎是同时开了口:“我去吧,我去援疆。” 这一声石破天惊,众人甚至来不及对沈青的复婚说表达出任何情绪。 韩教授主动请缨去援疆了。 “按照惯例,去援疆的也是正高。小沈才升副高不到半年,还需要多锻炼,说出去,上头要嫌我们仁安出手不大方的。” 沈青猛的转过头:“韩教授——” 头发花白的老人乐呵呵地笑了:“本来就该我去的。其实上一批就该轮到我了,结果不是没脱开身么,就让呼吸科的老吕先去了。孙主任,你跟医院说说吧,我把手头的事情交代一下,就过去。” 沈青当场就想反对。 说起来援疆的确是破釜沉舟的一招,甚至可以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韩教授避开现在的风尖浪口,蛰伏一年养足了资本之后回归,谁知道后面鹿死谁手。 可是韩教授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人。他带着研究生呢!他走了,带着的一堆研究生怎么办?是让其他教授帮忙带,还是直接让人家转老板?学生们手上进行到一半的课题又该怎么处理? 韩教授朝沈青安抚地点点头,再一次看向孙茂才:“怎么样,孙主任,你不会嫌我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吧。我跟小沈换个位置。小沈上门诊,我去援疆。” 孙茂才脸色铁青,一张脸绷得叫人担心面皮子遮不住里头肌肉的剧烈抽动,他会破口大骂出来。 科里头的气氛一下子就紧绷的跟薄薄的塑料袋,里头灌满了气流,已经鼓得要炸开了。人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触发了□□桶。就连办公室的日光灯都瑟瑟发抖,似乎担心自己下一秒就撑不住直接爆了。 顾钊偷偷觑着沈青的脸色,只见对方脑袋半垂,脸上什么动静都看不出来。他再低下眼睛,目光落到沈青的手上时,才发现她紧握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根根骨节都泛出了白。 仿佛下一瞬间,她就会突然间爆发出来。 韩教授脸上笑容不变,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乐呵呵的模样。这种平静的姿态,简直成了对新上任的孙主任的嘲笑。 好在孙茂才也是当了多年二把手的人,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他眼睛盯着韩教授,动用了脸上所有的笑肌:“韩教授到哪儿都是中流砥柱,哪里轮得到我嫌弃啊。” 韩教授跌下去之后,全院的人都偷偷讨论过到底是不是孙茂才背地里下的手。 这世上基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罕见无缘无故的恨。从某种意义上讲,哪儿有那么多好人坏人,更多的不过是基于不同立场所以看法不同的普通人。就像那两颗投放出去的□□,一场巨大的爆炸过后,人们站的位置不一样,对这场人类历史上的灾难的爱与恨自然不相同。 韩教授倒台了,明面上获利最大的人是孙茂才,大家眼睛都看着呢。可人事斗争的微妙处在于事事都不一定,韩教授也有可能是被卢院长的事情扫到了台风尾。 谁让他是卢院长的爱将,当初也是卢院长一手把他挖进仁安的呢。现在代理院长一职的医院书记,想摸出个对象杀鸡儆猴的话,韩教授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说叫他被人抓到了小辫子。 至于“宴请门”事件对仁安医院造成的负面影响,其实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大众长期默认了医生都会拿回扣,只不过分被抓到跟没被抓到而已。 再说了,也许新领导对此也不怎么在意。什么样的丑闻不会被更大的丑闻或者闹剧掩盖过去啊。一床大被压下,世界就又安生了。 除此以外,涉事医药公司的竞争对手暗地里使阴招的可能性也大的很。 因为涉嫌商业贿.赂跟不正当竞争,现在这家公司的药已经被仁安全面扫地出门了,江州地面的其他大医院短期内也不敢再碰他家的产品。据说另一家主要竞争对手已经快乐疯了,此事一出,比多少公关都来得快捷有效。 这就是火中取栗,只要手还没被火烧成焦炭,那么饿着的人就不会放过香喷喷的烤栗子。 沈青微微地吐出了一口气,平静地看着桌面软玻璃底下压着的标语:“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 辛子墨每回到他们科里头来会诊,看到这话就龇牙咧嘴。这裴一中是多爱装逼又跟同行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也没见这位明朝的老爷子真得道成仙啊。 跟患者家属谈话的时候,人家拿这话来怼他,他就一脸无辜:“没办法,我家没田没织布机,医生就是个工作,干活拿钱吃饭,天经地义。” 沈青的唇角翘了翘,也就是辛子墨这种混不吝的二世祖敢这么瞎胡闹。 病人明面上被他哄得颠颠的,掉过头就去投诉了他,医德败坏! 医院风纪委员会找他谈话时,辛子墨一肚子怨气。这年头,说个实话也要被人阴。他要是真成仙了,他想不开非得自虐来当医生啊。他就不能躺在天庭里头吃了睡睡了吃啊!也就是愚蠢的凡人才会操心神仙过得太无聊,一定要下凡渡劫。 幼稚! “沈主任心情很不错嘛。”孙茂才又一次突兀地点了沈青的名字,“你对接下来的工作有什么看法。” 沈青赶紧从纷繁的思绪当中挣脱出来,语气恭谨:“我一切都服从领导安排。” 孙茂才似乎高兴了起来:“好!要的就是小沈你这个态度。你是咱们科最年轻的高级职称,以后的科里头的发展都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这样吧,急诊田主任跟医院要人。急诊科又走了三位医生,现在大外科大内科跟妇产科各出一个人。小沈你就去急诊给我们大内科长长脸吧。” 办公室里头一下子炸窝了,所有人都惊疑不定。 日光灯下,连原本一直置身事外的护士长都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孙主任,沈主任怀孕了啊!”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鲁莽了。孙茂才这是拿人作伐子呢。 果不其然,孙茂才半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反而觉得护士长是在一惊一乍的。 “这又没什么问题的。不是八个月以后才不上夜班的嘛。小沈现在月份还小着呢。别一个个大惊小怪的。怀了孕就供起来,哪家医院还能正常运转?以后全都只招男医生男护士了,你们又要拿性别歧视说事。你们做好思想准备,以后急诊很可能都是从各个科室调人过去轮流当班。这也是大的趋势。” 急诊病人多事情杂收入少纠纷不断,只要不是迫不得已,基本上没什么医生愿意干急诊。不少三甲医院其他科室都只招收博士,急诊却将学历标准放低到本科。为什么?因为招不到人。 沈青捏紧了双手,眼睛死死盯着孙茂才。这个人,是要赶尽杀绝吗? 护士长没能憋住,又强调了一句:“孙主任,沈主任这个孩子来的可不容易!” 都是一个科室的人,他还不知道沈青上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吗?就是在急诊被脑瘫的产妇踢了一脚,六个月的成形男婴啊,就这么掉了。护士长代表消化内科去慰问她的时候,都忍不住跟她抱头痛哭了起来。 都知道科里头到处缺人手,谁都不可能闲着。可沈主任不是回来上班了吗?人心肉长,不说科里头多照应沈青,起码不能把人往死里头作践啊!她上一个孩子在急诊没的。现在她好不容易又怀孕了,光保胎就住院了两回。这个时候把她往急诊逼,这人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孙茂才似乎觉得护士长的话很可笑:“谁的孩子来的容易。护士长你怎么净说怪话呢。小沈又是副高又年轻,去急诊刚刚好。” “主任,我去急诊吧。”站在边上始终没吭声的顾钊突然间开了口。 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果说韩教授去援疆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的话,顾钊一旦落到了急诊,那就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一个连主治都还不是的年轻博士,进了急诊大门,再想出来,那比登天还难。 急诊科的医生私底下都在各处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想要从急诊这个巨坑里头爬出来。他倒好了,竟然主动去填坑。那不是坑啊,那就是一个黑洞! 人人都盯着顾钊眼神闪烁,还有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果不其然,沈主任的确魅力惊人,肚里头还揣着前夫的孩子呢,都耽误不了年轻人心神摇曳,愿意为单亲妈妈赴汤蹈火。仁安高岭之花果真名不虚传。 孙茂才却不打算给顾钊英雄救美的机会。开玩笑,一个个都拿他当摆设,好像是他是南霸天一样。 他轻蔑地扫了一眼顾钊:“就你?一个连住院总都还没干过的人,我让你去了急诊,是给老田干活呢,还是给老田找个祖宗让他伺候呢!你不够格!急诊的医疗力量要加强,医院痛下决心,这次过去的新人必须得是主治以上的医生。” 众人面面相觑,个个神色大变。从住院医到主治,那是一座高山。等过了这个坎儿,后面基本上都在本科室扎下了根,对床上的病人也有了话语权。或者更具体点儿讲,前十年的贫寒差不多过去了,终于进入了挣钱模式了。 这时候,再把他们丢去急诊,那就是打着促进急诊科发展的幌子,将人发配边疆。 医院的天果然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旧臣子也得有个地方发落啊。果然个个都是好手段。 沈青突然间拿下了自己的工作胸牌,推到了桌上,语气平静:“急诊只能是主治以上的医生去吗?” 孙茂才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的犟脾气上来了,笑着接过胸牌给自己的研究生:“对,沈主任果然深明大义,你也不用跑了。我让我的孩子给你跑一趟办公楼,给你换上急诊科的新胸牌。” “不,不麻烦孙主任了。”沈青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直接脱了放在桌上,“我辞职了,我不干了!” 整个科室炸了窝,孙茂才沉下了脸:“沈青,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孙主任你想多了。没错,我的确娇生惯养,也不忍心给科里添麻烦。我正确地认识了自我,我还是早日退位让贤,省的占了科里头招人的名额。” 沈青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跟面纸以及记事本,一件件的,安静地放好。 孙茂才脸色青红交加,冷笑连连:“沈青,你别以为你是个女同志就得所有人都惯着你。我告诉你,我孙茂才是不会吃这一套的。服从工作安排是每个仁安的职工都该做到的事。有种你去告黑状,我知道你能耐大,手眼通天。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医院下了死规定,孕妇一律撤离急诊,否则我是不会低这个头的。” 他拍了桌子,惊得一堆人围着他说好话。 韩教授一把将沈青拉到了一边,低声劝个性固执的年轻医生:“小沈你就服个软,老孙就是想让你低头。除了急诊,你还可以搞科研。” 他算是看出来了,孙茂才是在逼着沈青主动投诚。 孙茂才自己技术尚可,可一直栽在论文住一块儿,死活升不了教授。他手下虽然带着研究生,可当老板的人水平都摆在这里,想撞大运捡漏招个天才研究生帮他完成论文大业,那也是近乎于痴人说梦。 做了科主任的人,要是手上没硬货,各方面都会受到掣肘。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的是最短的那块木板。孙茂才迫不及待地需要沈青变成他手上的木板。 “你忍忍,想把眼下对付过去就算了,没必要撕破脸。”韩教授轻声细语地劝着,“总归是在做事嘛。” 孙茂才还在咆哮:“你别以为你拿着个哈佛博士的名头就能唬得了谁。医生可不是靠文凭吃饭的!” 沈青充耳不闻,只朝韩教授鞠了个躬:“谢谢教授费心,不过我不打算再忍了。” 忍,从她进仁安开始,每个人都告诉她要忍,然后她失去了她第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帮她跟还报仇,被警察抓走了。 现在,他们还让她接着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她知道他们是好意。要么狠要么忍要么滚,她能狠到什么份上?沙丁鱼在群体中又能狠到什么地步?她不想忍了,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她也不要忍了。她凭什么要忍?她自己麻溜儿地滚,她倒要看看,天底下是不是连她端饭碗的地方都没了! 她不干了! 83.与君离别意 进三甲教学医院是个玄学, 想出来时,同样也不是辞职报告一拍,就能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的。 孙茂才冷笑:“辞职?那你先把安家费还回来。” 沈青是仁安医院的引进人才。当初卢院长为了招兵买马, 相当舍得下血本, 医院给了沈青五十万的安家费。同样的,沈青是带着课题回国的, 她的出现也填补了仁安消化内科在科研这一块的短板, 大家算是各取所需。况且她已经提前完成了医院布置的科研任务。 “当初签的合同写的一清二楚, 五十万的安家费, 你得在仁安起码工作十年。前五年辞职的话,安家费如数退还。”孙茂才铁青着脸, “我提醒你,要么你掏出这五十万走人,要么你就老实服从工作安排。你的档案, 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如果时间倒退回十天前,孙茂才的威胁根本就不能让沈青变色。 雷震东早就想让沈青辞职走人了, 别说五十万,就是再翻一倍, 一百万他也照掏。可是现在,雷震东留给她的钱已经被公安局冻结了。 在美国学医投入成本极高,沈青也是靠着学费贷款才读完的医学院。她毕业后工作挣的钱基本上都用来还贷款了。现在除了工资卡里头剩下的不到十万块, 她手上根本就没什么现钱。 “知道你沈主任是白富美, 阔太太, 一个包就能抵得住我们几个月的收入,不在乎医院的这点儿工资。”孙茂才鼻孔里头出气,“那就痛快点儿掏钱吧。” 办公室里头的空气像是忘记了流动一样,人人都不敢发出声音。谁都清楚沈主任现在正处于困难期,她丈夫还在拘留所里头待着呢。这时候一文钱都能逼死英雄好汉,简直虎落平阳被犬欺。 韩教授一个劲儿给沈青使眼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必硬顶着吃干亏呢,弯弯腰也就过去了。一时间嘴上痛快又有多大的意义呢。谁活着,没个不痛快的时候。昔日韩信还能忍□□之辱呢。 沈青抿了下嘴唇,掏出了手机,准备找朋友借钱应急,她就不低这个头! 办公室的门被猛的推开了,雷母跟踩着风火轮似的直接冲进来,一把抓住沈青的手腕子,就把人往身后拽。 退了休的老干部老当益壮,指着孙茂才的鼻子破口大骂:“缺德冒烟,断子绝孙的东西!你家不生孩子你家绝了后啊。你个大老爷儿们,欺负个大肚子,你良心被狗吃了!不要脸的东西,装什么大头蒜!” 孙茂才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面上跟开了染料铺似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占全了。他气得直伸手:“你……你这人……” “我什么我,我行得正做得直不干断子绝孙的事,你家祖坟叫人刨了才没了阴鸷!一把年纪不干人事的老混账。有种你家绝了后没孩子,我看你家孩子被畜生折磨是个什么样儿。” 孙茂才脸红脖子粗,鼻孔里头喘粗气:“医院是有规定的,不是谁撒泼就能为所欲为。” “谁撒泼呢?你说我撒泼?”雷母抓起桌上的茶杯,一杯凉透了的大叶子茶就泼到了孙茂才脸上,“不就是五十万吗?我们掏钱走人!” 办公室里发出一阵惊呼,伴随着孙茂才气急败坏的咒骂。雷母抓着沈青的胳膊就往外头走,什么破烂玩意儿,敢折腾她大孙子! 沈青一路叫婆婆给拽的胳膊生疼,她还没说话呢,先遭到了雷母的数落:“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怂啊!他欺负到你脸上了,你都不知道吭一声。你这当妈的人了,怎么一点儿血性都没有?平常我看你怼我家东东倒是气势挺足的啊。” “我正准备打电话问朋友借钱呢。”沈青连感动都来不及感动,先被劈头盖脸地骂出了一肚子牢骚,“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怼过雷震东。” 雷母一想,也是,就她家那二傻子的儿子,哪里需要儿媳妇怼。儿媳妇脸耷拉一下,他都恨不得跪在儿媳妇面前捶腿。呸!她白养了一遭儿子。 “你有事不知道问家里拿钱啊,你找什么朋友?什么朋友一出手就借你五十万?”雷母依然脸色不好,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对谁撒。 沈青不高兴了:“妈,你什么意思啊?我凭什么就不能有能借我五十万的朋友。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雷母一口气憋在肚子里,眼睛瞥到沈青微微隆起的肚子时,硬生生地由忍住了。 她是怕儿媳给她那二傻子的儿子带了绿帽子! “再说家里震东留下的钱已经被公安局冻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沈青看婆婆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就能猜到没好话,她同样没好气,“我不问人借钱救急,我变出钱来啊。” 雷母不耐烦了:“你就不知道问我们拿钱?还说我们不把你当一家人,你自己不也没把自己当老雷家的人吗?” “你跟爸爸能有多少钱?”沈青脱口而出。 雷家父母的工作听上去是铁饭碗,旱涝保收,挺不错的。事实上就是清水衙门,又是小地方,一个月只有三千来块钱的死工资。五十万对工作了三十几年的双职工来讲好像是不算太多,可谁能一把头拿出五十万的存款也不是件容易事。 沈青压根就没有问长辈拿钱的意识。 况且,之前处暑那天,雷母想让她先掏钱去安抚那个报案的人贩子,她没同意花这个钱打水漂。婆媳俩是不欢而散的。后面几天都是江阿姨来给沈青送的饭。听说老两口一怒之下,直接回老家去了,再也不想搭理她了。 她还没明白公公婆婆到底是怎么消的气,怎么又来江州了。 雷母愈发不痛快:“我晓得你们都能耐,能挣钱,看不上我跟你爸的那点钱。可我们也没想着推卸当父母的责任,你们用不上,我们也存着给东东买房子的首付钱。” 沈青惊呆了,不置信地看着婆婆。 雷震东从十八岁离家出来闯荡,就没再伸手问父母要过一分钱,更别说后面他自己挣钱了。 “我跟东东爸爸每年都存着给东东的开销呢。你们用不上是你们的事,我们当父母的是父母的心。五十万,就当是给我孙子的见面礼吧。”雷母擦了下脸,还是气不顺,“我们可不像你一样小气,生怕我们雷家花了你一分钱。” 雷母的能耐就是永远有办法能让人把感激又硬生生地憋成怒气。 沈青忍不住反驳:“妈,你不能这么说。我都告诉过你,那个卢大勇根本不可能拿了钱就消停的。现在情况很复杂,我们病急乱投医的话,反而给震东落下把柄。再说了,震东的钱都已经被冻结了,后面我安胎做产检生孩子,哪样不需要钱。越是这时候,我们越是得手上留着钱。” “你就是花出去又怎么了,我跟你爸没退休工资?我们两个的钱全掏出来还怕孩子买不起奶粉?” 沈青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跟婆婆算账:“妈,你知不知道现在养个孩子的成本有多高?国产的奶粉你敢给孩子喝吗?现在连疫苗都得给孩子打进口的。月嫂的起步价是八千,好点儿的连预约都预约不上。宝宝的奶粉尿片衣服每个月下来,省着再省着,没七八千块钱压根就拿不住。” 后面零零总总,已经不富养了,孩子一周岁前,十万块给流水似的,哗哗就淌出去了。 护士长都发话,疯了她才生二胎呢。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一朝回到解放前。 雷母吓了一跳,相当不服气:“那我家东东当年不没这么多事儿吗?不也长得挺好。” “还说呢,要是孩子成绩像他,我们头发都得急得掉光!”前三个月胎教的时候,她都怕雷震东把孩子给带歪了。她成天犯愁孩子成绩要是随了爸爸,她可得怎么办。 雷母狐疑地看了沈青一眼,没憋住:“你也别忽悠我,我看你也就是在小康之家长大的。我就不信,你小时候你爸妈能花那么多钱。” “我妈本身就一人身兼数职,月嫂保姆高级早教师高级家教高级营养师,她一个人创造的价值抵得上好几个人的工作。”沈青强压住翻白眼的心,“不然你以为我从小到大的全年级第一是怎么来的。” 雷母悻悻的,胡乱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娇养出来的大小姐,我们东东委屈你了。” “妈,你说这种怪话有意思吗?现在震东人在里头,你还要跟我闹得话,那不等外人打进来,我们自己先乱了。” 沈青当初是被警车送到仁安医院的。雷家老两口倒是本本族呢,可惜是彻底的纸上谈兵,谁都不敢摸方向盘,雷母还是自己打车来的医院。 婆媳俩站在院门口半天,也没等到一辆出租车。眼看着连树荫都要挡不住两人的身影时,宋明哲开着车子出来了。 他摇下了车窗,招呼沈青跟雷母:“上车吧。” 雷母立刻跟看到了形迹可疑的隔壁家老王一样,死死抓住了沈青的胳膊:“别了吧,叫好的车都要到了。谢谢你啊,宋医生。” 宋明哲没理会这位西王母,只眼睛看着沈青:“赶紧上来吧,有雷震东的事情要跟你说。” 雷母的脚有千斤重,上了这个车就跟卖媳妇救儿子一样。然而儿子总是要比儿媳妇重要的,她最终还是满心郁结地跟着上了车。 按照礼仪,车主开车的话,客人应当坐在副驾驶座上。如果坐在后座,就有将车主当成司机的嫌疑,太失礼了。沈青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婆婆一块儿坐在了后排。她掩饰性地笑了笑:“肚子大了,绑着安全带就难受。” 宋明哲在后视镜里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穿她的小别扭。 雷母等了半天,没见宋明哲再开口,忍不住催促:“宋医生,你说我家东东,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宋明哲迟疑了片刻,决定先说好消息:“现在考虑雷震东涉黑的可能性不大。” 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握紧了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其实类似的消息辛子墨给她分析过,毕竟江州以治安良好而著称,鲜少发生恶性暴力事件。如果雷震东是涉黑团伙的老大的话,那么他盘旋这么多年,该追究谁的责任去? 不过猜测是猜测,辛子墨家里头的关系跟司法公安这一块不算紧密,不比宋明哲算是内部人士子弟。 “谢谢你,宋明哲。”沈青直接双手捂住了脸,没忍住哽咽了起来。她悬着的心总算掉下来了,涉黑的性质太恶劣了,谁知道会关雷震东几年。 “你先别激动。”宋明哲强压下心酸。他现在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他心仪的女人对另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而难过,还是单纯地羡慕雷震东好命。明明都已经离婚了,明明知道他身上麻烦一堆接着一堆,居然还有女人一根筋的不离不弃。 沈青赶紧擦干了眼泪,抬起脸满怀希冀地看着宋明哲:“你说,我跟我妈都听着呢。” 雷母立马握住了沈青的手,同样热切地看宋明哲的后脑勺,看得宋明哲都觉得自己头发要自燃了。 “现在主要考虑的还是经济问题。雷震东涉嫌掏空公司资产,逃税。”宋明哲努力地回想着这些罪名。事实上,他对这些远远没有医学名词娴熟。 说的人都弄不清楚,听的人更加稀里糊涂。沈青直截了当:“你能告诉我,现在我该做什么吗?” “筹钱。”宋明哲也没有拖泥带水,“因为他涉及经济问题,所以现在资产是冻结的。但是同时他又打伤了人,所以这部分需要和解。” 沈青有点儿糊涂了,之前说雷震东涉黑洗钱,打人就是黑.社会行为。现在是要把两件事情拆开来算了吗?不过她看宋明哲也迷糊的样子,索性直接问重点:“那我需要筹多少钱?” 宋明哲苦笑了起来:“出面指认雷震东的有二十多个人,起码每个人你得准备五十万的和解金吧。没有一千万,现在根本脱不了身。不过,这也就是我的个人建议而已。你们律师找的怎么样了?赶紧得动起来。” “震东自己联系的律师。”沈青捂住了脸。 一千万,她现在上哪儿找一千万去?这些人还真是发家致富的好门路,张张嘴巴就是大几十万到手了。 “你也不要太着急吧。现在就是有备无患。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毛病。对业务持有巨大热情跟关注的人都这样,认死理,只讲规则。但是,有些事情是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你多做点儿准备,总比到时候被打的措手不及要好。” 雷母快要急疯了。 她知道宋明哲并没有趁机吓唬沈青,好多事情就是含含混混说不清楚。倘若她儿子没有被经济问题给困进去了,卢大勇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事儿。但问题是,现在剩下他们老的老,怀孕的怀孕,谁又能抽出手去处理这些事情呢。 沈青的脑袋也是木的。不过她好歹还想到了雷震东模模糊糊的嘱托,赶紧摸出手机给小蒋发微信。不说其他的事,只说公婆从老家过来了,带了点儿土特产,让他也尝尝鲜。 可惜微信发出去之后,小蒋一直没有回复。 车子开进了芙蓉苑,宋明哲字斟句酌:“那个,我这人月光族,没存钱的概念。现在手上只有十五万,杯水车薪,聊表心意。要是需要的话,后面我再想办法,给你筹点儿。” 沈青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宋明哲,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那个,现在我也算是跟医院撕破脸了。你还是注意点儿吧,免得连累了你。” 宋明哲冷笑:“我怕他们?” “不是。”沈青笑了,“毕竟你家的关系主要不在卫生系统。你没必要吃闷亏。” “那你想好了后面是什么打算吗?要不要我们帮着问问其他医院的情况。孙茂才就是小鸡肚肠容不下人。你这样的,上哪儿都是抢手的人才。” 沈青摆摆手:“你别这么说,别的不多,人还不多吗?需要的才是人才。我现在还没心思想这些,先把该走的程序走完再讲。” 宋明哲点头:“也是,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身体重要。真正不想的话,那你索性就走科研路子。先把副教授升上去了,就在医学院专心做科研,还省的以后那么多事。” 沈青在心里头苦笑。在医学院教书的确是清净了,可也意味着收入水平大打折扣。雷震东牵扯到经济案子里头,还不晓得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官司一拖几年,在看守所里头待着的时间都抵消了刑期的,多的去了。索性判了刑,心里头有数了还算痛快。最害怕的就是不知道黑夜漫漫,启明星何时升起。 回到家里头,雷母就一把抓住了沈青的手:“小沈,这几年震东对你怎么样?” 沈青有点儿懵,虽然百般滋味在心头,但她还是发了话:“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雷母总算放下心来,看着她郑重其事,“小沈,现在咱们先救震东。算妈求你,咱们先艰苦一下,把这套房子给卖了。你放心,以后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把这套房子给赎回来的。” 沈青有点儿发懵,本能地反对。这房子是外婆留下来的老洋楼,小巧精致,哪里是说卖就能卖的。况且现在江州楼市局势微妙,很多人都持观望状态,急着卖房子,根本就不容易卖出价钱来。 雷母急得满头是汗:“现在你还想着要赚钱?震东人在里头都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沈青也急了:“妈,不是挣钱的问题,是这房子我真的不能卖。再说也卖不出一千万的价啊。有多少人能一把头掏出几百万?银行放贷现在卡的又死,现在贸贸然出手卖房子,根本就是下策。” “那你说怎么办?就看着震东在里头受罪?小沈,不是我说啊。震东可是你孩子的爸爸,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我们是因为老家的房子不值钱,不然我们还要求你?” 沈青头痛地掐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跟雷母讲道理:“妈,咱们先别慌行吗?现在震东关里头具体是个情况我们都不清楚。我想先找小蒋商量一下现状。之前震东被公安局带走的一次,他就让我什么都别动,外头有小蒋来操作。” 这下子就连雷父都慌了:“震东被抓过几次啊?小沈,你怎么什么事情都不跟我们说啊!” “震东不让说。你们儿子的脾气你们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人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我都一头雾水。”沈青越想越来气,“我要跟他复婚他也不肯,那假离婚倒是能生效啊。又没用,搞得现在好多事情我还都出不了面,因为我们在法律上已经没关系了。” 雷母偷偷地看了丈夫一眼,生怕惹毛了这个儿媳妇,想起来她自己已经不是老雷家的人了。雷母赶紧转移话题:“那你跟小蒋商量一下啊,光我们在这儿等着也不是个事。我们真急得慌啊。” 沈青气呼呼地吁了口气,拨通了小蒋的手机,那头却没人接电话。 她等不及,又拨打了雷震东另一个跟小蒋关系不错的手下的电话,才知道小蒋出事了。 关珊报警说小蒋恐吓威胁并且殴打了她,还说要杀了她。 沈青沉下了脸,忍不住嘲讽:“真快啊,这么快警察就洗脱她的杀人嫌疑了?查我追着不放,查她就走个过场啊?查不出来,为什么不能关着她一直查下去。他们不是最擅长这一招吗?” 接电话的手下十分尴尬,蒋助理就是去找关珊问话的时候,被登门的警察逮了个正着。 沈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小蒋居然还能让人抓到了把柄。他是怕雷震东的麻烦不够多吗? “妈,我得想办法尽快见一面震东。” 84.看守所会面 沈青硬着头皮拨了宋明哲的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等待接电话的时间蔓延成了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 悄无声息地勒上了沈青的脖颈,她甚至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雷母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跟满怀期待江阿姨喂食的大花小花一样, 期待着电话被接起。只是她的心情要比等食的大花小花复杂得多,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开没本生意的王婆, 专门给潘金莲跟西门庆保媒拉纤,亲手将儿媳妇往别的男人身边推。 雷父轻轻踢了脚妻子, 瞪眼让她千万收敛。现在他们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搞不清楚。人家宋医生肯帮忙, 就是大恩德了, 哪里还能废话那么多。 沈青等了足足有十来秒的功夫,她都以为宋明哲不会接电话的时候, 对面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喂——” 宋明哲的心情同样复杂。他接到沈青的电话之后,先是诧异,随后又有说不出的酸涩。 这样一个冷淡矜持的女人, 脖子比谁都硬,却为着另一个男人什么身段都放下了。宋明哲以为自己会拒绝, 毕竟没有他一直硬贴上去的道理。可是下意识的,他就一口应下了。 似乎不用见到人, 只听到她小心翼翼的声音,他的眼前就能浮现出那张清洌洌又倔强无助的脸。明明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偏生又楚楚可怜, 让人忍不住就心生怜惜, 心甘情愿地主动为她做任何事。 宋明哲收回了摇曳的思绪, 清了清嗓子:“别客气,我过去接你。”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沈青的思绪也在飞驰。等见到了雷震东,她究竟该说哪些话?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掏钱就能解决?那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陷阱? 朱队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丁雯都快撑不住了。 沈青离开仁安医院之前,去肿瘤科看过丁雯。那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用肿瘤科主任的话来说,就是全凭一口气吊着。 原本肿瘤科是要帮丁雯联系社区临终关怀病房,后来丁雯婆婆权衡了再三,还是选择继续在仁安住院。她现在的情况,基本上也无所谓治疗了。只是仁安到底是大医院,危重的时候抢救设施各方面都跟得上。 丁雯还在硬撑着,她不想轻轻松松地离开,她痛苦地活着。她想等到孩子更大一些,她想等丈夫回来,他们能够正式话别。 这世间,活着往往比死亡需要承受的东西更多。 后排座椅上,雷母的情绪激动起来,红了眼眶抹眼泪。雷父不时地安慰妻子,面纸盒子索性已经被他捧在了手中。 宋明哲提醒了老人一句:“进去之后,你们最好不要情绪激动,又哭又吵的。对雷震东不好,影响也不好。” 雷震东现在的情况十分微妙。他的刑讯侦察过程还没结束。按照相关规定,事实上,他是不允许有家属探望的。 然而各个看守所之间的规定,又不完全相同。宋明哲找人打了擦边球,想办法安排了这次会面。 雷母出门的时候还想着要给儿子带些好吃的。 她是国家干部身份,上班时,纪委每年都组织中层干部去监狱去看守所参观,算是一种威慑。给他们参观的时候,这些地方当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可雷母依然觉得里头情况不好。 东东在看守所中,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她得给东东多烧点儿好吃的。 沈青阻止了婆婆。她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看守所里头其乐融融,警民一家亲。如果都那么好了,坐牢的惩戒意义又何在?看守所还有威慑犯罪分子的作用吗? “带钱吧,多给震东交点儿钱。” 看守所是不允许将家里人送的其他东西递进去的。这听上去似乎有点儿不人道,然而事实上却非常有安全意义。 沈青以前就听说过,有家属在送进去的菜里头,夹带了毒.品。结果羁押的嫌疑犯在里头吸.毒过量死了。再严密的监控摄像头也有漏洞死角,人是复杂到任何规范都无法彻底限制的生物。 很多时候,人性化关怀的成本太高了。一刀切的措施简单粗暴,却往往十分有效。 车子开过繁华的城北大道,进入了一条比主干道狭窄一些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远远的,还能看到不知道什么单位院子里头种了火红的三角梅。她听到了街角小店里头放着不知名的粤语老歌,流淌着淡淡的悲伤与惆怅。 方向盘打了个转儿,车子停在了一栋灰红相间的楼房前面。沈青抬起头的时候,才勉强辨认出江州公安监管的字样。太阳太烈了,周围没遮没挡的,明晃晃的阳光跟针尖一样,似乎能戳瞎人的眼睛。 宋明哲下了车,跟一位穿着制服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握了手,然后给对方递烟,笑着介绍沈青:“我们单位的,跟我一年进医院的,还请多多帮忙。” 警察笑了,客客气气地跟沈青点头,然后说了几句寒暄的话,领着他们去做登记。 雷母在对方的指导下填写表格时,宋明哲压低了声音告诉沈青:“这是我高中同学,就是负责雷震东那个房的。一会儿,你给人家放两条烟。” 东西都是一早就备下的。雷震东做生意少不得人情往来,家里常年都备着好烟好酒。沈青直接拿了不少带上了车。 看守所的会客室跟沈青在公安局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上次她还能跟雷震东面对面坐着,中间只隔了张大桌子。她能毫无阻碍地看到人,还能伸手上去摸一摸雷震东的脸。 此刻,玻璃墙是透明的,却向他们隔在了两端。 会面就是单纯的会面,隔着玻璃看到人,然后通过电话机说话。 沈青一看到雷震东被警察带出来,她的眼眶就红了。 其实雷震东的情况已经比其他人好很多。宋明哲特定帮她找人打了招呼。里头的管教干部卖他面子,雷震东出来的时候手上都没挂手铐,防止刺激到了两位老人。 儿子被关押是一回事,戴着手铐脚铐又是另外一回事。那真是犯罪的人才上手铐啊。 沈青捂着嘴巴,只睁着两只眼拼命贪婪地看着雷震东。 他的头发被剃短了,不知道是里头的人水平太次,还是有要求得剃成这样。青色的发茬几乎贴着头皮,远看草色近却无。她说不清楚雷震东究竟是瘦了还是胖了。 有人说里头活动有限,就是干活也常常拘束在原位不让动弹,所以进去的人都会胖。 有人说里头饭菜清汤寡水猪食不如,睡觉不许熄灯,大灯对着人眼睛照,吃不好也睡不好,精神压力又大,个个都要剐掉一层油才能出来。 她却分辨不清。因为太过想念,所以连记忆都发生了偏差。唯一能够笃定的是,他这么些天没见着太阳,可算是捂白了一点儿,愈发接近小白脸的标准。 她想起雷震东在自己面前卖乖的话,说要给她当小白脸,忍不住笑了,然后又红了眼眶,别过脑袋去抹眼泪。 雷母已经迫不及待的抢过了话筒,对儿子嘘寒问暖。她的确是一个将自己全部的热情都放在儿子身上的母亲。 沈青以前一直觉得雷母的生活缺乏自我,完全没有彻底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但现在她似乎有点儿懂雷母了。雷震东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意味着雷母的未来,意味着她的希望。现在看到未来与希望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囚室。雷母的心大约也在油锅中翻滚吧。 灰扑扑的一栋小楼,隔绝了自由与安宁。 雷父在边上安慰着妻子,不时的跟儿子搭两句话。 无论什么问题,雷震东都回答很好。里头一切都好,管教干部很好,一个房里头的人都好,没人欺负他。饭菜够吃,伙食还不错,睡的挺香的,没人强迫他们干活。 沈青一条条的听着,却一条都不敢相信。这是看守所啊,惩戒人的地方。要是一切都好,那么人们还为什么还要谈牢色变呢。她自己被卫计委的工作组关了三天光写交代材料,到点儿就能吃饭睡觉,照样都快把她给逼疯了。 终于,在雷震东再三再四的催促下,雷母恋恋不舍地将话筒交到了儿媳妇手上。当妈的人趴在丈夫怀里掉眼泪。她就知道儿子是给别人养的,她操了一辈子的心,儿子心里头挂念的还是自己的老婆。 沈青刚拿起话筒,喊了一声“震东”,眼泪又忍不住了,簌簌往下掉。 雷震东就这么看着她,眼睛里头似乎有吸力,将她直接拽进了自己眼眶,然后暖在心底。 他脸上的肌肉动了起来,眼角下垂,没哭,反而在笑:“哎呦,沈主任噢,你这样子,怕不是会生出个林妹妹来吧。” 沈青还是憋不住,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 雷震东笑了,手伸到玻璃上,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沈青赶紧将自己的脸贴上去。隔着玻璃,雷震东一寸寸地摸着她的脸,眉眼含笑,还夸了她一句:“不错,总算养出点儿肉了。到底是仁安的大夫厉害,知道怎么照顾人。” 沈沐骄帮她把话递到了,他知道自己从公安局硬是折腾着去仁安住院的事情了。沈青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我养胎呢,大家对孕妇都特别照顾。”她伸出一只手,跟雷震东隔着玻璃贴手心,“我什么都好,家里头也好,你不用担心。” 雷震东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我也挺好的。我告诉你啊,我们那间房有两位老医生呢,都是专家。我跟着他们养生学医呢。沈主任,我觉着吧,我努力努力,说不定将来还能考你的研究生。” 省人医的宁院长跟仁安的卢院长这是跟雷震东搭上话了?也就是说关于他生意范围的事情,他已经洗干净手脚了。 沈青点头:“那你好好养着,特别要注意身体。在里头不让抽烟,你就趁机戒了烟吧。你好记得我管过的那个胃癌病人吗?年纪轻轻的,现在人都不行了。也不知道她爱人还能不能赶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雷震东还是笑,点头安慰妻子:“当然,肯定能赶到。他们不是还有孩子嘛,孩子就是希望。她爱人怎么放得下。” 周队长的情况尚可,而且他跟雷震东之间仍然通过某种方式保持着联系。 沈青嗔了雷震东一眼:“我不也怀了你的孩子,怎么没见你放不下啊。你问你,你是怎么安排人的。说是在外头照应我生活的人,自己先打架被公安局抓走了。我就知道你不靠谱。” 雷震东满脸讨好的笑:“年轻人总有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嘛,进去就进去吧。让他吃点儿苦头,有利于以后发展。” “你说什么怪话呢?谁愿意进去啊!我跟你说,雷震东,你赶紧给我出来才是真的。到时候我生孩子,谁给我签字去?说好了,我就负责怀孕生孩子,生了以后你负责带的。” 雷震东拿脸贴着玻璃,一下下地蹭,像是在讨好卖乖一样:“沈主任,您就受点儿累。宝宝多好玩啊,多跟宝宝玩玩嘛。” “那不行,宝宝不能没爸爸,不利于宝宝的身心健康的。”沈青抬起了头,语带威胁,“我宝宝必须得有爸爸。” 雷震东似乎十分为难:“那你要再给连生找个爸爸的话,那千万不能是洋鬼子啊,好歹得保持华夏血统的纯正性。” “你这话怪了,这会儿还上哪儿混血去?” 雷震东赶紧求饶:“我这是说,不能找洋鬼子后爹。你看那个洛丽塔,那老流氓不就是看上了小的,才要娶老的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得保护好我们家连生。” “滚!”沈青眼角沁出了泪珠,声音都哽咽了,“你才老呢。” 雷震东隔着玻璃给她抹眼泪,笑得柔情万千:“那是,你可是我大闺女,还小着呢。” 沈青作势要捶他,抬眼问管教干部:“夫妻房要怎么申请啊?我想申请夫妻房。” 管教干部免费看了一出琼瑶剧,听闻家属居然还想要夫妻房,顿时惊呆了,半晌才坚定地摇头:“没有夫妻房。这是看守所,哪儿来的夫妻房。” 沈青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什么冷静理智全都飞到了天外。她冲着看守所的警察嚷嚷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剥夺他的人身权利啊?法院又没有判他有罪。他现在最多是犯罪嫌疑人。我发誓我什么都不做,你们监视器安着也没关系。我就想抱抱他,闻闻他身上的味儿。他不在,你们知道我怀着个孩子有多辛苦吗?” 雷母赶紧一把抱住了儿媳妇,生怕她激怒了看守所的人。 雷震东也隔着玻璃朝她做手势,沈青立刻又拿起了话筒,听他哄自己:“没事儿,等我出去了,我天天抱着你睡觉。” “你说的啊。”沈青的抽噎还止不住,“你爸妈可都在呢。你要是敢骗我的话,你爸妈都不会饶你。” 雷震东用手指头贴在玻璃上描摹她眉眼的形状,笑了:“我什么时候敢骗你啊,沈主任。” “你骗我的事还少吗?离婚的时候说把钱都留给我。结果房子车子都封了,账上的钱都冻结了。你是故意忽悠我的吧。你知不知道养个孩子成本多高啊,没大几百万都拿不下!” 雷震东依然是笑:“那不是我们家沈主任能挣钱么,我就指望着出去以后靠沈主任养了。” 会面的时间到了,就连一直在边上没过来打招呼的宋明哲都催促沈青该走了。不然他找的熟人也难做。 沈青眼巴巴地看着玻璃背后的雷震东,突然间擦干了眼泪,直勾勾盯着他不放:“雷震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说的肯定不够多。多说几次呗,沈主任。”脑袋剃成了葫芦瓢的男人依旧不正经,只笑得满脸春光,“多说几次,让我好好听听。” 沈青笑了,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轻轻地颤动,像是沾了露水的羽翼,声音也轻飘飘的跟要飞一样:“雷震东,我爱你。” 她只有他了。 看守所的管教干部终于等不下去了,这还没完没了了。他推着雷震东赶紧往回走。再这么下去,他们连晚饭点儿都要错过了。 宋明哲安慰沈青:“下次还能再见,每个礼拜四都能申请见面。要是其他时间段的话,你先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打招呼。” 沈青擦了下脸,连连道谢。 宋明哲带着雷家人去交钱买监票,又放了四条烟放在小卖部里头,还花了两倍的价钱,从老板手上买了一堆能加餐的牛肉干午餐肉什么的,算是给老板把东西送进去的报酬。 按照规定,看守所里头的食宿都是免费的,关在里面的人也禁止抽烟。然而钱这东西,在哪儿都好使。免费的饭菜就是大白菜跟咸菜汤,想要吃点儿荤腥,得另外点。价格贵也难吃,但终究能见到肉。 香烟在看守所里头更是近乎于流通货币的存在。关着的人都焦灼,断了烟更烦闷。沈青也不会真指望雷震东会在里头把烟给戒了。 “放心吧。”宋明哲安慰沈青,“除了我同学以外,这儿的所长是肾内科陈媛的叔叔。她还在休产假,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里头的人不敢为难雷震东的。” 他没敞开来说,其实进了看守所,对雷震东来讲,反而情况更好。否则始终在专案组里头被车轮战,铁打的人都吃不消。 为什么有那么多贪官一被双规就竹筒倒豆子,对方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交代了?因为实在太磨人呢,精神扛不住,索性早死早超生。 沈青点了点头:“我现在也顾不上,回头我再好好谢谢陈媛吧。” 只要雷震东看到了她人,知道她在外头情况还好,他就能扛住。他是受过训练的人,心理素质要比一般人强很多。 回去的路上,雷母一直在抹眼泪。见了人之后,她更加心酸。不过踏实倒是踏实了不少,看儿子走路有力说话有声,她就知道东东即使吃了亏也不大,起码身体还能扛得住。 “宋医生啊,麻烦你帮忙,我家东东能不能取保候审啊。你看看,咱们这一家子老小都在呢,他又不会畏罪潜逃。” 沈青轻咳了一声,不想宋明哲为难:“妈,律师已经在帮忙办这事儿了。” 宋明哲却打破了老太太的幻想:“这事儿有点复杂,估计他还得在里头待上一段时间。阿姨你别担心,在里头他也不会吃大亏的。他知道你们在外头记挂着他,他就能扛得住。” 雷母还想说什么,被丈夫一把拽住了胳膊,轻轻地摇了摇头。非亲非故的,就是小沈的同事而已,人家做到这份上,已经够尽心尽力的了。 沈青靠在车椅上,反复回想雷震东说的每一个字。 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雷震东要让小蒋被警察带走。明明小蒋是他在外头最有力的助手啊。周队长近期会回来,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有就是雷震东说她能挣钱,以后他要靠她养。这是不是说短期内公安局都不会解冻她离婚分到的资产?她得做好长期奋战的准备。 他已经清楚取保候审不太可能了。他留在看守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沈青越想越觉得脑子乱糟糟的,所有的线索纠缠到一块儿,细细的线锋利如刀刃,反复拉扯着她的脑仁。 从头开始顺,雷震东在第一次被公安局带走的时候,就知道后面还有事。他提前做的准备是想跟她假离婚,好把她给摘出去。然而他第二次被警察抓以后,对方并没有因为她已经跟雷震东离婚了,就放过了这笔资产。 冻结财产的目的是什么?是让雷震东手上没钱可以用。 突破口,还是在一个字,钱。 车子停在了芙蓉苑里头,雷父雷母先一步下车。沈青朝宋明哲道谢,邀请他到家里吃顿晚饭。 宋明哲本能地想拒绝,他只问了沈青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要是雷震东一直被这么关下去,你就一直等着吗?” 沈青点点头:“我等他。” “沈青,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你好好想想清楚。雷震东全须全尾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问过很多人,最好的情况是判个两三年,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到位了,就是缓刑,在居住地监视,还是戴罪之身。” 沈青笑了:“我知道啊,我等他,没关系。” “我是说你不为自己想想,总该考虑孩子吧。别的不说,孩子爸爸有前科,以后孩子考公都受影响。孩子将来的发展,很多路都不能走。比方说学医吧,干到后面,想升院长什么的,都不可能了。” “没事。”沈青解开了安全带,转过头看宋明哲的眼睛,“如果孩子因此而憎恨父亲,那我只能怪自己没能把孩子教育好,养的孩子自私而不知道感恩。如果没有爸爸保护的话,他(她)根本就来不到这世上。” 宋明哲吁了口气,烦闷地摇摇头:“算了,你就当我白说。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谢谢你,宋明哲,我真的特别感激你。”沈青诚恳地看着前任同事,“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我只能说,等老雷出来了,我让他想办法去还你的情。” 手扶在方向盘上的宋医生敬谢不敏:“算了吧,我怕雷震东会趁机灌我的酒。” 他们结婚那会儿,雷震东那个睚眦必报的男人,就愣是让一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拎出来的伴郎灌他跟辛子墨,直接把他俩灌趴在酒桌上。旁人还非得说是他俩无法接受意中人另嫁他人的事实,所以才喝高了。 呸!他跟辛子墨原本没打算喝酒的。辛子墨还一门心思地想要闹洞房呢! 沈青笑了,带着无奈的纵容:“他这人就爱瞎胡闹,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宋明哲叹气,脸上的笑意敛了:“我看他那时候是真高兴,都乐傻了。” 在婚礼台上雷震东就抱着沈青不肯撒手。新娘要下台去换礼服了,司仪让新郎趁新娘不在说几句话,他居然煞有介事,强调什么话都不能背着老婆说。 辛子墨当时都喝晕了脑袋,还拍着烂兄烂弟的肩膀道:“撤撤撤,咱们肯定没戏了。估计闪婚是真的,闪离希望不大。” 车窗被敲响了,雷母神色复杂地低下了脑袋看车窗里头的人。 沈青有点儿尴尬,以为是自己跟宋明哲单独说话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引起了婆母的不满。她赶紧摇下车窗,安慰婆婆:“妈,我们说完了,我马上下来。” 雷母眼睛看看宋明哲,然后又看看沈青。脑袋里头天人交战了半天,总算咬咬牙,索性一乱到底算了:“小沈,何教授到家里来了。” 85.不能没有钱 客厅的前后门都开了, 夕阳西下,傍晚的过堂风习习。 何教授站在后门口,跟两只母鸡大眼瞪小眼。 大花小花对家中新出现的客人十分警惕。就连江阿姨来给他们喂食, 它们都没跟往常一样, 一心扑过去啄食, 还时不时脑袋一顿一顿的,转过来看陌生人。 江阿姨朝它们瞪眼, 以前也没见它们多给雷总面子啊。这会儿倒想起来雷总是主人了。 她尴尬地搓着手, 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 何教授先打破了沉默:“这是你养的, 还是青青养的?” 青青。 江阿姨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这种爱称只有雷总才对沈医生用, 她有时候都觉得这对夫妻拿肉麻当有趣,跟喊小孩子似的。 再猛的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教授嘴里头听到, 她更是寒毛直竖。可细一想想,从年龄上看,沈医生在何教授面前就是个孩子嘛。 江阿姨愈发膈应了, 不由自主地维护起雷震东来:“人家病人送沈医生补身体的,沈医生心善舍不得杀生, 就养下来了。雷总给鸡搭好了窝。这架子啊,还有篱笆什么的, 全是雷总一手弄的。” 何教授像是没听到雷震东的存在一样,只点点头:“堂前有树有花,屋后养两只鸡, 坐在廊下看书, 青青肯定很喜欢, 很自在。” 江阿姨一点儿都不自在。 雷父翻出了自己从老家带的茶叶,笑呵呵地招待客人:“何教授,您尝尝我们老家的野茶,外头不卖的。” 何教授点头微笑:“再上一壶清茶,甚好。” 前门嘎吱一声响了,沈青在绿纱门后露出了脸。她朝前走了一步,站在门口便向何教授微一欠身:“教授。” 何教授的目光落在了她拎着的包上,提醒了一句:“你现在最好不要提重物,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宋明哲闻声,下意识地就想接过沈青手里的包。 然而沈青已经顺手将包放在了鞋柜上,笑着应声:“没事的,包不重。” 雷母热情地招呼宋明哲进屋:“小宋啊,你要喝茶还是果汁?给你榨杯梨子汁好不好?” 扶着鞋柜换拖鞋的沈青,闻声一阵头痛。先前防宋明哲跟防贼似的人是哪位啊。她婆婆真是个人才,觉得有狼进屋了,赶紧再拽只虎来。她真不知道婆婆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何教授不甚赞同地摇摇头:“果汁其实基本上都是糖水,营养成分大部分都流失掉了,还不如直接吃水果。” 宋明哲有点儿尴尬,含混应声:“阿姨,你不用麻烦了,我喝白开水就好。” 沈青换好了鞋,直接走到了客厅中央,开门见山:“教授,您怎么来了?” 何教授放下了茶杯,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听说你辞职了?” “嗯。”沈青应声落座,点了点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安家费我爸妈替我还了。” 何教授目光落在了她脸上,半晌才再度开口:“想清楚了?” “是的,其实我之前就考虑过辞职。”沈青笑了笑,“不过卢院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何教授轻轻地叹了口气:“卢院长……” 也许是不便谈论这些,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掏出了一份文件,推到沈青面前,示意她看看。 沈青略有些疑惑,接过了文件才发现是一份聘书。 “你现在怀着孕,既然医学院的教职还没有辞去,那就先去合资医院坐门诊。这样临床跟科研两头都不落下。”何教授对她解释,“你在国外读的医学院,英文好,具备跟高端客户群沟通的能力,这是你的优势,不要放弃。” 沈青看着桌上的资料,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上午才拍了辞职报告,下午就有神通广大的猎头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给她发了邮件。现在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何教授已经拿出了聘书。 原来她这么抢手啊。 “你别误会。”何教授招呼沈青认真看完资料再决定,“其实上次在实验室碰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了。不过担心你舍不得仁安的平台,没有提。既然现在你自己辞职了,那这也算是个选择的方向。” 雷家老两口面面相觑,心里头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面面相觑。 “去这边工作的优势是待遇高,劣势是肯定不比公立医院铁饭碗。从目前来看,病源数目也远远比不上仁安这样的医院。不过你既然都有勇气辞职了,铁不铁饭碗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大事。病源少但同时也意味着你有更多的时间精细化的去处理。” 沈青翻看着手中的资料,迟疑不决。 雷母很有帮她出谋划策的壮志雄心,奈何她念书的时候学的是俄文,而且早八百年前就还给老师了。这纸上印着的蝌蚪文,她一个都不认识。 宋明哲站在了沈青身后,跟着扫了几眼。平心而论,在工作环境跟时间上,这家合资医院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 “你自己考虑一下,拿定主意了,就打上面的电话。” 雷母没憋住,直截了当问何教授:“那累不累啊,小沈现在还怀着孕呢。上门诊的时候,她能不能喝水去卫生间啊。” “八小时工作制,每周工作五天。”宋明哲代替何教授回答了问题。 雷母的手指头点着资料上金钱的符号,小心翼翼地看宋明哲:“这是一年的收入?” 少就少点儿吧,反正他们夫妻还有退休工资。家里不用供房供车,加在一起总归够养孙子的。 “不是,这是月薪。”宋明哲诧异地看了雷母一眼,“仁安的年收入也比这高两倍啊。” 雷母迅速地在心里算出了年薪,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么高啊,那谁还看得起病啊。” 何教授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茬。 沈青轻轻地吁了口气,抬眼看何教授:“谢谢教授,我再考虑考虑。” 何教授点头,又提醒了她:“这家综合看来条件不错。原本只招聘有十年以上工作经历的高级职称医生。不过你在国外读的博士,也在医院干过临床,所以你算是特殊人才。医生是一辈子都得绷着弦的,闲下来的话,临床思维就跟不上了。” 江阿姨从厨房里探出了头:“饭好了,你们要不要吃饭。” 围坐在一起的人赶紧起身,洗手的洗手,帮阿姨端菜的端菜。 沈青跟着雷母一块儿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做婆婆的人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小沈啊,这工作靠谱不靠谱啊。你别急着挣钱,自己掉进坑里头去了。你别嫌我啰嗦,要真是这么好,那你们医院的医生为什么还不赶紧过去啊。” “各有各的优势跟弊端。”沈青想了想,跟婆婆解释,“就跟以前的国企和民企差不多。” 雷母还是不放心:“照理说人家何教授也是一片好心,可是……” 她的可是冒出来半天,也不见下文。沈青叹气,无奈道:“妈,你别成天想东想西的了。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跟何教授还有什么,我刚回国的那会儿是不是就有事了。他可是一直都单身。” 雷母憋得脸红脖子粗,终究没敢问出口。电视上那个吸.毒吸坏了脑子的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啊,何教授真是儿媳妇初恋男友的亲爹。呸!好像这初恋还是自己儿子的战友,她那二傻子的儿子还真是够不讲究的。 “妈,我这样跟你讲吧。跟谁,我都不可能再跟何教授。还有就是,在碰到震东之前,我没考虑过结婚生孩子的事。” 雷母高兴起来了,连连赞同:“对对对,东东也是一样的。先前我们托人给他找了多少对象,他一个都看不上眼,就相中你了。” 沈青在心里头腹诽,得了吧,雷震东跟她结婚之前起码花了一个月功夫跟之前的女伴清扫关系。怎么从她婆婆嘴里头出来,搞得他多纯情一样。算了,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她也懒得纠结这些事。 “那你要不要问问东东的看法啊。”雷母觑着儿媳妇的脸色,赶紧辩白,“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吧,你虽然一直在医院里头工作,但总归不比东东在外头跑得多。有些单位就是面上光,里头坑死个人。” 沈青只好点头:“好了,妈,我答应你会慎重考虑这件事的。赶紧出去吃饭吧,晚上我还有事。” 吃过饭,沈青送何教授出门,跟对方道歉:“不好意思,我婆婆为人比较热情。” 何止是热情,简直就是激情洋溢。沈青都担心何教授这顿饭吃得消化不良了。雷母爱给人夹菜的毛病无药可医,饭桌上,她就没顾上自己吃饭,全程都在给何教授还有宋明哲夹菜。 何教授笑着摇摇头:“没事,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生怕挨饿。” 晚风瑟瑟,拂动了他的头发。白玉兰造型的路灯下,男人眼角的皱纹跟刀刻上去的一样。 沈青蓦然一阵心酸,没能忍住开了口:“教授,你找个伴侣吧。你不用这样苦自己。” 他始终在她面前强调,他对少阳没有父子之情,所以少阳的死,他并不愧疚。 可是血缘这么玄妙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交往了儿子的前女友,间接伤害甚至造成了那个孩子的死亡,何教授原本就是个责任感相当强的人。 跟她分手之后,始终单身一人。沈青并不相信他完全是为了她。也许他也在用独身惩罚自己。 “算了。”何教授无所谓地笑笑,“到了我这个年纪,差不多也该随心所欲了,怎么自在怎么来。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配合别人了。” 宋明哲将车子从车库里头倒了出来,伸头招呼何教授:“教授,我送您吧。” 何教授点点头:“那就有劳宋医生了。”他朝沈青挥了挥手,“回去吧,外头风大。你的房子如果要转手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我有朋友一直想找栋差不多的老房子。” 沈青朝他欠了欠身:“谢谢你,我不打算卖房子。” “那你如果需要钱的话,也给我打个电话。多的没有,借给你百十万还是可以的。” “不用了,教授,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而且我想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后悔过。我们都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不是罪人。” 何教授笑着颔首:“你能这么想就好,不要自苦。” 车子发动了,车灯一闪,黑色的汽车消失在她视野外。 雷母出了门,朝沈青的方向张望,皱着眉头抱怨:“你非得大晚上的去给你外婆上坟吗?小沈啊,你不能不讲究点儿,你这还怀着孕,本来就阴气重。” “没事。”沈青笑了笑,“我见多了生死,并不怕这些。” 雷母硬着头皮喊丈夫一块儿出门。她就说学问太好的老婆不能随便娶进门,这谁家的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黑漆嘛唔地跑去上坟啊。雷母一路上都憋着,拼命地告诫自己看在孙子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大肚子嘛,总归都要矫情的。 他们单位的小姑娘都讲,一个的公主,十个月的皇后。得,等东东出来以后,怎么舍得她当老妈子,还不是一辈子的女皇。养个儿子有什么用啊,都是伺候人家女儿的。 雷父跟在儿媳妇身后,听了妻子的嘀咕,忍不住想笑:“那你还要抱孙子干嘛?” “不一样!”雷母信心十足,“我养砸了一个儿子,还不晓得吸取经验教训啊。我不信孙子也砸在我手里头。” 墓园里头静悄悄的。小小的一块墓地,就能买下一辆不错的车。难怪大家都议论,现在的人活不起也死不起。沈青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如果外婆晚走几个月,说不定她连给外婆买墓地的钱都要想办法去借。 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知道如果请求何教授帮忙的话,外婆留下的那套老房子应该能卖出不错的价钱。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动房子。那里头承载着的是沈家几代人的回忆。 贡品是江阿姨下午匆匆上街买回来的。她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来看外婆。她背着外婆做了决定,但必须得告知外婆。 沈青点燃了檀香,立在香炉里头,然后跪下来,对着墓碑上的外婆磕头。 对不起,外婆,我得违背你的心意了。 对不起,外婆,雷震东现在有事,我不能把他丢在里头不管。 对不起,外婆,你骂我没良心吧,你骂我离不开男人吧。我现在,真的离不开他。 雷家老两口站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儿媳妇嘴里头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这人果然不能读太多的书,否则脑子都跟人不一样,奇奇怪怪的。 沈青恭恭敬敬地磕完了头,然后当着外婆的面拨通了电话:“你好,李律师,我是沈青。我改变主意了,我愿意继承我舅公的遗产。” 雷母一听儿媳妇说洋文就头痛。这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说的是啥。这些肚子里头灌了洋墨水的人,回国了为什么不能正正经经说人话! 徐科长要脸面,死活没好意思直接问。 隔了不到一个礼拜,她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妈呀,难怪她家儿媳妇大晚上的还要拜祭外婆,原来了事了她就直接跑美国去了。 她家那个傻儿子可还在看守所等着她啊! 当着儿子的面,去看守所看人的徐科长就没憋住,直接哭出了声:“你个傻东西,怎么就没一点儿数呢。我都告诉过你,你一个高中都没上完的家伙,找个什么洋博士啊。人家眼光高,心也大。我说她怎么还对合资的医院推三阻四的呢,合着人家直接就奔外国去了。” 雷震东听他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雷父在边上叹着气,一五一十给交代了。 沈青终于办妥了离职手续,正式离开仁安医院了。她订了张飞机票,只跟雷家老两口.交代了一句要去美国处理点儿事情,就直接拖着箱子走人了。 “青青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啊?” 雷母隔着玻璃都想拍飞了她傻儿子的秃瓢。个蠢货!怎么小时候没发现自己生的是个傻子啊!沈青那话就是句托词!处理点儿事情,直接就能处理拜拜了。要真是正经事,她为什么不跟东东说清楚? 雷震东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半点儿芥蒂都没有:“挺好的,出去总归不错。” 雷母捂着脸就哭了,隔着玻璃戳他的脑门儿:“那你怎么办啊,你个夯货!” 雷震东笑了:“不怎么办,等她回来呗。” 86.暗藏的玄机 雷母是抹着眼泪被自家丈夫拽走的。她那个二傻子似的儿子直到会面结束时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乐呵呵地跟着狱警出了会客室。 狱警同情地看着雷震东,觉得这位传说中的大佬有点傻。 在看守所干久了,目睹悲欢离合人间种种世态, 狱警也算是见多识广。 女人这种复杂的生物, 海底针都不足以形容她们的诡谲多变。这次会面还能哭天抢地海誓山盟非君不可, 下一次会面就能人影子都见不到边。 监狱里头的夫妻房另有个花名叫做最后一炮。因为有不少妻子费尽千辛万苦申请了夫妻房,跟坐牢的丈夫一夜春宵之后, 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从此劳燕分飞天涯是路人。 狱警没记错的话, 雷震东的那位白富美老婆, 哦,准确点儿讲是前妻, 还异想天开地要在看守所也申请夫妻房。明明是位海归博士高知医生,又哭又闹的跟个泼妇一样,说什么就想抱抱雷震东。最后又像琼瑶剧女主附身一样, 口口声声地情情爱爱。 估摸着这事说完了也就完了,大家一拍两散。反正两人早就扯了离婚证, 这回不过是落在了实处上。 可怜这雷震东估计对她老婆还是很有几分真心的,否则哪来的勇气搞什么假离婚, 直接将所有的财产都划到老婆名下。这下好了吧,假离婚也变成真离婚了。 幸亏公安机关英明神武,先把那部分财产给冻结了, 不然要是直接再流失到国外去, 那更加没希望追回头。 狱警将雷震东送回监室时, 特地提醒了一下这间房的老大,晚上安排人值班的时候,要盯紧点儿雷震东,防止他自杀。 看守所的规矩是嫌犯两个人一组,每组值两小时的班,重点预防有人想不开。 男人有时候脆弱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前几年就发生过一起恶性事件。 一个黑道大佬,刀子捅进肚子肚里眉头都不眨一下的人。老婆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后的第三天,不知怎的,他偷偷藏起了一把磨尖了的牙刷柄,捅了自己的脖子。 当时血喷到整间房都是,自杀的人脖子上咕噜咕噜往外头涌的全是血沫子。这人就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直到咽下了最后一口。 为了这个,当年的看守所所长都直接被撤掉了。狱警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因为嫌犯的自杀跟着吃瓜落。 监室的老大连连点头,赶紧应下,转过头冲着雷震东不怀好意地笑。 按照规定,所有的牢房监室都不能有牢头狱霸。然而事实上,哪儿都是小社会。这些被狱警默认存在的老大,在某种意义上,维持了地下王国的秩序。 一群犯罪分子准犯罪分子,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没有内部秩序的话,光凭狱警跟协管员来管理,根本顾不过来,反而更容易发生恶性事件。这几年,管得严了,情况好很多,可是隐形的秩序依然存在。 雷震东进看守所之前就有人打过招呼。后面家人朋友的打点也不间断。他几乎是整个监室公认的富翁,其他人没少沾他的光吃上零食抽到烟。 这间房的老大早就看雷震东不顺眼了。因为有官面上的人严厉告诫过他,老大不敢明面上对雷震东怎么样。他总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心想要扳回面子。现在出了雷震东老婆跑了这事儿,老大能不激动吗? 晚上吃过饭,众人坐在监室里头看电视。 每间监室墙上都挂着液晶电视机,晚上六点钟准时打开。当然,遥控器的决定权掌握在老大手上。往常他都偏爱找有清凉造型美女的节目,这一回他却选了江州电视台的健康知识讲座。 点进去看以后,他才故意做出了惋惜的模样:“哎哟,可惜看不到老二老婆的老二咯。” 老二是雷震东在这间监室的排号。因为他有钱有地位,超然于其他人之上。 “哎哟,那个奶.子那个腰那个腿。小裙子一穿,往里头一看,水漫金山啊!”老大哈哈笑了起来,嘴里头嚼着槟榔,“瞧一眼,老二就能翘上天。啧啧,肯定是老二没能干服了她,所以人家赶紧去找下家了。” 他越说越高兴,干脆躺在床上蹬雷震东的腿,臭烘烘的脚丫子还往人家□□中间踩,啧啧惋惜:“花架子不够大啊。哥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会干,才能把人干服了,死心塌地跟着你。乖乖,可惜了那么大的奶.子,那么肥的屁.股。” 雷震东沉下了脸,目光跟刀子一样刮着这混混的面皮。 看守所的几进宫基本上文化水平都非常低,很多人连上诉状的话都写不明白。相应的,他们说话也脏的厉害。 “跪着,磕三个头,说再也不敢了。刷牙去,牙膏不刷完了,不许回来。” 监室里头的人都傻眼了,全盯着雷震东,生怕他炸牢。监室里头有实力雄厚的不服老大的发难将人撅下去的也有,但是极少,而且会受到看守所方面严厉的惩戒。一般人根本不敢乱来。 况且,老大能坐稳,手下必定有人充当打手。两个打手立刻站起了身,朝雷震东围了过去。这是打手立威的时候,如果不压服了雷震东。后面房里头的其他人肯定也不服气他们,会搞出小动作来。 雷震东正在泡脚。监室里头湿气重,泡泡脚发发汗,身体爽快。 他眯着眼睛看也不看那两个包抄而来的打手,手上的毛巾直接刷了出去。那毛巾沾了洗脚水,又重又硬,打在人身上跟软鞭一样。两个打手只觉得腿上一沉,然后火辣辣的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倒,摔在了床上。 雷震东身体也不动,只左右手开工,一边摁住一个撞水泥床。 老大勃然色变,立刻起身往雷震东身上扑。旁边众人也跟着跃跃欲试。这一场反叛所有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否则雷震东一旦被镇压下去,旁观的任何人都会受到惩戒。 雷震东腿一勾。众人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时,老大就跪在了泡脚盆前,脑袋砸进了洗脚水里头,被雷震东踩住了后脚脖子。 他抬起眼冲众人冷笑:“别动,有一个算一个!老子当兵的时候,手上可沾过血。” 邪鬼怕恶人。一般的嫌犯都不愿意跟杀人犯待在一个监室。人的手上沾没沾过血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像是个禁忌,走过了那道门,人就鬼气森森了。 “好好憋着。”雷震东的脚跟定海神针一样,愣是镇得老大起不了身。 这几个混混都是仗着年轻力壮,真打起架来其实都是花架子,哪里比得上雷震东能真要了人命的功夫。 老大实在憋不住,泡脚盆里头的水咕噜噜地只冒气。旁边有个家伙实在吓得不行,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二……二哥,会出人命的。” “乖。”雷震□□兀地笑了,伸手将那戴着黑框眼镜的小子勾到了面前,“耗子,给你二哥说说,你是不是被人玩仙人跳了。” 黑框眼镜看上去颇为文质彬彬,却是个毒.贩子小散家。被个女的摆了一道,对方来买粉的时候,跟了个警察,抓了他现行。 “那女的就不地道!我咒她以后买的都是假货!”花名叫耗子的小散家原本就是个老鼠胆,这会儿更是瑟瑟发抖。 他原本以为关珊那个臭婊.子肯定被处理了,没想到她不仅活着,还全须全尾地上了电视。 “你个夯货,你以为你老大当你是回事儿啊。”雷震东拍了拍他的脑袋,用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看着他,“好歹那也是个长期顾客啊。” 耗子不服气,忍不住强调自己的重要性:“才不会!我兄弟说了,那是因为大哥的兄弟想她死得更惨。” “说到底,大哥的兄弟还是比你重要啊。” 耗子悻悻的:“人家是做大买卖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雷震东笑了:“多有钱啊?比你们走白的还有钱?” “那不一样,人家是……” “砰”的一声,洗脚盆翻了,水流了一地。监室的老大跟条死鱼一样瘫软在水中。 外头人吃了一惊,正打着手电筒来回巡逻的值班狱警立刻过来呵斥:“干什么呢?!” 雷震东抬头冲对方笑:“没事儿,领导,虎哥不小心踩着自己的脚,摔翻了洗脚盆。” 旁边人赶紧扶着差点儿被盆洗脚水给呛死了的老大,跟着附和:“是是是。” 炸监了这事要是被逮到,整个监室的人都跟着吃瓜落。那虎哥呛得死去活来,都咳出了血沫子了,还硬撑着强调:“没事,领导,我自己没留神。” 狱警狐疑地看着他们,未必相信众人的鬼话。不过里头的人既然没有大问题,他也就呵斥了几声,吩咐他们赶紧把卫生搞好。 “别乱来啊!别忘了有监控看着呢,要是被监察逮到了,谁都别想逃过去!”狱警眼睛一个个地瞄过去,“不管你们在外头是什么呼云唤雨的大人物,进来就好好服从纪律。今晚不许看电视,都背诵规则!” 众人不高兴,却不敢跟狱警硬怼。监室里头负责打扫卫生的耗子赶紧跪在地上擦地。 跟外人想象的不一样,房间里头虽然地方不大人又多,但卫生状况相当不错。人类健康事业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注重卫生。地方干净了,住在里头的人生病的概率就小很多。 狱警走了。 吃了大亏的老大不敢再跟雷震东怼上,直接一脚踢上跪着擦地的耗子:“不长眼睛啊,往哪儿擦。” 监室里头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干苦力的基本上都是没钱没势自己又个性懦弱的人,平常除了干活之外,还要忍受其他人的欺负。 混混从来就没有哥儿们义气可言。耗子进来之后,他所谓的兄弟就没买过一回监票。人穷志短又怂,他不是最底层谁是。 雷震东之前救过一回耗子。 这小子进来后照样不安生。有次放风时,拿着香烟锡纸烧感冒药吸,靠药里头的麻.黄.碱过瘾呢。结果羊角风犯了。 跟他一块儿过干瘾的老大却死活不让其他人叫管教干部。生怕被发现了他们吸.毒会挨处分。 雷震东倒是镇定自若,阻止了众人去拽耗子的舌头,只让大家挪开他边上的东西,看着他静静地抽完了就没事了。 那一回之后,耗子自觉跟雷哥多了层亲近的关系。此刻挨了打,也只能抹干净鼻子底下的血,偷偷地看雷震东。 雷震东转过头看老大:“哟,虎哥,怎么还不去刷牙啊?” 虎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雷子,你别太过分。老子卖你面子不是怕你,而是上头有令得罪不起。你别那根鸡毛当令箭。” 雷震东阴沉下了脸,突然间发力,一下子就卸了虎哥的胳膊,疼得对方额头上豆大的油汗滚滚而下。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沈主任,是你嘴上能说的?跪着,磕三个响头道歉,去刷牙,什么时候刷干净了什么时候了事。别动!”他猛的抬起了眼睛,鹰隼一样盯着那两个跃跃欲试的打手,“老子当年在队里头,能跟我过招的可没几个。” 那虎哥不过是个几进宫的老油条,事实上也色厉内荏的很。他痛得吃不消,又没多少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骨气,索性就跪下磕头了。反正他也不是没给人磕过头。 其中一个打手试探着问:“雷哥,能不能把虎哥的胳膊上回去啊。” 雷震东一眼扫过去,这人吓得不轻,急中生智:“不然虎哥没办法刷牙啊。” 雷震东笑了:“你俩干嘛的,还不好好伺候虎哥!虎哥可是我们的老大。” 这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雷震东是个什么路数。都闹到这一步了,他还装什么不恋权势啊。 雷震东伸手招呼耗子:“你过来,给你哥好好讲故事。大晚上的,连个电视都没得看。” 其他人都不敢吱声。到底是谁挑起的事,害得大家连看着电视过过干瘾的机会都没有。 耗子看看手上的抹布,一时间不知所措。 雷震东随手一指旁边的人:“你们几个,赶紧把卫生做了。” 房里头的人如蒙大赦,全都忙碌了起来。雷震东就靠在床上,腰间搭了条毯子,似笑非笑地看耗子:“说吧,只要你故事说得好,明天的槟榔就带你吃。” 耗子又喜又怕,坐在下首老老实实地说起了故事来。雷哥似乎对那个关珊很感兴趣,一直不停地追问关珊的事情。 虎哥被人伺候着刷牙,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头暗骂:呸!得意什么啊。一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老婆都跟人跑了。肯定的,跑到国外去,肯定是洋人那玩意儿让她爽翻了天。 不要脸的贱女人,就知道伺候洋鬼子! 沈青一下飞机就打了个喷嚏。 每次去空气好的地方开完会回江州,她的鼻子都会难受一阵。她有位朋友鼻炎经年不愈,去加拿大定居后不药而愈,成为了朋友圈的笑谈。 辛子墨去机场接的人。照旧还是辛夫人开车,后排儿童安全椅上还坐着个屁.股长钉子的小朋友。 长成辛子墨儿童版的小男孩盯着沈青的肚子看,斩钉截铁地下定论:“妹妹!” 沈青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啊?” 迷你版辛少一本正经:“老婆。” 沈青啼笑皆非,抬眼看副驾驶座上的辛子墨:“这是家学渊源吗?我怎么记得你已经预定筱雅家的姑娘当儿媳妇了?” 辛子墨还没发话呢,小辛少已经唉声叹气:“弟弟。” 自从嫁给了辛子墨之后,辛夫人已经彻底看开了人生。脸这东西要了有何用?反正跟这爷儿俩后头捡都捡不过来。 上个礼拜,筱雅自己拿着B超探头在肚皮上检查出是个男孩之后,小辛少就比筱雅还悲伤。说好的老婆呢,一下子就没了。 沈青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伸手摸摸乳牙还没长齐的小男孩,逗他玩儿:“你都知道要找老婆啦?” “女的少,男的多。”小家伙一本正经,“要抓紧。” 辛子墨一点儿都不嫌丢人,居然很赞同:“沈青,咱们说好了,生下来闺女就结娃娃亲。” “那不行,我没怀孕的时候,筱雅就预定了。” 辛子墨积极帮自己儿子拉票:“你看我家小子多精神。再说了,大三岁刚刚好,正好能早点儿毕业挣钱养家。男孩子不都晚熟嘛,同岁就跟养儿子一样。” 他们一路上都在插科打诨,无论辛子墨还是辛夫人,谁都没提她一声不吭飞美国又突然间回来的事。 陈媛的孩子满百日了。为了不被人抓小辫子,她索性在自家别墅里头办了百日宴,只请了相熟的亲友。 筱雅第一个出来接沈青,笑着问她:“怎么样,养肺养的可好。” 沈青笑了一回她冒出的双下巴,压低了声音道:“还好,就是手续比较麻烦,来回折腾了不少时候。” 筱雅笑了:“你再不回来的话,你婆婆已经准备搬到我家住去了。” 沈青已经没了亲人,关系最亲近的朋友就是筱雅。雷母认准了筱雅肯定跟沈青还有联络,索性缠着人家不放。 “辛苦你了,我婆婆那脾气,我实在是没办法。” 筱雅哈哈笑出了声,声音压得低低的:“现在你婆婆跟我妈已经达成同盟了,关系好得不得了。” 小辛少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人还没大人腿高,却硬要拦在两位孕妇中间,焦急地强调:“公平竞争,弟弟不能现在就抢了妹妹。” 筱雅快笑疯了,觉得损失了这么个女婿着实可惜,太好玩了。 百日宴的主人陈媛过来招待客人,听到他们说笑,立刻跟着逗小辛少:“哟,我怎么记得之前你说要我家宝宝当老婆的呢?” 可怜两岁多的小二郎蒙圈了,他已经完全记不起这一茬。 众人哄笑的时候,检验科的冯佳过来给恭喜陈媛终于熬过了一百天。她说了几句喜庆的话之后,转过身将沈青拉到了边上:“有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放在心里头有点儿难受。” 沈青有些惊讶:“怎么啦?” “嗐,照说那个关珊撤诉了,你也从医院辞职了,这事情也所谓了。就是,我想问一下,你们那天给关美云抽血化验的时候,不是抽了个激素全套嘛。是不是抢救了以后才急抽的血?” 沈青一手握成了空拳,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仔细回想当天的情况:“没有。那天是凌晨,急救前,顾钊给抽了个血常规急查。激素全套本来是准备入院第二天一早空腹抽的。应该是跟血常规一并抽了。” 激素全套是常规检查,送到检验科之后也是等白班过来做。当时返回的检验结果只有血常规跟血气分析报告。 冯佳皱起了眉头,小声嘀咕着:“那这就怪了。关美云的肾上腺素水平高得不正常,报了危急值。当时应该是考虑用过肾上腺素急救后抽的血,所以水平超高。我前两天整理整个六七八月份的危急值登记的时候,老觉得哪儿怪怪的。所以今天才想起来问你。” 因为检测流程的问题,仁安医院的其他的激素报告都是一张单子。就肾上腺素的单独放一张报告上。 关美云死亡之后,病历很快就被封存了。没来得及返回的激素报告,很可能没有放进封存病历当中。 沈青变了脸色,跟冯佳面面相觑。 人的肾上腺素水平不会无缘无故飙升到那么高的数值。那种水平,已经足够让一个正常人没命了。 87.背后的秘密 沈青立即找到了当晚消化内科夜班所有的值班人员。 关珊的确已经撤销了对医院的控告, 他们也不再有医疗官司缠身。然而对所有经历了这件事的医务人员而言,关美云究竟是怎么死的,至关重要。 不明不白的死亡, 会变成他们职业生涯的一个灰点, 甚至影响着今后的工作。再碰到相类似的病人时, 他们会自我怀疑,自己的处理方式到底对不对。 医生往往拥有着让人惊叹的记忆力。顾钊平时动不动就搞不清楚自己饭卡究竟丢哪儿了, 然而五月三十一号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却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其实我接班床边看望新入院病人时, 关美云就要求过打杜.冷.丁。当时我觉得她情况还好, 虽然说很痛,但摸她的肚子, 没有肌紧张反应。我就说中午才打过,按规定不允许这么快就再打。结果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关珊又找过来, 我还是没同意。她也没坚持。” 沈青轻轻吁了口气:“因为当时你还没有睡觉。” 顾钊点了点头:“对。后来急诊又收了病人住院,我就让小夜班的护士测了关美云的生命体征, 我又过去看了她一回,没给她打针。等到凌晨三点多, 她再一次要求打杜.冷.丁。” “这一次你答应了。”沈青看着顾钊,“你为什么答应?” 顾钊略有些狼狈:“因为当时她痛得在床上打滚,根本就不让我碰她, 我怕她们母女意见太大, 所以就没坚持。” 事实上, 他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懒得再跟这对母女扯了。反正有急腹症的病人的确不能强行初诊,关美云又有用药指征,他直接用药也没任何不对。 沈青抬眼问那天的值班护士田甜:“凌晨三点多,你困不困?” 田甜一点儿也没掩饰:“困,夜班最难熬的就是三点钟以后,困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一直在边上没敢说话的谈落落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我有个想法,会不会想打杜.冷.丁的人不是关美云,而是关珊啊!关珊不是有吸毒史吗?”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所有老师的脸色,见大家都绷紧了脸,她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低下了头。 “没错。”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想来想去,这种可能性最大。急诊对杜.冷.丁管理非常严格,因为去骗的人太多了。门诊因为医保卡的缘故,有些原本在门诊就可以处理的病人也必须得收入院,不然人家报销不了,会跟医生扯皮。” 谈落落感觉受到了鼓励,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凌晨三点多钟,那会儿我们所有人都非常困。关美云跟关珊是母女,原本相貌就类似。大半夜的,我们都困疯了。她俩披头散发躺在床上,穿着病号服,很容易蒙混过关的。” 田甜立刻驳斥了她的猜测:“手环换不了。打杜.冷.丁之前,我核对过手环,还特地开了床头灯。” 为了防止写了病人信息的手环脱落,仁安医院用的手环都是一次性卡死的,除非用剪刀剪掉,否则没办法脱下来。 关美云与关珊母女,根本不可能互换身份。 田甜轻轻踢了谈落落一脚,暗自皱眉头。这小孩真是不懂事,什么话都乱说,什么责任都乱揽。护士搞错了病人,打错了针,无论对方是不是刻意隐瞒欺骗,那都是护士的责任,这是医疗事故! 沈青安抚地冲田甜笑了笑:“不会搞错的。关美云抢救的时候,我看到她戴着的手环了。如果她们母女真互换过一次身份,关珊打了杜.冷.丁,哪里还顾得上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头再互换身份回头。” 谈落落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关美云正疼得不行,就是她本人要打杜.冷.丁的吗?” 沈青摇摇头,将一份化验报告摊放在桌上,示意众人看:“这是关美云的肾上腺素的水平,已经足够让人进入休克状态了。我查看过病历,顾钊跟田甜都很谨慎,给关美云使用杜.冷.丁之前,测过血压。当时血压水平是正常的。这么高的肾上腺素血浓度,血压能正常吗?” “我真测血压了,是用血压计测的。”田甜紧张地站了起来,为自己辩白,“我承认我那时候特别困,但我真的严格执行医嘱了。” 肾上腺素能够瞬间升压,临床上常用于抢救休克病人。 “不。”沈青将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安慰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再仔细想想,抽血测激素水平是不是抢救之前发生的事情?” 田甜的大脑里头一片空白,她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对,是有激素血,管子不一样,打印血常规的条码时,激素检查的条码也出来了。空腹血都是我们大夜班护士抽,当时已经快四点钟了,我就一并抽掉了。” 沈青点点头:“关美云切过子宫,我担心她有激素方面的疾病。激素报告是当天下午才出来的,检验科以为这是抢救病人,已经用过了肾上腺素,所以才畸高。可是,既然我们都很确定,抢救开始之后,我们没再抽过血,这就意味着,抢救开始时,关美云体内的肾上腺素水平已经这么高了。” 谈落落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们都没给她用过药。她除非是见鬼了,活活吓死了。” “还有一种可能。”保持旁听状态的顾钊重新加入到讨论中来,“关美云当时打的不是杜.冷.丁,而是肾上腺素。” 田甜立刻反对:“顾博,你不能这样随意怀疑我们的工作。尽管当时我们护士都很累,但三查七对的基本原则我们没有违背。我敢肯定,我绝对不会把杜.冷.丁跟肾上腺素搞混了。毒麻药品柜子是上锁的!” “你误会顾钊的意思了。”沈青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药品被人换了。最大的可能性,是在床边被换的。” 田甜跟谈落落都变了脸色,后者更是失声道:“你的意思是,关珊用肾上腺素换掉了杜.冷.丁?” “对。”沈青点了点头,“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猜测。肾上腺素不是一般的药,起效很快。即使肌肉注射,五分钟差不多就有作用了。按照病人的生命体征显示,药物唯一可能进入关美云体内的时间段在她量血压之后到休克之前。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头,发生了什么?就是肌注杜.冷.丁跟阿托品。” “阿托品对关珊来说是多余的,她想要的是杜冷丁,要换的也是杜冷丁。”顾钊目光落在了田甜身上,“现在你仔细回忆一下,打针之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疼,对,关美云一直喊疼。”田甜恍然大悟,“当时她疼得厉害,一直打滚,我不得不放下了注射器,去摁住她的手。关珊过来帮忙了。” 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就是她动手的机会。” 三更半夜,即使开了灯也会有影子,所谓的灯下黑。关美云疼得直打鼓,田甜跟谈落落不得不出手去按住她,这个时候过来“帮忙”的关珊趁机换了杜.冷.丁。 “她哪儿来的注射器啊?”谈落落还是不理解。 顾钊已经没有耐心再解释:“她是个瘾.君子!” 小护士的胆子相当大,一点儿都没害怕的意思:“可是打了肾上腺素之后,她肯定有反应啊。我们观察了五分钟才走的。” “肌肉注射需要时间吸收。还有就是——”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美云应该以为女儿给自己换的药是安眠药。尽管当时她可能已经察觉到不舒服,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怕你们发现打进她身体里头的药有问题。” 注射器还没丢,一旦医疗机构发现药物反应,那么按照流程,使用的药品就会被立即封存。注射器里头残存的药液会被检测出成分。关珊骗取杜.冷.丁的事实便无所遁形。 “她疯了吗?那是她妈啊。她妈为了她这么折腾自己,她为什么要杀她妈啊?”谈落落完全接受不了。尽管关美云是被自己女儿盖过章的小三,可最起码的,关美云对关珊还不错啊。 顾钊觉得谈落落太天真了:“你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粉.呆子。他们可以为了十几块钱,就直接一锄头锤死从小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奶奶的。关美云死了,关珊就能趁机讹诈医院。当初她好像是开价一百万,正常情况下,谈判几轮,她起码能到手五六十万。” 谈落落还是难以相信:“就为了五六十万,她就可以杀了自己的亲妈?这是亲妈啊!” 顾钊笑了:“很正常,你以后工作时间长了,就会发现所谓的亲情淡薄起来很吓人。关珊为什么在你们打完针之后就跑出了病房?除了方便吸.毒之外,还有就是逃离现场啊。不然病房里头不有卫生间吗?大半夜的,谁会跟她抢。” “这些只是我们的推测,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沈青收回了化验单,抬起头,“我准备报警,希望到时候警察做笔录,大家能帮忙配合。现在全世界都以为我杀了关美云。舆论先给我定了罪。” 不要以为大众会赞赏她这位所谓的“孝女”。她的身份是医生,在舆论认知里头,她利用了自己的医学知识杀了人。不管这个人跟她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一位医生利用专业知识杀人,那么医生生涯也该走向终点了。 “我没对她做过任何事,我不该承担这样的结果。”沈青朝在座的人欠身,鞠了个躬,“麻烦你们了。” 顾钊站起了身,赶紧鞠躬回礼:“我跟你一块儿去报警吧。这份化验单就是最好的证据,关珊害死了关美云。” “还有一件事,我想求证一下。”沈青转头问谈落落,“我依稀记得你跟我说过,第二天早上,护理部主任跟我们护士长吵过一架。” 谈落落点点头:“是的,医疗垃圾没有丢在黄袋子里头,被护理部抽查时发现了。” 众人笑了起来:“注射器!” 普通的医疗垃圾即使丢进了一般的垃圾袋,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注射器不一样,针头会刺破塑料袋。正常情况下,用过的针头都会拗断了丢进黄色的处理桶当中。 那天上午,护士长跟护理部的巡查人员发生了争执,她坚决否认这是消化内科护士干的事。后来双方都不肯往后退一步,折中的处理办法就是查注射器上的指纹。 “我们还需要这份指纹鉴定报告。反正我很肯定,上面没有消化内科护士的指纹。不然护理部哪里会善罢甘休。”顾钊一拍脑袋,懊悔得很,“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了。你们平常执行注射操作的时候,都带了一次性橡胶手套,怎么可能有指纹。” 沈青苦笑,因为当时就是护理部主任跟消化内科的护士长斗法,大家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是那指纹究竟属于谁。即使查出来是某位护士碰过的,也不能证明任何事。 “现在好了,有了那个指纹跟关珊对照,就能证明关珊拿走了原本应该打进关美云体内的杜.冷.丁,换成了肾上腺素。”谈落落握拳,恨恨道,“我看她还能往哪儿逃,真不要脸。” 沈青起身的时候,顾钊扶了她一下:“走吧,夜长梦多,我们马上就去报警。” 沈青轻轻侧开了身子,微微点头致谢:“我没事。” 田甜看了两人一眼,伸手拉住了也想跟过的谈落落:“走啦!你晕头了,你今晚不是夜班啊?” 谈落落还不想放弃:“我今晚是小夜班,一点钟下了班再睡。” “走了走了,我开车带你回去,我有话要跟你讲。” 顾钊朝她们挥了挥手,转头问沈青:“沈主任,听说你去永兴医院上班了?” 沈青点点头:“嗯,那边门诊时间固定,每天都限号。我现在身体吃不住太重的工作量。” 顾钊有点儿犹豫:“那你以后一直在永兴上门诊吗?那太屈才了!” 沈青笑了:“这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其他都是虚的,身体才是自己的。从我毕业起,我就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现在也算是给自己喘口气的时间。” 顾钊不太敢看这位自己昔日的上级医生。他有种说不清的愧疚感,如果他当时能够更慎重点儿,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风波了。 沈主任被当成了杀人凶手,接受舆论的审判。她甚至被赶出了仁安医院,被迫去一家合资医院专职坐门诊。这样的工作,基本上都是退休的老主任才干的活。沈主任正当年,她该有多憋屈啊。 “其实你可以考虑省人医或者医大附院的,市立医院跟省中医院也在到处挖人。你这样的,到哪儿都受欢迎。” 沈青忍俊不禁:“好了,你不要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好不好。跟你没关系,就算没有这件事,孙茂才也容不下我的。就算你处理得再好,女儿想杀母亲,肯定有动手的机会。其实按照尸检的结果,也许没有那一阵肾上腺素,关美云也会没命。” “不用猜了,减肥咖啡也肯定是关珊撺掇她喝的。就算在家里倒下了,她也可以打电话让120把死人拖到医院,然后说人是被医院给按死的。”顾钊悻悻道,“反正医院就是那头肥羊呗。” 沈青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辛子墨的微信说的十分简单:“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过去跟人坐下来谈。开综合诊所要准备的事情不少。你当面问清楚了,后面才不至于白忙活。” 沈青赶紧回复:“谢谢,我周一到周五下午五点半钟之后以及双休日都有空。我就你那边的时间。” 辛子墨笑嘻嘻的:“不急,反正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你不是跟永兴签了一年合同么,刚好培养一下自己的客户群。” 沈青收回了手机,夸了句顾钊:“车子不错,雷震东说这款车的性价比挺高的。” 顾钊有点儿讪讪的:“贷款买的。反正这几年的时间是不考虑买房了,先买辆车上下班也方便点儿。地铁我实在是挤不动了。” “慢慢来,当医生三十岁之前都挣不到钱,以后会慢慢好的。” 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微微地笑,生活总归会慢慢变好。 雷震东会放出来,她会建立自己的诊所。等宝宝生下来,她让雷震东看着宝宝跟诊所,她不怕有人来闹事。 88.消失的记录 赵建国正准备出发去现场, 迎头撞见了沈青跟顾钊神色匆匆的进了公安局。 两位医生情绪都颇为激动,将一张检验报告单推在桌子上,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他们的发现。 顾钊的脸都涨红了:“这张检验报告单上的结果已经清楚地证明了一件事, 关美云是死于关珊之手。关珊用肾上腺素替换掉了杜.冷.丁。自己不沾手, 欺骗了我们的护士帮她打下了那致命的一针。” 他们说的医学术语实在太多了, 赵建国有点儿糊涂。他甚至不是特别能反应过来:“你们的意思是,关珊趁着深更半夜, 护士不提防的时候, 用毒.药换掉了杜.冷.丁?关美云是做了尸检的, 法医不会查不出来。” 沈青赶紧解释:“肾上腺素在临床上常用于抢救休克病人。但是正常人打了之后, 往往会陷入休克甚至死亡。我们抢救关美云的时候,应用了大量肾上腺素, 所以尸检时,关美云体内肾上腺素水平高是正常的,不会引起法医特别关注。” 赵建国皱了皱眉头, 似乎还在消化他们说的内容。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王法医捧着一叠报告单进来, 朝赵建国点点头:“赵处长,你要的资料我给你顺便带过来了。” 赵建国眼前一亮, 立刻叫住准备出去的法医:“王汀,正好你来了。那个关美云的尸检是你做的吧。来,咱们分析一下情况。你先看一下这张报告, 是他们仁安医院做的。” 王汀拿起报告单, 单子上的送检时间是六月一号凌晨, 报告结果是下午出来的。她先前的确没看过这张化验单。 “我们抢救关美云的时候,应用了大量的肾上腺素。不过在抢救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开过肾上腺素的医嘱。而这个检验报告单里头用的血样是在抢救之前抽的。抢救之后,我们根本就顾不上了再抽血化验了。” 王汀原本是临床专业出身,后来才改行做的法医。她很快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摇摇头:“我个人不太赞同杜.冷.丁被替换掉的可能。” 顾钊急了:“我们不是说你的工作出现了问题啊,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后来我们抢救的时候用了那么多肾上腺素,等到尸检了,你当然发现不了关美云体内肾上腺素水平高有问题。” 王汀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想告诉你,尸检结果显示关美云临死之前不久,的确注射过杜.冷.丁。 杜.冷.丁的半衰期大概是三到四个小时。她第一次在门诊肌肉注射50毫克杜.冷.丁的时候,是5月31号中午十一点钟左右。等到她6月1号清晨六点钟宣布死亡的时候,中间已经过了接近20个小时。这个时候,第一次肌注的杜.冷.丁差不多已经完成了药物排泄。 按照我们尸检时检测的结果,关美云临死前体内的杜.冷.丁含量完全符合临死前不久接受了一百毫克杜.冷.丁的表现。 尸检是骗不了人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只能说我们检测出来的结果。” 顾钊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都蔫了。关珊没换关美云的杜.冷.丁,他们之前有兴奋,现在就有多失落。 赵建国安慰两人:“你们的发现还是很有意义的。既然肾上腺素水平不会无缘无故地升高,那么总归要查出个究竟来。好了,案子究竟怎么样,我们警方会调查。你们不用太担心了。” 沈青突然间抬起了头:“我们怎么可能不上心?关美云之死一天不清楚,我们一天就生活在这个阴霾之下。所有人都认为关美云是死在我们手上的。现在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我吗?迁延了十八年的报仇雪恨。你知道外面怎么说顾钊吗?” 她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一生都生活在复仇当中。 顾钊是被她诱惑的可怜虫,昧着职业道德,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把刀。 “你以为我会高兴吗?我是医生啊,别人觉得我利用的医学知识杀了病人了以后,我还怎么继续当医生?你们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必放在心上。可是只要你们一天不抓到凶手,我就一天还在接受舆论的审判与惩戒!” 女法医轻轻地拍了拍沈青的后背,安抚她道:“沈主任,你先放松一点儿,你还怀着孕呢。我们可以一块儿讨论一下,关美云体内的肾上腺素水平为什么会这么高。” “我们还有证据!”沈青平静了一点儿,想起了他们先前发现的另一个重点,“关珊肯定替换过护士肌注到关美云体内的药品。她在注射器上留下了指纹。” “对!”顾钊又激动起来,三言两语说了之前护理部在生活垃圾中发现了注射器的事情,“为了找到这个人,护理部特意找人做了指纹鉴定。那个指纹标本肯定还在。” 手机响了起来,沈青接到了田甜的电话。 她的声音在话筒里头听上去很焦急:“沈主任,没了,当时做的鉴定结果跟标本早就丢了。因为跟我们科里头的护士都对不上,所以护理部主任就没再理会这件事。” 沈青连忙追问:“那你知道这件事到底是谁联系外面鉴定机构做的吗?那边有没有留存底子?” 田甜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当初负责这件事的是护理部的一位干事。卢院长进去之后,护理部人心惶惶。据说原本这位干事是找了关系能转正式职工,一下子黄了。她上个月就走了。临走前闹得很不高兴,跟护理部的人还大吵了一架。” 沈青开的是公放,办公室里头的人都愣住了。 医院进人情况相当复杂,尤其是行政后勤那一块,人进来工作了,人事档案都没来得及跟上的情况时有发生。现在就是找到了那位负气出走的干事,人家也可以直接回怼一句,不记得了。 “翻财务的凭证。”王法医之前是行政系统的公务员,对于报销流程十分熟悉,“找人做指纹鉴定肯定要掏钱。这钱总不能是她自己垫的。” 按照规定,公安机关不接受私人委托的指纹鉴定。仁安医院的委托只能是交给社会上的司法鉴定机构来做。 “江州有资质做这件事的机构数量并不多。一般为了防止后面产生纠纷,他们都会留存底子。” 赵建国高兴了起来:“那就好办了,我们先去调查医院的财务,找出开票的单位,然后再过去查。”他转头看沈青,“这个案子,我们会尽力去调查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警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错怪一个好人。” 可惜,永远都有悬而未决的案子。 沈青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怔怔地发着呆。流云变幻莫测,天空在滴血,无边无际的血海。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始终不能闭上。 她的心情完全谈不上一个好字。她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悲观。 就是证明了注射器上的指纹属于关珊又怎么样?对方完全可以狡辩说这个丢在垃圾桶中的注射器根本与她没关系。她就是看到了好奇,摸了一下。再说了,谁能证明,这个注射器就是从护士的治疗盘中偷出去的? 顾钊原本一腔兴奋,听了沈青的分析之后,就跟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一样。确实是这样啊,关珊那种老油条,既然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能下手杀了。她又怎么会在警察没有死证据的情况下,被三言两语套出了话。 “她一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沈青长长地吁了口气,“关美云有医保,发现胆结石有好几年了。她们母女肯定用同样的方法在其他医院也行过骗。” 住院的次数多了,接诊医生就会怀疑。为了避免麻烦,她们下次会换一家医院再行骗。反正这一家三口平常就是靠充当医闹来挣钱的,去住院还有利于她们收集医院的情报,跟着帮忙煽风点火。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么做的次数多了,她们势必会露出马脚。只要被抓住她偷换杜.冷.丁的前科,那证据链的逻辑就有了。” 顾钊眼睛一亮,十分懊恼:“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沈主任,还是你厉害。” “如果你一直被当成杀人凶手告白的话,你就会往多里头想了。”沈青苦笑,“再说我现在辞职了,无事一身轻,当然也有空琢磨这些。” 顾钊急了:“沈主任你不要这样说。” 沈青自嘲地摇摇头:“没什么,这是事实。” 她还真不是自谦。 隔天在南省大学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头,沈青先前在仁安消化内科的同事陈致远也这么说她。 大老远的,陈致远就春风满面地打招呼:“哟,沈主任到底不一样啊。看看,仁安把你压榨得多厉害,你一出去,现在脸色多好。这白富美就是白富美,我们这种穷人天天想着辞职,就是没那狗胆。怎么,沈主任这是来交接课题的?” 沈青笑了:“陈医生,课题是随着人走的。我的国家基金课题是我自己申请下来的,没人可以交接。我在医学院的教职依然保留着。” 陈致远的笑容有些僵了:“沈主任果然是沈主任,走到哪儿都是香饽饽。” 他也是蠢,怎么忘了医学院也需要论文。沈青手里有课题,她那么精明,之前的临床数据肯定早搜集得七七八八。后头发论文的时候,以医学院老师的身份发出去,人家什么损失都没有。 沈青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问起了陈致远的来意:“你怎么也泡实验室了?怎么,孙主任这么快就给你分课题了?” 陈致远笑不出来了。 自从韩教授被排挤得不得不主动请缨去援疆暂避风头之后,他分到的那个课题就更尴尬了。 韩教授倒是没说收回课题,还让他继续参与那个原发性肝癌的项目。 只是韩教授的研究生们哪能不站队。读博的徐路态度坚定,反正他这会儿想另投山门,孙茂才也不可能信任他了,索性他就霸住了这个课题,争取多出两篇高分论文,后面找工作才有底气。 有大师兄旗帜鲜明,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又怎么可能再乱出头。一个导师就是一个团队,是自己门派的标志。轻易当叛徒的话,会遭人唾弃的。 韩教授的研究生们当陈致远不存在。孙茂才那头之前就不高兴陈致远去巴结韩教授,现在更加将他晾在边上。 三甲医院从来不缺经年升不上高级职称的老主治医生,没了一个陈致远,孙茂才立刻能拉出其他人用。 反正,他陈致远还敢不干活?反了他的天了! 如此一来,陈致远莫名其妙地就里外不是人了。可是让他直接放弃原发性肝癌的项目,他又不愿意。现在已经过了按年资自动晋升的时代,仁安医院一辈子没升上高级职称,最终就是以主治身份退休的人多了去。 陈致远不想自己也这样。且不说中级职称跟高级职称在医院里头地位天差地别,就是将来退了休,私立医院也只会返聘各大主任去坐门诊。 沈青了然地笑了笑。孙茂才一贯急功近利,陈致远这样的老主治医生就是他手上的一颗棋子,他想放哪儿就放哪儿。 “沈主任,明人不说暗话。反正我也不想要这个脸了。”陈致远豁了出去,“我的水平,你心里头有数。我的确不擅长搞科研,我对临床更有兴趣。我知道沈主任你不差钱,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没功劳也有苦劳的老革命吧。” 沈青立刻摆手:“陈医生你真是说笑了。我哪有资本可怜你啊。谁不知道现在我才是最可怜的人。” “不不不,沈主任,你听我说完。”陈致远看了眼实验室外头,又特地过去关上了门。他见沈青警惕地瞪着自己,赶紧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沈主任,我就是想请你搭把手,帮帮我这个课题。” 沈青奇了怪了:“这课题我七月份就交出去了啊。之前我也没有太顾得上,我东西不都交给你了吗?” “我压根就不明白这些。你是会者不难,我是难者不会。” 沈青认真地帮他出主意:“你就没好好跟韩教授谈谈?项目是韩教授拿下来的,你应该找韩教授请教啊。” 陈致远苦笑:“沈主任,你觉得现在韩教授还会搭理我吗?我现在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沈青在心中冷笑。从陈致远拿了课题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他居然一次都没跟韩教授沟通过? 他还真是指望着别人淘了米下锅煮好了再端到他嘴边喂着他吃下去。徐路是傻子啊,就是没韩教授被逼宫远走一事,徐路都不会搭理他! “你也真是,先前就该抓抓紧的。陈医生,真不是我不帮忙,而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捉襟见肘,我实在是匀不开精力啊。” 陈致远不以为然:“怎么会呢。沈主任,你在外头坐门诊,到点就下班,比公务员还轻松。你两个课题肯定能搞得赢。” “雷震东还在里头关着呢。”沈青痛苦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进去以后,我才知道家务事原来这么烦。先前我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现在什么事都找上我了,我压根两眼一抹黑。” 陈致远急了:“哎哟,沈主任,不是我说你。你不是跟他离了嘛,那你就多为自己打算一下。人家有爹妈,你可是孤家寡人。” 沈青不高兴了:“你这话怎么说的。我公婆才给我掏了五十万的安家费。再说了,你以为我事情少啊。那个关珊到现在还在公安局告我,非得说是我杀了她妈!我上哪儿说理去!我跟你说,当初我就不该把17床借给你收病人。完了以后,这张床就霉起来了。” 陈致远叫苦不迭:“我也没少吃亏啊。那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院一个月了身上长疹子,还说迟发性药物过敏。他怎么不让我质保三年啊!赔了钱,我这个月奖金都扣了五百块。早知道这样,打死我都不收,我还借你的床干嘛。再说后面我不是转到我床位上去了么。” 正说话间,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赵建国过来找沈青说话。 沈青冲陈致远露出个自身难保的无奈神色,摊了摊手,示意他还是自己回隔壁实验室继续忙去吧。 陈致远看了眼赵建国,百般不情愿地走了。 沈青主动冲赵建国点了点头:“赵叔,你们有结果了吗?” 赵建国沉默地看着沈青,微微蹙额:“跟你猜的一样,关珊不承认。她坚决否认她换了她母亲的杜.冷.丁。那天晚上她离开病房就是犯了瘾。她答应了她妈戒毒,怕她妈看到了难受,所以她躲出去了。那个注射器上为什么会有她的指纹,她不记得了。” 沈青嘲讽地笑了:“真孝顺啊。因为她太难过她母亲的死亡了,所以她又复吸了?原来我还顺带着祸害了她啊。我真是罪孽深重。” 赵建国相当无奈:“小雪,你不要这样讲。也许根本就没有换注射器这件事,关美云本人就是死于减肥咖啡过量。” “不,她肯定换了!我敢保证,她绝对换了。她不止第一次用这种方法偷杜.冷.丁了。” 赵建国看着面前情绪激动的女人,试图安抚对方:“你不能想当然。你不能用自己的理解模式去揣测别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关珊有自己的行为模式,你未必了解。” “不,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了解她。” 赵建国的眼神严肃了起来:“你是不是了解她的每一个行为模式?” 沈青直直地盯着赵建国:“她是一个入侵者,将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修过心理学,我不会对这样的人一无所知。我敢一无所知吗? 你看看我现在被折腾成什么样了。我丈夫还在看守所,我被赶出了仁安医院。我为什么要去合资医院坐门诊?因为我在那儿用的主要是我在国外的资历。我国内的执业经历已经洒了黑点! 事实上,我没对关美云做任何事!” 赵建国准备说话的时候,自己手机铃响了,他赶紧接了王汀的电话。 王法医那边又有了新发现。仁安医院委托的那家鉴定机构相当谨慎。为了防止扯皮,他们不仅保留了指纹对比的检测报告,还留下了那只注射器。 “因为针筒比较小,指纹都不完整,但的确能跟关珊对照的上。针头上残留的血渍也是关珊的。我们又化验了一下注射器里头的残留药品,是阿托品。”王法医说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了,“她应该是偷错了药,偷了跟杜.冷.丁配用的阿托品。” 赵建国糊涂了:“她还是想偷杜.冷.丁?” “应该是的。之前关美云在市立医院住院的时候,护士就怀疑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因为没有实证,医院最后也没声张。” 赵建国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沈青示意自己想讲话。她接过手机,询问法医:“王医生,我想问一下,阿托品的浓度是多少?” “时间太久了,成分能查出来,但是浓度却不清楚了。” 沈青道了谢,将手机又重新还给赵建国。 赵建国眉头始终松不下来,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方方面面都显示那支肾上腺素是关珊放进护士的治疗盘当中的。可他们缺乏直接的证据。 可以直接指证关珊换了那支肾上腺素的证据。 89.关键的证据 “好了, 小雪,后面的调查是我们的事情。你就暂时放宽心吧。”赵建国将手机揣回了口袋,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青, “其实我这趟过来, 主要不是为了这个, 我是想跟你说一下你父亲迁坟的事情。” 林副局长去世后,骨灰埋在了新市市郊。现在城市建设重新规划, 市政府决定开发市郊那一块, 公墓里头所有的墓主都要迁走。家属过期还不处理的话, 剩下的坟墓就当成无主墓处理掉了。 林家原本就人丁寥落, 远房亲属压根就不管林副局长的事。拆迁办找不到人,只得将电话打到了林副局长生前的单位。 新市公安局的人也非常为难, 迁坟这种事情很有讲究,一般人家还要请和尚道士算一卦做好了法事,才敢动坟头。万一他们做主将林副局长的坟迁走了, 到时候冒出家属来扯皮,公安局岂不是白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 可林副局长的女儿多年没回新市了, 公安局的老人都不晓得该怎样联系到她。 幸亏沈青录了一次江州电视台的节目,靠着跟关珊的唇枪舌剑大大的火了一把。有嗅觉敏锐的记者索性开车去了故事的源头新市, 寻找公安局的老人探访当年的爱恨情仇。 公安局的工会主席问讯翻出了那期网络点击量惊人的节目,在里头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哟,那不是老赵嘛, 正好, 林副局长迁坟这事儿, 就由老赵来转达吧。 “小雪,你要不要将你爸爸迁过来,陪着你妈妈?” 沈青猛的抬起了头,嘲讽地看着赵建国:“赵叔,你提这样的要求时,有没有考虑过我妈的感受!” 赵建国头痛不已:“那天在电视台,我不是说清楚了吗?你妈妈不可能是你爸杀的。我给你透露个信息吧,凶手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是当时我们比对了所有脚印。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身高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而且,凶手的力气不大。从他进刀造成的伤口情况就能看出来。你爸多高,你爸的力气多大?”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林副局长都不可能是杀害妻子的凶手。 沈青决绝地转过了头,只留给赵建国一个冷淡的侧脸:“然而我很清楚,即使我父亲不是那个捅刀子的人,他也背叛了我母亲。这是没有办法洗白的事实。” 她在电视台维护父亲,极力营造父母情深的假象,不过是不想母亲难堪。被抛弃的原配,从来都是别人嘴里头的可怜虫。而且肯定是可怜虫做的不好,所以男人才会另寻他欢。 “真有意思,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爸出轨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谁有反应,谁就是在大惊小怪?从他背叛我妈开始,悲剧就已经发生了。” 赵建国无奈:“可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有些事情,小雪,我们都心知肚明。你父亲对你的维护与照顾,是谁都没办法抹杀的事实。你好好想想吧,不要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将来再后悔。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犟了。 这世上,色色齐全的人不存在,谁都有罪。你多想想你父亲的好吧。说了你肯定不爱听。可你想想看,你高中三年跟那个小混混待在一起。要不是有你爸当你的靠山,你能全须全尾,没人敢欺负你吗?” “少阳不是小混混!”沈青猛的抬起了抬起了头,眼睛往外喷火,“你没有资格诋毁任何不按照你们期待的模式生活的人。” 赵建国压不住怒火:“他做的事情也不比小混混好到哪里去!当年他人身禁锢了关珊,害得人家姑娘差点儿被一群流氓轮.奸!” “少阳不是这种人!” 赵建国冷笑:“你又对他了解多少?他又对他所谓的哥儿们了解多少。要我说,你们两个都被你爸爸惯坏了!新市的牛鬼蛇神没人敢真惹上公安局的副局长。所以你们两个小孩就肆无忌惮,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不管什么人都敢得罪。” “我们做什么了?除了我上课的时间外,少阳基本上都跟我在一起,他能做什么?” 赵建国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老上司女儿的天真:“他能做的事情不少。你离开新市之后,关珊带着人找了过来。朱少阳找人跟他们械斗,完了之后又囚禁关珊。 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衣服都被人撕烂了。我们迟一步抓到人,她就被那群流氓轮.奸了。我不管你怎么看待关珊这个人,你认为他们做的事儿对吗?” 沈青替朱少阳辩白:“不可能的,少阳不是这种人!他从来不欺负女人。” “关珊是被他给骗出去,然后才被那群人抓的。即使他没有参与后面的行为,真正判起来,你认为他是什么罪?他要关几年?他不是小孩子,他已经年满十八岁了!” 沈青的解释苍白起来:“他只是怕关珊会到江州来打扰我的生活。” “是,你没猜错他的动机。可是他做的事情已经是犯罪了。组织囚禁轮.奸妇女,可以判死刑了!对,他原本想不到这么多。他就是单纯地想吓唬住关珊,让她以后不敢去找你的麻烦。但是,法律看的是既定事实,他到后面已经没有办法控制的事实,不是看最早他是怎么想的!” 离心机发出匀速的震荡声,嗡嗡嗡的与窗外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十五年前新市的夏天,比现在还要炎热。公安局门口的水泥地,放个鸡蛋上去,都能直接烤熟了。外头的大槐树上,知了一声声的,恨不得把嗓子扯破。 赵建国回想起那个面如死灰的母亲,她跪在公安局门前,一个接着一个磕响头。到后面,血肉都已经沾到了地上,甚至黏在了一起。 她苦苦地哀求警察,放了她那个惹了事的儿子。她家少阳就是不懂事,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那个平日里头连门都不怎么爱出的单亲妈妈,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绝望地看着所有进进出出的穿制服的人。 她儿子才十八岁,她儿子不能坐牢。如果进去了,那她儿子这辈子都完了。 少阳不是坏孩子,他心里头只有林副局长家的那个闺女。他怎么会想碰别的小姑娘? 后来还是一直代表组织照应没娘孩子林雪的工会主席,实在不忍心,帮朱佳凌指了条明路。 警方已经抓了个现行,不可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她跪在这里求警察没有任何意义。 朱佳凌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工会主席,直到对方叹气:“法院判刑也要看受害人到底是不是谅解,幸亏没真酿成大错。” 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赵建国就不太清楚了。他并没有亲手过这个案子。他只知道,朱佳凌出了一趟远门。 等朱佳凌回来后的第三天,关珊改了口,宣称当天她就是跟朋友们玩闹,根本没有什么事。她否认了自己被囚禁还差点儿被欺负的事实,她坚持推翻了之前的口供。 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混混都以打架斗殴滋事的罪名被送进了看守所待了一阵子,最后罚了款,不了了之。 赵建国按照领导的吩咐,跟另一位女警一块儿送关珊去车站的时候。那个姑娘居然满脸喜色,一路上都哼着小曲儿。 她至始至终都不肯提供自己母亲的联系方式。他们帮她买了回家的车票。一转头的功夫,女警就发现她掉头把票转给了别人。 十八岁的姑娘熟练地叼着香烟,肆无忌惮地对着公用电话那头的人嬉笑。她有钱了,马上过去找他们玩。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对着旁边的人飞眼风,最后嘻嘻哈哈地跟着才见了一面的男人走了。 赵建国再见到关珊的时候,回想过无数次。如果在这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有人好好地引导她,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他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心没有磨硬,而是更加柔软了。 人这一辈子,往往转折点就那么几个。如果当初不是朱佳凌费尽了心思,终于全须全尾地将儿子从看所守弄了出去,坐了牢的朱少阳到底会变成怎样,谁能说清楚。 标语当中都强调社会要敞开胸怀接纳犯过罪接受过改造的人。可事实上,污点就是污点,想要洗清白了,谈何容易。 别的不说,坐过牢的人,想去当兵都过不了政审这一关。 赵建国叹了口气,平静地看着站在窗户边上的人:“小雪,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有很多误解。这些误解三言两语也是说不清楚的。你爸爸的确做错过事情。但身为父亲,他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是人都会犯错,你看到的好,背后未必就是完完全全的好。” 实验室里头重新恢复了安静。赵建国将迁坟的通知发给了沈青,让她自己想好了再做决定。有些事情,以后想要后悔,也没办法再补救了。 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沈青的实验做的一团糟,差点儿将前头的成果都彻底毁掉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揉揉自己的额头,只觉得脑袋发胀。再站了一会儿,她甚至连肚子都不舒服起来。 实验室里头的空气是如此的憋闷,以至于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沈青没办法继续待下去。她跟研究生打了声招呼,又帮对方点了外卖,提前离开了实验室。 她的爸爸,那个将妈妈从锦衣玉食中拐跑了的男人,那个让妈妈婚后一直辛勤操持家务却还要被奶奶嫌弃没生儿子的男人;居然是她的爸爸。 人人都说很爱她的爸爸。 天边没完没了地燃烧着火烧云,像是天堂失了火。神仙是不是也都忙着逃离,谁也顾不上谁? 她伸出了双手,红霞落在她手上,仿佛火山又如血海。她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嗅自己的手上有没有血腥味。那浓郁的腥气,究竟是沾了谁的血? 一股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沈青甚至来不及下车,直接吐在了垃圾袋中。她赶紧摇下车窗,大口喘着粗气。炎热的夏风带来了木樨花浓郁的香气,让她愈发不舒服了。她不得不赶紧放了颗乌梅在嘴里头,靠着强烈的酸味压制住想吐的冲动。 手机响了起来,沈青接谈落落的电话时,声音有点儿暗哑。 小姑娘十分担心:“沈主任,你怎么了。” 沈青摸了摸脸,发现自己掉下了眼泪。她含混地解释:“没事,刚刚吹了口风,嗓子一时间没适应过来。” “噢,没事就好。我看了病区的药物清点单。五月三十一号大夜班时,用掉的药物有……”她报了一大串名字,然后略带点儿疑惑,“还有一支5mg的阿托品,记录的情况是田老师打破了。我记不得了,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谢谢你,落落,这事儿你别跟任何人提。”沈青擦干了眼泪,叮嘱小护士,“后面如果有警察问你话,你只说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任何猜测性的话都不要说,知道了吗?” 谈落落十分疑惑,却还是本能地应下了,最终没扛住好奇心:“沈主任,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没事,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沈青笑了,“最后一年好好努力,争取毕业后进一家好医院。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饭。现在我身份尴尬,还是不要跟你走太近的好。” 她挂了电话,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田甜的微信还在她手机当中藏着。田甜努力找过那位辞职走人的干事了,不过没有对方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联系对方。 田甜永远也不会联系到那个人的。 沈青一字一句回复了对方:“没关系,谢谢你,麻烦你了。祝你护师职称晋升顺利。” 无论是什么原因,打到病人体内的药物与医嘱不相符,那就是护士的责任。晋升职称前一年,晋升对象的测评必须是优秀,这几乎已经成为各大医院的惯例。 5mg规格的阿托品跟0.5mg的阿托品,包装上实在太像了。之前临床医护人员就像医院反应过这个问题,但是一直没能解决。 基础药品的利润极低,就药厂本身来说,其实他们自己都不愿意生产,只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想要对他们要求更高,从医院层面施加压力,根本不现实。 这极大的增加了用错药的隐患。 但是一旦用错了药,在目前的环境下,责任只能由护士本人承担。 犯了错之后,人的本能都是撇清干系自保。医院尚且不愿意被爆出用错药的事实,何况是当事人呢。 田甜不愿意警察再去查关珊偷换了药品的事,也不算多奇怪。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这件案子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人能够被定罪。实际上,谁也没有多大的损失。 关珊一直躲在消化内科公用厕所里头没出来,也许是是因为她自己没办法走出来。 5mg的阿托品一口气打进身体里头,强烈的药物作用让她眼睛一过性失明都有可能。面红、心跳飙升、血压暴涨,也许在差不多的时候,她体验了关美云临死前相类似的感受。 命运真是兜兜转转,惊人的巧合又惊人可悲可笑。 沈青木木地看着窗外开的正茂盛的木樨花。一簇簇的淡黄色的小花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伞状,上面流淌着晚霞的红光。 那个脸被晒得红彤彤的男孩似乎正站在花丛背后腼腆地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真傻。”沈青无声地朝看不见的人微笑,“谢谢你妈妈,谢谢她把你拽回了头。” 无论是她还是林雪,其实什么也没有为少阳做过。反而是这个傻乎乎的男孩子,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不惜犯错去保护林雪还有她。 车子里头的人合上了眼睛,笑出了眼泪。 打开的车窗贴近了一个脑袋,吓得沈青“啊”了一声,急急忙忙往边上退。 “你干什么啊你!” 陈致远反而被她吓得不轻,赶紧缩回脑袋,莫名其妙:“干嘛呢,沈主任,我大老远就喊你了。” 沈青没好气:“人吓人,吓死人,你有什么事儿啊?” “还是那个课题。”陈致远已经陷入中年秃顶危机,这些日子,头发更加掉的厉害,他半趴在车窗上,光秃秃的地中海简直能冒出油光,“你看看,我都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沈主任,你就行行好,救苦救难吧。” 沈青兴致不高:“陈医生,你也不是没看到,警察又找上门来了,我自己麻烦是一堆接着一堆。我那国家基金项目,我都捉襟见肘,我哪有精力外援啊。” “警察还是为了关美云的事情找你,对不对?” 沈青只差一个白眼直接翻过去:“你这不是废话吗?你明知故问。” 陈致远笑了,一点儿都不当回事的模样:“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呢?他们有证据证明你杀了人?你担这个心干嘛。” “现在问题是事情真相搞不清楚,舆论就没办法给我个清白。”沈青的火气压不住,“早就该在病房装监控了。完善入院告知流程,设置提醒标志,怎么就不能装?病房根本就不算完全私密的空间!光考虑隐私权,而不是想想生命健康权,两害相权取其轻。” 陈致远笑得愈发舒展了,直接招呼沈青下车:“你跟我过来,咱们说好了。你帮我把思路理清楚了,我给你想办法解决问题。” 沈青摸不清楚他的套路,忍不住催促:“陈致远,你有话直说,别神神道道的行吗?我现在真的很烦,没心思陪你耍花腔。” “你先下来,给我把思路捋清楚了,完了我的回报肯定让你满意。” 沈青仰起头,翻了个白眼,皱着眉头下了车,直接对上陈致远的眼睛:“我还不至于落魄到代写论文的程度。” “你想哪儿去了,沈主任,咱们绝对是互惠互利。你现在最烦的是关美云之死的玄机,我现在最愁的就是这个项目论文。我的事情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区区不才,刚好一点儿能帮上你忙的事情。” 沈青将信将疑地被他又推回了实验室,然后在陈致远的监督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列出了研究方向的思路大纲。陈致远直接要论文方向的时候,她停下来了,正色看着急吼吼的陈医生:“现在,你该表现一下你的诚意了吧。你放心,我这人从来都不爱占别人便宜。” 陈致远脑门油光光,十分狐疑:“那你保证,我说了之后,你起码给我列出个论文的框架来。” “陈医生,你什么都还没做呢,你上哪儿写论文去?你真诚点儿,副高职称的论文是有要求的。” 陈致远龇牙:“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啊。咱们联合署名成不?” 沈青完全不忍直视了:“你开什么玩笑,我已经从仁安离职了。我跟你联合署名,你不怕那位主任吃了你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急着赶紧把职称给升了。我一把年纪干了这么多年,回头跟在小年轻后头查房,还要被吆五喝六的,我还要不要脸?马上科里头又要引进个海归博士,完了人家升职就跟坐火箭一样。我累死了,还是原地踏步,谁管我死活啊!” 他老婆抱着儿子看科里走廊上贴着的医生介绍,儿子都奇怪:“为什么爸爸不是主任?” 他还要在儿子面前抬起头做人! 沈青摆手:“你别跟我说这些,标准又不是我定的。行了,我答应你,后面帮你顺思路。前提是你提供的消息,真的能够解决我目前的困局。我冤枉啊,我真冤,我夜班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休克了。” 陈致远眉开眼笑:“我知道,你已经算是二线班的奇葩了。顾钊那小子是摊上了你搭班,大半夜的叫二线班还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来,我给你提个醒。记不记得我之前那个扯皮裹精的17床的家属。就是那个身上长疹子,硬是赖说药物过敏的那家。” 沈青没好气:“就是带霉了我17床运道的那个?” “别提这茬,说重点。你记不记得当时他儿子拿出了个视频,说是手机不小心拍下来的?”陈致远手一挥,“压根不是那么回事。我们科那个小护士谈落落的男友不是网络工程师嘛,他看了,分析说是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否则,画面不会是那样。” 沈青被吓到了:“哪儿来的监控?病房里头什么时候装监控了?我怎么不知道?” “嗐,没人能知道!这家伙在他老子入院当天,折腾了半天病房里头的电视机,说是他爸习惯看电视。事实上,他应该就是把摄像头装在了电视里,恰好对着他爸的床。自己家里头懒得过来陪床,还生怕我们趁着没家属陪同,虐待了他爸爸。” 沈青傻眼了,这是什么神操作。他这是犯法的啊! “废话,人家肯定知道啊。所以说是不小心碰到了手机,才拍下来的视频。后来他爸转床位那天,他人不是没来么。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又去了那个病房,说什么不相信自己修不好电视机。后来被护士给说了一顿,才走的。摄像头肯定是那会儿才拆走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已经录了像啊。” 沈青勃然色变:“那你不早说!隔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定人家早就删掉了!” 陈致远讪讪的:“我也是后来听谈落落男朋友说那视频决定是监控录下来的,我才问了人,猜测到的啊。我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再说,那关珊不是已经撤了官司么。” 沈青面色不虞。她猜也能猜到,陈致远要不是求着他帮忙搞定项目论文的事情,绝对不会开这个口。反正他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她水深火热,还能安慰一下他呢! “我告诉你啊,陈致远,你最好祈祷那录像没有被删掉。否则的话,联名写论文的事,没戏!” “嗐嗐嗐,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可是把我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哎,沈青,列个提纲出来啊,我抓瞎呢。” “你先把前期的研究动起来,没东西你写什么论文啊!”沈青头也不回,赶紧又拨通了赵建国的电话。 这件关键性的证据,只有警方出面,才有可能从那人手上拿到。 90.岳母的秘密 赵建国接到沈青电话时, 心情十分复杂。 他站在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墙外头,抬抬下巴,示意沈沐骄:“你先审着。” 沈沐骄有点儿发憷。她工作了几个月, 愈发意识到自己是半瓶子水晃荡, 暗自担忧就她的那点儿水平, 别搞砸了王法医好不容易从仁安医院发现的线索。 她现在算是能模模糊糊看明白沈主任瞧她时的眼神了,那是怜悯, 学霸对学渣的怜悯。你们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类, 生活得该有多辛苦。 看看, 你们这帮子搞刑侦在医院查了多久, 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人家王法医明明是负责解剖尸体的,在医院里头转悠了不到半个小时, 就愣是从小护士的闲聊中一下子抠出了关键字眼,紧接着顺藤摸瓜,居然找到了关美云从入院到死亡后当天下午这么一段视频录像的线索。 “赵处, 您看,我怕我不行。要不, 再找位师兄帮我压压阵?” 赵建国眉头紧锁,两道眉毛一下子连在了一起, 成了古怪的一尺眉。他沉下了脸:“连审个人都拿不下来,你打算接着回去整理档案?” 沈沐骄吓得连对着一尺眉都笑不出来了,立马一缩脑袋, 赶紧过去审嫌犯。 “哟, 赵处教徒弟呢?”王汀去领导办公室交完了尸检报告回头, 见状笑了。 赵建国摇摇头,突然间感慨起来:“这脑袋瓜子摆在这儿,不承认差距实在不行。你说你们学医的,脑子是不是跟人长得不一样?一个你王法医,一个小雪,你们就能想到那晚上有录像呢?” 王汀提着挎包的手捏了捏,自嘲地笑笑:“沈主任也找到录像线索呢?难怪。我在仁安医院的师姐就说沈主任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当中排前三。平常不爱掺和事儿,观察力跟分析能力却是一流的。记忆力惊人,看过的化验单直接就能背下来。” “这丫头随她爸妈。她妈在图书馆工作,里头的书几乎没有她妈不熟悉的。她爸是搞刑侦的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受了打击,当年就能调省厅的。”赵建国叹了口气,转而伸手点了点审讯室里头到现在还没问到点子上的沈沐骄,十分恨铁不成钢,“你说这丫头就是站你们身边,对着电视机,都想不到这一茬吧。” “不奇怪,她没在医院工作过,不了解环境。医院里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我也是看了那视频觉得不对劲,手机摆在床头柜上绝对拍不出那种角度。从方位判断出电视机被动过手脚。沈主任本来就在那边工作,想到这一点,也正常。” 赵建国点点头,叹了口气:“王法医你这是在安慰我们啊。同样是走访了现场,检查了病房环境,我们居然一无所获。” “正常啊,我没穿制服。我是打着去医院找朋友玩的旗号,人家对我不提防,当成吐槽说的。”王汀冲赵处长欠了欠身,“您先忙,我得回去了。” 赵建国赶紧送她:“早就该下班了,都是我们的事情还带累了你。” “没事。”王汀笑了笑,“关美云的尸体是我第一个解剖的,我也搞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建国目送王法医远去,掏出了口袋里头的手机,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头进了审讯室。 一肚子的火,他都记在了沈沐骄身上。同样是女同志,工作能力差别怎么就这么大。人家法医明明是做技术支持工作的! 赵建国狠狠剜了沈沐骄一眼。 照她这种问法,男嫌犯们能跟她鬼扯一夜,全都是在调戏女警察!小姑娘家,一点儿自觉性都没有。 审讯桌对面的男人一见来了级别高的警官,立刻嚷嚷起来:“领导我冤枉啊,你们随便乱抓好人。” “你也知道我们不乱抓人啊?”赵建国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夹,拖了椅子坐下来,“自己交代吧。我们没把证据拍你面前,都算是是自首。” 老警察的威慑力到底不一样。赵建国什么底子都没亮,对方先竹筒倒豆子,交代了自己开的那家小超市卖假烟假酒的事情。 沈沐骄替工商局做了一页纸的笔录,赵建国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忐忑不安的男人:“想戴罪立功不?想的话,就把你在仁安医院拍的视频交代出来吧。” “没有!”男人脸色立刻变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那就是我爸手机不小心碰到了。我没讹诈医院。是他们自己做事不守规矩,主动找我和解的。你们不能偏袒医院。” 赵建国冷笑:“在电视机里头装监控摄像头,你倒是挺聪明的啊。这看超市跟看老爹,一个都没落下。你知不知道自己违法了?私自装摄像头不算,你还侵犯了他人隐私!” “没没没,没有的事儿。”男人额上冒出了油汗,鼻尖上亮晶晶的,灯光一打,简直折射出彩虹,“我远程遥控的。我爸一换床位,我就切掉了,没再拍那张床。” “真的?” 男人坚定地点着头,差点儿没崴了脖子。 “那太可惜了。”赵建国十分惋惜的模样,作势要起身,“直接送看守所吧,等着上法庭,够判刑了。本来还以为你能戴罪立功呢。那监控里头有一桩案子的线索,没了就没了吧。” 这人吓坏了,连声央求:“警官同志,我没干别的啊。我们小老百姓挣钱养家不容易,哪里腾的出手来照顾老人。我总不能不管我爸爸啊。” 那份号称不存在监控录像,在赵建国进了审讯室之后不到半个小时,又神奇地从天而降了。 此人通过自家小超市的电脑遥控指挥装在医院病房电视机中的摄像头,拍下了17床发生的一切。 赵建国直接将录像跳到了关美云入院后的场景。 沈沐骄一边看一边咋舌:“我觉得吧,这根本就不用关珊动手。她不是胆绞痛吗?就住院这点儿功夫,你看,她喝了两袋瘦身咖啡。她这是不想活了!” 赵建国将进度条调整到六月一号凌晨。三点多钟,满脸倦色的医生查看完关美云的情况之后,想摸她的肚子,被关美云满床打滚的拒绝了。医生又问了几句话,这才转身去开医嘱。 “这医生真负责。我妈当年去世之前,觉得不舒服,护士过来看了三趟,医生都没伸头影子,光知道开医嘱让吸氧。如果当时他们来看,说不定我妈还有救。”沈沐骄突兀地开了口。 其实她自己也清楚,术后肺栓塞,就是及时抢救也没什么生还的可能性。只是,医生如果多关心病人的话,起码他们家属的心情能好受些。 “好好看录像!”赵建国眼睛死死盯着重点,“来了,护士端着针过来了。” 录像中的床头日光灯开着,光线效果出奇好。关珊果然趁着关美云满床打滚,护士不得不伸手按住她的时候,偷换了注射器。 赵建国的心情十分沉重。无论如何,女儿杀母都是人间最惨烈的悲剧。 关美云再卑鄙再自甘堕落,她也竭尽全力去满足关珊这个女儿啊。她甚至不惜违法,去帮女儿骗取杜.冷.丁。 仅仅是为了讹诈医院一大笔钱,她就能这样良心泯灭吗?那不是其他人,是含辛茹苦将她一手养大的亲妈! “粉.呆子果然没有良知可言。”沈沐骄觉得难受极了。她母亲因为术后发生肺栓塞,走得早。她完全接受不了有妈妈的人怎么还不珍惜自己的妈妈。 赵建国叹了口气,给王汀打电话。录像的线索是她发现的,她也在关注关美云真正的死因。 王汀离开区分局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叫上自己当刑警的丈夫一块儿去了南省大学医学院实验室。 王汀的爱人周警官朝研究生亮了亮自己的工作证,然后展示了关美云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 研究生面对警察十分拘束,先是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旋即在警察的目光注视下,又颤巍巍地点了点:“有……有点儿印象。这是不是关美云?我们有人上临床,知道她家跟仁安医院的纠纷。” 周警官收回了证件跟照片,继续询问:“除此以外呢?你有没有在医学院的其他地方看到过她?” 这一次研究生相当坚定:“没有!她女婿的确参加了我们实验室的一个项目,但也跟我们接触不多。我们上哪儿去见到她本人啊。” 实验室的管理员帮王法医打开了隔壁实验室的门,小心翼翼地叮嘱:“警官同志,你们看可以,最好别碰这些东西,不然实验出问题了。他们几个月的心血就白费了。” 王汀笑了笑:“没事,我也是医学院毕业的。” 她站在玻璃窗前,目光落到了外头。 此刻暮色已深,华灯初上,医学院的校园看上去安静又神秘。紫藤花开到了尾声,白玉兰造型的路灯下,绿叶丛中挂着一串串豆荚,在晚风中如铃铛一般轻轻摇摆。花廊下,是情侣们约会的地方。 王汀盯着花廊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忐忑不安的研究生:“付强这个人,你印象如何?” “很不怎么样。”研究生鄙夷地撇了撇嘴,“他一家子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付强满嘴跑火车,油嘴滑舌的,没有一句话能信。” “他有没有情人?” 研究生像是被吓到了:“就他?哪个女的想不开啊!不,您等一下,我想想,说不定真有。有一次他在等试验的时候,不知道跟谁打电话,说什么我的心里只有你。我是看在你面子上才没跟她离婚什么的。反正特别肉麻,不像是什么正经关系。我们还议论着,就他那样儿,当小白脸也得有人包啊。” 王汀点了点头,又问研究生要了付强来实验室报到的时间表,直接去了保安室。 管理员相当头痛,一再强调:“这个监控录像保存时间没硬性规定的,我们学校已经是非常严谨的,保存了半年。再多的,也不现实了。” 南省医学院前几年出现过职工内部矛盾,结果投毒报复的事情。从那以后,医学院愈发小心翼翼。 警察朝管理员点点头,还赞赏了一句他们工作到位:“你们的确很难得。没事,我们就是例行调查一下。” 赵建国的电话打过来时,王汀也在看监控录像。 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中,轻轻地摩挲着手机。监控录像停下了,负责帮他们调监控的保安瞪大了眼,啧啧赞叹:“大庭广众之下,也太奔放了吧。” 紫藤花廊旁边的监控是今年初才新换的,清晰度相当不错。暮春三月,紫藤花如烟如霞,花前拥吻的人如痴如醉。然而光线虽然有些暗淡,可视频依然捕捉到了女人眼角的皱纹跟岁月的痕迹。 这男的跟女的,分明是两辈人。 话筒中,赵建国微微地叹气:“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有些孩子。仅仅为了讹诈医院,她就能朝对她毫无提防之心的母亲下手吗?那是她的亲妈!” 王法医静静地看着视频中的男女,轻声回答:“也许还有嫉妒跟报复。” 那拥吻着的人,分明是关美云和付强! 岳母与女婿的乱.伦,这家人的关系果然错综复杂。 …… “卧槽,真是够劲爆啊!也对,丈母娘当了那么多年的二.奶,床上功夫肯定了得啊。那玩意儿切了,连搞大肚子都不怕。” 看守所监室里头乱哄哄的。每逢周末,电视机的开放时间就延长,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开着电视不看,光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哎哎哎,怎么不多放会儿?难得老子看新闻。” 管教干部在外头喊雷震东,被叫到名字的人赶紧应声,规规矩矩地走到门口聆听教训。 管教干部给他上了手铐:“走吧,跟我出去。” 电视机前,原本还在满脸亢奋看新鲜出炉八卦新闻的耗子,十分担忧地回过头。这会儿管教干部把雷哥喊出去干什么?总不会是虎哥打了小报告,警察要教训雷哥吧。 监室名义上的老大恶狠狠地瞪着叛变的小兔崽子,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妈的!那臭婊.子怎么又回来了。难不成老黑的那玩意儿都满足不了她?我也没看雷子的有多大啊。” 其他人不敢应声。虎哥也就是背着雷震东才敢过过嘴瘾,当着他的面,看谁敢说那位沈医生半句话。 雷震东跟着管教干部一路走到了会客室。 这不是正常会面的时候,不过有人打过招呼之后,看守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雷震东一见人就笑,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调侃玻璃外面的女人:“哟,我家沈主任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么想我。” 沈青将脸贴在了玻璃上,示意雷震东摸摸,一点儿都不害臊:“想。” 雷震东笑得愈发厉害,居然不怕玻璃脏,直接凑过去亲,还不忘调侃妻子:“出了一趟国,愈发知道我好了?都说了嘛,洋鬼子你能给我孩子当后爹。” “你无聊!”沈青笑着捶玻璃后他的脸。 旁边的管教干部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两个加起来也快近古稀之年的人了,居然这样爱拿肉麻当有趣。 雷震东的这位前妻也真是宝气,悄无声息出了国,待了没几天居然一声不吭地又飞回来了。 上次,她跟着雷震东的父母来看守所见人时,管教干部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都是什么人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肉麻话跟不要钱一样。偏偏这雷震东平常看着挺精明的,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这背着我爹妈,偷偷跑过来,沈主任这是打算跟我说什么悄悄话啊?” 沈青的手一直贴着玻璃,脸凑得近近的:“我才不跟爸妈一块儿过来呢。每次妈都霸着电话筒,不让我说话。” 雷震东哈哈大笑:“我妈那争强好胜的性子,她就从来不肯矮人家一头。” “我都没跟她争过爸爸,她为什么老跟我争你啊。你明明是我的。” 雷震东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是,老太太觉悟不到位呗,需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 沈青笑着看他,半晌才冒出一句:“想你,特别想你。你的衣服都快没味儿了,我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有点儿麻烦,东西不能传递,不然我给你录摇篮曲。” “你可得了吧。”沈青一点儿不掩饰嫌弃,“你别录着录着,自己先睡着了。” “那你每天过来,我看着你睡觉。” 沈青还是不满足:“那才多点儿功夫。” 雷震东深切地怀疑:“沈主任,您当初不会是因为趴我身上就能睡着,才跟的我吧。” “哟,不容易,总算让你给看出来了。”沈青相当宽容地看着他,“放心吧,就冲着这一点,我也会包养你的。” 雷震东笑得见牙不见眼:“沈主任,你可真够大手笔的。你真打算帮我赔钱啊?”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管教无方,让你在外头闯祸了?”沈青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年头,金主也不好当啊。” 雷震东哈哈大笑,然后一脸为难:“沈主任,我这一穷二白的,以后还不起债怎么办?” 沈青审慎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四肢发达,那就肉偿吧。” 雷震东吓到了:“哎哟,沈主任你怎么也不矜持点儿,这影响多不好。我可是良家妇男,我会害羞的。” 沈青翻了个白眼:“少来吧,近墨者黑,也不知道谁是罪魁祸首。” 两人谁也没说正经事,人待在看守所里头也跟花前月下一般,歪歪唧唧地说着黏黏糊糊的话。听得旁边年纪轻轻的管教干部恨不得别过脑袋去,真腻味,真把肉麻当有趣。 一直到会客时间结束了,沈青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话筒。她又给雷震东买了五千块钱的监票,在小卖部放了四条烟,还买了一大堆零食。 雷震东嘲笑她:“你这样子兆头可不好,非得我吃完了才出去?” “没事。”沈青不以为意,“你出来了就送给他们好了,也算是相识一场。” 雷震东笑得厉害,连连摆手:“那我可得早点儿出去。我都忘了,我们家沈主任是观音娘娘,心慈手软,爱当散财童子。” 沈青笑了,又将脸贴在了玻璃上,认真地看着雷震东:“那我等着你回来管事。震东,我好累,我好想抱抱你。” 雷震东笑了,摸着玻璃外头她垂到耳边的头发,轻声安慰:“我家青青是最好。青青我爱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监室里头乱糟糟的,几乎所有的房间都炸窝了。 最新一期的《都市报》由狱警发到了各个房里头。所有人都直接跳过了时政新闻,连平日最受欢迎的女明星版都被丢到了边上,大家情绪激动地看着民生版的八卦头条。 岳婿成奸,惨遭爱情与亲情双重背叛的弱女子,愤而杀母。 电视台节目的审核标准也许更严格,所以新闻一闪而过。 报纸尤其是民生类新闻,那真是什么吸引眼球来什么。关美云跟付强偷.情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神通广大的记者甚至连他们曾经在哪儿开过房都给翻出来了。 “真他妈钱多烧的,肯定是这老婊.子掏钱。不然这男的有钱干嘛不找个小姐干,还得将就老婊.子。”虎哥说的眉飞色舞,只差直接对着报纸上的照片自行解决。 “可得了吧,那女的还算什么弱女子?”耗子不敢凑到虎哥身边,只能在一旁小声哔哔,“她跟人玩一锅焖的时候,也没见她男的有意见啊。那男的欠赌债的时候,还用她抵过债呢。” 雷震东知道这些人黄赌毒不分家,警察踹开门,光了一地的多的去了。 他眼睛扫了眼报纸,自顾自地到一旁去打拳了。监室里头地方就那么丁点儿大,他索性原地蹲马步练拳。 耗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边上,讨好地笑:“雷哥,我说那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亲妈都能下手杀,这心狠的,已经不算个人了。” 雷震东脸上笑了笑,身子却没动。 耗子有点儿悻悻地,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远,光在边上叽里咕噜:“不过也难怪。她那个妈哪里是能旷得住的人,一把年纪勾搭不到正主儿了,拿女婿解解乏也不错。反正她有退休工资,算是他们家唯一有收益的人。” 虎哥啧啧赞叹了一回老娘儿们的骚,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雷震东,故意扯着嗓子喊:“女人就是得睡服气了才行,才会死心塌地。啧啧,这做娘的当女儿的一个被窝,真是热闹。” 雷震东眼睛瞥过去,吓得虎哥赶紧扭过脑袋,只冲另一个小催巴发火:“报纸呢!我还没看,你拿走干嘛。” 小催巴不敢吱声,虎哥什么时候看过时政新闻啊。 雷震东继续蹲着马步,脑海中回想着妻子的话:“有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91.滴血的家庭 “砰”的一声巨响, 明明是身娇体弱的一次性纸杯,愣是被局长拍出了搪瓷缸的气势。 真长脸啊,他们警察还没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外头的报纸杂志电视新闻已经演绎了八十回章节体家庭狗血伦理大戏。 什么母女相杀为啥, 全怪情郎端了母女花。 女儿啊你杀母为哪般, 只怨亲娘抢了我爱郞。 “嫌夏天要过去了, 天不够热是不?有能耐把案子查个底朝天,别让八卦报纸给你们增加热度啊!那视频怎么回事, 谁漏出去的?” 赵建国面色有些凝重:“医学院有个保安辞职了, 估计是他卖给了记者的。至于医院的那个视频, 超市老板说自己的电脑修过, 不晓得是不是那个时候泄露出去的。他自己本倒是不大可能自找麻烦。” 这事情一出,仁安医院那头压力也巨大。有人在病房安装了摄像头?天啦, 病人的隐私还怎么保障。医院是干什么吃的,全是死人啊!人家装摄像头居然不知道? 公安局承受了方方面面的压力,领导挨了骂, 底下人只会被训得更惨。 沈沐骄气呼呼地出了会议室,脸拉成了挂面。这帮记者真是无孔不入, 就不能报道点儿正经事,非得抓着人家的岳婿关系不放? “废话, 平常你看报纸我也没见你看正经事,不都是奔着八卦娱乐去的。”经侦科的林警官注重养生,已经开始保温杯里泡枸杞了。 沈沐骄叹气:“记者比我们警方知道的还多, 连人家开房记录都扒出来了。你说说这些旅馆到底有没有职业道德啊, 连客人的信息都能泄露。” 林警官不以为然:“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呗, 干记者的要是没点儿自己的门道,还怎么拿得到独家新闻啊。不过真有意思,你看,上个月是关珊害得沈青狼狈不堪,去世的父母都被搅得不得安宁。风水轮流转,现在就轮到关珊自己了。人啊,得积德,不然容易遭报应。” 沈沐骄翻翻白眼,嫌弃自己的前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还风水轮流转呢!” “那你怎么解释这命运的反噬。沈青就跟开了外挂一样,没放进病历里头的化验单被她同事翻出来了,病房的监控视频被她另一个同事猜到了,紧接着,我们王法医又神助攻,连人家岳婿仅此一次的大学校园情难自禁激情拥吻的录像都给找到了。” 沈沐骄听愣了,旋即点头失笑:“别说,你这么一概括,沈医生还真像那天选之女,躺赢,啥事都不用做。这运气,真是没话说了,她应该去买个彩票什么的。你说,难不成美貌跟运气也成正比?” 赵建国找领导谈完话出来,看到手下居然还有心情跟人鬼扯皮,顿时火冒三丈:“关珊的口供拿下来了?” 沈沐骄恨不得变成土行孙,往底下一拱就遁了。她缩着脑袋战战兢兢:“关珊坚持说自己替换的药品是生理盐水。她承认她以前跟她妈这样干过好几次了。” “她说是生理盐水就是生理盐水啊?现在视频拍得很清楚,除了她换药之外,就没任何情况发生过!” 沈沐骄在心里头嘀咕,道理谁都知道啊,证据都摆在眼前呢。这人死活不肯认账,知道杀人是死罪,早点儿干什么去了。 赵建国瞧沈沐骄那怂样就头疼,自己捧着茶杯去审讯室继续问话了。 从最开始的狂怒到后面的癫狂,关珊被带到警察局之后就处于一种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其实在他们日常工作中,瘾.君子属于好审的类型。掌握好了尺度,基本上什么话都能撬出来。 关珊却像是吸.毒太久,脑袋已经完全进入了迷幻世界一样。她坚定地强调,她给她妈换的是生理盐水。至于为什么会有肾上腺素,那肯定是沈青趁机害死了她妈。 “你们去查她啊!你们为什么不查她?就因为她是公安局长的女儿,就因为有钱有势有地位,所以她说什么你们都信!这就是她安排的陷阱!她早就想杀了我妈了,一定是她!” 赵建国被她吵得脑袋疼。 他真不喜欢审问这样的女人,声音尖得吓死人,跟锥子一样,直往他耳朵里头戳,一直戳到了脑仁。 赵警官敲了敲桌子:“我们不靠猜测破案,我们警方讲究的是证据。你看看清楚,监控录像已经将你母亲入院后所用的治疗过程都拍得一清二楚。沈青直到你母亲休克之后才到床边抢救的。在此之前,她哪儿来的本事,凭空给你妈打针?” “一定是那个男医生,对,一定是他。”关珊神经质地抽着鼻子,眼睛跟要从眼眶子里头瞪出来一样,“她最会勾引男人了,你们一个个都跟傻子似的被她支使得提溜转!” 赵建国沉下了脸,猛的拍桌:“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偷换药品,导致你母亲死亡的事情!” 关珊身体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她反复强调:“我没有,不是我!肯定是她,你们去抓她啊!我妈不是喝咖啡喝死的,是被她杀死的!” “不要以为你不开口,法律就拿你没办法了。”赵建国冷笑着将瘦身咖啡的购买信息摊在桌上,“你母亲身体情况一直还可以,为什么好端端的,临死前一个月喝起了瘦身咖啡,喝的量还这么大!” “我不知道!”关珊越来越难受,白蚁噬心的感觉让她连坐着都艰难,“她就是突然间说衣服穿不上了,非要我在网上给她买瘦身咖啡。我说吸点儿能减肥,她还骂了我一顿。” 赵建国心道,她没打死你就不错了。明明自己被毒.品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拉着亲妈入水。她是存了多久的杀念。 沈沐骄站在审讯室外头围观师父工作,暗地里给自己打气。她也没比师父差到哪儿去,师父不也没拿下口供么。 真搞不懂,明明人证物证俱全,这关珊为什么还这样死犟。 难不成她妈死了以后,她扮演孝女的时间太久了,彻底出不了戏了? “怎么样,招了没有?”王法医端了杯绿豆汤给沈沐骄,眼神示意审讯室的方向。 沈沐骄摇头:“嘴巴比蚌壳还硬,坚决不肯承认。王老师,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她要是不吵不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谁能想到那么多。偏偏她闹得满城风雨,又是医疗事故,又是谋杀。你说她图个什么呢?” “废话,她不是没从仁安讹到钱吗?”旁边一位男警察毫不客气地鄙视了沈沐骄的智商,“你忘了她杀她妈的目的就是为了钱!” 王汀收敛了笑容,目光盯着审讯室里头女人的一举一动。 关珊依旧情绪极为激动:“我没有问医院要过钱!我从头到尾都要她给我妈赔命!是付强那个王八蛋见钱眼开。妈的,孬种 ,肯定又欠了一屁.股债!” 王汀垂下了眼睫毛,手伸进口袋,轻轻地摩挲着手机。 这是王法医的习惯性动作,就跟楚留香一摸鼻子就有主意一样。 关珊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你有办法拿下口供吗?” 虽然不是没有零口供依然定罪的案例,可有没有口供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证据链一个连不上,就会前功尽弃。 王汀微微吁了口气,笑了笑:“我就是个法医,又不是神探狄仁杰。” 经侦科的林警官拍着手上的文件过来,冲沈沐骄笑嘻嘻:“哟,还生气呢?给你个好东西,保准你眉开眼笑。” 沈沐骄觉得自己应该离林警官远点儿,不然被师父看见了,容易迁怒。 “哎哎哎,拿着,别到时候又抱怨师兄我不帮忙。给你的,意外惊喜,还是之前查一桩诈骗案的时候,我留了印象。我给你找出来了。” 沈沐骄翻着手中的单子,满头雾水:“这是什么?” “保险单啊!年纪轻轻就老花吗?这么大的字你不会不认识吧。什么时候,咱们警察的文化素质如此堪忧了?” 沈沐骄没顾上怼回头,眼睛越瞪越大,失声惊呼:“这是人身意外保险单?关珊为关美云买了保险?” “对,准确点儿讲,这是合家欢型的保险。关美云与关珊母女互为受益人。当初付钱购买保险的人是关美云。” 审讯室玻璃外头的人全傻眼了,这母女俩到底是谁想杀谁啊。难不成是关美云先动了杀机,结果却被关珊捷足先登? 这人死的,到底冤还是不冤啊。 “我就一个问题,瘾.君子也能买人身意外保险?这不是高危人群么。” 林警官示意她送进去,不以为意:“查不了那么多吧。关珊今年六月份才第一次被逮到吸.毒。你以为他们真戒不了?别说戒.毒所了,看守所里头关了多少吸.毒的。几个月碰不到毒.品,你看到谁死了。” 关珊的毒.瘾犯了,正瘫在地上一抽一抽的。 赵建国也不理会,只跟另一位警察在边上看。发作完了倒是好事,如果再拖上一段时间判决执行,她戒了毒再去地下见她母亲,说不定母女俩还能坐下来说说话。 这对母女,真不知道是谁坑了谁。 林警官盯着里头的动静,问王法医:“哎,王汀,你说这关美云一直纵容女儿吸.毒,其实已经存了想她死的念头。只不过是自己下不了手,索性让她自作孽不可活。” 王汀没回答林奇的问题,只眼睛还盯着审讯室里头的人看。 关珊从被抓进来之后,已经发作过好几回,一次比一次恢复得快。 她停止抽搐之后,警察将那张保单复印件推到了她眼前:“你好好看看这个,这是什么?” 关珊先是盯着眼前的纸发呆,旋即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我就说买保险不吉利,我妈非要买。我知道我的毛病,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我想着我要是走了,我妈好歹还有个依靠。我没想到我妈最后走在了我前头。” 赵建国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涕泪齐下。瘾.君子的话只能信三分,不是歧视。而是这个人群撒谎成性,为了骗钱买毒.品,个个都练就了一身好演技。 “关珊,你恨你妈,我们可以理解。这不是虚话。不管怎么样,你母亲跟你丈夫有了不伦私情,那都是不应该。只是,这不足以构成你杀她的理由吧。什么事情,你们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她是你亲妈,你为了个男的,就能杀了你自己的亲妈!” 审讯桌被重重拍响的声音惊到了关珊。 她似乎难以置信,居然直愣愣地盯着赵建国,然后反应过来一般,勃然大怒:“你不要污蔑我母亲,她不是你们说的荡.妇!” 从她记事起,婊.子养的贱.货就伴随着她成长的岁月。她是多么渴望林副局长能娶了她妈,这样她妈也算是从良,她就是局长家的千金,而不是婊.子养的小婊.子。 小时候就是这样,男的欺负了她。完了人家家里头还说是她勾引男的,跟她妈一样,一分钟没男人就骚的忍不住。 明明她妈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明明她妈也想过安稳日子的。 是那些人死霸着不挪窝。对,就是林雪她妈,自己生不了儿子,还不让别人生。 她妈最疼她了。她要什么,她妈都给她想办法弄来。她妈怎么可能跟付强搞到一起呢。 这些警察永远都只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她们! 之前的审讯中,赵建国一直没拿关美云跟付强的视频出来。 他不想再刺激这个女人。 多年前她遭到了囚禁还差点儿被轮.奸了,最后他们却默许了她改口供,放过了那些人渣。 这是赵建国心中的一根刺。当年的关珊再不是什么好女孩,也不该遭受那样的折磨。是不是真跟关珊说的那样,他们一直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她和她的母亲,以致于失了公正? 赵建国播放了医学院监控拍下的视频,还有几张关美云跟付强开房时的照片。后面这些是小旅馆的前台百无聊赖,偷偷用手机拍下来的。也许存了勒索的心,但是没敢行动。 “从感情角度来讲,你是受害者,你母亲跟你丈夫的确背叛了你。但是,你不该为此杀人。” 关珊眼睛瞪得跟死鱼一样,鼻孔里头喘着粗气。她突然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伸手想抢赵建国抓着的手机:“你们骗我!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跟沈青林雪是一伙的!那个死女人死了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这个沈青就是她的鬼魂!” 沈沐骄赶紧过去帮忙按住了眼睛快要滴出血来的关珊,厉声呵斥:“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你因为嫉恨你母亲跟你丈夫勾搭成奸,又觊觎巨额保费,所以才杀了你母亲。” “没有!我没有!我要杀也是杀了付强那个王八蛋。肯定是他勾引我妈的,我妈没见识,上了他的当。对,肯定是这样,难怪我妈会给他钱花呢。呸!他肯定是为了我妈的钱。” 王汀没有再听下去。她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关珊已经又改口,咬牙切齿地声称关美云那个贱人该死了。 一辈子都离不开男人,一辈子都让她这个女儿抬不起头的贱货。 自己的一辈子,都是被这个妈妈给毁了。 厉声控诉的女人,好像自己是一朵纯白无垢的清水芙蓉。 王汀给丈夫打了个电话,没有回家,而是再一次去了医学院。她爱人晚上要加班,叮嘱她自己在外头小心一点,她笑着应下了。 她下了地铁,走到医学院实验室门口时,沈青正在指导另一位地中海发型的男医生做实验。 王汀轻轻敲了下门,朝她微微欠身:“打扰了,没影响你工作吧。” “没事。”沈青点点头,然后回身嘱咐陈致远,“就这么做下去。你肯定得自己动手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以后每年都有论文任务,你不能一直指望我吧。” 陈致远尴尬地笑,只得放沈青回自己的实验室。 沈青笑着看王汀:“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 “不客气,你自己不也找到了么。先是化验单,后是监控视频,其实应该警方谢谢你才对,不然我们都没想到这么多。” 沈青眼神示意陈致远的方向:“全靠陈医生。那个人之前找过陈医生麻烦,幸亏陈医生细心,发现了问题。” “隔了一个月再想起来,陈医生记性真好。” 沈青点点头,赞同法医的看法:“谢天谢地,亏得有你们,否则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你总能转危为安的。” 沈青苦笑着摇头:“以前我看电视电影,有人被污蔑杀人,然后竭尽所能自证清白,我总觉得特别傻。专业人做专业事,查案子肯定得靠警察啊。” 现在她特别理解主人公的心情,这世上没有比自己对自己的事情更上心的人。 “警察也有很多破不了的案子。” 沈青眉眼弯弯:“医生还有很多治不了的病呢。那生病了不找医生,难不成自己乱来啊。” 她说着话,手上不停,已经又启动了仪器。 王汀看她忙碌:“你放假都泡在实验室里头?” “不是,我今天去看守所见过我爱人了。会客时间有限制,其实我本来想面对面跟他吃顿饭的,不过看守所不让。” 王汀笑了:“你们感情真好。” “嗐,习惯了而已。”沈青拿起了移液枪,小心翼翼地操作,“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体温他的味道,他不在的话,我吃不香睡不好。” 王汀正要说话,她爱人的电话追过来了,叮嘱她晚饭一定要吃,千万别减肥。 沈青笑了:“看,你们的感情不也很好嘛。” 窗外的蝉鸣不休,明明已经要入秋,似乎知了忘记了节气的变化。王汀站在窗口,指着紫藤花廊的方向:“这儿风景真不错。” 沈青放下了手中的移液枪,走过去看,笑了:“我爱人很喜欢这条花廊,还要摘了花给我做藤萝饼吃。” “我就是看到了这条长廊,才突发奇想去查看监控的。” 沈青点了点头:“嗯,有的时候,人的灵感都是突如其来的,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却准的要命。”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关美云跟付强的事情。” 日影已经西斜,午后的阳光在她脸上打出了一层朦胧的光圈。因为太明亮,所以的脸反而模糊不清了。 她似乎在微笑:“多惊讶,谈不上。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已婚男人如果突然间各种捯饬自己,那基本上都是外头有情况了。关美云毕竟已经五十五岁了,突然间喝减肥咖啡,那泰半是为了讨好男人。” “为什么不能是为了自己,打扮自己讨好自己。” 沈青好像有点儿困惑,稍稍侧了下脑袋:“大概是直觉吧,她给我的感觉不太像是个性独立的女人。” 王汀静静地看着紫藤花廊,声音似乎被阳光冲淡了:“其实我有点儿好奇,你为什么会给关美云查肾上腺素水平?她在门诊跟入院检查,血压水平都正常。你为什么会怀疑她肾上腺素有问题呢?” 沈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了你别见怪,其实我真正想查的是性激素六项,以内既往她切除过子.宫,具体原因却没说。不过仁安的激素全套包含了肾上腺素检测,我点的时候就直接选了全套。我算是占了医保的便宜。” “你的运气真好。”王汀由衷地点头,“不然的话,关美云到底是怎么死的,将永远是个谜。” 沈青轻轻地嘘出了口气,转头朝她笑:“还是靠警方调查,多亏了你们细心地调查。这才是我最大的运气。” 日影微妙地移动着方位,她的侧脸留下了些微阴影。她垂下了脑袋,安安静静地在操作本上做着记录。 “关珊能想到用肾上腺素逃避尸检发现问题,挺出乎我意料的。” 沈青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们一家三口都靠当医闹过日子。说不定对医院的事情,比一般医生都了解。再说了,”她放下笔,朝王汀微微地笑,“现在资讯这么发达,上网一搜,什么不知道啊。多少人靠着引擎自己给自己看病,而且坚信不疑。医生,也只能在边上干看着。” 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也不用做。 92.真正的模样 王汀谢绝了沈青邀请她回家共进晚餐的好意。 沈青笑着点点头:“也对, 现在我吃东西七十二项禁忌,的确没有什么好吃的。等我生了孩子之后,我们一块儿出去吃火锅啊。叫上筱雅, 她肯定也憋坏了。” 她开了车子到医学院来的, 准备送一送王汀。 王汀摇摇头, 笑了:“不用麻烦了。我就想自己走走,活动一下身体。今天去下面县里头解剖了一具尸体。我的天, 他们殡仪馆的那个台子低的要命, 我保持着姿势太难受了。” 沈青点头赞叹:“你的习惯真好。我就不行了, 我特别不爱运动, 太懒。雷震东都说我是属猫的,最大的运动是呼吸运动。” 两人说着话, 到楼下分了手。 沈青去停车场开车。 王汀则在校园里头慢慢地晃着。 她不由自主地又走到了那紫藤花廊下面。紫花开败,豆荚结的老长。多神奇的植物,明明花朵可以做藤萝饼, 豆荚却是有毒的。 王汀静静地看着藤花架子,然后目光被旁边的报栏吸引了。 几乎每个学校里头都有这样的宣传栏吧。玻璃橱窗里头贴着报纸, 大约是因为现在读报纸的人太少了,那报纸不知道究竟放了多久, 纸张都泛起了黄。然而这并不影响王汀的目光在上面搜寻。 她看到了一篇报道,好几年前的旧闻。 一位生物公司的职员,因为跟妻子产生嘴角又出了轨, 所以偷偷给妻子打了肾上腺素, 导致对方死亡。因为初次杀人太过于紧张, 妻子被送到医院之后,职员表现的过于反常。医生看到了他妻子身上的针孔,产生了怀疑报了警。这才发现问题。 汽车发出了声响,王汀抬起头,刚好看见沈青驾着车从自己前面的水泥道上开过。车子越行走越远,渐渐的消失在王汀的视野之外。 王汀的手伸进了口袋中,摸了摸手机,微微叹了口气。 按照惯例,这个点儿,沈青原本应该回家吃晚饭的。江阿姨还特地为了炖了一锅牛尾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子开到十字路口时,她完全没有想回家的欲望。 也许在某些时候,家就是跟谁在一起。没有了那个人,家就变成了一栋房子,空荡荡的房子,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房子。 房子不是家。 沈青又将车子开到了看守所。 前面有警车始终压她一头,好像替她开道一样。等到警车停下来,全副武装的警察们推着一个人往里头走时,她也想跟过去。 门卫拦住了她:“对不起,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你不可以再进去了。” 沈青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求求你,我现在肚子特别不舒服。我一定要见见我丈夫。” 门卫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她再进去:“没用的,规矩就是规矩。” 夕阳挂在城墙边,将天空染出了半壁的血红。那淋漓不尽的鲜血,在她面前铺展开来,漫延成汪洋大海,要将她淹没。 她喘着粗气,甚至不得不抱着肚子蹲下来。 门卫被她吓到了,赶紧让她进传达室坐会儿歇歇。 冷汗一层层的贴在她的后背上,她摸出了手机,拨通了昔日同事陈媛的电话。她一定要见雷震东,她必须得见到他。 陈媛被她的反应下了一跳,委婉地劝说她:“你要是觉得不舒服,还是赶紧躺下来休息吧。沈青,你怀着孕呢。” 沈青没能忍住,直接在电话里头就哭了。她想见雷震东,她现在就想见他。她真的特别难受,她快撑不住了。 陈媛没办法,只得又给自己当看守所所长的叔叔打个电话。她有些可怜沈青,她刚生完孩子不久,知道孕妇的孤独无助。 以前仁安医院的人先是笑沈青疯了,好端端的海归博士嫁个高中都没毕业的盲流头子。没正经工作的,都是盲流。 后来众人又羡慕沈青命好,雷震东简直把她供起来宠着,宠得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了事还有丈夫杀出来给她揍人。妈呀,项羽永远比刘邦更得女人心。 现在雷震东被关了,沈青挺着大肚子在外头奔波,连工作也被迫辞了。风光无限的沈主任又成了大家同情的对象。这找男人还是得找正经人。 宁院长跟卢院长不正经?废话,干嘛老拿小概率时间说事。 一通的招呼打下来之后,沈青眼巴巴地等着进门许可。宋明哲先出现看守所门口:“走吧,今晚我同学值班。” 这个点儿已经是晚班时间了,值班的一线狱警十分崩溃。大晚上的,居然也有人来探视。 年轻狱警的直属领导,宋明哲的同学倒是见怪不怪了。孕妇嘛,女人原本就很奇怪,怀了孕之后的女人,更加不能用人类的逻辑思考问题。 同学跟宋明哲握了握手,看了眼睛红通通的沈青,心里头明明已经开始了八卦小剧场,人民警察的面上还端着:“没事,老宋的朋友,怎么着也要体恤孕妇不容易。” 雷震东吓得不轻,管教干部告诉他,他老婆坚持要见他时,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等进了会客室,看到妻子眼中含着两泡泪,他顿时心疼得厉害,急急忙忙就走到了玻璃前头,眼巴巴地瞅着妻子:“怎么了,青青?” 沈青忍不住眼泪:“雷震东,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雷震东的心跟刀割了一样,疼得要命。 青青胆子本来就小。现在这么多事情压在她身上,原本是个不染半点尘埃的小仙女,却不得不四处奔波替他打点。她一心想帮他办取保候审,肚子里头的宝宝又没那么安分。这么多压力加在一起,她能撑得住才怪。 雷震东的心跟泡在海水里头一样,又苦又涩。他伸出手,隔着玻璃一点点的擦着她的眼泪。 沈青破泣为笑:“你倒是真能擦到啊。” 旁边远远看着的宋明哲没憋住,下意识地就送了面纸过去。 他那一直跟他寒暄的狱警同学,眉毛都要飞上天了。嗐这都什么混乱的关系,老宋就是个傻子,竟然心甘情愿送心上人来看对方前夫。围观了恩爱秀现场,老宋还能给人送面纸。兄弟他真是大写的服气! 雷震东心理素质彻底锻炼出来了,居然没对着向妻子献殷勤的金丝眼镜小白脸龇牙。他自觉最近捂白了不少,一点儿都不亚于小白脸了,自信心很是爆棚,还朝人家笑出了一口白牙:“谢谢你啊,宋医生。” 宋明哲没收到白眼,反而更不痛快了。他放下一包面纸,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旁边坐着了。 雷震东同样懒得敷衍他,只花言巧语地哄妻子:“青青,没事的,我在里面挺好的。” “你是自在了,我怎么办?”沈青一边抽泣着,一边擦眼泪。鼻尖红红的,显出了可笑的稚态,看的雷震东一阵心痒酥麻难耐。 “你怕什么啊,傻青青。”他伸出手,一下下弹着她额头正对着的玻璃,“关珊家里头的事情,我都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了。你说那狗男女缺德不,非得玷污了那紫藤花廊。以后的小情侣们再看到紫藤花,该有多膈应啊。这不是与国家方针政策作对吗?没看到正鼓励结婚生孩子。” 沈青额头贴在玻璃上,垂着脑袋不说话。 “成年男女,做什么事情都得自己为自己负责。还有谁用枪逼着他们不成。嗐,大被一床盖下来,什么都看不见。被子底下死人了,掀开了就什么都露在人前面了。” 沈青还是沉默,脑袋动都不动。 雷震东索性将玻璃弹得砰砰响,玻璃的震荡传递到沈青的额头上。她捂着额头抬起脸,瞪眼看他。 他却笑了:“就当我在亲你呗。” “呸,不要脸。”沈青终于笑了起来。 宋明哲围观了半天,始终没明白过来沈青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笑。她跟雷震东好像什么正经话都没说啊。 见多识广的老狱警给他递烟被他谢绝了,只自己含着烟,声音模糊不清:“这就是两口子的气场。老宋,明天有空不?赏个脸,一块儿吃顿饭。我老婆有个同事,条件不错。” 宋明哲看着沈青脸上还挂着泪,却被雷震东逗得咯咯直笑,半晌没接老同学的话腔。 会客的时间都有限制。打了再多的招呼,必须遵守的规矩还得遵守。 沈青这一回倒是比雷震东洒脱多了。里头的人还在黏黏糊糊,她先干脆利落地起身。 “沈主任,你这样子,很打击我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心灵的。” 沈青扬起了下巴,她最近脸上长了肉,尖尖的下巴也圆润了起来,从鹅蛋脸变成了鸭蛋脸:“看你太多了,不稀罕了。” “那不成,你以后还得看一辈子呢。”雷震东积极捍卫着主权,“来,多看看,多帅啊。” “不要脸。”沈青扑哧笑出了声。 一直到看守所外头,她脸上还挂着笑意。 宋明哲没忍住,主动开口询问了:“是不是男人必须得死皮赖脸,才会让女人心动。” 沈青的车门拉开了一半,她站在车门边摇摇头:“不是的,其实真相应该是,让她心动的男人认识真正的她。” 疯狂的叛道离经的睚眦必报的不管不顾的她,而不是世人眼中乖巧懂事的漂亮偶像。 “宋明哲,其实你喜欢的从来不是真正的我,而是社交中的我。我不是那样的,我不冷静也不理智。我被病人怼的时候,我也会在心里头暴跳如雷,只不过现实环境不允许我表达出来而已。你带着滤镜看我,自然觉得我处处都好,可真正的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模样。” 暮夏的晚风,带着花木的清香,暖暖的,拂动了她的短发,露出一张精致秀气的脸。她的确很漂亮,漂亮得恰好是每个男人初恋幻想的模样。冷淡的,矜持的,高高在上的校花。 或许她跟雷震东不是在那样荒唐的情况下产生了交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在一起。两个世界的人,必定要打破某些禁忌,才有可能重叠。 雷震东跟妻子告别前,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的,还让宋明哲护送妻子回家。比起头上茵茵草原,他更关注妻子的安全问题。 这种心理素质,让看着他回监室的狱警十分佩服。男子汉大丈夫,果然抓大放小,能屈能伸。 过道上吵吵嚷嚷的,有新人进来了。 拽着人的狱警相当崩溃:“西城区看守所有金子啊,你当肖申克多年还没挖出通道来,非得每次一要出去,就直接在门口犯事,重新被抓回头?你可真够会给我们西城区的同志找事儿的。哎,这边,别往前头冲。六监室,来新人了。” 雷震东伸出了脑袋,勾着头看了一眼,被看守他的狱警拉住了:“干嘛呢,住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守规矩。” “什么猛人啊,居然不想出去。我看我老婆哭成这样,我做梦都想出去。”雷震东笑嘻嘻的,跟狱警套近乎,“领导,我能申请换个房吗?” 狱警皱眉:“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我这是为自己着想,也为看守所的稳定和平着想。崔虎那王八蛋,成天在我面前瞎哔哔我老婆。我是被纪律压着,不好动手。我怕我哪天就压不住,直接打出事情来了。” 狱警瞪眼:“你想干嘛啊,有话不能好好说。现在国际争端都不动拳头,只打贸易战呢,小孩子才会能动手就不瞎哔哔,成年都是能哔哔就坚决不能动手!一群大老爷儿们,幼不幼稚!” 他们走到监室门口时,里头的老大正眉飞色舞:“大晚上的干嘛还要找人,那肯定是□□呗。过来提醒一句,她要找人干她了。” 耗子实在憋不住,战战兢兢地反驳了一句:“雷……雷哥老婆怀着孕呢。” “屁!孕妇最骚知道不,旷得狠了,走在大马路上都能淌水!” 雷震东眯了眼睛,捏紧了拳头。 狱警赶紧一把拦下:“雷震东,我们要讲纪律。崔虎!今晚不许看电视,把所里头的纪律好好背下来,明早我抽查你本人!别想找人顶替。” 监室里头一下子就静的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崔虎忍不住:“领导,我干啥了?我不就是看新闻随便点评两句嘛。” 狱警压住了要发作的雷震东:“行,不要闹事,我把你的申请交给领导。不过你不要存着同案犯串供的心思,我们会严格审查的。” 雷震东的脸还阴沉着,说话没好气:“老子就在这待着了,老子不换地方!” “别别别。”狱警头很大,生怕这一晚上都消停不了,“我给你换六监室好不好?” 因为六六大顺,六监室似乎自带光环。最神奇的是,里头关押的嫌犯几乎都运气不错,判刑的从轻发落,模棱两可的无罪释放。进了六监室等于一只脚出看守所大门,于是六监室分外受大家欢迎。 雷震东咬牙:“领导,你对我好,我看你面子。不然我肯定恁死这畜生。妈的,老子的老婆都敢挂嘴边嚼舌头。” “你想开点儿,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被人嚼舌头。难不成梦中情人见了面,就是喝茶纯聊天啊。脏话不过是说出来跟没说出来的区别。” 隔天狱警就宣布了雷震东换监室的消息。 崔虎如释重负,他已经被迫刷了快二十个小时的牙,牙床都白了。 耗子战战兢兢,没雷哥护着,他这个叛徒在本监室会死的。 雷震东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以后断了那玩意儿。你在里面这么多天碰不到,我也没看你死掉啊。你要是想正经当个人,就坚决不能再碰。” 耗子睁大了眼睛,黑框眼镜都要掉下来了。 雷震东抬起头看监室里头的其他人。毒.品泛滥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社会毒瘤。这间房中关着的一半人都碰过毒.品。 “你们也都是,相识一场就是缘分。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人在外头,个个都说离了毒品要死了。实际上,你们被关在里头的时候,我也没见你们谁死了啊。说到底,该断的圈子就得断。 有人不想当人要当鬼,所以拉着旁人也做鬼。真为你们好的人,会拉着你们吸毒?摸着自己的良心想,要是你们自家的孩子碰毒.品,你们想不想打断孩子的狗腿?” 一屋子的人全都噤声了。 雷震东的零食跟香烟都没拿,全留给了他们。 昨晚青青来看他,又给他上了监票留了烟跟零食。她就像是位笨拙的家长,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的孩子,只能竭尽所能提供最优渥的物质条件。 崔虎没好气的瞪着雷震东,王八蛋,到最后还不忘收买人心。有钱人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渣的畜生。 “看什么看!”他瞪着耗子,阴测测地笑,“去啊,跟着你雷哥走啊。我们这儿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耗子蜷缩在角落里头,一声都不敢吭。 狱警又过来发判决,崔虎得转去监狱了。他的上诉被驳回头了,再也赖不住。 耗子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自己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还是雷哥在天有灵,去了六监室也能庇佑他。 雷震东要知道自己被人这么诅咒,肯定得气晕过去。他就说关进来的人文化素质太低,他这样的在这儿都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回头他得跟青青说说,他很优秀,他挺骄傲。 六监室因为自带神秘光环,关进去的人都觉得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所以相当神奇的一片和谐,完全连戏都不用演,就能拉出去当样板展示。 雷震东十分怀疑六监室的幸运色是看守所给涂上去的。他们手上经历了那么多嫌犯,什么人会定什么罪名,看守所的人会心里头没数?故意将情况不严重的集中到一起,好让其他嫌犯也有个奔头。 “哎哟,真是麻烦领导了,崔虎都走了,我这占了六监室的宝座,良心有点儿说不出去。” 狱警一挥手:“行了,让你调监室是领导们商量后决定的,也给你沾沾喜气。省的你爱人又要上我们看守所哭。” 雷震东的心一抽一抽的,连达成所愿的兴奋都被青青的泪水泡化了。 “摸着良心说一句,你出去了可得好好对你老婆。人家待你,正儿八经的死心塌地。我听说了,她可是动用了自己娘家的钱给你在外头想办法。” 雷震东叹气:“我这辈子都欠了她的,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多想想家人在外头的不容易,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狱警年纪不大,却很擅长见缝插针地做思想工作,“什么为国为民,不说那么多远的。你想想自己失去自由,爹妈老婆孩子怎么办,想清楚这个,你还有胆子乱来吗?” 六监室的门打开了,狱警介绍了新人,又强调了一遍纪律:“都好好相处,不要闹事,别自己没事找事,坏了好运道。” 监室的门又关上了,雷震东因为是新人又是个出了名的大款,被安排到老三的位置。他笑眯眯地请大家晚上开荤吃顿好的,目光偷偷地睇着二号铺上的男人。 小蒋在西城区看守所磨叽了半个月也没套上近乎的人,总算是叫他给碰上了。 93.猩红的往事 二号铺上躺着的人约莫四十来岁, 保养得却不错,一张脸跟发面馒头似的,居然连皱纹都不明显。 他中等身材中等个儿, 身上不带丁点儿穷酸气, 尽管在看守所已经一出就进待了小两年, 依然没显出落魄的困窘。 雷震东拜见了一号铺的老大,允诺这两天就有四条好烟送进来, 三千块钱的监票也马上到位。 老大刚收到判决书, 居然上诉有效, 减了他两个月的刑期, 心情尤其好。他吃了供奉,很愿意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直接点头准许他在监室里头自由活动。 雷震东一整天都蛰伏不动,只跟监室里头的老人打了招呼,完了该吃吃该睡睡该做工做工。 一直到放风, 大家都想方设法躲着监控抽烟的时候,他才凑到了二号铺身边, 开门见山自我介绍:“李哥,我是林副局长的女婿。” 李志忠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 似乎在评估这人硬凑上来套近乎的用意。他叼着根香烟,隔了半天才笑了笑:“我没兴趣跟你抢一号铺,他出去之后, 你随便。” 雷震东摇了摇头:“我也没兴趣。我家里头在给我办取保候审。” “哦, 恭喜啊, 说不定你没两天就出去了。”李志忠点了火,狠狠地吸了口烟,白色的烟圈后面,他脸上淡淡的,这恭喜也说的轻飘飘。 “这些年,我爱人一直惦记着公安局的叔叔伯伯们。”雷震东只看着对方吞云吐雾,自己却不动手。 看守所里头条件有限,他抽了烟牙齿变黄了就没办法处理。被青青看到,她肯定又要掉眼泪。怀了孕的青青愈发娇滴滴的,她眼睛一红,他就心疼。 李志忠见实在没办法装不认识了,只得皱着眉头勉强地笑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那丫头了。她爸就这么个宝贝疙瘩蛋。要是他老人家还在的话,碰上进看守所的女婿,能打断你的腿。” 雷震东笑了笑:“可不是么,我欠我老丈人一顿打。” 李志忠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示意自己要到旁边去了。 雷震东却开口喊住他:“李哥,还没跟你道谢呢。当初多亏你们照顾我爱人。” 李志忠有点儿厌烦,他不干警察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人硬凑上来套这个近乎。 “别客气,也轮不到我照顾局长家的千金,都是工会主席她们那些女同志的事情。”李志忠笑了笑,“你忙你的。我去那边晃晃。” “李哥,其实我是想问问当年的事。”雷震东嘴里头嚼着口香糖,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含混,“我爱人一直惦记着案子没破。” “嗐。”李志忠脱口而出,“那案子的情况,你们两口子应该问赵建国啊。我看在电视上,你们不是挺熟的嘛。” 话说出了口,李志忠又懊恼。 在看守所待久了吃不好睡不好都是小事,时间一长总能适应。最讨厌的莫过于总找不到能说上话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守所关押的人素质太低了,管教干部又不可能总跟犯人说话。 李志忠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讲话的人,结果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他不得不自我安慰,算了,问十八年前的案子,总比盯上他问田大鹏的事情好。 人的适应能力让大自然都叹服,李志忠没用两秒钟就迅速释然了:“我当年主要做行政工作,不是专案组的人。” “我听赵叔说,我岳母出事的时候,李哥跟我岳父都在公安局。” 李志忠心中百十个念头翻滚,他近乎于恶意地眯了下眼睛,似笑非笑地看雷震东:“怎么着,你这是在排查嫌疑犯呢?” 雷震东笑了:“杀我岳母的凶手不是到现在还没抓到么。碰见李哥你,我能不问问吗。” “小子哎,你查我呢?我说好端端的,我一个蹲看守所的人,怎么热闹成这样了,还有人盯着我查。”李志忠嗤笑出声,悬着的心掉进了胸腔里头。 天大的事情,只要跟他没关系,那都不算事儿。 雷震东眼睛笑出了弧度,讨好地又偷偷递了根烟进去。 上好的牌子,蹲久了看守所的李志忠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抽到的好货。 沈家是大户人家果然名不虚传。沈家的女人都是多情种子也名符其实。他那位老领导也是眼睛被牛屎给糊了,才不知道什么是真金真宝。 看看这小子,多精明。自己的钱都被冻结了,离了婚的前妻依然对他死心塌地,拿出娘家的祖产搭救他。 李志忠眯眯眼睛,接了烟续上火,算是笑纳了雷震东的进贡:“想问什么啊。” 雷震东做出了喜出望外的模样,心里头的巨石跟着落下了。只要李志忠不时刻提防着,那就有撬动的时候。 岳母的死,始终都是青青心里头的一块巨石。雷震东虽然答应妻子不再调查这件事,但原本就有熟人在新市公安局,他怎么可能完全撒手不管。 雷震东的切入点是岳父的时间证人。青青一直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她对林副局长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也许这个时间证人能够解释很多问题。 可让雷震东惊讶的是,在调查这位离职警察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不少蹊跷的地方。 比如说这位叫李志忠的警察,为什么辞职? 官面上的解释是个人因素自行辞职。说白了就是嫌弃干警察的收入太低,人家不乐意了,自己出去找饭吃。 然而雷震东的熟人通过跟公安局老人喝酒套近乎,居然翻出了不可说的内幕。 李志忠之所以辞职,是因为在公安局的一次联合行动中,被当场逮到了参与倒卖军备品。卖的是军用望远镜,他是下家,据说干一次抵得上一个月的工资,简直让办案的警察都眼红了。 家丑不可外扬,新市公安局的领导自觉丢不起这个人,强行把这事给压下去了。接受了内部处理之后,李志忠自己打了张辞职报告走人。 老警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唏嘘。当年他们几个知晓内情的傻乎乎地同情李志忠丢了铁饭碗。现在想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呸!人家目光放的多长远,自己出去挣大钱了,正儿八经用金饭碗吃香的喝辣的。 倒卖军备品算什么啊,那些年,军队里头的丑事多了去。 雷震东原本带查带不查的,不算多上心。陈年旧案要真那么好破,哪儿来的悬案?一直查到这儿时,他才正经产生了兴趣。 他自己特种兵出身,天然对部队怀有深厚的感情。新市地方小,没有部队驻扎。李志忠倒卖军用望远镜,那就不太可能是底下的小兵从部队偷出来的,散买散卖。 这人的上家是谁?一般人怎么能从部队里头捞出军备品来。辞职不干警察之后,李志忠又靠什么营生,是不是还再干倒卖军备品的活儿? 雷震东起了心思查人,就开始沿着线往下顺。 从公安局辞职后,李志忠直接搬了家,但跟以前的朋友还不算彻底断了联系,每年也回家祭祖。 雷震东就靠着这些东拼西凑的信息,辗转着又摸回了江州地界。 昔日的警察在江州开了开了农家乐,还有家户外用品专卖店,生意尚算不错。这些年,也没传出他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李家人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可偏偏生活平静催人生变。一年多以前,李志忠跟得了失心疯一样,接二连三地出事。 先开始不过是因为农家乐里头客人发酒疯,打砸了餐厅。他直接跟人怼上了。 原本也就是民事纠纷,大家坐下来好商好量陪个医药费打打马虎眼便过去了。他却出手太猛,直接把人打趴下了,骨头都断了,还梗着脖子不许家里人去找受害者和解。 对方也不是好惹的,几番下来,直接把李志忠送进了看守所。让人民政府教李老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去。 雷震东转到农家乐吃饭时,听说了这件事,心下便觉得蹊跷。 做餐饮生意的,迎来送往,三教九流都接触。李志忠能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能是性格这么冲动的人吗?为了这么点儿小事,把自己搭进去,中年危机也不是这么度过的。 后面的事情,愈发让雷震东觉出不对劲了。李志忠进了看守所之后,便再没出来。 不是公检法特地为难他,而是这人每次一出看守所的门,就突然间发疯。要么打架要么闹事,还偷袭过干警,非得警察再把他抓回头才算完事。 有人说是他打了的那人气不过,找茬整他。也有人说他是留恋在看守所当老大的风光,不愿意出去面对家人的责难,索性赖在看守所不出去了。 雷震东听了一耳朵的稀奇。他看着农家乐附近一直转悠的几个年轻人,笑着问服务员:“你家生意不错啊,还请得起保镖。” 那服务员表情尴尬:“我不知道,我就是个打工的。” 雷震东笑了笑,埋头吃东西。这儿的鱼鲜虾也美,可惜不太平,不然可以带着青青过来散散心,顺便吃点儿野生野长的味儿。 李志忠不肯出看守所是对的。现在管得严,看守所跟监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死了人,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看守所其实是保险箱。 后头事情多,青青又怀孕了。雷震东一直没顾上,也就没查出来盯着李志忠家里人的人,到底是属于哪一个山头的。直到他偶然碰见了周队长。 周队长在查当年的事。 那些人从来就没正经停过手,市面上还有货流通。国家的东西,不能动的东西,他们当成了自己的玩具,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雷震东不能撒手不管,他不能置身事外。老三的死,炸开了他们每个人的心窝子。只要一想起来,他们都会喘不过气。 当年的老三究竟发现了什么,所以他才会跟老三一块儿被困在起火的仓库中。老三拼了命救下了他,自己却死在了他面前。 雷震东闭上了眼皮,那燃烧着的火焰灼伤了他的眼睛。大火冲天,震聋了人耳朵的爆炸,摇摇欲坠的承重墙,弥漫的硝烟。那是他最接近地狱的时刻。 阎王爷带走了老三的时刻。 对面的李志忠抽着烟,忍不住讥诮:“怎么了?让你问,你又问不出口了?” 雷震东眨了下眼睛,摸摸鼻子,讪笑着回应:“到底是我老丈人。” 李志忠笑出了声:“好,算你孝顺。”他狠狠地抽了口烟,好烟跟歹烟一搭上嘴巴就能觉出差别,他夸了句雷震东,“你家里头倒是识货,没叫人坑了买假的。” 雷震东笑了笑:“青青做事认真。” “那我告诉你,你老婆没猜错。她早就猜到了吧。我现在既然不吃公家饭了,也不怕直接说了。没错,其实案子发生那天中午,我并没有一直盯着林副局长的办公室。我闹肚子,中途去过两趟卫生间。大中午的,局长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的。里头有人没人,我可不清楚。” 李志忠近乎于恶意地死死盯住雷震东的脸。自己老婆吓得脸色发白,过来跟他哭诉有人在调查他的时候,李志忠就窝了一肚子的火。 要不是为了避开田大鹏那个瘟生,他有必要过得这么窝囊吗?他孩子还要中考呢!林副局长杀没杀老婆,关他一个早就辞职的警察什么事。雷震东查谁不好,查到他头上了! 雷震东眯了下眼睛,点点头:“也对,大夏天中午,肯定躲在办公室里头睡觉啊。谁没事顶着大太阳往家里赶。” 李志忠笑出了声,两根手指头夹着香烟,弹了弹烟灰,皮笑肉不笑:“嗯,估计是林副局长睡得太死了,办公室里头的电话响,我都听到了,他居然还没听见。” 看来这个人一早就知道了啊。雷震东静静地看着对方,他究竟是直接死死地瞒住了这件事,还是以此为要挟,干过什么? 李志忠玩味地盯着雷震东的脸:“林副局长太辛苦了,我怎么忍心给领导添麻烦呢。他说在办公室睡觉,那就睡觉好了。真是可惜啊,沈姐人真好,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雷震东捏了捏拳头,面色阴沉了下来,像是绷不住了一样。 “我实在忍不住啊,就又含含混混地问过一次,然后我就被抓到犯错误了。我没脸当警察,自己辞职了。” 李志忠终于心满意足了,掐灭了烟头,满脸堆着笑往别处去了。 这小子有意思,待在看守所这么无聊,总算有个能正经拿出来开涮的家伙了。 雷震东目送李志忠走远,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叼了根烟含在嘴里头,如对方所愿的,点火吸了起来。总要抽根烟,才能显出忧愁。 对陈年旧事感兴趣的,远不止雷震东一人。距离看守所两条街远的公安局里头,沈沐骄正逼着师兄帮她查一桩多年前的案子。 林奇十分崩溃:“沈警官,十五年前的事儿了,我是整理过档案,可我上哪儿记得住那么多事情啊。” 沈沐骄嫌弃自己的师兄:“师兄,你还没过三十呢,记性怎么就这么差。你看看人家王法医还有沈医生,归档过的资料直接在脑袋里头就能翻页。” 林奇直接扑克脸:“谢谢,沈警官,不好意思,我读的是警官学校不是医学院。不要用相同的标准来要求我。人家夜班费两百呢,我免费上夜班!拿多少钱干多少活,我到现在还下不了班!” “哎哟,师兄,你仔细想想啊。杜丽,十五年前也就二十几岁吧,刚从新市到江州没多久人就没了。你说一个人身体健健康康的,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林奇打着呵欠,将自己手上的电脑让出来:“您自己查,行吗?她怎么死的,你应该问她家里人。” “不是没的问么。”沈沐骄悻悻,“她是她爷爷奶奶养大的。她还没成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相继走了。我从民政局那边,只查到她是十五年前没的,具体的死因什么的,压根查不到。” “用我的号,自己登陆进去筛查。”林奇双手合十央求,然后直接趴在边上打起了呼噜。 他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这年头的人为什么不能都老实安分待着,非得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 沈沐骄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坚持想查清沈医生嘴里头的那位“栗子姐”的死因。非常奇怪,她很想找沈医生说说话,问问对方的锦鲤体质到底是怎么炼成的。 太神奇了,一开始明明什么线索都没有的案子,一下子明确了凶手,所有的证据都送到了他们面前。 用她师父的话来讲,这案子破的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那些学医出身的人干的。一个个全都跟福尔摩斯上身一样,什么都给翻出来了。他们这些正经警察,就负责扮演愚蠢的接受者角色。 沈沐骄没办法整理清爽自己的思路,她想去找沈青,却觉得自己空手上门不是个事儿。于是,她又翻出了沈青曾经拜托她查的问题。只要搞清楚了这个杜丽的死因,起码自己给人打电话,也有个话头子吧。 账号密码输入进去之后,沈沐骄直接放宽了筛选范围。 十五年前,身份信息登记远远没有现在这么规范。甚至连去旅馆住宿,都不会强行要求登记身份证。 好在杜丽离开新市到她死亡相隔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头,那个沈青口中的栗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 沈沐骄一条条地挑选着信息。 当年还没有实现办公电子化,很多案件的信息都是后来才一次扫描录入的。这其中,肯定有疏漏的地方。 沈沐骄倒是想过翻纸质档案。可江州这么大,公安机关派出所这么多,她要翻档案的话,得翻到猴年马月啊。最致命的一点,杜丽在江州未必还用着自己的本名。 很多人离开家乡出去闯荡的时候,会使用化名。尤其当时她男友犯了事,在新市拘留所待着,她一个人到江州来,还说不清楚到底干什么行当呢。 沈沐骄对着电脑查了半天,一点点地点开符合年龄性别的记录,却没有找到一条关于杜丽的消息。 难不成这人就是正常死亡,猝死?也不是没可能,不是有不少人过劳死么。 沈警官盯着电脑时间长了,眼睛开始发涩。她回自己办公室拿眼药水时,刚好碰上了档案室的管理员。 沈沐骄给对方打过一段时间的下手,管理员笑呵呵地问她:“干嘛呢,跑现场眼睛也吃不消。” “不是,我今晚夜班,现在正查资料呢。”沈沐骄脑子一激灵,“孙老师,我想问问你。如果一个年轻女的来了江州,三个月以后死了。你说一般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事啊?我在命案里头完全找不到这人的任何信息。” 管理员嗤笑:“你傻,你以为所有的命案都有人报警啊。人家也未必是出了命案才死的啊。年轻女的,独自一人,来江州三个月后死了?哪一年的事情啊。” “十五年前。” 管理员皱起眉头不停地思索,最后斩钉截铁:“江州治安不错,一年到头命案有限的很。十五年前定性为谋杀的案子,受害人没这个年龄段的女性。这种情况,你还不如从治安案件开始查。” 沈沐骄反应不过来:“什么案件,打架吗?” “嗐,妖精打架!”管理员看她一个小姑娘,估计她面嫩,只能直接点明了,“卖.淫.嫖.娼。你要查只能查这个啊。” 沈沐骄吓了一跳:“不会啊,她有男朋友的,谈婚论嫁的男朋友。” “那她独自一人跑江州干什么?别把人想的那么简单。还有女的出来做皮.肉.生意给自己攒嫁妆呢。就三个月的时间,你查查风化案件,总比你两眼一抹黑要好吧。” 沈沐骄将信将疑,还是谢过了管理员,回到电脑前头开始新一轮的搜索。 江州治安虽然不错,灯红酒绿的场所却不少。饱暖思□□,短短三个月时间,沈沐骄搜出来的卖.淫.嫖.娼案件条目拉了老长的一堆。 她点进去一条条地看涉案人员。有些是有身份证,有些明显就是化名。这些案件基本上都是罚款然后管教一段时间了事。不论怎么查怎么管,永远都杜绝不了。 林奇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睛,提醒了沈沐骄一句:“毒.品,查查吸.毒的,猝死还有一个常见原因是吸.毒。” “嗐,你怎么非得把人想成那样。”沈沐骄不高兴。 她见过杜丽的照片,对那个银盘脸的女人很有好感。她更加希望沈青口中的这位栗子姐没有牵涉进任何案件,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而已。 “给你提供方向你还不高兴。沈警官,你这样子很容易注孤生的,太难伺候了。” “滚!”沈沐骄威胁地晃了晃拳头,却没忍住,还是按照林奇的指点动了。 让她悲伤的是,她的期待落空了。杜丽的确被警方抓过。吸.毒卖.淫,罚了钱还拘留二十天。在此之后,警方的记录当中就没了关于她的任何信息。 林奇一边打呵欠一边叨叨:“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也说这姑娘除了年轻,勉强算有点儿姿色,连小学都没上完的人,从新市那种小地方独自跑到江州来,能有多少工作可以供她选择?” 也许一开始她想得很美好,可惜生活从来不是童话。也许她并不想堕落,可是夜路走多了总会撞上鬼。 “她肯定是被人胁迫的。”沈沐骄心里头十分不舒服,开始查杜丽涉及的卖.淫案背后老板的消息。 林奇被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吵得睡不着,站起来伸懒腰,决定投降。他去值班室睡觉还不行吗。 临走前,他还不忘嘲笑一回沈沐骄天真:“别傻了,能搞出这些事的大老板怎么会露脸。被推到台前的都是替死鬼。” “天鹅宫。”沈沐骄皱起了眉毛,转头看林奇,“师兄,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啊。” “我去,你还真说准了。天鹅宫特大囚禁强迫少女卖.淫案!”林奇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五年前才破的,里头扯皮裹精的事情太多了,三两句话都说不清楚。据说之前的老板被黑吃黑,一枪崩了。” 两人面面相觑,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94.难解的遭遇 “我查到的就是这些。”沈沐骄放下了刀叉, 有点儿忐忑不安。她面对的可是孕妇啊,她说这些会不会刺激到准妈妈。如此残酷的现实,她应该告诉沈医生吗。 医院对街的这家西餐店厨师手艺一流, 沈沐骄却食不知味。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坐在自己对面女人的反应, 时刻准备好强行安慰对方。 水晶吊灯下, 沈青双手扶着额头,不知道究竟在思考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单纯地凭吊痛苦。她听到了自己少年时朋友的悲惨际遇。那轻飘飘的几句话, 背后流淌了多少鲜血与挣扎。 过了半晌, 沈青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抬起头:“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沈警官, 我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费这么大的心力。我只是没想到栗子姐会遭遇这些。她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她一点也不贪慕虚荣的。她非常勤快。” 那个时候,大家都说栗子姐是好媳妇的典型, 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又勤快又能干。 被夸奖的女人只会笑着摆手, 指着少阳身边的自己道,要像小雪一样成绩好才有出息呢。像她这样的, 就只能围着炉灶跟男人转。 灰扑扑的新市,栗子姐温暖了失去母亲的自己。栗子姐原本应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她从未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她是那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好姑娘。 “对对对。”沈沐骄跟找到了同盟军一样, 连连应声, “她肯定是被人胁迫卖.淫的。那个天鹅宫当初就是囚禁强迫妇女卖.淫。” 至于为什么吸.毒?用毒.品控制卖.□□是很常见的方式。有些客人会软磨硬泡逼着小姐陪同一块吸.毒。这样的话, 他们可以玩得更尽兴。处于弱势地位的卖.淫.女因为害怕得罪客人,常常连拒绝的权利也没有。 失足妇女出卖的仅仅是自己的肉体吗?不是的,一同失去的还有她们做人的尊严跟基本权利。 沈青平复了一下心情,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追问警察:“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女警为难地摇摇头:“查不到,我们这边没有记录。” 她没忍心告诉沈青,她跟林师兄都猜测杜丽是死于吸.毒过量。这种情况在卖.淫.女当中不罕见。因为她们往往没办法控制毒.品的用量。 那些花了钱的嫖.客自觉可以肆意凌.辱她们,常常看着她们丑态窘态来取乐。有的时候,人被折磨死了,在场的其他人都毫无所觉。 “其实她不应该一个人贸贸然跑到江州来的。”沈沐骄有些难受。 林奇说的没错,她一个年轻女人在江州人生地不熟,家里又没人支持,很容易上当受骗。 沈青摇摇头:“不,栗子姐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很早就出来工作养活自己了。她不天真,也不容易上当。” 江州原本就是栗子姐打算跟着田大鹏来的地方,她并不是胡乱跑来的江州。 少阳当时就说过田大鹏要到江州跑物流生意,他要给大鹏哥帮忙。 田大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了,从新市转移地盘到江州,总不会两眼一抹黑,想来就来了。这意味着,田大鹏不可能在江州毫无准备。 谁都知道栗子姐是田大鹏没过门的老婆,栗子姐到了江州,又怎么会被轻易骗到风月场所? 她常在社会上混的,哪里至于什么世面都没见过。让人三言两语忽悠一下,就天真单纯的被人骗去卖.淫了? 沈沐骄尴尬地解释:“我不是说她傻,我是觉得她跟男友赌气就跑出来有点儿太冒失了。要是身边有个人商量,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没了。”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她的事情有些奇怪。人这种生物虽然复杂,但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有行为模式可以遵循。栗子姐即使一时不慎上了当被人骗去当了小姐,并且染上了毒.瘾。她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戒.毒。她个性倔强又泼辣,她不信命。” 沈沐骄暗想,这是带着回忆滤镜看人吧。染上毒.瘾想戒毒哪有那么容易。缉毒警察因公染毒的不是没有,可又有多少人成功地戒了毒呢。毒.品对人的摧残是全方面无缝隙的。 “对了。”沈青努力平静下来,目光落在沈沐骄脸上,“你说的赌气是怎么回事?” 沈沐骄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瞎猜的。她出事那年夏天,她男友也就是田大鹏犯事关进了看守所,待了好几个月。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直接一个人来了江州。唉,要是她男友不那个时候打架犯浑就好了。” 不是因为打架,沈青的脑海中有个声音立刻冒了出来。田大鹏就是靠打架混饭吃的,栗子姐又不是不知道。打架这种事情根本不足以让栗子姐动怒。 田大鹏为什么会被抓,沈青现在隐约能猜到原因了。 当初囚禁关珊的人当中,肯定有田大鹏。兴起了念头,要轮.奸教训关珊,田大鹏即使不是那个出主意的人,想必也没有反对。否则他的手下不可能违背他的意思。 那些人在男女之事上的道德底线极低,法律意识也淡薄得可怕。轮.奸在他们眼中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又没杀人放火,不就是给个小娘皮教训吗?法不责众,这女的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警察都抓了人,栗子姐肯定是知道了。自己的未婚夫居然干出这种事,那个又泼辣又骄傲的栗子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 新市地方不大,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些争强斗狠抢夺地盘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少。 田大鹏要退出新市地盘,都能引来道上人的不满,还得少阳带着一群小弟去给他撑场子。田大鹏被抓了落魄了,栗子姐在外头受的委屈肯定不少。 未婚夫对她的忠诚,曾经是她的骄傲。直到这一天,骄傲成了笑话,变成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最初有多甜蜜,最后就有多疼痛。那个时候的栗子姐该有多伤心多绝望。 也许就在那时,她负气出走了,在冲动下一时不慎,跌入了无底的深渊。一步错,步步错,等到她醒悟过来,想要回头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 沈青轻轻地捏了下太阳穴,然后朝沈沐骄点头:“谢谢你。你能帮我查到这些,我非常感激。” “不不不。”沈沐骄摆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顺手的事情。我整理资料呢,刚好看到了,想起你说的这茬,就多看了两眼。嗐,其实我找你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些,我是好奇,你的刑侦思维是怎么培养的。” 沈青原本情绪十分低落,听到沈沐骄的话之后,却忍俊不禁:“你在说什么啊,我哪儿来的刑侦思维,我就是个医生而已。” “不不不,你们医学院是不是有相关的课程啊,特别培训这方面。一个你,一个王法医,你们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么多的呢?而且一条条的,都准的要命。就好像你们亲眼看到了那一家三口究竟做了什么事。” 水晶吊灯倾泻下水银一般的光华,照得对面的女警察眼睛闪闪发亮。她满怀期待地盯着自己,目光近乎于热切,让沈青甚至没办法装作看不到。 被提问的女医生微微垂下了脑袋,轻轻吸了口蜂蜜柠檬水,含混应和:“我是瞎猜的,直觉吧。” “可是……” 沈沐骄的话没能说完,被迎面走来的王法医打断了:“你们在这儿啊,聊什么呢。” “说我一个故人的遭遇。” “聊你们是怎么破案的。” 两人同时开口,说出的话却完全不同。 沈青无奈地苦笑,朝王汀跟她丈夫周警官的方向点点头,然后示意沈沐骄的方向:“沈警官坚信医学院开了刑侦课,其实我只上过法医学。我们那门课还是选修,我光顾着听老师给我们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了。幸亏是开卷考试,否则直接抓瞎。” 餐厅的地段不错,口碑尚可,还在搞优惠酬宾活动,正值饭点,店里头的位置被占得七七八八了。 王汀跟丈夫逛街,刚好碰上有人发传单,就过来顺便吃个饭。 沈青再三再四邀请王汀夫妻一块儿坐下,难得调侃了一回人:“好了,今天就不让你们过二人世界了。一直都想请你们吃顿饭的,趁着他家打8.8折,先意思一下。” 王汀与丈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推辞。沈沐骄换到了沈青身旁,刚好跟这对夫妻刚好面对面。 “周警官,这么长时间,都没来得及跟你们道谢,真的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服务员过来送点餐单,沈青一再强调让他们千万别客气。 周锡兵笑了笑,跟妻子商量了一下,要了经典套餐,便将餐单还了回去。他抬头看沈青:“你还是打算给雷震东办取保候审?” 沈青点点头:“对,一直在里头不是个事。老雷在我面前是装的跟没事人一样。可每天晚上光不能关灯睡觉这一点,我都没办法想象。家里头我身体现在这样,爸妈年纪又大了,以前都是住在老家的,现在被迫在外头张罗。我们真是不孝,连累了老人。” “雷震东也想出来?”周警官谢过了服务员送上来的茶水,推到了妻子面前,然后目光又落在了沈青脸上,“你们商量过这事儿吗?” 沈青似乎十分惊讶:“他当然想出来了啊,他不出来,我们怎么办?”说着她眼眶红了起来,“算了,我也不强行要脸了。我现在天天吃不下睡不好,我一天跑了两趟看守所,我朋友都快被我折磨崩溃了。” 她在看守所门口哭,硬逼着人家退让,特事特办准了她进去见前夫。公安局的人都知道了。众人议论纷纷,这高知女博士犟起来,实在可怕。挺着个肚子,就是自带大.杀.器。 沈沐骄赶紧摸摸沈青的后背,给她顺气:“没事的,现在管得特别严。你爱人在里头肯定不会被人欺负的。你不是都找人打过招呼了嘛。” 周锡兵点点头:“我知道了。放心吧,按照流程走,会考虑情况酌情处理的。” 沈青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不好意思地道歉:“让你们看笑话了。我现在都怀疑自己快得产前抑郁症了。明明告诉自己不能哭,可还是忍不住。我也这么大的人了,就跟个没主见的孩子一样。” “你已经够坚强的了。”沈沐骄忍不住安慰她,“一般人在你这种情况下,早就垮了。你还能撑住。” 沈青轻轻叹了口气,苦笑起来:“没办法,撑不住也得撑着。宝宝爸爸还被关着,宝宝在我肚子里头待着,我除了咬牙硬扛,还有什么办法。” 店里头的客人虽然多,厨师跟服务员的速度却不慢,先给上了一盘子沙拉。 色彩斑斓的虾肉配牛油果、面包碎还有各种切碎了的新鲜蔬菜,简直就像彩虹扭成一团,明晃晃的逼得人眼前一亮。 灰暗的餐桌上来了亮色调。沈青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笑着邀请自己的客人:“他家的沙拉跟牛排都是一绝。蔬菜跟肉各一半,然后来一点芝士和牛油果,不要忘了千岛酱,口感绝对好。” “沈医生你在国外这么多年,肯定对沙拉跟牛排很有研究。”沈沐骄按照她说的方法尝了一回,立刻夸张地竖起了大拇指。 沈青不好意思:“我在国外都是对付着吃。这还是雷震东告诉我的,他对这些比我精通多了。” 沈沐骄立刻挤眉弄眼,试图让气氛更活泼一些:“哎哟,这算不算另类的秀恩爱啊。” 沈青脸顿时红了起来。 王法医大约是看不过去了,赶紧替她解围:“对了,你们刚才聊出结果没有。” 沈沐骄想指责医生们都爱故弄玄虚,从医生嘴里头得出一句准话比登天都难。什么都是猜测可能估计也许大概不排除。 沈青摇了摇头:“没有,现在,沈警官只帮我调查到我那位多年没联系的朋友已经去世了,她曾经被人囚禁强迫卖.淫,还染上了毒.瘾。” 没抢到话的沈警官赶紧插嘴:“是的,周哥,你听说过天鹅宫特大囚禁强迫妇女卖.淫案吗?林师兄说那案子光审讯就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持续了近三年。牵扯进去的人不少。” 周警官在在座三位警察中从业时间最久的。天鹅宫的案子他有印象。 能够开店这么久,已经成为江州半公开的秘密,天鹅宫背后的力量必然错综复杂。为了防止有人通风报信,收网的时候,专案组根本没惊动辖区的警察,而是从各地抽调警力过去。 周锡兵当时刚好执行一项任务回来,被临时抽过去帮忙。到达现场的时候,身经百战的警察都皱起了眉头。那些囚禁卖.□□的房间,鸽子笼形容也不足以,那完全就是人间地狱。 实在难以想象,在繁华的江州,资讯交通如此便捷的大都市,治安出了名好的地方,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整整十多年的时间,经营者竟安然无恙。 “你朋友是哪一年没的?” 沈青轻轻地叹了口气:“十五年前,来了江州三个月,人就没了。具体死因,现在不清楚。我跟沈警官说,我不相信栗子姐会轻易上当受骗,被哄去卖.淫。” 沈沐骄有些不服气:“不能这么看。听到过女人贩子被卖进大山给人当老婆的事吗?见多识广不意味着自己不着道啊。” 沈青苦笑着点头:“也许你是对的,我只是难以接受罢了。” “这个人,后面的事情,你查到了多少?”周锡兵沉吟了片刻,抬头看沈沐骄。 被点名的人赶紧摆手:“没有,就一条信息,她被罚了八千块钱,关了二十天。当时老板好像跑了,没有处罚记录。” 周警官点了点头,安慰了一句沈青:“你也别太烦心了。我后面看看,天鹅宫的案子主事的还在牢里头待着,我有机会就给你问问,看他们知不知道杜丽的事情。既然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候他们生意还不算太大,手里头的小姐也有限。说不定,他们还有印象。” “谢谢你,周警官,真的太感谢你了。” 周锡兵摆摆手:“不客气。不过你别抱太大的希望,时隔多年,说不定他们早忘掉了。” “能查到一点儿是一点儿。”沈青苦笑,“栗子姐真的是个特别好的人。我希望她能够安息。” 一直沉默着没吭声的王汀突然间想起了起来,侧头看丈夫:“天鹅宫是不是换过老板?我印象中隐隐约约有这件事。” 周锡兵点点头,努力回想着:“那应该是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一直都是影影绰绰地传,具体不是很明朗。据说是道上的人寻仇,杀了对方。” 王汀笑了:“这不是传说,很可能是真的。我上临床课的时候,我们外科老师说到枪伤这一单元,拿他举过例子。国内枪支管制严,枪伤不算多见。老师有位师弟犯了事坐了牢,丢了医师证,就成了黑医。他外科手术水平相当不错,所以有些不方便进医院的人就找他看病。” 这位黑医接待过一个被枪轰了的大哥。跟电视剧电影里头拍得英雄胳膊中了枪,还能咬牙抗住继续回击不同;真正的枪打中了人的胳膊,这条胳膊就彻底废了,根本动弹不得。□□的杀伤力相当惊人。 大哥被手下送到黑诊所时,人已经成了血葫芦。这种情况就是进了省人医的手术室也没辙,黑医爱莫能助,让直接拖走。 手下不愿意,愣是跟着黑诊所里头的人一块看着大哥咽了气。 报警?那是肯定不能的。黑医自己还在非法行医呢。这件事就成了个传说。 “我那位老师虽然喜欢吹牛,不过起码四五分的准头还有。回去我让我师弟给问一下,业内人士咨询,他的提防心肯定要小很多。” 周锡兵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当警察多年积累出的敏锐性,让他本能觉得这事情似乎有点儿复杂。 田大鹏这个人,盯着他的人不少啊。 杜丽当年的死,究竟是意外事件,还是背后有什么内容。 服务员端着牛排上了桌。王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拍了下丈夫的手:“先吃饭吧,我回头去翻翻资料。” 沈青十分过意不去:“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王汀笑了笑,“发现疾病承认疾病才能治疗疾病。其实应该是我们感谢你。” 沈沐骄顿时悲从心来:“看看,你们又来了。周哥,你能听懂这两个医生说话吗?每次她们一讲话,我就怀疑我当年测的智商是假的。” 周锡兵笑了笑:“沉默是人类最大的美德。我不开口,谁知道我听懂还是没听懂啊。” 餐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王汀一边切着牛排,一边随口问沈青:“好,那沈医生,我们就帮我们沈警官答疑解惑吧。你觉得杀了关美云的人是关珊吗?” 沈沐骄瞪大了眼睛,差点儿被嘴里头的水果呛到。她赶紧做了个喊停的手势:“等等,关珊行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为什么你的意思跟我们抓错了人一样?” 王汀笑了,示意她擦擦嘴巴,都沾到沙拉酱了。 “从证据链来看,凶手是关珊的可能性最大。关美云与付强通.奸,人到中年的关美云因此开始注重自己的身材。发现了不伦之恋的关珊十分愤怒,在给关美云买瘦身咖啡时,特地挑选了有不良反应记录的品牌。” 沈沐骄点头赞同:“就是,谁在网上买东西不看看评价啊。明明那一家有人评价说吃了头晕,担心自己会猝死。她就是故意买的。” 王汀笑了笑,没有评价沈沐骄的话:“可是关美云喝了这么长时间的咖啡,依然没发生意外。于是关珊坐不住了,她决定趁着关美云不留神的时候,将对方以为是生理盐水的注射液换成了肾上腺素。关美云没有提防,就这么死了。” “所有的事情都讲通了啊,每一个证据链都完整。从瘦身咖啡的销售记录到当夜的视频,什么都没落下。” 王汀点点头:“对,所以从证据上来看,关珊插翅难逃。杀人动机、杀人手法以及杀人证据,全都一目了然。即使她坚持否认自己杀了母亲,辩护也苍白无力。” 沈沐骄糊涂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不觉得这个案子像大师的完美策划一样,一点儿意外都没发生,就这样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王汀轻轻笑了,语气感慨,“凶手的心理素质真是一流。留下的证据也完美无缺。”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沐骄态度相当乐观,“你看,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做过的事情,哪有不留痕迹的道理。谢天谢地,她总算被逮到了。” 沈青放下了手中的湿巾,抬眼看着王汀,点点头:“没错,关家的事情之所以发酵这么快,我也推波助澜了。” 沈沐骄吓到了,转过头看她,结结巴巴:“你是说,是……是你捅给记者的?沈医生,你想坑死我们吗?” “不,我是说,事情曝光以后,我找人把它炒热了。”她苦笑出声,“我这人心眼不大,用雷震东的话来说就是睚眦必报。我有位相熟的媒体圈朋友找到了我,说起这事,我请她帮忙闹大点儿。” 当初关珊让她多狼狈,她就要双倍奉还回头。 关珊不是说沈家母女都是丑闻嘛,那她就让世人看看,到底谁丑态百出。 “我从来都不是多宽容的人。谁打到我脸上,我就打回头。” 95.死亡的号角 吃过饭, 王法医继续和周警官逛街。要换季了,两口子得更新衣橱。 沈青笑着与对方告别:“我的衣服都是雷震东帮我买的,我等他出来给我买衣服。” 可怜小字辈沈沐骄一来没男人掏腰包刷卡, 二来囊中羞涩, 怕逛街挂眼科挂到自己眼红发疼, 只得灰溜溜地蹭沈医生的车回家。 “我什么时候才能加薪啊。”沈警官满心悲伤,“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我好绝望。” 沈青笑了, 恶趣味地打击年轻的女警察:“不要想了, 你们公务员是不允许兼职的。不然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兼职, 专门负责保护上门诊的医生人身安全。我保准你生意兴隆,一个月下来挣个零花钱不是问题。” “炫富是在拉仇恨!”沈警官泄气了, “我会被开除的。” “所以说不合理。”沈青发动了车子,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如果拥有公权力的人收入太低的话, 表面上是节省了开支,但事实上社会为此支付的后续成本会更高。时间久了, 还会滋生各种问题。” 沈沐骄立刻澄清:“没有灰色收入,我发誓, 我一分钱的灰色收入都没有。” 从她进公安局上班起,她连高中同学会都不敢参加了。所有人话里话外好像她是职业收保护费的,不知道捞了多少钱。三年两套房, 都是小意思。 天地良心, 她的收入连点个外卖都心口痛。 沈青笑了:“当一个行业被外界直接贴上靠灰色收入过日子的时候, 是这个行业的悲哀,也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商业街人头攒动,前面塞得一塌糊涂,沈青不得不停下了车。 沈沐骄嚼着口香糖看窗外,一见交通堵塞源泉,立刻乐了。前头拉拉扯扯的不是缠了她好久,死活非要诬赖她这个人民警察推了她下楼的大肚子小三么。 现在肚子是瘪了,小三的身份好像还没翻篇。沈沐骄的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这哭哭啼啼的小三脸,此刻真是化成灰都认得。 小三死命拽着她的金主。也许现在是前任金主了。因为明显金主对她没有了爱。 车上的大老婆伸出头一声怒吼,明显在家庭霸主争夺战中落了下风的男人立刻蔫吧了,一溜烟上了车。小三追赶着金主到车旁,拼命地拍着车窗玻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什么。 沈青耳朵灵敏,隐隐约约听到了车子的方向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小三扒着车窗户,又喊又叫,最后爬到了前车顶盖上,朝车子里头的嚷嚷着:“还我孩子,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车里头的人不耐烦了,猛的发动了车子,那小三从车上滚了下来,一只脚压在了车轮下。 周围看热闹的人齐齐发出了惊呼。有人拦下车子,有人喊着打110跟120。 原本打定了主意当吃瓜群众的沈沐骄傻眼了,嘴里头的口香糖差点儿一股脑儿吞下了肚。 不会吧,这么快就发生了流血事件。她本能地想要下车。打110跟120的目的是找警察跟医生啊,刚好她们这辆车上的人员配置齐全了。 手握方向盘的沈医生却没有解开车锁。她一只手放在小腹的位置:“我现在不方便。” 沈沐骄傻眼了。也对,孕妇肚子里头揣了个孩子呢。这贸然跑下去,万一有个闪失,麻烦就大了。 “你也别过去了。这不是你工作的辖区,你现在又不当班,执法记录仪什么都没有。到时候她再赖上你,谁都没办法说清楚。” 沈沐骄侧向车门的身体又扳回头。 那漫长的煎熬,她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虽然最后在沈医生的指点下,她成功解决了问题;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询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她是否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诬陷人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那一堆人,谁也没有为污蔑她这个警察受到任何惩罚。她反而得感激他们最后终于帮她证明了清白。 连警察执法维持秩序帮助弱者都有可能被所谓的弱者反咬一口,打掉牙和血往肚里头吞。更何况其他人呢? 所有人都离得远远,谁都不敢近这车子跟车轮下人的身。生完孩子后脸上的浮肿还未完全消失的女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沈沐骄心情复杂地看着窗外,耳边传来沈医生幽幽的叹息:“医生只能治病,却改变不了人的本性。” 占便宜成习惯的人,永远都会忍不住伸手去碰不该碰的东西。 前面的人让出了一条道。王汀跟周锡兵匆匆赶到了现场。夫妻俩蹲下.身开始处理情况。 沈沐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子了。完了,这下子那女的肯定会赖上王法医跟周老师。 沈青静静地看着那对夫妻,手握成拳头堵住了嘴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走吧。” 前面的人让出了路,车子驶离了商业街。 人群渐渐被甩在身后,沈沐骄焦急地等待手机被接通,赶紧嚷嚷:“你们小心啊,这车上车底下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食人树一样,被缠上了,不死都要脱层皮。” 王汀谢过了沈沐骄,挂了电话。听车上的女人眉飞色舞地跟赶来的交警强调:“是她被人推了一下子,倒在我车底下的。” 脚已经血肉模糊的女人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无论交警问什么,她就只会哭。 她当然不是坏人,她多可怜无委屈多无辜。她总要拽个人来承担责任,帮她付医药费吧。她什么都不知道。 交警直接扣下了肇事车辆的行车记录仪。这三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车上还有个孩子,说不定是人贩子呢。 王汀拿出了手机,沈沐骄给她发了好几条语音。 沈沐骄语气急促地述说了自己的遭遇,让她千万小心。尤其是那个小三,最不是东西。根本不能帮她,会咬人的狗不叫,说的就是这种人。 王汀看了眼躺在救护车上依然哀泣不已的年轻女人,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见到了沈青的车子,车子开远了,始终没有回头。 王汀还在医院上临床的时候,同事们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出了医院门,碰上有人需要医生,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最后大家共同得出的结论是,能不露面还是躲远点儿吧。万一有什么不好,那自己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 也许什么时候行善的成本降低了,行善者不用担心承担各种隐性责任,大家才能真正遵循内心的善意。 夫妻俩回到家之后,王汀依然对今天的事情耿耿于怀。 周锡兵察觉到了妻子情绪低落,端了杯水过来给她:“怎么了?我听你跟沈医生说话有点儿怪怪的。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王汀叹了口气,“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在仁安医院跟医学院都转悠过了,她是有口皆碑的好医生,专业能力很强,而且从不参与任何是非。” 人的内心世界几乎都通过言行举止展现出来。 沈青背地里也没跟关美云一家人产生任何交集。她甚至连隔壁实验室的项目参与对象付强,都没有多看过一眼。她从头到尾,好像都完全不认识这家人。 周锡兵笑了:“既然这样,你还忧心忡忡的干嘛。好了,早点儿休息吧。人重要的不是心里想什么,而是看到底做了什么。” 王汀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地喝掉了一杯水,开始翻出手机联系自己的师弟。她要弄清楚,当年那个栗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沈青究竟是单纯地缅怀故人,还是想要暗示他们去查些什么。 真有意思,明明自己已经猜测到沈青想知道这些的目的并不单纯,可是自己却还是不得不按照她的心愿,去调查这些。 师弟的微信回的很快。 这小子够机灵,正好跟那位外科主任一块儿吃饭,索性趁着人家喝得醉醺醺的不提防,直接问了个底朝天。 当年那位黑医的确接诊过那位大哥。黑医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非常肯定,那是正儿八经的枪伤。挖出来的子弹绝对不是自制的土枪。 国内枪支管制非常严格。黑医自己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看到正规出厂的枪伤。后来那人死了之后,他还吓得不轻,生怕有人上门来寻仇。但过了许久,也没什么事发生。他这才敢偷偷摸摸趁着吹牛的时候告诉了自己的师兄。 王汀眼睛一亮,子弹头被这人挖出来了?她赶紧喊丈夫:“周锡兵,说不定有线索。” 如果是正规医院发生这种事,院方肯定要报案,然后子弹头作为重要物证上交给公安机关。但这人是黑医,又对这件事念念不忘,那子弹头很可能还被他保存着。 每把枪的膛线都不一样,正规生产的子弹都有编号,可以查到源头出处。 周锡兵也相当激动,完全没想到他们夫妻就是随便跟熟人吃了个饭,还能挖出这么久远的线索。 夫妻俩分头行动。王汀去找那位黑医前辈的联系方式,周锡兵去跟领导汇报。涉及枪支的都是大案件,轻易不能马虎。 就跟王汀猜测的一样,那颗子弹头并没有被丢掉。非法行医的无执照医生一开始担心公安机关摸上门,他好歹还能戴罪立功。后来时间久了,他也忘记丢掉了,还留在自己的诊所当中。 警方上门的时候,可怜的老黑医吓得不轻,颤颤巍巍地翻出了子弹头,生怕自己也被警察带走。好在警察没空跟他磨叽,还是卫生部门过来处罚他非法行医的事情。 子弹头被技术部门拿去检验的时候,周锡兵没有闲着等结果。 他找了当初负责天鹅宫案子的警察,问清楚了当时的情况,去了一趟监狱。 当初案件的主犯被判处了死缓,入狱时身体就一塌糊涂。进入后熬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人没了。从犯当中倒是有人在天鹅宫干的更久。不过因为这人胆子比较小,所以一直没干什么太大的事情。被囚禁的不少女孩还帮他说好话,因为他日常对她们颇多照顾。 从犯见了周锡兵就腿直抖,还没等他问几句,便竹筒倒豆子直接说了。 他对杜丽有印象,他也不知道杜丽是怎么到天鹅宫的。反正他见到杜丽的时候,杜丽已经开始陪客人吸.毒了。不陪不行,除了陪客人吸.毒,那时候的老板不许任何人给她毒.品。她熬不住。 没客人的时候,杜丽就一个人眼神发直地看着墙,特别瘆人。 “那你知道杜丽是怎么死的吗?” 犯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眼睛躲闪开来,支支吾吾道:“那个,抽死的呗。她瘾.头犯了,搞不清楚剂量,直接一针下去,人就没了。” “从染上毒.瘾到死亡,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就已经要静脉注射了?” 犯人额头上开始冒出油亮的汗珠,他舌头都打起了哆嗦:“领……领导,我真不知道。店里头的人都这么说。十几年前大家抽白的多,不像现在这么花里胡哨的,所以上.瘾也特别快。” “我记得你是判了十年吧?你老婆好像还没改嫁,在外头拉扯着孩子。你想不想立功?要是立了功,那是能减刑的。” 犯人眼睛一亮,热切地看着周锡兵:“领……领导,你不骗我吧。” “立功没那么容易,我们需要的是干货。” 犯人戴着手铐的手抹了一下额头,鼻翼神经质地扩张着。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咬咬牙开了口:“这事其实是先前老板的事情。他已经走了,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有一天,老板再也不过来了。后头的老板来接手了。” “说你知道的事情。” 犯人清了清嗓子,陷入了回忆:“杜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确不是很清楚。我就隐隐约约记得有一次,她刚到店里不久的时候,原先的老板要上她。她大吵大闹,说等她男人来了,肯定不放过他。老板的脸都被抓伤了,从那以后,他才让杜丽接客的。” “杜丽究竟是怎么死的?” 犯人又忍不住紧张了:“这我的确没亲眼所见。当时店里头隐隐约约有人传,杜丽的男人找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杜丽就死了。还有人说听到了枪响。” “枪?” 犯人讪笑着:“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说老板手上是有枪的。事实上,老板就是个高级马仔,后头还有大老板。不过我们这些小的,谁也没见过大老板。” 周锡兵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人开了话匣子之后,便滔滔不绝。杜丽在店里头一直都十分暴躁,一直想要戒.毒,可是每次老板都会在她最煎熬的时候把毒.品拿到她面前。她自己不碰,老板也会强行给她打针。 后来店里头被查过一次,杜丽应该是想逃跑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又回店里头了。有可能是因为毒.瘾犯了,熬不住。 “她死的时候,我没看到人。就是听店里头不时有人在传。还有人说老板肯定会被报复,结果很长一段时间都什么事情也没有。直到过了一年多差不多两年的时候,原先的老板才突然间失踪了。都说是被人枪杀了,但具体情况,我是真不知道。” 周锡兵点点头:“现在你交代的内容还是太少了。要是你真想早点儿出去,就好好想这些事。要立功的话,得有硬货出来。别忘了,背后的大老板再神秘,总归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的。” 犯人又开始不停地擦汗,连连应声。 周锡兵回了家,跟妻子说了自己在监狱里头听到的消息。 王汀面色凝重。她临下班之前,特地跑了一趟技术鉴定室。那子弹头初步线索已经出来了,高度怀疑是从军中流出的。 “你说,沈青提起这些,到底是不是偶然?” 周锡兵摇摇头,十分老实:“我猜不透。不过这人的触觉极为敏锐,好像非常擅长捕捉信息。” 王汀轻轻地吁了口气:“是啊,聪明到让我觉得害怕。她好像清楚地知道我们调查到了什么东西,然后极其配合做出恰到好处的反应。可她究竟隐藏了什么,我却一点儿都摸不到边。” “不用想那么多。她父母早逝,多年独自在国外,说不定已经习惯封闭自我了。还是那句话,评判一个人,不是看想什么,而是看做了什么。对了,我现在怀疑杜丽的死跟天鹅宫前任老板的死有关系。” 从犯人的描述来看,杜丽被带到天鹅宫不是意外。她很可能之前就认识天鹅宫的这位老板。 沈青说过,杜丽是位有一定社会阅历的女性。从风控角度来讲,她并不是位合适的被囚禁者,因为不稳定的因素太多,这么做风险太大。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杜丽的男友田大鹏当年要到江州做物流生意,这意味着他在江州很可能有地头蛇做合伙人。毕竟外来户想落脚,不是件简单的事。那囚禁杜丽的这位天鹅宫前任老板,会不会就是合伙人?” 周锡兵点点头:“很可能。当时田大鹏被警方抓了,生意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也许这人想独吞了他跟田大鹏合伙的生意,所以拿杜丽下手。有可能是为了泄愤,也有可能是想控制对方为自己所用。” 王汀捏了捏眉心,陷入了沉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后来老板被杀,是不是田大鹏报复?这人此后十几年的时间都没再找女人,似乎对未婚妻情根深种。 田大鹏杀了背后有人的老板,居然还能全身而退。他身后到底又是谁在庇护他呢?这个人跟枪有没有关系? 周锡兵伸出手帮妻子按摩头部,安慰道:“不用想那么多,现在有了方向,就能调查下去。与其猜来猜去,不如先明确了子弹的来源。” 王汀就势靠在了丈夫怀里头,一边吃着丈夫喂给她的葡萄,一边皱眉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突然间改名字?改名字意味着什么?”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周锡兵笑了,“你又在想那位沈主任的事?她改名字其实不算多奇怪。她父母毕竟都死在她面前,她肯定想重新开始生活。” 王汀捂着脸,声音闷闷的:“我查过他父亲的死亡记录,的确是醉酒窒息而已。” “那不就结了么。”周锡兵哑然失笑,“你就是想太多了。” 王汀点点头:“我的确有这个毛病。其实我到现在都对关美云的死有疑惑。” “证据链不是很清楚了吗?” 王汀叹气:“就是因为太清楚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多巧合凑到了一起。而且都是别人主动找出来,送到沈青手里头的。 如果关美云死亡之后,沈青很快就发现化验单有问题,那就不奇怪。实习生是经常会忘了及时黏贴化验单,而且那份病历很快就被收走了。但是电脑上是可以查到化验结果的。” 周锡兵笑了:“没什么特殊情况也想不起来查吧。她一直都坚持要求尸检的。” “这是最玄妙的地方。激素检查的化验单一般是当天下午才能返回。这个时间段,沈青下夜班,完美避开了。 检验科发现数值超高,第一反应基本都是标本污染,会要求送检科室再抽取血样复查一次。接电话的人要么是护士要么是留守的研究生实习生,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这人经过了抢救。最重要的一点是,病历已经被封存了,他们不知道血样具体在什么时间抽的。 医院各个科室隔一段时间都会整理数据,危急值登记上报是检验科的惯例。仁安医院检验科目前负责这件事的人跟沈青关系不错。这意味着,她很有可能会留心这些数据,起码会在统计的时候,再跟沈青核实一遍。” 周锡兵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妻子脸上:“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沈青算好了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王汀皱了下眉毛,“而且没有任何依据的猜测。因为从关美云住院直到她休克,沈青根本就没接触过她本人。” 周锡兵笑了:“既然没有依据,何必想那么多呢。” “我真正想不通的事情是,为什么凶手要是关珊?” 如此缜密的证据链,完完全全将关珊钉死在凶手的位置上。他们看到的事实,也许都是沈青想让他们看到的。 “关美云当年介入沈青父母之间的感情,沈青恨她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杀关美云的凶手,必须要是关珊呢?” 周锡兵啼笑皆非:“因为关珊恨关美云啊。你自己也说了,关珊拥有完美的杀人动机和证据。这些总不能是沈青强行安排到她们母女身上的吧。沈青之前跟他们家都没任何交集。” “不对。”王汀依然无法释怀,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让付强成为那个凶手更理所当然。 关美云死了,理论角度上关珊是医院赔偿跟保险赔偿金的获益人。可如果关珊也死了呢?付强跟关珊是夫妻,他们没有孩子。他是天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为什么他们看到的凶手不是付强? 周锡兵哭笑不得,他觉得妻子都有点儿走火入魔了。他调侃了一句爱人:“再这么下去,我觉得雷震东都没你懂沈青。” “你错了,我怀疑雷震东知道很多事。”王汀摇摇头,“可惜的是,雷震东这人太缜密了,滴水不漏,我没办法知道更多的情况。” 她想不通却不愿意放弃,索性拨通了赵建国的电话。沈青跟关家母女产生交集,是因为多年前母亲遇害一案。命运像是一个轮.盘,从此以后,朝着不可琢磨的方向运转。 赵建国已经开始泡脚,准备休息了。 接了王汀的电话之后,他叹了口气:“那件事的确对小雪打击非常大。她原本虽然安静,但还是很爱笑很愿意跟同龄人玩在一起的。从那件事之后,她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王汀喃喃道:“她何必这样自苦呢,总还是有朋友的。” 赵建国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其实也怪这孩子太敏感了。她回家的时候,她母亲刚遇害。120的医生多嘴,说什么要是再早一步有人急救,说不定她妈就还能抢救回头。后来这孩子高考的时候,报的全是医学院。我们都说她是因为她妈。” “你的意思是,沈青将母亲的死归咎于自己?”王汀哑然,“那种情况下,她就是会急救也没好办法啊,大量失血,就是进了手术室,都未必能抢救回头。” 赵建国跟找到了知音一样:“就是这个道理啊。那120的医生上下嘴皮子一搭,简直坑了这孩子一辈子。有一次我们公安局年会,我喝多了,跟她道歉,一直没找到凶手。结果你猜那孩子怎么说?她说是她害死她妈的。这话比当面打我耳光还让我难受。” 王汀挂了电话之后,喃喃自语:“女儿害死了母亲,然后呢?” 十八年前,林雪害死了母亲。过了三年,她改掉了名字。这世上再也没有林雪。 “周锡兵,一个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意味着什么?” 周警官放好了洗澡水出来,闻声一脸茫然:“应该是死了吧。” 对!王汀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没有女儿了,就意味着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沈青真正想做的事情,是让关珊成为杀母凶手后死去! 当年发生的事情,她要完完全全地复制在关家母女身上。她和她的妈妈都死了,关美云母女也必须死去。 96.上吊的女人 那个最有可能是杀害林副局长夫人的人, 身高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 档案中,关珊身高一米六二。十五岁那年,她很可能就是一米五几。 案发当日, 现场的门窗都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这意味着凶手应该是拿着钥匙进的房门。 林副局长与关美云有染, 关珊可以趁机复制林家的钥匙。 从关珊当日在电视台的表现来看, 她对于林家抱有一种奇怪的执念。 其实这并不奇怪,妓.女尚且想从良, 从小跟着当二.奶的母亲受尽了周围人奚落的关珊, 内心深处大概也渴望着正常富足的生活。 也许对她而言, 成为林副局长的女儿, 就是她最接近梦想的时刻。 当天中午,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潜入了林家。也许是跟女主人产生了纠纷, 也许是慌乱之下突兀地出了手,最终女主人倒在了血泊中。慌乱的凶手急急忙忙逃跑。很快林家的女儿就回来了,目睹的母亲的死亡。 林副局长知道这件事吗?案发当时, 他是不是返回了家中?他究竟又做了哪些事? 对了,那个时候, 关美云怀着林副局长的儿子啊。 王汀从来不敢小看传宗接代的魔力。即使大清国亡了这么多年,谁家也没皇位给儿子继承, 可是不少人的执念顽固到可怕的地步。 为了儿子,他们可以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数十年前,各地层出不穷的残杀女婴案就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案发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会不会是因为有人打扫了现场?林副局长是刑侦高手, 他熟知警方办案的流程。 当时曝光了凶手的身份, 同时意味着曝光他的婚外情。众所周知的秘密与彻底大白于人前的私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只是八卦,后者可以彻底毁掉一个正处于上升期青壮派官员的前途。 王汀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儿子与仕途结合在一起,已经足够组成出轨的男人包庇小三女儿的理由。 也许林副局长的业务能力的确很强,但是一个人的业务能力与他的良知道德水平未必成正比。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沈青所有的行为都能得到解释。 十八年前,十五岁的林雪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她无能为力。于是,她也死了。 十八年后,变成了沈青的她,终于开始报仇雪恨了。 只是,现在对死刑的审核越来越严格。如果不是影响特别恶劣的凶杀案,法院基本上都会酌情审判为死缓,真正执行是新的人并不多。 沈青既然算无遗漏,为什么会考虑不到这一点。她难道忽略了这件事吗?她对关珊的惩罚仅仅只是限制对方的人身自由,让对方在监狱中度过二十年吗? 周锡兵过来揉妻子的脑袋:“睡吧,说不定睡一觉,你就能想通一切了。” 王汀依然放不下,她又拨了一次赵处长的电话。然而时间太晚了,赵处长已经关机睡觉了。 周警官哭笑不得地搂住妻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睡觉睡觉,睡醒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反正不是沈青杀的关美云,那不就完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啊。她什么都没做,她要报复的对象就已经开始了扑朔迷离的自相残杀。 王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陷入梦乡之前,她还在疑惑,难不成沈青理解的死亡是精神上的折磨。沈青希望关珊跟她一样体会着害死了母亲的痛苦,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这种痛苦啃噬折磨? 人与人是不同的。沉湎于毒.品的关珊真的会持续性痛苦下去吗? 这一夜,王汀睡得不算好。清晨闹钟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她先从噩梦中惊醒。 不,不是的!沈青是要让关珊自己杀了自己。 因为当年的林雪是自己决定消失的。 “快,周锡兵,赶紧联系看守所,注意关珊的情况。” 被摇晃醒了的周警官满脸茫然。好不容易周末放假,老婆为什么一大早天都没亮,就说什么关珊。 “关珊会自杀,她一定会自杀的。”王汀翻身下床,开始找女子看守所的电话。 所有人都认定了关珊是杀母凶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她想为自己辩白,然而谁都不会听她的声音。 视频录得清清楚楚,她亲手将那管致命的肾上腺素换进了护士的治疗盘中。 关珊在警局的崩溃也许并不是装的。她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跟丈夫已经勾搭成.奸。出轨的婚姻当中,遭受背叛的对象往往最后一个知情。 比起丈夫的拈花惹草,母亲的背叛才是她最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始终认为自己的人生悲剧是母亲一手造成的。然而她已经跟母亲成为奇怪的共生体。她从来没有试图真正离开母亲,她以为她们彼此是互相依存的。 既然如此,关珊的杀母动机真的确凿吗?她真的知道自己递给母亲的不是生理盐水而是肾上腺素吗? 话筒中传出的嘟嘟声无比漫长,那尖锐的声音简直要戳她的脑仁。 被吵醒的丈夫正在找值班狱警的手机号码,试图双管齐下。 好在足足过了十几声之后,值班电话终于被那头的管教干部接起来了。 凌晨五点多钟,正是好梦怕吵醒的时刻。不幸的狱警声音里头还带着浓浓的困意:“喂——” “请你赶紧去三号监室,注意一位叫关珊的嫌犯,她有自杀倾向。” 值班狱警相当崩溃,有自杀倾向的嫌犯多了去,她们难不成二十四小时贴身盯着?可她又不好硬怼回头:“我刚看过没多久,她们都睡着呢。” “快点过去!” “领导,快来人啊!有人上吊了!” 话筒中的声音几乎跟值班室门外的吵嚷声同时响起。值班狱警脑子一激灵,已经顾不上询问王法医是怎么猜到的了,赶紧匆忙往监室跑。 完了,当班的时候出现了嫌犯自杀。要是抢救不回头,当班的所有人都要跟着吃排头。 狱警匆匆忙忙赶到了监室。原本应当睡得香甜的众人全都被外头的响动惊到了,还有人试图往外头张望,被协警厉声呵斥着,又悻悻地缩回头。 关珊是凌晨五点半的时候,被同监室值班犯人发现不对的。 值班的两个人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直接闭着眼睛在监室晃来晃去。直到撞到人,忍不住嘀咕着揉眼睛的时候,值班的羁押犯人才瞪大了眼睛。 监室的门框上挂着个人,身体跟麻袋一样摇摇晃晃,眼睛睁着,舌头已经拖出了嘴巴。值班的犯人吓得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往后挪。还是同监室的老大见过大世面,躺在水泥床上骂:“快点把她放下来!” 然而值班的两位女犯人,身材都比较瘦小,根本抱不动她。监室当中也没有剪刀之类的金属锐器,她们也扯不断绞成绳子的床单。 等到被惊动的狱警匆忙赶到的时候,关珊已经没了呼吸心跳。 水泥床头上,放着她的遗书:沈青杀了我母亲,我冤枉!沈青,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杀了你妈,你是你的报应! 报应的报字,她还写错了,写成了抱。 遗书下面空白处有一团模糊的暗色痕迹,仔细看,才能辨认出那是她自己咬破了手指头写的的一个血冤。 看守所的医生跪在她身旁,拼命地按压着她的胸口。旁边一圈人都紧张地盯着她。有人在叱骂,有人吓得哭了起来。 窗外,显出了一线鱼肚白。黑夜即将退去。 沈青在床上翻了半个身,脑袋蹭了一下凉被。足足过了五分钟之后,她才睁开眼睛,艰难地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睡意惺忪安抚着怀里的宝宝:“乖乖的啊,妈妈今天有硬仗要打。” 开诊所要做的前期准备实在太多了。虽然目前政策鼓励医生自由执业,可是方方面面的手续都要自己去跑。从商业角度选中的诊所地址,主管部门未必会批。退而求其次的地方,房租又贵得吓死人。做生意讲究成本,如果收支不平衡,她就没有办下去的意义。 辛子墨帮她联系了一位重要的领导,大家一块儿坐下来聊聊,起码在政策把握上更加准确点儿,少做点儿无用功。 她慢条斯理脱下了身上充当睡衣的男式T恤,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指望你啊,连个味儿都没了。幸亏我还有宝宝。” 要是雷震东在面前的话,这人肯定会强词夺理。她一个人能生出孩子来?再好的地没种子,照样长不出瓜果。 呸!她忍不住啐了一口,她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流氓。 沈青拿起T恤衫放在鼻子底下吸了口气,然后又泄愤的在衣服上咬了一口,好像在咬雷震东一样。 她在床上歪缠了半天,终于不得不再度爬起来,刷牙洗脸换衣服。 江阿姨起床一贯早,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年纪大了觉少。 沈青出房门的时候,厨房里头已经飘出了白粥的清香跟下饭菜的鲜咸。 江阿姨伸出脑袋:“沈医生,现在开饭不?” 客房的门开了,雷父雷母也相继走出来。原本按照雷母的意思是辞了家里的阿姨,都眼下这光景了,家里没几个人,还非得找个保姆伺候不成?能有多点儿家务活,搭把手的功夫全干完了。 沈青直接告诉她保姆的工资是事先支付的,提前辞退人家,这钱还得给人家。 雷母捂着发闷的胸口在屋里头唉声叹气了一个中午,赶紧又起床做事。 她是老财务出身,虽然后头当了多年领导,但现在给小厂子代代账,还不是多难的事情。 沈青非常佩服公婆的适应能力。 也许就像雷震东说的那样,他们是真正吃过苦的人。所以飞来横祸降临的时候,她的婆婆除了抹着眼泪哭过一回以外,很快就又站起来找工作。而不是哭哭啼啼地躺在家里头,等着谁大发慈悲来拯救。 一万块钱有一万块钱的活法,一千块钱有一千块钱的日子。 就连老实了一辈子的公公,也被婆婆硬逼着去超市当理货员。钱是不多,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还能干活的人,凭什么躺在家里不动。 沈青十分担心连给老人会累出病来,得不偿失。 她婆婆倒是想得通透:“怕什么,我们看病直接回单位报销。”他们可是退休国家干部,他们有底气。 “妈,你们真的不用这么辛苦。这里里外外的,你们累出个好歹来,我怎么跟震东交代啊。”沈青将咸鸭蛋往婆婆面前推了推。 雷母一边就着咸鸭蛋滴油的蛋黄喝粥,一边强调:“交代什么啊?有什么好交代的!我是为了我孙子,好好好,孙女我也认。” 雷父倒是担心地看着儿媳妇:“小沈啊,你都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周末就在家歇歇。” 雷母鼻孔里头出气:“我知道我们两个老的没用,挣钱少。可我们加起来干一个月,给我孙子孙女儿买你八天的假期行不?你的时间我们买了!” 沈青哭笑不得:“妈,你别这么说。我都已经答应朋友过去帮忙了。我现在突然间不去,人家上哪儿找人顶我的岗位。再说了,真不累。一上午就十几个号,毛毛雨。” 她还没跟公婆透露自己准备开诊所的事情。 她婆婆有点儿炫耀党,现在儿子落难了,愈发需要新的骄傲点。很可能她前脚说出口,后脚她婆婆就有能耐宣扬的全世界都知道。 枪打出头鸟,何况是她这只正处于水逆期的倒霉蛋。万一招惹了人眼红,再给折腾出点儿事情来。她到底还养不养胎了。 雷母硬逼着沈青吃完了一大碗白粥还压下去两个包子,再三强调:“这怀孕了就没有吃得下吃不下的道理。我怀震东的时候,不照样吐了压着自己继续吃。所以震东从小身体好啊,不费神。” 沈青硬着头皮吃东西,心里头吐槽,就吹牛吧,婆婆还真是会表功劳。 才不是呢。雷震东都说了,他妈就是嘴馋,叉开来吃,光盯着肉吃。结果营养不均衡,肉全长她自个儿身上去了。他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后来上了个武术班跟着练拳,身体才好起来的。 老太太果然可以肆意组合人生经历。 辛子墨给沈青介绍的这位老太太属于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对于政策的把握,她有一肚子的心得。 辛医生笑嘻嘻地给双方做了介绍,开玩笑地看向今天的贵宾:“杜主任,我绝对不拉拢腐蚀你吧。看,正经的,上午说事,坚决不拉你上酒桌。” 杜主任笑了笑,目光落在了沈青身上:“就该这样,有事说事。食不言寝不语,在饭桌上能说出什么事情来。” 沈青本能地有点儿紧张,她不擅长应对领导长辈,从小就这样。身体变成了雷达,浑身的探测器都要打开,努力捕捉对方话里头的每一个深意。 “你自己出来准备单干的目的是什么?”杜主任平静地看着沈青,“说说你的想法吧。” 沈青微微笑了:“说起来可能有点儿假大空,自己创业肯定不会跟钱有仇。不过,我想自己开诊所主要动机还真不是为了钱。为钱的话,我在外资医院坐门诊,收入并不低,周末还能去其他私人医院赚点儿外快。” “为了打出自己的知名度?将你被舆论关注的热度变现吗?”杜主任轻声细语的,说出的话却不算温和。 沈青摇摇头:“我得承认,舆论的过度关注虽然严重伤害了我跟我家人。但实际上,从某种意义来讲,我的确成了网络红人。这对我创业有一定意义上的帮助。不过,我并不想出这个意义上的风头。 我也不是为了自由。我目前的情况就挺自由的了,算是实现了多点执业。 我真正想要办自己的诊所,算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我在公立大医院工作过,我最大的感受是基层医疗在人生病后的角色缺失。 很多病人根本没有必要去三甲大医院排队。三个小时的等待,医生只能给出三分钟的诊疗。医患双方都痛苦都不满。因为很多时候,病人需要的更多是安慰跟支持。 我还记得我没出国,在国内医学院读大三的时候,去医院见习。其实那时候我什么都不会,但是带教老师要求我们下病房去了解病人的情况。时间久了,病人出院的时候,会特意过来找我们这些娃娃医生,感谢我们的安慰。 医患双方原本是信任托付的合作关系,大家都有同样的目标。” 杜主任点点头:“那你理想中的模式究竟是怎样的。” “急诊中心加社区医疗模式。诊所可以提供□□。” 沈青将自己准备的资料往杜主任的方向推了推。 杜主任点点头:“先放着吧,回头我再细看。” 辛子墨一直在旁边做壁上观,见沈青跟杜主任聊得差不多之后,他才摸摸鼻子道:“嗯,我还指望你办起来,我到时候可以过去坐坐门诊。” 两人都笑了。 杜主任点点他:“说的好像谁拦着你不让你出去坐门诊一样。到底是谁成天抱怨累得动弹不了啊。” 辛子墨也跟着笑:“这不是人家医院只认高级职称么,我这距离升副高还遥远着呢。” “你自己不抓紧了,能怪谁?不是阿姨我说你,你就是太得过且过了。” 辛子墨赶紧求饶:“你们聊,我出去抽根烟。” 杜主任笑着摇摇头,半嗔半怒地抱怨了一句:“这孩子。我都替他爹妈愁。” 沈青笑了笑:“辛医生人很好,我们一批进医院的,都拿他当我们的精神领袖。” 辛子墨的夫人是杜主任的姨侄女儿。 “还是比不上你。”杜主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拍了拍沈青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看到你现在这样,我跟我家老葛总算是放心了。你这孩子也真是见外,直接找我就好,干嘛还非拉着辛家的孩子。” 沈青心中一动,不好意思地笑:“这么多年都没看望过您跟叔叔,我怕冒冒失失的,打扰了你们。” 之前辛子墨跟他说了要带她找杜主任时,她就仔细搜集了杜主任的资料,意外发现杜主任跟她母亲居然是大学校友,而且还是同专业同一届。 原来妈妈真的跟杜主任认识。 “你这孩子就是太谨慎了。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跟你叔叔都是你妈妈的好朋友,我们早就想见见你了。”杜主任拍拍她的手背,求证道,“你妈妈以前跟你提起过我们吧。” 沈青悄悄掐了下放在桌子下头的手心,依旧微笑:“妈妈有时候会说上学时候的事情。我高考志愿最初填的也是江州大学。后来是外婆帮我改的志愿。” “你外婆是有远见的人,你妈妈要是跟你一样,遵循你外婆的意思,也不至于……”杜主任说不下去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妈妈那时候真是全校风云人物,多少人爱慕的对象啊。” 沈青垂下了脑袋,抿了抿嘴唇没吭声。 “少女情怀总是诗。”杜主任长吁短叹,“婚姻还是要讲究门道户对的。新市那么小的地方,各方面都落后。她成绩那么好,人那么聪明,却为了家庭自我牺牲。对女人而言,自我牺牲是最要不得的。我就没看过有哪个自我牺牲的女性真苦尽甘来了。” 沈青似乎不自在起来,小小声地辩白:“爸爸……” “不说了,说到底是他不知道珍惜。从他们结婚起,我们这些朋友就提着心。后来看你爸爸发展不错,有机会进省厅了,我们都为你妈妈高兴。以为她真的熬出来了。谁知道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沈青纤长的脖子弯成了柔弱的弧度,看得杜主任一阵心痛。 也许年少时,朋友之间还有相互较着劲的嫉妒。可时光冲淡所有可能存在的龃龉,剩下的,全是对挚友的怀念与不甘。 “我们那时候不像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刚毕业那会儿,大家通信还频繁,后来各自成家立业,事情多,信件往来就渐渐少了。” 当着朋友女儿的面,杜主任没好意思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怀疑是林家穷,嫁进去的朋友舍不得信封邮票钱。加上地方越小越穷,重男轻女的思想就越严重。她这位朋友高门低嫁,过得并不如意。 沈青嘴角微微翘了翘:“我小时候比较皮,妈妈照应我很吃力。” “不皮的,你从小学到中考成绩,我都看到了。” 沈青惊讶地抬起了头。在她记忆当中,母亲几乎没有离开过新市。这位杜主任,到底是又是怎么知道她成绩的? “没错,你妈签离婚协议之前,找的帮你找江州学校接收的人,就是我。”杜主任爱怜地摸了摸小辈的脑袋,“我那时候在教育局工作。” 多年未联系的朋友辗转着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杜主任就觉察出不对劲了。 虽然朋友说的婉转,觉得江州教育质量更好,对女儿将来的发展有益。但是杜主任抱怨了一通“你早点儿干嘛去了”之后,还是逼问出了朋友准备离婚的事情。 杜主任很高兴,她一直认定了新市那小地方的穷小子配不上她的朋友。早离婚早解脱,就她朋友的人才相貌摆在这里,离婚带个孩子又怎么样?多的是有见识的好对象。 “你妈把你的成绩单寄给我们看,我们几个朋友都庆幸。你妈离婚那叫及时止损,何况她还把你教育得那么优秀,有什么好惋惜的。那时候我家老葛的堂哥就在省中当校长,我们准备让你去省中上高中。至于你妈妈,她英文那么好,正好可以去省外贸公司当翻译。” 沈青微微欠了欠身:“谢谢叔叔阿姨费心了。” 杜主任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没想到啊,后面就没了下文。我刚好出国进修去了,隔了两个月我问我家老葛。他下乡工作一直没顾上。我们还以为你妈又心软,舍不得离婚了。再找人打听,才知道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沈青赶紧抽了面纸递过去:“阿姨,您别难过了。” “好,我不哭,你也别哭。”杜主任咬牙切齿,“不管你怎么看你爸,在我们眼里头,他就不是个东西!他以为自己能调到省厅就是鸡毛飞上天了?呸!这种无德无底线的人,根本不配当国家干部。” 他们不会让他升官发财死老婆,得意到底的! 只有跌在谷底爬不起身,他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沈青在心头苦笑,原来林副局长一直升不了职,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头。 97.自由的雷总 王汀赶到看守所的时候, 医生正式宣布抢救失败。 关珊死了。 年轻的女人面色青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已经散大扩散, 身体都僵了。 看守所的医生眉头皱得死紧。她赶过来的时候, 就没希望了。人早死透了。 王汀曾经看过关美云刚死的时候, 医院太平间拍的照片。 这一刻,眼前的场景跟脑海中的记忆发生了诡异的重叠。不愧是母女, 她们长得真像啊。 王汀捂住了嘴巴, 挥了挥手, 侧过身去。看守所的医生立刻拿床单盖到了死人脸上, 仿佛泥土覆盖了棺材。 窗户开着,西南风猛烈地吹来。明明夏天还没走远, 天亮了,风吹在人脸上却是寒冰刃割了一样又冷又痛。 “一个个,全都隔离开来, 查,赶紧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看守所的所长也从开会的路上匆忙赶回头了。现在最强调的就是安全, 这么多人看着,这么多监控摄像头, 怎么还让人死在了看守所里? 关珊为什么要自杀啊?自杀的嫌犯无非两种:一是贪官污吏牵连甚光,死了一个保全家。二是对未来彻底失去了信心,宁愿一死。 其实求死是很难下决定的, 生物的本能都是拼命求生。 “把她进来之后有哪些人探望的录像都调出来, 仔细查。” 人不会无缘无故就自杀, 总要有什么触动了她。 王汀掏出了手机,平静地拨通了沈青的电话:“关珊死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点儿困惑:“怎么回事?看守所里头还能有毒.品吗?” “你为什么会想到毒.品?”王汀敏感地反问。 手机里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惊讶:“难道不是毒品吗?关珊才三十多岁,看上去不太像是有什么基础性疾病的样子。看守所现在管理很严格啊,总不至于有躲猫猫发生吧。吸.毒猝死是我能想到的最大可能。” “她上吊自杀了。”王汀看着窗外。树上挂了装饰用的灯笼,今天风大,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上吊的女人悬挂着的尸体。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吃了一惊:“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所有人都认定了她杀了她母亲。” 沈青似乎笑了,话筒里传出了轻微的噗噗声,她非常认真地给王汀分析:“关珊不是一直都不承认吗?再说其实证据链并不是无懈可击啊。” 注射器上留下的指纹并不完整,那么小的注射器针筒又能够留下多完整清晰的指纹呢。残缺的模糊指纹,可信度本身就要打上折扣。况且虽然视频拍下了关珊调换护士的注射器画面。可是谁又能够证明注射器里头究竟什么呢。 关珊甚至可以说护士拿过来的药物本身就是肾上腺素。护士为什么要害关美云?因为沈青跟关美云有仇啊,她就是想关美云死。她是主任,是上级医生,她收买了这些人。反正最后尸检也查不出来肾上腺素究竟是什么时候打进去的。 那为什么沈青会突发奇想查肾上腺素水平?那不是她自己想从病人骨髓里头榨出油,一不小心查多了么。医生都爱开大检查单,好拿提成。她不心虚?她要是不心虚的话,为什么一直藏着掖着不说,直到被人发现有问题,她才装无辜说出这件事? 反正医院的人都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会污蔑无辜的老百姓。 说不定,她早就发现了关珊换注射器的事情,刚好彻底拉人当替罪羊! “其实证据有很多漏洞,疑罪从无,检察院未必会送审。” 所以,你才逼着她自杀吗? 王汀在心中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关珊不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她有时间证人。案发当日中午,关美云母女叫了外卖。楼下饭店的服务员以及账单都可以作证。赵处长他们没有忽略掉这对母女,从一开始就对她们进行了排查。” 十八年前的外卖行业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发达。一般的人家几乎都自己做饭吃,点外卖让人送上门,那是懒婆娘才会做的事。 关美云母女都是会享受的人,家里头几乎不开火,全靠上饭店跟点外卖过日子。那天中午,她们特地点了好几个菜。现在想来,应该是为了招待原本打算过去看望关美云的林副局长。 沈青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丁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王汀忍不住一阵焦灼,她完全摸不清楚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声音:“案卷当中有饭店老板跟服务员的证词,还有当天的外卖单子,她们母女的确在家。” 从关美云母女的住处到警察小区,坐公交车需要四十分钟,打的的话也得半个小时。关珊根本做不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行凶杀人,然后返回家中。 那个年代的外卖都是连着餐盘一块儿送过去的,服务员还得上门将吃剩下的东西连碗碟饭盆端走。 沈青似乎十分不理解王汀为什么这样激动:“我没有说警方疏忽了啊。人证物证俱全,我也没有想说什么啊。” 王汀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就像沈青说的那样,看似无懈可击的证据,其实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漏洞。 人的认知其实具有偏差性,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 从事服务行业的人几乎都体现出顺从型的人格特点,这是他们长期职业训练的结果。他们会习惯性地遵循客人的意愿,容易接受暗示。 案发当日,关美云母女应该的确点了饭菜。但是饭菜送到的时候,家中未必是两个人。等到来收盘子的时候,也许关珊回来了。这会给作证的服务员形成心里错觉,家里头一直都是两母女在。 尤其当警察问上门,关美云又主动提起自己点了外卖,饭店服务员可以帮她们母女作证;警察再向服务员求证的时候,服务员会习惯性地赞同客人的说法。因为人的潜意识都害怕麻烦。 她们母女甚至不用收买任何人,就有了现成的时间证人。 这其中,有没有林副局长的指点? 沈青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在怀疑我吗?” 王汀没有回答。 她听到了话筒中传来的苦笑:“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从沈警官开始,到赵处长再到你,你们都认定了我跟关美云母女的死亡有关。” 王汀有种被人当面戳穿的狼狈:“案件调查,我们都需要找大量相关人员问话。” “关美云死在我的床位上,沈警官跟赵处长怀疑我,我还勉强能够理解。毕竟医生都需要举证倒置。只是王法医,我最后一次见关珊应该还是在电视台。我跟她没有任何联系,你能否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让关珊自杀的呢?我难道能够用意念控制别人吗?” “沈主任,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么说。” “不,王法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现在可以对天发誓,拿我肚子里的宝宝发誓,除了关美云跟付强的丑事曝光之后,我曾经推波助澜过以外,我没干过任何事。关美云以及关珊的死,跟我没关系。我既没有给管关美云那支肾上腺素,也没有提供关珊上吊的绳索。” 王汀立刻劝阻:“你不要这样说。” 沈青苦笑不已:“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无论我怎么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我想办法找到了证据,你们依然觉得这是我精心安排的。我想说的是,他们不配,他们那么脏,不值得我动手。” 话筒传来短促的“嘟嘟”声,被激怒了的沈主任挂了王法医的电话。 王汀摸了摸手机,忍不住苦笑。她似乎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就像沈青强调的一样,关珊与沈青最后一次交集是在电视台演播厅,此后两人再无联系。 沈青又是怎样做到让关珊心理崩溃,然后自杀的呢? 看守所里头的人都面色凝重,三号监室的犯人全部被带出去隔离审查。监控录像全都被调出来细细查看。 关珊凌晨五点钟不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绕过了监控,再没出现。 值班的管教干部哭丧着脸向王汀抱怨:“这怎么预防啊,防不胜防。” 监控永远都有死角,屋子里头已经没有任何锐器,可是看守所总不能连犯人们的床单都收掉吧。以前还有犯人拿着面纸贴加官,硬生生憋死了自己。说到底,人只要存了想死的心,总能挖空心思找出办法来。 凌晨四点钟到六点钟负责在三号监室内巡逻的犯人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就说自己不能值这个点儿的班,本来这时候就最困,她又爱睡觉。 王汀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在监室里头走来走去,最终目光落到了报纸上。 为了丰富犯人的精神生活,每间监室都订了一份江州都市报。 王汀仔细地翻看着报纸,等翻到了最新一期,也就是昨天下午送到的报纸时,她皱起了眉头。 那是一份所谓的深度报道,记录了关珊三十三年的人生。采访对象包括以前伺候过她们母女的保姆,关珊曾经就读过的学校,还有她在社会上的朋友。 核心词就是失败,失败的母亲带着失败的女儿,她们的人生充满了失败与对彼此的憎恨。 保姆不止一次听关美云抱怨过,如果没有关珊这个拖油瓶,她也不至于高不成低不就。她甚至将林副局长最终没有娶她,归咎于关珊的拖累。人家嫌弃这个便宜女儿名声不好。 关珊对自己的母亲也是诸多怨言。因为母亲始终不能为她提供她想要的生活。 即使没有付强,她们母女之间也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王汀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再没有什么,能够比充满失败毫无希望的人生更叫人绝望了吧。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再也看不到未来。 这份报道,也许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汀掏出了手机,给沈青发了条微信:“关珊在遗书中说,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杀了你母亲,这是最大的报应。” 她做好了被冷处理的准备,却不想沈青的回复居然相当快:“寻找凶手,抓到凶手并且惩罚凶手,难道不是你们警方的工作吗?难不成,你们还以为关珊真的知道是谁杀了我母亲?这不过是她临死前再膈应我一次而已。” 就跟无能为力的小孩,打架打输了,往对方身上狠狠吐口唾沫一样。没有实际性的杀伤力,纯粹为了恶心人。 “关珊如果真的知道是谁杀了我妈,她会不拿这件事来勒索我?”沈青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她真像自己口口声声宣称的那样,根本不要钱吗?别开玩笑了。她从戒.毒.所里头出去第一件事就是硬性替付强拿走了实验补贴,然后急吼吼地去买毒.品。她一个瘾.君子,会不要钱?” 王汀完全没有办法反驳沈青的话。因为对方句句在理,完全合乎逻辑。 “关珊并不知道谁是凶手。她这么说,不过是想让我跪在她面前求她而已。我曾经为了见我外婆最后一面,跪在她面前磕头。可是她并没有放我出去。我不至于蠢到还会央求她。” 王汀强调:“她自杀了。” “你怎么知道自杀不是一种要挟的手段呢?看守所里头一直都有值班人员。外头有管教干部巡逻,里面有犯人来回走动监视。这个过程中,她完全有很多机会被发现啊。” “她没有试图获救。” “也有可能是假戏真做。她想呼救的时候,已经没办法喊叫了。昨夜风大,或许风声掩盖了她发出的声响。” 沈青收回了手机,慢条斯理地洗干净了手。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色,怀孕的确影响人的状态。她总觉得自己的脸圆了一圈。 算了,不去看雷震东了,省得这人又笑她。最讨厌的就是他。 今天中午,杜主任做东请她跟辛子墨吃饭,奖励医生主动下沉加强基层医疗力量。 雷震东对着水煮肉食不知味。看守所的大师傅永远有能耐将荤菜做到连猫狗都不想闻一口的地步。明明是红烧肉,硬是烧成了柴火棍。 一号铺心情相当不错,甚至主动开口邀请雷震东跟李志忠:“吃啊,你们不觉得这味道挺像烤肉的吗?老六,你多吃两口,出去了可吃不到独门秘诀了啊。” 一个监室的人都笑了起来。六号铺是打架斗殴进来的,最终法院考虑情节较轻影响不算恶劣,没有判刑。 这是个好兆头,监室里头的其他人也相信自己会逢凶化吉。 三号铺往下,原本按照规矩是没资格吃大荤的,可这回六号铺特地给监室上供了两千块钱的监票,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他心情好,吃到后面胆子肥了,居然敢主动说二号铺:“李哥,你的情况又不严重,不如让家里头想想办法,赶紧弄出去啊。就是判个缓刑,人在家里头待着也好。” 雷震东斜着眼睛觑李志忠的神色,后者果然一点儿喜色都没有,只埋头吃饭。 从进六号监室起,雷震东寻着机会找李志忠说过好几次话。没回这老狐狸都打马虎眼,咿咿呀呀的只说些有的没的。 雷震东不着急,问话有问话的技巧。 你问人家吃了鱼还是虾,人家不乐意说。可你要是不经意说起鱼刺卡了喉咙多艰险,差点儿丢掉小命,说不定人家就会主动提怎么给鱼挑刺。 雷震东主动提起过少阳,坦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李志忠反应平淡,朱少阳被评为烈士,跟他有什么关系。 话题说着,绕到了田大鹏身上时,李志忠就不乐意多讲话了。 吃过饭,大家三三两两散开,有人活动着身体,有人聚在一起打扑克。只六号铺两只眼睛跟灯泡一样,死死盯着门口,等待管教干部带他出去。他没有行李要收拾,所以的东西他都不要了。 雷震东又晃到了李志忠身边,偷偷给他塞了根好烟,冲他笑了笑。 李志忠眯起了眼睛:“干嘛,无功不受禄。” “没什么,就是难得碰上我老婆老家的人,我看着李哥亲近呗。” 李志忠嗤笑:“怎么着,你不怪我当初没跳出来指证你老丈人?” “嗐,你指不指认都是一回事,又不是我老丈人杀了我丈母娘。” 李志忠偷偷摸摸点了香烟,拍拍雷震东的肩膀:“这么想就对了,老弟。过日子嘛,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其实你老丈人跟丈母娘都有点眼里头容不得沙子了。” “李哥,望远镜的生意还做吗?” 李志忠弹了弹烟灰,皮笑肉不肉:“什么望远镜。” “我在新市公安局有熟人。” 李志忠吸了口烟:“我是开饭店的,有机会,记得多给老哥我捧捧场。” “你们走哪条线的?”雷震东学着羊叫了两声。 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一号铺拍着大腿道:“不错!老三你是个有才的,学得真像。” 李志忠嗤笑:“我开的又不是羊肉馆。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回头我开家羊蝎子店去。” “也不知道大鹏哥耐性怎么样。我去你家店里吃过饭。鱼鲜虾美,手艺一绝,就是那几个晃晃悠悠的大兄弟,看着有点儿瘆人的慌。” 李志忠沉下了脸,只眼睛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雷震东。 快被目光烧出个窟窿来的人安然自若:“李哥,绝后患的最好方法可是斩草除根啊。拉锯战的时间久了,在外头的人未必有耐心耗下去。” “怎么着,小子,你是来传话的?”李志忠嗤之以鼻,“那你就把话递回头,我是有老婆孩子有顾忌,可他也不是个死人不惜命。你告诉他,别惹我,大家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要惹了我,我让他老田家彻底绝了后。” 雷震东赶紧又递烟过去,讪笑着:“哎哎哎,李哥,瞧您这话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伤了和气呢。现在国家争端都不动武,何况大家都是做生意呢。大鹏哥一直特别欣赏李哥来着。” “谢谢,小子,你也别围着我套话。不管你后头是谁,我就一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开饭店混口饭吃的老百姓。” 雷震东笑眯了眼,声音压得低低的:“老百姓可见不到枪。” 抽烟的男人勃然色变,外头却响起了管教干部的脚步声。 六号铺立刻刺溜一下冲过去,眼巴巴地看着管教干部:“领……领导,我都准备好了。” 管教干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先等着吧。”然后高深莫测地转向了雷震东,“立刻收拾东西,你的取保候审下来了。” 雷震东变了脸色。 原本沮丧的六号铺却先替他高兴起来:“雷哥,你的也下来了啊。” 同监室的人全围着雷震东,个个都要拍他一掌,沾沾喜气。六号监室果然名不虚传,送进来的人个个都有好运道。 看看,雷震东这么个大款,家里人在外头死命撒钱疏通关系,一直都没消息。人才转进六号监室几天啊,就立刻放了出去。不管后面审出个什么玩意,人出去了,活动的空间不就更大了嘛。 管教干部先出去了。 李志忠看着雷震东似笑非笑:“走吧,兄弟,你家里头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呢。” 雷震东心里头翻江倒海,面上却一点儿端倪都不露,只笑着朝大家拱拱手:“都是兄弟们的福气传给了我。我跟老六都出去了,各位兄弟估计也快了。” 李志忠刚才被迫丢了香烟,此刻嗅了嗅自己的手指头:“哟,雷子,你家昨天可才往看所守送了监票跟香烟啊。” “原本就是打算孝敬各位哥哥的。”雷震东笑得比谁都欢畅,还得意了一句,“真没想到这么快,本来以为起码得过了这个周末。” 一号铺过来捶了下雷震东的胸口,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牛掰唻,老三,关系够硬的啊。” 雷震东苦笑着拱手:“全靠我老婆娘家,真是苦了她了。” 他转过头,示意大家分着吃零食,特地给李志忠递了牛肉干,笑眯眯的:“李哥,我出去肯定去你家看看嫂子。” 李志忠又惊又怕,摸不清雷震东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回头我找兄弟来探望你啊,李哥,你可别见外。” 一群人围在一起吃零食吹牛,畅想放出去后的美好生活。 雷震东就靠着墙,一个劲儿冲李志忠笑:“中立国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李商隐知道不?牛李两党相争,他跟两派要员关系都有交集,最后一辈子抑郁不得志。” “哟,这娶了留洋博士当老婆就是不一样,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雷震东笑眯眯的:“看守所不能赖一辈子。外头的人可不止大鹏哥。” 他跟着管教干部往外头走的时候,心中的焦灼终于发酵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青青的确在到处找关系,想让他取保候审。可人家要是应了实话,肯定事先有风声传回头。 之前,家里头可一点儿消息都没传给他。 管教干部摸了摸鼻子,拿手盖住嘴巴,羡慕了一回:“你老婆那头关系可真够硬的啊,一下子就到点子上头,连省里的关系都有。” 雷震东还想说什么,眼睛就看到了翘首以待的妻子。 青青浑身都在抖,旁边站着位年纪跟他妈差不多大,不过保养得要比他妈好多了的中年妇女,一直半搂着她轻轻拍背。 “别激动,小雪,人出来了就好。” 沈青眼眶都红了,一个劲儿道谢:“谢谢你,阿姨,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什么谢,傻孩子。”杜主任心里头有点儿惋惜,怎么朋友的女儿就随了她妈的性子,专门看上这种没文化的粗人。 不过粗就粗吧,这家人最基本的人品还是有的。儿子出事前慌里慌张跟老婆离婚,把名下所有财产都给了老婆。财产被冻结了,公公婆婆拿出棺材本给儿媳妇赎身,坚决不让儿媳妇再受科室主任的气。 小门户也有小门户的好吧,知道供着人家娇养长大的女儿就行。 辛子墨站在边上插不了手,只笑着调侃:“哎哟,阿姨,要知道你这座庙香火这么灵,我肯定一早拽着沈青过来烧香。” 杜主任瞪了眼辛子墨,嗔道:“你这孩子又说怪话。”她自己也就是客套性地打了个电话,谁知道对方这么卖她面子。 大门一开,沈青立刻挣脱了杜主任的怀抱,奔过去扎进雷震东怀里,眼泪簌簌往下掉。 雷震东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抱住了妻子:“乖乖,我的祖宗哎,你小心点儿啊。” 沈青哽咽着,完全说不出话,到后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从雷震东进看所守到他出来,这漫长的三十七天,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乖,我家青青最乖了。”雷震东摸着妻子的后背,朝辛子墨跟那位他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点点头,“劳驾二位费心。” “走走走,先回家再说。”杜主任发了话,带头朝车子走去。 沈青抽噎着推雷震东:“你快道谢,是杜阿姨帮的忙。” 雷震东赶紧冲对方笑:“谢谢阿姨,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这杜阿姨到底是什么来头?突然间让他出去,究竟又是什么用意? 98.巴山的夜雨 杜主任到沈家简单坐了坐, 算是给沈青当娘家人撑过腰之后,坚定地拒绝了留下来吃晚饭的邀请。 雷母顾不上腹诽儿媳妇又压了自己一头,只催促儿子开口挽留。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恩人。求神拜佛讲究门路, 香烧不对庙的话, 神仙也不管凡间事。 “不了, 小雪,等你们安置好了, 到阿姨家里来吃饭。我把老朋友都请过来, 带你见见叔叔阿姨们。”杜主任摸了摸沈青的脑袋, 叹了口气, “看到你现在这样,我们当长辈的也能放下心。” 一家四口齐齐将人送出大门外。杜主任示意他们回去, 不用客气。 辛子墨倒是主动捶了雷震东一肩膀:“行啊,你,老雷。回头找你喝酒, 是个爷儿们。” 雷震东苦笑着摆摆手,表示不敢当。回家的一路上, 杜主任都在教训他,年轻人做事不能冲动。一失足成千古恨。 杜主任直接瞪眼:“喝酒啊, 小辛,我看你是越来越能耐了。” 被点名的辛医生赶紧朝雷震东做了个手势,乖乖给正经的领导当司机去了。 沈青轻轻地吁了口气, 紧张地抓紧雷震东的胳膊。 她从一出看守所的门就开始害怕, 突然间再冒出一堆警察, 把雷震东给带走了。她现在真是彻底理解了为什么老话说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 再来一次,她就要彻底崩溃了。 雷震东的胳膊被她箍得紧紧的,他忍不住又心酸又好笑,抬手揉了揉妻子的脑袋,故意跟她咬耳朵:“乖,晚上小的好好伺候你啊,沈主任。” 落了平阳的雷总做好了被沈主任教训的准备,不想金主大人却走起了奔放路线,很不矜持:“记好了啊,你还没名分呢。” 新鲜出炉的小白脸雷震东赶紧领命,晚上进了房就一路从浴室伺候到床上,好生服侍着沈主任,直把沈主任伺候得哀哀喊停,还又死命嘬了一口,叫人彻底泄了才心满意足地搂住人,在怀里头一顿好搓揉。 沈青被折腾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像是变成唐三藏被送上了筋斗云,扶摇直上八千里,最后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头,成了一滩水。 “关珊死了。” 雷震东不放在心上:“噢。” 沈青鼻孔里头出气:“我先杀了关美云,再杀了关珊。你怎么不怕我杀了你?” 雷震东又不安分了,试探着挨挨蹭蹭:“要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死也落个好死” 牡丹花发出了一声娇滴滴的软音,晶莹的露珠滚满了花瓣,引得新上任的小白脸兽性大发,直接大圣伏妖了。 “乖乖,你怎么杀的关珊啊,说来给为夫听听,好生能耐。” 牡丹花不想他动真格,原本余韵就未消,此刻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小声地惊呼着,又害怕会伤到宝宝,只能哀哀地任由雷震东为所欲为,末了泄愤地咬了他一口。 雷震东憋了这四十多天,总算是彻底释放了一回,真如火山喷发,没完没了。 “嗯,我用意念控制了她,然后她自杀了。” 雷震东用力在她身上抓了一下,忍不住又开始小扣柴扉了,脸上还笑得没个正行:“有创意,二十一世纪最缺的就是人才!来,让我好好看看内部结构,到底是怎么发射信号波的。” “你能不能认真点儿啊,回头你惹毛了我,我就用意念控制你。” 雷震东爽的心神摇曳,又泡起了温泉,声音都哑了下去:“乖乖,哪里用这么麻烦,可不得心疼死我了。我好色,你就用色相控制我就好。来吧,拉拢腐蚀我吧,革命战士欢迎考验。快,让我好好亲亲。” 口水蹭了沈青一脸,沈主任十分不满。雷小白脸赶紧又舔干净,顺便服.务.到.家。 “她不自杀还等着人折腾死她啊。”雷震东又急吼吼来了一回,总算稍稍解了馋。 在里头自己解决他都要藏着掖着,总觉得叫人看去了他美好的肉体,他家青青就吃亏了。 沈青哼哼唧唧:“可警察觉得我在精神上折磨她。她受不了了,所以才自杀的。” 雷震东一阵闷笑,伸手摸着妻子滑腻腻的皮肤:“这叫灯下黑,我们沈主任太聪明太能干了,又这么漂亮,警察眼睛光盯着沈主任看了。” “谁说的,明明就是我用意念控制的。”沈青不服气,居然身体动弹了一下。 她不动还好,一动就跟火镰碰上了火石一样,迸出的火星立刻烧着了火绒。雷震东旷久了,压根禁不起任何撩拨,立刻又翻身亲了下去:“小的这是还没伺候到位吧。这意念传达得可真够快准狠的啊。” “别,你就不能跟我认真说话吗。” 雷震东脸上笑眯眯装忠犬,身体可凶狠得像条狼。可怜沈主任这样的老实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又丢盔弃甲,由得他没天地王法了。 “这不都是正经话么。”雷震东控制着力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沈主任,你是在温泉被我伺候爽了,然后才食髓知味的吧。” 沈青的手无处安放,只能抱住了他的脖子,脑袋几乎控制不住嘴巴了:“这就是你当小白脸的态度?” 居然对金主这么不敬。 “哎哟,当好小白脸不是靠嘴巴说,关键是真枪实干,靠的是硬实力。” 论起说嘴,沈主任在雷震东面前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只能听他胡说八道:“关珊叫人供养了这么多天,早到了杀猪宰羊的时候了。要么是被折磨死,要么自己痛快赴死,早死早超生呗。” 沈青不赞同:“为什么不是她假戏真做啊。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常见的折腾法门。” “因为杀她妈的不是她。她要杀了她妈就绝对不会自杀。” 沈青一扬下巴:“那是,杀人的是我。” 雷震东魂儿都要飞走了,立刻低下头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回,笑出了声:“我就不信警察看不到付强。都能想到你身上,他们能眼睛瞎了看不到付强。” “嗯,付强肯定也是被我意念控制了,这不是要擒贼先擒王么。” 雷震东笑得连身体都抖了起来:“他早就存了让这对母女死了的心,哪里还需要别人意念控制啊。没刀子他也会用绳子,警方应该感谢你,起码你让他们看到了刀子。不然他们都不知道凶杀案的存在。” “你错了,不知道就不用费这么多事了。警察讨厌我还来不及呢。” 雷震东手上不老实:“那他们老实结了案不就完了么。自己不想找凶手,凶手送上门又不高兴,天底下哪有好事都占全了的道理。” 估计是雷白脸的没完没了惹沈主任不高兴了,沈主任直接拽开了他的手,扭头不理人了。 “栗子姐也死了,她被人抓了关进了天鹅宫,还染上了毒.瘾,到江州三个月人就没了。后来她的老板被人用枪打死了。王法医老师的师弟看着他死在面前的,正儿八经的子弹,不是自制的土枪。” 雷震东心中一动,手不敢动,脑袋先蹭过去:“哟,谁给她复仇呢,规格不小啊。” “你怎么知道是复仇啊?说不定前后根本没关系。” 雷震东特别自豪:“这复仇才算是血性男儿啊。” “算了吧,你们男的自己要打要杀的时候,就爱拿女的作伐子。好像吴三桂真是为了陈圆圆才引清兵入关一样。” “可不是么。”雷震东正色,“起码他知道李自成不拿他当回事啊,这是一巴掌直接打到了脸上。” “那你说老板为什么找栗子姐下手?男的自己打架不就好了么。” 雷震东又开始嬉皮笑脸:“也许纯粹属于老板的个人嗜好。” “滚,你手拿开,不要了。” “哎哟,沈主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菩萨得肉身渡劫,您先渡化一下小生的劫难吧。” 被迫佛心的沈主任只得又当了一回菩萨。 雷震东亲着妻子的头发,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后背顺气,放柔了声音:“青青,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杜阿姨的?” 沈青眼皮被胶水粘住了,只含含混混地作答:“我妈的同学,卫生部门的领导,今天第一次见。” “她是卫生部门的,怎么有公检法的关系?” 沈青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说话声音也跟蚊子哼一样:“我妈的同学好像有关系在公安系统。” 能压着出了名办案能力强的业务骨干林副局长死活进不了省厅,不是县官就是现管。 “怎么了?”沈青眼睛勉强睁开了一道缝,因为脸圆了不少,所以一下子变成了加菲猫。 雷震东忍住笑,低下头去亲她的脸:“没事,就是欠了人家人情,我想好好还回去。”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她“哦”了一声,沉沉地睡着了。 雷震东的体温与身上的味道给她满足的踏实感。她真的太累了,身心俱疲,骨髓里头的每一丝力气都被彻底榨干了的累。 抱着她的人却迟迟不能入睡。 成功地办理了取保候审,从看守所里头出来,家里人都欢天喜地,他也高兴。 然而这时机实在太巧了一点,他刚跟李志忠搭上话,立刻就被送出看守所。背后的人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李志忠究竟掌握了什么法宝,让田大鹏不敢轻举妄动,又叫他背后的人顾忌重重? 关珊后头,不出意外就是田大鹏。 看样子,青青查他,让他恐慌了,所以他把关珊给拽了出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别的不说,起码能给青青添堵。 人一旦自己陷入了困境,哪儿还顾得上其他人的事。 可田大鹏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也就是世人皆有好奇心,青青不想再查他的事了,不代表她委托的沈警官就不会继续查下去,结果反而翻出了大文章。 不对,天鹅宫的前任老板是什么时候死的?李志忠又是什么时候辞职的? 李志忠最初倒卖的是军用望远镜。这东西不可能自己长脚从部队飞出来,肯定得有自己的门路。 这条门路跟田大鹏有没有关系? 田大鹏只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就放出去了。对,应该是他放出去不久,那位栗子姐就死了。 往狗血的方向想,栗子姐会不会死在了田大鹏面前? 如果保险起见,这时候天鹅宫的那位老板应该斩草除根,赶紧结果了田大鹏。 田大鹏是凭借什么能耐活了下来,反而是天鹅宫老板死在了他前头?动枪,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动,因为谁都知道枪难弄到手,尤其是正规的枪。田大鹏动枪杀了他,很大的可能性是由于那位栗子姐死于枪下。 这是一种近乎于祭奠仪式的复仇。 天鹅宫能够屹立数十年不倒,背后肯定有关系。否则真当警察眼睛瞎了,这么多年集体失明,什么都不知道?选择性失明肯定有选择的标准。 雷震东从小就不爱学习,习惯就是坚决不执行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怀里还抱着香喷喷的老婆呢,干嘛要翻身下床。 他自己在脑海中画出一张图来。田大鹏干掉了天鹅宫的老板,但是并没有被打击报复,反而后面混得风生水起。 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田大鹏背后的靠山连天鹅宫幕后的大老板都要退避三舍,不得不咬牙咽下这口被当面打脸的恶气。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二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一条狗咬死了另一条狗,那活下来的狗好好干活就是了。又不是宠物犬,当然是越凶残越好。 手上沾了正儿八经的人命,那就只有老实卖命干活的份儿。 狗闯了祸,那都是能瞒着就瞒着,生怕主人知道。养狗又不是为了供个狗爹,那是为了让狗在外头卖命的。 李志忠躲在看守所里头,田大鹏拿他没辙。 自己刚跟李志忠搭上话,立刻有人把自己送出了看守所。 两者的能量相差不小,这意味这二者之间有信息差。那位大老板起码一开始时并不知道李志忠的事。祸是田大鹏自己闯下的,他只能瞒着。 后来为什么知道了?因为田大鹏扛不住了,他不得不向老板汇报,防止捅出更大的篓子。 雷震东摸出了自己今天刚拿到的手机,进入了一个界面,一点一点地敲击着加密码,注意李志忠安全,天鹅宫案背后。 沈青翻了个身,嘴里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雷震东赶紧放下手机,低头亲了亲妻子的发顶,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绝对不留痕迹的。只要沉下心去顺,一点点的,总能被串起来。 就是这位主动帮忙的长辈,不知道当初打压林副局长,除了替他岳母泄愤,有没有还藏着自己的私心了。 雷震东搂紧了人,沉沉地睡去。 家里头的确舒服,床也软,人也香。他怀里抱着老婆,老婆肚里头揣着娃。无论如何,他还是该感谢有人把他弄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雷震东又想跟宝宝近距离打招呼,被沈主任坚定地拒绝了:“去,真讨厌,快点起来,今天要去产检呢!” 雷震东耍流氓的胎教行为被及时喊停了,只能摸着鼻子哼哼唧唧的,在老婆肚子上亲了一口:“乖啊,宝宝,好好听话。等你出来了,你得我带你吃肉去。” “去你的,又胡说八道,谁家宝宝生下来就吃肉啊!” 雷震东坏笑,眼睛不怀好意地往妻子衣襟里头钻:“谁说不吃啊,又香又甜,刚好我跟宝宝一人一边。” “你流氓!”沈青浑身都红的发烫,身体一阵发软。 真是看不到他的时候想得要命,见到人了,她又忍不住要把他踢下床。她怎么就给孩子找了个这样的爹。 “哎哟,沈主任,这样才利于社会的和谐稳定跟健康安宁。” 沈青伸手掐他,结果被他借机揉在怀里,又过了一回干瘾。 这么一折腾,等两人磨蹭着上车,时候已经不早了。 雷震东赔了一路的笑脸,都没换回沈主任一个好脸色,最后哀怨地看后视镜:“妾身人老珠黄了,卿卿都不看妾身一眼了。” 沈青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掐了下他胳膊上的腱子肉:“哟,不是号称凭借美好的肉.体行走江湖的吗?怎么又看脸了。” 雷震东做了个耍帅的造型,朝沈青挤眼睛:“我觉着吧,脸是我的加分项。” “二皮脸!一边不要脸,一边是两张脸。”沈青揪他的脸皮,“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哟,我这不都是在沈主任身上乱的嘛。不乱我怎么让沈主任包养上我的。这乱起来才别有一番滋味啊。” 沈青已经不能用仁安医院的职工停车场,伸手问保安取了停车牌,回头就是个白眼:“我那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为社会和谐做贡献了。国家应该奖励我!” 两人下了车,雷震东立刻乖觉地替领导拎包,然后当好李莲英的角色,伺候太后出行。 产科门诊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准妈妈们都等着叫号产检。 隔着一条长廊是计划生育手术室,筱雅正在门口给来做手术的人登记。 抬头看到沈青,她立刻笑了,揶揄了一句雷震东:“我够意思吧,昨天我愣是憋着,没跟我们沈主任打电话。” 雷震东笑着抱拳:“谢谢,回头我请陆医生喝酒去。” “为什么功劳要记在他头上?” 雷震东哈哈大笑:“那肯定是陆医生在家里头听话,没惹我们筱医生生气啊。” 登记完了,要做手术的人去卫生间按照医生的吩咐做准备,麻醉师再一个个叫打算做无痛的人接着谈话签字。 筱雅空出手来,噼里啪啦在电脑上一阵敲打,给沈青开出了化验单:“快去吧,抽了血赶紧吃饭。” 沈青现在工作的医院,产科还没正式建起来,有些产前化验项目无法进行,只能回仁安做。 计划生育手术室的护士赶紧趁着开工前的间隙,帮沈青抽好了血。雷震东赶紧拿着东西送检验科了。 筱雅很想拉着沈青的手促膝长谈,再一看乌压压的排队人群,她绝望地捂住了脸,小声嘀咕:“完了,我今天初步估计有起码三十六个杀孽要造。” 沈青笑着拍她的胳膊:“你就胡说八道吧。等你有空找我啊,雷震东要请你们吃饭呢。” 筱雅立刻放下了手,两眼冒光:“我要吃有味道的,孕妇不代表丧失了味觉。我完全拒绝没滋没味的水煮菜。” “放心,肯定让你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旁边有个男人过来咨询:“医生,今天还能加号做无痛吗?” 筱雅赶紧端正了脸色:“上午估计来不及了,人太多。让要做无痛的人不吃不喝六个小时,我给你把单子开了,下午再做。” 男人倒是没跟医生吵架,客客气气地等着筱雅开单子,眼睛不时瞄一眼沈青。 等到单子开好了,筱雅提醒了他两声,那男人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样,抓起了单子道了谢,又看了眼沈青才走。 “缺德吧,看看现在的男人,搞大了女人的肚子,让人来做人流,居然还盯着其他美女看。” 沈青没好气地瞪了筱雅一眼:“你又胡说八道,我现在很担心你家宝宝的胎教!” 这人干嘛老盯着她看啊。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她怀孕之后身形已经臃肿了不少,脸也圆了不止一圈。脸上一点儿妆都不能带,颜值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 雷震东夸她那是自带准爸爸滤镜,一点儿不怕良心痛。 这男的干嘛一直看她? 99.街头的飞车 一直到雷震东送完了标本回来接她, 沈青也没想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那个男人。 雷震东看她若有所思,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筱雅要去给人做手术了,朝沈青挤了挤眼睛, 笑得大有深意:“沈主任貌美如花, 人家看了一遍又一遍。” 雷震东煞有介事:“外头太阳挺大的啊, 为了防止晒黑,要不要纱巾遮面。” “无聊。”沈青捶了他一下, 没放在心上, “有可能是以前看过的病人, 见我在人.流室奇怪吧。” 雷震东也觉得怪怪的:“你们医院也真是不讲究, 一边个个都宝贝的不行,一边一点儿也含糊地流掉, 生死两重天啊。” 沈青没好气:“那你怎么不说这样是为了在潜意识中感化想做人流的人呢?你看,基本上都是女的在哭,男的一脸不耐烦。那还不如做掉呢, 单亲未婚妈妈多艰难啊。” 雷震东就看着妻子笑,死活不接话茬。 沈主任不高兴了, 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威胁道:“没事, 回头我就再找一个去。” “别别别,沈主任,这多伤和气啊。来, 乖乖, 带你去看出好戏。”雷震东搂着她的腰, 往内科门诊区带。 “干嘛呢你,大门口在那边,我十点钟还要去单位上门诊呢。”她自己工作的医院有B超室,不需要在仁安医院的产科排长队。 雷震东笑嘻嘻的:“我这不是看沈主任辛苦了,加强一下业余文娱活动消遣么。” 沈青被他硬是一路带到了消化内科门诊。 诊疗区外头的大幅专家介绍栏还没有换掉,只是她跟韩教授的开诊时间全都用白纸给贴上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沈青有点儿不自在:“跑这儿来干嘛?” 雷震东刚冲她挤眼睛,旁边有位等号的病人过来咨询了:“沈主任,你什么时候开诊啊,我一直在你手上看病的,你还记得我不?” 雷震东反应麻利,立刻自己手上拎着的妻子包中翻出了名片递过去:“我们沈主任目前在这边看专家号。” “哎哟。”病人十分惆怅的样子,“怎么一下子,你跟韩教授都走了。其他人我信不过。” 沈青笑了笑:“他们也是很好的医生。” 那头护士叫号了,病人应声过去。 雷震东叹气:“沈主任,你得给自己拉病人。” 沈青笑了:“我那边现在接待的基本上都是自费以及商业保险的病人。这个病人家境普通,基础疾病不少,常年吃药,又是市医保病人。在这边,起码还能报销一部分。” “你那边不行,起码得有职工基本医保。” 沈青摇摇头:“不是的,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那边的病人都愿意掏几百块钱让我看上半个小时。而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碰到对我大声嚷嚷的。” 雷震东笑了起来:“嗯,这是大饭店跟大排档的区别?” “无聊。”沈青笑了起来,推他,“你到底要干嘛啊,我想回去上班了。” “嘘。”雷震东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来了。” 一个纹着花臂的男人气咻咻地冲进了专家门诊室,很快里头传出去拍桌子掼板凳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孙茂才的呵斥。 然后护士跑进去了,又吓得缩回头,大声招呼同事:“快快快,叫保安!” “全叫过来,都叫过来最好。记者我也喊过来了,大家都听听。这个王八蛋收了我红包,还把我爸爸的手术给做坏了。” 花臂男掏出了手机,播放出一段录音,是他跟孙茂才的对话。孙茂才似乎很无奈:“我也就收了你两千块钱。” 沈青闭了下眼睛,侧过了头去。 虽然媒体常常报道医生收红包,但实际上,在目前环境中,红包收入基本不构成医生收入的主要组成部分。甚至在很多从业者看来,收红包是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病情瞬息万变,手术顺利的病人尚且有可能发生术后意外。术前,他到底哪儿来的勇气收红包?这是活生生的把柄啊!孙茂才得意忘形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这么蠢的事? 她一直不喜欢孙茂才。因为这人有时候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要,甚至当着实习生的面直接问医药代表索要礼物,连米油这样的东西都要比别人多讨两份。新上任的代理院长也真够不讲究的,什么人都敢重用。 “这纹身的,以前一直管孙茂才叫大哥的。”雷震东抱着妻子,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孙主任弟弟妹妹一大堆,就容易出事了呗。” 孙茂才江湖气息重,既然是熟人,收红包就收的毫无心理负担。可是他忘了,熟人的熟人还一大堆呢。没看到熟人已经把记者给带过来了么。 现在是医德一票否决制,医德都出了问题,他还当哪门子的科室主任? “孙主任平常用人家用顺手,没想到也有被鹰爪抓了的时候啊。” 两人隔着旋转楼梯看狼狈不堪的孙茂才,此刻的孙主任真是斯文扫地。 沈青白了眼雷震东:“无聊。” 雷震东委屈起来:“沈主任,你怎么能不夸我呢。你要知道这人干了什么,肯定夸我帮你报仇了。” “不就是给了付强十万块,让他咬死我吗?”沈青翻了个白眼,兴致缺缺,“走啦,有什么好看的,狗咬狗一嘴毛。” 雷震东这回真惊讶了:“沈主任,你老人家火眼金睛啊!我这费尽心思查了好久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很简单,关美云的事情最初曝出来,情况一点儿也不复杂,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纠缠的地方,毫无爆点可言。顾教授虽然一直跟何教授不对付,但他还不至于二十四小时贴身盯着何教授。何况当年我跟他之间的事情,知情人非常少。” 雷震东咳嗽了两声,强调了自己的存在。 沈青面上浮出夸张的假笑:“哎哟,我都忘了,我单身呢。” “别别别,沈主任,你忍心让孩子没了爹吗?” 沈青笑得一脸温柔:“好像怀孕的人是我哎。跟你没什么关系。” “沈主任,你不能始乱终弃的。你要是不要奴家,奴家可怎么活啊。” 沈青哭笑不得,死命揪他的脸:“你到底要不要脸啊!你还想不想听呢?” “听听听,说噻。”雷震东插上钥匙,发动了车子。 沈青哼了一句,继续说了下去:“由此可见,最初给钱的人不会是顾教授。他只是在事情曝光以后,炒热了这件事。” 雷震东点头赞叹:“我家沈主任果然厉害,人在屋中坐,尽知天下事。” “去你的!同样的,田大鹏也没有动机。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讲利益。田大鹏低调还来不及,根本就不会无缘无故招惹我,没必要。况且,他要威胁付强做什么,有必要掏十万块钱吗?他钱多烧的啊!” 雷震东叹气:“田大鹏谨慎得很。” “那么到底会有谁主动找付强呢?这个人还要与我,与何教授有一定的关系,基本上肯定是医疗系统内部的人。 当时付强已经报警了。按照惯例,医院是不愿意上法庭的,基本上都是私了解决问题。不管有理没理,闹了总归要给钱的。 仁安负责医患纠纷调解的人是医院书记。一般外出调解的,涉事科室会出一位主要领导,大科主任根据事情是否严重,决定要不要去。 关美云那一次,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出面的应该是书记跟孙茂才。两人后面还跟了这个花臂男压阵。 花臂男平常有可能充当地下赌场的打手或者催债一类的角色。所以付强最初误会了,以为这些人都是道上混的。 卢院长下台,不可能是突然间发生的事情,中间肯定有很多波折,事先就有端倪。 仁安拿强行为医药公司拿回扣,书记是知情的,或者说医院大部分科室领导都知情。 现在,有这么劲爆的照片在手。他们没理由不搞一波啊。医院里头,实权派可是院长。” 前面是十字路口,雷震东停下来等绿灯,拍手鼓掌:“佩服,我家沈主任果然厉害。” “厉害什么啊!马后炮。我也是在工作组下来调查,非要我交代卢院长跟何教授有不法勾结的时候才想通的。拿钱推人办事,本身就带着文绉绉的色彩,很符合他们的做派。” 雷震东叹气:“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那些人在想什么。这自己的单位,而且是不打算走人的单位,为什么不能当成自己家一样惜护呢。他们也不怕把医院直接折腾散了。” “不怕啊,公立医院就像是永远也不能倒闭的国企,问题再多,也得撑着办下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正大权在握的时候,十万块钱的投入,回报可以是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当年国企倒闭潮的时候,诞生了多少富翁。” 交通信号灯转绿了,雷震东伸手摸了摸妻子的脑袋:“走了也好,我不愿意看你费力的劲儿。你还不如待在单纯点儿的环境里头。” 沈青摇摇头:“其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各有各的职场规则吧。” “那你说说,孙茂才按规则会怎么处理?” “一般是撤销科主任职务,然后警告或者记过吧。最正常的情况,会让他去援疆,冷处理一年,再回来的时候,大家的关注点就过去了。” 雷震东似笑非笑:“那你要不要猜猜,里头有没有韩教授出的力?” 沈青仔细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我觉得按照韩教授谨慎的性格,他不会参与这种明显的派系斗争的。” “哟,我们沈主任很厉害啊。那你接着猜猜,花臂搞孙茂才的深意在哪儿?” 沈青叹了口气:“杀鸡儆猴吧。卢院长说到底,钱根本就没进他私人腰包。再难听点儿讲,上头的补助款迟迟不到位,应该追究谁的责任?再关个一两年卢院长,让人家神经外科的快刀手彻底废了,差不多也该把人放出来了吧。” 雷震东看着妻子怅然的神色,笑不出来了,安慰道:“别想那么多,办法总比困难多。都是问题先产生,然后才有解决办法的。宁院长现在基本上不是没事了嘛,就是一捋到底,以后不干省人医的院长而已。我看这样老头子还轻省点儿。继续当他的博导教授挺好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呗,其实跟我也没关系了。”沈青自嘲地笑了笑,“不管了,我小鼻子小眼睛小心眼,看到孙茂才倒霉我就高兴了。” “那仁安这边韩教授回来顶替孙茂才?” 沈青笑着摇摇头:“不会的,我觉得可能性更大的是那位引进的专家。我收到的消息是对方带着一个医疗团队过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很多事情一和二之间未必有直接的联系。也许孙茂才这辈子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了他一下子。 就好像,韩教授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谁拍下了那个聚餐视频,又捅到了媒体面前。 一个倒在医药回扣下,一个倒在红包面前;生活还真是一出黑色幽默剧。 雷震东伸出手去摸了摸妻子的脑袋,然后转上了另一条道。 后面那辆车也不知道是什么傻逼开的。别的那么紧,真不知道司机眼睛长哪儿去了。 雷震东刚要皱眉,后面又别上了一辆车,他不得不猛的避让开,否则肯定被追尾。 沈青原本正闭目养神,车子陡然加速,惊得她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没事。”雷震东嘴上安慰着妻子,眼睛死死盯着路况。 他已经察觉到问题有点儿不对了。那个人把他弄出看守所,并非单纯地想阻止他从李志忠嘴里头套出话来。更重要的是,他们想杀了自己,彻底一了百了。 车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因为很难判别出车祸的发生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 雷震东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当中。他实在太疏忽,今天不该冒冒失失地陪着青青出来产检。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这帮瘟生! “不对,我想起来了!那个板寸头,就是上次周队长那回追着他的人。他们有枪,震东,他们有枪。”沈青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对方盯着她看了半天,说不定已经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消化内科门诊的宣传板没换,那上面的照片还是自己刚升上副高时拍的。 “他认出我来了。” 雷震东绷紧了脸,安慰妻子:“别怕,我们上了主车道就没事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四十,早高峰还没过去。只要卡在车流当中,愣是F1赛车手也无能为力。雷震东原本想绕一条远点儿的路,就是不想塞车。 后面的车子越追越快,无论他怎么踩油门都甩不开。被超车的司机们都摁着喇叭发出了咒骂,车子呼啸而过,冲上了一个斜坡。 沈青死死地抓紧了安全带,摸着自己的肚子默默地安抚宝宝。别怕,爸爸妈妈都在呢,肯定不会有事的。 “艹!”雷震东发出了一声咒骂。这些人疯了吧,光天化日就敢在闹市区搞事?他们当警察是死人啊。 沈青拨通了赵处长的电话:“赵叔,我跟雷震东正被人追杀。后面的车子一路跟着我们,两辆,不,是三辆车,拼了命地要撞我们的车。我在,我把手机定位发给你跟王法医了。” 赵建国的手机被王汀要了过去:“现在我知道你们的方位了,听我的指挥,前面右转,先上诚信大道。别怕,那边交警临检,他们不敢追上来。” 手机开了公放,雷震东皱着眉头再一次踩下油门。他怀疑自己已经被监控摄像拍下超速了,然而现在谁还有空管这些。 旁边的车辆也发现了不对劲,还有人靠边停车,张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雷震东将速度提到了最大,车子呼啸着往前冲。 手机里头突然间出来王汀的惊呼:“小心!前面有一辆大货车!” 雷震东猛的一打方向盘,车子冲上了旁边的绿化带,玻璃发出了脆响。大货车呼啸着从汽车旁边而过。 警笛声响起,接到了公安局方面通知的交警迅速赶到现场。最后时刻,雷震东急转了方向盘,沈青安然无恙,他自己的脑袋却撞破了。 沈青吓得手都抖了,颤颤巍巍地要去摸雷震东的脸:“你怎么了?” “没事,皮肉伤而已。”雷震东半张脸都被血糊住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不是刚好跟你凑成对,一人额头上留一道疤嘛。” 沈青红了眼眶,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你闭嘴,不许胡说八道。” 120赶赴现场需要时间,现成的医务人员沈主任赶紧拿车上的急救箱开始帮他处理伤口。 雷震东看到了交警,心情终于放松下来,调侃妻子:“这是好兆头啊,开门见红。” “你给我闭嘴,就你话多!”沈青一面拿碘伏棉球消着毒,一面哭着骂他,“你不要命啊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跟宝宝怎么办?你就是心里没我们娘儿两个。” “哎哟喂,祖宗哎,你可别哭。我看我手上脏的,也不能给你擦擦眼泪什么的。” 公安局也通知了120,急救车很快开过来了。 蓝晓跟着自己的带教老师顾钊跳下车,看到满脸血还没擦干净的雷震东和哭红了眼睛的沈青时,她吓得不轻。还是顾钊反应快,扶着雷震东上担架床躺着。 车祸产生的问题最多,得到了医院做全面检查才知道,到底有没有颅脑内伤。 沈青看到顾钊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是说急诊必须得是主治以上才去吗?” 顾钊一边熟练地给雷震东安上心电监护仪,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反正我觉得干急诊也挺有意思的。” 警察跟着一块儿上了救护车,开始询问沈青具体情况。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辆车的车牌我都通过后视镜拍下来了。他们就是突然间追上我们车子的,我爱人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新手上路不会开车。” 她的心砰砰直跳,到现在依然平静不下来。 那些人是想他们死,前头出现的车子全是诱饵,目的就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直到那辆大货车冲过来。大货车撞上小汽车的话,几乎都是彻底碾压了小汽车。 雷震东开了口:“警官,我妻子怀着孕呢,你们别下她了。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昨天下午才办好的取保候审,今天就发生这事儿了。” 青青按照自己的记忆给那人画了像。可是他在江州地界翻了一圈,根本没找出这人的身份。这就是个亡命之徒,在江州地界敢动枪,完了还敢大街上就追杀。他真是疯了吧。 警察安慰了这对夫妻几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会好好调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先把身体养好了。” 沈青摸出手机给自己工作的医院打电话:“胡主任,对不起,我爱人出车祸了,今天的门诊,我恐怕上不了了。” 胡主任十分惊讶,连声应下:“你先照应好身体,门诊那边我过去处理。” 放下手机之后,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靠在车厢壁上发呆。那个人认出了她,就意味着他找到了当晚自己欺骗了她。 顾钊看了眼雷震东,又看看沈青,委婉地劝道:“沈主任,你要不要通知一下他父母?” “没事,爸妈年纪都大了,先不惊动他们吧。” 顾钊为难起来:“可是如果手术的话,签字必须得是家属啊。您可能不太合适。” 沈青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掐雷震东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我让你去复婚,你非不听我的话。” “好了好了,祖宗,不哭,好不好。”雷震东陪着笑,“等我好了,我都听你的,行不?祖宗哎,我这不是一穷二白的,又没房子又没车,怕连累了你么。” “滚蛋吧你!我没房子我没车?我要你买!” 雷震东很有当小白脸的自觉:“那是,我就指望着沈主任包养我了。” “滚,看你就讨厌。” 救护车上的其他人都下意识地扭开了脸,丝毫没有看下去的兴趣。 能不能严肃点儿认真点儿,这可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飞车追杀。他们差点儿被大货车碾压成.人皮。 此刻大货车司机已经下了车,满脸阴郁地打着电话。明明都要得手了,那就是个视野盲点,对面的车子根本不可能看到他的货车。谁知道那小子到底怎么开的天眼,居然突然间冲上绿化带了,愣是躲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人简直气急败坏:“谁让你在江州动手的?你知道江州是什么地方吗?真是由着性子胡来!” “那就看着这小子跟这娘儿们折腾事儿?” “江州不能动人,不许在江州动手!你以为这么多驻扎部队是吃干饭的?” 货车司机很不服气:“那你说怎么办?” “把人弄出去,出了江州地界再说。” 司机嗤之以鼻:“不可能的,那小子还在取保候审呢。他那么谨慎,肯定不会自己跑出去的。” “这不用你管,赶紧把烂摊子收拾干净了,不要惹事。” 100.庄严的军礼 大货车司机找到了, 一脸憨厚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向警察道谢。他就是停车吃个早饭的功夫,车子居然呼啦一下不见了。 江州的警察果然厉害,他才报了警, 车子就被找到了。他一定给警方送锦旗。 周锡兵沉着脸, 转头看妻子。 王汀冲他摇了摇头:“小饭店的老板看到了, 报警记录是全的。” 真正开车撞雷震东与沈青的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头完成了偷车、撞击不成又迅速逃逸然后弃车而逃。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那三辆追在后头的车倒是通过监控以及沈青提供的车牌号码找到了。然而这些车子居然全是套.牌车。真正的车主接到警方电话时, 完全处于发懵的状态。 又是偷车又是搞套.牌车, 手笔大的吓死人,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搞事一样。 王汀去仁安医院急诊病房看望留院观察的雷震东, 顺便通报了一下警方的调查结果。 沈青正在给雷震东剥山竹喂到他嘴里头。她又不是不懂车,雷震东之所以伤了脑袋还扭了胳膊, 是因为关键时候,他选择保护副驾驶座上的自己跟孩子。 “我替宝宝谢谢你啊,爸爸。” 雷震东笑得一脸荡漾:“乖, 我的大闺女。” “滚,流氓, 好好吃你的东西。”沈青白了他一眼,朝走过来的王汀打招呼, “谢谢你,王法医,幸亏你提醒了我们。” 王汀笑了笑:“没什么, 刚好附近的交警看到了前面路口的监控。只是货车是偷的, 后面三辆车也是套.牌车。你们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沈青看了眼雷震东, 后者伸出食指勾了勾,像是点头一样。 她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王汀看:“我在筱雅那儿看化验单的时候,有个男人一直很奇怪地盯着我看。他当时带人来做人流,这是登记的女方身份证号跟手机号码。我不知道是不是□□。” 王汀点点头,让她把照片传给了自己,然后目光落在雷震东身上:“雷先生,有些事情你得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帮得上忙。” 雷震东微微叹息:“这就是乐极生悲啊。昨天我才从看守所出来,今天就有人追杀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对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跟周警官的照应。” “这件事,我们没帮上忙。” 雷震东笑了:“心意到了就行,我记得你们的照顾。” 沈青送王汀出病房的时候,女法医踟蹰了一下,还是决定主动道歉:“抱歉,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我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人。” 沈青摇摇头:“没什么,临床上不也有很多实验室检验结果不支持,但凭借医生的直觉跟经验下诊断,然后尝试性治疗有效的病例嘛。怀疑然后验证,本身就是科学的态度。” 夏天即将过去,上午的阳光经过了走廊尽头窗户玻璃的过滤,居然显出明亮温暖的柔和,在女人脸上笼出了朦朦胧胧的光晕,模糊了她的眉眼。 等待病房外面的人开了窗户透气,清风徐来,拂乱了她的短发。王汀甚至想到了中学时代学过的宋词“我欲乘风归去”。她朝自己欠了欠身,转身走在逆光中时,王汀又想到了那个词,漫步云端。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啊,总是给她一种近乎于恍惚的缥缈感,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病床上的男人冲着光路中的女人笑,不知道说了什么。光路被女人丢在了身后,她的眉眼重新清晰了起来,仿佛从云端走向了实地。 王汀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机,转身离开了急诊病区。 “我碰见丁雯婆婆了。”沈青叹了口气,“医生已经通知家里人能过来的都过来看一眼,她不行了。” 其实对现在的丁雯而言,活着早就是一种残酷的煎熬。她是凭借着一口气,硬撑到现在。 “我们去看看她吧。”雷震东起身下床。其实他除了皮肉伤之外,压根没什么,只是因为脑部受到了撞击,必须得在医院留观。 沈青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想见到的人不是我们。” 雷震东眯着眼睛笑:“没鱼虾也也行,总归是你经手过的病人嘛。” “对,你们是干大事的人,就从来没有把家庭放在心上过。”沈青的情绪突然间低落了下去,扭过头,“反正我又不是养不活宝宝,谁稀罕复婚啊。” 雷震东从背后搂紧了妻子,挨挨蹭蹭过去:“我稀罕啊,我家沈主任可是我的心肝宝贝肺。” “滚,你就没有一句实在话。” 雷震东被骂了还是笑眯眯的,只搂着人往肿瘤科病房走。经过外头护士站的时候,他还签了一大堆知情同意书。 丁雯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完全靠一口气吊着。 主治医生过来跟家属谈话交待,丁雯婆婆放弃了后续抢救,只要求医生让她走的时候不要太过于痛苦。 病床上的女人完全只剩下骨头架子了。她眼睛半闭着,听到了脚步声才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沈青的时候,还咧开嘴勉强地笑:“对不起啊,沈主任,我没听你的话。” 虽然从医以来,沈青见多了生离死别。虽然,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丁雯不好了。可当生命即将离开的时候,她依然会难受。 “没事的,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就舒服了。”她走过去,握住了丁雯的手。 丁雯婆婆满心担忧。沈主任这还怀着孩子呢,会不会冲撞到。 “没关系,生与死,原本就是生命的轮回模式。”沈青冲丁雯笑,“我看过你家宝宝的视频了,特别可爱。” 丁雯满足地笑了:“嗯,宝宝很好。” 婆婆的手机响了,家里头保姆抱着宝宝跟妈妈做最后的道别。 视频中,宝宝粉嘟嘟的一张脸,已经会欢快地冲着手机笑了。 “好聪明的宝宝啊。”沈青凑在丁雯脑袋边,陪着她一起看。 丁雯的手使不上力气,她多么想再摸一摸宝宝的脸,又害怕自己跟骷髅一样的手指头会吓到了宝宝。 沈青抓着丁雯的手去碰屏幕,屏幕上晃动了一下,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男人抱着宝宝,亲了亲宝宝的脑袋,冲着屏幕这边的人微笑,张嘴做着口型:“老婆,我爱你,辛苦你了。” 丁雯的眼角沁出了泪水,张了张嘴巴:“我也爱你,我不后悔。” 她的手垂下了,她面上带着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终于见到了她一直等待的人。 沈青转过脑袋,趴在雷震东怀里落泪。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艰难,为什么周队长明明已经回到了江州,却连妻子最后一面都不能亲自过来相见。 他们沐浴着的阳光背后,到底有多少人默默牺牲着,与黑夜做搏斗。 雷震东摸了摸妻子的脑袋,端正地站好,冲病床上已经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军嫂,庄严地敬了个军礼。 军功章上的功劳,何止有她的一半。 医生过来取下了氧气管,宣布死亡,签发死亡通知书,然后喊丁雯的婆婆签字。 头发已经雪白的老人朝现场的白大褂们鞠躬,感谢他们对自己儿媳妇的照顾。 医生们朝她回礼,然后带走了丁雯的遗体。 原本丁雯是想捐献身体器官的,可是她有恶性肿瘤,不符合器官捐赠的条件。最后,她决定自己死后,将遗体捐赠给医学院做研究。起码她的身体标本可以让大家看到胃癌是什么样子的。 沈青趴在丈夫怀中泣不成声,反而是丁雯的婆婆过来安慰她:“雯雯一直在为这个家牺牲。现在她总算能做一件顺和她心意的事情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可是沈青高兴不起来。 一直到雷震东观察期结束出院,陪着老婆去杜主任家里吃饭压惊时,她的情绪还是没能好转:“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老天爷是不公平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善恶终有报,可到底什么时候报呢?” 雷震东觉得这样的妻子十分有趣。青青永远不会老,因为青青的眼睛永远干净明澈。 他很有兴致地接了下去:“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沈青翻白眼,不想搭理他了。 雷震东倒是端正了颜色:“只能说,生活本身就复杂得一塌糊涂,说不清楚。人要做的,就是顺应本心,不忘初心了。” 沈青相当稀奇:“哟,雷先生什么时候道德修养境界上升得这么快了。以后孩子胎教,就全靠你了。” “那是,我告诉你,里头的管教干部可会做思想教育工作了。我在里头……” 沈青捂住了他的嘴巴,变了脸:“不许说。” 雷震东“呜呜”出声,他这手上还开着车呢。沈主任真是不讲究,他只能舔舔沈主任的手心了。 沈青被痒到了,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以后都不许说看守所的事情。” “瞧瞧你那讳疾忌医的架势哟。”雷震东故意逗她,“你别忘了,小生现在可是待罪之身,等着审判结果呢。” 沈青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雷震东赶紧停下车,哄她:“好好好,都是我的错。青青乖啊,我家青青最好了,青青不哭。来来来,打我嘴巴。” 车窗被人敲响了,杜主任已经等不及,主动出来迎接客人。 沈青慌忙擦干净眼泪,躲躲闪闪地下了车。 杜主任伸手过来搂住肩膀,看到她脸色不对,立刻皱起了眉头:“怎么搞得,小雪啊,不是阿姨说你。这要当妈妈的人,不作兴哭。小雷,你怎么惹小雪生气了?” 雷震东听到“小雪”的称呼就觉得别扭,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讪笑:“是我不好,不该提还要等审判结果的事情,吓到她了。” 杜主任安抚地拍了拍沈青的后背:“没事,刚好今天有两位叔叔在,一块儿吃顿饭,顺便聊一聊。” 雷震东心中一动,赶紧想伸手过去扶着妻子,杜主任却已经揽着沈青的肩膀往里头走了。 站在大门口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跑下了台阶招呼客人:“小雪是吧,女大十八变,比小时候更漂亮了。我是你葛叔叔。”他指着另外一个听到声音走出门的男人道,“这是你叶叔叔,在检察院工作。” 沈青欠身,一一问好。 屋子里头又走出位头发花白的男人,对着她笑:“小雪,还记得我吗?” “方伯伯?”沈青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没想到,自己父亲 方副厅长满意地笑了,得意地看旁边人:“我说小雪的记性一流,肯定能记得嘛。随她爸爸,脑袋瓜子真的没话说。” 杜主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招呼雷震东:“来,小雷,进来,都进来坐。我们没那么多讲究,不换鞋子。” 雷震东笑着将水果跟红酒拎进屋,被杜主任嗔怒地瞪了一眼:“让你们来家里不要带东西的。” “不是,今晚就能吃完喝完的。空手上门,太不像话了。”雷震东笑着扶住了妻子的腰。 方副厅长的目光落到了沈青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轻点了点头,感慨万千:“老林在地底下,也总该安心了。当人家父亲的,就是希望女儿嫁个好人,然后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杜主任又一次开了腔,邀请大家上桌吃饭:“菜都做好了,趁热吃,香。来,小雪啊,你坐阿姨这边来。” 方副厅长似乎感受到了女主人的不痛快,笑了笑,应声落座。 家里头帮忙的阿姨将一道道热菜端上了桌子。确实跟杜主任强调的一样,都是家常菜,不过是吃个新鲜随意而已。 “小雪多吃点儿这个。这个月份,得补点钙了。”杜主任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筷子海参斑,“不怕鱼刺卡的。” 餐桌上的男人们问起了雷震东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原本不打算掺和的杜主任终究没忍住:“人家小雪喊你们叔叔伯伯,你们这些叔叔伯伯不能光答应着,总归要想想办法帮忙啊。自家人关上门说话,小雷那个事情,真不算多大的错。孩子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对方也拿了赔偿金,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讲得清楚嘛。” 方副厅长目光转向了右手边的男人:“老叶,这主要是看你们的工作啊。疑罪从无,总不能抱着领导的脚哭一哭闹一闹,那法律就不算话了吧。” 叶检察长笑了笑,没有立刻接话。 杜主任的态度却强硬了起来:“老叶,你可不能白吃我们家的晚饭啊。” “老葛,你看看你家杜主任,这个抠门啊。” 餐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沈青也跟着抿嘴笑。她成了没嘴的葫芦,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雷震东在这样的场合,从来都是如鱼得水的。他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所以当初连沈外婆都喜欢他,觉得他有出息。 “他们说他们的,我们不管,我们就吃饭。”杜主任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沈青身上。 她儿子出国留学后就定居在国外,平常看一眼小孙子只能靠视频。现在看了故友的女儿,一腔母爱总算找到了倾泻的地方,越看沈青越喜欢。 可惜这孩子就是命途多舛了点儿,一路走来都不顺畅。 “你那个企划书我都看了,很不错。后面的手续慢慢办,不着急,有些政策还要等明年上会才能细化固定下来。你先把准备工作做完了,回头生了孩子,刚好两边都不耽误。回头我给你个单子,照着那个流程跑,不要绕弯路。” 沈青连连点头道谢。 杜主任摆摆手:“就你不是青青的女儿,我也是要支持的。现在我们都愁,基层医疗人才流失严重。你说,老人家留个尿管,定期冲洗更换这种小事而已,还得兴师动众地把人抬到大医院里头去,排个半天的队,才能轮上。花钱是小事,人吃亏受罪啊。” 沈青微微地笑:“所以现在平台上共享护士就有很大的市场。家里人都要上班,来来回回的,折腾不起。” 杜主任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不时又插上一句嘴:“怎么就难办啊,什么叫非法经营呢?人家出人出力了,撑死不过是税务问题而已。人家也不是存心逃税,是有些解释根本就不清不楚的,不是这个专业的人哪儿搞得懂。” 叶检察长哈哈笑:“杜主任十项全能。” “哈,你们就笑我是咯,我也不理你们。现实困难摆在眼前,医院安保力量不足,长着眼睛都能看到。总不能跟国外似的,一个医生就配一个警察贴身保护吧。那你们也得给医院留条活路啊。” 叶检察长还是笑:“法律还是要遵守的。” “法律也要看怎么解释。”杜主任端正了脸色,“法律不应该让兢兢业业干活的人吃亏倒霉。” 一场家宴足足吃了有近一个小时,沈青一顿被迫吃了三顿饭的量。 杜主任母爱一充盈,就觉得孕妇吃这么少绝对不行,一刻不停地给她夹菜。沈青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到后面,她自己都觉得东西梗在了嗓子眼,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了。 雷震东笑着摸摸妻子的后背,帮她顺气,感谢杜主任:“还是阿姨厉害,往常我要让她吃点儿东西,比登天还难。” “你少让小雪操心,她就不会这么瘦了。”杜主任一下子又切换成嫌弃毛脚女婿的丈母娘角色。 叶检察长哈哈大笑,招呼雷震东:“小雷,你过来跟我们说话吧。杜主任现在嫌弃你还来不及呢。” 杜主任站起身,冷哼了一声:“我可不止嫌一个。”她摸摸沈青的脑袋,“你自己坐那边去,他们肯定是要抽烟的。我到后面去一下。” 沈青身边刚安静下来,方副厅长就端着阿姨送上茶几的果盘过来了,笑着道:“小雪你吃,他们几个抽烟还来不及呢。” 沈青有些拘谨,本能地想站起身,被方副厅长喊住了:“坐着,没事。那边有老叶他们呢,我现在就是你方伯伯,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沈青垂下了脑袋,双手放在膝盖上,跟小学生听教导主任训话一样,乖巧得不得了。 方副厅长见了,忍不住叹气。这孩子从小便如此,表面上看着乖觉得不行,然而骨子里头主意大得很。 “你爸爸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沈青头没有抬起来,只低低地“嗯”了一句。 方副厅长本能地想要抽烟,最终还是用牙签插了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头。甜蜜的汁水溢满了他的口腔,滋润了他干涸的舌头,让他说出的话不至于那么干涩:“我其实是替你爸爸当说客来了。” 他觑着沈青的脸色,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大半张脸都落在了阴影当中,只露出洁白的额头。她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你爸爸的事情,你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我也不忌讳了。没错,他的确私德有亏。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没做错事情。当初李志忠的口供,专案组之所以采信,是因为省厅的专家给做了担保。你爸爸人不在办公室。” 沈青捏紧了手心,终究没忍住,抬起眼看着脸上皱纹深刻了许多的男人。 方副厅长叹了口气:“因为当初不能说,你爸爸当天中午是离开了公安局,悄无声息走的。他要去跟一位卧底的同志接头。这件事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我也是过了好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你妈妈已经跟你爸爸谈好离婚的事了。” “你能告诉我,他跟谁接头吗?” 方副厅长摇了摇头:“抱歉,小雪,这件事目前还不能解密。我只想告诉你,也许你的父亲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但他绝对是一名合格的警察。” “合格的警察有钱养二.奶吗?”沈青眼睛盯着方副厅长,声音轻轻的,“方伯伯,你告诉我,合格的警察到底靠什么养得起专门有保姆伺候的二.奶?” “这件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案发当时,你父亲的确有时间证人。他没有办法替自己辩驳,他只能被迫承受你的怨怼与疏远。” 沈青抽出了面纸,擦了擦眼角:“谢谢你,方伯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小雪,我找你的目的不仅仅是告诉你这些。我希望你出面,去帮你父亲迁坟。他养了你十八年,你恨了他十八年,恩怨也该抵消了。他毕竟是你父亲。” 101.父亲的迁坟 沈青晚上没有睡好。 从杜主任家回来后, 她洗了澡就早早上床合了眼睛。 雷震东以为她累了,没舍得再闹她,关了灯抱着人睡了。 男人熟悉的气味萦绕在她鼻端, 滚烫的体温熨帖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应该很快就睡着的, 却迟迟不能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她又看到父亲。那张泡在呕吐物里头的脸布满了病态的潮红, 他睁大了浑浊的眼睛, 直直地看着她。 “怎么了?”雷震东抱紧了怀中的妻子,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安抚道,“不怕不怕, 我在呢。” 沈青喘着粗气,从梦中挣扎出来。 雷震东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开了台灯, 才发现妻子的额头上全是汗,再伸手一摸, 背后也是黏糊糊的一片。 怀了孕之后,青青就变得特别容易出汗。 雷震东熟门熟路地拿了毛巾给她擦汗, 然后帮她换上干爽的睡衣:“怎么了,做噩梦了?” 沈青余悸未消,靠在丈夫怀中, 任由对方帮她整理睡衣, 她微微摇了摇头:“我梦到我爸爸了。” 雷震东原本手碰到了软肉, 很有流连忘返的意思,此刻听了妻子的话,立刻搂紧了人:“梦到什么了?” “梦到他死的那天。” 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柔和的光芒软软地打下,仿佛在屋中蒙上了轻纱。模模糊糊间,时间又倒退回十五年前。她看着父亲死在眼前。 “我没哭,我一直没有哭。”沈青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在他的坟前,我也没哭。我没给他扫过墓。” 她从未想过要去给他扫墓。甚至连公墓管理费,她都搞不清楚是不是一直都由公安局代缴。 “方伯伯是我爸的老上司。我爸死的那天晚上就是公安局在给方伯伯饯行,他调到省厅了。今晚方伯伯劝我,让我去给我爸迁坟,因为原本的公墓要改造了。” 他的心中,有没有过对老下属的愧疚。如果不是他,也许林副局长也不会死。 离开杜主任家的时候,方副厅长送故人的女儿走了很远。两边开着车子在十里路口分手的时候,方副厅长还特意摇下车窗,留给她一句话,让她不要做以后追悔也来不及改变的事。 父母始终是带着她来到这世上的人。任何人都难以扮演好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色。不是好丈夫,不意味着他就对她没有生养之恩。 雷震东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话。 “其实之前赵处长也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是我爸唯一的亲人,我不出面的话,公安局那边不好处理。过了时间没迁走的坟墓,拆迁办的人就会当做无主坟处理掉。雷震东,你知道他们怎么处理无主坟吗?” 雷震东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地吻着妻子的汗湿了的头发:“你要是想去处理的话,那就去处理好了。” “我小时候,我爸爸真的很好。其实我不想听他们说他的坏话,说我妈妈傻。我妈妈曾经也很幸福的。”沈青合了下眼睛,泪水滚滚而下。 生活最复杂的地方在于,它是由无数个小片段组成的。喜怒哀乐,百味杂陈。 “你要是变心了,就早点说,我不会拽着你的。”她突然间意兴阑珊起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丈夫,“你也不亏欠我什么,我不需要你补偿。” 雷震东靠了过去,嘴巴拱着她的后颈,哭笑不得:“又说什么傻话呢。” “不是傻话,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物质的本质就是运动,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雷震东舍不得搬动她,索性自己爬过去,再度对上她的脸:“好端端,想这些干什么。没事,不就是迁坟嘛。往开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窗外起了风,然后是淅沥沥的细雨声。她心烦意乱,那声音落入了耳朵就无比聒噪。 沈青赌气地捂住了耳朵,又翻了个身,继续背对着雷震东。 雷震东身手多敏捷啊,在床上尤甚,几乎是她脸刚别过去,眼前又出现他那张额头上还留着敷贴的脸。 “你无聊。”沈青被他气乐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跟只鸵鸟一样。 雷震东把人挖出来,没头没脑地又亲过去:“无聊啊,那咱们做点儿有聊的事。” “别闹。” “想什么呢,人家就想跟你聊聊天而已。” “有你这样聊天的吗?喂,你别闹。雷震东,你上来。” 已经被撸了总的雷先生很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自觉,好生伺候了一回金主。直让人眼睛也湿了,身体也软了,他才坏笑着抬起头,揶揄沈主任:“口唇相接,我们不是聊得挺好的吗。” 沈青使不上力气来,更没脸看他,索性拿凉被遮住了脸。 雷震东闷笑出声,再次把人从被窝里头挖出来,跟她邀功:“你看,我们沈主任睡不好就是我没伺候好,伺候好了,是不是就想睡了?” “你无聊,你讨厌。”沈青脑袋还往被窝里头钻。 “沈主任,刚才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刚才你怎么说来着?” “不许说。”她慌忙从被窝当中伸出手,捂住了雷震东的嘴巴。 雷震东笑得畅快,喝了口水漱漱嘴巴,总算放过了她。 “你不就是烦你爸迁坟的事情吗?这有什么好烦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又没人要你一定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我妈已经同意离婚了。她签了离婚协议书,已经联系江州的学校,准备带我过来了。妈妈绝对不会想跟他合葬的。” 妈妈已经准备开始生活的新篇章,他们却不给她机会。 雷震东笑了:“公墓推倒了,总会有其他地方安置这么多坟头。那就按照流程走不就完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青抿着嘴巴,还是不想说话。 雷震东拍拍她的后背:“又不是让你立刻做决定,先睡一觉,等醒过来再说。” 逃避可耻,但似乎的确有效。将决定的时间点往后挪了,沈青心里头压着的那块巨石终于稍稍放松了。 她怀揣着对那个拆迁决定的厌烦,带着倦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如果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的话,她也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愿意承担所谓的责任。她渴望生活翻篇,切割成两截,然而即使她改名换姓变成了沈青,人生的前十八年,却依然不会被彻底抹杀。 生活从来不是磁带,可以抹掉然后重新录制。在不经意的时候,它就回到了最初的某个节点。 雷震东亲了亲妻子的发顶,在心中叹了口气,跟着闭眼睡着了。 一连好几天,沈青都时常怔忪。 回忆自带滤镜效果,她以为自己早忘了的童年片段总会时不时地就跑进她脑海当中。 小院子里头的花圃是爸爸去工地上捡了废弃的砖头,一点点地和了水泥砂浆砌好的。葡萄的藤架是爸爸砍了竹子搭好的。就连那棵无花果树,也是爸爸出差去外地办案时,买了坐了一夜硬座带回家的。同去的警察都笑他,真是会折腾。 妈妈没有她朋友想象中的凄风苦雨,相反的,在自己记忆中的绝大部分时刻,她都笑得很幸福。人的追求往往南辕北辙,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生活的安宁。 直到有一天,安宁的生活被打破了。 沈青双手盖住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雷震东笑容满面地进了屋,扬了扬手中的文书:“过来看看,好消息!你老公我现在不是戴罪之身了。” 检察院反复审查了雷震东的材料,认为雷震东的行为与卢大勇伤残之间没有确凿的因果关系,最终按照民事纠纷处理。既然卢大勇已经拿了钱,愿意和解,那就自行协商解决。 至于雷震东公司的非法经营问题,证据不确凿,依从疑罪从无原则,也不予送审。 沈青死死盯着那两张纸,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没事了,他终于没事了! 她抱住雷震东就开始哭。她怕死了,她生怕突然间又来一群戴着大盖帽的人,再一次把他给带走。 “哭什么呢,来,不哭,就是要补交罚款呗。没事,没事的,以后我好好挣钱补贴我们家沈主任。” “我不要你挣钱。”沈青抬起了脸,“我就要你老老实实待我我身边,以后你就给我看好了诊所就行。” 雷震东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满脸严肃:“小声点儿,你就不怕惊动了徐科长?到时候,她肯定会给你当会计去。” 沈青吓得一缩脖子,立刻又扎进了雷震东的怀里头,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我不要。” 她婆婆自从儿子回来之后,立刻摆出了家长的架势,很有一家之主的派头。 沈青深深地觉得,自己跟婆婆之间,共患难可以,同享福那是绝对不行。两人就连稀饭的水放多少,都不能达成一致态度。 雷震东也不希望再被他亲妈管着。 说起来实在没良心,可他十八岁的时候都受不了他妈,何况他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两辈人生活不到一块儿就是生活不到一块儿。与其相看两厌,不如距离产生美。 父母现在身体都还健朗,也有自己的生活朋友圈子。真正等到七老八十必须家人贴身照应的时候,那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谁也不能为未知的人生打包票。 “那你就小心点啊,不要小看了徐科长。从我记事起,我们家雷主任就没能成功地藏过一个钢镚儿的私房钱。” 沈青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你妈的吗?她这不是为你攒钱么!” 她话音未落,徐科长推门而出,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还没脱下来。她正在屋里头给厂子代账。 雷震东刚要揶揄妻子,看到母亲戴着的老花镜,忍不住一阵心酸。 明明母亲已经退了休,原本可以轻轻松松地享受生活,却为了她,又硬着头皮拿出了多年前的功底,重新当起了会计。 “妈,震东的判决书下来了,没事了。”沈青生怕丈夫说错了话,赶紧抢着开口。 雷母正端着杯子喝水呢,闻声手一松,杯子就掉地上了,摔了个粉碎。她顾不上,只三步并作两步上来,要看判决书。 “妈,你小心别踩着玻璃了。” 江阿姨赶紧拿着扫帚簸箕过来扫,嘴里头念念有词:“碎碎平安,这是好兆头。” “东东,赶紧去谢谢人家。”雷母的鼻梁上冒出了油汗,老花镜都待不住,不得不用手托着,眯起了眼睛仔细看。 可算是没事了,雷母捂着胸口喊房里头的丈夫:“老雷,你出来,你赶紧出来。” 她拉着丈夫,郑重其事地站在儿媳妇面前,齐齐朝她鞠了个躬。 吓得沈青一下子就抱住了雷震东,都快哭了:“爸妈你们别吓我。” “要的要的。”雷母严肃了脸,“要不是你娘家厉害,我家东东就要吃牢饭了。” “妈你别这么说,震东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雷母叹气:“那要看人家怎么算了。我就说不要做什么生意,当初退伍的时候,老老实实找个稳定的工作多好啊。十年下来,我就不信你连个科长都混不上。” 雷父赶紧转移话题:“我们想想看,怎么跟人家道谢吧。” 雷震东收了判决书,笑着摸了摸妻子的脑袋:“人家是看在青青的面子上,情分也得这么还。方副厅长不是劝你给你爸迁坟吗,那我们做小辈的,就顺着他的心意办好了。我现在也不用在居住地监视了,我陪你回去。” “应该的。”雷母有点儿不自在,总觉得自家儿子像是被绑架了一样。可想想看,打断骨头连着筋,那毕竟是儿媳妇的亲爹。 父母之间是父母之间的事,为人子女,该尽到的孝道还是不能马虎的。 沈青惊惶地抬起头看丈夫,喃喃道:“真的要去吗?” “嗯。”雷震东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这礼拜六我们就过去,上午拆迁办上班的。早点了结了,也早点安生。” 雷母在一边出主意:“做法事的师父找好没有?我听说那个朝天宫的师父不错。” 雷父赶紧踩了妻子一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儿媳妇再想起来生女药的那一茬。 “没事,我打听过了,礼拜六上午九点就是个迁坟的好时辰。我们签了字,立刻就把事情给办了。” 沈青心里头一阵发慌,攥紧了丈夫的手:“你别去了,你不还有公司的事情要处理么。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雷震东笑她傻:“当然我陪你去,没事的。” 雷母只觉得儿子媳妇腻歪得让她脑壳疼,皱了皱眉头,勉强同意了儿子的看法:“对对对,这都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了,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回娘家呢,没这个规矩。” 雷震东轻轻地拍着妻子的后背,只看着她一个劲儿地笑。 沈青勉强压制住起伏的情绪,摸出了手机:“我给朋友们道个喜吧。他们也一直跟着担惊受怕的。” 雷震东没拦着她,她一个个打电话过去报喜。 辛子墨反应最强烈,一个劲儿地嚷嚷杜主任果然厉害,而且重女亲男。平常就没见杜主任对他的事情这么上心过。 筱雅最高兴,一个劲儿跟她强调,否极泰来,以后肯定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她一通电话打下去,连婆婆都催她上桌吃饭,等吃过晚饭再打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拨通了王汀的号码:“王法医,谢谢你,我爱人现在没事了,判决书下来了,罚款就行。” 王汀恭喜了她几句,想了想,还是没透露案件的进展情况。现在案情越来越复杂了,完全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期。 周锡兵炒好了最后一个菜,端上桌,招呼她洗手吃饭:“怎么了,又想什么事情?” “雷震东没事儿了,最后的结果是逃税,罚款就行。”她甩干手上的水,感慨了一句,“当初闹得那么声势浩大,最后却悄无声息的。” 周锡兵微微蹙额,喃喃道:“这也太快了吧。按照惯例,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判决书啊。” “沈青找了人。她母亲的旧时朋友圈子,现在都身居要职。取保候审也是他们打了招呼的。”王汀笑着摇摇头,“有的时候,真觉得权跟钱实在是好东西,难怪很难有人不迷恋。” 周锡兵给妻子夹了一筷子红椒炒牛肚:“他的确也挺冤的,算是落了人家的眼了。对了,你今天去看守所有什么发现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想说什么。” “有件事情很有意思。”王汀将筷子放在了碗口上,“你知道那个去看望关珊的人是谁吗?” “不是她的一个小姐妹吗?” “小不小姐妹说不清楚,不过她的身份证号跟那个留在仁安医院人流室的身份证号一模一样。” 周锡兵抬起了眼睛,冷笑:“这是串到一起了?” 王汀点点头:“对方应该就是冲着雷震东跟沈青这两口子来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这对夫妻在外人看来个性南辕北辙,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王汀接触下来才发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夫妻俩的共同特点就是滴水不漏,基本上不会给外界传递任何关键信息。 “不要想那么多了,既然他们不肯说实话,那我们也没办法。真正不行的时候,他们肯定还是得求助警方。”周锡兵有些不快。 雷震东这人不是不地道,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也太不把警察放在眼里头。 王汀笑了:“当兵的通病吧,特种兵觉得警察都是废物篓子,压根没有战斗力。” “我们还没嫌弃他们只会蛮干呢!” 王汀难得见丈夫露出稚子之态,忍不住笑了:“行行行,有他求我们周警官的时候呢。赶紧吃饭吧。” 周锡兵还是狐疑:“我奇怪的是,就算沈青求了母亲的老朋友。这么多年没联系的人,对方还这么卖面子吗?” “里头还有一个是她爸爸的老熟人,省厅的方副厅长。有件事情,是新市公安局的忌讳。沈青的爸爸林副局长,严格算来,是在酒桌上喝死的。那桌酒,就是为方副厅长饯行的时候办的。” 周锡兵咽下了一口米饭:“这么说,他是在愧疚咯?” “说不清楚吧。”王汀夹了一筷子小青菜放进碗中,“关于这件事,我探听到的消息是,最早省厅是想调林副局长的。后来因为闹出了他爱人的事,风评不太好,新市那边的名额最终落在了当时是局长的方慈明头上了。” 周锡兵笑了:“难怪林副局长要喝那么多了,也真够郁闷的。” “嗐,要是他自己当初管好了自己,不闹出这些事情来,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么一摊子了。”王汀吃掉了小青菜,跟丈夫商量,“我周六准备去一趟新市,查查当年的事情。” 其实她一早就想亲自跑一趟了,可是她手上的任务实在太重。 法医又累又辛苦,而且是正经的穷困潦倒,收入少的可怜。 大部分法医专业的毕业生都更青睐于社会上的司法鉴定机构,不用碰臭死人的尸体不说,还能挣钱。单纯靠情怀,哪里留得住人。 “你觉得当年的事情有蹊跷?” 王汀点点头:“嗯,我一直觉得如果很多事情同时发生,那么起码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概率,这些事情之间具有一定的联系。” “都过去十八年了,当时现场又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跟血样之类的有用标本,能查出什么吗?” 王汀叹了口气:“不查查看,什么都不知道。她妈妈的死是她的一个心结,我很害怕后面还会有事情发生。” 周锡兵的面色也一并凝重了起来:“付强那边有没有线索?” “我现在非常怀疑是付强偷换了生理盐水药瓶,改成了差不多规格的肾上腺素。三更半夜的,关珊肯定顾不上仔细查看药品名称。她又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人,凭着老习惯就抽了药要注射器里头。不过很可惜,事情过去太久了,又是晚上,都没有留意到。” 周锡兵安慰妻子:“你别给自己这么大的负担。风过必留痕,肯定有办法找到证据的。周六我调个班,跟你一块儿去趟新市吧。” “你别,你连着夜班你吃得消啊。” 周锡兵满不在乎:“没事,早点调查清楚了,我那攒着的年假刚好去度蜜月。必须得先下手,不然全都挤着休假了,我们又申请不上了。” 礼拜六一大早,周警官跟王法医就出发了。 从江州开车往新市去,起码得四个小时,可坐高铁连一个小时都不用。两人也不是去走亲访友,不用带什么礼品,索性坐了高铁。 王汀上了车之后,给赵处长发了条微信,再三再四谢过了对方主动找朋友接待的好意。如果不是他们请假离开江州必须得汇报去向的话,她连自己去江州都不想让赵建国知道。 当年的入室谋杀案经手的人实在太多了,一直没能破获。她跟周锡兵都是公安系统的小字辈,哪里能冒冒失失地跑去对前辈指手画脚。 赵建国隔了半个小时才回复信息,语气相当惋惜:“你们跟小雪他们刚好错过了,不然你们还能坐在一起打一局掼蛋,正好到江州。” 沈青主动打了电话告诉赵建国,自己决定去江州给父亲办理迁坟手续。 赵建国情绪十分激动,絮絮叨叨地跟对方说了足足半个小时,手机都发烫了,还是妻子提醒他,孕妇不能接这么长时间的电话,他才悻悻地挂了。 再看到王汀的短信,他更觉得惋惜。小雪一直对他们公安机关存在偏见,有王汀陪她说说话,说不定能扭转印象。 王汀看着微信,困惑地抬起头:“沈青决定帮他父亲迁坟了。” 她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怪怪的,她总觉得按照沈青决绝的个性,很难做到这么快就下决定。 “大概是看在她肚子里头孩子的份上。”周锡兵当警察的时间长,知道的各地风俗也多,“有的地方讲究一定要让地底下的人安宁,否则会惊扰到还没满周岁的孩子的。” 王汀将信将疑,一直到下了火车还疑惑:“你说,是不是太巧了点儿。雷震东不予起诉的判决书下的太快了,沈青父亲的迁坟又这么巧。” 夫妻俩齐齐变了色,不对,对方的目的就是把他们夫妻引出江州城啊! 新市地处三省交接处,一直都隐隐约约有三不管的名声。这里地方不大,人文环境却相当复杂。要是在这儿出了事,想查出个究竟来,还真不容易。 “快,赶紧联系他们。” 夫妻俩赶紧分头拨电话,沈青的手机没人接。 周锡兵翻出了雷震东的联系方式,一个电话过去,火车站外头的广场上响起了手机铃声。 两人立刻循着声音跑过去,王汀一把牵住了沈青的胳膊:“沈主任,好,好巧啊。” 站在周锡兵身边的女人脸上戴着大墨镜,头上是鸭舌帽,耳朵上还挂着口罩。 王汀抓着她胳膊的手放松了,露出个笑容来:“还是沈主任讲究,出门防晒做得这么好。” “没办法,太阳太大了,我怀孕以后容易长斑。”女人的声音有点儿纤细,十分温柔的模样。 周锡兵脸上堆满了笑,拍拍雷震东的肩膀:“哟,巧不巧啊。王汀听说这边灵山庙里头的平安符挺灵的,过来求个签。” “你们是该求签,上夜班就得有平安符镇着。”雷震东神态自若,“刚好,我们请的师父也是灵山庙里头的。不打扰了,我们还得赶着九点钟的起棺吉时呢。” 雷震东打完了招呼,扬手叫了辆车,带着小腹微微隆起的女人上车而去。 周锡兵握紧了妻子的手,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不对劲的。又是从哪儿找来的人,冒充沈青? 102.疯狂挖土机 王汀看着丈夫, 有些迟疑:“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情况明显不对劲,他们这是要有大动作了吗?那女的虽然装得柔弱,可从手就能看出来, 那是个拿过硬家伙的角色。雷震东不是已经退伍十多年了吗? 周锡兵盯着绝尘而去的汽车, 若有所思, 最终还是摇摇头:“他们应该有他们的计划,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过去打扰。免得到时候帮不上忙, 反而打草惊蛇。” 都已经找人假扮孕妇了, 这两位显然是诱饵。 两边不是同一个系统底下的, 关系也一直都很微妙。双边协作, 事先肯定得安排好,谁都不好贸然插手对方的事, 搞不好就是多管闲事。 “我们先过去处理我们的事。” 王汀叹了口气:“可惜案发现场小区早几年就拆迁重建了,不然还能过去看看。” 十八年的时间,足够整个城市改头换面。曾经淋漓着鲜血的土地, 现在已经变成了商业街,新开的城市广场人来人往, 好不热闹。 即使没有拆迁,房改房政策之后, 房子的产权也归了个人。城市的中心都在迁徙,有经济能力的人也早早将房子转手给别人,重新去新小区购买配套设施更全面的新房。 也许真像沈青说的那样, 除了她自己, 早就没人记得她母亲的死亡。 在这一瞬间, 王汀突然间理解了沈青的绝望。 对于警察而言,十八年前的陈案再沉重,也不过是工作上的一个遗憾,始终不能抓到凶手的遗憾。但对沈青来说,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就永远没办法填补完全的一部分。 王汀拨通了雷震东的电话,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相逢不如偶遇,中午要是方便的话,一起约顿饭吧。 “你们带小靠垫没有,让沈主任垫在腰后头吧,会舒服一点儿。” 雷震东道谢,含含混混:“现在时间还不一定,九点钟做法事,然后起坟。不知道在此之前去拆迁办签好字。等到时候再说吧,谢谢您跟周警官了。” 他挂了手机,笑眯眯地看身旁已经闭上眼睛养神的女人:“沈主任,一会儿下车扶着腰呗,怀孕多光荣啊,干嘛不好意思。你走慢点儿,没事,咱们肯定误不了时辰。” 出租车司机在前排笑着应和:“绝对耽误不了老板们的事。这迁坟是好事,选对了时辰找好了风水,那能改命的,后半辈子都大富大贵。” 雷震东笑容满面:“不敢求大富大贵,就希望老爷子能保佑我们孩子这辈子平平安安吧。” 出租车转个弯,与公交车擦肩而过。 周锡兵与王汀夫妻俩坐着公交车,去了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吃早饭。店面不大,墙壁积着经年的油烟,挂在墙纸上,好像下一眼就能看到滴落的黑油。 新市生活节奏慢,大周末的,人们多半愿意睡懒觉。 夫妻俩一早乘六点钟的高铁从江州出发,坐了首班车到店里头也不过七点一刻。此时客人少的可怜,只零零散散的有人过来买了早点带走吃。 两人要了招牌小黄鱼酸菜面,坐在店面里头慢慢地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板娘打听起新市有什么地方好玩。 老板娘手上揉着面团,嘴上也不闲着:“你们吃过饭出门坐车,去灵山逛逛,中午就在那儿吃斋饭。” 周锡兵看了眼妻子,饶有兴致地跟老板娘打听:“哎,老板娘,听说那个母女共侍一夫,母女反目自相残杀的,是你们这儿人?” 老板娘放下了手中的面团,眼睛盯着这两位满脸八卦的年轻人:“你们这是来旅游的,还是来采访的啊?” “说说稀奇嘛。”王汀一脸兴奋,“真有这事儿?哎,老板娘,再给我们上一碟子牛肉干跟两只鸭腿。” 老板娘很愿意多做生意,闻声立刻应下:“好嘞。” 她手上不停,很快切了二十块钱的牛肉干又拿了十块钱的鸭腿端上桌。 “说说噻,老板娘。”周锡兵满脸笑,“他们都说你在她们家干过。” 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笑:“算是吧,当过一阵子保姆。哎哟,你们看到新闻肯定稀奇。这世道全变了,什么怪事都有。我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个小丫头啊,从小就不是个好的。果然吧,就对着她妈下手了。” 王汀放下了手上的筷子,装出饶有兴致的模样追问:“难不成她小时候就有那嗜好啦?” 说着,她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 老板娘哈哈大笑:“那我可不知道,我没见过。不过她小时候就跟男的勾三搭四的,还把人家小男孩带到家里住。反正啊,就不是个正经人。” 周锡兵做出失望至极的样子,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啊,说不定人家到年纪谈朋友了,很正常的嘛。” 有的地方结婚本身就早,甚至不到法定婚龄,小两口家里头摆了酒,在周围人看来就已经是结婚了。十七八岁摆酒生孩子,十五六岁谈恋爱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王汀忍俊不禁:“挺好的啊,现在不是想方设法鼓励生孩子么?说不定她就是想让她妈早点当上外婆呢。” “呸!她还不如她妈呢。她妈好歹还晓得让男人掏钱养她们母女,她就知道倒贴男人钱了。你说她要是不把那瘟生领进门,哪里还会闹出人命案来啊。” 周锡兵赶紧抓住话头:“她妈真的是林副局长养的?我听说林副局长挺清廉的啊。死的时候家里头连个存款都没有,住的还是单位宿舍,他女儿上大学全靠抚恤金。” “那不是全拿去贴二.奶了嘛。”老板娘再三再四推荐了自家店里头的酱鸭头,非得已经吃不下的小两口同意买了带在路上当零食,她才笑容满面的说下去。 关美云原本是跟了个外地来的老板,后来老板破产了,她就开始接散活。 新市地方小,连家像样的夜总会也没有,老板们谈个生意都没正经地方。关美云就成了那暖场的交际花,哪儿缺人陪老板了,她就往哪儿转。不管外人怎么戳脊梁骨,起码明面上她吃好的穿好的,很是舒坦。 “她那个女儿关珊,她自己说是前夫出轨逼得她离婚,但大家私底下都说是她勾搭厂长白给玩大了肚子。后来厂长玩腻了她,又把她转手给外地来的客商了。” 王汀啃了一半鸭腿,放下来问老板娘:“那客商是做什么的?” “嗐,我们这儿不是靠江嘛,跑船的。那时候跑船的很红火,南边的那个走私大案听说过没有?其实当年这些跑船的,几乎就没有不参与这些事的。一趟下来,一条船上的人都能分到好多钱。跑船的个个都富得流油。倒不倒霉,就看逮不逮的到你呗。” 周锡兵迅速地在脑海中算了一下时间,那桩走私大案差不多就是命案发生的上半年闹起来的。 “那老板消息也灵通的很,赶紧找门路跑关系呗。林副局长虽然是个副职,但手上有权啊,他就把自己的二奶送上了林副局长的床。” 王汀嗤笑:“不会吧,林副局长眼睛瞎了啊。听说他老婆可是大美女。” 老板娘哈哈大笑:“苍蝇爱烂肉呗,那个红楼梦里头王熙凤不漂亮?琏二爷不照样连睡遍了全家下人的多姑娘也拉上床。” 周锡兵肃然起敬:“老板娘还看《红楼梦》啊,果然有文化。” 老板娘嗤之以鼻:“是关美云爱看,老觉得自己是尤二姐。” 王汀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说可笑不可笑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戏精学院毕业的。”老板娘说的高兴了,索性挪了板凳坐到他们身边,“关美云勾搭人的确有一手。她就跟林副局长打过两回麻将,就直接打上床去了。” 周锡兵皱了下眉头:“林副局长爱赌钱?” “也算不上赌钱吧,就是时不时去棋牌室打打小牌。这人除了包了二.奶闹出了人命案以外,也没什么值得说嘴的地方。人真的不错,从来不吃拿卡要的,办案子也特别麻利。” 王汀抓住了字眼:“照你这么说,他老婆是他杀的?他为什么要杀他老婆啊,大不了离婚好了。” “这谁说的清楚,两口子吵架吵厉害了呗,一刀把人捅了。” 周锡兵笑了起来:“你看到了啊,你怎么知道他们吵架。” “我听人说的。” “谁说的?” “这多少年的事情,我哪里能记得?” 周锡兵看了眼妻子,然后亮出了警察证件,朝变了脸色的老板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在查案子,希望你配合。” 老板娘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之后,语气又变成了的满不在乎:“我没看到,关珊看到了啊。那天晚上我刚开门,我就听她跟她妈说,太好了,爸爸杀了那女的。爸爸拿钱,那女的不让,爸爸就一刀捅了那女的。” 王汀变了脸色:“那你怎么不告诉警察啊?那是杀人案啊。” “我疯了啊,那可是公安局的局长!他连他老婆都能杀的,他杀我还不跟碾死只蚂蚁一样。警察把整个新市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不查林副局长。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家女的没娘家闹嘛。” 十八年前,两个世纪交替的时代,也是社会经济转型的时代。各方面都势力错综复杂,“一切朝钱看”是大众共识,贪污腐败问题严重到成为大家默认的潜规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有权不用,那就是个傻子。 那个年代警察不吃香,很多人是从社会上招来的,说句不太好听的话,警察比流氓还流氓。 “我没说你们有问题啊,我是说十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全新市的人,谁不晓得是林副局长杀了老婆啊。后头那些朝他老婆头上泼脏水的话,就是从关美云嘴里头传出去的!” 王汀心中翻滚着惊涛骇浪。到现在,她依然不相信是林副局长杀了妻子。可凶手是不是林副局长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认定了他是凶手。 这是一场来自舆论的无声审判。从他身上打下杀妻凶手的烙印开始,平民出身全凭自己能力上位的他,仕途就画上句号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使他后来没有醉酒窒息,他已经死了。 “关珊亲眼看到了啊?大夏天的中午,她跑人家家里头去干什么?” “她说是她朋友看到的。谁知道啊,这丫头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就会挖空心思骗钱去贴外头的小流氓。不然压根没人理她,正经人谁愿意搭理婊.子养的啊。”老板娘摇摇头,“我倒是觉得有七八分准,除非她撒谎把自己都骗到了。” 大概是警察证件起了威慑作用,后面无论周锡兵跟王汀再怎么旁敲侧击,老板娘都推说自己不知道了。 关美云被人推下楼没了孩子又差点儿死掉之后,新市医院不肯收,强行把她给转走了。从此以后,她就再没见过关美云母女了。 王汀倒是知道关美云此后的下落。 关美云出院以后就留在了江州,进了一家事业单位,班没上过几天,工资一分钱没少拿。 林副局长对他的这位痛失爱子的二.奶,出手挺大方的。虽然那事业单位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好歹旱涝保收,工资福利一分钱没少她的。 他人在新市,给二.奶安排江州的工作,没少费心力吧。 王汀不想自己费了半天功夫,问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好像她调查得到的每一个结论,都在佐证沈青的选择。 那双悲悯的眼睛似乎正睁着她,无声地轻叹:“我也没办法。” 此时此刻,正在拆迁办门口发呆的雷震东照样没办法。拆迁办礼拜六上午的确有人值班,不过负责迁坟事宜的人请假了,只有等他回来才能办。 “这就是你们的为人民服务?” 留守的值班人员一脸无辜:“你爱人不是医生嘛,上次我抱孩子去医院看急诊,儿科医生请假了,不也让我们去另一家医院。” 雷震东被气了个倒仰:“医院能换一家,你倒是让我换个拆迁办处理这事儿啊。” “哎哟,都是一样的流程,你们先把坟墓迁走了。补贴款肯定不少你们一分钱,也进不了我们口袋。” 墓主的女儿拉住了丈夫:“好了,赶紧弄完拉倒吧。” 工作人员还想再跟这位近一个多月,新市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人物聊两句,结果人家一扭头,就看窗户外头了。 两人出门去,旁边一个过来咨询政策的人嗤笑:“这当自己是什么大明星啊,进了屋子都不脱帽子跟墨镜的,大热的天还戴口罩。” 工作人员挤眉弄眼:“她现在可比什么明星都火。” 关美云跟关珊都死了,林副局长的夫人死了十八年,林副局长也埋在地下十五年。多年前的爱恨情仇,唯一还活着的就是这位沈医生啊。大家能不好奇嘛。 出了门,雷震东丝毫不掩饰不满:“这地方的人怎么这样啊,真他妈的想投诉他。” “行了,早点搞完了事。”全副武装的孕妇似乎心情十分不好,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连出租车司机都听不真切。 司机自觉应该跟客人同仇敌忾:“那些官老爷就这德性,芝麻绿豆官,谱儿摆得比谁都大。” 车子开出去没多远,路就开始颠簸了。原本修好的马路根本承受不住重型卡车,已经被压得坑坑洼洼。 “看看,这路怎么走人?”周锡兵余怒未消,十分嫌弃妻子的老家。 司机哈哈大笑:“一次头修好了,你让人家每年报什么工作,又创造哪门子的GDP啊!” 雷震东满肚子的牢骚:“这就是在瞎胡闹。” 车子越接近公墓越难开,周围已经变成了大工地,一不留神就是一个坑。 “你们真该早点来迁坟的。我们这儿不比江州那种大地方,有钱,你多磨就能多拿钱。才不是呢,心黑手狠着呢。你敢到时候不来,他就能把你家的坟直接给掘了。” 雷震东吓了一跳:“这不能吧,总归得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迁坟讲究多着呢,谁有时间精力搞这些。”司机不以为然,“反正人家公告早就出了。” 雷震东跟这满嘴跑火车的司机胡说八道了一路,下车时连连跟人道谢。 司机热情地招揽生意:“我给你留个电话吧。回头你们忙罢了,要是还要车子,就打我电话。” 雷震东笑嘻嘻地要了对方的号码,摆摆手:“生意兴隆啊,回头见。” 出租车从一辆挖土机旁边开过,司机吓得不轻,生怕人家一铲子下来,直接掀翻了他的车。 挖土机上的人手里拿着望远镜,待看到那对夫妻又开始闹别扭,一前一后地往公墓去,对着耳机汇报情况:“是他俩,没带旁人。” 跟司机介绍的差不多,公墓里头的墓碑已经起的差不多了。挖掉的坟变成了黑窟窿,一个个的,看的真瘆人的慌。 雷震东意图搀扶孕妇,被心情不悦的孕妇直接甩开了手。在公墓门口跟他们汇合的大和尚笑呵呵:“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不能闹别扭了。” “听听,师父都这么说了。”雷震东熟门熟路地给和尚递了烟。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小僧要守戒律。” “不是说不吃肉不喝酒来着,连烟也不准抽啊。”雷震东笑得没个正行,“我本来听说当和尚待遇不错,又不干涉私人生活,正准备找个庙呢。对了,师父,你是怎么进庙里头的。” 和尚有些难堪,满脸严肃:“施主,小僧要做法事了。” 掏钱的孕妇朝雷震东翻了个白眼:“就你话多,快点儿吧。” 那和尚不敢过问他们夫妻的事情,只赶紧围着坟墓念念有词,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经文。 索性主家也不在意。站在墓碑前的两人,谁也没有下跪的意思,只看着字迹都脱了色的墓碑发呆。不知道墓碑的主人,此刻是不是跟他们一样相顾无言。 雷震东在心里头念叨,老丈人哎,你行了。你也亏不到哪儿去。总不是关美云强.奸了你吧,给关美云办准生证的也是你吧。你都离婚生儿子了,能有多冤枉。 差不多点儿得了,没事老跑到青青梦里头做什么。有本事,你自己别喝那么多酒啊。 和尚念了足足有十来分钟的经文,听得雷震东都替他嗓子干,主动拿了矿泉水递过去:“师父,喝口水吧。” 满头大汗的大师父似乎不好意思,赶紧将手上的水又递给了孕妇:“女施主受累了。” 说着,他自己从包里头拿出了茶杯。 雷震东也不放在心上,随手拿起另一瓶矿泉水,拧开了盖子喝起来。 “施主东西都备好了吧?备好了的话,我们趁着午时之前,赶紧把坟迁好吧。” 雷震东点点头,招呼已经开始忙碌的工人:“辛苦大家了,中午一定请顿好的。赶上吉时,每个人的工钱我另外加一百块。” 那几个人应声,立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雷震东笑嘻嘻地又给和尚递了根香烟,自己先点燃了吸上一口:“师父,没事,我们不忌讳这个。” 和尚却十分守规矩,坚定地摇头:“佛主无处不在。” 雷震东笑了笑,依旧不太正经:“你跟我说说呗,你们做一趟法事到底拿多少提成?我们江州那边是十抽三起步价,有名的师父都是对半开。” 和尚不太自在,扭过头去叮嘱工人:“小心小心,不要惊扰了先人亡灵。” 那几个工人大声应和:“没事,我们都做熟了。” 正说着话,外头的推土机开进了公墓,又开始了作业。 一直不吭声的孕妇皱起了眉头,语带不满:“这都还没迁完了呢,他们怎么就开始了。” “哎哟,老板,人家也要赶工期的。没事的,都这样,一边签好了字迁走坟,一边就赶紧开始动。不然哪儿来得及啊。” 事到如今,夫妻俩也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应下了。 林副局长的坟墓终于刨开了,里头的棺材已经烂的不成样子。骨灰坛子倒还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火葬的目的是节约墓地,可新市这一带无论城乡,都会给亡者置办棺材下葬,除了尸体变成了骨灰,什么都没变。 和尚催促夫妻二人:“快点,孝女孝婿去请先人骨灰。这事儿,谁都不能代劳。” 雷震东很不乐意:“我老婆还怀着孕呢。” “就是因为孕妇,所以更加得自己亲自下去。”和尚似乎不耐烦了,开口催促,“这误了运道,可不要怪小僧没有提醒过。” 雷震东皱紧了眉头,扶着孕妇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去,抬头问和尚:“是这么捧吗?” 迎头一锹土下来了,然后挖土机的声音响彻了公墓。 103.生死一线天 雷震东硬生生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吃土的人生。 他手胡乱挥舞着, 心里头将周队长骂成了狗。是领导就了不起啊,他怎么不自己下来体验一把被活埋的滋味。 坑边的工人发出了惊呼声,齐齐往后边退, 大声呼喊:“别过来, 底下有人!” 那挖土机跟不受控制了一样, 依旧朝前冲,带起的灰尘几乎遮蔽了墓坑上方的天。 雷震东嘴上大喊着“停下”, 手跟受到了惊吓一般, 飞快地卡住了一根铁锹柄, 往下狠狠一拽。 那抓着铁锹的假和尚猝不及防, 脚往下刺溜。他本能地松手,然后扑向了下了坑之后就不敢动弹的孕妇, 直直地朝人脖子招呼。 孕妇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等到这人手伸过来时, 才猛的抬起头。 假和尚刚一心悸,便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然后胳膊一阵酸麻,被人扣死了。他身手极为矫捷, 立刻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反拽住对方的手腕,一脚飞向棺材木里头的骨灰坛子。 “砰”的一声闷响, 假和尚眼前冒出了七星北斗阵, 然后又是一黑, 倒在了墓穴底下。 雷震东提着手上的铁锹,嘀咕了一句:“好歹是我老丈人啊。”不看僧面看佛面,青青身上淌了老头一半的血。 伪装成孕妇的女特种兵也不扶着腰了,直接挺身跳出了墓穴。她就不知道怀个孕连走路还得装腔作势,这一路走的,她差点儿没腿抽筋。 雷震东没她百无忌惮,赶紧捧着林副局长的骨灰坛子想找个地方暂且放一放。 不想墓坑里头潮气大,棺材板居然烂成了渣。原本计划里头压根就没安置骨灰坛子这一项。 也是,人走茶凉。林家人丁寥落,就一个孤女,公安局帮忙张罗的丧事,能买多好的棺材。 巨大的嘈杂声中,尘土飞扬。挖土机撞上了墓碑都没顿一下,直接碾压着冲过来。雷震东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再找地方,双手捧着骨灰坛子,连滚带爬地朝墓穴外头奔。 现代工业制造物挖土机两条机械臂灵活得堪比变形金刚,司机发现了墓坑中还有人之后,毫不犹豫地一铲子下地。 雷震东急忙往后退,左脚踩上了棺材板。底下的泥土像是被水泡烂了,居然成了半个沼泽,他的脚被卡住了。 就这么一瞬间的耽搁,他失去了最好的逃生时机。 挖掘机仿佛疯了,一下下地朝墓坑里头挥舞大铲子。人类的肉体在冰冷的机械面前,显得孱弱又无助。 雷震东手上除了骨灰坛子什么都没有,情急仔细,他狠狠地拽起了那个晕过去的假和尚,企图拿人家当盾牌。 挖掘机一铲子下来,直直地剐掉了假和尚大腿上的肉。也许是断了小动脉,那血立刻跟喷泉似的飞溅出来,原本被拍晕了脑袋的大和尚居然又硬生生地痛醒了过来。 这人甫一醒来,立刻双手变成了锁链,死死缠上雷震东的脖子。 雷震东顾忌着手中的骨灰坛子,只身子一歪,堪堪避开了对方的手,然后回肘击想了对方的太阳穴。 大和尚眼睛依然刺痛,一条腿彻底废了动弹不得,但凭借着上半身的力量拼命扑击。 其实这种情况下,雷震东只要不让对方碰到自己,由得对方折腾到血流干了也就完事了。然而理论可行,实际操作却无比艰难。 挖开的墓穴本身地方就不大,方方正正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好藏身。除了这个疯了一样的假和尚正面搏击以外,他头顶还有挖土机的大铲子耀武扬威。 雷震东的脑袋被大铲子擦过去两回,他十分怀疑自己引以为豪的浓密头发以后要变成地中海了。 希望青青就是看到他的光葫芦瓢也觉得那是颗性.感的光头吧。 “兄弟,以前是哪个队里头的啊。看你跟我年纪差不多,说不定咱们还一起参加过比武大赛呢。” 假和尚被他的话惊了一下,旋即目光凶狠起来,一拳拳的,招招往要害来。 雷震东在直接一骨灰坛子砸破了对方脑袋跟保护好老警察仅存的尊严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个铁板桥,躲开了对方招呼上自己眼睛的一拳。 年纪大了,真不该随便尝试软功夫,雷总觉得这实在太考验自己的腰了。 “何必呢,你看你现在这样,就是逃走了也是个废人。不如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赶紧送你去医院,说不定这条腿还有的救。我没忽悠你啊,我老婆可是医学博士。” 假和尚回应他的又是迎面一掌。 “看你的功夫还不错。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兄弟我退伍之后开了个安保公司,生意还行,你出来以后,总归还有碗饭吃。别傻了,兄弟,这条路你还能回头。” 假和尚不理睬雷震东,拳拳生风。 “说到底,你们就是被丢出来的弃子。上头的人根本就不会管你们死活,你又何必犯傻呢。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别忘了,连那一位都倒台了。” 雷震东的话说到了一半,大铲子突然又冲过来,直直抵向他的门面。 他本能地抬起了手中的骨灰坛子挡了一下,瓷坛裂开了一条缝,吓得他赶紧往后仰,死死扣着坛子,生怕老丈人的骨灰撒了一地。 一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假和尚伸出的拳头被大铲子削掉了,断手飞出来,直接掉在了灰白的骨灰坛子上,鲜血顺着缝隙往里头渗。 雷震东下意识地就念起了《金刚伏魔经》,这可真是造孽啊! 头顶上的挖土机终于停止了动弹。 一片寂静中,雷震东的声音几乎掩饰不住的发抖:“你消停点儿,兄弟,现在立刻去医院,你的手说不定还能接上去。我在医院人头熟,我立刻就能给你找到一流的外科专家。” 那假和尚却像是绝望了一样,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短肢,发出了一声野兽受伤的哀鸣。 穿着迷彩服的人冲了过来,三两下制服了假和尚,把人拽了出去。 雷震东脚踏上地面时,也没忘了大和尚的手:“赶紧送医院吧,不然就来不及接上了。” 大和尚回头看了他一眼,被押走了。好在他们走的时候,没留下那只断手。 雷震东刚喘了口粗气,突然间听到巨大的轰鸣声。一辆挖土机直直地朝他开来。 旁边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雷震东拔腿就跑。 可那挖土机跟认准了雷震东一样,居然死死咬着他不放。旁边的人喊话,司机也完全不听,只横冲直撞地碾压。 雷震东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枪响,他缩着脑袋,在墓穴之间奔跑前行。可惜不少坟墓已经被挖走了,墓碑推倒,挖掘机几乎如履平地。 手中的骨灰坛子沾着的血还往下面淌。雷震东几次想要丢了骨灰坛子,到底没真出手去。 如果说林副局长犯了罪造了孽,人死如灯灭,恩怨都已了结,总不能让人连个坟头都立不了。 推倒了一半的墓园放眼过去,满是断壁残垣。太阳渐渐升高,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眼睛模糊。 雷震东脸上全是汗,抱着骨灰坛子的手滑溜得几乎要掉下去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后有人在呼喊。 他没有心思分辨那是什么。就跟他当初受训时听到的教诲一样,关键时刻,那些设备都是不管用的,因为它们会失灵。他原先戴好的通讯工具已经被挖土机一铲没了。 “上车!” 一辆小汽车听到了他旁边,雷震东差点儿没撞上后视镜。 周锡兵在驾驶座上招呼他:“赶紧上来。” 后排的女特种兵已经帮他开好了车门:“闲话少说,我们立刻去中心医院。你这手里头是什么啊?” “我老丈人的骨灰。” 车上的人全都默了一下。 女特种兵快崩溃了:“你口味可真够重的。” 王汀笑着表态:“我无所谓。” 雷震东相当以自我为中心,丝毫没有给别人添了不便的自觉,抱怨道:“你们行动能事先通知一声吗?我差点儿没命!” “都是临时接到的通知。”女特种兵在副驾驶座上的王汀指点下,再一次装起了孕妇,她连看都不看雷震东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都已经漏成筛子了。” 周锡兵看了眼后视镜里头面色不虞的女兵,极其具有绅士风度没开口再问。 他与王汀也是突然间收到了领导的任务安排。荣升局长的老领导要求他们尽可能在低调的情况下配合雷震东等人的行动。那是人家的家丑,不愿意外人掺和太多。 王汀看着女兵完成了最后的伪装,点点头道:“好了,放松点儿。你到时候主要表现出疲惫就行。怀孕的人,不想讲话不想动弹都很正常。” 雷震东相当怀疑:“他们那边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两拨人。”周锡兵言简意赅,“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会出现的缘故。” 雷震东笑了,点点头:“也对,地方上没人接应,根本折腾不起来。要不,咱们交个底,都说说各自手上掌握了多少信息?” 女兵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雷震东听见了也不当回事:“我已经退伍了,大妹子,你咳破了嗓子,我也不受你们纪律的限制。” 女兵拿下了墨镜,目光跟利箭一样朝雷震东身上招呼。 可惜雷总身经百战,经过了徐科长跟沈主任的目光千锤百炼,压根不把自己的师妹当回事:“别瞪了,本来眼球就有点儿凸,你再瞪,更加像胖头鱼了。” 王汀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示意雷震东别过分。 “我给你们是义务帮忙,连火车票钱都是我老婆掏的腰包。”雷震东笑嘻嘻地看周锡兵,“周警官,你们给个准信呗,我那存款什么时候解冻啊。” 王汀毫不犹豫地打击对方:“存款好像是沈青的,跟你似乎没什么关系。房产也一样。” 雷震东笑得荡漾:“没事,反正我家沈主任会包养我的。” 汽车呼啸着往中心医院赶。 那里的病房当中,住着烈士朱少阳的母亲朱佳凌。 身材壮实的男人小心翼翼削着手中的苹果,旋转的苹果皮变成了一条直线。他慢条斯理地将苹果切成了小块,然后再插上一根根的牙签。 “朱姨,我对你不孝顺吗?”男人笑了,将床头柜上的果盘往朱佳凌的方向推了推。 单间病房宽敞又明亮,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整个病房都像是在发光。那明晃晃的光,愈发衬托出了病床上女人的面如死灰。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还间或一轮的话,看到的人肯定以为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朱姨,父子共抢一女的新闻是不是挺精彩的啊。” 丝毫不逊色于母女共侍一夫的精彩。 现在谁不知道他们家的风流轶事啊。 病床上的女人静静地躺着,眼睛里头毫无光彩。从儿子跟何教授以及那个女人的丑闻在电视上被人说出口之后,朱佳凌就已经死了。 “朱姨,你别怪我,是你先逼我的!我哪里对不住你,我对你哪儿不好,你要这么坑我!” 朱佳凌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好像火炭快要烧没了的时候,突然间迸发出的火焰:“你对我当然好了,你对少阳做过什么?少阳从小把你当亲哥哥,你就是这么对自己兄弟的?” 田大鹏脸上青红交加,猛的拔高了声音:“是他害死了栗子!那是他栗子姐,是他嫂子!” “是谁害死了栗子?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要是你当时不起花花心思,想睡人家女的。栗子能被你气走吗?她能出事吗?你这个畜生,你害死了栗子,你还气死了你亲妈!” 田大鹏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冷笑声不断:“对,我就不该帮少阳出那个头!就该让他一个人逞能,去跟那么多人单挑,被砍死了拉倒!”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他带着人去救少阳,那小子早就没命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他真是什么新市陈浩南,不过是大家都看在他那个便宜老丈人的面子上而已。 他这个给人当大哥的,冒着生命危险去谈判,去硬碰硬。他是出生入死,才把少阳给救回来的。连少阳自己都承认,欠他一条性命。 “你如果没借着公安局的名头,能招惹那么多仇家吗?我家少阳是沾了人家的光,你自己沾的光少吗?在外头,谁不知道你拿着少阳作伐子啊,我兄弟是公安局长的女婿。”朱佳凌原本面如金纸,此刻却显出了病态的嫣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田大鹏被踩到了痛脚,立刻暴跳如雷:“我在新市的江山是我自己打下来的。我占少阳的便宜?谁不知道少阳有我罩着。我一直拿他当自己弟弟,什么事情都想着他。我拿你当半个妈啊,朱姨。” “你连你亲娘都能气死,我这半个妈又算得了什么呢。”朱佳凌悲哀地笑了。 她从小看着田大鹏长大,对这孩子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这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没有理由这么多年还照应着自己这个老邻居,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心虚,他害死了少阳。 那一年是少阳三十岁的生日。她去了少阳的坟前,一直没舍得走。后来远远的,看到田大鹏过来时,她就避开了。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绝望。 田大鹏在少阳墓前说了什么。他说少阳不该那么死心眼,有钱大家一起挣。断人财路犹如断人性命,怎么会不丢掉命呢。 那一刻,朱佳凌如雷轰顶。她的儿子不是好死,她的少阳是被这个他一直叫大哥的人给害死了。 田大鹏眉头皱得死紧。摸着良心说,他不想少阳死。那小子身手那么好,天生就是能闯出道儿的人。 他诚心诚意地邀请少阳退伍后来给他帮忙。打虎亲兄弟,他身边可信的人实在太少了。他好不容易接下了那一份家业,他想带着少阳发财的。 他怎么知道那小子会那么精明,居然一下子就摸到了不该碰的地方,逼得他没办法。他只能让仓库爆炸。 “少阳拿你当亲哥哥啊,你居然这样对他。”朱佳凌留着眼泪看田大鹏,“你亲妈被你气死了,你老婆被你害死了,你弟弟被你杀死了。你这样的人,你有什么脸面去怪别人?” 田大鹏沉下了脸。跟任何事业有成的人一样,他不愿意有人翻他的老底。是的,曾经他是在新市底下混口饭吃,小打小闹的穷瘪三。可是他早就今日不同往日,已经熬出头了,他不需要这个老女人教他怎么做人。 “朱姨,你说这种话不亏心吗?要不是你当初一心想嫁给大学生,非得灌醉了人家硬是上了人家的床,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吗?”田大鹏笑得恶意,“你以为你生了个孩子,人家就会娶你进门?别做梦了!人家眼里头只有照相馆外头墙上贴着的人。” 朱佳凌的情绪毫无起伏:“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可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没杀人。” “你没杀人?没杀人的话,为什么藏下人家林雪给少阳写的信。你就是个变态,装成儿子的女朋友给儿子写信。写了一封信骗少阳去当兵还不够,一写就是四年。你是有多缺男人啊!你自己照着镜子看自己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如果不是这个变态的老女人,少阳早就跟他一起去江州了。他们兄弟齐心合力断金,哪里还有后面这些事。 “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了那么多信啊。你就是要把少阳框死在部队里头,没办法跟外头接触,这样才能当你信里头的男人吧。你知道少阳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你这个变态给害死的,死也不会回到你身边!” 朱佳凌变了脸,愤怒地伸出手,摸到床头柜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拼命砸向田大鹏:“你给我滚出去,滚!” 最后一次探亲,儿子将她手写的信件全都摔在了桌上。 眉眼已经长开的年轻人愤怒地朝她咆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妈!你为什么要骗我?小雪早就跟我分手了,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 他真傻啊,他居然被骗了这么长时间。难怪小雪只写信发短信,却从来不跟他打电话呢。难怪每次他有探亲假的时候,小雪都恰好有事,不能跟他见面呢。 他从未想过母亲居然会这样骗他。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怒火冲天的儿子。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她怕他学坏,她怕他走歪路,她只能用那个小丫头的名义拽住他。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小丫头肯定不会跟他过下去的。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的傻儿子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她那么辛苦地搜集来那丫头卖掉的试卷笔记,她一点点的模仿那丫头的笔迹,她就不想儿子学坏。 “我不会再回来了,妈你自己保重。”生机勃勃的儿子在发泄完心中的怒气之后,决绝地离开。 不要走,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妈妈会一直陪着他的。 那个时候,她的儿子是不是回过了头,说了什么?噢,好像是,你真恶心。 那一刻,年轻的面庞跟二十多年前的那张斯文俊朗的脸重叠到了一起。那个文文静静的扫盲班老师嫌恶地看着她:“朱佳凌,你真恶心。” 田大鹏心满意足地看着病床上女人崩溃的脸,恶意地强调了一句:“这世上居然还有你这么恶心变态的人!你是把少阳当成你男人了吧。” “滚!你等着你的报应来吧。哈哈哈哈,他们查你了,对不对?你被逼得手忙脚乱了,对不对?你以为你干的丑事能一直藏着掖着吗?” “我不需要藏着掖着,朱姨,你想太多了。”田大鹏微微一笑,突然间伸出手,给朱佳凌扎了一针。 104.手中的棋子 雷震东等人抵达病房的时候, 房中安安静静的。只病床上洁白的被子隆起,显出人存在的痕迹。 王汀突然变了脸色:“不对,人被带走了。” 旁边小护士正推着治疗车过来给病人做雾化, 闻声茫然地抬起头, 指着床道:“上面不是躺着人吗?” 雷震东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前, 掀开被子一看,里头躺着个假人。 小护士惊呆了, 失声喊起来:“谁把我们示教室的模拟人给搬来了?” 女特种兵惊讶地看着王汀, 这个警察也太厉害了, 居然能够一眼看出床上躺着的不是真人。 “被单没有起伏, 有自主呼吸的正常人即使睡着了,胸廓也会起伏的。”王汀匆匆忙忙地解释, 然后沿着走廊往前走,似乎在寻找什么。 小护士一脸茫然:“刚才她真的还在啊。” 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他们一无所知。 雷震东安排照应朱佳凌的下属拎着甜品上来, 同样不知所措:“朱姨要跟她娘家侄子说话,让我去买零食了。” 雷震东皱了下眉头, 他本以为田大鹏就是想做什么,也会直接留在病房等他的。不想他竟然带走了朱佳凌。按道理说, 田大鹏根本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王汀朝周锡兵使了个眼色,后者冲雷震东点点头:“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往那边找过去。” 几人在病房门前分开。 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 每一张脸都不是朱佳凌。 对, 干妈现在身体非常虚弱, 走路对她来说太艰难了,田大鹏肯定需要运输工具。 平板车目标过大,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轮椅刚刚好,田大鹏肯定是用轮椅推走了朱佳凌。为了防止对方反抗,他也许用了安.眠.药。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女兵甚至连孕妇都顾不上伪装了,一路小跑着跟上。 下属被雷震东留在了病房里头仔细寻找线索。田大鹏不会无缘无故带走朱佳凌,他的目标最终还是自己或者青青。他一定会想办法通知自己。 坐了轮椅,就不可能走楼梯,必须通过电梯出行。 雷震东按下电梯按钮,然而医院的电梯几乎是层层停,他想要等的灯始终不亮。 女兵等不及了,催促雷震东道:“我们跑楼梯吧。” 雷震东迟疑了一下,同意了对方的安排。 手机响了,下属给雷震东打了电话:“雷哥,在地下一楼,对方要求你一个人过去。” 雷震东沉下了脸,立刻朝楼梯跑下去。 安全通道里头光线十分暗淡,雷震东跑得太快,好几次都差点儿踩空。 女兵跟在他身后,试探着询问:“我们还是等后援吧,不然太危险了。” “不,必须得马上过去。地下一楼,应该是太平间。” 自认为胆量过人的特种兵浑身立毛肌都竖起来了,说话也打起了磕碰:“他去太平间干什么?” 三言两语哪里解释得清楚。 雷震东言简意赅:“他恨朱佳凌。”恨不得对方去死的那种恨。 田大鹏接受不了自己害死少阳的事实,所以他将怨恨转嫁给青青还有何教授。等到发现青青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之后,他除了去恨朱佳凌以外,还能恨谁呢。总归不能恨自己。 要是少阳一早看到了青青的那封分手信,事情还会像今天一样吗? 地下室一层原本有病案室以及病理科,后来两个科室搬迁了之后,只剩下太平间。 新市中心医院的太平间以前出过事,被人砸了。去年起太平间就不开放使用了,有需要的一律直接拉去殡仪馆。 沈青以前转急诊的时候,雷震东还搭手帮她拖尸体去太平间。比起浑身不自在的女兵,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淡定了,完全不把太平间当成什么特殊场所。 雷震东推开了太平间的门,最外头一间是解剖室。不锈钢质地的解剖台上蒙了层灰,这儿已经许久没人打扫过了。 “大鹏哥,你这样就太有意思了。咱们兄弟在干妈病房里头喝喝茶聊聊天,不是挺自在的么。你非得整到这儿来。” 太平间里头空空荡荡的。雷震东没有让女兵跟着他一块儿进去,而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摸寻:“大鹏哥。我人都来了,你还躲着干什么。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的吗?” 田大鹏站在里间,透过一块脏兮兮的镜子看外头的动静,突然间嗤笑起来:“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啊。” 雷震东大大方方地举起手,示意对方看:“没武器,我早就退伍了,他们也不会给我发武器。” 田大鹏扯了扯脸皮:“那你还掺和个什么劲儿。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你又何必多这个事呢?” 雷震东露出了个笑脸:“大鹏哥,干妈人呢?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当着干妈她老人家的面掰扯清楚不就行了吗?少阳喊你一声大哥,少阳又是我三弟。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田大鹏笑了笑:“睡着了,她太困了,当然得好好睡一觉。你猜,她在哪儿睡觉?” 中心医院的太平间还是好几十年前建的,地方不大。外间是解剖台,里头就是冷柜。虽然地方已经废弃了,可基本设施并没有拆除。不知道是不是应对检查用的。 雷震东变了脸色,赶紧想进去。门却关上了。 田大鹏在里头笑着:“现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志忠到底把东西藏哪儿去了?你好好想清楚,少阳已经死了,他妈还活着啊。我手上就是遥控器,你说她强冻三五分钟,会不会变成冰棍啊?” 医院的电路不能随便乱动,因为连接着无数的维持生命的仪器。一旦突然停电,后果不堪设想。 “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慢慢考虑,现在,我先给你干妈降降温。天这么热,我怕她老人家中暑啊。” “等等。”雷震东抬起了手,“大鹏哥,你先把门打开,让我看一眼干妈的情况。她身体不好,禁不起折腾。” 田大鹏嗤之以鼻:“她都不好十几年了,也没见她咽气啊!睡了人家大学生,就挺着大肚子逼人家娶她。人家不娶还得掏抚养费。 轻轻松松当了十八年的少奶奶,从来也没给少阳掏一分钱上补习班。因为上大学就十八岁了啊,没人给少阳掏学费啊。因为少阳多读点儿书,就知道她是个变态寄生虫,根本不是什么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把他养大的伟大的妈。 一辈子没正经挣钱养活过自己的人,居然在少阳当兵去以后跑到江州大学当宿舍管理员,为的就是能继续伪装成林雪,跟自己的儿子写信谈恋爱。 是不是很变态啊,这种变态是不是很可怕? 她害死了她儿子,还接着有人当冤大头养她。她这辈子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身体不好也是因为她昧着良心的事情做多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雷震东对这种多少年前的破事也不感兴趣。反正在他看来,老太太这个群体,就没几个正常人。但干妈毕竟是少阳的母亲,他不可能撒手不管。 “你要是心疼她这朵老白莲,就赶紧告诉我,李志忠到底把东西藏哪儿去了?” 雷震东满脸恳切:“大鹏哥,真不是我不说。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啊!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你不如先把干妈放出来,咱们再慢慢商量。你放心,买卖不成仁义在。我退伍十几年了,我就是帮老领导点儿忙。你们要是不主动招惹我,我放着好日子不过啊!” 田大鹏嗤笑出声:“你小子想拖延时间等大部队过来,是不?行,我无所谓,只要这个老东西撑得住就行。” “大鹏哥,你把冷柜的门打开了。不然她不冻死了也得憋死。” “那得看你的态度怎么样了。” 雷震东咬了咬牙:“好,我说,李哥告诉我,你们二十年前就在新市做生意了。最早是搭着人家的船,利用你在收容站的便利出货。你算是他的上家,你们上头还有个他不知道的大老爷。” “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现在要东西!” 雷震东笑了笑:“大鹏哥,你觉得李哥会直接告诉我嘛,他就跟我聊这些有的没的。后来,船上这条线断了。你们又到处找门路,结果拜到了大佛。你后来出事,就是因为大佛去了大庙里头,顾不上这边了。” “他小子知道的不少啊。”田大鹏冷笑,“接着说,还有什么呀。” “李哥说你到了江州之后,跟他就不是一条心了。你有你的生意,他也不插手,就是偶尔借个仓库给你用一下。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田大鹏牙齿咬得咯咯响:“话都带到这份上了,我能不高兴吗?我高兴得很!” 太平间外头的人越聚越多。 对面的门开了,字迹斑驳的病理科招牌晃动了一下,身穿迷彩服的人押出了几个彪形大汉。旁边的病案室也出来几个人,朝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没有人了。 众人散开,重新布置埋伏。 王汀看了眼丈夫,赶紧又掏出了口袋中的手机。 “砰”的一声响,雷震东踢开了里间的门,冲着田大鹏笑:“大鹏哥,咱们还是面对面地说话比较好。” 田大鹏手一扬,抵上了他的太阳穴:“雷老弟,你还真是个急性子啊。” 雷震东头不敢动,只把眼睛珠子转到了极致,依然没有看到朱佳凌的身影。 “想不想见你干妈啊?”田大鹏用枪逼着他到冰柜前面,“那你好好看看她呗。” 雷震东的手搭上了冰柜门,小心翼翼地打开,嘴上依然欠的很:“大鹏哥,你手上的这把枪,是不是栗子姐自杀时用的那一把啊?” 握抢的男人勃然大怒,重重的一枪托下去,砸得雷震东头破血流。 “老实点儿!” 他动作太快了,雷震东没能来得及趁机反手夺枪,只能按捺住心头的蠢蠢欲动。 太平间的冷藏冰柜极高,几乎已经达到了雷震东的胸口。好方便尸体一层层的卡进去。此刻冰柜许久不用,里头只放着个轮椅。 坐着的人歪着头,不知道是被冻晕了,还是安眠药的效果没退去。 森森的寒气往外头冒,雷震东前胸后背冰火两重天。 “大鹏哥,我……我先把干妈推出来,怎么样?” “好啊。”不知道是不是发泄过怒火平缓了他的心情,田大鹏居然一口应下。 轮椅位置太靠里面了,雷震东不得不弯下腰,身体往前倾,好伸手够住轮椅。 田大鹏发出了一声狞笑:“你好好陪着她吧。”他的脚狠狠地踢了下去。 看,他这个娘家侄子都孝敬朱姨啊。这老白莲不是一辈子都缺男人吗?临死了,他送个年轻男人陪她。多热闹啊,亲儿子没了干儿子抵上。 外头等着的那个女人应该已经被他的兄弟们拿下了吧。挺好的,他才不会杀了她呢。 她不是一直在查栗子经历过什么吗? 他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能不满足她。直接送走,暗网上有的是愿意出大价钱买东方娃娃的人。尤其是怀了孕的女人,别有一番风味。 栗子有多痛苦,他有多痛苦;这些痛苦,他要让她亲身感受。 凭什么他们这些人要在烂泥里头挣扎,她却洗的干干净净的,还当她的大小姐。 雷震东身体猛的往前倾,直接扑倒在冰柜中,两只脚呈剪刀状,直接绞上了田大鹏的脚踝。 冰柜门一打开,他就发现不对劲了。田大鹏跟他扯那些有的没的,是因为他需要时间让冰柜温度尽可能降到更低。 太平间已经被弃用许久,这里的电路虽然没断,但是通电时间一旦长了,就增加了医院电工提前发觉不对劲的可能。 田大鹏是想将他丢进太平间的冰柜,然后活活冻死。 雷震东一时间很想苦笑。这些人是商量好了的吗?一个想让他埋尸墓穴,一个想让他长眠太平间。真是良心出品,居然谁都没忍心让他横尸街头。 田大鹏脚踝骤然遇袭,立刻弹腿反击。他手中的枪对准了冰柜里头:“老实别动,不然我一枪崩了她!” 雷震东翻身直面田大鹏的枪:“大鹏哥,你这是何必呢?你要问的,我已经说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太平间外头,王汀突然间反应过来:“不对!这是弃子,他们的目标还是那个断手断腿的家伙。” 行动保密级别高,参加行动的人员数量有限。一下子调过来七八个人参与伏击田大鹏,剩下的警戒力量远远不够。 负责协调的女兵变了脸色。他们执意送断了手的家伙来医院接手,就是为了引诱对方过来抢人。 可惜这人的手伤太严重了。新市中心医院坚决不肯收,只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就安排转院。 田大鹏手中有枪,不到迫不得已,外头的力量都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只能希冀雷震东能把人给引诱出来。 像是为了论证王汀的猜测,外头停着救护车的方向发出了嘈杂的声响。 雷震东面上显出了微笑:“大鹏哥,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被人耍了。你以为我是一个人到的新市吗?你就是个诱饵。人家不管你了!” 田大鹏勃然色变,立刻拼命去抢冰柜门。只要锁死了门,里头的人登天的本事也难出来。 等到雷震东的人过来,光是开这个门,就够他们费老鼻子力气的了。 他倒是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断了医院的电。 走廊上,周锡兵肩膀扛着妻子,王汀拿着手机电筒照亮了电表。她一个个的仔细看过去,终于选定了一个开关,扳了下来。 冰柜里头的显示灯立刻灭了,雷震东猛的飞出了一脚。刚才他脑袋上那一枪托没白挨,起码证明了一件事,田大鹏不敢随便开枪。 开了枪,就要留下痕迹。 田大鹏跟之前墓园里头的亡命之徒,的确不是一伙的。两边连行事风格都天差地别。 这一脚使足了力气,田大鹏的膝盖上挨了一击,剧烈的疼痛立刻蹿上了他的脑门。他狞笑着扳动了□□。 雷震东大惊失色,他没想到田大鹏居然真会开枪。 人在逼到了一定的程度,日常的行事准则就会被打破。 情急之下,雷震东猛的往回缩,带上了冰柜门。子弹呼啸着穿透了冰柜门,雷震东立刻看到了小小的一个圆孔。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身体没有感受到疼痛。 “别进来,想让他们活着的话,立刻给我弄一辆车,我要一百万不连号的现金。” 雷震东看不到外头的情形,只听到田大鹏状若疯癫的喊话。这个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真是蠢啊,别人会无缘无故对栗子姐下手吗?真是蠢啊,他不给栗子姐报仇的话,会变成一条忠心听话的狗吗? 太平间墙上的透气窗开了,爬在墙头的男人朝田大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对方快上来。 匆匆往回赶的王汀突然间变了脸色:“不好,是三路人马。有人过去支援田大鹏了。” 周锡兵立刻对着耳机传递消息:“注意太平间的透气窗,后手可能会通过那边动手。” 夫妻俩匆忙绕到太平间外头,地下一层外头有个斜楼梯。周围杂草丛生,平日人迹罕至。 壮汉跟拔萝卜似的,将田大鹏拽了出来,立刻领着人朝外头撤。 “兄弟,不知道怎么称呼,我谢谢你。” 壮汉面色凝重:“别废话,先出去再说。” 斜刺里,有个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推着垃圾车过来,突然间那垃圾车不受控制了,直接顺着斜坡撞向两人。 白大褂嘴里头喊着:“哎,不是说不准到这边捡垃圾的吗?” 田大鹏身上被脏兮兮的垃圾桶撞了一下,他身体一个踉跄,差点儿往后倒下。带着他的壮汉立刻扶住了他,就势往边上一滚,避开了旁边砸过来的一警棍。 “撤!”壮汉脚步不停,根本无心恋战。 周锡兵一击不得手,没敢接着再追。对方手中有枪,田大鹏开了第一枪之后,第二枪第三枪就会肆无忌惮了。 “上车。”女兵开来了一辆小车,面色凝重。 今天发生的事情,诡异层出不穷,简直要打乱他们的计划了。 王汀挣扎了半秒钟,还是丢下了太平间里头的周锡兵。冰柜门都开了,子弹又打出了一个透气孔,暂时应该没太大的事。 田大鹏一直到上了吉普车都反应不过来:“兄弟,大恩不言谢。我要是有喘过气来的那一天,我肯定报你的大恩大德。” “没必要,我就是不想看你也跟个傻子一样。”那人熟练地在车群当中穿梭,眼睛看也不看田大鹏,“傻子,你以为当年为什么会被关在看守所里头那么久吗?” 田大鹏惊魂未定,随口应道:“不瞒兄弟,我在公安局的关系调走了,有人整我呢。” 壮汉大笑:“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官面文章啊。高升的领导永远都是自己的领导。没有领导打招呼,你会被特意关上那么久?” 田大鹏沉下了脸。 “你原本就是干倒卖不起眼的军备品的活儿吧。路子野,脑瓜子灵活,就是牵挂太多,当条狗不能有那么多牵挂。 你以为你老婆是天仙啊,天鹅宫的那位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非得一眼看上你老婆?这背后,没人撺掇,没人挑拨离间? 你当年的生意也不咋地,人家不至于盯着你那点儿小打小闹不放。人家是气不恨你太跳了,眼里没他。他要给你点儿教训。 天鹅宫的那个也是傻子,没长脑子。被人当了枪使,到死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傻子,你想明白没有?你被关在新市,你老婆人到江州;那时候,哪位领导从新市去了江州? 不为你老婆报仇,你会烧香到他山头去吗?你以为你不想再沾军备品,就能真脱得开身?错了,上了床就下不来了。 你不杀了天鹅宫的傻子,你怎么当领导的狗啊?他从新市这种小地方去了江州,没一条好用的狗,怎么在大人物面前露脸啊? 怪谁啊,谁都别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他惦记上你了呢?” 田大鹏脸色铁青:“你到底是谁?” “实在不好意思,那个傻子是我亲哥。反正你已经杀了他,回不了头了。你不如想想,到底该怎么真正报仇吧。” 105.吹笛的恶魔 沈青从噩梦中惊醒,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坐起身,不住地喘着粗气。 竹制窗帘拉上了,日光透过绿纱窗跟竹帘的缝隙透出些微光芒。仿佛天色渐晚, 又像是天刚刚亮。 她一直都是个迟钝的人, 分不清晨曦与落日的区别。无论是上升还是下降, 速度都缓慢地仿佛时空整个都静止了一样。 雷震东临走之前难得没闹她,而是正儿八经坐在床前踏板上, 说要跟她交代点儿事情。 沈青当时都有点儿犯困了, 愣是被他一句话惊醒。在雷震东的字典当中, “交代”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低了。一旦出现, 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雷震东叫她的反应吓到了,赶紧上床搂住人,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青青不怕啊,我就随便说说。” 夜色沉沉,窗外的大花小花早就睡了, 连知了都陷入了沉默。 一并沉默的人还有雷震东,平常聒噪到让沈主任恨不得拿块毛巾塞住嘴巴的男人, 此刻却沉默是金了。 沈青没催他。其实按照雷震东的个性,他会主动开口跟她说, 都是个奇迹。这男人太擅长打马虎眼了,藏事情的能耐简直堪比存粮过冬的松鼠。 “我一直没正经跟你说过少阳的事情吧。” 沈青“嗯”了一声:“拿他说事的时候除外。” 雷震东干笑了两声,他那不是求福利嘛。少阳啊, 他得感激少阳。如果没有少阳, 他怎么会认识青青。 “老三是我们队里头的兵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我们出任务,他就没捅过篓子。”说着,雷震东在沈青的脑袋上亲了一口,“嗯,我家青青从小眼光就不错。” 沈青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雷震东的神逻辑了。好在雷震东压根也没想让妻子回应,只抓紧了人的手,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当中。 “十几年前的环境没有现在好,部队里头的事情也复杂的很。那些拿钱直接买军衔的事情不是传说,是真的有。领导放话想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标杆。” 他们那一批的特种兵,领导第一个放话想留的是少阳。周顺方不算,周顺方已经算是小领导了。 “老三不愿意,他想早点儿退伍挣钱。他是真想着供你读下去,他打听过了,学医头十年都挣不到钱。他想养家。” 沈青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被雷震东抱进了怀中。男人青青拍着妻子的后背,给她顺气:“没事,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生气,老三是个特别好的人。” 特种兵退伍了,也就是普通的退伍兵,没什么好稀奇的。当保安的,开卡车的,打零工的,做健身教练的,干啥的都有;部队里头的荣光不会带到退伍后,还有人违法犯罪,叫昔日的兄弟给逮着的。 “领导发话让老三留部队的时候,我们没一个人嚼舌头,因为他的确是我们当中最出挑的。后来他执意要走,领导还找他谈过几次话。” 沈青听得迷迷糊糊,不明白雷震东为什么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 “领导想给他介绍工作,专门招收退伍特种兵的地方。早些年,国内的人出去投资的时候,老被当地的武装力量绑架勒索,挣钱就是拿命换。时间久了,他们吃不消,自己请的保镖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上没上过战场,手上沾没沾过血,只要一交手就能分辨出真章。功夫分好看的花架子跟实打实的杀招。 “是雇佣兵吗?黑水公司那种?”沈青有朋友跟同事参加过医疗外援以及无国界医生组织,对外头的环境不算一无所知。 雷震东叹了口气,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当时,我们也以为是这样。” 去海外当保安,虽然也是拿命换钱,但总归是正经的挣钱门路。没学历没背景,除了一身功夫之外,也没什么多出挑的地方,他们这些人,能够找到的好工作着实有限。 “那是什么?”沈青抬起头看丈夫。 雷震东迟疑了许久,才轻声道:“也许是私兵。” 沈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会尖叫出声。为什么要养私兵?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这都是我瞎猜的,你随便听听就好。”雷震东安慰地抓起妻子的手,放到自己嘴边亲了亲,“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正开始调查,已经是我退伍后好几年的事了。” 他缺乏少阳的敏锐,或者说他对部队的事情远没有少阳上心。少阳在搜集信息方面是个绝对的天才,他能够从很多旁人完全忽略不计的细枝末节中发现端倪。别人见怪不怪的事情,他能找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老三没惊动我们任何人,一直都是自己在调查。他憋得住,从来都不说。” 沈青发散性思维出去:“有人就得有武器啊。那些被收拢的人,即使再厉害,也比不过武器。” 她突然间想起了天鹅宫那位被杀的前任老板。 “嘘。”雷震东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妻子不要说出口。那些事情,即使关上门在自己家,夫妻夜话,也不能说。 “部队里头的枪械到了一定时候就该报废了。国内枪支管理很严,部队里头也一样。少阳不知道从哪儿发现了不对劲,就沿着线索查了下去。” 雷震东记得有一阵子,老三特别的沉默。兄弟们问他的时候,他只推说烦退伍之后的出路。还是雷震东揶揄他,想什么呢,赶紧退伍回去娶老婆才是真的。 这句话像是拯救了少阳,他立刻眼睛一亮,兴冲冲地去申请探亲假了。 从小到大,教育片都告诉我们,英雄都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然而英雄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犹豫会害怕会担忧,也会想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谁不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古以来都是从上往下简单,从下往上比登天还难。 老三不傻,他知道这些。他清楚正义的代价究竟有多大,那是以卵击石,甚至灰飞烟灭都没有任何结果。最惨的是,连死了都要背着污名。 他想躲的,可是没能躲开。他想好好过日子的女孩已经有别人了。他一直惦记着的大哥,做的就是这种买卖。 雷震东不知道老三究竟是怎么觉察出不对劲的。 也许是田大鹏露出了马脚。人对人的人往往存在固化,在田大鹏眼中,当了四年兵的少阳,也不过是多练了一身功夫而已,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屁颠颠的小兄弟。 也许是少阳天生敏锐,对于枪械具有着野兽般的嗅觉。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又沿着线查了下去,最终,线索又回到了原点。 他没办法再假装看不见的原点。 “部队里头刚有要清点销毁枪械的想法,库房就失火了。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负责看守的人违反纪律抽烟,然后闹出了事情。” 沈青叹了口气:“当年故宫大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 退了位小皇帝居然敢清点故宫的宝物?行啊,那奴才们就索性替主子分忧,坚决不累到主子。都烧没了,还清点什么啊? “负责看守的人上了军事法庭,被判了刑,离开了部队。前几年,周队长出任务的时候,又碰见了他。” 沈青惊惶地抬起了头:“他在做什么?” 雷震东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的纪律非常严格,出任务中所见所闻一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那他为什么要提这个人?” 雷震东苦笑了起来:“因为还有人没收手。” 就像剿灭了一个大毒枭之后,很快就出现另一个大毒枭一样。滴着血的黑金永远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大老虎倒台之后,那条线依然没断。”雷震东轻轻摸着妻子的头发,然后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下鼻子,洗发水的淡淡清香跟妻子的体香混合在一起,抚慰了她焦灼的人,“那些闹独立的人想搞事,也需要武器。” 沈青的心逐渐往下沉,她几乎难以置信:“他们是疯了吗?” 话一出口,她又沉默了。医院里头的争权夺利她见识过,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有人能背叛家庭,又怎么会没人背叛祖国呢?抢不到自己碗里头,那宁可直接打翻了。 “别想这么多,这些都是我瞎猜的。”雷震东苦笑,“老周对我也是藏藏掖掖的,级别太高了,他没权做主。找我,不过是因为江州的地头我待了十来年,我熟。” 沈青攥紧了丈夫的胳膊,惶然地看他:“那你被关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吗?他们的手能伸到这么长?” 雷震东笑了:“这就是所谓的利益集团啊。外头也要有人接应着啊。你看倒了一个大老虎,他多少封疆大吏的秘书跟着落马了。” □□的性质远远胜过于毒.品走私。想要搞到一把正儿八经的枪,一般人没门路根本不可能。所以这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地方上一定要有人接应。 “老周最后查到了天鹅宫头上。”雷震东眯了眯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天鹅宫背后的保护伞,官方一直没披露。不过私底下一直传是三年前倒台的那位父母官。” 关于这件事,沈青倒是听辛子墨闲聊过。按照他的说法,天鹅宫事发之后,整个南省地区都在看着父母官到底什么时候掉下来。结果这人愣是生生又熬了两年,才落马。 据说他在被带走的车上试图跳车自杀过,被武警一把摁住了。 “这人倒了,外头的买卖却没受到任何影响。老周就知道这条线的关键点换人了。而且,已经换了不止一年两年。” 沈青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你是说,一开始这条线的负责人是这位父母官跟天鹅宫的前任老板。田大鹏杀了这人之后,接手了他的线?不对,他倒台了,田大鹏为什么没有受影响?除非,田大鹏是替另外一个人干活的。” 雷震东笑了笑,揉着她的头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睡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她没睡好,一直到天蒙蒙发灰才勉强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雷震东已经不在了。 房门口传来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然后宝宝“哇”的哭了起来。 保姆赶紧抱走孩子,嘴里头念叨着:“哎哟哟,我们宝宝黄金万两啦。” 沈青笑出了声,扭开房门走出去。周队长的母亲正打了温水出来,跟保姆一块儿清洗小宝宝的屁.股。 见到沈青,周母赶紧招呼她:“沈主任你先去房里避一避,宝宝拉臭臭了。” 沈青笑着摇头,主动凑了过去:“没关系,我看看颜色啊。挺好的,宝宝是不是有点儿上火啊,得多喝点儿水。” “吃奶粉就是这样,特别容易上火。”周母一边忙着手上,一边摇头笑,“还特别能吃,少喂一点儿,脾气大的恨不得踢翻了婴儿床。” 小宝宝的屁.股洗干净了,换上了干爽的尿不湿。沈青伸手帮忙,轻轻念了一句:“阿姨,你辛苦了。” 爱人早年就牺牲了,儿子成年泡在部队出生入死,儿媳妇撒手人寰,最后还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辛辛苦苦地拉扯小宝宝。 沈青鼻尖一阵发酸。究竟有多少无名英雄在默默地牺牲。他们又是怎样的艰难。 “这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周母重新整理好宝宝的小衣服,抱在怀里头,一边逗着小东西,一边笑,“多想想开心的事情啊。我老头是好样的,我儿媳妇是好样的,我儿子也是好样的。现在还有个小东西陪着我,我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沈青接过了旁边保姆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眼泪,笑了:“对,是我爱胡思乱想。” 周母看着沈青,却认真地叮嘱:“跟你家小雷说啊,以后不要再当这个线人了。最后一次,行了。我家顺方是吃这碗饭的,你家小雷不一样,退伍了就不要再管了。” 她这辈子担惊受怕的,她认了。她一直觉得对不起儿媳妇,多好的姑娘,因为嫁给看她儿子,也跟着悬着心。 沈主任是个好人,小雷也是个好孩子。可以了,够了,他们不要再提心吊胆了。 “不,阿姨,比起周队长跟嫂子,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周母笑着拍了拍宝宝的背,安慰沈青:“你们也做了很多啊。你看了那么多病人,你家小雷保护了那么多医生护士。你们都做的很好啊。这社会分工不同,什么事情都要有人做。” 是啊,这就是职业道德。即使清楚有危险,她依然不得不放手让雷震东去做。那个从来都不正经的男人,那个成天想着怎么钻空子多挣钱的男人,那个总是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去以身涉险了。 沈青捂住了脸,背着周母掉下了眼泪。 她很想打个电话给雷震东,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可是她不能。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相隔数百公里,同一个时刻,雷震东也在等待。手术室外头的座椅,无论什么医院都一样的冰冷。 王汀神奇地打开了那个被卡死的冰柜门后,众人看到了朱佳凌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渗出的鲜血才知道,子弹打中了她。 她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 朱佳凌被第一时间送进了手术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喊雷震东签了一堆字。手术同意书,病危通知单,零零总总的,雷震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签了多少字。 他想咆哮想怒吼,他们能不能赶紧去救人。这些他都认了,他全部都认下! 朱佳凌的状况非常糟糕,在冰柜里头冻得时间太长了,又被注射了不知成分的镇定类药物,人从冰柜里头出来时,脉搏就相当微弱了。 “你放心,里头已经在抢救了。我们都是分工合作的。” 冰冷的金属门合上了,门上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红色的十二点仿佛在滴血。 “你们赶紧去调查李志忠的仓库。”雷震东浑身打着哆嗦,脸色显出了青白,“我提到李志忠的仓库时,田大鹏反应不对。” “仓库已经从头到尾都被翻过了,没发现任何特殊的地方。”周顺方安排了对逃走二人的追踪,听了他的话,皱起了眉头。 雷震东摇头:“不对,你们肯定是忽略了什么。李志忠拿到的这个把柄,足够田大鹏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护士过来给雷震东量血压测体温,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从田大鹏的反应来看,他是单线行动的。他并不知道还有另一拨人。那个出面把他救走的人,应该出乎他的预料。”王汀看着特种兵队长,“现在的关键,是抓到他本人。” “我们会安排的。”周顺方眉头紧锁。他不能透露自己新收到的任务,他只有含糊应答。 王汀抿了下嘴唇,目光转向了雷震东:“你说李志忠将东西藏在仓库里了?” “不。”雷震东摇摇头,“田大鹏的把柄应该是在借用李志忠仓库时落下的。你们可以查一下李志忠想方设法把自己折腾进看守所后就不挪窝,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应该在此之前不久发现了田大鹏的秘密。” 周顺方正要说什么,又有白大褂过来了。 “谁是朱佳凌的家属?”戴着眼镜的医生客客气气地询问,“是这样的。朱佳凌之前主动找到我们,说要捐赠自己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她说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不知是她哪位朋友帮忙照应她的生活?” 雷震东愣了一下,本能地看向周顺方。旁边等候着的人同样面面相觑,一直照应顺便保护朱佳凌安全的雷震东下属失声道:“朱姨没提过这件事啊。” 医生看上去有点儿尴尬:“是六月初的事情了。朱女士主动联系了我们,签署捐赠意向书。” 雷震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尊重干妈的决定。” 六月初,干妈找人偷拍了青青跟何教授的照片。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存了死志了吗? 雷震东感受到了强烈的荒谬。难道这样,她就能洗刷掉对别人造成的伤害了吗? 他很想当面质问这位长辈,既然她一早就怀疑田大鹏跟少阳的死有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而非要采取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恶意地去伤害青青? 田大鹏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因为她是个变态啊,她恨少阳的女朋友,她恨自己不能取代女朋友的位置。” 雷震东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间意兴阑珊,根本不想再理睬这件事。他是个没多少感情的人,他想,这十一年来,他应该算是尽到了替少阳尽孝的义务。 就算他没告诉过朱佳凌自己娶了青青,又怎么样。他们是单身男女,他们有成婚生子的自由。 他再回想起朱佳凌苍白孱弱的模样时,突然间,那些怜悯同情都薄如蝉翼了。 他想,他真是个冷酷的人。 医生推开了手术室的门,皱着眉冲雷震东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们尽力了。虽然她外面出血不多,但体内有根血管破了,一肚子的血。我们已经输了血,可是她一直昏迷,血压什么的始终上不去。目前考虑之前她被注射的镇定药物量太多了也有关系。” 雷震东听了一堆话,最后忍不住确认:“你到底想说什么?” 口罩跟帽子以及眼镜遮挡了医生大部分尴尬,帮助他还能镇定地说出口:“她不行了,她现在虽然被压回来心跳,但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器官捐赠的取材要求就是要抢时间,脑死亡但是心跳还存在的时间段是最好的。 陪着雷震东等人一直候在外面的医生尴尬地看着对方:“现在有位年轻姑娘急等着换肾,还有位小伙子等着□□。朱女士的身体情况,可以帮助到七位患者。” 从朱佳凌进手术室一开肚子,主刀医生就知道情况不好了。 雷震东摆摆手:“既然是干妈的意思,你们去吧。” 他跌坐在蓝色的等候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 106.仓库的秘密 禁令一解除, 雷震东就迫不及待地赶回了江州。他甚至连雷大鹏跟那个半路截胡的人抓到没有都一点儿也不关心。 反正这帮人也不会告诉他。 周顺方刚开了家门,雷震东便毫不客气地走进去,一把握住正在逗弄小宝宝的妻子:“走, 青青, 我们回家。” 沈青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呢, 就让她牵着去玄关换鞋。 直到人坐上车,沈青才有机会说他太阳穴附近新增的纱布, 声音都抖了:“这怎么回事啊?” 雷震东摇摇头:“田大鹏砸了一枪托, 皮肉伤, 我没事。” 沈青这才放下心来,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人家对你连枪都用上了。” 雷震东讪笑:“我能查到什么东西啊。前苏联是怎么垮台的?星球大战骗局呗。关键不是我调查到什么了, 而是人家以为我调查到什么。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沈青嗤之以鼻,也懒得再逼问雷震东,只嘀咕着:“你是不是抱着赴死的心走的?昨晚居然能跟我说那么多。” 雷震东叹气:“我不是借尸还魂, 我活着。朱姨死了,田大鹏开了枪。” 隔了足足有半分钟, 沈青才低低的“噢”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 非常奇怪, 雷震东说朱佳凌死了的时候,她居然一点儿伤心难过的感觉都没有。她从来都不是多大度的人,别人对她造成的伤害, 她始终学不会一笑而过。她甚至庆幸, 田大鹏射出的子弹没有落在雷震东身上。 况且无论是她还是林雪, 朱佳凌给她们的感觉都像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甚至连年纪比林雪大不了几岁的栗子姐,给她带来的温暖慰藉都远胜于少阳的母亲。 也许从她跟少阳谈恋爱开始,他妈妈就不喜欢她吧。 她还真是没有婆婆缘。 “丧事什么的,她生前交代过,全部由照应她的阿姨打理。拆迁拿到的房子就给阿姨养老。她把身上所有能捐的器官都捐了。不办葬礼,不入土,骨灰直接撒在烈士陵园旁边的那条河里头。” 雷震东看到朱佳凌早早立下的遗嘱时,心情复杂到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最终,他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任何意见。 沈青点点头:“她愿意就好。” 朱家已经没什么亲属了。如果要办丧事,雷震东跟她充当孝子孝媳的话,也不是不行。人死如灯灭,她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田大鹏落了把柄在人手上。”雷震东将车子开上了主干道,“我觉得问题应该出在他借用的对方仓库里头。不过他们地毯式搜寻了很久,没发现任何线索。” 沈青双手覆盖在眼睛上,声音倦倦的:“有监控吗?” 雷震东摇摇头:“田大鹏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不是第一次借用仓库了。里里外外肯定早就被他翻了个底朝天,有什么哪里敢乱来。” 沈青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突然出现的可以拍摄或者录音的东西。田大鹏借用他的仓库,不出意外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进行交易。”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困得简直立刻就能睡过去。 “那他会装什么东西呢?他一早就怀疑田大鹏了?胆子可不小啊。” 沈青含含混混地哼了一声,强调了两个字:“意外。” 能让田大鹏这样的角色措手不及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意外发生的事。甚至当时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车子开到了家门口,雷震东还在苦思冥想。 沈青伸了个懒腰,慢慢扶着自己的腰下了车,懒洋洋地劝丈夫:“既然已经完成任务了,你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雷震东过去搀着妻子,还是不甘心:“会是什么呢?” 沈青依然一副眼睛睁不开的模样,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倦:“放心吧。周警官跟王法医他们肯定能找到。” 雷震东有些不服气:“哟,你这是觉得警察比我们厉害?” 沈青转过脸冲他露出个标准的假笑:“雷先生,请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退伍多年,就是热心市民而已,不要给自己加戏。” 可惜男人泰半天真,好胜心强大起来,简直跟个孩子没两样,个个都觉得能拯救宇宙。 雷震东憋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躲进卫生间给周锡兵发了条微信,询问对方的调查进度。 周警官不知道在忙什么,过了五分钟都没回复。 雷震东害怕自己被误会尿急尿频,赶紧又洗了手出去。迎上妻子呵欠连天眯成两道缝的眼睛时,他总觉得沈主任已经锐利地看穿了他。 沈青在心里头叹了句:男人啊! 雷震东立刻奔过去,抱着人开始磨磨蹭蹭,各种哼哼唧唧。他多辛苦啊,他都想死她了。他又勇敢又机智,他要鼓励要夸奖要抱抱。 沈青无可奈何地冲窗户外头翻了个白眼。大花小花又跳上了架子,好奇地朝窗户里面张望。这世上怎么有这种不要脸的男人。 手机响了,周锡兵的微信回复过来:“你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雷震东得意起来,一手拍着妻子的背,准备哄青青睡觉,一手在屏幕上敲字:“我们家沈主任觉得应该是突然出现的工具,田大鹏根本没意识到的东西。” 周锡兵礼貌地感谢了对方,然后看向妻子:“怎么样?” 王汀摇摇头,语带惋惜:“交易的确是在这里。” 仓库前头不远处是个废弃的码头,既往内河运输红火的时候,仓库生意也好的很。 十年前的金融危机一来,整个航运业都陷入了冰河期,迄今未能复苏。这间仓库跟着寥落了下来,加上地段不好,一年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空着的。 这种情况下,李志忠压根就没安装监控的必要。 说不定他心知肚明,田大鹏借用他的仓库,干的不是多正经的买卖。然而买卖的性质却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期,直接导致他发现的时候,吓得彻底乱了方寸。 李志忠到底有什么东西,让田大鹏心生忌惮,甚至连他在外头的妻儿老小都不敢乱动。 “那位沈主任倾向于认为是突然间出现的东西,田大鹏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我认为就连李志忠本人,也是意外发现那东西存在的。” 王汀点点头,表示赞同:“如果是有计划的,他也不至于后面那么狼狈。” 可是周围空空荡荡的,根本没什么可以下手的地方。王汀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打定了主意:“我们去他家里头走一趟吧。” 李志忠的忌惮太多,嘴巴咬得极死,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手上有什么田大鹏的把柄。即使警方已经向他暗示田大鹏出事了,他也死活不松口。 现在的人多精明啊,倒了一个田大鹏,他背后的人没倒下,还不是白瞎。 周锡兵跟王汀赶到田大鹏家的农家乐时,对方正准备关门打烊。 周锡兵没有绕弯子,直接亮明了身份,重点打听李志忠进看守所之前有什么反常没有。 李志忠的妻子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一点儿不像饭店老板娘。她愁眉苦脸地摇头:“没有,老李跟往常一个样。他不让我管他的事情。” 王汀起身,在农家乐里头转来转去,可惜仍然一无所获。前头是店面,后面的屋子李家人自住,起码在店面当中,没什么特别的事。 她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机,皱起了眉头。这件东西应该是视频录像或者录音之类的。即使李志忠本人亲眼撞破,只要没有留下实证,也不足以让田大鹏忌讳莫深。 店门“吱嘎”一声推开了,一个剪着童花头的女孩打着呵欠进屋:“妈,我回来了。” 李志忠的妻子赶紧转过头,招呼下晚自习的女儿:“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没什么,协会开了个会,下个月全市有个比赛。拿到名词的话,能参加外国语学校、省实验还有市一中他们的自主招生。” 李妻高兴了起来:“那你别耽误学习啊,培优课你得接着去上,别逃课。” 王汀笑着附和了一句:“加油!姐姐先预祝你取得好名次,是什么比赛啊?” “无人机!”短发女孩高兴了起来,“我是主力队员。” 王汀点点头,夸奖道:“真厉害,你爸爸以前在家的时候,是不是陪你一块儿玩这个?” 女孩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面色恹恹:“我爸没空管我这些,还不许我碰,说影响学习。” 王汀笑着安慰她:“劳逸结合,无人机也是高科技嘛。” 李妻急急忙忙地劝女儿:“你爸爸多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就是冲动,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为什么警察一直关着他啊!看守所的饭菜特别香是吧,我看他在里头过的比谁都滋润!全校谁不知道我爸在牢里头蹲着啊!” 女孩的眼泪流了下来,头一扭,奔到后面自己的房间去了。 李妻尴尬地看着对面的两位便衣警察,讪笑道:“孩子大了,叛逆期。” 王汀笑着摆手:“没事,她承受的压力肯定特别大。” “可不是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家老李到底怎么回事,搞得女儿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做人,成绩也下降了。” 王汀皱着眉头询问:“你爱人一直反对你女儿玩无人机?” “早几年她刚开始玩还好。老李很惯孩子的。后来她升初中了,老李才不让她玩的,怕影响她学习。”李妻抱怨道,“我女儿也调皮,还异想天开要用无人机巡逻。” 王汀脸色立刻严肃了起来:“你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女儿用无人机巡逻了什么地方?” “嗐,瞎胡闹。她在我们店外头绕着飞,吵得客人恨不得直接把飞机给打下来。” 王汀一颗心又调回了胸腔。刚刚灵光一现的想法被泼了盆冷水。无人机的噪音的确非常大,如果是无人机航拍的话,田大鹏等人不可能听不到嗡鸣声。他们就连断了线的风筝掉下来,都会仔细调查一遍的。 李志忠口风极紧,从未在家人面前透露过什么消息。这大约是他对妻女的保护方式,完全置身事外,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他们。 夫妻二人组只能失望地出了农家乐的门。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朝前头走,周锡兵抬头东张西望。 “你找什么呢?” “要有的知了的话,我捉了给你加餐补充营养啊。”周锡兵笑着摸妻子的脑袋,“放松点儿,王法医,田大鹏枪杀朱佳凌是人证物证俱全。即使这边没有突破点,也能让他们撬出来。” 王汀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真觉得要补补脑子了。好不容易想到了无人机,又忘了噪音的问题。噪……音,蝉噪林愈静!对了,知了,我忘了知了!” 仓库周边绿树成荫,田大鹏最近一次在那里交易是夏天发生的事情!仓库的窗户开的高,无人机在周边巡逻的时候,蝉鸣声遮盖住了机身产生的噪音! 周锡兵的手机响了,雷震东给他发了好几张无人机的图片跟链接。点击去一看,居然是学校官网对无人机兴趣协会的采访。 作为主力队员,李志忠的女儿被单独cue到了。小姑娘叙述自家店里头有客人手脚不干净。她想用无人机帮父母实现安全监控。 雷震东发了个拉被子睡觉的表情包:“我们先休息了。警官同志慢慢忙,人民的平安江州,就拜托你们了。” 他放下手机,磨磨蹭蹭地去闹沈主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这起码过了一秋了吧。 沈主任呵欠连天:“就你事多,王法医肯定能调查到的。” “你这话怎么有点儿怪怪的。”雷震东难得想起来要维护一把男同胞的尊严,“要查也是周警官查到啊。” 沈主任眼睛索性闭起来,省的自己直接一个白眼翻过去。男人天真的自信啊,算了,她懒得再打击。 雷震东坚决不肯放过:“沈主任,你不能这样,你负责咱家的文化知识教育啊。” 这头夫妻闺房情趣其乐融融,那头警察两口子还在外面喂蚊子。 周锡兵看着手机屏幕叹气:“雷震东难怪能混到今天。” 无权无势无人脉的退伍兵,愣是在江州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没两把刷子果然不可能。 王汀笑了笑,意味深长:“他最大的能耐是娶到了他老婆。” 周警官难得敏锐了一把,求生欲爆棚地笑了:“我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了你。” 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不过她依然受用。王汀在心中叹了口气,筱雅说沈青搜集信息以及分析问题的能力一流,果然名不虚传。 这就是典型的灯下黑。 无人机的操纵距离可以达到几公里,小姑娘本人压根就没出现在现场。无人机周身涂了迷彩伪装色,夏日的阳光限制了人的视觉。她无意间拍下了关键的证据。 李志忠发现了女儿的拍摄内容之后,应该立刻处理掉了,所以小姑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父亲的强烈反对,小姑娘不敢把无人机带回家。 如此一来,原本应该就对无人机之类的不敏感的田大鹏,更加不会想到这一茬了。 王汀阖了下眼睛。 不对,无人机拍下的内容很可能远远不止一次普通的交易那么简单。他们能够轻易地将雷震东弄出看守所,同样也可以如此操作李志忠。 可为什么到现在,李志忠依然踏实待在监室里头? 他们都能直接下手杀雷震东了,何必对李志忠如此忌惮?直接把人拖出来,再绑了李志忠的妻女,李志忠还敢隐瞒?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小小吃了顿开胃菜的雷震东。他一下下亲着妻子的头发,两只手蠢蠢欲动,试图再来顿正式的大餐。 “青青,你说田大鹏为什么不干脆把李志忠一并宰了?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啊。” 沈主任的身体软成了棉花,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他为什么要宰了李志忠啊。” “李志忠手上有他的秘密啊。”雷震东话一出口,立刻激动起来,“李志忠手上的东西同时也是田大鹏的护身符!” 那小姑娘拍下了更重要的人。将来有一天田大鹏沦为弃子时,他可以凭借这个视频将重要的人物拉下马。 雷震东激动地在妻子身上亲来亲去,决定身体力行地奖励沈主任。他家青青多聪明多厉害啊。他们一帮子人都没想明白的事情,青青不点就透。 “你干嘛?”沈主任正安心享受按摩呢,不想自己包养的小白脸居然胆大包天,直接造了反,意图行那不轨之事。 “沈主任大恩大德小生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肉偿!”雷震东笑得一脸荡漾,彻底把自己给扒光了。他要用无上的美.色去诱惑沈主任。 可怜沈主任不过一时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话,酣眠就被彻底交代了,果然言多必失。 她就不该多事!肯定是在周顺方家里头待久了,她也被感染了牺牲精神。她原本真没想多这个嘴的。查案子不是警察的事情吗,他们又没给她发奖金。 沈主任被折腾得满天繁星,一颗星子滑落了,另一颗星子又飞起。然后天上开起了烟花大会,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作响,好生热闹。 “青青,你是怎么想到他女儿的。”雷震东入了港,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居然有心思跟沈主任进行身心合一的深层次交流了。 沈主任很想掐死他算了。想想肚子里头还有个娃,她家宝宝未必乐意没有爹,于是她又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无耻的男人。 “孩子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对象。” 大人们往往当孩子不存在,却忘了孩子常常是最大的意外。 屋里屋外风景大不同。屋中一片旖旎,秋天变成了春天。屋外的人还在苦思冥想,田大鹏对自己的老板隐瞒了李志忠这层关系的存在,到底意欲何为。 “别想这么多了,这边已经安排了人保护。”周锡兵轻轻揉了揉妻子的脑袋,“你别这么大的压力,我们尽人事就好。” 王汀抬头揉自己的太阳穴,灵光一现:“不对!她拍下的内容同样是田大鹏的救命法宝!所以田大鹏明面上举动是在监视李志忠,实际上是在保护对方。只要李志忠还在,田大鹏就算出了事,依然能够扳倒他背后的人。” 这一晚上,周警官夫妻几乎没有休息。 周锡兵立刻打了报告,第一时间赶往看守所提审李志忠。 待过公安系统又混过多年社会的老油条一开始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直到周锡兵直接点出了他女儿的名字:“令媛的无人机玩的不错啊,很有想法,电子巡逻。” 李志忠不阴不阳的面具脸终于出现了裂纹:“你们想干什么?我女儿才多点大,她知道什么啊?”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要是再不知道的话,别人可不会认为你女儿一无所知啊。”周锡兵谆谆善诱,“我们能猜出来的东西,别人同样可以猜到。” 女儿是父亲的底线,李志忠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他对掺和那些事情丁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女儿从小就聪明又懂事。一个小姑娘,偏生对电子类产品兴趣十足。自己买了配件就能折腾出什么无人机,坐在电脑前头就能操纵小飞机转来转去的。他女儿怎么就那么聪明。 这些玩意儿他不懂,他就一个心肝宝贝闺女儿,女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女儿居然会突发奇想,遥控着飞机去拍仓库。好巧不巧,飞机又拍到了不该拍的人。 李志忠无法叙述他发现那些录像时的惊恐。 那天他借着喝酒发疯,狠狠摔了女儿的无人机,收走了她所有的玩意儿,赶紧将那些东西处理掉了。他平生第一次当了暴君爸爸,坚决不让女儿再碰无人机。 “你看到了什么?” “就……就是田大鹏跟人家□□。” 周锡兵笑了,田大鹏的通缉令已经发出来了,李志忠当然知道不能完全不提枪。 “不是,我虽然当过警察。可我那时候是文职,基本上不摸枪的。田大鹏一个做生意的,问人家□□,我能不害怕吗?” 周锡兵敲了敲桌子,声音轻轻的:“昨天,你们监室放出去的那个老三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你知道他是怎么放出去的吗?” 李志忠捂住了脸:“我说,我什么都交代。我也没想过会在录像里看到他啊!” 他看到自己的老领导时,整个人都傻了。再看到另一个人的脸时,他浑身打起了哆嗦。他平常也看新闻啊!他当过警察,看人脸的本事还是有的。 王汀没有陪着丈夫一块儿去看守所,她还有另一件事要忙。 如果不是在新市临时接到了任务,她现在应该已经走访完关美云生前工作的单位了。 拨出去的电话基本上没有获得什么有效的信息。 前些年机关事业单位国企职工吃空饷的情况颇为严重,关美云从入职起就长期请口头病假。这几年管得严了,她就时不时交病假条。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跟她计较。 “你知道关美云是谁安排进你们单位的吗?” 十八年前,事业单位进人门路五花八门。有曲线救国临时工转正的,有从国企调过来的,有通过了内部考试的,还有二代接替父母职位的。关美云哪一条都不符合。 被问的人事科老人在电话那头打呵欠:“警察同志,我真不知道。理论上是我们负责招聘,可那个年代都是领导的一言堂。领导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来。” 至于他们单位的老领导,不好意思,十年前就因为贪污进去了。据说是不堪狱友折磨,一条秋裤吊死在里头了。 “他们的关系复杂着呢。”人事科的老人大概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说,有点儿过意不去,“比方说,城建局局长把供电局领导的孩子安排进医院,反过来供电局的将卫生局家里的亲戚安置到了电厂,里头的利益置错综复杂,可能一两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说不清楚。” 王汀皱着眉头谢过了对方,计划着还是等天亮了去关美云生前的单位走一趟。说不定到时候,她能够有所收获。 沈青主动提醒他们去调查李志忠的女儿,算不算是对自己的主动示好呢? 王汀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她的微信响了,赵建国给她发了条消息,打听灵山上庙门口的解卦摊子还在不?他老伴打算这段时间抽个空去还愿。 王汀心中一动,立刻拨了电话过去:“赵处长,你知道当初林副局长是通过什么关系安置关美云的吗?” 赵建国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这事整的不怪他,那个时候工作真是安排的。国家不分配了,可也不像现在这样处处都要考试才能进。”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奇怪林副局长在江州关系挺硬的啊。那年代事业单位是铁饭碗,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 赵建国不以为然:“嗐,其实也就一般,时代不同。那单位效益普通的很。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是我们的老局长帮的忙。” 关美云出事之后,林副局长觉得不能再让她回新市。 关美云在江州住的院,觉得大城市哪儿都比新市强。况且她的爱郞不是快要调到江州来了吗?那她在这儿先把家安置下来,到时候爱郞一过来,就有舒舒服服的小家等着他。 至于那个前妻留下的拖油瓶,丢在新市住校不就完了。她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拥有这个男人了。她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男人。 林副局长没能力替关美云安排钱多事少的工作,也没能力在江州替关美云买房。他手头从来都不宽裕。 “现在省厅的方副厅长是我们的老领导,那时候在新市当公安局长。林副局长家里出事之后,他心情一直很低落。方局长就找他谈话,开解他。林副局长就说了自己的实际困难。” 王汀没吭声,只等着他艰难地组织语言。林副局长是赵建国的师父,当人徒弟的说起师父的难堪,跟着脸上通红。 “方局长一贯乐善好施,他家在新市关系多,人脉也广。他答应帮忙给关美云在江州安排一个工作。” 赵建国当时被选调到局办公室。他给办公室主任送材料的时候,听到了一耳朵,方局长让林副局长保证以后不要再跟那女的牵扯不清了。 “新市不行,她想在江州就先留在江州吧。在新市,你们又拉拉扯扯的,闹得多不好看啊。老林,不是我说你。小沈走了你再找,组织上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可关美云不行,你也太不讲究了!” 赵建国叹了口气,终于没忍住感慨了一句:“可惜林副局长就一点不好,心软,下不了决心。” 后头又跟那块烂肉牵牵扯扯了三年,彻底成了警界的笑柄,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王汀静静地听着,在纸上写下方局长三个字。 这位局长可真是神通广大,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手下的副局长绝对不会升到省厅了,只会一辈子烂死在新市! 107.逃窜的高官 周锡兵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回到家中, 胡子拉碴,满眼红血丝,颜值简直跌进了马里亚纳大海沟。 好在王法医解剖的尸体足够多, 深谙红颜白骨, 能够透过的浅薄的皮囊看到本质。对自己的男人自带妻子滤镜, 她只满腔的心疼:“怎么了这是?李志忠不肯开口?” 周锡兵摆摆手,先一口气灌下了一杯子温水, 然后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才叮嘱:“别问了, 人已经上交了。” 承认了有那么一份视频存在后, 李志忠又成了没嘴的葫芦, 死活不肯在他面前提视频到底是什么内容,只坚持要求见他们领导。 至于要见哪位领导, 他咧开嘴巴一笑,眼睛示意墙上:“能上我们天天看的电视才行。” 周锡兵再问的时候,他的语气就犀利了起来:“小老弟, 我也曾经当过警察,说句托大不要脸的话, 我算你的前辈。我这是为你好!” 后面的一整夜,周锡兵先是打报告, 然后充当保安的角色,一直在外头候着。李志忠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他都一无所知。 天擦亮了, 才有领导的秘书过来通知了一句, 他可以下班休息了。 临走之前, 人家还客客气气地夸奖了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加班加点关注当事人悲观厌世情绪,加强了对当事人的心理疏导。 这都是什么鬼啊!提都没提一句田大鹏。 周锡兵呼呼啦啦地喝掉了一大碗稀粥,缓了缓神,冲妻子摇头:“现在他们已经全部接手了,咱们不能再查下去了。” 王汀叹了口气,又给丈夫添了碗稀饭:“行了,你吃完了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我去查查这个方慈明。” 周锡兵立刻紧张起来:“你查他做什么?” “我怀疑,当年沈青父母的事情跟他有关系。关美云的工作是他帮忙安排的。” 周锡兵立刻摇头摆手,冲妻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动,方慈明是李志忠的老上司。” 天边现出了一线鱼肚白的时候,方慈明推开了面前从筹码,打了个呵欠道:“老咯,熬不住,你们接着玩。” 坐在他下手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老英雄您老当益壮,我们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您。” 方慈明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们加一起得五百多斤吧,我的骨头可扛不住。” “哎哟,方厅长您真是说笑了。您老的铁骨架子在这儿摆着呢。”中年男人谄媚的笑,点头哈腰地邀着人往前走,“厅长您要是累了,咱们去松松骨头?” “不了,我累了,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我得回去了。” “那是,总不能耽误了您为人民服务。厅长,我给您把筹码兑了?” 方慈明皱着眉头:“兑什么啊,就是坐下来玩玩扑克牌放松一下脑袋而已。你们就会瞎胡闹。” 中年男人脑袋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连笑容都发僵:“厅长,您这太客气了。那不行,我们做生意的讲究一个诚信,落子无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然以后谁还敢跟我们兄弟做生意。” 方慈明似乎累狠了,实在没精神跟他拉拉扯扯,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牌桌上眼巴巴候着的两个人如释重负,大厅长发话了,钱送出去了,问题就成了。 等到方慈明出去之后,其中一人忍不住嘀咕:“不是号称海瑞来着么,到底还是要钱开路。” “你懂什么,有权不用枉做官。他到年龄了,马上要退了,再不趁机捞一把,以后吃土还是吃草啊。”另一个人庆幸不已,“幸亏咱们赶上了最后一波。这人特别谨慎。” 方慈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自己眼皮呱哒的脸,微微叹了口气。老咯,不服老是不行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司机守了他一宿,小心翼翼地问心事重重的领导:“方厅,回家还是去单位?” 领导做到一定的级别,是没有节假日可言的。任何时候,上头都可能有工作任务交代下来。 “去办公室眯会儿吧,我再看看发言稿,下午的会不能出纰漏。” 司机赶紧领命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中,方慈明合上了眼睛假寐。 司机习惯性地打开了广播,领导有坐车听早新闻的习惯。一阵轻快的音乐声过后,新闻早高峰开始了,方慈明在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声中睡了过去。 “各位市民,……发生一起枪杀案,经工作查明,田大鹏有重大犯罪嫌疑。田大鹏,男,三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八,中等身材,潜逃时穿浅蓝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请各位市民注意犯罪嫌疑人田大鹏踪迹,及时向警方举报。对于提供准确线索协助警方抓获田大鹏者,警方将给予二十万人民币奖励。” 坐在后排的方慈明突然间睁开了眼。司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询问:“方厅,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事。”方慈明混混沌沌地摇摇头,“你接着听吧。” 他刚才做梦了,迷迷糊糊间梦到了老林。 老林的葬礼他没参加,其实听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没到江州报到,就是懒得动弹,喝多了酒就懒得动弹。 “小陆,你还记得你林副局长吗?” 司机随口应道:“哪个林副局长?是林业局的还是国土局的?” 方慈明哑然失笑:“新市的。” 看,当初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不过十五年的时间,就被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司机吓得不轻,说话都磕绊了:“厅……厅长,您怎么想到林副局长了?噢,小雪又找你帮忙了?” 方慈明摇头的时候一阵眩晕,那种老骥伏枥的苍茫无奈充斥满了他的心,他不得不扶着脑袋眯了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老林是个好人啊。” 耿直、敏锐、脑袋瓜子灵光,天生的狗鼻子,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被他挖出端倪做文章。这样的人,天生是干警察的料,他不佩服都不行。 司机讪笑着:“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都没想到,关美云真能拿下林志远。 那个跑船的小老板没白牺牲自己的二.奶,虽然他自己没摘出去,可关美云还是成功地把林副局长带进了坑里。 私德有亏,能做到不损公务吗?怎么可能。女人怀了孕就要养胎,就得花钱。 关美云素来稀里糊涂,却在这事上精明得很,知道林志远三代单传,怎么会不想要儿子。她肚子里头揣了尚方宝剑,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老林真是能扛住啊。”方副厅长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林志远当然能清高。他多大的能耐,在大城市待过,部队的老领导又是省厅的专家,岳家在省城也有根基。年纪轻轻的当上了实权副局长不说,还要往省厅调。 天生跟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能跟他比吗?说起来方家在新市跺跺脚,地皮都能抖三抖。可新市这么芝麻绿豆大的鬼地方,又怎么能跟省城比?新市不过是南省旮旯里头的地级市,想往上头走,比登天还难。 除了自己想办法找钱找门路,往上头疏通关系,他还能怎么办?他不想烂死在新市那种小地方。 走私倒卖是上不了台面,可小半个新市的人都靠这个吃饭。真要算清楚,又该怎么算?那是一条线,连着多少人的饭碗。剪断了这条线,多少人都要吃不上饭。 人家不管这些,人家偏生就有通天梯,浑身半点尘埃都不染,轻轻松松把新市踩在脚底下当成履历中基层锻炼的一张纸。只一蹬脚,就上去了。 “厅长,他扛住了什么啊。他要真是个有主见的,直接押着关美云去打掉肚里头的孩子不就完了。”司机不以为然,“他也真够不讲究的,什么女的都能生孩子吗?” 也不嫌脏,也不怕人家将来骂孩子妈是个婊.子,生的儿子就是龟儿子! 方慈明摆了摆手,阖上了眼睛:“老林讲情义的人。” 他去麻将馆跟卧底接头,关美云迷迷糊糊地给他打了掩护,后来还稀里糊涂吃了亏。他念这份情,念着念着就念上了床。 关美云这个没主见的女人,睡了男人就要掏心窝子,给他当线人。结果肚子一大,林志远就不忍心喊人打胎了。 这男人女人睡过了,只要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那情义自然就不同。中间再夹杂个孩子,还是林志远心心念念想要的儿子,能断的了吗? 方慈明长长地吁了口气。 自己老婆还抱怨老林媳妇决绝,男人都这样,何必吵呢?夫妻本是一体,一致对外才对。 就方慈明来看,小沈是个聪明的。那根本不是一时糊涂的事儿,有了个孩子那以后只会没完没了。 可惜就可惜在,小沈命不好,都要离婚走人了,竟然把命丢在了新市。 是的真是时候啊!她这一死,他才好做文章啊。有省厅的专家保林志远又怎么样?全市老百姓都知道公安局长杀了自己老婆就行。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提拔?真当老百姓是聋子瞎子吗? 司机偷偷地在后视镜中看了眼老领导。 当初林副局长杀妻的消息就是从新市公安局传出去的。林副局长包了二.奶,二.奶怀了孩子,外头人哪里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领导的玩个把女人不是事儿,成功男人的背后从来不止一个女人。可玩女人玩出了人命案,那就是自绝前程。 方慈明合着眼睛,沉浸在回忆当中。 那个时候多玄啊,林志远那只狗鼻子已经快要嗅到他了。多亏这人老婆死了,专案组停了他的工作,不然自己也跟着完蛋了。倒卖军备品,这被抓到了,自己不死仕途也走到了头。 幸亏林志远被拦下了。幸亏自己消息散得及时,所以上头人才看中了自己,知道他是个机灵的。 他能拒绝人家搭过来的手吗?不上了人家的船,人家根本不带你玩。没关系没背景的小地方出来的人,想要走上去,多难啊。 小沈的死是一道分水岭。从那之后,他终止艰难地搭上了省城的线。一点点地打通,一点点地伸手,他要告诉那位老人家,他能做的可不仅仅是倒卖点儿粮食望远镜。 可惜围着老人家的苍蝇实在太多了,个个都想叮块肉吸口血。他想出头,手下就必须得有得力的人。 老肖为什么能出头,不就是他手下有天鹅宫嘛。天鹅宫的那个二愣子还能往外头运货。 可自己也不赖啊!自己在新市有根基,积累了多少年的门路跟经验,添上点儿枪又算得了什么。他怎么就不能接这个手了? 老人家点名让自己领着的田大鹏接手军.火这一块时,老肖还老大不乐意。可那二愣子死都死了,能怪谁?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害了人家的老婆,人家找上门复仇,旁人连个屁都不会放。祸不及妻儿,这是最基本的道义。 方慈明轻轻地叹了口气,嘴巴两旁的肌肉都往上动了动。自己则一步步走过来,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哪一步轻松了?他没根基就得比别人更能拼命。他这一片江山,全是自己实打实拼下来的。 “小陆,你说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司机惊了一下,连忙收敛了神思,讪笑道:“厅长,你开什么玩笑呢。” 方慈明笑了:“你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门儿清。老肖被带走后,我天天都等着到我的这天呢。” “厅长你多虑了。肖书记都进去多久了,要清算早清算干净了。谁都知道你跟肖书记不对付的。” 方慈明摆摆手:“我的确跟他不对付啊。” 一户人家养了两条狗,骨头就那么多,还指望狗能相亲相爱不成? 司机愈发不知道该怎么接领导的话:“厅长,退休前审计是惯例,您清清白白的,没什么能被人抓到做文章的地方。再说了,从古到今,除非不干活,干活哪有不出纰漏的?不过是查跟不查的区别罢了。” 方慈明苦笑:“势不如人,我认了。” “您都为国家为人民奉献了这么多年,退休了刚好可以歇歇。夫人在国外带孙子也孤单,您刚好可以阖家团圆。像您这样不给子女在国内铺路的清官,已经少的可怜了。” 方慈明哈哈大笑:“海瑞可是遭人恨的。” 车子从天色发灰开到了天亮,赤条条的天空,无端端的明晃晃的叫人发慌。车上轻快的气氛一扫而空,早新闻播完了,司机都不敢放广播。 “小陆啊,你恨不恨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也不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司机赶紧摇头:“不不不,厅长,您对我的恩德,我时刻铭记于心。” 方慈明笑了,语气惆怅:“不当官好啊。为一时好官容易,为一世好官难。当官不易。” 司机哪里敢接这个腔,只默默地握着方向盘。 方慈明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早点摊子上,那里正有一对老夫妻卖梅花糕。 车窗一打开,浓郁的香气勾得人连魂都飞出去了。 方慈明已经好些时候没在外头吃早饭了。 作为一名以勤俭清廉著称的官员,他基本上三餐都是在单位食堂解决。他主抓廉政建设的时候,还推行过基层民警自己学做饭。理由是自己会做饭了,就不容易被当事人拉上酒桌,犯了错误。 “停一下。”方慈明直勾勾地看着梅花糕,“我去买两块。” 司机赶紧要自己下车,却被领导阻止了。 “没事,刚好我下去走两步,换换气。” 早饭摊子附近不允许停车。方慈明从不讲特殊,就让司机将车停在路边,他自己下了车,晃悠悠的过去了。 司机赶紧趁机也下来点了根香烟。他一宿睡得不踏实,此刻也困得厉害,急需要清晨的凉风清醒。 城市的绿化车一大早就忙着作业,《少女的祈祷》音乐声响过去之后,司机再抬头,惊愕地发现领导不见了。 他本以为领导已经买完了早饭回头,被路上的车子挡了。可他前后左右找了足足有十分钟,却一无所获。 司机慌忙地按领导的电话,对方的手机已经关了。他再看车上,惊愕地发现原本放在后排的行李箱不见了。领导是什么时候拎下车的,他居然一无所知。 方慈明进了地下通道,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跟着,立刻推开了一扇“旺铺出租”的玻璃门,往前面数第二间换衣间,推开门,拧开衣钩架子,墙上就缓缓开了一道门。 他赶紧进去了,走了足足有五百米远,才看到一线光。身上纹着龙的男人接过了他推过去的行李箱,打开来验了钞,然后点点头,示意旁边的矮瘦男子带他走。 方慈明忐忑不安,忍不住在路上问:“今天能走吗?” 矮瘦男人只给他一个后脑勺,声音不阴不阳:“走不走得了,得看运气。运气好的话,今天就能上飞机。” “不能坐飞机。”方慈明立刻拒绝,“江州机场肯定已经布防了。” 他感觉到了不对,这种诡异的直觉曾经无数次救了他的性命。他们肯定是盯上他了,下午的这个会就是为他准备的。 “那就走船,先去缅甸待阵子,然后往西边转。” 方慈明微微叹了口气,依然不死心:“不能在公海上直接改国际邮轮吗?” 矮瘦男人嗤笑了一句:“领导,我们的路线都是兄弟们拿命拼出来的啊。” 方慈明心头勃然,面上却丝毫不露:“是我鲁莽了。” 他被人带着七拐八绕,直走到脚底发痛,才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矮瘦的男人语气客气,态度确实不容置喙:“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不好意思,例行公事。您可是老公安了。” 方慈明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讪笑着应和:“应该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好在对方还给了他最后的尊严,隔板遮挡了脖子以下脚踝以上的地方。 此时正值夏末初秋,他穿着的衣服并不多。只三两下,身上的衣服就脱了个精光,他咬咬牙,连内裤都没放过。 矮瘦男人也不矫情,直接抓了衣服一点点的仔细检查。 屋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警察来了!” 男人勃然变色,重重的一下子就砸向了方慈明的脑袋:“老王八,居然敢玩到我们弟兄头上了!老爷子虽然倒了,二爷还在呢!” 方慈明连解释都来不及,就头上开了花,鲜血直流。 那矮瘦男人也顾不上他,赶紧拔腿就跑。 挡板被打开了,方慈明叫人大力拽了出去。田大鹏阴沉着一张脸:“快走,那边的船非要你出面。” 方慈明浑身凉飕飕,可此刻外头已经乱成了一团,他哪里还有时间穿衣服,只能硬着头皮被田大鹏拖着往前跑。 “船可靠吗?” 田大鹏反问:“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老子现在被通缉了!” 方慈明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到了蓄电柜前头,田大鹏吆喝着喊他一块儿推开了柜子,后面别有洞天。他们沿着山洞走了足足百十米远,才看到一条河流,上面停着艘不大不小的船。 “上去吧!”田大鹏推了下方慈明。 船身晃动着开动了,水波荡漾开来,远远的,似乎连对岸的仓库都感受到了波纹的摇曳。 方慈明尴尬地看着一船男人,硬着头皮问领头的:“能不能给我套衣服,等到了地方,我一定重谢。” 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头看田大鹏:“我们兄弟可要加钱啊。” “没问题。”田大鹏答应地爽快,“好好伺候我们方厅长啊。” 方慈明只觉得古怪,勉强笑着:“不用麻烦,我没问题。”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旁边一个壮汉嫌弃地拖进了船舱,直接翻过了身。 田大鹏显出了狞笑:“方局长,当年你怎么招待我爱人的。礼尚往来,我全部都还给你。这么多兄弟,绝对让你搞清楚,天鹅宫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108.上门的证据 警方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方慈明, 因为田大鹏丧心病狂地开了直播。 一个已经陷入癫狂的人是无所忌惮的。他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想活了。他沉默地围观了全程,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栗子绝望的脸。 “砰”的一声响, 赤.裸的身体上沾满了白浊的栗子扣动了□□的扳机。 有没有起烟?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栗子空洞的眼睛跟红红白白沾满了她全身的液体。 汹涌而出的鲜血, 能否洗干净她的屈辱?能否堵上她脚趾间密密麻麻的针孔?因为有的客人不喜欢胳膊上带针眼的小姐, 所以她们注射的时候会选择脚趾间。 当年的他像野兽一样哀嚎咆哮。这是他的栗子啊,他老婆!他孩子的妈! 他知道他错了, 他不该犯浑。他要跟栗子道歉, 他以后一定不乱来, 再也不看别的女的。他要跟栗子结婚, 然后生上三个孩子。他会好好做生意努力挣钱,让栗子舒舒服服的, 被她所有的小姐妹羡慕。 可是再多的悔恨都来不及了。他的栗子死了,死在了他面前。 他像条狗一样被人拳打脚踢,最后脚踩到了他脸上, 害死了栗子的人残忍地笑:“你不是很牛气吗?在我面前还敢耀武扬威!”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对方。不就是对方去新市的时候,自己没把这人当回事吗?杀人不过头点地, 再怎么样,也不能动他老婆啊! “你在那里等了多久?”田大鹏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方慈明, 声音轻轻的,“就因为你相中了我这条狗,所以你就要害死栗子吗?” 他想复仇, 他还不能死, 他只能抱住进天鹅宫消费的方慈明的脚, 求方局长救他。 方慈明的名声多好啊,谁都知道方局长乐善好施。只要求到他面前,他就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方局长果然没有直接抬脚走人,而是冲旁边一位中年男人笑:“你看,这是我在新市的一个小兄弟,年轻冲动不懂事。还请您多包涵。” 男人皱了下眉头,倨傲地点了下头。 那一个动作等同于刀下留人,他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跟一只手以及舌头。 他能不感恩涕零吗?他还要给栗子报仇啊。他除了继续在方慈明面前当狗之外,他还能怎么办? 一枪崩了那个王八蛋之后,他真的不想活了。那些人压着他,他根本就没反抗,一命换一命,他不在乎。 可是方慈明又出手了啊,他皱着眉头抱怨:“你怎么能这样冲动。算了,我去跟老肖商量一下,说起来,也是他不对在先。” 活着的诱惑多大啊。尽管他活得跟个苦行僧一样,可只要能活下去,人都不愿意死的。他不该贪这个心,他应该早点儿了结了自己。多活一天,就会更怕死一些。 直到有一天,他甚至可以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亲手点燃了仓库,看着少阳摔死在地上。 那是他弟弟啊,从小跟在他后面喊他“大哥”的弟弟啊。计划好了两家人住在一个地方,将来有事好彼此照应的弟弟啊。 少阳是那么热切地看着他:“大鹏哥,我查到栗子姐是怎么死的了。有人亲眼看到了开枪。”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下定了少阳必须得死的决心了吧。 田大鹏平静地看着方慈明,突然间笑了:“你们这些人上人,不是一直瞧不起狗吗?那就试试被狗上的滋味可好?” 戴着头套的壮汉签来了一条狗,大狼狗吐着舌头,口水直滴。大概是刚吃过肉骨头,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出来,简直让人作呕。 然而方慈明连恶心都察觉不到,因为他现在身上的味道比大狼狗更令人作呕。 大狼狗扑过去的时候,观看视频的人都傻眼了。 沈沐骄目瞪口呆,有生之年,她居然还能亲眼看到这种骚操作,真是连眼药水都冲洗不了她的24K钛合金狗眼了。 王汀在旁边咳嗽。 警察抵达现场的时候,那些壮汉都跑光了,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方慈明跟一动不动的田大鹏。 田大鹏看到警察时,居然还笑了:“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好歹这也是你们的副厅长啊,太不当回事了。” 现在方慈明被送进了医院的ICU,警方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既怕有人过来灭口,也怕他直接灭了自己的口。 他老婆孩子送出了国外,基本了无牵挂,似乎不存在牺牲我一人,幸福全家人的风险。可他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受到了这样的屈辱,能咬牙活下去,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也许多年前的方慈明能扛下去,可现在的人间富贵花未必能撑得住啊。 田大鹏倒是火了。 他直面镜头:“这个衣冠禽兽当年害了我老婆。我老婆用这把枪自杀了。现在,枪就摆在他面前。他要有种的话,就抢了这把枪崩了我。” 昔日威风凛凛的副厅长此刻连动弹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他看上去就跟死了没两样。 田大鹏哈哈大笑,一下下地踩着他的嘴:“方厅长,你不是大英雄吗?你嫉恶如仇清廉如水,赶紧杀了我这个通缉犯啊?” 方慈明依然动也不动,似乎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整个船舱只听得到田大鹏嚣张的笑声。无论他怎么辱骂,方慈明都无动于衷,仿佛已经死了。 “来来来,看看我们的方厅长是多么漂亮。应该挂了牌子在天鹅宫好好卖出啊!” 一摊烂肉似的方慈明突然间动了,出手如电,猛的抢到了□□,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砰”的扣动了扳机。 可惜没有他臆想中的子弹飞出来,这把枪根本没子弹。 田大鹏得意地笑了:“是不是很生气?我居然敢耍你。我为什么不能耍你啊,你是方厅长的时候,我当然什么都不敢。可你现在算什么?不值钱了,我为什么不能耍你。” 录下的视频有些晃动,田大鹏的脸在屏幕上尤其扭曲,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发出的视频很快在网上掀起了一番惊天骇浪。 他要让大家看看,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是如何丑态百出的。 性、暴力,主角还是位特殊部门的高官,各种不可说;所有的热门元素加在了一起,不火才怪。可惜管理太给力,荣升为新晋网红的视频在喜提热搜之后,迅速被列为了新一代违禁词,变成了各种框框星星。 沈青看的视频还是别人眼明手快保留下来的资源,真是涉及各种元素的重口味。 她以一位专业医生的角度看问题,怜悯地下了诊断,这位方副厅长即使活下去,也得直面惨淡的人生,这辈子都得依赖人工粪口了。 委实凄惨。 雷震东发出一阵惊呼,赶紧拿开妻子的手机。开玩笑,她家的小公主才多点儿大,怎么能看这么不和谐的东西。说好的胎教呢! 沈青翻翻白眼,决定打击一回自从知道宝宝是女儿之后就陷入了各种癫狂的蠢爸爸:“你闺女在我看视频的时候,特别激动,动的可利索了。” “我姑娘是在拒绝三连,不,我不要,快拿走,没眼看!” 沈青嗤笑,似笑非笑地盯着雷震东:“到底是谁电脑里头存着各种学习资料来着?” “我那是知己知彼,防止有敌对分子披着伪装的皮打入人民内部。” 反正沈主任已经看完了大概,懒得跟他扯了,只感慨:“田大鹏又被耍了。方慈明其实并不知道你在公墓也遭受了伏击吧。” 田大鹏显然并没有向方慈明汇报雷震东跟周队长的瓜葛。准确点儿讲,这件事他也许根本不知情。 或者他之前一直以为雷震东对他的调查,是基于朱佳凌搞出照片门时间之后的报复。查的多了,雷震东发现问题了,他还跟李志忠搭上线了。田大鹏慌了,所以才打算杀了雷震东灭口。 “方慈明应该也不知道私.兵的具体行动。他的级别还不够上头的人看。他想尽快解决了你,也有生怕上头人发现他手下捅娄子的事。一开始手握大权的人倒了,树倒猢狲散,原本严密的组织出现了裂缝,彼此间对接被人钻了空子。” 公墓里头伏击的私.兵,以为雷震东有重要的东西交给朱队长。太平间中下手的田大鹏,认定了李志忠对雷震东透露了线索。所以一家里头分出的两支队伍居然就这么自顾地干了起来,最终两边都出事了。 “我亏大了。”雷震东哼哼唧唧,“明明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青哭笑不得:“你还委屈上了?估计方慈明比你更委屈。安排田大鹏伏击你这件事上,他根本就没故意欺瞒田大鹏啊。那个救走田大鹏的人是故意的吧?枪里头没子弹也是他设计的吧。” 方慈明不能死,顺着他这根藤,还能摸出一大串瓜呢! 雷震东跟小猪一样拼命往沈主任胸口拱,说话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我就知道肖书记倒台之后,他手下的力量神奇地失踪了。嗐,狗咬狗一嘴毛,咱们不说这些了。” 沈青抵住了他的大猪蹄子,冷笑:“我才懒得管呢。我就知道,你们绝对不会抓到他的。” 无论这人是线人还是卧底,他都得继续潜伏下去。 这项事业浸透了鲜血与牺牲,也许他会死无葬身之地,也许他死后多年依然得身负污名,可这些在黑暗中燃烧了自己给人民以光明的无名英雄,还是会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 雷震东大猪蹄子使不上劲,立刻供出了猪嘴巴,先把沈主任亲软了再说。 沈青抱怨了两声,没正经推拒他,只在云销雨霁之后,靠在他怀里头问:“你说,田大鹏真这么好骗?” 雷震东手还不老实,酝酿了再来一波,嘴上也没个谱儿:“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自己活腻了,烦了,不想再活了。” 人活着都要有一个目标,否则生命越漫长越像是煎熬。 十一年前的田大鹏还没享受够人间富贵,所以拼了命地让自己活下去。 十一年后的田大鹏自觉已经看破红尘,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人生对他就是种虚无。 男人这种虚伪的生物,一到中年,尤其热衷作妖。 红尘哪儿有那么好看破。不过是觉察到了大厦将倾,反正逃也没戏,索性自导自演一出社会边缘人的复仇悲剧吧。 雷震东压了下去,没头没脑地亲着沈主任。不行,多智近妖,他要好好吸一下沈主任的妖气,省得沈主任又掉头发。 指南针偏移三十五度角,步行两小时十分钟,开车半个小时,从老洋房转到普通的电梯住宅,月光同样轻柔地抚慰着房中人。 王汀放下了电脑,当了法医的医学毕业生更加彪悍,她已经通过视频完成了对方慈明的伤情鉴定。可惜目前强.奸的定义受害人为女性,方慈明这样,从法律上看,他只能算遭受了人身伤害。 周警官对妻子的各种重口味早就见怪不怪,只伸手拍了拍妻子的手机。这种内容,不适合小孩子看。 “我猜,沈主任已经推测出那个救走田大鹏的人的身份了。” 周锡兵哑然失笑:“你对你们医生都有这么高的自信心啊?” “不是,沈主任不一样。”王汀摇摇头,踟蹰了许久依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她就像一台精密的超级电脑,捕捉无数信息加以整合分析,最终得出与事实真相相差无几的结论。 她讲究逻辑推理,她像是完全不会受到情感因素的干扰。 “没辙,人家是学神,我撑死了最多摸到点儿学霸的边。”王汀叹气,“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过付强?” 周锡兵蹙额,指正妻子话里头的荒谬之处:“这话很奇怪。” “不,不奇怪。她肯定知道调换了肾上腺素的凶手是付强,这也符合当年的谋杀案。母亲被杀,女儿自杀,然后罪魁祸首的男人也死了。” “可是我们现在都知道杀了她母亲的人不是那个男人。” 王汀摇头:“这种杀不单单指生理意义上的死亡,还指心死,悲剧的源头都是男人。” 她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沈青绝对不可能对付强视而不见的。 “江州的药店排查的怎么样了?” 周锡兵摇摇头:“目前还没发现付强购买肾上腺素的记录。” 肾上腺素是处方药,必须依据医生开具的处方才能出售。当然,不是所有的药店都严格遵守规定。 王汀通过曾经跟沈青共事的进修医生卢丹知道,有家药店专门安排了医生坐堂给病人开处方药,对方要求开什么,基本上直接满足的时候;她兴奋了好久。 卢丹知道的事情,沈青肯定有办法也知道。于是王汀将排查的精力重点放在了这些药店上。然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不少药店监控最多只存放一个月。付强又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的排查陷入了死胡同。 “不对,沈青不会留下这么不可靠的证据。”王汀苦思冥想,脑袋埋进了枕头当中。 周警官立刻进入新婚燕尔阶段,直接关了灯关了手机,阻止妻子再想下去:“睡觉,咱们好歹做点儿正经事。” 正经完了的王法医睡梦里头依旧不正经。 她看到了自己在黑夜中追逐,一直不停地奔跑,却始终追不上前面的女人。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似乎烦了,转过头,冷淡又无奈地看着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到底把证据藏哪儿了?没有实锤,付强根本就不松口。他清楚,只要熬过去,他的情况又关不了多少天。出来以后,他就是百万富翁。” 女人好像嫌弃她的聒噪,古怪地看着她:“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居然看不到?你真叫我失望。” “不对,我漏掉了,我肯定是漏掉了。”王汀猛的坐起身,推开了想要晨间缠绵一把的丈夫,“周锡兵,我得去一趟南省医学院。” 她跟沈青说话最多的一次就是在医学院。沈青几乎丝毫没有避讳自己清楚关美云与付强关系的事实。 周警官的深情款款进行到一半被中途喊停,他忍不住抱怨:“赶紧完了吧。以后你离那位沈主任远点儿。” 他都要嫉妒了。王汀对沈青的关注度比对他还高。 “对不起,周锡兵,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人。”王汀赶紧安抚丈夫,直把人哄笑了才起床穿衣服,“她的种种行为既有自己的逻辑性又充满了古怪。” 不搞清楚这件案子,王汀觉得自己会睡不好。 周警官无奈,只能舍命陪君子,跟着爱人一块儿去了南省医学院。 关珊的死亡让警方陷入了被动。按照法律规定,犯罪嫌疑人在判罪之前死了,之前种种也就一笔勾销,遑论定罪。 关美云肯定是被谋杀的,那凶手究竟是不是关珊呢? 她以死明志,还是博得了大众不少同情。因为她满身污点,所以她说的话就该被忽略吗?这是不是对弱势群体社会边缘人的歧视?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像花儿沐浴阳光一样生长。 她妈是小三是二奶,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没人教过她怎样自强自立。她走上不归路,完全怪她自己吗?社会难道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王汀走在医学院的实验楼,闭着眼睛回想那一个夏日午后。沈青站在窗户旁,平静地跟她说着话。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姿态坦然,完全没有犯罪嫌疑人面对警察时的紧张。 对,窗户,她们一直站在窗户边上说话。 沈青说了什么,她说,有的时候疾病发生了,旁人只能旁观,静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这不仅仅是暗示她旁观了犯罪的发生但没有干涉,她还在提醒自己,自己同样正在旁观着什么。 王汀“呼啦”一下拉开了实验室窗户。高处不胜寒,秋风立刻猛烈地刮了进来,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她眯着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了紫藤花廊。长长的豆荚已经挂满了廊架,似乎提醒她,毒.物近在眼前。 她漏掉了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到花廊还有宣传栏,花廊下关美云跟付强卿卿我我,宣传栏中报纸上有肾上腺素杀人的报道。 除此以外呢?调换肾上腺素的证据呢?不对,是获得肾上腺素的途径。 她陷入了逻辑黑洞,付强根本不需要去药店购买肾上腺素。因为实验室里头本身就有肾上腺素!这是常见的实验药品。 王汀立刻转过头问满脸不耐烦的管理员:“我需要一份所有实验室肾上腺素进入跟使用的名单,到底有哪些实验室用过肾上腺素。” 管理员简直要崩溃了。关美云人死在医院又不是死在他们实验室,警察到底有完没完?不就是隔壁实验室倒了八辈子血霉,招收了付强这么个实验对象吗! “警官,有这个名单也没有任何意义。肾上腺素是耗材,而且是很便宜的耗材,打碎了一盒都不是稀罕的事情。查这种进出,又能说明什么呢?” 王汀愣了一下,又扭过头看窗外。她的目光被宣传栏上花花绿绿的照片吸引了,下意识地问:“那是什么?” 管理员不耐烦地瞅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噢,学校办的一个纪录片比赛,有学生获奖了。” 走廊上一群研究生推推嚷嚷地过来,其中有人喊:“可以啊,老姜,拿了奖请客啊。” “滚!要我请几次啊。你去交换了关我什么事,我上上个月就请过了。” 王汀立刻奔了出去,喊住准备走的学生:“你拍了什么?” 男生有点儿发愣,下意识地看了眼管理员。 旁边的周锡兵亮明了身份:“我们是警察,需要调查一点儿情况。同学,希望你能配合。” 男生莫名紧张了,赶紧清了清嗓子:“没,没什么,我就拍了菌落的生长过程。我去,那菌落还挺争气的,长得贼好看,都成山水画了。” 王汀恍然大悟:“是全过程?把拍摄工具安装在实验室一直拍的?” 男生嘿嘿笑了:“我哪有空盯着啊,就把机子一摆,让它自己拍下来。” “那间实验室是不是丢过肾上腺素?” 男生更加紧张了:“我不知道啊,我们实验室肾上腺素用的挺多的,少个一两只,也没人在意的。” 王汀长长地嘘出了口气:“你拍摄的素材还保留着吗?” “留着,他们都说还能再剪出一部纪录片来,《实验狗的悲惨人生》。” 管理员想拍死这口无遮拦的学生。江河日下,这种人是怎么被招进来? 王汀闭了下眼睛,缓过神了又睁开:“麻烦你,能否将素材也给我一份。” 这就是不存在的监控。 各个实验室的规矩不同。有的实验室很严格,药品全都上锁。有的比较粗放,东西常常随手放在桌上。 付强定下谋杀计划后,需要的就是肾上腺素。每次他过来,都要经过这间实验室,他怎么会对大喇喇摆在桌上的肾上腺素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的是,细菌培养皿后面,还有一双他看不见的眼,忠实地记录了实验室中发生的一切。 109.院中的少年 付强看到警方亮出的证据时就崩溃了。他之前换了个监室, 已经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一直靠警察没证据安慰自己。现在心理防线一溃千里,他索性竹筒倒豆子, 说了个一干二净。 在他嘴里头, 关美云就是个花痴, 有被爱妄想症,总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对她有意思。即使年过半百依然风韵犹存, 很有资本勾引男人, 他就这样被关美云勾搭上了床。 “她缠我缠得实在太厉害了。我又不敢让我妻子知道。你们别看不起我们, 我跟我妻子青梅竹马, 我们谈了好多年了。穷人的爱情也是爱情。” 周锡兵深感穷人的爱情得罪了谁,要被付强这样糟蹋。 “她一直幻想着能跟我双宿双飞, 缠着我不放,还说要跟珊珊摊牌。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没想过跟珊珊离婚。我疯了我不要自己老婆, 要这么个老太婆啊!”付强问警察要了根香烟,狠狠地吸掉了一大半, 才发狠说下去,“我不能让她毁了我的生活, 我不能失去珊珊。” 旁边负责记录的沈沐骄死命绷住了脸。这世道,还真是一个两个装情圣上了瘾。 “我不能让珊珊知道,那就必须得让我岳母闭嘴。她嫉妒心强的很, 不许我多看珊珊一眼, 非说我嫌弃她胖。我是嫌弃那一身松垮垮的肉好不好?一把年纪了, 肉都呱嗒了。 减肥咖啡是她自己要买的,我没拦着。我管那么多干嘛。 好,我承认,肾上腺素是我偷的。我没钱,关美云管着家里的钱,所以我不得不敷衍她。她动不动就拿珊珊威胁我。珊珊跟她妈感情好,什么都相信她妈。我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外人。 那天关美云追到了大学里头去,非得学着人家大学生漫步紫藤廊。我恶心死了,看到橱窗里头贴着的报纸,肾上腺素杀人。 旁边有两个医生讨论,说那个凶手傻。要是送到医院去以后人不慌,拼了命地跟医院闹,医院肯定会息事宁人的。 我一听,觉得特别有道理。那些医院都这样,知道自己不干净的事情多,都怕病人家里头闹大了。那家伙就是心理素质太差了。 刚好那时候,关美云还跟我抱怨说什么珊珊多余。自己为了珊珊,这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 是她先说的,她说珊珊要是死了就好了!那么多人吸.毒嗝屁了,珊珊怎么还活着。吸.毒的人就该死! 我不想让珊珊死,那就关美云先死吧。” 周锡兵从审讯室里头出来的时候,沈沐骄小心翼翼地问领导:“周……周老师,关美云真的想杀关珊吗?” 实在太可怕了。那是她亲女儿啊,她唯一的骨血。 母女连心,她们母女真的如此憎恨对方吗?关珊恨关美云毁了自己的一生,关美云又嫌弃关珊是个拖油瓶。 “他的话你能信多少?”周锡兵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付强明显是在替自己开脱。他要真爱关珊,那关珊被警方当成杀人凶手的时候,他怎么嘴巴比蚌壳还紧啊。 沈沐骄自言自语:“其实付强能把罪名推给关珊的。他就说是关珊让他偷两支肾上腺素的,不就完了。至于肾上腺素的用处,关珊不是吸.毒吗?她想体现一把稀释肾上腺素注射的强心兴奋作用。他完全可以说自己不知道关珊想杀关美云啊。” “想的还挺多啊,花式脱罪。”周锡兵摇摇头,“你以为犯罪分子的心理素质都这么强大?警方办案是先找到嫌疑人就抓捕,等到证据都无懈可击了,凶手早跑得没影了。” 否则犯罪现场留下了凶手的指纹、DNA标本又怎么样?这些照样没办法证明标本的生物学主人就是凶手。 幸亏绝大部分的犯罪嫌疑人都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他们知道自己犯了罪,他们害怕自己被抓到,他们被警察拿到他们最畏惧的短处,经过有技巧的审讯,基本都会交代作案经过。 周锡兵联系了妻子。 王汀原本是打算跟他一块儿来看守所提审付强的,但临出门前领导布置了任务。 有小区发生了火灾,消防通道被业主的车堵住了,消防车进不去。等到消防员费尽千辛万苦灭了火,房主没命了。 尴尬的是,堵住消防通道的车子就是这户人家的。周边群众围观,纷纷议论真是自己作死成现世报。 王汀正蹲在现场看焦尸的情况,接了丈夫的电话就皱眉:“他只说了他杀了关美云的事情吗?” 周锡兵有些惊讶:“关珊的死跟他的确没关系啊。” 恫吓威胁关珊自杀的女人被军方带走了,警察根本插不上手。付强当时人还在看守所关着,他完全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是说,沈青。” 周锡兵有点儿好笑:“王法医,你中了沈青的毒了吧。我得向你强调一下,我才是你老公。” 王汀哭笑不得:“你这醋也太奇怪了吧!沈青不会无缘无故提醒我有这么一份录像的。她肯定有深意。” 周锡兵一边打电话一边扶额笑:“你当她是黑山老妖还是什么啊,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付强认了罪,她才能从杀人嫌疑中彻底解脱出来啊!你别忘了,现在还有很多人相信是她策划了关美云母女的死亡。” 关珊直到自杀前,都没忘了留遗书恶心沈青一把,认准了是沈青策划的谋杀案。只要凶手一天不伏法,杀人嫌疑就会背负沈青一生。 王汀皱着眉头沉思,不对,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哪儿是盲点,她视而未见? “周锡兵,付强跟关珊是青梅竹马?” 周警官清了清嗓子,有点儿尴尬:“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你等等,我想想。对,关珊发过朋友圈,她跟付强结婚十周年的纪念。相识十五载,成婚十年,相伴一生。” 周锡兵听着妻子念出来的朋友圈标题,差点儿没被呛到。他突然间想到了那个笑话,你该有多不幸,才在朋友圈里头秀幸福? “周锡兵,付强十五岁的时候就认识关珊了!”王汀激动起来,“你记不记得,关家的保姆说过,关珊那时候已经谈朋友。她的这位朋友很可能就是付强。不,就是付强!” 关珊为什么坚信林副局长杀妻?因为有人告诉她林副局长回了家,然后他妻子就死了。 这不是她的臆想不是她杀人之后为自己做的辩白,而是的确有人亲口对她说了。这个人,她非常相信! 付强个子不算太高,现在也就是中等身材。男孩子发育晚,十五岁的付强就是那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凶手! 新市警方将整座城翻个底朝天也没用啊。付强根本不是新市人,他不常住新市。他砸新市的落脚处是关家。他杀了人之后,立刻离开了新市。 这样的流窜逃犯杀人,是警方最头疼的凶手。哪有那么多福尔摩斯,全世界的警察办案子,走访摸查排查都是首选方式。他就这样跑路了,警方的天罗地网根本罩不到他。 林副局长并没有包庇付强。他甚至应该不知道付强的存在。 关美云一心想凭肚上位,怎么会自曝其短,让林副局长时刻想起她出身不正经,养出的女儿也小小年纪就把男孩子带到家里头住。 关家的保姆也不会多这个嘴巴。这对母女将来很可能就是局长太太跟局长千金。她发了疯,她没事去得罪女主人? 林副局长去关家的次数远远没有外界以为的那么频繁,所以当年的付强也是他眼皮底下的盲点。他一直没能抓到这个人,只能始终背负凶手的嫌疑。 王汀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站在烧焦的窗户边微微叹气。 关珊留给沈青的遗书并非在单纯地发泄谩骂,她是在向沈青求助。 那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杀了你妈,这是你的报应”,想要传达的真正信息是:那个杀了关美云的人就是沈青一直想要抓到的杀母凶手! 你包庇他,就是在包庇你的仇人! 关珊已经猜到了真正的凶手是付强。可是没有人相信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人当回事。她只能求助于她最恨的人,当年的林雪,现在的沈青。 她恨她,因为这个人是她一直想要成为却永远也变不成的人。 到了最后,关珊能够求助的人依然是沈青。那是她能够接触到的唯一有能力帮助她的人。作为交换条件,她必须得交代出十八年前的命案到底是谁犯下的。 十八年前的关珊并不知道付强就是凶手,她坚信是林副局长为了她们母女还有妈妈肚子里头的孩子杀了自己的发妻。 十八年后的关珊在跟赵建国的对质中,逐渐反应过来,当年的付强欺骗了她。 他不可能站在小区门口见到林副局长进家门,那他当时站在哪里?他为什么要撒谎,并且在案发当天匆匆离开新市呢? 所有的疑窦加在一起,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凶手就是付强本人,而且他的确目睹了林副局长中午回家跟离去的过程。 没有证据,当年的案子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指证凶手的证据。破案的唯一希望就是凶手突然间良心发现,向警方自首。 这是个缥缈的玄学问题。付强会良心发现吗?很难。可是如果他不得不主动承认呢? 自首可以减刑啊。 他已经板上钉钉认下了一桩谋杀案,一桩舆论高度关注的谋杀案。他没钱请律师,法院会给他安排免费的律师,可一分价钱一分货,他的犯罪性质那么恶劣,法庭为什么要对他从轻发落呢。 王汀轻轻吁了口气,告诉丈夫:“付强会主动招供的,他并不想死。” 人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愿意死的。 周锡兵还没挂断电话,沈沐骄就匆匆忙忙地过来汇报:“周老师,付强说还有事情要交代。” 时光倒退回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烈日当空,蝉鸣阵阵,柏油马路上的窨井盖能煎熟了鸡蛋跟牛排。连专业碰瓷小车的人都收了工,生怕自己被烫熟了。 十五岁的付强出了关家大门,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晃荡。快要晒化了的马路烫得他脚板底发痛。劣质的凉鞋好像也要粘上去了。 每当那个公安局的副局长登关家门的时候,关珊跟她妈就会赶他出去,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根本不能露出脸见人一样。 呸!他都听到关珊打电话叫楼下饭店送菜了,有他最喜欢的猪大肠,还有泡了汤他就能淘下三大碗米饭的酸菜鱼,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居然都不是给他点的。 他赌气说自己不待这儿了,他要走人!关珊那个小婊.子听到了竟然就“噢”一声,留都不留他。 他早感到不对劲了,从关珊她妈查出肚子里头是个带把儿的,关珊就对他越来越冷淡。 她妈怀里头揣着龙种呢,满心指望着母凭子贵直接蹬了原配上位。关珊以为自己是成了官家小姐,身价今时不同往日,很有基本去交际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跟她妈如出一辙的脸鼻孔朝天,尾巴翘上天,眼珠子都不带多看他一眼。 切!什么玩意儿。猪鼻子插大葱就以为自己是大象了?婊.子就是婊.子,老婊.子养的小婊.子!一窝的婊.子,还不知道那眼睛瞎了的公安局长是不是玩母女双.飞呢! 对,肯定是的。不然为什么每次公安局长过去,她们母女就要赶自己出门? 干瘦的少年越想越不称心,伸手摸口袋,想去打会儿游戏,结果裤袋里头一个钢镚儿都没有。 他抬眼看周围,周围白花花的全是太阳,街道两旁最高的楼也不过三五层。呸!以为小爷稀罕这丁点儿鬼大的穷地方。 太阳光跟后羿射出的箭一样,刺痛了少年的眼睛。他不得不眯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了墙上的大幅照片上。 漂亮的女人头戴浅色针织贝雷帽,身着毛衫,微微侧着脸冲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微笑。明明是大夏天,大太阳晒得人皮肤痛,看到她的笑容,付强却像是一气儿干掉了一瓶冰镇汽水一样舒爽。 原来所谓的养眼,是这种感觉,眼睛跟滴了冰片眼药水似的。 真不知道那个公安局长到底是不是眼睛瞎了。放着这么漂亮的老婆在家里不闻不问,反倒是找了关珊她妈。这一个凤凰一个山鸡,差的也太远了点儿吧。 少年摸了摸口袋,捏住了从关珊桌上顺来的钥匙,看了眼街头报亭橱窗,杂志封面半裸的女人玉体横陈。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标题:“《寂寞局长夫人的午夜时光》。” 嗯,不用等午夜,中午去就好。 既然她老公害得他无家可归,那他就替她老公好好抚慰一下她吧。看,他是多么的以德报怨。 饱受街头录像厅文化熏陶的少年立刻激动了起来,兴冲冲地往警察小区赶。 大中午的,小区门口保安室的大爷吃过了饭,立刻趴在桌上睡觉。谁进谁出,毫不关心。 开玩笑,这可是公安局的地盘。每逢年关小偷肆虐的时候,愣是再有名的飞天大盗都不敢打这儿的主意。自古以来,就没有毛贼真敢惹上官府的。 呼呼的电风扇声中,大爷睡得很香甜。 付强没费什么功夫就进了林家的院子门。他直到走进那颗无花果树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根本就没用到钥匙,因为院子门是开着的,家中还有个男人。 一时间,冷汗冒出了付强的脑袋,他下意识就钻到了葡萄架下面的铁桶后头,竖起耳朵听房中的动静。 屋里的人在吵架,女人的声音拔高了:“你把钱放下!这一万块钱是我给小雪准备的学费,你不许动。” 付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公安局长对关珊她妈还真是上心啊,去关家之前都不忘回自家顺钱。啧啧,拿大老婆的钱养小老婆,真是坐享齐人之福。 客厅天花板的电风扇呼呼吹着,带动了屋外的蝉鸣。一声声的,吵得人脑门子都疼。 林志远皱着眉头央求妻子,不,也许是前妻。刚才妻子已经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推到了他面前。妻子带女儿回江州,他有权探视,但最好少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 有那样的后母跟继妹继弟,小雪这辈子还想做人。 “青青你听我说,你就当这钱是我借你的。我尽快还给你行吗?我现在真的必须得用钱。” 三十八岁的女人奇怪地看着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电风扇吹出的风原本是热的,此刻却冷得让她如坠冰窟:“你拿你女儿的学费去养私生子,你觉得你配当一个爸爸吗?” “青青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确是有急用。回头我想办法问老周他们借钱还你行吗?小雪成绩这么好,肯定没问题。” “你出去。”女人伸手指了下大门,“林志远,谢谢你让我重新认识了你。谢谢你没再耽误我十六年。你让我恶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我不是……” “非得人家挺着大肚子上门羞辱我吗?放心,我放你自由,我不屑于跟任何人争,你不配。” 女人的目光轻轻地划过了对面窘迫不安的男人。 她想她错了,一位见义勇为的军人其实同时也可以是一位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也许妈妈说得对,他们从来都不是同一路人。她幻想的爱情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 他懂她吗?他从来就不懂。 她懂他吗?她误以为自己懂。结果,她想太多了。 林志远窘迫地看着前妻:“青青,现在我实在赶时间。等我回来,你等我回来解释行吗?” “我不需要任何解释,我已经亲眼看到你做了什么。林志远,你跟我和女儿都没关系。” 林志远看了眼前妻回卧室的背影,目光扫到了墙上的挂钟时,他咬咬牙,匆匆出了家门。 女人径自进了房间,开始拨打电话。她要跟妈妈道歉,她做了愚蠢的事情,她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拿起话筒之后,穿着睡袍的女人才意识到电话线松了。她重新插好电话线,却突然间连江州的区号都想不起来了。 她捂住了自己的脸,鼻子一阵发酸。话放的越狠,她的心就越痛。 老式小区套房的卫生间都是一家人公用的。女人站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平复一下心情,免得电话里头被妈妈听出不对劲。 她最终没能拨打出这个电话。她看到客厅里吊扇还开着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去关掉,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沙发前的不速之客身上。 付强偷偷进了客厅。他从听到林副局长的声音开始,童子鸡的那点儿懵懂的色心就遗失殆尽了。 他没胆量真对漂亮的局长夫人做点儿什么。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屋里的局长夫人不会像地摊文学上的女人一样,饥渴到是个男的就缠着要人上。如果她叫出声的话,他就完了。 可贼不走空,付强人都来了,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动呢。起码他要弄点儿钱去玩游戏吧。 付强放轻了脚步进了屋。客厅的抽屉还没合上,少年按照自己看录像学来的经验用抹布盖上把手,轻轻往外拉。 “你是谁?你怎么跑我家来了?” 强烈的恐惧攫取着付强的心脏。她看到我了,她抓到我了,警察来抓我了。 呼啸而过的警笛声强化了少年的惶恐。他的目光扫到了桌上的水果刀,手下意识地伸了过去,抓起到扎进了女人的胸口。 他没想杀人的。他只是想找点儿钱去网吧混一下午,晚上要是那个公安局长不留宿的话,他还能回关家吃晚饭。 关珊点了好几个菜,中午他们肯定吃不完。剩下的酸菜鱼汤下了面条当晚饭,他能呼啦啦地吃下三大碗。 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唤,一声接着一声,掩盖了女人的挣扎与呼救。 他不知道自己的刀子是怎么刺下去的,也不记得女人到底有没有惊动到别人。他只看到漂亮的女人仰面倒在了地上,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间往后推十八年,付强自己也没搞清楚当时为什么要拔刀就刺。是太害怕了,还是杀了局长夫人,他就能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家里头搜刮一通了? 他不知道,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他在一种诡异的惶恐中刺出那一刀,他只知道自己很害怕。看着刀子上滴下来的血,他吓坏了。 可是他仍然没有扔下那把刀,因为院子门发出了轻响,他立刻躲到了落地窗帘后头。 是的,他看见了那个跟她妈妈一样好看的小姑娘走进了屋子,茫然地喊了一声“妈”,然后是尖叫跟哭喊。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被电风扇卷着呼呼地吹。世界都像是被搅动了一样。 他轻手蹑脚出了屋子,在漂亮小姑娘的身后。他甚至没有忘记那把刀,抓在手里走出了房门。 付强记得自己没有立刻逃出林家小院。他在院子的葡萄藤架子下看了那小姑娘一会儿。奇怪的是,他那时候脑子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想到自己被她逮到了会怎样。 是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跑进屋子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赶紧顺着墙根跑了出去。 那把水果刀上的血早就干涸,被他顺手丢进了小区外头的河中。 他一路没停,直接拿从抽屉里头翻出的五十块钱坐了公交车,然后买了张自己能负担最远的车票。 他记得那张票是四十三块钱,剩下的六块钱他买了碗五块钱的酸菜米粉。他很委屈,他想吃酸菜鱼面的,可是老板最小份的酸菜鱼也要十块钱。 这份委屈支撑着他一路到了另一个城市,下车跟关珊打电话时,还拿出来说话。他就不信她家饭桌上非容不下他的碗筷。他能吃多少啊。 关珊声音懒洋洋的,不想搭理付强。本来说好了林副局长中午来她家,下午陪她妈去产检的,结果林副局长老婆死了。警察小区围了好多人看热闹。她想起看看的,她妈还不让。 神差鬼使间,付强主动提起自己看到林副局长回家,神神秘秘地警告关珊:“你别在他面前露馅儿啊,省的他连你一块儿杀了。” 关珊跟只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着。她才不说呢,她妈马上就是局长夫人,她马上就是局长家的小姐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最终踏实地回到了胸腔。 最初的小半年,新市布下天罗地网,警察把整座城都翻了个底朝天。 然后慢慢的,年底了,事情越来越多。专案组解散了,警察们都忙起了其他事。 等开过年来,除了偶尔被人在茶余饭后议论风.流韵事桃.色绯闻,大家都都忘了这位被杀的副局长夫人。 他终于躲过了警方的调查。时间久了,他甚至怀疑当天中午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他被太阳晒晕了头,以致于出现了幻觉。 时间过了十八年,他却被逮住了。 那个跪在母亲尸体前哭的小姑娘,没有放过任何人。 110.开业的诊所(完) 一年后。 “昨天下午三点钟, 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一起备受关注的杀人案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付某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对被告人限制减刑。去年, 江州市……考虑付某有自首情节……” “打虎纠风不停歇, 反腐深度见力度。中央纪委日前公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反腐成果。……反腐败仍呈高压势态,全国反腐工作呈现四大特色, 五大亮点。……” 周锡兵四下寻找停车位的时候, 王汀的目光盯在高楼大厦外墙的LED显示屏上。此刻, 早间新闻还未结束。 上个月, 方慈明的案子宣判了。他以索贿受贿、充当黑社会性质组织保护伞等罪名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但是公开宣判的内容当中,法院没有提及□□这一块内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算的。 田大鹏的情况跟他差不多。虽然犯了持枪故意杀人罪, 但因为有积极检举立功表现,所以他被判了死缓,保住了一条性命。 舆论都认为田大鹏这样的人待在监狱里头最安全, 出来肯定要被报复的。 这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最重要的是赤条条的铁打光棍, 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没被抓进去的人在外头想要威胁他,却连门路都找不到。他百无忌惮, 记性好的吓人,什么人都敢供出来,实在遭人恨的很。 王汀扶住了腰, 肚子微微隆起, 她对着新闻嘀咕:“也不知道方慈明背后是谁。” 周锡兵搀着怀孕的妻子往前走, 闻声笑了:“那你后面等着看到底谁犯了叛国罪不就清楚了。” “那恐怕还得好好等上一段时间。”王汀点头。自古打虎都是先把老虎的爪牙给拔掉,这样才能一击毙命。 方慈明一倒,拔出萝卜带出泥,拎出了周边一串的违法犯罪分子,简直横扫整个南省周边地带。老百姓都跟着担忧,这领导都抓光了,谁还去当官。培养干部也不容易啊。 好在国家总是深谋远虑,他们多忧了,后备干部一堆,总能择优上岗。 再大的风浪,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息下去。 如果不是昨天付强的案子宣判,当初喧嚣多日的注射肾上腺素杀人案早就掩盖在诸多新闻下了。 托这起案子宣判的福,作为唯一尚存人世的受害者家属,沈青受到了大众的高度关注。她的微博粉丝数一夜暴涨了十万,搞得她都怀疑是不是雷震东帮她买了僵尸粉。 今天沈青的第一家诊所开业,都没用她绞尽脑汁邀请媒体,已经有大批记者蜂拥而来,力图从她口中再挖出点儿新闻来。 沈青还挺高兴的,平白无故省了一大笔的宣传费。估计今天新闻一出炉,全国都知道她的诊所营业了。这宣传效果比百万大V帮着转发还立竿见影。 秋天的风带着温柔与清凉,轻轻抚摸着每个人的脸。 周锡兵跟王汀到诊所的时候,雷震东已经化身全职奶爸,正抱着自家七个月大的小公主得意地接受众人的羡慕嫉妒恨。 看看,他家小闺女多漂亮多精致,大眼睛小脸蛋小嘴巴长腿小姑娘,完全集合了爹妈的全部优点,冰雪聪明活泼可人。 瞧瞧我们家姑娘的小腿蹬在亲爹肚子上的小腿多有劲,从小就知道要锻炼身体。瞅瞅我们家姑娘的小手扯亲爹领口上扣子的动作多灵活,充分说明神经发育良好,精细化操作没问题。我们不仅有颜值,我们还有脑力。 一家有女百家求。 目前有五家人意图跟他结儿女亲家,种子选手小辛少爷跟筱雅家的陆昊已经呈正面PK姿态。 雷震东这当爹的没正行,抱着还不会走路的闺女问两个还穿着尿不湿的小女婿:“那你们都说说,为啥想要我家妹妹当媳妇儿啊。年满五岁以上者,都不许插嘴!尤其是你,辛医生,禁止给令公子支招。” 周围的大人们都笑了,目光全盯到了两个小奶娃身上。 辛子墨家的小少爷见多识广,很有自己的主见:“妹妹好看。所有的妹妹中,她最好看。” 旁边人的哄笑声快要掀翻诊所的屋顶了。这孩子也太直接了,妥妥的外貌协会。 筱雅家的小陆昊才满周岁,语言功能缺乏足够的锻炼,吃亏在说话不利索上。面对周围大人的哄笑,他满脸茫然,完美地呈现出什么叫一脸懵逼。 众人的笑声中,陆昊在亲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雷震东边上,踮起脚尖看被蹲在地上的雷震东抱在怀里的小女娃,心满意足:“妹妹好。”,然后一个甜甜的笑。 正玩手指头玩得开心的小姑娘眼睛总算落到了他脸上,突然间回赠了他一个笑脸。开始长乳牙的小嘴巴一张,哗哗淌口水,围兜都湿了一片。 颜值高的优势在于,如此不雅的姿态都没能吓跑两位小骑士。 小辛少爷立刻急了,赶紧扑过去抱岳父胳膊,宣示主权:“妹妹要对我笑。” 一圈的宾客都笑得眼镜快从鼻梁上滑下去了。这可真是大型争风吃醋翻车现场。 小陆昊转过头,也冲辛子墨笑:“哥哥好。” 面红耳赤的小辛少爷傻眼了,面对比自己小两岁多的弟弟,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迟疑地看自己的亲爹,弟弟是个什么意思啊? 辛子墨捂脸:“儿子啊,你爹我怎么觉得你被人扮猪吃老虎了呢。” 满屋子的哄笑声中,周锡兵夫妻俩过来向雷震东道贺。 王汀还嫌场面不够热闹,拿自己怀着的孩子打趣:“妹妹,考虑考虑弟弟啊,女大一,抱金鸡。” 小辛少爷这时候智商上线了,立刻投入战斗状态:“不行,妹妹是我的。妹妹好看!” 雷震东伸手揉了下这小豆丁的脑袋,乐不可支:“哎哟,你小子还挺积极啊。有眼光!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青过来喊丈夫过去跟人打招呼,听了半耳朵,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呢?” 医生都是八卦的人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围成小山的医生跟医生家属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集体等着被抓现行的雷震东如何回复。 辛子墨带领自家的儿子吹口哨,父子俩眉毛眼睛都快飞上天了,简直就是复制粘贴的俄罗斯套娃。 雷震东煞有介事:“我说我对你的爱,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我是你的头号迷弟。” 沈青哭笑不得,一边朝众多道贺亲友道谢,安排人带领还没有吃早餐的人去诊所食堂享用营养早餐;一边提醒雷震东来的都是哪些嘉宾。 她又顺手帮丈夫整理了被女儿弄乱的衣襟,郑重警告了自家人来疯的女儿:“不许捣乱。” 粉嘟嘟的小姑娘立刻一脑袋扎进亲爹的怀里了,趁机啃她爹磨牙。她家是严母慈父,女儿奴亲爹素来毫无原则可言。 雷震东笑呵呵:“没有,我们宝宝乖得很,我们宝宝不捣乱,我们宝宝是模范。” 沈青只差翻白眼了:“我女儿生下来很文静的,整个产后病区,她是公认最乖巧的小姑娘!” 护士都说要是个个宝宝都跟她女儿一样,爹妈的头发起码能再多留住一半。 至于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位奶爸能否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雷震东笑得秋天都变成了春天:“那是,看,我们宝宝被我培养得多好。宝宝,看看看,奶奶过来了。走,宝宝,我们去让奶奶欣赏一下我们的盛世美颜。一天没见,我们宝宝是不是要美晕了奶奶啊。” 就会拿老人当挡箭牌!沈青没辙,只能跟着丈夫一块儿去招呼公公婆婆。 雷父雷母在江州住了一段时间后,纷纷开启了自己的事业第二春。雷父已经变成了超市理货员的小头目,雷母更是在江州的代账圈子里头小有名气。 老家虽然生活轻松,相应的工作岗位也有限。大城市的好处在于,工作机会总要比别处多一些。公婆干得十分起劲。 沈青原本非常恐惧跟公婆相处,但分住两处,不一张桌子吃饭一个屋檐下睡觉后,同城的优势就显出来了。无论什么时候,家里头都能找到人照应。这是请再多的保姆助理都没办法替代的存在。 徐科长先前还哀叹老雷家的第三代为什么不是个孙子。可护士刚把宝宝推出来时,小姑娘在她面前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的祖母心就动了,立刻宝贝得不行。 看看,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这么多宝宝,就没哪个比得上她孙女儿。 跟着女儿一道被推出产房的沈青简直没耳朵听。她现在发现雷家人最大的特点是护短,全天下就没雷家人比不了的! 她总算明白雷震东那臭不要脸的劲儿从哪来的了,那就是根深蒂固的遗传。 雷震东跟他父母做了很长时间的沟通,他亲娘才满心不情愿地放弃了对小孙女教育干涉。儿子话说到太狠了,想不想雷家再出个哈佛博士? 简直蛇打七寸,心黑手狠,徐科长立刻熄火了。 她满心荡漾地幻想起自家孙女儿戴着博士帽的光辉形象,魂都要飞了。哼!气死那个抢走了她副处名额的假洋鬼子。呸!她现在长见识了。那假洋鬼子的洋文凭就是花钱买的野鸡大学,根本就是西贝货。 儿子当奶爸怎么啦?这只能说明她儿子能耐,娶到的老婆能干!一般人相当奶爸还没条件呢。 周锡兵陪着妻子享用了孕妇早餐,隔着食堂玻璃看大厅中招待宾客的沈青一家人,朝妻子使了个眼色:“雷震东真安下心回归家庭了?他那生意可是典型的肉烂在锅里头,外人不知道富得流油。” 税务局开出的罚款单惊呆了一圈打听到内情的警察。 王汀吃着营养师制定出来早餐,十分怀疑沈青的这家诊所最初是靠营养餐吸引来两百位会员的,的确营养美味价钱还挺实惠。她都考虑要不要在诊所办张会员卡,每天去警局路上过来吃早饭。她跟周锡兵还能多睡会儿。 “不回归也得回归啊。”她喝下了最后一口豆浆,擦了擦嘴巴,“人还没抓全呢,他现在二十四小时都跟老婆孩子在一块。” 英雄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保安追捕抢劫的混混,家人尚且遭到了惨烈的报复,何况雷震东惹上的是一群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那些人当过雇佣兵,手上沾过血,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潜伏在何处,又会盯着你多久,什么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那个抱着女儿不撒手笑嘻嘻地应对来宾调侃的男人,以及站在他身边笑容可掬的女人,他们究竟是依靠怎样的勇气才做出的决定,去蹚一趟本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的浑水。 他们明明已经事业有成、生活优渥,属于大众羡慕的精英中产阶层。他们可以肆意享受生活。 在这个时代,谈社会责任感,是不是荒谬又可笑?像强行挽尊的阿Q,像被人耻笑的傻子。 然而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人默默地牺牲。 王汀微微叹了口气,人真是复杂到不可思议的生物。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监视器下,屏幕前的人就能笃定自己认识了被观察对象的全部吗?不,也许三分之一都不到。 强大广袤的内心世界,隐藏在所有的喜怒哀乐之后。 诊所大厅门口,杜主任夫妻跟另一位主管领导亲自到场祝贺了,还当着记者的面表扬了沈青主动进入基层医疗。 杜主任的爱人葛处长笑着调侃了一句雷震东:“小雷啊,这回真是贤内助了啊。” 沈青连忙解释:“诊所都是他在跑,从选址到盯装修,我就是挂个名字好看。” 葛局长笑得愈发欢畅:“看看,这就是典型的护老公,生怕人家说她老公有丁点儿不好。” 杜主任逗着雪□□嫩的小宝宝,心中十分满意,真好,幸亏没遗传雷震东的皮肤。像小雪,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小姑娘还是要长好看点儿,以后发展更好。 她白了眼丈夫:“我们家小雪哪儿不好啊!顶尖的好,小雷这是有福气。” 旁边人都笑了,纷纷调侃这是丈母娘教育女婿呢。 小蒋出了看守所之后还跟着雷震东,现在身份是诊所的保安队长。他赶紧过来邀请领导们往后面去,稍事休息,开业典礼马上开始了。 沈青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她欢迎来宾,述说了诊所的未来规划,热情邀请志同道合者加入。 下台以后,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过来跟她搭话:“沈,你真的不考虑接手你舅爷爷的医院吗?” “医院现在运行的很好啊。”沈青笑着摇摇头,“管理上我没有经验,还是交给专业的团队打理就好。我不能贸然毁了舅爷爷的心血。” 她之所以离开医院,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创业,是因为她想拥有一家符合她理想模式的诊所。尽管理想与现实永远差距甚远,但只要距离理想近一步,那也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进步。为理性而奋斗,人会充满了勇气。 杜主任上台发了言,宣扬了相关政策支持。 现在国家鼓励符合条件要求的医生在基层社区卫生服务机构进行多点执业,于社区开办私人诊所。国家鼓励社会办医疗机构作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参与进社区卫生服务。切实推行小病不出社区,医疗服务上门到家的政策,从根本上解决老百姓看病难的问题。 记者们分成两个阵营。 一拨人围着杜主任询问政策的细化具体化细节。政策的不确定性是医生多点执业跟私人开业最大的隐患,很多有志向个人创业的医生都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另一拨人争先恐后地采访沈青,三两句关于诊所的泛泛而谈之后,就切入肉戏:“关于昨天下午的审判结果,沈医生您有什么看法吗?付强被判了死缓。” 昨天下午审判结果一出来,沈青就被她那位孔武有力的丈夫护着走了,只撂下一句话。今天诊所开业,他们夫妻都很忙,暂时没空接受采访。 简直就是□□裸地打广告,逼着大家伙儿来给她的诊所捧场。 沈青神情严肃:“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他在最后关头自首,主动承认了杀害我母亲的事实。真相大白,我想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够获得些许安慰。我尊重法庭的判决,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的罪行。” 一个人的死亡意味着什么?人不是孤立的个体,个人的死亡也许影响的是整个家庭的命运。凶手没有被抓到的十八年中,时光已经对剩余的家庭成员进行了残酷的审判。 所有人的人生轨道都发生了偏转。 “沈医生,您十八岁改用母亲的名字是为了纪念母亲。那么现在,您母亲已经沉冤得雪,您是否重新改回自己的名字呢?” 王汀静静地看着被记者围在中间的女医生。这个问题,同样藏在她心中。林雪死了,沈青的生命被延续了下来。今时今日,站在镁光灯下的人又是谁? 身穿职业套装的女人微微地笑了:“不,我已经是沈青了,我不会再改名。母亲永远活在我心中。” 诊所的门开着,十月的阳光伴随着清风而至,打出了暖暖的黄。 王汀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昨天下午审判中途休息的时候,她跟沈青并排坐着聊天。雷震东非常具有绅士风度地和周锡兵去旁边说话了,留给两位女士足够私密的空间。 她述说了自己的推理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沈青的确没有动手做任何事。但是她想让这位聪明过人的女医生知道,风过必留痕,她的视线不会远离沈青的。 生了孩子还处于哺乳期的女医生身材丰满了些许,点头时下颌的角度也圆润了两分:“很精彩,这是我近期听过最精彩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么作为听故事的报酬,您能够给我个解答?我想知道,为什么小三被女婿利用女儿害死之后,医生没有第一时间揭穿这个杀人布局,而是放任自己先是以医疗事故罪被告上法庭,然后又被大众当做凶手审判?” 这是王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所有的证据,沈青都尽在掌握中。 肾上腺素水平检测结果,她随时可以从电子病历系统中调到。 病人家属偷偷藏在电视机里的摄像头,她完全能够以病人抱怨电视机不能看为理由,主动联系维修工人,然后让摄像头暴露在众人面前。 实验室研究生拍下的细菌纪录片,那更不成问题了。论文需要相关图片或者单纯地想看看现在研究生都折腾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些随口说的借口,都能让原本就跟她关系相当融洽的研究生轻易借出拍摄素材。 她只要拿出来这些证据,警方便立刻可以抓到凶手。 即使她一开始误以为关珊是真凶,那也该先拿出前两样证据,逼迫关珊交代当年的命案。 为什么,她始终旁观,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被医院扫地出门,甚至被警察被舆论当成凶手审讯?她在拉锯战中获胜了,也是惨烈的胜利。 这不合逻辑,她完全没有必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汀相信只要愿意,沈青完全有能力将自己彻底从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摘出去,隐身幕后运筹帷幄。最起码的,她根本没有必要上法庭接受审问。 “为什么呢,你能否给我个答案,医生何必让自己如此难堪?” 与她并肩相坐的女人捧着热茶,一小口小口慢慢地喝着。白雾袅袅,沈青始终什么都没说。 彼时白雾后面的脸与此刻诊所大厅中被浓烈的阳光模糊了轮廓的脸,发生了重叠。短发的女人像是置身于迷雾中又像经过了曝光过度,所以反而看不真切。 王汀伸手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机,人的内心世界,哪儿是外人能够看清的呢。 她想她从来没有看懂过沈青。 宋明哲过来跟沈青告辞,他带着交往半年的女友同来道贺,临走前难得开起了玩笑:“你这儿要是发展快,需要输血科的话,一定记得通知我啊。” 辛子墨在边上捶他的肩膀:“我觉得你悬,我这儿说不定还有希望。要不,你去问问老卢?看他那儿缺不缺人。脑外科的跟着走了三位主治,一年五十万,我有点儿心动。” 仁安医院的卢院长放出来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当院长了。他也光棍,索性辞职去干医生集团,呼啦啦从仁安拉走了一整个医疗团队,气得代理院长差点儿没掀桌子。叫南省医学界看了小两个月仁安的笑话。 相形之下,省人医的宁院长就谦谦君子多了。既然医院没有他立足的地方,索性退回学校教书育人,同时兼职在私人高端诊所打工,也算是理想挣钱两不误了。 辛子墨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朝雷震东怀里的小姑娘挤眉弄眼,“妹妹啊,瞅瞅你公公就知道,将来你老公肯定帅。别犹豫了,就到我们家吧。你老公敢欺负你,我跟你婆婆一块儿揍他。” 辛夫人看着自家儿子已经疯了一头汗的样子,冷冷地笑:“辛子墨,我想先揍你一顿。” 人走得差不多时,一直沉默不吭声的顾钊过来了,直接问沈青:“沈主任,你这儿还招人吗?” 消化内科的新主任带着自己的班子上任之后,原本的老人都被逼退了一射之地。 公认是新院长心腹的孙茂才闹出红包门事件后,根本没有获得院长的支持。众人甚至觉得院长在趁机打压他,居然直接把他打包丢到分院去了。 所谓的分院,原本是个县医院,同挂着仁安的名头,却是中央军嫡系与杂牌军的区别。 现在韩教授援疆任务结束,回归仁安,新一轮的血雨腥风争斗又要掀起。 被发放到急诊科的小字辈顾钊无人提及,他基本上已经没了回归消化内科的可能,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他想出来看一看,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 “招,我这边还缺全科医生。顾钊,我觉得你有条件当全科医生。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了,你在仁安熬几年的话,升了主治,会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我这边立足基层,你搞科研发文章什么的,会受很大影响。” 顾钊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考虑那些。” “你要来,我肯定欢迎。不过我希望你慎重,急诊科也有急诊科的乐趣。我想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调整心情,然后明确目标。如果你觉得目前的工作与你的目标相去甚远,而且认为在这边诊所能够实现你的工作理想,我随时欢迎你过来。不过我建议你先想办法跟韩教授聊聊。” 顾钊满心犹豫地走了。 从省城的三甲教学医院辞职,需要很大的勇气。在大医院工作,意味着更高的平台更广阔的人脉。他的社会地位也会随着他的工作提升。这都是隐性福利。何况,他在仁安,留在老家的父母也倍儿有面子。 他不同于已经有一定基础的主治以上职称的医生,他拥有的资本太少。 所有的情况,他必须得考虑清楚。 下了夜班的医生神情恍惚,差点儿撞上一位老人,还是对方扶住了他,微微一笑:“小伙子,不能熬夜啊。” 沈青赶紧过去打招呼。 老人对她点点头,开门见山:“我是魏武安,之前给你打过电话。” 老人从外地赶来,为的就是亲自见她一面,跟她说两句话。 “你爸爸最早是跟着我的。”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看着沈青,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个眉眼锐利的小姑娘直勾勾的注视着他,只反复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抓杀我妈妈的人?” 十八年前,他以为孩子是怪他们为什么迟迟找不到凶手。 十八年后,他想当时的自己错了,孩子明明是在指责他们包庇林志远。 “小林的脑子非常灵光,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当年走私非常严重,里外勾结,很多事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小林被抽调参与省里头督办的一个大案,发现了军备品走私这条线。” 一条犯罪线路的摸查理顺是非常艰难的。犯罪分子狡猾又警觉,根本不会轻易露脸。 林志远为了搞清楚情况,主动接触外围人员,并积极培养自己的线人。 这话听上去不稀奇,几乎每位警察都有自己的线人。可当年,林志远在新市。新市是什么地方?三不管,关系错综复杂,新市是家族政治盘根错节,市委开会跟家族聚会差不多的地方。 新市的公安局长是方慈明,新市是方家的地盘。林志远想要避开方家的耳目,就必须得绞尽脑汁。 “关美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老人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不会替你爸爸说好话。他的确错了,错的离谱。不过案发当日,你爸爸回家拿钱真不是为了关美云。” 沈青握紧了茶杯,微笑着邀请老人:“您喝茶,这是我公婆从老家带过来的野茶,外头不卖的。” 老人看着沈青,笑容愈发苦涩:“你父亲没有办法替自己辩白,因为当天中午他是接到了线人电话出去的。线人感觉到了危险,他上头的人已经怀疑他了。他要求尽快离开新市,他需要一笔钱去外地躲一躲。” “当时的情况很不好,各方面都不规范。你爸爸几乎是孤立无援。他甚至不能动家里的存折,不然一旦有取款记录就会引起别人的警觉。” 沈青突兀地打断了老人的话:“家里也没有存款。” 如果不是母亲工作之外还拼命地接翻译活,她连一万块钱的转校费都拿不出来。 “因为你爸爸自己拿出了钱去贴补线人。” 呵,离了婚的男人一声不吭拿走了她的转校费,居然还推诿说女儿成绩好,上什么学校都无所谓。真的吗?不过是他觉得女儿不重要,念那么多书没有任何意义罢了。 “他是不是将我母亲的牺牲看得太理所当然了。”沈青平静地直视老人,“所以连出轨有私生子都肆无忌惮。” 从发现丈夫在外头有人,小三还怀孕了到决定离婚,沈青不敢想象母亲是怎样煎熬地度过的。 摧毁母亲对那个男人感情的不是他工作忙碌收入低微,不是鼠目寸光的婆婆的百般责难,甚至不是他的酒后出轨;而是他一再出轨,最终还决定留下那个孩子。 对,未出世的儿子是无辜的。那么,十五岁的女儿是多余的吗? 母亲的坚持与挣扎荒谬又可笑。 老人哑口无言。 半晌过后,他才叹了口气,神情萧索:“于私德,你父亲的确有亏。可于公,你父亲却是位兢兢业业的好警察。那位线人拿到钱之后刚出新市,就在城郊跌进了河里头,淹死了。最后的调查结果是酒后失足。可那天中午,你父亲与他,根本一滴酒都没碰。” 沈青姿态疲惫,甚至连追问都没追问一句。 老人暗自叹息,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此后三年,你父亲一直被打压却始终没有放弃。他私底下还在调查你母亲的死跟线人的死。他始终怀疑凶手是追着他到你家,报复杀死了你母亲;然后又一路灭了线人的口。对方的目的是警告他,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沈青平静地看着茶杯,热水中绿叶浮浮沉沉,开出了一朵朵人间花。 他是想告诉自己,父亲此后对她的疏离冷淡是怕人报复到她头上吗? 她想告诉老人,他猜错了。 父亲是用他的冷暴力来惩罚她的罪孽。她杀了他的儿子。父亲恨她,是真正意义上的恨。他可以为了儿子选择背弃自己跟母亲,他又为什么不能为了儿子痛恨她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儿呢? 是不是母亲常年的自我牺牲让他产生了错觉,他的妻女就应该为了他牺牲一切?身为大女儿,她为什么不能包容还未出生的小弟弟? 他做梦! “魏先生,你真的认为我父亲于公问心无愧吗?”沈青摇摇头,苦笑,“还是你觉得帮关美云弄了个铁饭碗的方慈明仅仅是乐善好施?” 利益都是要交换的啊。省城事业单位的铁饭碗,多少人挤破了脑袋。干了几十年都没能转正的临时工比比皆是,凭什么一位无知识无能力无学历的女人可以在单位里头晃荡这么多年? 她甚至连班都不上啊! 林志远死了这么多年,方慈明凭什么还要给她这个面子? 老人惊讶地看着年轻的女人:“你是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母亲去世后,我住校,鲜少回家。”沈青平静地回望对方,“我只是单纯地从逻辑上考虑不合理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家单位怕麻烦,懒得开除员工。” 老人久久地沉默着,始终没能再说什么。那三年当中,两起命案的调查迟迟没有结果。前者是因为意外,后者又是为什么呢? “你们每个人都跟我强调,私德有亏,公心无损。我就问一句,如果他不是公安局副局长,私德会亏吗?人家冲着什么来的,你们难道都不知道?他既然是公认的刑侦人才,他会意识不到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真不懂得话,为什么又强行运用自己手上的权力,非法将目击了他回家行踪的收废品男人遣送回乡? 他懂,他一直都懂。他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沈青站起身,冲老人微微欠身,“辛苦您还特意跑这一趟。” 老人无奈地朝她点点头:“你忙吧。看到你现在这样,你爸爸在地底下,一定会很高兴。” 她微笑着招呼助理送老人出门,转过头的时候,一颗眼泪滑出了她的眼眶。眼泪变成了水晶球,折射出父亲死亡的那晚,他艰难地够着电话机,然而电话线没插上。 抓着话筒的手松了,长长的电话线摇摇晃晃,红色的话筒悬吊在半空,一如悬挂于悬崖藤蔓上的人生。 雷震东抱着女儿炫耀了全场,总算下了决心要帮他家宝贝儿收收性子,又抱着女儿来找妈妈。 看到妻子的腮边泪时,他愣了愣,立刻让女儿亲亲妈妈。 女儿柔软的小嘴碰上了妈妈的面颊,似乎觉得泪珠的味道很特别,咯咯直笑,手舞足蹈个不停。 “怎么了?”雷震东跟着在妻子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沈青笑了笑:“没什么,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噢。”雷震东不以为意地应声,“故事啊,听听就算了。” 沈青点点头:“你说的对。” “那你可不能口头支票,来,奖励个。”雷震东撅起了嘴巴,要求亲亲。 结果他闺女直起了身子,吧唧一口,口水糊了雷震东小半张脸。 沈青乐不可支。 雷震东也笑开了怀,跟着在女儿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到底是他的亲闺女啊,跟他可真是贴心。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出了办公室。 开业第一天,晚上大家围坐一堂,痛痛快快地吃了顿饭。王汀怀着孕却坚持到了最后,美名其曰要身体力行地表达对沈青的支持。 周警官笑着揶揄妻子:“她就是觉得你们诊所的饭怪好吃的。能蹭一顿是一顿。” 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诊所开业前三年,沈青都没指望从医疗上盈利,说不定还能靠着食堂实现自负盈亏。 大家热闹吃完了饭,一个个告辞。 周锡兵跟雷震东搭伴去停车场开车,两家人客客气气地分手道别,十分有爱和气。雷家的小公主还特别在王法医脸上糊了一口,以小乳牙滋出的口水,表达自己慢慢溢出的爱意。 沈青头痛不已,她得纠正姑娘爱亲人的坏毛病。容易感染细菌,太不讲究了。都怪雷震东给惯出来的。 雷震东哈哈笑,插上钥匙试图狡辩:“我们宝宝是将阳光友爱播洒向人间。” “你就瞎掰扯吧,等女儿生病了,我看你怎么办。” 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姑娘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对父亲的责难,小腿蹬着企图站起来帮她爹壮声势,嘴里头咿咿呀呀了半天,突然间喊了一声“爸爸”,惊得开车的雷震东差点儿没把车子开进绿化带里头去! “哎哟,亲闺女,不愧是你爸我的小情人。” 沈青愣了一下,泪水慢慢盈满了眼眶。 模模糊糊间,她看到了十多岁的自己趴在母亲身边说爸爸不好。性情温柔的母亲笑她:“你小时候,最容不得人说你爸爸不好,谁敢说,你还说不周全呢,就要跟人吵架。” 车身一暗,周锡兵开着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王汀恍然大悟:“因为她要杀死仁安医院的副主任医生沈青。” 她的父亲无辜蒙受了杀人的舆论审判,所以她要经历同样的过程。 她目睹了父母的死亡,所以林雪死了。 她知道付强会对关美云下手。身为医生,她的良知无法容忍自己冷眼旁观,所以她任凭舆论杀死了仁安医院的副主任医师沈青。 人生而种种苦。 周锡兵被妻子的话吓了一跳:“谁要杀她?我现在该联系谁?” 王汀摇摇头,无声地苦笑。她经受的一切,都是她给自己的惩罚。法律定不了她的罪,她给自己判了刑。 车子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电子音:“这一切,真的都是她策划的吗?” 王汀闭上了眼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回答:“不,这一切仅仅是我的推测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猜测。 前面的车子开上了另一条道路,两辆车渐行渐远。 强烈的路灯照射下,得意过后的雷震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妻子落泪了。他慌得不行,赶紧哄人:“哎,不哭不哭,我们家姑娘这么聪明,肯定今天晚上就会叫妈妈了。” 沈青低头在满脸无邪的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娇嗔了句:“小没良心的。”她抬起头,“没事,你好好开你的车。” 她开了半小截窗户,夜风带着木樨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凉爽的秋风立刻吹干了她的眼泪。窗外光影斑驳,落在她的脸上,如同走过的岁月,有情又无情。 前路漫漫,但终究是往家的方向。 她有她自己的家。 温暖的家。 111.番外:雷宝宝成长日记 我妈生我前一天跑了整个下午的工地, 挺着大肚子拉我爸的胳膊看诊所装修,面对新鲜出炉的诊所双眼放光。 三层小楼绿树环绕,杨柳抽出了条, 早樱上树梢。楼里头的工人做着最后的收尾。对面的蒋叔叔打着电话跟人对接医疗器械送货安装的具体安排。 两百万真金白银掏出去, 效果的确不错。之所以这么便宜, 是因为房子是我们家老雷主动贡献的。他原本嫌这边距离我妈上班的地方远,买了之后权当不动产投资没怎么管过。 我妈满世界找合适的地方开诊所的时候, 他就直接投资给我妈了。 按照我们家老雷的描述, 当时她的表情比看到我四维B超报告那会儿还兴奋。 哼, 我从没出娘胎就知道, 其实沈主任是个工作狂,诊所才是她的亲闺女。我是突然求其次的选择。 幸亏还有我家老雷知道心疼我, 郑重其事地隔着肚子摸我的背,让我妈有点儿身为孕妇的自觉性,周末老实在家待着。都快要预产期了, 动了胎气怎么办。 可惜沈主任看他像看傻子,目光慈悲又怜悯:既然都到了预产期, 有动静了还能怎么办?生呗! “我不是心疼你么,又要上门诊又要跑工地的。这些粗活我干就行了, 你好好在家歇着,我保准全部按照你的指示进行。” 不对,我越听越不是滋味, 难道不应该心疼还在肚子里头的宝宝我吗?喂, 老雷, 你偏移方向了。还有,你嘴巴往哪儿拱,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合适吗?不要忘记了,人家还是个没出生的小宝宝呢。 我妈说的没错,老雷就是大猪肘子,他眼里头压根就只有他老婆。宝宝不过是他找话的由头! 悲伤得我当天晚上就蠢蠢欲动了,我要自己睁眼看世界,我才不要看他俩腻歪呢! 我气呼呼地踢了肚皮一脚,然后我住的小房子就开始摇摇晃晃了,一阵接着一阵缩,肚皮硬得跟今天在诊所里看到的瓷砖一样。 我等着我妈翻身下床,可没想到我妈摸了摸肚子,居然继续扎在我爸怀里头睡觉。 喂!沈主任,你难道不应该马上收拾东西去医院生宝宝吗?你怎么可以还继续呼呼睡大觉? 还有老雷,你不是天天心疼你家沈主任睡不好吗?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真的不心痛吗?我看沈主任睡得只差打呼噜了! 失眠的都像她这样,医院睡眠门诊的叔叔阿姨们集体得改行。 我愤怒了,我要我的小房子动荡得更厉害,我要出来告诉你们,不能忽视宝宝的存在!宝宝要出去! 沈主任总算被我折腾醒了,推了推老雷:“走吧,咱们可能得去医院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老雷满脸茫然:“天亮了?不是后天才产检吗?” “不,我肚子疼了。” 老雷吓得差点儿从床上摔下去,结结巴巴:“什……什么时候疼的?” “应该是上床时吧。” 老雷看着桌上的闹钟要崩溃。他们晚上十点钟就睡觉了啊,现在已经是零点时分,整整两个小时,沈主任怎么一点儿当妈的自觉性都没有呢? 她要是生在家里头怎么办? 沈主任完全不为所动,居然嫌弃老雷大惊小怪:“你以为生孩子是大花小花下蛋啊。从不规则宫.缩到规则宫.缩,运气不好折腾一两天的都有。” 老雷严肃批评了沈主任。态度不端正,思想有问题。 到了医院之后,闻讯提前下台过来看我妈的产科主任也郑重其事地赞同了老雷的批评。她已经不算初产妇了,她可是掉过一个六个月的孩子的。 我竖起了耳朵听,咦,原来我还有个哥哥啊,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他?讨厌,谁在摸我的头啊?宝宝的头是能随便摸的吗?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小哥哥。羞羞脸,小哥哥居然不穿衣服。辛叔叔家的小墨墨跟筱阿姨家的小昊昊都穿衣服的,男孩子也不能光溜溜。 哎哟,好害羞,宝宝好像还没穿衣服呢?不许看宝宝。 不怕不怕,宝宝身上裹着膜,他看不到的。 小哥哥冲我笑:“我是你哥哥啊。我走了,以后你要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啊。谢谢你来陪伴爸爸妈妈,再见。” 哥哥?喂,小哥哥,你就是连生哥哥吗?你别急着走啊,为什么宝宝以前没见过你。你去哪儿了?爸爸妈妈给宝宝准备了很多小衣服跟很多小玩具,宝宝可以分给你一块儿玩的。 呼啦一声,裹着宝宝的膜破了,宝宝游泳池里头的热水哗啦啦地淌了出去。 等等,我还没来得及跟连生小哥哥聊天呢,你们可以等等吗。我小房子挤压得更加厉害了,我被洪水冲到了外面的世界。 天亮了,小哥哥不见了。 哇哇哇,你们讨厌啦,宝宝要跟小哥哥聊天。 “哎呀,所有的苦都不会白吃的。你看你这次产程进展多快,从疼到生,六个小时都不到,少受了多少罪。麻醉科的无痛都不用打了。” 一堆人围过来对着我七嘴八舌,什么皮肤红润反应灵敏四肢有力哭声洪亮评分好。 等等,宝宝不哭了。你们医生护士难道眼光都跟别人不一样,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美貌吗?宝宝明明这么好看!宝宝的思维B超照片,个个都说好看的。 哼,不理你们了。以后我都要当一个高冷的宝宝! “哎哟,你们看小姑娘多乖,不哭不闹的。吃奶有力气的很,吃饱了就睡觉,给她打预防针她都只哭了两声就好了。沈主任,你跟雷总有福气了,这样的宝宝最好带。” 喂,人家是高冷,不想理睬你们而已。你们以为现在夸奖宝宝好看,宝宝就会消气吗?才不呢,宝宝是有脾气的宝宝。 哎呀呀,老雷,不要拱宝宝的脸,宝宝还要保持高冷的形象呢。你再不把你的嘴巴挪开,宝宝要踢你了。你真的不动吗?好,一二三,飞脚! 雷震东笑得比窗外初春的阳光还灿烂,高兴地抱起了宝宝,得意洋洋地跟一众亲友炫耀:“看,我女儿腿脚多有力。” 宝宝心累,宝宝不想理睬大猪肘子老雷。 人家说妈妈一孕傻三年,才不是呢,反正我们家是反过来的。 最傻的就是老雷。 就连沈主任都警告宝宝:“不许总是欺负你爸爸。” 哼,我不屑地扭过脑袋。我还不知道老雷吗,每次他都会去找沈主任告黑状,磨磨蹭蹭要安慰。他当奶爸好辛苦,一定要沈主任好好心疼他,奖励他,要亲亲要抱抱,要吃奶奶。 我从小就知道男人是虚伪不可相信的生物。明明老雷在我面前只会说宝宝最好宝宝最美,爸爸一点儿也不辛苦,爸爸最幸福。 他难道不心虚吗?明明宝宝我还睡在旁边的婴儿床上啊。他以为背着宝宝,宝宝就听不到他在胡说八道什么吗? 哎呀,他们又要做床上锻炼了?他们可真是热爱运动,难怪人家说沈主任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现在都要能穿上生宝宝之前的衣服了。 我犯愁地看着自己肉乎乎的小胳膊,人人都说雪□□嫩像藕节。可是作为一位七个月大的小姑娘,我是不是该注意一下身材呢? 少吃点儿奶,还是少吃点儿蛋?不行不行,都好香的。南瓜米糊糊跟西芹胡萝卜米糊糊还有豌豆泥都好吃,鱼肉泥泥也好吃,宝宝要长身体呢,宝宝不能吃少了。 那宝宝就踢腿做运动吧。 沈青被雷震东压在床上啃来啃去。沈主任吃了晚饭的,为了身体健康家庭和谐,夫妻怎么能不做双人运动。 有娃之后,更加要加强夫妻之间的交流。 明明已经进了十月,凉风起兴秋月无边,可房里头的气氛却火热如盛夏。 天空中繁星点点,一蓬蓬的烟花四处飞上云霄,而后四处炸裂。她飞上了巅峰,然后身体炸开了,纷纷坠入谷底,陷入无边的黑甜乡。 直到胸口微微的刺痛惊醒了她,她推着丈夫:“别闹,宝宝还在呢。” “没事,宝宝睡觉了。” 正在手舞足蹈的宝宝脚一偏,翻了个身,扑动了小床。 沈主任发出了跟要哭一样的声音:“没睡,你别闹了。宝宝看着呢。” 雷震东哪里停的下来,吭哧个没完没了:“宝宝这是在给她爹我加油呢。宝宝就是这么生出来的。” “你流氓,你不要脸。以后你不许再带我女儿。” 正在婴儿床上锻炼的宝宝惊呆了。不要啊!老雷比沈主任好玩,她要跟着老雷玩。 怎么办?宝宝收回了腿,闭上眼睛睡觉吧。明天宝宝再减肥。 真是的,沈主任果然是他们家最霸道的人。她明明看到沈主任再抬腿了,为什么不让宝宝抬腿?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啊。宝宝还是先睡一觉吧。 112.番外:雷宝宝上学记 雷宝宝吹灭三岁生日蜡烛当天, 沈主任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她要送女儿去上幼儿园了。 晴天霹雳啊!宝宝吓得蛋糕上的大樱桃都不敢吃了,立刻扎进老雷怀里:“宝宝不要, 宝宝不要跟爸爸分开。宝宝舍不得爸爸。” 宝宝才不要上幼儿园呢。 辛叔叔家的辛小墨说了, 幼儿园特别无聊, 每天坐在里头跟傻子似的。中午还要睡觉,小爷他不想睡都不行。 学唱的歌蠢的要死, 学跳的舞傻的要命。排练的话剧让他怀疑人生, 王子是眼睛瞎了吗?居然能亲的下去那么丑的睡美人。 “宝宝, 他们加在一起都没有你可爱。” 辛小墨, 把你的手拿开!我家老雷说了,宝宝的手不能被人随便乱摸。再摸宝宝的手, 宝宝踢你的噢! 陆昊跟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抱住辛小墨的胳膊,跟妹妹邀功:“宝宝, 我来救你了。” 沈主任居然教训宝宝:“不许叫辛哥哥辛小墨,哥哥叫辛一勋, 要对哥哥礼貌。” 宝宝不高兴,扯着嗓子人来疯:“辛小墨辛小墨。” 辛小墨立刻眉飞色舞地应声:“哎, 宝宝,我在呢。” 哎,沈主任扶着额头做什么?她怎么老是头痛啊。老雷, 你应当带沈主任去做头颅CT跟核磁共振。卢爷爷说了, 不能疏忽大意, 小病会拖成大病的。到时候就要开脑瓜子了。 雷震东安慰妻子:“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相处之道嘛。你非得插一手干嘛?辛小墨就喜欢我们宝宝这样。你看他们玩的多好。” 辛子墨家的那个臭小子已经在屁颠屁颠地给他家闺女编花环了,还舔着脸问是小红花好看还是小蓝花好看。 沈青恨不得掐死自家没正行的孩子爹:“你也跟着瞎胡闹。你看看你都把孩子惯成什么样了?” “挺好的啊,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沈青狠狠吸了口气,都压不下心中的那声冷笑。 睡觉都能打太极拳的姑娘,恕她眼拙,看不出来哪儿文静了。至于动若脱兔,她只知道她闺女脚上永远踩着风火轮,横冲直撞。谁家兔子长这样,早就不用人守株待兔了。 简直活脱脱的街头小霸王! “你把我女儿养成这脾气,你还挺得意?” 雷震东笑嘻嘻:“不挺好的嘛,女孩子就得皮实一点儿,不容易被人欺负。” “可也不能她欺负人家。” 宝宝假装没听见,扭过头不看自家爹妈。宝宝才不怕呢,反正老雷总能哄好沈主任的。 外人都说他们家沈主任最厉害,可有名的医学界女强人了,诊所都开到第三家了。 才不是呢,都是他们家老雷抱着宝宝跑上跑下忙里忙外的,沈主任就负责签字盖章。 老雷最厉害了。他会给宝宝做最好吃的饭菜,还会给大花小花做篱笆,还能随时满足沈主任的各种要求。 老雷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宝宝看着辛小墨献上来的花环,居然还挺好看的。她难得表达了对小辛哥哥的关心:“既然幼儿园不好玩,你为什么还要去上?” 辛小墨一把辛酸泪:“我家老辛说了,我敢不去上学,他就打断我的腿。他以前在骨科待过半年,最擅长接骨头。打断了帮我接上,然后再接着打断,说是可以断骨增高。” 宝宝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小胖腿。不要啊,原来辛叔叔这么可怕。老雷说了,宝宝是长腿小美女,宝宝不需要增高。 “你家老辛好可怕噢,幸亏我家老雷不这样。老雷肯定舍不得我去幼儿园吃苦的。” 陆昊还不会编花环,只勉勉强强编了个手镯给雷宝宝:“可我妈妈说幼儿园很好玩的,有各种各样的玩具,还能玩老鹰抓小鸡。你不是老觉得人少了不好玩嘛。” “闭嘴。”雷宝宝跟辛小墨扭过头,异口同声。 陆昊冲着妹妹笑:“我会照顾你的,不让人欺负你。” 他才不傻呢。他家筱医生说了,他跟宝宝上幼儿园,辛小墨就得上小学了。这样宝宝就光跟他一块儿玩,没辛小墨那个拖油瓶打扰。 雷宝宝嗤之以鼻,拍拍陆昊的肩膀:“谁照顾谁啊,以后我罩着你吧。” 沈青看到女儿豪放的姿态,差点儿没晕过去。她必须得送女儿上幼儿园了,否则还不知道这姑娘会长成什么模样。 雷宝宝扎进自己亲爹怀里抹眼泪:“爸爸,宝宝不要离开你。宝宝看不到爸爸会心痛的。” 如此拙劣的演技居然也能打动家中的大龄脑残粉,徐科长立刻附和孙女儿的话:“对对,我们宝宝还小呢,再多玩一年好了。人家都说,孩子就应该释放天性。” “不小了,三岁的人了。”沈主任充分发挥了一家之主的霸气,“妈,你还想不想宝宝上名校了。” 徐科长面对哭得小脸皱巴巴的孙女儿,再想想人生目标,最终还是决定心狠一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还指望老雷家出个哈佛的博士呢。当然,耶鲁啊剑桥啊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别假哭,雷姑娘,你妈我最擅长判断人的真实情绪。” 哭得自己都要快被感动到的雷宝宝顿时打起了嗝。太残忍了,沈主任,你早点儿说,宝宝也不白费这老鼻子的力气了。宝宝的金豆豆很值钱的。 徐科长赶紧搂住了亲孙女儿一阵“心肝宝贝肉”的乱叫,奶奶的大宝贝哎,快到奶奶的怀里头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雷震东犹犹豫豫地问妻子:“咱们把宝宝送去上幼儿园合适吗?” “怕什么啊,那一位国字号不是已经进大牢了嘛。你再看看现在委员名单,尘埃落定了。”沈青打着呵欠钻进了被窝。 叫她家的那位小矫情搅和的,这生日晚宴累死人了。 “我这不是担心嘛,这万一有漏网之鱼。”雷震东没好意思跟老婆提自己的铁汉柔情,他真舍不得他家的宝宝。他每天扛着宝宝跑来跑去时,可带劲儿了。宝宝就是贴心小棉袄,可会关心爸爸了。 沈青勉强压抑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周队长家的念念已经上幼儿园了。” “那皮糙肉厚的小子,能跟我们家身娇体贵的小公主比吗?”雷震东不以为然。 沈青瞪眼,伸手揪丈夫的耳朵:“就是不能让你们这么惯着,孩子会误以为她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会不珍惜的。” 雷震东哪里敢反抗,立刻嗷嗷叫着,企图狡辩:“可上幼儿园也不是随口说说啊。幼儿园比考名牌大学还艰难。” “我们家不是学区房嘛,你不带着宝宝上了好几个月的早教中心了。”沈青一直坚持住在老洋房里头,就有给女儿考虑教育的打算。 雷震东决定好好教育一下不接地气的沈主任:“咱们家这边的就是个区重点,后面你打算给宝宝上什么小学啊?” 沈青有点儿晕:“就让对街的小学啊,这样爸妈帮忙接孩子也近,还是区重点。学风挺不错的。” “你看看你,一点儿意识也没有。咱家宝宝能输在起跑线上吗?你别拿你小时候比啊,你妈都知道要把你转到江州上高中呢。你是有你妈这个超级私人家教。” 沈青试图解释:“我们家宝宝也没输在起跑线上啊,区重点也是人家挤破了头想进去的。你看我们家周边房价都涨成什么样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金砖盖的屋子呢。” “那哪里够!不求最好,只求更好!辛子墨跟陆西他们家的小子,上的都是双语国际幼儿园。他们直升江外附小的概率达到了五分之一!辛小墨已经板上钉钉上江外附小了。后面就是江州外国语学校,然后一条龙服务。教学质量没差别的话,为什么领导都把孩子送出国。新闻不都教导我们要紧跟领导的步伐嘛。” 沈青哭笑不得,拿丈夫打趣:“哟,雷总,我看你当初不也那什么,现在过的很差?我虐待你了?” “爹妈就得卯足了劲儿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不然你看陆西为什么拼了命的挣钱,只要一有空就成天跟着他们科的教授出去做支架?他不知道辐射大伤身体,头发都掉了小一半了啊。筱雅难得有休息还要出来上门诊。没办法,就是想让他们家陆昊将来能走得更顺当一些。” 沈青傻眼了,拉着丈夫的手犯愁:“那你说怎么办啊,我本来都打算好了就近上幼儿园。也让宝宝有机会多跟爷爷奶奶亲近.亲近。” 她知道自己不接地气的毛病,也得让宝宝跟着公婆多见识人间百态。 话音刚落下,沈青的手机就响了。 已经退居二线的杜主任给她打了电话:“宝宝的幼儿园定下来没有?要是没合适的,省直机关幼儿园那边,我跟你叔叔还有个入园名额。反正不用也是浪费掉了,让宝宝上省直吧。那边环境安保都还不错。” 沈青赶紧道谢,转头看雷震东。 老雷有点儿委屈,脑袋扎进被窝里头哼哼唧唧:“我都忘了你是高干子弟了。” 省直机关幼儿园是老牌名校了,入园名额比双语幼儿园卡得还死。对接的小学也是公认的江州地区公认的老牌贵族省实验小学。没关系没背景的话,一般有钱人都别指望能上到。 瞅瞅,他们还什么都没说呢,就提了一嘴巴想让女儿上幼儿园,杜主任就立刻准备好了入学大礼包。 “沈主任,作为嫁入高门的男人,我很没有安全感啊。” 沈青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他的脸:“那你要怎样的安全感啊?” “就是那个XXOO的安全感。” “无聊!”沈青哭笑不得,点着丈夫的大脑袋,又怜惜地揉了揉他常年被女儿□□的头发,“是你闺女长得好,杜奶奶喜欢她。” 杜主任家的孙子人在国外,天天视频都不足以慰藉老人含饴弄孙的心。 “那你说辛子墨他们家的孩子要上幼儿园时,怎么没见你干妈这么积极呢。”雷震东还是暗戳戳,一个劲儿往妻子怀里头蹭。 他老觉得杜主任这是在警告他,青青是有背景的人。 沈青被丈夫蹭的没法子,只能拽起他的大猪肘子:“你傻啊,你忘了杜主任孙子多大啊。跟辛小墨,呸,不许笑,都被你们给带歪了,只差半岁而已。杜主任一开始指望孙子能回国上幼儿园的。” 雷震东咂摸着其中滋味,转头看妻子:“合着咱们是捡漏呢?” “你以为呢。” “我以为她是相中我们家宝宝当孙媳妇了。” 沈青啼笑皆非,捶打丈夫的肩膀:“你又胡说八道,我们家宝宝才多点大,不许再乱说啊。” “我看是有这趋势,不然她为什么老拉着我们宝宝跟她孙子视频啊。” 居然还让宝宝跳舞给给她儿子一家人看。结果他们家闺女直接打了一套太极拳,完了在对方的叫好声中又得意洋洋地来了一套八卦掌,差点儿没一掌直接把笔记本给拍飞了。 不错,到底是他闺女,很有风骨。 沈青跟丈夫咬耳朵:“杜主任那是害怕她孙媳妇是外国人,她还想着让孩子回国发展呢。” “那不就证明相中我闺女了吗?” 沈青赶紧翻过身:“你别吓唬我,不许拉郎配。别老觉得全世界都相中了我们宝宝。” “那得怪你把我们宝宝生的太好看了啊,从小就是美人胚子。” 沈青哭笑不得,跟丈夫商业尬吹下去:“是你养的好,辛苦你了啊,雷先生。” 雷震东伸手关灯,淫.笑着扑上去,“沈主任,光动嘴都是假把式,来点儿真格好好犒赏我呗。” 灯刚灭了,雷母就过来敲门:“小沈,你定下来给宝宝上什么幼儿园了吗?我听说好点儿的幼儿园都得提前好几天排队。我跟你爸轮流岗排队去,你跟东东带好了孩子啊。” 雷震东伸进去一半的手赶紧撤回头,瞧他妈,真是不会挑时候。偶尔全家人团聚一下也能给她亲儿子添堵。 “没事儿,妈,青青已经安排好省直机关幼儿园了。” 雷母这才放下心来,对着自家老伴酸溜溜:“看看,还是人家有背景的好。省直机关幼儿园,花钱都塞不进去。” 雷父倒是挺乐呵:“优质资源总是有限的啊。如果真众生平等了,那人们还奋斗个什么劲。反正孩子总归都有学上,不过是好学校跟一般学校的差别罢了。” 雷母叹气:“我就是觉得吧,你说,小沈她家条件那么好,当初她妈是怎么看上她爸的啊。” 去年下半年,付强的缓刑期都快要过去的时候,警方查获一起金融大案的时候,居然查到了他之前参与诈骗洗钱。 后来徐科长还没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付强的死缓就撤销了,被直接执行了注射死刑。 因为这个,徐科长那位素未谋面的亲家母又被人翻出来好好说道了不短的时间。 “你说,她要是老老实实留在江州城,或者干脆出国去找了她那位舅舅,真是不知道过得有多滋润。” 同为女人,徐科长都不得不感叹这位亲家母的确好看,比小沈还出挑。宝宝为啥人见人爱啊,因为长得更像她那位外婆。 “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妈要是出国了,还有咱们家东东什么事儿啊。你得往往这方面想。” 雷母仍然摇头:“亏了,她真是亏大了。” 亲爹是留洋回来的物理学家,亲妈是大家小姐。怎么着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居然最后落了那么个下场。要是她自己作死也没话说,偏偏又是个叫人寻不出丁点儿不对的好人。 这人的命运,真是难说。 等到了清明节,雷家人去给沈外婆上坟的时候,沈青倒是主动跟丈夫说起了母亲:“有的时候,我怀疑我妈妈是因为长期缺乏父爱,所以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拥有自己的家。” “我一直以为岳母是为了让我们相遇,所以才没出国的呢。” “无聊。”沈青拉起了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向太婆婆许愿可以不用上学的女儿,回头白了眼丈夫,“看看你都把宝宝惯成什么样子了。” 雷震东笑嘻嘻地一把抱起女儿,在闺女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挺好的,说明我们宝宝什么事情都愿意跟父母分享。” 雷母生怕儿媳妇教育孙女儿,赶紧从儿子手上接过心肝宝贝蛋,带着宝宝吃水果了。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外公是搞物理的。” 雷震东恭恭敬敬地朝墓碑上老人的名字磕头:“知道,国家的和平稳定有外公的一份功。”他起了身,又笑着问妻子,“外公当年是怎么带领外婆突破帝国主义封锁回来的啊。” 沈青轻轻叹了口气:“没那么夸奖,回来阻碍是有的,不过主要是来自于我外婆家那边。二战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外婆父母就带着一家人出国了。后来外婆的父母去世了,但我舅爷爷坚决反对我外婆回国。” 雷震东摸着妻子的后背,点了点头:“的确,一穷二白的,他是心疼你外婆。” 沈青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当时还没有开始动乱,物质条件尚且能够得到保证。我舅爷爷是害怕重蹈覆辙,他们的叔叔早年就参加革命了,后来死于内部清洗。” 雷震东捏了捏妻子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 “这件事对我舅爷爷影响很深,因为舅爷爷最早是从旁支过继给叔叔收养的。后来,我外婆的父母才又收养了他承嗣。他害怕姐姐姐夫会遭受同样的噩运。” 雷震东搂紧了妻子,轻轻地嘘出了口气。在那样的年代中,有海外背景意味着巨大的灾难,被折磨致死的学者不计其数。 沈青合上了眼睛,笑了:“我妈妈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外公就去了沙漠。接下来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一直处于保密状态。我外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他的生死。可也因为这样,所以她们母女躲过了那段冲击,被保护了起来。” “外公一定非常挂念外婆跟你妈妈。”雷震东干巴巴地说着安慰的话。所有的英雄背后,都有着家庭的巨大牺牲。 沈青微微笑着:“等到外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他很庆幸,妈妈是在他出发之前生的,所以很健康。在当地出生的孩子,有人患了白血病。” 舅爷爷非常生气,从两国重新恢复邦交之后,他一直动员外婆出国。可是因为外公的特殊身份,这只能是他的痴心妄想。 等到外公去世之后,舅爷爷又一次来回奔波,着手安排姐姐以及外甥女儿的出国事宜,然而希望再一次落空。 “我外婆不肯走,她想留下来陪着我外公。”沈青伸手摩挲着墓碑上两位老人的名字,“但是她想送我妈妈出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国热盛行。人们常常将此归因于人往高处走,国内经济不发达,所以有能力出去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走。 “如果真是因为这样,当初刚建国的时候,那些明明已经在国外生活优渥的人为什么还要冲破层层阻拦回来呢?”沈青摇头,“起码我外婆不是为这个。她是怕被吓怕了。她的朋友不是被折磨死了就是被折磨疯了,要么就被折磨成伥鬼了。” 经历过那样的可怕,她自己愿意为了爱情坚守,却不愿意再让如花似玉的女儿担惊受怕。《天浴》中的故事可从来不仅仅是个故事而已。 “可是我妈妈跟她一样执拗,做了与她当年相同的决定,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跟着我爸走了。”沈青苦笑,“其实他们的结局都谈不上多好,对不对?” 雷震东抱着妻子,蹭了蹭她的头发:“人一生最重要的是顺应本心。你外婆跟你妈妈都不是会拿世俗标准往自己身上套的人。” 沈青点点头,高兴起来:“对,她们都有自己的选择。” 雷震东看她心情好点儿了,故意逗她:“你说,你外婆拒绝出国,真的单纯为了陪伴你外公吗?你外公家里人也在国外啊。” “可这儿是他们的故土啊。” 雷震东敲妻子的脑袋:“看看,挺灵光的脑袋瓜子,怎么这时候就不管用了呢。你要发散性思维,你外婆带着你外公的骨灰在身边不就结了。这样还能过去陪伴长眠于地下的她父母。” “那你说为什么啊?” “笨!”雷震东难得有机会在智商上碾压一次妻子,几乎要翘起尾巴来了,“因为爱情。” “对啊,我外婆爱我外公,一生不悔。” “我是说,你舅爷爷爱你外婆。” “废话,他唯一的亲人……雷震东,你想死啊,你又胡说八道!”沈青死命的掐着丈夫,这人怎么什么都敢乱说。 雷震东被踩的龇牙咧嘴,嘶嘶倒抽凉气,依然不放过长辈:“那你怎么解释你舅爷爷一生未婚。” “他有女朋友的。”沈青简直要翻白眼了,“我去波士顿的时候,见过他女朋友。” “那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雷震东煞有介事,“对男人而言,有女友跟结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沈青又要掐他:“哎哟,雷先生,我是不是耽误你春光明媚了。” “别别别,沈主任,我这是对着你才这么掏心窝子说话的。你想想看啊,你外婆要是不为了避开你舅爷爷,为什么不让你继承遗产?不要说什么怕你会丧失斗志的话,也不要说什么因为那是舅爷爷的心血。你外婆家是大族吧,你舅爷爷还是被收养的呢。” 沈青愣是被雷震东的异想天开雷得里嫩外焦,偏生又找不到话来驳斥。 怀疑这件事堪比疑邻盗斧,你认定了,那么对方的每一个举止都好像意有所指。 舅爷爷在世,她还留在美国的时候,舅爷爷每次跟她聊天几乎都会提起外婆。非常奇怪的是,明明通讯已经十分发达了,舅爷爷还喜欢让她当传声筒。 她当时以为老辈人比较传统,不爱这些通讯工具。现在想想,她也真够傻的。明明舅爷爷是个时髦老头,外婆也是摩登夫人,在国内也始终保持着西式生活做派。 “你外婆肯定是明白了弟弟的一片心意,但是不得不回避。”雷震东朝着墓碑上的外公叹气,“你也别恨你小舅子了,人家没揍你已经不错了。人家如珠似宝的姐姐,跟着你回国,守了几十年活寡。” “雷震东,你今天是不是胆儿特别肥。” 雷震东赶紧求饶:“我这不是发散性思维嘛。沈主任你摸摸良心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沈青快要翻白眼了:“我是不是得夸你陪着宝宝上早教课,你自己先飞升了。” “那必须的,我现在英文单词都能蹦出一百来个了。你要去美国发展,我肯定不拖你后腿。” 雷震东曾经问过妻子怎么没直接接管她舅爷爷的医院,结果遭遇了来自学神对学渣的怜悯。她要真去了,雷震东怎么办?天天在家抱孩子,出了门就直接傻眼。 算了吧,女儿已经成天欺负他了。她这个当老婆的实在于心不忍。 “再接再厉啊,雷先生,你总不能输给你闺女。”沈青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积极鼓励奋发图强的学渣先生。 雷宝宝吃饱喝足了,很有精神继续在太婆婆的坟前哭诉自己的凄惨命运。她好惨噢,她这么小居然要被万恶的学校摧残。 于是她亲妈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什么是真正的摧残。 雷宝宝蜷缩在亲爹怀里头抽抽噎噎:“爸爸,你为什么要找这么凶的老婆啊。” 雷震东装模作样:“因为你妈妈成绩好啊,你爸爸我不会她对手。” 雷宝宝同情地摸了摸亲爹的胡茬,决定帮助可怜的爸爸:“嗯,宝宝聪明,以后宝宝成绩肯定比妈妈好,宝宝帮你啊。” 沈青按捺住揍这对父女的冲动,真是满门戏精。 等到幼儿园开学的那一天,雷宝宝更加是戏剧之魂大爆发,抱着亲爹死活不撒手,哭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摧人心肝。 “爸爸,宝宝不在的话,妈妈欺负你怎么办啊。” 沈青忍无可忍,将女儿直接从丈夫怀里头扒下来递给幼儿园老师,警告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你少闯祸的话,你爸就可以少替你背锅!” 雷宝宝嘴巴一扁,又要开始水漫金山寺。 旁边一个小姑娘奔过来牵雷宝宝的手:“走,宝宝,姐姐带你进去玩滑滑梯。” 雷宝宝酝酿的哭声就这么烟消云散了,眼睛亮晶晶:“有滑滑梯吗?我要玩。” 已经蹲下.身,做好了女儿扑进怀里的雷震东白张开了双臂。他闺女就这么欢天喜地地跑了,完全无视他这位孤单凄凉的老父亲。 陈媛笑眯眯地跟带着妹妹进去的女儿摆摆手再见,安慰沈青:“没事儿,小孩子一开始都这样,后面你让她待在家里头她还不乐意呢。” 雷震东无比伤心,回去的路上一个劲儿念叨:“怎么会不乐意啊。我就讨厌幼儿园,每天中午都要睡觉,我又睡不着。” “谢谢你,雷先生,宝宝被你培养的中午肯定要睡觉。” 雷震东一步三回头,满心不甘地看着隔着栅栏跟辛一勋说话的女儿。外国语学校附小就在省直机关幼儿园旁边。小学放学时间比幼儿园还早,以后他可以过来接妹妹放学。 瞅瞅,他姑娘眼中就只有滑滑梯跟小伙伴了,哪里有他这位老父亲。 “好了。”沈青哭笑不得,安抚地摸了摸丈夫的后颈,“行了,父母一生都要目送孩子远去。” 雷震东满心惆怅:“所以我是多余的人。” “傻瓜。”沈青嗔了他一眼,“不还有我陪着你吗?” 父母会老去,孩子会远行,唯独夫妻是携手走过一生的伴侣。 雷震东笑了,在妻子的额角上落下一个吻。 九月早晨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的细长,夫妻俩并肩走在太阳下。 真是个美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