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雨》 第1章 楔子 海的声音就在离此很近的地方。 这栋小楼原就靠海而建,离沙滩步行不过几分钟的距离。 “等一等。” 明蓝把手里的一个遥控器放到一张矮几上,随后走近一张直立的金属床畔。“不舒服?” “不是。”他说,尼龙束缚带下的胸膛随着叹息微微起伏了一下,“只是想多站一会。” “哦。”明蓝的视线随着江淮的目光投向窗外。最近已是当地雨季的末尾,晴朗的天气变得明显多了起来。海水在阳光下湛蓝明亮,远处的黛色山体轮廓清晰优美;不时有海鸟掠过天空,擦着白云的衣袖飞向远方。 为了防止体位性低血压,江淮每天都会使用站立床“被动站立”上半小时。从二十一岁开始,这种康复锻炼已经坚持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明蓝从孤儿院搬进了江家。江家承担了她的生活开销,给了她遮风挡雨的屋顶,供她去护理系念书。虽然从很早开始,她便清楚这并不是天降的恩赐,而是注定的债务。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从未想过逃离。她让自己欠江家更多,与其说是贪图安逸,不如说是自我惩罚。这十二年里的每一天,在和江淮接触的每一分钟,她必须亲眼看着一个无辜而优秀的人受苦,而造成他终生不幸的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的父亲让江淮失去的,是一生的健康啊!她有什么资格视而不见?她又有什么资格选择自己的人生?她早就把自己的手和江淮的绑在了一起。他走不了,她便死命拖着他走;如果他身陷泥淖,她也须陪他万劫不复,绝无脱逃的道理。 “可以了。”江淮闭上眼睛,汗珠从额头上滚落,滴到了地板上,嘴唇也有些干裂发白。 看得出来他很疲惫。对于江淮来说,站立久了——即便是浑身上下用三根宽宽的束缚带绑在站立床上被动地升降,也是件辛苦的事。 明蓝按下遥控器的“平身键”。站立床的角缓慢地调至平卧位。解开江淮身上的束缚带,她没有急着将他转移到轮椅上,而是用毛巾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要不要再躺一会?” “不用了,”他说,“叫黎叔进来。我想洗个澡。” 明蓝还没来得及走到大门口,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时薇。 “明蓝,你也在这儿?江淮还好么?”时薇不等她回答,径自朝二楼的房间里走。江淮虽然行动不便,但因为二楼的视野好,又安静,因此他的房间从卧房、到复健室都设在二楼。至于轮椅上下的问题,装一部电梯便解决了。 明蓝低头说:“他刚做完复健,这里有你照顾他,我就先走了。” 时薇是她在孤儿院时候的室友。失去双亲的时候,她已经十二岁,而时薇却是从襁褓时期便被遗弃的弃婴。时薇比她大三岁,平时很照顾她。虽然明蓝统共在孤儿院里待了不大一年,与时薇的感情却一直维系着。即便后来搬进了江家,她也时常抽空与时薇碰面,时薇高中毕业后,虽然考上了大学,却险些因为经济原因考虑辍学,明蓝为了她,腆着脸皮问江淮,有没有可能让时薇利用课余时间在江家的酒店打工。尽管“月河酒店”本身并不太欢迎学生打零工,江淮还是替她安排了岗位,并且预支了一年的薪水,让她支付大学的学费。 大学毕业后,时薇作为正式员工,进入江家的“月河酒店”工作。从一个普通文员到如今的总经理助理,升迁速度让人称奇。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向来“不近女色”的江淮,在一年前宣布订婚,对象正是时薇。这次“月河”到越南岘港来经营新酒店,江淮也带上了时薇。时薇,不止是他工作中的伙伴,更是他生活中的爱侣,带上她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明蓝不懂,他为什么又指名带上了自己。她算什么?江家并不缺少佣人,护理师也不是非她不可。她的角色不过是个生活秘书,决不是不可替代的人物。她虽有心照顾他一生一世,然而江淮明确地表达过他并不领情。曾经,她以为她触摸到了他的心意,直到七年前,她才恍然惊觉:他永远不会接受她。 六年前的一个晚上,她正准备进江淮的卧室替他擦身,却在门口听见他们母子的谈话。 “妈,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娶她?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可以不去恨她,你怎么能让我爱她?又或者你觉得,我不配谈什么感觉,只要有个人愿意伺候你残废的儿子一辈子就可以了是不是?” “阿淮,求你别说这种话来刺我的心!我以为你喜欢简明蓝才提那档事的,你以为我乐意让一个仇人的女儿做我儿媳妇么?阿淮,你要是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那段话,她永远忘不了,她更忘不了江淮说话时决绝的眼神。 自此,每当江淮冷漠疏离的眼神中偶尔透出一丝温柔的光时,她就会提醒自己:那是错觉。他对她即便有温柔的片刻,也不过是出于他善良的本质和优秀的教养。 可是江淮,你可知道?在我到江家第二年的夏天,有一晚我钻进你的蚊帐替熟睡中的你赶蚊子,结果蚊子没抓着,倒把你弄醒了。我以为你会骂我,可你却用你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你的眼睛看着我,瞳仁很亮、很亮。你说:“别折腾了,陪我安安静静说会儿话。”——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记忆美好而又遥远沉重。明蓝颓然地在楼梯的转角处坐下来,脑袋轻轻靠到扶手上,抱着膝盖,忍住想痛哭一场的*。深呼吸又深呼吸之后,她站起身,缓步走下了台阶。 “我帮你。”时薇的双手从江淮的腋窝下穿过,试图帮他转移到电动轮椅上。 “你一个人不行的,让黎叔来帮忙。” “我看明蓝也做过,没理由我不行。” 江淮说:“算了,你把提升机移过来。” 时薇把床边的一张提升机推到站立床边。将一张布网兜住江淮的身体,扣好搭扣,随后开启电源,将他移至轮椅上。 时薇解开提升机的搭扣,把江淮的脚放上踏板,用带子固定好。就这一会儿工夫,腰部失去固定的江淮便有些撑不住,身子慢慢从座椅上往下滑。时薇见状,忙把散在他轮椅两侧的腰部尼龙带扣好。 “瞧你满身大汗,我推你去洗个澡。” “时薇!”他驾驭着电动轮椅的操控杆,后退了一步,“这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你不需要这样。” 时薇问:“不需怎样?” “不需要做得像我的未婚妻。” 时薇眉头微微一挑,却又很快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道:“江淮,我差点忘了自己并不需要‘真正’做你的未婚妻。” 江淮道:“时薇,这几年,生意上你帮我很多,生活上,我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用客套,”时薇笑了笑,在他的轮椅前蹲下身,“你是老板,我是雇员。我可是拿报酬的。无论公事私事,你也没欠我一分一毫啊。”她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我去叫黎叔来。” “时薇,”他唤住她,“你把我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打开,里面的帖子交给明蓝,让她按信封上的地址亲自交到那个人手上。还有,今晚不必急着回来,就说……晚上有你陪我。” 时薇看了一眼信封的样子,疑惑道:“是酒店开幕的请柬?你特地让明蓝送去,可见不是一般的客人,要不要我备一份礼物,让她连同请柬一同带去?” “这倒不必,我和他不讲究这些。” 时薇没有再多问,从床头柜里拿了信封便走。 在卧房门口,她忽然停下,轻轻说了一句:“江淮,你能把明蓝推多远?” “有多远就多远。” 第2章 天空蓝 车停在了会安古镇的停车场。明蓝走下车,让司机不必等她,说办完事她会自己叫车回岘港。司机是岘港当地人,个子不高,人长得清清爽爽,约莫三十五六岁,英语口语还过得去,简单地交流没有问题。因为越南人平时称呼很少连名带姓,明蓝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胜”。她和江淮、时薇则按中国人的习惯,叫他阿胜。阿胜刚开始的时候称呼她“Miss Jian”,后来熟了,便单叫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蓝”。他们来岘港已经大半年了,阿胜甚至学会了简单的中文,除了发音有些荒腔走板,倒也有些模样了。 对于明蓝的话阿胜显然不太同意,结结巴巴地说:“蓝,江先生说等。” 明蓝心想,江淮想和时薇享受二人世界,有心让她晚些回去,她自然不会扫他的兴,只是怎么好意思让阿胜下不了班。她心一横,便说:“我今晚想住这里。” 阿胜声音高了一个八度:“江先生没有说。” 明蓝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拨了江淮的电话。 接电话的竟是时薇。明蓝听到手机那头的女声,足足愣了两秒后说:“时薇,麻烦电话给江淮。” “哦,黎叔在帮他洗澡。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和他说一声,我今晚会住在会安,一会儿我就让阿胜回去,你们要用车也方便一点。” 时薇沉默了片刻:“我还是让江淮自己听一下吧,你自己跟他说……” “不用了,”明蓝苦笑了一下,“和你说也是一样的。你替我转达吧。——也不是多大的事。” “……好吧,你自己小心。”时薇说。 明蓝冲着阿胜晃了晃手机:“OK” 阿胜摸摸后脑勺,憨厚地笑了笑,与明蓝道别发动了车子。 明蓝从包里拿出时薇转交给她的信封。这个信封她认得,是下周酒店开幕晚宴的请柬。请柬上有一串地址和名字。明蓝没有问时薇究竟江淮让她找的人是谁,江淮让她做的事,她向来都不问缘由,只管执行。 从停车场出来,明蓝走了一段路,遇到几个把车停靠在路边的三轮车夫,便把地址给其中一个看,想顺便问问怎么去。谁知架不住车夫殷勤地拉生意,考虑之后,她觉得若能因此早点办完江淮交托的事、把帖子送到也挺好,也就同意坐车了。 这种名叫XICH LO的三轮车仿佛成了越南的一张名片。其最大的特色是乘客的座椅在前,车夫在后面蹬车。据说这还是源于法国殖民者的发明。这样的设计可以避免车夫身上的汗臭味被风一吹熏到后座的乘客,又使得乘客在沿途观景中视线不受到阻碍。 明蓝早些年从书上见过这种三轮车的介绍,当时她就心想,这世上的人最擅长做也最乐于做的事之一,一定包括把自己的同类划分“三六九等”,古往今来,人类对于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所思之细,简直匪夷所思。 当年她拿着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旅游画册,把这段关于越南三轮车的介绍和图片指给江淮看的时候,一时嘴顺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江淮听了以后,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说:“明蓝,人喜欢这么做,大概也是因为人本身能真正左右的事太少了,所以才会在有限的事上逞能耐。人的际遇总是不平等的,能平等的只有人格;又或者,我们应该这样说:人的际遇虽然不平等,但是人格总是平等的。——无论境遇如何,你要记着这一点。” 明蓝抱着书坐在他的轮椅前,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这让她尴尬,两只手慌乱地合上书,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永远不会忘记江淮当时的样子。他颤巍巍地抬起不能举得太高的右手,虚虚地托了托她的下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想的哪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看,我是个四肢瘫痪的人,连自己的肢体都不能自由支配,难道我和你的人格就不平等了么?要是连人格都不能平等,我又该依靠什么力量才能活下去?” 明蓝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贬低自己,避免她想起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他想告诉她,她与他之间,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至于际遇,他们各自被命运拨弄,她和他比谁又比谁好多少呢?她的心又暖又痛,抱住他的膝头痛哭。他的手掌温柔地覆盖在她的后脑勺上,柔软而炽热。 那年,她十七岁。那个时候,江淮的话不多,可待她却是暖暖的。她觉得出那份暖,和后来的疏远冷淡迥然不同。当然,除了她到江家的头一年,他对她极为排斥,后来的他对她从来谈不上有什么不好。只是,也许是突然、也许是慢慢地,他离她又远了。他依然和她说话,却不再谈心。 三轮车沿着秋盆河缓缓前行,停在了一户越南传统式样的庭院前。店招牌是中文的两个颜体字:“垂云”。明蓝下车后付了车资,便往里走。 看得出这房子的第一进被装修成一间茶室。纯木结构的建筑,雕花的飞檐向上微翘,颇有几分古意。看得出来,这不像是今人刻意仿古的建筑,倒确是有些年头的老房子了。三面开窗,通风敞亮,其中一边的飞檐下竖着几根廊柱,长廊里也和屋内一样摆上了桌椅。空气中既有茶香、也有咖啡香,混在一起竟也极为融洽。这也不奇怪,如同越南的城市街头常见的法式殖民风格的建筑,也常与当地人自建的窄窄瘦瘦的楼房相邻比肩,非但不觉得杂乱无章,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要不是有江淮交待的事在身,她还真想悠悠然地在这里喝上一杯滴漏咖啡再走。这些年,她一个人外出闲逛的时间极少。不止是因为江淮需要她的照料,潜意识里,她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惩罚自己。她让自己不得闲空,不允许自己有过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她把生活的重心,几乎全部放在江淮的身上。要不是这几年,江淮身边有了时薇,她的存在对他有时反而成了一种打扰,她几乎是与他形影不离的。 她没有坐下来,而是直接把信封拿给一个服务生看,用英语问她她要找的人是否住在这里。服务生的英语还不错,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告诉她“先生出去了”。 明蓝问她,先生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对方答:晚饭前通常会回来的。又说可以帮她转交信封。明蓝想也没想便婉言谢绝了她,江淮的原话是要她亲自把帖子送到,她就只能亲手把东西交到对方手上。 ——她不需要知道这帖子的收件人有多重要,也不需要问江淮为什么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亲自送帖,她只要把事情办好就是了。 就在明蓝犹豫到底是在这家店里点杯咖啡坐一会等那个人,还是出去走一走晚点再过来的时候,那个服务生主动告诉她,先生其实就在河对面的一间铺子里。过了桥走两步就到了。如果她急着去,她可以在门口指给她看。到了那家店,随便问个店里的人,就说是找“庆”的,都知道是谁。 明蓝不甚感激。按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她上了一座小桥。正赶上学生放学,不止各种肤色的游客人头攒动,更有好些当地学生的小摩托和自行车同时过桥。并不宽阔的桥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到了河对岸,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店的招牌。看样子是一个裁缝铺,五颜六色各种质地的布匹码得整整齐齐,门口的塑料模特身上套着两件奥黛样衣。店铺里有一个店员在帮客人拿着皮尺量尺寸,一边量,一边给坐着的另一个店员报数字。 明蓝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做生意,便在一旁候着,想等客人走了再问。既来了,她就在店里随意地转转,看看各种料子。她自然没有闲情逸致为自己定制什么越南国服,只是忽然想起曾听人说越南的棉布不错,轻薄细腻,正适合炎热的气候穿。而且会安的裁缝是出名的,倒不妨在这店里挑块步,给江淮做套睡衣,让他穿得更舒服些。 江淮喜欢纯色的料子。明蓝便跳过那些有印花的款,单在纯色的面料中选。灰色的太老气、白色的太素净、黑色看着闷热、挑来看去,还是蓝色系的好。明蓝的手指在一款薄棉布上停留,那款布的颜色像是清晨刚刚泛蓝的天空。 一抬头,明蓝发现先前在店里量尺寸的客人已经走了。店员笑盈盈地走过来,用带些软糯口音的英语问她有什么需要。她询了价,又问店里除了奥黛是否也做男式睡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把江淮的大致尺寸报给了店员,吩咐她做得略宽松些。她想,反正是睡衣,也不用太合身,舒服才是顶要紧的。 登记送货地址的时候,铺子尽头一个布帘掀了起来。明蓝起先也没特别留意,直到这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她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个人,穿着白色带暗细条纹的短袖衬衣,下面是一条炭灰色的长裤,右手拿着一根短棒。掀开帘子的那一刻,那根短棒伸展开来,一头轻轻触到了地板上。 ——那是一支盲杖。 第3章 似曾识 那个人有着好看的眉眼——尽管他的眼睛因为失明而缺乏焦距,眉头也轻蹙着,脸上带着一点茫然和谨慎的神情,他依旧是个清秀俊朗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明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店员告诉她,后天会把做好的衣服送达。她晃过神来,微笑接过店员递给自己的存根单。想起来这家店最初的目的,她用英语问道:“庆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Khanh?”店员一愣,指着大门外远处的背影说,“刚刚走出去的就是他!” 明蓝小小地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江淮要她找的人是一个盲人,她险些与他擦身而过。向店员道过谢后,她忙追了出去。 许是这一带的环境对庆来说已经很熟,他走得并不很慢。明蓝见他上了桥头,便在几步之外唤了一声:“庆!” 他停了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一辆摩托车打他身边蹭过,他听到声音想避让的时候,已经迟了半拍。 庆手上的一叠纸撒了一地。他蹲下身,摸索着去捡。明蓝见状慌忙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检查一边问:“没事吧?”因为紧张,她脱口而出的是自己的母语,也忘了对方能不能听懂。 “没事。”这个叫“庆”的男人竟然也回了句中文。“能不能帮忙把我的曲谱捡一下。” 明蓝把他扶到桥边安全的地方,安慰他道:“你在这儿别动,我一定帮你全部捡起来。” 那些纸上带着密密麻麻细小的的凸起,明蓝想,那大概就是盲文点字吧。 “你也小心车。”庆说,握着盲杖的手有些不安地小幅划了几下地。 好在没有起风,那些纸张没有被吹到河里,明蓝将它们全部捡起后,轻轻掸了掸灰尘,又一张张叠齐后才递还给他:“喏。” 他伸出手,却没有一下子拿到那叠纸,明蓝责怪自己的粗心,连忙一手轻捧住他的手,一手把捡起的盲文曲谱小心塞到他手上。 “谢谢!”“对不起。” 他们两个同时说道。 几次说话,彼此都是说的中文,明蓝问:“你是中国人吗?” 没想到,庆也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明蓝和庆都轻声笑了起来。 “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庆调整了一下盲杖,一只手摸了摸桥的围栏,确定了方向之后,腕关节左右摆动,向着桥对岸迈开了步子。 明蓝原是想问他要不要她帮忙扶他过桥,又觉得贸然开口,反而会惹人不快,也就紧跟着他向前走,边走边说:“我是听裁缝铺的人说的。这次来,是我……是有人托我把一张请帖亲自交给你。” “托你的人是谁?” “江淮。”明蓝说。 “原来是他。”他的唇向上翘起,微笑让他的眼睛有些眯起来,原先显得有些清冷的气质多了三分暖意。 他的眼睛明明是无神的,可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在他听说“江淮”的名字后,明蓝觉得他的眼底骤然一亮,有一种由衷的快乐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眸光。 明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庆先生,需要我帮您看一下帖子的内容么?” 庆把帖子递给她:“多谢。” 她把信封拆开,打开里面的请帖一看,顿时明白了什么,把请帖交还给庆,拉过他的手,让他的手指轻轻覆盖在帖子上。原来,这帖子竟然是专门为庆制作的,上面都是盲文点字。 “难得江淮先生费心了。” 明蓝这会儿回过头看装着请柬的信封,才发觉,信封上不光用钢笔用越南文写有收件人姓名和地址,右下角处也有一行细小的凸起。 “请去我店里坐一下吧。”庆说,“谢谢你来这一趟。呃……”他打了个嗝楞,“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明蓝。”她说,“简明蓝。” 他们已经过了桥,“垂云”的匾额近在咫尺。南庆突然停下来,脸孔有些发白。 前一刻还是春风和煦,这一刻却颜面结霜。明蓝有些摸不透面前这个叫“庆”的男人。 “对不起,我……”他的声音和手上的盲杖一样微微发颤,“我刚才忘了数步子了。”他顿了顿,“你能不能扶我回店里?” 原来是因为这个!明蓝不由怜惜这个男人,他还那么年轻,斯文有礼,而且,既然是能得到江淮重视的人,必然有出众之处。可惜却目不能视,走在路上随时都会遭遇危险。 “当然。”她应道。 回忆了一下过去见过的别人搀扶盲人过马路时的情形,明蓝将庆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在他的身前,慢慢带着他往“垂云”走。 店门口便有人迎接他,神情恭敬。 他的手从她的肩膀上移开。明蓝回过头,道:“庆先生,帖子我已经送到了。就不继续打扰了,再见。” 他的双唇紧抿着,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想得出神。 明蓝也不好意思直接走,只好站在原地等他的回应。 “简小姐……是吗?”他的声音里有些难以揣摩的压抑,“麻烦你跟江淮先生说,酒店开幕那天,我会准时去的。”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侵袭过来,许是因为知道庆看不见,明蓝盯着他的视线有些肆无忌惮。可是,她还是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的中文说得这样好,很有可能是中国人,又或者是曾经在中国生活过很久的越南人,如此一想倒也不无可能曾经会过面。 于是她忍不住问:“庆先生,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不是在中国生活过很久?你……你的全名是?” 他的唇再次抿起,似乎有什么是他不愿提起的。这一发现让明蓝也有些尴尬,心里暗怪自己多事。 他的眼睫毛低垂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客套的笑意:“我姓阮,”他说,“阮南庆。” 他并没有回答她问的第一个问题。不过明蓝也不打算再问第二遍。 “对了,”沉默了一会后,南庆说,“你也和江先生一样住在岘港市区吧?” “是的。” “你开车来的吗?” “是江淮的司机送我来的。” “车是停在停车场吗?那我让人送送你。” 明蓝本不想特意说起自己今晚不回岘港市区的事,如今为了不要麻烦到南庆,不得不如实相告:“谢谢你,阮先生,事实上我准备在会安住一晚再走。这里的夜景据说很美的,我……我也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南庆淡淡地笑了笑:“我也听说是这样,会安的灯笼很著名,到了晚上,还有放河灯许愿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处走走。” 明蓝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想道歉又怕太露痕迹,反而刺痛别人的弱点,只好默然。 “只是今晚恐怕会有一场大雨。”南庆仰起头,仿佛在向天空寻找什么,目色中却仍然一片虚空,“你知道,岘港的雨季黄昏后,经常下雨。” 明蓝看着天上厚重的积雨云,像是验证着南庆对天气的推测,不由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盲杖:“一般人只知道瞎子的听觉和触觉很灵敏,其实,不止是听觉,嗅觉也是。虽然雨还没有下,可我已经闻到空气里有雨水的气息了。” 她的话让明蓝的心绪有些黯然,身体残缺的伤痛,不是外人的三言两语可以安慰,这一点在江淮这里她便已经感受至深。这个阮南庆比江淮更加年轻,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与无尽的黑暗相伴。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几眼,他的瞳仁漆黑,眼眶微陷,浓密的睫毛让眼睛显得深邃。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竟然是失明的! “可惜我店里的客房都满了,不然倒可以请你住下。” 要不是南庆开口,明蓝简直完全忘了要克制自己毫无忌惮的目光,南庆虽然看不见,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仆人呢。她收回自己的视线,也收敛了一下心神,道:“阮先生你太客气了。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他迟疑了两秒,轻轻点了点头:“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明蓝觉得他的神情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夜色中的秋盆河上飘起了五颜六色的河灯,小小的烛火随水波荡漾而摇曳。明蓝也为自己买一盏河灯,点燃之后,却并未放入河中。望着那些飘向远处的一朵朵“莲花”,她只觉得无限感伤。她的愿望并不多,可每一个都是那样沉甸甸的,那样单薄的纸河灯恐怕承载不动。 她看着身边将河灯缓缓放入水中的男男女女,他们虔诚许愿,笑颜如花,似乎真的相信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而她,是个连许愿资格都没有的人。 她轻笑了一下,眼泪落在刚买的河灯上。 仿佛只是几秒钟的事,酝酿了整个下午的积雨落了下来,从零星的小雨迅速变成了豆大的雨点,汇成雨柱倾倒向地面。雨势借着风势出乎意料地猛烈。前一刻还兴致勃勃赏景的游人,此刻大多只顾匆忙地跑向就近的屋檐。也有对出行准备充分的人,撑着雨伞,仍笃悠悠地在岸边行走。 明蓝想起要避雨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淋得半湿。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让她觉得有些凉意。她抱着双臂站起身来,留下那盏河灯在岸堤上。被雨水浇灭的河灯被风掀起,打了个漩跌入了秋盆河中。 明蓝忽然有些不甘心,掉转身,追着那盏灯走了好远。 那盏“莲花”一直盛开着,尽管那中间没有烛火。 她停住脚步,阖上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神啊,如果我还值得您满足我一个愿望,您一定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如果只能实现唯一的一个愿望,那个愿望只会与一个名字有关。 第4章 月亮门 在会安的雨季碰到突如其来的雨水,倒也不用太犯愁:卖一次性雨衣的小摊不一会儿便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抓住他们等待已久的生意契机。 明蓝在附近小店的遮阳棚下躲了一会儿雨,见雨水暂时没有收势的样子,便冲去最近的摊位买了一件雨衣。天色已近暗了下来,她觉得与其干等着雨停,不如尽早找一家旅馆投宿。 一连走了好几家旅馆,都被告知客房已近住满。无奈,她掏出手机,想问问江淮的意思,可否让阿胜接她回去,却发现手机因为电池耗尽已经自动关机。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垂云”咖啡馆的门口。她想了想,阮南庆是当地人,对会安一定比较熟悉,或许可以请他帮忙找一间有空房的旅馆,总好过她漫无目的地在雨中挨家挨户寻找可以投宿的地方。即使他不能帮忙,进去暂时避避雨,喝杯东西解解渴也是好的。 她脱下雨衣,在房屋廊檐下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杯滴漏咖啡和一碟米纸卷,并且请服务员帮忙,叫一下南庆先生,说是自己有话要和他谈。 “我很抱歉,恐怕现在不能。”身着果绿色奥黛的女服务生含笑礼貌地应答,“先生练琴的时候,是不见任何人的。 明蓝没有再强求,只问了句:“你们营业到几点?” “凌晨一点。” “谢谢。” 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从屋檐上成行流淌下来的雨水。明蓝看着褐色的咖啡从漏孔缓缓滴入杯中,与白色的炼乳混为一体,忽然觉得周围尽管宾客如云,各自欢谈,却依旧好宁静。时间在等待中并不显得漫长无趣,反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闲适。空气中有一种咖啡粉与炼□□织的甜腻香气,令她并不急于啜饮,仅仅是呼吸,已经让她陶醉。跟随江淮久了,她也曾品尝过更为高级的咖啡,却没有像今天这样纯粹美好的快感。 她一连叫了三杯同样的咖啡。她几乎忘了她来“垂云”的本意。直到客人稀少,只剩一两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已是夜半,过不多会,这家店便要打烊了。 今夜的雨格外绵长。雨水虽然小了,却一直淅淅沥沥地飘着。明蓝叹了口气,招来服务生结账,顺便问道:“南庆先生练完了琴了么?” “还没有,”对方把钱收好,笑了笑,“你听……” 说完,便自顾自往收银台的方向去了。 明蓝原本也不打算再打扰南庆,被店员一说,倒忍不住竖耳倾听。夜色中,除了雨声沥沥,树叶沙沙,似还有某种乐器之声翻过矮墙,从不远处的月亮门内透出来,如泣如诉。 明蓝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扇月亮门走近。传入她耳中的曲调越发熟悉,音符敲打在她的心间,像一场记忆的雨,冰凉入髓。 那曲子……她的手掩住嘴,压抑住即将脱口的惊叹,却忘了拭去眼角滚烫的泪珠。 她不会记错的,那是江淮的曲子! 《檐前雨》——江淮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瘫痪后唯一的作品。明蓝还记得,当这支曲子完成后,他让她取来他受伤前最珍爱的二胡,命令她在他当着他的面用刀劈毁的情形。她抱着那把二胡,摇着头哭到颤抖,不肯挥刀。 最终她还是把二胡砍成了两段。因为,江淮用平静到令人心碎的声音说:“从今往后,作为音乐人的江淮已经死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留下了一些曲子,证明我活过。而这把二胡的存在,却只能提醒我,江淮……已经死了。” 月亮门后,是两条石板小径,尽头各自通向一栋木结构的建筑。左手边的一栋像是新建的仿古建筑,几盏彩色油纸灯笼挂在廊檐下,二楼的房间窗户也大多透着光。明蓝张望了一眼,隐约看见进门处有一个半人高柜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奥黛的服务生模样的姑娘,看样子像是旅馆的前台。而右手边的小楼黑黢黢的,借着小径上的路灯和对面楼房的灯光才看得见一些轮廓,一楼的某一间房的雕花窗开了一半,琴声便是从那里头传出的。 明蓝走到廊檐下,在那扇窗前伫立。琴声更清晰地飘进她的耳中,在静静的夜里与沙沙的雨点声交织在一起,恍如呜咽。 那一瞬间,明蓝已经忘了那弹琴的人是谁。恍恍惚惚间,总觉得那黑暗中的影子是江淮,是江淮在拉他的二胡,在奏他最珍爱的作品!望着从那屋檐流下的雨水淌落到廊檐前的一缸碗莲叶上,她才体会到用“檐前雨”三个字命名这首曲子是那样贴切!她不太懂音乐,可是她读懂了江淮的忧伤。他的忧伤甚至不是“无边丝雨细如愁”那样轻忽飘渺的清愁,而是一场下了很久,不知何时才会停止从屋檐向下流淌的滂沱大雨! 琴声骤停,她心神一乱,不小心碰到了窗户。 屋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是越南语,但明蓝猜想他可能是在问谁在外面。她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溜走,却听到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的声音,想到他眼睛不便,万一走急了摔一跤,就成了她的罪过。于是,她忙应道:“是我。” “蓝?”南庆的声音里是一种肯定而非询问的口气,接着,他缓步继续向她靠近她。 南庆走近窗沿,因为离外面的路灯近了,明蓝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穿着一套灰色系的丝绵睡衣,手上没有拿盲杖。 “对不起,我在外面听到琴声,忍不住就……” 南庆摸索到窗子的把手,把窗子开得大了些:“你知道这曲子是谁作的吗?” 她的心蓦然一痛:“我知道,是江淮。”她的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南庆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玩味的表情,迟疑了一下,道:“你是因为这是江淮的曲子,所以才会走进来听的,是吗?” 明蓝楞了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妥当。最后,她斟酌着回道:“是因为江淮的曲作得好,也是因为你的琴弹得好。” “没有好到能让人流泪的地步吧?”南庆笑得有些冷淡。 明蓝下意识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却让南庆的笑容里多了些轻蔑的味道。她意识到南庆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却灵敏地察觉到她的失态了。 她有些懊恼,甚至有些生气,这个阮南庆,凭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和表情来对待她?碍于他将是江淮的贵宾,她不好与他起冲突,还是早点离开为妙。她匆匆丢下一句“打扰了”,便想提腿就跑。 “等等!”南庆喊道。摸着窗棂,转个身沿着墙走,不见了人影。“我给你开门。” 她终究心软,又走回去。 她冲着窗口轻喊了一句:“喂!” 门开了,南庆扶着门框,说:“请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谈。” 明蓝走过去,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房中。 “差点忘了。”他抬起手,摸索到墙壁上的一个开关,按了下去。整间屋子亮了起来。刚在暗处待得有些久,明蓝甚至觉得光线有些晃眼。原来这屋子也有安灯,想来是方便客人和仆人进出所装。 明蓝其实是有些心虚的,毕竟今晚的事是自己冒昧在先。她决定不管怎样,先给人家诚挚地道个歉。“阮先生,我知道你练琴不喜欢被打扰,我也是一时忘情,希望你能原谅!” 南庆一张黄花梨木的靠背扶手椅前停了下来,双手向前探出,摸到了椅子的边缘,慢慢落座,“你用了一个很有趣的词……”他并没有指明是哪一个。 随后,他似乎有意忽略了她的道歉,而是转向了另一个话题,“我们才第一天见面,你就叫了我好几种称谓——啊,最新的叫法是‘喂’。 我看我们彼此还是直呼名字好。我们这里一般都是叫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你如果觉得不太习惯的话,你可以叫我‘南庆’,我也可以叫你‘明蓝’,这比叫什么‘先生’、‘小姐’要自在多了,你说呢?” 明蓝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纠结的,便说:“我同意,南庆。”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化为勉强的一笑:“名字其实只是个符号,可以什么实质的意义都没有,比如我今天可能叫‘南庆’,昨天或许是叫‘北哀’。明天又或许是叫‘东欢’或者‘西乐’了!”他的语气骤然转得肃然,完全不似刚才嬉笑的口吻,“你呢?你一直叫‘明蓝’么?——简明蓝?” 和白天时的彬彬有礼相比较,明蓝觉得夜晚的阮南庆简直有些神经质。大半夜的,把一个近乎陌生的女人请进屋子里,就是为了讨论这样无聊的问题么? 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太好——大雨连绵、投宿无门、又听了这勾起她伤心事的琴声,这种种都让她心烦意燥。如今还要陪一个陌生人探讨不知所谓的话题,她只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 “我叫简明蓝,”理智让她仍然保持着礼貌克制,“从未改名。”虽然这个名字有时甚至让她感到耻辱痛苦,可这毕竟是她的父母亲自为她起的名字,他们已经双双离世,也未曾留下任何纪念品给她。只有这个名字,可以伴随她的终生。 第5章 梦须醒 江淮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手执二胡,起立谢幕。年轻的他穿着一袭青色长衫,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等待他的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二十岁的他不仅是知名音乐学院民作系的高材生,还已经在当地最好的音乐厅举办了二胡独奏音乐会,且所有的演出曲目均出自他自己的创作。等待他的将是更高规格的演出以及音乐碟的录制出版计划。没有人会怀疑,他绚丽的人生才刚刚展开帷幕。 换好衣服,他离开后台。车已经在音乐厅的后门等候。他弯身坐进车里,母亲吕明舒的手握着他的手,脸上是骄傲而温暖的笑容。 接送他去酒店的车开得很平稳,离酒店只有三五分钟的路程了。然而车子刚刚驶上高架的斜坡,突然间,一辆逆向行驶的车朝着他们迎面撞击过来。司机打了个方向盘,可是没有避让开,随着车里人的惊呼,两辆轿车各自飞了起来,一同坠下了斜坡。 疼!锥心裂骨的疼!他张了张嘴,却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 “阿淮!阿淮!” 母亲的声音好远、好远!江淮努力了半天,眼睛只开了一条缝,从鼻腔到嘴里都弥漫着血腥的滋味。血还在不停地从头顶往下流,将他的视线遮蔽。 “阿淮,妈会救你!”母亲撞击着变了形的车门,将他拖出了车厢外。 他完全不能动弹。任由着母亲一瘸一拐将自己背出了好远。在走出十多米远后,吕明舒终于体力不支,连带着儿子一起匍匐倒地。 “轰”地一声,轿车爆燃起来。火光一片。江淮耸了耸肩膀,试着抬起手臂去牵母亲的手,可是却做不到。“妈!”他发出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呼唤声,这便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与此同时,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的声音,瞬间淹没了他微弱的哀叫。 梦中如潮的掌声退去,只有窗外的雨水,在这个夜里响起。 “妈!妈!”江淮抬高右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了几下。 “江淮!”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包裹住。 是谁?他睁开眼睛,轮椅前站着的人不是母亲,而是时薇。 他抽回手,把手放回轮椅的操纵杆上:“你怎么还没走?” 时薇道:“如果我走了,今晚明蓝回来了,你又怎么说?” 江淮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什么时候我做事需要给她交待了?” 时薇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她说:“已经不早了,你看你都睡着了,不如我帮你到床上休息吧。” “我现在就在休息。”江淮说,“每时每刻我都是处于‘休息中’,差别只不过是瘫在床上、还是轮椅上而已。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是吗?”时薇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些急躁和愤怒,“你不要忘了明天上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岘港的酒店就要开幕了,这家酒店虽然是你江家的生意,但你也必须考虑一下所有酒店职员为这家酒店所付出的心力,接下来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拜托你这种时候不要对自己的身体太任性好吗?” 江淮静静地看着她,几秒后,操纵轮椅往床的方向驶去。 时薇替他理平了床单,拉开毯子,用一旁的提升机把江淮转移到床上。 床头便是一只控制整个房间所有开关的遥控器,时薇刚打算按下关灯键,江淮说了句:“帮我再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时薇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之前她已经在江淮的授意下打过好几遍明蓝的手机,可每次都是关机状态。 她又拨了一遍明蓝的号码,仍然是关机。她看到江淮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嘴唇明明抿得紧紧的,样子却像要吃人。 “明天一早如果明蓝还没回来,让阿胜去会安找一下吧。” 江淮说:“帮我叫阿胜来,让他现在就去。” “现在?” 江淮叹了口气:“这个时间确实太为难人,我会当面跟他道歉,也会补偿他。可是这件事不能耽搁,这么大雨,会安对她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现在她的手机也不通,也不知她会不会出事。” “你不是让她去找一个人么?也许可以打个电话直接问问他去,看看对方是不是知道她的行踪。” “我并没有那位先生的电话,我们只通过E-MAIL来往过,是一种接近于神交的状态。”提起那个人,江淮的神情里有一些仰慕和欣赏,只是转瞬间便被另一种焦虑的神情取代了。 时薇不再多话,立即拿出手机,拨打阿胜的电话,她开了免提,随后把电话凑到了江淮的嘴边。 江淮用英语对阿胜说:“对不起,阿胜。我有件急事要让你做,你去一趟会安,想办法找找明蓝。可以先去一家叫‘垂云’的店找一位南庆先生问问,她是几点离开的,有没有说晚上会去哪儿。”如果找不到,就四处转转,尽量找到她。” 他向时薇示意可以收线了。待时薇放好电话,他看着天花板轻轻地叹了一句:“只怪我吩咐她的时候太欠考虑。” 时薇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他说:“江淮,你若欠考虑,便不会那样吩咐她。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那个人就是我了。” 江淮苦笑了一下:“时薇,你说的这句话,确是实情。” 时薇挂了电话,替江淮把毯子掖了掖,虽然这里一年四季都是炎热的,可因为江淮受不得寒,屋里的冷气开得并不高。 “我走了。”时薇起身,把遥控器放到他的右手边。 “太晚了,你留下去客房睡吧。”江淮抬起眼睛,看着时薇说。 时薇说:“你是为了故意让明蓝看到我在这里才留我住宿的?” “不是。” 时薇笑了笑:“那么你的好意,我欣然接受。” 南庆朝着明蓝站立的方向略侧了测头,仿佛是在捕捉她的讯息。像是感知了她的不悦情绪,他对她说:“你别介意我刚才的冒昧。只是你的名字让我想起在我看得见的时候,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他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太大的起伏,“深深浅浅的蓝色,我都非常喜欢。可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明蓝是怎样的一种颜色了。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也几乎全忘记了……” 明蓝望着他的眼睛,暖黄的灯光下,依旧是一片空茫的神色。她不忍再看,调转了眼神,视线恰好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手上。南庆的两只手交叉握着,指尖微微颤抖。她忽然一阵心疼,之前隐约的一丝不快被抛到了脑后。 “你……是后天失明的?”明蓝咬着唇,有些发怯地问道。 南庆回答地倒很坦然:“是的,在我十五岁那年。” “是生病么?” 他迟疑了两三秒:“是一场意外。” 明蓝本想问可不可以治疗,可再一想,如果可行的话,南庆也不会至今仍然失明。于是,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进来那么久,我也没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南庆起身走到一张桌边,摸到茶壶和水杯后,倒了一杯茶,却并不端起来,“请自便。” 明蓝本想说,时间不早,她打算告辞了,可现在他亲自为自己倒好了茶,她倒不好意思就这么走了。出于礼貌,她走过去,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自己随便坐,”南庆道,“我听说,江淮先生的身体也不太方便?” 明蓝放下茶杯,幽幽地点了点头。一刹那又想起,南庆看不见她的动作,便开口说道:“是的,他的行动不便,要不然,我想他一定会亲自来拜访你的。”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是江先生的……”可能觉得这样提问太过不妥,南庆掩饰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看不见,生活中少了很多乐趣,人也变得八卦起来。还请原谅一个瞎子的好奇心,你完全可以不回答我的。” “我是他的特别护士。”心里有些异样的失落晕染开来,明蓝也用一笑遮掩过去,“有时也帮他处理一些别的私事,类似于生活秘书或者保姆之类的。” “你是学护理出身的?” “是。”当年高考,她毫不犹豫便填报了护理专业,为的便是成为江淮一生一世的护士——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志愿,她从未后悔。 “看得出来,你对照顾江先生很用心。”南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了叩桌面,“哦不,我应该说,我听得出来,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护士。” “我能帮他的很有限。”明蓝颓然道,“他这十多年来活得很辛苦,也许我不该那么说,但我想,你一定是他很重视的好朋友,因此你一定能够了解,他有多苦。” “我想我多多少少能了解一些。不止是因为我们神交已久,而且,如你所见,我们一样是深受残障之苦的人。” “对不起,我不该……” “如果你说的这些就能让我难过,那么世界上我听不得的词就太多了。”他回到刚才的座椅上坐下,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刚才好像说,江淮先生这十多年来活得很辛苦?你的意思是,他是十多年前……” “也是意外。”明蓝的眉头锁起来,双手掩住脸庞,“一场不该发生的意外!该死的意外!” “明蓝?”南庆朝前面伸了伸手,侧过耳朵对着她的方向,“你在哭?” “对不起!”她失控地奔出门外。 “简明蓝!”许是因为对屋里的陈设很熟悉,南庆追出去的脚步并不很慢。 可是屋外的石板路有些滑,他没有带盲杖,走得又急,追出了几步后,还是被沾了雨水的青苔滑倒了。 第6章 夜虽深 明蓝听到南庆倒地的声音,慌忙回过身来扶他。 路灯下,她看他一身浅色睡衣被泥泞污染,雨水将头发弄得扁塌,如此狼狈的模样让她连开口问“你有没有怎么样”的话也于心不忍。任由他搭着自己的肩膀,她领着他回到屋内。环顾四周,进门处有一个毛巾架,她取下一条毛巾,替他擦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南庆避了一避,摸索到她手上的毛巾,红着脸轻声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明蓝此时才瞥见他手上的擦伤,从手掌的侧面到手腕处,破了一块皮,血水虽被雨水冲淡了,可整个一片都是红红的摩擦伤。 想到他这一跤也都是因为她情绪失控跑走的缘故,明蓝颇感歉意和不安:“你的手破了,骨头有没有伤到?” 他一边拿着毛巾给自己擦脸,一边说:“我想没事。” “药箱在哪里?” “真不用了。”他淡淡地说,“我的伤我自己有感觉,不要紧。” 她也没有勉强他,只说:“至少去清洗一下吧。” “嗯,你稍等我一下。”他伸出手,晃了晃,摸到了毛巾架的位置,把毛巾挂了回去,像是就此确定了自己的方位,转过身,朝着一个房间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会,他从房里走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棠紫色的丝质睡袍。 明蓝见到他换了睡袍,蓦然记起现在的时间已经实在不便继续逗留在这里。谁知南庆竟像早就知道她要告辞,早先一步说道:“你预订了哪家旅店,我派人送你过去,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走在路上毕竟不妥当。” “我……我没有订到房间。”明蓝嗫嚅道。 “那么你打算回岘港?” 明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南庆靠着卧室的房门,半仰起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是并没有考虑太久,他把头转向她的方向,说:“要是你今晚不打算回去,我这栋楼倒是有一两间空房,你随便选一间住就好。只是我这里也不常有客人来,这两间客房打扫得不勤,也许不如酒店的干净。” 说实话,明蓝对于他的提议是有些心动的。毕竟,在这样的深夜里,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比流落街头强。只是她与南庆不过是一面之缘,他的这份好意,她是否领受得起呢? “嗯?”可能是长久得不到她的回应,静默让失明的他有些不安,他朝着毛巾架的方向走过来,“明蓝?” 她朝他迎过去:“我在这里。”她极其自然地轻握住他的小臂,自己并无所察觉,“我只是在考虑你的建议。” “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叫醒我的人,开车送你回岘港。” 明蓝大惊:“我可不想别人恨我扰人清梦。” 南庆笑起来:“所以你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不是么?” 明蓝微微抬起脸,第一次发觉,这个男人的笑也可以很明媚,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 “客房在二楼,走道的最后一间是洗手间,也有淋浴。这房子虽是老房子,内部却是改装过的,住起来也算方便。”南庆说,“一楼的灯我也不会关,你要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下楼找我。” “谢谢你,南庆。”她由衷地说,“我先上楼了,你也早点休息。” “等等,你来——”南庆说,“去我的卧室拿件干净的衣服,你的身上也湿透了吧?” 明蓝想,这时候要是婉拒倒显得自己矫情,不如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好意。 明蓝看着南庆打开他的衣柜,里面从深到浅悬挂着一套套搭配好的衣服,从白色到灰色再到黑色,都是外出时穿的常服。他拉开底下的三个抽屉,里面则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依然是从浅色到深色的排列。只是颜色丰富了许多,不再是单调的黑白灰,可能是因为在家穿着,不那么需要忌讳搭配出错的问题。 “你自己拿一套吧。” 明蓝没有刻意选择,把左手边抽屉最上面的那件取了出来,向南庆说了句谢谢。他们互相又道了遍晚安,她才走出他的房间,朝着二楼去了。 雨声渐止。南庆把卧室的窗打开,随后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头顶的木质吊扇缓慢旋转着。 夜风吹得庭院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偶尔会有雨滴从树叶间坠落,击打在庭院中那几缸碗莲的水面上。 客厅的灯应该还是亮着的吧?他睁大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可什么也看不见。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仅存的一点光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消失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反正,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光感,也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而在普通人眼中,有或者没有那些光感,他也都是一个瞎子。 他带着一种认命的情绪,从床上爬起来,把卧室的门合上了。用力过头,声音有些大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还是终究有些不甘心。 可是他必须接受失明的现实。 他享受过十五年的五彩世界,但兴许要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生活超过五十年。 五十年?多漫长啊!如果注定要活得落魄,那还不如立即死去!在失明的最初,他真的曾经想过自戕,可是,骤然失明的他几乎寸步难行,更别说找到自杀的工具。他不吃不喝,试图用绝食的方法“得偿所愿”,最后几乎是靠营养针救回性命。 即使过去那么多年,他的耳边时不时仍会响起母亲在他出事之后歇斯底里地冲着父亲大吼的音: “为什么不肯拿钱赎他?为什么不肯拿钱赎我们的允初?为什么要报警!” 父亲哭了。他听到他呜咽的声音,沉闷而克制。 “不是说你会把允初当做你的亲生儿子吗?我懂了,这全是我的错!是我的罪!在你心里,始终还是把他当成外人的是吗?” 父亲终于为自己争辩:“不是!雨涵,你不能用这样的话来指责我!四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们的钱也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何况,当时的我觉得,报警救回我们儿子的把握更大!雨涵,原谅我,原谅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把我的眼睛挖给允初!” 南庆的母亲最终也没能原谅她的丈夫。抑郁症令她神智日益不清。早先精神状况好些的时候,她还能偶尔笑笑,陪着儿子一起学摸盲文,说些宽慰的话,给他削水果吃,到后来,她彻底无法摆脱心理的阴霾,身体里所有的细胞似乎都在指向一件事:想死! 终于有一天,她趁着家里佣人不察,拖着南庆到了阳台上。那天的太阳很大,母亲的脸凑得很近,强光之下他隐隐约约看得见她的轮廓。 母亲很轻柔地对他说:“允初,跟妈妈一起去好不好?妈妈会永远保护你。” 他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氛,怯怯地问:“妈,你要去哪里?” 母亲翻身坐到阳台边沿,一只手仍然牵着他。 “你也过来。”她把他的手放在阳台栏杆上,“坐上来啊。” 他摸到了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烫的栏杆,心里一惊,缩回了手。然后又摸索着摸到母亲的膝头,他按住她,惊慌失措地大喊:“妈!你快下来!来人哪!快来人!” “这样不好吗?”母亲的话音出气地冷静,“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会很残忍的,允初,妈不想你留下来受罪!你是妈妈的儿子,你只是妈妈的儿子,你懂吗?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你一个人该怎么走下去呢?难道你宁愿在这个又黑又冷的世界里痛苦地活着吗?” 他来不及思考便冲口而出:“我要!妈,我要!” “是吗?”母亲的手攀上了他的脸庞,捧起它,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兴许软弱的只是我自己吧!允初,妈妈对不起你。” 只是转瞬间,母亲手上的温暖消失了,他被一股大力挣开,再伸手,只抓到一片虚空。 失明的打击加上母亲在他面前自杀的冲击,让他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失语症”。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父亲拿他也毫无办法。父亲?——他还能继续称呼他为父亲么?如果不是因为他出了这件事,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得知自己原来并不是叶名安的亲生子。母亲临死前说的话言犹在耳“你只是妈妈的儿子,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他再也不能挺起胸膛,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这个家里以过去的身份生活下去。 四十万,他叫了整整十五年父亲的人,因为不肯付出四十万元的赎金,导致了他双目失明的惨剧。他能怪他吗?他不能!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悉心照顾、培养了他十五年。即便在他五岁那年,母亲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他也没有半分厚此薄彼。平心而论,他应该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可是,他却再也无法对他敞开心扉。 也许,叶名安也感觉到了。在这个家继续存在下去,只会让他的这个“儿子”越来越封闭自己,又或者,他本身也无法忍耐两人同住一个屋檐却没有任何交流的煎熬。母亲去世三个月后,在叶名安的请托之下,他被带离了叶家,随远嫁越南富商、膝下无子的阿姨去了越南。 从那时起,他的名字由“叶允初”,变为了“阮南庆”。 第7章 情本贪 踏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一缕晨光,明蓝走下木质的楼梯。只见南庆已经坐在餐桌边正对门的椅子上,仆人正在桌旁摆早饭。 许是听到她下楼的动静,南庆招呼道:“你醒了?过来吃饭吧。” 明蓝走过去,仆人为她拉开了座椅。她对于这份殷勤觉得有些受之不起,忙谢过坐下。南庆的面前的餐盘里已经摆好一条切好的法棍,右手边则有一杯咖啡。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早饭,我让人西式和越式的都准备了些。你随意。” 果然,桌上除了法棍和咖啡,还有米粥和河粉、油条。 明蓝说:“我吃粉就好。” 南庆说:“你知不知道怎么让河粉变得更好吃?” 明蓝老实地说道:“我来越南虽然也有些日子,却从没在吃上下功夫。这种事,我并不讲究,也不懂。” “做人不能不讲究。”南庆认真地说,“要想别人待你好,你得先学会待自己好些。记得,吃粉的时候,挤些柠檬汁在汤里,很清新爽口。要是你喜欢,还可以在汤里泡上些撕碎的油条。” 明蓝虽然对他的话不以为意,仍是照做了。尝过之后,果然美味。 “滴了柠檬汁的河粉很好吃,油条也很鲜美。”因为南庆的眼睛看不见,为了让他知道她照着他说的方法做了,她特意这样告诉他,又道,“你要不要来一碗?我帮你加柠檬汁?” 在她说话的间隙,仆人将南庆的手扶到咖啡杯的边沿,他点点头,仆人撤开了手,退下了。 “不,谢谢。”南庆说。 “你不喜欢吃粉?” 南庆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些羞涩的表情:“不是。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不晓得你会不会笑话我。” “我想我不会。” “一个人的时候或许会吃,你在我就不好意思吃了。” “为什么?” “因为吃汤河粉之类的东西时,总是难免会有油水溅到脸上,有时候还会捞空——太狼狈了。” 明蓝顿时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像是知道她的暗悔,南庆笑笑说:“嘿,别这样,我没有那么敏感。” 明蓝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虽然很浅,却是真诚和煦的。相反的,她却觉得自己的打量有些偷偷摸摸——这非常不寻常而且多余。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法棍,样子极其斯文。抿咖啡的时候,也都很小心。一顿饭吃下来,只有一些面包的碎屑落在他放在腿上的餐巾上。 整个早餐的过程中,他们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明蓝却从一开始多多少少的局促不安中放松下来。可以说,这顿早餐她吃得很愉快。 “抱歉,我还有事,就不能陪你多坐了。我已经安排人开车送你回去。”他从餐椅上起身后说,“你千万不要说什么麻烦、推辞的话,都安排好的事,你坦然接受便是对我而言最方便的结果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蓝只有接受他的好意。“好,谢谢你,南庆。下周你来‘月河’的时候,我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到时,我来好好招呼你。再见。” 南庆微微愣了愣,旋即面色如常:“再见。”他轻轻地说,随即有些仓促地转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明蓝倒也没太在意。她已经给他添了麻烦,怎好再耽搁人家的正事。仆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跟着他走出屋子,一直走到“垂云”大门口的一辆轿车前。 钻入车内,她拿出一张‘月河酒店’的卡片递给司机。因为江淮行动不便,为了处理公事不至往返疲惫,就把酒店靠沙滩的其中一套独立的二层别墅改造成了他的住所。司机点头表示知道,发动了车子。 明蓝刚走上二楼的走廊,便闻到了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黎叔从江淮的卧房里匆匆走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头虽然套了垃圾袋,另一头却还露出一截白色的无纺布,上面有些黄色的斑迹。 黎叔见她上楼,冲她先是点头,又摇头,叹了口气,往楼下走去。明蓝心下已经有些明白,眼泪落下后又迅速被她擦掉,她奔向江淮的卧室。在门口,她撞见了时薇。 明蓝拉过时薇的胳膊,小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江淮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他的肢体功能虽然丧失已久,可是通过训练,两便已经能够基本控制,很少会严重的失禁。 “痉挛。”时薇哽咽道,“上半夜他一直没睡,今天凌晨的时候,我起夜时听到他在房间里呻/吟地很痛苦,进去一看才发现他浑身痉挛得厉害。我给他吃了药,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稍微睡了会儿,可能是药力的关系,他醒来后发现自己……” 明蓝深知,那些扛痉挛的药不止会让江淮嗜睡、还会刺激他的肠胃功能,所以很少让他服用。好在这几年,他锻炼得勤快,也注意保养身体,肢体甚少发生痉挛的状况,因此也很少吃那些抗痉挛药。这些,时薇知道,江淮自己也知道,若不是痉挛发作得厉害,他们也是不会轻易乱吃药的。想到这点,明蓝不由埋怨自己,为什么昨晚不早点赶回来?扪心而问,她在外“躲了”一夜,难道真的仅仅因为服从江淮的命令么?不,不是的!那里面有“怄气”的成分,她是憋着一股气这么做的。多么可笑!她有什么立场这么做?她不过是江淮的护士,连病人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护士,又算什么? 她刚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却被时薇拦了一把:“明蓝,莲姐在帮她清理,你还是先不要进去了,免得他不高兴。” 明蓝道:“你忘了,我是个护士,照顾病人是我的职责,江淮他身体不好,需要帮助,这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 时薇的手放了下来,冷冰冰地说:“可你知道,他昨晚为什么会突然痉挛?”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的好护士一夜未归。而且,我们一遍一遍地打你的电话,却始终打不通。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轮椅上,一直等到你半夜十二点还不肯上床休息。他怕你出事,甚至派阿胜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会安满镇子乱转去找你!明蓝,你好……” 明蓝连为自己辩解的勇气都没有。她只觉得心中痛悔: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以江淮的身体,怎么能在轮椅上僵坐大半宿呢?更何况还要担心着她的安危。恐怕这一夜都没有休息好吧?可是江淮,你明明不能原谅我,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你的谅解,可又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甚至不惜作践自己的身体! “对不起,时薇!”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直接对江淮说抱歉,可是她又必须把这份歉意表达出来,这份难过和内疚,她便只能对他的未婚妻说出来,“我没有尽到护士的责任,没有照顾好他。害他受苦,我真是……” 时薇还没来及表态,裴姐从房里走了出来,对时薇和明蓝点头致意后,说道:“江先生请明蓝小姐进去。” 明蓝忐忑地踱进了房间,却不敢走得离他太近。江淮半卧在床上,脸色几乎和他身后的白色靠枕一样苍白。房间里打着并不太低的冷气,还开着一扇窗通风,可仍然有一些淡淡的异味没有完全散去。 他偏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珠转向她的方向,可仍然没有正脸看她,只幽幽地说了一句:“你站得那样远,是因为我身上不好闻吗?” 这句话让她崩溃,她几乎是扑向他的床头,把脸孔深深埋入了他的毯子里,痛哭着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 江淮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抬起手碰她一分一毫。“你昨晚去了哪儿?” “我……我在会安啊。”她抬起脸来,心痛而又贪恋地望着江淮,“你让我去的会安,你让我……晚些回来。”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懊恼也有压抑的愤怒:“可我并没有让你彻夜不归!” 是的,他没有!明蓝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对不起,我想太晚回来,反而会打扰你们。就和时薇说,直接在会安住一晚,第二天再回来也挺好的。”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接到。”江淮说,“事后时薇也和我说了,可是等我们打给你,想让你尽快办完事回来的时候,你的电话就已经打不通了。” “我的手机没电了。”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江淮咬着唇说,“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随身都要带一块备用电池。”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吻虽然是凶凶的,可在明蓝听来却觉得很温暖,她禁不住带着欢喜的神色点头道:“好,我下次知道了。” 江淮看了她一眼,眼光转眼间又冷淡下来。“你出去吧,叫时薇进来。” 明蓝的心也跟着冷下来。——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外人,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要说江淮落到如此地步是拜自己父亲所赐,就是为了待她如姐妹、如友人般的时薇,她也不该奢望得到江淮的垂爱啊。江淮他是个善良高贵的人,所以才对她仍然保有着一份关怀,记挂她的安危。这已经非常难得,她还有什么资格祈求其它? 当她退出房门,与时薇面对面的时候,她为自己一刹那的非分之想感到羞愧。 第8章 爱难言 “把门带上,谢谢。”江淮只瞥了时薇一眼,便阖上眼睛,整个人像是刚刚经过一场困斗,显得虚弱不堪。 “正好我也想找合适的时机进来和你商量,十点的会要不要推后?”时薇关紧房门后,边走边说道。 “不要。”江淮说,“酒店开幕在即,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搁进程。何况,从我这里到会议室不过几步路,我还撑得住。” “可是……万一你……” 江淮一咬牙,用右手去扯身上盖着的薄毯,扯了好几下,最后直接用胳膊的力量才完全扯开。 时薇一看,顿时不再提出异议。白白的纸尿裤在他修长的身体中间如此刺眼。这些年他因为有良好的服侍和复健,肢体萎缩的并不算厉害,甚至这样的“防护装置”对于已经形成自律性膀胱的他来说也已经很少用,除非是出远门,亦或者是身体状况极端不佳的时候。时薇怎会不明白,在他而言,这是多大的耻辱和不堪。 压下心中的痛惜,她佯装无事般很自然地替他盖好毯子,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到他的床前:“江淮,有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要说,你还当明蓝是当初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吗?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有独立的思想、行动能力,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坦白说,像昨晚你那样的担心是有些过火了。我不妨再多说一句话:你想放手,就干脆彻底一点。” 江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力感:“我对谁都能隐瞒,在你面前却总是无所遁形,所有的掩饰也都成了笑话。我想对明蓝好,可我更不想对她好。你说的没错,她是个大人了,她早就是个大姑娘了!在她十八岁那年,我突然发现我不再能坦然地面对她,而她竟也似乎对我这个废人有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就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和她保持距离!可是,我能怎么做?除了对她冷淡、让她对我绝了那样的念头,我还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我能凶神恶煞地对待一个对我悉心照料的女孩子吗?我能用恶毒的语言刺激她回想起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吗?我还能怎么做?我也是个人,瘫痪的只是我的身体,我也有心,可我没有力量去追随我的这颗心!咳咳……”他说得渐急渐快,便有些喘咳,受伤之后,虽然万幸中的万幸他可以自主呼吸而不用使用呼吸机,但只要一次性说话太多或者语速过快之后,就会有些喘不过气的症状。 时薇从椅子上急跳起来,伸出手替他抚摸胸口:“你别急,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解释。我只是为你可惜、也为明蓝可惜。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你们已经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总想,要是……要是你们在一起,说不定也挺好的……” 江淮的气息稍平,苦笑了一下:“怎么会好?我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形你也不是第一天看到,你我都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好了。” “你别忘了,这几年,可都是她在贴身照顾你。她有嫌弃你吗?” 他眯起眼睛,笑得充满怜惜:“以她的性子,当然不会。别看她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的固执劲比谁都足。她认定要做的事,不管多苦、多难,也都会二话不说扛下来的。这其实是个很大的弱点,这样的人特别容易钻牛角尖,我妈就是抓准了她这个弱点,所以才能把她吃得死死的,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了本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过赎罪。她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照顾我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所以,不管她面对的是一个多么麻烦的病人,她都不会有一丝埋怨的。” 时薇松松地握住他的右手,很轻却很严肃地问他:“江淮,我很想问一件事。” 他的脸上是了然的表情:“你想问,在我心里,到底有没有把她父亲的罪记到她的头上?” 时薇点了点头。 “没有。”他说,“一次也没有。” 时薇像是早就有了答案,并没有露出惊异的神情。 “时薇,”江淮抬起眼,很温柔也很真切地与她对视,“你和明蓝都是很好的女孩子。以后,你们俩互相扶持着,一定能过得非常幸福。” 这句话却让时薇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诧异之色:“我以为……你会认为一个开口和你谈条件、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是廉价而肤浅的。” 江淮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问我,我有没有这样想你,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同样一次也没有。” “江淮,你是个大傻瓜吗?”时薇抬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淌下来。 “我自认为还是个头脑比较聪明的人。”江淮笑了笑,“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我只是恰好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裕之家。而你——踏实、努力、年轻、有抱负、又有才干,你缺少的是一个机遇和第一桶金。之前有一句话你说错了——你说你以为我会觉得一个开口和我谈条件、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是廉价而肤浅的,你忘了?是我主动找的你,是我主动开的条件,我并不是随机地在街上拉一个人来收买,而是觉得,你可以成为一个可靠的‘同盟’。你懂我的心,也关心明蓝的幸福,而我也十分愿意帮助你缩短实现梦想的路。时薇,你记着,即使你从我那里获得金钱,你也无需自卑!那是我乐于提供的回报,也是你该得的报酬!” 散会后,酒店的中高级职员纷纷起身离开会议室。江淮抬起右手,试图揉揉酸涩的眼皮,却怎么也无法抬高手臂。虽然右手的复健比较成功,这样幅度的动作,在平时也可以做到,可今天他感觉身体特别不听话,早上吃的药令他整日精神不振。为了参加这个会议,他甚至不顾明蓝的劝阻,喝了一大杯咖啡强提精神。纵是如此勉力,在会上也发生了几次走神。多亏时薇反应够机灵,不着痕迹地弥补了过去。 明蓝一直坐在会议室的外圈座椅的角落位置。对于酒店的事,她从不插手,只是尽着照顾江淮的本分。最多也就是江淮在家办公时帮忙打打文件、按照他的指示回复一些邮件。她向来佩服时薇的办事能力,特别是到了岘港之后,她看着她一手一脚和江淮一同把一片工地变为一家豪华酒店,再具体到人员的招聘、培训,媒体的宣传、各相关部门的搞定,时薇居功至伟。时薇就是凭着她的实力,让那些对她的升迁窃窃私语的人们闭了嘴。 坦白说,当年江淮宣布与时薇订婚时,她很震惊。那种震惊的感觉甚至盖过了失望。在他们的好消息传出以前,他们俩丝毫没有恋爱的迹象,连她这个几乎与江淮朝夕相对的人都不曾发觉端倪。时薇爱江淮吗?——她这样怀疑过。可是很快,她便为自己存有这样的怀疑感到羞耻。 也许她和江淮都是感情内敛的人。然而那份由心而发的关怀是无法伪装的。她有女人的直觉,知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心动时是什么样。时薇是一个工作中作风强悍的女子,可她看着江淮的时候,眼神是柔软的。好几次,她看到她偷看他的样子,匆匆的一瞥中便蕴藏着痴迷、崇敬、怜惜等种种的情绪,如果有人见了这样的眼神仍然感觉不到她的爱,那才真是瞎了眼。 很多时候,时薇对待江淮比她这个护士还要细心。 会议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明蓝看出江淮脸色不好,还没来得及过问,时薇便已经站到他的轮椅背后,替他轻轻揉按起了太阳穴。 “头疼了是不是?”她的声音低柔。车祸之后,头疼也是后遗症之一,这几年虽不频发,可只要天气骤变、压力太大或是前一晚没睡好,便容易诱发。 “还好。”他说。“就是觉得困。” “那我们早点回去,你补个觉,兴许就能好。”时薇皱了皱眉,“不过我一会儿走不开,刚刚会上说的事,还得亲自安排一下。让明蓝陪你回去吧。回头我来看你。” 江淮说:“我的身体这样,酒店的事也多亏有你帮我。你不用操心我,老毛病了,休息够了自然没事。” 时薇垂下为江淮按摩的双手,走到他的身前,突然脱下身上的短外套,弯下腰来,把它披在江淮的腿上。“这一路回去,海风大,你刚闹过不舒服,还是要注意别让腿受凉。” 虽然她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明蓝觉得这里毕竟是亚热带的天气,江淮又是通过轿车往返,且只有三分钟的车程,说是会受凉那也有些夸张了。不过,情侣之间关怀过度,也是种情趣,她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你这又是何必呢?”江淮掀起时薇外套的一角,却被她轻轻按住了。她冲他摇摇头,对明蓝说了句“麻烦你”后转身离去。 明蓝把江淮的轮椅调成手推档,将他推出了会议室。 江淮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丰田艾尔法。不仅有可以360°旋转的座椅,后车门也可打开,从无障碍坡道上可以将轮椅直接推入。因为只是极短的路程,为了方便,江淮没有从轮椅转移到真皮车座上,而是直接从后车门进入车内。明蓝替他绑好了安全带,从离开会议室到进入车内,他一路没有说话。明蓝只当他身体太疲劳,也就没有在意。 直到进入车内的那一刻,他说:“替我把时薇的衣服收起来。”他的声音低下去,“你叠的时候,也注意着些,别把自己弄脏了……” 明蓝反应不慢,只是面上强忍住不露出情绪,从江淮的腿上把时薇的外套拿开,不出所料,裤子上果然已经有了一滩小小的湿痕。 “呵……”江淮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只要一夜失眠、一颗药丸或者是一杯咖啡就能把一个还算‘体面的瘫子’打回原形。” 明蓝把时薇的外套放到空着的座椅上,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防晒衣,盖到他的轮椅上。 “江淮,”她既温柔又很严肃地对他说,“有人跟我说:要想别人待你好,你得先学会待自己好些。而你呢?明明已经有人对你那样好、那样珍惜,你难道不该更珍重自己一些么?你怕弄脏时薇的衣服——没关系,可以用我的;可你别再说那些自轻的话,那是辜负了时薇待你的一片心啊。何况人最大的体面是在内心,而不在于身体,不是吗?” 江淮怔怔地看着她,蓦地笑了:“明蓝,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他的笑很少有这样的温度,既没有攻击性、也不带嘲讽或者冷冰冰的气息,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宽慰神色。明蓝的心跳有些快,垂下头道:“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也一样。” 第9章 海上帆 岘港“月河酒店”是江家在东南亚地区投资的第一家豪华酒店。整间酒店装修风格并不以奢侈华丽取胜,而是营造出一种欧式田园与东南亚海岛风格相结合的清新自然情调。酒店百分之九十的客房朝向面向大海,住户可享有私人沙滩。而今天酒店的开幕晚宴也没有把客人拘束在封闭的宴会厅内,而是选择在海滩上进行。 剪彩仪式上,江淮不顾身体不便,不止亲自出席、发表致辞,还亲自执剪,全程笑容满面。明蓝知道,以江淮素来的性子,他并不喜欢抛头露脸,只为了尽到他作为酒店拥有者的一份责任,才不得不出席这个仪式,纵然心里排斥这种场合,面上仍要显得怡然自得。 剪彩结束后,人群被服务人员引导去酒店内部。整个现场空荡起来。江淮却没有跟随众人进入酒店,而是操控轮椅,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人驶过去。 早在剪彩仪式开始之前,明蓝已经看见了那个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袖口戴着两枚精致的银色袖扣、合体的黑色西裤将他的身材衬得格外挺拔。 服务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手持盲杖却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刚要上前招呼却被江淮轻声阻止了。 “阮先生。”轮椅停在南庆的身前,“谢谢你能来。” 南庆并没有问对方是谁,微微笑道:“江先生费心了,百忙之中还派了司机来接,实在不必如此。”说着,伸出右手。“你好,很荣幸受到邀请。” 江淮也慢慢伸出右手,有些吃力地握住了他:“我们认识也算很久了,今天终得见面。荣幸的是我。” “彼此荣幸。”南庆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眼眶弯起两个小小的弧度,显得他的笑那么发自内心。“既然你说我们相识已久,若是不嫌冒昧,还是彼此称呼名字吧。” 江淮说道,“我也正有此意,南庆。只可惜今天不是我们聊天的最好时机,来日方长,希望你常来这里做客。你的乐器和其他乐团成员已经安排进了演出准备室。如果去到那里发现有任何不便不妥,请千万不要客气,及时告知才好。晚上的演奏,我很期待。明蓝,你替我带客人去准备室。”跟着,他调转轮椅,和时薇先行进入酒店。 南庆略一欠身,恭敬而不失分寸。对于明蓝的在场并没有显得意外,只说了一句:“明蓝,麻烦你了。” 明蓝说:“应该的。”不知道为什么,独自面对南庆时,她有些尴尬。 南庆收起折叠盲杖,淡淡地说道:“请带路。” 明蓝“哦”了一声,将南庆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样的速度可以吗?”明蓝的语气和她的步子一样小心翼翼。 “可以。”他说,“照你平时走路的速度就好。” 明蓝自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加快脚步,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大约是怕南庆觉得自己怠慢了他,明蓝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今晚你要弹的是江淮的《檐前雨》吗?” 南庆骤然停下了脚步,明蓝因为心理没有准备,差点与他的身体撞上。她因为担心他出了什么问题,便跟着一回身,两个人本来就前后挨着没多远在走,这样一来,她与南庆的距离就变得极近,她的头顶几乎擦到了他的嘴唇,他温热的呼吸吹到了她的额头上,她的心莫名一乱,脚底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他听到了她的动静,偏着头辨识她的方向:“明蓝?”他向前伸出手,却没有握到她。 “我在这儿。”她主动牵起他的手,“不好意思,刚才差点撞上你。” “哪里?明明是我。”他笑了一下,“对了,你刚问我的今晚的曲目,我还没有回答你。” “其实也不……”她想说,其实也不需要回答,她既不懂音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他不需告诉她太多。 “我要弹的是我自己写的一首曲子,叫《海上帆》。”他说,“江先生的《檐前雨》好虽好,今天这样的场合却不适宜。你说呢?” 明蓝道:“你说得没错。”她这时才得知,原来,南庆不止是一位演奏家,还是一位作曲家!他的考虑周详,《檐前雨》这首曲子的意境凄婉,更适合一人独奏,孤芳自赏;绝不适宜在热闹欢庆日子里被众人聆听。 这次的酒店开幕式的演出,除了南庆,受邀的还有一些越南知名的艺人,节目可谓多彩纷呈。明蓝却无心观看。她和时薇虽然同时陪伴在江淮左右,但因为时薇是酒店的重要职员,主要精力便须放在替江淮应酬、招待到场宾客的事宜上。因此明蓝便得格外留心江淮个人的状况和需要,别说看演出,就是食物也没怎么开动。 为了这次宴会,江淮曾经亲自驾驶电动轮椅在沙滩上“走”了一遍,确认自己可以无障碍通行的范围,以免在宴会当日出丑人前。饮食方面他也极其谨慎,可以说,虽然现场的食物丰盛,他却没尝几口。虽然有时也会礼貌地与人碰杯,却浅酌即止,客人也都看得出他的身体状况特殊,未有勉强劝酒的。 趁着近旁无人,明蓝拿着一碟鲜虾水果沙拉,送到他嘴边说:“你不能什么都不吃。” 江淮道:“我不觉得饿。”他说的从某方面说也是实情,他的受伤位置甚高,麻痹的不止是他的肢体,也令他的肠胃丧失了饥饿感。 “可事实上你的身体已经饿了。”她的口气难得地强硬,“宴会一时散不了,你还得撑下去。” 江淮说:“替我戴上袖带吧。” 明蓝从轮椅暗格中取出一副万用袖带,很迅速地把它戴在了江淮的手上,又取来一个粗柄的小匙,插入袖带中。一只手仍然托着盛有沙拉的盘子,保持在江淮取食比较方便的位置。江淮虽然的脸上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把这一小盘沙拉吃完了。 “水。”明蓝把盘子放到一边,端了一杯纯净水递给他。 江淮满脸抗拒:“我刚吃的沙拉里也有水分,我现在不渴。” “你今天的饮水量不够。”明蓝怎会不明白他的顾虑,可是,她却不能不为他的健康着想。 这一次她没有劝导成功。江淮冷着脸道:“我宁可接受一个不合格的护士,也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听话的下属。我再重复一次——我不渴。” 明蓝黯然不语。时薇可能是应酬完了客人,刚好在这时走了过来,明蓝瞅见她,便迎前一步,把水杯伸向她,几乎是把杯子硬塞到她的手上。她眼眸低垂,强憋着泪意道:“江淮交给你了。” 她虽跑开,却始终离得不远,站定之后,目光仍然锁定在江淮那边。时薇拿着那杯水,似乎在劝他饮下。他也终究接过了水杯,喝了几口。 那一幕带给她的感觉是复合而矛盾的:她既感到宽心、又觉得失落。她不愿多作无谓的分析,她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多余的,她没有必要在跑回江淮那边去了。 她望着夜潮起伏的大海,整个头脑都是空空洞洞的。周围那么热闹,却都与她不相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幅宏大华丽背景上多余的一点,被别人忽略已是最好,即便被看到,也不过是败兴的一笔,不提也罢。 蓦然响起的乐声随着潮声一同飘入他的双耳。很奇怪,她并没有刻意去看舞台,心里却已经感知到奏琴的人是谁。 回头,果然。 她站得离他并不近。只是灯光出色,她仍然一眼就清楚地看到了台上的南庆和他的琴。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琴。竹制的琴身横卧在琴架上,左端有一细长的摇杆,琴面上只一根弦。只见南庆左手握着摇杆来回摆动,右手用一挑棒挑动琴弦,在他的双手协作下,琴声袅袅而出,余音缠绵,经久不息。明蓝对音乐虽所知甚少,但在江家的时候,也曾看过一些关于音乐的书籍,这种叫做“独弦琴”的乐器她还是知道的,这种古老的乐器,起源于古代的骠国(今缅甸),如今已经成为越南民族乐器中重要的一种。 南庆的身边还有其他几名乐手,分别掌控其他乐器,除了一张十六弦筝和一只海螺是明蓝认识的,还有些越南的民族乐器,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望着台上,顿时有些新奇,不知不觉,她向着舞台的方向靠近,而乐声愈发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十六弦筝在曲子的最初营造出波光粼粼、风平浪静时的大海景象,而南庆演奏的独弦琴恰如模拟一叶孤帆从海岸边缓缓出航。 乐曲的第二段,海螺响起,顿时宛如海上的风被吹起。而筝声渐乱,弹奏者用左手扫弦,制造出一股强大的杂音,仿海上的佛狂风骤雨、带起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恶浪。独弦琴的声音呜咽而缠绵,如同迷失在海面上的水手的呐喊。 渐渐的,海螺声低下去、低下去,而筝的声音也从凌乱变规律而优雅动听。独弦琴的声音与此同时加大了力度,所有其它的配器成了真正的配角。明蓝甚至觉得能看见一艘经过风浪检验的帆船,虽然它的风帆可能有所损坏,可却仍然张着帆,姿态优美地行驶在碧蓝的海面上。水手只一个人,站在船头,一脸孤傲绝世的表情! 忽然间,明蓝的视线从琴弦上转移到了南庆的脸上,她听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特别响。那张脸,就像她臆想中的水手的脸庞。虽然他长得白净又文弱,一点也不像真实生活中的水手的模样,可无疑的,他是这首《海上帆》真正的“舵手”。 那种蕴藏在音乐中的力量,她这个音乐的门外汉也感受到了。 南庆的手离开琴弦,扶着琴架,他站起身,缓缓鞠躬。 她第一个鼓起掌来,并不是出于从众的礼貌行为,而是情不自禁地在为南庆的表演叫好。 如果不是已经事先安排了工作人员搀扶南庆,她几乎要冲上台去,亲自把他扶下舞台,顺便还有跟他说,她喜欢极了他的这支曲子,也爱极了他的演奏。 她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只看他对那个搀扶他的服务生说了句什么,说的是越南语,即使她离得近也听不懂。 曲终之后,她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转过身,准备一个人去靠近海水、又离人群远些的地方走走。这里的海岸很长,宴会虽然盛大,却也只是占用了极小的一段。她并不至于“无处可逃”。 “明蓝。”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已经离人群有些距离了。听到南庆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回过脸,也没多想南庆能不能看见就出于本能地勉强地笑了笑:“你怎么也来了。” 南庆先是把脸侧向一旁的服务生,对他说了句什么,待对方欠身离去后,他笑着说:“来参加宴会啊。还是你给我送的请柬呢。”一副不懂她说什么的样子。 明蓝也不拆穿,只说:“这里可不是宴会的场地了。” “是吗?”他提高了一点儿音调,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显得惊讶,“我不知道,我是让服务生带过来的。” “怎会?你没有跟他说,自己要去哪儿吗?”“月河酒店”的服务生也是经过挑选的,怎么可能如此粗心大意。 “说了,”他打开盲杖,自己慢慢地向前走了起来,“我问他,知不知道江先生的护士在哪里,他就带我跟着你过来了。啊,说起来,原来你正常走路的速度挺快的,我们追得挺吃力。” 这话让明蓝更觉不解:“你找我?” “这里的人,除了江淮,我就只和你最熟悉了。”他说得倒是一派理所当然。“今天他恐怕忙着应酬,正如他之前所说,并不是我们聊天的好时机。我也不想因为我而打扰他。” 明蓝觉得这话虽有牵强之处,但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叫南庆的男人,几次接触下来,是有些情绪反复的迹象,但总的来说并不让人讨厌。一个从少年时期起便丧失光明的人,能像他如此上进,没有过多耽溺于自卑自怜的情绪,已属难得。 明蓝看他盲杖点着沙滩,行走得出奇谨慎,加上她也怕他走进海浪里,便说:“你要是信我,还是搭着我走吧。” 南庆收起盲杖:“有何不可?” 明蓝放慢了脚步,领着他继续在沙滩上前行。 “我听了你的曲子。”她边走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特别感动。” “哦?”他说,“会让你潸然泪下吗?” “不会。”她老实地回答,“这首曲子的情绪不是这样。” “说说看。”他显得饶有兴味,“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说不好,只觉得我看到了那艘帆船,也看到了船上的人。” 南庆没有马上说话,少倾,他才道:“我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有乐评家评论我的演奏,大致的意思是说美则美矣,可是缺乏一点色彩。” 明蓝立即反驳:“那是他们不懂。” 南庆笑了。 明蓝觉得这是在笑自己外行人批评内行人,不由道:“音乐的色彩是什么?是简单外在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么?不是的!它是既立体又抽象的东西。他们一定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收了声,觉得自己太大意,完全没顾忌到触及了他人的缺陷。 南庆的眉头先是有些蹙起,似乎是在思考她的话,随后渐渐舒展开来。“我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我也这样想。” “我猜,今晚的星星一定很多、很亮。”他仰起头,对着天空“望”了很久。 “诶?”她跟着抬头,果然看到繁星满天。“好厉害啊!”她由衷感慨。 “因为潮声很美。”他轻声说。 明蓝闭上眼睛,耳畔潮声起落,舒缓如歌。 “你饿了吗?” “诶?”明蓝睁开眼睛,回头望着一脸天真无害表情的南庆,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人真逗,前一分钟还像个深沉的诗人,后一分钟便像顽皮的孩子。 “我饿了。”她说。 “那正好,扶我回去吧。”南庆微笑道,“我也饿了。” 第10章 论代偿 沙滩上虽然人来人往、杯筹交错,可在人群的一角,明蓝很快便觅到了江淮的身影,时薇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碟水果,用小叉喂他。江淮也几乎同时看到了她和南庆,略楞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只是做了个手势让时薇停止喂自己吃东西。时薇朝他们看了一眼,直接朝他们行进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们去了哪儿?表演一结束,江淮还想找阮先生聊聊的,原来和明蓝你在一起。” 明蓝有些支吾,被南庆抢了答:“我眼睛不方便,因此难得亲近大海,刚才弹完一首《海上帆》,有些感触,就一时兴起拉着明蓝小姐去海边走了走。江淮在前面么?” 时薇说:“请跟我来,他就在前面。” 南庆的手依然搭在明蓝的肩膀上,时薇瞥了一眼,又道:“不如让明蓝带你去吧,我先去招呼一下别的客人。” “请便。”南庆彬彬有礼道。 明蓝把南庆带到江淮的轮椅前。她和江淮对视了一眼后,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江淮先开的口:“明蓝,你先去吃点东西,顺便帮南庆拿一些吃的来。” “好的。”明蓝先是顺从地应道,接着又小小声地问了一句,“江淮你要不要?” 江淮的脸上浮过一阵阴晴难辨的神色,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好吧,你看着办。” 南庆缓缓将手从她的肩膀处移开。明蓝刚要转身去摆放食物的长台,见南庆还站着,便提醒道:“你的右手边有一张靠椅。需要我扶你坐下吗?” 南庆一面自己伸手去触摸椅子的位置,一面道:“不必了。”他摸出了椅子的靠背,很准确地坐在了椅面上。“谢谢,你快去吧,你是知道的,我可是早就饿了。” 明蓝的脚步声渐远。南庆道:“你知道吗?她不止是个好护士,还是一个对音乐很有感知力的人。” 江淮微微皱眉:“你是说简明蓝?” “还有谁呢?”南庆说,“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她在江淮你跟前久了,耳濡目染,对音乐也有了独特的见解?” “怎么可能是因为我!”江淮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如果你看得见,就会知道我离音乐的世界有多远。《雨声如诉》是我最后一盘专辑。这里面的其他曲子,是我亲自拉的二胡,而《檐前雨》……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拉琴了。” 南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折叠好的盲杖:“以《雨声如诉》出版的时间推算,你出事,也差不多是十多年前的事吧?”问过之后,他觉得这不是礼貌的话题,便说,“我……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想到……我的眼睛……也差不多失明了这么久。” 江淮望着远处朝这边走来的明蓝,迅速说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咳,明蓝过来了,这件事,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多提,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们以后再谈。” 南庆点头:“好。” 明蓝把其中一碟食物端到南庆跟前,让他的手摸到盘子的边缘,待他拿稳后,她轻握起他的手指,带着他的指尖在盘子里“走”了一圈:“盘子里是两个烤扇贝、我已经把肉给剔出来了;两个米皮春卷,不是油炸的那种,你拿着吃也不怕弄脏手。还有一点烤猪肉,猪肉下面我垫了生菜叶,你可以直接包起来吃。我没有盛太多东西,怕串味。不够我可以再帮你拿。” 南庆感激地笑笑:“你很细心。普通人恐怕不不知道怎么帮助盲人在陌生的环境吃饭。” 平时在家用餐,仆人总会先报一下菜名,随后告诉他餐盘的位置。他外出就餐的机会不多。不是遇到有些人太照顾他,把他的碗盘装得满满的:干的湿的、口味也不分轻重的一股脑儿倒在一起,也不告诉他碗盘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弄得他食不下咽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就是遇到一些没心没肺光顾着自己吃饭的人,搞得他只敢吃自己面前的那份食物,运气不好还会打翻这个、弄乱那个的。像明蓝这样既方便他就餐又顾忌到食物口味的,少之又少。 明蓝似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被赞扬的事,一边随口应了句“过奖”,一边已经麻利地撑起江淮轮椅上暗藏的小桌板,把盘子放在桌板上,又替他带上袖带,固定好餐具。 江淮说:“正如你所说,他的确是个尽责尽心的好护士。有了照顾我这样一个难缠的病人的经验,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南庆用手拿起一只春卷,咬了一口,咽下后笑道:“江淮,你是在向我们承认自己是个难缠的病人吗?既然如此,可以试着改变一点点,做个合作的病人,也减轻下明蓝小姐的负担。” 若不是南庆看不见,明蓝真想在江淮身后偷偷给他打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此时她也只好出声,有些怯意地道:“南庆先生,我只是个打工的,可别拿我说笑。”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别拿江淮开玩笑。——江淮从来不说笑的。 江淮冷哼了一声,语气却是带着虚弱和难以辨别的伤感:“我倒觉得,与其期望一个瘫痪十二年的废人做出改变,不如让我的护士直接换一份工作比较实际。”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他颤巍巍地举起右手,就着袖带上插/好的小勺吃了一口粥。他吃得不仅有些吃力,而且明显意兴阑珊。 “江淮!”明蓝和南庆同时出声。 明蓝瘪了瘪嘴,眼圈红了,没有继续说话。南庆却悠长地做了个深呼吸,缓缓道:“江淮,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感觉上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如果没有你做的音乐,今天就不会有一个被音乐救赎的阮南庆。同病相怜,感同身受,我当然了解你的痛苦。因为那种痛苦,也是我承受着的,甚至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都将继续承受下去。可我仍然没有办法接受你刚才的措辞!即使你不再能弹琴了,可只要你愿意,你依然可以写出像《檐前雨》那样动人的曲子,即使你选择放弃音乐,改走别的路,我看不见,可我相信我现在身处的“月河”不比岘港任何一家酒店逊色!废人?如果你是,那我又是什么?如果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们还能活成什么样子?” 江淮的声音有些哽咽:“抱歉了,我不该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你。”他将勺子对准米粥盛下去,可也许因为情绪起伏,勺子在碗底打了个滑。刚盛了一点的米粥又洒到了一边去。他苦笑了一下,“可是南庆,如果你看得到我吃饭的样子,也许你会原谅我的失言。” 南庆的口吻礼貌却透着一股并不买账的意味:“也许吧。我虽然看不到你吃饭的样子,你却能看到我吃饭的样子,如果不是明蓝小姐事先设想周到,我可能会比你更狼狈。” 明蓝犹豫了半天,依旧不知道该帮哪个说话。南庆说的话虽然透着严厉,却是句句为了江淮好,而江淮有江淮的苦衷,四肢不便、生活琐事几乎全要仰人鼻息的日子他已经忍受了十二年,要他保持一个健康乐观的心态,也未免强人所难了。 南庆拿起生菜叶包好的烤猪肉,三口两口吃完了,接着又说:“只是我已经接受了生活对我而言呈现出来的样子:它是不方便的、充满障碍的、甚至有时候是会人出洋相的——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想:啊……原来是这样的。接着我就会对自己说:它就是这样的。重复几次之后,我就会完全接受现实。——即便这里面多半有些逼不得已的成分,那也只好尽量在别处找些补偿自己的方式,有点类似于人体器官的代偿功能。”他偏过头,也不知是凑巧还是真的能感受到明蓝所处的位置,他眼睛的方向正好对着她的眸子,道,“关于‘代偿’这个词,我想对于学医出身的明蓝小姐应该很了解吧。” “某些器官因疾病受损后,机体调动未受损部分和有关的器官、组织或细胞来替代或补偿其代谢和功能,使体内建立新的平衡的过程。”明蓝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被下了咒语一般喃喃地道出了“代偿”的含义。 南庆笑得很温暖:“我并不太清楚专业的解释,以我自身的经验来看,失明之后,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格外灵敏,这未尝不是一种人体的平衡。”他说,“江淮,也许受伤之前,你立志做一个音乐家,从来不晓得自己也有经商的天分,可现在,你不也把自己家的酒店经营得很出色吗?” 江淮的眼里有碎光闪过,低头,他重新盛起一小勺炒饭,发颤的手臂终于够到了嘴唇,他张开嘴,把粥送入口中。因为不能完全控制好手臂的力量和方向,仍有一些粥水在嘴角流下半透明的痕迹。明蓝见状,忙用餐巾为他擦拭,他眼中的光芒渐褪,只留下一丝苦笑。 许是因为长久的静默,让南庆感到有些不安,他的脸上露出不知所措和抱歉的神色:“我是不是太多事了?我只是不想你太自苦。” “其实你说的未尝不对。只是我……还没有找到一种可‘代偿’我手足功能的方法。南庆,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对你坦白,你说音乐可以救赎你,它却无法救赎我,所以我放弃了它;至于酒店的生意,那是我让家人安心的道具,也是我维持尊严和体面的盾牌。” 江淮示意明蓝撤去食物。明蓝照做了,没有再勉强他多吃。收好了轮椅桌板,她抬起身,看见时薇朝江淮这边走过来。下意识地,她从江淮的轮椅前走开,绕到了南庆的座椅旁边。 时薇身边还带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看上去像是一对夫妇。站定后,时薇对着南庆道:“阮先生,原来您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您的父母也大驾光临,要不是他们跟我说,刚才在台上演奏独弦琴的人是您,我还不知道呢。” 南庆的脸色一变,摸着座椅的边缘,他局促不安地起身,用越南语对着来人说了一句什么。 那对夫妇中的妇人拉住他的手,也说了一句什么。南庆一边摇头,一边轻声回复她。之后,那个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那个妇人离开。整个过程,南庆显得礼貌而疏离。 那个妇人走了两步,回转过来,用中文对南庆柔声说道:“庆,我希望你记得,我们好歹是一家人,就算你不当我是你的母亲,我也总是你……。” 南庆僵立着,他的唇角微颤,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最后,他笑着说道:“您说什么呀,我们当然是一家人,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家里的老房子,并不是外面。我现在挺好的,做自己喜欢的事,交自己喜欢的朋友,我不回河内,只是因为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清静。再说,弟弟高中的学习紧,之后还要考大学了,我平时每天都要练琴,吵着他不好。” “那好吧,我就知道我也勉强不了你,”那妇人拉着他的手说,“你一个人住,千万当心。” 南庆主动反握住她的手,“妈,我知道。” 时薇的脸色有些尴尬,她显然也看出了南庆和家人间存在某种微妙的隔阂。在她正准备说些什么缓和眼下古怪气氛的时候,南庆却抢先一步说道:“不早了,我想我该先回去了。江淮,会安离此也没有多远,我知道你有你的不方便,但要是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招待你的机会。” 江淮笑说:“我自己倒也没什么,就是难免劳师动众一番了。” “只要你自己不嫌烦,相信其他人是乐于帮忙的。”南庆说。 江淮刚要说什么,双腿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要不是有束带的捆绑,他整个人几乎都要颠下轮椅来。明蓝和时薇同时发现了他身体的状况,扑到他的轮椅前,时薇先是按住了他的腿,明蓝则是一边柔声让他“放松”,一边给他做起了按摩,用拳头在他的小腿处由下往上不停的滚揉,他的腿肚子仍然轻颤着,只是相比比方才痉挛发作的那一刻幅度已经小了许多。 “不要……”在明蓝揉捏到他的足踝、准备脱掉他的皮鞋的时候,江淮费力地摇了一下头,平时瘫软无力的左手也微微抬起来,整条手臂的肌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地紧绷,手指向内蜷成一团,他一面用自己尚能控制的右手抓牢不听使唤、几乎要朝明蓝脸上挥去的左手,一面咬着唇,艰难地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推……推我回去。” 第11章 夏亦凉 黎叔听到急促的门铃响后迅速打开了房门。江淮一路闭着眼睛,汗珠顺着纸张一样白的脸庞滚落到脖颈上,牙齿几乎将没有血色的下嘴唇咬破。痉挛在停止过短暂的一刻后,又再度袭来。明蓝见状,等不及推他进电梯井,直接将他推到一张长沙发前,边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带,边吩咐黎叔和时薇扶稳他,以防他滑下轮椅。 束带散落在轮椅两侧,江淮的两条腿腿一瞬间就要因痉挛纠缠在一起,时薇分开了它们。明蓝托着他的腰部,和时薇与黎叔一起将他转移到沙发上。 时薇吩咐佣人莲姐打一盆温水过来。明蓝解开他的裤子上的纽扣,江淮的右手虚弱地合上了她,刚要张口却猛烈地呛咳起来。 时薇抚着他的胸口,眼中水光盈盈:“你要是不习惯让明蓝做这些,就让我来做吧。” 江淮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冷笑了一下,道:“她是个护士,伺候我是她的工作,我有什么不习惯的。虽然你的未婚夫是个瘫子的现实没法改变,可我至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做这些脏活。” 明蓝的手在他的裤头处停顿了一秒,一句话也没有说,继续手上的工作。 随着他两条腿的的痉挛,鼓胀的纸尿裤被一下下地挤压出淡黄色的液体。江淮闭着眼睛,眼角却有包不住的泪光,整个脸上写满心灰意冷。 随着明蓝撕开纸尿裤两旁的魔术贴,空气中的异味顿时变得浓重。“时薇,你转过去!不要看!”江淮的声音颤抖着,“我不想被你看到我现在这种可笑的样子。” 时薇听话地转过身:“我先上二楼给你铺好床。” 明蓝用莲姐打来的清水替他擦拭。江淮张开眼睛,看到的是她低着头专心的样子,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眼,她的唇抿得很紧。 “你……”他不自觉地张开口,说出了一个字后又沉默了。 她手上略停,抬起头,同样沉默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江淮的右手向里收了收,似乎是要握紧自己的拳头,却无力办到。 “没有。”她直起身,端起脸盆,洗了手之后,又去重新接了一盆水。 他仍然仰面躺在沙发上,见她过来,略微偏过了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做的那件事,你大概早就厌烦现在这份工作了吧。成天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和这样压抑的一个重残病人朝夕相对,是正常人的话都无法坚持那么久。” 她想了一下,道:“你就当我不正常好了。” “很好,”江淮的笑意苦涩而充满自嘲,“十二年了,我江淮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一个正常人变得和自己一样不正常。” 明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有句话叫做‘路都是自己选的’,这不关你的事。” 他的痉挛已经停止,这似乎让他稍稍有了些精神。听完她的话,他大笑起来,眼底透着凄厉:“我们的路,何尝是由自己选的?明蓝,你不需要可怜我,你我一样可怜。” 她忍住泪意,鼓起勇气望着他说:“或许对你来说,出事以后的一切都是被迫接受的,可对我来说,却并不是这样。从我决定跟随江伯母来江家赎罪的那天起,就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了。更何况……你知道我的心。” “你也知道我的心吧,我的心拒绝回应你。”江淮冷笑了一下,“你不要以为一个残废就该对你的怜悯和所谓的爱感激涕零。你以为你是在赎罪?你是在折磨我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成天在我眼前晃,只会提醒我那件该死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是谁把我变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明蓝的心仿佛被人重重地一击,她的手下意识地撕扯着毛巾的两端,久久忘了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的存在,对江淮而言只是种心理负担么?那个也曾对她展开笑颜,也曾对她温言细语的江淮,已经彻底消失了吗?这也难怪,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残疾、病痛煎熬下,他心中的恨意、不平、抱怨也会与日俱增吧。她怎还能奢望他给自己好脸色看? 他的生活中无小事,几乎每一件事都是费力而需要协助的。她一直用他需要自己的帮助来说服自己留在他身边的必要性,可她忘了,其实她能忍受这份并不轻松的工作的最大的理由,是因为她自己离不开他。——比起江淮对她的依赖,她对他的依赖更胜。江淮可以请到更优秀的护士来替代她,而她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替代江淮在她生命中的位置。 而江淮说出的话让她感到难堪,他非常明确地告诉她:她是在在折磨他!那不但否决了她对于他的全部意义,更是一种强烈的指责和控诉。她环顾四周,有种丧失立足之地的迷惘。 “你预备让我这样狼狈地躺多久?”江淮的眼光依然是冷的,“如果你嫌恶心、不想做,可以叫黎叔或者莲姐来。” 明蓝回过神,吸了吸鼻子说:“我先去洗个手,马上给你拿睡衣。” 明蓝倒掉了脸盆中的水。站在洗手台前,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愣了几秒后,才动作机械地挤压了一点洗手液,面无表情地揉搓了几下双手,打开水龙头,任由水柱冲洗满手泡沫。 即使要哭,也不该在江淮的面前!即使要逃,也不能让江淮以现在这样耻辱的姿态躺在沙发上。 她关了水龙头,把耳侧的发夹重新夹紧,走出了洗浴间。 二楼江淮的房间里,时薇已经铺好了床。气垫床上平铺了一张干净的隔尿垫,薄毯的一角被掀开,枕头上一个褶子也没有。 “需不需要我再给他拿张新的纸尿裤?”时薇问她。 明蓝说:“他最近出门的活动比较多,纸尿裤用得太勤了。这里天气又湿热,我刚才替他清洗的时候,看他的皮肤起了几个红疹子,在家还是不要用了。晚上我注意点就是。他这阵子也着实太疲劳了些,好好休息一阵,等身体缓过来,不至于会常常痉挛。”说完,她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浅蓝色的睡衣来——正是上回去会安时订做的那一套。 时薇点点头,在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又道:“明蓝,这种时候,江淮说什么难听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他心里的有些苦,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明蓝看着自己手上的睡衣道:“时薇,我以前还觉得,自己会服侍江淮一辈子,可现在我觉得,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而是因为,我彻底成了多余。” 语毕,她抱着衣服走出房门,坐了电梯下楼。 江淮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明明一看便是清醒着的,却又比沉睡中的人看上去更加无知无感。直到明蓝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珠才缓慢地动了两下,脸上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明蓝唤来了黎叔,请他帮忙一起为江淮更衣。江淮瞅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睡衣,说:“干嘛拿这套?” “你不喜欢?”她有些失望,明明那天试穿的时候,他口头上虽未表示什么,脸色看上去还蛮满意的。她带着商量的口吻说,“下次我知道了,今天你将就着先换上吧,免得我再去拿,你还要等着,万一着凉……” 江淮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我穿什么倒是无所谓,谈不上喜不喜欢。我是这颜色太浅了,最近我……弄脏了可惜。” “在家穿的,真要脏了,换起来也方便。”明蓝知道他介意的是什么,事实上她觉得,江淮在外虽然穿深色的裤子“保险”,可家穿的衣服,浅色的更好,万一弄脏了,也好及时发现替换。这些话她自然不会明说,只是强调了一句:“我觉得,你穿蓝色显得好看。” 江淮的脸一红,瞥开眼睛不看她:“我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不过是个指望在人前不出丑的废人罢了。”他的口气忽然急转直下,变得冷硬起来,“算了,就这套吧。记着,以后不要再为我穿什么好看这种无谓的事废心了。” 明蓝低头不语。 换完睡衣,明蓝和黎叔一起,把江淮弄上轮椅。江淮的轮椅有好几部,参加宴会时用的那张已经被莲姐推出去清洁。明蓝见他浑身乏力的样子,便没有选电动轮椅,而是选了家里一辆手推式轮椅。他来岘港这个海滨城市工作之前,他的母亲甚至为他订购了一辆可以下水的轮椅,希望他偶尔去海边散心时,可以接触到大海。只是,江淮一次也没用过。 从电梯口出来的一瞬,江淮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替我去看看,南庆还在不在沙滩上。要是他还没走,你尽量说服他来我这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走。要是他实在坚持,你就替我安排一下送他的车。” 明蓝的动作也是一滞——糟糕!她心想,刚才光顾着处理江淮的状况,竟然连句招呼也没打便把南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留在了沙滩上,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她心里一急,问道:“要是他走了呢?要是……我找不到他……” “总之,你先去,找不到再说。只怪我的身体太不争气,今天真是怠慢了他!”江淮的声音里充满懊恼,“这儿有黎叔和时薇就行了,你去吧。” 第12章 椰风轻 明蓝回到那片沙滩上的时候,宾客已经陆陆续续离席。几个酒店的中高层人员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服务人员已经开始整理餐桌。看到南庆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他仍然坐在刚才的那张座椅上,手里握着折叠好的盲杖,姿态略有些慵懒。 “南庆。”她走近他,在他的身侧半蹲下来。“幸好你还在。我们没和你打招呼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失礼了。”一路上她都有些担心找不到他,眼前总会浮现出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海边,面对周遭的嘈杂环境不知所措的模样。 “明蓝,”他的头转向她声音的方向,“江淮怎么样了?” “这阵子他太操劳,刚才突然痉挛发作,”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力感,随后她强打精神道,“他一好些就让我来找你,他说天已经很晚了,要是你愿意,不如在他的别墅住一晚。要是你坚持回会安,他也可以给你安排车。” 南庆没有客套推辞:“我也正想去看看他,要是不打扰的话,我是很乐意的。”他低下头,又说,“不过,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恐怕免不了会给你们添麻烦。 明蓝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南庆的眼睛看不见,在自己家中一切物品都归整有序,而换到别人的家里,所有的物品位置都是他未知的。他很难迅速适应环境。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他攥着盲杖的那只手,轻柔地说道:“我会帮你的。” 南庆一怔,脸上起了些红晕,只是灯光下让人看不太真切。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你的手好凉。” 明蓝惊觉到自己和南庆的动作过于亲密,匆匆收回手,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南庆起身唤住她:“明蓝。” 他微扬起头,无神的眼睛正对着她的脸,她忽然有些为自己的突然放开他的手感到抱歉,也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现实就是如此:黑暗中的他显得有些无助。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这一次,她握得有些紧,声音却变得格外柔软:“跟我走吧。” 南庆说:“你要是不习惯,我……可以自己走的。” “我没有不习惯。” 他轻轻笑了:“你知道,瞎子的直觉也是很灵敏的。” 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瞎子”两个字,她的心抽了一下,忍不住边说:“你让江淮别自己是‘废人’,你就不该这么说自己。” 他边走边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不可逆转的失明的事实,承认自己是一个瞎子。对我而言,‘失明’并不比‘瞎子’听上去更好听。”他停下来,继续道,“其实,对别人来说,这两个词也没有什么不同吧?无非是一个听上去更婉转一些。我想,与其浪费时间纠结在哪个称谓更动听这样的事上,倒不如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有些价值的人。只是像江淮说自己的那个词却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 一想起江淮,明蓝的心便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落到无法抵达的深谷。半晌,她说:“其实江淮刚才有一句话我很同意。” “什么?” 她望着他的眼睛:“如果你看得见他吃饭时候的样子,你便会原谅他那么说。更别提,他的日常生活中,还有更难堪的时候。” “你就是这么纵容他的?”南庆问道。 明蓝被他忽然提高的嗓门吓了一跳,话也不敢说,步子也忘了迈。 南庆的口气缓和了几分,可脸上的神情仍然是非常认真:“你现在就要带我回江淮那里去吗?” “是啊。” 南庆反手拉住她的手:“等等,”他的口气是不容反对的,“先别进去,我们谈谈。” “我们?”明蓝迷惑地看着他。 “对,就我们。”他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很好奇,这些年你和江淮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明明,她可以拒绝他的“好奇心”,可她却鬼使神差地任由他“摆布”,甚至把他主动引导到海滩的一棵椰子树下,以便他们安静地谈话。 他的背靠到了椰子树的树干,他反手摸了一下,确认位置之后对她道:“坐一会儿吧。” 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坐下来。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小礼服,其实并不适合在沙滩上席地而坐,不过这里只有她和南庆,她也就不需要顾忌。 “要不要把你的高跟鞋脱掉?”他问。 她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穿的是高跟鞋?” “猜的。”他笑笑,“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们见过两次面,两次都有机会离你很近,因此我能察觉得到你的身高变化。”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明蓝的脸却一下子烧了起来。 南庆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兀自拢起膝盖,伸手把自己的皮鞋脱了下来。 “谈沉重的话题时,更需要保持轻松。”他说。 明蓝没有去想他的话对不对,只凭本能地也脱掉了自己的皮鞋。她平时为了工作起来便利,几乎不穿高跟鞋,7公分的高跟,穿了这一整天对她来说已经很吃力了。背靠树干、伸长双腿的那一刻,解放了的不止是她的双脚。她不自禁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从没有问过我,我和江淮是怎么认识的。”南庆说。 “我……没想过问。” 南庆把玩着自己的盲杖,饶有深意地道:“是不是他做什么,你都不问缘由,只管听他的吩咐行事?” 明蓝的声音低不可闻:“是。” 月色朦胧,树叶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难怪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明蓝收拢了双腿,对于南庆近乎指责的话语毫无反驳。 他蓦地侧身,一双眼睛明明是失去焦距的,却给她一种仿佛在冷静平视着她的错觉。她心慌地垂下头,心跳却扑通扑通仍旧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怎么?面对一个对你根本不够了解、却咄咄逼人的人,你连为自己辩驳一句的想法都没有吗?”他的语气中怜悯多过恼怒。 “我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她抬起头,也许是终于想起他目不能视,看着他的时候,便多了一份肆无忌惮,一份放松,“我只想请你听一个故事。” “十二年前,一个女孩的母亲得了重病,需要进行肝移植手术。医生说,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的费用,统共需要五十万。家里所有的存款只有十万块。她的父亲去求他的雇主,希望他能借钱给他,可那是一笔巨款啊,非亲非故,对方凭什么答应?遭到拒绝后,他铤而走险,利用接送东家儿子放学的便利,绑架了他的儿子。他自知罪责难逃,打电话要求对方把四十万直接交去医院,只要他的妻子能顺利手术,他愿意释放那个孩子,并且投案自首。但他没想到,对方选择了报警,他很快被掌握了藏身之地。他带着那个男孩开车逃窜。就在他慌不择路的时候,他与另一辆车迎头相撞。他自己和另一辆车的司机当场身亡,他绑架的男孩与另一辆车的两个乘客也身受重伤……”她弓起腿,把头深深埋入自己的膝头,似乎难以坚持再说下去。 南庆的两只手把盲杖攥得紧紧的,少顷才松开:“江淮是受害者之一?” “他就坐在那辆被撞飞的车里。”眼泪濡湿了她的裙摆,“前一刻的他还神采飞扬地站在表演台上,顷刻间就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只能困锁在一张轮椅里。” “如果我是江淮,我不会怪你。”南庆的双手渐渐放松,把盲杖横放在自己的腿上,“俗话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你没做错什么,为什么理直气壮地生活下去?” “我想,江淮对我也不是恨吧。”她苦笑,“只是,面对我,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凭良心说,这些年,他对我并不坏。只是……” “只是他也很难对你好。”南庆说,“所以,你就更想讨好他,对他惟命是从。你把他的所有不合理行为都视为理所当然,结果呢?他没有变得更快乐,反而变得更加痛苦!” “不合理?”明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南庆把脸转向他:“你从来没想过他的任性、自暴自弃是不合理的吧?你觉得像他这样残疾的人注定会活得悲惨,在被生活折磨得够呛之后,脾气坏一点也很正常!尤其是对你,他是有权把你作为情绪垃圾桶发泄的是吗?”他的话音很轻却很严肃。 明蓝哑口无言。面前这个相知甚浅的男人轻易地便揭开了她心底深处的潜意识,她真的是这样看待江淮的吗?她怎么可以这样想江淮?她霍地站起身,因为突然的懊恼和羞愧想要逃开。 南庆扶着树干站起来,打开盲杖走了两步,在触到她的腿后停下来:“明蓝,如果你真的要把江淮残废的责任揽上身,你早就该停止过去乃至现在的做法了。” 明蓝转过身,下意识地像抓住救星一样地抓住了他握住盲杖的那只手:“请你帮帮他!帮帮江淮!!” “一个已经溺水的人,不想着赶紧游上岸,还惦记着救起河里的另外一个人吗?”南庆嗤笑了一声,“在为江淮做任何事之前,你得先抛弃他是你债主的想法。你就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护士,外加一个朋友。觉得他做得对的地方,就鼓励他去做,觉得他做得不对的时候,就不要顺着他的意思纵容他。”他俯下脸庞,一双眼睛仿佛磁石般停留在注视她的角度,声音由之前的铿锵有力变得轻软,“懂了吗?” 她的心被一震,偏开头去,逃开了他的“注视”,握着他那只手的手指跟着微微弯曲了一下。在她即将抽离的那一瞬,他反手握住了她:“你在迟疑什么?” “我……”她支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知道南庆的话有道理,可她却实在难以保证自己可以做到。 “你把头转过来!”南庆说,“看着我!” 明蓝一惊,心里一边疑惑着南庆怎么知道自己没有看他,一边仍然听话地把视线调转向他。 “你现在看着我的样子很紧张?” “你……”明蓝局促地松开一直被他握着的手,“这也是身体奇妙的‘代偿’之一吗?你的直觉真的那么灵敏?” 他居然笑了笑:“手指出汗、声音发抖——你说我这是靠直觉还是你的反应太明显?” 明蓝的脚无意识地轻轻在沙地上划拉了几下,没有做声。 “听着,我不信一个仍然可以写出美好音乐的人是毫无希望的。”南庆正了正色,说道,“《檐前雨》不正是他受伤后写的曲子么?” “那你就该知道,那曲子有多悲凉。”她说,“受伤后,他虽然完成了《雨声如诉》这盘专辑,可那对他来说相当于音乐生涯的一个句号。不瞒你说,他的二胡是我亲手劈烂的。” “他让你劈了他的琴?” “是的,”她说,“创作《檐前雨》的时候,他虽然自己不能拉琴了,可我一度以为他会振作起来,没想到……” “悲凉何尝不是一种心境。”南庆说,“他不是万念俱灰的,他只是忍受不了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一下子被迫失去。而你,不去提醒他抓住现有的、追逐可以追逐的,反而任由他凭吊他所失去的,他在这个过程中只能是一无所获。” 第13章 明与暗 许久,明蓝都没有接话,宁静的海滩,只有椰子树的叶子被海风吹得摇摆作响。 “明蓝?”南庆伸出手摸索,却在触到她身体的那一瞬触电般缩回手来——明蓝也顿时羞得耳根发热,他的手……实在停得太不是位置了。 “我……”前一分钟还仿佛是个侃侃而谈的“命运勇士”,这一刻的他却像一个手脚都不知安放在哪儿合适的小孩。 “没事。”明蓝抢白道。 他有些释然地笑了笑:“能打个商量吗?” “什么?” “下次,尽量别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不动。我……我毕竟看不见,突然安静下来,会没有安全感。”他的声音低低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的睫毛半垂着,遮住了他的大眼睛。“你也缺乏安全感吗?” 南庆的背脊挺得很直,却有些僵硬:“我想,是的。” 明蓝怯怯地又问:“那……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几秒过后,他给出了答案:“有时候,我会像刚才对你那样,把我的感觉告诉别人,有时候,则会藏起来,尽量不让人看到。” “为什么不一样?” “想或者不想。”他回答的很简要。 “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的。”明蓝由衷地说。 “那么,我就当你同意了。”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以后和我相处时,别长时间不说话,就是真的不想说,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位置。” 他的后半句话让明蓝直觉地又想起之前被他无意中“袭/胸”的一幕,咬了咬嘴唇,说:“那如果人家累了,不想说话呢?” 路灯和星月光华下,他笑得明朗灿烂:“直接告诉我就好啦。” 就这么简单啊!明蓝心中一动。多少年凡事隐忍的习惯,让她几乎忘了该怎样简单直接地与别人相处!她习惯了去揣摩别人的心思,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自己也渐渐失去了把内心想法直截了当表达出来的能力。人与人的相处,偶尔的猜测默契是一种心有灵犀,可最普遍适用的方式难道不是面对面的交谈吗? “南庆,”她有些感慨,伸手捏了捏他的指尖,“谢谢你。” “我只希望我们今天的谈话不全是白费的。”他说,“我们回去吧,免得你出来找我那么久,江淮为我们担心。” 明蓝说:“沙子路不好走,还是我扶你吧。” 南庆大大方方地说:“最好不过了。” 明蓝走在他的身前,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他们两个这样行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彼此都配合得很默契。 江淮的别墅已经离开他们不到三十米的距离了。 明蓝突然觉察到一件事,忍不住说了出来:“南庆,你在紧张?” 南庆虽然没有停下脚步,却明显慢了一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掌滑了下来,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低头道:“没想到,你的‘直觉’也很准。” “你平时不出手汗吧?”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手部接触的次数却不少,明蓝不难得出结论。 南庆笑得有些害羞,语气却是坦荡的:“我的确有些紧张,你知道,我不常在外面睡。除了去外地必要的演出,不得已要借宿酒店外,其余时间,我只住自己家。陌生的环境对失明者而言,是不大方便的。” “我需要为你做什么呢?” “我想,已经那么晚了,你只需要带着在自己的卧室走一遍就好了。客房内有自带的洗手间么?” “有的。”她说。 “那就好。”他说,“不过在回房间之前,我想先去看看江淮。” “我带你去。”想起江淮痉挛发作时的样子,明蓝的脸色沉重了些。 阳台上,时薇替江淮掖了掖身上的薄毯。江淮轻轻咳了几声,脸色由苍白变成虚弱的潮红。 “推我回房,谢谢。”他抬起右手,虚虚地掩了掩嘴唇。咳嗽虽然止住了,他声音却还有些喘。那场车祸不止导致了他的残疾,也将他的整个身体机能败坏得厉害。只要一个地方不舒服,身体的其他部位立刻就会起连锁反应。他在阳台上坐了很久,盯着远处那两个小小的人影,由远至近,直到出现在自己的别墅近前。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绪操控着他,他没有对此深究,只是眉头渐渐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时薇推他来到床头,调控升降机,将他移至床上。身体平卧在床铺上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整天了,以他的情况,他很少能坚持在轮椅上坐一整天,更别说是连带生意应酬,痉挛和失禁,就是他不堪的身体给予他的抗议信号,不容他逞强反抗。 “他们要上来了。”他闭着眼睛,阻止正在袭来的眩晕,“对了,待会别责怪明蓝没早点回来,更别提我在阳台上的事。她把人带回来了就好。” 时薇的语气有些硬:“你自己不珍惜身体,我怪她做什么?不止这次我不会说她半句,就连以前责备她的,我如今想想都很后悔:她是在代你受过罢了。” 江淮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说:“你算是明白了。” “到了。”明蓝扶着南庆一直走到江淮的卧室。 南庆放下手臂,点了点头说:“江淮,你不舒服,还为我操着心,我真过意不去。” 江淮让时薇摇高了床:“是我怠慢在先,我也补偿不了什么,好在你愿意赏光留宿一晚,我心里总算稍安一些。” 时薇见江淮靠着枕头半卧半坐着,依然显得精神不济的样子,忍不住插话道:“好了好了,南庆先生也累了,有什么话,明天睡醒再说吧。” 南庆笑笑:“是啊,不瞒大家,我也是真累得吃不消了。” 江淮道:“明蓝,你带南庆去客房休息吧。” 明蓝拉起南庆的手,说:“南庆,走吧。” 南庆点点头,反手握住她,两个人走出江淮的卧室。 时薇把江淮的床摇下来,回到床头,本想关掉台灯,却瞥见他仍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有些话她想忍下,却终究没忍住。 “你不开心,是不是?” 他缓慢地把脸转向她:“这些年,我何尝有开心的时候?” “没有吗?一次也没有吗?”时薇迎着他的目光,“我记得,你跟我谈起明蓝十几岁的时候,在你的床帐里替你捉蚊子的事儿,那时候,你可是笑着说的。你说那个傻丫头,轻手轻脚的,又要扑蚊子,又怕踩到你身上,撅着嘴,皱着眉毛,一脸认真的傻劲儿,你怎么也忘不了……” “够了!时薇!”江淮支起右臂,一副像要从床上爬起来制止她的严肃模样,无奈上身却只抬高了不到一公分便又颓然地趴下了。“你一定要这样残忍吗?” 时薇流下泪来:“江淮,只是回忆起这些便让你觉得无法忍受了吗?今天明蓝不过是和一个他根本不熟悉的男人稍稍亲密地走在一起,甚至于,这份亲密是因为她在帮助一个视力上有缺陷的人,这你都会觉得心里不痛快,难道你还认为,有朝一日你精心为明蓝策划的所谓幸福得以实现,你会觉得心满意足、衷心祝愿吗?残忍?是谁在对你残忍?是你自己啊,江淮!你是圣人吗?你不是!如果你真那么想放手,你何必非要带明蓝到岘港来?你又何必像今天这样,一路关注着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步伐?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也是个有占有欲和嫉妒心的男人!” 江淮无力地闭上了双眼,水光在他浓长的睫毛间轻颤:“是,我是在嫉妒!你以为我自己不清楚这一点吗?可是你一定要揭穿一个可怜的残废一点点可怜的私心吗?我不是圣人,你不能要求我无欲无求,我的这颗心并没有瘫痪啊,我只是想把他埋起来、埋得深深的,不让她看见,不让她把这颗心和我这个已经死了大半的人一同捡起来、不让她捡起要背负一生的负累,不行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她出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让她脱离我母亲对她的精神控制!如果她在国内,以你对我母亲的了解,她会有她的手段,让明蓝永远不敢也不能忘记她所谓的欠债!只有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一个没有我母亲存在的地方,才能让她逐渐地从原本的生活中走出来!你懂了吗?”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时薇手忙脚乱地替他轻拍胸膛,他的气息稍觉平稳之后,他伸出右手,握住她道,“你可以嘲笑我、可以骂我,可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因为冲动向明蓝透露我的心,不然……我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时薇见他脸上因为咳嗽导致的红晕还未褪去,心中不忍,忙点头道:“你若真不想让她知道,我绝不自作主张。你放心!” “那就、太好了。我、总算没、信错你。”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话,阖上了眼睛。 时薇关上房里的灯,并没有离开江淮的卧室。而江淮似乎也很快熟睡了。整个房间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两人的呼吸声,在单调地重复着。 第14章 记与忘 明蓝带着南庆在整间客房里走了一遍。出乎她意料的是,南庆摸索的速度很快,反而是她紧张兮兮的态度引得他发笑。松开她的手,他自己在房里又走了一遍,连每一个开关都没有漏过。 “记熟了?”明蓝很惊叹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应该没有问题了。” 明蓝说:“我去给你弄一壶水来,这样万一你渴了,也不必出房间。”说着,走出房间,从厨房倒了一壶柠檬水进来。 她捉着南庆的手来到桌子边上,在玻璃壶上摩挲了一遍,又摸了摸一旁的茶杯。南庆始终淡淡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 “其实,客房里也有呼叫铃,你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可以按铃,叫人来帮忙。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喜欢被打扰。 “没人喜欢被打扰。”南庆说,“如果大半夜的我按了铃,最受困扰的一定不是我,而是那个被我吵醒的人。”他笑了起来,“我可不想被人诅咒,做一个讨人嫌的瞎子。况且我这人耳力好,别人一嘀咕我老远就能听到,哪里还能睡着?” 他的笑明朗得没有一丝自伤的情绪,就像说的是一件人之常情的事实,她也被他由衷地逗乐了:“那么,万一你有事要找人帮忙,就找我好了,你大可放心,我保证不会诅咒你,而且尽量随传随到。” “你的号码?”他一本正经地问。 明蓝愣了下神:“你直接拨内线****就好了。” 南庆似笑非笑:“我说的是手机。你不会还没有越南这边的手机号吧?” “我有,可是……” “你刚才还说,万一我有事要找人帮忙,就找你好了,还说保证不会诅咒我,而且尽量随传随到。——你可没说只限今晚。”他用的居然仍然是一副正经八百的口吻。 明蓝噗嗤笑了:“记性好成这样,脑袋又转得快,你这人也挺可怕的。” 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的记性,还真是要比某些人好些。” 明蓝飞快地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报完之后还带着点俏皮的神情,看着南庆的眼睛说:“怎么样?记得下来吗?” 南庆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手机铃声从明蓝的小包里传了出来。“要知道,记曲谱可要比记这些难多了。”南庆笑得很得意。 明蓝离开客房的时候,南庆送到门口,互道“晚安”之后,他特意加了一句:“你放心睡吧,也许日后我会找你帮忙,可今晚不会。” 明蓝心里一暖:这真是个待人贴心细致的男人。 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到了极致。 空调的噪音、翻身时床垫陷落的声音都仿佛被宁静的环境放大了数倍。 而南庆记忆中的画面却很模糊,影像也变得黑白。 雨刷在挡风玻璃前不停地擦拭着。车速很慢,仍然溅起地的积水。行人无不是蹚水而行,这样大的风雨,就算手上有伞衣服也会被淋湿,路人无不狼狈。 刚上中学的叶允初坐在车里,一身名校校服干净而挺括。尽管外面是冬雨连绵,车厢内的温度温暖适宜,他打了哈欠,闭上眼假寐。 车忽然停下,前排驾驶座的车窗落下来,司机简叔探出头去,叫住了人行道上的一个女孩。“明蓝!” 允初睁开眼,也落下一点车窗以便向外张望。从车窗外灌进来的空气有些凉,倒使得他精神振奋了不少。 那个叫“明蓝”的女孩子扶着一辆自行车,回头对简叔叫了一声:“爸爸。” 简叔问:“自行车怎么了?” “链条松了,车胎也好像没气了。” “雨太大,先不要管你的自行车了,锁在路边杠子上吧。上车!等我送完叶家的孩子,再送你回去。” 明蓝“哎”了一声,锁好了自行车,拉开轿车的车门正准备坐进去,刚一弯腰,迎上车里允初目光的一瞬,便又抽身出来了。 叶允初打量了一眼浑身都在滴水,鞋子沾满泥泞的明蓝,身子一缩,“腾”地就迅速挪到了座位的最左边。 而明蓝显然敏感地看出来他的举动背后的心理活动了。 简叔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着打招呼:“允初啊,这雨太大了,不然我也不好意思拉我女儿上来。”紧接着又对明蓝虎着脸说,“这孩子,太没眼力,身上那么脏还好意思往人家那儿蹭,赶紧坐前排去。” 出于孩子的安全考虑,叶家叮嘱司机不要让允初坐在副驾驶位。所以,允初向来是坐在后排的。 允初也只是因为自小娇养的洁癖,才身体本能地躲开浑身脏兮兮的明蓝,不过他并没有制止她上车的意思。他刚想跟司机说“没关系”,只见明蓝转身就走。仍旧回到自己的自行车边上,蹲下身,卷起裤脚管,鼓捣那根松懈的链条。任凭她爸怎样催她上车,她都不理。 简叔拿女儿没辙,最后还是开着车走了。 允初看着汽车地毯上明蓝留下的那个泥脚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想着明蓝低着头,滴水的刘海遮住半边脸、嘴角却倔强地上翘的样子——那个女孩子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上两三岁呢!她能不能修好自己的自行车?那么冷的冬天、淋了那么大的雨,回头会不会生病呢?——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情绪攫住了他:他好想当面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明蓝躺下没过三四个钟头,天便亮了。一道红霞从海平面上浮出,蓝得有些发白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深,太阳就要出来了。 拉开窗帘,看着那日出时分的天空和海洋,明蓝忽然有了去海边走一走的冲动。 说起来,来到这栋海滨别墅这么久,她竟连一次完整的海上日出都没有看过。 这还是第一次,她那么强烈地想看日出。 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她犹豫了。以往她起床后,无论早晚,她总是先会去江淮那里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尽管日常盥洗更多时候是交由佣人来做,她也总是不放心地从旁看顾着。她走到江淮的房门前,很轻很轻地敲了敲门。门打开了,时薇从里面出来,用食指堵住嘴唇,做了个“嘘”的口型,顺手把房门虚掩上了。 “还睡着么?”她问。 “嗯。”时薇挽着她,走到楼梯扶手边,“昨晚上那番罪也够他受的了,他这会儿不病不痛能睡着还让人放心些。” 明蓝望着她青黑浮肿的眼圈,道:“你陪了他一夜,也该去补个觉了。” 时薇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振作起精神来说:“觉是补不成了,我得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去酒店。无论如何,你帮我劝住江淮,让他今天别去酒店了,告诉他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事的,让他放心。” “时薇,江淮有你这个得力助手,我真替他开心。”明蓝想了想,又觉得这话说得有语病,又道,“其实,他能有你这样的未婚妻,更是幸运的事。” 时薇微妙地笑了笑,转过身,背向她轻轻说道:“我也觉得很幸运,能认识他这样好的男人。就是……好得有些傻气。” 明蓝不是太懂她的话,只是觉得她话里的口气带着莫名的伤感。 “好了,”时薇再次把脸转向她:“我就不等江淮醒过来了,反正这里有你,我也很放心。先回去了啊。” 明蓝蹑手蹑脚地走进江淮的房间。江淮依然熟睡着,呼吸声略有些沉重。她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关门的一刹那,从二楼的平台上,她看到有个人从一楼的客房里走出来,正是南庆。他一手紧贴着墙面,一手用盲杖探路,走得很小心。 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许是听到楼梯声响,南庆的脸朝她这儿转了过来。 “南庆。”因为担心他看不见、怕他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吓到,她叫得并不大声,这声呼唤听上去便不经意间多了点轻言软语的味道。 南庆的唇角上扬了一下:“早!” 他虽然没有叫自己的名字,但明蓝确信他知道和他打招呼的人的是她。在他面前站定后,她问:“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南庆把盲杖朝自己脚下收了收:“我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有食物的香气。我想,可能你已经起来了。” 明蓝也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厨房里声音,应该是莲姐在准备早饭。 “你饿了吗?”明蓝想起昨晚在沙滩漫步时,前一分钟他们还在大谈音乐和星光,后一分钟他突如其来说了句“你饿了吗?”的“违和”情境,止不住嘴角就有了笑意。 南庆哈哈笑了起来:“比起食物,我现在更想拥抱一样东西。” 明蓝不知为什么,心跳砰砰地忽然加快,本能地退后了半步。 南庆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眼底的虚空让他更加显得茫然:“我想拥抱一下大海——日出时的大海。” 明蓝吁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个啊。“你……你看过大海吗?” “小时候看过,来岘港以后,就没有了。”他平静地说,“我都不记得大海的蓝是什么样的了。” 明蓝骤然记起刚认识他时,他曾经说过她的名字让他想起在他看得见的时候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可是现在的他却已经想不起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了。她顿时难过得说不出话了。 “明蓝,能陪我去看一次日出吗?”他的言辞恳切。 明蓝心里一动:真巧,就在刚才,自己不也很想去看日出的吗?她连连点头,紧接着又忙出声回应道:“很乐意。” 南庆收起盲杖,把手搭在她肩头的那一刻,明蓝边走边在心里笑话自己:刚才南庆说他想拥抱一样东西的时候,自己到底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双失神的眼睛让她感觉自己“安全”了些——否则她的窘态一定会被看穿吧?那可就丢死人了。 “你在看什么?”南庆感觉到了她肩膀的扭转,不安地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我洗脸没洗干净?” 明蓝咽了口口水:“没……我就是怕你跟不上。” “不会的。”他笑道,“我没那么容易走丢。真要是丢了,你就回原地找,我不会乱跑,准在的。” 第15章 逐浪花 一字的浪花在初生的朝阳下闪闪发光。尽管错过了日出的那一幕,看着这样富有朝气的场景,明蓝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的。 南庆放下搭在明蓝肩上的手,说:“我想自己走一段。” “可以吗?” 南庆笑了笑:“就算是你闭上眼睛,心无旁骛的话也可以走一条直线的。” 他弯下腰,把凉拖拿在手中。真的就这样笔直地沿着沙滩向前走了。 明蓝也闭上了眼睛,和他并排着,走了没几步路,她就睁开了眼睛。 黑暗让她没有安全感,那平时听来优美的海浪声,也仿佛成了潜在的危险。 再看南庆,似乎走得很稳。 “你试过了?”他问。 “什么?” “我猜你刚才试过闭上眼睛走。” “嗯。” “不喜欢?”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没立即回答,想不到却被他抢先了: “没有安全感是么?”停下脚步,把脸转向她。 “的确。”总觉得他的眼睛虽然失明,却能洞悉人的内心,因此她坦白道,“尤其是在这样空旷的环境。” “我刚失明的时候,也是哪里都不敢去。在自己的房间里都会摔跤呢。”南庆说, “即使到现在,我也依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笑了一下,有些勉强的意味。 明蓝说:“你有没有想过养一条导盲犬?” “整个越南也没有几条导盲犬吧?你看过这里的路况没有?就拿岘港来说,红绿灯也很少见。”他拖着腮笑了笑,“我觉得我们也得考虑一下小狗的感受。” 明蓝想了想,还真是!不止红绿灯稀少,这里摩托车简直像海洋,而且开摩托的个个车技高超,她就亲眼见过几百辆摩托车在十字路口从四个方向同时穿行而过却互不相扰的壮观。这样的环境对于南庆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再回想起南庆说的那句“我们也得考虑一下小狗的感受”,她忍不住也抿嘴笑了。 奇怪,明明应该是为他感到难过的话题,可看着他轻松释然的表情,她也变得自在起来。 “那你平时怎么出门?” “我很少出门。”他说,“失明后,我一个人很少去离家超过两条街的地方。如果真要走远路,会有人陪着。”他的口气里虽有遗憾,但依旧坦然。 明蓝回想起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问:“那天我第一次在裁缝铺见你,是去做衣服么?” “不是,是去见我的启蒙老师。”他说,“我弹的第一支独弦琴曲子,是那家裁缝铺的店主教的。我刚到越南的时候,眼睛看不见,语言也不通,性格很孤僻。有天我妈带我去裁缝铺做衣服,我听到裁缝铺内堂的琴声很好听,就跑进去听了。你别看他是个裁缝,可琴技却是不俗。后来,那个师傅就教我弹独弦琴。直到现在,没事的时候我也时常会和他一起练练琴、也彼此解解闷。” “你妈妈一定很欣慰。” 南庆的头低下来,表情有些凝重:“才不是,她并不喜欢。” “为什么?” “可能是觉得,我学了这个之后,就更像一个卖艺乞讨的瞎子了吧。” 明蓝睁大眼睛,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深感伤痛的眼神看着他:“怎么会呢?你是艺术家!” 他苦笑了一下:“谁能相信一个失明的人能成为专业的演奏家?何况,那个时候的他们,对我的寄望原本也不是成为一个艺术家。” 明蓝想起昨晚酒会上见过的南庆的父母,当时他们衣着华丽,气质出众,一看就是上层阶级的人物。她猜测道:“他们一定是希望你继承他们的事业,对么?” 南庆的表情耐人寻味。最后,他脸上的情绪仿佛被全部收敛起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很聪明。” 昨天在宴会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南庆和父母的关系很疏远,她自然不会去打听别人的私事,只是心里自然而然地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疼惜的感觉。 “南庆,”明蓝握住他的手说,“如果我闭上眼睛,你能带我走上一段路么?” 他的手指在她的指间动了动,最后安静了:“你相信我?” 明蓝点头:“信。” 南庆脸上的神色比之前明朗了些许:“嗯,那你可信对人了。在黑暗里行路的经验,本人可是很丰富的。” 明蓝低头抿嘴一笑。——这个人又会说笑了,证明他情绪恢复得不错。 他打开了盲杖,拉着她的手,缓缓地朝前走。 两人都很谨慎,也不敢像先前那样边走边说话了。 明蓝摸到了他手指上的薄茧,想必那是他多年练琴留下的痕迹。想来,他目不能视要练乐器,必然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就在他的茧子上用手指来回摩挲了几下。只是极轻的几下,南庆却敏感地觉察到了:“怎么了?” 明蓝睁开眼睛看他,他的眼珠在眼眶里无神地打转,显得有些紧张而茫然。 “没什么,就是……就是摸到了你的茧子,嗯……我在想,你练琴一定很认真。” 他笑了笑:“我们去树荫底下坐坐吧,太阳好像有点晒呢。如果你不嫌我啰嗦,我很乐意把我学琴的故事告诉你。” 的确,阳光已经不是初升时柔和的样子,晒在皮肤上,已经有了相当的温度。 明蓝把他带到椰子树下,拉着他坐下来。 “其实,一开始跟着裁缝铺的师傅学琴,也只是觉得好玩。”他说,“失明之后,许多原本可以做的事都不能再做了,连玩乐也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何况,那时候我刚从中国搬到越南,身边连同龄的朋友都没有。所以,学弹独弦琴,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功课,而是一种解闷的工具。” 他顿了顿,眉头略微皱起,而后带着一丝释然继续说道:“后来再大一点的时候,我的琴也弹得有点模样了,那个时候,我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恐慌的时期……” “恐慌?”明蓝抱着膝头,侧过身来对着他。 “嗯,”南庆说,“我变得不再害怕黑暗本身,而是开始害怕失明这件事会让我的人生失去存在的意义。我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到底有什么样的工作可以胜任,如果失去了家庭的庇佑,我能否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明蓝问:“那时候,你还没有决定要成为一个演奏家么?” “没有,”他把手中的盲杖握得紧紧的,直到骨节发白又松开,“我的父母曾经要我继承他们的事业,为此还特地请了老师来教我。你可以想象,我这样的情况要学习做生意有多困难。” “所以你没有接受他们的安排?” “不,我接受了。”他虽然在笑,却明显并不由衷,“可是后来他们主动放弃了。” “是因为……你不适合做生意么?” “我当然不适合,”他说,“但凡有选择,谁都不会把庞大的生意交到一个看不见的人手上吧。” 明蓝把手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他的膝头动了动:“其实,我能理解他们,再者我自己也不是喜欢做生意的人,学做生意,本意也是为了让他们高兴、让他们放心。只是,在他们宣布放弃培养我成为接班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为什么自己怎么老是在别人的选择中被沦为次选?一次一次,被身边亲近的人放弃……”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随着南庆的叙述,明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把南庆长裤的膝盖部位都给捏皱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迟疑了一下才说:“你昨天见到的我的母亲,其实是我亲生母亲的妹妹。按照血缘关系,我应该叫她阿姨才对,而我的父亲……其实是我的姨夫。” 明蓝没想到是这样:“那么……你的亲生妈妈……” “过世了。”他仓促地回道,似乎不愿多谈。 “你的亲生父亲也不在了么?”明蓝想:若非如此,怎么忍心把自己年少失明的儿子托付给其他人照料?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低低地说,“我的阿姨在我母亲过世之后,把我接到了越南。那个时候,她被医生断定受孕机会很低,所以,她和姨夫商量,收养了我。” “他们对你好吗?” “非常好。”他说,“要培养一个失明孩子并不容易,他们还是尽了全力。” “那为什么……” “在收养我一年多后,我阿姨奇迹般地怀孕了。” 明蓝一下子从头到尾明白了。 南庆说:“我猜你现在一定是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明蓝调转视线,连放在他膝头的手也不自然地收了起来。 南庆倒笑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在展开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个可怜的瞎眼的男孩子,被家人欺凌的样子了?” 明蓝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心有点痛。 “哪有那种事。”他说,“其实,他们依然对我很好,只不过,我不再是他们既定的继承者而已。” 第16章 眼底光 “……也好。”明蓝沉吟道。“否则我可能就不能认识一个能把琴弹得那么好听的南庆了。” 南庆笑了一下,有些骄傲也有些矜持,随后道:“他们确实也为我做了很多。就像是为了某种补偿,他给我请来最好的老师来教我弹琴。等我琴技纯熟之后,他利用他的资源帮我灌制唱片,开演奏会。甚至还包括我和江淮的相识,也源于我父亲的努力搭桥。” “怎么说?”关于这一点,明蓝从没有主动问过。这还是第一次。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父亲阮伯雄的经营事业之一便是越南最大的唱片公司。坦白说,如今传统音乐行业凋零,若没有他的提携,我走不到今天。在我二十二岁那年,我在父亲的书房偶然听到他播放的一张碟,里面的音乐一下子打动了我。” “是江淮的‘雨声如诉’?”明蓝猜测道。 “是的,”他说,“我必须承认,那样的音乐,不仅是当时的我无法企及的高度,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依然不及。当年的我,已经小有名声,免不了年轻自负,可在江淮的音乐面前,就像是种顿悟,我自然而然地便沉淀了下来。 “我询问父亲那张唱片的来历。知道那是父亲的公司购买了版权,从中国引进越南的。通过父亲的牵线搭桥,我开始了和江淮的邮件往来。” 明蓝问:“可是江淮并不像是一个会轻易与陌生人深度接触的人。” “但他身上有着和我共通的两点。” 明蓝会意,却不敢接口。 南庆兀自说了下去:“一是音乐,二是残障。起初,他的确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后来,他听了我的专辑,又得知了我的身体情况,这才和我互相通信起来。认识他之前,我只是个单纯的演奏者,虽然对自己作曲也跃跃欲试,却总觉得火候未到。我并不像江淮,是民乐作曲的科班出身,虽有名师指点,到底还是欠缺了许多。所以在最初的创作时,江淮给了我的并不单单是鼓励,也有许多实际的指导。” 明蓝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很多个夜晚,江淮靠卧在床上,戴着专门的打字指套,艰难却无比耐心地打字。她曾经提议由他口述,她来代劳,却被他谢绝了。他当时的表情专注而又充满安宁的幸福,也许,除了与南庆谈论音乐的话题,很难在他脸上再找到这样的光彩了。 “我以为他对于音乐已经死心了。”她喃喃道,“或许我真的不该毁掉他的二胡。” “与其说他对音乐死心,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对音乐死心吧。”南庆说,“江淮和我不同,我是在失明之后才真正体验到音乐的美与快乐,音乐是让我勇敢坚强的存在;而他却是因为残疾丧失了演奏音乐的能力,所以在自己热爱的音乐面前,他反而胆怯了、退缩了。” 明蓝的眼睛亮起来:“南庆,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和音乐结缘的是不是?” 南庆的表情庄重而真诚:“在我心里,他一直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音乐家。” 明蓝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南庆,你能常来看看江淮么?” 他的表情暧昧,似喜非喜:“这是你的邀约,还是你‘代’江淮作出的邀约?”他把那个“代”字咬得很重。 明蓝松开手,心跳的频率又开始莫名地加快了:“我……我没有资格代表他,可我希望你来,因为……” “嘘!”他制止他说下去,表情变得软和下来,“停在这里我会比较高兴。” 明蓝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扣,不再说话。心里像是被人用轻柔的羽毛拂了一下,有种奇异的痒感,却并不难受。 “我们回去吧,江淮应该起来了。”南庆站起身来,前前后后拍了拍自己的裤子。 明蓝一惊,也立即仓促起身。她竟然和南庆出来那么久、聊了那么多!说不定江淮已经坐在餐桌前面,等他们回来吃早餐等了很久。南庆是客,等他是应该的,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久候?她怎么还能在这里继续悠哉悠哉地闲聊呢! “明蓝,可不可以走得慢一点?” 明蓝转过身去,南庆的表情有着一丝难得的示弱:“我快跟不上了。”他低沉着嗓音道。 明蓝立时觉得抱歉:“我一想到江淮可能在等我们,心里就急了。对不起!”她心里着急,脚下就不自觉地加快了,一时忘了南庆看不见的事实。 南庆说:“是我的问题,对不起。”虽然是道歉,可是他的表情有些冷傲,跟着,他放下搭着她肩头的手,打开了随身的盲杖,“我可以自己走,你要是急,就先回去。” 明蓝本能地问了一声:“你怎么回去?” 南庆说:“走回去。” ——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一会儿像个豁达温柔的谦谦君子,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闹小孩子脾气。可看着他扶着盲杖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又顿时没了火气,声音也跟着柔软下来:“我下次走慢点,好不好?” “好。”他倒也回得爽快,伸出手去。明蓝轻轻抓过他的手放上自己肩膀的时候,他笑了一下,露出白贝一般的牙齿。 明蓝从他脸上读出了四个字:非常满意。她抿嘴一笑,不自觉地摇摇头,像是对着一个偶尔任性却本质可爱的小孩,有些拿他无可奈何,更多的却是包容体谅。 他们回到别墅的时候,餐桌果然已经摆好了。 江淮的轮椅停在餐桌的主位。他换上了一身家居便装,精神看起来好了些。 “可以开饭了。”江淮朝明蓝和南庆望了一眼,对一旁站立的莲姐说。 明蓝带着南庆朝着餐桌方向走过去。黎叔为南庆拉开了椅子。 “早啊,江淮!”南庆一边摸着桌子边沿坐下,一边和江淮打招呼。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江淮,我们……”明蓝没有立即坐下,想先和江淮交代一声刚才的去向,话还没说完,便被南庆截住了: “我今天一觉醒来突然很想想去海边看日出,你知道我看不见,这里的路我也不熟,只好拉着明蓝小姐同去了。”他说得那么自然,“她真是个好心的姑娘。” “看日出?”江淮的语气有些玩味,眉头微拧。 南庆道:“虽然我不能真正看见太阳升起,可日出时分的空气、清晨海边的风、脚底的浪潮还是能感受到的。小时候我看过日出,刚才在沙滩上行走的时候,我好像依稀回忆起那时彩霞满天的情形,又红、又亮、又充满热力和希望。” “不遗憾么?”江淮喃喃道。 “遗憾自己现在的失明?”南庆喟叹了一声,并未掩饰他的惆怅,“遗憾是有的。可是,又能怎样呢?我只好学习用自己的方式‘看’日出、‘看’浪花,、看‘彩霞’,如果连这我放弃,我也得不回我的眼睛,不是吗?” 江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明蓝捕捉到了他心里顽固坚硬的那一块有了一丝松动,忍不住抓住时机说道:“江淮,只要你肯,我也很愿意陪你去海边看日出,来岘港那么久,你都没有看过这里的海上日出吧?真的很美!” 江淮迎上了她的眼神,又迅速避开了,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的手指,低头道:“再看吧。明蓝,替我把指套戴上,饭要凉了。” 他的话让明蓝并不失望,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毕竟他没有对她的提议明确地表达拒绝,而是说了模棱两可的“再看”。这对于江淮来说,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了。她喜滋滋地替他戴好了指套,把餐巾平摊到他腿上。 她抬起身的时候,长发擦到他的脸颊。 “谢谢。”江淮轻咳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然。“吃饭吧。”他右手抓起事先已经抹好果酱的切片面包,左手的虎口虚虚地按托住,缓慢地送到嘴边。 明蓝回到座位,把盘中的食物一一向南庆介绍之后,自己才开动。 “江淮,我有一个邀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光?” “请说。” 南庆呷了一口红茶,“下个月初我会在岘港办一场演奏会。我想请你和明蓝小姐一同前来。当然,如果你还要带别的朋友过来,我也同样欢迎。” 去吧,江淮!明蓝在心里暗暗祈愿。在沙滩上,南庆说的那番话让她惊醒: “与其说他对音乐死心,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对音乐死心吧。” ——如果江淮的生命里还有音乐作伴,他就不会陷入彻底的绝望孤独。 她曾经顺从他,毁了他心爱的二胡。可即便如此,江淮依然不自觉地碰触着音乐:音乐并未从他的生命中真正抽离。而因为有了和南庆的交集,他可以暂时忘记去说服自己——远离美好到他不敢用残破的身躯与受伤的灵魂碰触的音乐。躲在那些邮件的背后,他才能释放他对音乐的恋恋之心。 良久,江淮都没有说话。明蓝站起身,走到他的轮椅前伏低身轻言道:“江淮,我想去,我也希望你能去。” 她用一双渴盼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他,手指攀上了他的膝头,像是若干年前还是少女的时候,心里彷徨时经常做的那样。而他也静静回望她,眼底有多年未见的柔光。 “好,我去。”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去。” 第17章 心生欢 “要不要去我书房坐一会?”江淮的视线朝向南庆。 几秒后,无人应答。明蓝轻轻推了推南庆,他才反应过来,微笑道:“抱歉江淮,你没有叫我的名字,所以我不确定你是在问谁。——我当然愿意。” 江淮愣了楞,随即明白了:“是我疏忽了。” “哪里。一般人想不到这层,也是难免的。” “让明蓝带你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你先请。”南庆站起身,礼貌地颔首道。 江淮操控轮椅往后撤了一下。明蓝见状,立即站起身来准备推他,却被他阻止了:“麻烦你陪南庆到我的书房来。” 明蓝瞥了一眼身旁站立的南庆,突觉歉疚:她的眼里心里只看到江淮的需要,却忘了站在她身边的南庆甚至更需要她的帮助。他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眸、微微笑着、站得笔直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看了有点心疼。 明蓝带着南庆,跟在江淮的轮椅后。三个人由电梯上了二楼书房。 因为行动不便,江淮并非每日都会去酒店上班,但他依然是个尽责的老板。只要不是病得下不了床,他每日都会进书房处理公事。他也从不喜欢在卧室办公,尽管那里的空间足够宽敞。 这里的家具不多,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供客人坐的椅子和两排矮柜。但看得出来,用料都是极好的硬木,所有家具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家具表面透着质地高档的光泽。橱柜的高度完全符合适合轮椅人士的需求,所有的边角都是完美的弧形。如果说这个房间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缺乏装饰,过于单调呆板——连一盆盆栽、一幅画都没有。 时薇第一次来这栋别墅找江淮时,也曾说要替他买几幅画挂起来,可江淮表现得并不喜欢,反而还怪她多此一举。后来,酒店的事千头万绪,江淮和时薇一心扑在工作上,这种小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年夏天,明蓝也曾一时兴起买来花瓶,插过几支莲花放在他的书房。哪知道一日江淮的电动轮椅突然出了故障,失控的轮椅不小心撞到了花瓶,花瓶碎片和水撒了一地,莲花也被轮椅碾断了花茎。江淮从此正式宣布:谁也不准再把花草带进他的书房。 “明蓝,你先出去吧。”江淮说。 明蓝抬起头,触到江淮清冷的眼神。幻觉中散落一地的莲花瓣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把南庆扶到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随后退出门外。 “你的乐队如今也像模像样了。”江淮在南庆的椅子前停住轮椅。“还记得第一次听你的演奏碟时,你虽已露出灵气,但到底是演奏前人的曲子,多多少少脱不了因循守旧的樊笼。昨晚你弹的是自己的曲子,我虽对独弦琴没有精研过,可也听得出你的细节处理得细腻到位,手底工夫了得。你学琴不算早,竟能到精进到这种地步,委实让我刮目相看。整个乐队,你这个灵魂人物当之无愧。更何况,你不止会弹,还会创作。这曲子编排得新奇,尤其那海螺,真是画龙点睛、增色不少。” 南庆没有过度谦虚,只是含蓄地笑着摆了摆手:“全赖家父支持,你是知道的,若没有他,即便能学得一些琴技,凭我一个盲乐手,又能有多少机会出头?只不过,我也尽了我的全力,并不辱没他人给予的帮助,并不轻忽任何一次成功的机会。”他正色道:“我一开始学琴,用的是传统的竹制琴。等到我开始真正想以音乐为业的时候,我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把这条路走得更宽、更远。传统的独弦琴声音纤细、单薄,并不太适合独奏,现今的电扩音独弦琴不仅解决了音量的问题,而且弹出来的声音也更柔和悦耳,更容易被听众接受。我总在想,要让传统音乐发展下去,有些变革是必须的。不止是对乐器的改造,对曲目也是。如果弹来弹去都是些老曲子,听众又怎么会爱听呢?” “你的曲子里不乏古典气韵,若单单如此倒也不出奇,难得的是你的编曲别出心裁而又毫无枯涩难懂之处,曲调流畅、层次分明,即便是初涉音乐的人,也能通过你的演奏理解你所要表达的内涵。”江淮的语速因为内心的激动而不禁加快,说完这一长串话,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把头仰靠在轮椅靠背上。 南庆似乎听出他声音中的倦意,关切道:“江淮,你病才好,起来坐了那么久,还受得住么?要不要叫明蓝进来看一下你?” 江淮说:“我向来这样,一次说太多话,就容易喘。平时别人和我说什么,我总是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耍什么个性,其实,大多数时候我是真心说不动话罢了。” 南庆问:“是……截瘫造成的?” “是的。”他面无表情,仿佛对这一事实已经麻木,“你猜,当年我的那个主治医生怎么劝导我的?他说,我应该首先感谢上苍,至少我还活着,还有清醒的头脑,而且还可以自主呼吸而不必依赖呼吸机。” 南庆低低地探出手去,摸索到了他的腿:“如果我是当时的你,我一定想把这个医生揍一顿。” “我的确想。”江淮冷冷地道,“可惜那个时候的我,甚至连坐都坐不起来。或者应当说,如果我有能力能给那个医生一拳的话,我不如先把自己的生命结束掉。” “我刚被医生宣布瞎了的时候,我的医生被我随手抄起的床头柜上的花瓶砸断了鼻梁骨。”南庆低头说,“有一阵我很想死,可真当死亡的机会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退缩了。”他抬起头,眼睛对着江淮,没有焦距却有隐隐的水光,“江淮,或许那个时候你很想把自己的生命结束掉,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康复也不是毫无进展,你不会一次自杀的机会都没有的,不是吗?然而你没有选择那条路,今天——就在刚才,你还与我面对面侃侃而谈,谈我们最爱的音乐,以及……我们经历的苦难。” 江淮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阖上眼,泪水沿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滑落。他的右手指动了动,触到了南庆的手指,而南庆迅速抓住了它,用力地、用力地捏了一下…… 明蓝在房里听见召唤铃响起,连忙赶到江淮的书房。南庆已经在江淮那里待了超过一个小时,江淮已经很少能和一个人聊上那么久,体力上和意愿上,他对于和人交流都表现得兴趣缺缺,像今天这样的与人长谈堪称罕见。 她推门而入,南庆已经从座椅上站起来。面朝书房大门的方向,含笑颔首,似是与她致意。 江淮说:“替我送南庆下楼,再叫阿胜开车送他回会安吧。” “我可以打电话请自己的司机来接我的,这样的话也就不必占用你的车。”南庆侧过身,对江淮说道。 “今天我这里也没有用车的打算,况且到会安不过个把钟头的来回,你就不用跟我客套了。”江淮的声音虽低,却有着不容推辞的意味。 南庆说:“那就多谢了。” 明蓝带南庆走出房门的那刻,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江淮一眼。他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态,两只手蜷放在腿上,双眸紧闭。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她猜得没错,江淮是真的累了,如果不是这样,以他与南庆的惺惺相惜,他又怎会不亲自将人送出门。 “你在想心事?”从电梯里出来,南庆皱眉道。 她记起他最怕别人长久地不说话,忙道:“哦,我在想……下个月你的演奏会,江淮来的话,能不能请你提前安排一个合适的座位,你知道,他恐怕没办法坐普通的观众席。” “你果然很细心。”他的唇角微扬一下,慢悠悠地道,“你放心。” 她思忖道:“除了我和江淮,能不能请你多送一张票来?” 他脸色一正,道:“我有说过要送票么?” “啊?”明蓝一窘,停了下来。 他像是很开心自己捉弄她成功,大笑着跨前半步,站到了她的身侧,而手臂仍然搭着她的肩头,忽然俯下头,在她耳畔学着她的语气叹了一声:“啊?” “那……那你在哪里演出,我会提前买票的。”明蓝被他的呼吸弄得耳根发热,慌慌张张地转了个身,令他的手臂从他的肩膀上滑落。 南庆的笑容更大了:“明蓝,过去从来没有人和你开过玩笑么?竟然这样都能上当!” 明蓝这才明白,他是在逗她。她下意识地撅起嘴,又笑又气地跺了跺脚,才慢慢转回身来。 “生气了?”试探的口吻。 “不是,”她说,“只不过,你说得没错,过去从来没有人和我开过玩笑。” 他的脸庞浮起些许怅然之色:“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有时候活得太拘谨了,我想你能够轻松一些,不要成天都像一根绷紧了的琴弦。琴弦太紧的时候,就需要调一调,才能弹出美好的音乐,更能免于断裂。” “谢谢。”明蓝心里有所触动,不由地便挽住了他的手臂,“走吧,阿胜的车应该已经停在门口了。” “你们要带几个朋友都没问题,票我自然会提前派人送到。”也不知南庆是因为不习惯被她这样挽着,还是别的原因,他的脚步一下子变得稍显凌乱,可他并没有提示她换个姿势,而是任由她这样挽住自己的臂弯。 “江淮和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只是我想,江淮难得肯出门,有一个人是非去不可的。” “谁?” “时薇,江淮的未婚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江淮有未婚妻?” “嗯。”她无意识地把南庆挽得更牢。 别墅的大门口,阿胜的车果然已经候着了。 明蓝正要请南庆坐上车,却听他说:“我还想和你聊几句,可以请你家的司机再稍等一会儿吗? “可以。”明蓝并不讨厌和南庆聊天,爽快地应道,并让阿胜原地等候,她则与南庆往前继续漫步。 “你怎么看?” “什么?”他的问题让她感到摸不着头脑。 “关于江淮有未婚妻的事。我在想,如果我已经下决心和喜欢的人结婚,就绝不会是江淮这个样子。”南庆认真地说。 她本能地不喜欢江淮受到“攻击”,尽管很多时候,别人的话出自善意、不无道理,她依然忍不住要替他辩驳:“以江淮的情况,能下这样的决心就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们没有权利要求他表现得和常人一样欢天喜地。毕竟……” 南庆的表情有些受伤:“毕竟他和常人是不同的,是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明蓝手足无措,她知道自己无心的话语让面前的他产生了代入感。 南庆低下头,作了一个深呼吸,似乎迅速振作起来:“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即使是一个不能行走、或者目不能视的男人,既然已经决定要爱一个女人、甚至已经到了缔结婚约的地步,他首先应该是欢喜的——那份从心底生出的欢喜,不是别的什么阻碍能够掩饰住的,可是江淮,他有么?他也不该是如此颓丧的样子,他应当有一种动力,让他变得强大起来,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守卫自己的爱情。如果他连这样的觉悟都没有,岂不是误人误己!” 明蓝心间一颤,这个男人,看他不过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竟然能把感情这件事剖析地如此之深。她忽然好奇一件事,也没多想便张口问道:“南庆,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爱一个人,爱到心生欢喜。” 第18章 往事褶 南庆的左手摩挲着自己的盲杖,眼睛微眯起,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如何回答她提出的问题。明蓝发现,他的脸竟然有点反常的红。想到自己刚才被她小小地捉弄过,她心思一动,抿嘴笑道:“你猜,我现在在看哪里?” 南庆的大拇指在盲杖上滑动地更快了:“哪里?”说完,两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衬衣和头发。 明蓝笑道:“在看你的脸。” 南庆一边皱眉一边抬起右手胡乱抹了把脸:“我脸没洗干净?” 她扑哧笑出了声:“你脸红了。” 南庆闭上眼,梗着脖子道:“晒的。”他的脸更红了。 明蓝笑得眼睛只剩两条弯弯的月牙:“是的,南庆少爷,这里的太阳真的好晒,我赶紧送你上车里吧。要是晒坏了,可怎么好呢?” 车门前,明蓝松开了挽住他的手。 阿胜用手挡住车顶边框,南庆刚弯下腰,准备钻进车里,又直起身,转向明蓝道:“我仔细想了想,严格意义上说,那样的人大概还不算有。” “严格意义上是指?”明蓝听懂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那个问话,只是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她不甚了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以后再说吧,总有机会的。” 明蓝目送载着南庆的车离去,才回身进入别墅。 屋子里打着空调,室内外的温差让在阳光底下站得有些久了的她打了个激灵。她抱着手臂,走上二楼。 楼梯口,她碰到了莲姐。她被告知,先生已经回了卧房。她本想问问江淮的具体状况,想了想还不如早点去亲自看看更放心,便应了声“知道了”,直接往他的卧室走去。 “江淮,我能进来么?”她敲了敲门。 “嗯。” 明蓝扭开房门,江淮坐在轮椅上,远远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情绪凝结在他的眼底。 她朝他走过去:“客人都走了,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去?” 江淮道:“我……没想到你送客送那么久。” 明蓝心里一痛:“对不起,我以为没我在不要紧。来,我帮你……”她推他到床边,正准备将他转移到床上,手忽然一滞。 他的呼吸声有些粗重:“对不起。” 他的一只裤脚有一点点湿。明蓝刚才也看见了。 她摸到了绑在他腿上的透明塑胶袋,里面是干瘪的,只有很少的一点黄色液体。 能够自己独立排空尿袋,也是江淮的复健内容之一。他虽然是四肢瘫痪,却也已经掌握利用手臂残余的肌力和骨骼的支撑力,有技巧地处理自己的尿袋。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很少用这样的装置,但有时为了出门时方便,还是会用到。裤脚上那一点尿液,恐怕是今天他力有不逮时不小心渗流出来的。 “干嘛要用这个?”她心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对你的身体不好。” “至少方便。”他说,“我昨天是那个样子,今天要是当着南庆的面尿裤子,我恐怕也没脸面再见他这个知己了。只是太久不用了,还是没弄好,白白弄脏了一条新裤子……” 明蓝吸吸鼻子:“没关系,我马上就帮你换洗掉。保证还和新的时候一样干净。” “我很喜欢这套衣服。”他蓦地低语道,“昨天我不想穿它,就是怕它颜色浅、弄脏了洗不干净。” 明蓝心中又暖又痛:“你真傻!衣服若是不穿,也就白做了。要是光放着看,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淮低头,看着她正在解开自己身上束缚带的那双小手:“我还有资格喜欢什么吗?” 明蓝抬起眸子:“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想?至少,你有时薇,还有……音乐。” 江淮缩回手指,咬唇道:“谢谢你的提醒。” 明蓝端来水盆,又拿来一套新睡衣放到床头。 “让黎叔或者莲姐来做吧。”江淮冷着声道。 “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们都一样,都是照顾你的人。”她拔掉他的尿袋,仔细地做起了清洁。 等她洗干净手,把江淮弄上床后,她站在床边没有离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想好如何开口。 江淮没有主动问她,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江淮,”良久,她张口道,“我想,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什么事?” “当年,我不该听你的气话,劈了你的二胡。” “……”他的瞳仁漆黑深邃,“你没有做错。况且,要你这么做的人是我。” “我不是个好护士,”她说,“如果我够好,我不该一味纵容你,即使会被你憎恨,我也应该知道什么才是你真正需要的。” “我真正需要的?”他撇嘴苦笑道,“我真正需要的,注定永远也得不到了。” 她忽然跪倒在他面前:“我会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也会抱着对你做任何事都无法替父亲赎罪的觉悟,但是,至少我不想再做一个任由病人消沉的护士。你说过你‘宁可接受一个不合格的护士,也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听话的下属’,如果你觉得你不再需要我,你可以解雇我。反正,我的存在对你来说,也只是在折磨我你……” “够了。”江淮的脸上写满了惊痛,右手半举着在空中打颤,“你起来。” 明蓝虽然仍然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表情却无比倔强,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江淮说:“我是个出名的暴君,我的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上!起来吧,明蓝!你何苦这样折腾自己?你是要我亲自下轮椅来扶你吗?” 见他的身体真的有向前倾倒的趋势,明蓝赶紧站了起来:“我认识的江淮,根本不是什么暴君。”她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即便是我刚到江家的时候,你也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对我气指颐使,骂过我一句半句,顶多也就是不理我。后来,我们熟了,我们谈文学、谈人生甚至谈心事,记得吗?我十六岁那年偷偷告诉你,我觉得吉他很好听,很想学,可我不敢提要求,是你主动说服了江伯母,让我去学的。后来我学了什么新曲子都弹给你听……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谈音乐,可是,你却说你喜欢听我弹吉他,虽然我明明弹得并不好。” 江淮不说话,右手在薄毯上抓出了一个小褶。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后来你怎么就突然变得讨厌起我来?也就是我十八岁左右的事儿,你突然对我非常冷淡,你再也不要听我弹吉他、也不再有耐性陪我聊天。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反复地想,到底自己做了什么让你特别生厌的事,你才会由接纳变得排斥。这个答案,我一直没有找到。” 他的声音干涩苦楚:“……你没做错什么。” 明蓝平视着窗外湛蓝的大海,远处的波光耀人眼,可是她还是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再也无法坚持睁开,她才俯下脸庞,对江淮道,“我没做错什么,可在你面前又注定不是无罪的人。我认了!也许你从来不能真正接纳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你大概也想对我好一点,可身体上 、精神上日积月累的痛苦让你再也无法对我保持平和温存的态度了,是不是?我无话可说、也不打算为自己争取你的同情谅解!我在你的身边存在,本来的意义就不是为了博得你的谅解,而是因为、我自己发自内心地想为你做一些事。就算对你来说这些事情微不足道,可只要对你有半点用处,我也会尽我全力。江淮,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盼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重新找到生的喜悦。” 他阖上眼睛,浓黑的睫毛在眼皮轻颤:“明蓝,你知道,你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心如死灰、身如朽木的人身上,是多么不智么?” 她把掌心贴紧他温热的胸膛,他的心脏跳动得很用力。“当你想要像刚才那样形容自己的时候,请你听听自己的心跳声。”她说,“我从来都不聪明。可是我想试试看。” 江淮睁开眼睛,视线触到的是她含泪却无比坚定的眼神。 他轻叹道:“既然你今天说起,我也就问一句:后来你的吉他到哪里去了?” “和你二胡一起,我把它也埋在了你家的花圃里。”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抽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难忍的情绪,最后说道:“你现在还会弹吉他么?” “不知道,好几年不碰了,都快忘光了。再说,我本来也没学多久。” “我虽没出过门,但我想,岘港应该不会连一间乐器行都没有的,对不对?” 明蓝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你……”她不敢往下猜,怕自作聪明之后反而引来对方的不快。 江淮慢慢地道:“我要睡上一觉,一时半刻也没你什么事,家里有莲姐和黎叔,等阿胜送完南庆回来,你让他陪你去市里转转,他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哪里有卖乐器。你总还记得,我怎么教你挑吉他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把吉他买回来,你肯听我弹么?” 他的微笑里淡淡的伤感:“当年,你也这么问。我是怎么说来着?” 明蓝的眼泪落到了上扬的唇角上:“你哪有说话,你只是‘嗯’了一声,就算答应我了。” “嗯……”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现在也一样——我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自本章开始入V,首日双更。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 第19章 续琴音 傍晚时薇进门的时候,就发觉这栋房子今天的气氛有点“古怪”。平时表情麻木的莲姐和黎叔笑嘻嘻的,又完全不是硬挤出来的客套假笑。侧耳倾听,二楼房间里还隐隐约约传出拨弄琴弦的声音,时起时停,时高时低的,零零落落也不成个完整的调子。 在莲姐转身给她倒茶的片刻,她坐在沙发上听了一会儿,发现这声音好像是从江淮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莲姐把一杯冰茶递给她后,预备上楼通知江淮。时薇叫住了她,询问楼上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简小姐下午出去买了把吉他回来,先生睡醒后,就一直在房里听她弹琴。” 时薇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没有不高兴么?” 莲姐嘟哝道:“先生要是不高兴,有谁敢碰一根琴弦啊……” 时薇挥手示意她下去忙她的事。问也问不出什么因由,她准备自己去看一看。 “江淮,明蓝。” 听到时薇在门口唤他们的声音,明蓝用掌按下还在颤动的琴弦消音,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江淮并没有下床,身后靠着三个厚实的靠垫,身上盖着薄毯。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一双眸子却很清亮,透着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神采。 “好久不见你弹吉他了。”时薇走到床脚下明蓝坐着的那张小地毯上,也盘膝而坐。 “我弹得很难听,对不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说要等我自己在房里练练再弹给他听,可是江淮却说不要紧。” 时薇看了一眼江淮,他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几个和弦,已经不容易了。”江淮说,“时薇,你替我找人从国内寄些流行乐和民谣的吉他谱过来吧。” “没问题。”时薇说,“其实网上也有下载,要是着急,我今晚回去先给她打一些谱子出来供她练习。明蓝,你想先学弹哪首?别太冷门的就行。” 明蓝放下吉他,摆手道:“你那么忙,怎好再用这种小事来烦你。我在家也能上网,要找什么谱子还是我自己下吧。” 江淮说:“这也好,我书房里打印机也是现成的,你随时都可以用。” 时薇没有说话。明蓝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三个人之间有种异样的氛围,站起身,提起吉他道:“那我现在就去你书房吧。你们聊。” 江淮道:“这事不急,都什么时间了,快开饭了吧,你先下去吃饭吧。” “你呢?”明蓝站定问。 江淮打量了一眼时薇,舔了舔唇说:“你先吃吧,我过一会儿和时薇一起吃。” 明蓝点头,退出房去。 时薇仍旧坐在那张地毯上,带着探究的眼神,盯着江淮的侧脸。 “你觉得我很荒唐是不是?”江淮的声音清冷。跟着,他转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 她轻轻摇头:“或者,刚才这个你才是你想成为的江淮。” “我不明白。” “即使身体残疾,内心依然柔软,灵魂依然高贵,即使不能再演奏,可仍然向往音乐……不止如此——”时薇顿了顿,终于憋足了一口气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即使拼命告诉自己克制对一个人的感情,你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不是吗?” 像是被猝不及防地触及到了底线,他的表情起了些因慌张而生的怒意:“时薇,你在揣测什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会做什么?” 时薇霍地站起身,情绪也分明有些失控。她走至他的近前:“揣测?我不需要揣测,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事实。” “所以你是预备指责我的虚伪吗?”江淮冷笑道,“你心底在嘲笑我,想装作自己很伟大却又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是吗?” 时薇的语调有些发抖:“我像是会嘲笑你的人么?你心里有多苦,我会不知道?江淮啊,我是在关心你!” 他的冷硬表情在听到她说的那句话后瞬间软了下来,他微扬了扬手,示意她在自己的床沿坐下来,随后说道:“我的决定并没有改变。我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候自己对明蓝的态度太过了些。她还不到二十五岁,却成天像个惊弓之鸟!不敢笑不敢怒,哪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样子?这都是我手底下‘训练’出来的‘成果’。” “你当初那样做,不就是为了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不惜假装自己是个暴君么?你就不怕……” “你有没有发觉,明蓝很依赖南庆?”江淮的眼睛平平地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时薇反问:“你该不会认为,她对你的感情转移到了南庆的身上吧?” “我只是看到一种可能。”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只有下意识地向掌心蜷缩的手指出卖了他的情绪,“她的圈子太狭窄,我几乎成了他生命里唯一近距离接触的男人。一旦她走出去,他就会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值得她去爱的人有很多。而且他们都比我可爱、健康,能与她相配。” 时薇打断了他:“你别忘了,那个阮南庆也是个残疾人。如果他对于明蓝算是你口中的一种‘可能’,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可以是另一种‘可能’?” 江淮冷静地说:“明蓝并没有真的和南庆在一起,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只要制造她和外界交集的机会,她是可以摆脱对我的惯性依恋的。这对我来说,就是好消息。退一步说,南庆虽然不是我心目中适合明蓝的最佳人选,但如果明蓝选择了他,而他也喜欢明蓝的话,我还是愿意祝福他们。” “为什么?”时薇真的不懂,为什么江淮宁可把明蓝推向同样身有残障的另一个男人,也不愿意正视和坦白自己的感情。 “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我和南庆的不同。”江淮的脖子往后仰靠了一下,“他虽然瞎了,可到底还能自理。而且,他是个心中存有热情和理想的青年,他的心还是亮堂的。他的才华和努力令他的前途也不可限量。任何女人跟了他,纵使会有些许不便,但并不会吃很大的苦。而我……呵,多说下去你听着也是徒增难过,就不必我再继续了吧。” 时薇握了握他的手:“江淮,你总让我无话可劝。难道身为你的朋友,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痛苦吗?” 江淮勉力笑了笑:“如果我说,我也在努力做着一些改变。你会不会为我高兴些?” 时薇倏然看向他。 “其实这次见到南庆,听他说了许多话,我也开始自省:有时候,我是不是太软弱了?对于命运的出拳,我甚至没勇气做出任何的还击便宣告投降!我一定要认输得这样没有骨气么?” 时薇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双手掌心,握得更紧:“江淮,江淮!”她用渴望、激励的眼神看着他,呢喃地唤他的名。 江淮长舒了一声:“呵,别这样叫我,别用这样充满期待的眼神看我。我怕自己最终还是会让你失望。” “不会的。”时薇摇头道,“只要你开始这样想,便不迟。” 江淮道:“我们先不要设想太多,我只说一件事:我今天才发现,不——是才敢承认,自己对于音乐这件事仍然没有完全心死。所以,除了让明蓝买回了吉他,我还答应了南庆,下月初去听他的演奏会。” “是真的吗?”时薇高兴地禁不住摇撼了一下他的手,惊呼道。 他微微一笑:“真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就这样答应了人家。” “我可以陪你去吗?”她的语气颇不自信。 “当然,你可是我的‘未婚妻’。” 时薇笑得有些尴尬:“这个名头这两年可让我沾了不少光。” 大概是看出她有些不开心,江淮带着补救的口吻说道:“我不该提那三个字,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是我的朋友,请你去看演出,也是很自然的事。” 时薇大度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江淮,你会顾忌到我的感受,我这个朋友心领了。” “……我平时是不是很不近人情?”江淮思忖道。 她认真地说:“不是。只是伪装得久了,你自己也以为你真的成了个性格古怪的人。其实,我看到你今天能这样平和地面对音乐、面对你身边的人,我也先是很吃惊,然而吃惊过后,又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你——瞧,连我都快被你的表象搞糊涂了。江淮,你并不古怪,也明明不喜欢与人为难,从今往后,都再不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生人勿进、熟人也勿扰的人了——那不是你!而我也会从旁提醒你这一点,我不允许你再继续躲在那个壳后面了。” 江淮轻笑,笑意难得地单纯明朗:“这么说,你和明蓝都不会再助长我的坏脾气了,是吗?” “明蓝也说过这样的话?” “嗯。今天刚对我‘宣布’的。她说她宁可被炒鱿鱼,也不会再继续纵容我颓废下去。” “好啊,明蓝,这么些年,她也终于觉悟了。”时薇面露欣慰、敬佩之色,“没想到,她这个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人,也有勇气对你说出这一番话。” “也许不止我有伪装,她强行压抑克制的个性说不定比我更多。你看过她的眉眼么?她进江家来的第一天,我就悄悄打量过她的脸。她有一双很灵动的眼睛,与人说话时看人的神态总是很专注;她的眉峰生得很刚毅,是那种有棱角的浓眉。这些年,他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对我母亲虽然恭敬,可面对她的刁难,她虽不反抗,却也从不服软,而是咬着牙挺过去,就是站在那里受冷嘲热讽的时候也总是不卑不亢的。她生性就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只知一味服从的,跟别说听命的对象还是个病态的人。她能容许我这样对她,无非是她在感情用事。”江淮的语气温存和缓,“她能觉醒,我真的……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南庆的不要急,很快就放她出来。 第20章 旧时潮 在会安家中吃过午饭,南庆又赶去了市里乐团的排练厅,傍晚才归。进门换衣洗漱过后,仆人阿勇告诉他,他不在的期间,有两通中国来的电话找他。 自中国打来的电话?他眉头微蹙,有些诧异。“对方是谁?” 阿勇回道:“说是您的妹妹。” 南庆的呼吸一滞,面上仍淡然,只是半晌没说话,对着仆人点点头,挥手让其离去。 他并没有忘记,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叶允宁。 五岁那年,叶允宁出世。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小女娃藕节般白嫩可爱的手臂,以及后来学会说话后奶声奶气地唤他“哥哥”的声音。 可是后来,他出了事,身世曝光,又虽阿姨搬到了越南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疏远了。他离开国内的时候,叶允宁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随着时间推移,她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淡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而他,虽然曾经几次想往叶家打电话,想和自己的妹妹聊聊天,可又害怕接电话的人会是自己的养父叶名安——他对他也不是思念的,很多次,在异乡潮热的夜里,他怀念着父亲牵着他的那双大手,那种略带粗糙却干燥温暖的触感,如今却再也无法感知到。他想他,同时带着感恩和怨念,每每拿起电话听筒,一颗心却被某种重力牵拉着渐渐往下坠、往下坠,沉落到无底的深海里,让他再也没有勇气坚持,只能默默地把电话挂回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会幻想能接到中国打来的电话。爸爸也好、妹妹也好,他渴望听到他们的声音,可叶家的人,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他终于感觉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可是今天,在时隔那么多年之后,他被告知:你的妹妹打电话来找你。 在电话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终于拿起听筒,手指摸到了按键,指尖开始发颤。随后他“呵”地冷笑了一声,放下了听筒。 ——他的记性本就不错,尤其是失明后,因为学习乐器的关系,记谱训练更是锻炼了他的记忆力。可是十二年了,曾经烂熟的号码,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先生,您要给您中国的妹妹回电么?”阿勇走过来,把压在电话机下的一张便签纸拿起来,“我把号码记下了,现在报给您好么?” 南庆犹豫了,咬了一下下唇:“先不用了。” “好的,先生。”阿勇说,“那现在要开饭么?” “好,你去吧。”听到阿勇转身,南庆又道,“等等,你把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给我。” 阿勇把便签纸递给他,他拉开了电话机下面矮柜的第一格抽屉,手往里探了探,取出一个红木小匣,把纸放了进去。 晚饭的时候,他正吃得心不在焉,电话响了起来。 “勇,接电话。”他放下筷子,急嚷道。 阿勇三步两步走到电话机旁,把电话接了起来。 南庆已经起身,摸着桌椅,朝电话走过去。 “先生,电话。”阿勇把听筒递给他。 他反而有些不敢接起的样子,怯问道:“是……谁?” “就是之前打来的,您的妹妹。” 南庆深吸了一口气,把电话听筒缓缓放到耳边。 “是……”他不敢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称谓喊出口。 “哥哥。”年轻悦耳的女声。“我是允宁。” 他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也有同样的一丝尴尬和紧张,心里有些酸楚的共鸣。两个人都有一瞬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南庆开了口:“允宁,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你在怪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络你,对吗?”叶允宁的声音里有饱含歉疚的哭腔。 南庆听到她声音里有些微的抽噎,顾不得自己的感慨情绪,忍不住劝慰道:“怎么会呢?要说联络,我也没有联络你啊,如果要怪,你更有理由责怪我这个哥哥。” 叶允宁说:“其实你刚去越南的时候,我缠着爸爸给你打电话,可是他让我不要再联系你,甚至不肯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为了这件事,我还和他吵过架呢。” 苦涩在南庆的心中蔓延开来,他强压下那股委屈和怨怼,轻轻道:“原来是这样。” “哥,其实,爸爸也很想你。他只是在怕……怕打扰你在那边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太小,不懂他的心,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从来没有忘记你。他虽然没有给你打过电话,可是我见过他给阿姨、姨父他们打电话,询问你的状况。还有,你出的每一张CD,他都有收藏。有的国内没有引进的,他就让阿姨给他寄。每天晚上,他都会听着你弹的音乐入睡。我这才明白,他对你的爱,和他的悔。” 夕阳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他低垂的眼眸下形成两片小小的阴影,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可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总有什么东西憋在那里,堵着他的胸腔,让他无法畅快地呼吸。 “勇,给我泡一杯咖啡来。”他掩住听筒,对在一旁侍立的阿勇吩咐道。 阿勇很快将咖啡递了过来。 “喂,哥哥,你在听吗?” “我在。”他说,扬起眼皮,失神的眸子对着窗口的金色暖阳,泪光凝固在他的睫毛上,“……他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悲凉:“如果,我告诉你,他很想你,你愿意回来见他一面吗?” 南庆抓着听筒的手有些过分的用力:“我月初有演出,还有不到半个月的准备时间,恐怕……” “半个月后……也应该还来得及。” 南庆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允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爸爸他……他检查出得了肠癌,已经是末期了。” 果然,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允宁不会打来这个电话。 “手术了吗?” 叶允宁的声音很轻很轻,“爸爸拒绝人工造瘘,他还说,让他挂着集粪袋苟延残喘,他宁可去死。” 她的话让南庆记忆中模糊的父亲影像有些清晰起来:那是个骄傲、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的决定,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可是,他的心好痛。 悲欢离合、人生祸福,以他的经历来说,应该已经看淡了许多。可当那个当事人是自己的“亲人”时,他还是无法超然啊! “哥哥,半个月后,你会来吗?”叶允宁的声音里充满不确定的试探。 南庆稳住自己的声音,装作很冷静地问:“是他让你打电话找我的?” “是。你知道的,阿姨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嫁到了越南,我和她虽然有血缘关系,却基本上没有交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你的电话,爸爸也坚决不肯透露。直到最近他确诊,才让我试着联系你,看看能不能见你……最后一面。” 哐啷”——清脆的杯碟倾倒声响起。黑褐色的苦咖啡撒满了小小的台面。 “先生,您的手没被烫伤吧?” 他木然地任由阿勇拿毛巾替自己擦去手指上的液体。 叶允宁说的最后四个字每一个都像铅做的重锤,击打在他的心头。 “你让我想想。”他的左手紧紧握拳,抵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便能抵抗住汹涌而来的痛楚。 叶允宁轻叹了一声,没有勉强他亦或催促他下决断,只略带失望地道:“我明白。我等你给我打电话。” “允宁,”他说,“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她说,“祝你演出顺利,哥哥。” 最终,“爸爸”那两个字还是叫不出口吗? 挂掉电话,他像整个人被抽空了那样,颓坐在椅子上。 两波记忆的浪潮翻滚着、把他夹裹在其中,左右都无法动弹: 一股浪花是童年时代和“父亲”的种种美好记忆:去游乐场时玩的碰碰车、去动物园时父亲学着大猩猩捶胸的姿态逗他、第一次和人打架打输了哭鼻子时被父亲训话“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的教诲……甚至是毫无新意、讲了好几十遍的睡前童话,每一幕都温馨如昨。 而另一股则是失明后父母的争执、可怕的身世秘密、天台上闻到的从楼底小院中飘起的血腥味,他被父亲交给一对虽然有亲戚关系对他来说却几乎是陌生人的夫妇手中,接着被带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他难道没有感觉到,他当时交到对方手上的那个少年的手在怯怯发抖吗? “允初,你去吧。” 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这简短无情的五个字。 如今,即便回去,他也只能是越南来的“阮南庆”。再不能变回当初叶家的那个“允初”了。 那种心境,你懂吗? ……爸爸。 让阿勇重新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可等他想起呷第一口的时候,已经完全冷却了。 冷掉的咖啡很难喝,他干脆让人加了几块冰进去。呷了一口,是冰凉微苦的口感。 又有铃声响起,这次不是家里的固定电话,而是他的手机。 听到那首音乐,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 他有习惯为通讯录中特定的人设置特定的音乐。当然不是针对全部联络人,而是经常联络的或是有特殊意义的人。这个电话是新输入的,他给她配的音乐是自己录的曲子: “海上帆”——她说过,她喜欢。 阿胜把手机接起来递给他,他叫她的名字:“明蓝。” “南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少见的清亮和喜悦,似乎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要和他分享,“我就是有件事突然想到你可能可以帮我,就想打来问问看。你……你不会觉得我很烦吧?” “没关系。” “你除了独弦琴,还学过别的乐器么?”明蓝的声音里带着期盼的热情,“比如,吉他什么的。” 第21章 大白眼 “吉他?”南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答了她,“我还算会一点。” 明蓝的声音里有一丝亢奋:“你口中的‘一点’,对于我来说应该已经足够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透过她的声音,他好像能看到她拿着电话,微微倾侧着脑袋、抿着唇轻笑的样子,他的嘴角不禁也漾起一个弧度来:“你可别寄望过高,说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学弹吉他。”明蓝说,“好几年前我学过一阵,可是后来一直没再接着练,嗯……你能教我么?” 南庆的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莫名的喜悦,可是又有一丝紧张和道不明白的怅然。他想了想,反问道:“你确定你要拜我做老师?你不介意……我看不见?” 明蓝的声音迟楞了片刻:“我没想过你看不见会有什么问题。”她又追问了一句,“会……有什么问题么?” 她的话一瞬间便熨帖了他心头起的皱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可能还是会和常人教吉他有些不同之处。” “这有什么关系!”明蓝说,“总之我相信你就是了。” 南庆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座椅的扶手:“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学吉他么?” “呃……”明蓝支吾了一下。 “和江淮有关?”他猜测道。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承认:“南庆,你知道吗?今天你走了之后,我和江淮谈了好久,我觉得,他在改变。是你带来了这种改变,谢谢你!” “这很好。”他说,“也没有再就之前的问题问下去。“暂时我们定每周一节课可以么?学乐器的事三分教学七分练习,上课之外的时间,你自己勤加练琴。” 明蓝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你觉得什么方便?” “我想……还是等你的演奏会结束以后吧。” “可是你今天那么性急地打给我,应该是想尽快开始学吧?” 她的声音带着被人揭穿心事之后的羞涩:“我刚才一时考虑不周。” “一周一次,顶多一两个小时,不妨碍什么的。”他道,“你希望在我这里学还是在你那里?” “当然是我过来比较方便。”她忙道。 “其实也未必的,我最近经常会参加乐团排练。这样吧,你这两天抽时间过来一趟,我们先彼此了解一下对方的程度。如果觉得可以,就开始。顺便到时再定下一次的学琴时间和地点,你看好吗?” “好呀。”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一听就知道是笑着的表情。 挂断手机,南庆笑了一下。 基本上,这是一通让他开心的电话。 “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爱一个人,爱到心生欢喜。” 那个女孩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 坦率地说,他感到眼下的自己还答不好。 可是,他得承认,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二天,明蓝一吃过早饭,便对江淮告假说要去会安找南庆学吉他。 那时天还很早,大约只有早上七点多钟。她对江淮道,自己顶多在南庆家两个小时,算上车程,中午饭就能赶回来。 听完她的话,江淮看上去有些意外,可他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你只管去吧,午饭不着急,你要是饿了,就在外面吃;回来吃的话也不要紧,我会让莲姐给你留菜的。” “谢谢你,江淮。”她高兴地站起身,“那我先回房拿吉他去。” “明蓝——” 身后传来电动轮椅特有的驱动声。她转过身,望着他停在自己面前。 他低着头,没有马上说话,大约四五秒后,他抬起脸来:“我是想问,你需不需要我再给你请一个吉他老师?” “我想暂时不用了。”她眯着眼,笑得很纯净,“我觉得有南庆当老师就很好呀,虽然我没有听他弹过吉他,可是,他的独弦琴弹得那么棒,吉他应该对他来说也不难吧。他亲口说自己会弹,那就不一定不会差。” “嗯,我也相信他。”江淮说,“明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很遗憾,我没有办法教你弹吉他。可是,我很期待聆听你的吉他,真心的。” “你……你是因为我拜南庆为师不高兴了么?” “怎会?”他说,“我期待还来不及呢。” 看着她奔上楼回自己房间拿吉他的身影。江淮苦笑了一下: 以前她从不会忘记,吃过三餐后把自己送回卧室或者书房。可是今天,她忘了。 阿胜将她送达会安停车场。打开车门,明蓝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候在那里。对方也看到了她,毕恭毕敬地朝她弯腰致意。 她认得那个男人,是南庆的仆人,南庆叫他“勇”。 勇并不会说中文,阿胜给他们做了翻译。明蓝明白过来,他是南庆派来接自己的。 从停车场穿到南庆家的店铺,其实并不远。 不晓得为什么,这次来会安,和上一回的心情迥然不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略显嘈杂的摩托车、自行车流都那样可爱,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不像上一次,心情就像那瓢泼的雨水,湿漉漉地总也不放晴。 抬头,已经停在了“垂云”的匾额下。门敞开着,里面已有好几桌客人,在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磕着瓜子。阿勇引着他直接去了南庆住的小楼。 他在厅堂里坐着,像是等候已久。 “南庆。”明蓝唤他的名字,熟络的口吻。” 他在她叫自己之前便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如今确定了来人是他,便起身相迎道:“来了?” “是,师父!”她凑前两步,虚虚地搀了他一把。 他摇头,一派无奈的样子:“不敢当,说不定一会儿你听我弹吉他之后,会后悔你现在叫的这一声。” 明蓝兴奋地说:“那我还真想听听,南庆,你快弹。” 南庆让阿勇先退下,接着问:“吉他你带来了么?” “带来了。”她取下背上的吉他袋,拉开拉链。 “我试试。” 明蓝把吉他递给他。 他坐下,把吉他搁在腿上,先是整体摸了一遍,右手拨过每一根琴弦,特别是弹了两遍第五品的泛音。接着,便是几个很美妙的和弦和一小段轮指。 “这把吉他的共鸣还不错。虽然不是演奏琴和练习琴,但对初学者来说也够用了。而且你把音也校得比较准。”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有过一把吉他。那个时候,江淮教过我怎么挑选吉他。”她说。 “看来,那时你们处得还不错啊。”南庆若有所感,“对了,你这次学琴,他没有意见吧?” “你敢相信吗?是他鼓励我学吉他的。”她的声音仿佛柔得能化出水来,“十六岁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他对你,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好得多嘛。”南庆把吉他竖起来,一手仍拿着,一头轻轻搁在地上。“算了,不谈旁的,我们先来谈谈吉他。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程度、又想学到什么程度?” “我暂时也没有想那么多,我想至少能多弹几首好听的流行音乐和校园民谣什么的,闲时能给江淮解解闷也是好的。”明蓝坦白道。 南庆面有不愉,把吉他向前推给她,等她拿稳之后便撒手,站起道:“别告诉我,你竟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学琴!我以为你有进步,终于开悟了一些什么。你却还是在老路上兜兜转转,做些换汤不换药的蠢事。” 她虽能理解他的好意,却也不禁觉得他此刻的反应过激了么,忍不住辩白道:“南庆,你只因为我说要弹琴给江淮解闷就生那么大的气么?音乐本来就不一定是孤芳自赏的事,弹奏者给聆听者排忧、解忧,又有什么错?” 南庆的面容缓和了些,口气仍然是严肃的、不容抗辩的:“你说的并没错。可学音乐的人若纯粹为了给人解忧而学,这势必是学不好的。如果你自己对吉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不会乐意教你。我的时间也挺宝贵的,不是吗?” “谁说我不喜欢?”明蓝道,“我喜欢的,不骗你。”饶是他的口气不太亲和,她还是没有半点生他气的意思。反而扯了扯他的衣袖,一副伏低的姿态。 他终究冷不下脸了,笑道:“行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让明蓝弹了一段自认为最得意的曲子。又考了她几个常用的和弦。然后,他的眉头就越来越紧了。 明蓝也看出来了,怯怯地问:“我弹得很差,是不是?” 他闭上眼睛:“是。” 明蓝挠了挠头:要不要这么直接啊。 “你的确算是‘学过一点’吉他,可也真的就‘一点’。以你的基本功,我建议你练习起来先不要求快,把曲子放慢了弹。但要注意的是,要整体慢下来,所有节拍必须弹准。如果你没有把握弹准,我建议你去买一个节拍器。” 明蓝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虚心受教的学生,很恭敬地应道:“好的,好的。” “你的手独立性还不太好,手还没开的样子,这个也急不得,从爬格子慢慢练吧。”他又道,“别急着为给别人献技就贪多学新曲子,基本功好了,学什么上手都快。” “那怎么才能尽快开手呢?” 南庆说:“你把手伸过来。” 明蓝照做。他摸到他的手指,轻轻地往两边掰开“像这样,用右手在左手的每两个手指间用力向两边掰。” 他指头上的皮肤并不柔软细腻,有着薄薄的茧子,因此有点硬硬的触感。 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薄荷糖的香气,他们离得如此近,明蓝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的脸不知不觉就红润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南庆看不见她的表情,自顾自又道:“这个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爬格子。练久了,手自然就开了。你的吉他呢?” “在……在这儿。”她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品柱位置上。 他反拿起她的左手,绕到了她的身后去:“我听你弹琴的时候,你的手太紧张了,要用最最放松最最自然的状态,把手指张开按弦。练习的时候,当你的四个手指都按住同一根弦的时候,刚好四个指尖都处在正确的位置。”他带着她的手摸索到一个吉他品位上,“就像现在这样,手放到5品上,每个手指都头是压在各个品丝的前面一点儿,就是按各个品的最省力的位置。如果你在这一品上练习爬格子,你的手没有任何压力,起不到任何开手效果。有个小窍门就是把手往前面移一品。这样手不能刚好压住合适的位置,但是又不是相差太多。然后开始爬格子。然后你可以依次练习四品、三品……以此类推。记住,最重要的是音准!每天不要少于二十分钟,但也千万别练得太猛,要是让手部过劳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这一大段,他松开了她的手。 明蓝回过头仰面忘了他议案,他站得直直的,脸上平静无波。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不自然的僵硬,发热的皮肤,就连嘴角微微带着的傻笑的弧度还没完全收敛起来。 “你没什么想法要和我说么?” 她一惊一乍地嚷了一声:“什么想法?” 然后她立马收到了南庆的一个“大白眼”。虽然他的不能真正翻出个鄙视的白眼给她,但他那副神情解读出来就是那个味道:头微上扬、一只脚懒洋洋地往前伸了伸,手叉了一下腰,又放下了,摇着头,“哎”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些细部不是太完美,明天白天会修。今天太晚了,先睡了。大家先凑合着看。鞠躬! 第22章 白玫瑰 一个半小时后,南庆宣布下课。明蓝把吉他靠墙一放,搓了搓按弦按到发痛的手,下意识地长呼出了一口气。 南庆也放下自己手中的吉他:“你有没有后悔找我学琴?” 明蓝道:“严师出高徒,我才不后悔呢。” 南庆笑说:“等你练到我觉得OK的时候,师父送你一把好琴做奖励。” 明蓝看了一眼他自己的吉他,说:“我不要什么琴,只想在每节课结束后,听你弹一首曲子。这便是奖励了,行么?” 南庆点点头,拿起吉他拨弄起来。 前奏过后,明蓝怔住——他弹的不正是《檐前雨》么?只是他把曲子移植到了吉他上,编曲方面做了不少改动,可仍然听得出是这支曲。 “吉他的弦音更容易模仿雨声的叮咚,能显得整首曲子更加轻盈生动,所以在我过往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也常常都是与吉他合奏的。”一曲过后,南庆抬起头,对着她的方向轻轻说道。“也许有一天,我弹独弦琴,你弹吉他,我们能合奏这首《檐前雨》。” 她的心里被凄然的情绪占满,喃喃道:“我恐怕不行的。” 他的眼睛大概是因为没有焦距,虽然正对着她,却并不似在看着她,而是穿过她的身体、投向不知名的远处。明蓝却一时间错觉,他的眼神像是能洞穿人的心事。 “你在想江淮?”虽是问句,他的声音里却是笃定的。 他的话提醒了她:时间不早,她该回到江淮那里去了。 “南庆,我该回去了。”她向他告辞。 他忽然朝她的方向抓了一把,她吓了一跳,停住了起身的动作,而他也凑巧握住了她的手。 似乎是感到自己的举止不妥,他一瞬间就松开了他,吞吞吐吐地道:“我让人准备了我们两个人的午饭,吃过再走吧。”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孤独惆怅。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特质,有时候明明你觉得他很开朗阳光,可有时候又会在某些瞬间,让你感受到他的敏感脆弱。明蓝心软了。 “好吧,反正江淮也说过,我如果饿了,可以在外面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刚说完,就见他的面色有些冷淡下来,仿佛在按捺下某种不好的情绪。可过了没一会儿,便又笑嘻嘻地吩咐仆人摆饭,在餐桌上对她的招待也很是热情。 “你来越南也大半年了吧?我得考考你,知不知道会安有哪三大小吃?”他发问道。 “我好像是听过,什么‘白玫瑰’之类的,记不清了!” “你一次也没尝过?” “给你送帖子那次,是我头一回来会安,匆匆忙忙的,就回去了。” 南庆说:“我右手边第一盘便是你说的‘白玫瑰’。” 明蓝看过去:雪白柔软的米皮包裹着未知的馅子,捏成了玫瑰花样的形状,在盘子里摆开几朵,花心处还撒上了虾松,边上摆了一碟鱼露调制的汁水,确实很符合“白玫瑰”这个菜名。 南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明蓝挟起一朵,尝了尝味道:平平淡淡,算不上有什么出众之处。 “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挺……清淡的。”她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南庆撇嘴一笑:“假得很。” 她也跟着笑了,并不因为被识破而感到不安。“这道菜只能说,外形尚可,味道嘛,乏善可陈。” 南庆说:“我喜欢你说实话。并不是所有主人都期待着客人对自己家的菜式做口不对心的赞美。何况,咳,”他笑道,“这些菜又不是我做的,我干嘛要替厨子听那些虚话呢?” 明蓝扑哧又笑。 “其实吧,我也吃不太惯这个,毕竟我不是土生土长的会安人。只不过我也很少指定厨房做什么菜,他们又都是本地人,自然做本地菜比较多。再者,我想着你来会安一趟,尝点当地特色的小吃也不算白来一遭,就让厨房做了这些。与‘白玫瑰’相比,倒是另外两道——炸云吞和捞面还不错。” 明蓝好奇地打量着另外两道菜:这越南云吞的模样和中国的云吞迥异。油炸成金黄色的脆皮上直接盛着馅料,并不包裹在云吞皮内。捞面倒是挺“正常”的,放着几片生菜叶、豆芽等配料,用酱调和着,看上去还挺勾人胃口的。 南庆的面前已经另外用三个小碗盛好了菜。明蓝看了一眼问:“你不开动么?” 他 挟了一口“白玫瑰”送入口中,咽下之后,抿嘴笑道:“你只顾你就好。” 明蓝想起上次他曾经说过“因为吃汤河粉之类的东西时,总是难免会有油水溅到脸上,有时候还会捞空”,心中一动,道:“南庆,你这个主人若是拘束,我不是更放不开么? 南庆微楞,终于还是举起筷子,往盛着捞面的碗里捞了几根面条。他吃得很小心,并没有什么酱汁溅出来。 明蓝感觉得到,他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因为目盲,所以更在意自己的仪态。她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可又不是普通的同情,而是一种糅杂着欣赏和惋惜。 “南庆,”她托着腮,说,“你吃饭的样子很好看,真的!” 南庆放下筷子,用餐巾抹了抹嘴道:“你不吃饭,一直在看我吃饭?” 她羞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确不是有心的,可就是傻愣愣地看着他吃捞面、吃云吞,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 “我居然觉得,你说的像是真心话了。”他夸张地用手指挠了挠耳廓,“该不会是我耳朵也出问题了吧?” “是真的!南庆,你吃饭一点都不狼狈!”她急着道,“在你面前说谎才不容易呢,我哪有那本事!” 南庆先生微笑,慢慢地,似乎因为联想起什么沉重的事,他的脸上起了些微的变化:“明蓝,对谁说谎都不是最难的,说谎最难的是骗过自己。”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她察觉到了。“你常说谎么?”她问。 “不常。”他说,“可有时,也会说的。” “骗过去了么?”她问。 “不知道有没有瞒过别人,反正,没有一次能骗过自己的。” 她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内敛之下是绷紧的痛楚,睫毛投下的阴影令他的表情增添阴郁。 “我们认识时间虽不长,你的劝导却使我获益良多,在你面前,我还算坦诚吧?连我最难以面对的秘密我都与你分享了。南庆,如果你相信我,像我这样的相信你,你也可以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虽不能实际做什么,却也愿意做你的好听众。”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是被我阿姨收养才来到越南生活的。” “记得。” “十五岁之前,我的家在中国。我有父亲,也有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明蓝静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我的母亲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准确地说,是我的养父,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把我送给了我阿姨,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可就在昨天,我突然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到了我同母异父的妹妹的电话,她告诉我很多事,包括我的父亲是如何地懊悔、如何想念我,而我……我的直觉居然是相信她的话!我忽然觉得,过去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才是我的错觉,现在这种被呼唤、被需要的感觉才是真实的!” 明蓝的心被他所诉说的事震撼了,他的周身笼罩着一种冰凉,而他也的确在轻轻颤抖。她霍然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脸庞,将他轻柔地按向自己:“因为那是你一直希冀的感觉,对吗?” 她的身体柔软温暖。他有些依恋地朝她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说过,我也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这不止是因为失明,更因为我尝到过一再被人放弃、亦或是沦为次选的悲哀。这些年,我总是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不要去钻牛角尖,不要怨天尤人,可有时候,我忍不住……” 她从来没见过他情绪这样失控的样子。她感到慌张和心痛,可又莫名地因为自己被认可和信赖而生出一种欣慰来。她像对待一个小男孩一般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南庆,既然你的父亲呼唤你,你会回应他吗?” 他似乎失了方向,迷惘道:“我应该回应么?” “你有理由不回应,”她说,“毕竟是他先放弃了你,你当然有充足的理由不原谅他。” 南庆摇头:“其实当时的情形也不能怪他。我失明后,我的母亲经受不了打击,也过世了,而我也从此对我的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还被送去看心理医生。可是没有用,我和父亲的隔阂始终无法消弭。时间久了,没有人能继续忍受这样冰窖一样的家庭。而且,心理医生说,这样的环境,对我妹妹的成长也不利。我想,我和他闹到这样的僵局,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我也难辞其咎。” “你在为他辩解,你意识到了吗?”明蓝捧起他的脸。 “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他闭上双眼。 “我了解。” “他得了重病。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见他。” 她的手指轻划过他紧闭的双眼。“南庆,你愿意花时间教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弹吉他,也不愿意去见一个养育了你十五年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今天计划双更的,可是看片子看得上瘾了,就偷懒了。(*^__^*) 嘻嘻……各位原谅我,明天接着更哈。 第23章 归国路 几天后,她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南庆从机场打来的。 她事先的确没想到,南庆会特地在登机前给她打电话,可接起后听到他的声音,她又觉得这通电话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说:“明蓝,我现在在机场等候登机。你说得对,我该回去看看,我也……想回去。” “嗯,听自己的心就好。”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对了,昨天我收到演奏会的票了,谢谢你,我会去的。” “你能来赏光,我的荣幸。不过,我们的吉他课恐怕要暂停一两节了。”他的声音里有抱歉也有抱憾。 “我先自己练着,等你回头考评成果。”她的眉梢上扬,声音里有几分俏皮。 他在电话那头轻笑了起来:“那你可不能偷懒了。” 他们互相道了别。明蓝收了线,转过身来却发现江淮的轮椅停在自己卧室的门外。 撞到了她的目光,他有些隐约的慌张,低下头,语速有些快地说道:“我正要书房处理点事,正好路过你的房间。不是故意听你讲电话的。” 明蓝走向他:“我推你去吧。”他的右手前两天在翻身时不小心扭到了,虽然不影响他操控电动轮椅但她仍然有些担心他二次扭伤。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江淮摸着轮椅的操控杆道。“几步路而已,我自己能过去。” “江淮,我的工作就是照顾你呀。别的,还有什么可忙的呢?”她笑了笑,最近,她的心情很好,脸上多了许多由衷的笑容,和江淮说起话来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揪着一颗心小心翼翼的了。她绕到他的身后,推起他的轮椅。“我这个护士,最近可有些闲哦。再这样下去,你恐怕都要心疼你给的优厚薪水了。” 江淮也笑了起来。 在书房的办公桌前停好轮椅,她替江淮戴好打字的指套,把薄毯在他膝上盖好。 江淮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有说不出的温柔和难以察觉的一丝凄然。 她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问道:“你怎么啦?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她掀起毯子,检查他身上的衣物,包括每一个可能令他不适的褶皱。 江淮碰了碰仍停留在他腿上整理裤子褶的那双小手。 她抬起头,等待他说些什么。可是良久过去,他都没有说一个字。 她的心跳有些乱:“江淮,你还需要我做什么么?” “没有了。”他说,神态有些疏离,“我要处理一些酒店的事。你先出去吧。” 她退出房门,关门前还不忘说一句:“有什么需要,记得按铃哦。” 书房内只剩下江淮一个人。他的唇边漾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来。 收收心,他开始打开酒店的各部门发来的邮件。有些事,时薇已经帮他处理妥帖,剩下一些都是需要他做批示的。这些年,家里的书房成了他最常待的“办公室”,除了每周的经理例会和特殊需要,他都是靠遥控指挥来管理偌大的生意。刚入行时,他身体不便,经验又浅薄,在商场上摔过不少跟头。幸好身边有一些忠心耿耿的骨干员工扶持,后来又有了时薇的帮衬,这才把江家的经营事业稳固下来。他的精力不比常人,在应对生意场上的种种繁杂之后,他甚至连思考自己是否喜欢这种生活的力气都没有。又或者说,除了把生意不断地做大,他再找不到其他活着的目标。特别是父亲过世之后,看着母亲在为他这个残疾的儿子憔悴忧心之余,偶尔还能绽露几分安慰的笑颜,只因他凭着这孱弱之躯撑起了江家的门面,他就觉得自己这一生无法再奢求更多了。 可是,真的如此么? 江淮将轮椅转了个向,面对窗外,望着不远处的海面:它是那么平静,可依然有低低的浪花在翻涌——一刻也不曾停歇…… 江淮从机场的特殊通道出来,在工作人员陪同下走出海关。听到越来越嘈杂的人声,他的心情越来越紧张:这些年来,他还没有尝试过一个人坐飞机,即便是去河内或者胡志明演出,也总有随行的人相伴。这一次,他刻意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才决定一个人回中国。预先订制了残疾人机场服务,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他拿出手机,准备拨给叶允宁,他看不见举牌,所以和叶允宁相约出关后电话联系,这会儿的她应该已经在出关口候着了。 许是因为手上的盲杖,令他这个目标人物太明显,手机还没来得及接通,他就听到耳畔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叶允初!” 他停下脚步,再次确认声音的方向。 “你真的是叶允初么?” 对方还有些犹豫,南庆却已经听出这就是前几天给他打电话的叶允宁的声音。 “允宁。”他叫她的名字。 “哥!”叶允宁搀住他的手臂,“爸爸本来也要来,我硬是把他留住了。我们走吧。” 南庆被搀扶住的手臂有些不自然的僵硬。走了三四步之后,他还是打开了手中折叠好的盲杖。 十二年的隔膜,不是今日相见时的一句称谓便能消弭的。叶允宁是他的妹妹,也是他整个不幸中对他没有任何伤害的人。可是,他却无法像小时候那样与她亲亲热热,毫无嫌隙。 国内已经是冬季。纵使他原来的家处于中国的南方,这里的温度也比岘港要低得多。下飞机前虽然已经事先给自己套好了一件外套,却还是有些冷了些。 到了停车场,他们很快找到了叶家的车子。他听到司机为他打开车门的声音,正准备摸门钻进车里,忽然听到叶允宁说:“哥,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他不知所以,仍是照做了。 脖子被一圈柔软的织物裹住,他感觉浑身一暖。 “哥,你长得真高呀。”叶允宁的声音颇为感慨。“暖和么?” “嗯。”暖意直抵心尖。 “还是爸爸细心,他说越南天热,你保管没带够衣服。”叶允宁说。 “……爸爸,还好吗?”他终于艰涩地说出了那个称谓。 “情况只能说目前还算稳定。他不肯住院,现在在家休养着。”叶允宁道,“不管怎么说,你能回来这一趟,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南庆用下巴蹭了蹭脖子上的那条羊绒围巾,内心渐渐不那么忐忑了。 “到了。” 叶允宁搀扶着他走上别墅的台阶。一级、两级、三级,他默默数着数。 叶家的大门前有三格台阶,他记起来了。小时候和妹妹打闹时,还害她在这里摔过跤。 他问:“允宁,这些年,你们都没有搬家么? “妈妈出事后,是想过要搬的。可是,真等你走了,爸爸却又说不想搬了。” 他沉默了。 门被从内打开。 “允初。” 他的声音有些苍老。记忆刹那间潮涌,过去那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父亲的声音与这个声音重合起来。相似而又不相同。 “爸爸。”他没有任何障碍地便将这两个字叫出了口。 他甚至很想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在迈前一步后踢到了他的轮椅。 “小心。”叶允宁和叶名安同时惊呼道。 “没事。”他宽慰道。 “允初……”叶名安哽咽道,“我对不起你,我的孩子。” 他心里筑起的那个冰做的碉堡在迅速地融化。:“爸爸……”他探出手,寻找父亲的方向。 叶名安握住了他。 他蹲□,把另一只手覆盖在叶名安的手背上。 “爸爸,那个时候,我最伤心的不是眼睛瞎了,而是,得知自己不是您的儿子。” “儿子!”叶名安把头蹭靠在他的手上,把他拽得紧紧的,“早知道你这样想,我绝不会把你送出国。” 叶允宁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水,拍拍他们,强颜道:“爸,哥,我们先去房间里再谈吧,外人都还在看着,多不好。 回到叶名安的卧室。护士要扶他上床躺下。叶名安不肯,护士道:“叶先生,您从早上到现在都守在门口,也该注意休息呀。” “爸爸,”南庆道,“你躺着也不妨碍我们聊天的,躺下好么?” 叶名安的笑容苦涩里带着些许的安慰。终于乖乖地听从护士建议,在床上半躺下来。 待护士出去后,叶名安道: “允宁,你去放点音乐来我听。” “还是哥哥的曲子么?” 叶名安点头笑道:“当然。” 随着音乐响起,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自豪的神色:“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步努力,成为了一个音乐家,我很欣慰。”他顿了顿道,“最初我知道你阿姨怀孕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安的。我甚至起过念头,要把你接回来。只是那时候,恐怕你是不肯的,你阿姨他们也未必能放行。后来,我知道他们决定不再培养你继承家业,我这心里就更清楚你的处境了。我没办法责怪他们什么,比起他们,我又做对了什么?我只求他们能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妥善安置好你的生活和前程。” 南庆仔细地听着他的这番话,一时间感慨万千。原来,他一直这样关注着自己的生活,为他担忧着、为他的前程做着铺垫。是赎罪?是父爱?无论是什么,此刻他都无比感念于他。 “您多虑了,您有了允宁之后,不也一样疼我吗?不提养母这一层关系,她毕竟是我亲阿姨,对我当然是很好的。”他说,“我学琴、出唱片,阿姨和姨父都是倾尽全力地帮助我、提携我,这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嗯。这一点我也感激他们。”叶名安说,“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毁了你的眼睛,毁了你原本完好的人生,总算,他们培养了你,让你有了出息……” 叶名安还想说些什么,精神却明显不济了。他拉着南庆的手,又嘟嘟囔囔聊了一会儿,看得出他兴头仍足,可惜体力不支,他开始打起了哈欠。 好容易劝说他安睡下来,南庆在叶允宁的搀扶下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卧室。 耳畔还不停回旋着父亲睡前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允初,也不知道下回还得不得见面了。我现在呀,最挂心的一件事,就是你后半生有没有人照顾。儿媳妇茶我是没资格喝的,可要是能在闭眼前看到你结婚,那该多好呀……” 他叹了口气,有些迷惘和伤感。 出事的那年,他十五岁,如今,再过几个月他就满二十八岁了。 他自知目盲,谈论感情的事比起常人来说要沉重复杂得多。这些年也没大在这方面下过心思。 知音本就难求,更何况他所要的那个人,是能够引着他一路往光明处行进的人,而不是会因他的失明而陪他堕入黑暗中的人。 曾经,他也接受过养父母的好意,被安排相亲。那个女孩是莱州省的人,那里几乎是越南最穷的地方。高中毕业,在他养父的公司打工。他们见过两次面,每次那个女孩都小心谨慎到让他反生烦躁不安,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自己夹菜,自己却什么也不吃,一餐饭下来,不像是约会,倒简直像身边多了个侍应生服侍。她的嘴里又常说些讨好的话,说什么他的音乐如何如何好,他有多了不起,她又有多钦佩他。可当他问起,她有没有听过自己的演奏时,对方居然说一次也没有,只是知道他很有名! 两次过后,他对这样的约会彻底崩溃了!从此拒绝任何人安排的相亲。连带对成婚这件事也再没有起过念头。 失明的事实让他不是没有自卑的,他隐隐约约地害怕,自己恐怕是没有获得爱情的资本了。 可最近这些天来,每当静下心,便会有一个奇怪而执着的念头涌上心头——就如现在这一刻: 如果一段感情不止靠追求才可以获得,甚至要需要竞争才能取胜,他还会去争取么? 第24章 莲花笑 南庆的专场音乐会当天,江淮他们很早就来到了音乐厅,在正式开场以前便在特别安排的VIP专座入座。考虑到江淮的身体情况,他的座椅被提前拆除,可供轮椅直接停放。南庆率领着乐团成员从后台出来,与江淮及随行的明蓝、时薇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在他返回后台准备前,明蓝凑近一步挽了挽他的手,小声地说:“回去后一切还好吗?” 他停驻脚步,回身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未必那么快下定决心回去。我想,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个决定。” 明蓝笑了笑,松开手:“不耽误你准备了,回头我们再聊。” 南庆还没来得及接话,一旁的其他乐团成员已经开始嬉笑着起哄。明蓝和南庆闹了两个大红脸,低头不语地各自散开了。 等南庆他们走进后台,时薇道:“你和那个阮南庆很熟吗?” “时薇,”江淮低低地抢白道:“这是他们的事,不需要外人八卦。” “也不算特别熟。只不过,因为我向他拜师学吉他,就稍许熟悉一些了。”明蓝这时才想起辩解。刚才别人起哄时,她竟和南庆一样只会发呆,也难怪时薇要疑惑。 时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倒是江淮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明蓝你只和南庆上了一回吉他课,不过我听你最近弹的,似乎已经找到一点窍门了。明蓝,南庆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和他这样的人多亲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不需要不好意思。” 明蓝坐回时薇旁边的座椅,不安地绞着手道:“江淮,时薇,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好了,明蓝,”时薇的声音里微有些不耐,“江淮说得对,这是你们的事,我并不想做八卦精,所以,你也不要有丝毫不自在。” 江淮阖了阖眼,又睁开:“嘘,演出快开始了。” 叮叮铃铃的清脆金属打击乐响起,宛如有一阵清风吹过,拂动窗旁悬挂的风铃,轻巧而灵动。 大提琴弓缓慢地拉开,仿佛有一卷帘子被缓缓拉开。透过一扇虚拟的窗户,人们被音乐的意境带动着探出头去,看到窗外的景致。 古筝营造出波光粼粼的池塘,与细碎的风铃声配合在一起,营造出风吹池塘的感官。 而此时,坐在舞台中央的独弦琴响起,婉转而出尘地用音符勾勒出一朵袅袅婷婷徐徐绽放的莲花。 一朵、两朵、三朵……在风中、在水中,接二连三的莲花绽放。夏的气息是那样浓郁而又清新。南庆手中的独弦琴与其他乐手的演奏交织在一起,让人仿佛能嗅得到莲花的清雅香气。 这首曲子,就叫做《莲花》。 作为开场曲目,轻易便把听众带入到一个带着梦幻色彩的音乐世界。 明蓝想起,她第一次听南庆弹琴,是在会安的雨夜。那一首《檐前雨》,让她落泪;第二次是在岘港的酒店,那首《海上帆》,则让她激动;而这一次他演奏的《莲花》,带给她的是真正的震撼。并不是那种地动山摇的撼动感,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从莲叶间忽然滴落的一颗清露,露珠透明而微凉地流到了她的心底,同一刹那间一只蜻蜓振翅飞起。 一曲终。明蓝忘了鼓掌,却在偶一侧过脸时看见,江淮的右手叩击着自己微蜷的左手,眼眶中满是泪水。 时薇似乎有些不放心他的反应,拿出纸巾探过身去要帮他擦拭泪水,却被明蓝拉住了。 她朝时薇轻轻摇了摇头。“他是高兴的。”她说。 整场音乐会,明蓝都细心聆听着。流泪、微笑、感动,这种种的情绪和反应,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汹涌澎湃。她不知道是自己太善感,还是南庆的音乐太具有感染力。她只知道自己不虚此行。 最后的曲目,是《檐前雨》。 虽是熟悉的曲调,和她在会安南庆家中听的又大不相同。重新编曲过的这首曲子,不止增加了多种器乐伴奏,甚至融入了爵士乐的元素。那乐曲中的雨水,不再是孤寂的冷雨,更像是午后的天空和人间开的一场玩笑。而最后,终究是雨过天青的明朗。 演奏完毕后,南庆用越南语说了一长串话。掌声雷动,南庆向着台下江淮他们位置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工作人员扶着他走下台来,停在江淮的轮椅前道:“江淮,没和你事先商量是我的不是,可是,我很想让大家知道,《檐前雨》这首曲子的原作者——是你。所以,我请你上台,好吗?” 江淮的嘴唇轻颤了几下:“我?我这个样子……” “一小时四十分钟——”南庆淡然地说,“我在这台上已经表演了一小时四十分钟了。你觉得一个瞎子站在舞台上很丢人吗?何况,我站上舞台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江淮,在这个舞台上,大家认可的是你的音乐。” “去吧,江淮。”“南庆说得对。”明蓝和时薇也同时劝他。 江淮终于点头。 他也曾经是舞台的中心,可多少年了,他没有走进任何音乐厅。不要说是表演者,就是观众这个角色他都生疏已久。 底下那些潮水般的掌声、鲜花般的笑颜都是献给他的吗? 有观众献花。除了给南庆和乐团其他成员的,他也收获了一大束。 五颜六色的花覆盖在他那双死寂麻木的腿上,依然是明丽动人的。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双手掌夹紧花束,堪堪举起一点,微微摇动手臂,向着观众席微笑致意。 音乐会散场后,南庆没有直接去后台换装,而是同明蓝一起,护送江淮的轮椅由斜坡下到观众席。 “南庆,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江淮说,“让我记起,自己还曾经是一个不错的音乐人。” 南庆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舍不得那只是‘曾经’。” 江淮没有应声。明蓝怕他伤心,故意打岔道:“诶,南庆,这次演出这么成功,有没有庆功宴什么的等着你?” 南庆一愣,眼皮微微耷拉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在苦恼着什么,最后,眉头一松,似乎豁然开朗地微微一笑道:“庆功宴这种事,不该是自己安排的吧?” 明蓝不解其意。 “你觉得我今天的演出值得一场庆功宴么?”他又问,嘴边的笑意带着点坏坏的感觉。 “值得呀。”明蓝睁着大眼睛很认真地回复道。 “预先的安排倒是没有……你给我办一个怎么样?” “……” 明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傻眼了。 “我的要求让你为难了吗?”南庆闭着眼睛道,“那就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蓝总觉得他的语气里不像是在表达失望,倒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可是他那句“算了”却让明蓝起了一种相反的感觉:她并没有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反而是……说不出的失望。一咬牙,她应承道:“行,我给你办!” 她没有看见江淮和时薇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江淮说:“南庆,明蓝,我的身子不方便,出来已经大半天了,就先和时薇回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明蓝后悔自己的粗心,竟然没顾虑到江淮的身体情况,就一拍脑袋答应了南庆玩笑一般的提议。可看着南庆听到自己愿意给他办庆功宴后的开心表情,变卦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明蓝。”南庆朝她站立的方向伸出手,摸索了一下后触到了她的手腕,很自然地握住了她,随后乐呵呵地对江淮道:“今天先借走明蓝小姐一下,人一定安全送回。”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诸位! 第25章 小交火 这里是离岘港市中心最近也是最美的一段海滩。雨季结束,凉季即将到来。人们大多没有下水游泳,而是选择在海滩边上的各式餐店边吃边看风景,抑或是漫无目的地在沙滩上漫步。马路靠海的一边是装修精美的餐厅、咖啡吧,另一边则是嘈杂的大排档。出租车司机懒洋洋地趴在车里,见到有游客模样的人经过会吆喝两声。戴着斗笠的卖水果的小贩穿行于各个排挡,兜售他们的水果。 南庆的车停在一家叫做“4U”的餐馆前,阿勇将他搀出车外。南庆对阿勇吩咐了一句什么,阿勇便笑嘻嘻地对明蓝使了个“拜托”的眼神,走回车内。明蓝很自觉地扶住了南庆,两人一道走进了餐厅。 南庆似乎并不满意领位员一开始替他们选定的位子,说了一句什么。领位员点头,又将他们带到了露台上的座位。这里是靠海的一面,虽然已是晚上,却仍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远处耸立在山茶半岛上的高达数十米的观音像。 “这里的菜好吃么?”落座后,明蓝翻看菜单时随口问了一句南庆。 “没什么特别。”他说,“不过至少不难吃。而且,听说风景挺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很美,”她有些感动,“你去过山茶半岛么?” “去过。小时候随我母亲去灵应寺烧香时去过,很多年了。你呢?你去过吗?” 明蓝说:“没有。” 南庆说:“改天我带你去吧。”说完又笑着摇头,“或者应当说,是你带我去。” 她不禁感慨:“到岘港那么久,那些漂亮的地方,都因为和你有关,我才会有幸看到。” ——去会安古镇是因为他、在月河酒店的私人沙滩上看日出是因为他、来美溪海滩吃饭是因为他,去山茶半岛的邀约,也是出自南庆之口。南庆的眼睛看不见,可是,却因为他的出现,让她欣赏到了最美的风景。他就像黑暗甬道里的一个出口,引来了一束白亮亮的光。 她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的表情带着一丝犹豫和斟酌。 南庆说:“明蓝,你刚说的那句话,也是我想说的。” 他墨色的瞳仁里是一如平常的失神,可明蓝却下意识地慌乱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目的同时,只觉得心里在擂鼓,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南庆像什么也发生过一般淡然道:“点菜吧。” “你……你来点吧。”她把菜单推给他。 他发笑:“这里并没有盲文菜单。” “哦。”她翻开菜单,半天却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南庆唤来了侍者,直接用越南语点了菜。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复课?”南庆问。 “随时都可以。”她说,“不过我也得看江淮的需要,毕竟,我的本职工作是他的护士。当然,还有……你的时间调配。” “果然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护士。在江淮之外,你能想到我的时间调配,我已经很感动了。”他的口气里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奚落,可转瞬间他的口气便又变得温柔起来,“后天怎么样?后天你能来会安吗?” 明蓝道:“好啊,正好我这两天也想去会安一趟,买点东西。” “哦?”他疑惑道,“什么事值得特意费心。” “江淮的生日呀。”她带着些小小的期许说,“他不喜欢办生日会,我们就不办,可是这毕竟是他的生日,我想给江淮裁两身家居服。他不喜欢穿浅色的,我就给他选两块深色的料子:一套丝的、一套棉的。现在天也稍微凉了些,可以挑些厚一点的料子,你说好不好?我总觉得,今年的他和往年不同,兴许他真能从此展开新生。我也没什么好想法,” 南庆的脸上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可口气却是冷静的:“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一月二号。”她说,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 “我能来吗?” “当然能……”她斩钉截铁地给予了回应后,弱弱地又加了一句,“我这是替他答应的,我觉得……你若是能来,他一定高兴。” 南庆说:“你刚才说要去替他裁衣服?” “是呀,”她的眉梢有些微扬,嘴角有浅淡的笑意,“说起来,我第一回见你还是在一家裁缝铺呢。” 他喟叹了一口气:“那时我却没看到你。” 她的样子让她原本高昂的情绪也低落下来,忍不住安抚道:“可我们在桥上还是碰到了呀。” 南庆笑了起来:“该碰到的,迟早都会碰到。” 他的话让她心中微微一动,像有人快速拨弄了一下琴弦,又戛然而止。 她有些掩饰地举起酒杯:“南庆,祝贺你演出成功。” 南庆小心地伸出手,待摸到了酒杯后,也举起来:“谢谢你肯陪我出来吃饭。” “不是陪哦,”她笑道,“我答应了为你庆祝,当然是我请。”她起身,将酒杯身向前与他碰轻轻碰杯。 “你的薪水很高么?”他的脸上露出活泼的笑意。 她放下酒杯,替他夹了些食物放进他面前的餐盘里。“不算低吧。你的好朋友江淮并不是一个喜欢克扣薪水的老板。” “如果仅仅是高薪,应该吸引不了你在他身边待那么久。”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明蓝想了想:“我总会离开的。” 他的脸上浮出一些期待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是吗?” “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时薇结婚,那时候,他就不再需要我了。” “他有了妻子,和他需要一个护士照顾日常起居有什么必然干系?”他哂笑道,“妻子并不能完全代替保姆和护士的工作。明蓝,还是说,你自己的定位有问题,你把感情和工作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了?” “你……你是在质问我么?”她心虚而又苦涩地发出一连串的反问,“你看出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你觉得我很可鄙,是不是?”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在心疼你。” 望着他充满温柔和体恤的表情,明蓝的声音因哽咽而发颤:“南庆,我喜欢江淮。” “……他知道吗?”他的声音比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知道。” 南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指指身边空着的座椅说:“坐到我身边来。”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坐了过去。 “他也喜欢你吗?”他的声音透着微苦。 她摇头:“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故事,那个故事也与他有关。那你想,他怎么会喜欢我呢?他能不恨我已经是放我一马了。”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攀上了抓住他放在大腿上的手。 他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两下,突然反手紧握住她,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她被来他的臂力牵制住,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加快的呼吸和透过薄衫散出的体热。这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她开始抗拒,而对方却并没有放手的趋势。 “南庆!放开我!”她的口吻里有些许愤怒,也有些许哀求。 “如果今天抱紧你的人是他,我想,你一定不会是这种反应了吧?”他的声音里有些受伤的情绪,表情却很冷酷。“可是他有吗?你大概从来没有这样被拥抱过吧?” “你明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你这样等于是在奚落他!”明蓝趁着他片刻的游神,挣脱开了他,霍然离座。 南庆砰地拍了下桌子,椅子向后一退,也跟着站起来。他张口,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说得清晰而用力:“我是在让你认清一个事实: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别说撞伤他的人是你的父亲,就算是你本人,他也不会介意!就算他想怪你,也会因为爱你而做不到!至于身体上的不便,那更不能成为拒绝拥抱的理由,只要他想,拥抱的方式有很多种。” 他的话刺激到了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她不禁口不择言道:“你说得不错,拥抱的方式有很多种,谢谢你让我体验到了其中的一种!原来盲人的拥抱方式都是像南庆先生这样粗鲁的!”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失神的瞳孔在眼眶中无意识地打了个转。她知道,他被击中了。她刚刚要出言补救道歉,却被他截住了话头:“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粗鲁的瞎子,原就不配和伶牙俐齿耳聪目明的小姐共用一张餐桌。” 明蓝气鼓鼓地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南庆先生,账单我会直接付给收银台,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所以酝酿的时间长了些。抱歉,更晚了! 第26章 小刺猬 明蓝跑出餐厅的大门,正要扬手打车却被一旁候着的阿勇拦住,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边说边为难地冲她微笑摇头。 明蓝不好对他发作,对他又是英文又是中文的一顿解释,可阿勇也是个死心眼,就是始终不放她离开。她一回头,见南庆拄着盲杖站在店门口,表情冷冷的。 “我要回家。”她没好气地冲他嚷道。 “我有说不让你走吗?”他的声音凌厉中透着受伤的感觉,“我答应过江淮,一定会好好地送你回去。你是要我失信于他吗?” 明蓝道:“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又没多远。” “让我的司机送你,”他说,“这并不会辱没你什么吧?” 她不想再和他做无谓纠结,干脆钻进了他的车里。 “……你不上车?”她见他站在原处握着盲杖的南庆,忽然有些不忍。 他先是迟疑,最终却神色一凛,冷然道:“你先回去吧,阿勇回头会来接我的。” 他的态度再次让她稍稍褪去的火气又升腾起来,她跳下车,走到他面前:“这车我不坐了!” 她转身跳上一辆候在餐厅门前的出租车。 南庆没有说话。倒是阿勇有些不知所措,跑到他的耳畔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南庆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餐厅。阿勇要扶他进去,却被他谢绝了。 她神情木讷地冲着开门的莲姐点头致意。往里走去,却迎上了江淮一双沉静的眸子。 “这么早回来了?”他的眼神里有了些微的不安和关切。 她恹恹地应道:“嗯,吃完就回来了。” “南庆呢?他的车回去了?” “我自己坐车回来的。” 他颇为诧异:“你们吵架了?” 他们吵架了吗?江淮的话让明蓝也是一怔:多少年了,她都没有和人争执过什么,竟然会和南庆起了口角。明明之前相处的都还好好的,究竟是什么让她和他都无法忍耐?是了,是他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可又好像不完全是。 也许,他的本意只是对自己的一种宽慰,是太敏感,因此反应过度了。 “原来盲人的拥抱方式都是像南庆先生这样粗鲁的!”她记起自己对他说的话,有些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她甚至开始回想当时的情形:他的动作真的够得上“粗鲁”吗?他虽然握紧了她,虽然把她拉向自己,可并不是用的蛮力,她甚至回忆起他这样做时的表情,慎重而温柔。他的所为或许有些不妥,可她就应该用这样带有攻击性的话语来刺伤他吗? 她的手指插入发中,呢喃中,声音带有悔意:“江淮,我好像伤害到他了。” 江淮操控轮椅到她近前:“你不是会有意伤害别人的人。明蓝,如果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就去弥补吧。” 他的话让她下定决心她的手伸向自己的皮包搭扣。刚拿出手机,手机便在手中振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呆住了。 “是他吧?”江淮问,见她愣愣点头,又提醒道:“快接啊。” 她按了“接听”。 “到家了吗?”他的语气平静中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我到了。”她也软下来,“你呢?” 他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你走了之后我想了想,你说得没有错,是我太鲁莽。我……没有多少和女孩子相处的经历,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一些让正常人觉得奇怪的事情。” “南庆,”她打断他,“别这样为我和你划定界限。”她指的是他称她为“正常人”,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是“正常人”了。这话让她听着难过。 他显然也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也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察言观色’四个字,我就算做不到‘观色’,也该懂得‘察言’。可当时,我的自尊心让我失去了理智,对不起,明蓝。” 明蓝刚想和他也说些歉意的话,却忽然灵光一现。隔着听筒,她仔细聆听着那边的声音,除了他轻轻的呼吸,还有海浪声与风声。 她心里有一种笃定,道:“南庆,你等我过来。” “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想,我知道。”她说。 风从露台吹进“4U”餐厅的大堂。纱帘微动处,明蓝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果然,南庆还坐在那里。 光线幽暗柔和,勾勒出他侧脸如雕塑般的曲线,头发因为海风的吹拂而略有些蓬松翻起,他的眉目低垂着,眼角处却有些上扬。微微敞开的衬衫衣领里,露出一截银链,锁骨之下垂着一枚方形相片盒。 “明蓝。”他的头转向她,眸子也向她抬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明蓝就有些心疼。“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来。”他说。 “对不起,”她轻柔地捏了一把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臂,“我不该说好了替你庆祝,却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都是脾气很坏的人?”他似笑非笑,“不过,我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想,比起那个逆来顺受的你,我比较欣赏这个有脾气的你。” 明蓝嘴唇一撅,想笑又想忍住:“那……我们算讲和了好不好?” “不是讲和,”他举起双手,笑意满面道,“而是我向你承认,都是我的错。” 明蓝看了一眼桌上的餐盘:叹息道:“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呢?”说着,又夹了些菜放到盘子里,端到他手边,“可是菜都凉掉了。要不要,重新点一些?” 他的手指摸到盘子的边缘,小心地把盘子接过来:“不要了,我并不饿。” “是……被我气饱了?”明蓝俯首认错状。 他“呵”地笑出了声:“你还有这样的自觉?” “刚才是谁承认都是某人的错的?”她故意转过身去。 南庆摸着桌子角站起来:“我开玩笑的,你可别和我急。”他又道,“你一急,我就……” “怎样?”她缓缓转过身面对他,小巧的下巴向上扬起,带着些许孩子气的挑衅。 “……害怕。”他低弱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咬咬唇,主动握了握他的手臂:“真的吗?” “嗯。”他说,“怕你又忽然掉头走掉、怕你不再回来找我怕再一次被人丢弃。” 透过手掌,她感觉得到他手臂的肌肉在绷紧,他的恐惧不是伪装的撒娇,而是真实的。 南庆说过,他其实也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她听他诉说过他的身世,虽然不够详尽,却也能体会到他内心深处不时袭来的惶恐和无助。她实在不该因为一时言语上的碰撞便扔下他不管,独自离去。 “南庆,”她真诚地说,“下次我绝不会这样了,真的。” “我不要你答应我这个,”他虽这么说,表情却很受用,“我也难保会有无理取闹的时候,哪有让你忍耐的道理?我并不想、而且,我也没有权利那么做。明蓝,我虽然害怕你丢下我走掉,可我更怕你会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我们坐下来聊好不好?”她扶他坐回座位。这个男人,总是能在三言两语间触动她心底的某根弦。“南庆,因为你,我也开始越来越讨厌那个软弱的、退缩的我,我想,那并不是真实的我。” 南庆玩味地一笑:“你猜,我觉得你像什么?” “嗯……可不可以给点提示?” “一种动物。”他的笑容在加深,“小动物。” “小猫咪?” 他摇头。 “小白兔。”她心想,自己有点小兔牙,难道是指这个?不对啊,她的牙齿长什么样,他怎么会知道! 他憋着笑,还是摇头。 “小松鼠?”她做出最后的努力。 “拜托,你哪有那么可爱?”他大笑道,“小刺猬还差不多!” 明蓝一脸不服。她拼命忍住想掐他的冲动。 他歪着脖,似乎陷入了遐想,喃喃自语道,“知道吗?明蓝,在我记忆中的你,是一个很有棱角的人。甚至有时,还会张开身上的刺。可是,你却会为了自己所信任、重视的人,袒露你最柔软的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迟更了!特别感谢诸位投雷和留言的朋友!当然,忍受着作者不规律更文的坏习惯、坚持默默潜水看文的,本人也十分感动! 第27章 受困 “不进去坐坐吗?”明蓝在阿勇替自己打开车门的一刻,侧过身问南庆。 “太晚了,改天吧。”他说,“我刚想到一个好主意,下次你来上吉他课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晚安!” “晚安,南庆刺猬。”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带着些呆愣的傻气。 他闻到了她口中的香槟酒气,怜惜地抬手抚上了她的唇角,又迅速地把手放下了:“早知道,连一杯酒都不会让你喝了。”他吩咐阿勇将他送至门口,替她按响了门铃。 大门合上的那一刻,她隐约听到了车子发动的声音。 “心情好多了?”江淮在沙发旁,将轮椅转过来面向她。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在刻意等她。 明蓝把包放在沙发上,带着慵懒的笑意,伸了伸腿道:“江淮,你绝不觉得我像刺猬?” “他说的?” “是呀,”她下意识地嘟起嘴,“他说他也是刺猬,所以我们才会为了一些小事斗气。江淮,你有没有觉得我脾气很坏?南庆的脾气也有点坏,可是,我就是没法生他气呢!南庆,也是一只可爱的刺猬!” 她的脸红红的,眼神微微迷离,说话的时候还有一点大舌头。江淮也听出来了:她多少是有些醉了。“明蓝,你早点休息吧。”说着,唤莲姐扶她回房。 黎叔替江淮擦完身,退出了他的卧室。 他按了召唤铃,让莲姐进屋一趟。莲姐很快便到了。他问她:“明蓝睡下了么?” 莲姐回道:“睡得可沉呢。” “知道了。”他说,“莲姐,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她?” 莲姐点点头,把提升机移过来,替他绑上搭扣。 他的身体被一个网兜兜住,随后被机械手臂吊起,缓缓移至轮椅上。 在莲姐弯身替自己绑好轮椅束缚带的时候,他看到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脸困意朦胧的模样。 他心中微怆,歉然道:“你去睡吧,莲姐,麻烦你了。” 莲姐给他搭好搭扣,点头朝门外走,又不放心地回头道:“先生,用不用我陪你过去?” 他摇头:“谢谢你。” 电动轮椅在走廊上滚过,发出低低的声响。只要再向前三米的距离,就是明蓝的房间。 可是,无论江淮如何操控,都无法再前进半米。因为,电动轮椅没电了。 在空荡而黑暗的走廊上,他握着那已经失去效力的操控杆,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他的轮椅不是没有手控的功能,可是,以他的残障程度,根本无法顺利操纵轮椅的方向。 他张口眼睛,只看得到楼梯和走廊的轮廓。房子是那样安静,那静默和夜色一起,几乎要吞灭他。 不是他不想努力、不是他甘愿消沉,而是总有那样的时刻,提醒他活在现实的炼狱里,而不是美好的梦想中。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虽然他知道,只要他出声,便会有人能助他摆脱困境。可是他一点求救的念头都没有。这一晚、不|——是很多很多个晚上,他都让身边照顾他的人没有办法安枕,别人或许不说什么,可他却不能毫无愧疚。就这样在走廊里坐一夜吧,天很快就会亮的。——他祈祷着:希望到时第一个醒来的,不是明蓝。 清晨,他是被人摇醒的。 那张脸离他那么近,那么美:她穿着雪青色的细棉睡袍,头发还没梳理好,发梢带着些自然的卷曲弧度。落到了他的领口处。 “明蓝。”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江淮,”她抚摸着他僵硬的身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的轮椅没电了。”他用右手抵住自己的肺部,几番压抑后才把话说完整。 明蓝落下泪来:“大早上的,你怎么会……”她住了口,蹲□心痛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别告诉我,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他没有回答他,而她也等不及他回答,便推他回了卧室。 扶他上床、量体温,喂水,吃药……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只有不停从眼中溢出的眼泪让她不似一个专业的护士。 他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解释。只觉得心里既安慰、又充满悲哀。 “都怪我不好,”忙活完之后,她坐到了他的床沿上,“我只顾自己交朋友,却没有把你照顾好。连你的轮椅快没电了,我都没有留意到。” “别傻了,”他的喉咙稍稍润了些,“只是不凑巧罢了。”是的,他们之间便是有这些“不凑巧”——这三个字,让他自己听了也心酸。 “江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她不解地问。 “我……”他的眼神闪烁,“昨晚你喝醉了,我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事。对不起,还是反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江淮,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给我添麻烦。”她抓住他的手臂摇撼道,“为什么总要这么说?为什么明明是我对不起你,你却总是要给我道歉?” 他悠悠地说道:“你根本没有对不起我。” 明蓝说:“你说过我的存在,只会提醒你那件该死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你并没有忘记我是谁吧?我是……” “你是照顾我整整十二年的女孩。”江淮打断了她,“这很不容易!你知道吗?我感激你,我过去说的,是气话、是糊涂话,却绝不是真话。明蓝,我得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父亲,可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去恨你。你从来都是无罪的、自由的,我把你看做……自己的小妹妹,虽然我这个大哥这些年来做得很失败,可我的心是这样想的。我永远记得有一个小妹妹,钻在我的床帐里,拿着蚊拍给我赶蚊子的模样,也永远记得你受了我的气之后,还一味包容我的模样,我也会记得,你为了照顾我做那些最脏最累的工作,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可是明蓝,如果有一天,你走出我的屋子,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事,我会更高兴的。” “你……”明蓝的唇瓣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 江淮道:“我在说,我想你能得到一个女人应得的所有幸福。” 她忽然悟到了些什么:“江淮,你带我来岘港,也是为的这个?” 他闭了闭眼皮,表示承认:“我不想我的母亲再给你施加压力。她……起先是误会了我对你的感觉,以为我想得到你,咳……这怎么可能呢?后来,我和时薇订了婚,她又觉得不能轻易放走你,她又找你谈过,试探过你是不是?” 她讶然:“你在门外?” “我那天正好想去她房间找她谈谈岘港酒店的事。”他说,“我听到了你的回答。你这个傻姑娘,你怎么能应承她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做我的护士?那时候我只想让你逃得远远的,逃离她的掌控,不要成天再受她的摆布。” “她并没有摆布我什么。”她说,“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在江家待久了,当然会不自觉地受到我母亲的影响。”他叹息道,“也许,这坏影响也有来自于我的。我看上去太凄惨,让你不忍心丢下我是吗?” “不……” “别说谎,”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很惨。可是,我还不至于想累及无辜。所以,我说服我母亲,把国内的生意交给她和其他人打理,主动要求去建设岘港的酒店。我跟她说,等这边的生意稳定了,过个两三年,我就回国去。其实,我是想,有了两三年让你喘息的时间,你可以真正看清楚自己的人生需要,你可以直接从我的身边远离。明蓝,在江家工作并不是个好选择,只有离开,你才能获得幸福。” “这这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啊!”明蓝嗫嚅道,“这是替我父亲赎罪,也是……也是我想照顾你的一片心。” “你的心我感受到了,可是,到此为止吧,”他吃力地别过头去,“你也知道,这种事无法勉强,我无法回应你。至于赎罪,你无罪,何谈赎罪!何况你做得再多,也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悲剧了。可是,我还没有蛮不讲理、心思扭曲到需要拉一个人与自己同埋在一个悲剧里的地步。” “你从没有和我说那么多……”她拿脸蹭着他的手背,“江淮,已经发生的悲剧我们无力阻止,可是不管有没有人陪你,我都不允许你被埋在未来的悲剧里。我很渺小、很卑微,可是,如果说,我过去的确存过很傻、很傻的念头,希望能做你人生悲剧的陪葬,可现在我不那样想了!我想凭着自己很小、很小的力量,陪你走出那个悲剧。你不必劝我离开,在我做到那件事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江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先抿得很紧的嘴唇渐渐启开:“看样子,我是得活出些样子,让你能快点放下我。” 她摇头,含泪笑道:“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当然,那个时候,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会离开。” “勾勾手?”他的右手动了动, 她松开他的手,见他动作迟钝地收起其他四根指头,比出小手指来,破涕为笑道:“好。” 她纤细的小指勾上了他的指,轻轻晃动了两下。“你这个做哥哥的,不晓得到时候会不会舍不得地哭哦。” 他一愣,意味深长地道:“我想我会的。” 第28章 庆与云 明蓝将吉他收进琴袋里。南庆去中国的那几天,她在家没有少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的课上她收获了不少表扬,心里很是得意。 她起身告辞,南庆挽留道:“急什么?吃了饭再走吧。” 她说:“你忘了,前两天我说过要在会安找家铺子给江淮裁布做衣服的。” 南庆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没忘,这样……你若是想去上回那家店,倒不如吃过午饭我陪你去,应该还能给你拿个不错的折扣。” “呵,那太好了!”明蓝也不和他客气,“可是南庆,你收我这个弟子也太亏了,非但没有学费赚,还回回包饭,嗯……一会儿还得亲自出马为弟子讨人情,真是不敢当!” 他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你也知道啊,那你可得记得还了。” 他的口吻听上去还真有些严肃。好在她已经有些摸准他的个性了,不会再像刚开始认识他时把他的玩笑话都当真。她绕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道:“你说嘛,怎么还?” 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你要给江淮做衣服,是不是?” “嗯。” “还要做两套?” 她倒没想到,连这个话他都记得。“是啊,他的衣服要常换,多几套,用来替换着穿。” “你会裁缝?” “不会。”她道,“我有尺寸,想裁了布料让店里的裁缝做。” “你不会裁衣,会不会其他的?” 明蓝想,他指的应该是女工针黹一类的活计,便答:“我会织围巾。” 他笑了笑,看上去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很好……你替我织一条围巾怎么样?” “啊?”这一回,她判断不出他这是玩笑还是认真了。 “替师父织一条围巾很为难么?”他挑了挑眉,表示抗议。 “可是,这里那么热,用得上围巾么?” “岘港一带虽然很热,往北走就不一定了。我有时会去河内演出,那里的冬天和中国广西一带差不多,冷的时候也不到十度呢!” “哦。”她想了想,他说得也对。再一想,他一个人生活在会安,身边没个亲人,养父母和他又是那种生疏的关系,恐怕还真无人替他想到一些生活细节。他自己又看不见,也不方便出门买东西,要是周围照顾他的人缺乏眼力见,凉了热了忽视过去也不无可能。 此刻,他长而浓黑的睫毛微微低垂着,嘴唇启开一道缝,隐约露出洁白的牙齿。看着他那近乎带着祈求的姿态,她不再犹豫便想立即应允:“只要你不嫌难看,我就……” 他像个愿望得逞的孩子,伸出手臂摸索到她的肩膀,轻揽住她说:“你忘了吗?我可是个瞎子!” 他这样说自己,她却没有安慰他的想法。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愉快。她也轻松地跟着他笑出了声。 “可这里有卖毛线吗?”明蓝想到一个疑问。 “毛线的事我来解决,到时寄到江淮那里,可以吗?” “好的。” “师父不会白要你礼物的。”南庆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我也有一份特殊礼物送给你。” 明蓝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禁有些期待。“现在揭晓吗?” “不。”他的笑意加深,“不过你也别心急,等下吃完饭,陪你去裁缝铺的时候就告诉你。” “Khanh anh!”与店铺外间与内堂相连处的花布隔帘被掀开,笑盈盈地走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鹅蛋脸、薄嘴唇,笑起来左脸颊有个小酒窝,显得很娇俏,皮肤也是当地女孩少见的白皙细腻。许是之前店员已经提前告诉她南庆的到来,布帘还没等完全掀开,她便已经出声招呼开。 明蓝来岘港也大半年了,她知道当地人习惯用兄弟姐妹来称呼彼此,那姑娘冲南庆叫的正是“庆哥”。见那个女孩亲热地走到南庆跟前,兴奋地挽起他的手臂,明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南庆敏锐地拉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举动,她有点莫名的高兴。 南庆用越南语给那女孩子介绍了明蓝,又转头对明蓝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垂云。哦,我们并不是亲兄妹,而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垂云?”明蓝想到了南庆家的店招牌,“就是你家大门口挂着的那两个字?” “是。”他点头,“当初起店名时,没想好用什么字,我这妹妹便说要用她的名字,我想想也挺好,就随便用了。” 能用对方的名字给自己的店起名,这应该不是随便吧?明蓝有些走神。直到见垂云冲自己微笑点头,才惊觉自己失礼,忙跟着点头致意。“她会说中国话吗?”她侧过脸小声问南庆。 “我会一点。”垂云笑了起来,没等南庆说话便自己回答了她。 明蓝有点窘。——她不会怪自己太八卦吧? “垂云是我启蒙师父的女儿。”南庆道,“这里中国游客多,我又是中国来的,从小她就跟我学了些中文。” 原来,这间裁缝铺是这个女孩家开的。 “云,我朋友要给她的朋友买两块布料。” “啊,欢迎光临。”垂云客气地道,“丝绸的最漂亮、最舒服,棉的也不错。”她领着明蓝在店铺里兜了一遍,最后选了两块重磅真丝的料子,一块是藏青色的、另一块是唐紫色的,起初她还觉得犹豫,觉得紫色的衣服男人穿未必好看,可垂云却说:“庆哥穿起来很好看的。” 她蓦然想起刚见他的时候,他曾经在她面前穿过一套紫色的丝绸睡袍,神秘的紫色衬托得他潇洒倜傥,想来,皮肤白皙、气质高贵的江淮穿上,也一定不俗。 可是等一下……难道,那套衣服也是在这家店里做的?又或者,这个叫垂云的女孩,也见过他在家穿那套紫色睡袍的样子? 她看着南庆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悠然的样子,心里涌上些说不出的感觉。 “南庆,我挑好了。”她走到藤椅边上说。 南庆坐直了身子:“衣服的尺寸报给垂云了么?” “嗯。”她小小声地说,“你的垂云妹妹说,免了我的手工费,真是不好意思。” 南庆的食指下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上唇:“不过是我请她一顿饭的事。不过,你那句‘我的垂云妹妹’,听上去怎么怪别扭的。” 他不提并不觉得,可这么一说,明蓝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并不是她所说出的事实多奇怪,而是她的口吻里带着明显的揶揄。她犟嘴道:“你自己说她是你妹妹的嘛,有什么不对!” 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笑着从藤椅上站起来:“对!明蓝你说得对极了!” 明蓝说:“细想想,你亏大了!” “哦?” “恐怕给我的折扣,都出在你的饭钱里了。” 他带着点恶作剧的笑容说道:“就算她不给你优惠,她来我那儿蹭饭,我也不好赶她走啊。这么说,我这还弥补了损失呢。” “庆哥!”垂云把手中记录尺寸的板夹交给一个店员,身子向后一仰道,“我听得懂‘蹭饭’两个字。” 南庆冲明蓝吐了吐舌头。 明蓝想笑,却又皱起了眉头。 垂云走近前对南庆说了句什么。南庆回头对明蓝说道:“走,你扶我进里面去,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穿过一条小小的走廊,明蓝扶着南庆,走进内堂。房间并不华丽,但收拾得很干净,家具有了些年头,有些漆已经剥落,然而实木雕花的工艺却很细腻。玄关处的矮几上,放着一盆山石盆景。明蓝和南庆在门口拖了鞋,随领头的垂云赤足踏进屋去。 “请等一下。”垂云招呼他们坐下后,回身进了一间房间。 “庆哥,这个给你。”垂云把几张纸递给他。 南庆摸了摸,把上面的几页抽走,剩下的半叠递向了明蓝。 “给我的?”明蓝瞅了一眼,“是吉他谱?” “是的。”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檐前雨》这首曲子,也知道你要为江淮的生日准备礼物。于是我编了一套谱,是吉他和独弦琴合奏版本的《檐前雨》,我想,如果到了江淮生日那天,我和你合作把这首曲子弹出来,一定是一份很好的礼物。你说呢?” 她攥紧了那叠谱子:“可是,以我的吉他水平,恐怕……” “我很了解你的程度。”他说,“所以我并没有把吉他的指法设计得很难,你看了便会明白。这曲子我弄了两个版本,你手上这个是简易版的,可是我保证,也很好听。只不过我平时用的记谱方法和平常人不同,所以,我让垂云给我翻写成了普通的吉他谱。你回去先练起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问我。” 他的这份心,是明蓝想也想不到的。她看着那些纸上的音符,心中骤暖。 “南庆……” “可别谢我,要谢,就谢垂云吧。”他笑起来,“没她帮忙,我一个人可是不成的。” 明蓝用越南语谢过垂云。越南语的谢谢,听上去有点象中文“感恩”的谐音。 垂云憨厚地摆手:“不客气,我的吉他还是庆哥教的呢。” 明蓝差点没张口追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就冲她微微笑了笑。 “这段时间,我可不可以天天来你这里练琴?”她转而问南庆。 “哦?我倒是欢迎,可我很好奇,你突然这么说的理由。” “我想……我想等生日当天给江淮一个惊喜。如果我在家练的话,他会提早发现的。而且,这是首合奏的曲子对不对?我得和你配合默契才行,这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练的。” “我比较欣赏第二条理由。”南庆说,“不过你的第一条理由也说得通。” “你答应啦?” “我让阿勇每天早上十点去接你,好吗?” “我谁的司机也不用麻烦,现在月河酒店为了方便游客,开通了到会安的班车,每天上下午都有车来回,我自己过来。你要是想让我自在,就别麻烦你的人了。好吗?” “也好。”他说,“没什么比你自己觉得自在更好的了。” 第29章 喜与痛 “你今天还要去会安吗?” 早餐后,江淮这样问明蓝。已经连续四五个早晨,明蓝都会在确认他没有特殊状况后离开别墅,前往会安。今天却是江淮第一次没等明蓝提起便主动相问这件事。 明蓝想到接下来会给他带来的惊喜,便不自觉地笑得很明媚:“是啊,最近我学了首新曲子,可好听了。可是有一点难,我得去南庆那里多练练。” 他的神情带着犹豫,看上去颇有些为难的样子,最终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开口道:“在家里,不能练习吗?” 她觉出他话里的失落感,蹲□抚按住他的膝头说:“你不喜欢我常出门,是不是?” 他的睫毛上下眨了眨,淡然道:“怎么会呢?要是你像以前那样,总是闷在家里,我才担心你会不会闷出病来!我只是觉得,会安离这不算近,你又不许我派车子送你,天天这样来回太辛苦了。” “酒店的班车也是车嘛,反正会安的机动车只能停在停车场,什么车都一样,下来都得靠三轮或者步行。”她笑盈盈地说,起身绕道他的轮椅背后,将他推进电梯。“就是我老出门,心里也挺愧疚的,觉得没有对你尽责。我心里在想,你看,要不要这几天请一个短期的护士过来帮忙?” 电梯门合拢。江淮没有马上说话,等电梯门到达二楼打开后他才道:“明蓝,暂时我还不需要其他护士,等有一天……真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安排的。日常照料的话,有莲姐和黎叔也足够了。” 明蓝把他送到他的书房,一边替他开电脑一边道:“等过阵子,天气再凉快一些的时候,让阿胜送我们一起去会安拜访南庆吧,我保证,我会把你照顾好,我们还可以一起弹琴,逛街……多好呀——南庆也肯定喜欢这主意。” 江淮苦笑道:“我却不能和你们一起弹琴,只怕,去了只会扫了你们的兴。” 明蓝惊觉自己失言,忙道:“江淮,我总觉得我们不管做什么,总是在一起的,就不知不觉这样说了出来。对不起!” 他的眉眼中振作了一下,宽慰她道,:“没什么,能听你们弹琴,能看你们快乐,也是好的。” “那不够!”她孩子气般执拗地摇头,双手轻轻支在他的大腿上,托着下巴仰面看着他道,“弹琴也好、听琴也罢,你要同我们一起快乐才叫足够好。” “这可真是个贪心的愿望。”他笑了笑,“不过明蓝,看着你这样笑,我从心底里开心。” 她的心中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江淮的笑容里带着留恋和伤感,可是,从百叶窗斜斜投射进来的阳光使他的眼睛散发出一种少见平静而满足的光彩。她试图去解析他的情绪,却被他的催促打乱了思绪。 他说:“明蓝,你不是要坐班车吗?快到点咯!” 她抬起腕上的手表看了一眼,跳起身道:“我真要走了,江淮!” “明蓝!”见她已经走到门口,他叫住她,“别忘了拿你的吉他!” 她停驻脚步,回头笑道:“不用了,南庆说我天天背着这么大一把吉他往返太累了,就买了一把新吉他放在他那边,说我以后去他那里都不必带吉他过去了。” 江淮道:“还是他细心。你……” 望着空荡荡的书房房门,他很轻地喟叹了一声,收了声音。 她刚才对他说说,她想要他和他一起去找南庆,是诚恳而认真的吧?可是,她这样的想法,还能维持多久? 明蓝在这短短时日里的变化有目共睹:户外的阳光让她因为缺乏日晒原本有些苍白的肌肤变得微黑红润起来,热情的朋友让她的神采日渐飞扬;她的步伐不再总是沉重的,声音也不再一味的柔弱克制。她看上去那样朝气蓬勃、浑身披沥着阳光的香味——是的,她散发出一种只有在明媚的艳阳阳底下才会产生的气息。她回到了她这个年纪本来的面目,这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该有的状态。 他当然为她高兴,可却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攫住了他。令他感到痛心的事实只有一件:给予她这些美丽变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男人。 原先他对她态度专横、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可以头脑清醒地守着那道刻意为之的防线。如今,他拆散了那道冰冷的堤坝眼看着被自己压制已久的情感如不安分的浪花一般找寻出口,他不知道自己残存的理智还能阻拦它们多久。 电脑屏幕上,聊天工具的头像在闪动。江淮认得那个头像,是一朵小小的蔷薇花。他点开了对话框: 我看到明蓝在酒店门口上了去会安的班车。最近她白天常不在家么? 他吸了口气,手指缓慢地打了一行字:他去找南庆学琴。 ——他打字时用的指套是特殊的,每个指腹位置上都有一个凸起的细小圆头,以便于手指残存的肌力能集中在一个点。即便如此,他所能用来打字的,基本只有他的右手,左手只有食指可以发一丁点力。 屏幕上很快地跳出一行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今天酒店没什么大事,我想我抽一个上午的时间过来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是平时,江淮一定会谢绝她的好意。可是今天,他几乎没有多做考虑,便回复道:好。 时薇很快就赶了过来。一走进书房,只看了江淮一眼,便用一种痛惜的语调嚷道:“江淮,你看看你的嘴唇,都干得快开裂了,你也不知道叫人送一杯水进来吗?” “莲姐早上出去买菜了,刚回来,我还没来得及按铃。”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黎叔的小孙子昨晚上刚出世,我放他回去了。” “这些……明蓝不知道吗?”时薇吃惊道。 “我骗她说黎叔十点钟就会回来。她也不过刚走一会,你别怪她大意。” “她居然信了?居然这样放心地走了!时薇的眼圈红了,“江淮,我不怪她,我只怪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时薇按了铃,吩咐莲姐送上来一杯插了吸管的柠檬水,她把杯子凑到江淮面前,把吸管送到他口中。 江淮含住吸管喝了几口水,嘴唇放开吸管后说道:“时薇,如果我说,自打我残废以后,只有这段日子我才有种活着的感觉,你信吗?痛苦也好、不舍也好,甚至不甘心也好,都是我活着的证明。 时薇把水杯放到书桌上。双手插入发中,良久,她伸出手,很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幽幽地祈求道:“江淮,让我帮你一把好不好?也许你会骂我多事,可我也要说这句话:我想帮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对明蓝最真实的想法,如果我把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揭底,如果我告诉她你这么多年来的良苦用心,如果我告诉她,你有多爱多爱她,就算会安有一千个阮南庆,对明蓝也构不成任何的吸引力,她会是你的,是你江淮的!你不想她成为你的女人吗?” 他的声音冷静而绝望:“你看不出来吗?明蓝已经被吸引了!不管吸引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们都无法忽视这一个事实。我也……不想去改变这个美好的事实。” “美好的事实?”时薇凄然一笑,手指划过他的鬓角,“我只看到,你比以前更加消瘦!你很舍不得明蓝走,对不对?可这样下去,她真的会离开你的!你以为只有你在怕这件事发生吗?我也在担惊受怕,我怕我最敬重的朋友受不了这个打击,我怕你崩溃!” “不会!”他的声音里带着坚定,“明蓝曾经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我,我大概会哭。这是真话。可这些日子我并不是毫无长进的,最起码我体会到了‘活着’这两个字。我越来越觉得,我并没有完全地死去,虽然我失去了太多太多,可我不再愿意做一个‘活死人’。我是真真切切活着的。很遗憾,我可能永远都无法活得很幸福,可至少,在死亡和活着之间,我愿意选择后者。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苟延残喘,痛苦来得真切却也是在提示我活着的讯息。我虽然要不起爱情,可或许这世上,还有我能要得起的东西。——我想要找找看。” 时薇推着江淮来到红色的百叶窗前。他们望着不远处光泽耀眼的蔚蓝大海,静静地相视一笑,很多话都留在了心底。 而与此同时,明蓝被南庆带到了秋盆河畔。脱掉了鞋子,两人坐在小小的船舶停靠口,晃着脚,时而弹拨吉他,时而低语闲谈。秋日和煦的阳光将他们的眸子点亮。不经意间,明蓝抬眸瞥见南庆抱着吉他拨弄琴弦的样子,他的眼睛仍然是越过她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前方。可是,大概是秋阳绚烂的关系,他的瞳孔是那样亮、那样深邃。她顿时有些心神恍惚,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她就非常煞风景地打了个嗝。 第30章 庆生礼 南庆闻声微微转过脸,蹙眉道:“被风呛到了?” 明蓝红着脸,憋完一口气后说道:“可能是吧。”她回答的语气很不肯定。 南庆说:“把手给我。” 她乖乖伸出手去。 南庆托起她的食指,用他在她的指腹处用力捏了几下。 明蓝感觉一股胸腔内的气息有一瞬的憋滞,随后又通畅起来,打嗝的情形却很神奇地止住了。 “好了吧?”他放下她的手。 “嗯。”她的食指还停留着他手上薄茧按压过后的触感,“你哪里学来的这一招?” “是我妈妈。”他的笑里有无奈和留恋,“我的亲生母亲。小时候,我打嗝时她这样给我按过。” 明蓝踌躇了一下后,问:“你有没有问过她,关于你的亲生父亲……” “没有。”他说,表情很平静。 “你从不好奇?” 他的样子让人读不出真实的情绪来。只看得出似乎是他有认真在考虑她的问题。良久,他才回答她:“我不好奇。十五岁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十五岁的时候,我突然瞎了,那样可怕的事将我几乎击垮!随后,又得知我不是养育我十五年的父亲的亲生子!我没有力气再去追问什么,更谈不上满足好奇心。后来,连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就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了解我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谜。我已经有两个父亲了,呵,”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我并不在乎再多一个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的所谓生父。也许……在我潜意识中我在抗拒什么,抗拒更多可能的潜在的悲剧,怕自己的身世会有更加不堪的一面……” 他的眼睛真漂亮,她所认识的人中,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的眼睛像他长得那样好看,即便总是带着虚无和空洞感,却依然掩不住这是一双美目的风采。 他的瞳仁好黑,深邃得像两个小小的幽潭。此时,他那双泛着细碎泪光的眸子呈现一种奇异的明亮,美得使人心痛。未经任何思量,她本能地便用手轻轻掩住了他颤动的双唇。 南庆怔忪了一秒,眉间有了些许的笑意。 终于到了江淮生日的当天。, 江淮是不爱过生日的。印象中,除了三十岁的那次江伯母请了些至亲好友来做客之外,其余的小生日不过是家人朋友送一些礼物给他道贺而已。可什么样的礼物能让江淮开心呢?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任何物质的东西对他都是缺乏意义的。他所想要的东西,恰恰无法用金钱买到,例如健康。 每年的这一天,明蓝总能看到江淮强颜欢笑地收下母亲所送的礼物。而她也会流于俗气地准备一份小小的礼物,她不指望能博他一笑,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他倒也不推辞,可同样看不出任何欢喜,总是淡淡说声谢谢之后便束之高阁。 可是,总有什么是和往年不同的,明蓝觉得,江淮的这个生日,会是别有一番意义的光景。 她提前就询问了江淮,他生日那天能否邀请南庆来家里玩。江淮很肯定地回答他:当然,随时都可以。只是他也说,不要搞什么郑重其事的派对,只当是找个契机朋友之间吃个饭便好。明蓝不想给他造成压力,连连答应。 所以,江淮生日那天,家里并没有进行特殊的布置,也没有其他的客人。除了仆人之外,便只有江淮、明蓝、南庆和时薇四个人而已。 菜式方面,明蓝倒是提前让莲姐多准备了几个菜。莲姐虽是江淮从国内带来的,却是京族人,语言上、习惯上很容易便融入了越南当地的生活。烹饪方面,更是中餐和越南菜都做得很不错。丰盛的菜肴一上桌,明蓝给江淮和南庆各自分好菜,一桌人吃饭,倒也热闹。很久了,明蓝都没有感受过那么愉快的餐桌气氛,她看得出来,尽管江淮的眉间仍然常常紧锁,可他有在努力改变自己,而这种改变总会令她产生新的期待。 “对了,江淮,听说时薇小姐是你的未婚妻,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就算是回中国办酒,我也一定出席。”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南庆忽然说。 这个话题显然让江淮猝不及防,他有些吃力地放下手中的勺子,愣了三秒钟后道:“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是说……我们还没有考虑好。” 明蓝感觉到时薇面上有些尴尬,而江淮的情绪也不太好,她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却知道这些细微的变化是从南庆刚才那个问题抛出后发生的。她忙说:“南庆,江淮和时薇都是大忙人,要操心的事太多,所以才暂时顾不上操办婚宴的。他们结婚是迟早的事,你还怕不请你喝这顿喜酒吗?”说完,她甚至朝南庆使了个眼色,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看不见! 好在南庆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实上,他也没有机会再继续。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莲姐跑去开门,随后被迎进大厅内的人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先是江淮叫了一声:“妈”紧接着,明蓝和时薇从椅子上站起来,纷纷转向来人的方向,恭敬地叫了一声:“伯母。” 南庆表现得有些不自在,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起身,最后,还是站了起来,辨认脚步的方向后,微微欠了欠身。 江伯母走向餐桌的主位,在江淮的轮椅前停下,弯身,抱了抱自己的儿子。“阿淮,生日快乐!” 明蓝把自己的餐具移开,让出靠近江淮的位子给他的母亲。她自己则坐到了南庆的左手边。 “妈,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原本中午就要到了,可飞机误了点。还好,总算能赶在今天过去以前跟你说声‘生日快乐’。”江伯母顿了顿,眼神在南庆身上停留了两秒,就越了过去,直接落在了明蓝的身上,带着些冷酷的挑衅。“帮我倒杯水过来,要温的。” “莲姐,倒杯温水过来,再拿一套餐具。”江淮在明蓝刚抬身的时候,迅速对一旁侍立的莲姐吩咐道。 明蓝坐回椅子,无意中瞥见南庆的眉头好像皱了一下。 江伯母也没再对明蓝说什么,倒是朝南庆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您是?” 南庆迟疑了一瞬,确定对方是在问自己后,回答:“你好,伯母。我叫南庆,是江淮请来的朋友。” “原来是阿淮的朋友。”江伯母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表情变得温和了许多,“招呼不周,请多包涵。阿淮那么快就在这里交上了朋友,这可真是令人高兴啊。阿淮愿意交往的人,一定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明蓝朝南庆看了一眼,他似乎半点与江伯母客套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可疏离中甚至带着点抵触。明蓝清晰地觉得,他不太喜欢江伯母,尽管,他和她才刚刚认识不到几分钟。 “其实,我不止是江淮的朋友,也是明蓝的朋友。”南庆说。 “哦?”江伯母有点吃惊,冷冷一笑道,“南庆,你还年轻,交朋友可得擦亮眼睛,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深交的。” 南庆笑得比她大声:“抱歉,伯母,你没看出来,我是一个全盲的瞎子吗?” 江伯母噤了声,好像一下子被什么噎住了喉头。 “伯母,你吃过饭没有?”时薇机敏地看出气氛不大对头,站起身打圆场。她带着讨好的姿态拿起公筷为江伯母一边布菜,一边道,“就算飞机上吃过了,也总不及家里的饭菜香。何况还是江淮的生日,你更要多吃一些。” 江伯母没有拒绝时薇的好意,似乎也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在她吃饭其间,偶与江淮和时薇闲聊几句,没有再搭理明蓝和南庆。 晚饭过后,明蓝说要去帮忙收拾碗碟。过了一会,黎叔用小推车推出了生日蛋糕。餐厅的灯被关掉,烛光影影绰绰。江淮在众人鼓励下闭目许愿。而当他吹灭蜡烛,餐厅灯光亮起之际,一阵吉他的弹拨之声响起。 明蓝抱着吉他坐在窗台上,双瞳剪水,眉峰微聚望着江淮所在的方向。从她指尖流淌而出的正是《檐前雨》这首曲子的前奏,虽然经过了变奏,可依然不脱原曲的基本调子。 江淮的眼睛湿了,仿佛被这充满潮润诗意的音符沾染上了细小的雨滴。 而南庆的琴声适时地想起,弹奏出《檐前雨》的主旋律,与明蓝吉他的和弦组合在一起,清愁中带着洒脱和飞扬之意。 收起最后一个音符,明蓝放下吉他,走到江淮的跟前,轻轻说道:“江淮,这是我和南庆合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你这段日子,每天去会安就是为了和南庆练习这首曲子吗?”江淮伸出右手,触了触她的手掌。 她轻握住他的手,点头:“是的。” 南庆的脸上浮现出怅然的情绪,却是一纵即逝。他轻笑了一下,道:“也亏她还有些音乐细胞,又肯苦练,虽是临时抱佛脚,好歹总算把这临时学的曲子给弹下来了。” “我很喜欢,谢谢你们。”江淮的声音因动容而哽咽。 南庆道:“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份礼物送给你。进门时我交给莲姐了,你不妨现在就拿来拆开看看。” 第31章 暴脾气 明蓝接过莲姐递来的那个用彩纸包裹的长方形盒子,轻轻放到江淮的腿上。 “你帮我拆好吗?”他对她说。 她摇头,拿起江淮的右手,帮助他捏住缎带的一端,微笑道:“你自己亲手拆开。” 她将他的手掌托在自己的手中,带动着他的手指,扯开了盒子上打好的缎带结。 随后,将他的手指放到盒盖的边沿,和他一起掀开了盖子。 江淮的呼吸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手指在她的掌心颤动,似乎是想抽离,却被明蓝更紧地抓住。 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把二胡。 “简明蓝!”站在江淮的轮椅后面的江伯母冲上前,一把将蹲在轮椅前的明蓝推到了地上。“你竟然有脸送这样的鬼东西给阿淮?!” 江淮的身子前倾了几公分,右手似乎是要扶起倒地的明蓝,在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束缚带卡住之后,他苦笑了一下,继而将轮椅转向自己的母亲,很严肃也很沉痛地看着她:“鬼东西?呵呵,曾经,这也是让你为我感到骄傲的存在,现在却成了你口中的‘鬼东西’! 改变的是我,而不是这琴!妈,因为我残废了,就连摸一摸琴的资格都再也没有了吗?” 明蓝双手仍死死地护着那个装有二胡的盒子。她迎视着江伯母狠戾的目光,既无愤怒也吴畏惧。“伯母,”她昂着头说,“你怎样恨我都好,我和南庆还是想把这把二胡送给江淮。 南庆蹙起眉,侧耳倾听她的声音,随后蹲□,摸索到她的身体,在将她搀扶起来后,他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说话的口气虽然听得出已经在竭力克制,却仍然是不甚客气的:“江伯母,我记得我说过,二胡是我送给江淮的礼物。你有任何不满,可以对我说。可是,我始终认为,最终能评判这份礼物好坏的人,是江淮。” 江伯母反诘道:“你是什么人?你又知道简明蓝是什么人?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哪里清楚!。” “家务事?”南庆冷哼了一声,“据我所知,明蓝姓简,她并不算是您的家人,也就不在您所说的‘家务事’的范畴内。至于我,我是您儿子和明蓝的好朋友。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受委屈,除此之外,我不需要知道更多。” 明蓝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南庆的手整个裹在他的掌心,她的手指先是不安地一缩,紧接着放松下来,整颗心感觉温暖踏实起来。 “妈,”江淮道,“成天揭开自己的伤口,是给别人看还是在给自己看?除了让结痂的部分一次又一次献血淋漓,又能带来什么?” 江伯母不再做声。江淮把头转向明蓝,温言道:“明蓝,把盒子给我,我想,再摸一摸这把二胡。” 明蓝依言而动。江淮将右手缓缓地从琴头游移到琴弦之上,眼中盛满眷恋不舍。抬眸,她冲着明蓝笑道:“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南庆道:“江淮,其实这份礼物是我想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我也曾担心你收到它时的反应。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不管以后的你是否还会重新从事音乐,我都希望你记得,你的心中永远有一把可以弹奏的琴。梦不断,琴弦便不会断。” 明蓝心中一震,南庆所说的话,她虽然隐隐约约也有所感悟,却是从来没有像他这样完整地表达出来过。他说得真好啊!她几乎想要为他的话鼓掌,抽手间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牢牢地握住。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动作,他反而更紧地拖住了她,浅笑道:“好了,我的礼物已经送上,我的祝福也已经讲完,该留些时候给你们家人团聚共度天伦了。明蓝,你可不可以送送我?” 明蓝乐得逃开江伯母凌厉的目光,连忙应允道:“当然可以。” 阿勇原先也在客厅里分食蛋糕,见主人起身告辞,便也跟随出门。南庆的车就停在别墅门口,阿勇打开车门,南庆回头对明蓝道:“你要不要也上来坐一下?” 明蓝踌躇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车子发动,渐渐驶离“月河酒店”的别墅区,明蓝这时才问:“我们是要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她捏着裙摆,“也许,我该立即下车回去。” 他用鼻音短促地哼了一声,道:“如果你现在就往回走,干吗要跟我上车来?明蓝,连我这个瞎子都看得出来,没有江淮的母亲在,你在那个屋檐底下多少还有立足之地;只要有他的母亲在,你就连一块立足之地都谈不上有。你还要我送你回去?!” 明蓝屏住呼吸,直到眼圈泛红,也始终憋着不流泪。等情绪稍许平复之后,她才幽幽地说道:“南庆,我始终都要回去的。” “谁规定的?”他反问,眼眶周围也泛着红晕,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伤心。 “你大可不必这样激动。”她的声音低柔而又带着宿命的伤感,“不需要谁的规定,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我离不开江家。” 他显得暴躁起来:“显而易见?很可惜我看不见!可是你别拿离不开江家做借口,你离不开的是江淮吧?你既然爱他,就去争取啊!反正他也没有打算很快迎娶他的未婚妻,你还有大把的机会呢!你去啊!” 她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一顿发火气,非但没有愤怒伤心,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她像哄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说了句:“南庆,我从来没有瞒你,我喜欢江淮的事实。可我早就放弃,和他在一起的念头了。我和他之间原本就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更何况,还有时薇的存在。” 南庆闭上眼睛,微低下头,像一只被瞬间驯服的小兽。可是突然,他捉住了明蓝的手说:“我不想听那么多主观的、客观的理由,我只想请求你一件事——” 她被他郑重的语气和表情震撼住,仿佛是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将会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带来某种重大的改变,她心慌意乱起来:“你别说了,南庆,我……我还是觉得我该回去了。” “我会送你回去!”他在懊恼中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音,“但是请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好吗?”他似乎也很紧张,清咳了两声才继续说道,“我请你,不要再继续爱江淮——越快越好。” “你……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她趁他说话间也有些慌神之际,把手抽走。 她的动作反而让他变得态度坚定起来。他说:“我是在告诉你,如果你不介意自己未来的男人是一个瞎子的话,现在半径一公尺以内就有一个嫉妒心快要爆棚的瞎子在跟你表白。要不要接受——你不妨考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我要去飞往暹粒去旅行,明天开始一直到下周二都不会更新。像大家告个假,相信大家也看出来,故事进入*啦!南庆冲冲冲!下周回来的时候,希望你们都还在,没有抛弃我!鞠躬! 第32章 不敢忘 他的声音无比诚恳,带着毫不掩饰地汹涌情感,如潮水一般奔涌向她心里的那道堤坝。 明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很响。可是很奇怪,她并不震惊。仿佛有一种原本虚无缥缈却依稀存在的东西在一刹那间凝结成一个固态的小球,“咚”地一声,落到了心里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她竟然用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冷静回复南庆道:“南庆,到现在这一刻为止,我喜欢的仍然是江淮。这和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见没有任何关系。” 南庆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牵强:“这一刻为止吗?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知道?” “南庆……”她有些心疼他的固执。 “你还是决定要回去,是吗?”他飞快地打断了她。 “是。” 南庆对着司机阿勇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子慢慢掉头。 随着离那栋熟悉的海边别墅越来越近,明蓝的心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下车时,南庆叫住了她。 她乖乖地停在车门前。他按下车窗,摸着窗框探出头去说:“在越南,你并不是除了这栋别墅就无处可去的人,你要记得,你在会安,还有一个叫南庆的朋友,遇到难处的时候,不妨想想我。” 他的眼睛在路灯下格外明亮,她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却又在触到他皮肤的一瞬倏然缩回了手,匆匆道了一声“再见”后便奔向江淮的别墅。 “哟,你倒是体贴得很,这送客都能送那么久,哦——”江伯母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客厅的明蓝,夸张地拖长音感慨道,“知道对方是个看不见路的瞎子就把人直接送回家去了?” “伯母,我知道我有很多不是,可是,请别这样说我的朋友。”明蓝走近楼梯,抬起头道。 “妈!”时薇推着江淮的轮椅,也出现在二楼的平台上,“刚才走出去的人,也是我的好友,甚至可以说是知己,我同样也不能接受你这样言辞尖锐地侮辱他。你用那样的口气形容南庆的时候,请先想想你的儿子——他同样是个残废!” “阿淮,你怎么一样?” “的确不一样,南庆尚能自理,而我的残疾程度比他厉害得多。他是个瞎子,我是个瘫子,这就是事实。” 江伯母的口气伤感而柔软:“阿淮,折腾了一天,怎么不在房里休息?”紧接着对时薇变了变脸色,“你干嘛不拦着他,还推他出来。” 时薇陪笑着,并不敢还嘴。 江淮道:“是我让时薇陪我出来的。” 江伯母怏怏道:“都是要做人妻子的人了,也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男人。” “妈,你能不能客观一点?时薇帮我、帮我们整个江家所尽的心力难道还少吗?” 江伯母倨傲地瞥了时薇一眼:“我们江家给她的回报又何尝少过?以我们江家的条件……” 江淮打断了她:“你说得不错,是江家的条件,不是我的条件,以江家的条件,本应该娶名门淑女,可惜,名门淑女看到我这副残破的样子,大概只会尖叫着逃走吧?妈,你看清楚,现在有很多人想要嫁给你儿子吗?” 江伯母顿时一脸泄了气的模样。时薇深吸了口气,忍了忍自己的情绪,对江伯母道:“伯母,我知道我是个孤女,江家资助了我的学业,又给了我施展抱负的舞台,我会一辈子感恩的。照顾江淮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您可以放心。” 江伯母叹了口气:“罢了,你推阿淮回房休息吧,今晚别走了,就住这里。” 江淮在轮椅转身前,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明蓝,明蓝也正好触到了他的眼神,她觉察到他对他的关心,冲他宽慰地一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 江淮进房后,江伯母把明蓝叫进了书房里。 明蓝内心平静,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风暴。 江伯母坐到沙发上,神情淡漠地伸出手,指指另一张单人椅,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示意她坐下来。 明蓝照做了。她的视线始终望着对面的江伯母,并无躲闪。 “阿淮来越南后,这里的气候和环境还适应吗?他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出过状况?” “还好,”她略想了想,决定不让江淮的母亲多担心,便有些报喜不报忧。“尤其是最近这阵,心情也比以前开朗多了呢。”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江伯母勃然大怒道:“你能说出这种话,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在撒谎骗我,二是你根本就是个诸事不管的死人!我早就问过莲姐,阿淮曾经多次发生过严重的痉挛是不是?你是怎么照顾他的?是你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还是你光顾着自己玩乐、对此根本不知情?” 明蓝说:“伯母,我承认我做得有不够的地方,江淮是曾经痉挛过,可那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前的事了,那段时间他忙着酒店开业的事,太疲劳了,所以才会……” “那么你知道江淮最近一次痉挛是什么时候吗?是四天前而已。那时酒店已经开业了吧?他痉挛发作的时候,你人在哪里?是在那个叫什么庆的人那里快活吗?” 四天前!明蓝惊痛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时候,他的确和南庆在一起练琴,显然,江淮拜托莲姐和黎叔联合起来向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体不适,如今回忆起来,那天她回到家里,他看上去确实有些虚弱。她竟然如此粗心地忽略了种种迹象,一门心思只顾着和南庆练琴加闲聊。想到这些,她顿时在江伯母凌厉的进攻下理亏地败退下来,低下头,一副任由对方宰割的姿态。 “你以为我雇你是来江家做吉他演奏家的吗?说好听点,你是个护士,说难听点,你在我心里连个佣人都比你高贵!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清楚,你最好给我记住,谁是你的债主!” 她惨笑道:“江伯母,你说的,我一日不敢忘。” “那是最好。”江伯母昂起尖尖的下巴,“你不要以为阿淮娶了妻子,你也就此解脱了。老实讲,我也想过要你嫁给我的儿子,可你猜怎么着?阿淮看不上你这个贱种的女人。啧啧,老天爷都不肯便宜你。你注定一辈子是个无名无分只配给我儿子端茶递水、伺候屎尿的下人!” 蓦然,明蓝抬起头道:“我早就答应过您,永远做江淮的护士,伺候他一辈子。您说得不错,他是我的债主,我是欠了他的。可是,伯母,我并不下贱,我也从来不觉得,照顾江淮的工作是什么下人的工作,我把它视作是我应当做也愿意做的事,一件可以做一生都不厌倦的事。” “你不需要一辈子做我的护士。”正当此际,江淮出现在书房门口。 “阿淮!”江伯母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跟来了。” “妈,我就知道你会找明蓝谈。”江淮驱动轮椅向前,“你大老远过来,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还是为了找人撒一口气?何苦像这样气急败坏咄咄逼人?如果明蓝要走,你以为我们真能拦得住?你不过就是吃准了她的性子,才处处逼她!我们江家是缺钱吗?请不起别的护士?你非要拉着简明蓝做什么?” “你不要跟我提那个‘简’字!”江伯母咆哮道,“知道我为什么从来只叫她的名字而不带姓氏么?因为那个姓带着血,我们江家人的血!那个字是要受诅咒的!” “好,妈,你既然那么看不得她、听不得她、也容不得她,我们马上解雇她好不好?”江淮高声道。 明蓝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半是身体支持不住半是求饶地扑倒在他的轮椅前,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拼命冲他摇头,眼泪成串地滚落:“不要,江淮!不要!” 江淮闭上眼睛,右手虚虚地扶了她一把:“明蓝,我们之间如果存在债务,也一笔勾销了好吗?我这样说,你会不会感到好一点?是的,我不恨你了,我也不再需要你这个护士了。我们停止彼此消磨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你离开江家。你不用不放心我,我有时薇,也有佣人照顾。而且江家很有钱,即便我还需要一个特别护士,也不难请到人,对不对?” 明蓝只觉得心里有根廊柱卡擦一声断了,她抽泣道:“江淮,十二年了,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特别护士吗?一个可以一句话就随意解雇的护士?” 江淮硬着口吻点头道:“对。” “哈哈!”她哑声笑了两下,倏地站起身,拢了拢头发,仰起脸道,“不用你解雇,我自动辞职!” “你去哪里?”眼见她已经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江淮转过轮椅,声音中透露不安。 她带着刻意挤出来的骄傲神情盯住他两秒,似笑非笑地说:“某人说过,我在越南不只有江家别墅这一个地方可去,起码那个人,不会只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雇员。” 第33章 来远桥 直到走下出租车,站在会安停车场的那一刻,明蓝才对自己的“出走”有了一种明确的真实感。 手机、钱包、护照都在——付车资给司机师傅的时候,她摸到了自己手袋中的东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这场“出走”虽然是临时起意,却幸而自己并未完全丧失理智的思考。尽管没有来得及收拾任何的衣物,好歹随身还有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联络他人的工具和一点傍身的钱。茫茫人海,异国他乡,如今她突然从江淮的别墅跑出来,便也只剩下一个去处了吧。 从停车场通往南庆家的路她已经走得很熟,可是真当来到了会安,她却犹疑起来——这样深更半夜跑去南庆的住所,真的合适吗?南庆与她告别时的话言犹在耳,既铿锵有力又充满柔情,她就算再蠢钝,也该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简单,她也无法像之前那般轻松地坦然地面对他。可是当她夺门而出的时候,唯一想到的疗伤之所便是南庆这里,仿佛只有这里才能让她放心地展露出自己的伤口。 她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桥上。那座桥是会安的标志物之一,白天总是游人如织。此刻却只有她独自伫立。河水在灯光掩映下,泛着五彩斑驳的水光,反射到她迷离的双眸里,令她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显得茫然无措。 手机震动,紧接着铃声音乐响了起来,在这安静的氛围里,这响动显得格外突兀。她从怔忪中惊醒过来,看也没看就接起手机。 “明蓝,你在哪儿?”电话里,南庆的声音听上去心急火燎。 她下意识地左右回头看了看:“我在会安,在一座桥上。” “哪座桥?”他急问。 明蓝说:“就是明信片上常常印着的那一座。”她并不清楚这座桥的名字。只是偶然在小店挂卖的明信片上匆匆瞥见过这座桥的身影。但她很快意识到,南庆从来没见过任何当地的明信片。 然而南庆已经知道了她的方位。“是日本桥!”他说道,“桥中间是不是有一块匾,匾上写着‘来远桥’三个字?” 明蓝道:“是。”细想想也不奇怪,南庆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座桥,可这么有名的景点,他在会安住了那么久,不可能没听人说起过一些细节。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我马上来接你。” 她紧张道:“不要了,夜深了,你出来不方便,再说,我认得你家。” 他笑道:“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有什么分别?我是一定要来的,因为我怕你一个人在那里坐下去,想着想着,说不定又跑回江家的别墅去了。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出来,阿勇会陪我的。” 她轻“嗯”了一声,略放下心来。 南庆出现在桥头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抿唇笑了笑。 以为,再次见面时或许会有很多尴尬,却并没有她预想的那样纠结。就像是刚刚分开不久又见面的普通朋友,她并未感觉和南庆之间有太多隔膜。 阿勇在自己的主人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南庆点点头,礼貌地阻止他继续搀扶着自己,而是打开盲杖,朝着明蓝的方向走来。 明蓝也朝着他走过去。随后,仿佛是捕捉到了她的脚步和气息,他居然准确地拥住了她,两条胳膊把她圈得牢牢的,久久不肯撒手。 她没有推开他。在他的怀抱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颈窝里有一股松木清香的味道,让她感到心安。这一刻,她不想对他的动作和自己的心情解读过多,她累了,累得几乎难以支撑下去,而南庆来了,他的拥抱对她而言是一种及时的慰藉,是一棵可靠的大树。 “跟我回家好吗?”他带着祈求的口吻,说。 “好。”她点头。 “你……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回到南庆家以后,明蓝问他。 “你想说吗?”南庆反问道。 她不做声了。南庆叹了口气,又道:“坦白讲,是江淮通知我,你可能会往我这里跑。” 明蓝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情绪:“他告诉你的?他怎么告诉你的?” “这重要吗?”南庆嗤笑了一声,“明蓝,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好,我可以按照你的想法说给你听:江淮虽然逼走了你,可他还是很关心你,所以他才不放心地打电话到你唯一可能找的朋友这里来,追问你的行踪。这样你是否就感到满足了?难道你今日的勇敢出走,就是为了换得这样的效果吗?然后呢?你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回去了,是吗?” “不是!不是!”她暴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得声音发抖,“你……你把我说得像个充满心机的阴谋家!你明知道……明知道无论如何我在江家也永远无法抬起头来,永远谈不上‘体面’这两个字!我把我的全部秘密全都分享给了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投奔你,就只配得到你的冷嘲热讽吗?” 他伸出手,触摸到她颤抖的身躯,却被她用掌用力拍掉。他懊恼地双手插入发中,像个意识到自己做错事的孩子,喃喃道:“对不起,我失控了……我就是太生气太生气了!” “你在气我?”他的样子让她莫名不忍,她没办法狠心不搭理他 “我气我自己。”他说,“我气我自己不能让你那么心动。如果你心动的对象是我,我一定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推开你,也不会允许别人羞辱你。” 她捉住他依然在乱发中穿梭的手:“南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看不见,所以才把我想象得特别好呀?其实,我非常普通,满大街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哦,不对不对,满大街都是比我优秀的女孩子。” 他愣愣地完全像出自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可她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时被他问住了。过了半晌才说:“其实,我们的认识也不算很深啊。” 他双眉一挑,显然很不认同她的话“刚才是谁说,自己把所有的秘密都和我分享了;又是谁说,走投无路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的人就是我?这样的认识,难道还不够深?” 她再一次无言以答。不知不觉中,她和南庆的关系,已经到达这样深刻的地步了吗? 阿勇在门边敲了敲门,对南庆说了句什么。南庆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有什么都明天再谈吧,”他温柔而粲然地朝她一笑,“洗澡水放好了,我让阿勇直接拿了一套我最小睡衣放进浴室了。你要不嫌弃,就先穿着吧。等明天我们在一起上街去买你需要的生活用品。” 明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忧虑什么,边挠头便回身道:“南庆,我总不能一直住你这儿吧?” 他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讷讷地道:“男女有别,总不太方便。”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另外给你安排一个住处吗?”他皱眉。“如果你执意如此, 我可以给你另外租一套房子。” “那倒不用了。”现在这样已经够打扰他的了,怎好意思让他为自己费心更多。 “放心吧,”他笑了笑,“你不要有太多顾虑,虽然我说过我喜欢你,可我自认为还是文明人,并不会对你胡来的呢。而且我眼睛也不好,无论是跑是躲,你都很有优势的。对不对?” 唔,怎么感觉更不放心了呢?明蓝的脸烫了起来。心跳跟着停了一拍,看着他半似顽皮半似认真的表情,她忽然莞尔,放弃了与他较真的念头。 第34章 想象力 吃过早饭,南庆让阿勇勇车载他们去了岘港市区,买了几套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中午吃过饭,两人回到会安。一进门,明蓝发现南庆的咖啡店里几乎满座,她感慨道:“南庆,其实我一直有个小小的疑问:你为什么会在自己家开这样一间店?” “这很奇怪吗?”他微笑着反问,“会安本就是旅游地,沿街的商铺多不胜数,开一间店不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吗?” 她组织着自己的语言,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既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又不像很缺钱的样子,而且,你不像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 “嗯,你得这么看:首先呢,音乐固然是我最爱的事业,可是,有一间可爱的小店,也是不错的,对不对?其次,钱嘛,哪有人嫌多的,而且,搞传统音乐并不像你想象得赚钱那么容易,我每年也就演出两三场,平时还要花大把的时间练琴,灵感来了也会写两首曲子,我的曲子多数也不卖钱,都是我自己和我的乐团在表演。会安是我在越南最熟悉的地方,我喜欢这里,这里并不特别宁静,相反充满人气,比起大城市,它又不那么嘈杂——我不喜欢吵闹,可不代表我习惯远离人群生活,我的眼睛看不见,不是很方便经常出门,所以,自己有家旅馆家咖啡屋,也是一种和世界、和人群接触的媒介。”南庆笑了起来,形成两个向上弯起眼窝,“我这里地方够大,我喜欢热闹的时候,我就走出自己的小楼,我想清静的时候,就关上我的房门。” “你说得真好。”明蓝由衷道。“洒脱如你,让人又羡又敬。” 南庆笑道:“听声音,现在店里人很多吧?” “坐满了。” “我们给他们一个小惊喜怎么样?” “诶?”她一头雾水,不晓得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我们回去换身衣服,刚你买的衣服里有一套挺不错的:淡紫色的连衣裙对不对?料子摸着也好——就那套你换上,然后拿着你的吉他,我们给客人表演几首怎么样?” 明蓝磕磕巴巴地说:“现……现在?即兴表演吗?” “我们一起练过两三首曲子的,并不算毫无准备的即兴,对不对?”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明显的鼓动性。 “可是,我并不熟练啊。”她说,“而且,我们只是练着玩儿。” “有我在,怕什么?就是弹错了,我也能圆过去,放心吧。”他扯扯她的衣袖。 明蓝拗不过他,还是进房换了衣服、拿了吉他出来了。 阿勇拿着南庆的琴站在他的身后。 “不要紧张,又不是正式的登台表演,不过是好玩。”他安慰她。 她在他耳畔嘀咕了一句:“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什么衣服?”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一点,先是一愣,后又颇有些玩味地笑了起来,“阿勇告诉我的啊。你试穿的时候,他都有形容给我听。所有衣服,我也都摸过。”他顿了顿,忽然有些小小的伤感,“不晓得现在的你到底有多美。可我知道,你很美。” 明蓝听出他的话中有遗憾之意,岔开话题道:“你的话好古怪,难道你知道我过去长什么样吗?我告诉你,你一点都不需要感到抱憾,因为比起真实,一定是你想象中的我比较漂亮。” 他的眼皮眨了两下,似乎在掩饰什么,最后他说:“我瞎的是眼睛,不是品味。所以,我确信你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子。” 明蓝羞红了脸,道:“南庆先生,我们……可以先去表演了吗?你再说下去,我快飘飘然得连曲谱都忘光了。” 独弦琴的琴架已经事先摆好,南庆和明蓝落座后,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虽然掌声不大,可足以让从没以表演者身份见过这种场面的明蓝紧张得直冒汗。 “明蓝,像昨晚那样弹就好。”南庆低语道。 明蓝也不记得南庆是否看得见,只傻傻地点头。 过去这段日子,她与南庆合练这首《檐前雨》的时候,她时不时会想起江淮。她想象着与他有关的过去种种,也想象着当他听到自己与南庆合奏这首曲子时的反应。可是,很奇怪,就在刚才,当她面对满座的客人,身边和着南庆的琴音,她忽然什么都忘了,脑海中一幕幕皆是最近与他练琴时的场景:他轻言细语的讲解指法、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指触摸琴弦、失神却清澈的眼眸和唇边的淡笑,偶尔的暴躁与浅浅的伤感……随着音符的飘动而浮现出来。让她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还依稀未散,掌声已然响了起来。似乎有眼尖又懂行的人认出了南庆,叫出了他的越南名字。 明蓝揶揄道:“哎,今天你店里的顾客可赚到了哦,平时你演奏会的票子也不算便宜吧。” 他哀叹一声:“本来算是赚到了,不过嘛,加上你的‘功劳’,大概也就扯平了吧。咳咳……” 她怪叫一声,放下吉他就很自然朝他凑近过去,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表示抗议。 台下顾客起了善意的嬉笑和起哄。明蓝这时才觉得大庭广众自己的动作不妥,羞得什么都忘了,捧着脸拔腿就朝店门口通向内院的方向跑了。 “勇。”南庆起身,阿勇很敏捷地扶住了他。他看起来红光满面,心情大好的样子,由阿勇扶着追进了内院。 明蓝坐在客房的窗台前,扒着雕花的窗户,似看非看地望着院子里的几杆竹。 听到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脸来,见是南庆,她先是本能地一笑,却又低下头沉默了。 “嗯?”他有些慌张和不知该如何做下一步反应的窘迫。“明蓝,我可以进来吗?”他等候着她的回应。 “哦,当然。”她迎上一步,“我刚才突然走了,店里要不要紧?” 他笑了:“有人跟我抗议,说刚才那个女孩子的吉他弹得好极了,如果以后听不到她的吉他,会遗憾终生的。你说要不要紧?” 明蓝假怒道:“拿别人的短处取笑人,真讨厌!”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说:“刚才真有人这么想。” 她一时没会意他话中的深意,直到看到他脸庞上凝固的诚意,又略回味了一番,才明白他简短的一句话所包含的意义。 “南庆,你确定你的品位不差吗?”她很认真地看着他,问。 他假意皱眉:“怎么?难道我估计错误——你真的很难看?” 她哭笑不得:“那倒不至于,但是,蛮平庸的了。” “你心好。”他接得很快,“其它的,我可以靠想象弥补……”他笑得有些顽皮。 靠想象弥补……她克制住自己想捏他一把的冲动。“南庆先生,既然您的想象力如此丰富,那么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应该有很多候选让你发挥充分的想象的。”——言下之意,不一定是我。 他掀了掀眉毛,一副“这还用多解释吗”的表情:“没办法,其他人不能激发我的想象力。” ——他的样子虽然有点“欠揍”,但好像……还蛮可爱的。 当这个念头蹦出来的那一瞬,明蓝被自己的感觉给吓住了。 “明蓝?”他的声音里有期盼也有试探。 “啊?” “我现在在想象一件事。” “什么?”她的手被他轻握住,她抬眸看他,却忘了挣脱,呼吸莫名地变得急促起来。 第35章 真实感 南庆的右手沿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路探索到她的脸侧。他张开掌,拇指托住她的下巴,轻柔地在她的颈项处蹭了几下,随后缓慢地俯下了自己的脸。 明蓝紧张地偏过头去,似乎是因为本能而在躲闪。他的表情中并没有气馁,只是把左手也抚上了她的脸颊,两只手将她的脸庞托起,让她的头朝他微微仰起一个角度。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在她耳际停了下来。 “明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有一种感觉,严格说起来,我不确定那是我一厢情愿想象的产物,还是真实的存在……”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他慢慢站直,双手从她身上移开。“明蓝,我感到你已经开始有一点喜欢我了,是不是?虽然……你爱江淮,可是,你还是有些被我打动了,是不是?”他颤声道,“如果我的感觉错了,那么我会停止我这一刻的想象。”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南庆先是不安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几秒后,他依然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他似乎领悟到什么,眉梢唇角都飞上了喜色。 “你没有否认!”他的声音里浸透了甜蜜,“你是要告诉我,我的感觉不是错觉,不是虚幻,而是……” “是真实。”她接道,“你……你想要这份真实吗?这份真实,带着一点人类贪婪自私的劣根性,带着不纯粹不坚定的意志,它并不怎么美好。” 他将手搭上她的腰,缓缓地用双臂整个环住,将她按向自己的怀中,直到抵住自己的胸口。“我这里也有一份真实,不晓得你要不要。” “你的感情不纯粹也不坚定,这让我很苦恼,可也让我有了盼头。因为那个你口中不纯粹的感情世界里,终于也慢慢有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目前占了多大的一个角落,可是,我只知道,你终于开门让我走进了你的心房。有着贪婪自私劣根性的人,不止是你,我也是。你有没有听过,瞎子多疑,而且心眼特别小?我想,像我这样小心眼的人,一定无法忍受做永远的‘次选’,所以我要尽一切所能,在你的感情世界里攻城略地,直到把你的心占满。” 他的语气是冷静而认真的,不带一点情绪化的口吻。 她被他并不太高的声音整个撼住,在他的臂弯中动也不动。良久,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抬起头道:“你的真实,让我无处可逃。” 他的表情同时带着不敢轻易置信的狂喜,他什么也没说,抱起她,原地转了一个小圈。 她尖叫、大笑,却任由他发疯。 他放下她,捧起她的脸庞,额头抵住她的,喘息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踮起脚,在他的眉心中间轻轻印上一吻。 “不知道,这个离你的想象有多远。”她红着脸说。 “很近很近。”他把脸庞埋进她的颈窝中,“很近很近。” ——近得他不敢再靠近一步,生怕打破这梦幻般的现实,只想停在这里便好。 因为照顾到江淮特殊的身体情况,江氏集团在国内的事业,江母并没有完全撒手不理,特别是江淮到了越南之后,江母更是尽心尽力,想在事业上为儿子分忧。因此,她把这次回国的机票订在江淮生日过去的两天后。 到达机场的时间还很早。时薇代表江淮来送机。在车里,江母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要紧的事,一时之间还未完全理出头绪。时薇一旁坐着,见她表情凝重,也不敢拿话打扰。 下车进入机场后,还没有开始“check in”。送机的司机没有跟下来,时薇与江母二人相对,却沉默无言。她的内心局促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时薇,”江母将脸转向她,终于开口说话,“你觉得,阿淮对明蓝怎么样?” “我……”她不晓得怎样的答案才是对方所需要的,也不知道江母的眼神里到底是什么内涵,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发抖,她避重就轻地回道,“我觉得,还不错。江淮是个怎样的人,您应该知道的。他……他的心很善,会记住别人对他的好。对于在自己身边照顾他那么多年的明蓝,他当然也是感激的。” “感激?”江母冷笑了一下,表情一瞬间变得更加冷酷,“她记住明蓝对他的好,因此可以忘记是谁让他变得这样‘不好’的吗?这样的大度,是一句‘感激’;就能包括的?时薇,你当我老眼昏花,还是你自己果真是个瞎子?” 时薇的身形晃了一下,她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算江母的对手。更何况,她的确心虚。 “哼,”江母的鼻音带着了然和不屑,“果然是物以类聚。你可真是那个女人的好姐妹。我不妨跟你说清楚,不管你和我儿子唱的是哪出戏,我不会反对你待在他身边。有些话,我和阿淮不能说,但和你是可以说清楚的:阿淮是残废了,他的命太苦,或许得不到一个真正疼惜他、爱他的女人,不过至少,我作为当妈的,不介意花钱买一个两个愿意照顾他的人。再和你说句透彻的话,江家的事业,不会给外姓人,你们不领证便罢,要是真打算名正言顺,财产上的手续我会看着你们办得清楚些。不过你也别失望,医生说过,阿淮虽然伤的位置很高,可还是有希望做一个父亲的。日后如果你肚皮争气,我也不会亏待你。你要的东西,我会让你一辈子也享用不尽。” 时薇的眼睛里溢出泪水,唇角的笑凄凉无比:“伯母,如果一样要买,为什么选我,而不是明蓝?” 江母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起码,你的手上没有沾染我们江家的血。何况,买她岂不是便宜了她?我自然有办法控制她,让她乖乖做我儿子的玩意儿,比起她,你到底高贵些。” 时薇送完机回去的一路上,脑海中都在盘旋着江母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刚才听到的这些透露给江淮。江淮!可怜的江淮!他自以为聪明到能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以为可以骗过他精明的母亲,却终究被看得那么透彻。他想要用推开的方式保护的人,仍然时时在他母亲严密的控制底下。而她自己呢?——江淮用钱买她做戏,江母用钱诱她做他儿子的高级保姆外加传宗接代的工具。比起明蓝,她“到底高贵些”?呵呵,真是讽刺! 她错了,早就错了。她不该把她的真情与交易从一开始就混在了一起,她配不上江淮,因此也从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爱”字。可即便没有江淮以利诱之,只要他需要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身后为他做任何事。她的真心掩藏在对金钱和地位的贪婪底下,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江淮面前坦然:既然一切都是做戏,那么便只有演技好坏之分,而不怕自己不经意间的真情泄露。因为再多的真情,也会被解读成入戏太深,而变不成现实。这样,江淮也能比较容易接受她的关怀了吧。 车子快驶到酒店了。阿胜问她打算回她自己那里还是先去江先生的别墅。她让他开回了自己家,却在半小时之后,步行去了江淮那里。 心中有种七上八下的忐忑和不好的预感,让她坐立难安。 第36章 终须散 远远的,时薇望到江淮在天台上坐着的侧影。他的身上披着一条薄毯,却仍掩不住他瘦削的身形。双腿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光是这样的轮廓便已让她心痛到彻骨。 她朝他扬了扬手,却发现他并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他的视线是那样空洞,落在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未知场所。 走进别墅,她来到天台上。也许是她的出现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他惊讶张口时不小心被秋风呛了一下,低低地咳嗽起来,右手抚压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便能抑制住自己的不适。慌忙间,身上的毯子滑下了轮椅。他试图捉住毯子的边角,可凭他迟缓的动作又哪里捉得住。他哑然地望向时薇,轻轻一笑。 时薇捡起地上的毯子,抖了抖灰尘后重新替他盖好。 “阿胜说你想回自己那里休息,怎么才一会儿就又过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她把一张放在天台上的藤椅拉至他的跟前,坐下道,“伯母已经回国,你可以不用再伪装自己的情绪了。” 他微眯起眼睛,淡淡地说:“是啊,不必了。”他自嘲地掀起嘴角,“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斗败的公鸡?事实上也是的,我是不战而败了。” 她有些意外于他如此坦荡地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情绪,一时之间倒不晓得该接什么话好。半晌才道:“或许我们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江淮,现在挽回还来得及,我想,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 他的声音很轻,眼睛却很严肃地看着她道:“不可以。” “难道你可以忍受再也不见她?” “我能。” “就算明蓝不再是你的护士,她也总是我们认识和相处那么多年的人,我们都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们去会安吧,难道你不担心她过得好不好,嗯?” “或许一开始她也会有不习惯吧,”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自己蜷缩的左手,低声说,“可是慢慢的,她就会发现她的生活变得正常起来。南庆或许需要她多一点关心,却不会耗费她太多的精力,她会多出许多许多的时间去真正拥抱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不管她和南庆会不会最终有结果,我都感激他能使明蓝下定决心走出这扇门。只要她走出去,她就不会再一次被困住了。” 时薇想起在机场时,江伯母所说的那些话。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江淮,可她的内心却极度不安,她很怀疑,江淮那样“乐观”的估计,是否能成为现实。江淮还是太低估了自己的母亲。知子莫若母,他自以为藏得妥帖的心事,其实早已被他的母亲看穿。凭她对江伯母的了解,她一定不会轻易放明蓝自由。至于,现在的明蓝还要不要她的自由,时薇也不知道。明蓝最近和那个阮南庆走得很近,她能感觉到因他出现导致在明蓝身上发生的改变。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不得不承认,阮南庆是一个极具个人魅力的年轻男人。明蓝有没有爱上他,她不确定,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已经对她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吸引。 如果,明蓝真的和南庆在一起了,江淮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敢想。 当晚,江淮发起了高烧。医生说,这次发烧并不单纯因为受凉感冒,也有尿路感染的迹象。江淮坚持不肯住院,时薇只好请护士给他打了针,又请医生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 江淮因为打了针,因此睡得很沉。时薇谢绝了莲姐和黎叔守夜的请求,亲自守在床前贴身照料。她怕自己睡过头,还定了闹钟,以便查看点滴和尿量。 若不是他睡熟了,也许他怎么也不愿意让她这样近距离地照顾他的吧? 医生说,江淮的尿路已经有些感染,因此虽然明知道他会因为熟睡而失禁,她却依然不忍给他插管。翻身时,她顺便扯出他身下有些濡湿的隔尿垫,重新铺了一张干净的,又打来温水替他擦身。这不止是为了清洁,同时也可以达到物理降温的效果。医生说,太多的药物治疗对体质虚弱的他没有好处,如果能物理降温,那是最好。同时也避免尿路感染加剧,不插尿管是对的,只是这样的话,家属就要格外注意保持病人皮肤的清洁干燥,以免处理不及时导致皮肤发炎甚至褥疮产生。 时薇不敢懈怠,莲姐和黎叔又哪里会有她这般用心? 以前,江淮总是在她要帮忙照顾他的时候,说她做不来那些事,可他不知道,这些年来,她从旁观察明蓝和佣人们照顾他的细节,她又自己看了不少讲解如何照顾瘫痪病人的书,她已经能够胜任照顾他飞工作了。只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极少给她机会。 其实,对她而言,照顾江淮最难以忍受的事,不是体力上的消耗、不是嗅觉上的刺激,而是亲眼目睹他那样一个骨子里骄傲清高的男人,无奈地向人展现出他的尴尬无助。 就像现在这一幕她所看到的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他的腿纵然经过长期的按摩保养,却依然难以避免有些肌肉萎缩的迹象,膝盖和脚踝处瘦骨嶙峋,松松垮垮地连接着皮肉,脚趾也呈现出内扣的趋势。 他的手臂看上去比腿部情况好一些,右手乍一看与常人差异不大,左手的手指却是鸡爪样蜷缩着的。时薇忍不住把他的左手拿起来,轻轻掰直他的每一根手指,却发现在她掰开下一根手指的时候,之前的那一根已经重又蜷了起来。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啊!她爱的男人,竟然活得如此不易! 因着这样一副孱弱残破的身躯,他硬生生把自己山石一般的爱经年累月一点一点地碾碎成细小的尘土。他的痛,不能在他心底在乎的那个女孩面前喊出来,她便成了他唯一能任性倾诉情感的对象。 于是,她更深地了解了这种痛,只因为,她和他一样,爱得很卑微。 一滴泪落在他的左手虎口上,碎成了一朵泪花。 “你在为我哭?” 她惊觉他悠悠醒转,视线正与她相对,忙抬手抹干眼角的湿痕道:“可不是嘛,呵,你可要快点好起来,酒店的圣诞节特别策划还需要你定夺呢。” 江淮说:“时薇,外人都说是我给了你事业上的机会,其实,我自己知道,这几年是我阻碍了你更好的发展。以你的能力和志向,真正应该走的路不是当我的助理,而是成为酒店真正的决策人。你要用心,豪华酒店的各个领域的工作最好都能深度了解一下,等回到国内,你如果还有兴趣在江氏工作,我给你安排一个更能让你发挥的岗位……我们在G市的酒店行政楼经理,你觉得怎么样?” 她摇头:“我不需要这些。” “也对,”他的眼神透着虚弱,可说话却很有条理,“你为江家、为我奉献太多。明蓝是自由的,你也是。” 江淮,如果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怎样看待我,如果你知道我对你又是怎样的心意,你便会明白,一旦你的苦心被拆穿,一旦明蓝再一次回到你的身边,我的存在就变得彻底多余。 时薇内心翻涌起一阵苦涩,却暗自强压下去,只对江淮说:“我向来是自由的,因此我所做的决定,也全都出自我的意志。江淮,你无须担心是你困住了我。我留在江家、留在你身边,是我当时已经现在的选择。当然,我不否认,我大概不会永远待在江氏,我终归是有离开的一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是筵席散了,我们还是朋友。” 第37章 女朋友 这天吃过晚饭,南庆本想拖着明蓝上街,却被她给推说有些累,婉言拒绝了。他也不好勉强她,只好听着她的脚步声由她进了二楼的卧室。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明蓝下楼来。他闲着无事正在练琴,听到她的脚步声,手便停了下来,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呼吸离他愈加近了,随后,他的手被她轻轻抓起,放到了一团软绵绵的织物上。他摸了一阵,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开了一朵花。 “刚刚织好的。”她的声音里混合着羞涩和甜蜜。 毛线是他特意托人买来的。起初明蓝还有些当他之前说让自己给他织围巾的提议是玩笑,直到他把一捆毛线放到她面前时才确定,他是认真的。 他还很直白地对她说:“明蓝,上次听你要给江淮做衣服,我嫉妒得要死!不过,如果我能得到你‘亲手’织的围巾,我就胜过他了。” 他把“亲手”两个字咬得很重,说完还很正儿八经地抿紧嘴唇。他的样子使她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幼稚!男人就算吃味儿也不会像你这样说出来的吧,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假装大度吗?” 他摇头:“我已经看不见了,如果连说话也欲言又止,我们之间沟通的渠道就更少了,我不喜欢这样。” 他的眼睛就是明蓝的软肋。她哪里还敢嫌他幼稚,自然是一空下来就拿着棒针和毛线给这位善妒的大少爷织围巾。 “给我戴上。”南庆道。 “现在吗?”明蓝睁大眼睛说,“可是会有点热诶。” 他一耸肩:“我怕冷,就喜欢热。” 明蓝已然摸透他的脾气,知道拗不过他,便干脆顺从了他。 他低下头,用下巴蹭蹭围巾,满意地笑道:“很舒服。” 明蓝说:“你戴着也很好看。” 南庆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问道:“明蓝,我长得真不难看吧?” 她的手攀上他的后脑勺,故意按近了距离,边看边感慨道:“我保证,你看不到自己英俊的脸是人生一大遗憾!” 他“噗”地笑出了声:“明蓝,你也会开玩笑了,真好!” 她一怔,也笑了:“南庆,我敢拿你开玩笑,是因为知道你不会生气。” “我当然不会。”他说,“我巴不得你别把我的失明当做一种你提都不敢提的残缺。” 她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眼,他的眼皮随着她的抚摸而阖上,她吻了吻他的眉心,道:“可我还是很心痛。” 他捉住了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只要小小地心疼一下我就好,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可是别太多了,太多心痛,我就会心疼你了。” “南庆,你曾经说过,是一场意外让你失明的,究竟,是怎样的意外?”她问。 他松开了她的手,仿佛一瞬间失神。冷汗从他的额头冒出来,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被胶带捆绑的双手双脚,蒙着的眼睛,呼啸的警笛、汽油燃烧的味道,呛鼻的浓烟……他晃了晃脑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几近窒息。 他被她的怀抱拥住,他先是颤抖了一下,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一瞬间感到心安。 只听明蓝一个劲地对他说:“南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知道了!……” 他回过神来,抬起头道:“我的样子,吓到你了是不是?” “是!”她的声音在战栗,“是我不好,我不该问。” “明蓝,答应我好吗?不要再问我这件事。”他说,“唯独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好,不提。”她点头如捣蒜,他刚才苍白的模样让她手足无措,她才不会那么笨,让这样的情形重演一遍。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心中大石。搂住她的腰,像一个孩子般贴着她的胸口,呢喃道:“我有你就好,我们会快快乐乐地生活的。” “嗯。” 她是由衷地相信他的话。 半夜十二点多,朦朦胧胧中,明蓝好像听到一楼的电话响了。意识混沌之初,她并没多想。之后他听到南庆说话的声音,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便从床上起来了。 南庆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眼睛通红,哑声和阿勇交待着什么事。 一定是出了事!半夜三更的电话,南庆反常的表现都让明蓝有了不良的预感。她小跑到他的面前,俯身问道:“南庆,怎么了?” 他的神情凄恻:“我爸爸他……过世了。” 她抱着他的头,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放肆地在她的臂弯里痛哭得像一个孩子,声音丝毫没有压抑。 他哭了很久才停下,他说:“我买了明天的机票。” “还有多余的机票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 他愣了一下,低头道:“不用了,你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就好。” 她说:“南庆,记得戴上我织给你的围巾,中国现在很冷。我……等你回来。” “我一定戴。蓝,你明天能送送我吗?”没有焦距的眼睛里还凝着未收的眼泪,让他看上去更显悲伤与彷徨。 “当然可以。”她说,“现在呢,你先回房睡一觉,之后几天恐怕你更没时间好好休息了。” “我睡不着。”他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我想他。” 明蓝搓了搓他的手掌,让他逐渐放松下来,随后把自己的手插、入他的指间,与他十指交扣:“躺下来、闭上眼睛也可以想念。” 她扶着他进卧室,又看他在床上躺好。可能是又一波伤心涌上了心头,他的泪滚落,打湿了枕巾。 她很自然地拿衣袖去擦。 “上次知道他病了之后,我应该多去看看他的。”他说,“现在想想,他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我却还在和他闹小孩子别扭。总觉得他当年绝情,其实,我才是更凉薄的那一个!” “南庆,别怪自己,你上次和你爸爸见了那一面,他就应该已经没有遗憾了。你过得很好,他会安心的,并且他也知道你是个心暖的好孩子,你早就不怪他了。” “我早就不怪他了。”他平静地说,“我好爱他。” 明蓝的眼睛潮润了,她坐在他的床头,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额头:“南庆,听我的话,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都先闭上眼睛,当养养神也好。” 他的眼皮轻颤了几下,阖上了。 “我在这儿陪着你。”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 “不要,你去睡吧。” “我是护士出身的嘛,偶尔熬夜不算什么。” “你又不是我的护士。”他的声音有些闷。 “可我……我是你的、女朋友啊。”她因为害羞,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虽然脸上的伤感还未褪尽,嘴角却有了淡淡的一抹明媚:“床够大,你要不和我一起躺躺吧——女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对这章结尾有太多不必要的期待,非常时期,一定是非常纯洁的。先打预防针,免得各位对失望! 第39章 绝与爱 明蓝这晚也没有睡几个钟头,凌晨便和阿勇一起,为南庆收拾回国的行李。 一直到摆好早餐桌,她在客厅听到二楼窸窣的脚步声,抬头见南庆摸着扶手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眼圈泛青,有些浮肿。他已经换上了外出的服装。 岘港没有直飞去南庆出生地所在城市的航班,因此,买的是从河内转机的机票。明蓝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独自飞行,却还是有些担忧。在早饭桌上啰啰嗦嗦地一大堆提醒,南庆耐心地听着,最后说:“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说话的样子郑重而自信,让她不自觉地便信服了。 去机场的路上,明蓝的手机响了。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一只手还被身旁的南庆握着,另一只手不知道该不该接起。 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睛微微眯着,道:“接吧。” 明蓝接起电话:“喂,时薇吗?” “明蓝,你还在会安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车窗外:“我在去岘港机场的路上。” “机场?”时薇的口气有些吃惊和恐慌,“你要去哪儿?难道是……预备回国?” “不是我,”她说,“南庆国内有些事要处理,我送他去机场。” “然后呢?”时薇带着探究的语气问,“你会回来住吗?” “回来?”她苦笑,“回哪里去是所谓的‘回来’?江淮那里吗?不!我暂时会住在会安,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属于江家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不是你,时薇,江家并不是我的归属。” 电话那头的声音抽噎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时薇才重新开口:“你以为,江家会是我的归属吗?” 明蓝愣住了,她揣测不出来,时薇这句话的深意。 “你是江家未来的媳妇啊,难道,你要变卦吗?” 时薇的笑短促而凄冷:“明蓝,如果我告诉你,我不会嫁给江淮,你会怎么样?” 手,一霎间从南庆的手掌间抽出,明蓝双手握紧电话,泪水一瞬间滚落:“时薇,不可以!你会伤害到他的,你明知道,他的身心都很脆弱,他比谁都需要人疼惜!你是在胡言乱语对不对?你们吵架了?你在说气话是不是?” “吵架?”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浸透着无奈和悲哀,“明蓝,你该亲眼见见他现在的样子,他哪里有力气和任何人吵架!光是和自己作战,就已经耗费他全部的力气了!” “他病了吗?”她掩不住她心底的焦急,“他的情况不好?” 像是下了狠心,时薇道:“对!他很不好!所以我烦了!我厌了!我讨厌他动不动就生病的体质,我遗憾他不能陪我跋山涉水,我嫌弃他在大庭广众连个饭都吃得那么狼狈,我更恶心他痉挛失禁的时候甚至要麻烦我给他插尿管包尿布!我受够了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我不想嫁给他了可以了吗?” 明蓝握着手机,浑身气得发抖,牙齿与牙齿打架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时薇,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江淮!你太残忍了!” “不许?你凭什么不许?”她冷笑道,“难不成一直以来,你把自己定位成江淮的女人?你喜欢他嘛,我知道的!那你就该不管他怎样的怪脾气发作,都坚持到底啊!他让你走你就掉头就走了吗?你忘了吗?他是坐轮椅的,你迈开两条腿就跑,他怎么追得上你呢?” 明蓝只觉得心里绞痛到无以复加,她没有气力再分辨时薇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她只是害怕,她有没有把刚才说给自己听的那一大段话说给江淮听,她好担心现在的江淮到底情形如何。可是,她扭转头,望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南庆,一咬唇,把哽在喉间的关心江淮的话语全部压了下去。 她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半晌,倒是南庆幽幽地开了口:“明蓝,等我上机后,让阿勇送你回江淮那里看看吧。” “南庆,我……”她很想说,南庆,我可以不去的。可话到嘴边,却再也无法继续了。 他说:“替我转达问候吧。” “你生气吗?” “有一点。”他坦言道。 她靠住他的肩膀:“可你还是让我去,宁可自己生闷气吗?” 他叹息道:“我这严格意义上说并不算生闷气啊。你瞧,我坦白向你承认了,对吗?我做不到大度,可我能做到坦白。明蓝,就算我今天不让你去,你也不能停止对江淮的关心,也许还会因为始终悬着一颗心,更加挂念他。” 她不否认他的话,心中感慨他竟然能如此将她“看穿”。南庆知道她对江淮的情感,之所以她能选择与他在一起,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她面前,她不必费力掩饰什么,他几乎知道她一切秘密。他说他很小气,其实,他又何尝不大度?否则,怎么能容许自己心爱的女人,怀揣着对另一个男人的心事,投入他的怀抱呢? “南庆,我感激你。” 他搂了搂她的肩膀:“你明知道,我等的并不是一句感激。不过,我有足够的耐心,去为你做够多够好的事,换一句我最想从你口中听到的话。” 明蓝紧紧依偎着他,直到在机场航站楼外下车。 看着他被工作人员带进海关,明蓝忽然有些不舍。就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她看到南庆朝她的方向回转身来,迟疑着,伸长手臂挥动起来。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可在她看来却是亮亮的,不知是否是因为泪光。 她不禁也挥舞起手臂,朝着他的方向说了句:“南庆,等你回来的那天,我会来接你回家。” 他微微一笑,指了指耳朵,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她的话。 出机场后,直到阿勇开出十多分钟,她才回过神来。脑海中净是南庆拄着盲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行走的背影。他忍不住又给他打了电话,把已经再三唠叨过的事项又确认了一遍,这才感觉安心些。正要收线时,南庆叫住了她:“明蓝,我以为……你一离开机场就会直奔江淮那里去,不会再记挂着我。你能打来这个电话,我好安慰。” 明蓝足足发呆了半分钟。她虽然放心不下江淮,可从送南庆进关直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她的头脑里盘旋的念头都只和南庆有关。就算亲眼看见有机场服务人员陪同他登机,她还是忍不住担心他走路会不会跌跤,飞机餐是不是方便他食用,转机时会不会走错路等诸如此类的琐事。 她发现,他在她心中,已经有了非凡的意义。 她把她心底的感受告诉了他:“南庆,你不必怀疑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知道我不会撒谎:我想,那个分量已经很重很重了,重得不需要去和其他人比较。” “明蓝,”他激动的心情就算隔着手机也难以掩饰,“你送我的围巾,我会好好戴着的。你……能帮我浇浇院子里的花草吗?” “当然可以。”她含笑道,“我看完江淮,就回会安,等你。” 第40章 不看你 明蓝在江淮的别墅门口按了半天门铃,无人应答。记得那天走的时候,她忘了把这里的钥匙留下,轻叹一声,她从包里掏出钥匙自己开门。 房间里静得异常。莲姐和黎叔似乎都不在。走上二楼江淮的卧室,床铺理得整整齐齐的,不见江淮的踪影。 “江淮……”她呢喃着他的名字,忧心忡忡地走下楼梯。 茫然地在沙发上坐定,她用手臂支在膝头上,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江淮种种病态的情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所坐的沙发,还记得那次酒店的开幕典礼邻近尾声时,江淮突发痉挛,直到众人把他抬上这张沙发,他的肌肉还在抽搐,下/身一片狼藉,脸孔因剧痛而变得狰狞。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无法继续假装冷静自持。她快速地跑出别墅大门,往沙滩的另一头走去。 “你?”时薇打开门,见到她的到访,只露出一点点讶异,神情便淡然如常,“进来吧。” 明蓝等她关上门,便拉着她的手问道:“时薇,江淮人呢?” “你回去过了?”她进厨房倒了一杯柠檬水端给她。 “是的,他不在。”她接过杯子,又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他去了医院吗?” 时薇说:“你猜对了。其实,这也并不难猜,他那个情形,如果不在家里和办公室,便只剩下医院可以去了。” “那么说,莲姐和黎叔也在医院照顾他咯?” “大概是吧。”时薇斜睨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 明蓝狐疑道:“你居然不清楚?” “我为什么该清楚。”她仰起头不看她,“光是酒店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医院里有护士,又有莲姐和黎叔待命,还缺我一个吗?” “时薇,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明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以为,你做事一直都是以江淮为先的。” 时薇似乎在酝酿某种情绪,良久,她正视向明蓝道:“他给我很多事业上的机会,我感激他;他是个善良高贵的人,在感激之外,我也确实动过心;但慢慢地我发现,我们并不适合成为相伴终生的伴侣。既然如此,我就没有必要事事以他为先,我就应该回归我的本位,我是‘月河’的职员,我只要管好我的工作就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至于江淮,我有空的时候,自然也会去看他,但我实在不认为他需要我时时刻刻的陪伴。” “你这些话,”双手无意识地慢慢攥紧,“怎么能说得那么轻巧?那么草率?时薇,你们曾经立下婚约。江淮他是怎样的人,你很清楚,他那么骄傲、又那么脆弱,看似对人冷淡,其实却很深情,你……你会害死他的!” “我没有那么了不起。”时薇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哪一次的情绪波动是由我而起?有我在,他不曾好过多少;缺了我,他也不会变得更糟。” 明蓝捕捉到她话里有一丝情绪,不由道:“时薇,难道你在和他怄气?难道你觉得他不够重视你,所以才用冷淡的方式来对他?” 她别转头去,道:“你想多了。又或者,是我没有表达清楚。好,我就明白告诉你吧,我没有勇气嫁给一个……残废。” 明蓝的手一瞬间高高扬起,在时薇以为她要把巴掌扇向自己的那一秒,又颓然地垂了下去。紧接着,明蓝握紧了拳头,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轻捶了好几下,呜咽道:“我有什么资格怪别人?是我的亲生父亲造的孽啊!江淮!江淮!他怎么可以把你毁成这样?时薇,你救救他,他的心已经好苦,他不能再失去你这个幸福了。” 时薇蹙着眉,轻轻把她仍在无意识地敲击自己的拳头捏住,她平静地说道:“明蓝,让我们都坦白一点,你真的觉得有我在江淮就能幸福吗?不,不会的,那种可能性就和他的腿能重新行走那样渺茫。如果你觉得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有负罪感,那么,就请你自己去赎罪,而不是寻找别人来替代。”她郑重地凝视着她,“问题是,现在的你,还愿意以身去赎罪吗?” 她的身子摇晃了两下,时薇的话让她的大脑一时间像是挤满了各种纷乱的情绪,一时间又仿佛空白一片,难以思考。 时薇凄然地冷笑道:“不久前的你,大概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你愿意。可现在,果然不同了……” 明蓝的目光闪烁:“时薇,能不能先带我去看看江淮” 时薇喟叹一声,点头道:“好吧,我去换件衣服。” 仿佛是存在某种感应,虽然已经是深夜,明蓝走进病房的时候,江淮竟然睁着惺忪的双眼,醒了过来。 他的嘴唇因为高烧而有些干裂,颧骨带着病态的酡红色,原本就有些欧式的眼睛,凹陷得更厉害了。他张了张嘴,却只是发出很小的声音。明蓝还是听出了他说的话——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她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那里异常的温度让她心痛。 来医院的路上,她已经听时薇详细说过了他的病情。感冒、发烧、尿路感染,还有些轻微的肾结石。这两天白天体温还接近正常,一到晚上热度便又起来了。他病了好几天了,却执拗地不肯入院,结果,还出现了轻微的肺炎。因为脊椎损失的平面比较高,他虽然可以自主呼吸,但本来呼吸系统就比常人脆弱许多,如今又是肺炎,更是雪上加霜。两天前,他才被说服入院治疗,医生说,如果再迟些时候,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走了以后,只有江伯母在的时候他还硬撑着精神,江伯母一回国,他连饭都没好好吃几口,没事又老在阳台上坐着,维持一个姿势,一坐就是一宿,就是正常人也受不了啊!”时薇在开车时和她说的话还在她耳边盘旋,她望着江淮的病容,她心中迷惑而惊痛。 “不是说江家很有钱,可以请到更好的护士吗?”隔着薄毯,她抱住他的胳膊,抽泣道,“结果,你被照顾进了医院吗?” 江淮剧烈地咳嗽起来,唯一能较为自如活动的右手此时被明蓝按着,他只能努力地别转头去,对着房间内侧的墙壁咳喘起来。 明蓝助他侧过身子,含泪拍着他的后背,帮助他咳得轻松一些。好一会,他的呼吸才平缓下来。 他扭过头,右手掰着床沿,重新躺平。“就我这种情形,请谁都是一样的。其实我这次住院也没有什么,就都是些老毛病,正好赶上发烧,就看上去严重了点。” “你哄谁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我就算是个再差劲的护士,也总算是学过医的人,你如今这个样子,怎么叫不严重呢?” 江淮的睫毛上下颤动了几下,幽幽地道:“明蓝,你该去让你笑的地方,而不是,在我这里哭。” 明蓝怔怔地望着他,像是顿悟了什么,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江淮,你是故意把我气走的,是不是?” 他的手被她握得牢牢的,他的力量有限,抽了两下宣告挣脱失败。他不看她,口气冷硬:“你想太多了。” 他的眼神躲闪反而让她在瞬间回忆起过去那些年中的某些片段,他常常在对她发脾气或冷战的时候,故意不看她:闭上眼、别开头、垂下睫毛……种种目光闪避的方式,此时此刻电光石火般在她的记忆中闪现而过,指向一个“可能”,而她忍不住把这个可能宣之于口,以便向他求证:“江淮,其实,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希望我离开,对么?” “我是希望你离开的。”他的声音干涩而断断续续,“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哪有留你在江家、一辈子的道理?再说,我的残废、已经是既成事实,吃喝拉撒的料理,有普通的保姆就足够了,定期的复健也可以请专人来做,有没有护士其实对我这种人来说……并没有本质的帮助。你……并不是我必须要雇用的人选。以后我和时薇、结了婚,自然有她贴身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再多一个女护士,对我而言只有、更不方便。” 进病房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时薇开口了:“江淮,你真的会娶我吗?” 江淮紧张地看向她:“时薇,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就算你真的肯娶,我也不肯嫁。”时薇走到明蓝跟前,定定地望着她道,“还是江伯母火眼金睛,看穿了我的企图,她知道我接近江淮只不过想在金钱和事业上抄近路,既然她说即使我和江淮结婚也要做财产公证,那么我的牺牲就没有了意义。明蓝,我们今天一次把话讲清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时薇,从今天起,不再是江淮的未婚妻。” 江淮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和疲惫,他的声音充满无力感:“时薇,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薇咬咬牙道:“你我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蓝愤怒地对着时薇喊道:“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吗?就算你要解除婚姻,一定要挑这个时候吗?你没看到江淮已经病得七荤八素,体力不支了吗?” 时薇脸上一僵,神态有一瞬的凝固,却在一霎间变得更加冷酷:“可他身体什么时候能好呢?难道我的青春就该无止境地拖下去?我再也不想背着一个虚伪的未婚妻名头过下去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让给你做啊!” “时薇,”江淮打断了她,“麻烦你叫阿胜开车载明蓝回去,我们单独谈一谈。” 明蓝看着江淮带着倦容的脸孔,心中既忧且伤。她知道,有些事不归她插手,可是,已经病病歪歪的江淮,还能承受更多的刺激吗?、 尽管无比担心,她还是听从了江淮的安排,上了阿胜的车子。 阿胜礼貌地问她:“你是回会安,还是回江先生的别墅?” 明蓝虚脱地仰靠在汽车座椅的后背上,蓦然间泪水滑出了眼眶。 第41章 明亮亮 一声轻叹,在只剩下两个人的病房内,显得清晰而突兀。 “为什么要让自己在她面前变成一个坏人?”江淮的生意低缓而哽咽,“时薇,我是否应该感谢——你终究没有完全揭穿我?” 时薇低头看着病床上那张俊美苍白的脸孔,道:“你的感情表白与否,你自己做决定。可比起扮演你的未婚妻,我宁可扮演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女人。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继续□□你的感情,我甚至有时候会感觉,自己是在一刀一刀地慢慢谋杀你……”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没有明蓝,我也许已经不在了……”他咳嗽起来,止住之后,气管里犹有些轻微的嘶嘶声,时薇慌了神,忙蹲下替他抚胸,又端来插了吸管的水杯给他喂水。他呼吸稳定之后,继续道:“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爱情,对不对?所以,我即使得不到,也不稀奇。更何况……你我都知道,像我这样高位截瘫的病人,不止是行动不便,而且平均寿命会比正常人短得多。明蓝是你好朋友,你难道真想她年纪轻轻做寡妇?” “江淮!”她摇头,摇落了大颗的泪珠,却无力反驳他的话。 “我……咳咳,我答应你,往后活着的每一天,就尽量好好活,我也会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生命有限,我要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不过,爱情太奢侈,不是我能要得起的。你明白吗?” 时薇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我考虑过了,过两三年,把酒店完全交给专业的经理人团队管理,我呢,到时候就好好保养保养身子,乐得清闲。钱,赚多赚少,对江家来说,其实只是个数字,这些年,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妈放心,也让我自己麻痹些,才假装很在乎生意,凡事恨不得亲力亲为。那并不是我真正在乎的事。”江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笑,,“如果我说,我还是比较想做一个音乐人,你会不会嘲笑我异想天开?” “你一定可以的。”时薇握住他的手道,“江淮,你有天赋,只要你不心灰意冷,一定能做一个很棒的音乐家。”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音乐这条路上、走多远……”之前的说话耗费了他太多体力,他说起话来又变得有些气喘和不连贯,“不过,我还是不死心、想再走走看,哪怕是、坐在轮椅上!” 时薇抚着他的胸口,道:“我懂的,今天已经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等你出院了,我们再聊好吗?” 江淮略点了下头,疲倦压垮了他,还没等时薇走出病房,他便阖上了眼睛。 明蓝在从医院出来后,最终还是回了会安。第二天,她吃过早饭后,让阿勇送她去了医院。江淮已经起身,歪在病床上,面前支起一张床桌,桌上放了一本笔记本电脑,右手握着鼠标。 见她走进病房,他表现得并不很意外。只轻轻地招呼了一声:“你来啦。” 明蓝见他气色比昨晚好了不少,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些,轻舒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在玩什么?”明蓝凑近电脑屏幕看了一眼。 “在写一首曲子。”他说。 明蓝忍不住便兴奋起来:“江淮,你又开始作曲了?太好了!” 他的脸红了红:“不算什么作品,这些年没碰音乐,已经手生了,很多东西都在重新学习中。而且……现在不比过去,我也不能自己试弹……” “可毕竟是个好开始,不是吗?”明蓝把自己的手覆上了他放在鼠标上的右手,“我相信,只凭借这只手,再加上你的头脑,也能写出很美很美的音乐。我等着听。” 他的手指被她按住抽不出,他只能选择逃避地蜷缩起来,他说:“明蓝,你不需要等,现在在你身边,就已经有人愿意随时随地为你弹奏世界上最美的音乐了。” 他蓦然缩回了手,心中五味杂陈。 “你是指,南庆?” 他看着她的手在空中缩回,攥紧后垂放下来,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化开,让他的眸色变得深邃迷离。“你们现在,应该更要好了吧?” “我们……”明明是一个事实,她却艰难开口,“我们现在在交往。”、 “哦,”他说,“这很好。” “是的,他是个有趣的人,对我也很好。”明蓝的话和她的笑一样是由衷的,“和他在一起,很安心。” “这就好。”江淮把右手从床桌上移开,藏进了薄毯之下,也藏住了它的颤抖,“老实说,我本来还有些担心,毕竟他看不见,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你照顾好。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看不见只是生活不便些,互相扶持着,也就克服了。” “你不觉得他的失明对你来说是种遗憾,对吗?” 她想也不想便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是,这个问题从未困扰过我们的交往。” 江淮笑了:“这就好了,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好朋友?”明蓝愣了,“你说过,我只是你的护士,一个可以随时被人取代的护士,不具任何其他的意义。你现在却又告诉我,我是你的朋友,并且你还害怕我伤害你的另一个朋友!” 他望着她脸上浅浅的愠怒神色,耐心地等她发泄完毕后,才开口:“昨晚你说得对,我当时那样说,是在故意把你气走。不过我不后悔这么做,你瞧,现在,你有了你的爱情,你的幸福,不比困在我身边好多了吗?而且我好高兴,让你幸福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你也是个好女孩,我真的很为你们感到高兴。但是我必须坦白地说,我刚才说,怕你们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是因为做朋友的一点私心:南庆看不见,你和他交往是否真的已经做足了准备?这句话,既是关心你,也是关心他。我怕你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就草率地答应了他,到时发现无法适应,又反过头伤害他;同样,我也怕他自己这一关没有过,日后做一些伤害你的事。还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一个身体残缺的人的局限,毕竟有很多时候,残疾人不比正常人,很多事都没办法做到。到时候,你或许会失望,而他自己也会感到失落。这些,是你们在交往中,需要考虑清楚的。” 明蓝心中既感动又心酸。感动是因为了解到江淮竟然为她设想如此之深,心酸是因为联想到昨晚时薇的表现,难道,她对江淮终究还是失望了吗?那么久的交往,还是让所谓的“心理建设”垮塌了吗? “江淮,”她心痛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很难过?” 他惊恐地表情一闪而过,很快,他发现他误解了她话里的意思。因为她说: “你是怕我像时薇伤害你一样伤害到南庆吗?”她说,“我不会的,我从来不觉得,他的失明会是我们交往的障碍。” 他提在胸口的一口气释放出来。“明蓝,你是怎样的女孩,我很清楚。你和南庆,很相配。至于我,我并没有特别难过……我是说,突然分手,我或许有些意外,但没有到痛不欲生的地步。你不必为我操心。” “时薇不该这样对你。”她说,“就像你不希望我伤害南庆,同样的,我也不能原谅时薇对你的伤害。” “这是两码事,”他淡淡地劝慰道,“时薇和我在一起的压力太大了,承受不住是很正常的。当初,我为了让我妈对我的终身大事放心,和她的订婚决定得太过仓促了些。是我向她求婚的,她……她太善良,才会把同情当成爱情。这段感情,本来就先天不足,夭折也不奇怪。现在的她成熟了,对婚姻有了郑重的考量,我不怪她变卦,真的!” “江淮,时薇错过你,是她的损失。”她忍着泪,轻轻说。 “明蓝,答应我,感情的事,让我时薇自己处理,你不要对她有偏见好吗?仍然做她的好朋友。如果,你们因为我反目,我会很难过的。事实上,时薇和我昨晚已经谈过了,大家心平气和地分手,以后我们在工作上仍是很好的拍档。瞧,我并没有那么脆弱,对不对?你就更不需要为我打抱不平了。” 明蓝忽然有些想通了:“你说得对,没有人比你们彼此更加清楚你们感情上的问题,也就没有人能够轻率地评论和插手。你刚才说,你们仍然是工作上的拍档是不是?” “是的,”他说,“她工作很出色,我没有理由炒掉她。” 明蓝说:“那么,你对我这些年的工作还满意吗?” “嗯。”他有些抗拒回答她,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不知道,在你找到合适的人手接替我之前,你还愿不愿意继续雇用我,做你的贴身护士?” “明蓝……这恐怕不合适。”他躲避着她的目光。 “为什么?” “你是我好友的女朋友,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做那些……又脏又累的工作。” “你都说了是工作,工作不分贵贱。” “并不是这个问题……” “只是暂时的,”明蓝诚挚地道,“等你物色好人选,你带到家里,我把照顾你的一些细节问题交待清楚,我就会离开。我实在不想你再病倒。” “我想我会很快找到人的。”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合格的护士并不难找。” “这点我相信。”她说,“过几天南庆就会回来,我想那时候,你人也找好了,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嗯呵,可以让你的新护士陪你一道来会安找我们玩。” “你希望我去吗?”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似乎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继续,“难道你不觉得,彻彻底底离开江家这个阴影对你更好一些?” “你到底是觉得江家对我来说是个阴影,还是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个阴影?”她反问,“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可以永远不再打扰你的生活。” 违心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望着背对着窗外一片明媚阳光的她,轻喃道:“你不是什么阴影,而是背后发着光的天使,只不过你自己看不到罢了。” “发光?”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掩饰地一笑道:“是啊,你的光芒连失明的南庆都感受到了,更何况是我呢?明亮,再不要为了你从没做错过的事内疚,这样会夺去你很多光彩的。你往他身边一站,就连他的眼睛都好像亮了起来,有时间我当然会去看你们,我喜欢看到你们这‘明亮的一对’,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充满温情和希望的。” “江淮,你也会遇到一个让你眼睛发光的人的。”她带着祝福的口吻道,“她一定是个有福气的好女孩 。” 第42章 无嫌隙 夕阳西下,明蓝正在院子里浇花,忽听阿勇从小楼里走出来唤她,说是庆先生从中国打电话回来了。她忙把花洒放到廊檐下,一溜烟跑进房里拿起电话。 “南庆。”她低唤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如烟,“那边一切还顺利吗?” “昨天刚做过头七。” 他嘶哑疲惫的声音让她心里一痛:“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过一阵吧,我也想多陪陪我妹妹,我知道那种一下子成为孤儿的感受,她虽然已经长大,但还年轻,我这个哥哥,这些年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这种时候,所能做的也只有与她做个伴了。” 她没多想便脱口而出道:“家里这边你不用操心,有我在呢。”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像家里的女主人。”他的口气轻松了一些。 她脸颊顿时绯红,支吾道:“其实,你家里有阿勇,还有那么多店员看着,我、我就是替你自己的房间收拾收拾……” “好了,明蓝,不逗你了,”他说话时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限的依恋:“在我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很习惯。”她说。这几日她每日都往返于岘港的医院与会安的南庆家,就好像她当初学吉他时时常两边跑一般,并没有什么感到不适应的地方。只是,被南庆突如其来这么一问,她倒是有些莫名的心虚起来来,踌躇道:“南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他的声音带着焦虑不安的情绪:“是关于江淮?” “是和他有关。”她说,“他病了,身边除了佣人,也没有别的亲人,我就想,在他找到接替我的护士之前,常去照看他一下。” 电话里传来南庆悠长而粗重的呼吸,随后电话里才响起他说话的声音:“你能接到我这通电话,就说明你还愿意留在会安,还记挂着我,对不对?” “我每天傍晚都有帮你浇花。”她的口吻听上去像是个向大人邀功的孩子。“我只是觉得江淮需要一个护士、一个朋友。而我,是现成的人选。” “他的未婚妻呢?” “他们……分手了。” “你们却和好了?” “他激怒我,是故意的。其实我早就该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她猛然收住嘴,掩饰地说道,“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明蓝,”他轻轻打断了她,“我虽然善妒,可并不希望把你变成一只惊弓之鸟。在你和我谈论江淮的时候,你不需要这样紧紧张张,我知道,要你完全甩手不理江淮的事是强人所难,你的故事,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就算我心里嫉妒,我也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要赢过江淮,从他身边彻彻底底地赢走你,在爱情上我们也许是对手,可我也是他的朋友,他病了,我也会痛心、会担心。我知道他的情况特殊,又是病中,身边很是需要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也需要专业的照顾,你是最佳的人选。所以,你放心去照顾他吧,不必顾虑我的想法。” “我怎么能不顾虑你呢?”她感动得一塌糊涂,“你为我、为江淮那样设身处地着想,我怎么能无视你的感受?” 他在电话线那头笑了笑:“你的反应,已经让我很满意了。起码让我知道,你很在乎我的感受,你也害怕我会生气,不是吗?这表明,你是真的承认我是你男朋友的这个事实了。” “我早就承认了,不是吗?”她笑得羞涩又甜蜜。 收了电话,摸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走了两步,朝左右侧了侧耳朵,轻声道:“允宁?” “哥。”允宁走到他面前,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听了也没关系。”他大度地笑了笑,“过阵子,来越南度个假吧,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她?她是谁?是我未来的阿嫂吗?” 他回答地一本正经:“应该是的。” “我听你跟他讲电话,她会说中文?” “她本来就是中国人,只不过暂时在越南工作。” “哦,她是做什么的?” “护士。” “护士好啊,可以照顾你呢。” “如果我要的是一个可以照顾我的护士,那倒好办得很。”他的口气有些自嘲和悲凉,“是不是大家都以为,我这辈子只需要有个人做我的盲杖就足够了?”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需要有个照应的人。” “异国他乡吗?”他苦笑道,“我在越南生活的时间,和我在中国生活的时间也差不多长了,有人说,人的大多数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我对越南这个异国他乡的记忆,只怕比中国还要长、还要多。我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我的故乡,哪里又是他乡了。” “哥,”叶允宁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双臂搂住了他,“不管你觉得哪里是你的故乡,这里总是你的家,我总是你的妹妹。以后,你成了家,也欢迎你带阿嫂回来住。” “允宁,”他摩挲着她的后脑勺,柔声道,“无论如何,你都会欢迎她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叶允宁不假思索便道,“我相信哥的眼光。” 南庆假装干咳了一声。 叶允宁拿手掩了掩嘴,忙道:“哥,我是说,你是个大艺术家,品味一定不俗。” “傻丫头,你紧张什么呀,你哥我眼瞎心不瞎,眼光自然独到!” “要是爸爸能看到她就好了。”叶允宁的表情黯淡了一瞬,眼眶红了,“哥,你这次回来,怎么不带上她呢?” “还没到时候。”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允宁,告诉我,你对当年那场车祸、那次……绑票,怎么看?” 叶允宁的声音有些发抖:“哥,为什么要提起那件事?如果没有那件事,你的眼睛不会瞎,甚至我们的家也不会散……” “你说的都不错。”南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可是你知不知道,当年的绑票,造成的是三个家庭的不幸。” “三个家庭?”叶允宁疑惑道,“当年我太小,对那件事并不是全然清楚,而你走后,家里所有人又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我后来大了些,自己查旧新闻才查到,当年车祸中致残的除了你,还有另一个年轻人。你说的是他?可第三个家庭,是指谁呢?” “你忘了吗?那个绑架我的人,我们家的司机。如果你看了新闻,你就该知道,他在车祸中当场死亡。” “他害了那么多人,残疾的残疾,心碎的心碎,他死了倒是便宜了他!”叶允宁咬牙切齿道。 “是,他是该死。我也不会原谅他。可他当年的绑票,起因是为了敲诈一笔医药费,来挽救他的妻子,他没有成功,他的妻子病故了,他还有个女儿,从此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那个女孩子非常可怜,先是住进了孤儿院,后来,又被当年那场车祸中另一个遭殃的家庭接出去,一面受着报复性的冷暴力,一面承受着来自她代父赎罪的内心煎熬。” “你……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因为,我碰巧遇到了她。” 叶允宁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哥哥,你是在告诉我,你爱上的女孩,是……那个人的女儿?” “她还不知道。”他的口吻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潜意识里害怕千里之外的明蓝听见,“这也是我不带她回来的原因之一。” “她没有认出你?” “没有,”他说,“我们见面次数本来就不多,中间又隔了那么多年,想必大家的变化都挺大的。如果我不是偶然间知道她的名字,即使我看得见,我也未必能认出她。只不过,这里她来过,我爸爸她也见过,这种种熟悉的迹象拼凑起来,她恐怕会知道我的身份。在我和她的感情里,我不希望参杂别的成分,尤其是那沉甸甸的赎罪心理。” “哥,你就半点不嫌弃她的身份吗?” “身份?若说起这个,我又是什么身份?我母亲的私生子?叶家的养子?阮家的养子?”他的口气里没有愠怒和不平,也没有多少伤心,就像在列举一个个简单的事实。“在别人眼中我是什么身份我不管,在她眼里,我相信我的身份很简单,就是一个能陪他弹琴谈心的男人。她不会介意我有多么不堪的身世,也不曾介意我是个瞎眼的人。我想,单是这两点,就没有多少女人真心能做到的。” 叶允宁被他的话语和表情震住了,半晌才道:“哥,她可以不介意你的身世,你自己可曾想过,你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他的睫毛随着呼吸的急促上下轻颤了几下:“允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第43章 新与旧 深夜的岘港机场,航班已经很少,因此接机口的人也并不多,只有个别旅行社的地接人员举牌等候着。明蓝远远地就看到了南庆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走出了关口,她大步迎上前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臂弯。 南庆顺势拥住了她,嘴唇在她的耳廓附近轻轻蹭了蹭,呢喃道:“明蓝,谢谢你能来。” 她回抱住他,仰头道:“我当然会来。” 两人相拥着走出机场。 明蓝边走边侧过脸打量南庆:他的笑里有些疲惫。一个多月不见,他瘦了好多,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也因缺乏修剪而变得有些长了。明蓝心疼地摸了摸他唇上泛青的胡渣,说:“累了吧?今天回去早点睡,明早起来,我给你剪头发、剃胡子好吗? “你会吗?不会让我丑得没法见人吧?” “你放心,多丑我不嫌你难看。”她故意说些轻松的话逗他。她剪男式发型的技术还不算太差,只因为江淮行动不便,又不太愿意不相熟的外人见到他的身体状况,所以,除非是要出席什么要紧的场合,他日常的理发,通常是交给她的,久而久之,她也就剪得越来越像模像样了。只是,她不觉得有必要让南庆知道这些,怕他听了多少会有些不快。 南庆说:“这我是信的,因为我底子好,怎样都不会太丑。” 明蓝拍拍他的手背:“还真是句大实话呢!” 阿勇将他们送回到会安。明蓝亲自为他放好洗澡水,又准备好睡衣,催促他早点洗好歇下。南庆却一把搂住她,久久舍不得放手。 她羞涩地低下头,两只手不安地拨弄着他胸前的纽扣,轻声道:“傻瓜,还不困吗?早点洗好澡睡一觉,明天再聊吧。” “我很怕你今天不来,知道吗?”他拥得她更紧。“也许,是被人放弃过太多次了,每一次与重要的人分离,就很怕重逢是久到不可期待的事。” 他的话令她心酸,她捧起他的脸庞,拇指轻轻撩过他的唇,温言道:“我在这里,我很真实,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他捉住她的手,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心里,有些慌慌的,你在,我才踏实很多。” 明蓝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异样:“你这次回去,除了伯父过世的事,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几秒钟,一派讳莫如深的模样。 “是发生了一些事。”他终究没有骗她,“准确地说,有些事不是现在才有的,只是现在才浮出水面。不过,既然这些事早就发生了,如今改变不了什么,那我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明蓝,这件事我不想和你多提,至少,目前为止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说,“但你要答应我,你要真的想开,就像你自己说的,既然早就发生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就无需为此再伤神,不是吗?”她拖着他的手,走到浴室门口,“好了,进去洗个澡,然后什么也不想就去睡觉。” 他点头,本已准备关门的一瞬,他忽然停住手,回头道:“明蓝,箱子等我回头自己收。” “这又客气什么?你飞得那么累,我帮你吧。” 他愣了愣,道:“哦,我摆放东西有自己的习惯,你还不知道,我自己收的东西用起来才方便呢。” 他既这么说,明蓝也就不再勉强。和他道过晚安后,自己回房睡了。 未开灯的房间内,南庆裹着睡袍,摸索着拉开箱子的拉链,从箱子盖上的隔袋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来,将那本日记紧紧贴在胸口,虚脱般地仰面躺倒在床上。直到很久才爬起来,将日记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中。 南庆这一觉睡到很晚才起来。明蓝没有去吵他,只让阿勇不要收掉早餐桌。她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玩了会儿手机上的小游戏,等听到南庆起床洗漱的声音后,她才走过去敲他的房门。得到他的允许后,她走进他的卧室,倚着门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一起吃早餐。 “几点了?”他擦干手上的水,从浴室走出来。 “还好,十点多。”她说,走上前把他额头前凌乱的一撮碎发拨弄到脑后。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早餐?”他心疼地捉住她那只正在替自己整理头发的手。 “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吃,我吃过一个煎蛋了,不饿。”她说,怕他再因为关心自己而啰嗦不停,她撒娇道,“走嘛,你再不出去吃我可就真饿了。” 南庆喝了几口粥,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脸色微变,有些试探地道:“你……今天不用去江淮那儿吗?” “你刚回来,我觉得我该多陪陪你。我已经和江淮说好了,今天不过去了。”明蓝说。 “他身体好些了吗?”他的语气关切中带着一丝难以判定的复杂情绪。 “好些了,前天还请了一个新护士,我想,他们会很快磨合好的。” “新护士?”南庆若有所思,“那个护士是越南人吗?” “是的,不过英语还不错。工作经历也够,只是因为家里负担比较重,希望找到一份更高报酬的工作,才来应征做特别护士的。” “人怎么样?可靠吗?”南庆皱眉。 明蓝狐疑地看着他:“你好像并不喜欢我的工作被人接替?” “我只是觉得江淮的身体太特殊,一下子把照顾他的工作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难免让人不放心,而且,他自己应该也有很多不习惯。” 明蓝想了想这两日,在她给新护士交接工作时,江淮的表情的确不那么自然,他身体的残障再一次不得已地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的日常生活将很大程度上依赖这个陌生人,他心底想必是很不适应的。她不由地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的耳朵微微侧向她,似乎在倾听她的反应,少顷,说道:“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不如我们吃过饭一起去看看他。” “可以吗?”明蓝未加思索便脱口询问道。 他怔了怔,苦笑了一下:“我并没有限制你探望朋友的权利。而且,是我在主动询问你,是否觉得我应该同你一起去看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蓝急忙解释,“我……我的意思是,如果看望江淮会让你不开心,那么我宁可选择不去。” “然后,不就变成你不开心了?”他勾了勾唇角,显得有些受用,“好了,我不得不承认,你那么说虽然有点可笑,也好像显得我比较小家子气,但我还是被感动到了。” “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去看江淮,对吗?” “我很愿意。”他说,表情再一次变得凝重,“他不止对你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饭后,南庆本说换身衣服就要去岘港看望江淮。明蓝提醒他:“还是收拾收拾头发胡子再走吧。”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嘴唇周围的胡渣,笑道:“也是的。” “要是信不过我,我陪你去外面剪。” “不用了,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他说,“你也知道,我出门不是很方便,所以有时我也会请人到家里理发,你问阿勇要理发用的剪刀和围兜吧。” 果然,南庆家里的理发工具是现成的。明蓝替他系围兜,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根带着坠子的银链,随口问了一句:“我好像看你每天都戴着这根链子,是银子的吧?有些地方似乎有些氧化了,要不要脱下来,我帮你用擦银布擦一擦?” “不用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个吊坠,“戴习惯了,脱脱戴戴的,怕麻烦额怕丢,氧化什么的,就随它去吧,也不是为了好看才戴这个的。” 明蓝嘟嘴道:“难不成,是旧情人的信物吗?” 南庆的手垂下来,脸上有了放松的愉悦表情:“怎么可能?”他笑着,语气却很认真,“你信不信?不管是‘旧’情人,还是‘新’情人,都只有一个你。” 明蓝握着剪刀的手笑得发颤,她一时半会也不敢下剪,干脆又放下剪刀,抿嘴甜笑道:“你是说,你没谈过恋爱吗?南庆先生,这个……对已经不算太年轻的你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谁要拿这种事炫耀来着?”他说,“我是在找灵魂伴侣,又不是要办博物馆,‘历史文物’收集得越多越好!” “我不信你长这么大从没对除我之外的女孩子动过心。”明蓝是真不信。 他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道:“那倒还真不是。” 她微有些失望:“我说嘛,嗯……” “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也不算很喜欢,但就是不知道怎么的,过了很多年,都还记得那个她的样子。” “你见过她?我是说……那个时候,你还看得见?”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吃味,又有些遗憾。 “见过。”他仿佛是陷入回忆中。 “能让你一直记得,应该长得很好看。”她垂头道。 他摇头:“不是。当时她穿着件很难看的衣服,浑身脏兮兮的,邋遢到我几乎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 第44章 舍不得 明蓝和南庆到达江淮别墅的时候,他正在站立床上做复健。身边是新来的女护士,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苗条妇人。江淮向站在门口的他们问好,南庆微微笑了笑,却愣了一下,才继续抬脚向里走去。 “你回来了?”江淮说,“你不在这阵子,明蓝常提起你。她很记挂你。”他扭过头,吩咐护士先出去。 南庆侧了侧左右两边的耳朵,有些疑惑地说:“江淮,你……是站着跟我说话吗?” “算是吧,”他轻抽了一口气,“我每天都会用站立床站上一会儿,不过靠的是器械,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不说这些了,我听明蓝说,你这趟回去是因为你国内的家人过世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吗?我也知道,别人的劝慰是没用的,可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节哀’。” “明蓝没有把全部的实情告诉你。”南庆的表情里闪过一丝的矛盾与犹豫,同时,他感觉到了明蓝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我知道她是怕我难堪。其实过世的人是我的养父,我这十几年都没有尽过孝心,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 “你的养父?”江淮问,“我只听说过你的父亲是阮伯雄,你在中国有一个养父?” “阮伯雄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说,“说起来,阮伯雄应该是我的姨父,只不过,我后来被我阿姨他们收养了,带到了越南。” “那你的亲生父亲……”江淮收小了声音,“对不起,我似乎管得太多了。那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 “南庆,你没事吧?”明蓝扬起头,在他的耳边关切地轻声问道。她真的是担心他有事,因为他的表现太不寻常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会那么刻意地在江淮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世,可她看得出来,提起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并不快乐。这就更加令人费解,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为难自己? 南庆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和你说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人的身世,是一出生——不,是出生前便注定好了的,你我都没得选。可是交朋友这件事是自发的,是自己选择的,所以,比起血缘,我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交心。江淮,我们之间,应该是可以交心的,对吗?” “当然。”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无交心,岂能托付?” “托付?”南庆的表情微变,“有些事,是不该轻易托付他人的。如果你有心,应该自己去做。” 明蓝心里有些不安,明明他们两个人说的都是好好的话,可不知怎的,听上去就是哪里不对劲。 “江淮,你站了多久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因为心里那份不踏实,她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好。”他也确实感到累了。“让秋庄进来吧。” 明蓝下意识地看了看南庆,终究还是按了按铃。 护士秋庄进来了。明蓝拉着南庆退后了几步,让秋庄把江淮顺利转移到轮椅上。 明蓝见他后背都汗湿了,便用英语提醒她,是不是先给他洗个澡,免得着凉。对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推着江淮进了浴室。 “新来的护士,好像不太爱说话?”南庆在江淮被推走后,小声对明蓝道。 “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要她能照顾好江淮,别的我们也不能要求太多。”说是这样说,明蓝的心却有些揪紧。 江淮的别墅的残障设施很完备,简单的动作,江淮只要一个遥控器就能自己搞定,就算是沐浴这样的工作,只要身边有一个人便能轻松地完成转移。这些操作,明蓝已经全部教给了新来的护士,对方也掌握得很好。本来,她是不该担心江淮得不到好的照料的,可一想到秋庄看着江淮时冷漠的眼神,她心里就再也放不下。 她的手在南庆的掌间轻轻颤动了一下,南庆先是抓牢了她,又松开,道:“要不,你去搭把手吧?” “谢谢,南庆。”她走到浴室门口,吸了口气,敲了敲门。 “需要帮忙吗?”她礼貌地用英语询问。 “不用,明蓝。” 江淮的声音像是在掩饰什么,明蓝感觉到了,想也没想便扭动门把进入了浴室。 浴缸里的他被带子固定着,两条腿纠缠在一起,小幅的弹跳着。热水流淌之下,一些深黄的凝结物被晕开。江淮的脸色变得刷白。 而新来的护士秋庄对此视而不见,一只手掩着鼻,一只手举着花洒将水流开到最大,对着他的下/身猛冲。等气味稍散了,拿起浴缸边沿上放着的沐浴液往江淮的周身胡乱挤了几大坨,也不抹开便又准备用花洒直接冲淋。 明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气得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让她立即离开这间浴室。 她细细地将他身上的沐浴液抹开,又将花洒调到合适的大小,一边冲淋,一边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照顾你的?” “其实秋庄照顾我也还算周到。”他的宽容里带着认命的无奈,“我们不能要求雇员和亲人朋友那样贴心,对不对?照顾病人本来就是件很磨耐性的事,更何况,我与一般病人又是不同了。如果不是家里困难,又或者是像你这样实心眼的人,有几个会愿意贴身照料一个重残的人呢?她能记得每日提醒我吃药,有个头疼脑热能替我打针吊水,莲姐和黎叔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能帮我做些护士分外的活儿,就已经很不错了。你不在的这阵子,我身体也没有闹毛病,可见,她也不是那么差劲,对不对?” “可你刚才……”她不忍心说下去,“是吃坏东西还是着凉了? “都不是,你不要紧张。”他宽慰道,“可能是刚才做了些被动练习,肠胃蠕动得快了些,加上……花洒刚打开的时候,管道里有些冷水没排尽,秋庄没留意,不小心让水流喷到了我的肚子上,一下子让我打了个激灵,我自己控制不好才……你不用管,我下次会自己提醒她的。” “江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过得那么不好?” “谁说的?”他笑起来,“我过得可好、可充实了!你知道吗?我现在不再成天窝在家里,只要身体允许,我都会经常去酒店,我不再害怕让别人看到我这副身体。而且,我还在写曲子,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让大家听到我的音乐。虽然不是我弹的,却是我亲手写出来的音乐。明蓝,你无须担心我。 明蓝关了花洒,展开浴巾由上自下擦干他身上的水珠,按动升降浴缸里的升降座椅,将他转移到轮椅上。“你这么说,我开心多了。可是,你的护士,必须得换人,当然,在找到新的接替人手之前,还是先得留下她。可你要答应我,她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地方,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提醒她。如果她不改,你也该和黎叔他们说,再不然,你还可以……” “打给你吗?”江淮苦笑了一下,“明蓝,你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你现在有了南庆,凡事要多从他的角度考虑。他不在意,是他的大度,我却不能不识趣地妨碍你们的交往。再者,我好不容易适应了另一个护士,我也不想再接触下一个。如果,下一个、下下一个护士仍然嫌弃我的身体,难道,我就永无止境地换人,把我这副身子一次又一次展现给陌生人看,希求有人能够不嫌它恶心吗?” “江淮……你才不是那样。” “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尽心尽力,真心地接纳我这副身体。”江淮说,“我明白地认识到这一点,也接受了这一点。我们不要强人所难了,好吗?” 明蓝替他套好衣裤,擦干了镜子上的雾气,用梳子梳理好他的头发。“你为什么不开口让我回来帮你?”她终究没忍住,叹了口气问道。 他的语气是那般自然:“因为,如果我是那个爱你的男人,我一定会舍不得让你回来伺候一个瘫痪病人。”他低下头,避开镜子中那双潮润的眼睛,呢喃道,“一定舍不得……” 第45章 求胜心 明蓝推着江淮从浴室里走出来,只见坐在床沿上的南庆表情冷峻。 江淮大概也看出来他的脸色带着情绪,右手握住轮椅的操纵杆,在他的跟前停下,抱歉道:“不好意思,竟然到如今还要麻烦到明蓝。你还是早点带她回去休息吧。” 明蓝也走上前去,握了握他捏成拳放在腿上的双手,感觉到他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才开口道:“南庆,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帮点忙。江淮的新护士……” “明蓝……”出声制止她往下说的同时,江淮的眼神也带着乞求,似乎是要保存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都听到了。”南庆的音调有些飘,带着几经克制的愠怒与怜惜,“江淮,离开了明蓝的照料,你过得很辛苦是不是?” “南庆,”江淮的声音云淡风轻,仿佛那些苦难在他看来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是那样的,我的身体本来就会比较辛苦,与谁在谁不在没有关系。再说,我不能让明蓝做我一辈子的护士啊,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既然我注定不能自理,身边离不开人,我就必须习惯别人的照料。现在的秋庄也好,日后的谁也好,我所能做的就是去适应。明蓝、南庆,我承认,残废了那么久,我都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身体和我的生活,可我至少已经愿意去接受它们,你们别为我太操心了,好吗?” 南庆嘴唇微启,似乎还想说什么,明蓝却握了握他的指尖,摇晃了两下,阻止了他;又转而对江淮说:“江淮,你也累了,先小睡会儿吧?” 江淮点点头,声音很轻地问了一句:“你……你们不走吗?” “这句话该我们问你,你不打算留我们吃晚饭吗?”明蓝笑盈盈地道。 江淮笑了:“你先带南庆去你房间坐坐。” “我的房间?”明蓝诧异道,“你还没让秋庄搬进去吗?” “三楼还有一间空房,我让她住那里了。你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他蓦地住了嘴,慢慢阖上了眼睛。 明蓝拖着南庆的手,走出了江淮的卧房。 “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南庆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那倒不是,”明蓝说,“其实用站立床对他也不是件很舒服的事,过去他也常常在锻炼之后小睡片刻。更何况,我想,那个新护士对他的照顾不太好,刚才在浴室,你也说你听到了……” 明蓝带着他来到自己原先的卧房,果然,屋里的陈设与过去毫无二致,连那把吉他也都在墙角安放着。她看着那把吉他,有些感触地说:“还记得我们在他生日那天,一起弹‘檐前雨’给他听吗?” “记得。”南庆嘴角掀起一丝笑意,却又忽然凝住,少顷,道,“明蓝,你会不会觉得,其实,我和江淮有些地方很像?”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难测,明蓝看不穿他话中的含义,只好就事论事地说:“也许吧。你们一样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也一样有音乐天分,而且……”她不敢也不舍得往下说。 “而且,我们都是身有残障,对不对?”他说,“看来,不止品格与天赋,连命运都有惊人的相似。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某种暗示……” “暗示什么?”明蓝不解。 南庆一手勾上了她的腰际,顺势紧了紧怀抱:“没什么,突然有些胡思乱想罢了。” 她也没追问,把他的表现只归结于一时的小情绪。他刚遭逢失去亲人的打击,恐怕近段日子会敏感多思一些,偶尔言语行状有小小异常,也不足为奇。倒是江淮的处境让她始终放心不下。她凑近他耳边低语道:“南庆,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你在越南时间久了,能不能帮忙找一个可靠的护士?我想,经济方面的要求对江淮并不成问题,只要对方善良真诚有耐性,能够让江淮少受点罪就好。” “我会帮忙留意。”南庆笑了笑:“刚才我以为,你会跟我说,你不放心他,想回来亲自照顾他。” “我确实起过这样的念头,但马上就被我自己否决了。”她老实地说道。 “哦?”南庆的手指攀上了她的脸侧,“我想,我能猜到原因,你是为了我的感受,对吗?” “对啦对啦!”明蓝的口气里有些淡淡的撒娇意味,“你很得意?” “我有一种晋升为正牌男友的荣誉感。”他笑得很灿烂,“明蓝,我发现其实自己对你还是挺重要的呢!” 明蓝的眉头微蹙:“难道,你一直在怀疑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他的表情严肃认真起来:“明蓝,我的确有怀疑。因为,我知道自己既不完美,也不十分自信。我的条件不算太好,但这都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江淮。”他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带着宽慰的神情抚摸她的背脊,“别急于否认,我并不需要你给我一个斩钉截铁的立誓保证之类的东西,那也没有意义。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和江淮同时从感情的天平上放下来,不再有摇摆,不再有迟疑,而是会直接合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江淮是我的好兄弟,他的喜怒哀乐,注定我无法忽视;可是,如果我和他之间存在感情的竞争,我希望,自己会是赢的那一个。” “你早就赢了,不是吗?”明蓝说。 他先是摇头,又点头道:“某种意义上是的,可那不完全是我要的赢法。坦白说,我更希望我的对手勇敢迎战,而不是不战而退,尤其……那个人还是江淮。不过,现在的结果也已经是上天厚待我,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明蓝,胜败结局都在你的手中。” “你说了很多,我觉得有一句话我最有感触。” “哪一句?” “你说,现在的结果已经是上天厚待,其实,比起你,我才更应该说这样一句话。”明蓝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的脸颊:“我的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人像你这样把我当成宝一样呵护。即便是江淮……他对我也算好,可我们之间,毕竟有那样一份不幸横在我们中间,让我们始终无法毫无隔阂地相处,只有你,从头至尾都对我爱护有加。而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很简单很简单,我可以在你面前说出所有心底的秘密。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放松又快乐。这种感觉,是我过去长时间来想也不敢想的奢望。你帮我实现了它!你突然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然后一次次地给我震撼与惊喜,又给我宁静与盼望——我已经习惯了没有指望的日子,可是因为你的出现,我也会期待未来会发生一些小小的惊喜,为了这份期待,我的生活变得有了滋味。南庆,谢谢你!” 他捧起她的脸,摸索着,试探着她的肌肤、她的嘴唇,蓦然间,他勾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按向自己,一发不可收拾地吻住了她。 她踮起脚尖,迎接着他的深情。他们喘息着,战栗着,忘情中带着一些战战兢兢的意味,仿佛不约而同地都觉得,这份甜蜜稍纵即逝,因此更加贪婪地享受,又隐隐约约有些焦躁不安。 许久,他的唇才恋恋不舍地从她的唇齿间移开,他的一只手却仍然紧紧揽住她的腰,他的呼吸还有些不稳,却带着某种急迫地口吻说:“我也很喜欢,我们之间的关系简简单单,不参杂任何别的什么因素,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改变这份单纯的关系,好吗?” 她凝望着他失神的眼睛,目光坚定地回道:“我答应。” 第46章 谈判中 夜色中,车子驶过美溪海滩,*点多钟,海鲜排挡正是热闹的时候。而靠沙滩那边的餐厅也不时有客人进出。 当车子靠近“4 YOU”餐厅的时候,明蓝不自觉地把视线从远处的墨色山廓拉近了回来,下意识地扭过头,望了望对自己的注视浑然不知的南庆,莞尔一笑。 她以为她笑得很隐秘,根本没发出多大声响,却不想南庆的耳朵好尖,握了握她的手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某个人做完坏事还理直气壮发飙的样子。”她忍不住又抿起嘴唇,“好好笑。” “是在说我吗?” 明蓝觉得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十分单纯可爱,挠了挠他的掌心:“还记不记得‘4 U’发生的事?” 他似乎明白过来,嘿嘿一笑,把头往她肩膀处靠了靠:“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了,明明知道那样会惹你讨厌,可就是忍不住想抱紧你、还想……吻你。”他的脸有些红。 “你是多久之前就喜欢我了?” “比你知道的久。”他顿了顿,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自信的口吻问,“你呢?” 她想了想,说:“比我原先知道的久。” 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啄了一下:“我喜欢这个答案。” 第二天吃过早饭,明蓝把南庆送到大门口。两人站在那里温存耳语了片刻,南庆才在阿勇的陪伴下离开。 前一晚他便和她说过最近会经常去市里的乐团排练,白天的时间恐怕不能陪她太久。她便说白天她可以在咖啡馆帮忙,一来可以招待中国来的游客,二来她自己也好打发些时间。南庆之说叫她别太累着自己,其余的安排随她自己的意。 于是,咖啡馆客人多的时候,明蓝便在前厅招待,稍闲的时候便去和当地雇员学泡咖啡,做米纸卷。一天时间倒也很快便打发过去。晚上,她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在餐桌前等候南庆的归来。 眼见已经是七点来钟的光景,却还不见南庆和阿勇进门。她不是没想过打个电话问问,又怕打扰了乐团的排练,便也只好巴巴儿的傻等。又过了半个多钟头,阿勇推开了门,南庆紧跟在他身后也跨进了屋子。明蓝起身迎上前道:“可回来了!” 南庆的表情先是有些神游,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蓦然变得有些激动,他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试图抓住那个声音的来源,急迫中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明蓝主动抓住了他的手,软糯地低嚷了一句;“我在这里呀。” 他向前一步,与她贴得更近。他的手摸索到她的脸庞,用一种很珍重的姿态将她轻轻托起,道:“你在等我回家?” “嗯。”她说,“我还做好了饭。你快去洗手。” 他笑得很开心。 “对了,”吃饭的时候,南庆说,“我今天找到一个不错的护士人选,是我养父介绍的,当年他公司的一个高层的父亲中风,请过这位护士护理,后来恢复得很不错。我想,应该是个细心又有经验的护理人员。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这两天,安排她去江淮那里见工吧。” 明蓝没想到,他对江淮的事这样上心,感动地道:“你就是为这事才这么晚回来的?” 他一怔,木木地说了句:“算是吧。” “我是不是为难你了?” “怎么会?你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的。”他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江淮能过得好一些。” 饭后,明蓝本想陪南庆再聊聊天,又或者是去外面散散步。谁知他却有些不同寻常地意兴阑珊,只说自己太久没碰琴,今天练习的时间长了些,有点困倦。她想想也不无道理,就没有勉强他,自顾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是片刻之后,南庆的独弦琴音响起,她心里暗自嘀咕:不是说练了一天琴累了吗?怎么又弹起琴来?她心里虽然有疑惑,但也终究没有太当一回事,倒是枕着这时断时续的飘渺琴音,渐渐入眠。 南庆却几乎一夜未眠。时而低头抚琴,时而凭窗发呆,阿勇半夜进他房里伺候茶水时,他用越南语吩咐了一句:“今天我见过什么人,不要和明蓝说。” 阿勇说了一句“知道了”,退了出去。 他去乐团练习是真的,他为替江淮找护士而联系养父阮伯雄也是真的。只是他向明蓝隐瞒了一点:就在他下午四点多钟准备赶回会安家中的时候,他接到一通电话,而对方是江淮的母亲方孝龄。 不知道为什么,他接起那通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惊讶。又或者说,在妹妹叶允初为他念过母亲的日记之后,他就已经有了某种微妙的预感,那种预感并没有告诉他将来会发生些什么,只是让他强烈地感觉到,将有什么一定会发生。而这一切终于来了。 “阮先生,我该称呼你阮先生,还是叶先生?”这是方孝龄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她。 她兀自说了下去:“我有很多疑问,我想,你会愿意给我解答的,对吗?当然,你可以拒绝,我也可以去找另一个人要答案。” 他很想保持冷静,可是呼吸却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起来,他几乎是嚷了起来:“您需要我提供什么样的答案?” “当面谈吧。”她很干脆。 “可以。”他也不迟疑,“您在中国吗?我会买最早的机票过去找您。” “不必了,”方孝龄的口气里带着几分意愿得逞的快感,“我就在岘港,这里的地址……我让司机告诉你,我等你。” 电话被转了一手,与南庆通话的人变成了一个当地的司机,对方向他报出了一串地址,他转身吩咐阿勇立即出发赶过去。 方孝龄就坐在在白藤路沿江的一张长椅上。阿勇发现了她,便将车停靠在路边,打开车门,搀扶着南庆下车。 “如果不是那次阿淮生日见了你一面觉得眼熟,我这次回国后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能对那个丫头用情到这种地步。”方孝龄冷哼一声,“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南庆的声音更冷:“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没想到,你来越南那么久,中文倒还很好。” “大概也是失明带来的好处吧,可以玩的东西少了,学习的时间便多了。”他说,“十五岁以前我也是个贪玩的人,眼睛瞎了之后才变得喜欢读书,与其说是用功,不如说是打发无聊,不过十五岁以后有关中国文学的书籍,读的都是盲文版的,还是有限了些。” “你原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方孝龄说,“你不怨恨她?” “她?”他侧了侧耳朵,“指谁?” “明蓝。” 他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为什么要怨恨她?又不是她把我的眼睛弄瞎的。” “你是想告诉我,一码归一码吗?” “我不想您告诉您任何事,我也知道,我无法改变您。但是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不恨她,从不恨她。” “问题是……你猜,她会不会相信呢?”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毒的挑衅,“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以我对那个丫头的了解,如果她知道了,恐怕也没脸再领受你的情意了。” 像是吃了一记闷棍,南庆感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从齿缝间吃力地迸出几个字来:“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南庆知道,在方孝龄面前,自己还太嫩,何况,他有明显的软肋被对方拿捏着,根本无法反抗,眼下,就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首先,我想确定的是,你对你的身世到底了解到什么样的地步?我想想看看你有什么可以和我谈判的资本。”方孝龄冷酷地道,“也许,我根本不需要和你再谈下去。” 南庆思忖了一下,道:“我现在的所有身份资料上登记的名字都是‘阮南庆’,可按照血缘关系,我既不姓阮,也不姓叶。伯母,这是不是你想确认的答案?”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方孝龄的声音里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失望和慌张,“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 南庆突然很想笑,最后,他忍住了,冷淡地道:“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需要你签一份文件。”方孝龄说,“可以证明你自愿放弃继承我的丈夫江有昇一切遗产的书面声明。” 南庆颤声道:“他当初……走的时候没有设立遗嘱吗?” “他是急病过世,没有遗嘱。”她的声音里有些不甘,“但我和江淮是他遗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难道不是吗?” 南庆很想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他从来没有觊觎过江家的这份财富,但又恐自己的高姿态会令自己失去谈判的资本,便故意说:“您和江淮当然是名正言顺的,只是不知道法律会怎么看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 “好了,不兜圈子!”她粗暴地打断了他,“我想,我已经亮明了我的意思,你呢?阮先生?” 第46章 谈判中 夜色中,车子驶过美溪海滩,*点多钟,海鲜排挡正是热闹的时候。而靠沙滩那边的餐厅也不时有客人进出。 当车子靠近“4 YOU”餐厅的时候,明蓝不自觉地把视线从远处的墨色山廓拉近了回来,下意识地扭过头,望了望对自己的注视浑然不知的南庆,莞尔一笑。 她以为她笑得很隐秘,根本没发出多大声响,却不想南庆的耳朵好尖,握了握她的手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某个人做完坏事还理直气壮发飙的样子。”她忍不住又抿起嘴唇,“好好笑。” “是在说我吗?” 明蓝觉得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十分单纯可爱,挠了挠他的掌心:“还记不记得‘4 U’发生的事?” 他似乎明白过来,嘿嘿一笑,把头往她肩膀处靠了靠:“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了,明明知道那样会惹你讨厌,可就是忍不住想抱紧你、还想……吻你。”他的脸有些红。 “你是多久之前就喜欢我了?” “比你知道的久。”他顿了顿,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自信的口吻问,“你呢?” 她想了想,说:“比我原先知道的久。” 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啄了一下:“我喜欢这个答案。” 第二天吃过早饭,明蓝把南庆送到大门口。两人站在那里温存耳语了片刻,南庆才在阿勇的陪伴下离开。 前一晚他便和她说过最近会经常去市里的乐团排练,白天的时间恐怕不能陪她太久。她便说白天她可以在咖啡馆帮忙,一来可以招待中国来的游客,二来她自己也好打发些时间。南庆之说叫她别太累着自己,其余的安排随她自己的意。 于是,咖啡馆客人多的时候,明蓝便在前厅招待,稍闲的时候便去和当地雇员学泡咖啡,做米纸卷。一天时间倒也很快便打发过去。晚上,她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在餐桌前等候南庆的归来。 眼见已经是七点来钟的光景,却还不见南庆和阿勇进门。她不是没想过打个电话问问,又怕打扰了乐团的排练,便也只好巴巴儿的傻等。又过了半个多钟头,阿勇推开了门,南庆紧跟在他身后也跨进了屋子。明蓝起身迎上前道:“可回来了!” 南庆的表情先是有些神游,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蓦然变得有些激动,他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试图抓住那个声音的来源,急迫中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明蓝主动抓住了他的手,软糯地低嚷了一句;“我在这里呀。” 他向前一步,与她贴得更近。他的手摸索到她的脸庞,用一种很珍重的姿态将她轻轻托起,道:“你在等我回家?” “嗯。”她说,“我还做好了饭。你快去洗手。” 他笑得很开心。 “对了,”吃饭的时候,南庆说,“我今天找到一个不错的护士人选,是我养父介绍的,当年他公司的一个高层的父亲中风,请过这位护士护理,后来恢复得很不错。我想,应该是个细心又有经验的护理人员。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这两天,安排她去江淮那里见工吧。” 明蓝没想到,他对江淮的事这样上心,感动地道:“你就是为这事才这么晚回来的?” 他一怔,木木地说了句:“算是吧。” “我是不是为难你了?” “怎么会?你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的。”他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江淮能过得好一些。” 饭后,明蓝本想陪南庆再聊聊天,又或者是去外面散散步。谁知他却有些不同寻常地意兴阑珊,只说自己太久没碰琴,今天练习的时间长了些,有点困倦。她想想也不无道理,就没有勉强他,自顾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是片刻之后,南庆的独弦琴音响起,她心里暗自嘀咕:不是说练了一天琴累了吗?怎么又弹起琴来?她心里虽然有疑惑,但也终究没有太当一回事,倒是枕着这时断时续的飘渺琴音,渐渐入眠。 南庆却几乎一夜未眠。时而低头抚琴,时而凭窗发呆,阿勇半夜进他房里伺候茶水时,他用越南语吩咐了一句:“今天我见过什么人,不要和明蓝说。” 阿勇说了一句“知道了”,退了出去。 他去乐团练习是真的,他为替江淮找护士而联系养父阮伯雄也是真的。只是他向明蓝隐瞒了一点:就在他下午四点多钟准备赶回会安家中的时候,他接到一通电话,而对方是江淮的母亲方孝龄。 不知道为什么,他接起那通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惊讶。又或者说,在妹妹叶允初为他念过母亲的日记之后,他就已经有了某种微妙的预感,那种预感并没有告诉他将来会发生些什么,只是让他强烈地感觉到,将有什么一定会发生。而这一切终于来了。 “阮先生,我该称呼你阮先生,还是叶先生?”这是方孝龄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她。 她兀自说了下去:“我有很多疑问,我想,你会愿意给我解答的,对吗?当然,你可以拒绝,我也可以去找另一个人要答案。” 他很想保持冷静,可是呼吸却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起来,他几乎是嚷了起来:“您需要我提供什么样的答案?” “当面谈吧。”她很干脆。 “可以。”他也不迟疑,“您在中国吗?我会买最早的机票过去找您。” “不必了,”方孝龄的口气里带着几分意愿得逞的快感,“我就在岘港,这里的地址……我让司机告诉你,我等你。” 电话被转了一手,与南庆通话的人变成了一个当地的司机,对方向他报出了一串地址,他转身吩咐阿勇立即出发赶过去。 方孝龄就坐在在白藤路沿江的一张长椅上。阿勇发现了她,便将车停靠在路边,打开车门,搀扶着南庆下车。 “如果不是那次阿淮生日见了你一面觉得眼熟,我这次回国后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能对那个丫头用情到这种地步。”方孝龄冷哼一声,“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南庆的声音更冷:“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没想到,你来越南那么久,中文倒还很好。” “大概也是失明带来的好处吧,可以玩的东西少了,学习的时间便多了。”他说,“十五岁以前我也是个贪玩的人,眼睛瞎了之后才变得喜欢读书,与其说是用功,不如说是打发无聊,不过十五岁以后有关中国文学的书籍,读的都是盲文版的,还是有限了些。” “你原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方孝龄说,“你不怨恨她?” “她?”他侧了侧耳朵,“指谁?” “明蓝。” 他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为什么要怨恨她?又不是她把我的眼睛弄瞎的。” “你是想告诉我,一码归一码吗?” “我不想您告诉您任何事,我也知道,我无法改变您。但是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不恨她,从不恨她。” “问题是……你猜,她会不会相信呢?”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毒的挑衅,“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以我对那个丫头的了解,如果她知道了,恐怕也没脸再领受你的情意了。” 像是吃了一记闷棍,南庆感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从齿缝间吃力地迸出几个字来:“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南庆知道,在方孝龄面前,自己还太嫩,何况,他有明显的软肋被对方拿捏着,根本无法反抗,眼下,就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首先,我想确定的是,你对你的身世到底了解到什么样的地步?我想想看看你有什么可以和我谈判的资本。”方孝龄冷酷地道,“也许,我根本不需要和你再谈下去。” 南庆思忖了一下,道:“我现在的所有身份资料上登记的名字都是‘阮南庆’,可按照血缘关系,我既不姓阮,也不姓叶。伯母,这是不是你想确认的答案?”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方孝龄的声音里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失望和慌张,“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 南庆突然很想笑,最后,他忍住了,冷淡地道:“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需要你签一份文件。”方孝龄说,“可以证明你自愿放弃继承我的丈夫江有昇一切遗产的书面声明。” 南庆颤声道:“他当初……走的时候没有设立遗嘱吗?” “他是急病过世,没有遗嘱。”她的声音里有些不甘,“但我和江淮是他遗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难道不是吗?” 南庆很想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他从来没有觊觎过江家的这份财富,但又恐自己的高姿态会令自己失去谈判的资本,便故意说:“您和江淮当然是名正言顺的,只是不知道法律会怎么看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 “好了,不兜圈子!”她粗暴地打断了他,“我想,我已经亮明了我的意思,你呢?阮先生?” 第47章 一支烟 清晨,朝露迷迷糊糊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又添了几分清醒。 缓缓地睁开眼皮,眼前青色的纱帘在微微开启的窗棂边拂动,她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因为心神还未完全清醒而显得有些涣散,约摸过了五分钟,她听见廊檐下传来几个脚步声,接着是打火机被打响的声音。她眉心轻蹙,困意全消,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走近窗台,她看见南庆靠在一根廊柱上,右手指夹着一根香烟,头微微仰起,一双眼眸也不知是因为没有焦距而显得茫然,还是因为他的茫然神色显得更加空洞,他抽烟的样子有些狠狠的,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有一次差点把自己呛到。明蓝见状,不禁低呼。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将头仰得更高,一边仰头一边道:“明蓝?你醒了?”有些来不及掩饰的慌张从他的眉间透出来,他甚至扔掉了烟头,再动作笨拙地用脚板踩灭。 “你别动,我下来找你。”说着,她开门走向楼梯。 “从昨天起你就有心事,对不对?”明蓝在他面前站定,轻轻拽住他的胳膊。他会抽烟,她是知道的,只是烟瘾并不凶,也只有在创作音乐的时候,偶尔来上一两支,而且,绝不是刚才所见的那样“恶狠狠”的抽法。 “是有些烦心事,不过,我能解决的。”南庆伸出手,“蓝,让我看看你。” “不要,”她往后一缩。“我还没洗脸呢。”他们之间已经养成一个默契,当他说要“看”她的时候,她就会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让他从额头到下巴整个触摸一遍。所以,她可不想让这张隔夜的脸孔蹭他一手油。 他笑笑,自己慢慢摸索着,找到了她脸庞的位置,还是不管不顾地把手放了上去:“别躲开,好吗?”他的话轻柔地宛如魔咒,“明蓝,你离我越近,我就越想你,我发疯一样想看你,很想很想!让我用我的手这样看看你好吗?” 她顿时像是被下了定身法术,呆呆地搂住了他的腰,任由他的双手在自己的脸上游走。可是,心底除了甜蜜的感觉,还有隐隐的不安攫住了她。她问:“南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南庆的手停了一下,又滑向她的耳际,轻轻盖住她的耳廓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害怕,怕你对我没有信心。” 她抬起手,覆在他的手上:“你是对我没有信心才是吧?” 他愣了愣,道:“大概。”他苦笑了一下,“但归根到底,还是我对自己不够自信吧。” 明蓝一咬牙,说:“南庆,你在介意江淮吗?” 他侧了侧脸:“你希望答案是什么?” 明蓝无语。她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的是怎样的回答。 “对于江淮,我不能用介意或者不介意来概括我的情绪……”南庆拢了拢她的肩头,眉宇间是温柔却带着淡淡怅然的,“事实上,我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无法忽视他和你之间存在的牵绊,也无法忽视我自己和他之间存在的联系,绕不过去的不止是你——明蓝,对我来说,他也是一个无法避讳的存在。无论如何,答应我,和我一起去面对他,只是我希望,你始终和我是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可以吗?” 她乖巧地把头轻点。虽然她不完全明白他话中含糊的深意,可却不自禁地被他的诚意感染。她知道,他在乎她、也在乎江淮,他是最佳的爱人,也是最佳的好友。她愿意百分百地相信他。 “你今天还要去乐团练琴吗?”她问他。 他的嘴角往下垂了垂,只一秒便又轻描淡写地说道:“要去的。而且,会走得比昨天更早。” “演出任务很紧吗?”她心疼地看着他浮肿的眼圈,他昨晚明明也练习到很晚才睡啊,今天又早早便起来,睡眠怎么够?“下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 “农历新年。”他说,“这次是去西贡演出,你要来吗?” “当然。”她说,“不过,练习归练习,也别劳累过度了。还有啊,不练习的时候就好好睡觉嘛,别再像今天这样,大清早的起来胡思乱想,白白浪费可以休息的时间。” “好好好,”他笑得开怀了些,“有你心疼,怎样都值了。” 临出门前,南庆忽然对明蓝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让阿勇顺道先送你去江淮那里一趟吧,今天下午我让昨天说的那个候选护士来江家见工,你也帮着看看。照顾他的佣人年纪都大了,恐怕体力也不足,新来的护士又是那样待他,他的日子也实在难过……” 明蓝不晓得说什么恰当,只是心中感动,应允了他的提议。 南庆让阿勇把明蓝在江家别墅放下车,明蓝打开车门后,却没有马上走出去,而是回过身,娇羞地在南庆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又冲前排驾驶座上呵呵憨笑的阿勇扮了个鬼脸后,才跨出了车厢。 南庆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留着那个温柔馨香的印记,他淡淡笑了一下,带着释然的表情对着前排的阿勇吩咐了一句什么。随后,阿勇发动了车子。 虽然这会儿时间还早,但依照明蓝对江淮和整个江家的生活习惯了解,如无意外,他们必然已经起床了。 因此,她按下了门铃,并不担心会对别墅中的人产生惊扰。果然,莲姐穿戴整齐地给她开了门,向她问好。 “明蓝小姐,你来了可真好。” 明蓝心头一紧;“是不是江先生怎么了?” “没、没什么……”莲姐支支吾吾地竟然走开去了厨房。 “莲姐,”她追过去,扳过莲姐的肩头,很客气却又带着不容糊弄地语气道,“你和黎叔还有我,我们三个一起照顾江先生那么久,你们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他的身体怎样,我们都知道,是容不得一点点疏忽的,你就告诉我吧,让我多多少少也能为他做点什么,好吗? 莲姐还没说话,眼圈先红了,叹了口气,道:“身体方面倒也就那样罢了,只是,只是那个秋庄说话难听得很,说句不好听的,简直不把江先生当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尊心的活人看。” 明蓝虽然也眼见过秋庄给江淮沐浴的情形,可听见莲姐那样说,心里还是抽痛。 “她是怎样?”心里,她总还对人性抱一点点希望,总希望听到的答案,对江淮不是那样残酷。 “就拿昨天江先生复健的事来说——明明我听见江先生让她给他穿上纸尿裤再练,她自己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嫌麻烦,结果完事之后江先生弄脏了一点裤子,她抱他时蹭身上一点,她就骂人。我是京族人,听得懂她骂的有多难听。江先生听不懂,可我知道他聪明,看看脸色、听听语气就知道对方嘴里没好话。江先生平时其实能定时上厕所,可他身体毕竟那样,偶尔有两次没控制好时间,她就一天拉长着个脸,没个好脸色给人看。我们也没敢让她收拾,我和老黎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想江先生难堪,就帮他清理了。可她还是嫌他脏,嫌屋子里味道难闻,捏着鼻子就把房间里的窗户全部打开,也不管他还赤身露体地躺着。这两天干脆不论江先生是醒着还是睡着,都给他插着尿袋,说这样方便。江先生竟然也随她摆弄。我看不过去,又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容易感染,我跟他说大不了弄脏了我替他收拾,叫他别插着那东西,他却说他也觉得那样方便,免得他一办公或者去写音乐什么的就忘了时间会出丑。明蓝小姐,这样下去不行的,江先生的身体一定会变得更坏……” 明蓝早已泪流满面:“莲姐,你早该打电话告诉我呀。” “江先生说,你现在有了自己要照顾的人,不该再分心过问他这里的事了。”莲姐说,“时薇小姐倒是来过两回,大概也觉得那个护士不太听使唤,说过她几句。可她一走,一切还是照旧。我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分开了,江先生的事,她也管不了太多……可是,谁能帮一把江先生呀?明明是那么年轻优秀的孩子,怎么会活得这么作孽?” 第47章 一支烟 清晨,朝露迷迷糊糊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又添了几分清醒。 缓缓地睁开眼皮,眼前青色的纱帘在微微开启的窗棂边拂动,她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因为心神还未完全清醒而显得有些涣散,约摸过了五分钟,她听见廊檐下传来几个脚步声,接着是打火机被打响的声音。她眉心轻蹙,困意全消,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走近窗台,她看见南庆靠在一根廊柱上,右手指夹着一根香烟,头微微仰起,一双眼眸也不知是因为没有焦距而显得茫然,还是因为他的茫然神色显得更加空洞,他抽烟的样子有些狠狠的,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有一次差点把自己呛到。明蓝见状,不禁低呼。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将头仰得更高,一边仰头一边道:“明蓝?你醒了?”有些来不及掩饰的慌张从他的眉间透出来,他甚至扔掉了烟头,再动作笨拙地用脚板踩灭。 “你别动,我下来找你。”说着,她开门走向楼梯。 “从昨天起你就有心事,对不对?”明蓝在他面前站定,轻轻拽住他的胳膊。他会抽烟,她是知道的,只是烟瘾并不凶,也只有在创作音乐的时候,偶尔来上一两支,而且,绝不是刚才所见的那样“恶狠狠”的抽法。 “是有些烦心事,不过,我能解决的。”南庆伸出手,“蓝,让我看看你。” “不要,”她往后一缩。“我还没洗脸呢。”他们之间已经养成一个默契,当他说要“看”她的时候,她就会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让他从额头到下巴整个触摸一遍。所以,她可不想让这张隔夜的脸孔蹭他一手油。 他笑笑,自己慢慢摸索着,找到了她脸庞的位置,还是不管不顾地把手放了上去:“别躲开,好吗?”他的话轻柔地宛如魔咒,“明蓝,你离我越近,我就越想你,我发疯一样想看你,很想很想!让我用我的手这样看看你好吗?” 她顿时像是被下了定身法术,呆呆地搂住了他的腰,任由他的双手在自己的脸上游走。可是,心底除了甜蜜的感觉,还有隐隐的不安攫住了她。她问:“南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南庆的手停了一下,又滑向她的耳际,轻轻盖住她的耳廓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害怕,怕你对我没有信心。” 她抬起手,覆在他的手上:“你是对我没有信心才是吧?” 他愣了愣,道:“大概。”他苦笑了一下,“但归根到底,还是我对自己不够自信吧。” 明蓝一咬牙,说:“南庆,你在介意江淮吗?” 他侧了侧脸:“你希望答案是什么?” 明蓝无语。她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的是怎样的回答。 “对于江淮,我不能用介意或者不介意来概括我的情绪……”南庆拢了拢她的肩头,眉宇间是温柔却带着淡淡怅然的,“事实上,我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无法忽视他和你之间存在的牵绊,也无法忽视我自己和他之间存在的联系,绕不过去的不止是你——明蓝,对我来说,他也是一个无法避讳的存在。无论如何,答应我,和我一起去面对他,只是我希望,你始终和我是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可以吗?” 她乖巧地把头轻点。虽然她不完全明白他话中含糊的深意,可却不自禁地被他的诚意感染。她知道,他在乎她、也在乎江淮,他是最佳的爱人,也是最佳的好友。她愿意百分百地相信他。 “你今天还要去乐团练琴吗?”她问他。 他的嘴角往下垂了垂,只一秒便又轻描淡写地说道:“要去的。而且,会走得比昨天更早。” “演出任务很紧吗?”她心疼地看着他浮肿的眼圈,他昨晚明明也练习到很晚才睡啊,今天又早早便起来,睡眠怎么够?“下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 “农历新年。”他说,“这次是去西贡演出,你要来吗?” “当然。”她说,“不过,练习归练习,也别劳累过度了。还有啊,不练习的时候就好好睡觉嘛,别再像今天这样,大清早的起来胡思乱想,白白浪费可以休息的时间。” “好好好,”他笑得开怀了些,“有你心疼,怎样都值了。” 临出门前,南庆忽然对明蓝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让阿勇顺道先送你去江淮那里一趟吧,今天下午我让昨天说的那个候选护士来江家见工,你也帮着看看。照顾他的佣人年纪都大了,恐怕体力也不足,新来的护士又是那样待他,他的日子也实在难过……” 明蓝不晓得说什么恰当,只是心中感动,应允了他的提议。 南庆让阿勇把明蓝在江家别墅放下车,明蓝打开车门后,却没有马上走出去,而是回过身,娇羞地在南庆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又冲前排驾驶座上呵呵憨笑的阿勇扮了个鬼脸后,才跨出了车厢。 南庆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留着那个温柔馨香的印记,他淡淡笑了一下,带着释然的表情对着前排的阿勇吩咐了一句什么。随后,阿勇发动了车子。 虽然这会儿时间还早,但依照明蓝对江淮和整个江家的生活习惯了解,如无意外,他们必然已经起床了。 因此,她按下了门铃,并不担心会对别墅中的人产生惊扰。果然,莲姐穿戴整齐地给她开了门,向她问好。 “明蓝小姐,你来了可真好。” 明蓝心头一紧;“是不是江先生怎么了?” “没、没什么……”莲姐支支吾吾地竟然走开去了厨房。 “莲姐,”她追过去,扳过莲姐的肩头,很客气却又带着不容糊弄地语气道,“你和黎叔还有我,我们三个一起照顾江先生那么久,你们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他的身体怎样,我们都知道,是容不得一点点疏忽的,你就告诉我吧,让我多多少少也能为他做点什么,好吗? 莲姐还没说话,眼圈先红了,叹了口气,道:“身体方面倒也就那样罢了,只是,只是那个秋庄说话难听得很,说句不好听的,简直不把江先生当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尊心的活人看。” 明蓝虽然也眼见过秋庄给江淮沐浴的情形,可听见莲姐那样说,心里还是抽痛。 “她是怎样?”心里,她总还对人性抱一点点希望,总希望听到的答案,对江淮不是那样残酷。 “就拿昨天江先生复健的事来说——明明我听见江先生让她给他穿上纸尿裤再练,她自己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嫌麻烦,结果完事之后江先生弄脏了一点裤子,她抱他时蹭身上一点,她就骂人。我是京族人,听得懂她骂的有多难听。江先生听不懂,可我知道他聪明,看看脸色、听听语气就知道对方嘴里没好话。江先生平时其实能定时上厕所,可他身体毕竟那样,偶尔有两次没控制好时间,她就一天拉长着个脸,没个好脸色给人看。我们也没敢让她收拾,我和老黎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想江先生难堪,就帮他清理了。可她还是嫌他脏,嫌屋子里味道难闻,捏着鼻子就把房间里的窗户全部打开,也不管他还赤身露体地躺着。这两天干脆不论江先生是醒着还是睡着,都给他插着尿袋,说这样方便。江先生竟然也随她摆弄。我看不过去,又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容易感染,我跟他说大不了弄脏了我替他收拾,叫他别插着那东西,他却说他也觉得那样方便,免得他一办公或者去写音乐什么的就忘了时间会出丑。明蓝小姐,这样下去不行的,江先生的身体一定会变得更坏……” 明蓝早已泪流满面:“莲姐,你早该打电话告诉我呀。” “江先生说,你现在有了自己要照顾的人,不该再分心过问他这里的事了。”莲姐说,“时薇小姐倒是来过两回,大概也觉得那个护士不太听使唤,说过她几句。可她一走,一切还是照旧。我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分开了,江先生的事,她也管不了太多……可是,谁能帮一把江先生呀?明明是那么年轻优秀的孩子,怎么会活得这么作孽?” 第48章 悟与释 明蓝在江淮的书房门口站了半分钟,整理好情绪后才抬手叩门。 许是以为敲门的是家里的佣人,因此,江淮并没有询问书房外面的是谁,便叫人开了门。明蓝压制住心中的愠怒,仍和站在门边的秋庄打了个招呼——不为别的,只为不让江淮更添难堪。 因为身上绑了护腰和轮椅束缚带,江淮腰杆挺直地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右手握住了鼠标。他的身上穿着藏青色的家居服。那衣服是他上回生日时,明蓝送给他的。她不由记起他曾经对她说,他不舍得穿她送的那套浅色的衣服,只怕自己会不小心弄污了它。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自尊心,也爱惜着她送给他的小小礼物。这样的江淮,让人心痛极了。 “明蓝,大早上的,你怎么来了?南庆知道吗?”抬眸的一瞬,他的眼中有淡淡的惊喜一闪而过,却又迅速地蹙起眉头,不乏忧心地问道。 “江淮,能请你的护士先出去一下吗?”她的眼睛红了两秒钟,她仰起头,生生压下翻滚的情绪。 江淮出声秋庄离开了房间。“发生什么事了?” 明蓝定定地望着他,缓步走到他的跟前蹲□,把手伸向他小腿处的裤管。果不其然,隔着布料,她摸到了一个鼓起的袋子。 他来不及操控轮椅退后,微窘地低下头道:“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好,我自己处理起来也方便。” 明蓝说:“是她觉得方便吧?” “能尽可能给别人减少麻烦,也的确是像我这样的残疾人所追求的目标。”他对上她仰起的视线,温柔而严肃地说,“明蓝,你可不可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尽量保持身体的健康固然对我很重要,可是,你是否能够稍稍体会,维护一个残废者的自尊心,对我而言也是同等重要的事!你觉得插上尿袋会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而对我而言,也许恰是一件好事。因为,至少在自己家中的厕所里,我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排泄。明蓝,你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有时候也太好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我得适应没有像你那样无微不至照顾我的生活。也许会很辛苦,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他的眼睛明亮澄澈,不带一丝阴霾与掩饰,那是她不曾见过的勇敢坚定。他所说的话,她在须臾之间有了顿悟。他并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是,他更想冲破身体的樊笼与桎梏,他在学习着新生——从身,到心。 “江淮,你好勇敢。”她由衷地说,眼底开出泪花,笑容却灿烂。 他怔怔地看着她唇角的笑,一时间忘了言语。恍惚了片刻后才道:“嗯,也要多笑啊!” 明蓝说:“我会的,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看得出来。”他说,接着话锋一转,“既然这样,你就别老往这边跑,这样对你不好。” “你不欢迎我?” “不是。”他说,“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你该多想想南庆的感受。” “是他送我过来的。他也很不放心你,对了,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他替你约了一个护士,想让她来你这里见工,你不会反对吧?”她补充道,“我知道你现在想要尽可能地做到不依赖别人的护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在这个适应和锻炼的过程中,你还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辅助你的,不是吗?那个秋庄不行。” 江淮没有马上接话,摇摇头,露出一丝宠溺而顺从的笑容,道:“算了,我说不过你,这件事随你们安排吧。 ” 明蓝的眼睛挤成了两个月牙,笑道:“这样才对嘛。江淮,我马上给南庆打电话。” “知道了,我会安排。”南庆语气轻柔,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中。 方孝龄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收起那一叠文件,露出得意而轻蔑地笑容道:“看来,那个丫头倒是很依赖你这个有钱的瞎子嘛,就算没有了江家的财产,作为阮伯雄的养子,又是年轻有为的音乐家,你也真是个不错的靠山了。” “方女士,”南庆说,“我想,您必定不想与我扯上任何的关联,所以,往后我们万一碰上,我还是叫您方女士比较合适。方女士,我是个盲人,被人叫做‘瞎子’我也无所谓,但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的女人,对我而言她单纯而美好,如果一定要衡量,是我配不上她。” “方女士?”方孝龄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我比较喜欢别人叫我江太太。” 南庆唇角掀起一笑,那笑容并不勉强,而是那种真真觉得听到什么可笑话的表情。“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你就没有为你的母亲抱不平么?”声音仿佛从她的牙关中吐出来,森冷而隐约透着不甘。 “不平?我为什么要不平?”他说,“上一代的每个人都做了自己的选择,也承担了自己的后果,我什么都没有做,也犯不着为别人做过的事感到不平。” “看来,你知道的真不少。” 南庆说:“我的母亲留下一本日记。” “她很恨我吧?”方孝龄的语气有些复杂。“你呢?你恨不恨我为了得到你的父亲,在他们家生意遭受重创的时候趁人之危,以利诱之?” “我的母亲大概是恨过您。”他说,“可她对你,更多的是抱歉。所以,她生下了我,却离开了……您的丈夫。我更不恨您,因为,当年的您只是提供给你爱的男人一个选择,他是可以选择的,可他为了家族的生意,选择了您而放弃了我的母亲,婚后却又不甘心,再一次勾引了我的母亲,可谓一错再错。江太太,其实,我很应该代我的母亲替您说一声对不起。” 方孝龄的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和一抹柔光,她一昂首,转瞬间变得冷酷。从椅子上站起身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找江淮。” “我永远不会向江淮透露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南庆道,“只是,如果我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圈里,您就不担心他会起疑吗?我已经签署了您所有要求我签署的文件,您还担心什么呢?我的存在对他、对您都造成不了任何损失,不是吗?” “说得也是。”方孝龄转身准备离开。 “江太太——”南庆打开盲杖,缓缓站起来,“比起生意和财产,您一定更在意儿子的健康状况,等办妥这些文件之后,您不妨多抽空陪陪江淮。” 方孝龄的表情微微动容,话音却依然冷淡:“你几乎要让我以为,你真的是江淮的好朋友了。” 南庆道:“我是不是他的好朋友,这对您来说并无所谓。我只能很肯定的告诉您,我绝不是你们的威胁。” 方孝龄道:“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明蓝拿起打印机里吐出的一叠谱子,边看边兴奋地说:“江淮,你真的写了一首新曲子!是二胡曲吗?” “严格来说还没有完成,是小型室内乐的一套谱。”江淮说,“配器会有二胡、古筝、笛子等等,也不知道实际演奏出来的效果会怎样。现在的我不想想太多结果,我只是想尽力去完成它。” “会是一部好作品的。”明蓝就着谱子哼了几句,抱着谱子在窗台边踱步,“很好听。” “你呀,和从前一样会哄人。”江淮笑了。 “我从前会哄人吗?”她回到他的轮椅边上,“还不是老惹得你生气?” “那是我本来就生气,”他低头道,“生自己的气。” 她握握他柔软的手掌:“以后不要再拿自己撒气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他垂眸望着她,“明蓝,谢谢你那么久的包容。” 她的脸颊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南庆双手在自己脸上抚摸时的神情。她感到一丝不安和愧疚,慌忙立起身,掩饰地道:“江淮,反正我都来了,在你的新护士到岗之前,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 江淮别开眼去,道:“早上刷牙的时候,觉得电动牙刷的刷头不太舒服。你替我换一个新的吧。” 明蓝问:“替换的新刷头还在你卧室的卫生间柜子里么?” “嗯。” 支开了明蓝,江淮驱动轮椅,进入书房的洗手间。 调整好轮椅与马桶的间距,用按钮把马桶盖翻上去,调高电动轮椅离地的高度,将腿搁在马桶圈上,撩了好几下才把裤管往上卷起些;从轮椅附带的小储物盒里取出一张薄薄的防水纸,垫在小腿与尿袋之间,释放尿袋口上的阀门。 他一开始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好,可现在,他竟然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心里不是没有凄然,却也有一丝安慰。他开始觉得,自己也并非完全无用的一具行尸走肉,他甚至开始相信,他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他在习惯没有明蓝的生活。 与其说,秋庄不是个合格的好护士,不如说,他自己也不愿意让别人过多地涉足他的吃喝拉撒日常琐事,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真正避免面对他人的辅助,可至少,他想努力,努力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 明蓝回到书房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固定好尿袋,放下了裤管,把轮椅转向了洗手台。 她猜到他刚才是故意支开自己,却也不拆穿,只说:“牙刷头已经换好了。” “谢谢。”他边说,边用手背抬起洗脸台盆上的龙头,笑了笑道,“要是不介意的话,帮我把左手抬高些吧。”他的左手抬不到那么高的位置。 她把他的左手抬高到水流之下,等他洗完手,扯过挂在毛巾架上的毛巾,裹上他的双手,将他的手擦干,连指缝都擦得很仔细。接着,又从洗手台边取了护手霜,在自己的掌心揉开后,替他的双手抹匀。 “老实说,秋庄总被大家指责,也满冤的。”江淮温柔中不失俏皮地道,“和你比,哪个护士都不及你周到。所以,我得最大程度地做到自己照顾自己,你说是不是?” “是啊,”她推着他出了卫生间,“江淮,你可得加油了!” 第48章 悟与释 明蓝在江淮的书房门口站了半分钟,整理好情绪后才抬手叩门。 许是以为敲门的是家里的佣人,因此,江淮并没有询问书房外面的是谁,便叫人开了门。明蓝压制住心中的愠怒,仍和站在门边的秋庄打了个招呼——不为别的,只为不让江淮更添难堪。 因为身上绑了护腰和轮椅束缚带,江淮腰杆挺直地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右手握住了鼠标。他的身上穿着藏青色的家居服。那衣服是他上回生日时,明蓝送给他的。她不由记起他曾经对她说,他不舍得穿她送的那套浅色的衣服,只怕自己会不小心弄污了它。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自尊心,也爱惜着她送给他的小小礼物。这样的江淮,让人心痛极了。 “明蓝,大早上的,你怎么来了?南庆知道吗?”抬眸的一瞬,他的眼中有淡淡的惊喜一闪而过,却又迅速地蹙起眉头,不乏忧心地问道。 “江淮,能请你的护士先出去一下吗?”她的眼睛红了两秒钟,她仰起头,生生压下翻滚的情绪。 江淮出声秋庄离开了房间。“发生什么事了?” 明蓝定定地望着他,缓步走到他的跟前蹲□,把手伸向他小腿处的裤管。果不其然,隔着布料,她摸到了一个鼓起的袋子。 他来不及操控轮椅退后,微窘地低下头道:“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好,我自己处理起来也方便。” 明蓝说:“是她觉得方便吧?” “能尽可能给别人减少麻烦,也的确是像我这样的残疾人所追求的目标。”他对上她仰起的视线,温柔而严肃地说,“明蓝,你可不可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尽量保持身体的健康固然对我很重要,可是,你是否能够稍稍体会,维护一个残废者的自尊心,对我而言也是同等重要的事!你觉得插上尿袋会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而对我而言,也许恰是一件好事。因为,至少在自己家中的厕所里,我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排泄。明蓝,你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有时候也太好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我得适应没有像你那样无微不至照顾我的生活。也许会很辛苦,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他的眼睛明亮澄澈,不带一丝阴霾与掩饰,那是她不曾见过的勇敢坚定。他所说的话,她在须臾之间有了顿悟。他并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是,他更想冲破身体的樊笼与桎梏,他在学习着新生——从身,到心。 “江淮,你好勇敢。”她由衷地说,眼底开出泪花,笑容却灿烂。 他怔怔地看着她唇角的笑,一时间忘了言语。恍惚了片刻后才道:“嗯,也要多笑啊!” 明蓝说:“我会的,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看得出来。”他说,接着话锋一转,“既然这样,你就别老往这边跑,这样对你不好。” “你不欢迎我?” “不是。”他说,“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你该多想想南庆的感受。” “是他送我过来的。他也很不放心你,对了,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他替你约了一个护士,想让她来你这里见工,你不会反对吧?”她补充道,“我知道你现在想要尽可能地做到不依赖别人的护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在这个适应和锻炼的过程中,你还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辅助你的,不是吗?那个秋庄不行。” 江淮没有马上接话,摇摇头,露出一丝宠溺而顺从的笑容,道:“算了,我说不过你,这件事随你们安排吧。 ” 明蓝的眼睛挤成了两个月牙,笑道:“这样才对嘛。江淮,我马上给南庆打电话。” “知道了,我会安排。”南庆语气轻柔,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中。 方孝龄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收起那一叠文件,露出得意而轻蔑地笑容道:“看来,那个丫头倒是很依赖你这个有钱的瞎子嘛,就算没有了江家的财产,作为阮伯雄的养子,又是年轻有为的音乐家,你也真是个不错的靠山了。” “方女士,”南庆说,“我想,您必定不想与我扯上任何的关联,所以,往后我们万一碰上,我还是叫您方女士比较合适。方女士,我是个盲人,被人叫做‘瞎子’我也无所谓,但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的女人,对我而言她单纯而美好,如果一定要衡量,是我配不上她。” “方女士?”方孝龄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我比较喜欢别人叫我江太太。” 南庆唇角掀起一笑,那笑容并不勉强,而是那种真真觉得听到什么可笑话的表情。“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你就没有为你的母亲抱不平么?”声音仿佛从她的牙关中吐出来,森冷而隐约透着不甘。 “不平?我为什么要不平?”他说,“上一代的每个人都做了自己的选择,也承担了自己的后果,我什么都没有做,也犯不着为别人做过的事感到不平。” “看来,你知道的真不少。” 南庆说:“我的母亲留下一本日记。” “她很恨我吧?”方孝龄的语气有些复杂。“你呢?你恨不恨我为了得到你的父亲,在他们家生意遭受重创的时候趁人之危,以利诱之?” “我的母亲大概是恨过您。”他说,“可她对你,更多的是抱歉。所以,她生下了我,却离开了……您的丈夫。我更不恨您,因为,当年的您只是提供给你爱的男人一个选择,他是可以选择的,可他为了家族的生意,选择了您而放弃了我的母亲,婚后却又不甘心,再一次勾引了我的母亲,可谓一错再错。江太太,其实,我很应该代我的母亲替您说一声对不起。” 方孝龄的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和一抹柔光,她一昂首,转瞬间变得冷酷。从椅子上站起身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找江淮。” “我永远不会向江淮透露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南庆道,“只是,如果我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圈里,您就不担心他会起疑吗?我已经签署了您所有要求我签署的文件,您还担心什么呢?我的存在对他、对您都造成不了任何损失,不是吗?” “说得也是。”方孝龄转身准备离开。 “江太太——”南庆打开盲杖,缓缓站起来,“比起生意和财产,您一定更在意儿子的健康状况,等办妥这些文件之后,您不妨多抽空陪陪江淮。” 方孝龄的表情微微动容,话音却依然冷淡:“你几乎要让我以为,你真的是江淮的好朋友了。” 南庆道:“我是不是他的好朋友,这对您来说并无所谓。我只能很肯定的告诉您,我绝不是你们的威胁。” 方孝龄道:“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明蓝拿起打印机里吐出的一叠谱子,边看边兴奋地说:“江淮,你真的写了一首新曲子!是二胡曲吗?” “严格来说还没有完成,是小型室内乐的一套谱。”江淮说,“配器会有二胡、古筝、笛子等等,也不知道实际演奏出来的效果会怎样。现在的我不想想太多结果,我只是想尽力去完成它。” “会是一部好作品的。”明蓝就着谱子哼了几句,抱着谱子在窗台边踱步,“很好听。” “你呀,和从前一样会哄人。”江淮笑了。 “我从前会哄人吗?”她回到他的轮椅边上,“还不是老惹得你生气?” “那是我本来就生气,”他低头道,“生自己的气。” 她握握他柔软的手掌:“以后不要再拿自己撒气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他垂眸望着她,“明蓝,谢谢你那么久的包容。” 她的脸颊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南庆双手在自己脸上抚摸时的神情。她感到一丝不安和愧疚,慌忙立起身,掩饰地道:“江淮,反正我都来了,在你的新护士到岗之前,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 江淮别开眼去,道:“早上刷牙的时候,觉得电动牙刷的刷头不太舒服。你替我换一个新的吧。” 明蓝问:“替换的新刷头还在你卧室的卫生间柜子里么?” “嗯。” 支开了明蓝,江淮驱动轮椅,进入书房的洗手间。 调整好轮椅与马桶的间距,用按钮把马桶盖翻上去,调高电动轮椅离地的高度,将腿搁在马桶圈上,撩了好几下才把裤管往上卷起些;从轮椅附带的小储物盒里取出一张薄薄的防水纸,垫在小腿与尿袋之间,释放尿袋口上的阀门。 他一开始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好,可现在,他竟然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心里不是没有凄然,却也有一丝安慰。他开始觉得,自己也并非完全无用的一具行尸走肉,他甚至开始相信,他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他在习惯没有明蓝的生活。 与其说,秋庄不是个合格的好护士,不如说,他自己也不愿意让别人过多地涉足他的吃喝拉撒日常琐事,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真正避免面对他人的辅助,可至少,他想努力,努力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 明蓝回到书房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固定好尿袋,放下了裤管,把轮椅转向了洗手台。 她猜到他刚才是故意支开自己,却也不拆穿,只说:“牙刷头已经换好了。” “谢谢。”他边说,边用手背抬起洗脸台盆上的龙头,笑了笑道,“要是不介意的话,帮我把左手抬高些吧。”他的左手抬不到那么高的位置。 她把他的左手抬高到水流之下,等他洗完手,扯过挂在毛巾架上的毛巾,裹上他的双手,将他的手擦干,连指缝都擦得很仔细。接着,又从洗手台边取了护手霜,在自己的掌心揉开后,替他的双手抹匀。 “老实说,秋庄总被大家指责,也满冤的。”江淮温柔中不失俏皮地道,“和你比,哪个护士都不及你周到。所以,我得最大程度地做到自己照顾自己,你说是不是?” “是啊,”她推着他出了卫生间,“江淮,你可得加油了!” 第49章 心安处 天空将暗未暗的时候,别墅前的路灯亮了起来。 明蓝站在在阳台边,见一辆熟悉的轿车从转过一个小小的弯道向江淮的别墅靠近,最后停在了楼前。 她转过身,对在阳台上戴着指套看书的江淮道:“南庆来接我了。” 她的声音甜脆,带着恬淡柔和的笑意。他一怔,转瞬间笑道:“也该开饭了,你们一起吃了再走。” 明蓝说:“我没什么事,看他的意思吧,也许他今天练琴练累了,想早点回去也说不定。” 下午,南庆安排来的护士见过工后,江淮表示很满意。那是个和善的中年妇人,四十五岁上下,虽然英语不太好,可看得出干活仔细又卖力。江淮见了南庆,寒暄过后便是对他的安排一阵道谢。南庆说:“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我能得到好的照顾才是最要紧的。江淮,我和明蓝都见不得你受苦。” “太好的照顾会惯坏了我的。”江淮说,“放心吧,我也在学习怎样照顾自己,虽然还做得不怎么好,可我会努力的。你和明蓝……别太为了我的事操心了。” 南庆握了握一旁明蓝的手:“你过得好,我们自然不操心。” 江淮的口气带着自我揶揄:“在很长很长的过去,我感觉我总恨不得让自己活得更坎坷些,结果,苦了自己也苦了身边的人;可从今往后,我会尽量让自己过得舒坦些,我认命但不再自我折腾命运,我不想做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可以——哦不,是我无可选择地必须成为瘫痪的江淮,可至少,我可以选择不做失去音乐的江淮、没有生命动力的江淮,是不是?” 明蓝把头倚靠在南区的肩侧,带着期许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江淮,然后,用很柔很柔的眼光仰头看着南庆道:“南庆,江淮在笑呢。” 南庆也笑了:“等你有了完成的作品,我一定要第一个听。” 说话间,佣人已经摆好了晚饭。江淮吩咐道:“多摆两副餐具吧。” 南庆却说:“你盛情留饭,本不该推辞,不过,你也知道我平时也很少特意出门,今天既然我和明蓝都出来了,我也想带她外面吃个饭,约个会什么的。难得给我一个浪漫的机会嘛。明蓝,你说对么?” 明蓝抬手轻轻拍上他的胳膊外侧,娇嗔道:“在江淮面前你说那些鬼头鬼脑的话干什么,怪肉麻的。” 江淮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快去吧,一会儿就太晚了。” 护士替江淮戴上了进食专用的指套。这个指套是他最近寻到的一款,他试用下来,觉得比过去用的好用的多。适应了几次之后,他吃饭的灵便程度就更佳了。 就像今天晚餐这样,一口一口,吃得虽慢,却几乎能精准地将食物送入口中,也没洒出来多少。 本来,他很想让明蓝看到自己的进步,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心和难以诉说的情愫。可是,他终究没有留下她。她像只快乐而黏人的小鸟,紧紧挨着南庆走出了这栋别墅。 其实,不止是今晚,今后的每一天,他都无法真正留住她。 既然如此,他便不会留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不会。 岘港汉江边,微风习习,悠扬的爵士乐随夜风飘荡,咖啡香气和酒香弥散开来。这里是整个沿江地带最视野和情调最好的餐厅。与建造在海滩边上的餐厅不同,这里更多了一些城市繁华的气息,华灯掩映的街道、车流不息的大桥、倒映着霓虹和船影的江水……让这里奇妙地呈现出一种都市独有的浪漫。 “喜欢这儿吗?”南庆和明蓝并肩坐在沙发座椅上,轻声问道。 “这里很美,而且,还有音乐听。但是,我总觉得,你自己就是开咖啡馆的,还特意跑去外面喝咖啡,好浪费啊。” 他微窘,继而大笑:“你这个小气鬼,改天我真要问问江淮以前到底给你开多少工钱,才把你养成这样抠门的个性。我们好歹是在谈恋爱诶!真是一点罗曼蒂克都不懂。” 她故意拿话逗他:“你懂你懂!我以前看网上的专家说,男人的天性大多木讷又不拘小节,懂浪漫又待人温柔体贴的男人大多是经过好多次恋爱培训出来的,也不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前任的功劳,才把你培训成这样。” “哪个专家的破理论?这年头专家都那么廉价了吗?网上小报说的你也信?”他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 明蓝道:“说真的,这里真不错——你以前常来吗?” 他的眼睛在灯光映射下,显得明亮而单纯:“没来过,我也是第一次。” 她傻了,微怔了两秒后,一低头,唇角有了笑意。 他搓着手问:“我是查了网上的评论,说这里的气氛很好,是真的吧?”他面向他,眼睛因为没有焦距,又一眨不眨的,反而让人感到他的目光会穿透过自己的身体直抵心灵某处的错觉。 前一刻还在嘲笑她信网络小报,后一刻便露馅说自己也是查看了网上的评论才选的店,明蓝本想趁机揶揄他一下,可当眼眸转向他的一瞬,竟不自禁地变得痴痴然答非所问:“南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这么说,一时有些发怔。明蓝以为他听了她刚才的话情绪低落了,忙补救道:“我是说,你长得真的很英俊。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人。” 他笑得很孩子气:“我也没见过比我更好看的男人了。大概,这辈子是没机会见到了。” 她放松下来:“南庆,岘港真美。我很喜欢这个城市。我也喜欢会安这个镇子。” “是因为喜欢我吗?” 他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坏笑着问,声音里却有一点点紧张。 她脸红了:“是的。” “咳咳,”他继续引导着,“可不可把答案说得完整些?” 明蓝拉过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对着指甲盖不着力地轻啃了一口,算是回答。 南庆在她松口的一瞬,摸索到她的唇边,把她的脸庞轻轻掰向自己,道:“明蓝,我其实特别不喜欢做别人‘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所以我很嫉妒江淮,嫉妒他先入为主地攻占了你的心。不,他简直是不战而胜。明蓝,我很怕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去和他比一比。” 她忘记了思考,脱口而出道:“我并没有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比较啊。” 南庆的脸色有点复杂,他忧心忡忡地说:“我该怎么理解你这句话呢?”是根本不能比、不屑比,还是他在她心中地位超然,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抗衡了? 明蓝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知道,当晚我离开江淮家的时候,心里好乱好痛,可我下意识地知道这世上自己总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你那里。可如果有一天,你逼我离开,我就再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我去的了。南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衡量你对我的意义,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还有就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你,每天看到你呀,我就觉得很高兴,一天一天的,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安安心心的,我想,这辈子能这样过下去,就很好。” “嗯,这样就很好了。”南庆把她揽入怀中,“蓝,果然能这样就已经足够好。” 她吸入他发梢与领口处干净清香的气息,把脸蹭向他的颈窝。忘记了羞涩、忘记了场合、只想就这样被他拥着,即便什么都不说也不做,也能感觉到安心无比。 她再一次地确认,她比自己想象的,更依赖这个男人。 第49章 心安处 天空将暗未暗的时候,别墅前的路灯亮了起来。 明蓝站在在阳台边,见一辆熟悉的轿车从转过一个小小的弯道向江淮的别墅靠近,最后停在了楼前。 她转过身,对在阳台上戴着指套看书的江淮道:“南庆来接我了。” 她的声音甜脆,带着恬淡柔和的笑意。他一怔,转瞬间笑道:“也该开饭了,你们一起吃了再走。” 明蓝说:“我没什么事,看他的意思吧,也许他今天练琴练累了,想早点回去也说不定。” 下午,南庆安排来的护士见过工后,江淮表示很满意。那是个和善的中年妇人,四十五岁上下,虽然英语不太好,可看得出干活仔细又卖力。江淮见了南庆,寒暄过后便是对他的安排一阵道谢。南庆说:“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我能得到好的照顾才是最要紧的。江淮,我和明蓝都见不得你受苦。” “太好的照顾会惯坏了我的。”江淮说,“放心吧,我也在学习怎样照顾自己,虽然还做得不怎么好,可我会努力的。你和明蓝……别太为了我的事操心了。” 南庆握了握一旁明蓝的手:“你过得好,我们自然不操心。” 江淮的口气带着自我揶揄:“在很长很长的过去,我感觉我总恨不得让自己活得更坎坷些,结果,苦了自己也苦了身边的人;可从今往后,我会尽量让自己过得舒坦些,我认命但不再自我折腾命运,我不想做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可以——哦不,是我无可选择地必须成为瘫痪的江淮,可至少,我可以选择不做失去音乐的江淮、没有生命动力的江淮,是不是?” 明蓝把头倚靠在南区的肩侧,带着期许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江淮,然后,用很柔很柔的眼光仰头看着南庆道:“南庆,江淮在笑呢。” 南庆也笑了:“等你有了完成的作品,我一定要第一个听。” 说话间,佣人已经摆好了晚饭。江淮吩咐道:“多摆两副餐具吧。” 南庆却说:“你盛情留饭,本不该推辞,不过,你也知道我平时也很少特意出门,今天既然我和明蓝都出来了,我也想带她外面吃个饭,约个会什么的。难得给我一个浪漫的机会嘛。明蓝,你说对么?” 明蓝抬手轻轻拍上他的胳膊外侧,娇嗔道:“在江淮面前你说那些鬼头鬼脑的话干什么,怪肉麻的。” 江淮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快去吧,一会儿就太晚了。” 护士替江淮戴上了进食专用的指套。这个指套是他最近寻到的一款,他试用下来,觉得比过去用的好用的多。适应了几次之后,他吃饭的灵便程度就更佳了。 就像今天晚餐这样,一口一口,吃得虽慢,却几乎能精准地将食物送入口中,也没洒出来多少。 本来,他很想让明蓝看到自己的进步,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心和难以诉说的情愫。可是,他终究没有留下她。她像只快乐而黏人的小鸟,紧紧挨着南庆走出了这栋别墅。 其实,不止是今晚,今后的每一天,他都无法真正留住她。 既然如此,他便不会留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不会。 岘港汉江边,微风习习,悠扬的爵士乐随夜风飘荡,咖啡香气和酒香弥散开来。这里是整个沿江地带最视野和情调最好的餐厅。与建造在海滩边上的餐厅不同,这里更多了一些城市繁华的气息,华灯掩映的街道、车流不息的大桥、倒映着霓虹和船影的江水……让这里奇妙地呈现出一种都市独有的浪漫。 “喜欢这儿吗?”南庆和明蓝并肩坐在沙发座椅上,轻声问道。 “这里很美,而且,还有音乐听。但是,我总觉得,你自己就是开咖啡馆的,还特意跑去外面喝咖啡,好浪费啊。” 他微窘,继而大笑:“你这个小气鬼,改天我真要问问江淮以前到底给你开多少工钱,才把你养成这样抠门的个性。我们好歹是在谈恋爱诶!真是一点罗曼蒂克都不懂。” 她故意拿话逗他:“你懂你懂!我以前看网上的专家说,男人的天性大多木讷又不拘小节,懂浪漫又待人温柔体贴的男人大多是经过好多次恋爱培训出来的,也不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前任的功劳,才把你培训成这样。” “哪个专家的破理论?这年头专家都那么廉价了吗?网上小报说的你也信?”他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 明蓝道:“说真的,这里真不错——你以前常来吗?” 他的眼睛在灯光映射下,显得明亮而单纯:“没来过,我也是第一次。” 她傻了,微怔了两秒后,一低头,唇角有了笑意。 他搓着手问:“我是查了网上的评论,说这里的气氛很好,是真的吧?”他面向他,眼睛因为没有焦距,又一眨不眨的,反而让人感到他的目光会穿透过自己的身体直抵心灵某处的错觉。 前一刻还在嘲笑她信网络小报,后一刻便露馅说自己也是查看了网上的评论才选的店,明蓝本想趁机揶揄他一下,可当眼眸转向他的一瞬,竟不自禁地变得痴痴然答非所问:“南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这么说,一时有些发怔。明蓝以为他听了她刚才的话情绪低落了,忙补救道:“我是说,你长得真的很英俊。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人。” 他笑得很孩子气:“我也没见过比我更好看的男人了。大概,这辈子是没机会见到了。” 她放松下来:“南庆,岘港真美。我很喜欢这个城市。我也喜欢会安这个镇子。” “是因为喜欢我吗?” 他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坏笑着问,声音里却有一点点紧张。 她脸红了:“是的。” “咳咳,”他继续引导着,“可不可把答案说得完整些?” 明蓝拉过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对着指甲盖不着力地轻啃了一口,算是回答。 南庆在她松口的一瞬,摸索到她的唇边,把她的脸庞轻轻掰向自己,道:“明蓝,我其实特别不喜欢做别人‘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所以我很嫉妒江淮,嫉妒他先入为主地攻占了你的心。不,他简直是不战而胜。明蓝,我很怕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去和他比一比。” 她忘记了思考,脱口而出道:“我并没有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比较啊。” 南庆的脸色有点复杂,他忧心忡忡地说:“我该怎么理解你这句话呢?”是根本不能比、不屑比,还是他在她心中地位超然,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抗衡了? 明蓝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知道,当晚我离开江淮家的时候,心里好乱好痛,可我下意识地知道这世上自己总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你那里。可如果有一天,你逼我离开,我就再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我去的了。南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衡量你对我的意义,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还有就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你,每天看到你呀,我就觉得很高兴,一天一天的,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安安心心的,我想,这辈子能这样过下去,就很好。” “嗯,这样就很好了。”南庆把她揽入怀中,“蓝,果然能这样就已经足够好。” 她吸入他发梢与领口处干净清香的气息,把脸蹭向他的颈窝。忘记了羞涩、忘记了场合、只想就这样被他拥着,即便什么都不说也不做,也能感觉到安心无比。 她再一次地确认,她比自己想象的,更依赖这个男人。 第50章 露痕迹 农历新年的前几天,江淮接到母亲从中国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已经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准备接他一同回国过年。月河酒店关于农历新年的计划早已通过并且进入实施阶段,酒店的各项事务也不是离了他的亲自监督便不可运作。想到自己离家已久,身边如今又无牵挂,他便同意了母亲的提议。 他曾在电话里劝方孝龄不必特意飞过来接他,他自己可以安排人手陪他回国,方孝龄却说:“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过来不过是多买一张机票,又不算什么。” 江淮说:“我可以让时薇陪我回去。” 方孝龄道:“儿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江淮没有接话,料想得到,早已有耳报神把他和时薇分手的事捅到了母亲的耳朵里。他不怨谁多嘴,母亲向来对他的事关心之至,又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况且这等大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收了线,江淮开始担心一件事,母亲这次来岘港,说不定会为难时薇。甩脸子给她看事小,恐怕还会对她的事业另有动作。这个女孩于公于私帮他那么多,他得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她。过去她碍于扮演着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只能在他母亲面前委曲求全,现在,他想告诉她,这大可不必,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想到这里,他给时薇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后到他这里来一趟。 时薇走进江淮别墅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得体的套裙。她是一下班就直接赶过来的。江淮复健完毕,刚洗完澡换了件便服出来。见到时薇,笑了笑说:“见到你这个打扮,我就觉得自己欠你良多,总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别人就什么也做不成的米虫,要不是靠你和一班元老骨干撑着,只怕我担不起家族生意这副重担。” “你也别过谦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时薇拉过床上的一张薄毯,盖到他的膝头上,推着他往阳台上去,边走边说,“这几年江家的生意看上去顺风顺水,其实暗流无数,你是最终的决策者,如果没有你头脑清醒,几次力挽狂澜,光靠手下人,恐怕非但没有这岘港的月河酒店,连本来已有的盘子,也未必托得起来呢。” “只是我也累了,确切地说是很厌倦。”江淮眺望着远方的海浪说,“我不是天生的生意人,坦白说,这对我而言甚至是无趣的。以前,我是在用不断做大的生意来刻意提醒自己生存的价值,欺骗自己这样可以换来一丝体面,可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在,我只想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我想比起外表的体面,我更想让自己有一种真正在活着的感觉:身为江淮,而不是江董的喜悦。” 时薇坐到阳台上摆放的一张椅子上,与他四目相对:“江淮,你在找回自己,对吗??” “我想是的。”他浅浅地笑着,转而又道,“时薇,也到了我该兑现当年承诺的时候了。” “承诺?”时薇苦涩地撇了撇嘴,“你是指,金钱方面的承诺吗?” 江淮道:“ 我说过,我会尽一切力量实现你的梦想。不可否认,实现梦想往往是需要财力的。我愿意贡献我的财力,来回报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可我并没有兑现承诺。”时薇别开眼去,水雾在她的眸中转了几转,“我违背了当初答应你的事,没有把戏演足全套。” “这没关系了。”江淮说,“这场戏是否继续演出,已经没有意义,提早收场也好。” “因为你已经成功地逼走了明蓝,对吗?” 江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我不认为我有能力逼走她,但是,已经有人成功地带走她了。” 时薇心痛地看着他,他却摆动了一下右手,笑容里有了些许豁达的意味:“好了,你就不要再旧话重提了,你劝我的那些话,你也知道我不会听。倒是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洗耳恭听。” “以你今时今日的能力,找一份比现在更好的工作一点也不难。你如果想自己创业,我也可以给你一笔充足的启动资金。我的母亲已经知道我们分手的事,你在‘月河’的地位会变得很尴尬,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无理的对待。你明不明白?” 时薇没有马上说话,等他说停了半分钟后,她才开口:“江淮,其实,我也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我想,如果我真的想待在‘月河’,我应该不太会在意周遭甚至是您母亲对我的看法。过去,我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所以我必须忍受你母亲的羞辱,现在,我是月河的雇员,你母亲虽然是大股东,你却才是聘用我的老板。当然,你们可以炒掉我,却未必可以羞辱到我。至于其他同事,我如果要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那么我和你假装在一起时候的议论,不会比现在少多少。” 江淮望着她,脸上渐渐浮起深长的笑意:“时薇,你这样讲,我便放心了。” “再过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吧,”时薇说,“不管你是找专业的管理人团队也好,或者仍然亲力亲为也罢,我都要离开月河了。本来,我也打算过完年就和你说这件事,好让你在工作上有所安排。现在既然谈到了这里,我便提前和你说了吧:我已经计划去新加坡学酒店管理。”她站起身,望着远处残霞的红光,悠悠地道,“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无论如何,祝福你。”江淮道,“但我还说要说,我对你的承诺,希望你仍然给我兑现的机会,不要推辞。” 她反身,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好啊,既然却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 方孝龄来岘港的那天,江淮派了阿胜去机场接机。江淮则在家沐浴更衣,将自己尽可能地打扮得精神抖擞。所幸这几天,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 “阿淮,怎么又瘦了呢?”方孝龄一见面,就捧起他的脸,心疼地看着他。 “妈,你这些年和我哪怕是分开三两天,也都回回都说我瘦了,我要真是如你所说,早就瘦得没没型了。”江淮抬起右手,握了握母亲。 “你可不就是瘦得没型了吗?” 江淮苦笑:“我那不是瘦,只是瘫了那么多年,肌肉萎缩了而已。医生说,我的肌肉萎缩速度已经很慢了。” “阿淮,妈不会放过害你的人的。”方孝龄恨恨地道。 “那个人都死了很多年了,还提他做什么?”江淮说。 方孝龄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瞬间熄灭后,婉言道:“好了,不提。我只问你,你和时薇那是怎么回事?” “分手了。”他简单平静地说。 “她凭什么?” 江淮无奈地看着自己母亲眉心拧起的结:“感情是双方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她当然可以有她的选择,换言之,我又凭什么强留她?” “你给她的还少吗?”方孝龄说,“没有你,她什么都不是。” “我给得起她什么?”江淮悲凉地道,“她什么都不是吗?起码她青春、健康!” “阿淮,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方孝龄搂住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是最优秀的。” “妈,我知道我的残废让你承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做到优秀,尽量再次成为你的骄傲!虽然我的身子残缺了,我知道你还是不会放弃对我的希望。可是妈,不要勉强所有人去接受这个残缺的我,我和其他人之间,没有血缘、亲情这份纽带,也没有彼此扶持的义务,不是吗?” 方孝龄的眸色蓦然变得深沉。片刻之后,她带着冷静的试探口吻,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时薇和你分手,你到底有多伤心?” 江淮思忖了一下,避开母亲的注视,道:“都过去了。” 方孝龄很轻的“啊”了一声,脸上有了些了然的神色。“看来,她对你真不太重要。” 江淮道:“也许吧……比起我曾经失去的那些,今日失去一个未婚妻,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了。” 方孝龄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整个看穿,半晌,才道:“也罢,我想我懂了,既然那个女人一点也不重要,我也就没什么兴趣再继续谈她了。” 江淮松了口气,急迫地想转换话题,他想到自己近日的创作,兴许能令母亲宽慰些,便操控轮椅,引她往书房道:“妈,我这几天精神不错,写了首曲子,我用软件编了曲,在书房的电脑里,我放给你听听?” 方孝龄想要帮他打开电脑,却被他谢绝了帮助。他的手指虽然不太灵便,却还是很快点开了那个音乐文件,悠扬的乐声从音箱里播放了出来。 风雨来了,一只小小的茧子在枝叶间岌岌可危地颤抖。可最终它盼来了彩虹,赢来了破茧而出的新生。 “这是蝴蝶的故事吗?” 一曲终了,泪水从方孝龄紧闭而颤动的眼角滚落。 “我并没有命名这首曲子,但我想,至少从这首曲子开始,我想突破自己身上覆着的这层茧。” “孩子,你已经十年没有作曲了。”她伸出胳膊轻轻将他的头揽住,在他的发心深深一吻。 “十年了啊。”他的声音发颤,“我的二胡还埋在后院的树下么?” “嗯,总还在吧。” “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我老想着那个‘琴塚’。” 方孝龄一愣:“琴塚?” 他轻嗽一声:“没什么,我乱起的名字。那件事以后,总觉得,我把什么都和我的二胡一起埋在那里了。” “那地方惹你伤心,我们大可以不回去。再说,那房子太老了,只怕风水也不好,只是考虑到你住惯了,才一直没有搬。我也不喜欢那里,自从你来岘港,我就搬去了我们枫花苑的房子,最近正在考虑要不把那里给卖了呢。哦对了,等你回国后,我们可以再买一处大一点的新宅,按照你的意思装修。你看怎么样?” 江淮从她的臂弯中猛然抬起头来,急切地道:“不要!我喜欢那个房子。” “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方孝龄不解,“住在那个宅子里,先是你出了事,前几年你爸爸也是在那房子里突然脑溢血去世的。我早就觉得它风水不好了。” 他掩饰地转过轮椅,让自己面对电脑显示器,淡淡地说:“我习惯了那里的陈设。” 方孝龄退后到他的椅背后,若有所思地道:“儿子,看来,这些年,我还是太忽略你了,竟然……连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都没搞明白。”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意志,说话的声音却极轻,“不过,母子连心,你需要的,我总会想方设法地满足你。” “妈,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房子不卖就不卖了吧。”方孝龄笑了笑,“是你喜欢的,住多久都可以。” 第50章 露痕迹 农历新年的前几天,江淮接到母亲从中国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已经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准备接他一同回国过年。月河酒店关于农历新年的计划早已通过并且进入实施阶段,酒店的各项事务也不是离了他的亲自监督便不可运作。想到自己离家已久,身边如今又无牵挂,他便同意了母亲的提议。 他曾在电话里劝方孝龄不必特意飞过来接他,他自己可以安排人手陪他回国,方孝龄却说:“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过来不过是多买一张机票,又不算什么。” 江淮说:“我可以让时薇陪我回去。” 方孝龄道:“儿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江淮没有接话,料想得到,早已有耳报神把他和时薇分手的事捅到了母亲的耳朵里。他不怨谁多嘴,母亲向来对他的事关心之至,又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况且这等大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收了线,江淮开始担心一件事,母亲这次来岘港,说不定会为难时薇。甩脸子给她看事小,恐怕还会对她的事业另有动作。这个女孩于公于私帮他那么多,他得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她。过去她碍于扮演着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只能在他母亲面前委曲求全,现在,他想告诉她,这大可不必,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想到这里,他给时薇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后到他这里来一趟。 时薇走进江淮别墅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得体的套裙。她是一下班就直接赶过来的。江淮复健完毕,刚洗完澡换了件便服出来。见到时薇,笑了笑说:“见到你这个打扮,我就觉得自己欠你良多,总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别人就什么也做不成的米虫,要不是靠你和一班元老骨干撑着,只怕我担不起家族生意这副重担。” “你也别过谦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时薇拉过床上的一张薄毯,盖到他的膝头上,推着他往阳台上去,边走边说,“这几年江家的生意看上去顺风顺水,其实暗流无数,你是最终的决策者,如果没有你头脑清醒,几次力挽狂澜,光靠手下人,恐怕非但没有这岘港的月河酒店,连本来已有的盘子,也未必托得起来呢。” “只是我也累了,确切地说是很厌倦。”江淮眺望着远方的海浪说,“我不是天生的生意人,坦白说,这对我而言甚至是无趣的。以前,我是在用不断做大的生意来刻意提醒自己生存的价值,欺骗自己这样可以换来一丝体面,可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在,我只想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我想比起外表的体面,我更想让自己有一种真正在活着的感觉:身为江淮,而不是江董的喜悦。” 时薇坐到阳台上摆放的一张椅子上,与他四目相对:“江淮,你在找回自己,对吗??” “我想是的。”他浅浅地笑着,转而又道,“时薇,也到了我该兑现当年承诺的时候了。” “承诺?”时薇苦涩地撇了撇嘴,“你是指,金钱方面的承诺吗?” 江淮道:“ 我说过,我会尽一切力量实现你的梦想。不可否认,实现梦想往往是需要财力的。我愿意贡献我的财力,来回报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可我并没有兑现承诺。”时薇别开眼去,水雾在她的眸中转了几转,“我违背了当初答应你的事,没有把戏演足全套。” “这没关系了。”江淮说,“这场戏是否继续演出,已经没有意义,提早收场也好。” “因为你已经成功地逼走了明蓝,对吗?” 江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我不认为我有能力逼走她,但是,已经有人成功地带走她了。” 时薇心痛地看着他,他却摆动了一下右手,笑容里有了些许豁达的意味:“好了,你就不要再旧话重提了,你劝我的那些话,你也知道我不会听。倒是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洗耳恭听。” “以你今时今日的能力,找一份比现在更好的工作一点也不难。你如果想自己创业,我也可以给你一笔充足的启动资金。我的母亲已经知道我们分手的事,你在‘月河’的地位会变得很尴尬,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无理的对待。你明不明白?” 时薇没有马上说话,等他说停了半分钟后,她才开口:“江淮,其实,我也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我想,如果我真的想待在‘月河’,我应该不太会在意周遭甚至是您母亲对我的看法。过去,我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所以我必须忍受你母亲的羞辱,现在,我是月河的雇员,你母亲虽然是大股东,你却才是聘用我的老板。当然,你们可以炒掉我,却未必可以羞辱到我。至于其他同事,我如果要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那么我和你假装在一起时候的议论,不会比现在少多少。” 江淮望着她,脸上渐渐浮起深长的笑意:“时薇,你这样讲,我便放心了。” “再过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吧,”时薇说,“不管你是找专业的管理人团队也好,或者仍然亲力亲为也罢,我都要离开月河了。本来,我也打算过完年就和你说这件事,好让你在工作上有所安排。现在既然谈到了这里,我便提前和你说了吧:我已经计划去新加坡学酒店管理。”她站起身,望着远处残霞的红光,悠悠地道,“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无论如何,祝福你。”江淮道,“但我还说要说,我对你的承诺,希望你仍然给我兑现的机会,不要推辞。” 她反身,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好啊,既然却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 方孝龄来岘港的那天,江淮派了阿胜去机场接机。江淮则在家沐浴更衣,将自己尽可能地打扮得精神抖擞。所幸这几天,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 “阿淮,怎么又瘦了呢?”方孝龄一见面,就捧起他的脸,心疼地看着他。 “妈,你这些年和我哪怕是分开三两天,也都回回都说我瘦了,我要真是如你所说,早就瘦得没没型了。”江淮抬起右手,握了握母亲。 “你可不就是瘦得没型了吗?” 江淮苦笑:“我那不是瘦,只是瘫了那么多年,肌肉萎缩了而已。医生说,我的肌肉萎缩速度已经很慢了。” “阿淮,妈不会放过害你的人的。”方孝龄恨恨地道。 “那个人都死了很多年了,还提他做什么?”江淮说。 方孝龄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瞬间熄灭后,婉言道:“好了,不提。我只问你,你和时薇那是怎么回事?” “分手了。”他简单平静地说。 “她凭什么?” 江淮无奈地看着自己母亲眉心拧起的结:“感情是双方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她当然可以有她的选择,换言之,我又凭什么强留她?” “你给她的还少吗?”方孝龄说,“没有你,她什么都不是。” “我给得起她什么?”江淮悲凉地道,“她什么都不是吗?起码她青春、健康!” “阿淮,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方孝龄搂住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是最优秀的。” “妈,我知道我的残废让你承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做到优秀,尽量再次成为你的骄傲!虽然我的身子残缺了,我知道你还是不会放弃对我的希望。可是妈,不要勉强所有人去接受这个残缺的我,我和其他人之间,没有血缘、亲情这份纽带,也没有彼此扶持的义务,不是吗?” 方孝龄的眸色蓦然变得深沉。片刻之后,她带着冷静的试探口吻,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时薇和你分手,你到底有多伤心?” 江淮思忖了一下,避开母亲的注视,道:“都过去了。” 方孝龄很轻的“啊”了一声,脸上有了些了然的神色。“看来,她对你真不太重要。” 江淮道:“也许吧……比起我曾经失去的那些,今日失去一个未婚妻,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了。” 方孝龄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整个看穿,半晌,才道:“也罢,我想我懂了,既然那个女人一点也不重要,我也就没什么兴趣再继续谈她了。” 江淮松了口气,急迫地想转换话题,他想到自己近日的创作,兴许能令母亲宽慰些,便操控轮椅,引她往书房道:“妈,我这几天精神不错,写了首曲子,我用软件编了曲,在书房的电脑里,我放给你听听?” 方孝龄想要帮他打开电脑,却被他谢绝了帮助。他的手指虽然不太灵便,却还是很快点开了那个音乐文件,悠扬的乐声从音箱里播放了出来。 风雨来了,一只小小的茧子在枝叶间岌岌可危地颤抖。可最终它盼来了彩虹,赢来了破茧而出的新生。 “这是蝴蝶的故事吗?” 一曲终了,泪水从方孝龄紧闭而颤动的眼角滚落。 “我并没有命名这首曲子,但我想,至少从这首曲子开始,我想突破自己身上覆着的这层茧。” “孩子,你已经十年没有作曲了。”她伸出胳膊轻轻将他的头揽住,在他的发心深深一吻。 “十年了啊。”他的声音发颤,“我的二胡还埋在后院的树下么?” “嗯,总还在吧。” “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我老想着那个‘琴塚’。” 方孝龄一愣:“琴塚?” 他轻嗽一声:“没什么,我乱起的名字。那件事以后,总觉得,我把什么都和我的二胡一起埋在那里了。” “那地方惹你伤心,我们大可以不回去。再说,那房子太老了,只怕风水也不好,只是考虑到你住惯了,才一直没有搬。我也不喜欢那里,自从你来岘港,我就搬去了我们枫花苑的房子,最近正在考虑要不把那里给卖了呢。哦对了,等你回国后,我们可以再买一处大一点的新宅,按照你的意思装修。你看怎么样?” 江淮从她的臂弯中猛然抬起头来,急切地道:“不要!我喜欢那个房子。” “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方孝龄不解,“住在那个宅子里,先是你出了事,前几年你爸爸也是在那房子里突然脑溢血去世的。我早就觉得它风水不好了。” 他掩饰地转过轮椅,让自己面对电脑显示器,淡淡地说:“我习惯了那里的陈设。” 方孝龄退后到他的椅背后,若有所思地道:“儿子,看来,这些年,我还是太忽略你了,竟然……连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都没搞明白。”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意志,说话的声音却极轻,“不过,母子连心,你需要的,我总会想方设法地满足你。” “妈,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房子不卖就不卖了吧。”方孝龄笑了笑,“是你喜欢的,住多久都可以。” 第51章 无处逃 来越南的时间已经不算短,明蓝却是第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西贡”。 虽然这座城市在1976年已更名为“胡志明”市。但西贡作为这个区域的名字保留了下来,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谈及这座城市时候更多地将其称之为“SAIGON”。漫步街头,明蓝不禁感慨这里不愧曾经具有“东方小巴黎”之称,教堂、邮局、一些有年头的高档酒店的建筑外观都弥漫着浓郁的法式殖民地风情。她也不像刚和南庆认识不久的时候那般诸多忌讳,常常把他看到的美好有趣的东西形容给他听,带着他东摸摸西摸摸的,他也总算微笑听着,不时将他搂得离自己更近些。 这一夜他们在游船上,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边,在她耳畔轻轻诉说道:“知道吗,明蓝?这里对我来说,也充满了新奇感,总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有好多好多的风景,有了你我才能看见。” “你以前应该每年都会来这里演出吧?没有人陪你逛过这座城市吗?” “没有。”他说,“也不是没人愿意陪同,只是我自己也提不起多大兴致。每次演出完了,就直接飞回岘港,一天也不多待。像这次这样,还特意提前两天到,特意出来逛街,更是前所未有。” “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挺荣幸的?”明蓝笑道。 “是我比较荣幸。”他吻了吻她的侧脸。“明蓝,你愿意见我养父母,我好高兴。” 明蓝不自禁地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温柔一笑。他记起前两天整理行李时,南庆带着试探问她,这次在西贡演出结束后,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家人吃一顿饭。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南庆是想把她介绍给他在越南的养父母认识。她虽有些害羞和紧张,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让她更为感动的是她无意间听到他半夜给养母打电话,他说“妈,你和爸爸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去追问明蓝的身世,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就不要再提起令她伤感的事了吧。她是什么来历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明蓝当时心中的暖意一下子涌入了眼眶里,化作热热的泪水流淌到脸颊上。她觉得,南庆不止是怕父母双亡的事刺激到她,也是在令她避免被追问到自己当年父亲不堪的作为时更为尴尬。南庆虽是养子,却毕竟也算是大富商阮伯雄的孩子,以她的身世,确是高攀了。更何况,他本身也是极优秀的青年才俊,若不是眼睛有缺陷,他在越南几乎可以成为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有一次,她和他开玩笑,说到这个问题。他哈哈一笑道:“原来我老天让我瞎了是为了让我遇到你呀。”他笑得没心没肺,她听着倒心疼了,忙道:“如果真这样,我发愿离你远远的,让你再遇不到我,只求老天让你复明。” 南庆当场脸色铁青,异常严肃地双臂钳住了她,用紧张到发颤的声音说:“收回去!请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她被他的力道弄得微疼,忙道:“好好,我收回、收回!” 明蓝可真后悔说这句话了。因为接连好几天,南庆都会若有意似无意地问她一些伤感的问题,比如“你心里是不是还是很遗憾,我的眼睛看不见?”或者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复明的机会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诸如此类的话。明蓝见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安慰也不是、发火更不行,只得耐心慢慢哄。隔了好久,他的“情绪病”才缓解。 事实上,她越来越淡忘他是个盲人这件事,他也很少提,只在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提出他的要求,两个人仿佛觉得这便是他们相处时应有的自然的状态。他搭着她的肩也好、她握着他的手也好,他弹琴给她听也好,她夹菜给他吃也好……熟稔得像是认识了超过十年的密友。连阿勇都时常感慨,再这样下去可能他都要失业了。 西贡演出前一小时,南庆的养父母才赶到音乐厅。阮伯母向明蓝微微颔首后,拉过南庆的手抱歉道“你爸爸生意忙,还好赶上了这班飞机,演出快开始了吧?”南庆表示不介意,只来得及给他们和明蓝做简单的介绍,便又回了后台准备。今晚演奏会来的人除了阮氏夫妇,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明蓝知道那孩子是南庆的弟弟。 明蓝与阮家一家人同坐在一排VIP坐席上,她只觉得手心冒汗,说不紧张不忐忑那是骗人的。阮伯雄夫妇待她还算态度和蔼,只是看得出来他们也不知道该切入什么话题合适。倒是南庆的弟弟南明挺活泼,而且好在他也会些中文,坐在一旁问了她不少中国的事儿,这让她渐渐放松下来,进入聊天状态。而阮伯母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和她聊了些琐碎话。 开场前,阮伯母问她要不要先去下盥洗室,她想了想,音乐会的时间会比较长,中途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便起身和她一起去了。 “明蓝。” 盥洗室门口,她听到身后一个耳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那个声音平平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仿佛被冰块激灵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缓慢地、带着抗拒却又不容抗拒的无奈,转过身去。 她的耳朵没有出错,叫她的人果然是江伯母。 “这位是?” 回头,她迅速和带着疑问表情的阮伯母解释道:“伯母,这位是我朋友的母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想趁着没开场,和她聊几句,您先去吧,等下我会回座位的。” 方孝龄带着礼貌的笑意向阮太太点头致意。阮伯母没有起疑,兀自进了盥洗室。 “我叫的车在外面。”方孝龄嘴角的笑容已不留半分。 明蓝还在做最后的虚弱抵抗:“伯母,南庆的演奏会快开场了,我走不开……” 方孝龄缓慢地伸出手,却在最后触到她胳膊的一瞬猛地用力抓牢了她。 她感觉到皮肉乃至骨头被人捏住的疼痛,可真正让她挣脱不开的不是对方手上的力量,而是她的一句话: “你想不想知不知道,阮南庆是为什么失明的?” 明蓝心里顿时起了莫名的惊惧,她睁大了眼睛,意志却瞬间涣散。她的胳膊软下来,完全放弃了挣扎,跌跌撞撞地被方孝龄一路带出了音乐厅的大门。 她任由她拖着走,与其说是因为对南庆失明的原因存有好奇,不如说,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无论她是否愿意,那都是她被迫接受的不幸。 她木然地跟随方孝龄上了轿车、木然地跟随她进了一间酒店,又在她打开客房门的一瞬,突然失去了手上的桎梏,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包裹物件那样被人丢开手。 她一个没站稳,竟然膝盖一软,半匐在了地上。尽管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她仍然感觉到手掌和膝头受到压迫和挫伤的疼痛。这股疼痛让她的意念才开始复苏,她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干脆与方孝龄的目光平视,她的心慌张,话语却冷静:“伯母,您说吧,我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在清迈旅行。下周四恢复更新。谢谢! 第51章 无处逃 来越南的时间已经不算短,明蓝却是第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西贡”。 虽然这座城市在1976年已更名为“胡志明”市。但西贡作为这个区域的名字保留了下来,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谈及这座城市时候更多地将其称之为“SAIGON”。漫步街头,明蓝不禁感慨这里不愧曾经具有“东方小巴黎”之称,教堂、邮局、一些有年头的高档酒店的建筑外观都弥漫着浓郁的法式殖民地风情。她也不像刚和南庆认识不久的时候那般诸多忌讳,常常把他看到的美好有趣的东西形容给他听,带着他东摸摸西摸摸的,他也总算微笑听着,不时将他搂得离自己更近些。 这一夜他们在游船上,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边,在她耳畔轻轻诉说道:“知道吗,明蓝?这里对我来说,也充满了新奇感,总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有好多好多的风景,有了你我才能看见。” “你以前应该每年都会来这里演出吧?没有人陪你逛过这座城市吗?” “没有。”他说,“也不是没人愿意陪同,只是我自己也提不起多大兴致。每次演出完了,就直接飞回岘港,一天也不多待。像这次这样,还特意提前两天到,特意出来逛街,更是前所未有。” “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挺荣幸的?”明蓝笑道。 “是我比较荣幸。”他吻了吻她的侧脸。“明蓝,你愿意见我养父母,我好高兴。” 明蓝不自禁地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温柔一笑。他记起前两天整理行李时,南庆带着试探问她,这次在西贡演出结束后,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家人吃一顿饭。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南庆是想把她介绍给他在越南的养父母认识。她虽有些害羞和紧张,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让她更为感动的是她无意间听到他半夜给养母打电话,他说“妈,你和爸爸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去追问明蓝的身世,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就不要再提起令她伤感的事了吧。她是什么来历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明蓝当时心中的暖意一下子涌入了眼眶里,化作热热的泪水流淌到脸颊上。她觉得,南庆不止是怕父母双亡的事刺激到她,也是在令她避免被追问到自己当年父亲不堪的作为时更为尴尬。南庆虽是养子,却毕竟也算是大富商阮伯雄的孩子,以她的身世,确是高攀了。更何况,他本身也是极优秀的青年才俊,若不是眼睛有缺陷,他在越南几乎可以成为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有一次,她和他开玩笑,说到这个问题。他哈哈一笑道:“原来我老天让我瞎了是为了让我遇到你呀。”他笑得没心没肺,她听着倒心疼了,忙道:“如果真这样,我发愿离你远远的,让你再遇不到我,只求老天让你复明。” 南庆当场脸色铁青,异常严肃地双臂钳住了她,用紧张到发颤的声音说:“收回去!请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她被他的力道弄得微疼,忙道:“好好,我收回、收回!” 明蓝可真后悔说这句话了。因为接连好几天,南庆都会若有意似无意地问她一些伤感的问题,比如“你心里是不是还是很遗憾,我的眼睛看不见?”或者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复明的机会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诸如此类的话。明蓝见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安慰也不是、发火更不行,只得耐心慢慢哄。隔了好久,他的“情绪病”才缓解。 事实上,她越来越淡忘他是个盲人这件事,他也很少提,只在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提出他的要求,两个人仿佛觉得这便是他们相处时应有的自然的状态。他搭着她的肩也好、她握着他的手也好,他弹琴给她听也好,她夹菜给他吃也好……熟稔得像是认识了超过十年的密友。连阿勇都时常感慨,再这样下去可能他都要失业了。 西贡演出前一小时,南庆的养父母才赶到音乐厅。阮伯母向明蓝微微颔首后,拉过南庆的手抱歉道“你爸爸生意忙,还好赶上了这班飞机,演出快开始了吧?”南庆表示不介意,只来得及给他们和明蓝做简单的介绍,便又回了后台准备。今晚演奏会来的人除了阮氏夫妇,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明蓝知道那孩子是南庆的弟弟。 明蓝与阮家一家人同坐在一排VIP坐席上,她只觉得手心冒汗,说不紧张不忐忑那是骗人的。阮伯雄夫妇待她还算态度和蔼,只是看得出来他们也不知道该切入什么话题合适。倒是南庆的弟弟南明挺活泼,而且好在他也会些中文,坐在一旁问了她不少中国的事儿,这让她渐渐放松下来,进入聊天状态。而阮伯母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和她聊了些琐碎话。 开场前,阮伯母问她要不要先去下盥洗室,她想了想,音乐会的时间会比较长,中途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便起身和她一起去了。 “明蓝。” 盥洗室门口,她听到身后一个耳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那个声音平平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仿佛被冰块激灵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缓慢地、带着抗拒却又不容抗拒的无奈,转过身去。 她的耳朵没有出错,叫她的人果然是江伯母。 “这位是?” 回头,她迅速和带着疑问表情的阮伯母解释道:“伯母,这位是我朋友的母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想趁着没开场,和她聊几句,您先去吧,等下我会回座位的。” 方孝龄带着礼貌的笑意向阮太太点头致意。阮伯母没有起疑,兀自进了盥洗室。 “我叫的车在外面。”方孝龄嘴角的笑容已不留半分。 明蓝还在做最后的虚弱抵抗:“伯母,南庆的演奏会快开场了,我走不开……” 方孝龄缓慢地伸出手,却在最后触到她胳膊的一瞬猛地用力抓牢了她。 她感觉到皮肉乃至骨头被人捏住的疼痛,可真正让她挣脱不开的不是对方手上的力量,而是她的一句话: “你想不想知不知道,阮南庆是为什么失明的?” 明蓝心里顿时起了莫名的惊惧,她睁大了眼睛,意志却瞬间涣散。她的胳膊软下来,完全放弃了挣扎,跌跌撞撞地被方孝龄一路带出了音乐厅的大门。 她任由她拖着走,与其说是因为对南庆失明的原因存有好奇,不如说,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无论她是否愿意,那都是她被迫接受的不幸。 她木然地跟随方孝龄上了轿车、木然地跟随她进了一间酒店,又在她打开客房门的一瞬,突然失去了手上的桎梏,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包裹物件那样被人丢开手。 她一个没站稳,竟然膝盖一软,半匐在了地上。尽管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她仍然感觉到手掌和膝头受到压迫和挫伤的疼痛。这股疼痛让她的意念才开始复苏,她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干脆与方孝龄的目光平视,她的心慌张,话语却冷静:“伯母,您说吧,我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在清迈旅行。下周四恢复更新。谢谢! 第52章 录音笔 方孝龄冷哼了一声,从她的身旁经过,拉开房里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旧报纸丢到明蓝的面前。 “十三年前的新闻报道,你还记不记得?”方孝龄厉声道,“如果你淡忘了,不妨温习一下。” 明蓝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报纸,那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报道,记录了当年他父亲绑架东家儿子的案件全过程。当年,福利院的老师为了避免她受到更大的心理伤害,刻意避免她直面有关这起案件的新闻。她对这件事的了解,起先是源自父亲在他实施的绑架案中车祸身亡,警察登门要求家属配合处理善后事宜时她所听到的一些话,而后则是周遭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是关于很多细节,当时年少的她并不清楚,也缺乏探究的勇气。后来,江淮的母亲派人从福利院接走了她。其实,于情于理,她并不适合被江家收养,为了达成目的,方孝龄也动用了不少关系。然而当她第一次被带到江家,见到江淮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留下来陪伴他,为自己的父亲赎罪。至于车祸另一个直接的受害人——那个被她父亲绑架的孩子,她除了偶尔想起,却没有精力和勇气再为他考虑太多。可是,如今她捧着那张黄得发脆的报纸,手却颤抖了起来。 那篇报道所用的人名皆是化名,可是,她却轻易便能将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十三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不止有一个姓江的大学生因为一起绑架案导致瘫痪,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叶姓少年,在车祸中失去了视力! 叶允初、阮南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甚至见过那个男孩子!那个时候的他穿着笔挺干净的校服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气质漂亮而又骄傲,一双眼睛甚至连正眼也不曾瞧她。她自惭形秽地从那辆小汽车里挪开了脚,带着可怜的自尊心伪装成倔强的模样离开。是他!是南庆!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只是时光久远,她一直都没有想起来当年的那次偶遇。 那么,南庆知不知道,她是谁? 回想他们那么多次的谈话,她早早地就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直觉告诉她,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报纸从她的指缝间飘落。她抬起眸,眼中已经盈满泪水——那泪水是绝望、是恐惧,是最后一丝侥幸在内心里翻滚。她颤声问:“伯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南庆就是那个孩子的?” “我有派人去查。”方孝龄漠然道,眼神却尖锐得像两把小刀,“不过,最终让我确信我没有想错的,还是阮南庆本人的回答。” “……你们谈过?”明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一种令她更加心生怖意的直觉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方孝龄诡秘地一笑,“好,我让你听个明白。” 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钮: “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对,她是个妖孽,他们一家人都是活该堕入地狱的魔鬼!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明蓝在江淮身边呆着了吧?你是想借机接近她、玩弄她、报复她,是不是?” “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你不怕我揭穿你?” “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 “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她听得清清楚楚,录音笔记录下的两个声音,一个是江淮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南庆。 可是,当声音静止,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乃至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听到的,真的是南庆的声音吗?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南庆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些透满寒意的字句会是从她熟知的那个温暖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方孝龄手中一把夺过那支该死的录音笔,再一次按下按钮,几乎将它贴在自己的耳际,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把内容听了一遍。 事实摆在眼前:她以为的真爱,只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报复行动。 他给了她温暖的错觉,是为了在日后揭开真实时,给予她羞辱与疼痛。 南庆,你比江淮的母亲残忍一百倍! 她的在心中哀嚎着,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握着那支笔,自虐一般地将那段录音反复播放,任凭那里面的声音不断蹂/躏践踏自己的心。 良久,她死灰一般的眼珠才重新转动了几下,脸色却依然惨白如纸。她望向方孝龄,问道:“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伯母和他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今天为什么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方孝龄的眼神一软:“为什么?我比谁都恨你,比谁都希望惩罚你!可是,我不能眼巴巴看着我的儿子心碎,在报复你和成全我儿子的心愿中做选择,我只能选择后者!” 明蓝不解地看着她:“伯母,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方孝龄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你仔细地想一想,阿淮这些年虽然不时对你发些个脾气,但关键时候,哪回不是护着你?他待你如何,你没有心吗?你一转身和那个阮南庆拍拍屁股走人,却留下阿淮一个人困坐原地。什么时薇、什么未婚妻,我看都只是他蒙蔽我的幌子、他隔开你的屏障!你仔细想想,他这么煞费苦心,是为什么?” “这……您是在告诉我,江淮他……在乎我?”明蓝捂住心口,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爱得太痴!”方孝龄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是个傻子,而我和你竟然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睁眼瞎!我一直以为他对你好些不过是他天性宽容大度,却忽略了他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他也会有他的感情需求。瘫痪以后,他的天地变得狭小,而你又是与他最接近的年轻女性,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埋过他的二胡和你的吉他?他把那里命名为‘琴塚’,前两天,我和他说起卖旧宅的事,他怎么也不肯,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那套房,而是丢不下他和你的那段回忆。明蓝,假如你对阿淮还有一丝感情、一丝愧疚,你还记得当初你在我面前许下的保证,我这个当妈的今天就求你一件事:回到我儿子的身边去,我会尽量对你好一些,因为你是我儿子所爱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只可惜,阮南庆不过是在玩弄你,阿淮如果知道他这么做的结果反而是害了你,恐怕会恨死他自己吧!你非要让他悔死才会回头吗?” 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明蓝觉得自己需要几倍于说这段话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话的含意。 可是眼下,她还来不及考虑太多,她只想在身体虚脱,意志彻底被击垮之前找到南庆,她想抓着他的手,问清楚他的心!她想他亲口告诉他事实,不管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她都必须从他口中亲口获得。 南庆,南庆! 她踉跄转身,手中还握着那支细细的录音笔。 作者有话要说:从清迈回来啦! 第52章 录音笔 方孝龄冷哼了一声,从她的身旁经过,拉开房里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旧报纸丢到明蓝的面前。 “十三年前的新闻报道,你还记不记得?”方孝龄厉声道,“如果你淡忘了,不妨温习一下。” 明蓝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报纸,那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报道,记录了当年他父亲绑架东家儿子的案件全过程。当年,福利院的老师为了避免她受到更大的心理伤害,刻意避免她直面有关这起案件的新闻。她对这件事的了解,起先是源自父亲在他实施的绑架案中车祸身亡,警察登门要求家属配合处理善后事宜时她所听到的一些话,而后则是周遭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是关于很多细节,当时年少的她并不清楚,也缺乏探究的勇气。后来,江淮的母亲派人从福利院接走了她。其实,于情于理,她并不适合被江家收养,为了达成目的,方孝龄也动用了不少关系。然而当她第一次被带到江家,见到江淮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留下来陪伴他,为自己的父亲赎罪。至于车祸另一个直接的受害人——那个被她父亲绑架的孩子,她除了偶尔想起,却没有精力和勇气再为他考虑太多。可是,如今她捧着那张黄得发脆的报纸,手却颤抖了起来。 那篇报道所用的人名皆是化名,可是,她却轻易便能将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十三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不止有一个姓江的大学生因为一起绑架案导致瘫痪,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叶姓少年,在车祸中失去了视力! 叶允初、阮南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甚至见过那个男孩子!那个时候的他穿着笔挺干净的校服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气质漂亮而又骄傲,一双眼睛甚至连正眼也不曾瞧她。她自惭形秽地从那辆小汽车里挪开了脚,带着可怜的自尊心伪装成倔强的模样离开。是他!是南庆!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只是时光久远,她一直都没有想起来当年的那次偶遇。 那么,南庆知不知道,她是谁? 回想他们那么多次的谈话,她早早地就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直觉告诉她,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报纸从她的指缝间飘落。她抬起眸,眼中已经盈满泪水——那泪水是绝望、是恐惧,是最后一丝侥幸在内心里翻滚。她颤声问:“伯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南庆就是那个孩子的?” “我有派人去查。”方孝龄漠然道,眼神却尖锐得像两把小刀,“不过,最终让我确信我没有想错的,还是阮南庆本人的回答。” “……你们谈过?”明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一种令她更加心生怖意的直觉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方孝龄诡秘地一笑,“好,我让你听个明白。” 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钮: “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对,她是个妖孽,他们一家人都是活该堕入地狱的魔鬼!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明蓝在江淮身边呆着了吧?你是想借机接近她、玩弄她、报复她,是不是?” “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你不怕我揭穿你?” “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 “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她听得清清楚楚,录音笔记录下的两个声音,一个是江淮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南庆。 可是,当声音静止,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乃至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听到的,真的是南庆的声音吗?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南庆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些透满寒意的字句会是从她熟知的那个温暖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方孝龄手中一把夺过那支该死的录音笔,再一次按下按钮,几乎将它贴在自己的耳际,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把内容听了一遍。 事实摆在眼前:她以为的真爱,只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报复行动。 他给了她温暖的错觉,是为了在日后揭开真实时,给予她羞辱与疼痛。 南庆,你比江淮的母亲残忍一百倍! 她的在心中哀嚎着,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握着那支笔,自虐一般地将那段录音反复播放,任凭那里面的声音不断蹂/躏践踏自己的心。 良久,她死灰一般的眼珠才重新转动了几下,脸色却依然惨白如纸。她望向方孝龄,问道:“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伯母和他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今天为什么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方孝龄的眼神一软:“为什么?我比谁都恨你,比谁都希望惩罚你!可是,我不能眼巴巴看着我的儿子心碎,在报复你和成全我儿子的心愿中做选择,我只能选择后者!” 明蓝不解地看着她:“伯母,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方孝龄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你仔细地想一想,阿淮这些年虽然不时对你发些个脾气,但关键时候,哪回不是护着你?他待你如何,你没有心吗?你一转身和那个阮南庆拍拍屁股走人,却留下阿淮一个人困坐原地。什么时薇、什么未婚妻,我看都只是他蒙蔽我的幌子、他隔开你的屏障!你仔细想想,他这么煞费苦心,是为什么?” “这……您是在告诉我,江淮他……在乎我?”明蓝捂住心口,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爱得太痴!”方孝龄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是个傻子,而我和你竟然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睁眼瞎!我一直以为他对你好些不过是他天性宽容大度,却忽略了他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他也会有他的感情需求。瘫痪以后,他的天地变得狭小,而你又是与他最接近的年轻女性,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埋过他的二胡和你的吉他?他把那里命名为‘琴塚’,前两天,我和他说起卖旧宅的事,他怎么也不肯,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那套房,而是丢不下他和你的那段回忆。明蓝,假如你对阿淮还有一丝感情、一丝愧疚,你还记得当初你在我面前许下的保证,我这个当妈的今天就求你一件事:回到我儿子的身边去,我会尽量对你好一些,因为你是我儿子所爱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只可惜,阮南庆不过是在玩弄你,阿淮如果知道他这么做的结果反而是害了你,恐怕会恨死他自己吧!你非要让他悔死才会回头吗?” 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明蓝觉得自己需要几倍于说这段话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话的含意。 可是眼下,她还来不及考虑太多,她只想在身体虚脱,意志彻底被击垮之前找到南庆,她想抓着他的手,问清楚他的心!她想他亲口告诉他事实,不管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她都必须从他口中亲口获得。 南庆,南庆! 她踉跄转身,手中还握着那支细细的录音笔。 作者有话要说:从清迈回来啦! 第53章 零或百 演奏厅的大门紧闭,南庆的专场音乐会已经开始。 明蓝的心此时已不像刚听到那段录音时那般冲动。望着那扇合着的雕花木门,只觉得像是被宣判了缓刑。她步步退后,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她的身体很快被另一个身躯挡住了去处。 “你想逃?”方孝龄嗤笑了一声,“好啊,反正事情的真相你已经知道,求证与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问你——还愿不愿意回阿淮身边去?” 明蓝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接着又出神迷离起来:江淮?还有江淮!江伯母所说的有关他对她的心意,究竟为何?他爱她吗?一直都在爱她吗?所以才一直推开她,所以才一直在撮合她和南庆!可是南庆,南庆并不是她和江淮所想的那样简单!不,无论怎样,她今天不能就着逃走!她要一个真相,一个从当事人口中告知的真相,而不是一个经人转述或者由其他人硬推向她的真相。 “我不走。”她低低地说,眼睛却亮了起来,“我就在这里等南庆出来。” 演奏厅出口的门被打开,如潮的观众走了出来。音乐会散场了。 与此同时,明蓝的手机振动了。 “蓝,你去了哪里?” 声音是焦急的,乱了分寸的。这是伪装的关怀,还是真情的流露?明蓝已经分不出。 “我去后台找你,可以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常。 “可以。” 明蓝收起手机,步入演奏厅。紧随其后的,还有方孝龄。 南庆身上的演出服还没有换下来。一身越南传统男装的他看上去比平时成熟儒雅了许多,只是在此刻的明蓝眼中,却多了一分陌生和深沉的感觉。 “明蓝!”他敏感地听到了她的步伐,从椅子上站起身,盲杖都未打开便伸手摸索着向前走。 “小心点!”明蓝快步上前扶住他,暂时把自己想问的许多事抛诸脑后,“这里堆了很多花篮。” “你还挺关心的嘛,”南庆释然地笑了:“我刚才在表演的时候,差点弹错两个音。爸妈怕我担心,没敢告诉我你在洗手间门口跟着一位太太出去了,直到我演出完才知道你一直没回座位。蓝,我刚才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很怕你不回来了!”他趁势搂住她,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 明蓝的身子先是一软,而后却僵硬起来,她没有推开南庆,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发着怔,任由他拥抱自己。 南庆渐渐停止了动作。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情形不对。 “明蓝,你是在生什么气吗”他手足无措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一个无辜的孩子。“我是不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惹你生气了?你说话,明蓝,你知道的,我最怕你不触碰我,也不和我说话的样子,那样我就无法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明蓝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她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随后,她按下了手中的录音笔。 随着录音笔里的谈话内容被播放,明蓝清楚地看见,南庆脸上露出讶异而惊痛的神色。他微张着嘴,静默地像一尊石刻的雕像。 “你一直说,你的耳力比较好,那请你告诉我,这里面的声音是谁?”录音笔里的内容全部放完之后,明蓝带着一脸伤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南庆发问道。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录音?”他答非所问,脸上的悲伤绝望不比她少,“是江淮的母亲的给你的?今天把你叫走的,也是她?” “是,不然我怎么会有你们两个人的谈话录音?”她的心垮塌下来,南庆的问题等于已经变相承认了录音笔中记录的声音是出自他和方孝龄之口。 “阮先生,”方孝龄上前插话道,“很抱歉我食言了,录音笔是我给明蓝的。我这样做,无非也是为了我的儿子。请你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 南庆侧了侧耳朵,低沉地问:“这又关江淮什么事?” “不知道阮先生知不知道,阿淮很喜欢明蓝。他一直希望她过得好,过得比待在他身边要好。”方孝龄说,“他以为明蓝跟了你,就能抛开那些往事,轻松地生活下去了。可惜,命运之神的安排却不遂他愿。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明蓝对我们阿淮的感情。她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我说过,愿意终生陪伴阿淮,我虽也恨她,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份执着很可贵。不要说你对她是虚情假意,就算是真的用心付出了大半年吧,也抵不过这十几年阿淮和明蓝的朝夕相处。我在想,既然她和阿淮已经两情相悦,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呢?我已经决定放下了,阮先生,你也放下吧,如果需要任何补偿,我很乐意替明蓝补偿你。” “这位太太,”一旁的阮太太按捺不住了,“我想我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说实话听了刚才的录音我也很惊讶,不过,我们南庆是阮伯雄家的孩子,你所说的‘补偿’,不外乎是指金钱方面,可这对我们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只说一句: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明蓝鼓起勇气,握住南庆的手:“你说,你告诉我,你这大半年对我都是在演戏吗?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因为恨我,所以才对我好,让我变得信任你、依赖你。我甚至怀疑,你说不定有通天的本领,早就知道我已经被江家收留,所以才一早就想办法结识了江淮,好有机会接近我……” “够了!”南庆粗暴地推开她,自己也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冷笑道,“你是在罗列我的罪名吗?你已经预备给我定罪了吗?你急于给我扣上罪名到底是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句痛快的承认!你巴不得我告诉你,录音笔里的那些话全都是出自我的口,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江淮身边去了,对不对?我告诉你,我今天不会给你任何答案,你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指望我的一句两句话,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回到旧爱身边去!”他昂起头,唇角却在颤抖。 明蓝望着他冷傲的样子,捂着嘴,扭头冲出了后台化妆室。 方孝龄对着南庆道:“我该带她去机场了,阮先生,你保重。”说着,快步追了出去。 南庆的手扶着梳妆台,整条臂膀都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拳头慢慢地握紧,他忽然回转身,对着前方猛力地一击,正中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镜子。镜子碎裂成了蛛网,尖锐的边角刺伤了他的手,鲜血顿时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阮伯雄夫妇箭步上前,两人同时掏出手帕,包裹住了他流血的手。 “庆,你疯了吗?你还记不记得你这双手是用来弹琴的!”阮太太紧捂住他的伤口,又惊又痛地轻斥道。 作为一个演奏家,南庆向来爱护自己的双手如同生命。他从来不碰任何刀具,也不做任何粗重的工作,为的就是怕伤害到自己的手,影响到手指的灵敏度和力度。可就在刚才,他竟然情绪失控到用手砸镜子的地步。他看不见,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会砸到哪里,又也许,即使摆在他前面的是更坚硬的东西,他也会照样一拳捶过去的。 “有什么用?”南庆甩掉手上包着的手帕,任由鲜血继续滴到地上。“这世上总会有人的琴比我弹得好,所以即使我不弹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我注定永远不能成为任何人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更不要说做到无可替代。我一点也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庆,你怎么会认为自己不重要呢?”阮太太看着他的眼神心疼里带着隐隐的自责。 “什么话都等去医院包扎了再说。”阮伯雄说着就来夫拉着南庆走。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带着一种执拗而脆弱的神情道:“不必了,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弄得看上去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每次在我几乎以为自己真很特别的时候,马上我就变成‘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了。哈哈,不要这样了,我不稀罕!如果不能成为别人心里最好的那一个,就让我什么都不是好吗?别再把我推到那个‘次要’的可悲位置!你们知不知道,很多时候,‘第二’就意味着‘零’!拜托你们,让我这个‘零’有选择消失在人前的权利,选择躲藏起来不被所谓的善心人士捡到继而大发同情的权利好吗?有限的善心并不能让一个零变成一百,并不能让一个‘次要’变成‘重要’,只能让他变成一个他自己都看不起的笑话!” “庆,我们可以离开,但你要答应我,照顾自己。”阮太太临走前交待道,“也许你所有的指责都对,可即便如此,你总要善待自己。” 南庆的神色稍微冷静了些,缓了缓道,“你们放心,我的伤,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句题外话,如果各位看官方便的话,尽量用电脑订阅,而不是手机。因为对读者来说付出的费用是一样的,对作者来说,网站与写手的分成比例却不同,积少成多后会有很大差别。当然,一切以各位订阅的方便程度为先。只是说在同等方便的情况下,希望各位能通过电脑订阅。再次感谢支持! 第53章 零或百 演奏厅的大门紧闭,南庆的专场音乐会已经开始。 明蓝的心此时已不像刚听到那段录音时那般冲动。望着那扇合着的雕花木门,只觉得像是被宣判了缓刑。她步步退后,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她的身体很快被另一个身躯挡住了去处。 “你想逃?”方孝龄嗤笑了一声,“好啊,反正事情的真相你已经知道,求证与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问你——还愿不愿意回阿淮身边去?” 明蓝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接着又出神迷离起来:江淮?还有江淮!江伯母所说的有关他对她的心意,究竟为何?他爱她吗?一直都在爱她吗?所以才一直推开她,所以才一直在撮合她和南庆!可是南庆,南庆并不是她和江淮所想的那样简单!不,无论怎样,她今天不能就着逃走!她要一个真相,一个从当事人口中告知的真相,而不是一个经人转述或者由其他人硬推向她的真相。 “我不走。”她低低地说,眼睛却亮了起来,“我就在这里等南庆出来。” 演奏厅出口的门被打开,如潮的观众走了出来。音乐会散场了。 与此同时,明蓝的手机振动了。 “蓝,你去了哪里?” 声音是焦急的,乱了分寸的。这是伪装的关怀,还是真情的流露?明蓝已经分不出。 “我去后台找你,可以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常。 “可以。” 明蓝收起手机,步入演奏厅。紧随其后的,还有方孝龄。 南庆身上的演出服还没有换下来。一身越南传统男装的他看上去比平时成熟儒雅了许多,只是在此刻的明蓝眼中,却多了一分陌生和深沉的感觉。 “明蓝!”他敏感地听到了她的步伐,从椅子上站起身,盲杖都未打开便伸手摸索着向前走。 “小心点!”明蓝快步上前扶住他,暂时把自己想问的许多事抛诸脑后,“这里堆了很多花篮。” “你还挺关心的嘛,”南庆释然地笑了:“我刚才在表演的时候,差点弹错两个音。爸妈怕我担心,没敢告诉我你在洗手间门口跟着一位太太出去了,直到我演出完才知道你一直没回座位。蓝,我刚才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很怕你不回来了!”他趁势搂住她,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 明蓝的身子先是一软,而后却僵硬起来,她没有推开南庆,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发着怔,任由他拥抱自己。 南庆渐渐停止了动作。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情形不对。 “明蓝,你是在生什么气吗”他手足无措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一个无辜的孩子。“我是不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惹你生气了?你说话,明蓝,你知道的,我最怕你不触碰我,也不和我说话的样子,那样我就无法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明蓝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她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随后,她按下了手中的录音笔。 随着录音笔里的谈话内容被播放,明蓝清楚地看见,南庆脸上露出讶异而惊痛的神色。他微张着嘴,静默地像一尊石刻的雕像。 “你一直说,你的耳力比较好,那请你告诉我,这里面的声音是谁?”录音笔里的内容全部放完之后,明蓝带着一脸伤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南庆发问道。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录音?”他答非所问,脸上的悲伤绝望不比她少,“是江淮的母亲的给你的?今天把你叫走的,也是她?” “是,不然我怎么会有你们两个人的谈话录音?”她的心垮塌下来,南庆的问题等于已经变相承认了录音笔中记录的声音是出自他和方孝龄之口。 “阮先生,”方孝龄上前插话道,“很抱歉我食言了,录音笔是我给明蓝的。我这样做,无非也是为了我的儿子。请你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 南庆侧了侧耳朵,低沉地问:“这又关江淮什么事?” “不知道阮先生知不知道,阿淮很喜欢明蓝。他一直希望她过得好,过得比待在他身边要好。”方孝龄说,“他以为明蓝跟了你,就能抛开那些往事,轻松地生活下去了。可惜,命运之神的安排却不遂他愿。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明蓝对我们阿淮的感情。她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我说过,愿意终生陪伴阿淮,我虽也恨她,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份执着很可贵。不要说你对她是虚情假意,就算是真的用心付出了大半年吧,也抵不过这十几年阿淮和明蓝的朝夕相处。我在想,既然她和阿淮已经两情相悦,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呢?我已经决定放下了,阮先生,你也放下吧,如果需要任何补偿,我很乐意替明蓝补偿你。” “这位太太,”一旁的阮太太按捺不住了,“我想我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说实话听了刚才的录音我也很惊讶,不过,我们南庆是阮伯雄家的孩子,你所说的‘补偿’,不外乎是指金钱方面,可这对我们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只说一句: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明蓝鼓起勇气,握住南庆的手:“你说,你告诉我,你这大半年对我都是在演戏吗?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因为恨我,所以才对我好,让我变得信任你、依赖你。我甚至怀疑,你说不定有通天的本领,早就知道我已经被江家收留,所以才一早就想办法结识了江淮,好有机会接近我……” “够了!”南庆粗暴地推开她,自己也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冷笑道,“你是在罗列我的罪名吗?你已经预备给我定罪了吗?你急于给我扣上罪名到底是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句痛快的承认!你巴不得我告诉你,录音笔里的那些话全都是出自我的口,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江淮身边去了,对不对?我告诉你,我今天不会给你任何答案,你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指望我的一句两句话,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回到旧爱身边去!”他昂起头,唇角却在颤抖。 明蓝望着他冷傲的样子,捂着嘴,扭头冲出了后台化妆室。 方孝龄对着南庆道:“我该带她去机场了,阮先生,你保重。”说着,快步追了出去。 南庆的手扶着梳妆台,整条臂膀都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拳头慢慢地握紧,他忽然回转身,对着前方猛力地一击,正中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镜子。镜子碎裂成了蛛网,尖锐的边角刺伤了他的手,鲜血顿时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阮伯雄夫妇箭步上前,两人同时掏出手帕,包裹住了他流血的手。 “庆,你疯了吗?你还记不记得你这双手是用来弹琴的!”阮太太紧捂住他的伤口,又惊又痛地轻斥道。 作为一个演奏家,南庆向来爱护自己的双手如同生命。他从来不碰任何刀具,也不做任何粗重的工作,为的就是怕伤害到自己的手,影响到手指的灵敏度和力度。可就在刚才,他竟然情绪失控到用手砸镜子的地步。他看不见,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会砸到哪里,又也许,即使摆在他前面的是更坚硬的东西,他也会照样一拳捶过去的。 “有什么用?”南庆甩掉手上包着的手帕,任由鲜血继续滴到地上。“这世上总会有人的琴比我弹得好,所以即使我不弹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我注定永远不能成为任何人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更不要说做到无可替代。我一点也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庆,你怎么会认为自己不重要呢?”阮太太看着他的眼神心疼里带着隐隐的自责。 “什么话都等去医院包扎了再说。”阮伯雄说着就来夫拉着南庆走。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带着一种执拗而脆弱的神情道:“不必了,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弄得看上去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每次在我几乎以为自己真很特别的时候,马上我就变成‘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了。哈哈,不要这样了,我不稀罕!如果不能成为别人心里最好的那一个,就让我什么都不是好吗?别再把我推到那个‘次要’的可悲位置!你们知不知道,很多时候,‘第二’就意味着‘零’!拜托你们,让我这个‘零’有选择消失在人前的权利,选择躲藏起来不被所谓的善心人士捡到继而大发同情的权利好吗?有限的善心并不能让一个零变成一百,并不能让一个‘次要’变成‘重要’,只能让他变成一个他自己都看不起的笑话!” “庆,我们可以离开,但你要答应我,照顾自己。”阮太太临走前交待道,“也许你所有的指责都对,可即便如此,你总要善待自己。” 南庆的神色稍微冷静了些,缓了缓道,“你们放心,我的伤,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句题外话,如果各位看官方便的话,尽量用电脑订阅,而不是手机。因为对读者来说付出的费用是一样的,对作者来说,网站与写手的分成比例却不同,积少成多后会有很大差别。当然,一切以各位订阅的方便程度为先。只是说在同等方便的情况下,希望各位能通过电脑订阅。再次感谢支持! 第54章 老物件 明蓝飞回了岘港,却没有跟随方孝龄回到江淮的住所。 临上飞机前,她打了一通点话给时薇,没有说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询问她,能否稍后与她碰个面。时薇问了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得知她人在西贡正准备飞回岘港,便说会在岘港的机场接机。 “明蓝!”时薇在接机口向她招手。 有什么苦涩的东西一下子梗在了她的喉头,她无力向时薇回个招呼,只是笔直地朝着她走过去。 “伯母,你好。”时薇看到了紧随明蓝身后站定的方孝龄,眼中掩不住一丝诧异。 “好久不见。”方孝龄用一种冷静的声音说:“你们聊聊,不过我希望明蓝你尽快回去看看阿淮。” “伯母,”明蓝的声音有些暗哑,“我想在时薇那里住两天,可以吗?” “阿淮在等你。”方孝龄的脸上没有慈悲容忍。 时薇挺身一步道:“伯母,让明蓝先在我这里住两天吧,反正,我那里离江淮别墅也不远,我会尽快陪她来看江淮的。” 方季龄在明蓝脸上扫视了一眼,拢了拢身上的丝绸披肩,昂首离去。 明蓝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在方孝龄离开自己的视线后,一下子松弛的情绪反而令她站立不稳,若不是身旁有时薇及时扶住,她险些摔倒。 “时薇,我有很多话要问你,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抱住她的臂弯,喃喃道。 时薇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家去,回去后你再慢慢告诉我,好吗?” 进门后,时薇见她仍是一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表情,摇了摇头,拿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坐在沙发上,两眼呆滞的模样,干脆把毛巾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头,替她擦去已经黏住额前碎发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珠看向她:“时薇,有时候我不免在想,难道我在老天爷的眼中真的这么不可饶恕,所以牠要这样惩罚我,让我明白无论如何我都逃不开赎罪的命运,我父亲欠了他们的,他还不了,就只能由我去还。可是,如果连我也还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时薇敏锐地抓到一个关键词,“你指的是谁?” 明蓝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闷声道:“江淮和南庆。” “南庆?”时薇扶住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是?” “对,还有他!”明蓝的肩头微微耸动,她抱起自己的双臂,似乎像在抵抗由内向外的寒冷,“他就是当年我父亲绑架的那个孩子。” 时薇露出吃惊的表情,可很快她镇定下来,问:“这些是江伯母告诉你的?你有没有找南庆求证过?” 明蓝露出绝望的微笑:“我怎么可能不去求证?我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宣判自己这段恋情的死刑?呵,就算我亲耳听到了南庆和江伯母的谈话录音,我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我当时就跑去问南庆了。结果……他没有否认。”她咬住下唇,眼泪却一颗颗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别哭。”时薇温柔地用掌心揉搓她的手背外侧,“明蓝,事情也许不那么糟糕,也许,他也是和你交往之后才知道真相,也许他能原谅你——啊,说原谅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那也不是你的错……” “时薇啊,”明蓝道,“他失去的是一双眼睛啊!你知道失明以后,他还接二连三失去了多少东西吗?你见过他不带盲杖的时候,在家里数着步子走路时的样子吗?就算到了现在,他也很少一个人外出,因为在陌生的环境下,他的每一步都充满危险。我用十三年的时间,来偿还江淮,可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欠了另一个人这么多,我该拿什么还他?我应该还他的对不对?无论他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是我的债主,我无权跑开的,对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面对他,我一看到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流泪……” “明蓝,你爱上了阮南庆,你真的爱上了他!”时薇垂下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我曾经以为,你对江淮的爱根深蒂固,只是因为有我的存在,才导致你不敢向前迈步。我还是撤出得太晚了,是吗?” 明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走到时薇跟前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时薇苦笑:“明蓝,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用心去回想一下。” 明蓝微眯起眼睛,耳畔仿佛再次响起方孝龄对自己说过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 “这么说,江淮一早就让你配合他来骗我?”她的心如明镜般映出了真相。 “你终于发现了?”时薇的眼中已泛起泪意,“他是个傻瓜,让人心疼的傻瓜。” “可有一点我不明白,”明蓝紧紧注视着她,怕看漏任何一丝表情,“你为什么要跟着他犯傻?为什么要同意出演这样大的一出戏?” “起初会答应,一方面是有报恩的情绪在里面,另一方面,是金钱的魔力;但是我没有想到,这出戏会演那么久,久到……我差点不舍得收场的地步……”时薇忽然笑了,甩了甩头,目光坦荡而潇洒,“是的,我爱江淮。看他坐在人群中的时候,我会觉得心疼;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也会心疼;他笑、他哭、他发脾气、他温言暖语的每一个瞬间,我都好心疼。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在乎这个男人。明蓝,爱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当你明知道你爱上的那个人是在做傻事,阻止不了的话就会想:既然这样,不如就陪他一起疯一起傻下去咯。”她的笑容倏然消失,“可是明蓝,时至今日我有些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抽身,假如我早点让你明白,我和江淮不过是做戏,也许,你不会碰到阮南庆,而江淮……也不会失去你。” 明蓝半晌无言以对,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下意识地抱起旁边的一只抱枕,下巴磕在枕边发愣。 “明蓝,也许还来得及挽回。”时薇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不一会儿从房里拿出一个铁匣来。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时薇打开那个匣子。 明蓝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很眼熟,对不对?”时薇感叹道,“这些东西,都是江淮让我替他保存的,他怕放在家里,你会发现,可是他又实在舍不得丢。” 明蓝的手指探到匣子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掉了一颗水钻的小发夹。这个发夹,是她来到江家后,被江伯母下令丢弃的,当时,她从福利院带来的所有衣物都被下令丢弃,只因为江伯母的一句话“这种穷酸的衣服,连我家佣人都不穿,走出去让人笑话,还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病菌回来。阿淮的身子弱,染了病你担待不起!” 她乖乖取下发夹,交到佣人手里,却又带着不舍忘了那个发夹一眼。 整整一天,江淮都没有和她有任何交集,甚至连正眼也没瞧,更别说交谈了。可是,夜里,她被派去给江淮翻身,当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他的房间,打开灯却看到他睁着眼睛望向自己,她忽然感觉到那双眼睛澄澈而温柔,并没有想象中的复仇戾气。 “你很喜欢那个发夹?” 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对他撒谎。 “你父母买给你的?” 那个发夹是她父亲生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礼物。她一直留着,做为纪念。 她恨他父亲在绑架这件事上的所为,可是,她印象中的他也是一个慈父。她忘不了他对自己的好。 可是,当她触摸到江淮异于正常人的肢体后,她没有勇气承认那个发夹的来历,只怕这样会刺激到他的情绪,便说:“妈妈送的。”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句。 第二天,他把发夹交还给她,可是,一想起前一晚替江淮翻身时的手感,他无助地蜷缩着手指,咬着唇时痛楚无助的眼神,她自己却不想戴了,转身吧那个发夹扔进了垃圾桶里。 匣子里,除了这个发夹,还有许多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根勾了线的发带,她曾经用来扎头发。 一只右手的手套,左手的那只已经不知去向。 一朵绒线花,是毛衣上掉下的装饰。 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却全都是她贴身穿戴过的物件。 她从不知道,她丢弃掉的这些小零碎,他都细细收藏了起来。 时薇蹲□,伸手抚摸她的膝盖,“不管阮南庆对你的感情是真是假,江淮对你的爱绝对是真的。他亲口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恨过你啊!他一直恨的,只是自己残废了的那个身躯,他最怕你说要一辈子陪着他,在他看来,那是世间至苦的事。明蓝,也许老天不是要盛饭,而只是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相信你会那么快就把江淮忘掉,你只是在不明白真相的情况下,本能地选择了一个温暖的去处。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击穿了江淮刻意树起的那座冰墙,你的心是不是能再作一次抉择?” 第54章 老物件 明蓝飞回了岘港,却没有跟随方孝龄回到江淮的住所。 临上飞机前,她打了一通点话给时薇,没有说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询问她,能否稍后与她碰个面。时薇问了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得知她人在西贡正准备飞回岘港,便说会在岘港的机场接机。 “明蓝!”时薇在接机口向她招手。 有什么苦涩的东西一下子梗在了她的喉头,她无力向时薇回个招呼,只是笔直地朝着她走过去。 “伯母,你好。”时薇看到了紧随明蓝身后站定的方孝龄,眼中掩不住一丝诧异。 “好久不见。”方孝龄用一种冷静的声音说:“你们聊聊,不过我希望明蓝你尽快回去看看阿淮。” “伯母,”明蓝的声音有些暗哑,“我想在时薇那里住两天,可以吗?” “阿淮在等你。”方孝龄的脸上没有慈悲容忍。 时薇挺身一步道:“伯母,让明蓝先在我这里住两天吧,反正,我那里离江淮别墅也不远,我会尽快陪她来看江淮的。” 方季龄在明蓝脸上扫视了一眼,拢了拢身上的丝绸披肩,昂首离去。 明蓝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在方孝龄离开自己的视线后,一下子松弛的情绪反而令她站立不稳,若不是身旁有时薇及时扶住,她险些摔倒。 “时薇,我有很多话要问你,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抱住她的臂弯,喃喃道。 时薇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家去,回去后你再慢慢告诉我,好吗?” 进门后,时薇见她仍是一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表情,摇了摇头,拿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坐在沙发上,两眼呆滞的模样,干脆把毛巾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头,替她擦去已经黏住额前碎发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珠看向她:“时薇,有时候我不免在想,难道我在老天爷的眼中真的这么不可饶恕,所以牠要这样惩罚我,让我明白无论如何我都逃不开赎罪的命运,我父亲欠了他们的,他还不了,就只能由我去还。可是,如果连我也还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时薇敏锐地抓到一个关键词,“你指的是谁?” 明蓝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闷声道:“江淮和南庆。” “南庆?”时薇扶住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是?” “对,还有他!”明蓝的肩头微微耸动,她抱起自己的双臂,似乎像在抵抗由内向外的寒冷,“他就是当年我父亲绑架的那个孩子。” 时薇露出吃惊的表情,可很快她镇定下来,问:“这些是江伯母告诉你的?你有没有找南庆求证过?” 明蓝露出绝望的微笑:“我怎么可能不去求证?我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宣判自己这段恋情的死刑?呵,就算我亲耳听到了南庆和江伯母的谈话录音,我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我当时就跑去问南庆了。结果……他没有否认。”她咬住下唇,眼泪却一颗颗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别哭。”时薇温柔地用掌心揉搓她的手背外侧,“明蓝,事情也许不那么糟糕,也许,他也是和你交往之后才知道真相,也许他能原谅你——啊,说原谅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那也不是你的错……” “时薇啊,”明蓝道,“他失去的是一双眼睛啊!你知道失明以后,他还接二连三失去了多少东西吗?你见过他不带盲杖的时候,在家里数着步子走路时的样子吗?就算到了现在,他也很少一个人外出,因为在陌生的环境下,他的每一步都充满危险。我用十三年的时间,来偿还江淮,可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欠了另一个人这么多,我该拿什么还他?我应该还他的对不对?无论他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是我的债主,我无权跑开的,对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面对他,我一看到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流泪……” “明蓝,你爱上了阮南庆,你真的爱上了他!”时薇垂下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我曾经以为,你对江淮的爱根深蒂固,只是因为有我的存在,才导致你不敢向前迈步。我还是撤出得太晚了,是吗?” 明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走到时薇跟前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时薇苦笑:“明蓝,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用心去回想一下。” 明蓝微眯起眼睛,耳畔仿佛再次响起方孝龄对自己说过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 “这么说,江淮一早就让你配合他来骗我?”她的心如明镜般映出了真相。 “你终于发现了?”时薇的眼中已泛起泪意,“他是个傻瓜,让人心疼的傻瓜。” “可有一点我不明白,”明蓝紧紧注视着她,怕看漏任何一丝表情,“你为什么要跟着他犯傻?为什么要同意出演这样大的一出戏?” “起初会答应,一方面是有报恩的情绪在里面,另一方面,是金钱的魔力;但是我没有想到,这出戏会演那么久,久到……我差点不舍得收场的地步……”时薇忽然笑了,甩了甩头,目光坦荡而潇洒,“是的,我爱江淮。看他坐在人群中的时候,我会觉得心疼;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也会心疼;他笑、他哭、他发脾气、他温言暖语的每一个瞬间,我都好心疼。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在乎这个男人。明蓝,爱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当你明知道你爱上的那个人是在做傻事,阻止不了的话就会想:既然这样,不如就陪他一起疯一起傻下去咯。”她的笑容倏然消失,“可是明蓝,时至今日我有些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抽身,假如我早点让你明白,我和江淮不过是做戏,也许,你不会碰到阮南庆,而江淮……也不会失去你。” 明蓝半晌无言以对,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下意识地抱起旁边的一只抱枕,下巴磕在枕边发愣。 “明蓝,也许还来得及挽回。”时薇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不一会儿从房里拿出一个铁匣来。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时薇打开那个匣子。 明蓝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很眼熟,对不对?”时薇感叹道,“这些东西,都是江淮让我替他保存的,他怕放在家里,你会发现,可是他又实在舍不得丢。” 明蓝的手指探到匣子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掉了一颗水钻的小发夹。这个发夹,是她来到江家后,被江伯母下令丢弃的,当时,她从福利院带来的所有衣物都被下令丢弃,只因为江伯母的一句话“这种穷酸的衣服,连我家佣人都不穿,走出去让人笑话,还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病菌回来。阿淮的身子弱,染了病你担待不起!” 她乖乖取下发夹,交到佣人手里,却又带着不舍忘了那个发夹一眼。 整整一天,江淮都没有和她有任何交集,甚至连正眼也没瞧,更别说交谈了。可是,夜里,她被派去给江淮翻身,当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他的房间,打开灯却看到他睁着眼睛望向自己,她忽然感觉到那双眼睛澄澈而温柔,并没有想象中的复仇戾气。 “你很喜欢那个发夹?” 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对他撒谎。 “你父母买给你的?” 那个发夹是她父亲生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礼物。她一直留着,做为纪念。 她恨他父亲在绑架这件事上的所为,可是,她印象中的他也是一个慈父。她忘不了他对自己的好。 可是,当她触摸到江淮异于正常人的肢体后,她没有勇气承认那个发夹的来历,只怕这样会刺激到他的情绪,便说:“妈妈送的。”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句。 第二天,他把发夹交还给她,可是,一想起前一晚替江淮翻身时的手感,他无助地蜷缩着手指,咬着唇时痛楚无助的眼神,她自己却不想戴了,转身吧那个发夹扔进了垃圾桶里。 匣子里,除了这个发夹,还有许多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根勾了线的发带,她曾经用来扎头发。 一只右手的手套,左手的那只已经不知去向。 一朵绒线花,是毛衣上掉下的装饰。 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却全都是她贴身穿戴过的物件。 她从不知道,她丢弃掉的这些小零碎,他都细细收藏了起来。 时薇蹲□,伸手抚摸她的膝盖,“不管阮南庆对你的感情是真是假,江淮对你的爱绝对是真的。他亲口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恨过你啊!他一直恨的,只是自己残废了的那个身躯,他最怕你说要一辈子陪着他,在他看来,那是世间至苦的事。明蓝,也许老天不是要盛饭,而只是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相信你会那么快就把江淮忘掉,你只是在不明白真相的情况下,本能地选择了一个温暖的去处。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击穿了江淮刻意树起的那座冰墙,你的心是不是能再作一次抉择?” 第55章 遮风雨 江淮是被床头柜上台灯的灯光照醒的。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对于声音和光亮很敏感。加上多年来刻意的膀胱训练,除非身体状况极其不适,平常的夜里已经养成起夜的规律。可是今晚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看到的不是照顾他起夜的护士或佣人,而是自己的母亲。 “妈,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的声音因为残留的睡意而有些沙哑。下意识地他看了一眼时钟,发觉自己才不过睡了个把钟头,还未到起夜的钟点。 “来了一会儿了。”方孝龄爱怜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又握住他的左手,“今晚呀,让妈妈亲自来照顾你。” 江淮的肩膀耸了耸,右手抬了又抬,好容易才握住母亲的手,叹了口气道:“辛苦了,妈。” 方孝龄摇头:“以前呀,我忙着江家的生意,特别是你爸爸走了之后,整个企业担子落在了我的身上,难免把照顾你的责任给忽略了,好在你够争气,我也终于能退下来了。现在我只想回到一个母亲的角色,好好地为我的儿子谋划幸福,其余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江淮感动之余又有些疑惑,他总觉得母亲话里有话。“妈,你要这样说,当儿子的就无地自容了。我这么大人了,非但没法好好侍奉你,还总要让你操心,我实在……” 方孝龄温柔地用手指抵住他的唇,笑道:“阿淮,我也知道你早就是个大男人了,当妈的不能为你操一辈子心,妈也觉得自己老了,所以,是时候该把照顾你的责任转交出去了,你说是不是?” 江淮一愣,片刻工夫之后道:“妈,我虽不能完全自理,可找个把人照顾起居,也能生活得很便利,至于其他……我未曾想过,更未曾求过。” “未曾想过?未曾求过?”方孝龄道,“儿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想过、求过的。否则,你当年怎么会和时薇订婚?” “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 “那时你是为了明蓝,我猜得不错吧?”方孝龄的眼中有复杂的神色掠过,“你和时薇好演技,也怪我自己老眼昏花,竟然被你们哄骗了那么久!” 江淮阖上了眼睛,气息紊乱起来,却仍然不住地在口中呐喊:“不是!妈,不是这样!……” “阿淮,你可以不承认,但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心思瞒不过谁!明蓝那个丫头如今也已经知道了真相。阿淮,如果那是怕明蓝回到这里之后,我会为难她,那你大可不必,我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能忍下那个恨字。”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江淮因为心中急痛而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肺活量本就只剩下常人的百分之七十,如今边调息边说话,顿时胀得红满面通红,“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咳咳……我很开心,我不需要、得到她!你根本、不明白我、我的这种幸福……它并不是——咳咳……不是装的!” 方孝龄把床稍许摇高,又扶起他的后背替他轻轻捶打顺气:“阿淮,你莫怪我多事。要是明蓝和那个南庆真能过得好,你成全他们倒也罢了,只是你哪里知道,那个南庆是别有用心,明蓝跟了他,哪里真会有好日子过?” 江淮想说话,却实在咳喘不止,发不了声。直到气息停匀后,他才忙不迭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阮南庆本不姓阮,在来越南之前,他姓叶。当年,明蓝的父亲绑架的正是那个叶家的孩子。” 江淮的颈子向上抬了一下,看得出因为激动而使了全力,在带动肩膀向前仰了仰之后,终究倒向了枕头,眼中的惊讶之色久久不能退去:“他……他是因为那起车祸失明的?” “没错。”方孝龄说,“不止如此,他的母亲在那件事后也因为精神崩溃,而自杀身亡。” “明蓝……”江淮的上半身在薄被里战栗,“明蓝她知不知道?” “本来是不知道。阮南庆怎么会让她知道?可是,在我的试探之下,阮南庆对我吐露了真相,而我把那段对话录了下来,已经给明蓝听过了。明蓝质问他,是不是故意为了报复而接近她……” “他……承认了吗?” “他没有否认,而且,明蓝当时就选择了离开,他也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揭穿,眼看目的不能达成,也就对她没有兴趣了吧。” “我不信!”江淮落下泪来,“不信命运这么残忍!我不信南庆会伤害明蓝!” “他为什么不能伤害她?”方孝龄冷冷地反问,“明蓝不该受伤害,难道阮南庆就活该瞎眼?比起明蓝那个爹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她女儿如今所受的算什么?阿淮,不要用你的那副心肠来揣度其他人,如果你不是爱上了明蓝,你会完全不恨她吗?是,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她是个挺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可是,这并不能抵消她的父亲对他人造的孽!是,她也很年轻漂亮,可毕竟也没有美丽到人见人爱的地步,更何况,阮南庆还是个瞎子!那么你告诉我,如果你是阮南庆,你多半会选择爱她还是恨她?” 江淮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觉得胸闷而目眩,整个房间都飞速地旋转着,他渐渐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只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那个声音好远好远。 冷汗从他的毛孔中渗出来,平日死寂的双腿发疯似地拍打着床面,又是那种说不清是胀痛还是发麻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又痉挛发作了。带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他从牙缝中低喊了一句话: “明蓝现在在哪里?” 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风不吹都能倒的人,哪里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可是,这一刻,他只想告诉她,若是她无处容身,这里总能有一片屋檐能替她遮风避雨;若是无人肯怜惜她,总还有他愿用一片真诚待她。他好想保护她,就算是用这样一副残躯,就算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他也要替她扛住外来的伤害。 明蓝,你仍是自由的!只是在你获得真正的幸福以前,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拉开窗帘,曙光从大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 “你?”江淮睁开眼,望着正在扣起窗帘的明蓝,忍不住失声叫道。 明蓝走回窗前,浅浅一笑:“江淮,好久不见。” 他见她笑着,眉宇间却带着浓浓的伤感,叹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今天一早到的。”她说,“昨晚上我住在时薇那儿,听说昨天夜里,你又不舒服了,我来的时候,护士刚给你打了针,我看得还算安稳,就没有吵醒你。” “我又累你一晚上没睡好吧?” “没事,我不困。” “去你房里躺躺吧,床铺什么的,都还是定期换的,很干净。”江淮斟酌着字眼,道:“明蓝,要是你不觉得我这人太难相处,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多久都可以。”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多久都取决于你。如果,走出这里对你会更好,即使是下一秒就离开,他也不会阻拦,反之,如果待在这里是唯一保护她的方法,那么,就让天成全他的一点私心,给了他永久庇护她的机会。 第55章 遮风雨 江淮是被床头柜上台灯的灯光照醒的。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对于声音和光亮很敏感。加上多年来刻意的膀胱训练,除非身体状况极其不适,平常的夜里已经养成起夜的规律。可是今晚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看到的不是照顾他起夜的护士或佣人,而是自己的母亲。 “妈,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的声音因为残留的睡意而有些沙哑。下意识地他看了一眼时钟,发觉自己才不过睡了个把钟头,还未到起夜的钟点。 “来了一会儿了。”方孝龄爱怜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又握住他的左手,“今晚呀,让妈妈亲自来照顾你。” 江淮的肩膀耸了耸,右手抬了又抬,好容易才握住母亲的手,叹了口气道:“辛苦了,妈。” 方孝龄摇头:“以前呀,我忙着江家的生意,特别是你爸爸走了之后,整个企业担子落在了我的身上,难免把照顾你的责任给忽略了,好在你够争气,我也终于能退下来了。现在我只想回到一个母亲的角色,好好地为我的儿子谋划幸福,其余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江淮感动之余又有些疑惑,他总觉得母亲话里有话。“妈,你要这样说,当儿子的就无地自容了。我这么大人了,非但没法好好侍奉你,还总要让你操心,我实在……” 方孝龄温柔地用手指抵住他的唇,笑道:“阿淮,我也知道你早就是个大男人了,当妈的不能为你操一辈子心,妈也觉得自己老了,所以,是时候该把照顾你的责任转交出去了,你说是不是?” 江淮一愣,片刻工夫之后道:“妈,我虽不能完全自理,可找个把人照顾起居,也能生活得很便利,至于其他……我未曾想过,更未曾求过。” “未曾想过?未曾求过?”方孝龄道,“儿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想过、求过的。否则,你当年怎么会和时薇订婚?” “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 “那时你是为了明蓝,我猜得不错吧?”方孝龄的眼中有复杂的神色掠过,“你和时薇好演技,也怪我自己老眼昏花,竟然被你们哄骗了那么久!” 江淮阖上了眼睛,气息紊乱起来,却仍然不住地在口中呐喊:“不是!妈,不是这样!……” “阿淮,你可以不承认,但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心思瞒不过谁!明蓝那个丫头如今也已经知道了真相。阿淮,如果那是怕明蓝回到这里之后,我会为难她,那你大可不必,我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能忍下那个恨字。”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江淮因为心中急痛而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肺活量本就只剩下常人的百分之七十,如今边调息边说话,顿时胀得红满面通红,“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咳咳……我很开心,我不需要、得到她!你根本、不明白我、我的这种幸福……它并不是——咳咳……不是装的!” 方孝龄把床稍许摇高,又扶起他的后背替他轻轻捶打顺气:“阿淮,你莫怪我多事。要是明蓝和那个南庆真能过得好,你成全他们倒也罢了,只是你哪里知道,那个南庆是别有用心,明蓝跟了他,哪里真会有好日子过?” 江淮想说话,却实在咳喘不止,发不了声。直到气息停匀后,他才忙不迭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阮南庆本不姓阮,在来越南之前,他姓叶。当年,明蓝的父亲绑架的正是那个叶家的孩子。” 江淮的颈子向上抬了一下,看得出因为激动而使了全力,在带动肩膀向前仰了仰之后,终究倒向了枕头,眼中的惊讶之色久久不能退去:“他……他是因为那起车祸失明的?” “没错。”方孝龄说,“不止如此,他的母亲在那件事后也因为精神崩溃,而自杀身亡。” “明蓝……”江淮的上半身在薄被里战栗,“明蓝她知不知道?” “本来是不知道。阮南庆怎么会让她知道?可是,在我的试探之下,阮南庆对我吐露了真相,而我把那段对话录了下来,已经给明蓝听过了。明蓝质问他,是不是故意为了报复而接近她……” “他……承认了吗?” “他没有否认,而且,明蓝当时就选择了离开,他也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揭穿,眼看目的不能达成,也就对她没有兴趣了吧。” “我不信!”江淮落下泪来,“不信命运这么残忍!我不信南庆会伤害明蓝!” “他为什么不能伤害她?”方孝龄冷冷地反问,“明蓝不该受伤害,难道阮南庆就活该瞎眼?比起明蓝那个爹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她女儿如今所受的算什么?阿淮,不要用你的那副心肠来揣度其他人,如果你不是爱上了明蓝,你会完全不恨她吗?是,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她是个挺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可是,这并不能抵消她的父亲对他人造的孽!是,她也很年轻漂亮,可毕竟也没有美丽到人见人爱的地步,更何况,阮南庆还是个瞎子!那么你告诉我,如果你是阮南庆,你多半会选择爱她还是恨她?” 江淮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觉得胸闷而目眩,整个房间都飞速地旋转着,他渐渐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只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那个声音好远好远。 冷汗从他的毛孔中渗出来,平日死寂的双腿发疯似地拍打着床面,又是那种说不清是胀痛还是发麻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又痉挛发作了。带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他从牙缝中低喊了一句话: “明蓝现在在哪里?” 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风不吹都能倒的人,哪里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可是,这一刻,他只想告诉她,若是她无处容身,这里总能有一片屋檐能替她遮风避雨;若是无人肯怜惜她,总还有他愿用一片真诚待她。他好想保护她,就算是用这样一副残躯,就算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他也要替她扛住外来的伤害。 明蓝,你仍是自由的!只是在你获得真正的幸福以前,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拉开窗帘,曙光从大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 “你?”江淮睁开眼,望着正在扣起窗帘的明蓝,忍不住失声叫道。 明蓝走回窗前,浅浅一笑:“江淮,好久不见。” 他见她笑着,眉宇间却带着浓浓的伤感,叹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今天一早到的。”她说,“昨晚上我住在时薇那儿,听说昨天夜里,你又不舒服了,我来的时候,护士刚给你打了针,我看得还算安稳,就没有吵醒你。” “我又累你一晚上没睡好吧?” “没事,我不困。” “去你房里躺躺吧,床铺什么的,都还是定期换的,很干净。”江淮斟酌着字眼,道:“明蓝,要是你不觉得我这人太难相处,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多久都可以。”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多久都取决于你。如果,走出这里对你会更好,即使是下一秒就离开,他也不会阻拦,反之,如果待在这里是唯一保护她的方法,那么,就让天成全他的一点私心,给了他永久庇护她的机会。 第56章 见分晓 江淮怔了一下,一抹苦笑渐渐在唇角加深。他早知自己最终留不下她,却不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尝过了海阔天空的滋味,谁还能忍受在一个逼仄阴郁的角落里生活?他低低地咳着,右手缩在被窝里缩成了一个握不紧的拳头。“还回来吗?”他的声音里充满怯意。 “坦白说,我还不知道。”明蓝走到床尾,把床缓缓地向上摇起到四十度,随后走到床头侧身坐下:“江淮,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我选择离开,并不是要逃避你。昨晚我一个人想了很久,虽然我很笨,对于未来的很多事我都还没有考虑清楚,可我唯一作下的决定就是我绝不要再逃避现实。还记得你那次故意逼我走,我逃去了南庆家;这一次,是南庆不要我了,我难道转身要缩进你的壳中逃避现实的伤害吗?那么如果有一天,所有我依赖的人都放弃了我,我又该往何处去呢?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不是江家的护士简明蓝,也不是南庆的女人简明蓝,而是我自己。” “你没有资格做你自己。”卧室门口,方孝龄的声音冰冷而严肃。 “妈,你!”江淮道,“你说过不再为难她。” “是的,我说过。”方孝龄走到床前,“可我能原谅和包容的,是作为江家媳妇的明蓝,而不是简家罪人的明蓝。” 明蓝突然从床上起身,又倏地在方孝龄脚跟前跪下。她虽是这样的姿势,腰板却挺得笔直,眼中没有丝毫的怯懦。 江淮下意识地用右手猛地撑起自己的半边身子,却只向上仰了两秒,便倒回了床头。“明蓝,你起来,你无需如此。” “明蓝,你看看阿淮的样子,他待你如何,你该明白。别说是你父亲欠了他的,你生来就要替你父亲还债,就算那么之间没有这层瓜葛,一个男人对你这样珍惜,你也该有所动容吧。” “伯母,”明蓝眼中泪光盈动,“我当然感动,可是我也很抱歉,那么晚才了解江淮的心。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也许我和他都你能过得比现在幸福。当年您问过我,愿不愿意终身伺候江淮,我回答的是我愿意。伯母,我并不伟大,我愿意陪伴江淮,与其说是偿还我父亲对江淮犯下的罪孽,不如说是出自我的私人感情。如果,我不是爱上了江淮,也许,我也会害怕一生背负着赎罪的包袱。” “那么,你现在是预备把这个……”方孝龄怕措辞伤害到自己的儿子,斟酌了一下字眼,道,“这个责任丢开了?” 明蓝摇头:“我离开,是因为终于明白,两个人愿意相爱相守,这之间应该是完全纯粹的关系。”她的目光坦荡,“如果江淮有需要,我依然愿意终身照顾他、陪伴他。只是我需要想清楚,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留下的。是责任、还是……感情。” 就在方孝龄微张着口沉默不语的时候,江淮道:“妈,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想和明蓝谈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单独和她说,可以吗?” 方孝龄离开了房间,关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秒,最终还是带上了房门。 江淮的声音黯哑却温柔:“明蓝,你知道我没办法走过来扶你……你坐到我身边来好吗?” 天亮了吗? 各种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入南庆的耳中:先是窗外的鸟啼,在天光渐亮的时候,那些勤劳觅食的小东西便已经叽叽喳喳个不停。南庆下意识地拒绝被吵醒,翻转了个身子,将侧脸贴紧枕头:那里还留着他所贪恋的淡淡香味,可以抚慰他的不安。 可是很快,院子里便热闹起来。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语言此起彼伏。咖啡馆开始营业,游客三三两两从对面的旅馆小楼里外出。他被彻底吵醒了,盖着薄被的身上暖烘烘的,心里知道太阳早就已经升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凄然一笑。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情形:黑暗!仍然是黑暗一片。他的世界,好像永远再不会有日出一般。可是,他却没有一直沉睡下去的福气。 在这栋房子里,他是习惯不用盲杖的。虽然这是间他原本很少进来的客房,却因为前一阵明蓝住进了这里,他因此变得常来而渐渐熟悉起这里的陈设。只是今天刚起床没两步,他就摔倒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地板,却忘了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伤口被突然的张力扯动了一下,令他疼得龇牙。 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不善饮酒的他昨晚成了烂酒鬼。酒精一夜仍未退尽,他的头隐隐作痛。昨晚到到现在都他没有吃过其他食物,低血糖让他晕眩,虚汗顺着额角一直流到衬衫的衣领里,他的整个人都脱了力,干脆往后一仰,躺回了地板上。 “先生。”阿勇听到动静,跑上楼梯。“您没事吧?这里你不熟,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休息吧?要不,我给你把盲杖带上来?”阿勇一面用越南语一脸紧张地询问,一面过去扶他。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我不用你提醒也知道自己是个瞎子。” 他说的是中文,阿勇没听懂,可是却看出了他情绪很暴躁,有些委屈地退到了一边,可是隔了没多会儿,还是不放心地靠近了瘫倒在地的南庆,试探着又去碰他的胳膊。 “谢谢。”南庆用越南语说道。这一次,他没有推开阿勇的搀扶,相反一脸歉意“我自己情绪不好,你别理我。” 阿勇憨憨一笑:“没事。我扶你下楼吃早餐。” “不用了,我自己下来。”南庆说。他也并非是因为固执逞强,而是此时晕眩感袭来,他还真是起不了身。 旧时楼房的楼梯很窄,南庆扶着扶手,走得很小心。 扶手只有右手一边,他不得不用受伤的手抓牢,却难免带动了伤口,每扶一次便会痛一下。 “南庆,过来吃早餐。” 恍惚中听到明蓝的招呼,他禁不住笑起来,一松手,加快了脚步。 他漏数了两个台阶,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被自己的脚绊倒。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那个温柔甜美的声音竟只是幻觉。她不在这栋房子里!就算他像个傻瓜一样整晚在她的房里等了她一夜,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待她回头找他,她还是走了。她那么残忍地对待他,是因为她的温柔不够分吗?是了,当听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原来也爱着她时,她还会有多余的精力来顾及一个可怜的瞎子的感受吗?他和江淮不同,就算轮椅比较慢,他也已经领先了他十三年,他有什么自信可以赢他?如果他不是阮伯雄的养子,恐怕条件再差的女孩子都未必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私生子。他早该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残破的救生圈,当有一艘她渴望已久的大船来接她的时候,他的命运只能是被丢弃。 “先生!您脚动一下试试,能自己起来吗?”阿勇丢了手上的餐具,小跑到楼梯口。 他像个被抽去了所有活力、所有倔强的木偶,只机械地摇了摇头。 他累了,他争不过命运。曾经也无数次地安慰自己,要以这样的身体条件做到最好,别人希望让他继承家业的时候,他就去学商业知识;别人放弃让他做继承人的念头后,他又专注于音乐;别人希望他认清现实,找个愿意伺候自己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他不甘心放弃对纯洁爱情的憧憬;当终于事业小成,而心爱的女人又出现在自己的世界时,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追求。他不会知道,要下定决心靠近她,对他而言也过了重重的心理关卡。先是确定自己完全不会因为当年的那场绑架案而迁怒于她,因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他都可能在未来伤害到无辜的她如果是这样,他宁可选择远离她;然后,他又开始害怕自己的残缺会遭到嫌弃,担心自己没有资格对她说爱这个字,可是,她是那么纯洁善良,温柔如水,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不便,反而在短短几次接触过程中对他关怀备。即便他明明知道,她的温柔多情更多的时候给了另一个不幸的残障男子,他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他的心在认识她之后一天天变得柔软,也一天天变得刚强,他抛开了所有顾虑包括难以启齿的自卑,一步步地用自己的方法去攻陷她的心。可当他回头来看,在他下定决心爱她之前,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她。 他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并不是无可争议的赢家。而无论江淮是否有心与他角逐高下,他都注定已是这场爱情战役的参与者,那是他和他都无可回避的命运。 如今胜败已见分晓——他输了。 第56章 见分晓 江淮怔了一下,一抹苦笑渐渐在唇角加深。他早知自己最终留不下她,却不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尝过了海阔天空的滋味,谁还能忍受在一个逼仄阴郁的角落里生活?他低低地咳着,右手缩在被窝里缩成了一个握不紧的拳头。“还回来吗?”他的声音里充满怯意。 “坦白说,我还不知道。”明蓝走到床尾,把床缓缓地向上摇起到四十度,随后走到床头侧身坐下:“江淮,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我选择离开,并不是要逃避你。昨晚我一个人想了很久,虽然我很笨,对于未来的很多事我都还没有考虑清楚,可我唯一作下的决定就是我绝不要再逃避现实。还记得你那次故意逼我走,我逃去了南庆家;这一次,是南庆不要我了,我难道转身要缩进你的壳中逃避现实的伤害吗?那么如果有一天,所有我依赖的人都放弃了我,我又该往何处去呢?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不是江家的护士简明蓝,也不是南庆的女人简明蓝,而是我自己。” “你没有资格做你自己。”卧室门口,方孝龄的声音冰冷而严肃。 “妈,你!”江淮道,“你说过不再为难她。” “是的,我说过。”方孝龄走到床前,“可我能原谅和包容的,是作为江家媳妇的明蓝,而不是简家罪人的明蓝。” 明蓝突然从床上起身,又倏地在方孝龄脚跟前跪下。她虽是这样的姿势,腰板却挺得笔直,眼中没有丝毫的怯懦。 江淮下意识地用右手猛地撑起自己的半边身子,却只向上仰了两秒,便倒回了床头。“明蓝,你起来,你无需如此。” “明蓝,你看看阿淮的样子,他待你如何,你该明白。别说是你父亲欠了他的,你生来就要替你父亲还债,就算那么之间没有这层瓜葛,一个男人对你这样珍惜,你也该有所动容吧。” “伯母,”明蓝眼中泪光盈动,“我当然感动,可是我也很抱歉,那么晚才了解江淮的心。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也许我和他都你能过得比现在幸福。当年您问过我,愿不愿意终身伺候江淮,我回答的是我愿意。伯母,我并不伟大,我愿意陪伴江淮,与其说是偿还我父亲对江淮犯下的罪孽,不如说是出自我的私人感情。如果,我不是爱上了江淮,也许,我也会害怕一生背负着赎罪的包袱。” “那么,你现在是预备把这个……”方孝龄怕措辞伤害到自己的儿子,斟酌了一下字眼,道,“这个责任丢开了?” 明蓝摇头:“我离开,是因为终于明白,两个人愿意相爱相守,这之间应该是完全纯粹的关系。”她的目光坦荡,“如果江淮有需要,我依然愿意终身照顾他、陪伴他。只是我需要想清楚,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留下的。是责任、还是……感情。” 就在方孝龄微张着口沉默不语的时候,江淮道:“妈,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想和明蓝谈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单独和她说,可以吗?” 方孝龄离开了房间,关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秒,最终还是带上了房门。 江淮的声音黯哑却温柔:“明蓝,你知道我没办法走过来扶你……你坐到我身边来好吗?” 天亮了吗? 各种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入南庆的耳中:先是窗外的鸟啼,在天光渐亮的时候,那些勤劳觅食的小东西便已经叽叽喳喳个不停。南庆下意识地拒绝被吵醒,翻转了个身子,将侧脸贴紧枕头:那里还留着他所贪恋的淡淡香味,可以抚慰他的不安。 可是很快,院子里便热闹起来。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语言此起彼伏。咖啡馆开始营业,游客三三两两从对面的旅馆小楼里外出。他被彻底吵醒了,盖着薄被的身上暖烘烘的,心里知道太阳早就已经升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凄然一笑。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情形:黑暗!仍然是黑暗一片。他的世界,好像永远再不会有日出一般。可是,他却没有一直沉睡下去的福气。 在这栋房子里,他是习惯不用盲杖的。虽然这是间他原本很少进来的客房,却因为前一阵明蓝住进了这里,他因此变得常来而渐渐熟悉起这里的陈设。只是今天刚起床没两步,他就摔倒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地板,却忘了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伤口被突然的张力扯动了一下,令他疼得龇牙。 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不善饮酒的他昨晚成了烂酒鬼。酒精一夜仍未退尽,他的头隐隐作痛。昨晚到到现在都他没有吃过其他食物,低血糖让他晕眩,虚汗顺着额角一直流到衬衫的衣领里,他的整个人都脱了力,干脆往后一仰,躺回了地板上。 “先生。”阿勇听到动静,跑上楼梯。“您没事吧?这里你不熟,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休息吧?要不,我给你把盲杖带上来?”阿勇一面用越南语一脸紧张地询问,一面过去扶他。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我不用你提醒也知道自己是个瞎子。” 他说的是中文,阿勇没听懂,可是却看出了他情绪很暴躁,有些委屈地退到了一边,可是隔了没多会儿,还是不放心地靠近了瘫倒在地的南庆,试探着又去碰他的胳膊。 “谢谢。”南庆用越南语说道。这一次,他没有推开阿勇的搀扶,相反一脸歉意“我自己情绪不好,你别理我。” 阿勇憨憨一笑:“没事。我扶你下楼吃早餐。” “不用了,我自己下来。”南庆说。他也并非是因为固执逞强,而是此时晕眩感袭来,他还真是起不了身。 旧时楼房的楼梯很窄,南庆扶着扶手,走得很小心。 扶手只有右手一边,他不得不用受伤的手抓牢,却难免带动了伤口,每扶一次便会痛一下。 “南庆,过来吃早餐。” 恍惚中听到明蓝的招呼,他禁不住笑起来,一松手,加快了脚步。 他漏数了两个台阶,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被自己的脚绊倒。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那个温柔甜美的声音竟只是幻觉。她不在这栋房子里!就算他像个傻瓜一样整晚在她的房里等了她一夜,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待她回头找他,她还是走了。她那么残忍地对待他,是因为她的温柔不够分吗?是了,当听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原来也爱着她时,她还会有多余的精力来顾及一个可怜的瞎子的感受吗?他和江淮不同,就算轮椅比较慢,他也已经领先了他十三年,他有什么自信可以赢他?如果他不是阮伯雄的养子,恐怕条件再差的女孩子都未必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私生子。他早该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残破的救生圈,当有一艘她渴望已久的大船来接她的时候,他的命运只能是被丢弃。 “先生!您脚动一下试试,能自己起来吗?”阿勇丢了手上的餐具,小跑到楼梯口。 他像个被抽去了所有活力、所有倔强的木偶,只机械地摇了摇头。 他累了,他争不过命运。曾经也无数次地安慰自己,要以这样的身体条件做到最好,别人希望让他继承家业的时候,他就去学商业知识;别人放弃让他做继承人的念头后,他又专注于音乐;别人希望他认清现实,找个愿意伺候自己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他不甘心放弃对纯洁爱情的憧憬;当终于事业小成,而心爱的女人又出现在自己的世界时,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追求。他不会知道,要下定决心靠近她,对他而言也过了重重的心理关卡。先是确定自己完全不会因为当年的那场绑架案而迁怒于她,因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他都可能在未来伤害到无辜的她如果是这样,他宁可选择远离她;然后,他又开始害怕自己的残缺会遭到嫌弃,担心自己没有资格对她说爱这个字,可是,她是那么纯洁善良,温柔如水,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不便,反而在短短几次接触过程中对他关怀备。即便他明明知道,她的温柔多情更多的时候给了另一个不幸的残障男子,他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他的心在认识她之后一天天变得柔软,也一天天变得刚强,他抛开了所有顾虑包括难以启齿的自卑,一步步地用自己的方法去攻陷她的心。可当他回头来看,在他下定决心爱她之前,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她。 他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并不是无可争议的赢家。而无论江淮是否有心与他角逐高下,他都注定已是这场爱情战役的参与者,那是他和他都无可回避的命运。 如今胜败已见分晓——他输了。 第57章 樱花香 明蓝的眼神坦荡而温柔,只是瞳仁里凝着薄雾般的忧伤,可是当她望向江淮的时候,她的唇角还是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宽慰他眉间比她更深的痛楚。 江淮只觉得自己的心弦一颤,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情感一瞬间迸发了出来,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道:“明蓝,可不可让我再握握你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的手指主动地塞近到他的右手边。他的手指渐渐张开,将她的手裹在掌下。他的手很软,仿佛柔若无骨,却依然宽大而温暖。 明蓝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没有着力,轻易便被她摆脱。手指在她的手背滑落到床上。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生怕伤了江淮的心,又再一次地主动握住了他。 江淮笑了笑:“没关系,明蓝!没关系……” 明蓝心痛:“什么叫没关系?江淮,你的感觉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自己那么坏,我……” “你就不会遇到南庆了吗?”江淮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炽热,却又很快变成湖水般宁静,“也许,你们还是会遇见吧?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你知道吗?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害怕又渴望出现的事,就是希望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能带你离开江家。” “江淮,你早该让我知道啊!一想到你为我心里所受的苦,我就觉得自己欠你更多了。”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对你的心已经无从隐瞒,或许这个真相会给你造成困扰。明蓝,我不晓得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懦弱而怪我,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真心地觉得,不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用占有这样的形式来得到。你看着我,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的离开是我的遗憾,可是天并没有塌掉,我也总得继续活下去。” 明蓝想了想,道:“江淮,我有一句话还是很想问,希望你老实地回答我。” “你说。”他看着她,“这一刻起,我对你的心是坦白的。” “我想离开一阵子,也许是回国,也许是去越南的其他地方散心,可是再之后的事,我还没有细细想过。如果……如果我最后回到你身边,你会不会比较开心?” “我想我会的。”他挣扎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跟着是畅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了心中堆积的情绪,感觉轻松了许多,“不过,你得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留下的,而且,我希望你明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两个人的相守应该是出自纯粹的感情,而不是其他。明蓝,像我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的便是同情,而我并不需要,尤其你应该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被自己所爱的女人同情,那才是最大的悲哀,你明白吗?” “我想,我懂了。” “明蓝,”他的声音轻颤,“我只想自私地请求你一件事。” “我答应。”她不假思索地道。 “过一两天再走好吗?”他不敢看她,“这一两天,仍旧住在这里,让我有机会用全部的真心来对你好,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两天,好吗?” “江淮!”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柔软的腰,将他靠入自己的胸怀,“你对我一直很好、一直很好……” 晚上,南庆因为扭伤了脚,干脆在二楼用饭。阿勇知道他一瘸一拐也要住在二楼客卧的原因,也不敢多嘴劝什么,只好把饭菜用餐盘给他端上去。他吃得很少,倒是烟抽得很凶。 收碗碟的时候,阿勇看着他脸色麻木失神的模样,叹了口气,鼓足勇气问了句他一早就想问的话:“先生,您妹妹今晚上要来,您还和我一同去接机吗?” 南庆这才想起来,前一阵和允宁打电话,约好今晚允宁飞来岘港看他,顺便度个短暂的假期。他当时还亲口说会来机场接她到会安的家里。他竟然忘了!想起自己回中国时,允宁总是早早候在机场,他心中顿感愧疚,当下忙对阿勇说:“我当然要去的。” “可是你的脚……” “不碍事。”他简短地回答了他。 于是当晚叶允宁看到的便是一个一瘸一拐的南庆。阿勇帮她推着行李车,她则扶着南庆直到坐上车。拉过他手臂的时候,看到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忍不住心疼地埋怨道: “哥,你那么不方便就不要来接我了嘛。” 南庆勉强地笑了笑:“你哥哥我是不方便惯了的,这没什么。” 叶允宁在他的话里品出了点消极的情绪,不放心地看着他道:“你不开心吗?对了,你女朋友知不知道我要来?她在家等我们吗?”她已经从哥哥那里听说了明蓝住在会安他家的事,也知道他们正打得火热。 南庆不说话。他实在无力提起这个名字。 叶允宁也没有追问,只是拉过南庆的胳膊,把脑袋靠了上去。 南庆任由她靠着,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可是,心底的苦涩却继续弥漫开来,像是要渗透到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中,无法停止。 “你的房间我让阿勇提前收拾好了,在二楼。”南庆进屋后对叶允宁说道。 “哥你呢?”叶允宁环视着周围那些雕花的木门、硬木镶嵌母贝的家具以及房中清雅的石雕摆件,眼中充满新奇。她也算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孩子,可对于住在这样一栋真正的百年老建筑中,依然是难得的体验。“你不带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对了,你是音乐家,你的琴在哪里?” 南庆不想扫了她的兴,便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 这里的家具都是极简单的,但依然质地不凡,家具的木纹和色泽十分漂亮,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卧室的窗台下是一张琴几,上面放了一把独弦琴。 叶允宁左手握住独弦琴的摇杆,右手随意地弹拨了一下琴弦。 声音并不动听,她自嘲地呵呵一笑,双手离开了琴。 南庆也笑了笑。 叶允宁见他的脸色有所好转,鼓起勇气道:“哥,等你手上伤好了,你给我弹一首吧?我还没看过你现场演奏呢!要不是前两天我实在有事,真想直接飞到胡志明看你的专场。” 南庆淡淡地说:“只是小伤,现在也可以弹给你听。” 叶允宁暗暗后悔自己的多嘴,只是看到南庆坐上琴凳,一脸肃穆的模样,心觉已经来不及阻止,便也只好随他去了。 疼痛的感觉随着手指的张弛而时轻时重,可是他却在微笑,只是笑着笑着,笑意便又化成了泪水,滴落在那根孤独的琴弦上。 那是她曾在他窗前偷听他弹奏的第一首曲子。 那是他为了她而重新编曲,陪她一起练习吉他的曲子。 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他能吸引他全是因为这首《檐前雨》,那是江淮的曲子,他借了这曲子的光才有机会接近她,从根本上说,他是因了江淮的缘故,才能认识她,所以,她今天回到了江淮的身边,他也没什么资格好抱怨了,不是吗? 叶允宁流着泪,按住了他握着摇杆的手:“哥,别弹了。你睡吧,我也回房去了。” 他点点头,却跟着她走出房门。她不解地劝道:“哥,我认得客房的路,你不用出来。” 南庆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可他还是告诉了她:“我想去明蓝住过的卧房睡。” 南庆拖着肿胀的脚踝,慢慢爬上了楼梯,阿勇和允宁都木讷地看着他,谁都觉得不妥,却谁也不敢阻止他的固执。 明蓝听到电话铃响,接起来却发现是江淮打来的内线。 “我是想问你,你明天有没有兴趣陪我去海边看日出。”江淮的声音并不特别热切,可是却很温柔平静。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心底倒是既意外又高兴。“好啊,我起床后就来叫你。” 她知道他一个人无法完成起床转移到轮椅的动作,已经打算好了明天早起去他房里帮助他起身,却不想说破了让他难堪。 “好。”江淮的声音里有笑意。 天还没有亮,明蓝便已经洗漱完毕。随后,她走进江淮的卧室。 他睡意还未消,只是泛白的天光和明蓝的脚步声已经让他睁开了眼睛。 “还起得来吗?”她弯□柔声问,“如果困的话不要勉强,睡眠要紧。” 他眨了眨眼皮:“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怎么好反悔呢?我还特地看了今天的天气预报,我想,会有很美很美的日出的。” “嗯。”江淮肯主动提出公事以外的外出,实属罕见,明蓝也不想错过这个可以鼓励他出门的机会,慢慢摇起床头,仔细观察着体位变化中他的神色变化,直到确认他状况OK时,她才放下心,替他围好腰托。 江淮在盥洗室里对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明蓝扭头笑道:“我现在用牙刷用得可好了。” 明蓝道:“嗯,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你一定会恢复得更好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 那缕金线仿佛酝酿了许久才从地平线上跃出来,缓慢地露出了弧度,又渐渐成了一个圆。 海水像是飘着无数被打散了的玫瑰金箔,与彩云争辉,只有远山如黛,朴素庄严。 明蓝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南庆曾和她走在同样一片海滩,看着这满目彩霞,交换着彼此的心事。 回忆里,他的样子真诚而可亲,如果是演技,那未免太无懈可击。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的真实情感都可以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痕迹,难道是因为南庆失明,所以才令她反而不能看穿他的内心吗? “明蓝,”江淮说,“你在想什么?” 她抱歉地低头道:“我想起了南庆。我和他也曾经在这里看过日出。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那个我们一起看日出的早晨,他的心在想什么。” “明蓝,”江淮说,“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明晚回国的机票。” “这么快?”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国?又怎么知道,我想去哪里?” “我说过,只留你一两天。我买的票是回L市的,我记得你的父母都葬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去祭拜他们,只是过去碍于江家的感受,才一直没有去。” “江淮……”她没有想到他的心思缜密到这样的地步。他一直都比她知道的更为了解她,可是,她却直到如今才真正看清他的心。这一生,她负他太多。 “我说过,你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有权给自己的父母扫墓,他们养育了你,对你有恩,你理当尽孝。”江淮顿了顿,很小声很小声地道,“可是,我希望你额外答应我一件事。” 她用目光询问他。 “不管在此之后你预备到哪里去,你接下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电话或者一封电邮,又或者是一张明信片,让我知道,你很安好。”海风吹乱了他黑色的头发,也让他漆黑的瞳仁边缘变得微微泛红。 “我答应你。” 两天后。 阿胜打开车后门,缓坡渐渐伸展开,江淮的电动轮椅从缓坡上缓缓滑下。 这里的游人如织,从江淮的身旁经过的人多数都会回头张望一眼。 毕竟,驾着电动轮椅来游览的客人,几乎从未出现在会安这个小镇上。 虽是二月的凉季,像他这样穿着长袖外套,身上还搭着一条毯子的人也很少见。他的脸色有些憔悴,因为终日在空调房内生活、很少见阳光而变得更加苍白,双腿覆盖在毯子底下,看不出情况,只是大略看得出向一边歪倒的轮廓,一双手却一望而知是残废的,特别是平放在大腿上的左手,已经有了挛缩的迹象。 阿胜跟着他,不时给他抹去额角的虚汗。 出门一趟,对他来说,从来不是易事。 所以,当他听见阿勇向他报说那个坐轮椅的江先生来了的时候,他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心底甚至有一丝企盼,也许,陪他来的人,会是明蓝。 即便是这样相见,也比再也不能见来得幸运。 他让阿勇请人进来,得知来的只有江淮没有明蓝时,他露出失望之色,可转眼又笑着,说要亲自给他倒茶。江淮本要谢绝,却看他已经提起客厅中央八仙桌上的一把茶壶,往杯子里斟茶。他倒得很慢,侧着耳,似乎在细细聆听水声。不多不少,七分满的时候,他放下了茶壶。 江淮道:“怪不得,我昨晚上口渴,麻烦明蓝给我倒了一杯水,她黑着灯还能倒得特别准,我都奇了,她说,这是跟你学的。” 回忆涌来,他根本无力守住那份汹涌的力量。她第一次见他倒水时,也曾发出惊奇,他告诉她,他能通过声音判断水杯是否倒满,她试了好几次,竟然也学会了。她告诉他,她要走进他的世界,他那时又感动又心酸,他的世界是黑暗的,可是她却为了他甘愿走进去。南庆背转身,呼吸沉重地道:“你们现在很好吧?” “明蓝现在回了中国。”江淮道,“也许很快,她还会去别的地方。她是自由身,我们谁没权利约束她的行踪,不是吗?” 南庆伸出手,胡乱摸索着,好容易摸到了江淮的轮椅,他握着那个扶手,激动地睁着无神的眼睛大嚷道:“你为什么不留住她?” “南庆,你希望我留住她?你是希望我留她在江家,还是希望我替你留住她?” 南庆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插入自己的发根,用力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难道你没有从你母亲那里听说过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吗?你的母亲说不定又很多支神奇的录音笔,能公布出许多关于我这个人的阴暗心思。我这样糟糕的一个人,凭什么留住明蓝?” “如果我完全地相信了别人的转述,又或者仅仅只凭借一段录音就认定了你的为人,我今天便不会来这里。” 他先是感动于江淮的理解,又感觉心酸透顶:“想不到,明蓝对我的信任,还远不及你。” “你这样说并不公平。”江淮道,“你应该听过,关心则乱。坦白说,我刚从我妈那儿听说了你的身份后,我也怀疑过你接近明蓝的动机,可我很快想明白了,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我更能感觉到,你对明蓝的珍惜,是发自内心的。这是朋友的信任,更是男人的直觉。我现在看到你,我更确信了我的判断没有错,南庆!别让我失望,更别让明蓝心碎,这十三年来,她够受的了。” “可她最在乎的是你啊。”南庆的语气里有痛苦和嫉妒,更有无奈和痴狂。“我这个‘第二’对她根本可有可无。” “是吗?你确定?”江淮问。 南庆被他问得怔住了。 “你不确定,对不对?你还要责怪明蓝对你不够信任?可你自己对你不确定的事却已经妄加了判断,你选择让自己相信明蓝爱的不是你,而偏偏不去相信她爱你!你这样想,对她是否公平?你知不知道,就连昨天她陪我看日出的时候,想的、谈的、伤心的都是你。她还在回忆和你第一次看日出时的情形。你呢?你还记得你自己当时的心情吗?你为什么在她要你一句解释的时候,偏偏骄傲得不肯解释一句呢?我敢保证,如果那个时候你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坦白给她,她会相信的!” “哥,”叶允宁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南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不知道你和你女朋友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哥,你别总觉得自己只能当‘第二’好不好?再说了,就算当不了第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喏,你看我,我就说嘛,怎么叫我过来玩,又总是臭着脸,原来我只能最多排第二啊!那照你这么说第二没有意义,我还来干什么呀!哎,得知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南庆和江淮被叶允宁一番插科打诨逗乐了。 “认真地说,我的好哥哥,感情里呢,你争取一下说不定就是第一,要天天是你现在这个鬼德行,再不济捞个第二名,也比入围奖都没有好吧?” “允宁,”南庆红了脸,“你给你哥哥留点面子吧。” 叶允宁很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哥,你第一次谈恋爱吧?根本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我刚听下来,你是和女朋友吵架了还是闹误会了,对不对?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冷处理下去是不行的。” 南庆居然一本正经地教她:“那我该怎么办?” “就算对方说不听解释,你也一定要解释,重点是解释之前先认错,千错万错皆是你的错,然后最重要的最后一步是狠狠抱住不撒手!” 南庆皱眉:“我听着怎么这么死皮赖脸呀?” “我听着挺靠谱。”江淮憋住笑。 一周后,当南庆准备飞往中国L市寻找明蓝的时候,江淮告诉他,明蓝已经回到了越南。 三月的大叻,樱花盛开。 明蓝骑着单车,将买好的法棍、米粉和蔬菜放进车筐里,沿着蜿蜒的小巷向半山腰上一座仿古堡式的民宿骑去。她在这里住了已经好几天。 蓦地,她看到前面的山路拐弯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握着盲杖,似乎有些迷茫,不时地用越南语向经过的人打听着什么。 刹那间她泪眼婆娑,更加用力地踩着单车的脚踏板,直到来到他的身侧。 起初,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南庆笑着将脸孔转向她:“明蓝吗?”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昂着头傻笑。 “你在我身边停下的时候,我头顶飘下的樱花的味道都变得不一样了。” “胡说八道。” “那我来说点正经事?”南庆抿了抿唇,道,“我想,我欠你一个解释。” 明蓝摇头:“你能来,便是最好的解释了。” 南庆笑得像个傻瓜,一时间她想起妹妹允宁的“教导”,立即伸出双臂将她的腰环住,紧紧地揽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们强烈要求的江淮为男一号的新文将在十二月开坑,喜欢的就先预收藏一个吧: 让我知道一下有多少人期待江淮的故事! 第57章 樱花香 明蓝的眼神坦荡而温柔,只是瞳仁里凝着薄雾般的忧伤,可是当她望向江淮的时候,她的唇角还是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宽慰他眉间比她更深的痛楚。 江淮只觉得自己的心弦一颤,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情感一瞬间迸发了出来,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道:“明蓝,可不可让我再握握你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的手指主动地塞近到他的右手边。他的手指渐渐张开,将她的手裹在掌下。他的手很软,仿佛柔若无骨,却依然宽大而温暖。 明蓝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没有着力,轻易便被她摆脱。手指在她的手背滑落到床上。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生怕伤了江淮的心,又再一次地主动握住了他。 江淮笑了笑:“没关系,明蓝!没关系……” 明蓝心痛:“什么叫没关系?江淮,你的感觉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自己那么坏,我……” “你就不会遇到南庆了吗?”江淮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炽热,却又很快变成湖水般宁静,“也许,你们还是会遇见吧?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你知道吗?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害怕又渴望出现的事,就是希望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能带你离开江家。” “江淮,你早该让我知道啊!一想到你为我心里所受的苦,我就觉得自己欠你更多了。”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对你的心已经无从隐瞒,或许这个真相会给你造成困扰。明蓝,我不晓得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懦弱而怪我,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真心地觉得,不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用占有这样的形式来得到。你看着我,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的离开是我的遗憾,可是天并没有塌掉,我也总得继续活下去。” 明蓝想了想,道:“江淮,我有一句话还是很想问,希望你老实地回答我。” “你说。”他看着她,“这一刻起,我对你的心是坦白的。” “我想离开一阵子,也许是回国,也许是去越南的其他地方散心,可是再之后的事,我还没有细细想过。如果……如果我最后回到你身边,你会不会比较开心?” “我想我会的。”他挣扎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跟着是畅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了心中堆积的情绪,感觉轻松了许多,“不过,你得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留下的,而且,我希望你明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两个人的相守应该是出自纯粹的感情,而不是其他。明蓝,像我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的便是同情,而我并不需要,尤其你应该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被自己所爱的女人同情,那才是最大的悲哀,你明白吗?” “我想,我懂了。” “明蓝,”他的声音轻颤,“我只想自私地请求你一件事。” “我答应。”她不假思索地道。 “过一两天再走好吗?”他不敢看她,“这一两天,仍旧住在这里,让我有机会用全部的真心来对你好,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两天,好吗?” “江淮!”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柔软的腰,将他靠入自己的胸怀,“你对我一直很好、一直很好……” 晚上,南庆因为扭伤了脚,干脆在二楼用饭。阿勇知道他一瘸一拐也要住在二楼客卧的原因,也不敢多嘴劝什么,只好把饭菜用餐盘给他端上去。他吃得很少,倒是烟抽得很凶。 收碗碟的时候,阿勇看着他脸色麻木失神的模样,叹了口气,鼓足勇气问了句他一早就想问的话:“先生,您妹妹今晚上要来,您还和我一同去接机吗?” 南庆这才想起来,前一阵和允宁打电话,约好今晚允宁飞来岘港看他,顺便度个短暂的假期。他当时还亲口说会来机场接她到会安的家里。他竟然忘了!想起自己回中国时,允宁总是早早候在机场,他心中顿感愧疚,当下忙对阿勇说:“我当然要去的。” “可是你的脚……” “不碍事。”他简短地回答了他。 于是当晚叶允宁看到的便是一个一瘸一拐的南庆。阿勇帮她推着行李车,她则扶着南庆直到坐上车。拉过他手臂的时候,看到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忍不住心疼地埋怨道: “哥,你那么不方便就不要来接我了嘛。” 南庆勉强地笑了笑:“你哥哥我是不方便惯了的,这没什么。” 叶允宁在他的话里品出了点消极的情绪,不放心地看着他道:“你不开心吗?对了,你女朋友知不知道我要来?她在家等我们吗?”她已经从哥哥那里听说了明蓝住在会安他家的事,也知道他们正打得火热。 南庆不说话。他实在无力提起这个名字。 叶允宁也没有追问,只是拉过南庆的胳膊,把脑袋靠了上去。 南庆任由她靠着,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可是,心底的苦涩却继续弥漫开来,像是要渗透到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中,无法停止。 “你的房间我让阿勇提前收拾好了,在二楼。”南庆进屋后对叶允宁说道。 “哥你呢?”叶允宁环视着周围那些雕花的木门、硬木镶嵌母贝的家具以及房中清雅的石雕摆件,眼中充满新奇。她也算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孩子,可对于住在这样一栋真正的百年老建筑中,依然是难得的体验。“你不带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对了,你是音乐家,你的琴在哪里?” 南庆不想扫了她的兴,便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 这里的家具都是极简单的,但依然质地不凡,家具的木纹和色泽十分漂亮,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卧室的窗台下是一张琴几,上面放了一把独弦琴。 叶允宁左手握住独弦琴的摇杆,右手随意地弹拨了一下琴弦。 声音并不动听,她自嘲地呵呵一笑,双手离开了琴。 南庆也笑了笑。 叶允宁见他的脸色有所好转,鼓起勇气道:“哥,等你手上伤好了,你给我弹一首吧?我还没看过你现场演奏呢!要不是前两天我实在有事,真想直接飞到胡志明看你的专场。” 南庆淡淡地说:“只是小伤,现在也可以弹给你听。” 叶允宁暗暗后悔自己的多嘴,只是看到南庆坐上琴凳,一脸肃穆的模样,心觉已经来不及阻止,便也只好随他去了。 疼痛的感觉随着手指的张弛而时轻时重,可是他却在微笑,只是笑着笑着,笑意便又化成了泪水,滴落在那根孤独的琴弦上。 那是她曾在他窗前偷听他弹奏的第一首曲子。 那是他为了她而重新编曲,陪她一起练习吉他的曲子。 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他能吸引他全是因为这首《檐前雨》,那是江淮的曲子,他借了这曲子的光才有机会接近她,从根本上说,他是因了江淮的缘故,才能认识她,所以,她今天回到了江淮的身边,他也没什么资格好抱怨了,不是吗? 叶允宁流着泪,按住了他握着摇杆的手:“哥,别弹了。你睡吧,我也回房去了。” 他点点头,却跟着她走出房门。她不解地劝道:“哥,我认得客房的路,你不用出来。” 南庆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可他还是告诉了她:“我想去明蓝住过的卧房睡。” 南庆拖着肿胀的脚踝,慢慢爬上了楼梯,阿勇和允宁都木讷地看着他,谁都觉得不妥,却谁也不敢阻止他的固执。 明蓝听到电话铃响,接起来却发现是江淮打来的内线。 “我是想问你,你明天有没有兴趣陪我去海边看日出。”江淮的声音并不特别热切,可是却很温柔平静。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心底倒是既意外又高兴。“好啊,我起床后就来叫你。” 她知道他一个人无法完成起床转移到轮椅的动作,已经打算好了明天早起去他房里帮助他起身,却不想说破了让他难堪。 “好。”江淮的声音里有笑意。 天还没有亮,明蓝便已经洗漱完毕。随后,她走进江淮的卧室。 他睡意还未消,只是泛白的天光和明蓝的脚步声已经让他睁开了眼睛。 “还起得来吗?”她弯□柔声问,“如果困的话不要勉强,睡眠要紧。” 他眨了眨眼皮:“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怎么好反悔呢?我还特地看了今天的天气预报,我想,会有很美很美的日出的。” “嗯。”江淮肯主动提出公事以外的外出,实属罕见,明蓝也不想错过这个可以鼓励他出门的机会,慢慢摇起床头,仔细观察着体位变化中他的神色变化,直到确认他状况OK时,她才放下心,替他围好腰托。 江淮在盥洗室里对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明蓝扭头笑道:“我现在用牙刷用得可好了。” 明蓝道:“嗯,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你一定会恢复得更好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 那缕金线仿佛酝酿了许久才从地平线上跃出来,缓慢地露出了弧度,又渐渐成了一个圆。 海水像是飘着无数被打散了的玫瑰金箔,与彩云争辉,只有远山如黛,朴素庄严。 明蓝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南庆曾和她走在同样一片海滩,看着这满目彩霞,交换着彼此的心事。 回忆里,他的样子真诚而可亲,如果是演技,那未免太无懈可击。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的真实情感都可以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痕迹,难道是因为南庆失明,所以才令她反而不能看穿他的内心吗? “明蓝,”江淮说,“你在想什么?” 她抱歉地低头道:“我想起了南庆。我和他也曾经在这里看过日出。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那个我们一起看日出的早晨,他的心在想什么。” “明蓝,”江淮说,“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明晚回国的机票。” “这么快?”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国?又怎么知道,我想去哪里?” “我说过,只留你一两天。我买的票是回L市的,我记得你的父母都葬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去祭拜他们,只是过去碍于江家的感受,才一直没有去。” “江淮……”她没有想到他的心思缜密到这样的地步。他一直都比她知道的更为了解她,可是,她却直到如今才真正看清他的心。这一生,她负他太多。 “我说过,你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有权给自己的父母扫墓,他们养育了你,对你有恩,你理当尽孝。”江淮顿了顿,很小声很小声地道,“可是,我希望你额外答应我一件事。” 她用目光询问他。 “不管在此之后你预备到哪里去,你接下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电话或者一封电邮,又或者是一张明信片,让我知道,你很安好。”海风吹乱了他黑色的头发,也让他漆黑的瞳仁边缘变得微微泛红。 “我答应你。” 两天后。 阿胜打开车后门,缓坡渐渐伸展开,江淮的电动轮椅从缓坡上缓缓滑下。 这里的游人如织,从江淮的身旁经过的人多数都会回头张望一眼。 毕竟,驾着电动轮椅来游览的客人,几乎从未出现在会安这个小镇上。 虽是二月的凉季,像他这样穿着长袖外套,身上还搭着一条毯子的人也很少见。他的脸色有些憔悴,因为终日在空调房内生活、很少见阳光而变得更加苍白,双腿覆盖在毯子底下,看不出情况,只是大略看得出向一边歪倒的轮廓,一双手却一望而知是残废的,特别是平放在大腿上的左手,已经有了挛缩的迹象。 阿胜跟着他,不时给他抹去额角的虚汗。 出门一趟,对他来说,从来不是易事。 所以,当他听见阿勇向他报说那个坐轮椅的江先生来了的时候,他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心底甚至有一丝企盼,也许,陪他来的人,会是明蓝。 即便是这样相见,也比再也不能见来得幸运。 他让阿勇请人进来,得知来的只有江淮没有明蓝时,他露出失望之色,可转眼又笑着,说要亲自给他倒茶。江淮本要谢绝,却看他已经提起客厅中央八仙桌上的一把茶壶,往杯子里斟茶。他倒得很慢,侧着耳,似乎在细细聆听水声。不多不少,七分满的时候,他放下了茶壶。 江淮道:“怪不得,我昨晚上口渴,麻烦明蓝给我倒了一杯水,她黑着灯还能倒得特别准,我都奇了,她说,这是跟你学的。” 回忆涌来,他根本无力守住那份汹涌的力量。她第一次见他倒水时,也曾发出惊奇,他告诉她,他能通过声音判断水杯是否倒满,她试了好几次,竟然也学会了。她告诉他,她要走进他的世界,他那时又感动又心酸,他的世界是黑暗的,可是她却为了他甘愿走进去。南庆背转身,呼吸沉重地道:“你们现在很好吧?” “明蓝现在回了中国。”江淮道,“也许很快,她还会去别的地方。她是自由身,我们谁没权利约束她的行踪,不是吗?” 南庆伸出手,胡乱摸索着,好容易摸到了江淮的轮椅,他握着那个扶手,激动地睁着无神的眼睛大嚷道:“你为什么不留住她?” “南庆,你希望我留住她?你是希望我留她在江家,还是希望我替你留住她?” 南庆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插入自己的发根,用力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难道你没有从你母亲那里听说过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吗?你的母亲说不定又很多支神奇的录音笔,能公布出许多关于我这个人的阴暗心思。我这样糟糕的一个人,凭什么留住明蓝?” “如果我完全地相信了别人的转述,又或者仅仅只凭借一段录音就认定了你的为人,我今天便不会来这里。” 他先是感动于江淮的理解,又感觉心酸透顶:“想不到,明蓝对我的信任,还远不及你。” “你这样说并不公平。”江淮道,“你应该听过,关心则乱。坦白说,我刚从我妈那儿听说了你的身份后,我也怀疑过你接近明蓝的动机,可我很快想明白了,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我更能感觉到,你对明蓝的珍惜,是发自内心的。这是朋友的信任,更是男人的直觉。我现在看到你,我更确信了我的判断没有错,南庆!别让我失望,更别让明蓝心碎,这十三年来,她够受的了。” “可她最在乎的是你啊。”南庆的语气里有痛苦和嫉妒,更有无奈和痴狂。“我这个‘第二’对她根本可有可无。” “是吗?你确定?”江淮问。 南庆被他问得怔住了。 “你不确定,对不对?你还要责怪明蓝对你不够信任?可你自己对你不确定的事却已经妄加了判断,你选择让自己相信明蓝爱的不是你,而偏偏不去相信她爱你!你这样想,对她是否公平?你知不知道,就连昨天她陪我看日出的时候,想的、谈的、伤心的都是你。她还在回忆和你第一次看日出时的情形。你呢?你还记得你自己当时的心情吗?你为什么在她要你一句解释的时候,偏偏骄傲得不肯解释一句呢?我敢保证,如果那个时候你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坦白给她,她会相信的!” “哥,”叶允宁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南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不知道你和你女朋友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哥,你别总觉得自己只能当‘第二’好不好?再说了,就算当不了第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喏,你看我,我就说嘛,怎么叫我过来玩,又总是臭着脸,原来我只能最多排第二啊!那照你这么说第二没有意义,我还来干什么呀!哎,得知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南庆和江淮被叶允宁一番插科打诨逗乐了。 “认真地说,我的好哥哥,感情里呢,你争取一下说不定就是第一,要天天是你现在这个鬼德行,再不济捞个第二名,也比入围奖都没有好吧?” “允宁,”南庆红了脸,“你给你哥哥留点面子吧。” 叶允宁很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哥,你第一次谈恋爱吧?根本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我刚听下来,你是和女朋友吵架了还是闹误会了,对不对?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冷处理下去是不行的。” 南庆居然一本正经地教她:“那我该怎么办?” “就算对方说不听解释,你也一定要解释,重点是解释之前先认错,千错万错皆是你的错,然后最重要的最后一步是狠狠抱住不撒手!” 南庆皱眉:“我听着怎么这么死皮赖脸呀?” “我听着挺靠谱。”江淮憋住笑。 一周后,当南庆准备飞往中国L市寻找明蓝的时候,江淮告诉他,明蓝已经回到了越南。 三月的大叻,樱花盛开。 明蓝骑着单车,将买好的法棍、米粉和蔬菜放进车筐里,沿着蜿蜒的小巷向半山腰上一座仿古堡式的民宿骑去。她在这里住了已经好几天。 蓦地,她看到前面的山路拐弯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握着盲杖,似乎有些迷茫,不时地用越南语向经过的人打听着什么。 刹那间她泪眼婆娑,更加用力地踩着单车的脚踏板,直到来到他的身侧。 起初,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南庆笑着将脸孔转向她:“明蓝吗?”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昂着头傻笑。 “你在我身边停下的时候,我头顶飘下的樱花的味道都变得不一样了。” “胡说八道。” “那我来说点正经事?”南庆抿了抿唇,道,“我想,我欠你一个解释。” 明蓝摇头:“你能来,便是最好的解释了。” 南庆笑得像个傻瓜,一时间她想起妹妹允宁的“教导”,立即伸出双臂将她的腰环住,紧紧地揽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们强烈要求的江淮为男一号的新文将在十二月开坑,喜欢的就先预收藏一个吧: 让我知道一下有多少人期待江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