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佬的小娇妻》 1.第 1 章 十月末的秋天,落叶遍地。大风渐起,卷着枯叶四处飞舞。这般的日子里,白天还算暖和,晚上却已经凉意入骨。 恒城外有一片从前朝承袭下来的乱葬岗,绵延好几里地。恒城周遭的人们都觉得这里阴气太重,所以平日里鲜少有人肯往此处来,能绕路的就绝不会从这儿走。 此时,半夜三更的,却有辆庞蒂克车快速驶来。车子的发动机声混杂着车轮碾过枯叶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有些刺耳。 大黑天的,行驶在这种鬼地方,正常人都会犯怵。驾驶座上的司机双手握牢方向盘,双眼不住的往四周看着,后背由于发慌而慢慢出了汗。 秋末的冷风吹过,挟带着乱葬岗的阴冷之气,撩得他后背一阵阵抽紧,连带着心脏都有些紧缩。 突然,司机瞪大了眼睛朝向左前方的某一处。 “都统,”司机声音压得很低,磕磕巴巴的喊了一声后猛踩刹车。然后回头,对着后面说,“前方路上好像有人。” 后座上的男人高大挺拔,大半身形被车中暗影所遮蔽。皎洁的月光透过半开的后窗投入车中,也仅仅能照到他紧抿的薄唇和坚毅的下巴。 “这里到处都是人。”低沉醇厚的男声从后缓缓响起,语气很是随意,显然不曾放在心上。 乱葬岗里确实都是人不错,但都是死的……司机赶忙指着左前方说,“可这人是活的。在走着。” 思路再次被打断,后座的男人终是不耐烦了,抬手搭在车窗上敲了一下,指中雪茄闪着些微燃烧的红点。 “走。”他不容置疑的道。 司机再不敢言,只能依命行事。 车子启动往前行了几米,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终于映入了后座之人的眼中。 他不过随意一瞥,恰好见到模糊身影倒下的刹那。抬指轻叩车窗三下,考虑到这里离恒城不算远,他最终让司机停了下来,长腿一迈,离车朝着那个身影寻去。 出乎意料之外,居然是个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纤细的身形瞧上去十分柔弱。 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此刻应该是在家中温暖柔软的床上安睡。她却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身体无意识的蜷缩着,显然难受得紧。 他自认不是心善的菩萨,半眯着眼低头看后确认不认识,转身打算离开。谁知这个时候小姑娘略微清醒了点,模糊不清的说了几句话。 荒郊野岭的乱葬岗,一个不该出现的活人,到底想说什么?他难得的起了点兴趣,俯身到她旁边,聆听。 …… 几日后,恒城。 平时安静沉寂在城西一角的方家,今日却从天不亮就开始热闹起来。原因无他,方家大女儿在今日出嫁。 如今是新旧思想交替的年代,年轻人有的选择新派西式婚礼在教堂完婚,有的则依着老人的习惯行中国传统礼仪。今日方家女儿出嫁,择的便是旧式礼。 大红的盖头蒙在头上,方淑婷坐了轿子,满心喜悦摇摇晃晃的往沈家赶去。 谁知半途中陡然生出变故。轿子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了下来,几名轿夫窃窃私语着,停步不前。连带着吹奏喜乐的人也跟着止了步子停住吹奏。 方淑婷不耐烦了,高声呵斥着让他们快一些。他们却好像听不见她的训斥似的,交头接耳的声音非但没有弱下来,反而更高更强了。 “那、那个难道是五小姐不成?” “不会吧。大白天的,总不能见了鬼吧!” “我看着像,我看着像!” “怎么可能!五小姐不是前几天刚刚……怎么可能死而复活!” 方淑婷没想到自己大喜的日子里,居然还会听人提起那个令人讨厌的人。 这是她盼了很久的婚礼。为了嫁给心仪的沈二公子,她不惜和妈妈妹妹做出那些事情…… 谁料居然在送亲途中再生坎坷。那方素安活着的时候不让她好过,现在死了,依然不肯安生,非要在送亲的途中横插一脚! 方淑婷猛地拽下头上盖头,拎着裙摆冲下喜轿。 “哎,哎,不行啊。”喜娘急忙过去拦。“二少奶奶,您得在轿子上才行。这样贸然下来,不合规矩。” 她是沈家派来接亲的。 方家五小姐和沈家二公子的婚事,十多年前两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眼看着婚期临近,偏偏方家五小姐出了事,香消玉殒。方家就悄悄找沈家商量,让方家大小姐代替出嫁。 沈家二公子不肯亲自过来接,大公子觉得这种代替的办法太过匪夷所思,更是不肯出面。最终只有喜娘来接亲。 沈家男丁一个都没出现,只让一个喜娘来接,这种做法早就让方淑婷憋了一肚子火。她自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种气,如果不是妈妈劝她,让她先坐实了沈家媳妇儿的名头再说,她势必刚才出门前就要闹起来。 现在看到连方家的轿夫都开始不拿这亲事当回事,甚至于提起那个已经尸体冷在乱葬岗的人,方淑婷更是怒上心头。如今没有妈妈妹妹在旁边拦着,她直接推开喜娘,把前头的轿夫用力拨开,顺着他们惊恐的目光所在,冲上前面。 她倒要瞧瞧,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居然能让方家的老家丁们想到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但,饶是方淑婷气头正足,却也在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愣住了。 晨光微熹,借着稍亮的天光,可见前面的街道上横了一辆车。 气派的庞蒂克已经摘了车牌。一名少女正姿态慵懒的倚靠在车边,右手指尖勾着小巧精致的□□,让它在她指间来回转着圈。 她穿着淡紫旗袍,勾勒得身姿更加窈窕纤细。虽只是个较远的不甚清晰的侧影,依然美得能够夺去周围人所有的目光,让人舍不得挪开眼。 就是这个方淑婷看了数年的熟悉身影,让她瞬间脸色惨白如纸。 “你你你……”方淑婷全身发抖的连退五六步,撞在了后面轿夫出过汗臭烘烘的身上也浑不在意,只满眼惊恐的望着那个纤细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呵。”素安低笑了声,踏着清晨的浅淡阳光缓步而来。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如莹润细瓷,相貌秾丽明媚,眼波流转间顾盼神飞。晨曦的微光照到她的身周,更添朦胧魅惑的美艳。 素安走到距离方淑婷约莫六米的位置方才停下。 她五指轻扣,停了手枪的旋转把它握在手中,抬眸望向方淑婷,轻勾唇角,“大姐出嫁,做妹妹的自然要过来看看。怎么,难道说大姐不欢迎我?” 这声音有些熟悉,带着方淑婷听惯了的娇柔软糯。可是,又有些陌生,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自信与强势,是方淑婷从未在以往的五妹妹口中听到过的。 “这不可能。”方淑婷不停的摇着头。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们母女三人轮番探过鼻息摸过脉搏,确认方素安分明是死透了的,这才借了夜黑悄悄把尸体丢到了乱葬岗。回到方家后,只说是她们回来的途中遇到了歹徒,方素安被害后丢在了山崖下,尸骨无存。 现在世道极不安稳,各方征战不停。这样的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方家老太太让人在山崖下搜寻了好几天后,没有看到尸体,最后也死了心。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 可如今,方素安不仅活生生的站在跟前,而且还毫发无损,甚至头上、脖子上等等各处的伤口都消失不见…… 这让方淑婷如何不恐慌! “看来方大小姐是不欢迎我的了。”半晌没听到方淑婷的只言片语,素安摇头低叹,“既然你这样不待见我,不如这样。你从我这里抢去的这门亲事,也别要了吧。” 少女声音轻缓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如利刃一样戳着方淑婷的心。 一语惊醒恐慌中的人。 方淑婷的脑海中瞬间浮现了沈二公子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她立刻清醒过来,双手后探扒住轿子口,急急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赶紧的!送我去沈家!” 周围的轿夫原本乱作一团,听了这声高喝后反应过来,匆匆的打算去抬轿子。 喜娘也挥着手帕让前面吹奏喜乐的人赶紧动起来。 乱乱嚷嚷之中,突然,破空传来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让所有人的动作都立刻僵住。 “我倒要看看,谁敢去沈家。”素安随手把玩着手中的□□,轻松自在的好似刚刚开枪的人不是她一般,巧笑嫣然,“刚刚轿子怎么出的方家,你们就怎么抬回去。务必要让这人——” 她用枪口点了点方淑婷的方向,“务必让这人稳稳妥妥回到方家才行。” “你敢!”听到这样明晃晃的威胁,方淑婷也顾不得去管素安为什么会在这儿了,为了自己的幸福,她决定再拼一把。眼神阴狠的盯着眼前这个让她恨到骨子里的美丽笑颜,她怒道,“这门亲事是沈家和方家共同决定了的!你没权利阻止!” “是么。”素安浅浅笑了下,眸光璀璨若深夜星辰。 方淑婷刚刚高兴了还不到两秒钟,下一刻,额头倏地一凉,冰冷的枪管已经顶在了上面。 方淑婷顷刻间就全身冒出了冷汗。 素安满意的看着这一幕,食指指尖轻敲了下扳机,倾身向前,在方淑婷的耳边低喃。 “那你就尽管往沈家去吧。”她语调温软的笑说着,“我倒要看看是你跑过去的速度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 这门亲事,她早已不稀罕。 却也决不能便宜了这些白眼狼! 2.第 2 章 出嫁的大小姐回来了! 已经‘死去’的五小姐也回来了! 接连收到‘惊喜’的方家顿时乱做一团。 两位小姐的父亲,方家大老爷方瑞正在客厅里招待着客人们。因为是早上,男客们也没怎么吃酒。嗜酒如命的方瑞却喝了不少。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有点回不过神。 “回来了?”半醉半醒状态下,方瑞的思维有些僵硬,“谁回来了?”揪住前来报信的随从的衣领,“你给我说清楚,老大还是老五!” 随从脸色惨白,磕磕巴巴的说,“两位小姐都、都回来了。” 方瑞喘着粗气急忙往外走。他刚才喝的有点多,腿脚不太听使唤,家中的房子又是老式的院落。这么往外一迈腿,脚背勾到了门槛,噗通一声趴倒,直接脸朝下的磕在了地面上,摔得头鼻都是血,晕了过去。 客人们并不知道两位小姐的事情。但是大喜的日子里见到血光终归是不好的,眼看着天已经大亮,大家纷纷告辞。 方大太太顾青同时收到了两边的消息。一个是小姐们的归来,一个是大老爷的晕倒。 想着方瑞反正已经晕了,她不过去,他也不知道。顾青脚步匆匆的直接往大门跑。恰好走出大门的时候,喜轿也被抬回到门口。 “妈!”方淑婷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扑到顾青怀里,泣不成声,“那臭丫头回来了!她逼我回方家,不然、不然就用抢杀了我!”说着就浑身开始发抖。 顾青被她的哭声闹得脑袋疼,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慢慢说,我自然——”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顾青就看到了不远处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两道身影。 前头那个漂亮明艳的少女,不是五小姐方素安又是哪个? 看到死人复活,顾青吓得心砰砰跳,眼睁睁看着方五小姐一步步走近,却也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素安是故去的先方大太太所生的女儿,并非顾青亲生,可身份又实实在在的比顾青的两个女儿要高上一大截。 只因素安的母亲是方家大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而顾青,之前不过是方瑞偷偷养在外头的外室。 先方大太太一直无所出,结婚六七年才生下一对龙凤胎。在四少爷方素阳和五小姐方素安刚满一周岁后不久,方瑞带着顾青来到了方家。 这个时候,顾青的两个女儿已经很大了。方淑婷那年三岁,方淑婉两岁…… 怀中大女儿哭哭啼啼的声音渐渐唤醒了顾青。 听着她的哭诉,知道事情经过后,顾青恨得目眦欲裂。见素安已经来到了跟前,咬着牙指了素安的鼻子怒骂,“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畜生出来!居然破坏你姐姐的亲事!” 素安没有理会。她眷恋的抬眼看了下方家匾额,仔细望了望这个已经百多年没有见过的大门,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顾青。 “太太恐怕是气极说错了话吧。”素安微微笑着,“这亲事,不是你们抢了我的?如果不是你们刻意算计,如果不是方淑婉谋害我,方淑婷又怎能有机会嫁到沈家去。” 顾青吼道,“你胡说!” 这一声怒喊惊动了旁边陆续离开的客人。 方家大太太平素都是端庄娴静的,这般宛若凶狠母老虎的样子,大家倒是头一回见。 客人们看到喜轿回到方家,心知方家怕是出了大事,都没有多停留,只带着对方大太太凶恶模样的记忆快速离开。 客人一走,顾青更加毫无顾忌,立刻喊了一批家丁来,让人捆绑住素安。 “妈!她有枪!”方淑婷惊疑不定的看着素安腰畔,生怕她再掏出那把枪来乱射。 谁知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素安纹丝不动。她后面那个瘦弱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却忽然掠身向前,把她护在了身后。 谁也没料到这个小姑娘看着瘦瘦弱弱的,功夫却很好。三两下就把上前的几个家丁给制住了,其中一个还被她折断手臂,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方五小姐现在是薛医生的好朋友。”玉宁拍拍手,叉着腰高声说。她身穿雪青色花布衫,长发编成两个麻花辫,看上去朴素得很,跟府里寻常的丫鬟差不多,只那身功夫太好了,让人心中生畏,“我奉主人命令守着五小姐,你们谁也不准欺负她。” 简短几句话过去,四周人下意识的认为,守护素安的任务,是那薛医生下的令,这丫鬟的主人是薛医生。 “什么薛不薛的。”顾青嗤了声,瞥一眼还在地上打滚的家丁,到底没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乡村野郎中。” 那辆庞蒂克车送了素安到街口就走了。顾青没见到,方淑婷却知道。 枪管的冰冷触感犹还在额头上徘徊,方淑婷擦了把眼泪,偷偷看一眼素安,问玉宁,“哪个薛医生?” “就是英国留学来的那位薛彼得医生。”玉宁下巴一扬,傲然说道,“我想举国上下应该没几个人不知道他。” 这位英国大夫,顾青和方淑婷还真的知道。因医术高超,他时常去元帅府给大元帅看诊。不仅如此,他的儿子更是蔺都统手下第一副将,威名赫赫。 现在各方混战,有军权的人拥有了绝对的实力。如果有薛医生做后盾的话,顾青还真不能把素安怎么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安带了玉宁径直进了方家大门。 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素安突然停了脚步,双眸微眯,侧头望向了身边的顾青。 不同于以往的温婉和顺,现在的方五小姐,有种慵懒而又凌厉的气势。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她身上,毫不违和,而又让人不敢小觑。 顾青被她那眼神盯得心里突地猛跳了一下,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淑婷那么不敢面对方五,问话也只问方五身边花布衣裳的丫鬟。 不过很快的,眼前少女已经收起了冷然目光,继续迈步前行。 顾青指了她的背影,声音拔高,“你什么意思你!”不明不白的来了这么一下,就走了? 素安猛地回头,“听说方淑婉不在家?” 顾青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二女儿来,愣了下没能接上话。 “你不如和她说一声,有本事就永远消失。”素安继续缓步前行,语气淡淡的道,“只要被我寻到,她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话语落下,素安急着去见奶奶,没有再搭理后面的两个人。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和这些人清算,也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是她们简单一死就能补偿了的。 此刻,素安脚步匆匆,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刚刚距离顾青两三尺远的时候,她的眼前浮现了一些闪过的飘忽画面。是顾青,神色慌张的拿着一些首饰,正穿过院子跑向某个房间。 如果只这一回倒也罢了,她只当自己是刚刚回到这个身体不久,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可是之前用枪口顶着方淑婷的额头时,她的眼前也浮现了一些奇异的画面。那时候是方淑婷手里抱了一些新衣裳和两个首饰匣子,正往某个房间去。 最巧的是,她们二人去的房间,是同一个。 两次奇怪的画面出现,而且这些画面还能有所关联,这让她不得不在意。所以她刚刚停在了顾青身边,又盯着顾青看了下。果然,闪过的画面再次浮现。 先是有身体的创伤快速复原,再就是现在不知什么的画面闪过…… 素安不明所以。暗道可能上一世被谋害后,自己魂灵一直寄托在玉镯中的关系。 那玉镯辗转数十人之手传承上千年,早有灵性。她在其中百余年,也沾染了不少灵气。若非玉镯意外碎裂,她也不会灵魂归位,回到这个时代,死而复生。 · 方家老太太自从没有寻到方素安的尸身后,就一病不起。就连后来定下了由方淑婷代为出嫁,她也没有过问,只在床上养病。 听闻五孙女儿回来了,老太太瞬间有了精神。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闹腾了,她当即唤来了身边伺候的孙妈扶着,坚持下床,拄着拐杖亲自出屋去看五孙女儿。 “我的安安啊!”老太太远远的看到了素安,高声喊了一句后顿时泣不成声。 方家新买的洋房小楼还没收拾完,现在住着的依然是祖传的传统老式院落。老太太喜静,择了最偏的一个院落居住。 素安没想到刚进奶奶的院子就见到了她老人家。 魂灵困在镯中百余年,素安心中最挂牵的,就是从小到大最疼爱她的祖母。 虽然对家人来说,不过短短数日不见,可她已经想念了祖母足足一百多年。这次回来,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来看望她老人家。 素安疾步到了方老太太身边,哽咽着落泪,“奶奶,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方老太太慈爱的给她抹去眼泪,自己却泪珠子滚滚落下,“安安从哪儿回来的?走,奶奶带你回房间。不对,你大早晨刚刚回来,恐怕还没吃饭吧?饿了没?孙妈,让人准备些吃的,端到餐厅去。安安啊,咱们先去吃饭。” 听到提及自己的房间,深处的记忆倏然回来,素安忽地记起,之前眼前闪过的虚无片段发生的地点,顾青母女俩拿着衣裳首饰急匆匆去的地方,正是她的屋子。只不过太久没回了,一时间居然没认出来。 回想起那些画面,素安突然想要过去看看,自己房间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如把东西拿去房间吃吧。”稍晚些两人都情绪平定下来,素安扶了奶奶的手臂说,“餐厅到底不如房间清净。”祖孙俩说着话往她的院子去。 玉宁乖乖的跟在后头,谁赶也不离开,坚持要护着素安。 方老太太抬抬手示意家里的仆从让这丫鬟跟着就行,悄声问素安,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晚些等大老爷醒了再说吧。”素安道。 听出孙女儿话语里和大儿子的疏远,方老太太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叹了口气,一个字儿都没多讲。顺带着也没多问玉宁的来历。 说来也是巧了。 老太太和素安刚踏进院子,就看见素安的房门敞着。里面隐约有人影在动。 “不该啊。”老太太见到了五孙女,心情好,身体也有了力气,拄着拐杖走快了些,“我让人只每天早上晚上各打扫一次,旁的时候不准动你东西。怎么这时候……” 老太太拉了素安往前走。拐杖敲击地面的哒哒声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她们进退不得,只能出了屋子来堵人。 “婆婆您怎么突然来了?”顾青心里发慌,原想着老太太卧病在床起不来,所以紧赶着提前把事情处理好。哪知道还是晚了。 她满头大汗的强撑起一个笑容,站在门口不让人进,“素安的房间好多天没人住了,我就让淑婷帮忙过来收拾。”说着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方淑婷的脸红红的,眼睛更红。看到老太太后她非但没有顺着顾青的意思说,反而再次哭了起来,指责素安,“奶奶,五妹妹她拦了轿子,不让我进沈家。” “就该如此!”老太太道,“这亲事本来就是素安的!” “奶奶,这件事咱们之后再说。”素安适时的唤了老太太一声,打断了这个话题,“我们不如先看看太太和大小姐刚刚在里面做什么吧。” 之前阻了方淑婷嫁过去,她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想要一件件毁了那母女三人的所有期望和打算而已。而不是因为她自己想嫁过去。 沈家能够在她“死后”改了态度,允许方淑婷代替她嫁入沈家,单此一项就让她寒了心。 此生此世,她是绝不可能嫁入沈家的。 顾青慌张的阻止方老太太进屋子。看她如此,老太太使了个眼色,直接让孙妈把人拖开,将路清了出来。 屋子里出人意料的乱成一团。各种首饰散落在桌上,首饰盒子半开,里面凌乱不堪。床上,少女新裙子新衣裳有的已经叠好,有的随意散落着,都是今年最新的款式。 看到这个情形,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混账东西!”方老太太扬起手里的拐杖,用了大力气噼里啪啦往离得近的顾青身上抽,“之前说安安不在了,骗我老婆子。原来就是想偷安安的东西!偷了亲事不算,还偷了衣裳首饰!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顾青被砸得嗷嗷直叫,不敢还手。 方淑婷急得直跺脚,怒气冲冲对素安说,“你倒是帮忙说两句话啊!” “孙妈,”素安唤了孙妈一声,“快扶住奶奶。她身子不好,别被气坏了。”顿了顿,“玉宁,你来。” 玉宁做事干脆。知道顾青和方淑婷偷拿了素安的东西,晓得这两个人手欠,也不多浪费时间,直接把两个人的手腕关节给卸了。 顾青和方淑婷一脸惊恐的看着晃荡着不听使唤的双手,疼得哇哇大叫。 此时此刻,素安倒是心情开始有些波动。 当然不是因为那嚎叫的哭天喊地的母女俩,而是另外的事情。 如今看来,她望着方淑婷和顾青时候眼前虚晃过那些画面,是真实的,而且会在看到后不久就发生。 那么问题来了。 她什么时候多了预言能力的? 3.第 3 章 黄昏时分,正是晚餐将上的时候。饭香飘溢,家人相聚在一起共用饭食,最是和睦融洽。可是方家最大那个院落里,却传来哀哀哭声。 方瑞是被哭声给吵醒的。这声音连绵不绝的在他耳边不住回荡,跟一群不飞走的苍蝇似的,让他半点的清净都得不到。 模模糊糊睁开眼,被头上电灯的光亮刺得眼皮哆嗦了下,赶紧重新闭上。头在抽疼,鼻子发堵。他努力喘着气,哑着嗓子咳了两声,侧头去瞧,终于望见了伏在床边哭个不停的妻子和大女儿。 “老爷!你可算醒了!”顾青说着,拿帕子擦着脸,用手肘捣了捣方淑婷。这下意识的动作可害苦了她,瞬间牵动刚刚接好的手腕,疼得她龇牙咧嘴。 方淑婷赶忙诉苦,“爸,你不知道,老五她——她太过分了,居然逼我回家,不准我去沈家。还、还让人折了我和妈的手腕!” “老爷。”顾青哭得梨花带雨,“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方瑞双眼圆睁张了张口。没等他努力说出话来,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素安踱步进屋,问,“老爷可好些了吗?”回头唤人,“把菊花茶端进来,让老爷润润嗓子。” 由丫鬟伺候着喝了几口温度适宜的菊花茶,方瑞总算舒服了点,刚才铁青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简短答了句,“好多了。” 顾青听了这话,不肯再多浪费时间。虽然被拽脱臼的手腕已经接好,但是依然在疼。她没法朝着素安指过来,索性瞪她,“说!你告诉老爷,究竟是怎么对我们的!” 素安垂着眼眸不言语。 听了顾青那略带刺耳的声音,方瑞厌烦的皱了眉。刚才就是这两人哭个不停,吵得他没法歇息。 现在他的伤处都还没好,这两个人就只顾着在那边哭她们自己的那点破事,也不知道问他一句现在怎么样了。还是素安懂事。她自己才刚回来,还知道惦记着他。 以前倒也罢了。方瑞很少去管这个闷声不吭的女儿。但是刚才闹了那么一遭,他反而觉得这女儿的沉默是温顺乖巧。最起码知冷知热,懂得体贴他这个做父亲的。 方瑞看女儿眼睫低垂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声音不由得放得柔和了些,“安安来找我可是有事?” 素安知道方瑞的关心与温和不过是暂时的。听说当初他对她的娘亲也曾经嘘寒问暖过。可那又怎么样?挡不住他宠爱着一个接一个的美人,甚至还悄悄置了外室,偷偷在外生下两个女儿。 她垂下眼帘,不过是想遮掩住自己的情绪罢了。怕流露出厌恶之色。 这次过来,还特意带了菊花茶,其实不是她的本意。东西是奶奶给准备的,端茶的丫鬟也是奶奶派来的。她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所以素安只略问候了两句就离开了。 方瑞不耐烦搭理那哭哭啼啼的两个人。这门亲事,他还烦躁着该怎么和沈家交代呢。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把顾青和方淑婷赶了出来。 出了屋子,顾青忍着手疼把方淑婷拉到墙根,“刚刚你有没有发现你爸态度不对?怎么忽然就偏心方五了!” 方淑婷现在满心里都是亲事告吹的事儿,根本就没有心思多想其他。更何况刚才妈妈只顾着说素安的种种不好,根本没有多提她亲事的事情。 方淑婷用力甩开顾青的手,气呼呼的说,“我哪知道他怎么想的!”跺跺脚跑远了。 顾青提着疼痛的手吸溜吸溜的难受着。 · 素安的房间在府里极其安静的一处。这里离老太太的院子不算太远,顺着栽了槐树的那条路一直往里走,路的尽头就也是了。 玉宁跟在她的身后,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奇道,“小姐,听说方家买了洋楼?怎么没搬过去?” “还没收拾好。”素安甫一回到自己的家中,心情自然是雀跃的,毕竟这是母亲待过好些年的地方,而且处处留着她自己儿时与奶奶欢笑的记忆。想到往日种种快乐,素安说话的语调也开始飞扬,“我倒是盼着他们赶紧走。到时候她们都搬走了,我不去,自己住在这儿。” 想了想,她又有些不舍,“不过我会时常过去看看奶奶的。” 玉宁又问,“听主人说,小姐还有个双胞胎哥哥?他人呢?” 听闻提及方素阳,素安的笑容停了一瞬,似是浑不在意的说,“以后你就能看到他了。”唇边浮起一抹嘲讽,“如果他还能认得回家的路。” 自小学武,玉宁生活的环境十分简单,是个直肠子。她没听出这些话有什么不妥当来,点点头“哦”了声。 素安把自己书房旁边的那间屋子给了玉宁住。 这个院子很漂亮。 由于方老太太的疼爱,院子里种满了树,栽满了花。每到春季夏季,绿树成荫花香四溢,端的是美景如画。 现在到了秋日,金黄色的落叶洒满地面,在落日余晖的照映下别有一番风采。 方家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全家相聚的晚饭,不仅推后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只零星来了四五个人。有的是特意避开了大老爷这边的事情没过来,比如二老爷和二太太他们。有的是不在家,比如方淑婉。其余的则是各种缘由都有。 方老太太精神很好,连吃了两碗饭,如果不是孙妈拉着,还能再多吃半碗。 “几天不见,安安瘦了一大圈。”老人家自个儿吃完了,也闲不下来,亲自拿了干净筷子给最亲的孙女儿夹菜,“瞧瞧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瞧见碗里堆成了一座饭食小山,素安心里涌起暖意,拉着奶奶的手说,“您不用担心我。我就算吃得少,也饿不着,更不会身子不好。” 她说的是实话。 之前傍晚时分回到屋子,她独自静修了会儿。感受到灵气在体内更加充盈,这才稍作停止,过来和奶奶相聚。 百多年来她都不过是魂魄一缕,早已习惯。饭食对她来说,略吃一些饿不着就算足够。 虽说如此,为了不让奶奶担心,素安还是多吃了一点。 方老太太笑得眯了眼。 虽然住的依然是老式庭院,但方家人也有了些新思想,不如旧社会那样男女必须分桌坐了,而是一家人同坐一张桌子上吃饭。 不远处,宽大桌子另一端,方瑞脸上贴了两块药膏,白色药布里面透出药的微微黑色,看着就跟戏台上的丑角似的好笑。只不过现在的他脸色阴沉沉的,让人看不出半点好玩的模样来。 而方淑婷,则愁容惨淡,魂不守舍。一双眼睛肿得高高的,显然刚才回屋后就没干别的,光顾着哭了。 顾青瞧着老太太那边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样子,再看自己这边冷冷清清的凄惨样子,顿时不乐意了。用受过伤的手吃饭十分吃力,因为怕手再度损伤,医生特意给她用绷带固定住,所以她只能靠旁边的丫鬟喂着。 本来就心情不好,偏偏还得看这些人的脸色。顾青懒得继续装下去,板着脸正想离席,旁边却是啪的一声响起了极大的声音。 “我不吃了我不吃了!”男童的声音拔高之后显得尤其尖锐刺耳,“你们一个个的都只顾着五姐姐,没人理我。我不要吃了!” 方瑞一瞪眼,“你敢不吃看看!” “我就不吃!你能怎么样!”方素辉的脾气上来,抬脚踹飞了旁边闲置的一个凳子。 他是大房的七少爷。虽说不过是个姨太太生的,可家中的四少爷已经是不成器了,所以大房的希望就寄托在了他身上。 平时方瑞很疼这个小儿子,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所以养成了方素辉这骄纵的脾气。他见到父亲发火,也不当回事。 可今日不同以往。方瑞是真的憋了一肚子火没发出来。看方素辉这样不讲理,登时怒了,直接拽着臭小子的领子将人从椅子上揪了起来,摁在旁边长条凳上开始啪啪啪直打屁股。 顾青心疼了。这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没有儿子,把这个孩子当成亲生的来疼,就想着往后指望他。所以赶紧过去劝,“老爷你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 方瑞这次发火总算是找到了源头,一把将顾青推到地上,怒喝,“还说我?你不也跟五丫头过不去?说什么看到人死了……哦,死了还能复活?你当我傻?” 众目睽睽之下,顾青觉得脸烫得要烧起来。 方淑婷看不过去了,僵着嗓子说,“爸,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当时我们是看错人了。那时候大家都一起坐车,偏偏五妹妹说要下车。我们等了会儿没见到她,顺着她去的方向去寻,远远瞧见歹徒刺伤一个女孩子又丢了下去。被丢下去的人,不论身形衣裳看上去像是五妹妹,我们就误认为是她。又怕歹徒过来找我们的麻烦,所以赶紧驾车离开。” 这是她和顾青编好的说辞。 她们自认这些话编的合情合理,没有漏洞。因为当初她们回来说素安出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说法。只不过之前肯定的说出事的是素安,现下改口说是相似的一个人。 顾青感激的朝大女儿望过去。 虽然她们母女俩之前有了点小争执,但那都不是事儿。要知道母女哪有隔夜仇?说起来,在这个家里,她们才最应该是一条心的。 所以争吵过后没多久两人就和好了。 “是这样的,老爷。”顾青柔声细语的说,“我们是真的看错了,才不小心把五丫头给留在了外地,没一起带回来。” 她们不知道方五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可以毫发无损的回来。若说死人能够复生,她们自己都不相信。现在战火四起,那么多人都没能活过来,偏这个活了? 她们不得不避开这个问题,转而考虑怎么先把自己的过错开脱出去。 听到这母女俩一唱一和的搭档表演,方老太太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好啊你们,居然就这样……” 她话没说完,旁边素安给她倒了一杯茶端在跟前,“奶奶,您润润喉咙先。”说着朝老太太促狭一笑。 她本就生得漂亮,这样做出样子来逗祖母,直接让老太太心里高兴得不行,都懒得计较刚刚的事儿了。 老太太接过茶喝了,没多说什么。 素安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悠悠然的晃着杯中茶水,静看茶叶起伏,笑说道,“太太和大小姐倒是合拍得很。你们之前把我抛弃后又回家故意造谣生事,现在想要三两句就遮掩过去?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 顾青自认没有把柄握在方五的手中,闻言嗤了声,反问,“我说的都是实话。倒是素安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人,你倒是给我证据先?” “就是。”方淑婷暗恨亲事被破坏,立刻接口,“你有证据说我们故意抛下了你吗?” 幽幽的叹息了声。素安轻摇着茶杯,抿了一口茶,低笑说,“好一个母女情深的样子。希望你们两个能够一直继续这样情深下去,不要破坏了这母女情谊才好。” 这边明话暗话没完。 那边啪啪啪当爹的又打起了儿子。 在方素辉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中,孙妈脚步匆匆的跑进屋里。 “老太太,老太太,不好了。”一向冷静稳重的她,难得脸上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别急。有话慢慢说。”孙妈伺候方老太太几十年了,两人的感情说是和亲人一般也不为过。看到孙妈这般焦灼,老太太生怕她跑急了磕着,放缓声音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警视厅……”孙妈停住脚步后,扶着旁边桌子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警视厅来人了!说方家有人造谣生事,非把活人说成死的。要抓了去蹲牢房!” “坐牢!”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顾青和方淑婷同时尖叫一声花容失色。 其他人神色各异。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按照家事来暗中协调好就行了。怎么还惊动了那些官爷? 屋内,唯有素安神色淡然如平日,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孙妈,”她唤了一声,问,“警视厅那边有没有说这次要抓几个人过去?” 这可问到了点子上。刚才那些穿着警服的人特意提到过这事儿。 孙妈一拍额头,立刻回答,“他们说要抓一个回去复命,让家里把主谋者交出去。” 顾青和方淑婷先是暗中一喜,思量着不用母女几个全军覆没了。 紧接着,她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抬眼,开始警惕而又戒备的看着对方。 ……她们都不想自己过去,都希望对方来担下这件事。 4.第 4 章 夜色下,几名身穿黑色制服扣皮带的警员正在客厅外的大树下说话。月光微明,照到他们黑色警帽的白边帽墙上,没来由的增添了几分冷凝的肃杀之气。连带着这秋夜的风,也有着透入衣裳的凛冽了。 顾青和方淑婷肩膀缩了缩,不敢继续细看。 方瑞则盯着他们佩戴的三角武装带,脊背上骤然冒出来一层冷汗,小腿肚子忍不住的开始打哆嗦。 这几个人,不是普通的警士,而是警官! 方老太太也发现了这一点,愣了下,压低声音,“那么晚了,他们竟然还屈尊抓人?” 警视厅的人什么身份?都是带着家伙的‘大爷’们,走到那里都是横着的。没有上面的命令,他们不可能会加班加点的去做事。 更何况这几个人都是有官衔在身的,更不会轻易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做这种小事。 “对啊。”方淑婷并不知道老太太话中透着什么意思。她暗松了口气,脸色回转了些,喃喃说道,“警员们怎么会在晚上为了这些小事出动。说不定这些人是假冒的呢。” 顾青听了老太太的话后却是悚然一惊,肩膀缩得更紧了。 “没有脑子的东西。”方瑞赶紧停住步子回头说了大女儿几句,提醒她,“等会儿小心点!别乱说话!” 方家是做生意的,为商者,最怕的就是被这些官爷们盯上。 见了诸位警官,方瑞自然的赔着小心。先给每个人敬了一支烟,亲自点上,才哈着腰问:“不知各位今日前来的目的是——” “刚才已经和人说了。”为首那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方脸,眉毛很粗,双目炯炯,“方小姐的事情,你们总得给个交代才行。” 方小姐? 方瑞一愣,下意识的回头去看。 顾青以为老爷是在看她,走上前挤出个笑容,弱声弱气的和警官们解释,“我们真没做什么。就是不小心认错了人,真的是认错了人。淑婷啊!这事儿你最清楚,你来和警士们说下。” 虽然方家在恒城是大户,却一直都是从商。方瑞倒罢了,平时做生意,总需要和各种官爷打交道。方老太太年轻时候,巾帼不让须眉,做生意的本事不亚于已故的方老太爷,所以老太太也能认出这些人是什么身份。 可是后宅里其他人就不同了。 顾青平时交往的太太们,都是商户家的太太,基本上没机会结交官太太。如今见到了这些警视厅的人,她也搞不清楚情形,只想着赶紧脱身才好。 方淑婷之前护着妈妈,那是在自家爸的跟前。现在警视厅要抓一个人过去,她自然不愿意揽下来这些事儿。 方淑婷没顺着顾青的话来说,反而道,“其实具体的情况我是不知道的。我胆子小,跟在后面,什么都不清楚。” “当时在后面的是我啊!”顾青顾不得手疼,用手肘推了推大女儿,“当时你和淑婉在前头,不是吗?” 方淑婷的手也受了伤,被妈妈这么一撞,手腕疼得厉害起来。可她硬是憋着口气低着头,也没接话。 顾青气极了,声音拔高了些,“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想赖到我身上不成?” “我没有!”方淑婷忍不住反驳,“从始至终都是你们在讨论那些事情,我只是听着而已!” “什么叫我们在讨论!我们……”顾青说了两句,忽然察觉气氛不对,赶紧闭了嘴。脸上火辣辣的热,一来是被大女儿气得,二来是因为回想起刚才那番话,总怕有什么疏漏。 警官们倒是淡然得很,气定神闲的说,“当时你们有三个人在。”他们只作陈述,并不问话,显然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很多细节,“另外一个人呢?” 顾青柔柔弱弱的绞着自己的手指,不吭声。 毕竟多年的夫妻,方瑞看到她这副模样,想到她平时温柔小意的样子,到底有些心软,主动帮她说,“前天正好是亲家公做寿。路途遥远,我们为了孩子的亲事,走不开。淑婉开着家里的车,代表方家去给她外公祝寿去了。” 警官们仔细聆听着他的话语,没有嫌他絮叨,认认真真一字不漏听了。 微微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和同事们低声说,“这个二小姐会开车。”又问方瑞,“当时她们出去,就是她开的车?” “啊?啊,对。” “你们家几辆车?” “就这一个。” 方瑞和方老太太她们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人专门挑这些问是什么意思,却不敢开口去问。 顾青和方淑婷提心吊胆,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低着头只望向地面。手心里汗津津的,湿乎黏腻得很。 夜,静悄悄的。 当警官们不主动询问时,在场几人也不敢斗胆去贸然说话。周围寂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正当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突然,为首的那位粗眉毛的警官“咦”了一声,扬声问道:“请问是方五小姐吗?” 听见他的话语,所有人都回头望过去。 院中侧边的小径上,少女正步履轻盈地缓步而来。温柔月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柔化了她的五官,少了些妩媚,增添了温婉,倒是别有另一番极致的美。 素安走到众人跟前,“正是我。刚才我带人把七弟送回院子去了,耽搁了时间,这才过来。请问您是——” “鄙人姓郑。”郑警官摘下警帽,微笑着欠身行了个绅士礼,“受人所托,专程来帮您看看前几日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谁也没料到,这位官爷居然会以这样谦逊的低姿态来和方五小姐说话。 毕竟家中就算是年长如方老太太,也是丝毫都不敢在这些官爷跟前造次的。 方瑞忍不住重新仔细打量自己的小女儿。眼前的漂亮少女,分明就是他的孩子没错。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之前没有认真看过她的关系,还是说,她真的短短时间内变化很多。 他总觉得,这孩子的相貌明明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可是举手投足间,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原本的她虽然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已。 如今的她更为淡然随意,姿态慵懒。顾盼神飞间,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 素安察觉到了方瑞探究打量的目光。 不过,在镯中百余年的时光,早已磨炼得她心志坚定。又因体内灵气充足,她愈发不在意这般无关痛痒的小事。 素安平静的朝郑警官笑了笑,“真是多谢您了。这么晚,还麻烦你们过来一趟。” 警官们连说没事。 见到素安被这些人恭敬以待,方淑婷气得牙痒痒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顾青也是心里头憋着一股子火,眼红的很。但她还是按捺住脾气,好生说,“五丫头,你快和他们讲讲,本来就没什么事儿,纯属误会。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案子可说。” 素安但笑不语。 郑警官捏着方瑞给点的那支烟,问顾青,“此案肯定有个主谋,你跟我们走一趟,还是她?”说着朝方淑婷抬了抬下巴。 顾青连忙摇头,“这不是案子,真是误会。”生怕自己这句话没有表明态度,她含糊道,“反正没我什么事。” “那你呢。”郑警官又问方淑婷,“你觉得我带谁过去好?” 方淑婷记恨着刚才妈妈一次次把事情往她身上推,直接说,“我做女儿的,凡事总得听我妈的。” 顾青气得白了她一眼。想训她几句,顾忌着警员们在,没敢。 “不如这样吧。”郑警官猛吸了最后一口烟,把剩下半截丢在地上,踩熄了火光,“你们俩都跟着走一趟。等过几天那个方淑婉回来了,让她开车去厅里接你们。”朝方瑞一点头,“就这么定了啊。” 方瑞不敢反对,猛朝素安使眼色,期盼着素安帮继母和姐姐说几句话。 素安没有搭理他,反倒是上前一步,和郑警官说,“事情既然和我有关系,想必我也要去警视厅录一份口供。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合适?” 郑警官本想说不用了,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哪里需要麻烦她? 转眼看到那方老爷眼珠子乱转的样子,郑警官改了主意,说,“五小姐如果有空的话,明天过来一趟吧。如果没空,后天也行。” 素安就和他约好,把时间定在了明日的早上十点钟。 回去的路上,方老太太悄声问素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郑警官还特意问起她来了? 方瑞在旁边支棱着耳朵听。 素安不想奶奶多担忧,没有多解释,只简短道,“之前我受了伤,暂住在薛医生那里。” 别的一个字没有多提。因为之前她回来的时候已经说起过,自己遇到的是哪一位薛医生了。 不是她想欺瞒奶奶。而是很多事情,她无从解释,也不能说太多。 薛医生的地位,方老太太也是清楚的,听到后安心了下来。只是想到大儿媳和大孙女的行为,又不禁怒从中来。 方瑞却是默默的叹了口气。 之前他听说素安手里有一把枪,本还想着借着这次素安让顾青和大丫头都进了警视厅这件事,把那好东西给要来,自己留着用。 想到薛医生,再想到刚才几位警官……现在他只能歇了这个心思。 · 第二天天气不算太好。云层有点厚,挡住了灿烂的阳光,整个天地间阴沉沉乌蒙蒙的。 方老太太怕会下雨,让玉宁带上伞。 素安笑着推却。 “不用了奶奶,”她道,“应该不会下雨的。” “这你都能知道?”老太太看素安耳后有几根发丝垂了下来,亲自选了个夹子,亲手给她夹好,嗔道,“未雨绸缪才是正经。万一下了,回不来怎么办。”倒也没逼她必须带着了。 玉宁把伞交给了孙妈,和老太太解释,“万一真下了,让郑警官他们送小姐回来就是。没事儿的,淋不着。” 她哥哥是主人身边的侍卫,她也跟在主人身边有段时间了。 主人身份尊贵,别说那些个什么警官了,就算是警视厅的厅长,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 她接了主人的命令守护五小姐,就把五小姐看得和主人一般尊贵。所以,并不觉得让警官送小姐回来有什么不对。 但她那话在方老太太听来,可是大为不妥当的。 “能不麻烦警官的时候还是别麻烦人家。”老太太拉着素安的手殷殷嘱托,“万一有需要的话,让玉宁回来说一声,奶奶帮你想办法。” 其实素安身边原来也有两个丫鬟伺候。不过素安回来后,不喜别的人跟在身边,只让玉宁跟着。老太太有什么事儿就只能吩咐玉宁了。 素安知道奶奶为她好,除了带伞的事情外,不论老太太和她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下来说好。然后在老太太依依不舍的目光里,坐了黄包车去警视厅。 车子能坐得下两个人。素安唤了玉宁一起坐。 玉宁也没扭捏,跟着坐了。在她看来,反正是小姐吩咐的,这样挨得近了能够更好保护小姐,没什么不好。 车子行驶的时候,素安把一个小瓷瓶塞进了玉宁的手中,轻声说,“你把这个让人给他送过去。”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明。 玉宁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放入身侧袋子里收好。 到达警视厅门口的时候,刚好有一辆汽车也停在这儿。汽车上下来一位太太,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头戴点翠如意纹珠花凤尾簪,身穿绛紫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目光柔和,温婉华贵。 玉宁先跳下车子,给了车夫钱币,又扶了素安下来。 那位太太头次见到丫鬟和小姐居然同乘车子,甚是稀奇,不由得朝素安这里多看了两眼。 素安发现了,站稳后回给她一个微笑,“太太的发簪真是别致。恒城里现下应该没有哪位师傅能做出这样好的点翠手艺了。不知太太这发簪是祖传下来的,还是说在外地定制的?” 当年故去前,她本就喜欢古风古韵的饰物。后来所在玉镯,乃是传承了上千年的,孕有古时灵气,使得她对这些旧式打扮和饰物,更多了一份亲切感。所以这些话说起来当真是情真意切。 毕竟现在的人大都追求摩登。乘得起汽车的人家,很少还作这样传统旧式打扮的了。 那位太太也是见惯了各式各样人的。 和有些为了接近她而刻意做出喜欢模样的人大为不同,她能自然而然感受到,眼前少女言辞中的恳切之意。 她笑容中带了赞许,温声说,“这簪子是我夫君从金陵带来的,前年送给我做生辰礼物。其实礼物不止这一支簪子,是一整套的点翠首饰。” 见眼前少女眸中现出惊喜之色,她不由得笑了起来,“若是有机会,我带你看看。” 有没有机会,就要看缘分了。她不可能只因为第一面感觉投缘,就贸贸然带人回家去。 素安并不在意她的疏离态度。亲人之间都能恶意满满,使计谋害,更何况是素不相识的人?对陌生人存有戒备,是人之常情。 “太太真是好福气。”素安自然的撇开‘看看’这个话题不说,道,“您先生对您这样好,千里迢迢过去,只为了给您买礼物。” 看她这样识大体,那位太太笑容更深了些。见素安也是要进警视厅去,她索性与之同行,多讲了两句,“他哪里是专程给我买礼物?不过是我生辰要到了,他刚好又在金陵而已。” “那也是对您极好的。”素安说,“像我爸,都不见得知道我喜欢什么。” 这话里透着和她十几岁年龄相符的娇气。太太包容的微微笑着,轻叹道,“父亲和夫君怎能一样?”看看这位小姐应该是还没有嫁人的,她就又换了话题,“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找郑警官。” “这可真的是巧了。”太太道,“我也来找他。” 说着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进了警视厅的门。 守在门口的保安急忙给两人端了茶来。 “陆太太,请用茶。” “这位小姐,请用茶。” 陆太太问保安,“郑亮在哪里?” “还在里头开会,为了昨天刚接的一个新案子。恐怕还得劳烦您多等个十几分钟。” 茶水太浓,素安喝着不太习惯,小口小口的抿着。 “这个怪我。”等保安走远后,陆太太轻叹着说,“我们以前刚刚成亲的时候,还是旧时代。我住在乡下,喝惯了浓茶。现在时代好了,什么都摩登起来,我也跟着变了不少。只不过这口味重的习惯,改不了。茶要浓的,菜要咸的。”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盯着窗外在树上跳动的麻雀,眼神中透着怀恋,显然是在回忆那故去的时光。 素安正捧着茶杯静静看着陆太太。很突然的,在茶水升腾的热气中,她的眼前掠过了一些虚影画面。 居然是和陆太太有关的。 素安眼眸半眯,正想要再看一遍这些画面时,却被忽然而至的一声惊呼给打断了思维。 “厅长夫人!”郑亮大跨着步子,面露欣喜的朝向沙发这边快速走着,“您怎么来了?” 5.第 5 章 厅长夫人?难道说,眼前这位,就是警视厅陆厅长的太太?素安想通了这一点后,也只佯作不知道,自顾自的品着茶。 “小郑,”陆太太看到郑亮后,一改之前的淡然自若,语气变得焦急,“我有些事情想找你帮忙。” 陆太太的来访,完全出乎郑亮的意料之外。再听对方这样说,他更加诧异起来。陆太太如果有事找警视厅,回家和厅长说声就可以。何苦特意来寻他? 谨慎起见,郑亮没有立刻询问是什么事,而是叫了个下属来,吩咐道,“你带方五小姐去录一份口供。”生怕手下人做事太认真,他半开玩笑的叮嘱了句,“差不多就行了啊。” 听了这话,那名警士立刻明白过来,笑嘻嘻说,“您放心就是。”恭敬请了方五小姐往里走。 ——之前郑警官开会,为的就是方五小姐这一桩案子。方五小姐能够让郑警官这样小心谨慎对待,他自然更不能大意。 看着两人走得稍微远一点了,郑亮收起笑容,请了陆太太进到旁边一间空着的屋子里,关上房门才问:“请问您来找我是什么事?” 陆太太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沉默了片刻,慢慢说,“清和坐火车去金陵了。” “什么!”郑亮刚刚开完会,嗓子干,所以倒了杯水喝。听到这话差点呛得水从鼻子里冒出来,“这个时候,他去那地方掺和什么!” 不怪他这样激动。而是这段时间出了件对外人来说不算严重、对于某个行业来说却面临着灭顶之灾的大事。 前些日子,金陵举办的卫生会议上,有人提出了“除旧换西”的议案。说中医是老派的旧事物,没有科学依据,理应废除。提议大力推广建立在科学研究基础上的新式西医。 本议案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得以顺利通过。 这件事在中医界甚至于全国的医学界掀起轩然大.波。 上海派人赴金陵请愿。国内上下中医学者们为其助威,纷纷赶往金陵一带为他们送行。 陆清和自幼随着祖父研习中医,早已小有名气。自打议案被提出的时候,他就收到了风声,一直暗中留意着这件事。在事情尘埃落定后,他愤怒至极,决意要为中医发声助威。 知道了儿子的心思后,陆太太极力阻止。身为警视厅厅长的太太,她自然能够很快知道这些事情的最新消息。正是因为明白此事在医学界闹得很大,她才更不想儿子掺和进去。生怕他会有危险。 要知道,那些人能够影响到卫生会议的决策,也是很有些手段和后台的。他们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议案,必然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和中医界对抗。 然后今天早晨陆太太惊讶的发现,长子居然昨天半夜悄悄离开了家,天不亮就上了过路的火车,往金陵去了。 陆厅长因为公事不在恒城。 她没法子。听说今天在这里负责的是郑亮,只能直奔警视厅来寻郑亮,让他帮忙处理。 “小郑,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陆太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办法阻止陆清和。而且她知道,只要警视厅的人肯出手,这事儿也一定能成,所以态度非常坚决,“你让人看看他现在大概到了什么地方,想办法把他拦下来,送回恒城。” “好,好。您等着。”郑亮赶紧拨电话,“我这就让铁路方面给看看。” 他倒不是想要阻止陆公子的爱国行为。 而是陆清和身份特殊。身为警视厅厅长的长子,利用价值极高。如果被人发现他也参与进去,到时候有些事儿,有理也能被人弄出点没理出来。 到时候处于风口浪尖的陆公子,也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就是了。 · 下午的时候,终于来了消息。 却不是好消息。 郑亮放下电话的时候,脸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缓了好一会儿才拿捏好了措辞,力求和缓的对陆太太说,“清和已经找到了,铁路的人和赶过去的警士也已经劝过他。” “是吗?”陆太太面露惊喜,“他怎么说?” 郑亮一字一句艰难的说,“可是他本来答应得好好的,说同意回来。结果趁着大家不注意,他悄悄溜走,坐上了别的列车。等大家发现他下落的时候,那车差不多已经出了省。” 从恒城方向往金陵去,出了本省的话,那就是另一个势力范围了。 掌管那些地方的那位都统大人,可是极其不好惹的。他不讲人情不留情面,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主张。想要说服他帮忙留住人,恐怕没有可能。 陆太太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故出现。她瞬间脸色苍白如纸,再不如之前那般镇定自若,喃喃说,“我亲自过去寻清和。” “不行!”郑亮急了,“您怎么可以过去!” 现在世道乱不乱是一回事。关键的,去往金陵的各个道路都查的很严。一位私自跑出去的厅长长子已经足够引起人们注意的了,再来一位厅长太太,岂不更麻烦? 陆太太恼了,拂袖而起,“你们拦不住他,我当然要自己去!”说着推开门就往外去。 结果门外那条过道上正好有人经过。陆太太冲出门的时候差点和对方撞上。 陆太太忙止住步子。却因动作太慌乱,身子晃了晃几乎摔倒。幸好对方反应快扶了她一把,她才稳住身形免于跌到。 “多谢。”陆太太哑着嗓子说着,抬头一看,愣了愣。有些尴尬的朝对方微笑了下,“方小姐。” 素安也没料到自己出来得那么巧,正好碰到了陆太太。 警士们并没有为难她,所以她录口供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只不过繁文缛节太多,有不少资料需要她签字,这才拖拖拉拉搞到现在才完成。 谁知就遇到了愤怒出屋的陆太太。 “太太您别急。”事关顶头上司宝贝儿子的安危,郑亮急得嗓子都要冒火了,赶忙跑出屋来劝。 下一句正要开口,他眼睛往旁边扫过去,恰好看到了素安,顿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方小姐!”郑亮欣喜的喊了一声,“您请进来,我有事儿想拜托您。”又和陆太太道,“太太也请进。若是方小姐肯帮忙的话,清和的事情或许就有办法了!” 听闻事情和儿子有关系,陆太太当即回了屋里。素安不明所以,却也知道眼前两个都不是坏人,所以跟着进了屋。 郑亮关上房门,来来回回疾步走了两圈,笑着问素安,“薛彼得医生是不是和您关系很好?” 听闻‘薛彼得’这个名字,陆太太焦灼的神色有了一丝缓和。她定了定神,望向身边站着的少女。 “是。”素安斟酌着说,“我和薛医生相熟。” “这太好了!”郑亮拊掌哈哈大笑,对陆太太道,“如果方小姐肯帮忙给薛医生打个电话的话,您就不必担心清和的安危了。” 素安听后眉心轻蹙。清和?这个名字好生耳熟。清和……陆清和…… 莫非,是多年后的那位中医大师,陆先生?仔细想来,他现在约莫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虽然未曾谋面,可是对于这位日后受人尊敬的大师,素安的心中也存有好感。听了郑亮的话后,她微笑着与陆太太说,“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陆太太有些犹豫。毕竟她要拜托的这位小姐,和她不过一面之缘,并不相熟。 但是她现在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左思右想,终究是忧心儿子的思虑占据了上风。陆太太拿定主意,对素安依着旧礼福了福身,“我家长子胡闹,出了恒城往岍市去了。还望方小姐出手相助,请薛医生帮忙照看一下犬子。” 素安没料到陆太太会突然向她一个晚辈这般行礼,赶忙侧身避开这一礼。又上前扶了陆太太,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太太并不了解方五小姐。闻言朝着郑亮看了过去——事情是他提出来的,想必他是觉得方小姐信得过,所以这般说起来。既然如此,由他开口比较好。 郑亮沉吟一番,略去了中西医之争,只简短说,“陆家大公子有事往金陵去了。已经出了恒城地界,现在恐怕在岍市了。”顿了顿,“您也知道,岍市在庑省,那里是蔺都统的地界。最近金陵不□□稳。如果有薛医生帮忙照顾一下陆公子的话,想必陆公子能够顺利通过中南几省,顺利到达金陵。然后过段日子安然回来。” 听了郑亮的话,素安稍作思量就明白了过来,“莫非陆公子是为了中医之势去的金陵?” 陆太太没料到她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看她这般通透,又思量着她和薛医生交好,陆太太也没有过多隐瞒,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恳请方小姐帮帮忙。” 她轻叹了口气,垂眸道,“犬子自幼在家学医,根本不知外面是个什么境况。这样鲁莽行事,当真是给添了大乱。” “我现在就联系薛医生。”素安拉了陆太太的手,恳切道,“您不用这样客气。陆公子也是为了中医而努力奔走。他是为了正事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实在让人敬佩。更何况,薛医生也是支持中医延续的。” 这可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好消息。 郑亮退口而出,“果真如此?” “是的。”素安道,“我之所以知道中西医的这件事,也是薛医生告诉我的。前两天薛医生还说,他正打算去金陵,助中医一臂之力。想必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是在耽搁时间。素安只简短讲了这么几句,就和郑亮说了一声,用他屋里的电话打给薛家。然后托了薛家联系薛医生。 素安在内室打电话。 外间屋,陆太太远远看着她的纤细身影,缓缓的松了口气。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薛医生来帮忙,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中南几省都是蔺都统的势力范围,从恒城到金陵,不可避免的要经过他的地盘。而蔺都统身边的薛副将,正是薛医生的儿子。 现在薛医生也要去金陵。如果他肯帮忙,那么不止是从恒城来往金陵的路上可保清和无恙,就算在金陵,想必清和也能安然无忧。 屋内素安拿着话筒,眉心蹙起,边说着话边小幅度来回走动。 陆太太提着一颗心看着,生怕事情出现变故。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终于,素安放下了电话,面带微笑地走出来。 “您放心好了。”素安宽慰道,“薛副将刚好在家,我和他说过了这件事,他说薛医生正在去往金陵的路上,今晚应该就能到。到时候他会和薛医生说起这件事。另外,陆公子既然不喜旁人盯着他,薛副将打算让人沿途暗中照看着陆公子,必然不会让他有事。到时候有什么消息,他们会随时和我联络。我知道后即刻告诉您。” 薛副将答应的很爽快。因为陆清和一路安然无恙,对他们来说也很有利。都统大人盯着恒城这边很久了,打算看准时机拿下来。现在的话,卖陆厅长一个人情,可是大好事。 忧心了那么久,忽然得到了这样稳妥的可靠的保证,陆太太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再也忍耐不住,拿着帕子掩面低泣。 “多谢方小姐了。”陆太太等到心情平息些后,拉着素安的手,连连道谢,“过两天我家里有个舞会,您一定要来。” 这舞会是上个月就计划好的,筹办一个多月,终于到了日子。 刚刚陆太太还因儿子的事情打算推后舞会的计划,现在放心下来后,决定照着原打算进行。 毕竟邀请的各界有权有势的人士很多,真要改日期的话也很麻烦。 认真算来,舞会能够按时行进,也要感谢方五小姐这次的帮忙。 陆太太诚恳邀请,素安推辞不过,答应下来。 两人相携着一同往警视厅外走。 出了门后,素安眼前再次浮现了那缥缈幻像,忍不住提醒道,“陆太太,舞会那天,您别戴红宝石的首饰。选其他样的吧。” 刚才为了让陆太太心情放松下来,素安一路走着的时候说了好几个笑话。陆太太愣了下,只当她还在开玩笑,就问,“为什么?可是素安不喜红色?” “也不是。”素安浅笑着说,“刚才您不是说吗?有位法国外使夫人恰好在恒城做客,到时候也会参加舞会。我记得这位夫人也喜欢红宝石,怕到时候首饰样式万一撞了不太好。”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陆太太听后笑着点头,应了下来。 陆太太本打算用自家汽车送素安回去。可素安想着陆太太现下心情还在紧绷着,还是让她独处一段时间静一静比较好,就婉拒了她的好意。 两人就此别过。 素安叫了玉宁一起坐黄包车回去。 谁知道车子驶出一条街刚刚转过弯去,原本交错而过的一辆汽车突然转了方向,追了过来。 那辆雪佛兰车子赶在了黄包车前头停下,横车拦在路中央。 玉宁气狠了,指了车子高声叱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会不会开车!” 她可是蔺都统的手下。蔺都统什么身份?就连他身边跟着的随从,在这儿也是可以横着走的,哪需要怕这些人! 汽车车窗缓缓摇了下来,露出斯文俊秀的一张面孔。 年轻男人白净儒雅,本该是翩翩君子的模样,此刻看上去却有些狼狈。 沈逸林红着眼睛,眸中蓄了泪,痴痴的看着黄包车这边,激动万分语无伦次的说着,“安安!安安!果然是你!你真的没事!” 6.第 6 章 世界说大很大,天南地北任君遨游。说小,也真的小。随便出个门都能遇到老熟人。 空中的乌云黑压压的往下沉,微凉的风中夹杂了丝丝闷燥。树叶被吹得凌乱作响,周围的鸟儿们开始低飞。 看来真的可能会下雨。 望着泫然欲泣的沈逸林,素安沉默了几秒,赶在对方的眼泪落下去之前朝对方点了点头,“沈二公子。” 她的语气平静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意味。沈逸林察觉后,心中大痛。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嘴唇开合,轻声唤着,“安安……” “慢着。”察觉到他的意图后,素安抬手止了他的动作,没有让他继续前行。 想到他脾气温和,这件事归根结底并非他的错,素安到底没有说出太尖锐的话来,只道,“你看,天快下雨了。我没有坐车过来。免于被雨淋着,我得赶紧回家去。你也快些走吧。” 沈逸林想说他有车,他可以送她回家。但他知道,眼前少女虽然看着温顺和软,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倔强,认定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改变。 看出她的疏离,他只能把那句话咽了回去,苦苦解释,“安安,亲事我不想换的,长辈们决定好的,我、我也没办法。你看,我那天都没过去。我家……我家里人也更喜欢你,根本不想让她代替,可是方家人坚持如此,父母亲碍于两家的情面才……你现在,我……” 毕竟是从小定下的亲事,沈逸林一直把眼前少女当做自己的妻子来看待的。 事已至此,他知道隔阂已经形成。顿了顿,终于鼓足了所有勇气力图挽回,深吸口气说,“安安,我会劝了家里人,重新把咱们的婚期定下来。” 话出口后,他心情蓦地轻松。眼泪慢慢消失,笑颜重回俊秀的面庞上。 素安却是心情没有丝毫的波动。 说实话,百多年过去,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十七岁的这年对这个沈家二公子是什么样的情感了。 兄妹?儿时玩伴?或者,是一个很温和很好看的小哥哥? 种种都有可能,但,绝非男女之情就是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否对某个男人存有这种超脱了友谊的感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沈逸林这样会因为父母之命妥协、继而放弃她的人,她是绝对看不上的。 不是他不好。 他温和有礼敬重长辈,待人亲切又懂得体贴,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不适合她。 若她还是十七岁的年纪,年少懵懂,或许会因为种种缘由而心甘情愿嫁给他。 可她现在不是了。 再次回到尘世间,她想过的更快活更随意,依着自己的打算来走出每一步的路。 所以,面对着沈逸林的期盼眼神,素安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谢谢沈二公子,”她微微笑着,语气柔和,“我很感谢你和家里人的坚持,”毕竟给她留了颜面,沈家一个主动去接方淑婷入门的都没有,“但,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一码归一码。 沈家不顾她尸骨未寒,依然照着当初的婚期答应方淑婷嫁过去,甚至都没有想过把婚期延后,这也是事实。 沈逸林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 素安却不耐烦再在这儿耽搁时间,笑着和他说了一声再见后,丝毫不理会他期盼的目光,催促着车夫赶紧驾车离开了。 进方家大门的时候,天空果然开始零星飘起了毛毛雨。 方老太太忍不住念叨了素安几句,“我就说让你带上伞吧,你还不肯。瞧瞧这天,说变就变。万一淋着了怎么办?你身子骨弱。倘若着了凉,可真是麻烦。” 半个字儿都没有提及在警视厅关着的方淑婷和顾青。 素安开开心心的听着奶奶的念叨,等老人家累了停下来,才笑说,“中午是在警视厅吃的,一点都不合胃口,可想家里的饭菜了,就等着回来吃奶奶给我准备的好吃的。”又拉着老太太的衣袖问,“奶奶,您可别告诉我没给我准备好吃的啊,就盼着您给一口饭了。” 简单三四句,哄得老人家高兴极了。 方老太太低叹了句“你啊”,到底舍不得再说旁的,哼了声道,“饭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吃。” 素安笑说了几句,亲昵的挽了奶奶的手臂一同往餐厅走去。 路上的时候,她状似随意的问了句,“奶奶,如果沈家再提起亲事来,怎么办才好?” “他们还敢提我就敢把他们赶出去!”方老太太愤然道,“我那边生着病,他们这些人就悄悄的把新娘子给换了人。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就别想再娶我们安安!” 老人家口中指责的‘这些人’里,也包括了她自个儿的大儿子,以及大儿子的媳妇儿那些人。 “还是奶奶最好最疼我。”素安心里暖暖的。 她说得真心实意。 方老太太却当她是在撒娇来换好吃的,笑道,“知道你饿了,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加快了脚步。 素安抿着嘴笑,只认真扶好了奶奶,也不多解释。 · 方老太太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大早,沈家老爷和二少爷亲自过来拜访,主动提起亲事的事情,老太太也半点儿都不松口。 双方从早晨磨到了晌午后,眼看着再继续下去都能凑一起再吃个晚饭了,沈家老爷才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儿子离开。 方瑞天不亮就去了店铺,晚上天黑回家才知道这事儿,忍不住怨了母亲几句。被方老太太训了一通后,到底没敢还嘴。 转眼间到了陆家舞会举办的日子。 陆厅长还没回到恒城,陆太太早早的起来招待客人。又遣了二女儿陆清怡去接素安。 陆清怡在报社当记者,时常到处跑新闻,车开的又好又稳。更何况她性子稳重,比起三儿子,陆太太觉得让她去接更放心些。 陆家的宅邸是纯西式建筑。铁制大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不多久就能看到两座小洋房。 素安到的时候,陆太太正和一位鬓发花白的长辈寒暄。 今日陆太太穿藏蓝色嵌明松绿团福纹样立领旗袍,配素色缠枝纹锦缎披肩,戴羊脂玉整套首饰,气质温婉,华贵大方。 素安暗松了口气。 当时她虚影看到的是陆太太正和人争吵,对方指着陆太太的红宝石首饰,怒气冲冲。 虚影晃过的时候,对方的面容看不清楚。只能望见陆太太当时非常愤怒,火冒三丈,但是眼底透着的却是惊恐和慌张。显然是有了什么让她难以处理的棘手之事突然发生,让她措手不及。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咱们旧式的衣裳。”陆太太趁了人少的时候,过来和素安小声说,“但是现在招待客人,特别是舞会上,穿旧式衣裳不合适。我也只能这般。”又半遮了口悄悄抱怨,“这裙子开叉也太高了。” “您这样很好看。”素安笑道,“其实新式衣裳也舒适,只不过没穿习惯罢了。您多穿些时候,许是就会喜欢上。”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做法。我们啊,旧式衣裳穿了几十年,再改是很难咯。” 说着几句话的功夫,又有客人前来。 “您尽管去招待客人吧。”素安说,“我在这里,有二小姐相伴就足够了。” 陆太太也没和素安多客气。 可能因为方五小姐知道了她的难处后又帮忙解决了她的大难题的关系,她总觉得和方五小姐很是亲近。与素安暂别,再多叮嘱了二女儿几句,陆太太便快步过去迎接新客人。 陆清和从家里跑走的事情,陆清怡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请了素安往后面的内宅处走,顺便趁了没人的时候向素安道谢。 两人刚进入后面那座小楼没多久,有丫鬟匆匆来寻陆清怡,“二小姐,报社来电话找您。” 一听‘报社’二字,陆清怡片刻也不敢耽搁,直接进了里边屋子接电话。 没多久,她边套着外套边往外走,身边还跟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相貌和她有些相似,秀丽可人。 “方小姐,这是我妹妹清悦,”陆清怡万分歉然的做着介绍,“我需要赶紧出门一趟,恐怕没办法陪您了。就让清悦陪您一会儿吧。” 说罢,她半分钟也不敢耽搁。脱下高跟鞋,换了舒适柔软的休闲鞋就跑了出去。 素安目送陆清怡走远,收回视线后,才发现身边的陆清悦正满脸好奇的打量着她。 陆家四小姐神色坦荡目光澄澈,就算是这样的打量人,也是带了三分懵懂三分好奇,全然没有恶意。 素安发现陆家的人都很真诚。即便刚开始因为陌生而有所戒备,待到他们认准了一个人的好,就会非常认真的来对待。 素安喜欢和这样的人家打交道,见状直截了当的问陆清悦,“四小姐在看什么?可是我哪里不妥当?” “不是。”陆清悦绞着手指,笑弯了眉眼,“没有什么不对的。我就是觉得你可真漂亮,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所以想多瞧瞧。” 她这赞扬纯然真挚让素安脸颊忍不住开始发烫。 两人这时候都不想去前面凑热闹。陆清悦便继续着之前二姐没有做完的事情,带了素安在各处走走。 她们现在待着的地方是陆家内宅的位置。客人们不会往这边来,所以她们说话要自在轻松许多,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刚才二姐说,报社的人又被抓了几个,所以她不得不去看看。”陆清悦歉然的替姐姐的突然离去做着解释,“肯定是报上又说王都统坏话了。每次报上登了什么,报社就要少上几个人。不是我爸那边的人带走的,而是直接进了军部的大牢。” 恒城这边现在属于王都统的势力范围内。军部是王都统直接管辖。 “少人?”素安听了陆清悦的话后心中一凛,问,“是怎么个少法?辞退了还是……这些人都还活着么?” 刚好走到了茶水厅。 陆清悦想和素安多说说话,索性不叫丫鬟,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给素安,一杯自己喝,“谁知道呢。反正我二姐是再也没见到这些人。不然她也不至于听说有事后,急成这样了。” 虽然手中的茶水烫得手心发热,素安只觉得心底冰凉一片,喃喃说,“你放心,中南那边不这样。那边的境况比这边好太多,你大哥路过那儿,绝对不会有事。” “中南那边?”陆清悦心中多了几分好奇,“蔺都统那儿吗?他们的报社不会有这边那么‘严格’吗?” “唔。”素安随口应了声。 想到陆清悦把话题又转回到了报社上,素安不想表现得好像和那个男人很熟似的,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那位姓蔺的都统已经被《新日时报》字里行间明的暗的‘轰炸’了那么多回,《时报》社长白南桥也只是经常被抓进牢里走走过场,没被打没被骂,饿上几天软着脚就出去了,往往走的时候还能有力气骂骂咧咧的。而这边……” 而这边,王都统却会时不时的让报人丢了性命。 据她所知,这边的报社措辞已经很委婉了。比起《时报》那种犀利辛辣的用语,这儿的字句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春风一般的温暖。 旁观者总说蔺都统狠戾成性,所以年纪轻轻就重权在握。又说,王都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一步的,人到中年,温和慈爱。 素安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她抿了口茶,正打算和陆清悦说些什么,手搭在身侧沙发上,却发现沙发在轻微的晃动着。 “谁!”素安轻叱一声,把茶杯放到旁边桌上,出手如电往沙发罩上猛然一拽。 她和陆清悦是站在沙发背后说的话。这样一来,缩在沙发上偷听的人身体被带动,几乎要跌到地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身手很敏捷。在没有跌落之前,他抬手就势在沙发侧边撑了一下,稍微侧身缓冲去势,略一用力就站了起来。 只不过刚才素安这一下也确实使得好,他立不住,退后半步方稳住身形站好。 居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身高腿长,五官极其漂亮。尤其那双桃花眼,带着初醒的朦胧睡意,又隐隐含笑,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三哥!”陆清悦惊讶极了,“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我睡得好好的,你们偏来吵醒我。如今倒是质问我来了。” 陆清城口中回答着陆清悦,眼睛却紧盯着素安。他抬手正了正有些歪乱的衣领,问道,“中南那姓蔺的,很好相处?” 才不是。那个男人,小气死了。素安心里边嫌弃得很,口中却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那你还提白南桥和他?” “终归是听薛副将说过几句。” 素安这次回来,打的就是和薛家人相熟的旗号。她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 陆清城思量了下,没从她话语里挑出什么不对来,就随意的点了点头,扯过沙发上被自己睡时压得皱巴巴的外套,三两下往身上一套,径直往外走去。 “哎!”陆清悦急了,提醒他,“你弄板正点儿。不然妈等下少不得要说你的。” 陆清城没有应声,只抬手摆了摆。显然根本没当回事。 瞧出自家哥哥的心不在焉,陆清悦赶忙喊道,“你别忘了,今天第一支舞是你来的!” 这句话成功的把步履散漫模样吊儿郎当的陆三少给拉回来了。 “还有多少时间开始?”陆清城扭头问。 “大概——”掏出自己镶了钻的小金怀表看了眼,陆清悦说,“还有七八分钟吧。啊!你选好女伴了吗?” 陆清城抬手指指陆清悦,滞了下,转而定在了素安的方向。 “你等等我。”他说,“等会儿第一支舞,你陪我一起跳。”然后也不管素安同意不同意了,长腿一迈,噔噔的快速跑了出去。 素安压根不想和这个人有什么牵扯,拉了陆清悦就打算离开。谁知还没走出去几步,先前那已经走远了的人又快速跑了回来。 “就知道你要溜。”陆清城无奈的叹了口气,扶着门框扬眉笑着,桃花眼灼灼,“幸好特意跑回来瞧瞧。” 他抬手指了素安一下,转身继续往楼上赶,带笑的声音远远的飘来,“三分钟,就三分钟。你等我会儿啊。” 7.第 7 章 陆家是恒城大户,陆厅长能力卓身居高位,连大元帅都曾亲口赞过他。因此,恒城连同附近地区的各界名流都前来参加了这次舞会。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陆清城四处寻觅着。 刚刚他快速换好了衣服又拿梳子理了理头发,估摸着自己状态差不多了,跑出屋寻人。结果别说是刚才那个漂亮的方小姐了,就连自家四妹妹也不见了踪影。 请来的乐手已经开始演奏。 衣着工整的侍者捧着托盘穿梭在屋内,客人们端着酒杯低声细语。舒缓美妙的隐约飘荡在宽大的厅里,灯光调得稍微暗了点。这一切,无不昭示着舞会马上就要开始。 陆清城在屋里环视半天,终于在厅中一角看到了个有些熟悉的纤细身影。 她今日身穿藕荷色百蝶花卉纹旗袍,头发简单绾起,配珍珠首饰。明明不是多么招眼的打扮,却因她出众的相貌和娴雅的气质而非常夺目。 不只是她身边的人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就连身边经过的客人们,也在不时的偷偷看她。俨然成了舞会开始前场中的焦点。 只不过此刻她身边坐着的不是陆清悦,而是两名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他们殷勤的在她身边说着什么,她却浅笑着轻轻摇头,似是在拒绝。 “方小姐。”陆清城认出那两个人也是恒城有名的青年才俊,忙快速走了过去,熟稔的对素安打招呼,“等我很久了吧?”又歉然的对那两个人点头笑笑,“对不起,她是在等我。” 陆家公子约好的女伴,别人自然不好多打扰。 那两人歉然的朝素安笑了下,起身离开。其中一个还抽出名片捧至素安跟前,“若是可能,请小姐来参加我举办的茶会。不跳舞,只论诗词。” 等他们走后,陆清城问侍者要了一杯酒,晃动酒杯品了口。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再次邀请素安共舞。 “我是真的不会。”素安婉拒,“并非是故意拒绝。刚才清悦还说要给我介绍舞伴,结果也没能成。” 她这倒是实话。从小长大的环境是老派家庭,继母和继姐虽然摩登,但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敛得很。所以这些新式舞蹈,她是真的一窍不通。 陆清城甚是惋惜。 乐曲声已经开始换了,舞会即将开始。陆清城没辙的摊了摊手,只能放弃,一步三回头的另寻他人帮忙。 陆三少都没能请得动的美人儿,别人就更不敢贸贸然来接近了。 素安乐得清静。闲来无事,她看侍者端着的酒杯着实漂亮,问侍者要了好几杯不同的酒,放到桌上。 那个男人说过,酒喝多了误事,伤身且没有必要。小酌倒是不错。 她以前没有发生意外的时候,在家里乖顺的很,从来没有饮酒过。后来在镯中那么久,更不可能饮酒。 现在左右没有事情做。她看着眼前的数个杯子中晶莹剔透的液体,望着周围灯光照射而入后它们散发着的美丽炫彩,一时之间居然有些被迷住。鬼使神差的小口尝了尝。 ……压根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好喝。有的辣,有的微苦,有的稍微好一点可是味道怪怪的。 咝的倒抽一口凉气,素安忍不住抱怨,“这东西可真难喝。” 明明欢快的舞乐声已经响起,明明周围已然喧杂一片。可素安还是捕捉到了身后窗帘重重的地方,忽而响起的很低沉的一声笑。 紧接着,极轻微的点火声响起。 心中蓦地升起奇异的熟悉感。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出那修长指尖夹着香烟,香烟顶端燃起微微火光的样子。 素安猛然站起来,走到自己坐的椅子后面,刷地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没有人。 她不死心,继续在窗帘后寻觅着。 可是依然没有人。 素安正满心疑惑着,就听身后传来了几位太太渐渐临近的说话声。 陆太太道,“抱歉,我听不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几句法语响起。 “莫雷尔太太刚刚是说,她的红宝石首饰不见了。之前有人看到你这里多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听描述有些像莫雷尔太太的。”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气愤,陆太太的声音拔高了起来,“难道你在说我会盗取了别人的东西吗?那套首饰,分明是郭太太给我的!郭太太,你帮忙和她们说。” “对不起。”郭太太道,“我没有给过你什么红宝石首饰。之前给你的礼物,不是一条金项链吗?什么时候有的红宝石首饰?恐怕你记错了吧。” 原本素安打算出去的。可是此刻听了这些对白,她反而开始迟疑起来。 居然是和红宝石首饰有关系?在明不如在暗。她决定藏匿在这儿,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另做打算。 窗帘另一侧,房间的角落里,陆太太眼神瞬间冷若寒刃,刺向笑容和善的郭太太。 她的那些首饰具体是什么样式,在场之人里没有谁比郭太太更加清楚了。因为这套首饰就是郭太太送给她的。 这些首饰到她手里才几天而已,一次都没有在公开场合用过。 当初郭太太和她说起过好几次,这样漂亮的定制首饰,一定要在这盛大舞会上第一次佩戴,才足够光彩耀人,让人难忘。 她不缺首饰,自然听了这样的话。 如果不是之前方小姐提醒了她几句不要佩戴红宝石的话语,今天可能她就戴着那些首饰来迎客的。 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圈套! 陆太太突然庆幸起来。幸好她听了方小姐的话。不然刚才郭太太和莫雷尔太太到的时候,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现在东西不在身上,起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可以利用。 “您先跳舞。”陆太太和莫雷尔太太说,“这件事情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个交代。” 莫雷尔太太摇了摇头。她是典型的法国美人,虽然已到中年,却依然美丽端庄。 “大使夫人想先弄清楚这件事再说。”她身边的女翻译向陆太太解释说,“大使夫人的意思是,首饰虽然并不贵重,丢了也就丢了。可既然知道是有人故意窃取了,就先调查。对于这种品行不端的做法,一定要严厉处置。” “我问心无愧,凭什么来我这里乱搜!我是警视厅厅长夫人,在我家,你们谁也别想乱来!” “是吗?”郭太太凑近陆太太耳边,轻声说,“如果是上面要我们查你,你又能怎么样?” 陆太太怔了下。 趁了这个瞬间,郭太太和女翻译已经一左一右的将她夹在了中间。两人几乎是架住了陆太太的手臂,拖着她往前走。 看到了这个架势,陆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郭军佐是王都统身边的人。郭太太的做法,分明是表明了一种势态,王都统在拿陆家动手了! 陆太太想要挣脱身边两个人的桎梏。可她们的手扣在她的手臂上,用力很大,拽得很牢。 莫雷尔太太是位淑女,见状惊讶至极。毕竟她只是听说陆太太这儿藏了她的首饰而已,并没有亲眼看到。在真正确认之前,她并没打算随意这样严苛的对待一位夫人。 莫雷尔太太用法语快速说了几句话,连连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如此。她只是想要问问首饰的下落,还说有的话可以,没有也就算了。 同来的几位太太都是和郭太太相熟的,都是王都统身边亲信的家眷。见状笑着邀请了莫雷尔太太和们她一起跟在后面往前走。 以往的时候郭太太也时常来陆家玩,所以看到这一些人浩浩荡荡往前行的样子,无论是宾客还是陆家仆从,都下意识觉得这是太太们约好了一起去陆太太房里玩,并没有多想什么。 陆清悦隐约觉得母亲的神色不太对劲,跑过来想要问几句话,被陆太太用严厉眼神所制止。 ——如果事情是王都统安排下来的,那么这事儿基本上没有转圜余地。她一个人先扛着就是,断然没有让孩子们跌进来的份儿。 这时候第一支舞已经结束。 陆清悦紧张极了,又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赶忙找了陆清城说起自己心中的疑惑。 她刚说了几句,身边响起急促脚步声。素安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响起,“清悦,你可知道陆太太的首饰一般放在哪里吗?” “我知道,在……” “我也知道。”陆清城一改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神色肃敛,沉声快速说,“方小姐可是有事?” 他刚刚看得分明。素安是从窗帘后面悄悄走出来的。而她刚才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母亲刚才在的地方! 母亲回到家后百般夸赞这位方小姐。陆清城相信母亲的眼光。母亲能赞她许多,说明她值得相信。 虽然之前陆清悦只简单提了下陆太太那边的状况,可陆清城心里有了七八分的数。所以特意打断了妹妹的话。 “倒也没什么事情。”素安说,“不过陆太太刚才说让我去她放首饰的屋子里找她,我不晓得具体位置,所以问问。” 陆清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而笑眯眯的和陆清悦说着,“你留在这儿帮忙招待客人。”再朝素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带方小姐到后面走走。” 陆清悦不明所以,“做什么你去。我去不更好?” “她刚刚说不会跳舞。”陆清城道,“我路上可以顺便略教她一教。” 素安一听就知道陆三少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不想妹妹担心所以随口编了个理由。因此素安没有揭穿他,略微与陆清悦说了几句就和陆清城一起往后面那座房子去。 “我妈的屋子在三楼,离我房间比较近。我屋子后面有个楼梯,因为台阶比较短窄,平时没人走。其实那个楼梯绕弯少,走起来反而快。我们从那里过去。”陆清城低声和素安解释着。 他们进入后面那座小楼的时候,正好看到郭太太她们上了楼梯。二人赶忙悄悄贴墙绕走,往短窄的楼梯去。 陆清城身高腿长,一步能迈两三个台阶,跑得很快。他行在前面,时不时的抽空回头去看素安。 她心里分明是着急的,可是眸中神色却更加沉稳坚定。眼前少女的这份沉着冷静,让陆清城焦灼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抚慰,慢慢归于镇定。 · 一步又一步。住在这儿那么多年了,头一回,陆太太是带着这样抗拒和反感的心情,走向自己房间的。 房门近在咫尺。 她知道这一劫恐怕躲不过去了,心底反而更加平静。 陆家自打前面旧朝代时起就已经在恒城了,在本地的根基很深。深到,就连这里的统治者王都统,也要忌惮三分。 她和夫君说过多次,王都统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温和,为人小气又自私。偏他衷心,从来不曾在背后做过任何对不起上头的事情。 说实话,她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到底是什么。 或者是王都统打算寻借口制住她,来要挟她的夫君陆厅长。也可能是,清和去金陵的举动惹恼了上面的人,所以那些人打算用她开刀,敲打敲打陆家的同时,也给陆家埋下一个不良的隐患。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只要她这边出了状况,陆家的境况就会瞬间陷于不利。 现在夫君不在身边,她只求这件事只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千万别牵连到第二个人。 陆太太视死如归般神色悲痛的推开门,手指颤抖,几乎用不上力。当那些人去看她梳妆台的时候,她双眼紧闭,完全不敢去看。 “怎么没有?” “居然没有!东西呢?去了哪里!” 那些人又急又气,悄声议论着。 陆太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缓缓睁开眼。待到看见屋里的情形后,也是吃了一惊。 东西的位置,她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郭太太气急败坏。 之前她悄悄见过了王都统安插在陆家的探子。她基本上可以确信,就在十几分钟前,东西还完完好好的待在它本该在的位置。现在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法国大使和大元帅关系很好。原本王都统打算借机在大元帅跟前寻陆家的麻烦。现在事情出了状况,该怎么办? 她不信邪,和其他太太们连同翻译一起,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把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依然没有收获。 “莫雷尔太太,”陆太太向来沉稳,这时虽不知哪里出了状况,但是没有被别人抓到‘把柄’的情况下,她是完全不介意‘倒打一耙’的,“您也看到了,这件事情,纯属污蔑!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绝对是一次重大的伤害。我绝不会善罢甘休!还请您帮忙做个见证。” 莫雷尔太太虽然不会说汉语,却能听懂一些。加上眼前情形如何,简直一目了然。她没有犹豫,当场点头答应。 “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莫雷尔大使的。”她用法语非常气愤的说着。 屋外,小树林中,素安手中握住红宝石首饰,灵气在指尖流转,渗入到宝石和金饰的细密纹理之内。 短短几秒间,灵气已经在红宝石和赤金的纹理中完全充盈了。素安唇边带着浅淡笑意,稍一用力,把手中首饰瞬间捻成粉末。 “走吧。”素安走出树林,和等在外面的陆清和说,“我怕谁要和陆太太赔罪去了。她的宝贝祖母绿首饰被我丢了,怎么也找不到。” 陆清城回头望过去。只看到有细粉在空中飞舞,散落。在阳光照射下,它们闪着微光,晶莹美丽到了极致。 · 首饰事件后,莫雷尔太太非常气愤。一是因为她觉得那些人纯属无中生有,随意污蔑。二是因为不满那些人对陆太太做出的无礼而又鲁莽的举动,在她看来,就算心中有怀疑,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做派。 她当众训斥了郭太太几个人的行径,直接辞退了跟随她几个月的翻译。甚至放下了话,一定要让莫雷尔大使把这件事告诉大元帅大人。 陆太太关上房门,拉着素安的手落了泪。非要留了她吃晚饭,才肯让她离开。又要让家里的司机送她回家。 至于素安说的东西不记得埋在树林什么位置了…… “就让那该死的东西消失一辈子吧!找不到了才好!”饶是一向端庄温柔的陆太太,这个时候也是忍不住爆了粗话,“就那些破烂东西,值当你说什么赔我?改天我要送你十套首饰才是最应该!” 而且,是时候整治一下家里了。她知道,那些人之所以敢这么底气十足的来她这里搜查,肯定是有了足够的把握。这说明家里有探子。 世道不安稳。家里的任何一个不稳定因素,都要完全灭除。送走所有客人后,陆太太大门一关,开始仔细清理。 “等下。等一下。”素安刚刚上车,就有人不住的拍打车窗。 居然是陆清城。 “我送你回去。”陆清城急吼吼的套着西装外套,和素安说了声,上前去看驾驶座的门,对司机说,“你下来!” 即使是平时,素安也不可能任由陆三少胡闹。更何况,今日她还有旁的事情做。如果是陆清城跟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先回去吧。”素安制止了陆清城想要开车的举动,“今天陆太太心情不好,你多陪陪她。” 陆清城侧头朝她勾了勾唇角,“你不知道我妈现在心情多好!恨不得放烟火庆祝!”顿了下,他语气温和下来,“这事儿还得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眼前少女做事机敏果决,陆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 这般想着,陆清城深深看她一眼,愈发打定了主意要送她。 眼瞅着陆三少就要进车往驾驶座上坐了,素安忽然冒出来一句,“今天那个高脚杯放是什么酒?我很喜欢,你送我一瓶可好?” 今日陆家得了她的帮助才安然无恙。别说是一瓶酒了,就算是一栋楼,陆清城也舍得送。 他当即下了车,快步往屋里去。 谁知还没进屋呢,身后不远处就传来了车子启动的声音。再一回头看,司机不知何时已经被叫了回去,正开车往外走。 而方五小姐,则是一脸满足,在开着的车窗口,遥遥的笑眯眯的朝他挥手再见。 陆清城远远的目瞪口呆的看着,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她就、她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诳他?! · 素安坐车从陆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途中路过一条小河,夜风吹动河水,泛起阵阵涟漪。 这儿沿途有灯,又离方府不远。素安让司机在这里停了车,顺着小河慢慢行着。 刚开始,玉宁还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没多久,玉宁就止了话语,只悄无声息的跟着。 素安浑然不在意,只径直往前行。 冷风从侧后方吹过,打散了她的长发,挟带来清冽的烟草清香。身后,有沉稳脚步声渐渐而来,在离她一米多远的方位不远不近的跟着。 素安浅浅笑着,并不回头,只问了句,“之前在陆家的时候,是你吧?” 好半晌,都没有人接话。她依然不在意,自顾自的踢着河边的石子儿继续走。 长久的沉默后,等到她踢累了改为捡着鹅卵石玩,身后方才传来淡淡的低沉男声。 “嗯。” 8.第 8 章 河道蜿蜒。从脚旁弯曲而上,再有个几十米就要到粉墙青瓦的房屋边了。那里是一片旧式宅院,其中最大的一家便是方府。 素安择了高大梧桐树下的位置停住,慢慢回头,望向身后。 路边灯光昏暗。 暖融融的淡黄光影下,现出高大挺拔身影。他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足足超过了一米九。肩宽腿长。五官深邃冷厉,即便被灯光柔化了些许,眼神依然锋锐得让人心惊。 不过,素安丝毫都不怕他。 打量一下他现在的穿着,她忍俊不禁,抬眸笑问,“你之前是悄悄混进去的?” 知道她口中问的是刚才陆家‘相遇’的那时候,蔺景年咬着烟扯了下唇角,“嗯。” 男人现在穿着的粗布衣衫,正是陆家仆从的样式。只不过,就算是这样简简单单衣裳,在他身上也是截然不同。 衣领微敞,露出硬朗锁骨。袖口挽到肘间,结实的小臂赫然显现。粗布裤裹紧长腿,勾勒出腿上紧实的线条,匀称而又没有丝毫赘肉。 加上他出身书香世家,就算现在这样随随便便一站,也自带家中传衍百多年的矜贵风度。 因此,明明是仆人的装束,硬是被他穿出了洒然儒将之风。 素安觉得他这样子非常新奇,忍不住一看再看,多瞧了会儿。 如果是别人敢这样肆意打量过来,蔺景年直接一枪就崩过去了。 不过这小丫头不一样。她是他抱了一路救回去的,是他看着一点点好起来的。对她,心底终究多了分纵容。 “伤口还疼不疼?”看素安眉心有了微微的蹙起,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蔺景年依然随手把烟头丢了,将火光踩灭。 素安听后不由笑了,“你看我像是疼的样子吗?” 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意思。 明明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不正常’的,偏偏还跟没事人似的,把她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来看待。 当初她被救回去后一直都在蔺景年的身边。 因为从恒城到岍市这么短的距离内,她脖颈上的伤口就已经开始愈合结痂,甚至有些部分的新痂开始掉落。所以刚到岍市,蔺景年就问了她几句话。 之后,蔺景年一直将她留在身边,没有经过别的任何人的手,亲自负责她的一切起居。 就连当时的司机,也第二天一早就远远的打发去了几百里外的地方做事,没有见到她恢复快速的样子。 别人都以为她当时伤势不太厉害,所以只在蔺景年身边休养了几天就送回家。就连薛家人也是如此。 只有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到底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望着眼前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蔺景年薄唇抿了抿,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可能她已经忘了。但他还记得当时从恒城到岍市,伤口慢慢愈合时候,她难受得疼了一路的样子。 不过她不想多提,他就不多问。 “东西还够好多天吃的,”蔺景年说,“你别太辛苦。过段时候身子好些了,再给我继续做。” 他说的是素安让玉宁带给他的那瓶小点心。虽然是点心,对他而言却是帮助甚大的药。 这还是在岍市的时候,素安无意间发现的。 她亲手做的食物,对他来说有奇效,居然能够治好他多年来无法抗衡的失眠。无论大小,只要是她亲手做的食物,他吃了都能一夜安睡。 所以不用他提,她也主动做好了东西给他。就算人不在他身边了,她依然记得。 蔺景年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叮嘱完那两句后,也不多言,长腿一迈转身离开。 “你就这么走了?”素安突然问道。 蔺景年明显的愣了下,回头,“什么?” “陆家的事情。”素安也不瞒他,直截了当的说,“我想着你既然打算拿下恒城、拉拢陆家,多多少少也会问我几句的。” 其实,在她看来,这人就是为了陆家的事情特意来找她的。没想到从头到尾提都不提。 蔺景年少有的笑了。 他没和她提过拉拢陆家的事情,也没提过要拿下恒城的事情。她倒是通透,一看就明白了现在的情形。 “这些我自有主意。”他说,“你一个小姑娘家瞎操心什么。别多想,安心养病就行。” 高大身影消失了不过刹那的功夫,玉宁就跑到了素安身边继续守着。两人便直接回了方家。 之前陆太太为了感谢素安,留她吃完饭。生怕方家人等急了,陆太太特意派了人来方家知会一声。 即便这样,方老太太依然担心得不行。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让丫鬟去看五小姐回来了没。直到确认素安平安归家,老人家这才放了心。 “你啊!”老太太拉着素安的手不肯松开,“以后再那么晚回来,好歹也让人送到家。他们陆家也真是的,既然自作主张留了你吃完饭,那么晚的天,总该好生把你送回来才好。” 她担心素安,心疼孙女儿,所以一切都从素安的角度来想。可大老爷方瑞却不这么认为。 “妈。”不等素安解释,方瑞已经开了口。 他鼻子上的膏药已经揭下来了,留下偌大的一个疤。额头上还贴着膏药,跟着他说话的动作一晃一晃,“素安那么大了,有分寸。陆家是什么人家?能够进了他们的门都是好的,人家乐意不乐意送,咱们哪能强求!安安啊,以后尽管在那边多留着。不怕,啊。” 素安懒得理他,只和方老太太说,“祖母放心,他们派车送我回来。是我到河边后看着离家近了想走走,这才让他们家司机回去的。” “这还差不多。像是个正儿八经可以结交的人家。”老太太终于放了心,又让人端了碗甜汤给素安喝。 方瑞却是眨了眨眼,问起旁的,“陆太太特意留了你,为了什么?以后如果碰见了陆家人,我也好知道怎么过去和人说话啊。” 砰的一下重重搁杯子的声音响起。 素安不管那杯面上晃荡着泼出来的茶水,用帕子擦了擦手,丢在桌子上。 “我记得我妈留下了不少钱和铺子?”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向依然坐着的方瑞,“那些东西都在我的名下。原先我年纪小不懂事,还得麻烦着你和继母帮忙看着。现在我长大了,少不得要自己操心看管起来。” 她说的钱和铺子,是生母段氏留下来的嫁妆。 本来东西是分在她和胞兄方素阳两个人的名下。后来方老太太看四孙子做事不牢靠,生怕他把段氏留下来的东西败光,瞅准了机会把东西全过到了素安的名下。 前些年都是老太太帮忙看管着这些事务。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所以慢慢的交给了方瑞和顾青来打理。 这事儿方老太太和素安已经商量过,所以听了这些话后,老太太非但没有任何意外,反而十分赞赏。 但,方瑞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他当即脸色大变,腾地下站起来。膝盖磕到了桌子腿儿也顾不上,歪着腰龇牙咧嘴的疼着,不住喝问,“这些铺子我看了那么久,你说拿走就拿走,你行么你!” 后看素安不为所动,只慢悠悠的和方老太太闲聊着,他终于急了,放软了声音好声好气的说,“你看,顾青她不在家,铺子里又那么多的事情,人手也杂。这一时半会儿的,哪能说换就换?” 刚才半晌没搭理他的素安忽地侧头看过来,眸光清亮。 “老爷说的有道理。”素安平静的道,“铺子的事情恐怕需要个一两天的时间转手。银钱的话,并不难。不如这样,明天一早咱们去趟银行。我也不要利息了,你只管依着我妈当初留给我们的钱数,原原本本给了我就好。” 当初段氏留给他们的钱,都换成了金条放在银行里。所以素安敢说这样的话。如今的世道,钞票的价值变动大,黄金的价值波动却不大。 说完后,素安也懒得理会方大老爷有什么样乱七八糟的反应了,自顾扶了祖母回屋去。 这天晚上,素安睡得很不错。 方老太太疼惜她,让孙妈四处叮嘱了各个丫鬟婆子,谁也不准去吵醒五小姐,务必让五小姐睡饱了再说。所以第二天的时候,素安日上三竿了才初初睁眼。 谁知穿衣梳洗过后,都还没来得及吃饭,就有丫鬟过来找她,带来一个让玉宁都觉得意外的消息。 “五小姐。”丫鬟在门口气喘吁吁的说,“四少爷、四少爷回来了!” 玉宁一时半会的没反应过来。等丫鬟跑远了方才一拍手掌,张大眼睛不敢置信的说,“哎呀!这个四少爷,难道是和小姐龙凤胎的那一个?” 说完后,她又很气愤,“这个四少爷也真是的。小姐都回来那么多天了,他都不来看您。现在说要动先大太太的嫁妆了,他又回来。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相较于各处人的剧烈反应,素安听了这个消息后,反而平静得很。她非但没有任何的意外或者紧张,倒是缓缓笑了。 很好。知道回来就好。 就怕他不来呢。 9.第 9 章 现在这个时候,太阳正高高的悬在空中,任由阳光肆意的照射在各处。空气中已经散去了早晨的清冷,多了些许暖意。算是出去走走的好时候。 素安略吃了点东西,就出了院子往方老太太那里去。 玉宁跟在她身边四处乱看着,趁着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小声问她,“小姐,您真的直接去看望老太太吗?”朝着待客厅堂的位置略微指了下,“您不先去见四少爷吗?” “先看奶奶。”素安回答的非常平静,“四少爷离开家不少时候了。我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都不急着回来见我,我又何苦急着见他。先晾着他,让他多等会吧。” 其实她只说了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确实很想看看奶奶。 小时候的事情她大都记不清了。不过,她印象很深的是,当年她还小,妈妈生了一场病,连续好多天卧床不起。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直到家里举办丧事,她才知道是已经去世了。挣扎着想要去看看棺木里的妈妈最后一面,却被奶奶牢牢抱住。 “安安啊,”奶奶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别去看了,乖。没事儿,没有妈妈疼你,还有奶奶疼你。” 从那时候起,小小的她真正的深刻意识到,人生病严重到一定地步,是会没的。 所以这次回来,素安最担心的是奶奶的身体。最希望的,是能够让奶奶身体一直好下去,长命百岁。 “老太太今天吃了多少东西?屋子里的暖炉生好了吗?”往奶奶院子去的路上,她叫了丫鬟细问,又叮嘱,“切记,老太太屋里的碳一定要备足了,屋里不能冷着。白日里太阳大的时候略微通通风,注意些别让风吹着老太太。” 丫鬟不敢大意,一一记了下来。 孙妈出来迎的时候正好见到了这么一幕,笑着把她迎了进去。 素安足足在奶奶那里待了一个小时才离开。回到院子后,她看天气不错,又让人找了些书拿出来晒。 院门口都是书籍散发出来的陈旧气息。离近了闻,有点呛鼻。 “咳咳咳……”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传来,有人不停的用手在鼻子前面扇着风,晃晃悠悠往这边院子里走。边走边抱怨,“这都什么味儿啊!这些书,别是从土堆里头扒出来的吧?那么难闻。” 他猜对了一点,这些书确实不寻常。不过,不是从什么土堆里扒出来的。而是从搁置母亲遗物的库房里找出来的。因为积了好多年的灰,味道真的不怎么好闻。 素安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自顾自的斟茶细品,看也不看走进院子里的瘦高身影,反而不时的翻着手边的一个细则本子,上面记录着生母段氏留下来的各个物品的列表。 以前是她不对。总沉浸在母亲去世的哀伤里,怕触景伤情,不敢去看母亲的遗物,不敢去随便动那些东西。 现在她想通了。母亲留下了的东西,她应该去看,去收拾,尽量保存完好。让往后的人也不至于忘记,方家曾经有一位端庄贤淑的太太在这里生活过。 淅淅沥沥的茶水缓缓注入茶杯。透过细细的水帘,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个年轻男人站在那儿。 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较高,瘦的有些脱形,曾经可体的衣裳挂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十分宽大。相貌漂亮,双目却空洞无神。面皮非常白净,称得眼底下的那抹乌青尤其明显。 “问你话呢!那些什么书啊一股子味儿!”没有得到素安的只言片语,方素阳露出怒容,抬手拍着石桌,“你怎么不理人!” 素安端起茶杯,杯体遮住了她唇边闪过的嘲讽笑意,“方四少爷当真娇气。这书味儿闻不得,外头大烟的烟味儿就能闻得了?” “你什么意思!嫌弃我了不成?” “我怎么敢嫌弃你,我的好、哥、哥。”素安抿了口茶,“就是见着四少爷连自己母亲的遗物都不认得了,还在那边嫌七嫌八的,我有些看不过去罢了。” 听闻‘母亲遗物’几个字,方素阳怔了一怔,继而勃然大怒,抬手朝着石桌上的茶具一巴掌扫过去。 素安捏着杯子站起来快速退了半步,没被他碰着。石桌上的其他东西就惨了,一股脑儿摔到了地上,砰地下碎了。茶叶茶水混着碎瓷散落一地,湿漉漉的冒着升腾热气。 “你居然敢随便动娘的东西!”方素阳愤怒的眼中冒着火光。 “奶奶准了的。”素安道,“奶奶说了,母亲的东西,就是我的。与其在库房里遭虫子白白浪费掉,倒不如让我收拾起来,整理整理。瞧瞧有什么可以看的、可以用的,再重新用起来。也免得东西闲置着,倒是让人忘了娘也在这儿住过。” 这些话,有些是方老太太说的,有些却是她自己所想。 方素阳听后,原本气得涨红的脸慢慢的恢复了些平静。渐渐的,他情绪稳定了点。居然没有继续反驳素安的话,而是点点头,“哦”了一声。 他的这种反应完全出乎素安的意料之外。 说起来,他们兄妹俩小时候也曾有过关系亲近的时候。 只是后来大家渐渐长大,有了各自的选择。她在内宅住着,他在外院住着。两个人生活学习都不在一处,好些天可能都见不到一面,交集越来越少,愈发的形同陌路起来。 再后来……方四少吸上了大烟。这是素安绝对不能容忍的。大吵几次后,兄妹俩算是彻底决裂。 原本素安看到方素阳回来,想要嘲讽的问他一句,是不是听说母亲的钱要取出来了所以特意跑回来这一趟,顺便想要分一些过去。 但,此时此刻,不知怎的,她有些不想提起这些了。 话到嘴边,停了一瞬,素安转而问道,“之前大姐出嫁,你也没回来,是不是就在烟馆里住着?” “我道你怎么不待见我,听说我来了反而去看奶奶,原来在计较着这个事情。”方素阳嗤了一声,歪扭七八的瘫坐在了石桌旁不远处的藤椅上,“我忘了那天是什么日子了不行?” “行不行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一句,”素安的唇角带着浅浅笑意,“如果当时出嫁的是我,你会不会‘突然之间’想起日子来、过来送我出嫁?” 方素阳眼睛闪了闪,沉默了好久才哈的笑了声。 他双脚翘起搭在石桌上,浑不在意的晃啊晃,眼睛朝天看着,“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和是谁出嫁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没觉得沈家老二有什么好,就算是你嫁过去,我也不想祝福你什么。” 寂静。 长久的寂静。 “哎我说,”方素阳等了好半天都没有等到素安开口,忍不住侧过头来,先开口打破了宁静,问,“你真的打算把东西取出来,放在你的名下?” 原先的账户,是生母段氏所开。虽然转到了素安的名下,却是走的遗嘱程序。由于有书面文件,所以方老太太能够帮忙打理这个账户。后来她身子撑不住了,交给方瑞来处置也是可以的。 现在素安早就满了十六岁。 钱财一旦取出来,再由她开了账户存进去,那么就是完完全全属于她了,别人再也不能插手半分 素安神色不动,视线紧盯着方素阳的表情,颔首道,“是。我要全取出来,另存上。” “哦。”方素阳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双脚晃动的频率更高了些,原本晦暗没有光彩的眉梢眼角甚至带上了些许笑意,“那你就看着办吧。” 一时间又是静寂无话。 许久后,方素阳推开藤椅站起来,拍拍衣裳裤子,丢下一句,“我走了啊。”头也不回的离开。 素安并不看他离去的背影,只继续自顾自的喝茶。眸光却愈发黝黯,讳莫如深。 · 原本素安在前一天就和父亲方大老爷说好了,今天一早去银行把钱交还给她。因为起得晚耽搁了会儿,又见方素阳时磨蹭了些时候,等到素安真正出门,已经是晌午过后了。 银行经理提早收到消息,早就在等着。素安一进银行大门,他就迎出来亲自来见,和她谈好了等会儿要办哪些手续。 一切资料都已经完全准备好,素安也过目完毕,只等着方瑞签字了。可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方大老爷的身影。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终于,外头响起了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一辆汽车停在银行外,上面下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陆清城手肘搭在方瑞的肩膀上,姿态悠闲的‘揽着’方瑞一步步往银行的大门走,笑眯眯的说,“方老板今日容光焕发,一定是好事临近。你看!来吃个饭都能不知不觉走到银行门口来。可不是运气好么!” 方瑞抬眼一看,真的是银行!脚底抹油就想溜。被陆清城连拉带拽的给拖进了银行的大门。 这也真的是巧了。 素安往银行来的时候,他正巧要去方家的铺子那边办事。素安随口和他提了句,看看方大老爷在不在铺子里。他办完事后看到方瑞,直接把人连哄带骗的给弄过来了。 看着眼前那些早已经准备好的文件,方瑞心里那个苦啊。 那些金条虽然早已是在素安的名下,但是方瑞和顾青之前有权帮忙处理,所以银行那边的话,看到了方瑞和顾青过去提钱,也会给。 只不过方老太太看得严。之前提的每一笔钱都要有她过目,确保每一条金子都花在了素安的身上。故而钱只提过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是用在了素安名下那些铺子的开支和人员雇佣上。 顾青曾经和方瑞说过好多次,要把素安名下的钱财和铺子都偷偷的过到他们两个人的名下。 可是有老太太看着,方瑞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太太才是真正有权处置的人。如果银行发现了问题,他最后要吃不了兜着走的,甚至可能连累到方家其他生意。 方瑞想着,耗上十年八年的,老太太到时候老过去了,没人理会这些后,东西终归还是他的。 谁知一向乖顺温和的女儿会突然提出来这个要求,主动把钱要回去。 方瑞悔不当初。边把文件全部处理好,敲上了方老太太和他的印鉴,边暗自思量着,到时候顾青出来后,这事儿该怎么和她说。 素安看出了方大老爷的心疼,却也并不在意。 等到手续完毕,她直接拿出了一根金条当场让经理换成了钞票。这些现钱一部分她存在了自己账户里,另一部分,则交给了玉宁拿着。 方瑞看得眼睛都直了,“你拿一千块钱干什么?也不怕被抢!”一千块钱啊!带院子的小洋房都能买好几座了。他前些天买的那幢两层的楼,也才不到两百块钱。 玉宁拍着胸脯说,“老爷你放心好了。钱放我这里,谁也抢不走。” “可是那么多钱怎么花?” “我打算买几个院子。”素安道。 她倒也不是随便乱说。这事儿是已经打算好的。 蔺景年既然想要拿下恒城,那么恒城要不了多久,就会归于那个男人的管辖范围内。 蔺都统治下的几个省,是全国治安最好也经济最发达的。到时候恒城的房价少不得要涨一涨,翻倍都有可能。提前买下来,到时候倒手卖出去,能赚上一大笔。此其一。 另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素安吩咐玉宁,“你让人帮忙找房子的时候,闹得动静大一点。让周遭的人都知道咱们要买房子了。” “财不外露。”方瑞眼馋她那些现钱,眼巴巴的看着她,“你一个姑娘家拿那么多钱,怎么行?要不然我帮你看管着,也免得有人盯上你,再出了什么岔子。” 玉宁嘿嘿笑着,斜睨了方瑞一眼,“大老爷这话可说错了。小姐完全有本事护好自己。再说了,还有我呢!我肯定保证小姐不会有安全问题!” 玉宁没有瞎说。 素安确实能够自保。 许是体内灵气充盈的关系,她的目力耳力都比寻常人要好很多,反应速度也极快。当初跟着蔺景年学习射击,虽然准度没有办法达到他那种水平,寻常自保倒是完全没有问题。 更何况素安这次回来,就没打算畏畏缩缩的过活。她要随心所欲,肆意的花钱,大把的赚钱。买最时兴的东西,品最好的美味。 之前一直在旁边静等不动的陆清城,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一句:“你想要买东西的动静闹得多大?” 素安抬头看他。 他笑,“我认识的朋友多。你如果想要热闹一些,我能够把消息‘传’到周遭百公里地之外。” 百公里之外?应该足够了。素安这般想着,垂眸轻笑,“那就麻烦陆三少了。过段时间我有些新铺子重新开张,恐怕也要你帮忙宣传一番。” 钱财已经全部转回她的名下,紧接着铺子也要回到她的名下。这样一来,最肉疼的是谁?除了大老爷方瑞外,肯定就是顾青和她的两个女儿。 而顾青和方淑婷在警视厅的监牢里出不来,什么都做不成。 那么四个人里,如今只剩下了一个。 方淑婉。 这位方家二小姐前些日子说是去了顾家拜寿,可是寿辰结束后,她让人捎了信儿来,说到外地看望朋友。然后一去就没了消息。 素安深信,这个人做下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会持续关注着后续,留意着恒城这边。之所以一直不肯回来,不过是没有足够‘打动’她的理由罢了。即便是母亲和亲姐进了监牢,也不足让她兴起回来的念头。 素安懒得满世界的去寻找她。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赚钱的好。 方淑婉既然不肯回来,那么,就逼她回来。 好戏才刚刚开始。 10.第 10 章 事情既然已经办妥,陆清城也就懒得再去应付方瑞。从银行出来后,他没有理会灰头土脸的方大老爷,只扶着车门含笑望向素安,“方小姐要回家么?不如,我送你一程?” 如果是平常,素安一定婉拒。 可这时候陆清城刚帮了忙,她考虑后还是上了车。借着往方家去的这一会儿时间,在路上说,“多谢陆三少帮忙。往后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刚才到银行前巧遇陆清城,两人聊了几句。她听说陆清城是往方家店铺去,就顺口提了下,以防万一方瑞再闹什么状况出来。没想到还真需要陆清城帮了忙。 “这话见外了不是。你帮我们更多,认真算来,还是我们亏欠你的多。”陆清城眉梢轻轻挑起,借机看了身边容颜俏丽的少女几眼。 他这话说得不假。 之前素安果断处理掉红宝石首饰,帮了他母亲一个大忙,也帮了陆家一个大忙。如今陆家已经紧急戒备起来,丝毫差错都不出,免得被王都统和郭军佐的人给抓住什么把柄。 再者,他大哥的事情也多亏了素安。 素安这些天里,每日都会打电话给薛家,询问陆大少的消息。知道陆清和一路平安,现在正跟着薛医生在金陵,全家人终于放下了心。 再过些时候,等到金陵事情了结,陆清和也就可以回来了。 心中涌起万千思绪,陆清城轻轻笑着,转锋一转又说,“方小姐,不如这样吧。你请我吃个饭就当答谢?” “好。”素安很爽快的答应下来,“时间你定。” 陆清城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几分,“等我想好了再找你说。” 素安颔首应了。 “其实,”陆清城见素安不似之前在陆家舞会时候那般态度疏离,犹豫了下说,“我有认识的做房屋买卖的人。你如果想买屋子,不如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有我在,保证他认认真真的,不敢诓你半分。” 这事儿素安另有打算,“多谢陆三少的好意。不过,我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买卖但凭心意。如果麻烦了三少的朋友,耽搁了对方的时间,反倒是我的不好了。” 她这么说,陆清城也没辙,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只能不再提这一茬。 · 后面几天,铺子的转交算是比较顺利。方瑞几乎没怎么为难素安,就把手续一个个办妥。甚至于到最后全部交接完毕了,他还乐呵呵的叫了女儿叮嘱。 “安安啊,”方瑞挺直了胸膛,自信满满的说,“别怪爸不提醒你。金银是死物也就罢了,铺子可是活的。一个店铺想要长长久久,不是说位置好、进货多就能行,关键还得看谁管、怎么管。你年纪小,恐怕不懂得。” 对于方大老爷的打算,素安是摸得一清二楚。 虽然铺子是过了手续还给她了,但是,店里做事的,大到掌柜的小到端茶递水的伙计,全都是方瑞和顾青的人。 方瑞这做派,分明就是看素安年纪小不懂事,打算架空她的权力。看似把铺子还给她了,其实要她铺中的事务还要仰仗着他。 素安心里门儿清,口中也不挑明,只说,“大老爷的话极有道理,我听到了。大老爷如果没事,咱们就此别过。我还有买新屋子的事情要好好合计。”说完就越过方瑞回了自己院子。 方瑞看她钱拿到手了就整天惦记着怎么花,一点都不听他老人家的劝告,撇撇嘴嗤了声,甩袖离开。 ——他就不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够做得好那么多个铺子。看她现在这样不在意的样子,到时候九成九得焦头烂额手忙脚乱。等到那个时候,没了娘的她,还不是得倚仗着他这个做父亲的? 届时他拿好了架子,等她同意了若干要求后再稍微帮她一帮。时日久了,那些地段好又值钱的店铺,少不得还是要回到他的手里。 方瑞越想越有道理,心满意足的背着手踱着步子慢慢走远。 回到院子后,素安不慌不忙的把各种合同手续都整理好,仔细放了起来。 至于铺子里那些做事的人……她当然知道都是方瑞和顾青的心腹。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所以她不打算动他们。 且晾他们一段时间。 素安不怕这些人搞小手段。要知道,这些人闹得越多,闹得越大,就越是能够把顾青和她那两个女儿给牵扯进去。 不过是耗费点时间和些许银钱货品罢了。素安耗得起。就等那些人‘施展开’手段了再设计一网打尽。 “好了。”素安把乖巧等在一旁的玉宁唤了过来,笑着说,“这几日就要开始买房的事情了。咱们俩八成得在外头多跑跑。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好的车夫,雇一个。说好了最近每天九点都在家门口候着,下午或晚上归来的时间不定。我按天给他算钱。” 玉宁应了声,问,“小姐打算怎么开始看房子?” 虽然当时在银行的时候,素安说的是玉宁找了人帮忙买房子,但玉宁压根就不是恒城本地人,在这儿认识的人还不如她多,素安怎可能真做这样的安排? 她当时不过是想要当着方瑞的面,借了和玉宁的对话,说出买房时闹得动静大一些那样的话罢了。这样一来,如果方淑婉悄悄联系方瑞,方大老爷心急之下少不得会说漏了嘴,把当时情形告诉方淑婉。 方二小姐那么‘聪明’,必然能够猜出来素安是刻意为之。 方淑婉所求甚多,被加了这么一剂猛料,想必会气得更狠,回来更快。 玉宁是在蔺都统身边做过事的,虽然憨直,却不傻。当时顺着素安的话说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数,知道小姐一定另有打算。所以此时问了这样的话。 “你帮我把今日买的新衣裳拿进屋去。”素安说着,和玉宁一同进了里面卧房。 两人一同翻看着素安顺道买的新衣。挑出了其中一套后,素安才说,“明天我去一趟警视厅。到时候帮手也就有了。” “我知道了!”玉宁乐呵呵的说,“您打算找个警士帮忙!” “不。” 素安莞尔,拿着新衣裳在身上比量了下,笑得眉眼弯弯,“我要找的人,现在还在牢里关着。” · 翌日一早,素安就坐车出了门,往警视厅去。 今天警视厅里热闹得很。 有个彻夜开张歌舞厅遇到了点事情。两个男人因为意气之争大打出手。后来还嫌不过瘾,叫了各自的一帮兄弟,再打出手。 结果歌舞厅老板看着被砸得稀烂的家具物品受不住了,直接报警。两边的人也不用继续打了,双双被押来了警视厅。 警士们忙得焦头烂额。 屋里头办公室坐着的郑亮倒是闲得很,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旁边还弄个了留声机播唱片。音乐声掩去了外头吵吵嚷嚷的嘈杂声,倒是让屋里清新雅致了不少。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幽然的气氛。 郑亮决定不予理睬。 笃笃笃。继续接连不断的响起。 郑亮火了,猛地打开门,摆出一张臭脸就开吼。 “老.子正看案……”话没说完,他赫然发现眼前站着的不是自己手下,而是娇俏少女。只能硬生生止了刚才的话,哽着喉咙憋出来一句,“方,方五小姐?”深吸口气,赔上笑脸,“进来坐,进来坐。” 素安语气歉然,“今日郑警官这儿那么忙,我却还要来麻烦您,真是过意不去。” “不麻烦。不麻烦。”郑亮关上房门,拉开椅子请素安坐了,“不知方小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个叫蒋岩的将要出狱了。” 郑亮让人拿来文件,翻了翻,“郑岩……蒋岩……啊,在这儿。还有三天出狱。你找他有事?” “是。”素安说,“我想麻烦郑警官,等他出狱的时候,把这个给他。”说着递了个信封过去,“再和他说一声,若是有事,尽管去方家找我。” 信封里,是一把钥匙和一个地址。 她在旅店里租了间屋子,方便蒋岩出来后住进去。往后见过面,她再给蒋岩另行安排更为稳定的住处。 素安打听过蒋岩出狱的日子,约莫就是这几天。所以她特意过来一趟找郑亮。 听了这话,郑亮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方五小姐。”他瞅着那个信封没敢接,压低声音,郑重其事的说,“您恐怕不知道吧?这蒋岩,是因为流氓罪冒犯了方二小姐,被关进来的。” 言下之意,此人一是心术不正,二是还冒犯过方淑婉。所以特意提醒一下。 素安明白郑亮的好意,笑道,“郑警官放心。我也是知道他这次是被冤枉了,替人受过,所以要弥补一二。” 这话让郑亮彻底放了心。当即接过信封,自信满满的保证,“您放心。话和东西我一定带到,您就安心等着吧!” 有他这几句话就够了。素安笑着道了谢。看警视厅今日事情多,她也没多逗留,径直走了出去。 蒋岩其人,她是知道的。往后的实业家,商业大亨。做生意的手段一流。 这般的人物,却是家境贫寒出身低微,少时曾经在大户人家当过小厮。不过后来因为不知道什么缘由,惹怒了主人,在警视厅的监牢里关过很长一段时间。 外人不知晓,素安却明白,这蒋岩正是在方家做的小厮。因为惹怒了方家二小姐,被方淑婉用流氓罪弄进了监牢。 外面,阳光正好。 看着街上洒下的金灿灿阳光,素安心情愉悦。 这一回,她既能得了蒋岩做助手,又能把方淑婉气个半死。当真是两全其美。 素安心情愉悦的正打算上黄包车,就听身边玉宁冒出来一句,“我的天,那个谁谁谁怎么那么阴魂不散啊!” 她正疑惑着玉宁说的是谁,便听不远处响起来一道欣喜的呼唤声,“安安!安安!” 慢慢扭过头去,看着欢欣雀跃的沈逸林,素安也是被气笑了。 怎么每次从警视厅出来都能碰到这个人?难道他平时别的事情都不做,专程帮警视厅守门的么? 沈逸林在这儿等了很久。初初看到素安,他惊喜万分,当即就想跑过去寻她。 谁知站太久了,腿有些发麻。迈开腿他还没来得及跑,就咝的倒抽一口凉气,先弯了身子去揉腿。 等到缓过来最难受的那股子劲儿后,他再抬眼去看,心心念念的人已经坐在了黄包车上,正准备走。 “安安!”顾不得腿难受成什么样儿了,沈逸林急忙跑过去拦车,挺直的鼻尖上都冒了汗,“你等等我!我有话和你说!” 玉宁催促着车夫快点走。 “安安。”沈逸林急得一声高过一声,“你真打算一直不理我了吗?我、我只想着和你在一起。难道这也错了吗?” 路人听到这样的话语,纷纷侧目,面带和善笑意的望着这一对青年男女。 现在的人很多都思想新派。不像以往旧时代的时候,觉得被人示爱两句就好像受到了极大侮辱,恨不得让人自刎以示清白。 在这样的新时代,被儒雅俊秀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大庭广众下这样主动示好,是极其有面子的事情。 任哪一个青春少女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心里没有爱情,也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有所触动。 心绪平静无波的素安不由得轻轻叹息。 她,终究不是年少时期的那个她了。 “沈二公子。”面对沈逸林的一片心意,她只能狠心拒绝,“你没做错,我也没做错。沈家和方家即便不能结亲,也能如以往一般和睦相处,不是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彼年时候,沈逸林娶了方淑婷。夫妻俩是实打实的一对怨偶。家里家外都不和。 今时今日,虽然她不愿再嫁给沈逸林,但是拆散了他和方淑婷,也算弥补了他,给他一次重新娶个爱妻的机会。 “可是……”沈逸林欲言又止。 “没有可是!”素安斩钉截铁的说,“我要走了,你可别跟过来。” 话音刚刚落下,她就听到了很轻很低的一声笑。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素安下意识的就朝着某个巷子口的方向望过去。 果不其然,赫然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边。 素安再不耐烦和沈逸林多唠叨了,径直叫了车夫往那边去。虽然车夫到了那个巷子口的时候,那身影已经不在了。素安依然让车夫停在了这儿,她独自一人下车往巷子里面去。 走了十几米远,有个左拐的小道。 素安走进小道再前行两三米,便在一丛野花的旁边看到了静默着等她的蔺景年。 男人较之上次见面又有不同。穿藏蓝色条纹衬衫,上面解开两颗扣子,微露精壮胸膛。下着笔挺西裤,称得双腿愈发修长有力。虽然已经秋末初冬了,他却没有穿上西装外套,只挂在劲瘦有力的手臂上拿着。 素安开心的拎起裙摆朝他跑过去。 “慢着点。”蔺景年眉心蹙起,忍不住叮嘱,“当心摔着。”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娇气!”口中这样说着,素安到底放缓了步履,快步走着,“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办点事。” 蔺景年随口答了句,锋锐目光往先前看到的那个方向望了眼,道,“那种呆子,不用和他啰嗦。找人蒙上头,打上一顿也就听话了。” 素安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沈逸林。忍俊不禁,笑道,“别动不动就打人。” “不然呢?和一个黏黏糊糊的书生讲道理?”蔺景年说着,下意识就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摸出了一支烟。 香烟即将沾唇的刹那,俏丽身影跃然进入视线。他滞了一下,刚抬起的手又缓缓的放了下去。 “怎么了?”素安看他要把刚刚拿出的烟丢回烟盒,大感意外,“干吗搁回去?” “唔。”蔺景年含糊的应了一声,并不解释。 素安稍一思量就明白过来,他恐怕是在顾忌着她。 毕竟镯子里待久了,很多事情都还没法习惯过来。当初她刚到蔺景年身边的时候,闻不了烟味儿,时常他一吸烟,她就咳嗽。 后来……后来好像就不咳嗽了。因为之后的那些天,他都从来没在她跟前点过烟。 素安微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跟前。她知道这男人的习惯,伸手从他衬衫的前胸口袋里掏了半天。果然,找到了盒火柴。 她取出一根点燃,凑到他的唇边。 少女身量纤细个头小,面对着身材高大的他,需得努力仰着头才能做到这般。 看着她澄澈含笑的双眸,蔺景年顿了顿,把烟盒掏出一半后又重新放了回去。 “无妨。”怕她烧到手,他赶紧把燃着的火柴从她手里夺下来,丢到地上,“不过一根烟罢了。没什么。” 素安心里感激他的做法,口上却不饶他。想到他平日里半天就能一堆烟蒂的做派,忍不住小小声嘀咕,“老烟枪。也不怕伤了身体。” 蔺景年愣了瞬,抬手在她眉心轻戳了下,“没大没小。”又轻轻一弹,“你说谁老?” 他的指尖微有薄茧。因为用力很小,蹭到她细嫩的肌肤上,并不疼,只微微的痒。 素安捂着额头撇过脸去望向旁边地面,“谁动了手,说的便是谁。” 蔺景年就低低的笑。 11.第 11 章 蔺景年这次专程过来找素安的,车子就停在巷子另一头不远处。 原本照着他的意思,由他送素安到她刚才过来的巷子口,看她上了黄包车走远了,他再离开。 可素安坚持要送他。 “我正好闲着无事,多走几步也是好的。”素安打量着他身上的西装,说,“反倒是你,瞧着像是有什么急事。既然这样,不如我送你过去。” 一个“不”字都到嘴边了,蔺景年忽地想到了什么,却是轻轻点了头。 “也好。”他沉吟着道,“正好等会有事和你说。” 两人往巷子另一边去。 刚开始蔺景年在前,素安在后。行了三四米远,蔺景年回头一瞧,才发现小丫头在后面跟得很辛苦。顿时反应过来,他身高腿长走得快,一步跟她两步差不多。 “过来。”他朝素安唤了声,等她和他并行着了,这才放慢了脚步缓缓行着。 路尽头是一辆福特车。 两人走到车旁后,素安就停了下来,等着蔺景年上去。谁知他手搭在了车门上后,非但没有去打开,反而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怎么了?”素安只当是有了什么意外状况,偏过头朝车子里面看了眼。没发现异常,就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有什么事儿吗?” 蔺景年静静的望着她在车旁探头探脑的样子。好半晌后,等她绷直了身子重新望过来,他才略一颔首,问,“刚才你那样不喜沈家老二,是不是沈家方家的亲事已经彻底断了?” “那是自然。”素安道,“我不会嫁给沈逸林的。” 看她那混不在乎的语气和样子,就知道她真的是丝毫都不想嫁过去。蔺景年的眼中漾起了些许笑意。 “那你呢?”素安指着蔺景年的一身正装,仰头问他,“你穿成这样,是做什么去。” 他是军人,统领一方天地。就算正式场合出席,也一般穿军装。这样着西服,倒更像是参加某个宴席。 素安觉得好奇。中南几省的都统大人,难道要在王都统的地盘上参加酒会么? 蔺景年抬指轻叩车身。 “回庑省参加个聚餐。”他的语气淡淡,“不耐烦回去后再换衣服,直接穿好直接过去。” 其实是个相亲宴。话到嘴边,他终究没有提起。 他在婚事上一向持无所谓的态度。早年征战四方,根本没心思想其他的,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现在中南局势趋于稳定,他也二十好几了。家里人催促的急。再说平时有些公共场合,没有女伴在侧,多少有些不便。他就想着,要不结个婚吧。 蔺都统一松口,各方都忙活开了。 眼下将要见面的这个,是各方都最满意的——蔺家人喜欢,家世很好,又出国留过学。 他以前在宴会上也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大方得体的人,还不错。 认真说来,政治上的联姻,不需要什么繁文缛节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 不过临走前,不知怎么的,他想再看看这个小丫头一回。本来都要出恒城地界了,他又让人和蔺家人打了个电话,将宴席推迟一个小时,然后开车折返回来找她。 蔺景年正眉间轻蹙的想着,冷不防眼前出现了白皙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着,打散了他的思绪。 “有事?”语气里带了无奈,蔺景年抓住了那乱动的小手,在他宽厚掌心里握了握,即刻松开。 “没事。”素安说,“就是见你刚刚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所以想看看你怎么了。” 说罢,她又忽地一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你愁成这副模样。你还说万事都难不倒你。现在可不就有了让你发愁的事儿了?” 少女笑容明媚,双眸盈盈湛然. 蔺景年沉默的凝视着她。 这丫头看似安静温和,其实对人多有提防,暗藏机警。也就对着他的时候,她会卸下心防,显露出本性里的活泼和狡黠。 男人的无言让素安愈发疑惑。他专注的目光,也让她觉得很是新奇。 素安回望过去,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景年却缓缓勾唇,笑了,“我这次赴宴,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没什么要紧的,更不值得我发愁。” 他忽然觉得婚事不应该操之过急。这次赴宴,就当做是仅仅吃顿饭吧。 心意已定,蔺景年打开车门,“来,我先把你送过去。” 福特车开到警视厅门口停住,离玉宁和黄包车不过十几米远。 素安下了汽车正要过去,蔺景年又摇下车窗把她叫住。 “过几天我忙完了就来找你。”他说。而后不等素安回答,直接脚踩油门疾驰而去。 · 已经到了十一月,步入冬季。素安出门的时候,方老太太不放心,又让她多加了一件斗篷。 原本方老太太还坚持要送孙女儿出门。素安怕外头冷风吹得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好说歹说把她劝住了。 黄包车一路往城里僻静处行。过了好久,才在一间客栈下停住。 客栈有些年头了,外面墙壁看上去颇为破败。里头却打扫的干干净净。 素安带了玉宁一同上楼去,停在某个房间外,轻轻敲门。 开门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不高,很瘦。面容尚显稚嫩,眉宇间流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着。 蒋岩在这里等五小姐已经等了很久。开门后赶忙将人让了进去。 “信,你应该已经看过了。”素安进屋后,直截了当的说,“我想问问你是意思如何。” “我想知道,五小姐为什么选了我?”蒋岩不为眼前的利益所打动,只坚持着问一个问题,“我身无所长,自认在方家也没有做出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五小姐既然买得起房,想必是不缺钱财的。既然如此,您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我?” 眼前的人,正当年少。没有中年后的稳重果决,现在的他面庞稚嫩,神色间甚至有些张皇失措。 是了。经历了那样被冤枉的牢狱之灾,有谁能够维持住心中的安静?刚刚出来,想必心里还是紧张的。 素安思量了下,没有用自己先前想好的措辞,而是说,“虽然方家的人很多,但是我信得过的很少。” 她扶着身侧的木桌,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落座,“你前段时间一直在牢中刚刚出来,恐怕还不知道。大太太和大小姐已经进了监牢,二小姐不在家中,远出至今未归。” 听她说起方淑婉,蒋岩的眼中划过愤怒的恨色。 任凭哪个清白无辜的人听见冤枉他的仇人时,都是无法维持住表面平静的。 素安只当没有发现他的情绪变化,依然静静的道,“前些天我出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蒋岩点点头。警视厅的人已经和他说过了。 “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素安微笑着说,“那时候我被她们抛弃的时候,境况十分凶险,说差点没命也不为过。不然,她们怎敢回来直接说我死了?再者,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只顾青和方淑婷被抓起来,我觉得还不够。” “这种事情,十有八.九是方淑婉想出来的!”蒋岩勃然大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顾青八面玲珑,却不够狠。方淑婷攀附权贵,脑子却不太好使。只有方淑婉能够想得出做得出这种事!”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神色间满是惊慌,身躯微微颤抖,望向身边的五小姐。 谁料五小姐没有斥责他,反而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素安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失态一般,只颔首反问,“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了你吧?” 蒋岩并非憨傻之辈。不然,他也不会在看到有天大的好处掉在自己身上时还不为所动,依然坚持着问个明白了。 现在听闻五小姐的诉说,再想到五小姐以往在家中时候备受难为的种种苦处,他恍然明白过来。 起身站直,理了理衣裳,蒋岩双手抱拳,朝着素安深深揖礼。 “刚才疑心小姐,是我不对。”他歉然的愧疚道,“只是在监牢里走了这么一遭,再怎样也不可能如以往一般单纯犯傻了。还请小姐谅解。” 素安朝玉宁望了一眼。 玉宁上前扶了蒋岩起身。 “你的顾虑,我知晓。”素安道,“我也是‘死了’又回来,才想通了这一切。你不过在牢中多日就能想通,已经比我强了太多。” 她从包中拿出一摞纸来,放到桌上,往蒋岩的方向推了推,“我在家中没有可用之人,刚好你现在有空,我就想让你帮我瞧瞧,在哪些地方买房子比较好。” 蒋岩躬身拿过那些纸张。 上面的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若他没看错的话,这个正是五小姐的笔迹。 蒋岩闷声不响的,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把这些东西大致看了一遍。斟酌着说,“小姐找房子的要求,我已经大概明白。只是一来我刚刚接触这一块,不熟悉,需要花几天多跑跑,到处看看。二来这方面我没有认识的人,少不得要和人多说道说道,了解下这一行的具体情形。” 他仔细考虑了下,“还请小姐十日后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应该能和您说一下大体的思路了。” 素安听后,满意的点点头。是个稳重又聪明的,不会轻易应承什么,而是仔细思索后,给出最为妥帖的答案。 玉宁却是看着那些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奇道,“呀,你居然认字!” 没料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句,蒋岩脸颊红了红,“是。我祖父是秀才,教我识过字。” 他本想停下不继续说的,偏头看到五小姐也是一脸好奇,遂继续道,“我父亲不学无术,毫无长处。祖父去世后,家里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前年家乡遭了灾祸,家里人都没了,我就进府当了小厮。” 所谓灾祸,在这种不安宁的乱世,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 素安便没多问。 玉宁虽然憨直,却不傻。更何况她看出了蒋岩眼中的哀伤,就没吭声。 临走前,素安让玉宁给了蒋岩一个钱夹。里面零零碎碎的各种面额的钞票都有,加起来足足有十块钱。 蒋岩红着脸推却。 玉宁大力把钱夹往他怀里塞,“你就拿着吧!小姐说了,你上上下下打点要花钱,你到处走着也要花钱。再说了,你不吃饭不喝水么?不需要买换洗衣裳么?拿着拿着。小姐钱多得很,不缺你这一些。” 蒋岩没料到小姐会为他考虑的那么周全。 他不再扭捏,脸红红的把钱夹收好,低头道,“多谢小姐。” “不必客气。”素安说,“你好好办事,每个月我会按时给你月例。往后做得好了,再给你加薪。总之不会亏待了你。” 蒋岩认真点头,“小姐放心就是。” 回去的路上,素安一直在思索着往后的种种计划。玉宁看她在考虑事情,就没打扰她。 直到下了车子回到方家,玉宁才和素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小姐可真会选人。刚才那个谁,”她考虑着在方家应该不好多提蒋岩的名字,就没明说,“他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也挺机灵。不错。” 素安就笑,“哟,咱们玉宁什么时候也懂得看人了?” “早就回了!”玉宁拍拍胸脯,“主人身边待久了,都会这样!我哥也是!” 两人正往二门里头走着。突然,素安发现玉宁的面前浮起了一连串的虚影。 她看了片刻,抿抿唇,问,“玉宁啊,你一般不会吵架的对不对。” 突然听到这么个问话,玉宁有些反应不过来,顺口道,“是啊。” “那方府里面,你最看不过谁?” “小姐指的是哪方面?” “比如。”素安说,“方家里面有没有谁,是你会在花厅里面,当众指着这个人的鼻子吵的?”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 玉宁想也不想就说,“有。那个叫方淑婉的。” 听见这个名字,素安眉端微扬。她正想要叮嘱玉宁什么,就见孙妈出了垂花门朝她们迎过来。 阳光下,孙妈的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但笑容之下,神色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五小姐,您回来了。”孙妈上前扶了素安,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轻轻说,“二小姐也回来了。正在花厅里等您。” 12.第 12 章 方家的花厅在花园一隅。现在进入冬季, 松竹依然葱绿, 大部分的娇花已经凋零。腊梅却是迎着冷风傲然而立, 枝丫间稍微冒出了一点一点的小花苞, 甚是喜人。 既然是去见方淑婉,那么素安就没什么可着急的。她选择了从腊梅丛中穿过,看着一个个的小花苞,脚步轻快的往花厅去——等下肯定心情会变不好。索性现在开心多一会儿。 素安不急,玉宁就更不急。 恰好来了那么久还没逛过花园,玉宁左看看右看看, 时不时的跑出腊梅丛往旁边瞅几眼。 “小姐!”玉宁面露惊喜,“这里的花种类还不少呢!”又迟疑着,“就是这些梅花看着好像没有绿色的?” “绿萼名贵,且这边偏冷不易存活。所以家中没有栽种。”素安道。 “这样啊!”玉宁沮丧了下, 继而欣喜, “小姐,不怕。过几天咱们去主人那里玩不就好了?他那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说着一叉腰,“就算没有, 只要他想, 总能弄得来的。” 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素安笑着摇头, “不成。大冬天的, 都要过年了,哪能到外地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花厅的门口。 五六名丫鬟在屋内屋外穿梭着, 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茶水和点心。 玉宁叫了其中一个较为相熟的, 问, “这干吗呢?不过回来了个二小姐,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 “不只是二小姐回来了。”丫鬟说,“同来的还有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 玉宁上前打起帘子,素安迈步而入。 当先看到的便是茶桌旁坐着的两个人。其中穿着粉色缎带洋装的是方淑婉,她正满面笑容的和身边人说话。坐她旁边的是名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旧式的月白长衫,有种古时书生的儒雅。 素安觉得他面熟,边往里走边想,愣是没记起来对方名字。 幸好男子也看到了她,及时的站起身来,微笑着主动打招呼,“五妹妹,还记得我吗?我是文泉表哥。” 听到这个名字,素安总算是恍然大悟记起来了。原来是顾文泉。 虽然顾青和方淑婷姐妹俩做尽了坏事,但顾家人还是有几个品行不错的。顾文泉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顾家有难的时候,方大老爷方瑞出手帮了不少忙。也就是那个时候,顾青给方瑞当的外室。 顾青进了方家的门没几年,顾家愈发兴盛,生意越做越好,竟是超过了日渐衰落的方家。 顾家老人惦记着方家对他们的好,每每过年过节,都会派了家中子孙来送礼。顾文泉就是其中常被遣了过来的之一。 素安记得,顾家长辈有意和方家结亲,想让方淑婷方淑婉姐妹俩其中之一嫁到顾家。 原本顾家更中意方淑婷。后来方淑婷嫁去了沈家,没能成。所以方淑婉就顺理成章嫁到了顾家,成为了顾文泉的妻子。 在镯中的时候,每每想起自己死时的情形,素安就琢磨着,方淑婉那么卖力的帮助方淑婷达成心愿嫁去沈家,会不会是因为方淑婉自己想要嫁给顾文泉。 这个想法在她初入镯中的那几年,时常冒出来。慢慢的在镯中的时日久了,渐渐忘却。现在看到顾文泉才又重新想起。 说实话,方淑婉的五官不如方淑婷,顶多算得上清秀。不过她身材比方淑婷好,又懂得打扮,瞧着要比方淑婷时髦俊俏许多。 看着方淑婉脸上那娇美的笑容,素安只觉得辣眼睛。连个招呼她都懒得和对方打,只与顾文泉寒暄了两句就坐在了旁边。 方淑婉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五妹妹这是没看到我吗?怎么不理我?” 素安在桌上找着中意的点心,随口说,“没有不理你。只不过和你没什么话可说而已。” “没什么话可说?”方淑婉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你害得母亲和姐姐进了牢狱,现在不只不道歉,反而要给我冷脸看了不成!” 她这话喊得声音很大,大到吵着了在窗边看书的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只坐在窗旁翻阅手中的书册,根本没有搭理过进屋的素安。 此人是跟着方淑婉来的。素安想着可能是顾家的某个亲戚,只是一百多年不曾见过了,认不出是谁来。 对方不主动搭理,素安就也懒得和对方搭话,因此自始至终都没有与她交谈过。 听了方淑婉的那拔高的气愤声音,这位小姐饶有兴致的看过来。素安方才发现,她浓眉大眼十分好看,且身穿合体的女式西服套装,自有种磊落洒脱之风。 ……如果不是顾家人,倒是可以一交。 这般的念头在素安脑海中一闪而过,未做停留。 她悠悠然的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口中慢慢吃完。眉梢眼角含笑,用看跳梁小丑一般的眼神,挑眉望向方淑婉。 抿一口茶,素安轻叹了口气,语气淡然的说,“二小姐这话可真是颠倒黑白了。害了我的是你,谎称我已经死了的也是你。明明大太太和大小姐是因为‘造谣生事’而进的警视厅。你怎么把事情反而怪到我身上来了?” 说罢,她语气陡然转为凌厉,双眸冷凝之色顿显,扬声呵斥道,“方淑婉,你别以为自己装作无辜,就能真的无辜了。你手上沾了多少血、究竟害了多少人,你自己比谁都更清楚!” 顾文泉愣住了。 窗边的小姐搁下了书册,专注的往这边看过来。 方淑婉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立刻委屈的憋了瘪嘴,眼中聚了泪,“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欺侮我母亲和我姐姐。如今我回来了想要给她们挣一个公道。你倒是反过来要说我的不是了。”说完,眼泪啪嗒一下,落到了跟前的桌上。 顾文泉忙劝她,“你别哭了。有事好好说。” “怎么好好说!她根本就是无理闹三分!”方淑婉躲开顾文泉想要扶着她的手臂,退后两步捂着脸嘤嘤嘤的哭泣。眼睛从指缝间往窗边看。 她的动作很小很轻,不刻意去看的话,轻易发现不了。 但素安和玉宁留意到了。玉宁是自幼学武所以眼力过人。而素安体内灵气充盈,看清楚这些小动作简直易如反掌。 素安这才发现,方淑婉今日在意的居然不是顾文泉而是窗边的那位小姐。 其实方淑婉的手段很高明。一步一步都算计好的。 只是她的这些算计,在如今的素安看来,就不够瞧了。 “二小姐不要这样故作姿态了。”素安懒得多搭理方淑婉,直言道,“你不用狡辩什么。谁是谁非,等到去了警视厅自然一清二楚。郑警官那边等你多时。你回了恒城居然没有直接进警视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对了!” 素安轻轻的一拊掌,淡笑着望向方淑婉,“你既然这么担心你的母亲和姐姐,怎么回了恒城不先去看她们,反而先回家来了?难道你的担心都是假的?” “你胡说!”方淑婉细声细气的哭诉着,“我回来,分明是为了找你算账!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鬼办法,居然让那些警视厅的人都听你的话。告诉你,我最瞧不上这种龌龊卑鄙的手段了!” 她话刚说完,哗啦一声水响,一整杯的热茶兜头朝她泼了过去。 方淑婉愣了一瞬,尖叫起来。 素安冷冷的看着她,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转身离开。 方淑婉在贵客跟前丢了脸,恨极,拿起旁边的水果刀就想丢过去。顾忌着有人在,只能硬生生压下这口气。 她是偷偷摸摸拿了水果刀的。旁人根本没有留意到。素安因为转过身去,也是没有发觉。 但是,玉宁看到了。 玉宁指了方淑婉大喊一声,“好你个心思恶毒的女人!居然妄想刺伤我们小姐么!” 方淑婉的手指还停留在水果刀的刀柄上没来得及收回。被玉宁这么一叫,她愣了愣,竟是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收手。 顾文泉原本掏出了手帕想要给她擦擦茶水,看到这一幕后立刻呆了下,“淑婉表妹,你、你这是做什么?” 方淑婉惊慌失措的朝窗边望过去,紧张解释,“这是误会!都是误会!我、我的手刚好搁在了这里。刚才我吃水果来着。” “你少假惺惺的了。”玉宁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分明就是心思恶毒,想要害我们小姐!告诉你吧。坏人我见得多了,但是,坏成你这样还这么能哭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窗边小姐噗嗤一声笑了。后来憋不住,她索性把书本丢到一旁,仰头笑出了声。 被她这么一笑,方淑婉这回是真觉得委屈了,扑到顾文泉怀里哭的一抽抽的。 顾文泉到底顾念着表兄妹情谊,心软的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劝慰。 “顾少爷啊,你就别在这儿哄了。”窗边小姐起身离开座位,朝这边走过来,“她如果真的委屈,就不会用哭这一招了。很明显,这是没有道理驳不过别人,所以才用哭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方淑婉听了这话,顿时脸一阵红一阵白,急急辩解,“薛小姐,我不是……” “不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薛笭打断了她的话,扯了扯唇角,露出讥诮笑容,“你分明那日见了我弟弟薛笗,想要刻意接近他,所以总是尽力讨好我。告诉你,若非是因为你小心思太多,原本薛笗也要来一趟的。因为恶心你总是倒贴的做派,所以他不得不选择了不来恒城,远离你。” 方淑婉的身子一阵阵的颤抖。 顾文泉揽紧了她的肩膀,拧眉说,“薛小姐,虽然我们顾、方两家都不如薛家势大,您也不用这样说话这样严苛吧。” “顾少爷,你眼睛不好使看不清事实,我不怪你。如果不是看在你和薛笗认识的份上,我怕是早就一拳敲醒你,让你把事情看个明白清楚了。还有。” 薛笭侧头望向方淑婉,冷声道,“之前你说五小姐用‘什么鬼办法’来收买的警视厅的人,且还看不上这种做派……不好意思,是我们薛家主动帮五小姐联系的郑警官。你既然看不上我们的做派,那我也就不在这儿弄脏方二小姐的地盘了。” 语毕,薛笭朝着素安粲然一笑,朗声亲切的道,“五小姐,咱们去偏厅说话。” 素安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谁,不由笑了,“原来是你。我听薛符说过好几次,他有个很厉害的妹妹,原来就是你。” 她口中的薛符,便是蔺景年身边的薛副将。 “我也听他说过好多次有关你的事情。这次我也是正巧要找你,所以跟着顾少爷一起来了恒城。没想到……” 薛笭说着,不屑的回头瞥了一眼,又笑着和素安道,“走。咱们旁边说话去。” “您稍微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素安和她说了句,走到方淑婉跟前,抬眼淡淡的望向顾文泉。 她素来温和,这般冷厉的眼神,顾文泉是头一次看到。想到刚才种种,他主动退后了几步,独自到了屋子一角。 玉宁守在旁边,不准别人靠近。 素安走到方淑婉的跟前。 现在的方淑婉,脸颊上犹还带着晶莹泪珠,陪着她那委屈的模样,还有可爱的小洋装,乍一看过去楚楚可怜的着实动人。 素安凑到她的耳边,问,“你看到我,就没有半点的好奇吗?” 方淑婉顿时呼吸一停。 素安垂眸轻轻的笑了一声,把声音刻意压低,幽幽然带了几分鬼魅般的转音,“你妈和你姐姐就罢了。她们没有亲眼看见。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亲手,一刀,一刀,割了我的喉咙、刺穿我的胸膛、切断我的腕脉的。你就不奇怪,我怎么会完好无损的站在这儿?” 其实方淑婉之前一直在疑惑这个。 刀子是她插的,一下一下,深入皮肉,崩出鲜血。 她本以为,这人就算能够回来,多少也要带着重伤的。可是没有。什么伤痕都看不见,就跟那一场血腥刺杀不曾存在过一般。 她本就心底存了疑虑和恐慌。之前她在贵客跟前为了保住颜面,所以没有露出震惊神色。现在听到素安这般幽幽的空洞仿佛鬼魅的声音,顿时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就在她心底的恐慌达到最深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嗤地一声嘲笑。 “告诉你,我就是鬼。”耳边声音飘飘忽忽,“地底钻出来的厉鬼,专门索命而来。不信的话,你看。” 素安朝着顾文泉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在方淑婉的耳旁道,“半分钟后,顾文泉旁边的水杯会被天花板的转头砸到一个边,然后掉落在地,摔碎。” 她的话音落下没多久,原本坚固的天花板上,突然就落下了一块转头来。好巧不巧的,恰好砰到了顾文泉跟前桌上唯一的水杯。 而且这一砸,只蹭到了边。水杯朝着另一个方向倒下,滚落桌子,摔碎。 碎裂声砰的一下响起时,方淑婉顿时受不住了,惊叫一声,夺门而出。 顾文泉赶忙去追。 “你和她说什么了?”薛笭悄悄问素安,“她怎么吓成那个样子。”跟见了鬼似的,连魂都要没了。 素安就笑,“就是提了几句她们害我的事情。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心里恐惧吧。” 薛笭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两人并行着往外走。 素安回头,朝着方淑婉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再次轻笑。 那个女人用了那样狠毒的手段害死她。她可不会轻易罢休。 一枪杀掉? 不。那样死得太痛快,也太便宜了那个女人。 正如对方当初一刀刀刺入她的身体一样,她也要用无形的刀子,一下下的刺着对方,让那人在极度恐惧中一点点走向灭亡。 13.第 13 章 花园的偏厅内, 素安让人另备了新茶水端上来。她和薛笭两人也不要点心了, 只斟茶慢慢喝。 薛笭头发梳起, 不施粉黛。不笑时微微凌厉的模样加上一身西装衣裤, 着实干练而又洒然。 “薛姐姐真好看。”素安夸得真心实意,“看了你瞬间觉得女子穿裤装也能这样漂亮。” “漂亮?也就你觉得而已。”薛笭手上沾了茶水,用手背拍拍自己衣袖,“整天跑新闻,穿裙子可不方便。我这是不得不为之。” “薛姐姐是记者?不知是不是在报社做?”素安顺口道,“我认识一位陆家姐姐就是报社记者。” 听见话语中提到陆清怡, 薛笭顿时眼睛一亮。她正要和素安细说几句,就听门外响起了丫鬟的通禀声。 “五小姐,老太太来了。” 素安诧异,赶忙起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她还没到挂着的帘子那儿, 门帘一掀, 老人家已经在孙妈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奶奶!”素安亲自上前扶了方老太太,“外头这么冷,您怎么过来了。” 方老太太和她低语了两句, 走向屋中, 望着薛笭, “您就是薛家的小姐吗?” “是。”薛笭早就站了起来, 见老太太问话,急忙站起来恭敬说, “晚辈姓薛。” 方老太太拉了她的手, 问素安, “就是薛大夫家的那个?” 老人家是旧社会生活过多年的,时常会忘记用“医生”的称呼,说一声旧时常用的“大夫”。 她之前听说顾家来人了,遣了人去花厅问候。毕竟顾家待方家还算不错,面子上过得去。 可是没料到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家也在。 听说是薛家人,方老太太不顾外头天冷,愣是亲自来了花园里的偏厅见薛笭。 见老太太问了这样一句话,素安过来扶她坐下,笑着说,“是。薛姐姐正是薛医生家的。” 听闻这话,方老太太把胳膊从素安手中抽出来,趁着身边两人不注意,朝薛笭福了福身。 “感谢薛大夫帮忙照看我家安安!”老人说着,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家里那几个杀千刀的混账人不肯放过安安。得亏了薛大夫在,才保了她一条性命!” 她并不知道素安曾被人刺伤而亡过。 在她心里,如果没有薛彼得帮忙,素安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都不一定回得来家。更何况,是毫发无损的回来。 所以方老太太看来,把人安全送回家,已经是救命的大恩了。这个恩情,老人家一直搁在心里,想着有机会见了薛家人要当面道谢。 “受不起啊老人家!”薛笭急忙去扶,“真是愧不敢当。” 薛笭是知道真实情况的。 薛家哪个不知道方五小姐是蔺都统救下的?因此这一句“受不起”是真心实意。 素安和薛笭扶了方老太太在屋子里坐下。 方老太太年纪大了,刚才这样一折腾,好歹也得在屋里歇会儿让身子暖透了,才能再出门受一遍寒风的吹。 孙妈伺候着方老太太吃茶。 素安则和薛笭继续在旁边凑在一起。 “你知道都统最近来恒城的事情吧?”薛笭要找素安说的话很要紧,所以即便方老太太在场,她也顾不得了。不然晚一些万一不得闲说呢?好在现下两人离得近,她只能用杯子半掩着口,含含糊糊的小声和素安讲。 “知道。”素安奇道,“怎么?薛姐姐来这一趟是为了他?” “可不是。”薛笭难得的愁的没了笑容,“他想拉拢陆家。”侧头看一眼面无表情的素安,恍然大悟素安已经知道了,就没遮掩,“我需要和陆家的那位报社小姐见一面。” 一番要讲的话好歹说完,薛笭神清气爽,眼巴巴的望向了素安,“妹子,这个忙,你可得帮姐姐啊!” “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这个很容易。至于帮忙,就免了。”素安轻笑,“因为不用我帮,陆家人也自然而然的会和你们亲近。” 薛笭刚开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她素来聪慧。稍微一思量,就想通了素安为什么这么说。 ——陆家大少爷陆清和,独自悄悄去金陵。原本凶险万分,很容易出事。却因有了薛彼得医生的同行而变得安全无恙。 “这倒是好了。”薛笭激动之下忘了用杯子遮掩,直接道,“不过这次还是多亏了安安。若不是你让我爸帮忙看着陆大少爷,这事儿也没那么容易。” 欣喜之下,她的声音略高了点。 方老太太年纪大了,没听清。不过,薛笭和素安说话时候那般的高兴模样,却能瞧得一清二楚。 “安安啊就是讨人喜欢。”方老太太开心的和身边的孙妈道,“人见人爱。” “是是是。”孙妈笑道,“老太太说的对。” 方淑婉先是闹腾着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又惊叫了一个晚上,一直胡言乱语说方素安是鬼之类的话,喋喋不休。 别说是表哥顾文泉了,就是亲爸方瑞,也被她搞得精疲力尽。 刚开始方大老爷还小心的哄着她,毕竟是自己疼爱的女儿。最后闹久了,方瑞也懒得理她了,任由她自己在屋子里大吵大闹。 至于方老太太,更是不耐烦搭理方淑婉。 要知道,方老太太一直就不喜这两个外室生的孩子。因此,方淑婷和方淑婉被领回来的时候,她甚至不让这两人用“素”字辈取名,只择了音相近的一个字。 如今她们害了她的安安,老人家更是不肯放过这些个思想污黑的人。巴不得即刻让这些人被治了罪。 如果不是怕方淑婉的叫声吵到了警视厅的官爷们,让人晚上都睡不着,方老太太巴不得今天直接把人送过去蹲监牢! · 第二天的上午,郑亮他们已经收到了方淑婉回家的消息,直接来方家押人带去了警视厅,不用方家人去警视厅说一声了。 不过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方家五小姐。因为素安一大早就带着薛笭出了门,当时不在家。 前一天的下午,素安联系了陆清城。后来陆清城给她回电话,说好今天中午见面一起吃个饭。 薛笭想在恒城里面逛一逛,和素安两个人索性早早出了门。这样逛一会儿后再去约定时间吃饭,刚刚好。 谁知事情就是那么巧。在百货公司里,她们恰好就遇到了陆清城和陆清怡。 “真是有缘分啊。”陆清城望着素安,笑得开怀,“我刚还和二姐说呢,这里女士那么多,素安你会不会也在其中。话没讲完几分钟,就遇到了。” 陆清怡低声说了他一句,“少讲几句吧,没个正形,也不怕唐突了方小姐。” 陆清城就不再开口,只盯着素安看。 素安压根没发现,因为陆家姐弟说话的时候,她正和薛笭凑在一起讨论刚刚买的两条手帕。 陆清怡主动说起来先去饭店。 “风尚大饭店的西餐确实不错,”陆清怡和陆清城走在前头,边回头边说,“要不然我也不会提议那个地方了。” 风尚大饭店是恒城近几年时新的一家大型酒店。下面一楼有西餐馆,环境清幽,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薛笭和陆清城都开了车。因为薛笭和陆清怡有话要说,素安自觉的上了陆清城的车,让两个报社记者有机会谈些悄悄话。 发觉了素安的选择,陆清城顿觉神清气爽,连走路都带飘的。 陆清怡悄悄的横了他一眼,拿胳膊肘用力捣他。看三弟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陆清怡低声道,“薛家的人你也敢肖想?” 言下之意,薛家上有一个未成亲的大少爷薛符,下有一个和素安年纪相仿的薛笗。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他。 陆清城不乐意了,咬着牙气道,“我好歹也是留过学的,现在又是要去领事馆做事。哪里就不好了?” 陆清怡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看着不着调,其实很认真很懂事。但她想到薛笭处处维护方五小姐的样子,分明是当自家人护着的同时,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恭敬在里头。 记者最为敏感。 她总觉得方五小姐的身份不简单。最起码,身为恒城之首的陆家是高攀不起的。 陆清怡暗叹了口气,知道三弟是个爱较劲的性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提醒了他两句路上小心,这便上了薛笭的车。 路上,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后,薛笭主动问起了报社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又关了三个人进去?” “不容乐观。”见薛笭对自己所在报社的情况了如指掌,陆清怡没有丝毫的意外,毕竟薛笭的长兄就是在蔺都统身边做事的薛副将。 陆清怡想了想,低声说,“现在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要我说,八成危险。现在恒城人人自危,谁都不敢说真话。” “那你呢?”薛笭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缩紧,骨节都泛了白,声音紧绷的问,“我看你在前天的报纸上写出了如今恒城内的一些乱状,会不会也被关?” 陆清怡哂然一笑,“谁知道呢。不过,好歹有我爸在,那些人不敢太乱来。” 一路无话。 下车的时候,薛笭似是无意的说道,“白南桥前几天又被蔺都统抓了。一个板子没挨,就是我哥过去把他骂了几顿,关了两天多就放了出去。不到一日,那厮又活蹦乱跳的在报纸上说都统性子暴戾手段狠虐,连手下的卫兵都管不住,任由卫兵随意欺凌弱小。” 说完这些的时候,素安和陆清城从另一辆车上走了下来。薛笭过去和他们招呼了声,一同往里走。 原本选的位置是一张四人大桌的包厢。但,素安看两位女士有话要讲,就让经理给换了地方,选了个两张两人桌的包厢。 等到素安和陆清城去了另一侧,陆清怡忍不住拉着薛笭问,“后来呢?” 明知她指的是什么,薛笭却故作不知,“你说什么后来。” “就是那直言不讳的白南桥。”陆清怡亟不可待的道,“写了那些东西后,他怎么样了?” “当然是好好的啊。”薛笭莞尔,“他用笔杆子骂都统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这次可能饿得狠了,措辞算是语气温和了些。不过。” 她朝陆清怡深深的看了一眼,低声强调,“反而是被白南桥点了名的那些卫兵,被都统每人抽了五十鞭子,赶出军营了。” 陆清怡怔然,若有所思。 薛笭和陆清怡在那边说着话。 陆清城凑到了素安的身边,悄悄的说,“这回有薛小姐在,我请客。你啊,不准随便蒙混过去。这一次,可不算。”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的,素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么快就忘了?瞧你这记性。”陆清城轻轻笑着,眉梢一扬,桃花眼中满是笑意,“你答应请我吃饭的不是?” 他指了指旁边两名女士,“多了两个人,不是单请我的,不算。帐不是你付,更不能算。” 如果是旁人做出这样计较的样子,肯定是不好看的。可在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陆三少做来,偏偏自有一种不羁的风采。 素安抿嘴笑,点了点头。 这次不论怎么看,都轮不到她付钱。从薛笭来看,是有意帮着蔺景年拉拢陆家接近陆家。从陆家来看,想答谢薛家人帮助大少爷。 两家都是不缺银钱的,不会计较这一丁半点儿。她一个中间人,跟着混吃混喝就行了。 见素安答应得爽快,陆清城顿觉心满意足,笑着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陆三少心情好了,说话就没了遮拦。左右那两个报社的女士相谈甚欢,他就和素安天南地北的闲扯。不知怎的,就说到了风尚大饭店旁边的极乐茶庄。 “那茶庄你可别去。”陆清城歪着身子,手搭在素安座椅的扶手上,强调着说。 “为什么?”素安不解。 这极乐茶庄是刚时兴了一段时间的品茶之地,好多年轻人趋之若鹜以去那里品茶为荣。 素安还想着,这倒是不容易,毕竟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时髦和新派才是最重要的。老派的茶道居然得了大家的欢心,着实难得。 现在听陆清城说,她才觉得不对劲,脱口问了出来。 陆清城压低声音告诉她,“那极乐茶庄啊,听说里面偷偷的在弄大烟。” 大烟! 素安心里猛地一跳,突然脑海中就浮现了个熟悉的身影。苍白瘦弱的少年,随意懒散的躺在藤椅上,微微笑着和她说,哦,好,按你的意思来就好。 素安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有关家中事情的众多思绪纷至沓来,让她呼吸都觉得有些难受。 她索性拿了手边的茶水,慢慢品着。 如今方淑婉也回来了,那母女三个终于凑在了一起。要从中选出个主谋来,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顾青和方淑婷想的比方淑婉少。顾青所求,只是钱财。方淑婷所求,是沈家亲事。 而方淑婉,不仅得到了钱财、顾家亲事,还怂恿着妈妈妹妹在家挡着一切。她自己则逍遥快活往顾家去了。 等下。 钱财? 素安想到这儿,忽然手指一顿,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顾青在什么情况下能够凭得到母亲留给她们兄妹俩的东西? 必须得方素阳和她,两个人同时不能打理这些才行。只要两个人里的一个好好的,那些钱就不可能归顾青和她的女儿们所有。 素安脊背上陡然冒出来一身冷汗。 “我出去一下。”素安拿着包急急的往外跑,“打个电话。”回头见陆清城要跟过来,她叮嘱了句,“是家事。我回来再见你。”蹬蹬蹬的跑下了楼。 大饭店旁边有个电话局。 素安不想惊动奶奶,免得奶奶想多了身体更差,只让接电话的丫鬟叫来了孙妈,问,“当初四少爷第一次去大烟馆,是谁带了他过去的?你知不知道?” 孙妈听她提起方素阳,顿时语气中透出不忍,劝道,“小姐何苦想着他?他、他既是不把这个家当做家,您也别惦记着他了。” “是就问你,是谁把他带过去的!” …… 搁下电话后,素安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手心里湿漉漉的满是汗。 “安安?安安?” 连声轻唤让素安猛地回了神。她慢慢侧头看过去,原来是薛笭在她旁边。 看到素安额上冒出的细细汗珠,薛笭沉吟了下,说,“我正好要打回去个电话,刚好借了来找你的机会顺便打了。你,没事吧?” 素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多说什么,侧身把打电话的位置让了出来。 电话局里没有生火炉,寒意逼人。冷风吹到汗湿的脊背上,凉凉的让人心脏忍不住缩紧。 素安裹紧了身上外套,唇色有些发白,目光愈发坚定。 薛笭多看了她几眼,拨通电话,“……是,没问题,我会和她继续交涉。您会出手帮忙吗?好,我见机行事。什么?安安吗?啊,对,现在我们感情好着呢,她还叫我一声顾姐姐。让她接电话?好的,您稍等。” 用掌心捂住话筒,薛笭朝素安喊了一声,小声说,“都统让你接电话。” 蔺景年? 素安拿过话筒,犹在思索着刚才和孙妈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电话那一段的人说着话,“是,嗯,好。” 蔺景年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停了一瞬,温声问,“你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让素安蓦地一惊。她这才想起来,这男人锐利得很,许多小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 方素阳的事情,素安没打算告诉他。毕竟是自己的家事,还犯不着麻烦他。 素安脑海中思维快速转着,想着借了什么来岔开这个话题。忽地灵光一现,想到了逛街时候薛笭和她说的一件事。顿时有了主意。 “我在想着怎么和你道贺呢。”素安深吸口气让思绪平稳,语气轻快的说,“听说近期你准备要结婚了?真是太好了。恭喜你。” 蔺景年忽然就沉默了。 好半晌后,他低沉的声音方才缓缓响起,“谁在你跟前胡言乱语的?都没找准人,我结什么婚。”顿了顿,“还有,听说我要结婚了,你就这么高兴?” 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14.第 14 章 素安和蔺景年打电话的时候, 薛笭是不敢在旁边听着的。她守在了旁边不远的地方, 警惕的悄悄盯着四周的一切, 唯恐有人过来打扰了那边打电话的人。 没曾想, 电话持续时间不长。不过三四分钟的功夫,素安已经朝她这边走来。 “就完了?”薛笭愣了下。都统特意让安安接电话,结果说话的时间那么短,甚至不如他们谈事情的时间长? 面对薛笭的疑问,素安有些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和她一起出了电话局。 前面就是风尚大饭店了, 也就是她们将要回去的目的地。 但是,素安的视线仍然不受控制的往旁边飘过去,想要朝不远处的极乐茶室看一看。 ……不行。 她握了握拳,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过去的时候。薛笭在, 陆家姐弟也在。万一真闹出了什么, 该如何收场?而且,她也并不完全确定方素阳就一定在这个地方。 还是先打探清楚了再说。 素安努力稳住心情,露出如常的微笑, 和薛笭一起回了饭店包厢。 午饭过后, 薛笭回住宿的宾馆去。 素安婉拒了陆家姐弟的邀请, 径直回了方家。一进门便急匆匆问门房的人, “大老爷呢?是在铺子里还是在家?” 门房的人恰好知道今日的情况。见一向温和的五小姐面露急切怒容,他顿时想起来听人说的五小姐有枪。说话便磕磕巴巴起来, “大老爷去、去了外地进货。二小姐她她她被警视厅的人带走了。老太太在屋里。二老爷他们一直没出门。” 虽然五小姐只是问了其中一个, 但他心慌之下一股脑儿的倒是全说了。 素安追问, “大老爷有没有说去外地几天?” “可能……可能四五天?啊不对,以往时候,六七天也是、也是有的。” 这就是说,归期不一定了。素安咬着牙暗叹了口气。回头看玉宁跟了上来,就道,“我先去奶奶那儿看看。” 寒风萧瑟,吹得人身冷心冷。 素安紧了紧披着的斗篷,脚步越来越快。 既然方淑婉已经去了警视厅,就让她们母女三个在那里面好好相聚吧。 为今之计,先要弄清楚方素阳在哪里。还有,等方瑞回来。 有些话,她要好好问一问这位方大老爷。 · 蒋岩的动作很麻利。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就大体弄清楚了恒城房产的现状,又和一些与之相关的人混了个脸熟。 “小姐,您看看。”蒋岩把自己画的一张图给素安看,“城西这边房子多一些,大都是老式院子,年代也久了,房价便宜一些。城北小洋楼多点,贵。城西不用提了,各个衙门都在那儿呢,都是官爷们住的地方,房子买不到那里去。城东吧,不好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暂时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买的。” 简单几句话,说明了现在的状况。 眼前的纸张皱皱巴巴的,显然被打开折起无数次。画的线条歪歪斜斜,有的粗有的细,很显然不是一次就成,而是分了许多次慢慢拼接起来。 发现素安在仔细打量这张图,蒋岩忽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我想着,能省一分钱是一分钱,就没买纸重新画。”看着这有些破烂,还被他反复拿着弄得脏兮兮的纸张,他小心翼翼问,“要不,我现在买纸给您重新画一个?” “不用。”素安微笑着说,“你做得很好。” 蒋岩局促的搓着手。 玉宁在旁边哼了一声,仰头看天,“你也太小瞧我们小姐了。小姐才不是注重那些虚事儿的人。” 虽然接触不多,不过蒋岩看这个叫玉宁的丫鬟说话倒是直接得很,先信了四五分。再者,凭他在方府做事的这两年看来,五小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这般思量着,他心里的不安就去了大半。 心下放松之后,很多话就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郊外有些人在卖地,”蒋岩道,“小姐如果真想弄房子,买了地雇人盖也可以。郊外的地还便宜,而且啊,这城过两年再向外扩一扩,指不定能够赚多少呢。” 他这个主意倒是不错。素安认真的搁在心里想了想,说,“你再多打听打听地的情况。过两天我找辆车子,咱们各处都看看,选选房子。顺便再看看地皮。” 说实话,刚才那些话,还有那张图,都是蒋岩自己东奔西跑琢磨出来的,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心力。 他刚开始没有指望小姐能够听进去多少,还打算多劝一劝。没想到,小姐这么简单的就信了他。 这种信任给了他极大的鼓励。蒋岩心里愈发踏实,刚才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点紧张也消失不见。 “小姐就等我好消息吧。”他说,“必然给您办得妥妥的。” 事情商议完毕,蒋岩送了素安出去。刚刚走到旅馆的大门口,就见有一对中年夫妻往外面走。 “刘先生和刘太太要出门吗?”蒋岩与素安道别后,迎上前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今天太阳大,比昨天暖和一些了,正好适合出去走走。” 虽然只踏进了生意圈子一半,但他往后要负责小姐的买房事宜,需要筹划和准备的都很多。既然如此,和人必要的打交道总要有的。 和人交际,这也是一种需要锻炼的本事。短短的时间里,他不止在房屋相关的地方混了个脸熟,也和旅馆里上上下下的人熟悉起来。 现在将要出门的这对夫妻就是旅馆里的住户。 夫妻俩听到蒋岩的招呼声,回头看过来,“哟,小蒋啊!怎么?你也要出门去吗?” 蒋岩和他们寒暄了几句。 素安原本打算离开了,可是回头一瞥,正好瞧见那位刘太太。看见对方脸上晃过的虚影后,她心底一惊,顿时有些挪不开步子。 多仔细看了两眼,确认过后,素安朝蒋岩微微颔首示意了下,带着玉宁快步离开。 黄包车车夫就在转角处等着。 素安坐在车上,并没有让他立刻拉起车子,而是略等了会儿,待到另外一辆车子开始往前行驶的时候,才吩咐道,“跟上前面那车。” 玉宁朝她指着的方向看了眼,“咦?这不是刚才与蒋岩说话的两个人吗?” 素安心里有些纷扰,只顺口答了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要长期合作一段时间,这个车夫是玉宁亲自找的。他很有眼力价,也很机灵。跟的不远不近,既不至于跟丢了,也不至于离得太近让对方发觉。 车子一路行去,最终停在了极乐茶室的外面。 玉宁跳下车,想要伸手扶了素安下来。不料素安已经自顾自的跳下了车,直接往前快步跑去。 “你在这儿等着。我们等下就回来。”玉宁快速吩咐了一句,急忙去追素安。 素安跟在刘太太的身后不远处,进了极乐茶室。原以为对方会往旁边大堂里走,或者是顺着楼梯上行。谁知她们夫妻俩并没有停下步子,而是径直继续往里走。 里面会有什么? 素安紧了紧已经汗湿的双手,脚步放缓,跟着行进。 从一楼去二楼的楼梯后,有个木制小门。门不大,仅仅容一个人通过。刘氏夫妻俩走到那里后,敲了敲门,说了几句话,然后行进。 玉宁探头看了一眼。见素安没动,就也停住了步子。 约莫过了半分钟,素安回头朝玉宁笑了笑。两人一直前行,走到小门口。 素安与守门的头发灰白的老头说,“高山流水,寻寻觅觅,只在此山中。” 分明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词。 可是,那守门老头听后,却是呲着黄牙笑了笑,抬手打开小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这一幕,玉宁忍不住暗暗惊叹。 她武艺那么好,刚才刘家夫妻俩说的那几句话她都没听清。谁曾想小姐居然听清了! 两人径直往里去。里面是个长长的走廊。素安左右环顾了下,这儿应该是从前面茶楼通往后面一座楼的通道。 两人把脚步放轻,快步行至后面那座楼,就见刘氏夫妻俩正要往楼上去。 这楼梯有些别致,扶手上雕了别样的花纹,是苍鹰捕田鼠的图案。 确认过图案后,素安心跳骤然加速——就是这里了! 刚才在那刘太太的面前,浮现了一些晃动的虚像。那幻影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少爷方素阳! 而地点,正是这里! 就在此时,上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呵斥声,分明是刘太太的声音,“你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冲撞我?知道我是谁么?哟,怎么了,这是瘾发了没烟吸?嗤。一个穷鬼,还敢往老娘身上撞。” “别管他了。”刘先生劝妻子,“我也快忍不住了。咱们赶紧吧!” 两人急促的脚步声立刻远去。 素安匆忙上楼。没几步,就在二楼的转角处,看到了一个人。 少年很高很瘦,年轻干净的面容已经白净到几乎没有血色。形销骨立的身上,松松垮垮的挂着白衣白裤。只不过衣裳沾了茶渍烟渍,灰灰黄黄一片一片的,瞧着有些邋遢。 素安停在了他的跟前,轻声问,“你平时就是这样的?” 听到她的声音,少年原本颓丧的身影骤然一僵。 方素阳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素安。 片刻后,他突然暴起,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的抬手,猛推了她一把。 “你走!”他呼吸急促,声音低哑,“你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难道这就是你该来的地方?”素安追问,“当初,是不是大老爷带你过来的!是不是!他和那顾青一起算计你,想要夺了母亲留下的遗产,是不是!” 素安拉起方素阳的手,痩得只剩下皮骨的手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拽着方素阳往外走,“你跟我回去,咱们和他说个清楚明白!” “没你的事儿。”方素阳不知哪儿突然凝聚起来的力气,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顺势把素安猛推了把,“你走!你快走!” 说罢,他转过身,脚步蹒跚的往里行。 “哥!”素安殷切的喊着,眼睛里蓄了泪,“你就跟我回去吧!” 方素阳脚步停滞了下,并没有回头,只踉踉跄跄的往里走。 眼泪溢出眼眶。素安抬指擦去。咬唇站了片刻,她转身往回走。 刚行了几步,就听有人在轻声唤她,“这位小姐,您请等一等。” 素安停住步子,回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找了半天,才看到楼梯转角的阴影处有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穿着碎花布衣裳,手捧托盘,托盘中搁着茶具,应该是这里做事的。 妇人单手拿着托盘,朝她招了招手。 素安快步而去,“你有事找我?” “对。”妇人眼神惊慌的四处看着,很是警惕。 玉宁说,“我在外头守着。别紧张。”说着走到了外头走廊的地方,像是在焦急等人似的来回走着,却正好借了自己走动的身影遮住转角这一块阴影地方。 妇人放心了不少,低声问,“小姐是刚刚那位少爷的亲人?” “对!”听出事情和方素阳有关系,素安的语气不由得急切了起来,“您认识他?” “不认识。”妇人摇摇头,“来这儿后头楼里的客人,一般不会说自己是谁。不过,我看着那少爷是好人,所以想和小姐说几句话。” 她再次往外看了看,犹还有些担心,抬手半遮着口说,“这位少爷想戒了大烟。好多次,我看他偷偷的把大烟给扔到了盆景的土里盖住,再难受都没抽一口。别人问他吸了没,他只说是吸了,都没告诉别人。” 蓦地圆睁双眼,素安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是真的。”妇人保证道,“我怕土里有太对的大烟会被别人看到,特意趁没人的时候,挖土给弄走一些。” 素安急急的翻着手里的小包,胡乱抓出一把钞票来,塞进妇人怀中。 妇人忙推拒,“我儿子和他差不多大,我就看他挺好的,顺手帮一帮。您、您不用这么客气。” “这不是客气。”素安恳切说道,“他在这儿那么久,家里没人管,也就您还关心着他。我知道您避开那么多人,确实不容易。我是真心实意感谢您,也希望您能继续帮忙守着他。” 她把手中钱票往妇人手里塞了塞,“您就收下吧。顺便,他如果需要什么吃的喝的,您看情况帮忙买一点。如果有什么需要打点的,也麻烦您给照看着。” 她的手温热中透着汗意,眼睛红红,分明刚才哭过。 妇人看后,叹了口气,把钱收下,“小姐有心了。我就帮您多看他一段时间。不过,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您还是想办法让家里大人带他回去吧。” “我会的。”素安点点头,“太感谢您了。” 走出极乐茶室后,玉宁难得的有些慌张起来,“小姐,怎么办?” “下次要带一副链子来。”素安强压住内心的悲痛和愤怒,呼吸粗重的说,“就算是硬拖着,我也要把他给铐回去!” 这时候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撞了玉宁一下。 玉宁口中高声抱怨着,手却是凑到了远离其他人的那一侧,悄悄摊开。 她快速打开掌心的一个纸条,略略读过,将纸碾碎。然后低声和素安禀报。 “小姐,方大老爷回来了,已经进入恒城地界,没多久就要到家了。” 素安心中本就烈烈燃烧的怒气瞬间腾地下燃到了极致。 “他倒是来的正好!”素安疾步朝着等候的车子冲去,“我倒要看看,这件事,他能给我个什么交代!” · 回到方家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阳光映在地面上,犹如血色铺满大地,遮挡着将要到来的黑夜。 方瑞正吩咐伙计们把东西抬进院子。这次进货,他收获颇丰。除了把店里的东西补足外,自己也弄了不少好东西,打算带回家自己慢慢享用。 看见素安冲进大门,方瑞顿时想到了那些被她要回去的大笔钱财。他心里作痛,没有搭理她。 素安疾步而去,拦在了方瑞跟前。 扫一眼那些还没来得及全部抬走的东西,素安眼神暗沉,却勾唇微笑,“大老爷好兴致。有那么多的心思来买东西,却没时间来照看一下自己的孩子。” 方瑞只当她是在计较着没给她买东西,登时怒了,指着她的鼻子气道,“你拿了那么多的钱,还想要我给你买东西?告诉你,没门!” 事到如今,计较的仍然是那黄白之物。 “畜生!”素安怒极恨极,扬手朝着方瑞的脸狠命扇了一巴掌,“只想着钱财,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用的力气很大,方瑞的左脸颊顿显五指红印,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了起来。 “混账东西!”方瑞愣了一下勃然大怒,指着素安大吼,“来人啊!把这个孽障给我拿下!” 正好旁边有搬货的伙计在。他们看到方瑞被打,本是呆住了。现在听到老爷吩咐,就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过来帮忙。 玉宁轻叱一声掠步阻拦。 她一个人对他们好些人,仍然绰绰有余。 方瑞看没人能帮自己了,顺手抄起了旁边伙计们挑东西用的一个扁担,抬着就要朝素安拍过去。 玉宁想要过来帮忙。却被素安眼神制止住。 如今素安体内灵气充盈,动作又快又轻巧。对付武中高手或许不行,但,对付这样一个体态臃肿身体被掏空的中年人,还是绝对没问题的。 方瑞的动作虽然快,可在素安看来,却慢得可以。 短短一两秒内,她已经想好了可以闪身往侧后方躲过,然后出手擒住他的腕,顺势拍掉他手中的扁担。 但,万万没有想到,有人比她更快。 方瑞手里的板子还没来得及扬起来,暗影倏地闪过。下一瞬,他的太阳穴上已经顶了一支黑色勃朗宁。 极轻的嗒的一声,手.枪保险被打开。 “敢动她?”淡淡烟味飘过,军靴落地声响起。蔺景年指尖扣在手.枪扳机上,慢慢收拢手臂,凑到方瑞耳边,咬着烟一字一顿的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15.第 15 章 冰冷的枪口抵在头上, 方瑞心下惊惧万分, 生怕身边这位爷一个手抖就害他丢了性命。极致的恐慌之下, 方大老爷吓得浑身巨颤。腰间一紧, 裤子就湿了。 蔺景年嫌恶的往后撤了半步,抬起一脚用力把人踹到地上。 方瑞“嗷”的叫出了声,声嘶力竭的喊道,“我的腿!我的腿!” 他的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别开,显然是已经骨折。鲜血从腿骨折断的地方渗到了裤子上, 慢慢氤氲开鲜艳红色。 原本呆若木鸡的伙计们轰的一下散开, 嚎叫道, “杀人啦!杀人啦!” 然而声音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就戛然而止。因为不知何处突然出现了七八个身手敏捷的汉子。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一把枪, 正正的对着这几个伙计。 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原本别的院子里有朝这边探头探脑的,现在也缩回了脖子大气不敢出。 一时间, 周遭只有躺在地上的方大老爷的哭喊声在院子里回荡。 声音凄厉而又刺耳。 蔺景年觉得太吵,拿下烟头掷到方瑞的脸上,又抬脚用力碾过去。 军靴很重, 压着未灭的烟头搓在脸上,皮肉烧焦的味道冒出, 火辣辣钻心的疼。 骨折和皮肉被烧的双重痛苦齐齐袭来。方瑞承受不住, 晕厥过去。 在场的伙计吓得腿都软了,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蔺景年收枪后顿了顿,等到脸色冷厉的表情稍微和缓了点, 这才转过身望向身后少女。 他原本还担心她会紧张害怕。谁知对上的却是一张平静到近乎淡漠的俏丽面容。 蔺景年瞬间就笑了。 他朝素安略略一点头, 长腿一迈, 当先出了方家宅邸。 素安紧跟而上。 玉宁想了想,拉开一段距离随在后头。不敢靠近,只警惕的盯着四周,随时提防着。 已是冬日。小巷里的树木光秃了一大半,唯有其中两三棵的枝丫上犹带着灰黄浅绿。 蔺景年在大树下停住,静等素安过来。待到两个人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米了,方才缓缓开口,“打电话的时候我听你语气不对,想着你可能有事,就顺路过来看看。” 竟是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来意。 玉宁远远听见,悚然一惊。更不敢靠近,索性再退几步离得更远一点。 说实话,素安虽然和蔺景年相处的时间不多,却知道他是个十分负责的男人。倘若自己拜托他,而他又答应下来的话,他一定会帮忙到底。 但她并不想因为自家私事麻烦蔺景年。 身为都统,他的事情很多,光是军部和政事就足够占去他所有时间的了。她觉得不能再因为她的私事而耽误他宝贵的时间。 于是素安扯出一个笑容,说,“没什么。就是因为家事和大老爷有了些争执。” 发现她避开那‘家事’不提,蔺景年回头去看玉宁。 玉宁连连摆手,“我离得远什么都没听到。” 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些,她又道,“您让我跟着小姐的时候,不是和我说过么,万事以小姐为中心,什么都先想着小姐。既然如此,小姐不肯告诉您的,我也不会说。” 蔺景年被她给气笑了,远远的指着她,转头和素安道,“这孩子跟你才几天?就这么向着你了!” 话一说完,他才发现眼前少女眉梢眼角都是清浅笑意,显然也是被玉宁给逗乐了。 绷紧的心底一松,蔺景年顿时不想和玉宁再作计较。 更何况那孩子也确实是依着他所吩咐的,全心全意来对待小丫头。 做得很好。 蔺景年朝素安招招手。等小丫头走到他跟前了,他抬手轻轻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半圈,背对着他。然后开始慢条斯理的解开了她发辫上的丝带,任由如瀑青丝倾泻在他指尖。 素安觉得奇怪,想转回头看看。却被他抬指在头上轻叩了下。 “别乱动。”蔺景年说,“又不是没给你弄过,紧张什么。” 他这话倒是没掺假。 素安在他身边的时候,开始的两天她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好,都是他帮忙把她头发拢起来扎好的。 这人霸道得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肯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素安索性由着他来。 不过,虽然这个巷子很小,素安却怕有行人经过看到。毕竟蔺景年不是本地统治者。若是被人看到他来了这儿,岂不麻烦? 她左右的警惕看着,这才发现巷子两头都有人守着。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这时候过来。 里头是他的人,路两边又是他的人。这儿一条巷子都是方家宅邸。倒是不怕有人能看到了。也是,他素来做事稳妥,又怎么会任由这种疏漏出现? 素安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身后男人轻声抱怨,“这东西怎么那么难插。” 头不能动,手可以。素安探手往后摸了摸,发现他大手中捏了个细长的凉凉的东西,这便稍微用力拽了过来。 谁曾想,居然是支羊脂玉梅花云纹簪。 素安三两下把头发拢好,绾起,将簪子插入发间。边弄边低声抱怨,“送人东西哪有送簪子的?你知道簪子在古代是定情的么?就乱送。” 蔺景年的手上还残留着刚才她摸簪子时蹭到他的手所留下的热度。 他垂眸收了手,将残留的温热攥紧,这才轻咳一声抬眸看过来,心不在焉的打量了下,“嗯,不错,挺好。” 素安正想着这簪子和今日穿的旗袍倒是合衬的很。听闻蔺景年这赞赏后,没好气的斜睨了他一眼,“反正你就没说我不好过。” 蔺景年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得低声笑了笑。 这时候有个汉子快步走了过来,行至玉宁旁边左右的位置就停了步子,神色焦急的踌躇不前。很显然是有急事想要和蔺都统说,又怕被他叱责所以不敢靠近。 他们这次都是穿着常服来的,可见是悄悄行事。 素安不想耽搁了蔺景年的正事,催促着让他快走。 “这边报人的事情,我想亲自看看,所以过来一趟。”蔺景年和略作解释后稍一停顿,又斟酌着说,“结婚的事情,你别听人乱说。那些人我瞧不上。” “知道了知道了。”素安见那汉子面露焦灼,看不过去蔺景年的磨磨蹭蹭,再次催促,“你可赶紧走吧。如果因为我耽搁了你的正事,我可担不起。” “又说傻话。”蔺景年抬手给她正了正簪子,“即便我现在有事要做,不也先来看你了?” 语毕,他轻轻拍了下素安细瘦的肩,这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临出巷子前,蔺景年喊过一名手下吩咐,“留意小姐这边的事情。如果有什么不妥,即刻通知我。” 回想起小丫头刚才差点被她父亲打了的那一幕,他语气骤然一沉,又补充,“无论什么时候。” · 方瑞昏迷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晚上才醒过来。却不是清醒过来的,而是疼得。 脸上,腿上,两处的痛楚都剧烈而又钻心。方瑞忍受不住,哼哼着出声。 短短半个月内,他连续两次受伤。一次是在头上,那两个伤才刚刚要痊愈,现在再添新伤。又是两处。 而且更重。 方瑞发现自己哼哼唧唧好半晌,都没有人过来伺候。他努力的掀开眼皮,环顾四周,赫然发现屋内竟然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他勃然大怒。 身为家里的顶梁柱、大房老爷,伤得半死不活的,居然都没有人来伺候着! “来人啊!来人啊!谁在!”脸上的疼痛牵扯着头部的所有器官,嘴唇也受到牵连,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有个小丫鬟赶忙进屋,“老爷,您醒了?要喝水吗?饿不饿?要不要拿些吃的过来?” 这丫鬟年纪很小,说话犹还带了点稚气。 方瑞被她一连串的询问吵得脑仁儿疼。想要吼骂一声,偏偏现在身上疼得使不出来力气,话到了嘴边又成了一声呻.吟。 “你、你让姨太太们过来。”他说。 “不行啊。”小丫鬟脆生生的道,“姨太太们被五小姐叫去问话了。其他几位姐姐还有妈妈们、婆子们,也都被叫去问话了。都不在。”她嘿嘿一笑,“所以就剩下我来伺候您啦。” 她本是院子里看管着花草的,平时不能进屋来。这时候被方瑞一喊方才过来,不由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方瑞见她只顾着看周围不知道服侍人,气得打哆嗦。想要指着她骂,一抬手就牵动了骨折的腿。骂人的话立刻换成了鬼哭神嚎的“嗷”的一声,脱口而出。 小丫鬟吓坏了,主动说,“老爷,要不我让长顺来吧。” 长顺是跟在方瑞身边的长随,平时都在外院听差,等闲不能到内宅来。 方瑞已经疼得说不出来话了,只是哼哼着。 小丫鬟是真怕了他刚才那杀猪般的嚎叫,权当这就是答应了,立刻麻溜儿的出门去叫人。 长顺来的时候,方瑞正躺在床上,努力就着屋里的灯光,数着天花板上彩绘格子的个数。 方瑞看到他,吱唔两声示意他走进。而后吩咐,“你,多派几个人去查查,那些人是谁。” 他疼得脑仁一抽一抽的难受,浑浑噩噩的想着,前来生事的人都穿着常服,也不知道是哪个道上的。 这次他是吃了防不胜防的亏。到时候找出来那些人,非当面给他们些教训不可! “这……”长顺面有难色。 “快说!” “老太太吩咐过了,”长顺躬身道,“这次的人恐怕来头不小。咱们惹了那样的人,还是别声张的好。” 不声张?难道就这样白白受气吗?方瑞怒的睁大了双眼去瞪他。 长顺跟在他身边久了,一看就知道他气到了极点,赶忙低声宽慰,“老爷,不是小的不想帮您。实在是,那些位军爷——咱们惹不起啊!” 听了他的话,看出他神色里的恐慌,方瑞忽然就意识到了一点。 伤了他的那个人不是警方的。警视厅的人拽得二五八万,平常出来都会穿警服。也不是混帮派的,那些走码头三教九流的人没有那人的矜贵凌厉气势。 那位爷,根本就是军部的人! 现在世道乱,军方的人手握重兵,拥有着绝对的实力。这是千万不能去招惹的! “那个孽畜。”方瑞没法去报仇,只能恨恨的咒骂着惹出这些事儿来的女儿,“如果不是她,老子怎么会这样!” 而且她还叫走了他那些贴心的姨太太们,让他醒了后身边都没有个可以伺候的人! 长顺低头琢磨了会,忍不住好心提醒,“老爷,您可别这么说五小姐。” “嗯?我生的孽障我还不能说她两句了!” “恐怕,不行。”长顺小心翼翼的说,“您想想啊,如果这些话传到了薛医生耳朵里,再托了那些军爷来找您,岂不麻烦?” 因为素安一向乖顺的待在家里,不认识外面的什么权贵。所以上到方老太太,下到方家当时在场被吓到的伙计们,都想着那军爷是薛医生的朋友,受薛医生所托来帮方五小姐的。 听闻长顺的那些话,方瑞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他下意识的就想抬脚踢人,却忘了自己现在骨折了。腿这么一伸,牵扯到伤口,疼得心疼肝疼,不禁又是“嗷”的一声嚎叫。 · 繁星满天。今日,是个无月之夜。 府中西南角的一个院子里,沿边挂了二十几盏灯笼,灯火通明。 院子里挤满了人。 最前头是几位打扮体面的姨太太,有的年到中旬,有的正值青春。其后是管事妈妈们,再来是两排丫鬟,最后面的是负责院里杂事的婆子。 这些,都是大老爷方瑞身边的人。 屋檐下放了一张太师椅。椅上端坐明艳少女,正姿态悠然的品着手中热茶。 天气寒冷。 茶上升起腾腾热雾,模糊了她娇俏的容颜,让院中站立的人隔着热雾看不分明。 夜风一阵凉过一阵。 姨太太们穿的少,当先受不住,已经开始打起了寒战。 静寂中,谁也不敢乱动。 下午大老爷是怎么奄奄一息满身是血被抬过来的,大家都看到了。眼前这位小姐,可是连自个儿爹的性命都敢不要的。谁又敢在她跟前胡闹? 但是,她刚才提出的问题太苛刻了些。关于那件事情,大老爷已经对大房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下了禁令,谁也不敢主动吭声来回答。 不然就是被赶出方府的下场。 大风吹了一个多小时。 五小姐手中的茶已经换了三盏。 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弱弱的开了口,“小姐,您不妨去找明香。她知道的比较多。” 16.第 16 章 明香。 这个名字,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提起过。而且,在方府里,年轻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她。 素安顺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是个身量中等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女子, 头戴银簪,着秋香色褙子,打扮得很旧式。 是二姨太。 二姨太跟着方瑞已经几十年了。她原本是方瑞身边的丫鬟,打从大老爷是少年人还没成亲的时候, 她就跟在少爷身边伺候。因此,知道的家里的事情很多。 而明香,则是和二姨太一样,是少时跟在方瑞身边的丫鬟,甚至明香更得方瑞的信任。只不过后来明香嫁了人,做了管事妈妈,就没有继续贴身伺候方瑞了。 素安没料到二姨太突然提到这个已经多年不在府里的人。但看二姨太佝偻着身子不肯再多说的样子, 她没有再多问, 点点头吩咐玉宁,“赏她六块钱。”又吩咐旁边在她院子里做事的人, “送二姨太回房间。另外,如果老爷问责起来,就说她是我保下的,他可不能随意问责。” 既能回房间, 还能多得钱财, 又有五小姐护着。其他人羡慕不已。被寒风吹得浑身颤抖着面面相觑。 “还有人知道四少爷不肯回府的内情么?”玉宁高声喊着, 拍了拍身边那一摞钱,“小姐说了,凡是说出新消息的都有赏!” 有个年纪很大在方府做了几十年活儿的婆子嘀咕道,“我们也想说啊。可老爷下了禁口令,不准把他和四少爷吵架的消息透出去。再者,当时离得近的只有明香。” 她朝二姨太太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最重要的消息被说出来了,再问,咱们也真的不知道什么了。” 其他人不住附和。 素安明白,这样的情形下,看来明香就是最大知情者了。她不再为难这些人,吩咐院子里伺候的婆子把煮好的姜糖水分下去给这些人一人一碗,又让玉宁给每人了一个装着铜币的荷包。 夜已深。 素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从离开极乐茶室后就一直奇怪,为什么方素阳那么固执的宁愿在大烟馆里待着,都不肯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按那妇人的说法,方素阳开始戒掉大烟,差不多就是从她回家开始的。既然他还关心着她这个妹妹,为什么她亲自去找他,他依然这么固执的拒绝? 素安觉得这事儿蹊跷。 偏偏以前的时候她人在内宅,和住在外院的方素阳接触甚少,对他并不了解,也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她今日把这些人都找来,想找出方素阳离家后镇日里不回来的最大缘由。 想到将要到来的新的一天,素安的打算越来越清晰。 明日,她可以去警视厅与那三个人周旋计较,也可以去大老爷那边对峙。 但,她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哥哥找回来。其他的事情可以等。唯独这个不能再拖。 方素阳脾气很倔。真把人给扣回来,恐怕也会想方设法逃出去。倒不如先弄清楚了为什么他不肯回家,再和他好好说说。 这个家里,没有谁在意他了。如果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的话,他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 恒城东边,有一片甚是杂乱的房屋。这些屋子早已破败,到处的房屋都是墙壁斑驳青瓦残缺,找不出哪个屋子更新更完好一些。 这些屋子作用各异。有的是人住,有的是开了小小的杂货铺,有的甚至在卖肉卖菜。只是这些用途迥异的地方凑在一起,混杂在一起,没有明确的分开过。 因此,大清早的,到处可见睡眼惺忪刚刚起来的人,到处都有卖菜的吆喝声,甚至于能碰到不少醉醺醺在路边就着寒风睡了一夜的醉汉。 可就是这样一个鱼龙混杂之地,这时竟然闯进了一辆黄包车。车上的小姐穿合体的锦缎旗袍,戴着他们说不上什么质地的漂亮簪子,身边还有个伺候的丫鬟。 更稀奇的是,丫鬟居然能够和小姐同乘一辆车。 周围的人都好奇的打量起来。远远的目送着这车子跑向了荷花巷尽头的那一家。 “咦?老王家什么时候认识这么贵气的人了?” “怕是找他们要债的吧!” “哈哈。可不是,他们欠了那么多钱,都不知道谁还肯借给他们了。八成啊,是借债借到城北城西那边去了!” 清晨事情忙又多。众人三言两语的说着,就各自散开。仅有几个人还惦记着荷花巷尽头王贵家的事情,不时的探头看一眼。便见那位小姐和丫鬟都已经下了黄包车,正敲着王贵家的大门。 当当当。砰砰砰。咣咣咣。 玉宁又是拍门又是踹门,好半晌,都没见对方应答。 还是隔壁的一个用盐水刷牙的大妈凑过来好心提醒,“债主太多,你们这样子,八成不会开门。过来,从我这里进。我这儿的窗户和他家的通着,朝他们喊一嗓子,好好说几句话也就给开了。” 素安朝热心大妈笑着道了声谢。 玉宁等的不耐烦,直接徒手在门扇中间一劈。里面门栓应声而断,大门自动打开。 刷牙的大妈吓得跑回了家。 旁边探头探脑的人一个全都消失不见。 玉宁恭敬的请了素安入内。 刚走两步,迎面跑过来粗壮妇人。她腰有水桶粗,虎步生威,袖子撸起手中抱着铁锨,怒喊道,“谁再折了老娘的门板,老娘跟你没完!” 嘶吼完毕,她定睛一瞧,发现了进院子的人,顿时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转为恼怒,“你们什么人,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来了。”指指大门,“栓坏了,赔我两枚铜币。” “给她十枚。”素安吩咐玉宁,等到铜币到了对方手里,她朝对方笑笑,“是明香吗?借一步说话。” ‘明香’二字一出来,妇人立刻生出警惕,“你、你什么人。” 竟是提防中透着全然的惊惧。 “我们小姐在方家行五。”玉宁嘿嘿一笑,“你说是谁。” 明香手中的铁锨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素安朝玉宁看了眼。玉宁会意,去到旁边守着。 “明人不说暗话。我既是来寻你,就是已经知道了我哥哥的事情。”素安看着明香面上浮动的虚影,静默了一瞬,又含笑对她道,“只不过大老爷和我说的太模糊了,我想着知道的更详尽一些,所以过来寻你。看你还能记得多少。” 明香面露惊恐,连连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小姐,我答应过老爷不会说出去,就真的不会说出去。你就让老爷放我一马吧。” “什么都不知道?”素安突然柳眉倒竖冷哼一声,“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大老爷怎会让我来问你!” 明香语带哭腔,“您和他亲自说吧,问我做什么啊。” “可是他说不出口。毕竟事关……”素安本想说‘他儿子’这三个字,话到嘴边后又改了主意,“毕竟事关我哥哥,有些话,他终是不好对我说出来。” 明香脸色顿时灰败,沮丧的摇了摇头,“他说不出口,我又怎能说得出。” 她拾起了地上的铁锨,转身朝屋里走,“您请回吧。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的。” “是么。”素安道,“倘若我说,我肯买下来你这套房子呢。” 明香突然停住了脚。 素安继续道,“你是不是打算拿一块钱和两斤猪肉贿赂旁人,让他来帮你把房子卖掉?” “你怎么会知道!”明香蓦地回头,目光惊恐的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五小姐只是说她想要找人帮忙卖房子,她或许还会半信半疑。但是五小姐准确说出了她准备的东西具体有哪些,这让她如何不震惊! 素安道,“不要信那个人了。他是个赌徒,你把钱给了他,他转身就会赌掉。至于猪肉,他也会在他家旁边的猪肉摊换了钱币,继续去赌。” 明香的眼睛越睁越大。是了,那个人是喜欢赌。但也因为会赌,所以结识的人多,故而能够帮忙把房子卖出去。 但!五小姐如何得知? 她都没和人提过打算去找谁!明香的手开始发抖,身子剧烈颤动。 “你看,”素安笑,“我想打听到的事情,没有不知晓的。我哥哥这件事情,大老爷让我来找你,是笃定了你会告诉我。你如果不与我说,等他对你发了火,往后可有你受的。” “可是这话让我怎么和您说啊!”明香这么大年纪,又是这样凶悍的一个,遇到这样的情形也是急得都快哭了,“他说四少爷不是他的骨肉,是野种。什么双胞胎根本就是假象。这种话我怎么当着您的面……我……小姐?您没事吧?” 明香看着素安脸色刷地下惨白,也是吓坏了,赶忙问着。 “我没事。”素安说,“这些都是我知道了的。我想知道更确切的。”她深吸口气,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非常冷静,“大老爷说,你这里可以问到更确切的,不是吗?” 明香犹豫了很久,这才把盘旋在自己脑海中数年的几个字给说了出来。 素安神色平静的唤了玉宁过来,让拿出了些钱币。 “这是三十五块钱。”素安手发觉自己指尖有些发抖,便示意玉宁把钱直接给明香,“你拿了这些钱,还了你们夫妻俩借的看病的债,赶紧搬到外地去。记住,别和认识的人说去了哪里,走的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三十五块钱的现钞,就在眼前。 可是这破落的两间屋子,残旧的摇摇欲坠几乎要坍塌,就算卖再高的价,也顶天只八块钱而已。 三十五块钱,除去还的债,足够他们在外地买一个好点的小房子,弄一点田地,自给自足下半辈子了。 明香的身子晃了晃,反应过来后,颤抖着双手接过钱,“好!好!多谢小姐!我们立刻搬走,今天下午就走!谁也不告诉!我家老头子这两年身子不行,吃药败光了家里的钱,我们……实在是……” 她想要跪下给五小姐磕头。可是等她把钱放在衣裳里头塞好后,再去看,五小姐已经快步往外走了,只留下了个纤细背影。 · 这天下午近黄昏的时候,风尚大饭店。 薛笭从包厢出来后,去了趟洗手间。等她要回包厢的时候,路过一个单桌雅间,正巧遇到了侍者在端着酒杯入内。 房门开合的时候,她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人。 回头看一眼自己房间所在的位置,薛笭只迟疑了一瞬,就果断趁着侍者出来的时候推门而入。 “我是方小姐的朋友。”她对满脸疑惑的侍者解释着,“麻烦你和我那一间的朋友说一声,我晚一点回去。”随即进屋,关上房门。 “我的天!”看着素安跟前摆着的一排酒杯,薛笭忍不住惊叹出声,“你这是点了多少酒啊?” 素安没想到自己在这儿偷着喝酒居然还能碰到熟人。 说实话,她之前喝酒,总觉得拿东西又辣又苦又难喝。今天心里堵着一口闷气,那般滋味却奇迹般的没有那么难以入口了。 怪道古人总说,要借酒消愁。品酒的时候,能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又想起很多曾经忽略过的事情。 素安捏着酒杯抿了一口酒,仰头朝站着的薛笭勾唇一笑,“薛姐姐,你见多识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握着酒杯手指骤然缩紧,她的笑容却愈发明媚,“你听说过‘乔乐途’这个人吗?”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薛笭诧异的脱口而出,“你怎么问起这个人来了。” · 同是黄昏时,警视厅监牢内。 又一天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除去警士们白天无休止的拷问和审讯外,仔细想想,也没什么。 方淑婉暗自庆幸。 不就是威逼利诱外加疲劳轰炸么? 她挨得起。嘴巴闭牢不乱说便可以了。就算为了出去后踩死那个整日里趾高气扬的娇小姐,她也要挨到出去! 凭什么那人美貌地位宠爱应有尽有,而她却连老太太的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她不服! 忍着身上鞭子抽过后火辣辣的疼,方淑婉咬着牙挪到墙边,嘴角噙着冷笑,暗想出去后应该怎样反击才更好。 不过是个屋子里养出来的脆弱花朵而已,她只要伸伸手,就能轻而易举折断! 坐在监牢里冰冷的一角,方淑婉暗中筹谋,把回去后应该做的每一步都细细捋过。 突然。 监牢的门突兀的吱嘎一声打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打进漆黑的屋内,让已经在黑暗中坐了多时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方淑婉眯着眼睛望向门口,就见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 昏暗的光影下,他身材高大挺拔,身姿俊朗。虽只是随意的斜斜倚靠在门边,却自有矜贵洒然意态。 呲的一声,燃起了火光。 火柴凑近香烟,点燃了顶端。随着烟草清香的飘出,火柴也渐渐熄灭。 “你是谁?”方淑婉脱口而出,声音不由得带了几许柔媚的期盼。 她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好看也最有气度的一位,痴痴的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低沉男声响起。 方淑婉愈发欣喜,双手用力在地上撑了一下,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朝门口挪动着。 “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虽知这不是真话,可为了套近乎,她依然这样欣喜的说着,“又或者,是你在什么地方留意到了我?” 是了,就是这样。她觉得后面这个的可能性比较大。 毕竟她年少正值青春,又是时髦淑女,被这样出众的男人看上,也是理所应当。 方淑婉抚了抚褶皱的裙摆,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朝那个她紧盯的身影走去。 眼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突然,一物穿透黑暗朝着她劈面砸来。 方淑婉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连连后退。等到那东西掉落地面后,她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低头去看,才发现居然是那个熄灭了的火柴。 “我没见过你。” 蔺景年盯着香烟顶端燃起的红色光点,心里想着那小丫头说的那句‘老烟枪’,唇边不由得露出浅淡微笑,口中所言却愈发凛冽,“不过,我听说过你。” 虽然被对方听说过让方淑婉很是暗喜,可他冰寒至极的语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发现,事情好像哪里不太对。 “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男人淡淡的开口。屋中清冷烟草气更浓,红色烟端火光在他指尖燃动。 “我……”方淑婉咽了咽口水,“被人污蔑,所以……” “污蔑?” 蔺景年轻嗤一声,忽地侧头朝她看过来,语气蓦地下沉森然顿现,“你动了我的人,居然还有胆子说‘污蔑’!” 男人目光锋锐如冷刃,在黑暗中割裂着虚伪的一切。 方淑婉头一次见到这样带着煞气的双眸。 她连退几步。 这个人,不是普通人! 只有刀口染过无数鲜血、手上沾过无数人命的,才能流露出这种不带有丝毫情感的眼神! 方淑婉瑟瑟发抖。腿一软往后跌坐到冰冷的地上,站不起来。只能手撑着地一点点的后退。 “不,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没想过要害人。”她惊慌失措,胡乱攀咬,“是我妈!我姐姐!对,是她们俩。不关我的事,是她们!她们!” 恐惧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 蔺景年咬着烟缓缓踱步而出,军靴在走廊上留下沉稳落响。 “来人。”他语气淡淡的吩咐,“动手吧。” 17.第 17 章 处理完事情,蔺景年收到消息赶到风尚大饭店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 虽然夜色已晚, 但风尚大饭店里依然欢声笑语不断。 现下的年轻人都爱赶时髦,喜欢学习西方的那一套, 在晚上欢聚谈笑。对他们来说, 迷人的夜生活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蔺景年带着几名随从自楼梯而上,往里走去。片刻后, 一行人停在了某个雅间的门口, 轻叩房门。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几声叩响后,房门从里打开。 薛笭面容如常的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眼, 确认来人是蔺景年后,才面露焦急, 彻底打开门把人让了进去。 “头儿,您看看。”薛笭等所有人都进了屋,迅速关好房门后指向桌旁。 蔺景年早已留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少女双眸直直的望着跟前桌上的一排酒杯,眼神清亮透彻。脸颊泛起淡淡的粉色, 双唇润润的转为艳红,为本就秾丽的相貌更添几分魅惑。 薛笭慌忙的道,“安安喝了不少, 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我怎么劝她, 她都不肯走。想要拉她, 又拉不动。” 她说的并不是说素安力气大她拉不动。而是素安的动作灵巧得超乎她的想想, 无论她使了什么法子去扶, 素安都能轻巧的挣脱出她的怀抱。 她又不可能强行把安安带走,不然的话,伤了这姑娘一分半点的话,蔺都统绝不会轻饶了她。 百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于事务繁忙的蔺都统,让他亲自来看看了。 蔺景年一看素安,就知道这丫头是醉狠了。即便那眼神看着好像明亮得很,却也只是假象而已。 第一次喝酒就喝成这样,偏偏还能保留着意识里最后一点清醒…… 能做到这个份上,小丫头也是难得。 蔺景年举步走到了素安身边。 薛笭和几名随从自觉的到了门口的位置守好。 蔺景年低头打量着跟前的小丫头,片刻后缓缓俯身,至和她平视的位置。 “是我。”蔺景年望向素安纤细柔白的双手,顿了顿,拉到自己掌心握住。然后抬眸,紧盯着她的双眼,“你看,是我。我来带你走,好不好?” 素安歪着头用茫然的眼神静静看他。 蔺景年把声音放轻,“怎么?不认得了?” 素安撇开眼。 “呐,你再看看。”他拉了拉握着的她的手,“你看看还能认得出我吗?” 素安慢慢的转回视线来望着她。 蔺景年唇角紧绷,一动不动的任由她盯着。 好半晌,终于,素安缓缓的开了口,“……老烟枪?” 她这话一出来,屋子里其他人都吓坏了,心瞬间提起,生怕都统大人一个不高兴掏枪崩了她。 谁知蔺景年非但没恼,反而低声笑了。愉悦的笑声在屋里响起。虽转瞬即逝,却真真切切。 “嗯。”蔺景年说,“是我。我带你走,好不好。” 素安点了下头。 蔺景年拉着她的手靠得更近了些。 他正打算揽着小丫头的肩膀扶她起身,却不料她突然侧着朝他这边靠过来,全身卸了力气咚的一下砸他怀里。 居然是身心放松之后,醉晕过去了。 蔺景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埋怨,“没那酒量还喝那么多。” 心里却受用得很。 不管怎样,小丫头也只信他一个就是了。 转念思量着,他又开始担忧。万一他赶不过来,她就强撑着一直这么坐着? 那也太辛苦了些。 蔺景年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长腿一迈快步朝外行去。 “把车开到饭店门口。”他吩咐着随从,瞥一眼在门口守着的丫鬟,“稍后玉宁留下,其他人散去。” 他走得太快。 薛笭紧追两步,没能追上。跑到楼下汽车旁边,才跟上了已经停下的蔺景年。 薛笭气喘吁吁的询问,“头儿,报社那边……” “你先让人继续盯着。”蔺景年把素安放到车后座躺好,脱下身上黑呢大衣给小丫头仔细盖上,头也不回的吩咐,“今晚没情况不用找我,你们自行处理,有要紧事再来汇报。” 随从把钥匙给了蔺景年后,几人和薛笭各自散开。 玉宁小心翼翼问,“主人,要不我回去方家知会一声?” 蔺景年正专心的把小丫头手脚塞到他宽大的大衣下塞好,免得她冻着了。听见玉宁询问后漫不经心的应了句,“嗯?” “主要是方老太太。”玉宁道,“老太太待小姐很好,万一小姐今晚不回去,老太太怕是要担心的一宿睡不着的。” 为了让都统大人信服,玉宁把之前素安‘死亡’的消息传回家后,方老太太难过得一病不起的状况说了出来。 “这样。”蔺景年沉吟片刻,“此事我会另作安排。你随我去酒店,随时候命。” 他倒是不怕照顾小丫头。之前她在他那里多日,就他一个人照看着,不也这么过来了? 之所以留下玉宁,是因为这次过来事情繁多。万一他半夜有点什么事情急需处理的话,好歹有个丫鬟帮忙看顾着小丫头。方便一些。 蔺景年住着的是家西式酒店的套房。登记时候用的是恒城警视厅警士处张处长的名义。 这间酒店最好的地方在于两点。干净整洁设施全,住着舒服。另外,便是来恒城的各国人士都爱在这里下榻,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和手下混迹其中也不会被人留意到。 让玉宁住在隔壁的单间,蔺景年抱了素安回到套房。把小丫头放到里间卧房的床上躺好,他便想起了方家的事情。 说实话,蔺景年没料到方家还有人真心实意的关心着这小丫头。 用干净毛巾给小丫头仔细擦过脸和手,脱了她的鞋子把她在床上放正,蔺景年思量了片刻,打电话叫了人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蔺景年刚扶着小丫头喂完了一杯水。 他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又打量了下觉得没有疏漏了,这才去到门口开门。 一名穿着褐色短棉衣的汉子闪身进了屋,站在玄关处停下。两人关了门口并没有往里走,就在这里说着话。 “……务必要立刻办妥,不容有失。”蔺景年沉声吩咐。 恰在此时,咕咚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跌落地毯的声音从卧房传来。 褐衣汉子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想往里去望。刚刚起了这个念头,他就抬眼看到了都统大人那冷峻的眼神。 汉子顿时畏缩,垂眉敛目的站着,再不敢往里瞧上半分。 “你快去吧。”蔺景年的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悦,催促道,“速速解决。” 屋门打开又合上。 终于,这儿重新只剩下了他们俩。 蔺景年赶紧跑到卧房去,轻手轻脚的把在地毯上睡得迷糊的素安抱起来。 “真是不让人省心。”他低声叹着,“没我的话看你怎么办。” 就在要把人放到床上的时候,忽然间,他听到小丫头在含含糊糊说着什么。 凑近了仔细一听,居然是个人名。 乔乐途。 蔺景年难得的愣了下。 他把素安放在床上重新躺好。生怕这小丫头睡觉不老实再掉下来,蔺景年略考虑了下,索性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身边人睡得香甜。 蔺景年却在想着一个问题。 小丫头怎么和那个人扯上关系了? 乔乐途啊…… 很久以前,这可是个相当当的名字。 不过前些年的时候,此人突然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 相较于前一天的各种折腾,这天晚上的方家,算得上平静到了极致。 如果不算方五小姐还没回家这一桩事的话。 大房那边,大老爷方瑞哼哼唧唧了一个白天,累极,已经在姨太太们的伺候下安然入睡。 二房那边不被大房的事情所扰,更是早早熄了灯。 唯独方老太太这里,不放心未归的孙女儿,遣了人一遍遍去看。 “安安回来了没啊?”方老太太再一次叮嘱去看的婆子,“仔细点瞧,不行就看看门外头,多找几个人到外头瞧瞧。” 上一次孙女儿被人弃在外面,这桩事几乎成了老太太心里的一个阴影。她唯恐再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提心吊胆着。若不是身子不好,恨不得亲自到周遭找找看。 没多久,孙妈脚步匆匆跑来,“老太太,外头有个仆人求见,说是薛小姐派了他来的。五小姐和薛小姐聊天累了,在薛小姐那儿歇着呢。” “真的?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他说要亲自见老太太一面,”孙妈道,“您看方便吗?” “快,把人请进来吧!” 方老太太年纪大了,最近身子又不好。现在即便有事,也没法去到外间见来人。就让丫鬟们把人带进屋里。 没多久,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房中。他身穿褐色短棉衣,脚步沉稳。低低压着的宽大帽檐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看不甚清。 虽然孙妈说来人是薛笭遣过来的仆人,但方老太太怎么看,都觉得此人非同一般。 “你们都下去吧。”老太太道。 丫鬟和孙妈应声退下。孙妈出屋的时候,又把门给带上了。 汉子躬身向方老太太行了一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包。 “这六百块是主人让我给您的。”他把东西递到方老太太跟前,“您别客气。这是伤了方家的人给的治疗费和请人看着的看护费。主人说了,方家没几个好人,但老太太人很好,一直照顾着小姐。所以伤了的人不能劳烦您老来操心,特意让属下来送了这笔款项,往后治疗和请人照看需要的钱,都从这里面出。” 足足六百块钱。 足够买三栋方家还没住进去的那个小洋楼了。 方老太太盯着那前迟疑着没有去接。 对方就把牛皮纸包放在了她的床前。 “你主人,难道不是薛笭,而是薛大夫……”老太太停了一下,恍然觉得眼前这样的人不该是平常人,瞧着非警非医。 她忽然记起来伤了大儿子的那个人,就问,“你家主人是薛大夫那位在军部的朋友?” “正是。”对方回答,“小姐今日已经安顿好,和薛小姐一起在酒店住下了。另外,人明早给您送来。” 说罢,他扶着帽檐略一点头,这边转身出了屋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方老太太没有留意到他最后那句话里的‘另外’,只以为他说的明早把人送来,是指到时候送安安回家。 等人走后,老人家思量着,这‘治疗费’应该是给方瑞的。她狐疑的拿起了牛皮纸包放到柜子里,还琢磨着治疗骨折不需要那么多钱,更不需要另外再请了人来看护,自家仆人照顾好就行。打算往后有空见到对方的话,再把钱还回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 当血肉模糊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方淑婉出现在方家大门前的路上时,老人家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