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万历》 第1章 重生 我是朱翊钧!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对着镜子发呆。 按照前世的历史,三年后,自己将登基为万历皇帝,一名十岁的孩子,成为大明朝的主人。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的权势,莫过于此。 重生了六七个年头,一两岁时记忆是空白,只有一些吃奶,被嬷嬷抱着的记忆片段。 二三岁时,前世的记忆陆续的苏醒,如今已然全好。 上个月,在文华殿东廊,接受群臣上笩行礼,正式成为了大明太子,当时的激动,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前世,自己从一个外企中层,干到私企高层,中年后再沦为失业。 如今,最大的辉煌却唾手可得。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呢。 厢房外,十几名小黄门早已等待多时,却久久不见小主子出来,纷纷交头接耳。 小爷虽然年纪小,严厉却是出了名,没人敢轻视之。 “今儿个奇怪,小爷怎么还没有出门?”其中一个太监小声问道。 “难道不去皇后娘娘处了?” “贵妃娘娘昨日可是吩咐过小爷,不许他去了。”小黄门口里说的贵妃,是朱翊钧的生母,平日里对朱翊钧很严厉。 朱翊钧还小的时候,贵妃娘娘每日必带小爷去皇后处候起居。 后来皇爷不喜皇后,把皇后赶出了坤宁宫,迁到东六宫偏殿,娘娘就逐渐减少了带太子爷去问安的次数。 等小爷成为了太子,贵妃娘娘就没有再去了。 话间。 朱翊钧从厢门走出,脸上露着冷意。 父皇体弱多病,却耽于美色,皇后是个认礼的,多次劝谏皇上保重龙体,反而惹得父皇不快,认为皇后善妒。 最后把陈皇后赶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父皇如此做,是极大的不符礼仪,此举与废后无差。 这些日子,朱翊钧已经想通了。 皇后处,他必须一如既往的每日问安,哪怕面对自己生母的阻力。 一举三得。 其一,重孝道,获名声。 其二,制生母,固地位。 其三,管太监,立人事。 大明朝以德孝治理天下,自己身为帝位继承人,必须秉承大义,名正言顺,做事才能理直气壮! 根据自己前世了解的知识,父皇可没几年活头,那个时候,才十岁的自己不能亲政,后宫大权掌握在生母手中。 父皇流连美色,生母要依仗自己的地位在父皇处争宠,所以现在不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生母还能容忍。 等生母掌握了后宫大权,介时,自己的苦日子就来了。 重生二世,他可受不了不讲道理的管教。 等自己十八岁了,和宫女搞个暧昧怎么了?哪个少年不爱慕?那个宫女不想和少皇谈个恋爱? 明明两情相悦的事,生母却非要因此废了我。 十八岁的时候,生母说不让亲政,那就不亲政。 反正有张居正顶在前面搞改革,得罪所有人的事张居正愿意做,那就让他做到底好了。 但是生母竟然抓住自己和宫女暧昧的这个不是把柄的把柄,想要废掉自己的皇位。 这就是万万不能容忍了! 斥责一番不就行了?竟然要废掉自己的皇位,这中间的道理是真想不通。 难道因为她有两个儿子就可以胡来,难道因为她更喜欢幺儿?幺儿更好掌控? 如果父皇还在,生母敢这么做? 所以,无关对错,只为了皇位的稳定,朱翊钧一定要在后宫里,找一个能制约生母的人。 陈皇后就是天然的人选。 她无后,不长寿,娘家没啥人。 陈皇后在先皇驾崩后,宫内唯一能的依仗,只能是新皇的孝顺,自己得有多脑残,才不选择支持陈皇后啊! 陈皇后现在是没什么势力,但是她是皇后啊,以后还会是皇太后,后宫名义上的女主人! 朱翊钧冷着脸,几位伴当吓得不敢在胡言乱语。 看到小爷头也不回的往宫外走,几人只能连忙跟上,因为刚才说小话的行为,也没人敢上前询问。 皇帝寝宫为乾清宫,乾清宫西侧为西六宫,东侧为东六宫。 东西向的干道上,一顶空着的轿撵,小班当们紧紧跟随一名六七岁的孩子。 朱翊钧身上裹得严实,没有乘坐轿子,而是迈着步子走在直道上。 地上的雨水被扫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黄檐上凹处的积水,根本看不出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 一墙之隔北是坤宁宫,一墙之隔西是交泰殿,坤宁宫是皇后的居所,交泰殿是皇后千秋节受庆贺礼的地方。 皇后被赶出了坤宁宫,交泰殿也没有使用,所以这两处除了值班的太监宫女,显得很安静。 一行人默默的走在路上,伴当们内心纠结,到底要不要拦住小爷。 拦住小爷,又怕小爷把他们刚才嚼舌头的行为告诉冯大家的,冯大家最为疼爱小爷,知道自己惹了小爷生气,肯定会重重的惩罚他们。 不拦住小爷,又怕惹娘娘生气。 而且,小爷的脾气也是捉摸不定。 高兴的时候,能和你有说有笑,一不留神说了哪句话惹的他不快,立马会被重重的呵斥。 朱翊钧知道伴当们的心思,他也没办法,自己才六岁。 虽是太子,没人敢轻视之,但终归年岁小,让人觉得小孩容易糊弄,十成的事办个三四成,更甚至不办,最后在他面前歪嘴胡说想蒙混过关。 近之则逊远之则怨,圣人早已有定论。 大事小事公事公办,办的好就夸赞,办的不好则呵斥。 不讲情面只讲得失,这是朱翊钧在后宫的管人之道,也是他前世跳槽新公司,对管理新下属的不二法则。 …… 皇后生病了。 躺在病榻上,身边竟然只有两个小丫鬟照看。 “母后,儿臣给您请安了。” 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的空间,听清楚声音,两个小丫鬟立刻面露惊喜。 只有当太子来了,这里才会有些许人气,不至于死气沉沉。 “宫内有病气,哥儿莫要进来。” 陈皇后既感动,又伤怀。 感动太子年龄虽小,对她孝心却大,每日省安从不迟到,刮风下雨也不缺漏。 伤感的是,自己没有子嗣可以依靠,堂堂一国之母,竟然沦落于此,连奴婢都敢轻慢。 朱翊钧走了进来,面带微笑。 根据他的了解,陈皇后身体好的很,没有疫病,只不过郁结于心罢了,以后皇帝老子卒了,她就翻天了,还有十几年好活。 所以,他大着胆子走了进来。 看到皇后的现状,朱翊钧眼睛微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一脸的担忧之情。 第2章 演戏 装了六年的小孩,朱翊钧自认为,在解放天性这一课上,不比专业演员的技能差。 要哭的时候,泪水很快就能至,需要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绝对能掩饰住真实的情绪。 陈皇后也是人。 看到朱翊钧哭的悲切,陈皇后心里好生安慰。入宫以来,也只有眼前的小人儿,对自己是真情惬意。 想到自己受到的冷遇,被赶出坤宁宫的耻辱,堂堂一国之母,再也没有比自己悲惨的。 陈皇后悲切万分,想要抱住眼前的小人,又担心把病气传给对方,忍住了内心的冲动。 这要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两个小丫鬟受到感染,也哭了起来,殿里哭声一片。跟随朱翊钧而来的几位伴当,看到厢房内的动静,觉得好不可怜。 “哥儿来问安,咱们却哭成一片,成何体统。”最后,还是陈皇后先说话,让丫鬟们不要再哭。 让别人不哭,自己眼圈却还是红的。 “母后病了,太医可来看视过?”朱翊钧觉得气氛到了,过犹不及,擦干了眼泪。 丫鬟听到太子的话,脸上露出恨意。 “皇后娘娘病了,求了管事的太监们去请御医,竟推三阻四,拖延至今。” 听到丫鬟的话,朱翊钧并不觉得奇怪。 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不能怪太监们不近人情,生存之道也。 主子喜欢谁,谁就会被恭维讨好。 主子不喜欢谁,谁就会被冷落欺负。 皇城里,最大的主子就是皇爷,太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皇爷高兴。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顶多也就是无视了,日常起居自有制度。 但是,皇后是被皇爷赶出坤宁宫的。 虽无废后之名,却有废后之实。 这就让太监们不能在按照制度行事,如果让皇后吃得好,住得好,活的和在坤宁宫无二,那他们岂不是忤逆了皇爷? 朱翊钧一脸不满,喊来外面的伴当。 “母后病了,你们去请太医来。” 伴当们听到太子的要求,没人敢动。 “好哇,你们这帮蠢材,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们,今儿我就去禀告父皇,把你们都送走了才好。”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 伴当们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敢原地僵持,跑去请太医去了。 “唉,哥儿何必为难奴婢们呢,世态炎凉,人之常情矣,你父皇罢了,不说了。” 陈皇后本来想抱怨皇帝几句,又想到是太子生父,在儿子面前说父亲的不是,却是不该。 伴当们出了偏殿,没敢去请御医,而是去找了大太监,大太监也做不了主,最后找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 “嘶” 听到下属传来的消息,孟冲深感棘手。 他不想得罪太子,更不想惹得皇爷不开心。 孟冲是厨子出身,原是掌尚膳监的太监,因为责圣上伙食,被隆庆皇帝信任。 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太监一把手的职位,不是一般太监能做的,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才能玩转公文章程。 而他靠着内阁首辅高拱的推荐,以及皇帝的信任,可以说是撞大运一般,捡到了这个位置。 偏他没有文化,导致办差不利,已被皇上斥责多次,他是真不愿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为了讨好太子去照顾陈皇后。 毕竟,太子还不是皇帝。 “这点小事还办不好,你们去把太子劝走。”孟冲冷着脸,对着手下们骂道。 听到孟冲的话,众人面面相觑。 太子虽小,性格却坚定,他们怎么劝?众人离开后,一路骂骂咧咧。 “站住,你们说什么呢?” 廊门里走出来一众太监,为首的一人,听到众人的抱怨,叫住了众人。 定眼一看,原来是冯保。 这是老祖宗的死对头,众人不敢答话。 孟冲是内阁首辅高拱推荐的,两人关系极好,他的前任陈洪也是高拱推荐的。 司礼监二把手秉笔太监兼领东厂的冯保,窥视掌印太监的职位已久。 明朝惯例,司礼监掌印太监与掌东厂太监,必定由两人分别担任,因为这两个职位权力太大,不宜集于一人。 明立朝以来,只有在世宗朝,才有太监破例兼领二职。 司礼监掌印太监职位空了,由秉笔太监冯保升任是名正言顺的,但是他不能兼任掌东厂太监。 冯保想要打破惯例,抓着东厂大权,又想要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 高拱作为内阁首辅,文臣第一人,当然要维护制度,不会允许太监破坏规矩。 所以先是推荐了陈洪,可惜被冯保打败,赶出了皇城。 他又推荐了孟冲,两次阻拦冯保的动作,导致内阁首辅高拱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太监的冯保两人势如水火。 孟冲作为高拱推荐的人,抢了冯保的位置,两人当然是天然敌对。 “好哇,敢在宫里抱怨主子,都送去东厂大刑伺候。” 冯保看清了众人,都是内廷的小太监,是孟冲的徒子徒孙,被他抓到了错处,不会轻易放过。 听到要被冯保送去他掌管的东厂,进去后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他们自己。 为了自己的活路,众人不敢坚持,把事情经过讲了个透彻。 冯保听后,面露鄙夷。 老话说的好,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孟冲这个人,没有丝毫的本事,还敢出面抢自己的位置,高拱啊高拱,你手里可真是没人。 冯保立即去了养心殿,这可是上眼药的好时机。 …… 隆庆皇帝极爱美色。 原先是陈洪变着方的进贡美女,被冯保赶走后,为隆庆皇帝物色美人的就成了孟冲。 冯保文化素养高,人又聪慧,行事较为方正。 陈洪孟冲则是其他监的太监,没有经过专业的培养,本不能胜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位,为了稳固地位,所以走了旁门左道。 隆庆皇帝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却忍不住女色,身体时好时坏,始终不曾痊愈。 陈皇后因此经常劝谏隆庆皇帝保重龙体,呵斥陈洪孟冲等人枉顾圣上安危。 直到陈皇后被赶出坤宁宫,再也无人敢劝隆庆皇帝。 第3章 皇后 隆庆皇帝在养心殿办公。 他和嘉靖皇帝是两个行事风格。 嘉靖皇帝行事极严,对臣子动辄打杀,对宫女荒诞,差点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在乾清宫被宫女杀害的皇帝,终生不敢回乾清宫。 几十年下来,臣工心寒,纷纷不愿再为老朱家尽心,得过且过混一天是一天,朝事逐渐空废。 隆庆皇帝登基后,行事温和,给了臣子们极大的权限,其中例子就有准许福建巡抚的奏章,开了海禁,破了祖制。 好色不算大毛病,起码他不行禽兽之举,敢回乾清宫居住,伤害的只是他自个的身体。 冯保悄悄的进来,走路毫无声息,站在隆庆皇帝身侧。 平常的时候,冯保要么是研磨,要么整理公文等,站在皇帝身边不言语,那就说明冯保有事情要讲。 这是主仆二人多年来养成的默契。 “讲。” 隆庆皇帝看着奏折,头也不回。 冯保老脸露出笑纹,上前把皇帝看过的奏折一一收拾,然后说道,“太子爷今日去问安,发现皇后娘娘病了,求孟冲请太医,孟冲没有理会。” 他没有先说皇后娘娘病了,而是先提起太子,因为隆庆皇帝最为喜爱太子,先听到太子的消息,内心必会高兴。 然后再捡皇后的事,万岁爷不爱听的消息讲出来,最后带过孟冲的名字。 隆庆皇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是想要废后的,不过他知道朝臣们不会同意,所以只是把皇后迁出坤宁宫。 “太子懂礼心孝,是好事,你去处理。” “诶,奴婢这就去。” 冯保一步步退走,终于,隆庆皇帝又发声了,冯保低着头,眼里止不住的笑意。 “告诉孟冲这货,自个去领二十个板子。” 隆庆皇帝清楚冯保的小心思,他不在乎。任何人都不能慢待太子,这才是他在乎的。 真的冷。 宫殿高大,窗檐门户又没有后世那种不透气的密封条,寒气不停的涌入殿内。 前日里的倒春寒,宫里各处竟然重新有了结冰的迹象。朱翊钧哪怕特意穿了厚厚的衣服,仍然止不住的哆嗦起来。 经常听说明朝小冰河时期,身临其境才晓天气多么的极端。 前世,他看过一篇关于明朝小冰河时期的学术文章。 小冰河时期不光是降温,因为气候的变化,除了水灾,雹灾,雪灾等,还容易导致旱灾。 整个明朝,有记载的自然灾害就发生了一千一百多起,连海南都发生了大寒,六畜冻死,岂敢信? 想到这个情况,朱翊钧有点担忧。 自己能不能扭转乾坤。 大明是一个封建农业社会,承平两百年,积累的问题太多了,内忧外患,朝事夙怠,积重难返。 又加个气候这种大杀器,实在是地狱级难度。 陈皇后看太子难受,既怕过了病气给太子,又担心太子受冻,忍不住劝他回去。 朱翊钧摇了摇头。 戏做到了这个地步,哪里有半途而废的说法,真要是他转身走了,人设半崩。 终于。 “快快,把地龙升起来,你们这些蠢材,要是把小爷冻出个好歹,杂家要你们的命。” 冯保带着一众人冲了进来,还抬着一个碳炉子。 “小祖宗哟,手都冻得这么冰了。”冯保握住太子的小手,一脸的心疼,眼泪都仿佛要掉了出来。 “皇后娘娘,惜薪司那些个不懂事的奴才,前几日倒春寒,竟然把这处给漏了,奴婢惩罚了他们,地龙现在点了火,趁着还没热,奴婢先让人搬来暖炉,娘娘和小爷先暖和暖和身子。” 陈皇后点点头,“那些人也没有犯错,何必惩罚无辜的人呢,放了他们。” 听到皇后道话,冯保没有接话,只是腆着一张脸。 他们没有错,那就是怨圣上错了咯? 陈皇后太单纯了,可惜,圣上不喜欢她,那么单纯也是错的。 把太子伺候好,冯保亲自请太医。 一会儿太医至,诊视开了药,解决了陈皇后的事,朱翊钧这才回宫,冯保亲自护着他离去。 路上,冯保让太子坐上轿撵,朱翊钧这次没有反对,因为刚才受了冻,赶紧回暖才是正经。 “都是老杀才孟冲,知道小爷在受冻,竟然当不知,万幸奴婢无意得知,这才赶紧禀告了皇爷,不然,小爷岂不是要冻坏了自己。” 冯保扶着轿撵,一脸的委屈。 “宫里,还是冯大伴最关心我。”轿撵传出朱翊钧的声音。 听到小爷的这句话,冯保老脸笑开了花。 “皇爷可比奴婢关心小爷,知道小爷的事后,把孟冲那老贼狠狠的打了板子。” 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冯保不是想要占尽好处的性子,这个时刻也不忘记回护皇爷。 想到孟冲挨板子的场景,冯保只觉得今天太畅快了。 朱翊钧虽然隔着轿子,看不清楚冯保的脸,但是对于他的心思了然于掌。 冯保想要当司礼掌印太监,没问题,先交出东厂。 因为,这货后来倒向了他老娘。 论忠心,这货绝对没有二心,他只是把太子和他娘看成了一体,他娘后来执掌后宫,冯保认为听娘娘的话应该的。 当然没错,但是对朱翊钧来说,不行!他要的是听他话的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以给冯保,东厂朱翊钧准备留给完全听命自己的太监,不过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至于孟冲,这憨货早就被朱翊钧划掉了,无他,太笨。 “大伴啊。” “母后是一国之母,不可轻慢之,父皇讨厌母后,我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不能违背父皇,但是也不愿国母受辱,你以后需周旋一二。” 听到太子的话,冯保连声称是。 回到了居所,生母李氏早就领着宫女嬷嬷们,一屋子人在厢房等着太子,一脸的怒意。 她本是宫人,在皇爷还是裕王时得幸生下皇子。 上面有王妃,自己出身卑微,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做人,不敢得罪任何人。 对王妃,也是现在的皇后,以前也是每日带着儿子问安行礼,毫无差错。 没想到,今日儿子却违背她的心思,冒着惹怒万岁爷的风险,去问安皇后。 儿子越来越忤逆,今日要好好的管教他。 第4章 被训 朱翊钧看到一屋子的人,内心有点慌,母亲不会让人打他?生母李贵妃盛怒之下,还真有可能做得出来。 对于生母,朱翊钧没有怨愤,只是觉得生母真的不会教孩子。 生母出生封建小户之家,朱翊钧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小瞧眼前生母的手段。 一名小宫女做到如今的地位,以后更是在皇城一言九鼎,连张居正和冯宝都唯命是从的女子。 虽说占据大势,但是敢说她没有手段? 可惜,她不懂如何科学的教育孩子。 只会按照书上说的圣明之君的标准,对朱翊钧严格严格再严格。 圣明之君也是人啊。 完全按照书上的要求,对照着比方,逼着一个小孩子做的一丝不苟,真是极端失败的教育。 在李贵妃的严厉要求下,所有人都必须这么要求太子,成为了政治正确的行为。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长大亲政后发现,那些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要比照圣人模板的人们,各个都不是圣人,各个都享受的很。 认为自己被他们从小骗到大,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这才扭曲了三观,越是大臣们说什么,越是不干什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以后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生前,原主人从小发自内心的尊敬,最后发现张居正生前过的可奢侈了。 立马就抄了张居正的家,恨他欺骗了自己。 “母亲,您来啦。” 好汉不吃眼前亏,朱翊钧张开小手,不顾有旁人,上前抱住生母,一副小儿姿态。 “呀,疼疼疼” 李贵妃不吃这一套,她太了解自己亲生的儿子是什么德性,揪住朱翊钧的耳朵伶开一旁。 “我是不是说过不让你去皇后那里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父皇生皇后的气?我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 李贵妃越说越气,下手也越发的用力。 “大伴,大伴。” 朱翊钧只感到耳朵刺痛,无法忍受,立马喊出冯保的名字。 “娘娘娘娘” 冯保犹豫片刻,听到朱翊钧直接叫他的名字了,这才上前围着李贵妃打转,想要伸手阻拦又不敢。 “您轻点诶,小爷的耳朵都肿啦,皇爷知道了,可是要心疼的。” 冯保见娘娘不听劝,转头威胁周围的人,“你们这些老杀才,还不赶紧拉住娘娘?小爷疼出个好歹,杂家可不饶过你们。” 李贵妃带来的嬷嬷们,不敢不听冯保的话,纷纷上前为太子求情,人多手杂,朱翊钧趁乱跑开了李贵妃的手。 小跑到门旁才停下脚步,揉着耳朵,真的好痛。 “钧儿,你从小性格古怪,如今身为太子,肩负社稷之望,岂能由着你的性子乱来?” 李贵妃说的情真意切,儿子成为了太子,是她最大的骄傲与自豪,偏偏儿子从小不端庄。 晓事的时候起,朱翊钧就喜欢在宫内到处跑步,这像什么话?哪里有储君的威仪。 她好不容易才教导过来,让太子不敢继续跑步,他偏偏又改成走,走的又快又难看,像个市井之徒。 还要挑食,天天要吃牛肉,鸡蛋,还要喝牛奶等等,太多的离经叛道的行为,让李贵妃伤透了心。 李贵妃出身低微,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贵妃,儿子会成为太子,眼前的幸福来的轻易,让她非常的恐慌。 只想到教导出一个贤德的储君,内心才能安宁,偏偏朱翊钧的行为,没有丝毫书上说的贤德之处。 皇后被赶出坤宁宫,连朝臣们都不敢出声,宫里人更不敢去看皇后,为皇后说情。 儿子却偏偏要冒犯圣上,真以为自己成了太子,就高枕无忧了吗? “古人说慈母多败儿,钧儿,今日为娘要重重的惩罚你。” 朱翊钧听到事情还没完,心里直骂娘,虐待小孩啊,刚准备拔腿就跑,又听到了冯保的声音。 冯保是个人精,先听听他能不能劝住生母。 “我的娘娘哟,小爷今个去看皇后,皇爷不但不生气,反而夸奖了小爷呢,说小爷懂礼心孝,还说这是好事呢。” 冯保猜到李贵妃的心思,担忧太子去见皇后,会惹皇上生气。 听到冯保的话,李贵妃这才松动了,不在像先前那般火冒三丈,疑问的看着冯保。 “是真的,娘娘,奴婢何时骗过娘娘呢。” “父皇都夸儿子,母亲却偏偏反对儿子,我到底要听谁的?不行,我要去问父皇,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母亲的。” 朱翊钧见冯保的话起了效果,立马乘胜追击,抬腿欲走。 “你给我回来,不许把我打你的事情跟你父皇说,否则仔细你的皮。”李贵妃连忙把儿子喊了回来,还不忘记威胁。 这日子,没法过了。 父皇在就如此难熬,等父皇驾崩了,生母掌权,朱翊钧不禁打了个寒颤。 事情作罢,朱翊钧被李贵妃揪到眼前,今日哪里都不让他去了。 朱翊钧用过膳,在宫里呆的实在是郁闷。 他是真想运动运动。 明朝皇帝短命,这是给他最深刻的印象。 大多的皇帝,只活了三四十岁,活过五十岁的皇帝,不到一个巴掌。 而清朝的皇帝呢,活过六十岁的就超过了一个巴掌。 都在皇城里生活。 为什么却别这么大? 朱翊钧分析过,就是因为运动。 就像他,从能走能跑开始,就被立了规矩,骑马什么的,都是不被允许的。 坐要有坐的样子,站要有站的样子。 跑?那更是不行了,成何体统。 为此吃了好些打,他也终于不敢跑步了。 现代的人都知道,长期不运动的人身体容易处于亚健康,导致免疫力低,容易患疾病。 而清朝的皇帝,从皇子的时候,就经常在皇家园林里狩猎,不会限制各种活动。 明朝,得位太正,恢复华夏衣裳,各族不在是奴隶,所以要求以德孝治国。 清朝,以武夺国,以少数统治多数,骑射是万万不敢放下的。 任何事有利有弊,这里就很生动了。 这具身体的底子不错,起码是明朝少数几个活过五十岁的皇帝。 他也没想过活一百岁,不现实。 但是,坚持运动,增强营养,达到后世的平均寿命,活个八十岁不是什么奢望。 唉,在母亲的“教育”下,他只能改成走了。 就这,生母还是不满意。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寿命,也得和生母斗啊。 第5章 谏言 该怎么和自己的母亲做斗争! 准确的说,是在自己登基后,不能亲政的前提下,不让生母过度的管教自己。 朱翊钧皱起小脸,这个麻烦很棘手啊。 到时母亲掌握后宫大权,无人能制,就算自己拉拢了陈皇后,赢面也不大。 自己是母亲肚子里出来的,这是陈皇后如何也弥补不了的短板,不可能斗得过生母。 张居正和冯保,就是看清楚了形势,才彻底倒向李贵妃,最后皇城内外都被李贵妃掌控。 十年啊,不能运动,不能娱乐,不能找到可爱的宫女暧昧,这种日子,太没盼头了。 自己空有名,无实权 实权? 实权不敢想,但是作为太子,重要的依仗是什么? 东宫! 东宫的班底,就是自己未来在朝堂的倚靠。 哪怕自己不能亲政,只要有东宫的班底在,自己就有了依仗,不会成为任人拿捏的吉祥物。 那自己的班底呢? 还没有出阁读书! 也不对啊,历史中有说朱翊钧有出阁读?但还是被李贵妃轻易的拿捏住。 不然李贵妃如何敢不让自己亲政?然后说出三十岁亲政不晚的话? 还敢要求内阁废除自己皇位的要求?逼着自己因为和宫女暧昧下罪己诏,荒谬之大极,威严扫地。 记得是出阁读书过的啊,有班底的皇帝,哪怕没有亲政,也不至于被打压到这个地步。 朱翊钧想了又想,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段自己看过的网文。 原来,父皇下诏太子出阁读书的圣旨还不到两个月,就驾崩了,这形式都没走完,当然没有建立起稳定的班底了。 所以,还是要出阁读书,现在就要。朱翊钧想到了一个主意,决定试一试。 “大伴,你看,我耳朵还是肿的。” 第二天清早,冯保亲自来伺候太子,看到冯保后,朱翊钧一脸的委屈,侧着脑袋,让冯保看他的耳朵。 “昨日要不是大伴,我今天可能下不了床了,娘是不是不喜欢我,娘生了弟弟,整日照顾弟弟,眼神温柔,对我却是凶狠。” 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昨日定是被李贵妃伤心了。 冯保抱着太子长大,早就把太子当做了自己的主人,十成的感情里,虽然有四分的利益,但是六分的感情也是有的。 “贵妃娘娘是小爷的生母,岂能不疼儿子,只是对小爷期望之高,才爱之切责之深。” 冯保轻柔朱翊钧的耳朵,边开导太子。 李贵妃对太子的严厉,内廷早已传遍,朝堂各部都有所听闻。 冯保也不敢去劝李贵妃。 敢劝李贵妃对太子好些的人,都被李贵妃认定是为了讨好太子的小人,自己严厉教导太子,岂容那些小人来讨好卖巧。 打发了几个奴婢后,更没人敢阻李贵妃。 “大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做都是错,活得真没意思。” 听到太子这么小的年龄,竟然说出如此颓废的语言,冯保又心疼又担忧。 “小爷,你是大明的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爷又如此宠爱你,怎能如此丧气呢。” 朱翊钧胡扯半天,见冯保终于说到了隆庆皇帝,立马接话,“我要跟父皇说说,让他跟母亲说,不要再打我了,大伴,你帮帮我。” 朱翊钧的话,要是传到李贵妃跟前,冯保唬的脸色都白了,扭头瞪向了房里的其余两人。 两人不敢得罪冯保,悄悄的离开了内厢房。 “小爷,万不敢在贵妃面前说这种话,要遭大罪的呀。” “大伴,我又不傻,当然不会在母亲那里说。我不管,你一定要帮我,人们都说大伴最爱护我,我是真的没有法子,大伴要是不帮我,我就不活了。” 朱翊钧说的伤心,眼泪直流。 太子把话说的这么绝,冯保心里仿佛游过一群鸭子,左右为难。 …… 朝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若无其事下了朝的隆庆皇帝,回到内宫大发雷霆。 起因还是皇后。 皇帝轻慢一国之母,无端把皇后牵出坤宁宫,不合礼仪规矩。 之前对朝臣的解释就是皇后无子,体弱多病,所以移居别宫调养。 朝臣当然不相信,并且宫里很快传出皇后左右无侍者,病情日甚一日,颇为凄惨的消息。 皇后是母仪天下的人,遭到如此冷遇对待,有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的人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冒犯天颜。 但是,还是有的人敢直谏。 一个叫做詹仰庇的试监察御史,上朝后遇见太医,竟然当众询问起皇后的病情。 太医在朝臣们的围攻下,拖延不得,又不敢说谎,随后逼不得已吐露了实情。 得知皇后病情危笃的朝臣们哑然失色。 岂有此理! 大明国以德孝治天下,一国之母却竟然沦落如此境地,岂不是荒唐之极。 可惜。 前个嘉靖朝几十年的打杀。 敢直言,有血性的大臣们死的死,散的散,退的退。 大明朝真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老朱家的天下,已经被官员们认清了这个现实。 虽然知道隆庆皇帝性格较温和,剩下的大臣们,仍然不愿冒着被重责的风险出声。 “作为大明臣,明明知道错的不说,应该被处死,说了触犯上位忌讳,还是被处死,今日,我不怕死,只愿圣上才醒悟悔改。” 终归,出了个詹仰庇。 当即上书,要求皇上准许皇后回宫,还要多加宽慰,保证不能随意侮辱皇后。 詹仰庇有血性,但不是莽夫,下笔虽然措辞尖锐,态度却也真诚,没有凭空指责圣上,而是引经据典讲道理,抱着解决事情的态度。 隆庆皇帝看了后无可挑剔,他还没有达到他老子的本事,谁敢反对自己就揍你到同意的境界。 “后多病,需清净调养,待稍安适,或可畅意,则迁回中宫,尔不晓内廷事,不要妄言。” 皇帝说谎不认账,有骨气的大臣前朝就散光了,詹仰庇孤掌难鸣,无可奈何。 皇帝在气头上,这下子,又把冯保和朱翊钧的计划打乱了。 第6章 计划 求人,在别人心情好的时候,成功的几率才会更加的容易,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冯保告诉了朱翊钧最近朝堂的事,让朱翊钧等待时机。 皇后的事不关乎大臣们的切身利益,为此却要顶撞皇上,到底为了什么呢? 朱翊钧这些年已经明白了些。 封建王朝没有国家的概念,家国一体,天子就是国家。 天子是至高统治者,也是子民的家长,所以要求爱民如子。 讲究孝,不光是维护臣民对君主的忠,也是间接的对君主的要求,总不能说君主以暴制暴来治理国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以孝治天下的产物。 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没有哪位天子会否认这一套治国理念。 否认以孝治国,就是否认自己的统治。 皇后是一国之母,皇帝当然需要以礼相待,不管是出于维护自身的统治理念,还是臣民对皇权的间接要求。 所以,隆庆皇帝哪怕再不喜皇后,也不敢轻易的废除。 最近几日,朱翊钧被贵妃娘娘拘在后宫,不让随意出门,冯保也不敢轻易带他出去。 一直过了月余,贵妃见朱翊钧终于老实,才放松了对他的管制。 有了出门的机会,朱翊钧立刻找到冯保,让他抓紧时间安排。 朱翊钧快要熬不住了。 一个成年人,真的很难忍受没有自由的痛苦。 就像前世网上有一段话。 为何大人不挑食。 因为他只买自己喜欢吃的菜。 气候越来越温暖。 从西六宫走到东六宫,距离不近,走的朱翊钧额头冒汗,人小不禁风吹,这个时代可没有抗生素。 停下脚步,张开双臂。 伴当们见状,立刻取过早已准备好的丝巾,把朱翊钧额头,背心的汗水擦干。 “嘚嘚嘚” 皇城里不能骑马,敢在皇城里骑马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 伴当们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纷纷跪在一旁。 朱翊钧激动起来了,筹划已久的事情,冯保终于不动声色的办成了。 真没办法不用冯保。 就这法子,交给孟冲这憨货,不办砸就不错了。 隆庆皇帝喜欢在宫内骑马,冯保要办的事情,就是让皇上在这时候,从这里经过,这事极难办。 能不能出阁读书,就看抓不抓得住这次的机会。 如果错过了这次巧遇,可能就要考虑放弃继续问安皇后了,他是真扛不住李贵妃这个狠人。 一个骑着马,穿着便服的人,“哟呵”一声嘞住了马,伴当们一拥而上,把那人搀扶下来。 这是一个会骑马的皇帝。 但是,还是短命。 所以,明朝皇帝短命除了缺乏运动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纵欲过度。 “父皇,您又一个人骑马了。” 朱翊钧等皇帝站稳,压下内心的紧张,一脸严肃的说道。 “父皇是天下之主,不让人保护独自驾马而驰,万一摔下马,岂不是于天下社稷而不顾?” “哈哈哈。” 隆庆皇帝看到自己小大人一般的太子,长得健壮,内心极为满意。 他前面两子早就夭折,朱翊钧出生后,是他当时唯一的子嗣,所以十分重视,经常召唤太监,要求对朱翊钧照顾妥当。 “朕见你额头出汗,怎么回事?万一吹了风受了寒可如何?” 听到皇帝的责怪,伴当们吓得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 “伴当们正为我擦汗,因为要迎接父皇圣驾,所以耽搁了。” “尔等还不前去伺候太子?”隆庆皇帝听闻,立刻不高兴的指责众人。 众人吓得连忙起身,上前围住朱翊钧。 朱翊钧没有动作,停下了脚步一会,身体开始感受到凉意,可不敢胡闹。 此时,冯保气喘吁吁的领着人赶来。 “小爷也在啊,这是要去何处?”冯保边牵缰绳,边问太子。 “正要去母后处问安。” 冯保这么问,是二人提前商量好的,如果碰不到皇帝,当然不会去皇后处,朱翊钧可不想被生母继续揍。 如果计划成功,就改成去皇后处问安的说辞。 朱翊钧小心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去,生怕皇帝老子立刻就走了。 小爷的回答,吓得伴当们手抖了抖。 万岁爷因为皇后的事,发了几次雷霆之怒,听到小爷的话,担心圣上会迁怒他们,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发声。 听到太子要去陈皇后那里,隆庆帝脸色不太好看,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和皇后走的太近。 连他的生母都向自己抱怨过,说她的儿子更像是陈皇后亲生的。 隆庆帝是想要废后的。 不过,他害怕向先皇那样,和大臣们激烈的交锋几十年,他可没有先皇的精力,所以,这个想法他藏在心底。 “皇后让你去的?” 隆庆帝有点奇怪。 陈皇后那里没有什么玩的,一个荒僻的别宫而已,没有什么园林别墅。 太监们慢待皇后,他略有耳闻,皇后拿不出招待太子的零嘴,这小子为嘛喜欢往那里跑呢。 他有点怀疑,是陈皇后对太子要求了什么。如果真的发现皇后对太子有图谋,自己绝对不会手软。 “不是母后让我去的,是儿臣自己要去的。” “为什么呢?” 隆庆帝更为好奇,他还不认为年幼的太子学会了说谎。 “因为我学过论语,子曰,为政以德,璧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隆庆帝愣住了。 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儿,仿佛第一次认识般。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你知道这些的意思吗?” “用道德教化来治理政事,就好像北极星一样在一定的方位,而群星都围绕在它的周围。” “你怎么认为的呢?”隆庆帝不可置否。 “儿臣以为,为政者,以德治民,那么人们也会重视道德礼教,道德就像北极星,只要为政者讲道德礼教,那么重视道德礼教的人们就会围拢过来,成为拱卫北极星的众星。” “往下说。” 隆庆帝上前接过丝巾,走到太子背后,亲自把手伸进太子的衣裳,擦拭太子背心的汗水。 主人喜,下人乐。 感受到隆庆皇帝的高兴,周围的太监,伴当们等一众人,纷纷脸露笑容,鼓励的看着小太子。 第7章 投机 感受到隆庆皇帝的鼓励,朱翊钧心里有了底气,对这次的目的多了几分把握,说话声音越发响亮。 “既然为政者要讲仁德,那么就不能光说,还要去施行,儿臣虽然还小,却愿意从身边事情做起,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 “皇后娘娘是儿臣的母后,所以不能因为没人要求,就每日不去请安,这在儿臣看来,就是儿臣要做的仁德的事。” “把日常中的事情先做好,才能把更大的事情做好。日常中的小事都做不好,如何能把大事做好呢?” “吾儿天资聪慧,是个会读书的。” 今日巧遇太子,没想到不到七岁的小儿,能说出如此大的道理,隆庆皇帝深感后继有人,不愁江山社稷。 冯保见缝插针,上前拍马屁。 “恭喜皇爷,古有孔融六岁让梨,今有太子六岁讲孝道,可比肩圣人。” 听到冯保的话,隆庆皇帝却骂道,“你这老货,如何敢把太子比圣人。” 虽是骂人,隆庆皇帝嘴角翘起,脸上收不住的笑意,众人都能感受到万岁爷的高兴。 “父皇,儿臣想要出阁读书。” 朱翊钧见机,立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脸期盼的看着父皇,内心揪起,生怕被拒绝。 “你还小,出阁读书十分辛苦,等几年你大些了,父皇帮你好生挑选老师。” 隆庆皇帝不是不愿意太子读书,但是太子才六岁,出阁读书就有了规矩,害怕太子年岁小吃不消。 他前面夭折了两个儿子,朱翊钧是他第三子,这些年越发强健,看上去就不是早夭的样子。 去年李贵妃生下第二个儿子,也是他的第四个孩子,才一岁余,长不长的大还另说。 所以,对朱翊钧,隆庆皇帝内心是非常宝贵的。 “可是好多书我看不懂,大伴也没时间教我。” “你个憨货,怎么敢教太子读书?乞不怕教上歧途?”隆庆皇帝一脸不快。 太监教太子读书,传出去像什么话。 对于冯保的学识,隆庆皇帝并不质疑,但是传出去,会影响太子名声。 冯保跪在地上,连连解释。 “奴婢哪里敢教太子读书,实在是太子经常自己翻阅书籍,遇到不懂的字就问奴婢,奴婢也不敢不答,谁想到太子犹如天授,自己能举一反三,且自己背完了三字经,论语。” 听到冯保的话,隆庆皇帝不敢信,考问了太子一番,见太子对答如流,这才始信。 “太子如此聪慧,大明之福,社稷之幸也,尔等务必好生照顾,不敢有丝毫差错。” 隆庆皇帝这段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对皇后的不满都减轻了少许。 隆庆皇帝在太子面前不骑马了,端起了父亲的架子,冯保跟在身后离开。 在转身的时候,冯保瞅了眼太子。 法子其实漏洞百出,他没想过太子能办的如此自然,要知道,太子才六岁。 他想了不少的说辞,都没有用上,因为,太子比他的说辞更加完美。 冯保内心感叹,太子爷,长大了! 出了皇极门,东侧就是会极门,里面是内阁大臣们办公的地方。 隆庆皇帝今天心情大畅,不想就这么回去寝宫,乘坐轿子来到内阁, 收到黄门的消息,高拱和张居正大吃一惊,急忙出迎,第一眼就看到了隆庆皇帝大大的笑脸。 发生了什么事,让隆庆皇帝喜形于色,多年未见到,两位阁臣内心揣测。 隆庆皇帝扶起二人。 几人去会极门安座,会极门楼上宫殿,珠帘绣幕,画栋雕檐,光摇朱户金铺满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檀香馥郁,直令人神清气爽。 小黄门们捧上茶水,点心。 隆庆皇帝终于忍不住,讲起了今日太子劝谏他骑马的事情经过,然后眉飞色舞的说起太子讲的为政之道。 就像一个普通的父亲,炫耀他的儿子。 清楚了隆庆皇帝的心思,张居正不禁内心得意。 几个月前,以阁臣身份,上书《请册立东宫疏》,言太子是国本,君之储贰,从来圣明帝王莫不预定储位,表示对宗庙社稷的尊重。 这步棋走的妙,不光圣上满意,也讨好了现在的太子。 对于太子,张居正还有一些印象,在裕王府潜邸时,见过朱翊钧,那时他才三四岁。 当时潜邸后宅就有朱翊钧天资聪慧的语言传出,虽不清楚真伪,但裕王提起这个小儿就是一脸的喜色,可见对其的喜爱到底做不得假。 “太子英姿岐嶷,睿质温文,仁孝之德夙成,中外之情元属,实乃社稷之福,可喜可贺。” 张居正的话,听的一旁的高拱脸都臭了,这种马屁话,他可说不出来,以他的资历,也无需说这些。 隆庆帝脸上收不住的笑容,对张居正越发的满意。 想到太子的聪慧,觉得更要严格培养,太子自己都要出阁读书,作为父亲岂能拖后腿。 听到隆庆皇帝的想法,高拱和张居正没有反对,太子出阁读书,他们能近距离接触太子,这种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得到两位内阁的肯定,隆庆皇帝不再犹豫,当即询问其出阁读书的安排。 按历朝旧制,太子出阁读书,内臣需看视三日,以后便不复入视。 高拱觉得太子太小,不太放心讲官,建议阁臣改为五日一扣讲筵看视。 张居正悄悄给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脑筋一转,立马会意,不给高拱继续解释的机会,打断高拱的话。 抢道,“东宫幼小,还着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才好。” 这个提议,隆庆皇帝深以为然,太子毕竟年幼,他担忧年轻的讲官们掌握不透火候,累坏了太子的身体,还是需要老臣多看顾才是。 高拱被冯保的招数恶心到了,本来他的意思是延长次数,但是经过冯保这么一打岔,反而显得他对太子出阁读书有疏慢的嫌疑。 自视甚高的他,懒得和太监争辩,冷着脸在一旁不说话,准备接下来化解。 冯保哪里会给高拱机会,不需要张居正提示,立刻劝万岁爷回宫,出来时间已久了。 隆庆皇帝略感身体不适,同意了冯保的劝言,离开前,让内阁准备东宫出阁读书事宜,挑选辅导名单。 高拱和张居正恭送隆庆皇帝离开后,立马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各自回值房谋划。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高拱和张居正,乃至冯保,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几人都是隆庆皇帝还在潜邸时的老人。 冯保是太监,在内廷从小伴护太子长大,抢了先手。 高拱是皇帝最为信任的重臣,自然不会含糊,只要太子出阁读书,作为内阁首辅,他有信心扳回这一手。 第8章 出阁 太子即将出阁读书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果能在太子面前混个差事,下半辈子包括子孙的前程都有了着落。 高拱作为内阁首辅,隆庆皇帝最信任的老臣,门第都要被踏破了。 高拱的府邸,大门外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一长排的石柱拴马桩都快不够用。 白天应酬完拜访的王公大臣,深夜,高拱和亲信们在书房筹划。 他们当然想要全部安排自己的人,但是想也知道不可能,皇帝不会允许。 那么,尽量安排自己的人,同时把张居正冯保的人挤出去,就是目的所在。 兵部尚书杨傅,率先提议了高仪。 高仪是礼部尚书,资历最强,最为合适,朝堂无人能比,完全可以掌詹事府,是东宫最重要的位置。 高仪虽然没有完全倒向高拱,但是双方关系比较亲密,为了稳妥起见,这个位置一定不能让张居正方获得,所以提议高仪。 作为高拱派核心人物,杨傅的理由无懈可击。 高拱也十分认可。 他了解隆庆皇帝,这么重要的位置,给高拱还是给张居正,隆庆皇帝都不会放心。 只有礼部尚书高仪,谁的人都不是,又位高权重,隆庆皇帝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是否派人请张大人速速回京。”有人提议了。 此人说的是张四维,深得隆庆皇帝喜爱,因为才能出众,眼光卓越,连张居正都深感其材。 因为思念故乡,前不久请求回乡省亲,隆庆皇帝还专门赏赐了路费,可见对其厚爱。 众人一一提名,然后分析得失成败。 高拱,是隆庆皇帝登基前,还是裕王时的老师,本身资历足,加上隆庆皇帝的信任,所以,成为了内阁首辅。 地位是异常的稳固,说一不二的实权,朝廷大臣很多都倒向了高拱。 整个内阁,除了高拱,就剩下新进之后张居正。 张居正为了自保,偷偷和太监冯保结拜,勉强获得了一些权势,但仍然不是高拱的对手。 这一次太子出阁,张居正早就收到了冯保传来的消息,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无论如何也要安排自己派系的人进去几个,不然队伍心都要散了。 不管朝堂的形势如何。 在皇城,朱翊钧的形势大变。 定下太子,这是有了名分大义。 那么出阁读书,正式有了班底,那就是有了太子之实,根基不可轻易动摇。 朱翊钧的太子之位,铁板钉钉,在宫内的地位直线上升,已经触到了顶点。 除了万岁爷,朱翊钧就是皇城权势最大的人,所有内廷档口的太监们,各自寻找机会到朱翊钧身前卖巧讨好。 皇后虽然还在冷宫,但是因为朱翊钧的孝顺,连带着待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没有奴婢敢轻辱之。 朱翊钧没有被眼前的改变,膨胀了头脑。 三年后,他登基成为皇帝,皇城一切权势反而又会回落到他的生母手里。 对他的态度,生母可比父皇严苛多了。 不过,目前,随着他出阁读书,形势对他更加有利,生母不敢在随意打他,也不能在禁他足。 反而小心交代他,以后出阁读书,一定要听老师的话,认真读书,让父皇满意。 “父皇还是重孝道的,儿臣就是因为去母后处问安的事,父皇得知后非常满意,才有了安排我出阁读书的念头,所以母亲以后莫要在阻拦我。” 朱翊钧见生母服软,趁热打铁。 李贵妃翻了个白眼,她就听不得自己的儿子一口一个母后。 好像皇后才是他亲娘似的。 不过,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朱翊钧做的符合礼法,李贵妃也没有了借口。 “哼。” 李贵妃哼了一声,有些难听话她到底忍住,怕儿子年纪小传了出去。 见李贵妃脸色不好看,朱翊钧也停止了老虎脸上拔毛的行为,见好就收,带着伴当们出门了。 出了门,他让伴当们拿出提前藏好的渔具。 一个成年人的思维,装在幼童的身体里,只能保留这点爱好了,惨不忍睹。 在之前,他是万万不敢的。 如今,多的是人愿意为他打掩护,所以他钓鱼的事,李贵妃是不知晓的。 想不到,今日为他准备鱼料的是孟冲。 有些日子没有见这货了,听说最近日子不好过。 “哟,你这货今天肯来见我了?” 朱翊钧并没有因为孟冲的讨好就放过他。 “小爷说的哪里话,实在是万岁爷跟前离不开人,好不容易得空,奴婢心里想的全是小爷,立马就来伺候小爷了。” “可别啊,你这老祖宗,还能把我个小孩放在眼里?” 孟冲听到朱翊钧的话,吓得跪在地上磕头。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权势滔天又如何,在我们小爷面前照样得怂,朱翊钧的几位伴当们深感自豪。 孟冲脑门都磕破了,鼻涕眼泪满脸流。 他哪里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么记仇,他都以为太子忘了,本以为来讨好下太子,说几句好话,就能把太子哄好。 “行了,你这货摆这苦样子给谁看?把头顶个包,去跟我父皇告状不成?” 听到朱翊钧的话,孟冲停了下了,哭的委屈。 “奴婢听说小爷要出阁读书,得了篇好文本打算孝敬小爷,奴婢一心都是小爷,谁想小爷如此厌烦奴婢,真是破了心给小爷看才好。” “行了行了,难得你有孝心,什么好文念给我听听。” 朱翊钧觉得达到了敲打的目的,自己又不可能换了这货,也就放过了他。 “诶,奴婢这就念。” 见事情终于翻篇了,孟冲内心松了口气,这小爷以后还真得小心伺候,不能在把他当成孩子对待。 孟冲一个大老粗,找他一个还没出阁的小孩问学问,朱翊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肯定别有花招。 反正,先把他狠狠敲打一番,正好杀猴儆鸡,让身边的太监们看看得罪他的下场。 然后再看看他肚子里装了什么坏水。 果然,孟冲竟谈起了诗经。 第9章 内廷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几十个字,念的断断续续,明显新背。 “奴婢深感自个学识不足,找了老师学习学问,昨日学了这篇文章,始终不得其意,奴婢太过愚笨,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不知可否为老奴解惑?” 朱翊钧感到好笑。 明显背后有人支招,可惜孟冲这个憨货,表现的太过明显,让人一眼看穿这是为冯保上眼药。 换做是冯保,绝对不会这么突兀,而是会寻找机会,顺其自然的让旁人说出来,不会让人感到刻意。 他喜爱读书,宫里早就不是秘密。 其实,他是不爱读书的。 读书很苦。 但这是他前世保持下来的习惯。 前世,他就喜欢阅读行业内的杂志,公众号等各种消息,在开会做表做报告的时候,言之有物,获得老板的认可。 这一世,当然也重新读书。 “这是一个姓孟的阉人,遭人谗毁,发泄心中的不满写下的。”朱翊钧当做不知,为孟冲解释。 逐句讲透,把谗人巧言善辩,搬弄是非的形象刻画的惟妙惟肖,小人得志,好人受诬的不合理现象,表示了不满。 “太子讲的太好了。” 孟冲听完,想起前些日子被冯保告状,被打了二十板子,深感同受,眼睛里只掉眼泪。 说自己也姓孟,宫里也有馋人,整日里搬弄是非,自己做事公正,却缕缕被诬陷。 “那孟大伴认为馋人是谁呢?” 听到朱翊钧的话,孟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馋人就是冯保。” “哈哈。” 朱翊钧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冲这货,实在是蠢的诚实。 不过,这个主意肯定不是高拱出的。 高拱不屑于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是以势压人,孟冲以前不会用这种拐外抹角的法子,看来最近招了一个聪明人,懂得引经据典,可惜孟冲用不好。 朱翊钧留了神,准备查出是谁,看能不能引为己用。 “好了,孟大伴,你的苦处我已知晓,以后尽管用心办事,我心里记得你的好。” “有太子的话,奴婢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得到了太子的肯定,孟冲兴冲冲的终于肯离去。 人治社会,当然治人。 朱翊钧真心希望,孟冲身后那厮有几把刷子,起码能在冯保的攻击下自保。 不然,他就是勉强扶起孟冲,这货能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摆平就不错了,更不要指望他能为自己冲锋陷阵。 宫里没有秘密。 冯保很快就收到了孟冲在太子面前,说自己坏话的消息。 “哼哼,烂泥扶不上墙,真把小爷当成小孩子糊弄呢。”冯保在徒子徒孙们面前,表现的毫不在意。 他也是真的不在意。 小爷这两年,一日进步比一日快。 谁要是把太子当成小孩,最后的结果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们去打听打听,是谁为老杀才出的主意。”冯保更看重的是这个。 他不怕用硬刀子的人,反而是这种知道用软刀子的人才更加可怕。 他和朱翊钧想到了一起去。 不过前者是要打击报复,后者是要栽培重用。 …… 热闹了一段日子的朝堂,终于出了结果。 高仪,张四维,余有丁,陈栋,马自强,陶大临,陈经邦,何雒文,沈鲤,张秩,沈渊,许国,马继文,徐继申…… 太子师傅的名单终于出来了,大部分都是高拱的人,张居正败的体无完肤。 次月,太子正式出阁就学,开始接受传统文化,与伦理道德的培养,为未来成为合格皇帝打基础。 读书也没有停止去东六宫皇后处候起居,皇上被太子的孝顺感动,允许皇后回到了坤宁宫。 一国之母恢复了该有的礼遇,朝廷上下大赞。 日复一日,他的聪慧,孝顺,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太子尊师重道,每次来往文华殿的御道上,遇到内阁辅臣,都会客气的招呼先生良苦翊赞。 太子的东宫辅臣们,更是无不以教导太子为荣。 朝廷已经有言,圣君将出。 隆庆皇帝听闻此言论后,不但不斥责,反而大喜拍手,吾儿胜吾,吾喜不自禁。 翅膀太硬,李贵妃的嬷嬷们,渐渐不敢在粗鲁对待朱翊钧,几个大档已经警告了她们,回头又跑到朱翊钧面前卖好。 李贵妃管教太子却使唤不动人,终于放弃了管教太子的心思,她也管不了。 朱翊钧座于文华殿之东厢房,先读了“四书”,再读了经和史。 每读新书三个月后,每日温习背诵,读成熟,温书之日不授新书,然后练习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 凡节假日或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暂停授课。 本来是给小儿上的课,对于朱翊钧,真的不要太简单,除了有点枯燥之外,从来没什么学习上的烦恼。 当然,他也不会自找苦吃,非要加快教学进度,按部就班就好。 只要表现的沉稳,对师傅们礼遇些,就能轻易获得赞扬,这对于朱翊钧来说,太简单了。 起码比对付生母李贵妃要容易的多。 讲读官们原本是在诣文华门外东西向顺序站立,每个讲官轮流入东厢房授课,其余人在外等待。 太子见众人辛苦,赐座与廊下,并令太监上了茶水点心,成为惯例。 当上完课,朱翊钧有时在廊下,会与众师长言论片刻。 这个私下加深关系的行为,众人莫不以为喜。 有时候,众人也会挑一些时事讲于太子,贯以文章映照,通俗易懂。 交相呼应,朱翊钧逐渐对朝堂的事情有了一定的了解。 主要是张居正。 这是他最看重的人物。 因为,这货将来会改革。 明朝,已经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了。 就像一家濒临破产的企业。 第10章 读书 嘉靖朝,枉顾制度,动辄打杀臣工,导致人心散了。 官员们不干正事。 后果很可怕。 先不干正事的是武官,因为武官的心气早就散了,所以嘉靖年间,一伙几十人的倭寇,在大明南方腹地,围着南京城杀了一圈。 南京城,周边驻军十二万人。 世界战争史上罕见。 武官人心散了,一代代人下来,早就忘了如何打仗,幸亏出了个戚继光,重新编练新军,让江南重复和平。 文官现在人心也散了。 所以,绝对要改革。 不改革的下场,就是万历朝后二十几年就亡国。 而同样,幸亏出了个张居正。 张居正在朱翊钧看来,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新手大礼包。 不过,他现在有点忧心。 因为,张居正现在处境不是很好。 高拱是隆庆皇帝最为信任的老臣,权势无人能抵,性格霸道且独,内阁几位阁老都被他挤了出去,大权在握。 张居正虽然有城府,手段刁钻,但仍然不是对手。 朱翊钧现在每天有三课,经书,书法,历史。 上午学习了经书,师傅们去了廊坊休息。 今天是张居正值日,在文华殿当班,他的气色很差。 张居正感官敏锐,察觉到了太子正在打量他,装作没有发现,两人虽然打交道时日不多,朱翊钧已经给张居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并有余音袅袅,完全不似小孩般说话没有条理。 太子的确是一个早慧的孩子。 “请先生喝茶。” 小太监立刻上前奉上茶水。 张居正客气的道完谢,安座片刻。 张居正眉目轩朗,长须,是一个爱好整洁的人,袍服每天都像新的一样,熨烫的折痕分明。 出阁读书见了这么多大臣,张居正是令朱翊钧印象最深的人。 不光是前世的名气,更重要的是,此人的心智和他的仪表一样出色,不开口则已。 只要张居正开始说话,就必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 正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此人能在高拱的权势下,在内阁屹立至今,是有真本事的。 张居正先是问过朱翊钧最近读了什么书,听到朱翊钧的回答后,点点头,赞扬了太子一番。 此时,伴当们进来,告知饭食准备好,请朱翊钧移步。 “请先生一起用膳。” 张居正见太子态度坚持,也就同意了。 饭毕,朱翊钧指着一道菜,说道:“此菜为驴肠做成,用料需新鲜,为了确保随时供应,每日必杀一头驴,着实浪费。” “虽是只用驴肠,但是驴皮,驴血,驴肉却有供应内廷,如此也不算浪费,且是小事,太子目前年龄小,应重学习。”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表示赞同。 自己这么小的年龄,还是太子,的确不该过多关注这些旁事。 他也是和张居正无话找话,闲聊而已。 吃完午饭,就是太子午休的时间,张居正告辞离开。 看着张居正离开,朱翊钧一阵出神。 张居正后来独掌内阁,不是那么容易的,高拱就是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自己登基前,要收拢内廷的一部分权利,为了保障自己的自由,对抗生母的权势,而到时自己也才十岁,这也是不容易的。 如果自己成功了,冯保就不会获得历史上在内廷的威望。 而冯保又是张居正的铁杆盟友,可以说张居正能掀翻高拱,冯保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如果到时冯保发挥不了那么大的作用,难道自己要亲自下场? 朱翊钧摇了摇头,现在对朝纲的形势还不够了解,还需要接触更多的人。 和以前的朝代相比,明朝的宫廷开支最为浩大。整个紫禁城占地约四分之三平方公里。 各个宫殿上盖琉璃瓦,前后左右有众多的朱门和回廊,宫殿下的台阶都是用的汉白玉砌成。 而皇城环绕紫禁城,占地六平方公里有余,有山有水,园林无数。 皇城最北门为北安门,过黄瓦东门就是司礼监。 十几个老太监在门口吵。 孟冲早就躲了出去,一个大档把十几位太监请了进去。 这些老太监虽然没甚权利,但是资格老,都是以前宫里老贵妃处的管事太监。 皇城外三监,内十二监,四个司,八个局,女官八个局,每个局下面四个司,还有烤饼坊,酿酒坊,甜食坊,印书坊,藏书坊等等。 皇城里生活的太监超过了两万人,宫女超过三千人。 每年,数万人的日常开支就不是一个小数。 廊房里,年轻的太监们正在做公文,隔壁,十几位太监争吵的声音传了过来。 “去年的棺木咱家就没有分到,大档,您也别怪咱们这些个老不死的来闹,今天必须给个准话。” “各位老师傅,实在是内廷没钱,孟家说了,不管如何,年底一定准备好。” “以前就是这么打发咱们的,宫里的规矩咱们门清,今年司礼监可是批了两千口棺木,咱就不信了,整个皇城一年用的了这么多?” “哪里只皇城用。” “那还有谁用?大档你别怪咱们今日不讲理,实在是等不起,谁都有老的一天,咱们这些老家伙,明天不一定能睁眼。” “内廷办事,一向自有规矩,各位都是老前辈了,有不满意的地方,咱家尽量满足,但是一定要闹,最后真要是闹到孟家面前,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见吓唬到了众人,大太监又开始安抚,保证今年一定准备好大家的棺木。 如此几番,才打发走了这些老太监。 廊坊里,办公的太监们充耳不闻,只是办着自己的差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分不清的人是进不了这个地方的。 司礼监旁是尚衣监,在旁边就是新修的新房,分给了太监的住所。 大太监先是交代了几句,然后出了门,进了耳房,房里早就有几个小黄门等着。 看到太监进来,几位小黄门都站了起来。 “梁大家来了,请坐请坐。” 太监进来坐下,一脸的笑容。 “各位都是小爷身边的人,伺候小爷辛苦,咱们这些管事太监心里清楚,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第11章 钓鱼 朱翊钧喜欢钓鱼。 这是他的一个爱好,同时,也是给别人的一个机会,一个能和他搭上话的机会。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是未来,但不是现在。 人们愿不愿意投资他这个未来呢?很多人是愿意的。毕竟是明国储君。 文华殿午饭吃完,朱翊钧不会马上就午休,有时候会散下步,有时候也会改成钓鱼。 鱼具这些,身边的伴当们早就提前准备好。 来到老地方,一颗垂柳树下。 今天不同以往,地面被平整成平地,多了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摆放了茶水特色点心。 一个不认识的太监看到朱翊钧过来,脸色激动,上前几步就跪下磕头。 “你是谁啊?” “回小爷,奴婢是梁大仲,以前在惜薪办差,前几日上面抬举,去了司礼监。” “哦,起来。” 朱翊钧坐下,接过鱼竿,提起线看了眼鱼钩,然后满意的身体一扬,鱼钩准确的落到湖面,不远不近。 把杆尖插进水面,压好水线,使风线轻易的沉入水中。 现在,就等鱼上钩了。 “你刚才说你以前在惜薪司办差,那慢待皇后,没有升火龙的事情,你可是知情的?” 听到朱翊钧的问话,弯着腰的太监这才上前,露出一脸委屈的老脸。 “都是下面的奴才不懂事,幸好孟家的告知奴婢,奴婢才晓得发生了这种事,奴婢还去皇后处请了罚。” 听到对方称呼孟冲为孟家,朱翊钧晓得了,对方的地位不低,不是普通太监。 “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小爷喜爱钓鱼,奴婢当然要来孝敬,这是奴婢的本分。” 朱翊钧点点头。 圣人的话,有时候还蛮有道理。 上面的人是什么样的,下面什么样的人就会围拢过来。 以前,众人只把自己当个孩子,就会整一些玩意来逗他开心,却没有起到好的效果。 现在,知道自己早慧,喜爱钓鱼,就把自己当做了大主子对待,不会再说那些逗小孩子的话。 朱翊钧抬了抬手,太监见状,匍下身子,把肩膀递过去。 拍了拍太监的肩膀。 “梁大忠,大忠有忠啊。 朱翊钧话音刚落,太监脸上犹如开了花,兴奋的说道,“谢小爷赐名,以后奴婢就是梁大忠,小爷最忠心的奴才。” “哈哈,你是个不错的,以后用心办差,我不会忘记你的。” “为主子办差,天经地义,奴婢万死不辞。” 今天,又收到一个大太监的善意,朱翊钧非常满意,至于他怎么得知自己这里钓鱼,总要给他们一个渠道不是么。 下午上完课,朱翊钧回宫,经过奉先殿,坤宁宫时停下脚步,想了想先去拜访下皇后。 皇后回到了坤宁宫,旧有的制度又都回来了。 朱翊钧到了坤宁宫,立马就惊动了皇后,皇后搂过朱翊钧,满脸的开心。 太子对她的孝顺,已经让她很满意。能扭转皇上对自己的态度,更是眼前这个小人儿的功劳,可见皇上对太子的喜爱和看重。 皇后问了太子的功课,朱翊钧回答了,呆了片刻,就告辞离开。 到了家,宫里一片欢笑声。 原来,父皇在母亲这里。 来看自己的弟弟,两岁的朱翊镠。 朱翊钧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未来还会有一个妹妹,只算父皇还健在的孩子,全在这里了。 不得不佩服生母。 绝对的易孕体质啊。 隆庆皇帝好色出名,竟然只有生母这里生了几个孩子,前些年裕王时,生的两个孩子全部夭折了。 其余处再无所出。 生母的气运,非常人也。 不过这挺好,更加保证了自己的地位。 如果不是生母的过分严厉,朱翊钧其实不想对抗生母,当然,对抗也只是在权势上的。 只能说,形势所逼。 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自由,还是为了以后的改革。 张居正改革的不彻底,不成功,朱翊钧肯定会出手纠正部分的,毕竟前世改革没有成功。 张居正主导改革的十年,是非常重要的,关乎以后所有的计划。 只有改革成功了,他才有底气做其他的事情,否则万事皆休。 但是,时也命也。 成为朱翊钧是他的幸运,但是才七岁的小孩,也是他的枷锁,目前,他已经把他能办到的搬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隆庆皇帝又病了,朝事交给了内阁。 没几日,朱翊钧在文华殿都感觉到了朝堂的不对劲。 高拱值日,突然开口。 “听说太子和张阁老走的很近?” “张先生文章讲的好,所以多询问了些。”朱翊钧行弟子礼,恭敬的回答道。 “此人卖众,别走路径,专交通内臣,阴行事于内,太子不可不查。” “不曾听闻!” 朱翊钧作出满脸惊讶。 “堂堂阁臣,竟与太监冯宝结拜兄弟,每次太子读书轮他值日,都会趁机在厢房与太监冯宝沟通内廷事宜,没有半点为臣子的底线,太子可以多加留意。” 这事倒是真的,朱翊钧知道。 不过,哪个重臣没有交好太监,想要第一时间得知内廷的消息? 这事避免不了,哪怕后世也是如此,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驻京办。 不过,高拱今天不对劲啊,在他面前亲自骂张居正,以前都是让师傅们拐弯抹角的说张居正的坏话。 “高先生说的是。” 见太子态度端正,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高拱点点头,这才离去。 “最近朝堂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朱翊钧身边不养闲人,几个伴当虽然还无实权,却都是聪慧人,笨蛋早就被他赶走了。 听到太子的问话,把最近朝堂打探的事情都告诉了朱翊钧。 分析了一番,朱翊钧心里有底了。 事情起因还是隆庆皇帝。 父皇突然患病,且伴有热疮,已经调养了三个多月,稍有了好转,但是至今没有视朝。 内阁现在只有高拱和张居正两人。 以前隆庆皇帝还在的时候,高拱说一不二大权在握,现在隆庆皇帝不上朝,高拱突然发现了内阁只有两个人的弊端。 张居正突然唆使言官弹劾他,按照制度,高拱要回避这件事,交由其他阁臣督查。 高拱敢让张居正来督查自己吗?当然不敢。 第13章 论道 “尽善尽美是错,后来者岂不是不敢尽善事” 朱翊钧听到高拱的答复,内心很失望。 见太子朱翊不满意自己的回答,高拱想了想,继续说道。 “天下之事,创始甚难,承终则易。海君当极弊之余,奋不顾身,创为剔刷之举,此乃事之所难。其招怨而不能安,势也。” 听完高拱的话,朱翊钧点点头。 他已经彻底明白了高拱的想法。 高拱是一名合格的政客。 海瑞既然把事情开了头,那么继任者不能反其道而行,否则会失去民心,不利于国家。 乡绅豪强有怨气,也只能怪海瑞开的头,怪不到后来者。 对政务的处理,极其干练老辣。 但是,高拱最后的一句,不过激不近人情则矣,道出了高拱真实的想法。 最终,要以稳定为主。 极弊之余,四个字,说明高拱十分清楚朝堂实情,贪腐也好,懈怠也好,由来已久,积重难返,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不可操之过急。 换做平和时期,高拱绝对是一名不错的国家舵手。 但是,现在不行。 大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几十个倭寇就能视南京城十几万大军于无物。 从骨子里开始烂透了,高拱的那一套政治理念,挽救不了大明风气,更挽回不了大明的衰弱。 朱翊钧也不想改。 改变一家公司的企业文化都难上加难,更何况上升到一个国家的层面? 朱翊钧懂这个道理。 但是,不改要死,改,至少续命了。 而他,不光想要续命几十年,还想要重铸辉煌。 “谢谢高先生解惑。” 送走了高拱,朱翊钧下了决心,张居正,一定要顶到底! 第二日。 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上疏弹劾高拱十不忠! “皇上圣体为何,群臣寝食不安,而高拱谈笑自若,还到姻亲刑部侍郎曹金家饮酒作乐,把皇上疾病置若罔闻。 太子出阁讲学,是国家重务,高拱不能日伺左右,只逢三,八日叩见一下,不把太子与陛下同等对待。 高拱掌管吏部,专门从事报复……” 张居正,冯保,发起了对高拱反攻的总号角。 朝堂大乱。 朱翊钧在隆庆皇帝病榻前问安。 此时,隆庆皇帝正在大发脾气,朝堂对高拱发起的弹劾,他下令要严查! 自己重病,朝堂稳定才是最重要的,谁这个时候要闹事,他就要狠狠的处罚谁。 冯保在一旁,吓得脸色煞白。 他命人弹劾高拱的大不忠,并不全是捏造。 还特意把关于太子的事放在前面,按照他对隆庆皇帝的了解,只要事涉太子,必定严惩。 却完全没有想到,隆庆帝信任高拱到了如此地步,不问缘由就要彻查弹劾的言官大臣们。 “曹大埜这厮,诬陷辅臣,着降调外任。” 听到皇帝的话,冯保苦着脸,又不敢怠慢,只能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司礼监写旨。 “朕病了,朝中大臣们毫不体谅朕,偏要这个时刻争权夺利,可恶可恨。” 隆庆帝气急,连胜咳嗽。 朱翊钧上前安抚,劝道 “父皇多虑,朝堂绝大部分臣公还是忠心的,先生们前几日,特意教导儿臣一篇文章,初不得其意,现在想来,是借儿臣只口,向父皇表示忠心。” “真是如此?”隆庆皇帝信任太子,却又觉得如果真体谅自己,为何朝堂要发生事端。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朱翊钧直接背诵起来,一口气背完,显然是之前就已背熟,太子没有说谎。 这首赞美国君,君臣相谊的马屁,让隆庆皇帝心情稍坦。 “看来,朝臣们还是关心朕的,否则也不会特意挑这个时刻专门教你,太子,你以后为政,务必” 心情好转的隆庆,来了兴致,开始教导起太子朱翊钧为政之道。 冯保见皇帝没有了刚才的雷霆之怒,犹豫了下,没有立刻把这道旨意立马发出去,因为只要发了出去,他和张居正组织的攻势立马就会受挫。 没有达到让高拱离开内阁的目的,对方很快就能组织起清算。 趁着太子朱翊钧伺候皇帝的空档,他悄悄派人找到张居正,两人在文华殿的廊坊见面。 张居正大惊,也没有想到圣上如此偏袒高拱。 让冯保把旨意稍作改动,抹去这厮诬陷辅臣,把降字也改了,最终写成,“曹大埜妄言,调外任。” 冯保硬着头皮,把拟好的圣旨成交给皇上,朱翊钧抢先接过,扫了眼说道,“父皇需静养,儿臣看过旨意,无差错,可下发内阁。” 隆庆皇帝身体疼痛,听到太子的话,放心的点点头。 冯保见状,这才大松一口气,内心只呼万幸! 保下曹大埜,稳住了自方阵脚,朝堂留下自保余地,冯保感激的看了眼太子,转身匆忙的离去。 到了这一步,双方相当于撕破脸,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轻易的放下,高拱到底是内阁首辅,隆庆皇帝最信任的老臣,很快就发起了攻势,打的张居正和冯保焦头烂额。 高拱的反击凌厉凶猛。 他对隆庆皇帝的心意了如指掌,故意上疏“乞休”,又引来兵部尚书杨傅,给事中雒遵,御史唐炼等大批重臣言官,上疏挽留高首辅,造成巨大声势。 同时,让言官弹劾曹大埜,其中奏疏中,含沙射影暗指冯保和张居正。 “昔赵高矫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这句针对的是冯保,说冯保是赵高。 “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这针对的是张居正,说他结交内臣冯保。 张居正气急败坏,心思急转,刹那间抓住漏洞,对众臣喊道,“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 威胁要把这奏疏直呈陛下。冯保见张居正吓住对方,配合的把此奏疏留中不发。 捏造谣言派人到内阁传言:“万岁爷说,“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 先是震慑住朝臣,延缓他们的弹劾。 冯保继而公开扬言,“万岁爷看到奏疏大怒,欲廷仗张集,贬斥为民。” “廷仗的时候,杂家倒要问问,今日谁是赵高!” 第14章 出手 张集被冯保吓坏了,每日在朝房听拿,不敢再有动作,以为必遭廷仗。 自知得罪冯保太甚,受廷仗必死,让家人准备后事。 冯保找到张居正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办,是否要趁热打铁,继续弹劾高拱。 张居正叹了口气。 他结拜太监冯保,已流传各部衙门,御史张集被太监拿捏,更是引起文臣们的愤慨。 当时形势危急,他只能出此下策解一时之危,如今犹如困兽,毫无施展余地。 高拱掌朝多年,羽翼丰满,圣眷极深,不是张居正可动摇,如今大势不在,已无力回天。 “放了张集。” 冯保以为听错,眼露疑惑。 “张集事一日不了,同情他的同僚日益增多,见今群愤如此,而尚可激之乎?” “太便宜他了。”冯保不满意。 张居正没有理会冯保,命人到朝房,对张集说道,“张相公致意,君可以归家,奏疏圣上已放下,无事矣。” 解决了张集的事情,张居正知道自己在内阁的时日不多,没有后悔,犹如张集,在内阁按部就班。 高拱太过强势,他不趁机扳倒高拱,迟早也是被排挤出内阁的下场,如今控制不了大势,也不必自哀自怨。 隆庆皇帝在养心殿,因为高拱递交辞呈的事,发了一通怒火,下人们吓得唯唯诺诺,呆的没啥意思,准备去文华殿逛逛。 皇帝知道太子喜爱张居正,他很烦闷。 张居正这次是幕后推手,隆庆皇帝对张居正很失望,但是太子数次在他面前表示对张先生的看重,使他为难。 太子不是一般的孩子,早慧有主见。 自己的身体始终不好,如今更是大病,可能不会长寿,他自己心里也有了准备。 太子越来越有人君之相,在宫里的行为,隆庆皇帝从来都不会指责,为的就是不影响太子的威望。 一路默然前行,过金水桥,入皇极门,走下丹墀,感到口渴,随从中有内侍去拿茶水,有人搬来椅子朝北放下。 此时,内阁值日的高拱赶来。 见到老伙伴满头白发,想到当年自己还是裕王时,初见高拱意气风发,如今却已垂垂老矣。联想起自己的身体,不禁心口郁闷。 他突然说不出口,让老伙计罢休。 偌大的皇城,却没有一处可以安下隆庆皇帝的心。 从小不被父皇所喜爱,太子病重的时候,太子册宝送到了他所在的裕王府,裕王府的册宝送到了太子府,无端陷入立储风波。 太子病逝,父皇终生未立太子! 从来没有感受过家人温情,整日活在惶恐之中。 “爱卿送朕。” 高拱听到隆庆皇帝的话,上前一步回答,“臣送皇上。” 隆庆皇帝,突然一把抓住高拱的衣服,握的紧紧的手,枯瘦的只剩皮,不见肌肉。 另外一手去握高拱的手,袖口露出手腕的疮,惊的高拱吸了一口凉气。 “看,朕疮至今尚未落痂。” 说完,隆庆皇帝两眼突然流下了眼泪。 幼年,隆庆皇帝过的很艰辛,上有太子,下有父皇喜爱的弟弟,从来不受重视。 太子薨,他没有想过要当太子,但是父皇却迁怒于他,朝堂有人看不过去,直言两句竟被父皇处斩。 那些年,他整日犹如身处冰窟,闭眼就会想到父皇的凶狠,失眠不安,仿徨不知如何自处。 一直到十五岁的时候,高拱来到了他身旁,教导他,宽慰他,给了他勇气。 高拱在他身前,挡住了所有的风雨,扑灭了所有流言。 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温情,这些年,他在皇城一言九鼎,但是却经常回忆起裕王府的场景。 寒冷的皇城,始终比不上温暖的裕王府,那里,他可以安放一颗孤独的心。 今天,隆庆皇帝终于忍不住,他要跟高拱倾诉他的忧愁,像当年在裕王府的时候一样。 “祖宗两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整奈东宫小哩~!” 隆庆皇帝了解自己的身体,常年不能好转,感到自己时日不多,而太子虽然早慧,毕竟不到十岁,。 “皇上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高拱高声打断隆庆皇帝的话。 隆庆皇帝先是怔了怔,又留意到一旁被惊吓的脸色苍白的太监们,神色黯然下来,不说话,拉着高拱的手不放。 高拱也不言,两人手拉着手一同前行。 就像当年,他牵着裕王的手,带他如何接人待物,替他讲经颂道。 两人从东角门出,一直走到了乾清门。 乾清门位于建极殿后的云台左右门的东侧,夹于景远门,隆宗门之间,是内廷三大殿的正门。 乾清门后是乾清宫,皇帝的寝殿。 高拱停住了脚步。 隆庆帝不舍得和高拱离别,他仍然牵着高拱的手,说道,“送朕。” 高拱犹豫了。 “送我。” 又是一声,隆庆帝的改口,让高拱仿佛回到了裕王府,他不再犹豫,随着隆庆皇帝进入了寝殿。 隆庆皇帝累了,胸口喘不上气,脸色苍白的坐回御榻,高拱被隆庆皇帝拉着手,站在御榻一侧。 隆庆皇帝此时,像个孩子般,双眼流着泪,边向高拱倾诉。 “宫里有人欺我。” “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置,皇上病新愈,不必为此等小事发怒,伤了圣体事大。” 哪里有人能欺负隆庆皇帝呢,他此刻,只想像以往般,从高拱这里寻求安慰。 他,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 高拱一脸伤心的离开皇城。 他是看着万岁爷长大的,万岁爷当年稚嫩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一直以来隆庆皇帝身体都不大好,却没有想到,这次病情竟然这么严重,多日不见,今天才确知到了这个地步。 高拱来到了朝房,派人请来吴文佳,周良臣,刘浑成,王璇等科道官。 “皇上病重,为圣上安,往后不可在弹劾内阁大臣。” 内阁大臣只有张居正,高拱这是要放过了对手。 “公,这是为何?”属下们不解。 高拱没有解释,他和隆庆皇帝君臣多年,感情深厚,隆庆皇帝今日行为异常,高拱如何又猜不到。 第15章 病重 内廷的气氛逐渐压抑。 为隆庆皇帝的后事,太监们已经在悄悄的准备,消息逐渐传到了朝堂。 皇后和李贵妃,连孟冲冯保等人,日夜服侍在隆庆皇帝榻前。朱翊钧每日也来,但是隆庆皇帝让他照常出阁读书,不要浪费时间。 朱翊钧明白隆庆皇帝的用意,出阁读书三年,根基已稳,特殊时刻,更需要笼络文华殿大臣。 重生十年,隆庆皇帝对自己的情感,朱翊钧不是铁人,内心已经把隆庆皇帝当做父亲。 前世不知道怎么样,这一世,他把太子的角色演的很出色,父亲给了自己很大的自由。 “张先生,如今多事之秋,为了朝纲稳定,尽快找个时机和高公和解,父皇已经说服了高公。” 在文华殿,朱翊钧为了让高拱得饶人处且饶人,当着众人的面,和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知道,最近多亏太子周旋,才让他有了挪腾的余地,不至于连抽手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说的是,臣会尽快找高公。” 张居正因为结交内廷打压外臣的事,导致名声一落千丈,显得有点颓废。 朱翊钧虽然理解张居正,在高拱的权势下,他为了自保必须要结交内廷,但是坏了朝堂斗争的规矩,这也是必须承担的后果。 “太子殿下,曹大埜弹劾高阁老不是我指使的,没想到诸公会误会我,事到如今,我亲自去高府请罪,只求平息事端。” 朱翊钧点点头。 怎么可能不是你指使,你和冯保合谋的,前世我看过史书的。 不过,朱翊钧没有点出来。 张居正在他面前辩解才是人之常情,不辩解认了这事,才是莫名其妙。 毕竟,谁也不会在君主面前承认自己是小人不是。 众人,只有高仪有资格说张居正。 他是礼部尚书,是一个传统的正派文人。 具有良好的儒家素养,前些年,他家里失火,没有钱重建,在好友家居住好些年。 高拱虽然喜欢争权夺利,但是作为内阁首辅,做事还算规矩,对付政敌也是用的朝堂手段。 张居正竟然联合宦官对付朝臣,岂有此理!为了政斗的大臣都不择手段学他结交内廷,致朝事于何处? 高仪哼了一声,“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在上,高首辅平日如何对待张公,公今日乃如此,如何负心!” 朝中素有名声的高仪开口指责,张居正脑门一嗡。 “想不到高大人眼里,我竟然是如此小人,也罢,我将上辞呈,但愿高大人能赫我罪。” “皆罢,事情到此为止!诸位先生难道因我小而蔑视之?” 朱翊钧大怒。 众人连忙请罪。 今早,高拱向高仪抱怨,昨晚内廷传出公文,高拱要看却不给,只说关乎遗诏。 隆庆皇帝病重已经不是秘密,这种时候,高拱作为首辅,当国事行,“那封贴厚半寸,皆何所言?安知非谋我之事乎?” 高仪本来准备当面询问张居正,质问他到底是真遗命还是假遗命,是不是和太监冯保密谋要如何对付阁臣,却想不道太子此时大发雷霆。 天子病重,为了不影响太子的储君之望,高仪到底忍了下来。 朱翊钧见众人没有了异议,开口缓解。 “诸为先生不只是我师傅,也是朝廷重臣,如今父皇病危,朝事还需诸公多尽心尽力,万不要再发生多余的事,让父皇担忧。” “遵太子旨。” 众人领命。 不少人内心窃喜,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没有想到,太子这么快就有登基的可能。 太子年幼,到时候,众人肯定会被重视。 事罢,朱翊钧回宫。 他没有想到,张居正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前世读了点历史,都是说的张居正如何大权在握,如何威势。 高拱作为内阁首辅,执内阁多年,掌控朝堂大势,朱翊钧也是第一次面对,果然浩荡无比。 “太子,这就是大势。” 隆庆皇帝躺在病榻上,忍着痛苦听完太子说完文华殿的事情,断断续续教导起朱翊钧。 事情经过和朱翊钧讲清了原委。 “以后,万不可在轻易表态自己的主张,还需多找高阁老请教,弥补你这次的鲁莽。” “儿臣知错了。” “善,高拱是有本事的,所以朝堂如今还能这般稳定,以后你还需靠高拱。” 隆庆皇帝再也没了力气继续教导太子,闭上眼睛。 “介之推不言禄。”朱翊钧轻声说。 在父皇心里,高拱才是未来真正的顾命大臣。 朱翊钧内心已经把高拱划掉了。 改革是要动各方面的利益的,而高拱,身居首辅多年,与各方面利益牵扯太深,贸然发动改革自身阻力太大。 上次和高拱谈对海瑞的看法,朱翊钧就明白了高拱的为政之道,稳定为上。 高拱的性格,就算发动改革,也不会狠。 不狠的改革,朝堂乃至地方,得过且过应付过去,和往常一样,算什么改革。 难道自己亲自下场吗? 隆庆皇帝听到太子的话,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露出迷茫。 父皇病重到这一步,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内外弃之。天未绝晋,必将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听完太子的背诵,隆庆皇帝明白了太子的想法,太子认为这些都是因为天命所归,不是因为哪个臣子的功劳。 朱翊钧不否认高拱的功劳。 但就像圣人所说,严厉的政策后需要宽容的政策,隆庆朝宽容了一朝,接下来就需要严厉的改革。 所以,朱翊钧更需要张居正,需要他推动的大刀阔斧的全面改革,而不是修修补补。 张居正的改革,对明国是有功的,这是史书给出的结论,朱翊钧知道自己才能有限,选择相信史书。 不管是从前世的历史,还是朱翊钧这些年的想法。 那么,高拱不管怎么样,等朱翊钧亲政后,他就必须要为张居正让路。 这些话,他不能对人说,所以他只能敲边鼓,虽然父皇不可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却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隆庆皇帝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第16章 周旋 “公不须困心,兹科道啧啧有言,吾已托四科官遍告,力止之矣。” 张居正看着高拱派人传来的纸条,久久无法出声。 去了高府,就是承认了他的失败,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高拱以后会放过自己? 张居正还在犹豫,却没有想到,高拱主动饶过了他。 看到纸条的那一刻,张居正就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这一软招,彻底把他的名声踩在了脚底下,高首辅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道德君子,出手对付道德君子的自己当然就是小人了。 “唉。” 张居正是有抱负的,这一刻,他感觉很灰心。 …… 去文华殿的路上,一个太监挡住了朱翊钧的去路,原来是生母叫他,有事吩咐他。 老太监叫王蓁,是生母处的管事太监,因为做事老派,很被生母看重,连孟冲冯保都不敢轻易得罪。 “王大伴,请问母亲找我有什么事情?”路上,朱翊钧打探。 “太子可问住奴婢了,娘娘没跟奴婢说。” 这老太监,只听生母的话,对自己油盐不进,是目前为数不多的死硬派。 孟冲完全倒向了自己,虽然才能不足,不过多了个梁大忠帮手,勉强还能用。 冯保,即不得罪李贵妃,也听朱翊钧的话,在两人之间掌握好了分寸,两不得罪。 朱翊钧冷着脸,没有给老太监好脸色。 伴当们看到朱翊钧不高兴,却也不敢呵斥这老太监,如果换做娘娘宫里其他人,他们早就会想办法警告。 只有这老太监,会不顾太子爷的脸面,直接找娘娘打小报告。 到了西六宫李贵妃所在,李贵妃同样一脸的不开心。 李贵妃要教训太子,宫里嬷嬷早就把小公主小皇子带出去玩,只剩下李贵妃和王蓁,朱翊钧三人。 “你父皇病危,你为何还顶撞你父皇?”李贵妃一脸的难看,换做以前,她早就上前教训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了。 只是儿子出阁读书以来,隆庆皇帝多次告诫李贵妃,不可轻辱太子,所以李贵妃有所收敛。 李贵妃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朱翊钧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不是隆庆皇帝目前就他一个还算大的儿子。 朱翊钧这么不听话,换做历朝历代,肯定不会被皇上所喜爱。 从生下朱翊钧起,不少老太监和老嬷嬷,跟她讲过不少废太子的故事,本朝都闹过几起,成祖皇帝都想要换过太子,劝诫她要教导好太子。 “钧儿,你从小随着性子胡来,没有半点储君的气象,听说你最近不认真读书,经常跑去湖边钓鱼,身边尽是谄媚的太监,你父皇知道了内心会高兴吗? 以前就你一个儿子,你仗着这个势,这些年大了,却没有一丝悔改的念头……” 朱翊钧听着生母的指责,低着头没有辩解。 生母是普通农户出生,没有什么文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所以患得患失,希望一切都稳定照旧保持下去。 父皇知道自己有主见,他只会高兴。 父皇了解自己的身子,他需要的是能承担起责任的太子,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太子。 扭转一个人的观点,是不可能的,朱翊钧早就放弃了说服生母。 “父皇希望你敬重高拱,你父皇肯定比你懂得多,听你父皇的有什么不好?” “高拱蔑视我。” 朱翊钧的话,吓到了李贵妃。 “高拱作为阁老,如何会蔑视你?”李贵妃惊疑不定。 这是对高拱的污蔑,把事实形容的夸张了些。 高拱,内心是不认可十岁的孩子能处理好复杂的朝事的,哪怕太子很聪明。 从来都是把朱翊钧当小孩告诫。 这没错。 但是,朱翊钧不是一般人。 他有自己成熟的思想,了解一些明朝的历史,知道一些大势,所以才会重视张居正。 蔑视幼主,这是历史上高拱政斗失败后,被斥逐的一个理由之一。 李贵妃一时间没了主意,脸色慌张起来。 皇帝病危,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朝事,内心本就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害怕朝事不好,有人会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想不到怕什么来什么,皇帝还在,内阁首辅就敢蔑视太子,等皇帝不在了还了得。 朱翊钧趁这个机会,在母亲面前上高拱的眼药,也不是为了应付生母乱出的招数。 冯保,朱翊钧是会打压的。 这太监太聪明了,胆子有点大,以后还需要打压一番才能用。 而孟冲以及梁大忠,是偏向高拱的,两人完全倒向了自己,以后虽然不会倚靠为左膀右臂,但也是会重用。 失去了冯保在李贵妃面前的作用,张居正如何争取到李贵妃的支持,未来打败高拱呢? “你还小,该不会想错了。”李贵妃问道,忘记了把太子叫来的初衷。 “母亲不信我,那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儿子还要去文华阁读书,先走了。” 在生母心里种下种子,朱翊钧功成身退。 “王蓁,你以后多留意,看看高拱到底是否如此。”李贵妃等太子离开,吩咐最放心的心腹。 “娘娘放心。”王蓁点点头。 为张居正默默的做了这么多,对方却不晓得,朱翊钧有种为自己孩子操心的疲惫。 到了文华殿,读了书,朱翊钧午间没有去放松。 今天轮到张居正值日,以前说话精神抖擞,言之有物,而现在,除了见面的问候,后续全程不发一言。 看着师傅们上课,在一旁像个木偶。 午休的时间,朱翊钧找来张居正,两人安座后,询问了他原因,张居正告诉了太子。 他没来得及去高府请罪,高公已经派人传来消息和解。 原来是受打击了。 想了想,朱翊钧发现这是一个和张居正交心的机会,趁着他失落的关头,安慰安慰他。 “先生如何看待海公。” 朱翊钧把之前和高拱的聊天经过告诉了张居正,沉思片刻,张居正说他自己也曾上疏过嘉靖皇帝,列举了五大弊端,详细的告诉了太子。 听完张居正的当时的奏疏,朱翊钧点点头。 不愧是张居正,聪慧过人。 同样的针对时事,但是言辞巧妙,多用老生常谈言论,让嘉靖皇帝不屑一顾。 话说了,但是没拉足仇恨。 “尽善可否?”朱翊钧继续问道,这是高拱之前的回答。 第17章 讲道 “长安棋局屡变,江南羽缴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成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时之衅,则不可胜矣。” 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朱翊钧,而是讲起了目前的形势。 内心惊叹,朱翊钧对张居正更加有信心了。 张居正眼光独到。 他只告诉了朱翊钧,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朝堂贪污成风,民怨越来越深,万一有奸人趁势而起,朝廷不可胜。 大明朝政风不改,江河日下,几十年后,东北的确有奸人乘乱而起,连败大明将士,陕西出流民李自成张献忠,灭了大明国柞。 “张先生以何教我?” “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规,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大患。” 朱翊钧点点头,张居正已有了改革的想法,虽然有自卖自夸之嫌,但是他以后的确是这么做的。 那时,他打败高拱,掌控内阁,身为顾命,获得内廷支持,天时地利人和,有了改革的底气。 对方和海瑞又是不一样的。 海瑞是没有时机,不顾时机也要改革,自身安危放在脑后。 张居正则是有机会才敢开天下之大不韪,才会大刀阔斧改革,不会螳臂挡车。 海瑞主政资历不够,主导不了改革,张居正则是符合主政的条件,也有魄力改革。 没有了顾虑,朱翊钧彻底决定,以后放手支持张居正,现在,他要和张居正交心。 “张先生,我有一篇古文赠你。” 张居正立起来,垂手以听。 “这名文章,名字叫做《子产论政宽猛》!”朱翊钧声音很轻,不让声音传出房间。 张居正惊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太子,太子是何意??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疾数月而卒。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 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 ” 朱翊钧背完了这篇文章,让张先生座下。等对方安座后,他接着说道。 “德政如水,严政如火,火猛烈,官员畏惧,死于火的人极少。水温和,官员轻慢,死于水的人却多。” “圣人说,政策宽和了,官员懈怠,就需要用严政来纠正。人民遭受了残害,就应该施行德政来宽慰。” “张先生,切保重身体!” 张居正神色激动,他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是在告诉他,太子认可他,将来会大用他。 他向来以磊落奇伟之士自傲,从不对人言,但心有大志! 多年来就等待机会一展抱负不可得,如今只能自保,却不想今日在太子处得到保障,如千里马遇伯乐,深感太子贤德! 张居正回到住所,把自己锁进了书房,命家人不得打扰。 他开始沉思,为何太子这么看重自己。 被恩师徐阶引入裕王府讲学,陷入徐阶高拱两位阁臣的斗争之中,多年来,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寸功。 名利。 张居正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双眼出神,回忆这些年,自己与太子打交道的经过。 终于,张居正重新抬起笔,一字一字的写下来自己的治国主张,与改革思想! 他明白了,太子希望他改变朝堂陋习风气。 “必须加以改易,臣今日上疏六事。 一,省议论一切章奏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谏,毋得彼此推诿,徒拖空言。 二,振纪纲:近年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 三,重诏令,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数日之内既行题覆。 四,核名实,赏罚之当,必须核实真伪,必须严考课之法 五,固邦本,民安固邦,矫枉者必过其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节省,恐不能救也。 六,饬武备,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应申严军政,设法训练。” 没几日,张居正当面把文章呈现给朱翊钧,朱翊钧看完,一脸开怀,露出最近久违的笑容。 “张先生,大善!” 收起文章,朱翊钧到了乾清宫。此时,病榻上的隆庆皇帝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趁着隆庆皇帝清醒的时分,朱翊钧把文章念给了隆庆皇帝听。 旁人一开始劝太子不要打扰皇帝清净,后来被皇帝骂了。朱翊钧理解父皇,隆庆皇帝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太子的一切。 十岁的孩子,到底能否承担起社稷的重任。 祖宗江山,才是隆庆皇帝最看重的,超过了他的生命。 而自己表现的越好,表现的越独立,表现的越成熟,才是对隆庆皇帝越大的安慰。 “你一向看重张居正,如何看他的这篇文章?” 隆庆皇帝不担忧后世,他要考量不到十岁的太子,是否像他一直以来表现的那么有主见,承担起重任。 “观此文,可见张先生推崇申不害,韩非的法治。”朱翊钧回答的很谨慎。 “法治严苛,你觉得张居正的想法,能推行下去地方吗?” 隆庆皇帝不置可否。 “政治弊病深重,以儒术不足以矫正,非得重法不可治也。所陈六事,皆切中时弊,而且切实可行,如认真按照此办事,朝政必可改观。” 隆庆皇帝,是大明国以来,少有的开明,有成熟的正确政治手段的皇帝。 看到这个文章,他内心是认可张居正说的,本打算先用温和的政策,重固臣心,夯实基础,最后再来逐渐革变朝风,扭转乾坤。 可惜,上天却不给自己机会。 “你可想过朝堂乃至地方的反对?” “看张先生手段矣。” 听到太子的话,隆庆皇帝欣慰的笑了,太子这些年,从来没有让他失望,今天,更是如此。 “若成,如何制之?” “无需制之,天命所制。” “大善。” 张居正还需要担忧他弄权?给他弄就是了。宗室,权贵,朝堂,内廷,地方,所有人都因为他的改革,被他得罪完了。 他改革的越狠,他能倚靠的就只有皇帝。 当皇帝不在支持他,他的下场就是死。 第18章 监国 隆庆皇帝,把内廷一切事务交由了太子,同时颁布了太子监国的旨意! 朝堂上下,所有人多没有想到。 十岁的孩子,监的什么国? 有言官上疏陈述利弊,让皇上收回旨意,被重斥外贬。 随后几个月,内宫不时传出各种消息,一会儿是上不豫增剧的消息,一会儿又是上疾大渐。 这些一日一变的各种小道消息,直到五月开始止息。 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被召唤乾清宫受顾命,三人匆忙赶到寝殿东偏室。 只见皇帝斜躺在御榻上,皇后和皇贵妃隔着帷帘坐在御榻左边,皇太子朱翊钧立在御榻右边。 孟冲,冯保都在,立在御榻下方。 张居正从旁仔细的打量了隆庆皇帝的脸色,色若黄叶,而骨立神朽,已经病入膏肓,人之将死。 悄悄的看向了冯保,冯保余光扫了眼张居正,下颚微动,回应了张居正的猜测。 整个偏室,没有一丝声响,显得颇为凄惨。 高拱再也忍不住垂泪,上前跪在御榻前。 隆庆皇帝气若游丝,张了张口,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一旁的皇后和贵妃听不清楚。 高拱却听到了,跪着上前两步,把手递过去。 隆庆皇帝吃力的伸出手,靠在御榻上的矮几上,抓住了高拱的手。 皇后,贵妃,张居正,冯保等人都吃惊的看了眼高拱,宫内传言皇上对高拱感情极其深厚,仿若父子之情,今日终于得见。 张居正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以天下累先生。” 高拱眼泪直流,悲痛道,“圣上安心,一切由老臣看护。”隆庆皇帝不忍看高拱,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高拱。 “太子。” 声音太小,还是高拱对朱翊钧招了招手。 “与皇位于你,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近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荒怠,保守帝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流出了眼泪。 对太子说完话,隆庆皇帝再也没了力气,让冯保当众颁布遗嘱。 冯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遗照,悲切念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岁,偶的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孟冲,高拱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众人领旨,高拱对遗照中,同司礼监协心辅佐这句话是非常不满,哪怕司礼监还有孟冲此人是他推荐,相信传出去朝堂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高拱作为内阁首辅,理应出来反对这条顾命。 但是,此刻的高拱,再也没有心情顾及这些事宜。 悲恸不能自持,边哭边安慰皇上,“臣受皇上厚恩,誓以死报。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务竭尽忠力辅佐。东宫如有不得行者,臣不敢爱其死。望皇上无以后事为忧。” 此刻,高拱嚎啕大哭,在旁的皇后,贵妃也失声痛哭起来,朱翊钧也在一旁面露哀伤,一边沉思。 同司礼监协心辅佐,这条顾命以后肯定会被朝臣反对。 不过,这是隆庆皇帝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孟冲冯保向来为太子是瞻,担忧朝堂未来不受幼帝控制,司礼监就是保证幼帝皇权不外落的保证。 朱翊钧想了想,并没有什么遗漏,看来,病中的隆庆皇帝花了不少的心思。 可见舔犊之深。 终于,内侍们把几位阁臣送了出去,只有高拱被留了下来,隆庆皇帝要高阁老留宿宫门。 听到隆庆皇帝的要求,皇后和贵妃面面相觑,太监们也大惊失色。 高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找了个折中的办法。 “祖宗法度甚严,乾清宫系大内,外臣不得入,白天都不能轻易进出,何况夜间留宿!臣不敢宿此,然亦不敢去,当初端门,宿于西阙内臣房,有召即至,举足便到。” 朱翊钧明白父皇对高拱的愧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未来,肯定会出手帮助张居正打压高拱。 但是,朱翊钧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与父皇见面的日子,隆庆皇帝今年一直病况危急,内廷都已经习惯了。 是夜,隆庆皇帝驾崩。 高拱哭晕了过去,被人急送回家休养,偏偏这个时刻,作为内阁首辅又是不可或缺的人。 第三天,高拱顶着病躯,在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八日,带着众臣上疏《劝进仪注》。 请太子早日即帝位,并和众人商议登基的仪式,边安排边商量,一天的时间就在众人大臣脚不沾地的忙碌中度过,连进水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朱翊钧,看着《劝进仪注》出神。 这是很重要的一步,家国天下,明国以孝治理天下,作为天子,臣民的家长,对孝的要求,是明国维护稳定的根基。 “伏以三灵协佑,衍历柞以弥昌;四海宅心,仰圣神之继作。传序所属,推戴均钦 敬惟皇太子殿下,徇齐歧嶷,恭敬温文,日就月将,睿学聿隆,惟以承祧为重,固宗庙社稷之攸赖” 我就要成为皇帝了? 多年来,虽然知道这个位置自己并不会等很久,但是真的到来,这种天下权柄会操一人的威势,仍然让人觉得恍惚。 “太子殿下,该移步了。”孟冲一脸的哀伤,冯保低着头,也在哭泣。 殿外,天刚亮,有日蚀,光线暗淡,百官们忙于隆庆皇帝丧事,哭临于思善门。 穿着青服角带,一律丧服,哭完,接着去礼部行护日礼。 朱翊钧穿着缞服,在太监们的簇拥下,终于经过会极门东门,到了文华殿正殿。 大殿巍峨,偌大的匾额上写着“绳衍纠谬”。 见太子到来,大臣们纷纷开始劝进。 “我实在是太伤心了,可否先安顿好父皇的后事,再谈登基的事情?” 朱翊钧双眼通红,不时的发出哽咽。 “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高拱率众而出,同样的一脸悲痛。 还因为这些日子的繁忙,整个人瘦了一圈,苍老了好几岁。 文华殿里,众大臣纷纷上前符合,连张居正也坚持太子必须立刻继位。 已经是第三次了,朱翊钧点点头。 “卿等上疏接二连三,我已知悉各位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且父皇遗命,不敢不从,勉强不过众位,就依爱卿们所愿行事。” 众人听到朱翊钧的话,大喜。 第二日,六月初三。朱翊钧正式举行了继位典礼,宣布改明年为万历元年! 朱翊钧,正式成为了明国皇帝。 第19章 驾崩 会极门与文华殿之间,是制敕房,诏告房,内阁,在最东边,是偌大的古今通集库。 高拱身为顾命重臣,又是内阁首辅,同为三大顾命的高仪,是他引入内阁。 剩下的张居正,因为前段时间和内廷结交的事情败露,名声受损,现在朝纲已经由高拱掌控。 高拱因为隆庆皇帝的身后事,大小事务亲自安排,还要兼顾朝事,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显得精神萎靡。 “先生辛苦。” 听到朱翊钧的话,在众臣的目光中,高拱叩首谢恩。 “凡事需先生尽心辅助,切保重身体。” 新君才十岁,这些时日越发对高阁老表现出敬重,朝堂皆知,高拱内心感到欣慰,觉得这些时日的辛劳没有白费。 “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敢不竭力尽忠以图报称。方今国家要务,唯在遵守祖制,不必纷更。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先,乞圣明留意。” 朱翊钧听完,神情感动。 “先生说的是。” “天气盛暑,众爱卿注意防暑。” 众人连忙谢恩。 和前世不同。 前世,朱翊钧是一个普通的十岁小孩,虽然聪明,但是依然普通,对于大人的事不懂。 各种事情的定论,都需要内阁和内廷商议,然后由皇后和李贵妃定夺。 皇后没有倚靠,隆庆皇帝仅有的两个儿子,都是李贵妃所生,后宫权利自然落到李贵妃手里。 现在的改变是,朱翊钧出阁读书已经三年,且监国数月,对朝堂重臣熟悉。 加上明朝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各方条件都有利于朱翊钧,生母李贵妃如今忙于哀痛,还不懂出来抓权。 所以最近的时间,朱翊钧忍着悲痛,每日坚持到文华殿,和重臣商议诸事,让重臣习惯自己的存在。 高拱大权在握,却始终要求自己恪守祖制,虽然才短短数日时间,可见他内心还是希望一切以稳定为主。 老臣持重,是没有错。 新君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按照惯例,颁发大赦诏书,所以,今日大臣比较齐全。 “春,公将入棠观鱼者,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用,则君不举焉。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 和众臣寒暄完,朱翊钧先开口,背了一篇臧僖伯谏观鱼。在场不少人心思敏捷,已经猜到了朱翊钧的想法。 “我听闻南直隶,浙江各地,原派蓝靛,槐花,乌梅,栀子,红花等染料,民间不甚其扰,对照此文,岂不是正好映照?诸位先生有何见解教我?” 高拱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其余人一时间也无人开口。 朱翊钧不以为意,今天和朝臣正式商议朝事,众人谨慎乃人之常情。又接着说道:“子曰,德之以政,方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圣人说,政治禁令去引导百姓,用刑法去约束百姓,百姓只求免于受罚,心中并没有羞耻。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来约束百姓,百姓心里有了羞耻之心,就会自觉的认同归依。” “这些罪人,既没有被律法惩罚,也没有因为道德感化而愧疚,因为朕登基大宝,反而被释放了,如此行为,有何道理?” “所以,朕希望此次大赦,能不要违背圣人的想法。” 这些日子,高拱只把结果告诉他,不与他商讨始末,朱翊钧明白,高拱内心一直把他当做幼君。 趁着这个机会,朱翊钧要扭转下局势。 “皇上圣明。” 听到朱翊钧的言论,高仪内心高兴,一直以来,学生都很早慧,有自己的主见。 如今先皇早逝,幼主当朝,而国家多事之秋,内忧外患,还有僰人造反。 最近朱翊钧的表现,高仪内心赞叹,心里石头落地,认为幼君对政务只需时日加以了解,就能成为明主。 “臣建议,陕西,苏州,杭州,嘉兴,湖州,应天等处,差人坐守织造之丝绸等项,悉皆停免。” 走出一个大臣,顺着朱翊钧的意思,提出了更深一步的政令。 “着内阁商议。”朱翊钧相信高仪张居正,把事情推给了内阁。 “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了死罪恶极情真等,惧不赦外,若盗窃,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极害人谋杀伤而不死并人命延至辜限外,身死审有别因者。” 希望在新君面前留下印象的人不少,终于有人忍不住抢先上前建言。 “可。” 朱翊钧点点头,虽然他内心想的是违法的人必须受到相应的惩罚,但是毕竟传统也很重要,也不能一刀切死,以后世的道德来要求现在的道德。 “凤阳高墙内禁锢的宗室,本人已故,所遣子孙妻妾无罪拘系,未及放回者,奏请释放。” 凤阳高墙,宗室闻风丧胆的地方。 原主都已死亡,子孙后代被牵连,开释这些人也有惯例,朱翊钧表示同意。 “自嘉靖以来,因上疏建言获罪的诸臣,如果情非挟私,才力堪用者,奏请拟具启用。” 对于这点,朱翊钧也表示了同意,只要是为了公心,不是打击报复的建言,的确可以启用。 特别是嘉靖朝,不少有能力德行的大臣都被驱逐贬斥为民。父亲不好违逆他老子生前的决定,我这个孙子倒是不在乎。 一会儿,关于大赦的事宜,众臣建言多了起来,拿的定主意的,朱翊钧就会当场表态,拿不定主意的,或者不想同意的,推给内阁商议。 效率很快,半天时间,就把大赦诸事敲定。 处理了朝事,回了后宫,李贵妃和隆庆皇帝感情深厚,近日以泪洗面,连皇后都开始劝慰。 见到朱翊钧回来,李贵妃忍住伤心,关心起他上午在朝堂上的事情。 朱翊钧一一告知,李贵妃从来没有接触过政务,也听不懂好坏,最后也只能老生常谈。 “皇帝你还年幼,一切需听老臣建议,万勿自作主张。”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反驳。 “王蓁,皇帝读书的事情也不能慢待,你亲自去告诉阁老们安排妥当。” “母亲身边如何能确人伺候,只有王大家在母亲身边伺候我才能放心,读书的事,让高大伴去告知阁老们。” 第21章 上当 高拱知道高仪为人实诚,虽然是自己引荐内阁,但是却不会盲目的听自己的指使。 特别是关乎皇上的事,高仪向来慎重。 耐心的解释,自己这次对付冯保张居正,并不是因为私心。 “新主年幼,冯张二人内外勾结,攻击重臣,所作所为不加以制止,必成社稷之忧。” 高仪内心稍动,张居正和冯保两人,本应避嫌,却竟然结盟对付大臣,破坏祖制,有碍于先皇之托。 但是二人又是先皇所托的顾命,去除了二人,岂不是对先皇不忠?不管不顾,任其非为,依违取容,岂不也是不忠? “此事,容我斟酌斟酌。” “刻不容缓,岂能再拖。” 催促高仪赶紧下决定,但是高仪偏偏不肯,高拱也固执,只逼着高仪为社稷先,务必做出决定。 高拱在官场,在内阁,奋斗多年,遭受过多少挫折,从来不会放弃,最终对手都被他排挤掉了。 “受顾命时,公忘记了吾说的话吗?吾深受皇恩,誓以死报之,东宫如有小人,则拼死也要维护纲纪。 吾据正理,正法而已,成,国之福气,不成,则杀身成仁也,君上登基后,遇事不明屡被冯张二人蒙蔽,阴谋从中相出,公难道作旁上观?” 高仪无奈。 “公言允当,自是大丈夫事,然祸福未知,吾固不敢赞同公的言论,但是也不敢阻止,就俯首其后。” 高拱见高仪终于同意,内心大喜。 …… 孟冲突然被赶出了内廷,得知此事时,梁大忠内心咯噔一下,吓了一大跳。 他和朱翊钧身旁的随行太监熟络,早些年就互通消息,给了随行太监们不少便利。 所以,他很快找到了一名太监,这太监叫做李现,是朱翊钧身边的随行太监。 朱翊钧还是太子时,李现靠着梁大忠的帮助,打探了不少的消息,被朱翊钧夸赞。 他本是个知恩图报的,所以背着朱翊钧出来,把当日冯保告状的样子模仿的惟妙惟肖。 如今冯保掌控了司礼监,又掌控厂卫,和张居正联手,架空了高阁老,大权在握稳操胜算。 向他请罪,对方事后会真的放过自己吗?梁大忠内心否决,一时间没了主意。 “你也别着急,我帮你去冯家跟前求个好,然后你再去冯家面前服个软磕个头。” “那人近日猖狂,驱赶了不少人,是个不饶人的,咱怕没那么容易啊。” 梁大忠一脸的担忧。 “你又不是那些旁人,万岁爷都记得你,你的名字都是万岁爷改的,冯保如何轻动你?我在万岁爷身旁多说说你的好话,传到冯保耳里,他肯定会思量思量。” 朱翊钧登基成为皇帝,李现水涨船高,地位直线上升,并不惧冯保,一是为了报答昔日的恩情,二也是为了体现自己的能力。 “如此,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着咱的地方,尽管开口绝不推脱。” “嘿,咱两多年的交情,还攀这个干什么。” 李现摆了摆手。 过了几日,在乾清宫,高拱终于上书了,联络众臣,还有高仪联名,上奏《特陈紧切事宜以仰新政事》,同时还有大批弹劾冯保的奏疏。 要求以后司礼监每日将衙门应奏的事件,开一个明细,哪些事情需司礼监答,哪些事情不需要司礼监答。 规定司礼监必须明示,如有违背,则重罚。 司礼监一应奏章,需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等等。 打蛇七寸,如果同意了这份奏章,司礼监就是没牙的老虎,再也对朝堂形成不了威胁。 朱翊钧面无神情,内心知道,高拱的反击终于来了,声势浩大,和上次一般大势浩荡。 内阁阁臣都联名了,包括张居正。 连张居正都不敢违背朝廷众臣的意愿,自己初登大宝是个幼君,当然也不能拒绝,所以,就看冯保的手段了。 李现觉得这是个好时机,趁着朱翊钧喝茶吃点心的功夫,说起了梁大忠。 话没说完,朱翊钧把茶杯砸向了他的脑袋。 李现脑门一嗡,下意识的趴在了地上。 朱翊钧年龄虽小,力气却大,李现额头破了个洞,血流了一地,他也不敢擦,反而磕着地板砰砰响。 “你这奴才,越发没了规矩,收了梁大忠的什么好处?敢来朕这里现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朱翊钧内心又考量,内廷肯定会有人对冯保不满,会在自己面前想着方的改变局势。 如今的形势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为了使得张居正掌控内阁,必须让冯保和高拱斗起来。 深知自己水平有限,治理公司尚可,治理国家却不一定了,所以早就决定好,以史为鉴,张居正的改革是历史上发生过的。 而高拱主政的话,朱翊钧不清楚结果,也不知道高拱会不会下决心发起改革,能不能达到前世张居正的程度。 冯保也没让自己失望,虽然没有给他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却仍然把内廷掌控下来,竟然还架空了高拱。 这个本事,朱翊钧是很佩服的。 也更加晓得,这厮胆子真是大! 但是高拱不是纸老虎,手段堂堂正正,占据大势大义,谁让冯保先违规胡来,六部官员联名弹劾,理由也是光明正大。 务请黜司礼,权还之内阁。 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顾命大臣联名,高拱花了多大的代价,才能拉上这二人。 张居正面对的如何形势,才被迫联名,朱翊钧目前还不知道。 《特陈紧切事宜以仰新政事》,有了三人联名,给人的印象,并不是为了针对冯保,用心良苦啊。 如今冯保本来就落了下风,朱翊钧当然不会允许内廷有人试图对冯保不利。 让人叉下去李现,派人传来冯保,冯保早就收到风声,见朱翊钧面色正常,内心稍宁。 “大伴,你看。”朱翊钧让冯保看这些奏疏。 冯保不动声色,看了后,跪在地上竖起手指,“万岁爷,奴才发誓,奴才如有二心,天打五雷轰,时候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 ”大伴多虑了,如果不信任大伴,我还叫大伴来做甚?” 冯保起身,感激涕零,思路急转,边告状。 “内阁想以后奏疏不经司礼监,而是万岁爷阅后,直接发内阁票拟,想架空万岁爷,万岁爷切勿上当。” 第22章 陈太后 “原来如此。”朱翊钧恍然大悟。 原先,为了稳固地位,占据大势对抗生母,需要自己主动争取,所以锋芒毕露,如今形势已变。 “这可如何是好,连高师傅,张先生都有联名,朕也不好拒绝。”朱翊钧听到冯保的话,面色忧虑,看冯保如何应对。 “回复遵祖制即可。” 冯保立马接口,早就想到了回应。 “善,大伴去拟旨。” 到了司礼监,冯保自作主张加了几个字,批复,“知道了,遵祖制。”让人一看,以为是皇帝拒绝。 高仪见到,就要作罢,高拱却说,“此是冯保擅动。” 于是拉着高仪,在文华殿找朱翊钧。 朱翊钧立刻赐座,高拱一脸正直,郑重的说道,”臣等第一条奏疏,未发票拟,也未说明原委,言辞模糊,恐失人心,请求皇上鉴察,发下臣等票拟。”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亲自下场为冯保背锅不划算,他又不是张居正,不值得自己和大臣们直面对抗,于是同意了高拱的要求。 谁让冯保这次做的留了余地呢。 “看了卿等所奏,于新政有利,具见忠诚,依疏拟行。” 见二人离开,朱翊钧去了生母处。 “钧儿怎么现在回来了。”李妃好奇,平时这个时间,儿子都在文华殿,要么读书,要么学习公务。 朱翊钧没有答话,而是做出一脸萎靡,仿佛受到委屈一般。李妃何时见过儿子这个模样? 就连以前打儿子打的狠了,儿子也是生龙活虎。 “高公逼我。” “什么?”李妃怀疑自己听错了。 “父皇遗命,内阁三大臣,同司礼监顾命,高公上疏让我废掉司礼监,我不同意,刚才亲自来逼我。” 儿子的话,吓的李妃脸色苍白,眼泪水都涌了出来。 “怎么可能……”语无伦次,没了主意。 “还有张先生?他难道不管?”李妃对内阁最熟悉的大臣,莫过于张居正,托冯保之福。 “张先生如何能管高公?” “这可怎么办?把冯保叫来。”李妃让人去喊冯保。 冯保在司礼监,得知娘娘找他,放下手里的事情,跟着小黄门就走,小跑着到了慈宁宫,进门就感受到了冷气。 “冯保,且问你,高拱为人如何?” 听到娘娘的问话,冯保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刚开始还不敢胡乱回答。 朱翊钧此时,把先前高拱的事情讲了一遍。 冯保听完,只觉得天旋地转。 皇帝怎么能答应高拱的要求呢? 现在好了,高拱肯定会马上安排人弹劾他,没了司礼监的关卡,内阁可以直接票拟罢黜。 司礼监失去勾红的权利,等于自己没有了还手之力。 见事已至此,冯保发了狠,直接开始胡编乱造起来。 “高拱仗着先帝爷的厚爱,独揽朝纲,不容旁人,朝堂大臣阿附权臣,都倒向了高拱。 此人不但不满足,还大肆提拔自己的门生故吏。” 冯保说话,四分真六分假,为了让自己说话可信,还掰着手指头,一一说出人名。 见冯保说的真切,不似作伪,李妃内心焦虑,孤儿寡母,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朝事。 本是想着先帝爷安排的妥当,只需守着儿子即可,在后宫吃斋念佛,期盼儿子尽快长大,谁想先帝爷竟是个走眼的。 现在有权臣逼迫幼主,她竟一时没有办法。 “娘娘别着急,奴婢哪怕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奸臣如愿。” “你有什么主意?” “万岁爷着礼部定好娘娘的尊号,等娘娘和太后的尊号定下,到时候以两位娘娘的懿旨,加上万岁爷的旨意,在朝堂当中驱赶高拱,不给他留下转圜的余地。” “这主意可行?”生母李妃拿不定主意,望向自己的儿子。儿子虽小,从小就有主见。 朱翊钧点点头。 这货当着自己的面讨好自己母亲,有向自己卖好的意愿,也有讨好李妃的心思。 看来等高拱事平,还得打压他一番,防止他上蹿下跳,把生母和张居正联系到一起,形成了朝堂内廷后宫的铁三角,和历史一样把自己架空。 冯保先找张居正,再找高仪,最后终于定下,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 年龄是硬伤,又是新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翊钧发觉事态已超过了他的预计。 本来打算是在生母处打下小报告,为以后罢免高拱准备,却没想到冯保会拉拢机会,三言两句就把生母拉拢了过去。 有了冯保,生母就能接触到朝堂,现在还看不出苗头,却要防范于未然。 自己不能在任由形势拖延下去,快刀斩乱麻。 朱翊钧病了。 惊动了陈太后,打算亲自来乾清宫照顾,见到朱翊钧,却发现并无异常。 “皇帝为何装病?” “朝事太难,儿不敢去。”朱翊钧边说边哭。 陈太后不满,又心疼十岁的皇帝,把朱翊钧拉倒自己怀里,边拍他的后背。 “你才上朝几日,难道就把你累到了?你以前可不是很喜欢出阁读书的吗?” “以前父皇在,大臣们对我说话和蔼,如今却逼我。” “谁敢对皇帝无礼?”陈太后不信。 朱翊钧把众臣要废除司礼监的事情告诉了陈太后,又说,“他们说冯大伴害死父皇,说冯大伴矫诏,父皇遗命没有司礼监顾命,要我杀了冯大伴。” 陈太后脸上升起怒气,当时先帝顾命她也在场,知道冯保并没有矫诏。 “难道内阁不管?” “就是高公逼我,只有张先生帮忙冯大伴说好话,朝臣都说只要为冯大伴说话的人,是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张先生也不敢说了。” “朝臣都说?难道大臣们都听高拱的话?” “高公说什么,大臣们就说什么,我不想杀冯大伴,却又不敢拒绝他们。” 陈太后信了朱翊钧的话,眯着眼咬着细牙,她可不是没有见识的女人,也有胆气,不然当初如何敢谏言先帝。 “请李太后,并冯保来。” 话音里,充满杀气。 大臣们竟敢藐视幼君,无君无父! 第23章 事定 乾清宫。 陈太后,李太后并坐,朱翊钧立在一侧,冯保和一个小太监同时跪在地上。 小太监是冯保带来的,已经吓得浑身颤抖。 “先帝爷驾崩后,高阁老的确在内阁说,“太子是十岁的孩子,如何能当人主。” “你可知污蔑顾命大臣,是要诛族的!”陈太后声音严厉。 小太监本就吓坏了,听到陈太后的恐吓,更是连连磕头,边说,“当时很多大臣都在,做不得假,奴才万不敢在主子面前信口开河。” 这事情朱翊钧知道,高拱的原话是十岁的太子如何治理天下,本意是担忧幼君处理不好朝事。 小太监是冯保带过来的,肯定早就被教过,把高拱的原话变动了字句,成了大逆不道之言。 李太后大惊,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声音哽咽起来。“如何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慌什么?”陈太后大喝一声,又看向朱翊钧。 “皇帝,高仪和张居正如何?” “高师傅年纪大生病了,好几日没有上朝,张先生前些日子被派出内阁,中了暑也是身子不大好。” “可还能上朝?” 朱翊钧琢磨陈太后的用意,想了想,回复说,“张先生在家里调养了几日,身子应该好转了些。” 听完朱翊钧的话,陈太后接着看向冯保。 “冯保,厂卫可是忠心?” 冯保立马挺直了身子,一脸的严肃,“圣母但凡有命,厂卫粉身碎骨,也要拱卫两位圣母和万岁爷的安危!” “冯保着司礼监写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皇极殿!” “梁宽。” 一个老太监出来,他是陈太后的心腹太监,陈太后并不彻底放心冯保。 “你带厂卫在会极门等候,如果高拱接旨,立刻监视其返回原籍,但有不遵,立刻打杀!” 大殿里,静悄悄。 冯保偷偷瞅了眼陈太后,虽然知道陈太后不同寻常,却没想到陈太后出手如此果决! 六月十六日早朝。 朝臣们收到内宫传话,以为最近自己等人连番弹劾冯保,终于起了作用。 司礼监已废,他们想不出冯保还有什么自救手段,纷纷上前祝贺高拱。 高仪因为不想太过涉高拱和冯保的争斗,已经请假卧病在床。张居正前些时日被派遣天寿山,离开内阁,覆视先帝陵地返归。 归途中中暑,呕吐不止,请了病假在家,昨日夜晚,冯保连夜开东华门,派心腹找到张居正。 收到消息的张居正,顶着病体赶来上朝。 高拱环视众人,形势一片大好,高兴的说道,“今日之事必为科道弹劾之事,当皇上问起,则老夫来回答,老夫必以正理正法为言,言必忤意。” “公尽说,切勿在轻易放过阉人!” 一行人,边说边走,到了会极门,已有乌压压一群人等候在此,这才发现气氛显得不对。 太监梁宽捧着圣旨,文武百官见状,纷纷跪下接旨。 “张先生接旨!” 听到太监的话,高拱内心升起不妙,自己是内阁首辅,也是顾命大臣,往常都是高老先生接旨。 “仁圣皇太后懿旨,慈圣皇太后令旨,皇帝圣旨!” 如何惊动了两位圣母?有发现不对的人,扫了眼四周拿着大棒的黄门,已吓得瑟瑟发抖。 “高拱便着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高拱不可置信的抬头,面如死灰,继而伏地不起,为什么会这样?两位圣母肯定听信小人的言论,误会了我。 想到这里,他决定要让两位圣母派人与对质,自己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离开。 张居正上前,扶着高拱掖下而起,同时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公切勿停留,恐有不忍之事!” 高拱眼露茫然,继而恢复清醒,终于发现了四周正紧紧盯着他的黄门们。 黄门们接到任务,对象竟是高拱,还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内心纷纷忐忑不安,紧握大棍青筋暴起。 甘心吗?不甘心! 高拱看了看文武百官,又看了看在场的黄门,终归不忍,叹了口气,在黄门的监督下,蹒跚的离去。 等高拱离开,太监又继续问跪在地上的众文武百官。 “圣母说,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命,何来司礼监顾命为矫诏的谣言?再有此不忠言论,立刻驱逐贬斥为民! 皇帝幼小,需要众臣辅助,而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你们众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钦此!” 仁圣皇太后先是驱赶了高拱,在告诫大臣们,把高拱定义成了权臣,事情至此,再无挽回余地。 有人深感不公,却人微言轻。仁圣皇太后素有名声,居于内宫,朝臣见不到太后,想要求情一时间也找不到渠道,至于让司礼监转达,众人想也没想。 宫里,陈太后,李太后,朱翊钧都等着消息,听到太监们传来事情已定,终于放下了忧虑。 “事情虽成,然恐高拱反悔,奴婢着人监视,不让事情有变。”冯保落井下石,不想轻易放过高拱。 仁圣皇太后考虑高拱是先帝顾命,又是三朝老臣,只是让高拱罢职回原籍,好歹留了高拱的性命。 陈太后点了点头,同意了冯保的提议。 冯保大喜。 看着冯保离去的身影,朱翊钧没有阻拦。 朝堂诸公不是瞎子,这件事情,高拱是受了冤屈的,肯定会有怨言,冯保要做小人,正好让他出来顶包。 “儿去见张先生,如今高公被逐,高师傅病重,张先生是父皇唯一可留下的顾命,请问他此事还有没有遗漏。” 得到两位太后的同意,朱翊钧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大臣多在,见到朱翊钧,张居正作为内阁阁老,出来为高拱求情。 好嘛,为了避嫌来做好人,我就不信你没有提前收到风声,为何当初不提醒高拱? 朱翊钧一脸为难,“昨日不晓得冯大伴跟母后说了高公的什么事,惹得母后不快,母后主意已定,朕不敢忤逆母后。” 第24章 三思 张居正要收拢人心了,自己也要收拢人心了,跟着张先生学还是做得到的。 听到朱翊钧的话,张居在众人面前叹了口气,又建言说道,“高公原籍河南,去京师一千五百余里,如今离京仓促,长途跋涉,实为苦难,伏望皇上垂念旧劳,特赐驰驿回籍。” 驰驿行,也就是高级官员外出享受朝廷驿站的特权,出远门,不用担忧何处落脚歇息。 “先生说的是。” 见气氛逐渐宽和,众臣面色正常,朱翊钧对众人说道,“诸位爱卿以此为鉴,以后需谨慎办事,勿惹太后生气,太后发起雷霆怒火,朕也无可奈何。” 众人称是。 此时,高拱狼狈出京,家人接到消息惊慌失措,只来得及派出几个仆人,带着匆忙收拾的行李,赶着骡车寻了过来。 锦衣卫早就得到了冯保的交代,缇骑们驱逐仆人,把行李散落了一地。 仆人们无奈,只能赶着骡车,远远的跟在后面。 高拱堂堂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执政多年,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大声斥责众人。 谁知缇骑更过分,直接推攘高拱,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没奈何,走了二十余里,路过野店想要讨口水喝,缇骑们不允,高拱这才后知后觉,一路千余里,冯保想要自己的命。 再往前,就是良乡真空寺。 朝廷故旧和亲友已经赶来此处,为高拱送行,缇骑一样不准,众人起了纠纷,就要打起来。 此时,一个小吏出来,恭敬的递过文书。 “此是张老爷的驰驿勘合也,张老爷已求圣上开恩,准许高爷驰驿行。” 张居正倒是会挑时机,现在来做好人,高拱内心鄙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满心怨言,到底忍不住,连河南话都飙了出来。 “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三起三落。” 除了高拱的亲友,朝堂故旧已经明白未来朝堂形势,不敢随着高拱嘲讽张居正。 见状,高拱没了心气,又想到如今缇骑逼迫,还是保命要紧,最后还是接过了张居正的好意,改乘驿而行。 没两日,高仪病危。 张居正忙着收拢首尾,稳定朝政因为高拱离开的波动,两日都只来文华殿露个面。 朱翊钧收到消息,放下渔具一言不发。 鱼线动了,随行太监们也不敢上前多嘴,这些内心膨胀的太监们,因为梁宽的事情,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明白了小爷还是那个小爷,不可大意。 高仪,历史上这次病死了。 朱翊钧内心是希望高仪活着的,这个老臣稳重,又不像高拱那般权势滔天,攻击性极强。 很多政务自己还需要学习,高仪是一个合格的师傅。 朱翊钧信任高仪,对高仪政务上的教导,他很放心。他走了,那么谁还值得自己信任呢? “请太医去高府诊视,所需药材,内库一等供应。” 听到朱翊钧的话,身旁太监立刻小跑去办。 “李现那奴才还在园外跪着?” “回皇爷,昨日在此请见皇爷不允,他就在园外跪在了,说知道自己错了,希望能伺候皇爷身边。” 朱翊钧点点头。 “梁大忠了?好些时日没见他了。” “他犯了错,被冯大家打了板子,贬去了御马监,不能来皇爷跟前伺候了。” “什么错?” 太监犹豫片刻,一朝天子一朝臣,冯保不除,自己这等人如何出头?最后心一横。 “皇爷明鉴,大忠可是皇爷认可的一等忠心的奴才,做事一向谨慎,如何会轻易犯错。 实在是冯大家容不得人,这才故意寻了个借口,打发了大忠。” 说完就跪在了地上,等候朱翊钧发落。 “你这厮倒是胆大。” “奴婢心里只有主子,旁的什么都不在乎,万岁爷既然问奴婢,奴婢不敢隐瞒。” 朱翊钧点点头,“让大忠明日来见我。” 听到这话,小太监大喜。 宫里人最是势力,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为了讨好冯保的人大有人在,梁大忠得罪了冯保,在御马监摊派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计。 梁大忠先是忍辱负重,没有一丝怨言,把差事般的妥当。然后通过宫里的关系,和御马监的搭档送了礼,攀了交情,日子开始好过了些。 李现忍着疲惫,找到了梁大忠,告诉了他好消息。 “大忠,经过这次大难,咱算是看明白了,以后在宫里,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冯保的好,皇爷从小就是此人在身前伺候,不是我等能轻易打败的。” 对于上次的事,李现心有余悸。 “那倒不必。”梁大忠这些时日,在御马监没有了争权夺利,心情平静,一日三思,反而大悟。 “怎么?你回去还要和冯保斗?我劝你明日还是在皇爷面前求个情,先把自己的落处安置好。” 难兄难弟,李现又因为自己的事才遭难,两人感情越发好了起来,已经不是普通的交情。 所以,梁大忠把内心的想法告知了李现。 小爷真不是常人。 普通人以为小爷只是早慧,却肚子里有乾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间少有之人。 小爷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喜欢张居正。高拱在朝堂说一不二,三朝元老,内阁首付,顾命大臣。 所以小爷肯定是喜欢提拔张居正,要贬斥高拱,这等权术放在十岁的孩子身上,谁能防备? 自己等人只想着斗冯保,却没明白皇爷要留着冯保斗高拱。 “原来如此,咱还纳闷,皇爷如何听了冯保的谗言,不问黑白就把孟大家贬逐。” 李现恍然大悟,孟大家是高拱在先帝爷前推荐的,在把近日的事情映照梁大忠的言论,竟然丝毫不差。 “难怪如此,我等败的不冤,连皇爷的心思都搞差了,如何能有好结果。” “那现在怎么办?”李现振奋起来,不在恐惧冯保。 “冯保本就掌控厂卫,在内廷资历又高,现在又掌控司礼监,皇爷什么人物?会让冯保独揽大权破坏祖制?” “那这次让你回去?”李现看向梁大忠,梁大忠点点头,肯定了李现的想法。 第25章 臣卒 冯保来到老地方,见了张居正。 “你为何阻拦我?”对于张居正两次出手解围高拱,冯保十分不满意,多年以来他都被高拱欺负。 从来都是他欺负人,却奈高拱无法,只能忍气吞声,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当然要至高拱于死地。 高拱手下那些人,弹劾他的都是大逆不道的奏疏,他们可是从来就是要置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张居正自有考量。 内阁三大顾命,高拱已去,高仪病危,只剩下自己,形势大变。 他是有抱负的人,为了这番抱负,当然不会只顾快意恩仇。他不但要保下高拱的性命,以后还要重要高拱的人。 高拱主政朝堂多年,门生故旧,亲朋至交遍布朝堂,上至六部,下至府县,要是逐一清算,朝堂即刻陷入征伐,永无宁日。 为了尽快稳定朝堂,他必须选择给众人留余地,表现出宽宏大量,不追究前事的肚量。 “高公终归是顾命大臣,朝中多故旧,好歹留个情面,避免人心浮动。” 张居正解释,冯保斗高拱,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今又掌控内廷,不想冯保对自己离心。 多年以来,朝廷六部乃至各地行事拖拉,办理公务能拖则拖,不能拖则糊弄。 张居正非常人也。 起于微末,从政几十年,现身居高位,张居正对明国各处弊端有非常清醒的认知, 他有魄力扭转风气,不但是对圣上当年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立言立身立志的践行。 为了大局,他需要内廷的支持。 “你留情面,要别人领情才是,最近弹劾你我的奏疏,可不比以前少。” 冯保认为张居正书生意气,即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当初高拱轻易饶了你我,才有了今日的下场,万一他日卷土重来,你我还有生路?” “高公年初过完了六十大寿,故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如今高公花甲老人,还有几年可活不得知。” “后面还要七十古来稀呢。”冯保呛了一句,不过也没继续在埋怨。 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用,只能让两人产生隔阂,皇爷喜欢张居正,态度坚定不移,冯保也不想张居正对自己离心。 这次来的目的,冯保是想告知张居正,他要拿一些人立威,让那些弹劾他的人消停些。 张居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同意了冯保的要求。 冥顽不灵者,让冯保出来打压一批也好,自己再拉拢一批,事情定矣。 回了宫,有太监告诉冯保,朱翊钧明日要见梁大忠。 冯保听完,面色大变,问皇爷如何想起要见梁大忠,那太监告诉他,是皇爷身边的太监提起来的。 要说宫里,冯保还忌惮谁,无疑就是梁大忠。 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虽然资格老,皇爷都要给脸面,但是内心忌惮,冯保很清楚这一点。 至于原司礼监孟冲,这货愚笨,也不被皇爷看重,换做是他回来,冯保都不会感觉威胁。 梁大忠此人,惟皇爷喜好办事,不顾及旁事,本人聪明伶俐,在皇爷还是太子时,就为皇爷办了不少事。 一时间,捉摸不透皇爷的用意。 第二日一早,冯保就赶来朱翊钧跟前伺候,在门外见到早早就来等候召见的梁大忠。 “冯大家。” 多日不见,梁大忠显得沉稳了,没有以前轻浮。 “想不到你还挺有手段。” 冯保打量对方,边冷笑。 “都是冯大家栽培。” “怎么,这话的意思是还记恨着杂家啊。莫以为请人在皇爷跟前提起你,让皇爷见你,就自认为要飞黄腾达了!” 梁大忠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跪在了冯保面前,一脸真诚。 “怎敢对冯大家不岔,是小人肺腑之言。以前小人靠着孟大家提拔进了司礼监,好运气被皇爷赏识,小人便得志猖狂,目中无人。 做错了事被冯大家教导,实在是小人的幸运,不然以后不知道天高地厚,惹出了更大祸事,介时可能性命都难保。” “这是你真心话?”冯保迟疑的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梁大忠。 “冯大家,小人如有虚言,不得好死千刀万剐,下辈子变成畜生,被人欺被人踩。” 冯保这才让梁大忠起身,并不信任梁大忠说的话,只不过事已至此,告诫他,“你有这番悔悟也是好的,算是你的造化。” 不在多言,冯保先进去,见朱翊钧已经起身,连忙上前亲自伺候更衣洗面。 “皇爷,奴婢进来时,看到梁大忠那奴才在门外等候。” 听到冯保试探的话,朱翊钧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解释,让人传梁大忠进来。 梁大忠从门口一路跪着进来,进了廊坊门,就开始磕头。 “皇爷爷,奴才真的想您啊。” “奴才做错了事,受了罚,本是天经地义,奴才知道错了,也愿意改过,唯一心里放不下的就是皇爷爷。” “奴才日求夜求,求玉皇大帝,求如来佛祖,求观音菩萨,求了好些佛祖,只求在皇爷爷跟前伺候,求皇爷爷过的好。” …… 梁大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的伤心,说的诚恳,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听得冯保眼角只抽。 “你倒是个忠心的奴才,也没白费朕跟你取的名字,以后就在乾清宫办差。” 听到朱翊钧的话,冯保内心落地,最怕的就是皇爷让这厮重新回到了司礼监。 梁大忠内心愣了愣,本以为这次召见,皇爷会让他重回司礼监,却没想到留在了乾清宫。 “奴才能留在乾清宫,日夜得见天颜,想必是祖坟里冒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们都没猜到朱翊钧的心思。 李现不是和梁大忠关系好么,让两人都在乾清宫办差,一个萝卜一个坑。 在怎么好的交情,见面整日尴尬,终归会戳破这份虚情。 职场中,同事之情最为炎凉,他前世见多了,更何况官场。 去了文华殿,得知高仪昨夜病逝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天命难违,着大臣安排高仪后世,要求给予厚葬,赏赐恩恤。 第26章 试探 弹劾冯保的奏章,朱翊钧留中不发,但是却升了冯保,从司礼监秉笔太监升为掌印太监,名正言顺的掌握了司礼监。 冯保摸不清朱翊钧心思,心里觉得皇帝还是信任自己的,不然为何又允自己掌控司礼监,又允许自己掌控厂卫? 认为张居正去除大敌,成为内阁首辅后,与自己不在同心。 自己毕竟是宦官,文臣不可信啊,朝廷高拱余孽未清,对自己终是威胁,想到此处起了魄力,要彻底清扫弹劾自己的大臣,命锦衣卫收集众人的把柄。 明朝制度如此,没有多少官员可以独善其身,不深究则以,深究必准。 圣母驱逐高拱,此事极冤。 不少官员同情高拱,认为不合规矩,为高拱上疏求情的很多,御史张集最为胆大,奏疏中竟然指责圣母后宫干政,违背祖制。 朱翊钧火冒三丈,去了慈庆宫,把奏章给了陈太后看。 “母后,您看看,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朕必严惩以儆尤效。” 陈太后见皇帝愤怒,好奇的接过文章,只看了两眼就面色大变,惊疑不定。 “皇帝,此乃御史上疏,岂可轻易惩戒,堵塞言路。”听到皇帝的话,陈太后压下内心的不豫,反而规劝起朱翊钧。 督查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在明朝以来,虽然品级不高,但是特权最大,规谏皇帝,左右言路,纠察百官,巡视地方,按察吏治,是维护政治清明的重要机构。 “母后驱逐高拱,本是为社稷安危着想,官员们不能体恤母后,反而为高拱上疏求情,朕就是平日太过放纵诸臣,以至于竟然敢直言母后的不是。” 陈太后闻言,这才晓得外朝的情形,一时间内心恍惚,难道自己当日的决定真的是错了? 毕竟是妇道人家,听到这么多人反对,没了主意。 “皇帝对朝事切勿急切,以朝廷稳重为首要,或许我……我当日的确急躁了。” 朱翊钧见陈太后后悔,说去找张先生请教。 如今高拱已去,高仪病逝,顾命大臣只剩下张居正,陈太后点点头,等朱翊钧离去后,久久不发一言。 朱翊钧到了文华殿,找来张居正,却并不提起御史张集的事。 “先生,此处拘谨,你我师徒二人,外出走动可好?” 朱翊钧如此亲昵,张居正内心稍动。 文华殿人多眼杂,不是谈心的好地方。 一路上,张居正因为中暑初愈,走的体虚,朱翊钧发现了,让张居正做轿子。 张居正拒绝,态度坚定。 于是到了一处亭子,朱翊钧让太监们扶着张居正坐好,奉上解暑凉茶,一脸的关心。 “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本该予假在家中休养,只是国事为重,扰先生在阁里调养,所需物品,让太监一应周全。” 张居正想起身答话,朱翊钧让其坐着说。 “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敢不竭力尽忠,以图报称。方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祖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当先者,伏望圣明留意。” 此时,是高拱被贬逐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朱翊钧揣测着张居正的内心想法。 话里话外,怎么不跟自己提改革了,自己还专门寻了这么好的谈话机会,张居正反而开始要求稳重起来,难道因为掌握大权改变了心态? 朱翊钧望着张居正,身材高大,眉目清秀,长须至腹,这个年代标准的士大夫模样。 自己真的对张居正了解吗? 连日夜一起生活的夫妻都难认清人心,更何况自己呢? 史书上,说的是张居正做过的事,但是水无常势,人是会跟着形势变化的。 “先生说的是。”朱翊钧不漏声色。 “且今天天气盛暑,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圣躯,茂膺万福。” “知道了。” 朱翊钧吩咐左右,“与先生酒饭吃。”留张居正午饭。 张居正推诿不过,拘促的吃完饭,离开时,朱翊钧又赏赐白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内中有蟒龙,斗牛各一匹,让太监准备。 张居正叩首承恩。 小皇帝心思深邃,手段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贬逐高拱之事,人们都以为是冯保的手段。 如果不是冯保悄悄告诉自己事情经过,连自己都瞒了过去。 如此幼主,绝不可轻视之。 张居正一万个心思,如今也不敢轻动。且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自己地位未稳,朝堂尽是高拱遗人。 幼主深沉有城府,心思莫测,张居正不敢独揽朝纲提拔自己亲信,朝中无人又如何做事呢。 张居正想要开口推荐自己人入阁,又怕幼君多疑。 送了张居正离开,朱翊钧开口去钓鱼。 这是朱翊钧前世带来的习惯,每当需要思考大事,都会在垂钓的时候,在自然环境中思考得失。 朱翊钧突然提起要钓鱼,梁大忠笑眯眯的说已经准备好了。他回来之后,每日都会准备,朱翊钧偶尔来了兴致,不需久等。 在几处朱翊钧常去的地方,他会暗中提前打好窝点,窝子打的尺度适中,既不让能轻易的就钓上来,也不至于半天也钓不到一条。 朱翊钧提起线,察视了鱼钩,蚯蚓还是活的,钩尖从中穿过,不漏钩尖,使其能摆动,吸引鱼儿咬食。 满意的点点头,朱翊钧下了钩,盯着恢复平静的湖面出神。 张居正万一和历史发生了变化,不在有大魄力改革,而是怠于权势怎么办? 有多少人能做到愿意放弃安稳的日子,选择逆流而上呢? 如果张居正变了,自己应该选择谁呢? 审视了自己所了解的重臣,最后发现,目前还真找不到能做到历史中张居正能办到的事情。 连已病逝的顾命大臣高仪复生也不行,此人虽然有资历,但是性格就不是能主导改革的人。 得罪所有权贵,六部,府县,并还能压下所有人的埋怨,按照他的要求办事,这手段非常人能办到的。 自己也不行,就算能办到也绝对不能自己下场改革。 朱翊钧内心不平。 “皇爷爷,鱼咬钩了。”梁大忠伏着身子上前,在朱翊钧耳旁一侧轻声提醒。 朱翊钧看了一眼梁大忠,突然升起要把他调回司礼监的念头。 …… 第27章 荣耀 生母李太后听说了有言官指责陈太后干政,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其余的心思。 交代儿子每日要勤奋读书,不可松懈,朱翊钧问安了母后,离开慈宁宫。 文华殿东厢房。 朱翊钧读到《大学》和《尚书》,讲官讲读完毕,见小皇帝今日心思不定,不敢多言,叩首退出。 放下书本,朱翊钧去一旁的阁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在此,已将各处衙门的奏章整理好,等待朱翊钧御览。 先帝爷时,当时的掌印太监还是孟冲,其学识不够,官员上疏给皇帝的奏章多是辞藻华丽,孟冲只能着属下协理。 而遇到先帝爷过问,则不能答其意,常被叱责。 其实各部日常事务管理自有条例,但是太祖规定,各部大小事宜须有皇帝的批复,各部才能行事,包括地方事宜也是如此。 明朝以前,这种日常事务由宰相处理,明朝废除宰相,太祖皇帝想要皇帝亲自处理,却根本不可能实现。 最后,才有了内阁这种名不言顺的机构出现。 才八天的时间里,收到了1660份奏札,共计3391件事情。 如此繁多的事情,当然要由内阁先处理给予意见,皇帝直接按照内阁的意见批复,如此才能完成这项工作,否则是完不成的。 除非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内阁才会单独挑出来递交司礼监,司礼监整理后呈给皇帝批阅。 如今,内阁只剩下张居正,张居正肯定是独自完成不了的。 张居正不开口内阁进人,朱翊钧更不会开口。 随意翻了几本,一本是工部用“坐办”方式征用木料,工部不出钱,由直隶承办开支,地方官员上奏请今年用税粮弥补损失。 一本弹劾建安知府,把种役和供派摊入田亩,附加到正赋之中。 又翻了几本,竟然皆是如此复杂内容,不似往常轻松。 “请张先生来。” 朱翊钧想了想,让太监传张居正。 文华殿南侧是内阁值房,张居正很快赶来,朱翊钧递过奏疏,听到皇帝的咨问,张居正不敢疏慢。 原来,先帝爷陵墓的事,还有边地各处城关等修葺,今年的木材所需超过往年,耗费价值已然百万两。 工部拿不出这笔钱,往年的征用远远不够,所以命令各省直官督办,一应开支由地方承担。 这笔开支,抵消地方实物征用。 有些地方的实物征用足以抵消,有些地方则不足,所以请求以粮税折纳。 “原来如此。”朱翊钧恍然大悟。 见皇帝对此有兴趣,张居正讲的越发细致。 最后,说道关于弹劾官员建安知府的事,张居正更为慎重。 有些地方,因为情况复杂,税课无法正常征收,所以附加到正赋中,虽违背了制度,却也是地方妥协的手段。 强制要求照章办理,反而劳民伤财,最后适得其反。 朱翊钧点点头。 毕竟他前世也是做到公司高层的位置,多少能理解张居正的意思,地方官员做事需要变通。 懂变通的官员,有时候并不是怠政,反而强行要求按章办事的官员,才是懈怠能力不足。 对这些事务的处理,例如每地折纳银多少合理,官员变通手段是否合情。 如果不是对各地了如指掌,对政务熟练的朝臣,是难以分辨这些地方事宜的。 “幸有先生矣。”朱翊钧夸赞。 张居正答谢。 看到张居正离开的背影,朱翊钧失去了继续翻阅奏疏的兴致,冯保在司礼监差事繁忙,送了朱翊钧离开。 出了文华殿,朱翊钧随意走动,到了皇极门一侧的阁楼,这里登高可以眺望文华殿,内阁,依稀还能看到六科值房。 眼帘所见,是大明国的中枢所在。 朱翊钧近段时间,勤学政事,翻看了嘉隆两朝的奏疏事宜,原来嘉靖九年,大学士桂萼就改革创立了“一条鞭法”,并获得了皇帝的支持。 执政途中,因为各地阻力,到底没有执行下去。 终嘉隆两朝,提出改革的大臣并不少,最后的结果都是无疾而终。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 朱翊钧长叹一声。 偌大的帝国,竟找不到可以掌舵的人,让这艘古老且破旧的巨船,在波涛的海浪中前行。 又有谁能想的到,亿兆子民的明国,在万历朝后,二十几年就亡国了。 “着。” 身旁的太监立马上前跪下听旨。 “礼部设大典仪式,务必备至妥当,请张先生平台召对,以示天下!” 太监愣了愣,起身后神情恍惚,实在是被皇爷的旨意吓了一跳,这份殊荣太过贵重了。 平台召对后,张阁老可是荣耀至极,圣恩加身无与伦比。 朱翊钧,已经打定主意,将朝事尽托付于张居正! 他已经做到他能所做的一切! 张居正,文臣第一荣耀,我给你了! 张居正处理完朝事,身心疲惫的归家。 在后院石砖上,来回走动不停,却久久无法平静。 一直到了夜晚,张居正才去了书房,铺开宣纸,双眼出神。 嘉靖以来,国家财政日益困难,边地不安,土司不宁,东南倭乱,内地抗法大盗不止。 而朝政糜烂,日趋腐败,党争渐起。 中枢一直在修修补补,希望能扭转局势,先帝时,更是大力改革弊政,却收效甚微。 张居正写了两个字。 “人性。” 张居正非常人也,秀才家中出生,从小早慧远近闻名,十二岁才能就足以过乡试。 湖广巡抚,金陵三俊之一顾璘闻其名,爱其才,对身边人说此子乃将相才也。故意阻挠其乡试,让张居正加以磨砺,以成大器。 三年后,十五岁的张居正中举。八年后中了进士,在翰林院观政,学习国家大事如何处理,被内阁徐阶看重,教他经邦济世的学问。 旁观内阁斗争,游历地方,在中枢学习政务。 几十年的历练下来,胸有韬晦。 正是如此,他做事从来都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必中。如今,他不敢信幼君。 此时,冯保心腹来了张府。 接过纸条,张居正错愕。 第28章 内厂 平台召对是一个大仪式。 礼部文书往来先不提,奉先殿先进行了修葺布置,朱翊钧率领百官在此祭祀祖宗,行大礼告太庙。 仪仗如林,威势滔天。 在到建极殿举行大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隆古圣哲,都俞一堂。龙云类从,鱼水交契,故能翼宣至理。 今有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 辅佑三朝,皇考托以顾命,恭恪本职,圣学修明,而治具克举。故特招卿于平台询政,以为旷典。钦此!” 张居正拜谢,在众臣的目光中,接过一应礼具。 典毕则过中极殿到皇极殿。 大汉将军盔甲鲜明,张居正率百官到此。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张居正手持礼具,沿御道而行。 最后在平台上,跪拜朱翊钧,按部就班行礼对答完毕,如此下来,已过半日。 此等殊荣,作为文臣,张居正已激动地语无伦次。 礼毕,朱翊钧给了张居正三天的时间,让他回去后,有时间在同僚亲友宴客中充分享受这份荣誉。 朱翊钧再次见到张居正,喊了声,“先生。” 张居正恭请问安。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 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 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 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 朱翊钧上前拉着张居正的手,背诵了一篇《晁错论》。 古人说,最难处理的国家大事,是在和平安定的时候解决隐患。认为这样的事不易做成,做成了便是治平天下的大功臣,做不成很可能身败名裂,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就差指着张居正的鼻子,告诉他你要改革了。 而后半段,用晁错的例子,也是告诫张居正,晁错发现问题足够准确,但是却能力不足,最后挑起了事端又无法解决,把责任推给了皇帝。 朱翊钧相信张居正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勿要传出去是自己逼他改革的,把锅推到自己身上。 这段时间,朱翊钧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虽然不明白张居正在犹豫什么,但是自己不能任由事态脱离自己的掌控。 既然张居正迟迟不提以前跟自己谈过的改革事宜,那就自己主动出击。 自己是皇帝,不懂朝事不要紧,因为他根本不用亲自处理,他需要的是管理好中枢。 通过中枢来治理天下。 张居正有能力,朱翊钧也信任张居正的能力,明朝以来,张居正绝对是排的上号的能臣。 既然如此,朱翊钧只需要用好张居正即可。 张居正恍然。 一直以来,朱翊钧表现的都是谦和有礼,外朝只知其聪明岐嶷,睿质夙成。 连他也是如此认为,当朱翊钧还是太子时,也是循循教导,并没有发现异常,以为是勤学懂礼的少年。 直到冯保向自己传递的消息,透漏了皇上在驱逐高拱中的作用,这种反差令张居正开始怀疑。 如今这些手段到了自己头上,张居正终于明白,这才是新君的真实性格。 平台召对给了自己最大的殊荣,如今朝廷内外,都认为幼君信任自己,把朝事托付给他。 “人臣之道,必秉公为国,不徇私情,乃谓之忠也。臣少受父师之训,于此一字,讲明甚熟。入仕以来,页页操持,未尝有坠。 今伏荷皇上天语淳淳,恩若父子,自非木石,能不奋励!臣之区区,但当矢坚素履。 为祖宗谨守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 自诩磊落奇伟之士的张居正,竟然向自己拍了马屁,把自己比作他的父亲。 而后面几句话,又向自己透露出他,却是要有所作为的想法。 果然不愧张居正。 朱翊钧暗叹,自己稍微急切了些,就被张居正看穿了自己,把话说到了自己的心眼里。 即告诉了自己,他对自己的忠心,又顺从了自己的意愿,愿意出来主持改革。 还间接的向自己表露了,他要开始提拔人了,提拔的人都是为了改革的大事。 如此人精。 朱翊钧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真是奇人,任尔等英雄如何了得,在他的制度下,没有人能挑战皇权。 否则,哪怕知道张居正改革会得罪很多人,朱翊钧也不敢放权给张居正。 张居正可不是道德无暇的圣人,为了达到目的也会不择手段。自己什么水平朱翊钧晓得,同等框架下,张居正能轻松玩死自己。 “大善。” 朱翊钧拍手笑道。 第二天,张居正请吕调阳入阁,朱翊钧御批照准。随后,张居正又奏请提拔六部官员事宜,朱翊钧依依照准。 如此行事几日,朝廷内外已确定大势,张居正内阁首辅,权已似宰相。 同时。 梁大忠调司礼监,为秉笔太监,掌厂卫。 冯保懵了,自己最近时日,并没做错什么,皇爷为何突然削了自己的部分职权。 “大伴,实在是弹劾你的奏疏太多,朕本想留中不发,又恐众臣不满,所以想了这个主意,以后众臣就没话说了。” “皇爷厚爱,奴婢谢过皇爷。”冯保知道朱翊钧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只能先如此应对。 还没等他想出办法应对,梁大忠才上任,就罢免了东厂众多大档,大肆提拔他的亲信。 竟然一点也不跟冯保留情面,还向朱翊钧请求设立内厂,监督侦察一切官民和东厂,锦衣卫。 朱翊钧照准。 众臣还没来得及相庆,收到内廷设了内厂的消息,皆愕然。 因为才弹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再继续弹劾秉笔太监,此举大为不妥。一时间,虽然还有大臣上疏谏言不宜设立内厂,却不比弹劾冯保的气势。 到此,梁大忠权势像充气球似的急速膨胀,在内廷中,权势已然不下冯保。 李现规劝梁大忠,做事太过急躁,特别是设立内厂,如今皇城内外朝廷非议,小心物极必反。 梁大忠没有解释。 如今,一些话他是不能对外说的。 他看出了皇爷提拔他的用意,只要在皇爷的允许范围内,他做的越快,地位越稳。 见朋友固执己见,李现摇了摇头。 小人得志便猖狂,古话真是没错,为了避免梁大忠日后遭反噬牵连自己,还是要和他保持距离的好。 第29章 威胁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感叹人才难得。 自己从太子起,到如今登基为皇帝,这些年身边太监,能办到自己想要的事情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 那些实诚干事的人,虽然不可或缺,却无法达成自己心愿,更不论那些溜须拍马的太监了。 朱翊钧需要的是棋手,也明白了人无完人。 冯保是个极聪明的人,有学识,有能力,但是权力欲望太重,这次从他手里拿下厂卫,也算是对他的保全。 按照历史,驱逐了高拱后,他为了巩固大权,谋划借用王大臣案,直指高拱图谋不轨。 搂草打兔子,还想要把张居正戚继光拉下水。 如果真的被他办成了,高拱不光要死,张居正至少也是被逐的下场,万历以后的历史就要改写。 冯保身为仅剩的顾命,又是掌控内廷的太监,深的太后幼主的信任,那真是史无前例后无来者! 那时的冯保,就不止是九千岁的事了。 幸好最后事没成,因为当时的万历皇帝才十岁,不懂轻重,王大臣案竟然不了了之。 等万历皇帝成年后,想起这件大案,准备搞清楚原委的时候,又因为年代久远,原主已死,死无对证,想查也无从查起。 所以,现在朱翊钧把冯保的厂卫夺走,姑且也是冯保的运道,否则靠着厂卫昭狱,不定他还会做出类似王大臣的案子出来。 人无完人啊,换一个人到冯保的位置,先不论是否能像冯保那般会办事,一样的会有权力欲望,说不定更加恶劣,这是人性。 张居正一样如此。 别看现在谦虚恭敬,比自己是父亲,历史上可不是如此,自比为伊尹的,虚荣心极强,生活出行奢靡。 朱翊钧活了两世,老而不死是为贼,最不信任的就是人性。 成立内厂要立威,立威就要动真格,动真格就要对付官员,监察百官也不可能只是嘴上说说。 梁大忠跪在地上,等候朱翊钧的吩咐,朱翊钧指了指案一堆奏章,梁大忠上前取过,翻看细看。 内容差不多,都是府县上奏请求减免今年部分税粮,抵扣工部坐办摊派征用。 只不过额度不定,要求全免的也不少。 “派人去地方看看。” “奴才领旨。”梁大忠在司礼监晓得这事,只不过现在不确定皇帝的真实用意。 到底是核查为主,还是稽查为主。 “如有弄虚作假者,该如何查办?请皇爷明示。” “严办,既要人证物证齐全成为铁案,又要让朝廷无话可说,像冯大伴那般闹出动静,朝廷上下弹劾,朕可不保你。” “皇爷爷放心,奴才做事一向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真要是出了差错,奴婢死得其所,绝不让皇爷爷袍角染污。” 朱翊钧这才满意的点头。 梁大忠,是朱翊钧亲手提拔起来的,他不是君子,但是是会办事的人。 前有陈洪,后有孟冲,都是深得先帝信任,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权,朝中有内阁首辅高拱支持。 却都败在了还只是秉笔太监的冯保手中,而如今冯保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掌控厂卫多年。 不是随便推出一个人,就能从冯保手里抢下肥肉的,除非朱翊钧直接下场。 而朱翊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从来不会亲自下场,这是他这些年学到的驾驭之道。 张居正要改革,要扭转朝堂懈怠之风,他可以放手,但是对于贪官污吏,则不会放下。 六科给事中,检察院御史,朱翊钧并不信任。 内廷他也不信任,但是内廷都是他的奴才,他可以轻易捏揉,就是全部推到重来也不是不可以,所以他选择用内廷查事。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出了寝宫,去了文华殿。 讲官们早已在此等候,先读完书,休息片刻,讲官们开始讲《通鉴》节要。 教小皇帝前代兴亡事实,剥极透彻。 今天讲的是正德刘瑾,太监专权,矫诏擅权,作威作福,残害贤良,朱翊钧听得一脸的认真。 “圣君因以史为鉴,方可兴旺天下。” “善。” 讲官犹豫片刻,终归还是不敢越权谏言,皇帝还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的,如此安慰自己,讲官告退。 又歇息片刻,张四维进来了,朱翊钧连忙让人赐座。 还是东宫时,隆庆帝为太子出阁读书挑选的师傅就有张四维,对于张四维,朱翊钧已经很熟悉了。 在众多的师傅中,说张四维是朱翊钧最为看重的也不为过。 太子时,张四维会为自己讲历代皇帝的事迹,当自己登基后,张四维开始讲本朝的各种制度。 朱翊钧能轻松的掌控内廷,张四维的教导功不可没。 他是有资格进内阁的,但是张居正只上疏请了吕调阳,朱翊钧为了不影响张居正,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 “历朝历代多有幼君临朝的情况,皇上可知本朝和历朝区别?” “请张师傅教导。” “历朝逢幼君,必有其叔父,堂兄或者外戚代为摄政。本朝则规定,所有皇室支系,一到成年则离开京城,到自己的封地,不得干涉地方政事,没有皇上的允许,不得离开当地。 本朝为了杜绝外戚干政,虽然给封爵,除了朝廷大典皇家仪式位居前列,给与荣耀外,并无任何实权。” 朱翊钧点点头,这一点他前世有所了解,略有耳闻。不过现在的自己初临朝堂,张四维以为自己不懂才是正常。 “本朝虽有内阁,却无宰相,杜绝权臣,这般下来,让皇权稳固,勿有倾覆之危。” 见朱翊钧还不甚明了,张四维接着说道。 “内阁大学士原为三人或六人,先帝信任,只留高公张公二人。如今虽有吕大人新进内阁,一则人数不齐,二则张公乃先帝顾命,又受皇上平台召对之荣。 内阁学士本无高下主次之分,然则张公成为元辅,已然为先,违背了祖制。” 朱翊钧恍然大悟,张四维想告诉自己,自己给张居正的权利太大了,有了威胁皇权的危险。 第31章 惊恐 如果张居正是宰相,他可以直接以宰相名义,下发公文要求官员,而明朝是没有宰相的。 内阁虽似宰相,却无宰相之名。 他不担心吕调阳会反对自己,而是担忧万历小皇帝。 小皇帝向来以勤学好问为朝廷所熟悉,而张居正已然深知小皇帝为人,小皇帝好权谋。 天慧过人,实乃罕见。 但是,其缺点明显,即熟知朝事,却又不全熟。 刚登基时,就急迫对大赫事宜提出要求,改变大赫事宜,不许释放罪民。 见识还停留在浅层。 关于大赫罪民,朝廷向来是有深意的。 如未服徭役,拖欠粮税等等,会被官府关押逼迫清缴拖欠,地方吏治好坏不一,冤屈者不计其数。 大赫天下,实乃有助于缓解民间怨气,些许错放,不值一提。 又例如最近,信任太监,不信外臣,恢复内厂替代监察御史,以为可靠,却不知太监做事无所顾忌,在地方更是肆无忌惮,收获一成破坏十成。 小皇帝心思深沉,张居正不敢大意,每事必会讲个透彻,让小皇帝清楚首尾,不起误会。 “朝廷运作,仰赖公文传递,一言以弊之,极易孽生虚假,文牍泛泛。” 张居正向小皇帝讲解朝事。 “六部,都察院有覆奏,发至地方官员,地方官员覆勘时,或是事情不易办理,或是于实情不符,双方各执一词加以对质。 事情不决,私下相轧,扣押公文,拖延至数十年,最后成为一堆废纸,不了了之。” “先生有何办法应对。”朱翊钧询问。 “凡六部,都察院将圣旨,以及各类奏章转行该衙门,事先了解好路程,事情缓急,规定各衙门处理期限,并设立文薄存照,事毕则销。 另转行覆勘,提问议处,催督查核等公文,还需造两册,注明公文内容提要,和规定处理程限,一册送六科监察,一册送内阁查考,六科每月逐一核查上月。 上下半年各总查一次,分类检查薄内政事有无违限,未予注销的。如有延误,即要求各衙门答复,责令其讲明原有,限期办理,如再延,则必严惩。” 考成法! 朱翊钧内心闪过了这个念头,张居正终于开动了。 “六科自有职责,人数有定,如何能再监督天下这么多事?”朱翊钧内心稍动。 “地方由巡抚督办,六部及都察院监察,六部都察院注销文册时容易隐瞒欺弊,由六科监察,六科则由内阁监察。 如此月有考,岁有稽,使言有实,事可则成。” “先生说的好,事不考成,官员懈怠,必须按照先生说的办法,才能监督官员做起事来。” 朱翊钧笑意嫣然,考成法一环扣一环,办法虽好,但是整个朝廷都烂了呢? 如今自己才十岁,张居正身兼顾命大权在握,他能顶得住压力,后来者能顶得住吗? 历史结果是,十年后张居正死了,他的后来者顶不住压力,变法改革不但大多停止了,反而开了倒车。 朱翊钧不相信外臣,也不相信太监。 朝廷自有体系,哪怕自己贵为皇帝,也不可轻动,否则必引起大争议,像历史一样,皇帝最后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太监就不一样了,都是自己的奴才,想怎么变动就怎么变动,就像自己无法轻易改变朝廷,朝廷也无法控制自己如何管理家奴。 他本想告诉张居正,把内廷也引入监督的体系中,但是想到张居正必然不会同意,事情过犹不及,时间还长,慢慢来。 朱翊钧按下了这个心思。 “如此大事,需事先告诫明示朝堂各部官员,人心陷溺已久,宿垢未能尽除,若不特行戒谕,明示以正大光明,则众心无所适从,化理何由而政?” “先生议好事宜,尽可代朕票拟。” 听到小皇帝的话,张居正放心了,回到内阁,就以皇帝名义,发出对满朝官员的戒谕。 第二日早朝,吏部官员持诏书宣读。 “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 众臣侧耳旁听,不少人眉头紧皱,已知其意。 朝堂没有秘密,如此苛法,必是张居正的主意,众臣埋怨,刚下朝,张居正就被众臣绊住脚步。 “张公,此法太过苛刻了。” “事情急重不一,往往没有成例,如何能轻易决定,逼迫地方按时办事,必会反受其害。” “张公,国家大事,秉持慎重才好。” …… 在文昭阁的阁楼上,李现告诉了朱翊钧,皇极门外张居正被拦的事情。 朱翊钧没有出声,正翻看户部提交上来的嘉隆两朝的税赋勘合,看的内心不宁。 隆庆元年,太仓合计岁入银两200万两,支出550万两,亏两。 隆庆二年,太仓合计岁入银两230万两,支出440万两,亏210万两。 隆庆三年,太仓合计岁入银两230万两,支出380万两,亏150万两。 隆庆四年,太仓合计岁入银两230万两,支出380万两,亏150万两。 朱翊钧不敢看了,看的心慌。 在翻开去年的田赋收入。 夏税,312万石。秋粮,1600万石。起运边镇330万石,起运南京150万石,起运京师953万石 偌大的一个国家,原来自己是个破产天子。 朱翊钧笑了,压下内心的慌张。 亏了自己还以为权谋了得,才十岁就把外朝内廷玩转开,这么个烂摊子,也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看上去幅员辽阔,兵员众多,其实就是个样子货,也就不奇怪一个土司造反,都能糜烂数省。 更不奇怪小小的努尔哈赤,为何能割据地方。 “先生父母还在吗?” 听到朱翊钧问的奇怪,李现思索了一番,答道,“回皇爷爷,张公父母俱存,年俱七十,奴才听说身子骨可好了。” 朱翊钧点点头,让人伺候笔墨,李现悄悄看去。 “闻先生父母俱存,年已古稀,但康健荣禄,朕心甚悦。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 “现在去办。” 朱翊钧一脸严肃,李现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旨意亲自去寻张居正。 第32章 追索 自己大意了。 在乾清宫,朱翊钧昨晚睡的不安稳,早上醒来,精神不振。刚登基时,张居正担忧自己年纪小,提议让李太后来乾清宫居住,照顾朱翊钧。 朱翊钧反而担心母后在乾清宫住不惯,拒绝了这个建议,此事并没有传到后宫。 到了母后处问安,李太后见皇帝脸色难看,精神萎靡,命宫女制酸汤一碗。 朱翊钧吃了后,胃口大开,并询问宫女制作方法。 “皇帝为何好奇?想吃的话让宫女再做。” “先生忙于朝事,听太监们说先生胃口不好,朕想亲制作一碗酸汤,为张先生送去。” “皇帝如此礼遇张先生,乃张先生之幸。” 听到母亲的话,朱翊钧内心苦笑。 应该是自己的幸运才是。 虽然一直警醒自己,可是人性本惰,不到事到临头,终归容易懈怠。 内廷太监宫女两万多人,朱翊钧已经打定了主意,内廷以后一切从简,而两位太后处开销不小。 特别是母亲礼佛之后,每月赏赐寺庙的数量不小。 把昨日看到的户部税赋勘合的数目,告诉了李太后,李太后听闻大惊。 “怎会到了这般地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李太后居后宫不懂朝事,生在大明长在大明,从来没想过大明会出问题。 “幸有先生扶持,儿子相信先生。”朱翊钧在李太后这里打了预防针,为以后后宫一切从简打准备。 离开了慈宁宫,朱翊钧领着太监,带上自己亲手制作的酸汤去了内阁,值房众臣多,众目睽睽之下,恭敬的亲手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万万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送酸汤给自己。 内心感动至极,虽然小皇帝多疑,好弄权,但是对自己的确是信任有加。 “听闻先生昨日值房口腹不振,今早在母后处,吃了此酸汤朕胃口大开,特学习了制法,亲自制作。” 众人恍然,皇帝亲自做吃食予大臣,本朝未闻也。 张居正听闻,跪在地上谢恩。 朱翊钧上前扶起张居正,看了看在场的大臣,张四维也在其中,遂开口告诫众人。 “朕年幼,父皇遗命先生以国事,朕深以为然,视先生为长辈,诸卿切要遵从先生,勿轻视先生。” 众人连称不敢。 等皇帝离开后,值房竟然安静下来,实在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最后还是内阁吕调阳开口,祝贺张居正。 …… 在文华殿,朱翊钧拿起奏疏,只要有张居正的票拟,直接用御笔批写,一字不改。 “皇爷真是信任张公。” 这些奏疏都是冯保亲自从司礼监送来,在一旁等候,看到朱翊钧的行为,忍不住开口。 听到冯保的话,朱翊钧笑了笑。 “冯大伴,都说朕早慧,有时候,朕反而不想自己这么早慧。” “皇爷为何有此言?” 至少十岁的孩子,是全心全意的相信张居正,把张居正视为长辈,而不是像自己患得患失。 即想张居正像历史上那样变法改革,又担心自己会不会有蝴蝶扇动翅膀变动了大势的行为,导致张居正擅权威胁自己的皇位。 朱翊钧叹了口气,没有向冯保解释,自己担心张居正如历史上那样,心态发生变化,身边多小人劝幸进。 转眼间,天气变凉。 乾清宫里,朱翊钧翻看厂卫收集汇总的折子。“都交给都察院审讯,如属实责令重办。” 梁大忠上前接过朱翊钧手里的折子,看了看,原来是关于湖广随州知州的折子。 此人贪墨,胆大远超常人,当地众人皆知,连童谣都出来了。 “去问问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厂卫为何查核出这么多官员贪污,他们却没有发觉,是厂卫诬陷,还是他们推诿不干事!” 梁大忠带着大档,出了皇城。 第二日,张居正亲自前来谢罪! 作为吏部尚书,厂卫查核出如此多的贪官,先不论是否属实,吏部作为当事部门,责无旁贷。 朱翊钧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这一次并没有问责吏部。 “先生不必忧虑,此事怪不到先生头上。” 赐座,让太监奉上茶水,等张居正安座,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此等贪官污吏,必不能轻易放过,不光要去职查办,还要抄家,索回银两。” “是,先着都察院稽查。” 听到张居正的答话,朱翊钧点点头。 湖广随州知州是大案,人证物证齐全,虽然其百般辩解也无法自圆其说。 又有厂卫在旁虎视眈眈,皇上亲自点名,先是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上呈后朱翊钧不允,最后被定下革职抄家。 都察院请刑部派人前往执行,梁大忠不允,与都察院争执不下。 最后闹到御前,朱翊钧同意梁大忠,着厂卫抄家。 梁大忠先命锦衣卫缇骑封闭周府,再派亲信去执行。缇骑闯入周府,录入周府上下人口,一些妇孺为了避嫌外男,躲避于空房。 缇骑当做不知道,只把大门封闭,等梁大忠亲信到来,已饿死数人。 梁大忠亲信锱铢必究,不放过任何角落。 最后在周府查抄出金一千四百余两,银十一万七千余两,金器一千五百一十余两,金首饰九百余两,银器四千二百余两,银首饰六千余两,玉带一十六条,绸缎,珍珠,玛瑙,宝石 如此丰厚,梁大忠亲信却不满意,把知州亲属抓来,逐一拷问,穷追硬索。 周知州儿子经不起拷打,说曾向通知,判官,幕僚等众人转移藏匿财产。 梁大忠亲信大喜,派出人去稽查众人,第二日,周知州儿子在狱中自杀。 立刻引起当地轩然大波,地方按察使,参政等一众大员纷纷上疏弹劾,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响应,上疏请求罢免内厂。 朱翊钧大怒,把弹劾内厂枉顾人命,威逼攀陷的奏疏甩给了梁大忠。 厂卫是把利剑,听话是听话,却是双刃剑,用不好则会伤到自己。 朱翊钧恢复内厂,虽说是为了稳固自己地位,却也担心厂卫在地方行不法事,一直以来交代梁大忠谨慎办差,想不到结果还是如此。 追拿赃款,弥补朝廷损失的好事,反被办成了坏事。 梁大忠跪在地上。 “皇爷爷明查,此事可疑啊,那人本是怕死的,这才招出藏匿之事,一个惜命的人,为何才过了一夜就在狱中自杀。” 第33章 星变 “你认为事情有蹊跷?” “皇爷明鉴啊,地方里外勾结,串通一气,竟敢在厂卫眼皮子底下杀人,实乃罪大恶极,对皇爷不忠,必须给予严惩!” 朱翊钧不可置否。 让谁查? 内厂?锦衣卫?还是都察院?还是六科?还是刑部,还是大理寺? 交给太监,文官必对抗;交给文官,太监必对抗。 越查下去,事情闹的就越大,最后就变成了文臣和太监的斗法,不管最后谁赢了,对朱翊钧都不是好事。 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梁大忠还不明白,自己生气的原因是因为他把事情办砸了,而不是纠结谁忠谁不忠。 他从来就没把希望放在什么忠臣不忠臣上面,人性经不起考验。 张居正用考成法逼迫官员任事,他同样如此,要考核太监办事,办好了赏,办差了则罚。 “朕听言官说,要论贪腐,太监本朝是第一,权贵次之,大臣最次之。” 此话,听的梁大忠大惊,是谁这么大胆子,这种得罪所有人的话都敢说,吓得连连磕头。 “权贵比大臣能贪污,朕能理解,毕竟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家产当然不菲。但是太监竟然能超过权贵,比权贵都还要有钱,朕就不能理解了。” “文官有体制,管理地方,太监靠的什么手段,不但能超过官员,还超过权贵?” 朱翊钧身旁伺候的李现,听得腿软,脸色惨白,疑惧皇爷会听信此等谗言,从此冷落自己等人。 “这言官跟朕说,太监办事,三成归祖宗,三成归各大档,三成办事者分摊,只一成落入朕手里。” “梁大忠,你告诉朕,这言官说太监们有祖宗,这祖宗到底是你,还是冯保?” 朱翊钧话音一落,李现就吓得跪在了地上,乾清宫随行太监们,纷纷跪下。 “皇爷爷,奴才等人忠心可鉴,如有二心不得好死。”李现哭诉。 “皇爷当日说奴才大忠有忠,奴才至今还记得当初心里的感动,从此发誓,对皇爷肝脑涂地,至死不渝。 不知道哪个言官,在皇爷跟前谗言,让皇爷误会奴才等人,奴才不恨那人,反而欢喜。” 朱翊钧本想要寻这个机会,把梁大忠等人打压一方,最近身边的太监们,越发的嚣张起来。 听到梁大忠说的新奇,不禁好奇问道,“此话何意?” “奴才得皇爷宠信,让奴才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掌控了东厂,还恢复了内厂,得此大任,奴才深惧自己不能把持贪心,辜负了皇爷,如今有了这番警醒,犹如当头一棒,不复迷途。” “好你个奴才。”朱翊钧无话可说。 毕竟没打算真拿梁大忠开刀,他要太监有用,不会自断臂膀,梁大忠如此醒目,说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啰嗦了。 “滚。” …… 梁大忠背后汗水全湿,咬牙切齿。 “去查查那个人是谁。” 听到梁大忠的吩咐,旁边的太监们纷纷说道,“老祖,咱们一定不能轻易饶了这人,竟敢跟皇爷说咱们的坏话。” 梁大忠狠狠的盯着说话的太监,“你以后在敢叫杂家老祖,杂家就让你去见你真正的老祖。” 太监吓得连连说道不敢。 “杂家不但不报复他,还要帮助他,他不是要做直臣么,杂家就狠狠的盯着他,让他领着俸禄在京城好好活着。” 言官清贵,以前朝廷还会借房子给言官居住,后来早就入不敷出,取消了这项福利。 靠着那点俸禄,在京城连房租都不够付的,为了生活,有哪个京官会不收地方孝敬? …… 大明朝整个官僚系统烂透了,朱翊钧比大明所有人都清楚,前世的史书哪本不是翻来覆去的讲。 自始至终以来,就没指望自己能彻底改变大明文武百官,想这么办的皇帝,都以失败告终。 正德嘉靖隆庆,包括后来的万历,几代人接力和文臣斗,都没有办成。 以史为鉴,厂卫才是皇帝能轻易改变的,想怎么搓揉就怎么搓揉。 内厂监督东厂,东厂监督锦衣卫,最后改变锦衣卫, 锦衣卫可是军事编制。 内廷十二监,四个司,八个局,锦衣卫乃亲卫军。 这才是朱翊钧的根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他的规划中,是有大用的。 晚上,朱翊钧从慈宁宫离开,回到乾清宫准备休息,突然星变。一颗小星突然大如灯笼,赤黄色的光芒异常耀眼。 李现等人拥着朱翊钧出乾清宫,宫外的太监宫女们,受到惊吓,已在殿外跪了一地,纷纷磕头祈求。 没多久,冯保梁大忠等大太监陆续赶来,看到朱翊钧脸色平静,纷纷赞叹皇爷大气。 在朱翊钧看来很正常的天象,朝廷内外却如临大敌。 第二天,张居正对朱翊钧说,“君臣一体,请行内外诸司痛加修省,并请两宫生母,宫闱之内同加修省。” 朱翊钧很无奈,只能同意,按照张居正的要求,跟礼部发了一道谕旨,要求礼部查旧例。 礼部很快奏报,嘉靖四十二年火星迭行,百官上朝需穿青衣角带,五日为止。 朱翊钧同意,想尽快平息这个无聊的事情。 随后,言官上疏,弹劾有小人,才会引起天变,直指内厂。六科给事中也同时上言。 最后,又有人上疏,把天变的原因归咎于考成法,说此乃恶法。 这就不能忍了,朱翊钧直接批复四个字,胡言乱语。 又是一日,广西道御史胡涍上疏,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最后劝诫朱翊钧,“严驭近习,毋惑谄谀,亏损圣德,唐高不君,则天为虐。” 把矛头指向冯保,梁大忠,乃至张居正,属于自己能接受的范围,但是把矛头对准自己。 以为十岁的孩子好欺负不成? 把奏疏扔到地上,冯保上前捡了起来,“此人荒诞,如何归罪于皇爷。” “去跟内阁说,朕要惩罚此人。” 冯保去而复返,告诉朱翊钧,内阁说,“此人迂腐漫言,虽狂妄,却无心之言。” “既然迂腐,如何为官?” 朱翊钧执意追究此人责任,内阁最后才票拟革职为民。 看到是张居正的票拟,朱翊钧才勾了照办。 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 第34章 考试 “历代君主行政各不一,最好的贤政,就是赏谏臣;最坏的瑕政,就是黜谏臣。” “胡涍官居御史,补过拾遗,纠察荒诞,乃职责本分,如何能因为言语被圣上不喜,就被罢免?如此行为,恐怕以后朝堂多是阿言顺旨者。” 还真是沆瀣一气。 言官本是好的。 品级低,权利大,考核官员政绩,参议国家大事,遇到昏君,则敢驳昏君的圣旨。 可惜啊,承平百年,烂了。 多少好事都败于闻风启奏的言官。 朱翊钧按下内心的不快,愤怒对事情没有任何的帮助,是无能者的表现。 猛灌了自己一口鸡汤开始反思。 嗨,自己干嘛跟他们较真起来,不是一直以来告诫自己以史为鉴的吗。 自己和他们较真起来,最后和正德嘉靖两朝有何区别,于事无补反而耽误自己的事情。 这么多奏疏都是谏言圣人的,圣人看了后本来是生气的,最后却又莫名笑了,朱翊钧身侧的李现纳闷。 和小皇帝朝夕相处,自以为了解小皇帝性格,有祖父遗风也。 大臣以为皇帝年幼,竟敢指责皇帝行事,却不知越是如此,小皇帝越不会被大臣牵着走。 圣人登基日久,心思越发深沉了。 “以后此等奏章,不必送来,司礼监并内阁执行票拟。”朱翊钧对着太监们说道。 言官弹劾司礼监,司礼监票拟严惩言官,张居正作为内阁元辅,居中调和,两头不落好,被这事烦透了。 很快,扯皮中,到了隆庆六年十二月,年关已近。 朱翊钧去了内书堂。 太祖朱元璋是不许太监识字的,防止其干预政事。但是明朝不同以往,太监参与政事是无可奈何的。 所以,有了内书堂,教小太监识字,可以说是内廷的国子监。 内书堂容纳两三百人,都是十岁左右被选入。讲官出自翰林院,内次选4人左右。 这种待遇,就连各州府县学都比不上。 冯保就是内书堂出身,十七岁选拔至司礼监六科廊写字听用,三十二岁进内书房,升管文书房,后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能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巡视了一圈,最后召来即将选派差事的年轻太监,多是十六七岁,有四五十人。 “尔等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还学习忠鉴录,如今又判仿两年,朕这次亲来考试尔等,如名列前茅者,朕重用。” 宫中数万人,能亲自面圣的百中无一,如今不但能亲自得到皇上的召见,更有机会得到皇帝的亲眯,众人激动异常。 朱翊钧来之前,跟谁都没有透露要亲自考试内书堂太监的念头,一时间,随行太监连忙去安排人准备。 “事君能致其身。” 朱翊钧提笔,写下了这次考试的题目。 收到题目,这些太监都是读书日久,没有人被难住,纷纷动笔。 李现见朱翊钧没有要离开休息的意思,准备了茶水,点心。 朱翊钧喝着茶,吃着点心,看着满堂的太监考试,有种自己成为了主考官的感觉。 这感觉,还不错。 陆续有人交卷,朱翊钧点点身前的桌子,太监跪下磕了头,伏着身子上前,把试卷轻轻的摆放在桌面。 拿起试卷,朱翊钧看了看,“服侍君主,能够献出自己的生命,献身为国也!……” “善。” 朱翊钧看完,高兴的赞叹。 看到有人夺了头彩,剩下的人按捺不住,纷纷加快进度,和先前的太监一样,恭敬的交上卷子。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 “大善。” 等众人都交完了试卷,朱翊钧当场批复,最后亲自挑选了七人,随堂伺候。 …… 冯保来乾清宫,请问今年宫中是否按旧制设宴权贵大臣,准备元宵灯火等事宜。 “大伴,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个奏疏。” 原来,是户科做事中冯时雨,上疏陈六事,其中有谏言释放宫女。 “回皇爷,本朝与历朝不同,今在宫妇女,不过两千数,侍奉两宫圣母,执事六局,尚不够用。” 见皇上不置可否,冯保继续说道,“且宫女多衰老,放出宫去没有归处,皇爷三思。” “大伴说的有些道理。” 听到这话,冯保内心一颤,知道不好。 果然,朱翊钧又说道,“不过,朕听说民间百姓,把自家女孩入宫当做悲事。“ 冯保辩解,“民间穷苦人家,把自家女儿送入宫中,从此衣食无忧,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呢。” 朱翊钧笑了笑,取出一个折子,丢到冯保手上。 这折子颜色陈旧,打开一看,竟然是隆庆二年的折子,写着当年民间旧事。 原来,当年传出谣言,京中点淑女,民间百姓惧怕,无论长幼良贱,有垂鬓即笄者,有乳臭为夫者,孀妇亦皆再蘸礼人。 因为婚事多,乐工们昼夜不息,这家办完就赶赴下家,连肴果都涨价了。 冯保无话可说。 “大伴出于公心,怜恤年老宫女,说明大伴有德,朕决定,凡年过二十者,愿意出宫的,一律放出宫,且今后废除旧制,除非特定,不得随意从民间点女儿入宫。” 因为先前失分的行为,冯保不敢再为此事辩解。 说完了宫女的事,朱翊钧又问起冯保,今年可有新太监入宫,入宫人数多少。 听到冯保说的数量,朱翊钧不高兴了。 我这好不容易找到的理由,放出宫的人数,估计还没进宫的人多,岂不是白费功夫。 见皇上脸色不豫,冯保急忙解释,“实在是宫外等候入宫的阉人太多,已经严格选录,十个里面才挑了一个,本就已怨声载道。” 还是国家太穷,穷人太多,活不下去的人找不到活路,自己把自己阉了,为了进宫找口饭吃。 更可怜的是,阉了后还没被挑中的,就只能靠乞讨为生,坑蒙拐骗无所不作。 朱翊钧长叹一声。 “宫中现在太监有多少人?” 冯保不敢虚言,报了实数,逾两万之数。 “整个皇城,每年要花费多少银子?” 冯保答不上来。 “还是要减人啊。” 第35章 富裕 这回,冯保底气足了些。 针工局保障皇室,权贵,大臣礼服,朝服,常服等,还有兵仗局,御马监等等。 这些可不只是为内廷服务,朝廷,乃至地方,多由十二监,八局,四个司供应。 也就是说,内廷算是半个国企,虽然从地方摊派物料,却也是为了生产供应给国家,并不只是服务机构。 把这些跟朱翊钧解释的细致。 “那地方上有多少太监?为这些办差的工匠役夫又有多少人?” “想来不下十万。” 冯保给不出准确的数字,先不论各地当差太监,各皇陵值守太监就没有各定数。 “大伴,今年户部从田赋中划一百万两银子给内承运库,这么大笔银子,朕却看不到影子,还没进库就被支了出去。” 朱翊钧向冯保哭穷。 冯保拿不出解决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今,朕也没钱了,养不起这么多人,大伴啊,宫里朕是最信任你的,旁人我信不过,所以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办,宫里今年裁减一千人。” 冯保动了动嘴,最后还是忍住了。 “每年裁减一千,减半为止。” 又把言官谏言,要求裁减宫中的奏疏给冯保看,“朕这次合了他们的心意,希望勿要再来扰朕。” 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为了自己的利益,必然要牺牲一部分人了。 崇祯裁减驿站,出了个李自成。我裁减年老体衰,更弱等的太监,想来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朱翊钧瞅了眼身侧,新来的七位精神气饱满的小太监,年轻气盛忠心耿耿啊。 冯保又惊又急,自己真要是办了,岂不是得罪所有人,不办的话,又得罪皇帝。 “皇庄和皇店今年收入怎么样?” “圣母的宫庄粒子银,由户部征收,移交给内承运库,王大家直接运去了东裕库,奴婢没有过问,并不清楚。” “去叫王蓁来。” 小太监出去寻王蓁,王蓁好奇,皇帝为何找他,小太监想了想,告诉王蓁,皇帝问了冯保宫庄粒子银的事,冯保答不上来。 王蓁皱眉。 皇庄皇店的事,乃圣母所管,皇帝突然问起,难道打起自己母亲的主意? 进了乾清宫阁楼,放眼望去,竟全是摆放整齐的奏章,书籍,偌大的一个地方,竟然显得拥挤。 王蓁仔细看去,每个格子都有标签,或注明年份,或注明类别,还看到了正德年间的奏章。 皇帝才十岁,竟然如此勤奋好学,老太监王蓁内心陡然敬佩起来,上前磕了头,果然,皇上问起了皇店皇庄的事。 “天顺八年,以顺以县安乐里板桥村太监曹吉祥抄没地一处,拨为宫中庄田。 成华间,设宝抵县王浦营庄田。 弘治间,设丰润庄田。 …… 弘治十八年,设大兴县十里铺皇庄,大王庄皇庄,深钩儿皇庄,高密店皇庄,石婆婆皇庄,六里屯皇庄,土城庄皇庄。 …… 正德元年,设昌平州苏家口皇庄。 ……” 老太监王蓁回答的呆板,竟然都背了下来。果然,生母如此重视这老太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怎么还有查抄太监的事。” 王蓁解释,往年经常会赐太监田地,每次赏地数百顷到数十顷不等,有太监犯事,也会被罚没所赏赐。 祖卖儿田不心疼啊。 朱翊钧一脸不豫。 王蓁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不高兴了,没想到是因为这事,这些赏赐,对比藩王就藩的赏赐土地,大巫见小巫。 “今年黄庄收成怎么样?” “颇丰。” 老太监回答的简单,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朱翊钧脸抖了抖。 “那皇店有哪些?” “皇店自京师,以至通州张家湾,卢沟桥,河西务,临清,大宁等各处都有,主要为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六店,由张隆,齐栋管事。” “今年收益如何?”朱翊钧好奇,前些时日生母一下子拿了五万多两银子去修桥铺路,说是积德行善,后来又说要修庙。 “总账目文书房还在清算,奴婢还没来得及细看。” “呈上来,朕要看。” 王蓁领着李现,去了文书房,文书房核算账目的太监们,听到皇上要看今年的账目,几位管事太监亲自前来整理。 “列个详表就好了。” 李现不耐烦,上前亲自操作,写了一张单子,把诸多事项,一列列记下,后面在备注数量。 “此法简洁,李家好才智。”管事太监拍着马屁。 “这是皇爷想出来的主意。”李现跟众人解释。 午饭后,李现才回来复命。 “今年贩貂皮约一万余张,狐皮约六万张,平机布八十万匹,粗布约四十万匹,棉花约六千包,定油河油四万五千篓,荆油约三万五千篓,烧酒约四万篓,芝麻约…… 大曲约五十万块,中曲约三十万块,面曲约六十万块,京城自制细曲约八十万块……” 密密麻麻的表格上,几十个大项,每个大项下又有众多小项,合起来数百项。 光这纸面上的数据吓人,更不用说,这些数字还都是约数,还都是整数。 这些皇庄要是到了自己手里,朱翊钧内心大动。 “母亲处最近有发生哪些事?” “与往日无二,除了一个宫女,值守睡着了,打翻了烛台,惊动了生母,笞了宫女五十。” “如此大罪,如何只能笞五十?杖三十,发安乐堂。” “恐圣母仁慈,不忍伤。” 朱翊钧听到李现的回答,觉得有道理,哪有儿子越过母亲,管教母亲身边人的道理。 想了想,决定去找张居正。 在文华阁,召来张居正,把此事告诉了张居正,自己想要严惩宫女,用以警示众人的想法。 “法固有可宽者,亦有不当宽者。皇上君主天下,若舍有罪而不惩,何以统驭万民!”张居正赞同朱翊钧。 后宫失火乃是大事,不可轻慢。 “恐母亲仁慈,不舍重罚下人。” “事关重大,皇上可谏言圣母,此乃孝也。”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点点头,“先生教导的是,朕这就去办。” 看着小皇帝的背影,张居正越琢磨越觉得小皇帝说的话有深意。 第36章 经筵 朱翊钧没有去慈宁宫,而是先回了乾清宫的暖阁。 内书堂新来的七个太监,读书好几年,随后在内廷司部观摩学习两年,只凭朱翊钧一句话,就准确摸到皇帝心思,从同伴中脱颖而出。 要知识有知识,要见识有见识,要能力又能力。 十七八岁,虽然是太监,照样精力旺盛,正是想要表现的年龄,最好的牛马了! 这七人,被朱翊钧安置在乾清宫的暖阁办差,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整理内廷各项开支和支出。 因为事情繁琐复杂,朱翊钧让李现专门调派了二十几名太监,成为他们的下手, 其实内廷每年的各项收入和开支的账目是有的,朱翊钧让这些人重新整理,一则混乱不够清晰,二则出于锻炼几人的目的。 暖阁一侧是满墙的空格子,整理好的册子,会根据类别摆放整齐。朱翊钧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看了两眼就移不开眼神。 皇城内廷,各司各部,延伸至大明地方,是一个庞然大物的综合体。 下至服装,装饰,酒食,毛皮各类大型作坊,上至刀具,弓箭,火铳,火药等大型兵工。 光两京服役的各类工匠就有十几万人。 内廷从地方采购原料,制作供应皇城贵人,皇室宗亲,王公大臣的各品级礼服,每年8000到匹丝绸布料不等。 每匹价格12两,最高的一年,只此一项就要耗费数十万两白银、这些银两虽然不需要内廷出银,原料摊派地方上供,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还是只算供应高级人员的礼服朝服等,那么几万人的太监宫女,还有提供京城禁军的棉被服装等等,更是天文数字。 衣食住行,朱翊钧才看了一项就头皮发麻。 自己被地摊文学误导了,一直以为大明收的税少。 实际上,大明的税是多样性的,例如这项开支,产生的一应费用,都从地方税赋中扣除,有些地方当年税赋不足,已经征用到万历十年后了。 这才隆庆六年啊。 登基大半年,朱翊钧对朝事越发了解,而生活其中的内廷,更是熟悉。 越了解,越觉得大明财政混乱。 大明的财政制度,太奇葩了,太不正规了。 可惜,自己前世考了那么多证,偏偏忘记考个会计证,不熟悉后世的财务制度。 地方盘根错节,不宜轻动。 身边人最好下手,老娘的家私比自己还多,朱翊钧看上了李太后手里的皇庄和皇店。 “办的不错。”朱翊钧放下手中的册子,开口赞道。 皇帝进来时,众太监就停下手里的活,等皇帝查阅账册时,众人不敢出声。 如今听到皇上夸奖,都觉得这几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出了乾清宫,朱翊钧去了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朱翊钧向母亲问安。陈太后纳闷,这个时间是皇帝在文华殿学习和处理政务的时候。 听到陈太后的疑问,朱翊钧这才解释,一脸的为难。 “先生听说母亲宫里的宫女犯错,差点导致失火,让朕来劝谏母亲,对于犯了错的人,就要按照条例惩罚。” 家丑可不外扬,作为太后,本该老成持重,以身组则教导幼君,本想把事情轻轻揭过去,却不想还是被外臣知道了,连内阁元辅都开口插手。 如今的李太后,和前世不同。 朱翊钧早先出阁读书三年,地位稳固,还是太子时就开始监国数月,各种操作下,形势全都变了。 而就算前世,李太后掌握权利时,数次被言官谏言都不敢拒绝,是一个传统的女性。 不知道外臣会如何看待我,如今李太后脸色通红,毕竟才二十七岁的少妇。 “张先生何意?” “先生说皇城多锦木,宫阙事中,防火如何重视也不为过,关乎社稷之危,需要仗责三十,发安乐堂以儆尤效。” “圣母已经处罚了一次,事情哪有两罚的道理。”一旁的王蓁帮李太后解围。 “那就免去仗责,发安乐堂。” 李太后觉得这个主意可以接受,开口让王蓁去办。 朱翊钧这才上前,关心的问道,“听大伴说,母亲想要在京师附近建座庙。” 李太后点点头,说,“师太说涿州这处不错,建一座娘娘庙,祭祀碧霞元君,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百姓欢喜。” 朱翊钧大赞,“母亲如此体恤百姓,真是极好的事,朕这就叫工部去办。” “不让国库出钱,修庙的钱我自己出了。” 担心外臣误会,李太后郑重的向皇帝解释,朱翊钧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本来准备回乾清宫,想了想宫里人多,说不定传到太后耳里,于是去了会极门大殿。 招来冯保,告诉他,“太后发银想要修庙,着工部办理。 “圣母出银多少?” “几千两。”朱翊钧含糊其辞。 几千两能修什么庙,冯保听后,老脸都揪了起来。不过这不是需要他操心的事,去了司礼监拟旨盖印。 工部接到旨意,大惊。 遂问太监,前不久圣母出钱五万两在涿州修建胡良河以及北关外桥梁,工部还补填了两万余两。 如今,怎么又还要修庙,且只给两千两银子?这如何办得到? 太监说,“圣母就是这么说的,难道你们工部要抗懿旨?”工部官员这才不敢继续追问。 但是只几千两,工部如今也没钱,如何能办到太后要求的事情,只能面圣,请皇帝圣裁。 工部尚书请朱翊钧劝太后,并说道,“国家开支自有定额,如何能随意轻动?此端一开,渐不可长,请皇上劝回成命。” “太后礼佛,本是好事,尔等如何敢否之。” 朱翊钧大怒。 工部尚书不敢在劝,回去后唉声叹气,最后实在无法,找到了张居正,请张居正出面劝谏皇帝。 很快,这事传遍了朝堂。 皇帝毕竟年幼,信服生母,可是朝堂大事岂是儿戏!言官如何会惧太后,不日就开始上疏谏言。 朱翊钧大怒。 “母后礼佛修德,本是善事,大臣如何不能体恤圣母,反而要惊扰圣母! 别说母后要修一座庙,就是十座庙,朕作为儿子也要尽孝。” “这如何是尽孝?”言官反对。 “这怎么不是尽孝?” “道理不辨不明,三日后开经筵,着勋贵,内阁,六部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等侍班,翰林院,春坊官,以及国子监祭酒全部来议,朕为母后修庙,是否为孝。” 第37章 半成 此事闹的极大,连慈庆宫的陈太后都惊动了。 “妹妹,如何就把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如今文武百官都要来商量此事,岂不是影响妹妹的声誉。” 虽然皇帝敬重陈太后,毕竟生母李太后在,在宫里处境,终归还是落了李太后一头。 不过陈太后不以为意,自己没有儿子,如今能有这般境遇,已然满足。 李太后红着眼圈,解释说自己花钱修庙,想不到大臣如此反对,皇帝起了性子,和大臣对质,事情才闹大了。 “皇帝毕竟是出于孝心,也怨不得皇帝。”听李太后语气有埋怨皇帝的意思,陈太后为皇帝开脱。 李太后点点头,也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责怪皇帝。 “修庙的事还是罢了,大臣既然都反对,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咱们妇道人家也不懂朝廷的事情,礼佛最重心意,何苦为难了自己。” “姐姐说的是,等皇帝回来,就让他去跟大臣们说不修庙了。” …… 文华门外,虽然天气寒冷,众官员早就赶来等待,这么好的机会,当着满朝直谏皇帝。 想想内心就热流涌动,激动不已。这种出名的机会,多年未见! 终于,大门开。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看着大臣们脸色严肃,一副要和皇帝对着干的劲头,朱翊钧内心越发兴奋。 礼部把经筵设在文华殿大殿,文华殿虽然比其余诸殿规模小,但是特别别致,用绿色琉璃瓦盖成,左右为两春坊,朱翊钧经常在此办公。中间设好御座,龙屏向南,设御案于御座之东,讲案于御座之南,勋贵文臣早就到齐。 等朱翊钧落座,吏部官员鸣赞之后,经筵正式开始。 一礼官从西班出,到讲案前北向并立,鞠躬,扣头,然后开言圣母虔诚礼佛,修庙祈福,圣人至孝,工部拒绝等,把事情讲了,让众人辩。 没有哪个官员出来敢赞同圣母,就是想讨好圣母的官员,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声,把自己的名声搞臭。 重臣持重,不愿冒然出声得罪圣母,反而科道官最为兴奋。 工科给事中吴文佳当仁不让率先出来,本就是工部的事,他最先出面也合适。 “娘娘庙不知所由起,窃闻畿辅众庶奔走崇奉……风俗日非,犹望皇上下禁止之令。” 好嘛,上来就是大招,圣母不是要修娘娘庙吗,从根子上就把娘娘庙否决了。 “修佛礼德,劝人向善乃是好事。碧霞元君为“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道经称为“天仙玉女碧霞护世弘济真人”……” 一个官员出来,也不说修庙的事对或错,只说圣母侍奉的碧霞元君的来历,并不是工科给事中吴文佳说的无来历。 人群中的吴文佳脸色通红,自己一时不察,被人轻易抓住了马脚,想要反驳也无力。 那官员之乎者也,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最后也不知道他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到底是赞成修庙,还是不同意圣母修庙。 好不容易,这官员下去了,户科给事中赵参鲁站了出来,声音洪亮。 “发银建庙以奉佛祈福,尽皆无知小民荒诞!若以大赈穷民,远甚祈福菩萨。” “放肆!” “大胆!” 听到此人竟然诋毁圣母,一侧太监们纷纷怒斥!那年轻官员毫无惧色,一身正气,竟然双眼直愣愣的向朱翊钧望去,跃跃欲试。 朱翊钧被看的发毛,不敢发言。 “圣人尽孝,至善至得焉,乃大善。但愚孝不是孝,若允圣母修庙损耗国库,文武百官如何看待圣母焉!百姓如何看待圣母焉!天下人如何看待圣母焉!” 朱翊钧被喷的掩面! 内心大赞!说得好! 终于,朱翊钧叹声道,“圣母向来崇奉佛教,朕不忍心也!” 小皇帝竟然被说服了?有史以来老朱家的皇帝,性子那都是又臭又硬,比驴子都还要倔。 朱翊钧越是如此,文臣越是来劲,众人各抒己见,连张居正都忍不住发言几声,让史官留下笔墨。 终于,众人无话可讲了,朱翊钧起身,对光禄寺官员吩咐,“赐酒饭于众卿吃。” 见此,众人纷纷起身跪在地上,恭送小皇帝离开。 经筵后赐宴大臣乃旧制,光禄寺早已在奉天门之东庑设宴,不光勋贵百官在此饮酒吃饭,连他们带来的下吏,随从,最后可以带饭盒进来收拾吃不完的酒饭回家。 今天不光直面谏言了皇帝,还让皇帝悔过了,大明有史以来,就问还有谁! 此等荣耀,回去后可以记到家谱里,光宗耀祖。 众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离开皇城。 谁说大明官员容易坏事的,自己还就偏偏让他们办到自己想办的事,朱翊钧都佩服起自己的本事。 “都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 朱翊钧从太监手里拿过册子,确认一遍无误,到了慈宁宫门外,一时间竟然挤不出眼泪。 当皇帝不到一年,自己就懈怠了啊。 使劲挤了两滴眼泪出来,朱翊钧才进去。 “母亲,祸事了,祸事了。” 从宫门外一直嚷进厢房,惊的整个慈宁宫都沸腾起来。 大小太监宫女纷纷跑出来,看见小皇帝边哭边跑,嘴里还叫着祸事,众人惊吓的不敢动。 李太后送走了陈太后,在宫里午休,还没睡个囫囵,就听到儿子的叫声,好像还有哽咽声。 最后听清楚后,倏然起身,头皮发麻。 “皇帝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坐在软塌上,宫女们手忙脚乱帮太后整理衣裳。 朱翊钧当做没看见,一路跑到软塌前,把手里的册子塞到李太后手里。 气喘吁吁,带着恐慌,说道,“母亲,外面的大臣都在反对母亲修庙。” “不让修就不修,多大的事情吓成这样。”李太后嘴上说的轻松,哆着的手打开册子,看了几眼就安静了。 一些字李太后不认识,朱翊钧就帮忙念。 “母亲慈悲礼佛,他们竟然说地狱有刀山,剑树,碓舂,炮烙等刑,说了好些的坏话。” 李太后只听过经筵,却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件很郑重的大事。册子上写了好多大臣的言语,竟然都是指责自己的,吓得内心没了主意。 自己出银修庙,难道犯了圣人的道理?朝廷之事,实在不是自己这等女子能理解的。 今日听陈太后的劝慰,内心已有悔意,现在越发觉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听到风声时就该罢手。 “皇帝,你勤学政事这么久,知晓改怎么办?” 听到母亲的问话,朱翊钧内心定了一半。 第38章 信任 此事办的漏洞不少,例如太后的意思是自己出银子修庙,让工部主持修建。 而自己含糊不清,让冯保派人跟工部传旨,让工部以为太后只出钱几千两,其余的钱有工部出。 因为后宫和朝廷无法直接沟通,自己左右糊弄,做了一回十足的小人。 越是此时,朱翊钧越不敢大意,深知好多事情都是坏在最后。 孝敬母亲,朱翊钧绝对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如此做,最终结果只是想要拿回皇庄皇店而已。 因为深知李太后为人,太容易被糊弄。 了解内廷各坊各局后,知晓其供应各处乃至九边都有成例,国家大事不可轻动。 开源节流。 节流风险大,难度高,不是轻易能办到的,需要时日。开源,皇庄皇店供应皇室私库,也是最大的进项。 这些都在李太后手中,算是李太后的家私。 孤儿寡母当家,本就容易被人轻视,太监贪婪,他才不会相信那些管事太监,手里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不去咬两口。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他懂。 他怕的是那些个太监无法无天,把肥肉全吃了,只留点油水给他们孤儿寡母。 这种事,一些胆大包天的太监不是做不出来。 “儿子以为,母亲仁慈,在地方修建寺庙,本意是为了方便百姓祭祀,大臣并不反对母亲体恤百姓的仁心,只不过认为不该修庙。” 朱翊钧边说,边打开册子,指着其中户科给事中赵参鲁的言语,对李太后说道。 “此人乃是父皇钦点的进士,是个有才能的人,他建议母亲把这钱拿出来赈济穷民,强于修庙的福禄。 父皇遗命,让儿子多听大臣的,此人又是进士,本是有才华的,还是父皇钦点的进士,不如就按照此人说的办。” 李太后内心稍安,点点头,“那就按照此人说的办。” “实在是承运库没钱,否则哪里需要动用母亲的东裕库,等来年承运库有了进项,儿子定补贴回东裕库。” “你我母子一体,何必说这些话。” 朱翊钧一脸感动,上前抱住母亲,小脑袋在太后怀里拱了又拱。 李太后感受到小儿子的依赖,内心升起一股怜悯,觉得儿子好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还要鼓起勇气担当社稷。 离开了慈宁宫,朱翊钧让司礼监去内阁,夸赞几位言官勇于谏言,忠心为民。 让内阁票拟奖赏,等收到内阁的票拟,朱翊钧大手一挥,同意照发六部,敲定了这件事。 解决了外朝,朱翊钧视线落到了东裕库。 鸡毛可以当令箭用。 朱翊钧喜欢用新人,新人虽然终究会成为老人,但是在成为老人之前,他得先努力把自己的位置坐稳,使劲的向前挪。 梁大忠这几年,就替自己办了不少事,有的办的极好,也有的办差了。 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掌控内厂,替自己监视地方,办了不少起官员贪污案子。 所以,梁大忠很忙,因此朱翊钧担心把事情派给他,忙中出错坏了他的好事。 李现,本就性子谨慎,亲眼看到朱翊钧炉火纯青的手段,在乾清宫更加谨慎办差,把乾清宫管理的密不透风。 是个能守不能攻的。 冯保,他和张居正有情谊,在司礼监和张居正配合默契,考成法的施行,出了不少力。 张居正的改革,考成法是第一步,这是国家大事,所以冯保不可轻动,先在司礼监放着。 乾清宫一侧的暖阁,清理了一番,满墙都是新造的格子,放了隆庆朝的奏疏,近年六部,各库账目等,以供朱翊钧学习政事。 最高的地方,需要梯子才能爬上去收取。 暖阁一侧的廊房,内书堂新来的七个太监在里面办公,不时有太监捧着文书进出。 “去叫周冲来。”朱翊钧坐定,翻出了几本奏疏。 很快,一名极年轻的太监从廊房小跑进来,到案前跪下磕头,朱翊钧把这堆奏疏推过去。 小太监跪着上前,伏在案几上,翻看这几本奏疏。 “看的哪一本?” “回圣人,奴才看到的这本,是户部反对增供用库黄蜡的折子。” “我记得内阁批复的不从。” “圣人好记性。” “说说看,内阁为何不从。” 小太监没有犹豫,回答,“此乃御医所用,宫中常备,万一宫中哪位贵人有恙,如何能等,是急事,所以内阁批复不从。” 朱翊钧点点头,小太监继续看下去。 “看了哪几本?” “回圣人,工部反对内织染局额外增加上供的靛蓝等染物,光禄寺请停造供应器皿的事宜,还有内库银两缺乏,传取光禄寺银十万两,户科乞收回成命。” “内阁都同意了。” “是的,皇爷圣明。” “如何看?” “前两事不是大事,内廷紧一紧,省用为国,想来也是极好的,至于最后一件事。 圣人无银可用,则大小事都无法办理,如今百废待兴,奴才认为应该告诉内阁,下不为例。” 朱翊钧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里来的百废待兴?” 小太监知道皇上并没有生气,低下头一脸的谦虚恭谨。 “你是个聪明的,朕看好你,有件事交给你去办,务必办的妥当。”然后,朱翊钧把东裕库的事情告诉了小太监。 “你可明白朕的心思?” “奴才绝不让圣人失望,把东裕库的事情办的妥当。” “如何妥当?” “进出东裕库的账册,奴才一个月之内就查的妥当,皇庄皇店的管事们,奴才都会核查一番,务必让圣人舒心,让那些外面的管事太监们,知道谁才是主子。” “胡说八道,关母亲什么事。” “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掌嘴。”小太监拍了自己几个耳光。 “你去,需要什么人手,都去找大忠,让他派给你。” 小太监大喜,连连叩首谢恩。 李现清楚朱翊钧的心思,看着小太监离去的背影,一脸的担忧,“毕竟年轻,就怕误了皇爷的事。” “都是会成长的嘛,大忠如今这么会办事,不也是经过了一番打磨,要信任年轻人。” 朱翊钧说话老气横秋,李现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周冲,人如其名,有冲劲,懂头脑,晓轻重,经历层层挑选出来的人才。活了这么多年,朱翊钧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自豪的。 宫里那些个老人,盘根交错利益交杂,反而容易坏自己的事。 第39章 封库 “圣人口谕,需要什么人手,去找大忠。” 除非是正式场合,或者对外朝。内廷之间宣读朱翊钧的口谕,向来不会太过严肃。 乾清宫的管事太监李现,有时候都会看场合,如非必要也会笑着脸,应付一下形势,更不论其余小太监了。 周冲找到梁大忠公事公办,众目癸癸之下,梁大忠规规矩矩的跪地,恭敬聆听朱翊钧的口谕。 “奴婢遵旨。” 等梁大忠磕完头,周冲这才上前扶起梁大忠。 梁大忠面色丝毫没有不快,顺势拉起周冲的手,亲切的打量着周冲,夸赞道,“真是好皮囊。” “听说你是内书堂出来的,那里可是好地方啊,冯大家年轻时也在内书堂读书学政。 皇爷最喜欢提拔有才干的人,好好办差,争取早日进司礼监,说不得,日后杂家年老体衰,还需你等后辈的关照哩。” 梁大忠身侧的太监们听到,纷纷打趣周冲。 “哪里敢有这等心思,能留在圣人身边听用,奴才就已心满意足。” “是个谨慎的,不耽搁你的事,去领了牌子挑人。” 周冲拜谢,领着人就去了东裕库。 圣心啊。 看着周冲离开的背影,梁大忠面无表情,下属们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周冲明白圣心。 既然是得罪人的差事,要么当坏人办好差事,要么当好人应付差事,换个老成持重的人,可能会考量考量得失。 周冲没这么多顾虑,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圣人的心思办的干净利落。 圣人心大,不止想要东裕库的银两杂货,还想要为东裕库输送银两杂货的皇庄皇店。 周冲知道事情难办,但是越发难办,越发能显出他的价值。 “好你个周冲,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你好大的胆子,敢要封东裕库?” 周冲,带着文书房的太监,并锦衣卫众人,闯入东裕库,开口就要封了整个东裕库。 管事太监虽然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丝毫不把周冲等人放在眼里。 “东裕库可是圣母李太后的,除非有她老人家的手谕,闲杂人等谁敢来这里闹事?” 锦衣卫不敢动,周冲上前说道,“圣母已同意皇上亲管东裕库。” 管事太监冷哼两声。 “你个狗东西,把杂家当做白痴糊弄吗?竟敢编造圣人的话,杂家定向圣母禀报,回头看杂家怎么弄死你” 如果不是圣母身边的王蓁大太监,告诉过自己事情经过,今天还真被这小子唬住了。 周冲见对方油盐不进,忍着心里的慌意,自己领着众人来闹,已经撕破了脸,索性豁了出去。 “把这些人都关起来。” 锦衣卫们犹豫了,这内廷之间争斗,他们插手进来,就怕事后被追究责任,讨不到好。 “尔等敢违抗圣人的旨意吗?”周冲大急。 在场的锦衣卫们,终于陆续动了起来。周冲领着牌子去锦衣卫挑人,他们都是被挑出来的,信任周冲的多些。 “他伪造圣人旨意,尔等可别被他骗了,事后圣母追究下来,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管事太监一声厉喝,东裕库的太监们,也拦在门外,到底镇住了蠢蠢欲动的锦衣卫。 见状,周冲亲上前,被太监们挡住。回头对锦衣卫们大喊,“尔等忘记对我的承诺?我未失信,尔等为何失信?” “周公公,请问圣母是否真的把东裕库交给了圣人?此事万万不可撒谎。” 一名锦衣卫大档上前,左右手一手一个,一抓一放,就像提小鸡仔一样,三两下把周冲从东裕库太监们中解围出来,。 “我可是从梁大家那里领了令牌的,尔等难道连梁大家都敢不信?” 那名锦衣卫大档,点点头,大手一挥,外面的锦衣卫即一拥而上,当场制服了东裕库的太监们。 虽然不敢粗鲁对待管事太监,但是几个人把管事太监围住不让他动,气的他口中粗言不断。 “如今成国公重病卧床,尔等没了约束,竟敢在内廷闹事,如此忠心梁大忠,置成国公何处!” “尔等可想过,成国公病愈,尔等如何自处?” 管事太监见周冲领着人进了东裕库,开始封存各房,整理账册,越发焦急,劝说挡着他的锦衣卫。 成国公朱希孝,是太保兼太子太傅,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 此人做事公道,高拱时,不惧高拱权势,交好张居正。驱逐高拱时,也为高拱求情辩解。 当时冯保要锦衣卫缇骑逼迫高拱,最后也是他出面,让那几个缇骑不敢胡作非为。 “如今国公病了,久不管事,梁公公掌内厂监管我等,我等听命行事不敢不从,请公公勿怪。” 先前那名锦衣卫大档,没有跟着周冲进东裕库,而是亲自看着管事太监。 “好,好,好,尔等很好。” 管事太监听闻,晓得了对方的意思,气急之下,反而逐渐平静,咬牙切齿。 那名锦衣卫大档见此暗叹一声,内心忧虑,希望今天自己这一把赌对了。 自己来之前,怎么就被那年轻太监说的热血昏了头呢,竟然涉及到了内廷之间的大事。 “皇爷,周冲领着锦衣卫大闹东裕库。” 周冲的行为,李现派人盯着,风吹草动都会报告给朱翊钧,包括先前周冲去锦衣卫挑人。 李现看不明白周冲的动作,内廷的事,周冲为何要动用锦衣卫,刚听到周冲竟然在封东裕库,更是目瞪口呆。 “怎么个大闹法?” 朱翊钧边说边翻看奏疏,随着年关将近,限了期限的政事即将到期,越来越多人开始上疏反对考成法。 “周冲竟然让锦衣卫封了东裕库。” “封了好哇。” 李现听到皇爷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在一旁安静下来,始终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皇爷一向孝敬圣母,这事要是被圣母得知,皇爷难道不担忧圣母生气? 周冲又哪里来的胆子,敢冒犯圣母?难道以为皇爷会为了保他而忤逆圣母? 李现一脸可惜,年轻人就是太气盛了,做事考虑不周全。 欲做大事,必先打虎。 周冲年轻,手段却不年轻。朱翊钧已经明白周冲的心思,遂不在顾虑所托非人。 突然。 “好大的口气。” 朱翊钧把折子往前一丢。 第40章 恶法 反对考成法的人肯定有,而且朱翊钧相信,人数占比不会少。但是没想到是,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完不成公事,不想着如何找方法解决,竟然大言不惭的跟自己诉苦,自己是多么昼夜辛苦。 感叹命运不公,有的人身居高位只是运气比自己好,这不就是讽刺张居正吗。 拖延公务,自有张居正的考成法赏罚,对张居正有意见,朱翊钧也不必理会他。 但是奏折里用词如此阴阳怪异,毫无畏惧之心,可见,朝堂之上,对幼君还是轻视的。 “找一找,有没有此人。” 一句话无头无尾,李现却听懂了,把脑袋伸到奏折前面,记住了名字,转身去隔壁内室。 不一会,手拿两本名册走出。 “皇爷,这两本名册里都有此人的记录。”李现翻开名册,摊开在案几上。 “皇爷,锦衣卫记录的此人言论,有大逆不道之意,必得严惩。” 朱翊钧点点头。 “去请先生,吕公,张师傅来。” 随堂太监去了门外吩咐小太监,小太监听明白后,立刻往值房跑去。 天下之富,莫过于大明! 周边国家,民间多是处于以物易物的经济层次,鞑靼,瓦剌皆如此。东北野人,还在深山老林游猎为生。 安南等国不是高山森林就是丘地高原,多瘴气沼泽,除了几个都城大城有点气候,其余地方跟野人无异。 日本现在还是战国时代,打的血流成河,更别谈经济,闭关锁国比大明都严格多,起码大明如今开了海禁。 葡萄牙倒是前些年抵达了澳门,规模还小的很,朱翊钧专门寻找翻阅了当年旧报。 从大明福建沿海地方采购,一年发船多则两三艘,少则一艘,采购生丝丝绸等货物而已。 一年顶多三千旦的生丝丝绸。 这点贸易体量,对比内廷一年从地方摊派的总量,塞牙缝都不够。 光嘉靖朝,奉天殿等殿失火,启用军校力士民夫十万,共用银五百九十五万七千五百五百十九两余重建。 嘉靖三十七年,派遣官员赴江西,造内殿醮坛瓷器近十万件。隆庆一年,诏江西烧造瓷器二十几万件。 只陕西一地,一年征派织造羊绒七万四千有奇。 每年,皇店只从东北就能贩卖各种毛皮十几万张,这都是皇店垄断的生意。 连朝廷视为蛮荒的东北,光毛皮一项的利润,就不是葡萄牙千辛万苦,冒着船毁人亡的风险,航海的利润所能比的。 西班牙还在和吕宋打仗,后世闻名的大帆船贸易,朱翊钧前世都有了解,而目前影子都没有,遥遥无期指望不上。 指望和葡萄牙交易,还不如指望隆庆朝开关后的月港。每年官方只允许出海贸易的大船是50艘。 朱翊钧眼光超越这个时代,知道海贸发展起来后的利润丰厚,心里有计划放开限制。 但是,如何把交趾,占城,暹罗,下港,加留,大泥,苏禄……这些当地的汉人海商组织起来。 如何把这些人纳入朝廷的管控之中,不是朝廷一句话这些人就会听的。 不把这些人说服,这些人凭什么交税? 而说服他们,朱翊钧需要投入钱财,需要逐一说服他们,至少十年之功才可能见效。 先不说朱翊钧等不等的及,关键是朱翊钧没钱,朝廷更没钱。 地方拖延的税款,不少地方越积越多,已经拖到万历二十余年后才可能缴清的程度。 一环扣一环,先不论有没有钱,朝廷会准许投入吗?不见得。这都需要自己一步一步来。 要想发展,先打好自身根基。 现在的大明,就像一个漏斗。 不把这个漏斗封住,不管多少财富,都会从漏斗中消失殆尽。 他知道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现阶段只想让这个漏斗的洞口不要继续变大,维持现状就好。 张居正才出了个考成法,想不到就这么困难。 朱翊钧把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招来。把一本折子递给了他们三人传阅。 折子上,指责考成法不为臣民考虑,执意求成,不顾实际,乃恶法。 并附了一首诗,竟然向皇上叫屈。 “嘒彼小星,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稠。寔命不犹!” “好一个日夜当差,好一个疲于奔命,好一个自伤苦劳。” “张师傅,寔命不同,寔命不犹。这两句是何意,朕倒是不懂了。” 张四维听闻,上前解释说,“此乃妄言,皇上不必理会。” 因为新进入阁,此人还是第一次以阁臣的身份私下面圣。 朱翊钧不反对张四维入阁,但是前提得是张居正的本意,而不是其为形势所迫。 “懈怠公事,只晓得喝花酒吹牛皮,满朝官员什么德性,以为朕不懂! 竟敢阴阳怪气指责先生,说什么命运好而已的胡话。 先生的本事,比他们这些人强十倍,百倍!此人侮辱内阁元辅,必须严惩。” “如何能因言施罪,请皇上收回成命。” 涉及自身,虽然那官员对自己言语冒犯,作为内阁元辅,张居正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首先出来求情。 “先生不必为这等人辩解,朕意已定。” 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定额两百人。稽查六部百司,巡视全国州府各地,大小事都可监管。 京城不算勋贵武官,不论品级大小,有京官两千余人。 这两千余人,延伸至全国,仿佛一张蜘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原本,大家按部就班,日复一日的遵循祖制即可。 张居正的考察法,打破了大家的平静。 张四维忍不住,开始谏言。 “考成法之事,虽是公心,督促官员不得懈怠公事,但年关以至,六部有一半官员逾期,如今人心慌慌,反而耽误不少事情。” 张四维内心,并不反对考成法,但是认为太严苛太不切实际,应该适当宽和,以地方实际情况为主。 京官穷,维持体面都难,上下达成默契,地方接受豪强的好处,对豪强偷税漏税睁眼闭眼,京官则接受地方孝敬。 如今积弊已久,多朝下来,为之习以为常。 所以各地粮税不能收足,已成惯例。如今考成法却要求各地必须收足。 这就是恶法了! 第41章 变脸 有的官员,为了自己的官位,不顾百姓死活增派税收,完成了考成法,最后反而升官。 张四维把他推断的这种结果提了数次,一开始朱翊钧还会慎重考虑。 朱翊钧明白张四维的道理,登基大半年,正式接触国家事务,通过厂卫监察地方。 结合了自己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是,他还得支持张居正。 不谈其他道理,只一条,国家已经破产了。 都破产了,还谈什么道理不道理,还谈什么好官不好官的,还谈什么未来不未来。 如何让现在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道理。 大明还在运转,只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形势继续如此下去得不到改善,坚持不了几年,国家连官员俸禄都发不了了,至于九边的粮饷更不用说。 连军队都发不了粮饷,国家还能有什么活头。 大明如今,该放弃的就要立马放弃,别说考成法是出于公心,哪怕是私心,只要能让大明财政变好就是好法。 朱翊钧有史可鉴。 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后面几年的确让国库充盈了,但是对于朱翊钧想办的事,远远不够。 朱翊钧冷着脸,看了眼李现。李现取出一张抄下来的纸条,恭敬的交给几位阁老。 张居正看了一眼,即大惊此官的言论,又惊疑小皇帝从何得来此信息!随后,吕调阳,张四维看过,皆是面色不定。 这肯定是内厂的密折。 众人内心笃定,内心升起忧虑,小皇帝何时学会用厂卫监督百官的手段? 还是老朱家天性如此? 一个官员在暖香楼,和同僚们大言不惭,说张居正此举不光是得罪了一批人。 说官员之间关系复杂,层层递进,谁后面是谁,谁和谁是同科同乡,张居正惩办了这些人,就是得罪所有人,就是得罪所有的读书人,! 皇帝都不敢违背这个道理。 张居正是何人,身为顾命,不教小皇帝好好读圣贤书,却仗着小皇帝信任,一朝得权逼迫百官,以后肯定不得好死。 只是说张居正的坏话还有余地,侮辱朝中大臣,顶多罢官罢了,说不得为了显示自己的大肚,高高挂起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涉及到皇上,言论如此轻佻,性质就变了。 折子上,有时间,地点,与会人员的名字,官职,哪些人说的什么话,说话时什么表情,记录分明。 “朕原来不晓得,原来大臣们都是一体的,却不知谁和朕是一体的呢?满朝官员,眼中可有朕?” 朱翊钧声音大起来。 “父皇才驾崩不到一年,官员为何敢如此欺朕,蔑视朕!诸位先生以何教我?”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闻言,连忙开口劝慰。 不敢为那人辩解,只说满朝文武,对皇帝绝无二心,更不会因为皇帝年轻就敢轻视。 “几位先生肯定是好的,朕相信几位先生,但是旁的人,就说不得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难怪父皇遗命,让司礼监一并顾命,如今想来,却是父皇深谋远虑,早料到今日。” “此乃小人,皇上切勿因此而误会百官,臣等视君如父,忠心可鉴日月!” 听到吕调阳的话,朱翊钧不置可否。 “朕登基以来,克己节省,礼遇大臣,却想不到有人敢蔑视朕,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朕不容也,着梁大忠来。” 听到朱翊钧的话,随堂太监立刻安排。 没多久,梁大忠气喘吁吁的跑来,听到小太监说的严重,他一刻也不敢耽误。 “着锦衣卫把此人捉拿镇抚司,好生拷打。” 皇帝当着内阁的面,派出锦衣卫拷打言官,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一时间不敢劝。 “问问他,那些人跟他是一体的。” “奴才遵旨!奴才定为皇爷揪出那些不忠之人!请皇爷收起雷霆怒火,保重龙体!” 梁大忠知道此人,锦衣卫监察百官的信息,都是他收录的。 如此大言不惭的人,属下第一时间就禀告他了。 现在的梁大忠,满脸恨意,一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相。 犹如一只老虎,准备吞噬猎物。 “好大忠,重重的办。” 看着梁大忠离去的影子,张居正等人,深感忧虑。 朱翊钧决定了,让变法改革走的更加坚定。 既然大臣懈怠,言语忤逆,送上门的机会,朱翊钧不会手软放过,这事传出去,没人能因此指责他。 顶多,言官会指责他重用宦官,锦衣卫。 朱翊钧留下了张居正,他有话要跟张居正说。 张四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住了内心想要说出来的想法。 内心想法已经和皇上全盘托出,可是皇上并没有反应,张四维颓废的离开。 “先生请坐,跟先生赐茶。” 这里没有旁人,朱翊钧就像弟子一样,对张居正的态度很尊敬。 “谢皇上。” 等张居正安座,喝了两口茶水,朱翊钧这才又说道。 “先生,朕刚才失态了,实在是气急。” “皇上不必过虑,此乃人之常情。” 张居正对皇帝的感情,其实是十分复杂的。 太子出阁读书,他就是值守官,和高拱轮日照看朱翊钧,这些年可是说是眼看着朱翊钧长大的。 即有师徒情谊,也有君臣情分。 欣慰小皇帝日渐成熟的帝王手段,也感叹小皇帝对他的信任,同时,也忧虑皇帝对宦官的重用。 “张师傅担忧考成法,会导致官员对百姓严苛太过,朕认为有一点的道理,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点点头,“子维先生眼光犀利,对政事了然于心,此言贴切。” “虽说国家变法刻不容缓,些许差错也无可奈何,但是能不过分扰民还是好的。 就像张师傅说的,官员为了前途,逼迫小民没有生路,非朕所愿也。” “皇上仁德,实乃万民之幸也。” “先生勿要夸朕,可有教朕?” “臣心中有想法,准备让六科给事中督查六部百官,都察院御史监察地方,发现此等逼迫百姓的行为,可责罚,可罢免。” “先生深思熟虑,就按照先生说的办。” 张居正想了想,又说道。 第42章 狂人 “今年只吏部逐款稽查一百三十七事,其中七十六人愆期,如按法追责,恐难责众。” 吏部可是张居正亲自掌管,比例竟然超过一半,可见其他六部如今什么形势。 朱翊钧明白了张居正的难处。 不追究责任,则考成法废;追究责任,则六部废。 “先生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不必忧虑。” 听到朱翊钧的话,张居正内心大定,面色畅快了些。 他的想法很坚定。 考成法一定会严格施行,不管涉及多少人都要追究到底,该罢酌的罢酌,该提拔的则提拔。 但是内阁只有票拟的权利,最终还需呈交皇帝批示。 如此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历朝少有,所以他必须要获得皇帝的支持,才能接下来的动作。 “明年新历,朕想加恩科,以提拔才干之人,为朝廷储备人才。”朱翊钧出了个主意。 “皇上圣明。”张居正大叹。 “言官久浮于事,空言多谈,恐误先生大事,朕想命厂卫锦衣卫游视各方。” 如果换做一般传统文官,听到这里,一定会摆明态度的拒绝。但是张居正是实干家。 他更以事实为做事的准绳,不然他也不会有这种魄力,对付百官坚定不移。 如今他为顾命,内阁元辅,如果为了自己的私利,他也可以选择讨好百官,而不是推出考察法得罪百官。 历史上,为了改革的成效,也是和内廷多加合作。 “只怕太监行事太过,在地方行事张扬,反而为害。” “先生不必过滤,太监锦衣卫和言官互相互相监督,谁为害地方,朕严惩不贷。” 张居正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小皇帝的想法。 和皇帝沟通完朝事,张居正回到内阁,张四维找到他,一脸的忧虑。 “治大国如烹小鲜,张公必知此理,如今张公行法严苛,恐过犹不及也。” “子维,你的担忧我知晓,但是如今国库空虚,户部收支入不敷出,支持已觉费力。 一旦有四方水灾,疆场意外之变,何以给之?” “可加强地方管理,朝廷节省谨用,度过难关,且张公大才,居内阁调度四方,册封顺义王,开关十一处边贸,如今北事平息已久,勿过分担忧。” 张居正笑了笑,张四维经常与他意见不符,但是满朝官员中,论他最欣赏的人中,必有张四维。 当年白莲教引入鞑靼入关,侵入山西,因为有白莲教的引路,很快攻破长城,势如破竹。 而大明军力大多空废,少部能战却不易轻调,各地只能严守,张居正根据形势,否定主战,支持地方总督王崇古的上奏,力排众议最后获得隆庆皇帝的支持。 王崇古是张四维的舅父,他跟张居正信中有说道,他的奏疏中,很多想法出自张四维。 由明朝册封鞑靼顺义王之事,结束了明蒙两百多年的对抗,开始了正常的贸易交流,赢来了久违的和平。 “如何管理地方?官员懈怠成风,拖积日累,不严格考成,最后岂不是空谈?” “就怕地方官员最后不顾一切强加于百姓,如此过犹不及,矫枉过正矣。” 听到张四维的话,张居正叹了口气。 他如何会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呢,他的改革不是新政,嘉靖隆庆两朝,国事日渐艰难,各种变法求新。 但是最后都成了空政,空废人力物力不见成效,原因就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不矫枉过正,办不成新政啊。” 张居正固执已见,张四维长叹一声,百姓苦也。 …… 东裕库被锦衣卫封锁,各处太监都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没有传出去。 冯保梁大忠等人知道风声,知道圣人盯得紧,都当做不知。内宫王蓁等大太监,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周冲被东裕库管事太监们的胆子吓到了,账目还有没有开始查,只是清点今年名册上的物资,十成竟然没了六成。 口中信誓旦旦圣母老人家,实际上却把圣母当做傻瓜,没有半丝敬畏之心。 “好的很啊。” 周冲听到太监们不断传来的消息,不但没有忧虑,反而越发兴奋,很快,他亲自去找了朱翊钧。 听到周冲的报告,朱翊钧嘴角冷笑。 孤儿寡母守着这么大的家业,奴才怎么会不动心呢。 “拿了多少,统统都要吐出来,不但如此,朕还要他们所有!” “就怕闹出人命来。”周冲忧心忡忡。 “不惧闹大,朕只要结果,要什么人给什么人,要什么手谕给什么手谕。” “周冲,好好办好这件事,朕对你有大用。” “奴才得圣人信任,必为圣人清除宵邪,廊矩一空。” 周冲得了圣意,再也没有顾虑。 马不停蹄回到东裕库,周冲招来锦衣卫大档,笑道,“刘世超,这回你信了我?” 周冲虽然是太监,但是从小博学多才,自付才华,说话以读书人自居,同时又心狠手辣。 “我是个粗人,一直都是信任小周先生的。” 刘世超对他叫自己的称呼,最是满意。 “替我好好办差,成国公又病又老,说不得就要死了,到时我在圣人面前提拔你,说不得,以后整个锦衣卫都姓刘了。” 此言太狂,刘世超不敢接言。 他最欣赏的就是周冲的狂。 如此年轻的太监,在内廷办事敢这么狂,实在是少见,要么身居高位,要么深的皇帝信任。 而越是接触,刘世超越是了解其人,身居高位还算不上,但是出身内书堂,又被皇帝看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如此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当年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早就落魄。想要被提拔,必须内廷有人,且是有大权的人。 如今的锦衣卫,成国公的人都被排挤贬逐,冯公公的人自身难保,新进提拔的都是投靠梁公公的人。 自己没运气,没有入梁公公的法眼,本以为未来十几年都很难出头了,想不到来了个年轻太监周冲。 “把这些人,统统关起来,严加看管,出了差漏,我必定严惩。” 第43章 要权 年关已近,各处开始布置张罗,宫里的欢笑声都多了起来。 李现抱着一个盒子,一头雾水的走了进来。 “皇爷,前些日子你让奴才安排制作的东西做好了。” 朱翊钧停下手里的事情,眼睛看向李现打开的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着镶金白玉块。 镶金白玉块码放的整齐,朱翊钧亲手拿起一块,翻过来,四周由巧匠雕刻了景物图画,十分的小巧玲玲。 一个鸟雀的形状,上方写了幺鸡两个字。 四周由巧匠雕刻了景物图画,十分的小巧玲玲。 触景生情,十年了,前世好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如今见到此物,内心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涌动。 李现悄悄看了一眼皇帝,不知道其为何突然露出一副很感怀的样子。 “这是此物的玩法,和此物一并送到母后处。” 李现领命,很快去了慈庆宫,找到了陈太后。 陈太后听到是皇帝亲手想出的玩意,送给自己解闷,内心高兴,身旁的宫女嬷嬷们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竟然是玉石打造,虽然贵重,却从来没见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李现也不懂,拿出朱翊钧亲手写的玩法,陈太后来了兴致,索性当场就让众人准备,先试了起来。 刚开始众人边玩边看规矩,一两圈下来就熟悉了。 李现没来得及走,被太后留下,本来也有讨好太后的心思,被众女围攻,很快输得一塌糊涂。 见有了成效,朱翊钧这才又制作一副,亲自去了慈宁宫。 “这就是慈庆宫这两日玩的?听说很好玩,还请哀家去玩,想不到皇帝你就送来了。” 听母亲叫自己皇帝,朱翊钧眼角一样,小脸一笑。 “年关了,儿子想要送母亲礼物,却想到母亲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所以想弄个新东西出来,又怕不好玩,所以先送到陈太后处。” 李太后不置可否。 “儿子看书,发现一种民间的游戏挺有趣,儿子改进了,现在教母亲玩,王蓁,李现,你们也来。” 王蓁新奇,李现苦着脸,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李太后本就是小民出身,才玩了两圈,竟然越发上瘾,感觉彩头太小,要求提高金额。 王蓁,李现头皮发麻,又不敢赢,只得咬着牙硬着头皮输。 新人就是这样,等玩习惯,就不会再心疼了,聪明人反而会晓得输的好处。 朱翊钧更无所谓,从李太后手里拿了那么大笔钱,不跟李太后找个打发时间的玩具,万一她老人家反悔了怎么办。 就这样,朱翊钧发明的麻将,很快风靡了后宫。贵妇们进宫问候圣母,又被她们传了出去。 第二天,是朱翊钧视朝的日子。 文武百官习以为常,按部就班礼毕,以为和以前一样应付形势,人人散漫。 突然,朱翊钧命人清点人数。太监们抱着名录,一一清点,这才引起了轰动。 最后,有一百七十三名文武官员未来上朝,其中还有抚宁侯等众多勋贵宗室。 朱翊钧下旨,这些人都被罚俸三个月。 回了文华殿,因为最近内廷大肆操办,并布置元宵灯火,外朝已有耳闻。 张居正劝谏,“先帝服制未过,元宵期间,宫中勿设宴,免去元宵灯火才是。” “朕已命宫中取消大办,只慈宁慈庆两宫如常例,宫中两母本甚简,不应在苛刻。” 陈太后李太后自己生活并不奢华,其实奢华也没什么,对内廷算的了什么呢。 但是止不住李太后手里有了皇庄皇店。突然有钱之后留不住,以前还是设粥棚,铺桥修路。 礼佛之后,就改成修庙了,手脚又大,出手就是万两十万两位为单位,对钱财心里没有个度数,看得朱翊钧心颤。 自己不阻止的话,李太后的家当都要被她败完了。 被别人败还不如给儿子败。 张居正闻言,不再反对。 回了乾清宫,各处管事太监来请示,关于年关各处的用度是否按照往例。 朱翊钧毫不客气,能取消的统统取消,不能取消的改成小办。 “宗宴等宫中酒饭桌俱免办。” “鳌山烟火按祖制,需要……” 不等太监说完,朱翊钧直接打断。 “鳌山者聚灯为棚耳,第悬灯殿上,也可以观看,其余不必操办。” 有太监拍马屁,说道,“今年圣人新登大宝,以节俭为主,此乃贤德,来年日治平久,或可再办,以彰盛世。” 朱翊钧毫不留情,“不止内城,以后圣节元宵,往例赏赐各十余万金,其余无名之出更众,皆免。” 太监大惊,“恐众非议。” “每年用金数十万百万于此,内库没钱,尔等可贴补朕吗?” 听到皇帝的话,众人不敢答。 就这样,在朱翊钧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情况下,内廷在隆庆六年,过了个明朝立国以来,最为节俭的年关。 根据李现的整理,这个年关,省银达二十七万余两。 听到这个报告,朱翊钧还是不满意,决定明年加大力度,怎么也得节个四五十万两银子出来。 周冲又来了。 这次,他来请旨的。 “圣人,奴才大胆,请问圣人,是只查东裕库,还是……” 好周冲啊! 听到周冲的话,朱翊钧越发喜欢周冲了。 两世加起来,他活的不算少了。 管理过那么多公司,带过自己都记不清的属下,年轻的,年长的,聪明的,实诚的,什么人没见过呢。 查了一个牵出一窝,他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会不知道周冲最近受到的压力? 没人说他都懂。 周冲没有抱怨,反而问自己要不要加派他的任务,这种勇于任事的人才,这种愿意出头吸引仇恨的勇士。 自己有什么道理不用! 那些个太监,恨也是很周冲,怪不得自己这个皇帝! “按照你的心思办,周冲,朕没有信错你。” “如果不是当初圣人挑出了奴才,奴才岂有今日?奴才做事,只求报答圣人的知遇之恩。” 周冲边说便感动的流泪。 “说得好,你我主仆二人,有始有终,日后朕必不负你。” “圣人,奴才想要把那些黑心的人全部揪出来,就怕人手不足,而且地方受到限制,容易被骚扰。” “你怎么想的?” “奴才想要划一部分锦衣卫给奴才听用。” “准。” “奴才还想要……” 第44章 出事 “奴才还想要一处地方。” 周冲说的理直气壮,自己出于公心,有何不敢说的。 “为何?” 见朱翊钧脸上没有半分疑虑,语气关心,周冲内心稍定,说道,“事关重大,避免旁人打扰。” “可,心里可有主意?” “兵仗局房多空置,奴才想要划一块出来。” 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好大的野心,好大的气魄,朱翊钧点点头,同意了周冲的所有要求。 周冲没有要在皇上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意,反而坦坦荡荡让其看个明白,自己一心都是为了皇上。 “梁公,那厮好狂妄,竟然敢如此做,摆明了要另起炉灶,不把梁公里放在眼里。” “此人得了一点皇爷信任,就目中无人,真是坐井观天,论信任,皇城有谁比得过梁公?” 众人你一眼我一眼,提议让梁大忠出手,给他一个教训。 梁大忠哼哼两声,人心慌了。 到底是为谁慌,那就不知道了。 他可是睁大了眼睛,看看冯保这次如何过江。 司礼监,冯保写着大字。 内廷中,论写的一手好字的,莫过于冯保,此人年轻时,在内书堂就以写字好看出头。 一辈子的习惯,每当遇到大事的时候,他就会写字。 “冯大家,周冲又抓了一人。” 听到下属的回报,冯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是那名太监没有离开,神情紧张。 “冯大家,您可得赶紧出个主意,不然……” 见到冯保始终不说话,那人终于闭嘴不提,等人都走完了,冯保才放下笔。 久久沉默,终于长叹一声。 这才多久,内廷变化如此之快,却是他早先没有预料到的。 年前年后,周冲都在忙碌中度过。 有的人欢喜过年,有的人如往常一样奔波,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求死都难。 终于,拷查完东裕库,关押拷打一百十八名太监,追回各种物资,总价值七百六十八万余两,追索田亩两千七百一十顷又六十七亩。 其中,东裕库管事太监等大太监五人,贡献五百余万两,追索田亩一千五百二十五顷又十三亩。 逼死太监三十七人,其亲族九十二人,伤残者众。 两个月的时间,新的一年,大臣们上朝,突然发现,内廷多了一个周冲。 此人默默无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窜上来的速度之快,名声传播之急,历史罕见。 “皇帝年幼,信阉人,此乃大祸开端,我等需防渐杜微,谏言皇上不可重用阉人。” “此人做事都在内廷,不涉及外朝,我觉得还是不必起事端的好。”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 “为了讨好皇上,逼杀上百人,残者无数,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岂能放过。” 众言官在阁楼边饮酒边闲聊,聊到了最近鹊起的太监。 万历元年,十九日。 新年后,朱翊钧第一次视朝。 众人以为今日不同以往,很多人忙于宴请,或者忙于送礼交际。到场的文武各个一脸倦容,整个皇极门大殿,没有丝毫活气。 朱翊钧也不多话,上来坐稳后,太监们就开始清点名录,众人才打起精神,不敢继续懈怠。 最后,文武官员却朝者,一百一十九员。 朱翊钧也懒得指责,不在罚薪,改为罚款,按照品级俸禄,一个月两个月罚之,限期三日内交情,违者革职。 最重为勋贵,直接半年起罚。 这些钱朱翊钧也不要,全部换成了粮食,分给京城五品以下官员。 日复一日,最高一次,缺朝者达两百七十四人,朱翊钧还是不不多话,照罚不误。 如此几轮,却朝者日少。 张居正来到文华殿,找朱翊钧要钱了。 “如今各处索钱,户部空虚,听闻皇上如今内库充盈,可否支予户部,以应国事?” 朱翊钧听闻,小脸一苦,手一拍。 “此乃误传,先生切勿轻信,朕也没钱。” 张居正愣了愣,郁闷片刻,又说道,“年前,皇上支银十万,可否退还?” “内廷已经用完,如何退之?” 几番劝慰,见朱翊钧固执已见,不肯拔出一毛,一脸不快的离开了文华殿。 历史上,内廷没这笔钱,张居正不是也把朝事办的很好。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朱翊钧打定主意,这笔钱是他的老本,不可轻动。 西华门。 今早大雾。 周冲出此门,往兵仗局方向走去。兵仗局南侧,被他划出一大片,不光在此整理账目,也是关押拷打太监们的地方。 突然,他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此人高大,穿着不似太监,正奇怪,那人突然朝他跑来。 周冲醒悟,回头就跑,那人连忙追赶,手里亮出兵刃。 “救命!” 周冲边跑边喊,终归跑的慢,被那人追上,从后背一刀劈倒在地,正要继续挥砍。 西华门内被惊动,跑出来一些人,见状大惊。 那人看到出来这么多人,犹豫了片刻,丢下兵刃就跑。 见歹人离去,西华门出来的这些人才敢上前。 只见一个太监倒在血泊之中,从后颈到腰部,豁大的一条伤口,伤口旁的肉都翻卷了过来。 “呀,这不是周冲么。” 有人认出伤者。 …… 一个小太监却急跑了进来,李现上前拦住,小太监告知,李现脸色大变。 带着小太监进来。 “皇爷,周冲出事了。” 朱翊钧茫然的抬起头,小太监在李现的示意下,把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行凶的人抓住了吗?” “那歹人过了西上中门,等人们找过去,已经不见了踪影。” 听到小太监的话,朱翊钧手脚冰凉。 “周冲可活着?” “不知,奴才听说有出气没进气,可见活不成了。” 朱翊钧点点头,一言不发。 见皇帝没有话问,李现悄悄的挥手,小太监磕了头,轻声轻角的离开。 整个文华殿,异常的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终于。 “冷。” 听到皇上的话,李现立刻吩咐了小太监去取暖炉。 暖阁里,地龙本烧的旺。 “皇爷勿忧,奴才粉身碎骨,也护皇爷周全。” 听到李现的话,朱翊钧愣住了。 第45章 内军 内阁,有人急匆匆的赶来,向张居正等人禀报。 “今早,西华门有手持利刃着行凶,太监周冲被害。”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等人不敢信,皇城如何能发生这种事,此事必须慎重对待。 此事如果不能平,应付不对会导致出大事。 “西华门内还是西华门外?” “这个小吏不知。” “快去打探。” 小吏听到吩咐,告退离开。 “此事还得尽快去和冯公公商讨,去看看两位圣母的意思,皇上处……” “我等务必现在就去面圣?”张四维打断张居正。 张居正正在想如何解决这件大事,张四维的话惊醒了他,点点头,几人连忙去打听朱翊钧现在何处。 皇帝今日没来文华殿,会极门皇极门都没有,几处太监都说皇帝今日没来。 又问了几名大太监,都说不知道。 司礼监冯保,梁大忠等人,如今都不见踪影。 早上的事情如此重大,很快就传开了,纷纷找内阁了解情况,而内阁竟然找不到皇上。 …… 乱了也好。 朱翊钧躲在乾清宫,哪里也不去。 在一侧的廊房中,悬挂着一方地图,乃大明全国疆域。上面登录了各地知府以上的官员和姓名,籍贯。 在军事重镇以及关卡要地,则登录了武官姓名,军队数量。 李现知道自己先前想差了,现在脸色还在发热,忍不住说道,“天下幅员广阔,皇上制成此图,举目便可做照江山。” 见皇上对自己话没有回应,李现乖乖的沉默下来。 摇了摇头,朱翊钧否决了心里的想法。 京师十余万兵,每年只耗费兵饷就有两百余万两,如果能发挥作用,两百余万两的兵饷也就痛快的给了。 可惜,通过锦衣卫的了解,结合历史,朱翊钧已然知道,所谓的十几万京营是怎么回事。 纸老虎只能用来唬人,绝不可让人戳破。 “让冯保,梁大忠进来。” 早上收到周冲的消息没多久,冯保和梁大忠等人就先后赶来,等候皇帝发落这件事。 “周冲办事为公,却想不到宫里有人不能容也。” 朱翊钧的话音刚落,几人纷纷表示,一定会替皇爷揪出歹人。 “今日还是在西华门外行凶杀人,他日是不是就要在内城威胁圣母和朕?” “皇爷不必忧心,此等忤逆之事,奴婢等定然不会让其发生。” 朱翊钧轻笑两声。 “朕要在内廷建立内军。” 几人不懂,看向朱翊钧。 “着内廷,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身强力壮者,以三百人为限,建立内军,护朕周全。” 原来如此,这也不算什么,明朝的皇帝本来就多癖好,还有自封自己为将军的。 而且刚发生如此大事,小皇帝没有安全感,也是人之常情。 “尔等务必缉拿行凶者,查清原委,否则,朕对尔等必严惩不贷。” “奴婢遵旨,守门内官已被奴婢关押,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此事勿要惊扰到两位太后。” 一直过了两日,朱翊钧才去了文华殿。 张居正已急的焦头烂额,整个京城因为这件事,传到沸沸扬扬,连巷间小民都汹汹骇愕,不知所措。 皇城竟然出了行凶命案,实乃罕见。 又见不到皇上,刑缉事等众衙门虽然已悄悄追查,却终究不敢私自做主。 锦衣卫缇骑四出,搜寻整个京城,两日里搞得京城人心慌慌,都害怕被牵连,如今京城连往常行商都消失了。 如今朱翊钧终于上朝。 百官的奏疏交了过来。 有说此事关于刑科,应令刑部追查,有说此人背后定有主使,肯定是太监。 还有六部官员上言表示忠心,连勋贵武官也纷纷上言,表示自己唯皇帝差遣。 “皇上为何两次不理朝?” “朕因歹人之事,忧惧不敢出。” “何至于此,宫中自有侍卫,如何敢犯圣颜。” 见朱翊钧不说话,张居正叹了一声,皇帝毕竟年幼,自己太过苛责了。 如果不是自己知道历史上发生过王大臣案,一个人冒充太监,衣内藏有兵刃,出现在了乾清门,自己还真会信了张居正的话。 虽然这一世变了,歹人只出现在了外城,没有像前世一样出现在内城,但是他杀人了。 两件事,分不清楚谁更为恶劣。 “事关重大,务必查清,可皇上不必过于忧切,放任厂卫牵连,恐人人自危,诸事崩坏。” “朕知晓矣。” 见皇帝今日如此少言,张居正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最后告退离去,让皇帝休息。 京城外的阉人越来越多。 哪怕宫中传出要削减太监的消息,却仍然止不住活不下去的人,跑来寻条活路。 李现亲自过目,最后挑出五百名身高的体大的小太监,立于乾清门外。 李现知晓皇帝心思,五百人中,会拳脚棍棒的就有十余人。 这些人已经在寒风中等了大半日,许多人站不住,都被打发离开。 终于,朱翊钧从文华殿回来,这些人看见皇帝,纷纷跪下翘首以盼,希望吸引皇帝的目光,脱颖而出。 而朱翊钧竟然没有丝毫停留,直接进了乾清门。 不少人失望的摇头,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抱怨,这些都被人记下来。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歇息片刻,就让人进来汇报。 五百人,减去上午身体不适的人,减去刚才表现不佳的人,还剩三百余人。 “那就继续让他们站,站到只剩三百人止。” 最终,选出了三百人,朱翊钧才出来见。 “可有会拳脚棍棒的?” 站出来十几人。 “可有识字的?” 只剩下三人。 “你们三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奴才孙大海,十八岁。” “奴才客用,十八岁。” “奴才孙秀,十六岁。” 三人面色激动,声音洪亮,虽然在乾清门外站了半日,却不见丝毫疲惫。 “好好为朕办差,朕看好尔等。” 三人颤抖的身子跪在地上,眼流直流,高呼,“为皇上效死。” 三百小太监立为幼军,日夜操练,和锦衣卫亲军,御林军共同拱卫皇帝安危。 因为身处内廷,在皇城内地位反而超过侍卫。 还是无人可用啊。 朱翊钧叹气。 “皇爷,那歹人捉住了。” ? 朱翊钧满脸疑问,此人没被灭口? 第46章 改变 朱翊钧建内军的时机选的很好,外朝言官都不好轻易指责,毕竟皇城刚发生了命案。 小皇帝没有父亲,才十一岁,内心害怕。 让几百名小太监组成内军保护自己,这个事情说破天,也无法指责皇帝胡闹。 朱翊钧也没指望这几百名小太监能办什么大事。 前世,有个大佬说的好。 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以内。这句话他不全信,但是也不至于不信。 自己建立内军,并没有认为是灵丹妙药,可以彻底解决十步以内,但是终归提高了底线。 乾清宫门外,内军们手持长棒,除非有召见,否则任何人都不可私自进入。 除了乾清宫当日值日的太监宫女,连冯保和梁大忠都不行,进出的人都必须被搜身。 冯保来到乾清宫门外,久久不得召见。 一年的功夫,内廷就变得自己跟不上形势了,感叹一声,自己真的老了啊。 临走前,扫了眼门外值守的内军,都是些初生牛犊,他竟一个都不认识。 第二日,冯保被调离司礼监,由司礼监老人张宏暂管司礼监。 第三日,冯保被逐离京。 离京前。 冯保数次哀求下,终于得见朱翊钧,进门前都会被内军搜身有没有利器。 进了乾清宫,冯保就跪下来。 朱翊钧长叹一声。 “大伴,何至于此。” 听到皇帝今日还叫自己一声大伴,冯保老泪盈眶,忍不住哭了起来,自己太委屈了。 接受下边人的孝敬,这是宫内的规矩,向来如此,他又如何能避免呢。 不同流合污,焉有他的今日。 朱翊钧想要清查东裕库,自有旧制,谁知道出了个周冲,竟然毫不留情面。 胆大妄为,不止于东裕库,牵扯到什么人他都要一查到底。 更为过分的是,被抓的人不管交代出多少银子都不满意,大有要赶尽杀绝的势态。 令人心寒的是,连太监宫外的亲族都不放过。 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可惜,功败垂成矣,下面的人办事不利,找到的人不堪用。 “奴才错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如今晚了。 冯保向来胆大,历史上为了对高拱赶尽杀绝,安排了王大臣案。 要说这厮想对自己不利,朱翊钧是不信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还在。 而且宫内锦衣卫大汉将军们,都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之人,也是勘用的,再怎么也不会让歹人近身。 “去南京养老。” “谢皇爷不杀之恩。” 看着冯保离去的背影,朱翊钧面色平静,看不出异常。 回头,朱翊钧对李现说道。 “查清楚宫里那些人受过他的恩惠。” “奴婢领旨。” “周冲死了没有?” “此人真是命大,奴才去看了,那么严重的伤势,竟然熬了过来,太医说如果近日伤口没有反复,则无性命之忧也。” “命太医好好医治他。” “是,有皇爷看重,阎王爷也不敢收他的命咧。” 周冲用的顺手,能不死还是极好的,不然自己还要重新挑人,不一定能有周冲用的顺手。 朱翊钧不许外朝插手皇城凶手案,厂卫也不敢传出消息。 内廷人人自危,当冯保被驱逐时,整个朝堂大惊。 冯保领司礼监,受先帝顾命,掌权多年,与不少大臣都有交情。 张居正都上了自罚的折子。 朱翊钧拉过张居正,宽慰说,“先生勿忧,此乃内廷之事,不涉外朝。” “此人犯何事?难道与他有牵扯?” “先生勿问,内廷之事也。” 天家无私事。 这个回答,张居正并不满意。 但是因为前些时日的皇城行凶案,现在冯保有了嫌疑,与他本相交过密,所以也不便插言。 “先生,朕欲改大汉将军。” “何意?” 朱翊钧递过一份折子。 张居正一看,原来是锦衣卫密保关于地方卫所的事宜。 “实证,庄浪卫所,上下串通吃口额,冒支军粮,每年约两千石。” 等张居正看完这条密保,朱翊钧又递过去一个折子。 打开折子,这条是关于京营的,密密麻麻。 有京营滥竽充数者,有市井摊贩冒充应付检查者,有被勋贵官员太监奴役者,有将不习军者…… “京营空废,朕欲惩地方而不敢。” 张居正默然,这些事情,文武百官习以为常,改无可改,他也只敢小动。 “着勋贵子弟,军中小将,武进士等从中挑选能力出众者,编入大汉将军。” 原来内廷的侍卫大汉将军,归属锦衣卫,有1500人,挑选民间身世清白的,身材高大的人。 大汉将军虽叫做将军,并不是官。功能就是出行依仗,拱卫皇城,对此朱翊钧并不满意。 皇帝身边这么重要的位置,只有这些功能实在是大材小用。例如后世,多少能打的师长团长连长,都是老总们的警卫出身。 朱翊钧早就有了想法,如今有了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优中选优,确实有才干之人,最后可进入京营为将,几年下来,或可有成效扭转京营颓废之气。 京营朱翊钧一定会改的,不然主干弱枝干强,迟早各军镇会成为将门私军,现在已经苗头不小。 还有一句话朱翊钧没有说,这些人都当过自己的侍卫。 等自己羽翼丰满时,撤裁京营老弱病残,严惩陋习,这些人会被陆续调入京营为将。 有这层关系在,以后的京营会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里。 见张居正还在考虑,朱翊钧又解释说道自己认为的好处。 最后一句,今年内廷除了旧制,绝对不找户部支银。 张居正这才勉强点头。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内阁元辅如此小气。 如此大事,当然不是轻易就能决定好的,最后,连成国公都大感兴趣,为此出谋划策。 他的庶子不少,多条出路始终是好的。 锦衣卫大汉将军放开了限制,招勋贵子弟,军中小将,武进士等。 年龄限制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弓马娴熟,兵书四经等皆熟背者。 考步射,骑射,考力气,考兵书,皆过者择优录取。录取四百八十人。 一等六十人,二等一百五十人,三等两百七十人。 这条消息,内阁并没有大发特发。 但是,不少目光敏锐,消息灵通的才智之人,发现了其中的妙处,报名者众。 第47章 检阅 国家蒸蒸日上之时,出台任何政策都能轻易的落地,因为人事可用。 例如,御马监的四卫营,勇士营。 当年瓦剌围攻京城,由于谦组织防守,原先京营三大营已尽皆覆没,京中无军可用。 而御马监的四卫营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的,并能主动从彰义门出击瓦剌大军。 胜利后,四卫营扩编,原来的三千多人,扩充到四卫军,共计两万余人。 这么一支赫赫战功的京军,如今也荒废了。 朱翊钧对历史有印象,但是实际烂成什么样子,他想要让人去看看,心里有个底。 “去看看成国公回来没有?如果回来了,请他来见朕。” 二月春分,按照祖制,皇帝需要率文武百官祭大明于朝日坛。 国家典礼多,且繁忙事杂。 担忧皇帝年纪小,伤了身体,所以由成国公朱希忠代皇帝祭大典,兵部尚书谭纶陪祭。 听到皇帝召见,虽然祭拜大典回来,身子异常疲惫,朱希忠还是忍着辛苦,去了皇城。 “成国公辛苦,赐座。” 朱希忠先谢了恩,才安座。 “朕听闻如今京营久不操练,将不习军,军不习阵,今春至今还未有开操。 军中士卒散漫,长在外饮酒彻夜不归,骚扰百姓,此事可否属实?” 想不到皇帝突然问题京营的事,朱希忠一时间为难。 现在朝廷都知道,小皇帝爱用厂卫监督四方,今日既然问起自己,肯定是收到密报。 说实话得罪同僚,说空话皇帝不满。 自己大病未愈,虽然不想皇帝被欺瞒,为了子弟着想,实在不易得罪勋贵同僚。 “咳咳。” 朱希忠咳得气都快喘不上来,身体久病,仿佛朽木,旁边的太监看的揪心,生怕成国公躺在了这里。 朱翊钧叹了口气,起身亲自上前,轻拍朱希忠的背心。 手中传来的触感,竟是皮包骨,令人膈手。 朱希忠即感动,又伤感。 本七分假三分真,咳了两声后止不住,变成了七分真三分假,身子始终不大好,内心已有猜测。 “朕扰成国公矣。” 朱翊钧知道,眼前的这位行将就木,深受先帝信任的勋臣活不过今年了。 勋臣无论如何不堪用,对外不行了,毕竟与国同休,对内的话,是皇帝维护统治的根基之一。 眼前此人,算是个还能用的,可惜了。 “臣久病在身,耽误诸事,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实在是失职。” “成国公如何出此言,朕新登大宝,幸赖成国公扶持左右,才有今日的安稳,与社稷实乃有大功。” “皇上天资聪颖,心有丘壑,内有圣母,外有阁臣,臣不敢居功。” 成功把皇帝的心思转移,成国公脱身,最后,忍不住还是提议了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等人。 “英国公德高望重,乃肱骨之臣,皇上可信任。定国公掌后军都督府,是个极有才干的人,皇上也可信任……” 送走了成国公朱希忠,朱翊钧没有犹豫,直接下旨。 “乾清宫随堂太监李现代皇帝,检视四卫军,勇士营。着英国公,定国公陪阅。” 司礼监如今人心慌慌,只要老人张宏镇定自若。 张宏老于世故,做事小心谨慎,这次的风波影响不到他,司礼监太过重要。 现在需要老成持重的人维持运转,没有考虑梁大忠,朱翊钧选择了张宏暂管司礼监。 张宏亲自去了内阁传旨,张居正见是张宏来,知道此人份量,连忙起身问候。 脸上带着笑意,张宏拉着张居正,亲切的喊着张先生,态度十分客气。 离开内阁后,张宏身后的一个三十几岁的太监,面露不满。 “干爹,你如今管着司礼监,一点架子都没有,外面的人会轻视我等的。” 听到年轻太监的话,张宏开始教训道他。 “有时候杂家会后悔,当初看你聪明,把你收为干儿子,如今却是害了你。” “干爹厌烦儿子了?” “你我父子情谊十几年,从小看着你长大,不是亲父子甚过亲父子,怎么会厌烦你呢?” “那干爹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你从小就被杂家收为儿子,送入内书堂,仗着杂家的势,从来没有吃过苦,没学会进退,比那田义终归差了不少。” 听到义父又提起和自己一起办差的田义,那太监面露不岔。 义父谨慎是谨慎,又如何? 没有半点锐气,纵然身居高位,却也没有半点威势,如此这般又有什么意思。 难怪义父一直被冯保压一头,如果不是这次冯保栽了跟头,义父一辈子都别想掌控司礼监。 见义子明显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老太监张宏叹了口气。 古话说的好,养儿防老。 当年辛苦培养的儿子们,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却是太过锋芒毕露不懂收敛的性子。 纵然一时得势,又岂能长久。 回到了司礼监,经过六科廊掌司,因为皇帝喜欢翻阅旧章以及各种册本。 外臣地方奏疏本就多,加上内宫各种档案,此处越发繁忙起来,不少太监忍受不了其累,经常投机耍滑。 一个三十几岁的太监,在堆积成山的文章中,安静的整理各类文档。 张宏见此,内心起了想法,把那人叫了过来。 “张公。”那人进前,声音沉稳。 “田义,今年几岁了?” “回公公,39岁了。” “年级不小了,杂家记得你是九岁入宫,还在内书堂读过书?” “是的。” “皇爷如今最爱读过书的,到是你的机缘。” 听到张宏的话,那人一脸惊讶,不知道张宏是何意。 “杂家让你去文书房办差,能不能被皇爷看重,就是你的命了,日后如果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杂家今日的提拔。” 田义听到大喜,当年十几岁从内书堂出来分到此处,二十年如一日,本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过去。 没几日,朱翊钧发现了生面孔,一时好奇,问他叫什么。 “回圣人,奴婢叫田义。” 原来此人就是田义啊,看了看年龄,也对的上,朱翊钧恍然大悟。 “好田义,好好办差。” 听到皇帝这句话,众人羡慕的看向新来的太监。 此人年纪又大,也没什么出彩的,皇爷为何突然就看中了呢。 第48章 将后 手里有了几百万两银子,干啥心里都有底气。 朱翊钧仔细的看着名单,这是下面人整理的这次新进大汉将军的名录,有上千人。 送给朱翊钧审视后,没有例外的话,开始最后的选拔。 这已经是经过几轮挑选的,出身清白,或者有人推荐,相当于前世的政审。 拿起笔,朱翊钧勾了一些人名。 这些人里,有的是勋贵之后,有的是将门之后,有的是军中推荐,有的是武进士出身等。 刘綎,广东总兵刘显之子,今年十五岁,武艺娴熟。这人是个猛将,朱翊钧有印象,所以勾了名字。 俞翔垠,福建总兵俞大猷之孙,千户俞咨皋之子,十五岁。俞大猷的名字,朱翊钧如雷贯耳,有句话叫做“俞龙戚虎”。 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本事不算出众,他的儿子俞翔垠更是没有听过。 但是毕竟是俞大猷之孙,朱翊钧还是愿意观察观察的,说不定有其祖之风呢。 李安国,歙人,江北总兵李锡之子,二十三岁,熟读兵书。这人的父亲也算是个名将,朱翊钧点点头。 李如松,辽东总兵李成梁长子,二十三岁,骁勇胆大,熟兵事。 想不到李成梁把自己的长子都送来了,果然不愧是李成梁,眼光精准,敢把长子的前程拿出来赌。 祖承训,左都督祖仁之子,二十五岁。祖大寿的父亲啊,也算是个合格将领。 杨元,军中推荐,二十四岁。 此人可以说没啥背景,只是其所在军中极力推荐,在名单里,显得极其单薄。 朱翊钧想了想,最后也勾了圈。 戚金,蓟镇总兵戚继光侄子,二十五岁,年少从军,懂军事,浙军百户,担任操练副官。 戚昌国,蓟镇总兵戚继光三子,十八岁。 看到这里,朱翊钧毫不犹豫,特别是在戚金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又勾画了些履历特别出彩的,但是自己没有印象的人的名字,零零散散,最后有十几人。 朱翊钧批完,太监收起名单,拿去交给司礼监,然后下发御马监,由御马监发往军中安排选拔。 武人地位太低了,自己只不过开了个口子,竟然就收录到这么多军中后人。 以后还得想想办法,虽然以文御武是正理,包括后世也是如此,但是却不是靠贬低武人身份,用这个下策来达到目的的。 批示完,见朱翊钧没有要歇息的意思,太监们奉上新的奏疏,这次是关于言官的。 福建道御史景嵩,吏科给事中雒遵,山西道御史韩必显,弹劾兵部尚书谭纶,在大典上咳嗽连连,失仪大不敬。 “岂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能寄万乘于有事。”讽刺谭纶如此风度,不佩当兵部尚书。 朱翊钧看完,把奏疏扔到一旁,不满意的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李现明白,这几份奏疏,惹得皇爷心里不豫了。 这几个言官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因为咳嗽这点事,弹劾要求罢免一个兵部尚书,正二品大员呢。 “把这几个人的奏章都找来。” 皇爷之所以奏疏批的慢,原因就是如此,经常会有这种行为。身边的太监们不敢怠慢,立刻吩咐门外值守的太监去取。 终于,朱翊钧把这几人的奏疏翻完了,搞清楚了原委。 想不到吏科给事中雒遵,竟然是高拱门生。这就说的通了,谭纶和张居正走的近,这算是报复。 那么,为何这三个言官敢用如此轻浮的理由呢? 还是人浮于事,习惯了空谈。 朱翊钧本打算在奏疏中批复,狠狠的斥责三人,想通了这件事,他忍住了。 “这几份奏疏,着都察院,吏部会同吏科看了,问他们推议,是否该罢免兵部尚书,又该用何人。” 太监领着三份奏疏,去了内阁传旨。 张四维一眼就看穿了皇上的用意,对张居正说道,“几人妄言,何必大动干戈,曰否即可。” 张居正摇摇头,对于言官的空谈,他也是十分厌烦。 内阁中,大学士吕调阳,从来不会和张居正唱反调,张四维阻拦不得,于是这几份奏疏被送了出去。 一众言官大喜,以为皇帝被说动,竟然真的认真开始商讨,是否应该罢免兵部尚书的事,该如何向皇帝谏言。 “毕竟是兵部尚书,跟他留个体面,让其致仕的好。” 这一建议,获得众人认可。 “咳咳。” 言官中,还是有懂事的,詹仰庇不得不出来拦住同僚,不然传出去,真是闹个大笑话。 “兵部尚书一职不可轻视,需要懂兵事,有资历的大臣,本就难得,虽然国家重臣,进退需有礼。 但以一咳之故,令其致仕,岂非不近人情,亦且惹人非议焉,嘲笑我等言官。” 詹仰庇素有威望,经他一提醒,众人恍然,知道自己想的太过简单,遂同意詹仰庇的言论。 有人还是不服气,指责谭纶毕竟失仪,如何能不受处罚。 “可建议罚俸一个月,照旧供职。” 这下,再也没有人反对。 收到众臣的回复,看到是詹仰庇的手笔,朱翊钧冷笑两声。 “咳嗽小失,言官竟然要求以此罢免大臣,实在是可笑。”朱翊钧在奏疏中下了定论。 “然,此等人,观以往奏疏,皆以此荒诞之由,苦心搜寻借口,同进同退,弹劾众臣不止。 阴唆党排,若用舍予夺由此等人意,以何治理天下?这三人,皆降三级,调外任。 以后言官,上疏必须言有其事,不可空谈,以此为戒也。” 最后要求惩罚谭纶,罚俸一个月的建议,也被朱翊钧否掉,反而命人往谭府送药。 谭纶本来身体不适,因为受皇帝托付,顶病办差,回到家中就倒下,不能起床。 听到一众言官弹劾自己失仪,又恨又惧又委屈。 忐忑了几日,病越发严重,突然太监上门,奉上圣人从内库取出来的上等药。 “卿勤于公事,劳心疲累,朕不能察,致卿卧病在床,朕之过也。” 皇帝严令交代,传旨太监不敢让谭纶下床。 谭纶也绝不同意躺在床上听旨,太监最后妥协,让其跪在病榻上听皇帝口谕。 谭纶老泪纵横,嚎啕哭泣。 “皇上仁德,老臣……老臣……” 竟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第49章 要钱 很多史书上,对太监田义有诸多好评。 不同于以往的太监,他不贪权。 历史上,万历后期不上朝不办事,他作为最受信任的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众多职位。 换成孟冲冯保梁大忠,绝对会乐坏了。 但他没有,苦心劝万历上朝临政,阻止同僚太监堵塞外朝,类似的事很多。 如果换成文臣,他绝对可以立传了。 他还有一条评价,“周慎简重,练达老诚。” 意思很简单,事情交给他,可以放心。 田义也不明白,为何圣人这么看重自己,同殿办差的太监们,都问他怎么办到的。 他答不上来。 既然圣人要知道四卫军,勇士营的真实情况,出了皇城,他想了个主意,换了一身装扮,带上帽子,捂得严实。 今日是校场检阅,很多军属早就到此观看,吸引了不少人来,竟然连小贩都有。 田义来到晚,高地都站满了人,人群后面挡住视线,校场看的不够清楚。 咬了咬牙,往人群里挤去,惹得人们怨声载道,还有人喝骂他。 “你这憨货,踩了俺的脚,还挤个甚?” 身后的领子被人揪住,还不等他说声抱歉,就被提起脚腾空,吓得脸都白了。 好高壮的汉子。 田义被那人提到身前放下,视线只看到对方的胸膛,暗道不好。 “你把俺脚踩了,招呼也不打一声,你看看,俺娘新纳的鞋子就被你踩脏了。” “对不住对不住,老汉从来没见过校场啥模样,听说今天有稀奇,所以心急,老汉赔你钱。” 那汉子满脸不快,大手放开那莽撞人,摆了摆手,“俺怎么要你的钱,你下次小心些。” 自己不敢暴露身份误了差事,本以为可能要吃苦,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是个讲理的。 田义不想多做纠缠,拱了拱手就继续往前面挤。 不知道挨了多少骂,挨了多少脚,终于挤到一个可以看清楚的位置,满身是汗。 只见校场,上万人,乌压压一片仿若一片乌云。 各色旗帜鲜艳,把校场衬托的鲜艳。 田义点点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觉得四卫军还是可用的,一直到校场军演完,才跟着百姓散了。 却是巧了,茫茫人海中,又碰到刚才那莽汉。 那汉子却在哭。 一堆人围着,看着这么高大的汉子,哭的像个孩子,比看刚才校场还稀奇。 “你这大汉,为什么像个妇人哭哭啼啼?” 大汉抬起头,原来是刚才踩他脚的老伯,这才觉得不好意思,刚才还指责了对方,如今又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狼狈。 “俺不哭了,你们看什么看,都走,都走。” 大汉站了起来,赶小鸡似的赶着围观的人群,众人才发现这大汉站起来如此魁梧,不敢发生冲突都散去。 看到田义不走,大汉摸了摸后脑勺,羞愧的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汉子是卖烧饼的,老娘在家做了烧饼,知道今日这里人多,让他此处卖。 他忍不住好奇,旁边的小贩说帮他看摊子,他竟然就真的放心的走了。 田义笑了,这汉子这么容易轻信人,不晓得怎么长的这么大块头。 “你笑俺?” 大汉不高兴了,瞪着眼,竟然有股虎气升起。 田义摇摇手,说道,“你如此容易轻信人,迟早会遭祸。” 听到田义的话,汉子不好意思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俺娘也是这么说俺。”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家里何人?” “俺叫大栓,家在六门巷,家中就老娘和俺。” “你长得好身材,看你也喜欢军事,为何不去从军,搏一个出身?” “俺祖俺爹都是兵汉,小时候教过俺,后来俺爹死了,俺娘就不让俺当兵了。” “为啥?” “俺娘说好人不当兵,当兵就是给别人当仆人,白白浪费力气还没有报酬,得罪了人死了也是白死。” 田义听闻,来了兴致,拉过大汉坐到路边,开始仔细询问。 皇城封门前,田义才赶了回来,差点被封在了外面。 乾清宫廊坊,灯火通明。 朱翊钧还在翻阅奏疏。 李现在一旁看的心疼,皇爷才十一岁,却如此勤于政事,大明成祖以来,实乃罕见。 田义到了乾清宫。 朱翊钧放下折子的,听完田义的汇报,久久不发一言。 “奴婢差点都被瞒过去了,想不到校场里的军士,原来都是临时找来的市井之徒。” 田义忍不住惊叹,一直听闻京营的各种谣言,如今才晓得,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田义办的好差事,辛苦了,今日之事,不可传出去。” …… 烛光中,朱翊钧渐渐收起杀心。 事情轻重不一,可大可小,不可急切,否则反受其害。自己最近懈怠了,仿佛真像个孩子般,失去了耐心。 第二日。 朱翊钧到了文华殿,发现今日的急报比往日多些,遂打起精神,先看奏疏。 摆在最上面的,是军报。 卜漏造反,涉及兴文,珙县两地,内阁票拟,已着四川总兵刘显领兵剿之。 这是让自己来补个印章了。 犹豫了会,还是批了同意,朱翊钧本想加个下不为例,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然后,就是北蛮叩关,要求大明给予赏赐。 内阁票拟否决,着各关卡严阵以待,着蓟镇总兵戚继光严令其部。 只看了两份奏疏,朱翊钧心情就大坏,晓得今年国家税赋又是亏空,晓得又会加征。 农业国家就是如此,因为生产力低下,交通不便,疆土越大,维持越难。 十成的资源,到了边地也就剩个成,更不谈远征大漠。 手里几百万两银子,丢出去填了窟窿,明年怎么办?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让张居正自个想办法,就当做自己不存在,历史上可没自己这几百万两银子。 自己弄得几百万两银子,要办的事多了去了,远远不够。 想到很好,但是张居正来了。 开口就是索要一百万两银子。 “朕哪里有钱?”朱翊钧皱着眉头。 “皇上有钱,臣知晓。” 第50章 常例 “皇上。” “先生。” 张居正和朱翊钧,一个年近五十的长者,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两人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太监们,忍不住低头,嘴角都咧开了, “皇上今天不同意,臣就不走了。” “为先生备饭。” 听到朱翊钧的话,张居正急了。 “皇上给予一百万两,朝廷就可以少加派百姓一百万两,如今百姓负担太重,各地逃民遍起,祈望皇上怜悯。” “唉。” 朱翊钧叹了一声。 最终还是被张居正讹走了五十万两银子。 内库补贴国库,也就自己这么大方了。 朱翊钧心疼不已,开年就被弄走了一大笔家私,而进项却没有着落,整个心情都不好了。 那些个王公大臣,少贪污点,多负点责任,远远不止自己的五十万两。 可谁让这个天下是自己的家当呢,自己的家当不心疼,更别想指望旁人心疼了。 送走了张居正,朱翊钧伸了个懒腰,书房摆满了奏疏,司礼监太监按照事情大小急缓分开摆放。 今年各地军事变动,朱翊钧不敢妄动,直接按照内阁的批复照勾即可。 随后就是因为执行考成法不利,被罢免降职的处罚,朱翊钧数了一下,只户部就有十二人被处罚。 户部下属的十三清吏司,则达到四十六人。 对六部的人事,朱翊钧还是熟悉的。 户部有品级的官员是五十一人,另一百六十名处理文书事务的吏员,如今张居正一口气处罚了十二人,不得不说是下了大决心的。 司礼监整理奏疏是有程序的,相关事情的奏疏都会被整理到一起,不会杂乱的东一本西一本。 所以下一本奏疏,就是张居正关于对这件事的善后,奏请调国子监监生到户部充任。 “可。” 后面还是户部,因为今年地方税额解运各库,其中有勘合不符之事,因为地方运转繁琐,有遗漏等原因,乞奏照旧制执单入库。 “户部着地方补勘合,务必严核,然则由锦衣卫查实。” 朱翊钧明白地方的困难,一个县人口三万到二十几万人不等,交通不便。 官员才三个,虽招有小吏,但一应开支都是地方自己负担,小吏能力不一,不少小吏才认得百来个字。 这些道理都说到通,但是朱翊钧就是不愿意继续体恤他们了。 历代就是理解地方苦处,各种给予方便,然后漏洞越来越大,事情办的好的官员,反而看着那些把事情办的差的官员上下其手。 长此以往,谁还愿意当傻瓜? 宽和了两百年,圣人早就说了,施政需严宽交替。 后面都是户部去年审查全国两千四百三十七处各类财政的账册,相关事务的奏疏。 朱翊钧叹了口气。 “把这些去掉。” 太监张宏连忙上前,指挥太监们把这处的奏疏搬走进库,然后把后续的奏疏摆上来。 “因十三司事务不等,现奏请调整今年,北直隶,南直隶的府州县卫等,分别有福建,四川二清吏司兼领。 盐课,关税则由山东,贵州二司兼领。漕运以及漕仓归云南。御马,象房及二十四马户刍料归广西司兼领。” 这种政务涉及专业,朱翊钧不懂户部安排是否妥当,只能勾了同意。 然后,又是户部关于十三清吏司的人事变动。 批阅完,然后是户部关于各地收入支配的奏请。 朱翊钧先看了收支最高的地方之一,有浙江的吴县。 总收十七万七千五百八十四石。 解京师漕粮和白银,包括金花银六万四千两百三十八石。 解驻京藩王一千四百零四石。 解京师各衙门两千五百九十四石。 解南京各衙门五百二十三石。 解抚部院等衙门一千二百八十石。 解南直隶军卫四万七千六百二十四石。 解府仓四千五百四十四石。 解苏州府儒学仓米七百三十五石。 解本县儒学仓米三百六十七石。 解本县官吏俸粮并恤孤一千三百三十四石。 …… 各项支出都是常例,朱翊钧无法轻易更改,批了同意。 一个上午,只户部的奏疏,朱翊钧都没有处理完。 我才十一岁啊。 朱翊钧叹了口气,这么下去可不行,自己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这就说明了,内阁本来只是一个咨询的机构,为何变成了凌驾于六部之上的机构。 也说明了司礼监为何越来越重要。 不放权不行啊。 “这类奏疏,以后通有内阁票拟,司礼监照旧例批复。” 听到朱翊钧的话,老太监张宏带着太监们,把后面的奏疏都抽了出来。 一个太监跟着张宏身后,脸色藏不住的高兴。张宏悄悄瞪了眼,那太监才低下头。 如此去了两轮,奏疏少了六七成,朱翊钧才有信心今日能看完。 中午用完饭,打了个哈欠,感觉疲惫,放弃了今日去钓鱼的打算,在暖阁午休了会。 醒来后,发现周冲来了,在门外等候召见。 朱翊钧点点头,让周冲进来。 至今,已三四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进来一个太监,朱翊钧恍惚了片刻,这真的是周冲? 瘦骨嶙嶙,脸上看不到肉,眼睛凹进去眼眶,看的吓人,身子像个竹竿一样,走路发抖。 “奴才,跟圣人磕头了。” “把他扶起来,赐座。” 这人还能用吗?朱翊钧内心怀疑,自己等待了几个月,难道白等了? “身体如今可好?” 那人听闻,又从椅子上下来,跪在地上答,“托皇上洪福,奴才命大,如今身体已无恙。” “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 听到朱翊钧的话,那人奉上一本名录,太监接过来,捧给皇帝。 打开一看,竟然都是些太监的名字。 “这些人,在宫里都是受过冯公公的恩惠的人,如今皇爷打发了冯公公,这些人却留在宫里,多少是些隐患。” “好,你用心了。” 那人跪在地上答谢,却不站起来。 毕竟为自己出了大力,弄了几百万两银子,又是因公受伤,本打算给他一个优待去养老,如今看来,他并不愿意如此。 “你有什么想法?” “各库监守自盗,地方以圣人名义侵占皇庄皇店,采买监造上下其手饱其私囊,奴婢愿为圣人,清扫此等无君无父之人。” 第51章 实诚 放出去了一只凶兽啊。 朱翊钧自己都有点害怕。 写完了几副字,朱翊钧看了看,很满意,让太监分别送往了两宫处,送给两位太后看看。 让两位太后放心,小皇帝在认真学习。 太监捧着朱翊钧写的字,过了会极门,看到几十名身穿甲胄的大汉将军,都是新面孔。 看到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领着大汉将军们的管事太监连忙让众人让开道路。 等这太监走后,管事太监才又领着众人前行,边走边交代。 “宫里规矩大,不比外头,本来是打算让尔等先守外门,毕竟涉及圣人安危。 不过圣人说了,尔等都是忠臣之后,信任尔等,这才先挑选出了尔等,进入内城守卫。 这里就是皇极门了,皇帝和大臣们早朝的地方。” 这些人第一次进宫,又高兴又紧张,有人满心期盼,有人害怕出错为家里惹事。 太监面对众人趾高气扬,众人也习以为常,有人满脸不岔,终归不敢出声。 等熟悉了宫里各处,背了一天的规矩,这才放回去休息。 一些时日下来,不少人大失所望。 终于,几百名新来的大汉将军熟悉了宫中事务,有些人被安排守卫乾清宫,文华殿等皇帝经常办公和休息的寝殿,有些人被安排随皇帝出行。 三个月后,皇帝下旨。 太监田义管御马监,掌御马及诸进贡并典牧所关收马骡及象房等事,掌腾骧四卫营,勇士营。 一个月后,命田义裁减腾骧四卫营,取消勇士营。 勇士营选能力出众着,入腾骧四卫营,其余老弱病残淘汰,补足粮饷。 第二日,大汉将军改名御前卫。 改御前营编制,原一千五百人,能力出众者四百余人,充任腾骧四卫营中低层军官。 原腾骧四卫营,合计两万两千四百余人,裁减至一万两千四百人。 武骧左卫、武骧右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每卫三千一百人,每卫指挥使一人,千户三人,归御马监掌控。 御前卫,调入腾骧四卫营,勇士营后,剩余一千一百余人,着各地边军挑选精兵四千五百人,编额五千六百人。 原四百八十人,改为御前营,分为四旗,每旗一百二十人,品级为千户。 戚金,李安国,李如松,杨元各领一旗,每旗副官两人。担负内城安危,拱卫皇上。 其余京营不变。 光四卫营和勇士营撤裁士卒的安置费,为了减掉查清空饷的阻力,朱翊钧实打实的花了六十余万两银子。 其余费用加起来,合计一百一十余万两。 别的京营朱翊钧改不起了,而且腾骧四卫营,毕竟是置于御马监之下,自己遇到的阻力最小。 半年后,所有事情落地,成国公朱希忠病逝,朱翊钧命令,校场阅兵。 阅兵没什么好看的,前世什么场面没见过,朱翊钧回了宫,找来兵部尚书谭纶。 自己花钱如流水,朝廷比自己更会花钱,看着户部开支出去的账目,朱翊钧心颤。 “一个名不经传的卜漏,为何朝廷至今未剿灭?” 谭纶听到皇上的责问,耐心向其解释。 听了谭纶说的原因,朱翊钧不置可否,他对这事没有印象,本以为朝廷很快就能平息,没想到拖拉了半年。 到现在,朝廷陆陆续续,竟然派出了十四万官兵,由四川总兵刘显担任主将。 这些兵饷哪里来?全都加派给了百姓。 国库如今可以跑耗子了。 今日值守的是刘綎,他在殿外守候,听到里面说起叛匪的事,因为涉及自己父亲,还是忍不住支起了耳朵。 朱翊钧真不想管这件事。 历史上,不管怎么样,张居正管理的很好,没有出什么乱子。这可是兵事,涉及国家安危,立竿见影的大事。 但是他看的心疼啊,这都是败的他的家业。 到了年底,不说别的,各地军镇的粮饷怎么发?别说今年的税赋,明年的都被提前征用了。 谭纶是个熟知兵事的,知道如今国家艰难,圣上焦虑,可是他手里只有坏消息,没有好消息。 无奈,继续说道。 “上半年北蛮不宁,现收到总兵戚继光奏报,对方在集结兵马,恐会扣关。” 朱翊钧听到,拍了拍额头。 他就晓得未来有个三大征,哪里知道今年就这么艰难,这是新朝元年啊,本想着除旧革新,一扫朝堂积弊。 如今真的是毫无办法,俗话说的好,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光一个四川,竟然前后调动了十几万兵马,役夫无算,这还是国家内地,调动便宜。 国家精疲力尽了,他是真知道国家没有余力在应付其他。 “蓟镇,昌平两地兵卒不足十万,且多年得不到补充,老弱者占一半,臣听闻皇上手中……” “朕没钱。” 朱翊钧打断谭纶后面要说的话。 这半年来,各处都来他这里打秋风,成了习惯了,都是张居正带的好头。 “两地两千余里的防区,本就难以顾全,若敌人集中兵马来攻,我等分兵防守,兵卒又不精,恐难以御敌。” 见皇帝还是不为所动,谭纶竟然扳着手指头数起来。 “只需要补充三万青壮,无需娴熟弓马,只练车阵,数月即成,每年只需五十四万两的兵饷,可保边疆安稳。” 朱翊钧听得又想气又想笑。 就是这个套路,骗了他好几回,如果不是编练四卫营的事,知道点兵事后勤,又要被谭纶骗了。 兵饷只要五十万两,给了之后又来要粮饷,给了粮饷之后,再来要棉服被套,兵器等各色物资。 一环套一环,不花个百把万两,这事情应付不过去。 “谭公,朕真的没钱了。” 朱翊钧用无辜的眼神,一脸的真诚的看向谭纶。 谭纶还是老实的,比不上张居正。 皇帝还小,不会说谎。 想到最近半年皇帝的确支出大,可能真没钱了。 遂改口提议,调蓟镇、真定、大名、井陉和督抚的标兵共计三万人,分成三个营。 令总兵、参将、游击分别统率他们,授予戚继光总理练兵的职责。等秋季时,再把三营的兵马各自调至边关附近。 “善。”朱翊钧立马同意。 “关于这几镇的粮饷,还需……” 朱翊钧郁闷无比。 第52章 老将 “去太液池。” 皇城里,朱翊钧权威日重,已经不满足在内城小打小闹,改去了太液池。 太液池东池十四万平方米,西池三万多平方米,他想去哪里钓就去哪里,不会被人赶,真是痛快。 走前,拍了拍一个年轻侍卫的肩膀。 “小綎啊,跟你老子写封信,告诉他,朕都快穷死了。” 顶着旁人羡慕的目光,年轻侍卫满脸意气风发,大声应道,说回去就写。 眼看着跟在朱翊钧身后的杨元,年轻侍卫极不服气,如果不是自己年级小,怎么也不会轮到他。 坐到岸边,平静的看着湖面。 “听说你学了游水?” 听到朱翊钧的话,身旁一名青年侍卫出来答复。 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青年,满身的英气,藏也藏不住。 太监们在他耳边说过,论武艺力气,此人不下前三。而朱翊钧,最看重的反而是他的个性。 有年轻人的锐气不说,还具有中年人的沉稳,宠辱不惊,太多的优点令他惊叹。 背景清白,这么好的机会,军中却推荐了他,可见对他的看重。 此人必定历史有名,只不过自己不知晓而已。 像戚金,李如松,两人是名将之后,历史上也极有名,是有本事的,朱翊钧有留意。 而李安国,虽然历史上没有记录,但是他父亲是李锡。 如今剿灭四川叛贼,此人军功居首位。 他所率领的一部,捷报不断。 只有杨元是不同的。 因为没有名气,自己并没有过度关注,却还是异军突起,压过一众将门之后。 默默的学会游泳,是个忠心有想法的。 见皇上没有再问话的意思,杨元安静的站了回去。 周冲来了。 看到此人,周围的太监们纷纷吓的低头,不敢出声。连李现都感觉不自在,不知不觉的扭过目光。 “圣人,这是奴才挑选的名册。” 周冲,要建立西厂了。 此西厂非比西厂。 周冲建立的西厂,只针对内廷十二监和四司八局,只要涉及太监,无事不查,无事不管。 监察,缉拿,审问一体, 宫内官署为西厂,宫外则从锦衣卫划出部分,建西厂缇骑,由西厂直管。 虽然如此,朱翊钧一眼看穿了周冲的野心。 此人重伤导致身体残废,野心反而成倍的疯涨。 但是朱翊钧还是同意了。 一切都是没钱闹的。 找地方豪强要,他要不到,找官员要,他办不到,找勋贵要,自掘根基,找百姓要,他又不忍。 数来数去,只有太监了,而太监偏偏还是最富。 如今解决了十步之内的事情,为了天下,只能牺牲太监的利益了。 谁让太监中出了个周冲呢。 阴差阳错,自己亲手养出来的怪物。 “朕没钱供养如此多的人,不过,朕给你出个主意。”朱翊钧放下渔具,让周冲附耳过来。 周冲爬过去,把头伸到朱翊钧胸前。 “清缴的一切赃款,每年一百万两以下,支五万两西厂差用,两百万两以下,支十万两西厂差用。 三百万两以下,支二十万两西厂差用,四百万两以下,支三十万两西厂差用。” 听到朱翊钧的狮子大张口,周冲内心了然,因为东裕库的事,圣人的胃口养大了。 就算各地外派的太监们喜爱贪腐,但是也经不住如此剥削。 不过,周冲不在乎。 “圣人圣明。” 拍了拍周冲的肩膀,朱翊钧把册子丢还给他,“西厂所有人员名录,必须分三份,送司礼监,东厂,御马监各一份。” 周冲没有反对,圣人不如此,他才会奇怪。 别看圣人年龄小,帝王之术却是熟练。 看到周冲离去,朱翊钧却没有了钓鱼的心思,最后想了想,回了文华殿。 令人请内阁,兵部尚书谭纶来议事。 “前军都督府,左右都督职位空虚,不可轻设,都督同知告病,朕想调老成持重之人,掌都督佥事一职。” 谭纶听到这里,看了一眼张居正,他心里有人选,刚从北地调回来的王崇古,此人资历威望能力都能服众。 只是一点,此人和高拱关系密切,想到如今张居正大肆贬逐朝堂官员,提拔自己亲信,谭纶忍住了。 张四维看到谭纶的小动作,嘴角动了动,却又发现谭纶没有出言,自己也忍住了。 张居正想到戚继光,很快否定,此人不可轻动。 吕调阳深知几人的心思,王崇古本来最为合适,不过因为和高拱的关系密切。 高拱回了老家,大骂特骂张居正,光骂不过瘾,还立书骂张居正,如今两人关系很僵。 于是先打破僵局,提议了几个人名,都被朱翊钧否了。 张居正,张四维,也各自提议一人,一样被否。 最后,还是吕调阳,提议了老将马芳。 此人虽然也和高拱关系密切,但是不比王崇古。而且,满朝官员,谁又和高拱没有一点关系呢。 “马芳。”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人命,朱翊钧这才同意。 这是个极传奇的人物,为大明征战一生的老人。 见众人都没有意见,朱翊钧发了旨,调马芳任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代掌京留守前卫、龙骧卫、豹韬卫。 分管在外湖广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广东都司、湖广行都司、兴都留守司、直隶九江卫。 马芳是个胆大的,八岁被鞑靼掳走做奴隶,后来逃回大同当兵,几十年征战,整个北境的鞑靼各部,都被他打了一个遍。 北境军镇流传有一句话,叫做勇不过马芳。 连文人都惊叹,作诗,“威名万里马将军,白发丹心天下闻。” 朱翊钧记得明史的评价,生平大小数百战,常以少击众,未尝一败也! 擒敌首数十人,斩台吉无数。 本来因为被人弹劾闲赋在家的马芳,突然收到自己被赋职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有点闹不明白,谁会为自己出头? 自己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只会打仗。 他就是搞不懂那些文臣的花花肠子,被人给整了,才被撤职归家闲住。 想不通就不想了,接到命令,骑上马就奔去京城。 第53章 兵仗局 这个时代,真是最好的时代,又是最坏的时代。 名臣,名将都不缺。 随便提溜出一个人,就能独震一方。 戚继光等不提,就说马芳。 朱翊钧记得明史记载,北境不稳,各部蠢蠢欲动,已经身子不大好的马芳临危受命。 只带骑兵在关外游行了一趟,关外诸部就不敢动了,大惊此人为何还在。 然后就向大明上表谢罪,写着痛悔前过,再也不敢犯也。 兵事就这么平了。 太牛了。 可惜,大明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见到马芳,朱翊钧赐座。 马芳胆子也大,抬起头竟敢打量朱翊钧。 “大胆。” 太监厉喝。 马芳愣了愣,自己又犯错了?连忙跪下请罪。 “不得对马帅无礼。” 朱翊钧笑骂了太监一句,让人扶起马芳,亲切的问道,“马帅,还能饭否?” “咱爱吃面,不爱吃饭。” 朱翊钧错愕,竟不知道怎么接话,身旁的太监们,也被这粗鄙军汉逗的低下头,实在是没文化。 “吃面好,朕……朕也爱吃面。” “皇上也喜欢吃面啊?咱跟你说,咱在北边,吃了一辈子的面,要说好吃,还得是大同的刀削面……” 朱翊钧笑着点头。 “留马帅午饭,准备刀削面,让他尝尝,京城的刀削面可合他的口味。” 马芳见皇帝好说话,年级虽小,行事却有风范,有讨好的心思,却不想露了本性,说话滔滔不绝。 听到留他吃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君前失仪了。 忐忑不安的看了眼皇帝,见皇帝脸上还在笑,这才放了心。 等到午饭后,送走了马帅,李现上前搭话,一脸羡慕,“圣人对马帅等军伍极好。”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搭理李现。 还是那句话,宽严交替。 苛待了武人上百年,是到了宽和的时候了。 其实他还想见戚继光,拉拢一番,可是他走不开,不能轻易调动。四川的叛乱,已经波动了十几万大军。 如果北边战事再起,朝廷不知道去哪里凑银子了,戚继光必须留在北境,镇压关外各部。 去年周冲抄家东裕库,以及相关收到牵连的大小太监,得银七百六十百万余两,一年不到,就补贴出去了一半。 而旧制各项收入已经入不敷出,今年肯定不用指望了。 剩下的三百万两银子,朱翊钧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动,作为合格的当家人,他必须跟自己留下老本。 还是得开源节流。 周冲兴奋的领着朱翊钧,游览内城外新成立的西厂,在兵仗局南端,占地不小。 “奴才从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五卫中,亲自挑选了两千人,请陛下赐名。” “就叫西厂卫。” “谢谢圣人恩典。” “此人乃锦衣卫百户,办事用心,查办东裕库也是出了大力的。” 朱翊钧随着周中的手指,看向远处跪拜的人群,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因为听到周冲正向皇上介绍自己,激动的浑身发抖。 “让他过来。” 侍卫搜了他的身,放他上前。 那人不敢走近就跪下。 “靠前来。” “叫什么名字。” 那人跪着向前挪动,听到皇上的咨询,不敢抬头,低着脑袋,回答,“微臣刘世超。” “既然周冲抬举你,就给你西厂卫千户一职,盼你以后好好办差。” “谢皇上恩典。” 那人大拜于地。 见没什么好看的,朱翊钧去了隔壁的兵仗局,这也是他这次来的目的。 兵仗局知道皇帝要来的消息,各大小档的太监都赶来。 听到皇上要看火器,众人连忙去准备。 今日守卫御前的是戚金,不放心别人,亲自去检查了所有火器,确定里面都是空的,才让人拿进去。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火器,被放在地上拜成一排。 太监领着朱翊钧,一一的介绍。 “圣人,这是手铳。” 朱翊钧看过去,竟然有碗口粗的,半米左右的长度,上前拿起,感觉沉重,估摸着有六七斤。 和先前奇形怪状的火器不同,比较符合朱翊钧的认知,其他的什么神火飞鸦,火龙出水,飞空砂筒等等,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圣人,切勿松手,小心伤到龙体。” 旁边的太监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接住,害怕皇帝年龄小,力气不足,掉下来砸到了脚。 “这东西怎么发射?” 朱翊钧把手铳递给了太监,询问对方。 本以为他会去找工匠来,却不想是个懂行的,让人捧住手铳,他开始介绍起来。 “这里是尾銎,这里是尾腔,这里是药室……” 朱翊钧点点头。 放下此物,巡视一遍,很快就发现了另外一种火器,最符合朱翊钧的认知,看到朱翊钧的变化,太监上前拿过来。 “圣人圣明,一眼就出了此物的不凡,此物射的远,且准,军中都不要原来的火铳,改要此物。” “此物叫什么名字?” “因为点火时,像鸟嘴啄木,所以叫做鸟铳。” “军中供应多少了?” “嘉靖三十七年,粗成,供应了一万支,此物要求极高,需要特制的精铁。 需由福建和广东的好铁矿,且不能用煤炭,必须用木炭烧制,工匠需两轮十三炼,才能炼制出这种精铁。 十斤铁才能炼出一斤,所以一直产量不大,供应不足。” “既然军中喜欢此物,那以后就着重研发此物,把制作其余火器的工匠都调过来,加大制作鸟铳的制作。” “奴才领旨。” “炮呢?” “这……”太监脸色为难,此物威力太大,兵仗局没有,需要去外城作坊仓库。 “派人取来,朕要看。” 皇爷有命,太监如何敢不从,换做大臣们可不会惯着朱翊钧。 “火药司。” 人群中,立刻小跑出一人,上前跪下磕头。 “火药司用的哪几种药方?什么制作方法?” 那太监跪在地上,冷汗直流答不上来。 “叉下去。” 立马上来几个侍卫,就把太监叉了出去,那太监在地上被拖着,也不敢求饶。 指了指刚才那太监,让他找一个懂事的人来。 第54章 分店 很快,跑来一个太监,年级大皮肤黑。 各种药方如数家珍,制作工艺也讲的清清楚楚。 “你以后就掌管火药司,好好办差。” 那太监愣了愣,不敢相信。 在火药司办差大半辈子,临了临了,想不到还有出头之日。 “朕观古书,有一古方,给你去试试,效果如何告诉朕。” 明朝的火药,目前和现在的弗朗机葡萄牙人等西方国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性能方面,还是不如的,原因就是少了制成颗粒的工序。 听老太监说,火药司也有制颗粒的药方,但是目前不被重视,束之高阁。 朱翊钧还记得以前看过的资料,终明一朝,极少地方有记录颗粒火药。 但是详细描述的却没有,火药制作颗粒的概念并没有全国普及。 不被重视就不会研发,而西方国家在此项研究很多,颗粒大小等都已经工序成熟。 老太监从侍卫手中接过方子,看了两眼没发觉什么难处,看到最后用纸包起来,恍然大悟。 也没去试,直接说道。 “这方子极好,奴才以为,用此方作火药,不光可以使其射的远,还能方便士兵装填火药。” 朱翊钧点点头,差距就显出来了,懂行人的区别。 最后,大炮终于进来了。 看了几眼朱翊钧就失去了兴趣。 他也不懂炮,弗朗机倒是认识,此和大明炮没有代差,倒是被轻易的仿制出来了。 还是得想办法,接触下葡萄牙西班牙人。 没几日,北疆告急,北蛮诸部叩关,洗劫喜峰口。 在三日,军报,戚总兵领兵,大败北蛮诸部,诸部逃出关外。 一个月后,北蛮诸部又偷袭占领桃林,侵犯界岭,戚总兵随后而至,先后击退。 什么叫做名将? 这就叫做名将。 不需要朱翊钧操心,不需要他从内库拿钱出来,轻易的就把战事平了。 不像有的将领,想着法的养寇自重,找朝廷要钱要人。 别看自己现在拿他们没办法,秋后的蚂蚱。 一个也别想活。 …… 今年的东裕库不是好年景。 春夏秋三季,总共只征收了十万两银子上来。 这是在糊弄他啊。 周冲抓了不少太监,太监们有怨气很正常。 不办事总行,不办事你还能抓我贪污? 本指望年终,靠着皇店回口血,想不到那些太监们给了他一个惊喜。 那些太监们也是有俸禄的,领了俸禄却认为天经地义,不让贪污反而是皇上的不体恤了。 领了俸禄不办事,用这个来反抗自己。 死了张屠夫,咱也不吃带毛猪。 皇店是由官店转变而来,最初供行商住宿和存放货物的地方,同时兼具驵侩之事。 不光赚取住宿费,存放费,中间介绍费,也会收取商税,到了正德年间,改为皇店,收入全部成为皇帝私用。 朱翊钧因为年幼,由李太后亲自管,归慈宁宫收用,朱翊钧耍了手段,又变相的要了回来。 把皇店的事情想了个通透,朱翊钧打了主意。 太监,文官,统统不用。 他决定了,改革。 招来周冲,告诉了他,让他最近重点清查皇店。 那些个太监,全部要受罚。 再来找梁大忠。 告诉他自己的新想法。 他要把把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六店,改为宫督商办。 “宫督商办?” 梁大忠听到这个词愣了愣,一时间捋不清楚。 等听到皇帝要把皇店全部给商人办理,他被皇帝的想法惊住了。 “一年三十万两为底线,价格者得,三年为期,如没有违规之事,可择优续用。” 朱翊钧考虑了下,觉得还是谨慎些,报了个数字。 “那各处的太监?”梁大忠迟疑。 “清白者,召回宫内差用,负责督办皇店事宜,违法者,让周冲处理,追缴所得。” 梁大忠明白了皇帝的想法,内心感叹。 圣人其他手段不论,敛财的手段令人不得不佩服。 皇店。 本就占据交通要地,商路云集,可以说本身就是一个大集市,还有收税的权利,突然传出要搞什么皇督商办的传闻。 一时间,打听着众。 “朝廷税收,如何能交由商贾?皇店本是官店。 原先就是朝廷代管,如今皇上应恢复旧制。” 正德好不容易把皇店收回来,自己再送出去,估计正德会气的活过来。 言官的奏疏,统统留中不发。 为了避免被纠缠,他开始报病不上朝,只于文华殿,单独召见大臣。 不见,不阅,不言,一时间言官愤慨,指责起内阁。 张居正没得办法,只能来劝诫皇帝,口吻严厉。 “先生,朕估计六家皇店,一年怎么也得收个两百来万两银子,介时分出一半给户部,以解朝廷之急,如何?” 张居正不是传统的文官,做事向来以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如今听到有钱分。 咳嗽了两声,又不好意思收回刚才的言论。 “如今天气寒冷,先生切保重身体,要不要朕传太医看看?” “不用不用,老毛病了,臣回去休养片刻就好。” “那先生赶紧回。” 张居正不好意思再呆,顺着梯子开溜了。 婺源,休宁,歙县等地的商人,都赶到了京城的商会,开始讨论起关于皇店的事,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同时分头拜访各路京官,托其帮忙打听。 “皇店如果真要是交给我等,这中间大有可为啊。”一个年轻人最为激动。 “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听到父亲的呵斥,年轻人不服气。 “汪玎还是说的很有道理的,你作为父亲,对儿子也不能太过苛责。”有人说道。 “虽然消息都是好的,但是毕竟跟内廷打交道,各位都知道那些宦官是什么德性,就怕他们不按照规矩办。” “哪怕贴钱,皇店也不能交给别人手里,我等至少也要占下部分,否则商路控制在别人手中,我等岂不是要仰人鼻息。” 众人点点头,又期望朝廷真能按规矩办,可获大利,又忧宦官贪得无厌,导致亏本。 碍于形势,众人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因为皇帝亲自派发的差事,又是新鲜事务,梁大忠抽出时间,亲自见选出来的商贾。 第55章 鸟铳 朝中大臣说的是有道理的。 皇店不是普通的商家,功能可以说相当于各地的市场和管理处,必须慎重不可轻付于人。 但是难道商人的品德还不如太监? 这个还真不一定。 要说贪得无厌,商人还是比不过太监这个群体的。 商人怕太监,太监怕皇帝,文臣谁都不怕,相比较起来,还是交给商人的好。 在一处庄园里,各地的商人都来此等候。 能进到此处的商人,实力都是不俗的,关系深厚,早就打听清关于皇店的各项要求。 三年一期,每年费用最低为三十万两银子,价高者得。 考虑一次性缴纳九十万两白银,数额太大,不是能轻易拿出来的,所以分三次。 先给付一年的费用,半年后给付第二年费用,年底给付第三年费用,相当于给了一年的宽限期。 终于,梁大忠进来。 众人见到梁大忠,纷纷跪下磕头。 梁大忠脸上带着笑,让众人起来,说道,“诸位能到此处,章程想必已然明白,杂家也不废话,直接开始报价。” 众人还是内心打鼓,不敢轻易出头。 皇店啊,占据各处紧要的位置,还有管理权,一年才三十万两而已,只要真的按照章程办事,到手就是赚的。 可是,就怕太监们不按照章程办事,到时候自己还能跟太监们打官司不成。 梁大忠知道众人的顾虑,他身居高位,眼皮子没有那么浅。 “诸位的顾虑,杂家也知晓,无非担忧手下不懂事的猴崽子们胡来,不过此事万岁爷亲自盯着,还派了周冲监察,各位晓得周冲?” 此人的名气,诸位商人如雷贯耳。 只要能跟他攀上关系,各地的太监都会大开方便之门,在场的人就有孝敬过周冲的商贾。 “谁愿意第一个呀。” 见众人没有疑问,梁大忠说完,视线扫了一圈,落在最胖的人身上,那人无奈,只能报出了价格。 三十万两,正好是皇爷给出的最低数。 有了人开头,后续即好办了。 来到此地的商贾,本就是已经打定主意了的。 最终。 歙县盐商黄崇敬,报价五十万两白银一年,一次性缴清三年的费用,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成为价格最高者。 “你是个极聪明的。” “哪敢哪敢,祈望公公日后关照小人。” 梁大忠点点头。 这趟差事办的好看,此人既然出了大力,自己向来不会辜负帮助自己的人。 文华殿。 “宝和店一年能有这么多盈利?”朱翊钧看到此人得到宝和店,惊讶的询问。 旁边的周冲也不可置信。 六家皇店,最多的一年,也就交给内廷七八十万两银子,从来没有超过百万两。 如今,盘出去一家店,一年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听此人说,宝和店本身的盈利是不足这么多的,但是宝和店分店遍布直隶外省各地,又是集市所在,可以扩充他的商路,利润出在其他上面。” 虽然周冲说的模糊不清,但是朱翊钧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东边不亮西边亮,此人看重的是皇店的地位和商路,借此扩大他原来的生意。 朱翊钧又看了其他的报价,最低的也是报价四十三万两。 “查清楚他们的背景,如果名声清白,在地方没有迫害百姓,就给他们。” 最后,六家皇店分了出去,有两家效仿歙县盐商黄崇敬。 总共得银五百六十七万两,年关前交到东裕库,明年中旬,可得银子一百三十五万两,明年终,再得银一百三十五万两。 合计八百三十七万两,平均每年两百七十九两白银。 “这些人有什么要求,你们一定要好好配合,切不得让他们为难。”朱翊钧声音有点飘,压制不住。 “皇爷放心。”梁大忠理解皇上此时的心情。 “周冲。” “奴婢在。” “你派人好好监管,皇店交给众商人,定有些太监不服气,有闹事者,直接查办。” “奴婢遵旨。” 回到了乾清宫。 朱翊钧走路飘着走的,嘴角都合不拢,实在是忍不住。 这银子可不是一次性的,办得好的话,平均每年近三百万两银子的收入。 想到今年皇店报上来的盈余才十几万两,朱翊钧就生气。 那些个太监太狠了。 张居正求见。 不见。 谭纶求见。 不见。 户部尚书求见。 不见。 …… 到了年关。 军报大捷。 四川叛匪,被十几万官兵合围山中一个月有余,粮草箭矢尽绝,终于溃败,尽数剿灭。 朱翊钧大喜。 没几日,关于十几万大军的赏赐,又成了朝廷头疼的麻烦。 兵饷粮饷武器甲胄等各色供应,就已经令朝廷入不敷出,哪里还有钱去奖赏士兵。 张居正领众臣求见皇帝。 不见。 病了。 朱翊钧躲在内城,哪里也不去,一应奏疏有司礼监去内阁拿进来。 历史上,自己可是啥力气也没出,日子一样过去了。 自己去年已经贴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去了国库,他就不信了,贴钱还会导致形势比历史上更加恶化。 如今大臣成了习惯,有困难就来找他。 他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弄点零花钱容易吗? 探子得报,有官员写书,书中涉及皇帝,说万历皇帝登基一年有余,虽然只十一岁,性格已见微知着。 贪财且极为吝啬,国家财穷,入不敷出,却视而不见云云。 梁大忠大怒,要派人捉拿此人,被朱翊钧拦住了。 大臣可不会因为皇帝派锦衣卫捉拿他而害怕,只会高兴。 跟太监商人不同。 兵仗局送来消息,新的火药已经成批制作出来,并且大赞纸装颗粒火药的好处。 不光射程增加了三成,且士兵原本打发两发铅弹的时间,变成可以发射三发甚至四发。 后面大拍马屁的话朱翊钧就没看了。 “传旨兵仗局,除非军镇特意指要,以后火器一应改为鸟铳为主,火药以纸装火药为主。 明年需生产两万支鸟铳,一万支供应御前卫,一万支分供各军镇。” 火器和弓箭不同。 弓箭历经两千年发展,工艺基本已经定型。 火器则不同,明初发展日新,虽然中途上百年稳定下来,嘉靖年又接触到西式火器,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停的发展,兵仗局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 就像纸装火药,其实兵仗局就有方子,却因为制度僵硬,被束之高阁,如果不是自己,这方子一直到大明终结都没有被重视。 因为变化快,导致军中各色火器杂乱,不光训练难以统一,兵仗局供应也是困难。 所以朱翊钧直接指定了鸟铳,虽然成本更高,但是效果不是其余火铳能比的。 如果军中清一色的鸟铳,反而会大大的减少成本,利大于弊。 第56章 保护 朱翊钧,终归还是要见人的。 张居正二话不说,把封功名册呈交给他。 看到先生脸色不好,朱翊钧谄笑两声,低下头顶着张居正的目光,装作认真在看。 先是文臣,右佥都御史殷正茂,调度有方,后面一长串名单官职,功劳。 只认出了几个人名,其余人都不认得。 随后就是广东总兵刘显,征蛮将军李锡等等一众武官。 最后是十几万兵丁的赏赐。 心里默算了下所需银两,朱翊钧只能当做不懂,给还内阁,说,“着内阁和六部确议,按旧制。” 张居正被朱翊钧的话气笑了。 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深知朱翊钧的能力,平日最不喜旧制,如今却说按旧制,无疑是在装不懂。 “皇上上次说,皇店收益分一半给朝廷,臣听闻皇上得银合计八百三十七万两。 皇上辛苦,就分四百万两罢。”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失声惊道,“先生哪里听的谣言。” 张居正不说话,就是盯着朱翊钧。 此举大为失仪。 太监们不敢呵斥,朱翊钧也习惯了。 “当日可是说的两百万两银子,分一半也就是一百万两,而且东裕库还没收到银子。” 最后。 张居正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一脸气愤的告退。 朱翊钧拉住了张居正,今日有事和他商量。 自己出了一百万两银子,还讨不到好。 这就是人性啊。 不过他也理解大臣们的想法,这毕竟是老朱家的天下不是么。 朱翊钧本是不想出的,朝廷最终也能把这件事应付过去,无非就是拖么。 拖个几年,再随便应付下,事情就解决了。 无非就是军士离心。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当兵也早就习惯了,不然为何有句话,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呢。 百姓宁愿被盗贼劫掠,也不愿意大军路过。 梳子是梳头发的工具,齿疏。 篦是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齿密。 当兵的比贼人还要狠。 将领也对兵卒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都知道朝廷发不了奖赏。 允许士兵劫掠的行为,就当做奖励了,不然指挥不动。 就算是对张居正帮助自己解决言官阻挠的帮助,朱翊钧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大明就像一个筛子,到处都是孔。 如果没有这些孔,朱翊钧会毫不犹豫把手里的银子花出去,绝对无二话。 他真不小气。 但是现阶段,把这些银子用来堵住这些孔,比丢入筛子中,才是治根的办法。 “朕要清查皇庄王庄。” 张居正愣住了,自己自绝于文臣,想不到自己的弟子学到了自己的衣钵,自绝于皇族啊。 机事不密则害成。 朱翊钧专门在会极门廊房里接见张居正,就是看在这里适合讲悄悄话。 这事太大,不可一蹴而成。 朱翊钧和张居正商量后,决定先轻轻撒网。 年关。 朱翊钧比去年更过分,连各路藩王的赏例银都取消了,宣称因为四川兵事,没钱。 此事令皇室极度不满。 连在京的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镇远侯顾寰等一众勋贵,都面圣谏言。 朱翊钧把内库今年的收支,减去皇店的收益,让太监发给众人看,表示自己是真没钱。 外朝张居正一样艰难。 考成法比去年越发严厉,今年凡事未完成考成之事务的官员,一应给予责罚,严重者免职。 同时,大肆提拔年轻官员,整个朝堂成了张居正的一言堂。 众人敢怒不敢言,怨气与日俱升。 其中,最恨张居正的群体,反而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 言官们本就骄傲, 不管是面对六部尚书还是地方巡抚,从来都是盛气凌人,不惧对方权势。 如今却被张居正诘责,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不合考成就会责罚,敕令其长加考察。 众多不满的言官常常聚会,抨击张居正,不光指责新政,还大骂张居正。 开年,几个言官对张居正开始弹劾。 有指责敛财,有指其家人欺压百姓,有指责他结党私营,提拔楚官等等。 此时,山东各地大旱。 南京户科给事中上疏。 “北方大旱,皇上应按旧制下罪己诏,与百官修禳。内阁元辅张居正,倒行逆施,天怒人怨,皇帝应贬其为民,永不叙用,以息天意。” 朱翊钧把张居正招来,问他如何看这件事。 张居正真实性格,不是大肚量的人。 按照旧制度,有言官弹劾大臣,大臣需要回避。 张居正以前遮遮掩掩的还表态,说自己要回避,朱翊钧直接跟他说,勿需在意。 像今年的弹劾,他如今连掩饰的态度都没了。 张居正心中暗恨,小小的给事中,竟然以此为借口,弹劾内阁元辅,却又不意思跟皇帝说要严惩此人。 “但凭皇上圣意裁决。” “先生票拟。” 对皇帝的决定,张居正没有意外。 皇帝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张居正不怀疑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全心全意的为新政努力。 脑海中同时在琢磨,哪些人比较听话,哪些人有能力。 随着新政的推开,他太需要听话的人才了。 “听闻先生经常和军中将领有书信往来?” 张居正眼神茫然,心里“咯噔”一下,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戚继光。 脑海中,张居正浮现了这个人名。 最近因为戚继光平北事,朱翊钧已经几番表示了对戚继光的赞赏,认为其可担大任。 戚继光是外将,调去北方军事重镇,根基浅薄,又看不惯边军的懈怠,大动作的改动。 他需要朝中大臣的支持,避免因为同僚的攻奸,导致自己功败垂成,张居正如今是内阁元辅,朝堂说一不二,戚继光写了书信,像自己解释。 朱翊钧理解戚继光。 十岁的皇帝,按照常理,如何懂得朝事,各地很多官员包括军中将领,认为皇帝其实并没有亲政。 所有下发的旨意,都是张居正的意思。 历史上也是如此。 但是,朱翊钧要画一条红线。 这不是代表他不信任张居正,而是对他的保护。 就像历史上,他虽然没有多的心思,但是,奈不住他下面的人。 历史上有一件事,是张居正摆脱不掉的污点。 第57章 丧胆 张居正此刻,内心五味杂陈。 内阁元辅和边军大将走的近,有书信往来,这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 他如何又不懂呢。 戚继光在九边,外有鞑靼威胁,内有将门排挤,朝廷又不能给他钱粮支持。 他作为顾命大臣,幼君老师,整个国家都托付于他。 选择了放权给戚继光,支持他放手去做。 这很忌讳,他以为弟子会理解他的。 但是,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发难,这让他有点难过。 张居正不知道,其实最了解他的,还是他的弟子朱翊钧。 朱翊钧暗自叹了口气。 结合历史的评价,这一世和张居正又是君臣又是师生,他实在是太了解张居正了。 哪怕历史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是朱翊钧不敢赌,历史上他还在规规矩矩读书呢。 张居正大权在握,不是权相甚过权相,朝中遍布都是他的门生故吏。 历史上,应天府乡试,试官出的题目,竟然是“舜亦命禹”。 皇位属于有德者,应当像舜禹之间,施行禅让。这样险恶至极的考题,是对张居正的劝进。 是对天下舆论做出的准备。 不怕张居正,但是朱翊钧怕张居正下面的人啊。 偏张居正又不是个谨慎性子的人,他又十分喜好面子,更加给了小人机会。 “臣……臣。”张居正一时间无言。 内阁元辅和边军大将私下书信,这件事没有道理可以解释,可以把自己当场正下诏狱。 他摸不清朱翊钧的心思,内心逐渐楸起,自己这些日子是这么了,怎么犯了这么大的忌讳。 内心恍然,皇帝放权放的轻易,以弟子礼接见自己,日久下来,自己却是失了臣子警惕。 “把信退回去,告诉戚总兵,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告诉朕,他的儿子侄子都在朕身边当差,难道不信任朕能解决他的难处?” 张居正松了口气,这么久以来,主动跪下磕头告退,实在是吓着了。 戚继光收到被张居正退回的书信,大惊。 难道自己无意中,做的哪件事让张公不满,以至于退回自己的书信,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正内心不安时,收到京城儿子传来的书信。 连忙打开,看后内心又惊又喜。 惊的是自己和张居正通书信的事,竟然被皇帝知道了。 本以为皇帝小不理朝事,没想到真如传闻所说,慧根天授,虽只十岁登基,却勤于政事。 这事可大可小,说不定锦衣卫已经在路上了。 喜的是儿子信中,说皇帝非常喜欢自己,常比父亲乃宋之岳飞,国家之长城。 儿子既然写信给自己,其中还有不少皇上的言语。 戚继光他不是一成不变的人,不然也不会改动军制,为了达成生平所愿,他会用一些手段。 和九边世袭将门不同,他是外人,本就容易被排挤,自己又要变动军制,太需要朝中支持了。 看着儿子信中皇帝说的话,宋之岳飞,他咀嚼着这几个字,抓住了皇帝的心思。 皇城。 朱翊钧看到今日随行的侍卫戚昌国,扭扭曲曲欲言又止的模样,问他怎么了。 听到皇上主动询问,戚昌国松了口气,交差一样的,把父亲送来的信件呈交给皇上。 朱翊钧好奇的打开,却是戚继光自请责罚的折子。 上面罗列了近年来,他向朝中大臣们送去的礼物的名单。这个折子当然不能由内阁交进来。 这个折子,戚继光自绝于朝中大臣了。 好一个戚继光。 “回去跟你爹说,以后还有什么不方便的话,可以由你交给朕。” 朱翊钧说完伸出手,戚昌国一头雾水。 无奈,朱翊钧改拍了拍戚昌国的后背,这是个实诚孩子,都不知道弯个腰。 “去叫你哥来。” 等戚昌国离去,朱翊钧对身边太监说道,“去问问兵仗局,做了多少只鸟铳了。” 既然戚继光如此明白事理,朱翊钧也放心用戚金了。 “回皇爷,兵仗局回话,因为圣人交代,兵仗局已全部改成制作鸟铳,如今已有一万两千支。” 听到太监的回复,朱翊钧心里算了下,按照这个进度,今年有望突破三万支。 戚金站在身侧,不知道皇上找自己何事。 “戚金,听说你少年即随戚少保从军,屡建战功,来京城前,在蓟镇为少保练兵?” “回皇上,皇上好记性。” 朱翊钧点点头。 戚金一头雾水的告退。 闽浙沿海,尤其是福建漳,泉一带,因土地贫瘠,田不足养,百姓生活困苦,靠海而生。 “富者骄溢而田奢,官府催科而日蔽。一穷佃,而田主二三蚕食之,焉得不为逃徒盗贼也。” 两名苦哈哈的轿夫,因为官道年久失修,深一脚浅一脚,没有心思,也听不懂轿子上的老爷在说什么。 景嵩本是福建人,好不容易去了京城,没想到惹了圣怒,一朝被打回原形。 降了三级,再回到此地,巡抚竟然没有设宴款待自己,真是人走茶凉啊。 想到考成法,脸色更为郁闷。不是因为这,今日他如何会去穷乡僻壤。 他十分清楚,此地县衙不可能完成税赋,越是穷的地方,宗族势力越甚。 “老爷,前面要翻山,可否容小民先歇个脚?” 景嵩手挥了挥,随从上前扶着轿子,护住老爷。 两名轿夫是驿站的役夫,是本地人,知道前面有条溪流,跑去溪边喝水。 看到轿夫趴在地上喝水,随从鄙视了一眼,拿出了竹筒。 景嵩捧着竹筒喝了水,两名轿夫也找了块石头坐下。 这半日实在是无聊,景嵩忍不住想要说话。 “老夫听闻广东逃了伙强人往福建而来,尔等回去后,可告诉乡亲们,注意防盗。” 面带得色,这是官报上的消息,料这里穷乡僻壤,消息封塞,自己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老爷好意,小民回家后就告诉里长哩。” 见轿夫面色不惊,景嵩暗恼,自己真是对牛弹琴,何必和这些黔首浪费口舌。 “老爷勿惊,此地不靠海,不会有事的。” 见老爷茫然,一个轿夫面带得意,竟然唱起来。 “天皇皇,地皇皇,莫惊我家小儿郎,倭寇来,不要慌,我有戚爷会抵挡。” “戚爷爷当年,早就把歹人们打的丧了胆,不敢上岸跑我们这里来。” 第58章 训练 “天皇皇,地皇皇,莫惊我家小儿郎,倭寇来,不要慌,我有戚爷会抵挡。” 朱翊钧收到景嵩的折子,嘴里情不自禁的跟着唱了一遍。 自己是不是应该更信任戚继光一点呢。 枪杆子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但凡上过初中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 朱翊钧翻阅着戚继光往常的奏折,以及他的简册。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十六岁袭祖上军职,看到倭寇劫掠沿海百姓,卫所腐朽不能抗,悲愤之中写下了这句诗。 这句话可以看做是戚继光一生的志愿,历史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戚继光的本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在其他同僚卫所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的消极中,他一刀一枪从战场上学会了如何打仗。 史书可以造假,百姓口中的民谣却造不了假。 客军开拔,都会劫掠百姓提升士气,他又凭什么纪律严明,不扰民丝毫呢? 他又不是神仙,为何他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呢。 为什么他死后六十年,除了秦良玉和他的军队,别人的军队望风而逃呢。 三千戚家军,对战数万后金。 一百二十余大小将校全部义无反顾力战而死,悲壮殉国。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东南百姓们的民谣作证,戚继光有军魂,他建立的军队,被他注入了军魂。 合上折子。 这个言官还是识时务的,懂得变通,朱翊钧很快就明白了景嵩的本意。 言官清贵。 如今开始说起武人的好话,无非就是因为得知自己看中戚继光,以此为机,想重新回到自己的视线中罢了。 在全是小人的时候,需要重用君子。 全是君子的时候,偶尔也需要小人。 言官清贵了两百多年。 需要一些肯弯腰看路的人了。 “福建。” 朱翊钧看着这两个字出神。 西班牙人现在应该占了吕宋不少地方。 古人不笨。 西班牙从新大陆获得了红薯,马铃薯这些大杀器,按照历史,隆庆四年就带到了吕宋。 属于严管物资,禁止任何人带此物出港,否则被处以吊死。 直到万历二十一年,一个叫做陈振龙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想尽了办法。 最终想出了把薯藤绞入吸水绳中,历尽艰辛才带回了福建。 可惜,他人微言轻,无法和官府对话,只能在自家附近种植,推广家乡。 直到有一年闽中大旱。 官府才开始尝试种植,发现效果惊人,旱地也能丰收。 可惜。 万历后期久久不上朝,对官员变动的态度是不升不补,六部乃至地方大量官员空缺。 朝廷官员懈怠之风,碰上万历,那就是王炸。 红薯,终明一朝,也只在闽地以及周边少部分地区传开。 等崇祯朝大臣们开始重视,北方已遍地义军,没有了条件,最后便宜了别人。 朱翊钧等不了二十几年,重新拿起一份地方的奏报,想着如何应对。 殷正茂升迁了,南京兵部尚书兼任两广总督,雷厉风行,大败海上贼寇。 福建十月旧报,福建总兵胡守仁于澎湖大败海上贼寇。 没错,原福建总兵俞大猷又被免职了。 俞大猷朝中无人,又不懂得孝敬之道,经常被弹劾免职,有了战事在被起复,已成为常态。 立功也没用,例如嘉靖二十八年,讨平安南入侵后,内阁用五十两银子把他打发了。 俞大猷也不闹。 一个武人,傲给谁看?看不惯的文人多,各种弹劾就多。 被罢免了就回老家颐养天年,需要他重新起复了,就带兵上阵杀敌,如此反复,前程比戚继光差远了。 戚继光就懂得变通,知道讨好朝中大臣,知道如何委曲求全,以施展胸中志向。 随着自己的根基日稳,他逐渐不再用以前的小手段。 可是,明朝的官员啊。 朱翊钧也没法。 别看之前又贬又斥的,那是抓住了对方的错处。 对于俞大猷,他也只能等待机会让他复出。 手里是殷正茂的奏疏,海上贼首林凤修书求和,被他拒绝。 因为海盗向来无诚信,往年都是降了复叛,朝廷已经吃了几次大亏。 谏言绝对不要给其修生养息恢复实力的机会,要求朝廷发粮饷,继续出兵彻底剿灭。 朱翊钧想了想,这倒是个机会可以利用,不过还得等一等。 遂把这些事情先放下。 “招戚金来。” 戚金赶来,不知道皇上找自己何事。 “戚金,朕交给你一个重任” “臣必定竭诚所能。” “朕去年改动御马监四卫军,如今有了好些鸟铳,准备效仿少保的练兵方法训练四卫军,你又是熟知的,可愿意领这个差事?” “臣年轻,担忧误了皇上的大事。”戚金改口。 四卫军上面的婆婆太多,戚金是个老成的年轻人,晓得这份差事并不容易。 “朕信任你,你放手去做。” 听到朱翊钧的话,戚金没有了顾虑,不在推诿。 随后,朱翊钧下旨。 御前营千户戚金调任御前卫,统管御马监御前卫训练事宜,御前营千户李安国,李如松,杨元三人调出,协助戚金训练御前卫。 四人务必竭诚一心,严格训练,不得懈怠。 调内军太监客用,入御前卫监军,协理御前卫事宜。 调御前营戚昌国,任应龙,祖承训,刘綎升为千户,诫之谨慎办差。 八人跪下谢恩。 戚金虽然年轻,却是老军户,带着李安国,李如松,杨元就去了御前卫,没有丝毫畏惧。 四人都从小熟悉军务,戚金,李如松,杨元三人,更是上过战场,比京营大半人都要强。 又是从皇上身边下来的人,顶头上司御马监太监田义,也是极度配合,告诫军中将领不得怠慢。 于是,御前卫士兵的苦日子来了。 戚金没啥新意,就是让士兵们日夜操练,严格遵守军规,等他们号令严整后,开始向皇帝要钱要粮。 朱翊钧照准。 有了钱粮,士兵们怨气稍减。 压服了兵气,领了新发下来的鸟铳,戚金才开始让士兵们训练鸳鸯阵。 第59章 奏疏 御马监田义。 “御前卫如今可有变化?” 听到圣人咨询,田义俯身上前,赞叹道。 “果然都是名将之后,极有本事,奴婢本来也看不懂,但是奴婢在军中有个粗汉,也是老军户出身。” “此人忠诚老实,为人本分,他告诉奴婢,戚千户的练兵法子,让士兵们各司其职,互相交替掩护。 不像以前那般复杂,士兵练的单一,合起来却又面面俱到,让敌人无从下手,实乃罕见。” 朱翊钧点点头。 历史上戚金就是个有本事的名将,最大的能力,就是练兵有其伯父之风。 如果不是这一点,戚继光也不会把戚家军的训练交给戚金。 听话听音,田义轻易不夸人,今天难得开了口,怎么样也得给个几分面子。 “那人身居何职啊?” “圣上说笑,本来就是个粗汉,能让他吃份兵粮就是恩典了。” 看了眼田义,朱翊钧对田义认识的更深了。 他可以不用跟自己开口的,凭他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身份,一个百户甚至千户又不是给不起。 “给他个百户,分到戚金下面差用。” “奴婢替他谢过圣人了。”田义大喜。 喜的是,圣人心思缜密,给了前程,又派给戚金,这是让他去学本事,天大的造化。 田义领着一个大汉,嘴上不停的嘱咐。 田义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武骧左卫、武骧右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四卫军,以及御前营。 掌御马监,代皇上管理小两万禁军。 此时,丝毫看不出眼前的太监有这么大的权势。 “干儿,四卫军从各军抽选精兵,御前营又从四卫军抽选精兵,如今你去了御前营,还被圣人派到戚千户手下差用,千万要好生努力……” 那汉子紧跟着太监身后,嘴角紧张的发抖,自己这就成了百户了? 见到了戚金,田义老脸带笑,拉过身后的汉子。 戚金点点头,明白了田义的来意,再问田义还有什么吩咐。 见戚金公事公办的态度,田义无奈。 汉子视线看着田义离开的背影,楞在当地不知所措,自己该干什么的好。 “你叫什么名字?” 回过神,汉子连忙回应,“军中兄弟都叫俺大栓。” “去校场跑十圈。” “啊?” 汉子愣了一声,躲过戚金严厉的目光,不敢再问,乖乖的跑去了校场。 戚金不怕田义。 在皇上身边一年多的时间,从开始的警惕,到最后的敬佩。 圣君之姿。 戚金深信不疑。 明朝有史以来,除了太祖,有哪位皇帝如此勤政?放眼史书,莫过于此。 既然皇上信任自己,把最重要的御前卫交给自己训练,那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圣恩。 赏罚分明,残酷训练。 这是他的宗旨,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情面。 为此打发了上百个人,把他们赶出了御前卫。 练的好的人,他就向皇上推荐提拔,就向皇上请求派赏。 军中如今得之不易的气氛,他不容破坏,哪怕是御马监掌印太监田义。 “盯着那人,看看他有没有投机耍滑。” 亲卫嘴角咧开,自己都办不到。 “十圈,怎么可能跑的下来。” 趁千户翻脸前跑了出去,身后传来戚金的骂声。 兵精了就有傲气,敢向主将嬉皮笑脸,戚金也愿意惯着他们,只要他们严格遵守军纪。 一个陌生的汉子,围着校场就跑。 逐渐吸引越来越多的士兵们看过去。 “这汉子好耐力啊,跑了三圈了?” 戚千户来到御前卫后,一口气跑完校场是他对士兵们的要求。 这汉子不间断的跑了三圈,已经戚千户口里的精兵了。 “哪来的?” “听说是戚千户帐中出来的。” “看来是新收的亲卫啊,那也不出奇。” 果然,那汉子跑到三圈半,猛地栽倒在地上。 “嘶,这摔的可不轻。” 众人准备散去。 过来监视的亲卫也准备上前扶,还真跑十圈不成,人又不是马。 那汉子又爬了起来,继续跑。 到了第五圈,那汉子倒在地上竟然开始呕吐。 “好汉子。” 军中有人大叫一声。 亲卫不再等了,上前扶起那汉子。 “够了。” 汉子双眼无神,茫然的看了眼亲卫,不懂他的意思,将军让自己跑十圈,自己好像才跑了四圈?五圈? 眼泪出来了。 忘记了怎么办。 其实他最喜爱祖父。 小时候,祖父抱着他,跟他讲打仗的故事,告诉他怎么打仗,他最喜欢听了。 祖父骂父亲不是好兵,父亲骂祖父不知变通,丢了祖上世袭的职位。祖父死了,父亲哭了。 告诫他莫要学祖父,成为军中异类,受到排挤拖累家小。 汉子一边哭一边跑。 浑然忘记可以问旁边的人自己跑了几圈。 戚金等了一会,处理公务忘记了这件事,一直到亲卫求见,才想起这件事。 看了天色,已经傍晚。 亲卫进来,神情古怪。 “为何去了那么久?” 戚金脸色严肃。 “十一圈。” “什么十一圈?” …… 张居正还是那个张居正。 回家后,觉得今日丢了好大的面子,又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气实在是不平。 两年来,呕心沥血,自己本不该犯这种错误,偏偏又犯了。 总之,就是又懊恼,又不甘。 放在普通的君臣身上,哪里会有他这么多的纠结,认错都来不及。 终归在弟子面前失了老师的威严。 老师怎么能犯错呢。 这错误令他内心就像吊了一桶水,始终放不下。 他对小皇帝的感情是真的,政事上配合的顺利,早就让自己心里,产生留下千古佳话的心思。 张居正不去文华殿了,内阁的奏疏都由司礼监收拢,在交到文华殿。 朱翊钧看着奏疏,叹了口气。 很多奏疏,他是想和张居正先商量通个气的。 例如革职俞大猷的奏疏。 内阁批复了同意。 按照旧制,他是不能轻易驳回的。 皇帝推翻大学士的票拟,这种做法对外释放的信息,就是对大学士的不信任。 众目睽睽之下,哪怕张居正再不愿意,也会羞愧的递交辞呈。 皇帝驳回大学士的票拟,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皇帝和大学士撕破了脸。 张居正心里赌着气,越发的严苛,考成法不让分毫,矫枉必须过正。 北直隶河间。 一户百姓全家投井。 言官的弹劾。 一封折子摆上了案几。 谁也没想到。 第61章 质问 朱翊钧打消了言官的冲动,接下来开始安抚他。 十分煎熬,终于可以离开,张诚一脸的羞愧。 又担心今日的事情会传出去,影响自己的名声,又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做足准备。 等外面的同僚问起,他支支吾吾,终于还是说道。 “上于宫中读书,日夕有程,常二四遍背诵,却是精熟,上年幼,如此好学,儒生多不如也。” 众人哗然,那关于皇帝不喜读书,好嬉戏的言论岂不是谣言。 “皇上喜读书是好事,君更要好生劝诫皇上爱民如子。” 张诚点头,不敢过多停留怕被揭穿,直接回了家。 朱翊钧听到太监的回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言官好打发。 自己作为上位者,想要找下面人的错处还不容易,鸡蛋里挑骨头,怎么也能翻出来。 接下来,就看先生的魄力了。 改革又不是请客吃饭。 张居正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潮水,正在向他涌来,他看到了危险。 “本之和平,依于忠厚。” 此类奏疏,直接劝诫皇帝,不要在信任张居正,直接撕破脸皮。 “言官本以监察天下为己任,乃朝中公器,如何变成用来监督考成法,某些人的私器。” “宽严相济,政是以和。” 这是公开和考成法唱反调。 考成法仰赖六科控制六部,六部控制地方,如今上下皆反。 张居正要么选择退让,要么选择逆流而上。 家中。 22岁的长子张敬修,虽然学识并不出众,但是性格坚韧,颇有其父之风。 张居正也很信任长子,很多事情也会交给他去协助。 “父亲,儿子收到同窗的信件,如今地方大臣都对父亲不满,加上如今言官弹劾之事……” 一脸忧心忡忡。 父亲本受先帝顾命,幼君老师,内阁首辅,朝中无对手。 如此大好的优势,为何变成满朝反对。 自明以来,还没有哪位内阁元辅沦落如此,当年的严嵩也没有像父亲今日这般众叛亲离啊。 张居正叹了口气,让长子坐下。 今日他要为长子,讲述一直以来没有对人言的心里话,他现在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的儿子。 连小皇帝都不行。 见到事情不对就躲了起来,如此为君之道,谁教的??? 气死老夫。 他可以退。 大明还能退吗? 大明朝已经无退路矣。 如此逼迫自己的老师,实在是……。 听到父亲的话,张敬修并不同意。 大明是有问题。 但是哪一朝又没有问题?何至于杞人忧天。 鞑子差点破了北京,京郊农民造反天下惊,四川湖广流民造反众百万…… 不说嘉靖,就是前朝隆庆朝,哪一年停了战事? 张敬修觉得父亲有点过犹不及。 国家本来就不是轻易治理的。 万里疆土,亿兆子民结为一体,维护安稳已是竭尽全力,如今反要大动干戈破坏稳定。 再有事,如何有力气去平息,恐终成大祸。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理解自己,张居正郁闷的回了书房,久久不出来。 乾清宫。 朱翊钧看到内阁转来的奏疏,全是请自己批复的。 关于罢免张居正。 一本一本批复不同意,并会添加一句,先生乃父皇顾命,朕信之。 同时也叹了口气。 张居正久久不动手,这是还指望着自己啊。 朱翊钧可以把刀把子递给张居正,但是他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动手的那个人。 历朝历代,以史为鉴,动手的人都没有好下朝。 他不是朱元璋。 军队都是他建立的,他会惧怕谁?不服就碾压之。 自己可没他的威望。 如今形势变了。 因为自己的亲政,张居正不敢做独相。 做独相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个人尽皆知的道理,张居正如何不懂。 历史上他选择了如此。 因为皇帝小,不懂朝事尽托付与他,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为了改革只能自己迎头而上。 如今他有了选择。 但是朱翊钧没有选择。 他不光要支持张居正以后的一条鞭法,还打算实打实的清查全国田亩,摊丁入亩,甚至调动九边将门,清理全国卫所。 他想要的改革,远不止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 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结果都导致各地兵变,百姓造反。 他自己想要的改革,无异于自绝于王公大臣,自绝于将军,自绝于天下书生。 如果不成功,史书都会问皇帝为何造反。 所以朱翊钧是绝对不会下场的,他只会选择出愿意下场的人。 两人的矛盾就是,张居正觉得皇帝不下场太辜负他了,朱翊钧觉得自己不能下场。 “唉。” 这师生关系处的,比谈恋爱纠结多了。 朱翊钧又叹了口气。 皇帝又病了,不上朝不读书。 张居正同时也病了。 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此人虽不在京,名气却不小,乃是言官中,举重轻重的一位人物。 连张居正都不敢轻视。 他公开说了一句话,“朝中有奸臣,吾等应谏皇上防谀佞。” 请来大儒,同僚共议,随后联名上疏。 “元年,至涿州桥工告完,天下明知为圣母便利百姓之物,乃是圣母仁德。 而工部议功,乃夸阁臣,司礼之绩,虽是官场陋习,言词却过于谄媚。 阁臣本应行正以天下,如此这般,实乃小人矣。” 这份奏疏名气极大,满朝文武都在关注此事,看着这份奏疏进的京城,举世皆知。 张居正真的是被气病了。 听到太监确定是真病了,朱翊钧不在纠结。 “下旨。” 听到朱翊钧的语气极重,知道皇帝动怒,太监们跪下。 “此人身居重位,不思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借大儒之名,拉同僚结党,以攻奸内阁邀买人心。 问他收了多少地方官员的孝敬,在问他每日去吃花酒几杯,问清楚了把他打发去,永不叙用。” 朱翊钧原想把他下狱,但是预料反而会坏事,遂改成了免职永不叙用。 司礼监太监看到圣人最后几句话,知道此人完了。 圣旨很快到了南京。 余懋学当众被太监问话,听到皇帝问他收了多少地方官员的孝敬,问他每日去吃花酒几杯。 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竟然不接旨也不回话,就这么站起身,指着太监们。 “大胆!” 锦衣卫听到太监的厉喝,纷纷上前一步。 余懋学喷出一口血,扬天往后摔去。 第62章 去了 “皇帝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如此污蔑大臣,岂有此理。” 南京官员,纷纷气急。 余懋学满脸血迹,双眼紧闭,被同僚们抬去救治。 留下的人怒发冲冠,感同身受,上前围住了太监和锦衣卫们,不让他们走。 其中挤出来一名年轻御史,当场揪住传旨太监。 喝问,“是谁在皇上面前污蔑给事中?” 太监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场景,在京城,大臣们对自己都是客气的。 众怒难任,本来言官们就不好惹,小太监吓得讨扰。 这道斥令,在南京传开,引起了轰动。 朱翊钧一时不察,犯了大错。 余懋学还真是个清官。 不光官场上的名声极好,民间也是如此。 特别是在徽州歙县,休宁,婺源等县,那更是百姓心中毫无疑问的好官。 六部,六科,诸寺诸司,乃至全国各地。 因为太了解大明官员的德行,朱翊钧因为事急,也没有时间派人先去打探余懋学的为人。 从奏疏上看,每个上奏疏的都是好官。 南京官员失仪,围攻太监锦衣卫的事情很快就传回了京城,朱翊钧命太监们翻出余懋学往日的奏疏。 和其他奏疏并没有区别,都是那些个话。 实在是不知道此人为何有这么大的能量,既然有这么多官员上疏谏言皇帝行事不妥。 虽然自己做错了事,倒是个机会。 “把这幅字条送去先生。” 朱翊钧写好后,交给了太监。 张府的宅邸是新扩充的。 本来只打算小小修葺,结果同乡们太过热情,楚商们一人出一点,张居正碍不过面子。 结果府邸越修越大,最后大变动,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了一倍不止。原来的邻居们也愿意卖这个好,又是好大的一些人情。 张居正躺在床上,咳嗽不止。 人太忧虑了,免疫力就会下降,免疫力下降,自身携带的细菌就会趁虚而入。 “父亲,儿先前说的话,惹父亲伤心了,儿不孝。” 张敬修跪在病床前,一脸的惭愧。 他至今都以为,父亲是被他气病的,自视甚高没想到另有旁人。 “唉。” 听到病床上父亲出来的叹息声,张敬修内心深感郁闷,父亲往日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呀。 自己都跪下认错了,还不肯原谅自己。 此时,管事跑了进来,皇帝差太监来了。 张居正打起精神去了正堂,太监恭敬的把纸条递交给张居正。 “先生不在,弟子做错事矣,实乃惶恐。” “噗嗤。” 张居正被朱翊钧的俏皮话气笑了。 内心也终于气平了。 以史为鉴,有哪位皇帝能如此信任,如此亲昵元辅呢! 也罢。 “朝中最近发生了何事?” 太监把皇帝呵斥余懋学的事情告诉了张居正,听到余懋学的名字,张居正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误事!” 靠着厂卫监督天下,皇帝虽小,却掌握了太多大臣的不堪之事,犯了经验上的错误。 把余懋学也当做了一丘之貉。 张居正知道自己不能等了,休养了一日就去了内阁。 也不理同僚的目光,他直接翻出余懋学以前的折子。 余懋学无疑是反对考成法的,张居正明白余懋学的想法,和其他反对考成法的人不同。 余懋学是出于怜悯百姓,担忧朝廷急切之心才反对考成法的。 但是既然走上了对立的道路,皇帝也大意出招,作为师父,张居正也只能将错就错。 翻了余懋学的老账,再以考成为由罢职,公告朝堂。 简单粗暴,但是有理可依。 以内阁名义重新补发。 “张公,恐朝堂不满啊。”张四维看到张居正的手笔,劝慰道。 张居正坚持己见。 张四维虽然也是内阁阁老,但是如今内阁和以前的形势不同,张居正才是说一不二的。 言官曹大埜早先因为弹劾高拱,贬逐外地,被张居正调回了京城。 他忧心忡忡的去了张府。 “公,太过了。” 连自己的亲信都反对自己,张居正是没有想到的。 曹大埜怕张居正误会,开始辩解。 “余懋学乃正派之人,名气大,如此责罚实在是不公,对考成法不满的官员,肯定会以此弹劾公的。” 见张居正不说话,又出言建议。 “应先恢复其原职,同时派人去南京,说服余懋学不要在带头反对考成法,如此才是上策。” “如今形势,犹如两军对垒,针锋相对,岂有退让之理。”张居正否决了曹大埜的建议。 曹大埜摇摇头。 张公太刚愎自用了,恐会吃大亏。 吏部收到公文,侍郎王篆看到内阁张居正的票拟,不敢照发。 曹大埜,王篆都是自己的亲信,向来以自己唯首是瞻。 张居正不以为意,强行把公文推行下去。 公文到了南京。 病中,余懋学笑了。 张居正出手,还是如以往那么刁钻。高阁老立书,书中还真没有说错此人。 叹了口气。 余懋学两眼流泪。 自己一生忠君体民,竭诚国事,想不到临了临了,落了个这种境地,实在是被小皇帝的圣旨伤透了心。 “罢了。” 在一个黎明,余懋学带上家中的老仆,赶着一架驴车出了南京。 “阿福。” “老爷。” “你我虽为主仆,实则同族,论辈分我得称呼你一声叔。” “不敢嘞,老爷。” “本想跟你大儿安排份差事,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对不住咯。” “老爷是好官哩。” 两个老人,一辆驴车,出了南京城,再也没了踪影。 …… “余大人走了。” 等南京六科给事中等言官们知道这个信息,已经是第二日,如今是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了。 “余大人实在是呆板,如何就轻易一走了之呢。” 有言官埋怨,如今确是形势大好,百官同仇敌忾,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唉,余大人可惜了啊,这么好的官儿……”有年龄大的官员,一脸同情。 “哈哈哈。” 突然一个官员大笑起来。 “我随余大人去矣。” 竟然当场脱下官帽官服官靴,只穿内衬就离开了。 第63章 密报 明朝后期政治气氛是这样的。 大臣内心虽是想当官,对外要表现出自身的清高。 自己实是高雅之人,不拘于阿时趋俗。 皇上则要表现出,对大臣们的尊重和信任。 简单一句话,就是君臣之间,得有一份体面。 有人看来,觉得这就是个虚礼。 有人却很看重。 最简单的表现,就是君臣之间坦荡。 所以才会有历史上,一个农民竟然能轻易的闯入东宫闹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连东宫的侍卫都不敢信,错愕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的把那人制服。 这……是有人在皇城行刺?闹事?喝醉了? 张居正可以大骂高拱,高拱也可以写书骂张居正,这是文人之间的事情。 朱翊钧当众侮辱余懋学。 所以余懋学走了,也不会辩解。 南京当日跟着走了两名言官,第二日又走了一名。 没有走的言官们,毫无畏惧,继续弹劾考成法,弹劾张居正,谏言小皇帝。 换了一个人,还真不一定能顶的住满朝的反对。 权臣做成张居正这样,翻遍史书也是极少见的了。 以考成法应万变。 考成法合格的官员,奖励。考成法不合格的官员,责令按期完成,否则处罚。 张居正没有规矩啊。 按照祖制,被言官弹劾,张居正应该向皇帝递交辞呈,如今连表现都不愿意了吗。 官员们气急,又拿张居正没有办法,纷纷痛骂张居正。 看到锦衣卫们打探来的消息,朱翊钧最近很不开心。 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误伤了清官。 国人都有清官情结,他自己也有。 想不到如今自己却成了迫害清官的元凶,不知道以后的史书会如何评价自己。 此人在言官中,算是出众的,如今还是倒在了考成法之下。 “他老家是哪里啊。” “回皇爷,是江西婺源县人。” “把这幅字送去。” “余大人收到皇爷专门为他写的诗,定然感激涕零,不再误会皇爷了。” “但愿如此。” 李现捧起字副,因为墨水未干不能卷起,让人拿去风干保存。 外朝不稳,内廷要稳,朱翊钧去了两宫探望太后。 两个宫里贵人都爱上了麻将,和旁人玩没多大意思,反而两人地位平等,输赢自凭技巧。 赢了李太后就高兴,输了就不满,陈太后可不会惯着这个没牌品的妇人。 贵妇进宫问安圣母,纷纷愿意作陪。 听到贵妇说起外朝如今不稳,文武百官都在反对张居正。 两位太后都一脸惊讶,并没听太监们说起,短短时日,如何就变化这般的大。 等回了慈宁宫,李太后招来朱翊钧,询问他贵妇所言是否如实。 朱翊钧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国事托付于张居正,怎么会如此办事不妥?” 李太后心里,最希望的就是一切太平,儿子赶紧长大。 自己在后宫才安稳了一年,怎么外面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母后勿忧,长工们偷懒,先生正鞭策咧。” 朱翊钧说的通俗,李太后听懂了,心里不在惊。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趁主人家孤儿寡母,干活偷懒罢了,骂几句就好了,乡里又不是没见过。 …… 辽东。 旌旗招展。 被戚继光击退的蒙古诸部,土默特,泰宁诸部转移辽东,联合了女真部王杲。 偷袭辽东内地。 因为大明数百年以来的经济封锁,诸部日穷,连生活用品锅碗,都需要靠大明的走私商人供给。 而诸部之所以年年侵犯大明,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大明连连天灾,毕竟家底厚还可以扛。 草原上的天灾更甚过大明。 大明不需要鞑靼的物资,但是鞑靼需要大明的物资,否则无法活要死人。 戚继光镇守的蓟门固若金汤,于是转而进犯辽东。 辽东总兵李成梁气的骂娘。 这些蛮子真是杀不完,年年都来进犯,年年被他杀一批,第二年又来。 把他的规划全打乱了,去年就杀了一大批,好不容易扩建的宽甸六堡,这还没修成,就又进犯了。 李成梁按照旧年一样,军报急奏,向朝廷要钱要粮食。 “寇众二十余万谋犯辽东,前锋已抵大宁” 收到李成梁的军报,朱翊钧冷笑两声。 这厮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在辽东排挤同僚,领兵塞外则虚报战功,在关内则杀良冒功。 史书上出了名的,朱翊钧也派了锦衣卫暗查,去了两个竟然没了消息。 贪权无度,整个辽东的商路都被他控制,每年大量的金银珠宝送入京中。 朝中不知道多少王公大臣收了他的礼,朱翊钧都怀疑,自己的锦衣卫也有人收了。 不然两个探子为何到了辽东就消失了?肯定是有人透漏了消息。 如果只他一人如此,朱翊钧早就狠下心罢了他的职。 可是大明的传统武人都堕落了,全是这个德性,真要是细纠过去,没有几个清白的。 那怎么办?只能视而不见了。 要不然怎么叫做军门呢。 “着戚继光率兵支援辽东。” 钱粮,朱翊钧是不会给的,李成梁敢失地,他就敢革去他的职。 看到朝廷的回复,李成梁暗骂一声,狗日的戚继光。 没几日,戚继光的奏疏也到了。 “寇久解散。” “哈。” 看到戚继光的奏疏,朱翊钧气笑了。 二十余万的大军会凭空解散?李成梁送了个“惊喜”给自己呀。 朱翊钧不信二十余万大军。 但是估摸着七八万应该还是有的,却没想到真应了那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戚昌国送来戚继光的密报。 “臣派人于宣府侦察诸部,诸部都在各自草场驻牧,并无动静,未尝东行,辽东所报,皆属虚声。 又侦得,原侵犯蓟门的被击退的余部,结合女真数千人,袭扰辽东早已退却。” 后面就是戚继光关于辽东虚报军情,导致九边轻易调动,实在是危险,容易给敌人机会。 朱翊钧也不看了,戚继光都不敢当众揭开这个锅。 他通过驿站递交内阁的奏疏,因为是公开的,不敢说实话,只敢为李成梁遮阳。 朝事的改革,难。 军事的改革,不敢。 放下戚继光的密报,朱翊钧久久的出神。 第64章 事起 看完京中长子来信,李成梁放到一边,神情失望。 身旁的幕僚接过来翻阅,信中李如松劝诫父亲,不要虚报军情,恐事情败露朝廷追责。 笑道,“子茂兄赤诚之心,实乃国家栋梁。” “君勿为其辩解,真是越来越没有长进了。” 长子从小跟在自己身边,打仗的本事没的说,不比自己差了。可惜做人这一方面,实在是令人无语。 李成梁摇了摇头。 本来送去皇帝身边,得一份圣眷好回辽东子承父业,却没想到越来越愚笨。 不谎报军情,怎么让朝廷重视辽东? 辽东什么地方?气候恶劣环境困苦。 不谎报战功,如何向朝廷所要银子,自己拿什么养兵,拿什么孝敬王公大臣,孝敬那些太监? 这些银子只靠辽东一地如何维持?自己维系的艰辛,长子却根本不懂。 没想到皇帝会让戚继光来,这倒是打了李成梁一个措手不及。 “吹号,点兵。” 随着李成梁一声令下,军中大小将领,每人领家丁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 身披重甲,胯骑壮马,持三眼火铳,硬弓,长刀。 一支数千人的辽东铁骑,汇聚成一道“铁流”。 出关外,征古勒城。 得知信息,王杲联络诸部盟友,野外突袭关宁铁骑,大败而散。 李成梁部斩首级近两千人。 “死兵!” 回首自己身后的儿郎们,李成梁意气奋发,大手一挥。 “死兵!” “死兵!” …… 众铁骑欢呼。 这就是李成梁变动朝廷军制,吃空饷养起来的,声名赫赫的辽东铁骑。 令关外各族胆寒,称之为不怕死的兵。 俘虏们瑟瑟发抖,其中两名少年眼神明亮。 “告诉戚继光,各家自扫门前雪,他想要生事,使他问问九边袍泽们答不答应。” 听到李成梁的话,幕僚面露微笑。 …… 张居正被皇帝召见,听到皇帝怀疑辽东吃空饷,谎报军情,并不以为意。 “九边卫所早已不堪用,才有戚继光调去九边练兵之事。鞑靼诸部年年叩关,李成梁还能拒敌人于外,换个人恐辽东不平。” 朱翊钧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 李成梁部烂了,但是还能发挥作用,不让鞑靼入关骚扰内地。 其余将领不能用,吃空饷喝兵血不弱于李成梁,可是却不能办事。 比烂啊。 罢李成梁容易,可是换成谁又是可靠的呢? “恐最后朝廷的军队,变成将领的私军。” “所以才更要变法,支持新政。” 外朝形势急变,张居正犹入泥潭,每前行一步艰难无比,如今担忧小皇帝扛不住压力。 在他看来,对军队应以稳定为主,拉拢军心,现在时机未到,决不可轻动军队。 稳军队,治文臣,这是他目前的想法。 朱翊钧这一年,御马监禁军大动,把不少银子都投入其中,张居正担忧朱翊钧不懂事情缓急。 目前最重要的是吏治,考成法才是第一步。 只有把官员治理好了,天下才能清明,然后清查地方,整理财政,使国家有余财。 国家现在连供给九边的军费都是拖了又拖,怎么能再去轻易改动军队呢。 朱翊钧点点头,“先生勿忧,新政一切以先生为主,朕不会改变主意的。” 安慰了张居正,等张居正走后,朱翊钧翻起了今年京营的开支,以及各项操练。 历朝历代。 禁军都是最重视的。 干弱枝强,则国家不稳,干强枝弱,则边疆不稳。 大明也是如此,京营变化不断,就是因为国家承平已久,京营战斗力每况愈下。 京城三大营改为十营团,后又十二团营,再到嘉靖恢复三大营。 百年间变来变去,因为京营问题穷出,始终无法解决京营战斗力下滑,不堪重用的原因。 万历朝之后二十几年,京营闻敌炮即溃散,明亡。 御前卫如今由戚金训练半年余。 招来戚金。 “御前卫比其余京营如何?” “稍强。” 朱翊钧听到戚金的回答很意外,竟然只是稍强,难道这小子在谦虚?自己又是给钱又是给鸟铳。 对答案不太满意,又问。 “比边军如何?” “胜于卫所,弱于家兵。” “训练多久可胜之?” 戚金无语。 他只知道打出来的强军,何时有训练出来的强军? 就是伯父当年训练出来的戚继军,也是长年累月的战争,越打越强,才有了最后的赫赫声威。 不管多么胆大的人,上了战场也会变一个人,因为那种势不可挡的死亡临近的脚步,不是靠训练就能磨平的。 看到戚金为难的样子,朱翊钧叹了口气,自己想当然了。 军事还得慎重,没有完全把握,以拉拢为主。 “朕听闻辽东军中喜用三眼铳,而少保则爱用鸟铳,这是为何?” 朱翊钧去年让兵仗局改为鸟铳供应各地,辽东坚决反对,要求按照往常供应三眼铳。 鸟铳威力比三眼铳强,射的又远又准,装填速度也快,他怀疑李成梁又在中间搞鬼。 “三眼铳虽弱于鸟铳,但是一铳入二、三子,放毕当锤击之,辽东善骑兵,以此为法,实为凶悍。” 听到戚金的解释,朱翊钧明白了,这回自己是真误会李成梁了。 “让兵仗局做三眼铳,按照往日供应辽东。” 太监听到旨意,去了司礼监,让司礼监安排。 又问了戚金一些军中的事,朱翊钧自己不懂军事,也不知道如何问到点子上。 戚金的回答,让他始终不得要领,也不知道该如何问,放了戚金离去。 等戚金走后,朱翊钧写好了字,让人送去辽东。 不光要跟文官送自己写的字表示信任,武将也要一视同仁,都是国之栋梁。 戚继光被军中同袍拉住,灌了几顿酒,大醉特醉。 面红耳赤,站起身拍着胸脯保证,大家都是一个锅里吃饭,同进同退。 这才被同僚们放过,带着自家军队去了一趟辽东,啥也没干就收了李成梁一笔银子,安静的回了蓟镇。 年关朝廷各税赋账册混乱,张居正大肆斥责众臣。 此时,云雾山罗旁战事起。 地方报急。 第65章 平之 国家事务千头万绪,一事未决诸事又起,国库空虚,拆东墙补西墙,实乃困顿不堪。 朱翊钧放下诸事,招来内阁以及各众臣,咨询广东战事。 在文华殿,兵部尚书谭纶介绍罗旁乱民们的来历。 在广东云雾山西北,云开山东南,西起大人山,东至西江一带的地区,因为罗旁山得名。 山区多瑶民,僮村寨,历年来都不稳定,经常叛乱。 此地百姓有一句话。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还” 朱翊钧内心“咯噔”一下。 这话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 但凡玩这套军事理论的,都是令人棘手的,又听到谭纶说道此地多山多林,岂不是如虎添翼。 “多久可平?” 听到皇上的咨询,谭纶面漏难色。 才平息了四川,前后动用十几万大军,朝廷因为国库空虚,费力从皇上手里“支借”了百万两银子。 来之前张居正拉住自己,让自己找皇帝要银子,这让谭纶有点为,谁不晓得皇帝是个吝啬的。 每次张居正使自己找皇帝要银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都被皇帝扯东拉西,忘记了张居正的交代。 “此地民风彪悍,抗拒朝廷乃常态,平复交替,轻者自散,重者需数万大军才能平。” “难道众卿没有对策?” “据殷台奏报,乱民山中连寨上千,青壮不下五万,如今皆反,当地卫所恐不能拒。 需要调动广西,福建,云贵,四川至少十万之数。” “十万?” 朱翊钧听到这个决策有点质疑。 官兵对乱民,对方青壮也只有五万,竟然要动用十万之数。 原先朱翊钧认为一比一已经极为重视了。 李成梁新来捷报,几千人马就平了数万鞑靼,为何如今平息广东内乱,反而要动用十万之数? 十万大军调动,所需要的耗费,光兵饷就要上百万两银子,还要提供粮草弹药,征召役夫保证后勤。 户部年年都是亏空,年年都要加征。 好不容易平了四川,百姓们还没缓口气,如今……,朱翊钧怀疑百姓们能否承受。 如今大明各地流民四起,锦衣卫们上报了不少起,看的朱翊钧揪心。 殷正茂的奏疏,朱翊钧不是不相信,不过如今国库空虚,是否可以考虑调用精兵。 一来可以致胜,二来也能减少开支。 在场众臣都不说话,朱翊钧不懂军事,对自己不懂的事,朱翊钧不会妄下决定。 “好了,朕知道了,告诉殷正茂,朕预祝他再次旗开得胜。” 回去后朱翊钧想了想,发出去了两封信。 由锦衣卫送出,一封送给戚继光,一封送给俞大猷。 他不知道哪些人能打,哪些人不能打,但是他知道,这两个人是能打的,又是南方出身。 李成梁,马芳也能打,但是出身北地,恐怕对罗旁不熟。 戚继光很快回了信,告诉皇帝,说大臣们觉得棘手是对的。 此地造反频繁,嘉靖朝最烈,广东十府残破者六,两广守臣皆戴罪。 如今此地民户休养至今二十载,实力恢复恐不弱于当年,要彻底剿灭不是旦夕之功。 “十万之数不是虚报。”看完戚继光最后一句,朱翊钧合起了奏疏。 还缺少一个人,俞大猷久久没有回复。 福建泉州,普通的院子。 一个汉子满眼的不可置信,敲了敲门不见动静,以为家中没人,正准备离开,院门被打开。 只见一老叟,穿着粗布衣,年过七旬。 “可是俞大人?” “你是?” 汉子进了门,恭敬的递上了一管被密封的竹筒。 老叟也不见怪,平静的拆开。 看到里面的内容,老叟叹了口气,此地果然又反了。 “大人?” 汉子见老叟并没有要回信的意思,面漏为难,皇上还等着此人呢,自己也得赶回去交差。 “请容老夫些许时日。” 打发了汉子,老叟独身一人去了广东。 因为罗旁战事,当地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只剩下没有能力逃的民户,老叟讨了碗水喝,不顾劝阻进山。 “苏青蛇在吗?” 老叟对着乱民们浑然不惧,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名,最后说到白擒虎时,众人才告知,此人是他们的首领。 见到了白擒虎,没有认出老叟。 “你这老头,找我何事?” “我是俞大猷。” “啊。” 那人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仔细打量几眼,这才确定真的是俞大猷。 “师傅。” 白擒虎跪下磕头。 众人不可置信,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头,竟然是传闻了几十年的俞大猷。 在场的人,谁不是听着俞大猷的名字长大的。 “为何造反?” “官府欺人太甚,不让我们自己买盐铁,他们供应的盐铁布料比市价高了十几倍。” “可愿意让老夫调节?” 听到俞大猷的话,白擒虎面露难色。他们众人歃血为盟,发了誓要给汉人好看。 “有哪些部落?” 连当年最听话的徒弟都如此表现,俞大猷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等白擒虎说完,俞大猷点点头转身就走。 “师傅。” 众人拦住大门。 “要杀我?” “徒弟不敢,都让开。”白擒虎咬着牙,跺了跺脚。 等老人脚步即将跨出大门的时候。 “师傅,师兄们都死了。” 看老人不为所动,白擒虎哭了。 “汉人太欺负人。” “唉。” 老人叹了口气。 汉人自己都被自己欺压的活不下去,如何又能怪所有的汉人呢,实在是朝廷积弊日久。 自己一个军户,又有什么本事匡扶天下。 年轻时,自己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以为自己能解决天下事。 仗剑走天涯。 嘉靖二十六年,孤身一人入山,平息了此地叛乱。 从中收了几位聪明的徒弟,教他们读书习武,就是希望万众归心。 老了啊。 俞大猷内心在哭泣。 他想起了那些年,弟子们围着自己身边转的时候,如今自己还在,弟子们都死了。 死在了官兵手中。 …… “十万挡之,二十万平之。” 终于等来了俞大猷的回信,看到二十万这个数字,朱翊钧久久无语。 第66章 开个单章 发书正好一个月,成绩是超出了我的想象的。 逛了贴,得知单机才是新人常态,而我有众多书友的陪伴,实在是幸福。 我不喜欢在章节末写作家的话,我感觉看的好好的,突然来一段于剧情不相干的话,个人觉得是十分不喜欢的。 但是一个月了,太多书友的支持,内心满满的感激,无以言表。 感谢小飞毯,书友,浩天720,九天炎羽,,我不爱吃热干面,书友,旭日长安,今世不会在爱,呐·豆豆,逸麟依若,夜诗情画意,达摩打野,阳光之下阴影之上,书友,捂捂溜溜,老王不背锅,人人人民,浮萍·苍生,远原源愿缘,梦醒空自悲的打赏。 感谢青萍i,jiut,老邹我,伊人执酒浅浅醉,ciferalee,大号被封用小号,南山之丘,雷公锤,北辰北极,凌文起0,远去的人,我自为之,书中颜如玉01,书友,0冷月0无声0,吾与神同在,苍生竟何罪,书友,大明小米,书友,一萧一玉,哥特卍步行战士,清玄散人,书友,一江凡尘,此面向敌,胖头牛,书友,酒酣未醒,苍月新,qlhfy,霜夜枫rr,peiru,frefight,御坂,脑残文天敌,恶魔,德爷一般帅,悲风送暖,凶猛的大狗,兵哥1009的月票。 感谢众多书友的推荐票,我准备一个个打出来的,但是翻了下没到底,觉得这个任务太重了,估计几百读者,满满的厚爱。 在这里磕头了,“砰砰砰”,电脑桌磕的很响,不信你们过来看。 谢谢大家的陪伴。 第67章 愤怒 十万大军的开拔费用,朱翊钧内心清楚,户部是拿不出的。 如果改成调用二十万大军。 朱翊钧请来老帅马芳,向他请教军事。 马芳听闻皇上向他请教广东战事,内心为难,因为他没去过南方,对于广东之事,他并无十分意见。 打了一辈子仗,他学会的道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之所以每战必胜,持续挫败鞑靼各部骑兵分散袭扰边地的作战风格,后来嘉靖三十六年,败十万土蛮骑兵。 嘉靖四十年,又挫败阿勒坦部,集重兵攻一点的军事方略等等。 不管鞑靼各部用何种作战计划,马芳都能先发制人,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料敌于先。 本身在鞑靼生活多年,熟知鞑靼各部的作战特点,他又派了大量亲兵化作百姓,混入被鞑靼掳走的百姓中。 这些人都是他的“耳目”,把各种信息送回给他。 几日来马芳了解了不少罗旁的信息,但是通过公文,他是不会妄下决定的。 “有老将说,十万不足平,需要二十万才能平,卿如何看待?” “如果是持重之将,皇上可以慎重。” “他说此地人心不附,占据地利,与朝廷军队作战多年,反反复复,深知如何应对大明官兵。 修生养息二十年,如今已成气候,如不能猛灭之,恐战事持久拖累国家。 他告诉朕,用重兵彻底剿灭之,不使对方留元气,以绝后患,否则二十年后战事又起。” 马芳点点头,这个道理是没有错的。 “臣当年镇守宣府,于土蛮各部打打闹闹,年年战事不平,后出精兵打击诸部,才使得对方渐入颓势,不敢在轻起事端。” “为何卿能屡战屡胜,还能出关外扫荡诸部,而众多边将连固守都难。” 皇帝问出这个问题,属实是着急了。 马芳看穿了皇帝的心思。 马芳个性固执,但是并非不懂人情,反而比谁都看到清楚,才有今日的成就。 在自己军中施行连坐法,重新选拔军士裁减老弱,严惩军中虐待士兵,克扣军饷的军官。 阻止当地权贵擅调士兵为奴婢,不接受当地官员的“冬礼”,军中敢杀良冒功者斩……。 正因为他有高超的手段,才能做到这些。换做旁人,结局就不止是被弹劾免职了。 所以马芳看穿了皇帝内心真正的疑问。 “任他千般打法,臣只按臣的打,他打他的,臣打臣的。” 马芳入京以来,口音渐变,不像以前不知道规矩,在皇帝面前自称咱。 “皇上登基以来,实是圣明,心有韬晦,何必因为些许挫折就顾虑起来?” 朱翊钧明白了马芳话里的深意。 的确如此,自己熟知历史,何必因为眼前的困难,就动摇了自己的步骤呢。 推动国家的变革,是方方面面的。 面前自己有两个选择。 要么按照往例继续向百姓加派税赋,要么自己拿出所有积蓄打这一场仗。 “朕不能做没钱的天子啊。” 乾清宫外,李现命令所有人都不要发出一点响动。 皇帝一夜未睡,清晨才刚刚睡着。 每日的问安,李现亲自去两宫解释,正犹豫要不要着人去内阁,告诉大臣们皇帝今日不上朝。 朱翊钧竟然醒了。 昨夜查看当地旧日的奏疏,反复琢磨戚继光,俞大猷,马芳的言论,终归熬不住睡了过去。 听到李现已经安排人去两宫请罪,点点了头,他今日实在没有精神去两宫了。 身子小,贪睡。 去了文华殿,众臣都在看着他。 “加派。” 张居正摇了摇头,皇帝还是不愿意掏钱。 “不止调十万,改调全国军队二十万,彻底平灭此地民乱,勿要在反复。” 历史上,此地民乱到万历七年才彻底平息。 朱翊钧不知道这个历史,但是他相信了俞大猷的建议。 “朕出一百万两银子补国库,望众卿勿负朕矣。” 自己能力有限,只能为百姓们做到如此。古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乃看穿了王朝本质。 “皇上圣明。” 皇帝最后竟然贴钱了,众人不敢信,连忙称赞。 虽然是不够的,但是有一百万两银子打底,对于朝廷来则是解决了最大的困难。 “着李成梁部,派两千辽东铁骑南下。” 不能光自己出血,李成梁也得出点血,南下的辽东铁骑,不一定在放回去辽东。 戚继光部,朱翊钧考虑了下,没有下令调动。 “升马芳为前军左都督,领在京留守前卫、龙骧卫、豹韬卫。” “着御前卫,戚金为将,调归殷正茂听用。” 戚金不是说只有打出来的强军吗,那就去战场上打,打出一支能用的亲军。 看在皇帝出了这么大笔血的份上,提拔戚金独领一军,兵部也不反对。 “着锦衣卫查,此地民乱,实是天灾还是人祸,如乃地方官员之责,拷拿回京。” 众人无言。 朱翊钧亲令,锦衣卫火速查实,实为地方官为了完成历年欠税,不按朝廷规定,擅自掠夺压榨当地百姓。 设关卡收重税,最甚者十里一卡,商路渐断。加派百姓税赋,地方百姓已经连盐也吃不起了。 虽奏报是瑶民造反,实则也有大量汉人加入其中。 同时入京的,还有地方言官们的弹劾。 弹劾张居正,弹劾考成法。 他们弹劾,此祸事是因为张居正的考成法导致的。 如果不是张居正逼迫过甚,地方官员又如何会行此下策? 地方官员有罪,但是元凶乃张居正。如今朝廷只追责地方官员,何其无辜也。 朱翊钧在太液池,看到这些奏疏,身体内一股气流直冲脑顶。 “皇爷,上钩了。” 李现一脸担忧,小皇帝坐在这里已经一个时辰了,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现在气氛渐僵,无人敢发声。 李现轻轻又喊了一声,面露忧色,这些年没有见皇帝今日这般失态。 朱翊钧突然动了。 他把渔具砸入水中,一脚踢翻鱼料。 从身旁侍卫首领祖承训手里抢过兵器,挥砍身旁的树枝。 在场太监,侍卫们吓得纷纷跪下。 李现哭着上前,无视朱翊钧手中的兵刃,抱住了朱翊钧,哭着喊道,“圣人息怒,切勿伤了自个。” “这些人,都该杀!” 第69章 忧虑 “今日僵局,如何破之?” 众人视线看向最后一人,有人面漏鄙夷。 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坐到这里?虽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可张公此举大为不妥。 何文书没有想到张居正会当众咨询自己,揣摩张公是何意。 与张居正相识还是二十年前,那时是嘉靖三十二年,张公是庶吉士,皇帝近臣,因病归家调养,万众瞩目。 一个是二十八岁的进士,一个是十八岁的童生。 如今张公已然是内阁元辅,治理天下事。而二十年过去,自己仍是童生。 二十年的挫折,足以磨平任何菱角。 何文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已变成一名沉默寡言的中年。 想起这几日两人之间的谈论,何文书明白了张居正的心思,原来今日叫自己来的目的,竟然是抛砖引玉。 果然是张公性格,喜欢下套。 “考成法之困,在于言官。言官从,则可督促六部,六部从,则可督促地方。” 众人不以为然,老生常谈无新意。 此人被张居正提拔至吏部办差听用,私下间嘲笑,如其名,文书小吏矣。 “言官以自重者,无非督学之风气,引士林之言论,多无卓行实能,好务为虚谈,沽名钓誉,卖法养交。 更有甚者,公开幸门,明招请拖。 这些人养尊处优,惮于巡历各地,苦于校阅书卷,高坐会城,计日等待升官。” 此人癫狂! 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右都御史陈省等人面色不虞,如果不是张居正在此,早已拂袖而去。 连吏部侍郎王篆都惊愕,此员有实干之能,今日为何出此妄言。 在场诸人不是言官御史就是六部官员,独何文书位份最低,滔滔不绝无视众人的不满。 “因此士习日弊,民伪日滋,以驰骛奔趋为良图,以剽窃渔猎为捷径。 平常没有德业,当官没有才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尔敢轻辱吾等?” 张居正挥了挥手。 “今日论事,不要论人。” 那人愤愤不平,一个小吏,仗着张居正的势,如此狂妄。 “文书说得好。” 张居正拍手,满意的看了眼何文书。 众人勉为其难,有官员动也不动,冷眼旁观。 “盖今之从政者,大抵皆然,又不独言官一事而已。” 吏部侍郎王篆发言,替下属遮掩一番,先前言论实不该出自何文书的口中。 何文书嘴角苦笑,向侍郎王篆拱了拱手。 自己区区童生,得张公提携,虽然自付才能,实则又如何呢。 “陋习已久,拖情成常,人情之下,实难冷面斥责,而且浮言可谓啊!” 张居正接着何文书的话,感慨了一番。 “积习如此之深,诸公中还有人不满吾矫枉过正,以子维之言从之,实乃误国误民矣。” 众人心里有聪慧者,猜测张居正接下来会有大变动。 “吾心意已定,日后言官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不许群聚徒党,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 空谈废业,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者,降级使用,如不改者,皆罢酌为民。 众人大惊,这番操作下来,恐言官造反。 张居正又说道。 “同时从督学之风改进,杜绝后续。所有教官,生儒须知,天下利病,诸人皆可言。 惟生员不可言! 平日需专心学业,不得嘱托公事,或捏造歌谣,兴灭讼词。 各省提学官奉敕专督学校,不许借事枉道。 今后岁考,如有荒疏庸耄,不堪事实者。 以上皆罢酌为民,取消功名,如有捏造谣言,思逞报复者,访实拿问,一律严惩不贷。” 这次私下聚会,众人万万没想到,张居正不但不考虑稍缓考成法,反而更加激进。 陈省愤慨,他虽然支持考成法,却没想到张居正竟然要杜绝言官言论。 大明立国以来,两百言官纠察天下乃祖制。 监察百官,规谏君主过失,直言得失天下军民利病,乃历代传统,对天下有大利。 如今只因一失,张公却要阻塞言路,何其荒唐。 “张公可想过,为何要有言官?” “此一时彼一时,言官左右言路,勾连地方反对考成法,如不纠正其行为,实是误国。” “原来公眼中如此看我辈,告辞。” 陈省不理身边同僚的劝慰,径自离开大厅。 张居正叹了一声,在场的任何人,他都不愿意轻易失去。 有人看中他的权势,有人乃门生故吏,有人愿意支持变法改革,这些人都需要他。 相互依存。 没有这些人,他早已被架空,又如何能策动外朝已群情愤然的百官呢。 “公能杜绝朝堂之口,岂能杜绝民间之言?” 曹大埜轻声说道。 这条道理真是至理,众人纷纷看向张居正。 “那就废天下书院,禁群聚徒党。” “咔嚓。” 茶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吏部侍郎王篆惊呆了。 “公只留官学?” “天下人无书读矣。” 众人反对。 “吾意已定。” 张居正看向众人,面色坚定。 “公自绝于天下读书人也!” “吾不愧天下社稷焉。” 聚会最终不欢而散。 张居正回到书房,思虑了整整一夜。 他需要人事权。 今后还愿意阿附他的,多半为投机取巧之人。 他需要用这些人,来治理天下。 皇帝会放权给他吗? 至于身后事,张居正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已不在考虑,唯一忧心者…… “君平呢?” 长子很快来到书房。 张居正看了两眼长子,让他坐下。 “好久没有听到你背书给吾听了,为父此时甚为想念,可诵一段乎?” 张敬修诧异。 父亲古怪的很,以为父亲要考校自己的功课。 “好好读书,早日考个功名傍身。” 听到父亲的话,张敬修面露艰难,根本没有明白父亲的苦衷。 第二日张居正上疏。 朱翊钧看到张居正的奏疏,禁止天下私院,已经要做到这一步吗? 因为前世的教训,朱翊钧深知改革不是容易的事。 下发几个公文,惩罚些许官员无济于事。 就像伟人说的。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是要流血的。 不深入其中,永远不知道其中的艰辛。 朱翊钧大手一挥。 “毁天下书院!” 圣旨出,震翻了整个朝堂。 京城里。 谣言遍地。 京城外。 怨声四起。 …… 第70章 直言 紫光阁平台。 朱翊钧坐在台子上,身旁围满了太监,侍卫们,众人说说笑笑指点着台下的幼军操练。 等幼军们操练完,孙大海,客用,孙秀三人气喘吁吁的跑来。 “练的好。” 听到皇上的夸奖,三人面露喜色。 “不过整齐倒是整齐,朕怎么总感觉缺少一点火候,戚金,你来说说。” 听到皇帝问话,御前卫一众将领中,戚金上前。 “几位公公兵练的极好,比军中都要强。” 太监们听到戚金这么给面子,纷纷露出笑脸。 “还是不对。” “李如松。”朱翊钧又喊了一声。 一名年轻将领上前。 “你说说看。” “虽有形,却无实。” 李如松一口气答完,今日可把戚金压了一头,一脸的得意。 朱翊钧露出笑脸,满意的看了眼李如松。 “虎父无犬子,我看李如松最近本事大涨,说不得比他父亲要强。” “皇爷慧眼如炬,当初就发现了李侍卫的本领。” 李现也拍着马屁。 “说的好啊,毕竟没有去过军中,在宫里能练出个什么,你们三个,就跟着戚金去军中学学。 过几日大军开拔,跟着一起去,学好了本领,回来才能办好差事。” 孙大海,客用,孙秀三人一头雾水,怎么就被派去了军中呢。 “记住,多看多学少说话,要是戚金告你们的状,朕可不轻饶你们。” “奴婢们不敢。” 戚金和杨元对视了一眼,只有李安国面无表情。 朱翊钧站了起来,准备回宫,拉着李如松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走。 今日皇上如此重视自己,李如松感动不已,又骄傲不能自持,情不自禁的扫了眼几位袍泽。 “如松,跟你父亲写个信,好好为朝廷分忧,你父亲本事大,脾气也大,你作为儿子的,要好好劝劝他。” “皇上放心,臣一定告诫父亲。” 朱翊钧笑了,把李如松拉近,让他跟自己并排走好说话。 …… 李成梁收到兵部对自己部下的调令,大为光火。 朝廷为何如此苛待自己。 自己立了功,朝廷不赏,反而还要分自己的兵,指明点要辽东铁骑,不许用卫所兵充数。 两千铁骑,需要自己花多少心思才能打造出来。 见李成梁发怒,幕僚在一旁劝慰。 “吾内心委实不畅快。”李成梁怨言不止。 “朝廷要抽调各地精兵平南地乱民,辽东军威朝廷大臣皆知,也是常情。” 李成梁不满意幕僚的话。 合着自己把兵练的好,最后反而成了自己的错? 九边军镇号称七十万,那些只会喝并血的庸将躺在温柔乡里,不思进取只会敛财。 大肆圈地占田修建豪宅,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几千骑兵,朝廷一纸调令就要去一半。 朝廷为何不抽调他们! “他们的兵能有什么用,从北至南八千里,一路糜烂过去,事未平恐又生事。” “哈哈哈。” 李成梁听到幕僚的话,气的大笑起来,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 “为何不调戚继光部。” “蓟镇乃牵制九边,防备蒙古突袭南下之重镇,如何会轻动。” “戚继光。” 李成梁默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神色黯淡。 哪怕自己每年向满朝百官送多少银两,但是显然,朝廷最后仍然更相信戚继光。 为何九边军将不约而同的排挤戚继光。 因为这人来北地,就是朝廷用来防备他们,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走了一个不肯同流合污的马芳,又来一个戚继光。 幕僚知道李成梁性格,舍不得调动他的辽东铁骑,害怕折在南地,可朝廷已经令下,难道抗命不成。 “吾准备向朝廷奏报,关外军情不稳,不敢轻动,君以为如何?” “公难道不考虑子茂兄的前程?” 幕僚知道李成梁的为人,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 但是李成梁如今已经独领一方实难进步,该为后代铺路了。 “子茂兄如今深的皇上信任,被委于京营之责,等剿灭乱民获得功劳,大好前途就在眼前。” 此时,下人禀报,有公子紧急书信。 难道事情有变? 李成梁连忙打开,看了几眼,一口气喘不上来,吓得幕僚赶紧上前拍背。 终于把气咽下去,李成梁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感叹一声。 “这逆子要气死吾也。” 幕僚捡起一看,原来是李如松告诫自己父亲的信,说自己已经给皇上说了。 辽东铁骑那些将领能打,那些将领是女真人,蒙古人,朝鲜人,皇上都清楚,不要糊弄皇上。 辽东铁骑终于南下,御前卫也已开拔。 南京兵部尚书殷正茂,兼任两广总督,全权负责平乱,东南各省务必保障大军供应。 耽误军事者,必严惩不贷。 “封疆多事,征输重繁,朕甚悯焉。不忍以衣被组绣之工,重困此一方民。其俟东西底定之日,方行开造,以称朕敬天恤民至意。” 朱翊钧想了想,一道发出圣旨。 今年年关,所有王公勋臣,也不要指望赏赐了,大家与民共苦,一起过个穷年。 军事已定,改无可改。 朝事争论不休,朱翊钧回了乾清宫躲清静。 罢天下私院,对于张居正的想法,朱翊钧是了然的。 思想不统一,万事皆休。 就像张居正说奏疏中说的,此一时彼一时,百花齐放也需春暖时节。 凛冬将至。 李现从紫光阁回来,看见几个太监在说笑,众人连忙上前。 “李公,今早有个好笑的事。” “什么事?” “一群读书人,堵了张府大门,张阁老不敢走大门,轿子都不敢坐,从小门带着几个仆人偷偷溜出来,这才没有耽搁上朝。” “读书人不好惹啊。” 李现边摇头边感叹。 “张公毕竟是文人,如何不使人打杀走,却把自己弄的狼狈。” “你懂个屁。” 李现骂了一声。 “读书人身后有坐师,有同科,同乡,同学,你个不识字的奴才哪里知道轻重。” “李公说的极是。”那太监被骂,仍然一脸讨好的露着笑,不以为意。 侍卫门认得李现,没人上前搜身,径直进去乾清宫。 “皇爷,今早有个好笑的事。” 第71章 雷行 张居正看到小皇帝憋着笑,面无表情。 今早从小门出,自己先着人打探,确定四周无人,为何还是闹的京城全知道了。 知道先生极为好面子,朱翊钧也没有过分失礼。 “先生,这是锦衣卫今日呈来的口供。” 张居正拿起看了眼,就知道皇帝的用意。 皇帝想要牵连。 “士林浮夸,喜于交结,不喜实事,虽有考成法监督,但是先生请看。” 朱翊钧等张居正看完,继续说道。 “此官每日宴请名士大儒,政务全托于下吏,当先生考成法出,则打骂下吏。 下吏勾结地方,逼迫百姓,种种恶行都不理会,吏部考满,此人竟然乃上等。” 听到朱翊钧对吏部的不满,张居正起身。 “臣失职。” 朱翊钧摇摇手,示意张居正坐下,等他安座后,才继续说道, “何止是吏部的事,此人的口供,都察院,给事中都有人收受他的贿赂,替他隐瞒虚报功绩。” “可着刑部审问。” “官官相护,这句俗语朕已深信,所以朕想让锦衣卫审问。” 不等张居正反对,朱翊钧又翻出一份折子,让太监拿给张居正。 张居正接过,扫了一眼,知道是锦衣卫的密折。 打开一看,原来是讽刺地方官虚伪,在城门内的城楼上,挂着一墙的木框。 以前官员离任还有个讲究,继任官组织地方送万民伞,扒鞋子。 现在连这点力气也不愿意出了,直接挂个框子把鞋丢进里面,然后记录到地方志。 记载说此官员离任,被送万民伞,百姓不舍得他离去,脱下他的靴子留下纪念。 “这就是大明的官员啊。”朱翊钧感叹一声。 “臣也是大明的官员。” “先生,朕说错话了。” 张居正见皇帝说了软化,并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他已经明白皇帝这次的用意。 想要启用锦衣卫。 “皇上好厂卫,臣听闻皇上寝宫一侧的房间里,全是锦衣卫呈交各地官员的好坏评价,是否属实?” “此乃虚言,先生不懂内宫之事,不要妄言。” 张居正略过此话,继续说道。 “皇上不信任大臣,却忘记了大明两百年,天下乃大臣治理,皇上信任厂卫,厂卫能替皇上治理天下吗?” “先生言重了。” 张居正并没有罢休,皇上登基大宝两年以来,每年都越发重用厂卫,如今竟然要启用厂卫审问大臣,牵连大案。 他不是循规蹈矩之人,皇帝易用厂卫,实乃人之常情,但是却不可过度。 “皇上认为大臣德行不好,为何又觉得厂卫的德行就会好呢? 皇上认为大臣败坏地方,为何又觉得厂卫不会败坏地方呢? 皇上认为大臣的话不可信,为何又觉得厂卫呈交给皇上的密折就是真的呢?” 朱翊钧一时无言。 “朝廷百官自有体制监察,两百年来虽然积弊日深,但有法可徇,厂卫可有法徇? 皇上向来言不信人性,言信制度,为何如今却要反其道而行。” “先生教导,弟子受教。” “但是朕仍然要用厂卫督办此案,因为朕要告诉天下官员,不办事亦不可以坏事。 这就是朕为官员划下的底线,坏了社稷,朕就要严惩不贷,不给任何求情机会。” 朱翊钧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堆奏疏。 “先生请看,此乃为官员辩解的奏疏,奏疏中引经据典,让人无法质疑,竟然能说出此人乃实干之才。 朕可以交给刑部,大理寺办此案,但是先生能保证,此人会收到重罚吗?” 张居正无言。 近日来为此人说情的人,都快踏破他的门槛,人情难却啊! 和张居正不欢而散。 “张先生还是书生意气,对奴婢等宦官抱有成见。” 司礼监送来的奏疏,一个脸熟的太监贸然插话。 好久没有这么大胆的太监了。 朱翊钧迟疑起来,那太监低着头,等着皇帝发落。 “张宏呢?” “回皇爷,张公公昨夜急病。”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张鲸。” 太监跪在地上,声音惊喜,今日冒险,皇上到现在还没有责怪,已经成了大半。 手底下想出头是好事,自己正愁没有刀呢。 领了旨意,张鲸兴奋的出了皇城。 干爹谨慎,这也不许那也不准,何时才能出头。 他在司礼监多年,眼看着以前不如他的田义,如今翻了身大权在握,自己早已经没了耐心。 皇爷要办煤矿,张鲸雷厉风行派人取来资料,令人出谋划策。 山厂督理侍郎,敕山厂侍郎等都被张鲸叫来,要求设立煤厂,以后北地供暖要改用煤。 这么大的事,如何能仓促决定? “山西太原、平阳二府及泽州、潞州、辽州、沁州、汾州五州,直隶顺天、真定、保定三府……” 山厂督理侍郎告诉太监张鲸,如果改用煤,这些地方的采柴烧炭役夫怎么办? “数十万人的生计,如何能轻易变动?” “全去采煤制煤。” 张鲸当即做出了决定,在场众人无语,这是把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吗? “杂家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只会浮夸于事,往日碍不着杂家,杂家也不管。 但是今日谁要是坏了杂家的事,杂家定然让他全家不得好死。” 这些官员又不是正经部员,如何敢顶撞大太监,无人再敢出言反对。 不止如此,每户都要摊派新厂制作的煤炉。 殷实之家,更是被勒令要求每间房购置一炉,甚至连茅房也算。 无钱购买的贫户,直接锁拿,家中出钱才放人。 言官开始弹劾,朱翊钧早先因为不紧要的奏疏太多,放权给司礼监勾红。张鲸胆大包天,直接把这些奏疏当做不紧要奏疏,全部私自扣下。 煤矿出产还不能直接使用,按照太监张鲸的要求,必须制作成蜂窝状。 匠人不足,又命令地方增派徭役。 蜂窝煤成本增加,百姓不愿意多掏钱,张鲸当即作出决定,不让煤厂继续卖以往旧煤,只能卖新煤。 百姓买不到旧煤,只能掏高价买新煤,有的百姓连旧煤都用的艰难,何况新煤。 张鲸真的是大魄力行事,遇事不过夜,竟然让他把事情办成了。 一时间,直隶鸡飞狗跳。 竟然把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毁书院的事情给盖住了。 每年只供应内廷,勋臣,六部衙门等木炭,需要两千余万斤,除了这些,其余全部改成煤。 一个冬天,张鲸收银三百多万两,北直隶各地百姓称其张扒皮。 城外,白雪覆地。 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72章 刁民 张鲸做事猛烈,肆无忌惮。 因为干爹张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人脉深广,认得各处太监。 年关下,各处都被他送了份例银,连皇城中的杂役黄门都得了两三两银子。 老太妃等处的太监们也没有落下,人人有份。 一时间,张鲸好评如潮,各个愿意为他做事,都在夸赞张鲸。 “此人必定吞了不少银子。” 西厂有人眼红,周冲阻止了手下的行为。 就冲他为皇爷搞到了三百万两银子,周冲就知道自己动不了这人。 皇爷的心意,周冲十分清楚,哪些人能打,哪些人不能打。 皇爷得七分,下面人分三分。 这种有分寸的大档,就是不能动的。 皇爷得三分,下面人分七分。 这种人就必须得打,还得让他翻倍吐出来。 周冲的野心,内廷已装不下了,多次向皇爷告密那些官员贪污地方,都察院大理寺往往收到拖请改为轻判。 他知道,皇爷一定会让自己出手的。 皇爷在等待时机,他也在等待时机。 张鲸得到消息,径直去西厂,找到周冲当面向他请罪。 周冲亲自扶起张鲸。 “果然不愧张老爹调教出来的人,短短两月就做成了这么大的事,我自付都办不成。” 张宏在司礼监几十年,老王八一样,低调又根基深稳。 当初冯保时,都有人嫉妒眼红不服气,到张宏升任掌印太监,却没人说不服。 朱翊钧最忌讳宫里有人称太监老祖,梁大忠都因此吃了挂落,所以周冲随他人一样,称呼张宏老爹。 看了眼周冲,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当年因为受伤至今都有病根,此人还是有眼力见的,并没有被权欲迷失双眼。 张鲸满脸笑意,这次来的目的达到,皇爷对他办的差事没有不满,也彻底打消了西厂打他主意的人。 都察院。 “与立兄,近日来司礼监没有发还的奏疏越来越多了,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御史詹仰庇神情严肃,找到左都御史葛守礼。 “你是怀疑?” 詹仰庇点点头。 “我查过了,没有发还的奏疏,多是关于太监张鲸,或者他督办煤矿的奏疏。” “会不会你想多了?每年宫里留中不发的奏疏也不少。” 司礼监故意隐匿奏疏,这可是极大的事,如果属实,葛守礼都不敢去想接下来的后果。 “张鲸办煤矿以来,行事没有章法,胆大包天,与立兄认为他不敢吗?” 葛守礼长叹一声,如果司礼监真的敢隐匿奏疏,操弄政事。 想到这里,葛守礼正了正衣冠。 “我们一起去内阁找张公。” 两人找到张居正,询问起这事。 听到这么棘手的事,张居正大感头疼。 年关了,广东乱民部分回了山中,部分还在劫掠乡野,各地流民也加入其中。 当地卫所只能固守县城,保证城池不失。 朝廷军队集结不到十万,固守各关口。 但是西至云雾山,大人山,南至云开大山,东至西江一带,大山连绵不断,防不胜防。 而进山寻剿乱民大部的朝廷军队损失惨重,毫无所获,如今无人敢进山,只能在外防堵。 地利优势太大,殷正茂已开始上疏请援,要求朝廷催促各部援军务必按期到达。 还有考察法的事,年关京察,各地税赋进京入册,各地军饷的催报,反对禁书院…… “此事关系重大,需先查实清楚。” “那现在就去查,我等和公一起去。” “这么多公文都是等着要办,先把先来的事办完。”张居正指了指内阁值房满满的公文。 “这件事最紧急。” “哪件事不紧急?” 内阁办事的吏员们也看不下去了,上前大声指责。 “各部都认为自己的事最重要,都要求内阁先办,两位御史的事情肯定是大事,但是为何偏认定自己的事是最重要的呢? 都像两位如此来内阁催责,内阁又该如何应对才是呢?” …… 今日没有太阳。 一户百姓家的男人,等了一早上也不见太阳出来,不满的骂了一声,把阳燧扔到一旁。 落到地上哗啦啦的响。 响声惊动了屋里。 “当家的,清早就让你去生火,你想偷懒,非要等太阳出来用阳燧,到现在火都没有升起来,家里还要吃饭吗?” 男人无法,只能去用火弓,转的满头是汗才把火星升起来,小心翼翼的引燃木屑。 把买来的新煤放入新炉具里,暗自骂了一声,狗日的官府。 抬起头,发现门外黑压压的走过一群人,他连忙跑出去看,只见各个面黑如碳。 大冬日里,都只穿短衣,有的人竟然赤着胳膊,看的男人发冷。 等人群走过,男人好奇,问一样出来看稀奇的邻居,“这是哪里来的人?” “不知道啊。” 两人话没说完,又来一群,一群接一群。 人群不说话,默默无声。 这个时候,街坊邻居才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回了家关了门,不许小孩出门。 长安门外,侍卫门大惊,严阵以待。 消息到了司礼监,被人告知与自己有关,张鲸连忙带人出宫。 又要交税,又要服役,断了生计的碳工们,不知道是谁的带动,来到了长安门前。 满路拥塞,不知其数。 “冤啊!” 一个角落,突然传出来。 紧随其后,阵阵浪潮起伏不止,侍卫门耳膜都快被鼓破,吓得纷纷退后。 几个没了牙的老人,弯瘘着腰上前,小心翼翼的递过过几页纸张。 侍卫不敢大意,沉默的接过来。 “公爷,太监们让人把俺们绑在树上打,你看看,俺已经五十多了哩。” 老人掀开衣服,露出腹部上的疤痕。 “还用箭射俺们,好些人都被射死了。” “差爷,你跟皇帝大人说说,让太监把俺家儿媳还给俺,太监要俺家儿媳作甚?” 一众老人七嘴八舌,侍卫们默不做声。 此时,锦衣卫缇骑,并御马监兵营成队列赶来。 “把这些刁民,统统打杀。” 张鲸怒不可言,这些个刁民如何敢来京城告他的状。 自己给了他们活路,允许他们去煤厂矿山找活计,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长安门前,众碳工作鸟兽散。 伤亡者众。 第73章 变性 朱翊钧得了三百万两银子,这么短的时间内,估计太监们可能用了些手段,但想到毕竟是张宏调教出来的人。 对于张宏的个性,朱翊钧还是比较放心的,此人一个字形容——稳。 今日文书房忙的鸡飞狗跳。 朱翊钧亲自来到一侧的阁房等待,因为张宏生病,他不放心别人。 梁大忠,周冲等人都来身前伺候,知道今天是大日子。 旁边的算盘珠筹声不停,就像落雨一般。 听起来别有一股韵味。 朱翊钧吃着干果,不时有太监进来,呈交每项算出来的总账,随堂太监拿起来在一旁念。 念完后,朱翊钧没有意见,就会落笔勾阅。 大项例如隆庆皇帝的陵寝,还在修葺扩建之中,这笔开支的主意,朱翊钧想都不能想。 只能添砖加瓦。 每笔开支都要求详细,从头至尾都要记录。 例如扩建陵墓需要的大梁,只从永顺宣慰司就征收大木五百余,围丈有四尺,长数丈者。 比去年所报的运费翻了十二倍。 原因是天津一带今年运河缺水,只能征发当地百姓从陆路运至京城。 需要用八轮车,每车耗费两百五十三金,累死牲畜无算。 听到光累死的畜生因为路途运转多手,记录不清,朱翊钧关心的问了一句。 “没有死人?” 前世听长辈讲过,当年修理水库死了人。 “皇爷叮嘱,奴婢们如何敢过分催逼,并没有闹出人命。” 朱翊钧点了点头,太监们继续念下去。 因为今年朱翊钧免了地方丝织品,羊绒和葛布的岁派,但是今年皇室和勋臣文武百官的朝服等,仍需由内廷供应。 报价三十七万两白银,需要从地方采购。 见皇上没有反对,太监继续勾了一笔。 “皇爷,后面账目还多,是否去休息会?” “今日事今日毕。” 梁大忠老脸心疼,周冲眉间动了动,这厮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谄媚不要体面。 内廷如今各项收入总体也比往年多了两成半,虽然免了棉麻,靛青,干草芝,麻仔各小项征派。 内承运十二库还需要承担京中武将的俸禄,朱翊钧发了二十万两,最后总账一算,竟然略有盈余。 如果不是今年军事,内廷供应开支太大,今年已然是个丰年。 “尔等都是得力的。” 众太监们喜笑颜开。 “皇爷用人有方。”梁大忠说了个俏皮话。 剩余五家皇店的尾款,今年早早的就交齐,无人拖欠,反而还往皇城送了字画珠宝珊瑚,说是孝敬皇爷的。 朱翊钧喜欢的不得了。 对比官员只会找自己要银子,这些商人事情也办了,还懂得孝敬,怎么能不喜欢。 看向梁大忠说,“这些人要好好的保护,不得让他们受到委屈。”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有现场写了六副字,让梁大忠着人送给他们。 汇拢账册后,呈交上来,主要盈余还是来自皇店。 八百三十七万两,已分给户部两百万两,四川战事封赏又贴补一百万两,广东战事再贴补一百万两。 改革撤编御马监四卫军,勇士营,建御前卫等,前后花费一百一十七万两。 封查东裕库追索赃款七百六十八万两,以及周冲一年来锁拿外派贪欲无度的太监,追索一百三十三万两。 减去张居正索要去的两百万两,除了两宫,老太妃各处用度,每年宫廷开支旧项都被朱翊钧砍掉。 例如各处藩王的赏例银等等,今年照旧未发。 往年宫廷一个元宵就要耗费几十万两银子,整个年节一百万两银子都是少的,全被朱翊钧省了下来。 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那些个藩王宗室,好意思跟他们孤儿寡母计较吗? 总共合计一千两百六十余万两银子。 “哈哈哈。”朱翊钧大笑。 众人上前恭贺。 “皇爷登大宝才两年,东裕库,内承运库几大库都满仓。” 朱翊钧今日开心,大手一挥。 “今年尔等辛苦,都赏。” 手里有了一千万两银子,他就可以放心扩编御前卫了,等广东事平,戚金等将回京后,正好大用。 官员们都说自己吝啬,想要自己的银子,哪里明白自己的苦衷。 整个京营都烂透了,马芳告诉自己,整个京营各卫,实额不到六万,军纪荒废,根本打不了仗。 惊了他一声冷汗。 自己坐在悬崖边上不自知。 去年和张居正商量好的,要彻查全国田亩,这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只有田亩清楚,才能杜绝地方压榨百姓。 因为田册不清,给了地方和豪强联手,把税赋转移给小民的机会。 整顿京营,他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国库。 指望国库拿银子给他整顿京营,等他孙子死的时候都没等到。 第二日。 朱翊钧招来御马监太监田义,前军左都督马芳,中军都督英国公张溶,后军都督定国公徐文璧,左府镇远侯顾寰。 这几人都是朱翊钧信任的。 马芳不用说,其余几位国公,与国同休,算是勋贵中还能用的人,他也必须用勋贵平衡将门,戚继光马芳等再有才能,勋贵再平庸,他也不可能不用勋贵。 等众人坐定,朱翊钧直接靠口说明想法。 “朕明年打算扩编御前卫。” “如何扩编?” “御前卫增三卫,为御前卫,御后卫,御左卫,御右卫。” 马芳一言不发,英国公看了眼马芳,又问道。 “每卫编额多少?” “每卫五千一百人,步兵三千六百人,骑兵一千人,炮兵四百人。” 朱翊钧不懂军队配置,这些是马芳的提议。 “骑兵?” “以两千辽东骑兵为骨干,再招收两千人,保证战力不下滑。” 这也是马芳的建议。 英国公算了算,按照皇上的想法,御马监四卫军,再加上御前四卫,扩编号,合计三万两千八百人。 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真不小。 御马监因为去年的改制,四卫军和御前卫的粮饷本来就高,如今扩充到三万两千八百人。 不算军官,只兵饷一年就要六十万两银子。 京营也要扩充到十五万,这个计划,朱翊钧目前没有打算说出来,等明年御前卫扩编的事情完成后,再提出来。 “恐怕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英国公质疑。 “内库出。” 几位国公都看向朱翊钧,皇上变了性子了? 第74章 棒槌 和几位国公老将确认了明年扩编事宜,朱翊钧让人送走他们。 朱翊钧算过一笔账。 皇店改制一年多来已经平稳,可见宫督商办是行的通的,他也必须观察一年以上,才敢做出决定。 国家大事,一点差错就是悔之晚矣,无法推倒重来。 他可不想把原本历史上的万历四十七年,玩到自己手里就终结了。 计划中,六家皇店每年平均上缴两百七十九万两银子。 马芳也为朱翊钧算过一笔账。 扩编后的御前四卫和御马监四卫军,每年兵饷在六七十万两之间,另外发盐一斤,每月布两匹,四斗口粮。 因为兵饷高,所以免去旧例月粮行粮这些弊端。 另外免士兵家中徭役税粮这些还不算。 加上马粮每日十五斤,豆三升,马夫兽医等,以及其余操练损耗,火器火药消耗,号衣被褥等等。 一年军费可以控制在一百六十余万两。 这就是朱翊钧把京营改为募兵制的后果,军费翻了十翻。 如果有战事,伤亡稍高,连抚恤等军费还会翻倍。 也就是说,这八支军队,完全是由皇店养着的。 他也只改的起御马监四卫军,和扩编御前四卫,至于其他京营,放在那里先烂着。 没有真金白银掏出来,说破天也没用。 不是不想改,是改不起。 一千万两银子,就是给八支禁卫军预备的。 等需要出动八支禁卫军,这一千万两银子就是开拔军费,足够打两三年。 朝廷都知道卫所不堪用,为何还用卫所,因为太便宜,朝廷也只养的起卫所。 内廷已经达到收支略有盈余,两宫处最近几年也不用担心后世,不然一百万两银子打底,他可撑不住。 殷正茂向自己上疏,只要朝廷二十万大军如期而至,保证明年秋天前可以平广东乱民。 “请先生来。” 朱翊钧准备和张居正商讨,明年清丈全国田亩的事宜,这也是张居正的计划,也是他的计划。 整顿了人事,才能做大事。 考成法施行近两年,张居正又提拔了那么多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京营整顿完毕时,就是东风至。 突然,太监慌张的跑进来。 “张公来了。” 朱翊钧好奇的看过去。 “领了文武百官,说要面谏皇上。” “?” 最近自己躲在内宫,啥都没干,为啥要谏我? 不行,得躲一躲,先把事情弄明白。 朱翊钧在太监的带领下,趁着众臣还没有到文华殿,回了乾清宫。 出了廊坊,远远的看到一群人影,朱翊钧撒开腿就跑。 “皇爷,慢点,小心摔着了。” 几位太监常年没有跑路,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 “皇上?” 人群中有人眼尖,发现了远处的动静,有几个人影拐进角门不见了。 “是皇上吗?” “皇上跑了。” “吾等去拦住皇上。” 张居正冷着脸。 “成何体统。” 衣袖一甩,转身离去。 吕调阳叹了一声,摇摇头跟着离去。 到了乾清宫。 很快李现从外面回来,报上来原委,朱翊钧亲查,没人敢隐瞒。 朱翊钧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么大的事,为何自己一点风声都没有? 东厂,西厂,锦衣卫都特么放假了? “为何言官的奏疏朕没有看到?” “都被张鲸撕掉了。” “司礼监就任由他胡来?张宏他……” 朱翊钧想起来了,张宏至今还在病中,自己说的,让张鲸代管。 活了两世,今日打了眼啊。 “好一个张鲸。” 想到三百万两银子,朱翊钧心疼。 这么好的一个人才,做事竟然这么毛躁,顾首不顾尾,张宏调教出来的人,就是这么不堪? “召先生于会极门。” 朱翊钧不敢去文华殿,这次事情闹得太大,错处太明显,自己可摆不平那帮言官。 有的人不定摩拳擦掌,就等着自己出现,来一出好戏。 张居正到了会极门一侧的值房,坐下后一言不发。 朱翊钧起身,亲自上前道歉。 “悔不听先生言矣。” “臣劝皇上不该亲信太监,皇上固执已见,今见到恶果,望皇上引以为鉴。” “是极。” “先生,此事该如何解决。”朱翊钧此时乖巧。 “百姓用碳煤,乃生活营生,诸事极小又大,所以朝廷抓大放小,只设立山厂,不敢轻易严管。” 朱翊钧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 这生意虽然总量大,但是太细碎琐碎,管起来成本高,利润低。 偏又是个极重要的,朝廷管理水平有限,不能管,管了就容易出事。 张鲸那一套只顾要钱不顾后果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朕明白了。” 在张居正的建议下,第二日,朱翊钧下旨。 “畿辅煤窑,系小民日用营生,除官窑煤炸,照旧内监开取供用,其余民窑税课,尽行停免,以昭朝廷优恤根本地方德意。” 随着这道旨意下发,外朝众官员才罢休,不过仍然上疏,谏言皇帝,要严惩宦官。 至于已经到手的三百万两银子,张居正没提,朱翊钧当然也不会提。 提了也没用。 “什么?” 太监回报张鲸不见了。 此人真是不停给自己惊喜。 这么多年来,就没见过这种奇才,不按常理出牌啊。 “找不出来,尔等就替他受罚。” 言出法随,众人不敢试。 没半日,张鲸就被众太监五花大绑,揪到乾清宫门前。 “皇爷饶命。” 张鲸跪在地上,看到朱翊钧出现,吓得脸色发白,生怕皇上下一句就是推出去斩首。 朱翊钧也有点郁闷。 这人真的是太极端了,就不能稍微用点脑吗。 在满是淤泥的池塘里,发现一个有用的人才,真的不容易啊。 谁都不想多事,只想着安稳。 本来准备考量下此人,没想跟自己整了出“煤吃人”的事件出来, 这绝对会被那些文官记入野史。 张宏在几位小黄门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出现。 在张鲸身旁一同跪下。 “皇爷,奴婢没有教导好人啊,扫了皇爷的威信,奴婢该死。” 干爹来了,张鲸才活了一样。 “皇爷,肯定背后有人指使,有人要害奴婢啊。” 妈的。 这就是个棒槌。 朱翊钧烦了。 大手一挥。 张鲸被人拉了下去。 第75章 斩断 朱翊钧给了张宏脸面。 对不同的人是有不同的标准的。 前世业绩好的手下,发条微信有事就可以不来开会,没业绩的手下试试看。 “张鲸从小就在内廷,懂事起被送入内书堂读书,虽然有才气,却不懂民间冷暖。 所以办事只看天,不会看地。” 听到张宏的解释,朱翊钧才恍然大悟,感叹可惜。 张鲸在内廷,名声好,对谁都是大方,终归有人于心不忍,去向张宏求情。 “以后就看他的造化。” 张宏叹了口气。 此时。 一个老太监被人请上了马车。 老太监满脸笑容。 每个人都赏了几两银子。 到了年纪了,圣人给了脸面,让自己去南京养老,不用在守皇陵。 儿子们关照,请了勘合可以使用沿路的驿站。 洗了把脸,院子里又进来人。 却是稀奇。 一个小黄门牵着一辆驴车。 驴车上躺着一个人,背上搭着被褥,被血迹染透。 “这是谁呀?” 小黄门不认得老太监,没有搭理。 把驴车丢到院子里,自个出去找吃的去了。 春日的阳光直射在驴车上,却温暖不了空气的严寒。 “哼……嗯……” 驴车上的人,有气无力的呻吟,仿若死狗一般。 “你是谁呀?” 老太监好奇。 那人也不回话,紧闭着眼睛。 老太监见状,回头请了马夫一起出去吃饭。 等回了院子,驴车还是原样,原先的小黄门也不管。 第二日。 老太监坐了马车出发,发现驴车跟在后面。 既然是一路,小黄门也愿意找个搭话的人。 “哦,他就是张宏的儿子啊,却是巧了。” 听到老太监直呼张宏的名字,小黄门这才后知后觉,晓得对方地位不低。 转变了态度,恭敬的解释了一番。 “老咯,看不得人受罪。” 到了下一站,老太监竟然请了大夫,卖了药膏,亲自上前擦药。 小黄门看了眼肮脏的被褥,最终也没有说自己来。 被褥一掀开,全是屎尿,臭气熏天,熏的小黄门倒退几步,直接离开了房间。 老太监仿佛没看见,找驿夫买了被褥,再打了水,直接扒下张鲸的裤子,忙活了半日。 “我认得你,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也是你的运气,既然碰到了咱,又是同去南京,这一路就让咱照顾你。” 哼哼两声,张鲸闭上眼睛也不说谢。 一路下来,到了南京。 早已有人等候,接了老太监,前前后后安置一翻,老太监也不忘记照顾张鲸。 进了门,发现一个老太监在扫地,愣在了当场。 “你……你……,哈哈……哈。” 老太监笑得喘不过气来,南京的太监有命,务必服侍好此人,小黄门连忙上前。 扫地的老太监满脸通红,想要把扫帚扔到地上,终归不敢。 “冯保啊冯保,想不到咱还能见到你啊。” 冯保此时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听说今日有老太监来养老,命他来此打扫院子,没想到会是孟冲。张鲸连忙回头,仔细打量扫地老太监。 此人竟然是冯保! 听说他也在南京养老,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冯保握着扫帚低着头。 “你呀你,傲慢了一世,从来不屑于为自己留条后路,咱虽然不如你,但是咱却养了好儿子。” 沉默了一会。 孟冲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摇了摇头,带着张鲸进了屋。 等院子里无人,冯保继续开始扫地。 清扫完院子,水缸装满了水,回去后赊了一壶酒。 也没有回值房,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在一颗树下盘坐。 一个人喝完了一壶酒。 …… 张鲸好奇,问孟冲,“为何一路对我这么照顾。” 孟冲也不多言,取出一封信。 张鲸接过一看,痛哭起来。 一路来的委屈,都化作了灰烬。 干爹还是在意自己的。 没等张鲸哭完,院子外大呼小叫,好奇的出去,原来有人上吊了。 孟冲脸色一变,跟着人群走去,在一颗树下,发现了一个上吊的老太监。 看清楚人,孟冲控制不住感情,一会哭一会笑。 “你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带着家财来到南京养老,怎么又没有想到,没人关照,你如何能安稳呢。” 张鲸在一旁默默无言,看着绳索发呆。 当年如此人物,连干爹都被他压了大半辈子,竟落到这般境地。 冯保上吊自杀。 梁大忠收到信息。 “死了就死了,每年死这么多人,何必去烦扰皇爷呢。” 听到梁大忠的话,众太监点点头。 没有等来京城的恩恤,也就没人理会冯保的后事,最后还是孟冲看不过眼,买了一口棺材,让冯保入了土。 “唉,咱们这些阉人,如今皇爷严苛,连冯保都是这个结局,真令人心寒。” 梁大忠听到手下抱怨,冷笑两声。 “想要银子,还想要好下场,就得有功劳。” 听到梁大忠的话,众人竖起耳朵,此人是懂圣人心思的,说的话必定没错。 “冯保唆使人行刺周冲,皇爷没有把他如何?因为他有功啊,至于他现在的结局,那是他自己孤傲,怨不得谁。” “周冲为什么不去跟皇爷抱委屈?因为他看透了皇爷的想法,觉得这很好,他也想要有个善终。” 听完梁大忠的话,众人恍然大悟。 “还有你。” 梁大忠指了一名太监。 “你前些时日跟皇爷告张居正的状,说张居正跟他的儿子谋划正经功名,你知道为何皇爷反而罚了你吗?” “按照梁大家的话,因为张居正有功?” 那太监见梁大忠点头,终于明白自己事情错在哪里了。 调教了手下一番,梁大忠这才拿起新的密折,去了乾清宫。 朱翊钧看到密折。 原来是关于他外祖父的。 利用母亲的威望,和太监勾结,接受地方贿赂,任由地方上缴以次充好的劣质棉花,布匹。 生产出来的劣质军服,棉被被送入京军,引起士兵不满。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人情啊。 他也摆脱不了。 他能惩罚外祖父吗?不能,母亲那一关就过不了。 母亲对自己是认死理,希望自己成为明君,对自己娘家人可不是,每年赏赐娘家人不少珠宝。 如今多事之秋,能少一些麻烦就少一些。 “去把那手斩断。” 梁大忠点点头,明白了皇爷的意思。 第76章 升迁 果然是民生事,不好管。 改木炭为煤炭,部分百姓们不愿意。现在改煤炭为木炭,还是有部分百姓不满意。 言官们也各自发表不同意见,有说木炭好,百姓用习惯了,变则生事。 有说改用煤炭好,太行山木已竭,易州沙谷一样。 现真定府平山,灵寿又路途遥远,每年需要专门征派徭役,只运输一事就要专派三四千人,对京师的供应极为不便。 兵部也凑热闹,上疏说道。 “紫荆,居庸,雁门一带等关口,延绵数千里,旧有的树木,根株蔓延,长城林麓,远近为之阻隔,人马不能度。 近年以来,公私砍伐,斧斤日寻,树木殆尽,开山成路,天险化为平地。” 山厂也上了自辩的奏疏。 蜂窝煤需要百姓买,没钱的百姓用不起煤,私砍树木,其余的百姓跟着学,山厂管不了。 朱翊钧放下这些奏疏,发往内阁处理,他也管不了了。 只有一条,让内阁着工部植树造林。 “及时于禁山一带相地种树,以固藩篱,凡有违禁往来盗伐并容隐者,悉贞之法。” 军事要地的树木是绝不让砍的,谁砍了抓住就惩罚谁。 有些事可以放下,有些事却放不下。 太监是家奴,犯了错家法处置即可。 军中的将领却不好办。 只办将领,不办自己的外祖父,谁能服气。 要办外祖父,又过不了自己母亲那一关,真是令人头疼。 “皇爷,今日钓鱼否?” 逢三六九是上朝的日子,朱翊钧每个月也会抽出几日的时间去钓鱼,娱乐下心情。 “不去。” 朱翊钧话音刚落,却来了思路,自己可以先调个顺序啊。 谁说必须要先罚外祖父的。 而且事情一定要闹大。 于是立刻下了旨意,着锦衣卫核查,只要有牵扯的将领,一应革职清出军营。 最后受到到处罚的将领,大小竟达到二十余人,五军都督府无一避免。 马芳最先来求情。 朱翊钧不见。 然后就是顾寰求见。 朱翊钧想了想,让太监放了他进来。 跪下磕头后,顾寰开口,果然是为了自己卫所犯事将领的事求情。 “此等将领罔上行私,横黩无厌,留之何用?” 顾寰也感到无奈。 慈圣太后的生父,武清伯李伟出面威逼,下面的将领如何敢拒绝,换做自己一样为难。 偏这个理由他又无法说出口。 “朕没有把这些人下狱,只是清除军中,已是留情,日后京营将领谁还敢如此,必严惩。” “你在顾虑什么?。” 见顾寰不说话,朱翊钧问了一声。 “武清伯。”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朕本想跟外祖父留份体面。” 顾寰抬起头,不敢置信,皇帝难道要对武清伯下手? “镇远侯不依不饶,如此逼朕,朕也无奈,下旨贬斥武清伯降一等爵位,罚俸半年,以儆尤效。” 听完朱翊钧的话,顾寰眼神茫然。 自己何时弹劾武清伯了? “皇上。” 不等顾寰话说完,朱翊钧大手一挥。 “武清伯毕竟是圣母生父,朕的外祖父,镇远侯勿要逼朕太甚。” 朱翊钧冷哼一声,直接起身离去。 留下傻眼的顾寰。 这才去了慈宁宫,找到李太后,朱翊钧一脸委屈。 “母亲,我今日被迫下了旨意,罚了外祖父。” 听儿子解释了国公侯爷们的逼迫,李太后心里不豫,但是也无话可说。 终归还是气不平。 没两日,圣母的懿旨就下了。 会极门,顾寰跪在地上,太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顾寰,生生让顾寰跪了两个时辰。 顾寰一肚子委屈无法说,回府后生闷气。 朱翊钧知道顾寰几日没上朝,也没有罚他的俸禄,这事的确自己不地道,先让他顺顺气。 因为这件事,朱翊钧也更高看顾寰一言。 能愿意为自己的属下扛事,管中规豹,可见顾寰还是把心思用在了京营上的。 像马芳就是最先来的。 但是他扛不住,朱翊钧所以没有见他。 最好的人选是英国公,爵位最高,资历最深,但是他没来。 内阁。 随着考成法的施行,竟然带了意外之喜。 今年户部财政收入增加了,各地税赋比往年都有上涨。 吕调阳面漏难色,张四维一言不发。 因为考成法以及私学之事,六科给事中以及都察院,四十七名言官逾期不改。 “全部废黜。” “张公?” 张四维震惊了,不可置信。 两年了,不愿改的都是冥顽不灵者,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致考成法一直没有执行下去。 张居正让人送司礼监,被吕调阳拦住。 他不是为这些官员求情,而是担忧张居正。 “和卿,吾意已定。” 吕调阳见张居正不改变主意,敬佩的感叹一声。 “吾不及张公矣。” 他为官一生,虽然持正不偏,从不胁肩谄媚,自问做事清廉,秉持公正。 但是却也不敢违逆时务,今年跟随张居正改革,身心俱疲,多次产生急流勇退的念头。 “公质行多长厚,余独心服其在政府,断断乎有古大臣之风,何必妄自菲薄。” 张居正也感叹一声,拉住吕调阳的手。 他知道吕调阳有致仕的想法,但是他真的缺少帮手,如今还离不开吕调阳。 吕调阳点点头,明白张居正的心意。 司礼监呈上内阁的奏疏,朱翊钧看了。 好大的手笔。 后面还有一长串提拔官员的名单,全是张居正的门生故吏,或者投靠新政的官员。 “提南京工部尚书张瀚,迁吏部尚书。” “提户部主事谢鹏举,迁都察院都御史。” …… 合计罢黜四十七人,升迁三十五人。 两年来,张居正陆续提拔官员三十七人,加上这次大手笔提拔三十五人,那真是满堂门生故吏了。 张居正为了避嫌,辞去了吏部尚书一职。 朱翊钧感叹一声。 辞去了吏部尚书又有什么用了,以后朝堂就是张居正的一言堂了。 想做官的人,都要投靠张居正。 考成法啊。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些个言官,太傲慢了。 批复了可。 命人招来梁大忠,看到这份名单,梁大忠点点头,把这份名单收拢袖中。 第77章 狗胆(为盟主不是绝顶不凌云加更) “四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京郊外,一处庄园里,假山泉水叮咚响。 下面有舞姬佰酒,乐师不时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 这是今年江南流行过来的小曲,京官们宴会中最喜用。 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但是一众官员却唉声叹气,并没有了往日的兴致。 “今天哪里来的日食,各位官人真会说笑。” 坐在一旁,听得懂这首诗的女子,笑嘻嘻的插话,见身旁人皱起眉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哎呀呀,奴自罚三杯嘛。” 娇声娇气贴上去,努力的活跃气氛。 “你们都下去。” 主坐上一人发话,众女不敢言。 等清净后。 “朝廷权臣当道,幼主大权旁落,恐有不忍之事啊。” 一名官员愤愤不平。 “慎言。” 年长者警惕,如今厂卫财狼横行,有些话还是尽量不要说的为好。 “一百一十监察御史,五十二名给事中,如今都成了张居正的夹袋私人,吾未有虚言。” “朝堂违反伦常,倒行逆施。吾等熟读孔孟之书,了解兴旺之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正是吾等奋起之时,岂能瞻前顾后。” 众官员你一句我一句。 “吕调阳是帮凶,张四维又是个一言不发的,内阁张居正把持。 六部官员不听他话的都被免职,新进之人也是他提拔起来的,吾等又能如何。” “惧之?” “不惧!” “好。” 主坐上一人点点头。 “诸君,国家养士两百年,正是以报君德之时。” “哈哈哈。” 一年轻官员大笑,起身扫视了在场诸人。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好!” 有人接着道,“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 有人更加激愤! 年长者也不在沉默。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为了自己抱怨了一番,接着道。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把近年来的灾祸,战乱,都归咎到了权臣,直指张居正。 诸人都已言志。 众人各自望去,最后一年轻官员站出。 “吾先。” “大赞!” …… 新任吏部尚书张瀚今年六十四岁,嘉靖十四年中进士,踏入官场近四十年。 大礼议杖笞群臣,寻兴大狱,如此朝政巨变他见过。 蒙古瓦剌俺答包围京城时,他也见过。 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氛围的不对,他是不愿意卷入这场政治斗争的,悄悄去了张府劝告。 “吾已料到会有波折。” 见张居正不以为意,张瀚叹息一声。 “公虽工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啊。” 听到张瀚的话,张居正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也想只治腐,他也只想做些简单,又容易获得好评的事,他就高。 他变法的思路,多是学习嘉靖朝的旧事,连他内心还在盘算的一条鞭法也是嘉靖旧事。 年轻时在翰林院就被徐阶看重,跟随学习国家如何主政,从旁看遍内阁政斗。 出身低微,居庙堂之高位,他会不识时务? 他儿子也是如此抱怨他,说他不懂的谋身,不考虑家族。 国家万弊,唯治惰才是根本。 谁敢治惰! 张居正遍观天下,唯自己矣! 张瀚以为张居正不认可自己说的话。 “公不以史为鉴,岂非枉顾天哉!” 张居正拱了拱手。 “子文兄言之凿凿,吾亦认可,然则吾不去矣,谁又去矣。” 说服不了张居正,张瀚拱手告辞。 他虽然受张居正提拔,但是他可不愿得罪天下读书人。 没几日。 工部员外郎弹劾,说地方怨言多,导致朝廷征派困难,诸多推诿,导致各事延误。 张居正回按考成法追究。 就像点燃了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先是此类奏疏多起来。 然后慢慢的开始弹劾张居正。 最后就是蜂拥而至的奏疏,遍及六部,都察院,六科,各地知府,连地方大员布政使也参张居正。 已然汇聚成公意。 不论张居正的门生故吏,还是新提拔的张瀚,谢鹏举等一众官员,都不敢辩。 张居正的长子抱住父亲,哀求父亲急流勇退,致仕归家。 “父亲,儿子求您啦。” 看到跪在地上挡住大门,痛哭流涕的长子,张居正仰天长叹。 今日张居正竟然没有上朝。 按照祖制,被弹劾的官员应该立即放下公事,归家等待公议,以往张居正都无视了这个规矩。 众人以为初见成效。 兵部人来人往,吏员都不准请假,每人忙得脚步不停,谭纶亲自坐镇。 杜绝下属惰性,怠慢公务。 “张公没来上朝?” 谭纶咳嗽不止,听到属下的汇报,更为焦虑。 如今二十万大军汇聚广东,诸事嘈杂,千头万绪,都需立刻拿出主意,兵国大事如何能延误。 突然头痛眼花,胸口一阵气闷。 “咳……咳……” “谭公。” 下属忧心,尚书带病多日,为了公事已几日未眠。 “国事离不开公,公切勿以身体为重。” 谭纶摇了摇手,忍着胀痛,拿起南京传来的公文,命人去翻阅相关政料。 穿暖花开,战事已起,国家举倾国之力,调动二十万大军就是为了今时,万勿不得拖延。 “先生今日在干嘛?” “张公使一个小吏,替他在内阁表述公务。” 李现感叹一声,他是开了眼界了。 平日里他是瞧不起那些文官的,胆小怕事,内心瞧不起他,见到他还不是照样下跪献媚。 今日才晓得诸臣之威。 朱翊钧思索。 捡起几封奏疏。 “内阁元辅贪恋禄位,不顾朝议去职,置国家于个人名利之下,皇上不懂朝事为其所惑,使朝廷起不良之风气。 为了端正朝风,应勒令张居正回籍,闭门思过,还朝廷清明,则万事皆宁。” “好一个万事皆宁,此官的意思,是说如果朕不同意张居正去职的话,朝廷就不宁,这是威胁朕吗?” “呸,什么东西。” 李现上前瞟了一眼,大骂一声。 第78章 不畏 何文书归家取了两件换洗的衣物,匆忙的就要赶去衙门。 身后传来妇人的抱怨。 “官人整日不着家,忙于公务,家中诸事不理,俸禄又少,请不起帮佣,任由奴一个妇人去抛头露面。” “你个妇道人家懂甚。” 何文书懒得辩解,自己俸禄远高于原先所在地方,只不过京城开销太大了。 到了吏部,却被一群言官挡住。 “就是他。” 也不问青红皂白,拉着他就打,何文书不敢还手,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周围的公差们不敢阻拦,眼睁睁的看着何文书被打。 奄奄一息的何文书被车夫拖回家,妇人开门见状,嚎啕大哭。 “混账!” 收到消息的张居正,愤怒不已。 这一次他不顾长子的阻拦,亲自去了内阁,雷厉风行严惩了闹事的言官。 张居正此次不按规矩的复出,彻底撕破脸皮,京城反对的言官,都被他降职贬逐地方。 清理了京城,被贬逐的言官,在地方大肆聚众批判,攻奸朝事。连各地大儒纷纷出山,直言朝廷乱政。 天下皆怨张居正。 张居正派出吏员,清理天下私院,杜绝地方起舆论攻击朝事。 张四维阻拦。 “公,此乃下策。” “你之下策,吾之上策。” 不理张四维的阻拦,张居正强行推动政令,胆敢遮掩者,皆重罚。 张四维等一众大臣求见皇上。 朱翊钧以生病为由不见。 而张居正递交给司礼监的奏请,朱翊钧全都批复同意。 众臣无法阻,张居正威逼吏员。 各地书院逐渐开始被清理,凡是未经许可的学院,遵照皇祖明旨,改为公廨衙门。 书院由地方乡绅献出的学田,全部充公归于里甲。 常州规模最大,名声最盛的龙城书院,光秀才举人就出了三十余人。 当此书院被封禁后,天下怨气达到顶峰。 无人不骂张居正,无人不恨张居正。 朱翊钧躲在后宫读书。 大明需要一场思想上的改革。 “官员应无欲,寡欲,和百姓同欲。” 朱翊钧看到这里点点头,这和后世的与人民利益站到一起,就是一个意思。 此人的思想,还是极为开放的。 “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 “皇爷,此乃大逆不道之言。”李现陪同皇上一起观看。 这些时日皇爷收集天下书籍,传统的理学都不会细看,反而是这些个邪说反而看的津津有味。 “你懂个屁。” “皇爷说的是,奴婢懂个屁,奴婢掌嘴。”李现轻轻拍了自己两下,也不再多言。 皇爷爱看啥就看啥。 人的行为,是随着思想而变动的。 当父母帮自己带孩子成为主流思想,那么父母不帮自己带孩子,就会引来怨恨。 当人们认为天地君亲师,那么就会按照这个思想去做事。 “召此人经筵试讲。” …… 湖北孝感。 “恩师,咱们赶紧走。” “老夫不走。” 一名有理念的老人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 见劝不动老师,弟子们纷纷去找人求情。 湖广巡抚收到众人的求情,面露难色。 “此人实在是固执,吾已让人传信于他,为何为难吾,尔等应去劝他,而不是劝吾。” 众人又赶去劝老人。 “哈哈哈,卫道而死,何其壮哉。”老人喝着酒,吃着小菜,面色不变。 湖广巡抚半月收到内阁张居正亲发三封告令,一封比一封严厉。 把公文给了属下们看。 感叹一声,“张公威严,吾不敢触,罪不在吾。” 王之垣内心是埋怨何心隐这个老头的。 治内其他大儒都会明白事理,退让一步,双方都有台阶。 明面上虽禁止了私院,私下里众人还是照常,唯此人却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大手一挥,差役们拿着锁链,被众书生所阻。 又拖延了半月,接到一份公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名吏员,脸上带有搓痕。 “君欲拖乎?” 王之垣不能辩,立即把公头打了三十大板,下了大牢。 新任的公头不敢延误差事,直接让兵丁们驱赶了书生,把老头抓入大牢。 “江陵首辅专制朝政,必当人都,吾以死谏!” 随之绝食而死。 天下震。 京城。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谨,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张府外。 白压压一片读书人,皆穿丧服,齐声高念,震撼京城。 张府内。 上下百人,惊慌失措,妇孺皆哭。 长子在院内听着墙外呼声,泪流满面,同窗同学都已割袍断义,斥他无义之人。 “庶曰式臧,覆出为恶。” 听到外面的指责,长子喃喃不敢信,自己父亲如何作恶?实乃一心为公啊。 难道自己的父亲,真是是擅权的小人矣。 想到幼年父亲悉心教导,让他读圣贤书,行圣人理,为何这些年,都在指责自己的父亲。 难道自己的父亲,真是的奸臣吗! “少爷,少爷。” 轰然倒地。 仆人大惊,纷纷抢上前。 “凡百诸子,不畏于天!” …… “张公,绝不能回。” 吕调阳抱住张居正,神色严肃。 张四维也拉住张居正,劝诫,“如今群愤,公切勿冒失,恐有不忍之事焉。” 内阁值员,连司礼监太监们都赶来劝。 这等声势,实乃罕见,无人不惧。 张居正坐回座位,一言不发。 众人在内阁陪同,不让其离开。 朱翊钧茫然。 “死了?” 李现默然。 这个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朱翊钧是真没想到的。 等下面把消息打探回来,得知竟然闹大这种地步,读书人皆戴孝包围张府更为惊讶。 “着锦衣卫……” 李现,梁大忠等太监立马跪下。 大喊,“皇爷,万不得如此,恐失天下人心矣。” 朱翊钧顿住了。 起身,皱紧眉头,来回考量。 “皇爷,已然不是部分读书人的事情,天下皆反张公,皇爷如何能轻易涉险。” “读书人已喊出不畏于天,此等忤逆之言,实已下了死心。” “还说了什么。” 梁大忠不敢隐瞒,如实说道。 “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 “好啊,好啊。” 朱翊钧喃喃两声,随后默然。 第79章 下狱 “先生如何?” 李现,梁大忠不敢言。 朱翊钧瞪眼。 几人不敢瞒。 “听人说张公在内阁坐立难安。” 朱翊钧坐回案几后,思虑良久,提笔在白纸挥墨,整理思路。 “三思。” 几人不明其意,纷纷看向皇帝。 改革变法。 这四字朱翊钧前世并未经历过,活在盛世之中。 但是在少年时,还有很多书籍的描写可见端倪,字里行间实乃不可深思。 大明天下七百亩以上地主一万四千两百四十一户。 这简短的一条记录,让朱翊钧不敢轻动。 尔等眼光短浅。 岂不知越是攻击新政,朕越是要放权给张居正。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通知礼部,两日后的清明太庙祭祀,取消往年国公代祀,由朕亲临,所有大臣不得请假,违者以大不敬论处。” “另外着人去国子监问,京城里读书人都在戴孝,是为先帝戴孝,还是为谁戴孝。” “去取来朕先前留下的那几封奏疏。” 太监连忙取来,朱翊钧打开看了,指了几个言辞激烈的名字。 “此等藐视朕的官员,着锦衣卫捉拿,按律重处。” 随堂太监立刻出去传旨。 礼部最先收到旨意,大急。 短短的两日,改为皇帝亲祀,就要改动诸多礼制,都要重新安排,就怕时间不够。 太监不管,只把旨意交给了礼部。 国子监祭酒,司业,博士等一众人被太监当场责问,国家文武百官清明祭奠皇陵。 满城戴孝不为先帝为他人,此是圣人之道吗。 众人皆无言。 随后锦衣卫缇骑闯入翰林院,直接锁拿住两名翰林,同时在刑部也锁拿两名官员。 四人被逮到午门之外,太监颁布旨意,此四人藐视皇上,两名翰林受六十廷仗,两名刑部官员受八十廷仗。 行刑人员十分了然此四人的罪行,得到内廷的吩咐,毫不留情。 才十几下,四人臀部就皮开肉裂,继之血肉狼藉。 一开始四人还有力气痛呼,最后渐无声息,全部昏了过去,行刑人员也不管,照常打。 打的一人臀部都裂开了,流了一地。 刑法完毕,处罚还没结束。 两位翰林,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两名刑部官员,充军边省,终身不赦。 随后锦衣卫这才行动,把四位犯官,以厚布裹之,拽出宫门之外。 早已被几位官员们的同僚通知,在此等候的家属仆人,看到如此惨烈的情形,纷纷大嚎。 在场官员也被震慑,此等惨烈实乃未见。 这场廷仗惊动了京城百官。纷纷赶去探望,向官员家属致以慰问。 朱翊钧收到锦衣卫记录的名单,传讯诸人,是否为其同党,才敢藐视朕! 众官员惊惧,这才无人敢去犯官家中。 打消了官员们的气焰,朱翊钧又下旨。 “参先生的人,都假借忠孝之名,掩盖其大逆不道的目的,即欺负朕躯年幼。 妄图赶走父皇顾命,朕之辅弼,使朕躯孤立无援而得遂其私。 此次给与仗责,不过是小示儆戒,若再有人胆敢继续顽抗,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道圣旨,等于把继续弹劾张居正的人预定了谋逆罪,彻底堵死众人辩抗的道路。 小皇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震翻文武百官。 效果显着。 满朝弹劾张居正的奏疏大减。 邹元标,一个新中的进士,名声巨大,师欧阳德,罗洪先,得王守仁之传。 上言,“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 洋洋洒洒上千字。 直述考成法利弊,实乃恶法也,致社稷危曳。 这是个有才干的,说的都对,可惜了。 朱翊钧怎么会不懂一刀切的恶果?但是除了此恶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理官员惰性? 自己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一定会重用此人。 朱翊钧叹了口气,再叹一声可惜了。 “试朕之锋利?” 听到朱翊钧的话,太监们不在犹豫,直接促使锦衣卫捉拿,同样于午门仗责。 不过因为内廷公公的交代,此人终归还是被留了手。 此事传开后,被人抓住其中差别,以为大有可为。 河南道御史傅应祯上疏三言,存敬畏以纯君德,蠲租税以苏民困,叙言官以疏忠谠。 “好一个存敬畏以纯君德。” 自己刚开了一个口子,就有官员敢讽谏自己。后面所述两件事,目的还是弹劾张居正。 最后建议皇帝,应该启用之前被罢酌的余懋学。 新政朱翊钧是一定会支持到底的,以史为鉴,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他决心。 如果只是普通的谏言,朱翊钧可能会考虑留手,但是此人在奏疏里,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污蔑自己三不足,实乃大逆不道。 自己绞尽脑汁,不敢居于前,此人非要把自己提出来论道。 朱翊钧眼睛湿润。 问身边太监。 “朕以冲昧为君,朝夕兢兢,节省谨用,如何比喻朕为昏君?” 皇帝哭,太监哭。 李现泪流面满。 “此人奸邪,皇爷如何以他言论伤自个身体。” 梁大忠跪前,抱住朱翊钧双脚,抬起头,哽咽道。 “这厮必有阴构党与,欲以威胁,摇乱国是,奴婢必定着锦衣卫好生打着问。” “去。” 朱翊钧哭着说,“问出个结果,朕到底是否昏君,问他同党何人,敢如此威胁朕。” 少年天子怒。 百官得知,皆沉默不语,无人敢辩。 缇骑日夜奔赴不停,当场锁拿傅应祯,胆敢阻挠询问者,皆拔刀相问,“尔欲反乎?。 不过庭审,直接下入镇抚司诏狱中,直接行刑,惨不忍睹。 “如何因言而获罪,行如此拷打,纲常法纪何在。” 给事中徐贞明看不过去,在无人敢问的情况下,直接闯入诏狱。 锦衣卫拔刀。 徐贞明脱下官府,打着赤脚,无视刀锋,径直往前行。 锦衣卫终不敢动。 看到狱中傅应祯的惨状,愤不可言,得知几日未食。 又出,取粥,又进。 视锦衣卫如无物。 锦衣卫多行于阴私,什么样的人的丑状都见过,深知人性,但从来未见如此视死如归之人。 不禁各自敬佩,不忍伤他。 梁大忠不敢瞒,报给了朱翊钧。 朱翊钧摇了摇头。 他的目的又不是为了杀人,已经达到目的,何必残害忠良。 反对考成法的人,有的是因为能力不足,有的是因为惰性不改,有的是随大流。 而还有的人,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考成法乃恶法,出于公心才反对。 这才是朱翊钧最为难的事。 “就这样。” 梁大忠松了一口气。 第80章 战起 王公勋贵及百官文武出行,各路仪仗,祭奠太庙,此是国家大事,不敢轻慢。 国子监不允许诸生戴孝,否则开革。 祭祀大典回来后,朝事仍然不平,等朱翊钧仗责几位官员后,虽然明面上没有反对,但是私议不止。 此读书人非彼读书人,朱翊钧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能理解大明读书人的傲慢。 大批的官员挂冠自去,有的说自己生病,身体不好,有的说家人有故。 官员可以离开朝堂,回到原籍,读书养望,教育后辈。 而朝堂却无法离开百官。 随着南京一封接一封的奏疏,向朝廷索要各类物资供应,都需要下发地方督促办理。 京城大街小巷,各处突然出现大量的传单。 “这上面写的是啥?” 好些人围拢,纷纷好奇,其中一人在衙门做小吏,认得一百来个字,今日班休在家,见邻居们都望向自己。 感到些许为难,一些字他也不认识。 又不好意思说自己认不全,只能勉强解释,说这是攻奸朝廷,说朝廷有大逆不道之人。 “既然大逆不道,还不赶快抓起来?” “都是妄言。” 那人解释,说朝廷因为施行考成法,督促官员按期办事,很多人反对,所以造谣。 “督促老爷们办事,这是好事呀。” 此时,一个穿着青衣长袖的文人,腰间配玉,上前接过传单,扫视了一眼传单的内容。 蔑视的看了眼那人,嘲笑道,“汝言狗屁不通。” 那人也不敢辩。 有功名的读书人最是惹不得,身后恩师座师同科同乡,连老爷们都不敢慢待。 “尔等有行商为生者,衙门会征收门摊税,如有刮风下雨,是否没有生意?” 众人点点头。 “没有生意是否应该少收,甚至不收门摊税?” 众人又点点头,读书人果然明事理,道理讲得通透。 “现在朝廷用奸人的考成法,不管尔等原由,只要求官员必须收足尔等的门摊税,尔等还说好吗?” “那肯定不行。 这个读书人讲得比邻居说的清晰多了。 邻居说了半天众人也只知道个大概,反而读书人三言两语,就让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痛骂此奸人。 读书人转头,问刚才那人。 “你既然认得字,为何又胡说八道,瞒蔽彼邻?” “咱也是在衙门听人解说邸报,说考成法各种好,今日听君一席话,才想透这个道理。” 那人拍了拍读书人的马屁。 一则不想生事,二则考成法以来,他每日需要做的事情渐多,内心也不愿为之浪费口舌。 要是真罢了考成法,那人觉得更好。 “朝廷被奸人把控,当然在邸报中说奸人的好话,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真是庸才。” 读书人骂了一声,随之背起手,怡然自得离去,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不敢碰读书人。 很快,京城出现传单的事,锦衣卫就上报给了太监,太监连忙报给了朱翊钧。 “指责张居正谋逆不轨。” 朱翊钧听到太监说的话,摇了摇头。 抓肯定是抓不住的,除非当场碰到。 “着锦衣卫沿街收缴此类传单。” 本来还想让锦衣卫告诫百姓不得私藏,但是想到公差的行事作风,还是把这句话忍了下来。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朱翊钧招来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等一众重臣。 “以后再有类似傅应祯的官员,朕还会廷仗。” 朱翊钧斩钉截铁,然后看向众官员,表示自己是认真的。 涉及内阁元辅,其余人无法接话,气氛僵硬,张居正只能上前。 “此等小人,若论其罪,死有余辜,但皇上即位以来,圣德宽厚,海内共仰。 此何足以介圣怀,且已责罚其人,人心亦当儆惧,无敢有妄言者矣。国家政事或宽或严,行仁行义,惟皇上主之。” 朱翊钧和张居正,都知道这是套话。 朱翊钧是不会继续在廷仗大臣的,他是为了解决事,不是为了制造事。 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大多数官员已经停止弹劾张居正,少数冥顽不灵者,直接罢职者可。 否则过犹不及,反而易出大事。 “哼,前有上疏为傅应祯求情者,说他家中有老母在,祈朕怜悯,朕查之此人只有父在,却虚言只有母在。 实乃欺朕如是也,朕不敢报于圣母,恐圣母伤心。” 众臣这才脸色稍缓,面露窘迫,因为救人心切,此事的确是大臣们办的不地道。 见皇帝没有追究的苗头,众臣内心稍安。 因为廷仗,众多官员不满,终于被朱翊钧找到机会,趁机打消了君臣之间的芥蒂。 随之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和张四维。 “言官弹劾先生,二先生何故不出一言?” 不给吕调阳和张四维解释的余地,朱翊钧重重的说道,“众卿须同心报国,不得避忽。” “臣等敢不同心。” 吕调阳和张四维连忙回言。 等张居正归家,才发现长子病重,内心哀痛悲切,以国事为重,匆匆离家,只能嘱咐家人,务必好生照顾其子。 广东。 官兵陆续剿灭各地流窜乱民,把乱民堵回山中,捷报连连。 闻之,京城也缓了口气。 殷正茂告知京城,三个月可平战事。 山中有一处洞天。 大树聚众成林,形成一个天然的树穴,里面有人高的怪石,处深山之中,不经山路。 外则是树枝藤蔓,遮掩严实,根本无法发现。 广东总兵刘显,广东镇守张元勋,大小将领上百人,分领三万大军,同戚金率五千御前卫,合计七万人进山扫荡。 其余十余万大军,分守堵住各关口,不让乱民逃离。 成品字形进发。 沿途都有乱民骚扰,仗着地利躲在林中,给官兵带来不小的伤亡,而官兵所获却少。 但是官兵众多,乱民不能抗,骚扰渐渐止息。 官兵长驱直入,又因为道路曲折,翻山越岭,一天行军下来,往往也才翻过两三个山头。 有溪流经过,视野开阔处,则必有人家。 不分汉人瑶民,见人就杀,见寨则烧,无往不利。 虽然顺利,但是军中老将多,不会大意。 每遇险地,都会派出大量斥候,深入山林,避免被伏。 第81章 争执 六部不论,只都察院,六科递交辞呈二十六人,一下子少了十分之一二。 考成法施行的关键就是靠言官。 言官督查六部,六部督查各地,乃是关键。 所以不能空置,需要尽快补上。 言官虽然品级低,但是身份高,在地方更是清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久居此位,喜欢结交托付人情乃是人性。 换成谁处在这个位置都无法避免,后世一样如此。 考成法只按结果,各地无法完成,托付言官,而张居正严打人情徇私,旧有的言官当然会不满,会反对。 读书人重风骨,环境如此。 如今还愿意受内阁提拔进入都察院,六科,要么本身没有主见,要么自有坚持,更多的人则是为了当官。 根本原因,还是人的思维没有变化。 人是不愿意接受改变的。 朱翊钧先前看到何心隐的着作,思想比较贴切事实,不少观点已接近后世。 本想招来讲学,然后寻机重用,谁知却是个卫道士,反而跟朝廷带来了大麻烦。 可见人心难变啊。 道了一声可惜,朱翊钧同时也明白了一个至理。 新政改革是不可能说服读书人的,除了硬来别无可能。 朱翊钧请来老师余有丁。 他要请这位潜邸师傅出山了。 自己十岁亲政,虽然推出张居正在前,各种手段齐出,但是朱翊钧内心明白。 自己没有受到大臣攻击,哪怕对官员行廷仗之事,而能泰然自若,从容不迫。 靠的不是什么御前卫,更不是御马监,更更不是锦衣卫。 而是先帝为他选择的那些老师们。 “久不见先生矣。” 朱翊钧起身,让太监赐座,和余有丁同时座下。 “赐茶。” 等余有丁喝了茶水,朱翊钧才开口。 “朕想请余师傅出翰林院,任国子监祭酒。” 这个倒是余有丁来时没有想到的,最近王公大臣对皇上怨言多。认为皇上年轻,应以读书为重,明白圣人之理。 本以为皇上会让自己去平息这些怨言,万没想到皇上会是把国子监让自己管理,这却是何意。 “新政施行以来,人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故有始治而终乱。” 余有丁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这是让自己去国子监,扭转学风,支持新政,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余师傅,当年您教导朕,有一次学习《周书·无逸篇》,朕贪玩第二日背不熟,你还生闷气。” “哈。” 余有丁咧开嘴,发出无声的笑声,如今都过去五载,时光匆匆啊,当初以为顽童的太子,实乃善于嘉纳。 “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 朱翊钧起身,背诵起来。 余有丁收起笑声,闭上眼睛,沉浸在皇上的读书声中。 天下事。 还有比君主愿意学习圣贤之理,体恤民间之苦,更为值得乐哉的事情吗? “余师傅,朕可背诵下来了。” “善。” 余有丁笑道。 第二日。 圣旨到吏部。 “翰林院右庶子余有丁,匡弼朕躬,勋德茂着,兹四品九年考满,恩礼宜隆。 着加进太子太傅,领国子监祭酒,越三品。” 余有丁上疏自谦。 “臣学术迂疏,行能浅薄,朝夕献纳,不过口耳章句之粗,手足拮据,率皆法制品式之末。 心力徒竭,绩效罔闻。” 收到奏疏。 朱翊钧命文书房宦官,前往余府。 赐银三十两,纻丝四表里,羊三只,茶饭五桌,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 太监同时带来有朱翊钧亲发敕书一道。 第三日。 朱翊钧又下旨。 “余师傅,忠劳独茂,功在社稷,泽被生民,所加之恩犹未惬于朕志。 卿宜勉遵成命,副朕眷怀。” 没想到,余有丁仍然上疏免辞。 朱翊钧思虑一番,明白了余有丁的用意,笑了几声,让太监继续下诏。 国子监祭酒一职,贵重无比,但如此破格礼遇,实乃少见,余有丁终于上任。 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考核国子监一应先生。 题目直奔主题,论考成法。 言不利者,停职再考。 言有利者,夸赞续任。 朱翊钧闻之大笑,张居正也抚须赞叹,丙仲行事果断,不变矣。 南京又送来捷报。 真是好事成双。 随着官兵深入,前行逐渐艰难,人马难过。 山路崎岖,一山望去虽近,进前却需半日,有时大树遮阴蔽日,连道路也无。 有时翻过大山又豁然开朗,必有山寨。 七万大军在连绵不断的山中,就如沙海一砾。 半个月来,也未寻到乱民大部,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 天气逐渐炎热,山外补给困难,士兵们饥渴难耐。 军中怨气升。 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各类补给,围堵战略,乱民拖不起,官兵一样也拖不起。 是躲是战,是等官兵久疲不战自退,还是主动出击。 瑶民们在大山深林里,犹如人猴一般迅速,而不被官兵发现,把信息都带回来。 长老们也各有争执。 经历过嘉靖年战事的老人更为犹豫。 他们从那场战争中懂了一个道理。 汉人败一次还可以败两次,败了两次还可以败三次,可以一直败,但是官兵却是源源不断。 而他们一次也败不起。 年轻人则不同意,认为尔等贪图享受,接受瑶民供奉却不知道为瑶民们谋利。 “去年杀出山外,汉人也不过如此,杀鸡屠狗尔。” 这话引起了乱民中汉人的不满。 “我等齐心协力,抗拒横征无度的暴政,为何如此轻视我等?” “那些个肥猪不也是你们汉人。” “你们汉人贪生怕死,自己人迫害自己人,我们瑶民则不会。” “岂有此理。” 双方起了争执,长老们头疼,呵退那几个年轻瑶民首领。 戚金望着这处的地形,路断陡折,山林茂盛,感到棘手不敢进,派出大量的斥候。 这次的战事,和他在东南,在九边都不同,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就是磨。 实在是太磨人了。 不光士兵没有了耐心,将领一样如此。 斥候们纷纷回报,未发现敌踪,戚金仍然不敢大意,此地实在是太过凶险。 李如松觉得戚金太过犹豫,反而易耽误时机,自告奋勇为先锋开路。 戚金点点头。 第82章 诸将 李如松虽然性格冲动,又年轻,但也是老军务了,论军中见识不必谁差。 如今领了一千人马,久经训练,粮饷充足,并不认为乱民能把自己如何。 他有这个信心。 唯一不满的就是戚金太过重视火器,而忽略兵刃,军中使用火器者竟然达到五成。 鸟铳放射速度慢,远不如弓箭好使。 戚金说鸟铳好练,弓箭难练。 这番理论,李如松是不以为意的。 只会躲在后方用鸟铳的士兵,远远比不上敢白刃战士兵的勇气。 他不是否决火器,而是觉得应该军中以骑兵,步兵敢战为重,火铳为辅,战争的胜利,最终还要靠接敌。 他重士兵勇气,戚金重士兵阵势。 这个百年为节点渐变革的时代,李如松并没有认为自己错了。 常常和戚金争执。 略过这些不满,军事为重,李如松不会使性子胡来。 先是命了一百户出,再命一百户出,等收到消息,两百人已经过险地结阵以待,随后才命全军出动。 等军队单人成列,艰难度过险地时。 山林里锣鼓熏天,弓铳齐放。 在常人无法落脚的陡坡悬石,乱民们脚底生根一般,稳如松柏。 “呜~呜~呜” 左右都是乱民杀出,敌方占据高地,有乱民往下射箭,无处可躲,明军大乱阵脚。 “结阵。” 李如松知怨恨斥候于事无补,大声嘶吼,各将官也催促士兵。 地形陡折,一个人都难站稳脚跟,何况几人站到一起,始终无法结成阵型。 手持鸟铳的士兵,胡乱放了一枪,高处的箭矢就射了下来,众人纷纷找地方躲,却如何能躲。 前方山头传来的动静,戚金已听到,不用眼看,只听声,连老卒都知道前军危矣。 必须接应,否者前军必然覆没。 虽然李如松常常在军中跟他顶撞,军中潜规则他也懂,但是他不会用这等劣招。 “将军,不可去。” 一个老将拉住戚金。 李安国无言,地利太险,士卒无法齐出,戚金如果不率部接援,也无话可说。 “吾如何能见同袍遇险而不救?” “谁又知道还有没有埋伏?这些乱民实在是神出鬼没,我等大军乱了阵型,再有埋伏,恐全军覆没矣。” “应求援,等大部来接应。” “言之有理,但是不可不救,吾领余部去救之。” 杨元出声了。 这个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了。 戚金点点头,和杨元对视了一眼。 内心感叹,此人实乃出众。 难怪此人能被圣人看重,提拔为御前卫千户。 他和李安国,李如松三人,从御前营升出,大有人不服气。唯此人,军中袍泽,无人不赞其德。 本领非凡,士兵服气,任劳任怨,勇于承担险情,戚金久于军中,也未见有如此之人。 杨元领五百兵卒,前去接应。 军队已乱,李如松带领亲卫,大吼一声,向山上杀去,甲已中十几箭矢,有已入肉半寸,被他硬拔下。 还没到山腰,亲卫伤亡近半,哭喊,“将军,跑。” 李如松回顾山下,形势已了如指掌。 一声大吼。 “往何处跑?今日死战于此!” 亲兵们见状,纷纷跟上。 正在此时,杨元从后方杀到。 先是放了铳,因为地势不能成列,没起到大作用,当先挥刀杀出,犹如杀神,一刀一个,乱民纷纷退让。 将军勇武,率先开道,身后士兵士气大振,紧跟其行,犹如箭矢射入乱民。 李如松大喜,内心以为戚金会见死不救,这是他老爹对军中反对他的将领的惯用手法。 多年来如此行事,才把辽东军彻底掌控于手,无人敢反。 原抱了死意,杀一个是一个,如今有了生路,连忙回头,率残部往援兵方向杀去。 张元勋部离御前卫最近,得到士兵的求援,不敢怠慢,分出一部前去支援。 大部随后而至。 前部遇阻,将领被流矢射中面孔,当场而亡,军阵大乱,伤亡者重。 官兵在大山里,仿佛瞎子一般,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而乱民对官兵的布置却了如指掌。 御前卫不敢失,张元勋咬牙,指挥大军出击,十倍于敌,靠着伤亡打退了占据地形的乱民。 靠着求援士兵的引导,知道前方山头就是戚金部,正要翻山时,后方突然杀出大部乱民,漫山遍野皆是。 “这许多人,都是藏在何处,斥候翻遍山林,为何点踪影都未得。”张元勋大惊。 军中诸将实在是无法想到,这些人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违背常理。 戚金得知大部遇袭,毫不犹豫,当即放弃前军,直奔张元勋部。 望山跑死马。 翻过了山头,张元勋部已彻底乱了阵型,摇摇欲坠。 看了眼地形,也不用指望阵型了。 戚金拔出刀。 “诸将,报国恩!” 后方将士纷纷取出兵刃。 率部杀向乱民,乱民居高而下,占据地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还有在树上,只用弓箭就射的明军苦不堪言。 京城。 朱翊钧两眼茫然,李现眼明手快一把扶稳小皇帝。 “十万大军败了?” 朱翊钧气血上涌,双眼发白,不敢信。 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去哪里再凑十万大军。 第二个念头则是,再凑十万大军能败吗? 第三个念头,难道是自己导致此败? 第四个念头,自己轻信史书重用将门之后。 刹那间,无数个念头涌上来。 因为此段史书记载少,朱翊钧没有印象,不晓得此处的厉害,以为只是小患。 却不知此地乃是大患,如果不是他选择听了俞大猷的建议,调用了二十万大军,吓退乱民不敢轻动。 历史上,乱民早已糜烂广东。 万山连接广西岑溪六十三山、七山、那留、连城诸处邻境,都起乱事。 万历五年才平定,七年才彻底止息。 “皇爷,并没有大败,幸有刘总兵救援及时,让士兵在山头高呼,吓退乱民。” “着人去问殷正茂,这就是他告诉朕的三个月可平乱?他误朕!” 太监刚要走。 “回来。” 朱翊钧叫住了太监。 “去兵部,着兵部商议对策,务必慎重。” 小太监去而又返。 神色慌张! “皇爷。” 小太监跪在朱翊钧脚下。 “奴婢去了兵部,发现兵部已乱。” 朱翊钧怀疑耳朵听错了。 “谭尚书急症发作,他……他……他卒了。” 第83章 触景 立国两百年,观遍历史,有人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国事艰难,实乃摇摇欲坠,只不过大明地大物博,子民亿兆,犹如大树倾塌前,虽晃却不倒。 今岁,征收各地实物,发往各部各地,入不敷出,此先不论。 户部所入库银不过三百五十余万两,因为广东战事,今年需要出七百余万两,少银三百五十余万两。 国家无从措处,派无可派。 朱翊钧十年磨剑,登基三年呕心沥血,劈荆斩棘改动内廷,小心翼翼维护外朝。 绞尽心力,苦虑万思。 内库补贴国库五百万两,历朝历代都是内库找国库要银,何人能比他内库补国库。 余一千万两,为后续改革,防备兵事,留有准备。 本想翻天覆地,大改轮廓。 这件他不知道的史事,现在二十万大军受挫,损失惨重,他也派无可派。 更连辅以依靠的兵部尚书谭纶撒手而寰,换了谁又能比得上谭纶知道全国兵事形势呢,谁又能懂国家该如何调度。 没有久居此位者,无人能担。 戚继光马芳也不行。 朱翊钧向来以史为鉴,不管各地如何奏报艰难,国库如何空虚,看上去摇摇欲坠,他内心始终都以为无危矣。 如今后知后觉,仿若打破了他的保护罩,诸多恶事,如今感到天塌了一般绝望。 祭祀大典之所以不让朱翊钧亲去,让国公代替,就是因为礼仪繁琐,时长风大,事务繁重。 朱翊钧吹了风,回来后又马不停蹄操心京城事端,想尽办法平息,稳住张居正的新政,好些时日不成休养。 “吾应幼矣。” 留下一句众人不懂的话,朱翊钧紧闭双眼。 “皇爷!” 众太监大乱。 李现眼敏手快,一跃而过御台,率先抢住朱翊钧。 “叫太医。” 嘶吼一声,惊醒了手足无措的太监们,一连跑出去多人。 外面侍卫被惊动,祖承训大着胆子入内,见状拔腿就跑。 太监跑的慢,很快就被祖承训甩开。 皇城重地,此人乱跑,有太监上前呵斥阻拦。 “滚开。” 祖承训没有时间解释,挥刀半空乱砍,吓得众人躲开,连忙去喊侍卫和幼军。 李太后今日修佛念经,为亡夫祷告。 儿子女儿都在身边,七岁的朱翊镠正是调皮的年龄,作为幺儿,四岁时就没了父亲,令人心疼,所以李太后极为宠溺。 在宫里年龄虽小,却飞扬跋扈,不知道轻重,威服太监宫女,朱翊钧屡次告诫,都被太后阻挡。 数次下来,朱翊钧也无法,放弃了对他的管教,越发的肆无忌惮的玩闹起来。 姐姐们都在认真跟着母亲修佛,只有他东张西望,李太后也不管。 “圣母。” 太监闯了进来,声音惊恐。 李太后正要责怪。 “皇……皇……皇爷不好了。” “哗啦啦。” 珠子洒落一地。 “胡言乱语,我儿早上都来请安,你如何敢咒皇帝!” “文华殿太监传来的话,人还在外面。” 宦官跪在地上,手指门外。 “我的老天爷啊。” 李太后大嚎一声,赶去了文华殿。 留下担忧的女儿,和两岁时就受封潞王的朱翊镠,一脸的好奇,他不喜欢皇帝哥哥,不喜欢和他玩,还老是教训他。 皇帝被接回后宫,一病不起。 此事闹得极大,隐瞒不住,满朝皆知。 风雨飘摇啊。 多事之秋。 勋贵们悄悄来到国公府,英国公张溶叹息一声。 皇上此时病的太不是时候,对国家,对他都不利。 不让皇帝出宫,内外王公大臣,内心都有一层不言明的意思。 担心皇上年纪小易夭折。 先帝子嗣多夭折,接连六个子女不是殇就是薨。 皇子只有朱翊钧成活下来,哪怕又出生了朱翊镠,但是有心之人内心揣摩的始终不曾少。 皇上今年已十二岁,但是仍然也有人在观望担忧。 张居正感受到了朝廷的蠢蠢欲动,大有对考成法反攻倒算之势。 先是两封弹劾。 此是集体上疏的成例。 先有职位较低的官员,用委婉的文字旁敲侧击,再接踵而来的奏章,辞句则越来越激烈。 如果惩罚了这些上奏的人,因为形成公意,其余大臣都会对此发表意见杜绝有失偏颇。 最后形成朝议,即使失败,也鼓动了舆论,发扬了士气,揭发纠举的目的已达到。 少数牺牲的人,因为坚持正义而流芳百世,被众臣称赞。 张居正如何不懂这个套路。 原先朝廷自有体制,而今时情形已变,兵事国事天子事汇聚到一起,国家危亡。 他亲自请动锦衣卫,把这些人下入镇抚司诏狱。 大破常规,自绝于文臣。 原先指控他独揽朝纲,还是虚言。 如今,张居正坐实,撕开情面,大开杀戒。 凡是反对的人,统统废黜,继续反抗者,下入诏狱。坚持办事者,越级提拔。 南京兵部尚书兼任两广总督殷正茂上疏请罪。 张居正着戴罪继任,谨慎办差。 同时,召来朝中重臣,商议广东兵事首尾。 一个字,钱从何来。 最后,视线落向司礼监。 “动皇上的银子?” 张宏神色为难,大臣竟然敢打这个主意,他却不敢。 “国家可以继续征派,恶果就是国势颓废,民生凋林,万弊日升,张公读过圣贤书,难道眼看着大明危矣。” “皇爷如今被圣母放在慈宁宫,大病未去,清醒日少,圣母不让朝事烦扰,咱等都见不到皇爷。” 这也是张居正的揪心之处,三日未见皇帝,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 慈宁宫派人传话,只说皇帝没事,这像是没事的情景? “请把这个纸条传给皇上。” “这。” 张宏感到为难。 “张公。” 众臣拜下。 如此,张宏无奈点点头。 朱翊钧昏昏沉沉,仿佛脚踩棉花,像在天上飘一样的感觉,七岁的朱翊镠时不时的跑进来。 吵的他耳朵疼,清醒时动了动嘴角,声音有气无力,让人赶他出去。慈宁宫的太监哪里敢得罪这个小主。 只敢劝不敢动,七岁的朱翊镠才不怕太监们,我行我素。 数年来,自己兢兢业业,格守谨用,对得起大明,对得起宗室,对得起百姓。 如今大病傍身,诸事身不由己,连求个安静都不得。 触景生情,翊钧艰难的自嘲两声,想到父皇,闭着眼睛落泪。 第84章 共勉 生母进来探视,见朱翊钧闭着眼睛,叹息一声,哽咽了小半日又出去。 太医们都在外堂寸步不离,日夜坚守。 一则皇帝小,二则病急。 众人害怕担责,担忧皇上喝了自己的药万一有个不好,都不约而同的不用虎狼之药,只敢用药性温和的药方,病情始终没有见好。 等内堂只有太监时,一个小黄门和众人对视了一眼,才悄悄的上前,趁着皇上清醒,告诉了外朝的事。 “准。” 小黄门没听清,大着胆子把耳朵凑到朱翊钧嘴边,才点点头。 小黄门传给了张宏,张宏这才打开内库大门。 亲自找到张居正。 “国家多事,托付先生矣。” 听到张宏说他打探的皇帝的情形,连说这短短的两句话都是艰难,张居正痛哭。 边哭边出皇极门。 此刻。 张居正内心中,心系皇上,触目伤怀,想到三年前的场景,今日何其像。 内心突然涌上一个念头,是否弟子对他嘱托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问张居正这一生对什么最满意。 不是成为内阁元辅,不是掌控朝纲,也不是推行改革,而是幼年君主以自己为师,看着他一步步成长,继承自己志向。 再也把持不住,顾不上其他心思,回了内阁也眼泪不止,众臣慌愕。 “公,任何人都可以乱,唯公不能乱。” 吕调阳上前,神情严肃。 张居正抬起头,看到内阁众人脸色惊慌,把万般心思藏入心里,苦意自知,打起精神鼓舞众臣。 广东将领要求朝廷加派士兵。 地方官员也要求朝廷加派,从百姓手中征收实物,不然无法完成朝廷刻度。 所有急奏,虽然言语不同,却都是要求朝廷加派的意思。 那就加派。 有了内库银的打底,朝廷底气已足。 此时,右副都御史,巡抚两广,凌云翼在地方上言一份奏疏。 他是嘉靖二十二年进士,南直隶太仓人。 他的奏疏与其他人不同。 言广东官兵已够,后勤已足,勿需扰乱百姓。 随之还有一副舆图,尽是罗旁山势。 建议大军分为十哨,罗旁哨、泷水哨、岑溪哨、阳春哨、新兴哨、德庆哨、伏峒哨、南乡哨、信宜哨、茂名哨。 只需牢牢占据这些地方,乱民不战自溃。 张居正本不以为意,以为此人乃小人,大放厥词,吸引朝臣目光为已获利。 没一日,接到俞大猷托人送来书信,意思也是占据水源之地,不可被乱民牵着走。 官兵优势在众在守,乱民优势在动。 二十万大军固守成势,占据水源连成一体,形成铁坝,则乱民无水可游,日久则溃。 俞大猷这个人,张居正知道。 皇上病重之前,极为重视此人,调动国家二十万大军,也是出自他的建议。 所有人都不以为意,只有此人眼光毒辣,说十万不足平。 张居正这才重视起先前的奏疏,重新拿起久思。 随后把此奏疏明示,请众人商议。 “吾不知道此法好坏,但是吾知道,两军磨战,占据先机者胜。 广东旧败,就是因为官兵陷入被动,被乱民在山中牵着走,当此大败。” 老帅马芳不惧担责,不藏言,赞同了这个理论。 其余人这才敢言。 张居正拍板,发南京讨论此战略。 任何事都经不起讨论,因为各有各的道理,最后还是要有人力排众议才行。 张居正详细翻阅了广东战败经过,做出了决定,让南京行此方略。 “迁凌云翼至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协两广军务。” 内阁发文,司礼监盖印,公文下发南京。 后方的动静,杨元耳朵灵敏,兵戈中早已发现,知道形势不利,恐怕已成孤军。 “将军,火铳已无用,还背着火药干嘛,先撤才是正经。” 杨元不同意,让人把骡子背上的箩筐取下丢弃,让伤员坐骡子,且战且退。 路途颠簸,骡子通行缓慢,延缓了士兵的脚步。 有伤员感动,喊要留下来。 杨元不许。 李如松重伤不醒。 杨元率领残部,终于被乱民围在山上。 换做普通将领,早就慌不择路,能找个地方坚守都不错了。 但是他非凡人。 沿途经过的地理,虽然都是大山树林,地貌大同小异,竟然都被他记住。 虽然且战且退,多次遇险,仍然保持头脑清醒,带着余部退到一处高地,且有溪流。 这才是他心里规划的目的地。 指挥士兵们占据地利,多次打退乱民。 困守绝地。 众军官一时脱困之后,茫然四顾,山下全是乱民,守住路口,已陷入死地。 先前派出的两百军士至今没了动静,不用想肯定是凶多吉少,成了弃军。 而他们,也成了弃军。 清点完人数,山上只余不到两百人,各个疲惫不堪,精疲力尽。 杨元面不改色,仿佛看不见绝望,亲自带领亲卫,身先士卒,打退试探上山的乱民。 山中无法穿重甲行动,他进山时也只着皮甲,竟然毫发无伤。 这场小胜并没有让士气恢复,都知道胜之无用。 回山后,杨元驱使士兵们去搜索山头。 士兵们不愿意动,无法行军法,此为下策。 杨元召集来李如松部将领,耐心解释。 一则防止再有不知道的路径通到此地,二则收集一些食物回来。 众将认为有理,而且主将李如松也至今未醒,陆续开始配合。 说服诸将后,杨元清点士卒,然后把和将领走散的士卒重新打乱,分入各部。 一刻不停歇,又开始让将官带着士兵们去砍伐树木,掏成凹形,搭建防御工事,在能通人的陡坡设置障碍。 几日里。 他亲自带头做最苦最累的事,和士兵们吃一样的杂汤,只有伤员可以多吃一点。 众人饥餐渴饮,士气竟然没有继续萎靡,反而有所恢复。 等挖好坑,掏空了众多树干后,杨元立马让人引入溪水,看到这个动作。 众将官这才醒悟,竟然都没有想到这么重要的事情。 果然,又没几日,乱民见攻不上去,也才想到去阻断溪流。 但是此山地势是山形。 这座山并不是最高点,背后还有更高,巍峨的山脉,此山背后乃是悬崖陡峭,人迹不能至。 第85章 得胜 因为地势的原因。 连山中乱民也无法爬上去,无法居高临下对明兵造成威胁,只能从山脚下仰攻。 耗了好几日,才把溪水阻断改流。 而明军中早已备好水。 杨元让人勿要声张,只每日派士兵到山头喊话,向乱民求饶求水,看上去好不狼狈。 山下乱民因此分为了两派。 一派认为应该一鼓作气,消灭这伙官兵。 另外一派则认为,对方防御完善,占据地利,攻不上去还徒增伤亡,应该坐困对方断水自溃。 主攻者忧虑军中粮食。 “你们汉人就是怕死,每遇到挫折只会困步不前,瑶民则不怕死,一个能抵你们十个百个。” 一个瑶民首领鄙视道。 “类这厮,刚才被官兵打败下来,如何把怨气使到哦头上。” 那瑶人性格莽习盛气,认为瑶民惯走山穿林,大山是瑶民的,如今山里汉人越来越多,所以常常挑衅汉人。 山里物资日少,汉人无用只能空耗粮食,不愿意和汉人合作,但是长老不同意。 先前攻山,竟然失利,感到大没面子。 “你一口一个官兵众多不能大意,在我们中间散布恐慌,导致拖延了时日,浪费了我们好多粮食。 如今你口中的官兵,不堪一击,被我们撵成土狗,我还没找你清算此事。” “岂有此理,不是哦等策略。” “放屁。” 两部彻底闹翻,汉人人少,无奈退却,而瑶民不让他们带走粮食,气的汉人们大怒。 骂瑶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终归胳膊扭不过大腿,垂头丧气的离开。 此事闹到长老处,也无可奈何,瑶民此大胜,后辈们气焰眼看着嚣张起来,长老们也无法压服。 瑶民又攻了几次,徒增伤亡,最后一样还是没有继续攻山,选择了困死山上的明兵。 不知道山下形势,杨元让士兵漫山遍野寻找一切能吃的,野菜果物,鼠虫蚊蚁都不放过。 最后连树皮都被剥下来,混合着皮具煮成一锅难闻的稀粥,全是汤水。 如今食物倒成了最大的难题。 辛苦带上山的骡子成了最为关键的物资。 杨元不让杀。 杨元军中本就喜多带干粮,但是每日按量供应,每日只保证三十人吃饱,轮番如此。 他也没有特殊,而且每日都还会去巡视各处。 时日一长,士兵们吃不饱,喝不好,纷纷要求杀骡果腹,杨元仍然不许。 “你是对的。” 巡视完山头,杨元回来后,发现李如松醒了,他发热退了,有气无力嘴角没有血色。 “你倒是命硬。” 李如松想要苦笑,牵动了伤口,“嘶”的一声面露痛苦。 “不说话就别说话了。” 李如松沉默,半晌,突然说道,“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声音很轻。 他在战场上不怕死,到了此地,反而又不想死了,内心尽是不甘。 “想那么多干嘛。” 李如松摇摇头。 “谁有你心思多,如此败局,还能面面俱到,我承认,这点我不如你。” 杨元感到好笑,想不到一向高傲的李如松,也会对自己服软。 “睡。” “睡不着。” 没有回应,李如松扭头看过去,发现杨元竟然已经睡着了,不禁好笑,此人说睡就能睡,真乃奇才。 又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应该是累着他了。 想到这几日此人的安排。 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于溃败中而不乱,越想越敬佩,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才发觉,此同僚实乃本事超凡。 夜色里,只有蚊虫树叶声。 又坚持了半个月。 水源又变成了最大的麻烦。 原先储备的水,早已发黑发臭,根本不能再饮。 “这是小患,吾过几日就可解决。” 听到将军的话,士兵们纷纷信服,没有人怀疑。 果然,过了几日,竟然下起了雨。 士兵们欢呼,杨元笑道,让士兵们拿出先前早已准备好的器具,收集雨水备用。 李如松恍惚。 此人真是诸葛再世? “你……你怎么算到今日会有雨?” “吾不知。” 看到语无伦次的李如松,杨元小声笑道。 “啊。” “一个月没下雨,如这两日再没下雨,吾就会下山,与乱民死战。” 李如松恍然,大彻大悟,佩服的五体投地。 说谎说得这般毫无痕迹的人,他第一次见。 听到山头的动静,乱民们吃惊,山上的官兵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等雨停了几日,山路仍然泥泞不堪,乱民都前行艰难。 等到了山腰,才发现整个山头,竟被修整的固若金汤,乱民们根本无从下手。 此时,杨元又改了策略,让士兵们去山头嘲笑乱民,说朝廷不日就会有大军重新扫荡大山。 士兵们见乱民攻不上来,大笑。 “等援兵至,我等再决一死战,看到底是谁的刀锋更刃。” “这又是为何?” 李如松小声询问。 “需要积养士气,再半个月,援军未至,吾等还是要突围。” 果然,面对官兵们的嘲笑,乱民们无可奈何,又担忧朝廷大军至,受到夹击。 先前虽然打退了大明官兵,但是自身也有伤亡,虽然远比明军要少,但是瑶民才几个人,少一个是一个。 而山头的士兵们,见乱民无法答话,士气更甚。 过了半个月,杨元召集将官士兵。 把那头骡子牵了过来,众人以为终于要杀骡了,都眼露谗光。 杨元笑了笑,突然回过身,一脚就把骡子踢下山崖,好大的力气,只传来骡子的惨叫声。 “将军。” 众军士不敢信。 “一头骡算什么?回去后,吾杀牛给你们吃,绝不限量,酒水管够,可否。” 士兵们鸦雀无声。 杨元镇定自若,仰头看天。 “可。” “可。” 士兵们陆续说道,声音低沉。 “毁掉所有器具,不留给乱民,随吾杀敌!” 建造困难,毁坏容易,等山头的所以工事都被破坏。 杨元一骑当先,杀向山下。 大明官兵从来没有下过山突围,乱民一个半月来习以为常,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让杨元突杀入寨中。 杀敌无数。 但是终归人有力穷时。 李如松靠近杨元,满身是血,大笑。 “今日能和你同死,无憾,只可惜大明少一个不世出之名将矣。” 杨元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哪怕陷入绝地,仍然有条不紊的指挥士兵厮杀。 而李如松那句话,可能自有天意,还真应了后世中历史对杨元的评价。 不世出之名将,死的可惜可憾。 第86章 借刀 凌云翼接到公文,快马加鞭的上任,显得迫不及待的样子,毫不顾忌会不会引来百官嘲笑。 殷正茂没想到凌云翼这么快就来了,终归心里不爽,晚上竟然没有设宴为他接风。 凌云翼不以为意,直接求见殷正茂。 殷正茂想了想,最终还是召见了他。 “朝廷已决定用君策略,君如今这般急躁,难道又生想法?” 听到尚书的讽刺,凌云翼点点头,竟然承认了。 殷正茂不满。 “大军老将云集,用吾方略,必胜矣,但是还需要一把刀。” “哈哈。” 如此大言不惭,殷正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直接斥责又感有失风度。 “不知道刀从何来?” “刀在广西。” 这话听的稀奇,殷正茂耐着性子,望着凌云翼。 凌云翼也不卖关子。 “广西狼兵。” 殷正茂恍然大悟。 有人向他建议过,但是被广东本地官员否决。 因为狼兵虽然可用,但是军纪太差,从广西至广东,恐一路百姓都会遭殃。 “恐伤百姓矣。” 凌云翼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提出了一个建议。 “只需一人可制。” 殷正茂好奇。 “广西总兵李锡。” “此人为何能制狼兵?” “他是歙人,早年与俞大猷总兵一同作战,歼灭海寇,作战无往不利,先帝朝,封为征蛮将军镇广西。” 殷正茂点点头,他身为南京兵部尚书,如何不知道此人。 凌云翼见尚书不以为意,知道其不知此人具体功绩。 “当年广西贼人肆虐,道路梗塞,城门昼闭,卫所不能抗,他领兵破贼巢五十余,斩馘八千余。 后来又破柳州瑶、僮、伶、侗乱民,破寨一百四十余,只灭敌三千五百人,投降者无数,皆被其抚。 最后乱民反复,破永福,永宁,柳城等,此人居中节制各部,四战四捷,破贼巢两百一十四穴,合计斩两万首。 如今,广西诸平,再不敢反。 只要公调他出面,狼兵则不敢肆虐。” 殷正茂这才重新打量眼前人,本以为他是幸进之人,却不想竟然是个做事认真的。 如果不是勤于地方,如何能对两广事务这般了然于心。 “君有大功。” 凌云翼笑了。 不再犹豫,殷正茂签发了公文,调广西狼兵,由李锡为主将,赶赴广东。 等诸军至。 殷正茂领百官,赴广东大营,犒劳诸军。 第二日,诸军齐。 “二十年前,此地两广官员皆戴罪,如今吾等皆戴罪,望诸君共勉之。” 文官拜托武官,殷正茂在点将台,慎重的弯腰拜之。 这一番,朝廷大军再也败不起,他也败不起。 刘显,张元勋,戚金,李安国等数百大小将领,同广西新来援军,李锡诸部。 诸将轰然应诺。 “得胜!” “得胜!” 军营号声震天。 大军重新开拔。 前番败的憋屈,刘显等老将久经沙场,不会因为一次战败而气馁。 如今一则有了经验,二则有了方向,对战事内心已有把握。 广西总兵李锡是歙人,部下多狼兵,为大明杀敌无数,在山地如履平地,根本不把乱民放在眼中。 狼兵作为前锋,扫除山林里乱民的耳目,遇到敌部,大军则随后碾压之。 二十万大军重整旗鼓,杀气腾腾开入罗旁。 这一次,大军不在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直奔目的地。 连绵成势,即行如风,一日灭十数寨。 用了不到半日,就先下了罗旁。 民夫们开始在水源附近砍伐树林,平整土地,立寨加固,大兴工事。 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山林中,乱民的探子都被狼兵赶杀,成了一场对等的游戏,猎人和猎物。 但是狼兵多,背后还有官兵,乱民无法抗,往往被围杀。 到了狭窄山路,悬崖峭壁时,狼兵未发现乱民,则大军进。 发现乱民守,则不顾伤亡攻之。 狼兵翻山绕后,前后夹击。 虽然伤亡不小,但是行动迅速,乱民一样损失惨重。 又下泷水。 同样安营扎寨,修建工事。 留一部坚守,大军继续开拔。 终于到了原先官兵大败的地方,此处最险,乱民人数虽然不多,官兵却无法。 而狼兵也不能轻易翻越,大军被阻在此处。 诸将聚众商议对策,考虑尝试运大炮进山。 “这一路都是山,还有峭壁,大炮如何进来?就算用人力恐绳索不能担。” “只能如此,还有何法,发下军令给后营,务必把炮运来,否则按军法处置。” 战事哪里有公平可言,再不合理违背常情,也需想尽办法做到,否则只能受军法。 “还有,务必要找出乱民躲藏的地方。” 刘显同意。 “此番还是有点奇怪,前番初,乱民也有被我军围困,但是都敢死敢战,如今为何少了这番气势?” 有老将纳闷。 突然,士兵禀报,有乱民下山投降。 投降的乱民是汉人,饿的瘦骨嶙嶙,为了求活,他告诉了大军军情。 “你说还有官兵聚山而守?” 听到乱民们的话,众人皆不敢信,认为是乱民计策,使人去拷打问话。 乱民被分开拷打,翻来覆去的问各种情形,但是最后说的话并无太大区别。 此时,狼兵也来报,发现一个“天然树洞”,发现了乱民大部。 刘显毫不犹豫,大军出击。 乱民没有发现狼兵,等大明官兵围上来时,已来不及逃离,被堵在“天然树洞”里。 成也此,败也此。 数千乱民被绞杀。 等清理完战场,刘显按捺不住,亲自去看了,部众虽然已经指明方向,却在走进去时,才恍然大悟。 感叹道,“前番所败,非人之罪。” 虽然解决了后患,前方险地仍然无法轻取,突然,山后杀声四起。 狼兵中,最善者,爬上悬崖望去,很快回来禀报,乱民后寨中乱起,有官兵厮杀。 刘显明白了,此乃天意。 发下军令,大军齐出。 用人命铺出一条血路,消耗乱民弓箭火铳,伤亡数百人,才攻到关卡前。 乱民后寨已乱,前寨去支援后寨,关卡乱民人心慌乱,终于被军官爬上来。 刚开始还杀敌无数,后来乏力,渐渐不支,越来越多的明兵爬上关卡。 第87章 耳语 大军得胜。 戚金等人满脸不可置信。 “你们还活着?” 李如松又受伤了。 他虽然熟悉军事,胸有韬晦,性格却夹有点莽,为了不落杨元之后,更是奋不顾身。 杨元面带微笑,满身是血,仍然毫发无伤。 “幸不辱命,接应回李将军。” 众人大赞。 前方突然闹哄哄的,传来消息是狼兵和明兵起了冲突,竟然打了起来。 几人赶去看,两伙人已经被各自赶来将领分开,不少人破相,衣甲散乱。 看了看没有动兵刃,还好,双方都没有昏了头。 戚金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因为战利品的事。 明兵虽然各部不一,规矩还是有,该怎么分,结果满不满意不论,终归有一丝克制。 狼兵来了后,埋头就抢,抢到了就不撒手,一点规矩也没有。 而且经常说大军得胜都是靠他们,明军有人不服气,他们就会说前番的事。 双方矛盾日升。 事情闹到刘显处,刘显无奈,他不想管,但是矛盾眼看着失控,只能去找李锡。 李锡不以为意,说他也管不了。 刘显内心不满。 “李总兵,军中事,你如何能说你不管。你说不管,难道我也说不管?” “我此番来,也不是追究责任,想的是你我同心,把事情解决,你如何能推诿于我。” 从广西到广东一路行军,李锡率部过城无数,受到不少委屈。 见刘显说的真诚,这才详细解释。 “狼兵就是如此,我一路弹压过来,已经是到了极处。” 刘显明白李锡的意思了。 狼兵跋扈,两广皆知。 “那到底还是要想个办法才是。” 李锡想了想,终于出了个主意。 “大军连番数战,伤亡不少,也需修整一番,明日正好在此地驻扎,两军来一场较量。” “这……” 刘显不敢信,“这如何使得,万一有了伤亡,岂不是火上添油。” “单挑啊。” 想到狼兵的凶悍,刘显不自信。 “万一输了呢?” “那就没办法了,狼兵只服强人。” …… 朱翊钧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迷,清醒时,他知道自己麻烦了。 在御医们还在讨论热寒还是冷寒,该用桂枝汤还是麻黄汤时,朱翊钧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因。 自己这具身体从来没有出宫过,祭祀大典的疲累不提,回朝后没有得到好好休息。 免疫力肯定下降,细菌入侵,引起了感冒发烧。 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身体免疫力可以自愈,细菌引起的疾病,严重者可以致命。 在后世,轻者在家吃奥司他韦和小儿氨酚黄那敏颗粒。 高烧超过385c,辅以退热栓或者布洛芬降温,久不退者,需去医院住院观察输液。 前世为人父母的都知道的常识。 但是现在,朱翊钧指望不上那些御医们,如今只能指望自己命够不够硬。 后悔这两年落下了锻炼,每日忙于政事,自己这般辛苦,又是为了甚。 有时候,清醒时思绪反转,又会想到前世。 一样是忙碌一生,之前是家庭为他而活,后来他又为家庭而活,每日忙于事业和家庭,变了一个人。 到底是为何。 终于想明白了,都是责任二字。 一阵冷意上身,朱翊钧恍惚中一丝清明,知道自己可能危险了。 一阵抖促,惊动了值班御医。 “快……快……快按住陛下。” 太监们蜂拥而上。 惊动了外面,御医们都赶了进去,李太后并一众嬷嬷宫女惊慌失措,整个慈宁宫乱成一团。 满朝文武关心广东战事的人少,注视皇城的人多。 皇帝急病昏迷至今五日,内廷传话,皇帝无事,但是却没有见皇帝上朝,也没有皇帝的手谕。 而太医院御医都不见踪影。 如此反常的情形,没有人会觉得皇帝无事。 一个礼部官员上疏,劝皇帝保重身体,但也应以国事为重,肩负天子的职责。 司礼监无法,有人提议去问陈太后,有人提议应该去问李太后。 结果太监传来消息,慈庆宫闭宫。 既然如此,司礼监把奏疏送去慈宁宫。 李太后紧抱着朱翊镠,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请人去慈庆宫询问。 慈庆宫,听到宫女们的话,陈太后一声不吭。 李彩凤的小心思她如何不知,自己紧闭宫门已经摆明了态度,这番使人来,不就是想告诉自己,她有儿子。 很快,宫人回来,回复陈太后说朝事她也不懂,一切以李太后。 司礼监来太后处,朱翊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看到这些大红衣裳的太监,感到好玩,呆在母亲怀里也不动。 “唉,这可如何是好。” “圣母,可告诉大臣们,皇爷心中火气过旺,服了凉药,还需静养。” 听到慈宁宫随堂太监的话,李太后觉得可行,让司礼监的太监去照办。 “潞王年纪小,此处病气重,生母应该把潞王带往别处才好。” 嬷嬷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李太后更没了主意,竟然真的把潞王带走。 “李伴,我要留在这。” “殿下,奴婢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这才把朱翊镠劝走。 朱翊钧温病不退已经五天,每天反复发热,这次最厉害,已经到浑身痉挛。 总归是熬了过来,迷迷糊糊中听到外堂的话,内心五味杂陈。 夜间清醒,朱翊钧要御膳。 虽然毫无胃口,身体疲软,但是他要逼自己进食,补足营养。 高烧不退,每日反复,下半夜一定会进入高烧阶段,他前世就晓得这个常情。 母亲看到他清醒,上前望着他,“儿啊,你快点好起来。” 朱翊钧艰难的笑起。 “儿子生病以来,太医说暑湿薰蒸,而儿子有腹泻,头目晕眩,身体发软,多日服药未愈,恐不便矣。“ “说的什么胡话,太医都说没有大碍。” 朱翊钧脸色憔悴,笑了笑。 见儿子的神情,李太后内心慌乱。 等生母走后,堂内安静的很,朱翊钧两个眼睛亮的出神。 终于。 先前那个小黄门看到皇上看着自己,犹豫了会上前。 朱翊钧在小黄门耳边说了几句话,旁边的太监们都听不到,小黄门愣了愣,不敢动。 “你这厮,朕想喝杯菊茶都不行。” 小黄门反应过来,劝慰皇上不能乱饮,保重身体,朱翊钧不耐烦,翻了个身睡着了。 等下了值守,小黄门去找了梁大忠。 第88章 杨元 投机取巧乃是人之常情,人性也。 “皇上让奴婢问梁公公,还记的两年前的冬至那天,皇爷在文华殿读的什么书?” 两年前的事,这还有谁能记得住? 梁大忠回想片刻,点了点头,“你回去后,不要惊动别人,让皇爷知道咱懂了。” 小黄门满脸不可思议。 “你帮我去慈宁宫传个话。” “给皇爷?” 梁大忠摇摇头。 忙忙碌碌好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虽然已能起身,但是朱翊钧被生母禁了足,不让他回乾清宫,更不让他接触朝事。 司礼监太监来,李太后都不让打扰皇帝,担忧皇帝还未大好,又旧病复发。 连慈宁宫的太监们,都上前劝慰。 “皇爷圣躬未愈,尚须调摄,如何能辜负圣母慈爱之心。”众太监竭诚恳请,呼吁甚切。 朱翊钧点点头,既然多说无用,也无需多言,慈宁宫毕竟不是乾清宫。 在慈宁宫,圣母的旨意最大。 朱翊钧在这里缺乏安全感,明知无事,但是内心总是不安,挥之不去。 而母亲是个喜欢管教的。 朱翊钧知道自己不应该多穿衣,适度就好,但是却偏偏被穿了好些衣服,对病情反而不好。 以往接触少,矛盾也少,如今每日在一起,又回到了当年。 李太后看了册子,满意的点点头,让太监按册上登记的珠宝珊瑚金银送去李府。 回头看到儿子不以为意,说教。 “你祖父俸禄少,还被你降了爵位,一大家子如何够生活?” “母亲说的是。” 皇上不辩驳,李太后更生气了。 她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儿子的倔强,根本无法正常的沟通。 “难道你内心还在埋怨你祖父揽纳公家物品谋利吗?” 这话朱翊钧无法接了。 李太后又说。 “你祖父解释了,家中开销大,实在是周转不开,才一时糊涂,都是被太监蒙蔽。 我们才是一家人,你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心生芥蒂呢?” “是儿子糊涂了。” “你生病那几日,你祖父舅舅都着急,经常使人询问,关心你的病情,而大臣们却不知体恤,非要拿朝事问你。 难道你几日不理事,天下就耽误了吗?” “到底是祖父关心我,等我回了乾清宫,就让人恢复外祖父的爵位,不光如此,我还要封舅舅们。” “那到不急,你上次固执要出宫,惹了大乱,我想来原由,还是我放你一个人去了乾清宫住,年纪小失了管教,所以越发随性。 这回我不会在让你胡来,定要把你的性子好好管一管。” 朱翊钧点点头。 “母亲说的是,儿子一个人在乾清宫,也甚想母亲,不如母亲也搬去乾清宫。” 这个办法到是可以,李太后犹豫,旁边的太监插话。 “潞王怎么办?要一起去乾清宫住吗?” 太监的话提醒了李太后,还在思考中,朱翊钧连忙说道。 “也罢,皇弟年纪小,不易轻动,儿子还是在慈宁宫。” 李太后笑了。 皇上作为哥哥,心系弟弟,兄弟友恭,内心的不满也消失了些许。 朱翊钧回头问道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不明其意。 “朕当年只顾读书,亲政后又忙于国事,对皇弟没有尽到哥哥的责任,皇弟如今才七岁,想来真是可怜。” 又看向李太后。 “儿子当年毕竟还受过父皇的教导,在膝下承欢,弟弟则还没懂事的年纪,就失去了父皇。 现在细想,虽然贵为皇室,又有母亲爱护,终归也是可怜人。” 李太后听闻,眼圈红了。 “你这般想,才是做哥哥的样子。” 朱翊钧跟着流泪。 接过宫女呈来的方巾,擦了一把鼻涕。 “你这厮倒是忠心奴才,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朕又大意了。” “忠心乃是奴婢的本分。” 那太监面露惊喜。 司礼监,孙宏叹了口气,有人骂他是万年的王八。这次面对慈宁宫太监的使唤,他一样也是没有丝毫不满。 慈宁宫太监传来圣母的懿旨,他都照办。 周冲被阻在慈宁宫外,冷笑两声,扭头就走。 “呸。” 要说内廷太监们最恨谁,无疑是周冲。 此人丝毫不跟他们留体面,这几年众人对他是又恨又怕。 还想见皇爷,别说圣母不许,他们都不许。 他不就是仗着在皇上身边,受到了宠信才敢对他们下狠手吗。 现在风水轮流转,皇上回了慈宁宫,等过些日子,找个机会在皇爷耳边说他的坏说,总是要给他个好看。 东裕库,要还给慈宁宫的。 王蓁听到徒子徒孙们的七嘴八舌,笑而不语,他也是宫中老人了,怎么会亲自下场。 …… 杨元部已残,他不是枉顾士兵性命,成全自己前程的人,所以准备率残部回大营修整。 但是离开前接到了军令。 五千狼兵而已,明军十几万,怎么可能会选不出能力压之人。 在军营校场上,士兵们全神贯注。 “太可恨了。” 一个明军小将又败了。 败的极为可惜,手中留情,对方却不领情,竟然偷袭。 狼将得胜后说着土话,众人听不明白,只看见此人脸色洋洋得意,丝毫没有羞愧。 纷纷怒骂,各地放眼狼兵们也听不懂,但是看得懂形势,也开始反骂。 刘显傻眼,十战四败了,只赢了两场,再输一场就平了,远达不到李锡说的,要碾压的效果。 万一输两场,那以后更不要想压下狼兵的气焰。 戚金上前,在刘显耳边说了几句话。 刘显犹豫。 最后,杨元还是上场了。 杨元惯用的兵器,其实是枪。 上场前,把枪头卸了。 “毋……毋……毋……” 狼兵们纷纷奚笑。 杨元不以为意。 狼将用的刀。 上前就砍,大起大落,刀声啸啸。 杨元只退一步,再上前一捅,中那人心窝。 刹那间,把那人捅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良久。 “喔……喔……喔……” 欢呼声陆续响起,最后汇成一道,明兵们呼声震天。 “这人速度好快。” “速度快,眼神准,力气大。”有人评价。 第89章 勾引 前番不管是狼兵还是明兵获胜,都会带伤,全军注视之下,本来选出的就是武勇之人。 没人会不拼命,哪怕打不过,也要以命搏命,让对方不能继续下一场。 之所以震惊,就是没有人像他这般轻描淡写。 所以不管是狼兵,还是明兵,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后才醒悟。 杨元站在场上,当然没有要下的意思。 狼兵再上。 又败。 再上。 再败。 狼兵不服气,败了十场还是要上。 杨元也不说话,任有狼兵车轮战。 翻来覆去就是一个套路,退而击之,百发百中,中则必倒。 有狼兵下了狠心,想要上前同归于尽都不得。 …… 校场寂静。 “杨无敌!” “杨无敌!” 军士中,断断续续有人喊道。 “杨无敌……杨无敌……杨无敌……” 连狼兵们也喊着土话,神情狂热。 “此将能在大军溃败之时,弹尽粮绝之地,坚守一月余,吾只当其大才,今日得见,始知勇冠三军。” 刘显在将台,大叹! 连一向自付的李锡,都眼露不可思议。 此人年轻,却出身御前卫,受皇帝信任,如此超凡本事,未来必定镇守一方。 见狼兵服气,杨元并没有得意,学原先狼兵们嘲讽明兵,反而朝狼兵们拱了拱手。 面色平静下场。 如此这般大度,双方士兵都敬佩不止。 第二日,大军士气高昂,开拔。 杨元不顾挽留,带着属下伤兵们回后方大营。 李如松留了下来,此时正是获得战功的大好时机,他舍不得浪费这个机会。 乱民得知岑溪大败,官兵占了最为险地的岑溪,这下才彻底慌了。 逃回来的人,有人指责是汉人告密,汉人大怒。 这些日子,汉人受到的排挤越来越多,众人不傻,说来说去,都因为营地粮食不够。 有些人不能忍受,带着队伍离开,剩下的汉人也和瑶民离心离德。 瑶民和汉人中的明白人,想尽办法撮合,每次找到机会,但总是被一些蠢人破坏。 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说汉人出卖瑶民可以求得生路,应该防备。 还有说瑶民和汉民本来就不两立,有说当年各种仇恨。 此种种言论,乱民中不分瑶汉,都深信之,且深信不疑,哪怕将领解释也无用。 长老们亲自出面,表面上压服,但是内心始终不曾揭开疙瘩。 大军压境之下,乱民中的瑶民和汉人竟然一拍两散,各自分开了。 明兵三日下新兴、德庆、伏峒三地,可以说一日一地,毫无阻力,自身也没有受到什么伤亡。 前番用时一年,都不曾深入此地,今时从进山开始算,不到月余就势如破竹,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且乱民也没有了以往的决然,以前乱民哪怕被官兵包围,也无人投降死扛到底。 如今山中经常有乱民向明兵投降,这是以前没有的事。 明军气势越甚,遇到乱民不在惧,双方形势彻底反转。 杨元回到大营,第一时间就发觉少了几人,原先皇上派来的太监,其中孙大海等人都不见了踪影。 这几人又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人,杨元不动声色,也不问。 …… 内城太监杂,老人多。 特别是老宾妃等各处太监,虽然不管事,但是资格足,也没人愿意去得罪。 外城则不是,早已被朱翊钧清理干净。 崇智殿一侧的钓鱼台。 “往日皇爷都会在此处垂钓,如今好些日子没来,真是难为皇爷了。” 梁大忠感叹一声。 周冲冷笑。 田义也被叫来,一言不发。 还有一些太监,都是往日受到朱翊钧重用的管事太监。 听到梁大忠的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言,纷纷叹息皇爷可怜,在慈宁宫没了自由。 “他们想通过慈宁宫圣母得权,真是痴心妄想,皇爷毕竟是皇爷。” “圣母毕竟是皇爷的生母,皇爷一向重孝,如何敢违背。” 有太监皱眉。 “那可未必。” 听到周冲的话,众人不敢信。 “周公公果然是皇爷看重的人,深知皇爷心意。”梁大忠感叹一声。 连梁大忠都如此说,众人才开始半信半疑。 “既然这样,我等就去把皇爷抢出来。” 梁大忠和周冲同时皱眉。 上一个办事这么粗糙的,挨了板子,被打发去了南京。 见梁大忠和周冲都不认可,那太监知道自己的主意行不通,不耐烦了。 “我等知道皇爷最看重你们三人,你们说个话,咱们照做就是。” 梁大忠和周冲互相对视一眼,又看向田义。 “看我作甚?我只知道皇爷,我又笨,哪里知道其他的主意。” 好一个老实人田义。 梁大忠和周冲鄙视了一眼。 “孙大海,客用,孙秀他们到哪里了?” “缇骑传来的消息,他们连日骑马赶路,实在是遭不起那份罪,改乘了马车,已经快马加鞭。” “去告诉他们,皇爷就等着他们,他们看着办,如果三日内赶不回来,那就别回来了。” 太监点点头,出去使人安排。 “要我说,幼军咱们又不是控制不住,何必非要他们三人回来。”有太监不愿意等。 最近受了好些个窝囊气,前日慈宁宫传旨,剥了他的职位。 “还是得沉住气,皇爷最不喜欢有万一。” 慈宁宫。 “圣母,皇爷还是孝顺的。” 听到太监的话,李太后点点头。 “只不过外面好多人,想着法的要讨好皇爷,有几个小太监,叫做孙大海客用孙秀,鼓动皇爷习武。 成立什么幼军,整日在太液池狗马拳棍,皇爷是要读书蒙养君望的,整日舞枪弄棒,岂不是成了一个武夫。” 李太后听闻,果然变色。 这些太监整日伺候李太后,李太后又是没有城府的,如何不知道李太后最恨什么。 见李太后生气,太监继续火上添油。 “听说皇爷还喜欢在湖边钓鱼,这都是梁大忠勾引的。” “读书辛苦啊,这些人用稀奇玩意勾引皇爷,皇爷年龄又小,当然不能自持。” “好些个奴才。” 李太后再也听不下去,大怒。 第90章 分忧 众太监你一言我一言,把李太后拱的内心怒火万分,实在是没想到,皇帝在外,竟然是这般胡来。 “你们为何今日才跟我说。” “有一个恶人,叫做周冲的,惯会欺压太监宫女,连圣母家私东裕库都不放过。 自己吞了好多银子,然后给了皇爷一成,让皇爷以为他是个忠心的。” “难道皇帝先前跟我说东裕库太监贪腐,也不对?” “圣母,东裕库往年一年才得银十几二十万两,如何贪得几百万两?这都是周冲仗着皇爷信任,在外搜刮地方得来的。” “百姓们苦不堪言。” “圣母可使人去问问司礼监,有多少弹劾周冲的奏疏。” “是啊,太监们和宫女,都害怕他,不敢得罪他,我们也怕,这才不敢说。” 这些话漏洞多,但是李太后是个不能分辨的。 派人去司礼监问话,慈宁宫的太监去而复返,告诉李太后。 “司礼监回话,弹劾周冲的奏疏,多的装满了一个屋子,数都数不来。” “连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都感叹,大明立朝以来,唯此人最恶。” “外朝大臣都说今朝昏暗无道。” “周冲一年就从百姓手里搜刮了几百万两银子,圣母您想啊,平库银一年才多少?” 李太后惊吸一口气。 她是万没想到的。 儿子以前虽然胡闹,但是都夸他聪明,如今想来,毕竟是个孩子,如何能懂事。 到底是自己的错,放纵了皇帝。 又想到儿子这次得病,闹得皇城不宁,听太监说也是儿子自己的主意,要亲自去祭奠,回来没几日就被病了。 再想到这些年儿子登基以来,外朝诸事不安,贵妇进宫话里话外皆有怨言,原来根子竟然在皇帝身上。 事情不能联想,联想坏事。 儿子为何敢如此,难道真以为当了皇帝就没人能管了吗! 李太后大脑“嗡”的一声,差点站不稳,被太监们扶住。 “更衣。” 李太后咬牙切齿,换上青布袍,头上也不戴簪珥,怒气冲冲的去找朱翊钧。 朱翊钧已经可以下地,正宽松和气的和小太监们说话,众人都欢笑一堂。 想不到皇上是这么和气的人。 “朱翊钧,你在外面胡闹了好些事。” 朱翊钧恍惚了一会,才明白朱翊钧这三字是叫自己。 “母亲。” 话都没说完,就被生母打断。 朱翊钧愣住了,渐渐收起了笑意,低着头一言不发。 众小太监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圣母发怒都跪下。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的,想不到你父皇都被你瞒了,你原来竟是个贪顽荒诞的人。 亏我放纵你,你连娘都欺瞒,不孝,辜负了你父皇,是不忠。 皇帝不忠不孝,难道以为我不能去召内阁,以为我不敢去谒告太庙?” “母亲,儿子犯了什么错?惊惹了您生气?儿子赔不是。” 朱翊钧上前拉着圣母。 “又用这套来糊弄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的内心根本无我。”此刻,李太后更恨朱翊钧辩也不辩。 每次都是如此,把事情拖过去,如今想明白了,都是应付自己,哪里是什么母慈子孝。 一股被蒙蔽的恨意涌了上来,更恨皇帝无道。 “你难道以为我真管不了你?” 大惊! 太监们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屋内,静悄悄无声。 连跟随而来的太监们也被震惊了,他们本意是想告诉太后,皇爷身边有小人,让太后出手处理那些个人。 谁知太后怎么就把矛头对准了皇上呢,一个个吓得面色发白,纷纷看向皇上。 母亲个性易冲动。 在气头上说话不知道轻重,余光扫了一眼殿内太监,见众人畏惧,猜到有人进谗言了。 朱翊钧想了想,此时继续争辩犹如火上浇油不值当,发怒中的女人无法讲道理,事后自己在出手不迟。 “儿子错了” 听到儿子的认错,李太后终于心软,没有继续说狠话。 “圣母,皇爷大病才愈,万不可受惊啊。” 跪在地上的太监中,有个小太监大着胆子劝。 朱翊钧内心“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用庸人,手中人才不多的原因,因为庸人会坏了他的事。 果然。 “就是你们这些讨好卖弄的人,勾引了皇上心思,如今还敢在我的面前现眼,可见在外面的嚣张。” “来人!” 随着李太后的话音落下,外面的太监涌来进来。 “把此人拖出去,掌嘴。” 李太后本想说杖毙,但是毕竟是妇道人家,又常年修佛,不敢硬下心肠。 那小太监害怕极了,听到只是掌嘴反而松了口气,竟然也不继续求饶,就这么让太监们拖了出去。 “蠢材。” 朱翊钧内心暗骂了一句。 小太监被拖了出去,闭上眼睛等着被罚。 “啪。” 只一下,小太监满嘴牙碎,血色喷出。 睁开眼,发现眼前一人,手里拿着木板,使劲挣扎被人死死按住。 “啪。” 又是一下,小太监鼻骨断,双眼凸出。 “啪。” 再一下,小太监昏了过去。 “啪。” 太监们仍不停手。 天色已晚。 三个太监狼狈不堪,骑着马,已关闭的皇城门竟然开了一条缝隙,放了三人进去。 无声无息,谁也没有惊动。 太后回了寝宫,仍然怒气不息,虽然儿子哭的伤心,但是她更伤心,即心疼儿子大病未愈,也伤心儿子不懂事。 国家大事,岂容得天子胡闹。 坐在床榻哽咽,内心焦虑。 七岁的朱翊镠虽然顽劣,对母亲却是依赖,乖巧的偎在母亲的怀里,小手擦着母亲的眼泪。 “母亲不哭。”他学哥哥,从小也把李太后叫做母亲。 太监们也劝太后,不要伤了身子。 “如今皇爷还小,正是需要圣母多担待的时候。” “是啊,皇爷还是好的,只是他身边有些人不懂事,驱赶了就好。” 太监们怕太后又责怪皇帝,想着法的往周冲等人身上引。 众人到底不懂女人。 怒火上头的女人,特别是生闷气,那时越生越气。 第91章 落水 第二日,李太后一早就醒了,或者说她一夜没有睡着。 “皇帝醒了吗?” “回圣母,醒了。” “去把他叫来。” 朱翊钧也头疼,知道母亲的性子,绝对不是轻易消气的人,今天大概率不会放过自己。 见人进来,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宫中嬷嬷至,让他去李太后处,他点点头,一言不发。 “写。” 李太后冷着脸,朱翊钧望去案台,上面纸笔已备好。 露出迷茫的眼神。 “娘替你想了个主意,写罪己诏,获得大臣们的原谅,以后在后宫好好读书,国事还是交给大臣们。” 朱翊钧不动。 这个还真不能写。 正应了那句话,事情不做还好,做了就沾了因果,做好事还好说,你好我好大家好。 偏他做的都是些不好的事,让人不满的事。 先不论这两年里,他对皇族勋贵的苛待。 只说新政,他插手新政过多,写了罪己诏,就是表明了态度,皇帝放弃了新政。 后果就是张居正危矣。 万一自己失败了,外朝还有张居正,顶多回到历史上的老路子,但是要是张居正被自己影响。 他怀疑没多少年,写出“朕不是亡国之君”的就是自己了。 “你还执迷不悟。” 选择硬抗是下策,朱翊钧点点头。 “都是孙大海,客用,孙秀这些人,乱了国法,儿子昨夜想透了,应该把这些人统统发去南京种菜。” 属下不就是用来背锅的吗。 朱翊钧想了想。 “本来儿子是喜欢读书的,但是这些人却用好玩的逗我,儿子经受不住诱惑,才惹了母后伤心。” “只愿你是真的明白才好。” “母亲的主意,正合我意,但是现在应该先把这些罪魁祸首法办,不然岂不是罪责全落到了儿子身上?” 李太后又不是真要坏了自己儿子名声,听到这番话,被小皇帝说动。 “广东兵事乃国家大事,这些人都去了监军,如今儿子醒悟,这些人都是奸邪小人,岂不是会害了大军? 母亲赶紧去派人,把这些人抓回来才是。” 这句话让李太后不再犹豫,连忙命人去司礼监,把这几人赶紧抓回来。 朱翊钧无法,只能出此下策先自保。 落了先机,步步落后,只能被动应付。 上午,梁大忠等人,得知慈宁宫小黄门被打死,众人无言。 没了此人的通风报信,这番和皇爷是彻底失去了联系。 “那我们怎么办?” 众人慌张。 客用等人脸色疲惫。 孙秀不敢坐,岔着腿怪模怪样。 他们也没了主意,他们被皇爷派去本军中,现在被突然召回,却又没有安排。 “祸事了。” 司礼监有人跑来报信,告诉众人圣母让人去广东抓回孙大海,客用,孙秀等人。 三人面面相觑。 “亏着你们是夜间回来,谁也没有惊动,不然还真是千里送人头。”赶来的司礼监太监感到好笑。 众人却笑不出。 “你们可得尽快出个主意,谁还敢违逆圣母。” 司礼监太监留下这句话就匆忙走了,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番人落了下风。 张宏写了一封信,发去了南京。 像没看到内廷如今势如水火的斗争一样,和往常一样的默默处理公务。 有太监是明白人,上前悄悄说道。 “干爹,皇爷毕竟是皇爷,现在年纪小身不由己,但是总会长大的,你如何不为以后做打算?” 张宏看了眼自己的干儿子,见他最近上蹿下跳的,按捺不住的神色,想到了张鲸。 年轻人总想着出头,不愿意按部就班。 “圣母不管是严厉,还是放纵,她始终是皇爷的生母,母子娘始终是母子。” 年轻人不懂。 “不管最后如何,圣母还是圣母,皇爷还是皇爷,倒霉的只能是太监。 你在司礼监好好办差不好?” 那太监懂了干爹的意思,却不服气。 虽然在司礼监办差,没有实权又有什么用。 张宏也懒得再劝。 名利。 谁能逃得过。 想到宫里那个人,为了点虚利,担那么大的干系,张宏摇了摇头。 “皇爷。” 慈宁宫太监们涌了进来,跪在朱翊钧身前。 朱翊钧不明其意。 “周冲实乃欺君蠹国,蔽主殃民。” “这话如何说起,尔等都起身说话。” “周冲最为狡猾,他假装清廉,欺骗皇爷信任,建立西厂,但是私下里,接受贿赂数以万计。” “皇爷可以着人去查,周冲在京城的宅邸,奴婢都知道。” “他还从东裕库私拿白玉珠帘五副,夜明珠九颗,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吵得朱翊钧头疼。 在乾清宫时,乾清宫太监都知道朱翊钧习惯,可没人敢这样。 “皇爷若是不信,可以召东裕库的值守太监,让他来如实相告,奴婢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们都是服侍圣母的人,朕又如何会怀疑,但为何今日才跟朕讲?” 此番圣母要求严惩周冲,周冲又是皇爷信任的,当然要先跟皇爷说透道理。 皇爷毕竟是皇爷。 如果皇爷不许,他们也不敢强硬,只能请圣母出面。 如今皇爷被圣母不许出门,众人现在有机会服侍皇爷身边。 没有想到皇爷还是如此好说话,和以前幼时在慈宁宫,除了长了几岁,并没太大变化。 “周冲蒙蔽皇爷,在内廷作威作福,只要反对他的人,都被他打杀,奴婢们也不敢。” 有太监哭诉。 “皇爷这次回了慈宁宫,奴婢们看到皇爷为了国事都累病了,却被奸人蒙蔽,实在是不愿旁观。 所以奴婢们冒着得罪周冲的干系,向皇爷直言。” “奴婢们一表忠心,皇爷明鉴啊。” “好,朕明白了。” 见皇爷并没有要责怪他们的意思,众人才松了口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都没有想到。 慈宁宫又传来懿旨,去西厂锁拿周冲。 周冲不敢反抗,束手就擒。 这一番外廷都知道了,慈宁宫太监得势,要起来了。 梁大忠领着各处大档太监,去了慈庆宫外跪着,请求仁圣皇太后出面。 “太后说了,不要拿这些事来烦扰她,都走。” 听到宫女的话,众太监痛哭。 此番情景传开后,都知道梁大忠成了落水狗,迟早也要被收拾。 第92章 看戏 内阁送往司礼监的奏疏,司礼监转交给慈宁宫,然后由王蓁送进来。 “圣母,内阁送来奏疏,新科举人已出,按照常例,请皇爷主持殿试。” 李太后叹了一口气。 自从皇帝病好后,内阁各种奏疏都送了进来,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 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做。 本来想问下太监们,王蓁竟然劝止。 “太监如何能干政。”扭头又对着太监们说道。 “皇爷年幼,你等当干些好事,辅助皇爷,这是我等的本分。 可如果干扰朝政,勋贵大臣们得知你等之事,我辈内官必然受祸,不止死多少。” 再劝李太后。 “我辈中没有人出身内书堂,连字都认不全,圣母如何能问我辈朝政。” 李太后这才作罢。无奈说。 “皇帝这些日子到是乖巧,不知他是真悔过还是隐瞒我,就怕放了他去,又变回以前。” “此事圣母多虑,皇爷做事,圣母在后多叮嘱,不会妨碍。” 李太后这才让人把奏疏送去皇帝。 几人问王蓁,为何如此。 “皇爷毕竟亲政,我等如何能阻?驱赶周冲辈已达到目的,为何多事惹皇爷不开心?” 众人点头,还是王蓁老成。 到了慈宁宫朱翊钧所在的偏殿,发现此处正热闹。 小太监们边打着下手,边惊叹。 朱翊钧正用力写擘窠大字,额头都出汗了,王蓁自学过,知道这不是个简单的事。 “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 “皇爷精于书法。” 朱翊钧笑了笑,命太监去裱起来。 “做成匾额,挂到文华殿上。” 太监领命。 得知是关于殿试的事,朱翊钧仔细想了想,去了母亲处。 李太后看到朱翊钧写字,字迹工整简洁,全文之乎者也,都是引用圣人之言。 内心想到,儿子毕竟还是聪慧的。 “以前父皇告诉儿子,说天下官员懈怠,儿子并不明白,这些年才了解父皇当年的话。” 一边写,朱翊钧一边和母亲说话。 “先生督促官员们做事,官员们懒散惯了,如何又是愿意改变的,都反对先生。” 李太后多久没有听皇帝和她讲朝事,内心听得好奇。 “先生教导儿子励精图治,但是儿子发现,越是如此,官员们却越反抗,法令下去常应付了事。” “那怎么办?”李太后连忙问道。 “那就挑愿意做事的人,让他们当官。”朱翊钧笑了。 写了满满几页纸,几百字。 “母亲过目,这就是儿子为这次殿试出的试题。” 李太后摇了摇手,这些字她认不全,有些认得的字,合起来成为一句话,她又看不懂。 “儿子问那些读书人,官员如此懈怠,到底是儿子缺乏仁民爱物之心,还是因为儿子优柔寡断之故?” “这些人都是读书读透了的,从天下读书人中选拔出来的人尖,到底有几个能教儿子道理。” “肯定有。”李太后很快就说道。 天下英才何其多,儿子这么简单的问题,如何会答不上来。 在她的认知里,不管什么问题,只要君主贤明,愿意听取天下贤人的主意,肯定会想到办法解决的。 朱翊钧满脸笑意,“母亲说的是极。” 太监捧着手札,到了内阁。 众人看后,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尖锐的试题,众臣都不敢想,纷纷看向张居正,张居正抿着嘴,一言不发。 此试题,也只有皇帝敢出了。 如今他既要维持朝纲稳定,又要调动广东战事,还不忘稳固考成法,实在是举步艰难。 内外交迫。 刚满五十岁的张居正,寿宴都没有大肆操办,实乃违背他好虚荣的个性,只因国事操劳。 五十知天命喽。 “咳……咳……” “张公。” 张居正摆了摆手。 “发下去。” 声音憔悴,内心感动,皇帝还是想着他的,还是支持他的。 殿试以皇帝的名义召开,试举人看到题目,纷纷傻眼。 这个题目用意太深了,一字不提新政,却全是新政。 有人不敢细写,只当做不知其意,流于形式,用文笔掩盖,写的一团好文章。 有的人愤愤不平,竟直接谏言皇帝。 有的人平平淡淡,主抓仁民爱物这识字,把后面优柔寡断忽略不提。 试卷收拢后,送到慈宁宫。 看完朱翊钧大笑。 “可是有人写的极好?” “母亲说的是,全都写的极好。” 李太后松了口气,果然如此,遂放下不想。 放下这些试卷,朱翊钧不再看一眼,因为无人支持新政。 朱翊钧说,“母亲,儿子累了。” 李太后点点头,放了朱翊钧回去休息。 七岁的朱翊镠突然吵着,要跟着朱翊钧去玩。 在慈宁宫几日,朱翊钧除了每日读书,闲时也教弟弟读书,朱翊镠哪里是读的进去书的。 朱翊钧遂讲了几则趣味故事,从此朱翊镠就粘上了哥哥。 “我再跟你讲个故事,听完了就放哥哥去休息可好?” 朱翊镠同意。 “天空大吗?” “当然大啦。” 李太后看着眼前两兄弟感情日深,满眼欢喜。 “那树叶大吗?” “不大。”朱翊镠不耐烦了。 “天空能挡住人的眼睛吗?” “当然不能,哥哥尽说废话。” “是啊,天空遮不住人眼,而小小的树叶却能遮住人的眼睛。” “母亲。” 朱翊钧突然叫道。 李太后诧异。 “儿子想要恢复外祖父的爵位,还要升一等,封为武清侯。” “这……” 李太后犹豫,她是想的,但又觉得父亲无缘无故被提升爵位,会不会引起议论。 “儿子封自己外祖父一个爵位,天下人还能说什么不成。” 朱翊钧看穿母亲的忧虑,直接说道。 “那……你先去休息,身子养好了再提也不迟。” “是的,我累了。” 朱翊钧离开,身后跟着王蓁。 “王大伴,你跟着母亲有多少年了?” 听到圣人问话,王蓁连忙答,“从裕王府时,奴婢就伺候圣母。” “那可时日不短了,难怪母后如此信任你。” “听说母后宫中养了两百多人的戏班?” “是的,圣母极喜欢听戏。” “我也想请母亲看一出戏。” “皇爷吩咐。” 朱翊钧抬起手,王蓁躬下身子,难为他的老腰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王蓁。” 第94章 沾襟 就像堵塞的沟渠,被挖开了泥土,水流畅通起来。 明军自岑溪后,再也没有遇到强硬的抵抗。 乱民们士气低下,占据地利也不能坚守,与明军每战必败,而明军却没有什么伤亡。 与往日比较,就像换了一个对手。 十二天,就占了新兴,德庆,伏峒三地,顺利的诸将都不敢轻信,怀疑是否敌人的圈套。 等又下一地,占领南乡之后,众人才深信,乱民军心已乱,不堪一击。 诸将商议后,不再犹豫,以免错过良机,直接分偏军去下信宜,主力打茂名。 只要下了这两地,则十哨成,占据地利,乱民无险可用,无力回天。 这时,乱民们抵抗才坚定起来。 但是失了先机,同明军正面对抗,一则兵甲武器不如,二则士兵数量不如,三则士气不如。 有此三不如,战则必溃。 李锡则率狼兵入山林绞杀溃民,斩首人头无数。 大军还未至茂名,偏部传来军报,信宜已定。 大势已成,无后顾之忧矣。 茂名中北部皆是山地丘陵,只有东南地势稍缓,明军从此入。 乱民陷入绝地,再退只能入山林,失去自己的土地。 为了家园土地,上万乱民和五万明军决战于此。 明军成列而行,火铳先放,枪兵再出,刀盾随后。 犹如洪流一般。 乱民痛哀,面带死志,不退一步。 只不足一个时辰,此地血流成河,人畜无法立足,漫山别尸横野,虫蚁尽散。 明军大胜! 而军中将领,面带忧愁。 补给久未至。 殷正茂大发雷霆。 二十万大军,只靠两广如何供应的起。发往京城的告急公文,久久没有回应。 “诸部臣误国!” 愤怒至极,殷正茂竟然当众说出此言,在场的官员们纷纷当做没有听到。 京城的形势,他们也有所耳闻,也在默默关注,但是眼前的事,让他们坐立不安。 二十万大军断粮,想想都让众人毛骨悚然。 这么惊悚的事,京城竟然视而不见! 实乃可恶至极,可恨至极! “殷台,如今就算京城发下公文督促各地已然不及,还是要靠我等自救。” 凌云翼说道。 “君有何法,请讲。” 殷正茂对凌云翼早没有了偏见,这些时日,更是知道此人是有真实才学的人,不会虚言。 “如今十哨已成,且乱民死伤无数,后劲不足又陷入绝地,只要十哨不失,乱民余部就只能在深山苟且。” 殷正茂点点头,已经大致明白凌云翼接下来要说的话。 “攻守易势,既然粮饷不足,那就减少多余的士兵,让客军回籍。” “就怕万一啊。” 听到官员的担忧,凌云翼也叹了口气。 “二十万士兵缺少粮食,这才是最大的万一。” 众人闻之,皆无言。 “殷台,今后营粮草还可供应大军三个月,切不可延误,需尽快发遣客军,迟则晚矣。” 殷正茂同意,他也只能同意,因为他变不出粮食来。 遣返客军不是容易的事,哪些军队留守,哪些军队发回,都需要一个章程,最后还是选用了凌云翼的方法。 十哨按照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形势等分为三等。 一等哨一千六百九十三人,靠近肇庆的一哨,则留一营士兵五百五十二人,游哨一百人,水哨两百零四人,合计八百五十六人。 其余诸哨八百至三百人不等。 十哨驻守士兵合计八千余人,各关卡驻守士兵两万余人,只留三万人。 同时,急从两广各地加派粮食,以供应三万士兵的补给。再发文督促京城,调各地资源供应两广。 两广加以征派徭役民夫,辅助官兵。 事情规划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大军刚胜,众士兵等着奖赏。 客军却等来了被要求发遣回籍的结果,连个赏赐的酒水都喝不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耍弄了,怨气四起纷纷大闹。 刘显无奈,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着诸将弹压。 “李将军,我也没办法了,你看着办。” 刘显叹了口气,只能来求李锡。 李锡冷笑两声。 第二日,狼兵出营,回广西。 “他是怎么办到的?” 诸将不敢信,连最为跋扈的狼兵都撤了,有人带头,其余客军虽然内心不满,但军令难违,只能陆续开拔。 “狗日的朝廷。” 士兵唾骂,内心的怨愤无法压制,竟然无视了身边的军官。 军官狠狠的看过去,那士兵低下头。 “狗日的朝廷。” “狗日的朝廷。” 一声接一声,军官不敢管。 广东境内的最后一地,狼兵们突然劫掠乡野,残害百姓无数,无恶不作,肆虐整三日才离开。 弹劾广西总兵李锡纵容部下残杀百姓的奏疏,送去了京城,然后久无反应。 刘台,字子畏,江西安福人,隆庆五年进士,授刑部主事,万历元年改御史,巡按辽东。 他是张居正的门生,前年李成梁谎报军情,他也跟着误报,被张居正斥责了一番,让他要考察地方实情,不得闻风奏事。 言官都是这么做事的,辽东有多大,他一个人有顺风耳千里眼吗?军中谎报军情,有心瞒他自己如何能辨? 委屈,不满,怨言,和官员们来往书信的交流,让他下了决心,写了一封万言奏疏,弹劾张居正。 张居正喜欢好面子,这几年大权在握,身边拍马屁者众,他也感叹了一句。 吾费多少力方如此。 感叹考成法维系至今的不容易。 刘台的奏疏中,从张居正勾结内廷冯保,欺骗圣母,驱赶高拱。到写出这句张居正私下场合的话。 指责张居正的这句话,把功劳全归于自身,让人们怀居正甚怀陛下矣。 接着有指责考成法诸多不利之事,其中全部涉及张居正。 写完公事,在写私事。 建造宅邸,耗资无数,家人作威作福,在乡占田,为子弟连中乡试,而许御史舒鳌以京堂,布政使施尧臣以巡抚施。 今年为其嫡子又起窥心。 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宫室骑马,妻妾奉御,有同王侯,果何供之耶? 刘台当众说道,“此人借人主之宠,激人主之怒,或是指责别人诽谤,或是指责别人奸党,以此连坐众人…… 天下国家之事日去矣。” 诸事不理,京城百官齐叹。 国朝两百余年,从未有门生排陷师长,今居正始之。 张居正独坐书房。 浑身发抖。 门生的背叛,就像被人揭去了遮羞布一般,当众被羞辱。 他累了。 终于动笔,这些年来的理念,再也坚持不下去,第一次写下了辞呈。 “臣……臣。” 泪水浸透衣襟,泣不成声。 第95章 道理 改革。 公元三百年前,赵武灵王下令改华夏传统长裙,为胡人所穿的紧凑短衣。 胡服骑射,从此有了改革两字,传唱了两千年。 两千年里,改革少之又少。 “皇爷,张先生递交了辞呈。” 王蓁上前小声说道。 朱翊钧愣住了,张居正怎么会递交辞呈呢?他的个性怎么会是半途而废的人? 当年在高拱手下被排挤的都要束手就擒了,仍然一脸自付,大讲长安棋局。 在自己面前毫不谦虚,拐着弯的说自己就是那磊落奇伟之人,大破常规,扫除廓清。 如今竟然说他要递交辞呈。 “发生了何事?” 王蓁脸上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门生弹劾老师,这种行为他实在无法理解。 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是没道理的事啊。 听完王蓁的讲述,朱翊钧明白了。 师生师生。 弟子弹劾老师。 “哈。好一个弟子。” 朱翊钧放下笔,“去安排。” 王蓁点点头,退步离开。 李太后这几日,又要监督皇帝读书,又要关注他处理奏疏,头两日还觉得稀奇,现在已经疲惫。 突然就改变了她以往的生活习惯,渐感烦躁。 还有慈宁宫的事,突然也多了起来,身边太监们各个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王蓁看到李太后心烦,上前说宫廷内戏班久不上台,都想念圣母的紧。 李太后心动,但是内心迟疑。 “皇帝大病初愈,会不会吵到他。” 这些日子,看到司礼监送来的奏疏越来越多,她慢慢醒悟,原来皇帝要做的事情每日是这般的多。 她久在后宫,只听太监们说皇帝在乾清宫,文华殿勤政克苦,但毕竟没有亲见。 时间越久,火气早已平息,如今反而开始心疼起儿子来。 “正好借机让皇爷歇息也是好的。” 这话打动了她,同意了王蓁的意见。 …… 王蓁去看了周冲。 周冲这几日,吃好睡好,也不操心外事,反而过的惬意,荣光满面。 “你到是个想的开的。” 周冲喝着酒,笑道,“要不要加一个?” 王蓁摇摇头,自己事情多。 “我的干儿子们都久处后宫,多年来习惯了安逸,看不清形势,终归比你差远了。” “后宫不都是如此?自从嘉靖爷修仙,几十年下来,诸人早已习惯。” 周冲笑道,又问,“你今日如何有空来见我?” “皇爷给了我恩典,我思前想后,不想临了临了,最后成为鳏寡老人,所以来请您给个恩典。” 周冲摇摇头,“这得看圣人的意思。” “皇爷不会怨的,皇爷只会怨幼军的那几个人。” 见周冲不说话,王蓁解释。 “内廷说你坏话的人多,皇爷才会越信任你,如果都说你的好,你在皇爷心里还有什么用。” 周冲闻言,叹了口气。 圣人长大了,威严不可测。 明明很简单的事,圣人却思想考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犹豫,以致于闹到今日。 王蓁见周冲没有反对,点点头,离去了。 太监见王蓁出,上前告知慈宁宫已经准备好了,王蓁赶去伺候李太后。 慈宁宫外,宫廷内戏班已开始唱了起来,唱的正是李太后喜欢看的戏曲。 李太后身边的几位公主,也看的有趣,只有七岁的皇子不耐烦,到处跑闹,身后跟着太监嬷嬷。 李太后不管,只看着台上。 “赏。” “加赏。”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笑了起来。 “哪里有加赏这个说法。”李太后瞟了一眼儿子,今天难得的高兴。 “母亲高兴,儿子就高兴。 戏班上前谢过一番,开始准备下一出戏。 《华岳赐环记》 听到戏班报的曲目,李太后没有听过,问旁人,旁人都说不知。 “可能是为母亲准备的新戏。” 听到儿子的话,李太后认同,内心期待。 果然,台上唱将起来,的确是没有看过的,一时好奇全神贯注,但是越听脸色越僵硬起来。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 当戏里扮演国君的戏子,唱到左传中这一句话时,现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气氛仿佛窒息了,只剩下台上的唱将声。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皇帝,担忧皇帝会否生气。 李太后也不自然起来,但是故意不看儿子。 “这戏里讲的什么意思?” 朱翊钧问身边太监。 那太监吞吞吐吐答不清,见状,朱翊钧又问另外的人,那人也不敢答。 听到儿子的问话,李太后内心纠起。 她如何会是宁氏呢。 “太后,看戏这么久,公主们也要休息,要不回宫?” 王蓁的话,点醒了李太后。 她站了起来,带着公主们离开,却见朱翊钧坐着不动。 “你不走?” “母亲,儿子不去了。” 李太后皱眉。 “太后,我们走。”王蓁上前挡住太后。 突然。 一群太监从外跑了进来,径直跑到朱翊钧身前跪下。 “皇爷,请回宫。” 李太后大怒,这是哪里来的人,做个谁看? “好大的胆子。” 慈宁宫的太监纷纷怒目而视,挡在太后身前。 突然,宫墙外。 “请圣人回宫!” 一片肃杀之声,仿佛雷鸣般。 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几个小黄门,吓得面色发白。 “外面来了好多人。” 听到这话,慈宁宫诸人不敢信。 “请圣人回宫。” 墙外,又是接连响起三声,一声齐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李太后内心愤怒,虽然害怕,却仍然倔强的看着儿子。 她到底要看看,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要把自己如何。 “母亲,众意难却,儿子不跟母亲回宫了。” 朱翊钧站了起来。 “传旨,封武清伯为武清侯。” 众太监齐拜。 不再理会母亲,朱翊钧离去。 李太后在慈宁宫太监的簇拥下,眼睁睁的看着皇帝离去,嘴角抿动终未阻。 宫墙外,三百内军跪满一地。 当见到皇帝出来,孙大海,客用,孙秀三人带头高呼。 “恭迎圣人回宫。” 朱翊钧置若罔闻,从幼军身边过,直往乾清宫而去。 前日,母亲以礼孝慑他。 今日,他回以天子之威以慑之。 他要教母亲一个道理。 他是儿子,更是天子。 第96章 忠君 周冲站在慈宁宫门前。 身后跟着孙大海,客用,孙秀,并西厂太监,以及一众幼军,黑压压一片。 “恭请圣母移驾。” 周冲跪下,抬头高呼。 随后,“哗啦啦”,衣襟声连连,众人皆跪。 “恭请圣母移驾。” 慈宁宫内。 太监和宫女们神色慌张,面色发抖。 几位公主何时听过这等声势,吓得各自哭泣,身旁嬷嬷们都失了往日的严肃。 七岁的朱翊镠也不敢跑了,只紧紧的抓住李太后的手。 “要置我于何。” 李太后身体紧绷,强自镇定,喝问太监们。 “圣母请过目,上面都记录了太监们贪赃枉法的事,每件事都是实证。” 王蓁上前接过梁大忠手里的册子,转交给李太后。 李太后看也不看,只瞪着眼睛盯着梁大忠。 梁大忠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请圣母移驾慈庆宫暂歇,等扫清奸邪,奴婢等迎圣人,亲候圣母回宫。” “好……好……” “圣母,走。” 李太后气的语无伦次,听到王蓁的话,无可奈何,终归还是跟着王蓁离开。 “圣母不能走啊。” 慈宁宫太监跪在地上劝阻,梁大忠喝骂。 “敢拦懿驾,幼军何在!” 幼军进,梁大忠并王蓁护着李太后及潞王和公主离开。 慈宁宫哀嚎一片。 朱翊钧没有理会后宫之事,站在文华殿前,观看新换的牌匾,盯着看了好一会。 权利迷人眼,惰性终难改。 内阁并六部重臣早至,朱翊钧坐在御台后,翻着广东军报。 “用了东裕库那些银子,广东竟然还急奏缺少粮饷,请问各位爱卿,朕的银子花到何处?” 放下这些奏疏,朱翊钧看向诸人。 众人无法回答,张四维年轻,吕调阳只能站出来解释。 “各地调动不是旦夕可至,实乃运转之艰,非人懈怠。” “到底是不是吕先生所说的原因,朕自会查明。广东胜果得之不易,如因此反复,诸卿之罪也!” 不等众人答话,朱翊钧知道此事不是现在能解决的,问起另外一件事。 “刘台此人弹劾自己的老师,这是个什么说法?” “此人言有其物,可先派人查实。” “国家朝事尚未尽康,海内黎元尚未咸若。”朱翊钧冷哼一声,又道。 “他此时弹劾元辅,元辅被迫递交辞呈,到底是因为辽东旧事以泄心中不豫,还是真一心为公,朕可辨不得人心。” 张四维上前,“还是请张公回阁才是。” “张学士可是打的一手好辩护,欺朕年少不成?” 张四维连忙跪下,众人皆不敢再维护。 “刘台此人,弹劾老师,国朝两百余年未有之,师即如父,此人无父,何谈忠君之道也?” “传旨。” 身旁太监立刻拿起笔。 “此人谗邪阴计岂能上干天道,朕亦知其心意,实乃以攻奸新政邀名,可恶至极,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听到皇上对此人定的罪名,众人纷纷不再沉默。 “言臣奏事,陛下往往处罪极重,从此以往,言官皆不敢言事,恐动摇社稷之根本。” “朕的眼中,新政乃是社稷之根本,诸卿及时醒悟才好。” 不准备经刑部,也知道通不过,直接回头对太监继续命道。 “着锦衣卫缉拿此人,下入诏狱。” 然后再说,“请先生来此。” 众人被晾在此处,朱翊钧也不理诸人的尴尬,重新翻阅起奏疏。 岂能如此辱人,有大臣不满,正要发怒,朱翊钧突然说话。 “慈圣皇太后寝宫,慈宁宫久未修葺,如今多处破败,幸亏诸卿跟朕留了些许银子,让朕能为母后修理寝宫。” 诸臣立刻沉默下来。 “着工部即刻计量。” 此时,太监返,回道,“张先生称病,无法行,祈望陛下恕罪。” 朱翊钧听到后,知道这一次,张居正是真的心生退意,自己逼之过甚了。 他也不想如此,但是他知道张居正的身体。 张居正死后,他找不到有谁能扛起新政大旗。 历史上新政的失败,有万历的原因,但是他本意是没有要否决新政的。 而新政垮台之迅速,不得不说也有后继者不够坚持的原因,无法顶住压力。 他临朝三年,找不到有哪位重臣,有张居正这般的魄力。 申时行,余有丁都不行。 吕调阳是个知道进退的,历史上早就急流勇退,更不可为倚靠。 张四维一样不行。 所以他心急,现在有个已知能担大任的人,因此迫切希望新政能在张居正手中,快速的推广开,稳固下来,而不是一直反反复复。 更不是等到那时,他还在纠缠于这些反复之中,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些底子耗费在了三大征。 刀把子在手,跟我走。 可惜他现在还没有握紧刀把子。 广东战事的失利,使得他醒悟了,自己不能过分迷信历史名将。 战争胜利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张府。 大街外门可罗雀,和以往大相径庭,连往日最喜欢上门的楚商都不见了踪迹。 张居正正在考量儿子们的功课。 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自己去后,要为儿子们留条后路,思来想去唯功名可依靠。 只是想到这里,张居正摇了摇头。 读书不易,中试更不易。 张敬修已获得功名,却仍然被楸来一起读书,不时抬起头看父亲,自己如今靠谁来自己知道。 先前大病一场,如今身子更弱,内心总有一股不甘心。 “父亲真要归乡吗?” 听到大哥的问话,其余人都看向父亲,外面都说父亲贪权,他们也半信半疑。 朝夕相处,父亲的举动,说他贪权的确没错,但是又不全像。 张居正懒得解释。 这些年,任重力微,积劳过虑,如今形神顿惫,早上醒来,常感血气早衰。 虽然自己才年过半百,但须发皆白,已呈未老先衰之态。 还有部分原因,根子在皇帝身上。 自己的弟子性格,实在另他无语。 哪有这样让师傅在前面顶,自己躲在后面坐看风云的。 他又不是个不知事的少年,日复一日接触这么多年下来,张居正早已看穿皇帝的性格。 君权相权。 他非相,实似相,已经就使他小心心翼翼,极为不耐烦。 第97章 采纳 皇帝要为圣母修葺寝宫,工部无银,问朱翊钧可否动用东裕库银。 朱翊钧听得这话,气笑了,先生带的好头,这一事倒是让众臣万众一心。 如果新政都是如此齐心,哪里还有这许多事。 今年自己计划还要整编御马监四卫军,内库哪里经得起朝臣们这么搬,金山银山也不够用。 “尔等真是把朕当做大户在吃。” “臣等不敢。” “如今国事多杂,府库空虚,恐不能成。” 朱翊钧想了想,无奈还是给了一个预算,以十万两为限。 十万两银子如何修?工部官员无语。 “以后内库银绝不补贴国库,此事下不为例。” 听到朱翊钧的下不为例,众臣没有反应,已经听习惯了,朱翊钧见状,明白众人没有放在心上。 “工部得跟朕打个条子。” 诸臣茫然。 “不光如此,先前动用的内库银,都得跟朕补上欠条。” “这……” 众人不敢信,互相看了看。 “陛下焉能如此,都是为了国事。” “又没有要即刻还,总得有个条例,否则岂不是内库和国库不清。” “工部不借。”官员当场反驳。 “那为太后修葺寝宫的银子,工部自个出,别找朕要银子。” 那官员又不敢反驳,不为太后修葺寝宫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话赶话被堵在当场,憋得耳红面赤。 很想大声告诉皇上,工部出就出,憋了半天终未硬气的说出来。 “如何能意气用事,陛下此举有失君望。”礼部官员走出一人。 “王卿。”朱翊钧看那一位官员。 听到皇上的点名,礼部侍郎王希烈站的挺直。 “圣母好生之心,修佛礼道,教育君王,你写一篇文,祭太庙宣太后之德。” 王希烈张了张嘴,无奈领旨。 为了避免被皇上逼着当场写欠条,众人匆忙奏疏了几事,商量完后即离去,不敢久留。 等众臣离开,朱翊钧又看了几本内阁批复的奏疏。 这些都是内阁票拟,司礼监勾红后已下发的奏疏,这也是他早前放权的行为。 每日奏疏太多,他根本就看不完,为了避免影响国事,所以放权给了内阁。 他可学不来祖宗朱元璋,能跟朱元璋比的人,那都是非常人。 但是这些奏疏会被送到文华殿备存,以便他随时查阅检视。 河南御史杨相。 “旧年,觧京边获粮草盐钞丹巩等项,等银八万五千八百八十七两。 宣府请复免河南春秋两班供应宣府官军,三年每年折价一万七千余两,专备修本镇工事。” 这一进一出,一折一抵,可以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看了内阁的批复,是张四维的手笔,上面议从之。 “倒是大方。” 朱翊钧摇摇头,他又不能不给,但是也不能给的这么轻易。 命太监翻来此地旧疏,等了半个时辰太监才找来一堆奏疏,众人担心圣人等的着急,忙得满头是汗。 朱翊钧看新奏疏,都会翻阅以前的旧奏疏应对,这个习惯可是费时费力的事。 又是一摞,翻看了好几封,最终发现三年前就已经奏报在修。 “此地修筑边墙城堡墩濠,务期坚固垂久不得旷时糜费,着内阁复查,以考成法责之。” 内阁也不是万能的,不可能清楚天下事,犯错也是经常的事。 身体酸软,朱翊钧叹了口气。 要么把事务推给内阁,要么不放心就得亲自翻阅,但是他能保证自己事无遗漏? 而他做事偏偏不愿意将就,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尽。 逼迫自己放下剩余未看的奏疏,他走出文华殿,太监连忙跟上。 “皇爷,天下事哪里有尽头,切勿再伤了圣体才是。”李现一脸的担忧。 “你说的对啊。”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还是得尽快请先生回来,考成法没有他在,朱翊钧不放心别人会严格执行。 时间一久,说不得又反复起来。 在外转了一圈,回去后提笔就写。 “先帝以朕年幼,托付予先生顾。先生尽赤忠以辅佐朕,不辞劳,不避怨,不居功,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 独此畜生为私丧良,发妄言动国事,朕自会办他,先生何必介怀。 思先帝顾命,望师生恩情,以社稷为重,回阁辅理,朕实倦盼之。” 同时赐予御膳一份,香木盒两副,贡酒二十瓶,让太监们一并送去。 太监到张府,有心人早已看在眼里。 就像天下官员各有交集,盘根节错互自照应,太监也是一样如此。 这是人之常情。 弱者还未抱团,强者早已融为一团。 前世一个道理,哪怕只是公司部门经理,都会有同经理群,互通有无。 太监到了张府,见到张居正,神色极为恭敬,张居正也深感纳闷,以前的太监虽然客气归客气,可没有今日这般。 看完圣旨,“不辞劳,不避怨,不居功。”看到这里张居正已经无语。 “思先帝顾命,望师生恩情,以社稷为重。”最后看到这句话,张居正脸色都气白了。 小黄门们奉上御赐物品,张居正的儿子们脸色大感荣光,这些时日来的压抑,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 张敬修内心松了口气,这番他有了底气去赴会同科宴请。 张居正还是不去。 “言臣者擅威自专,而臣所以代行政者,非威福也。取臣近事非议之,皆可以似比之。 然则臣为保臣节,伏望陛下恩准臣归乡荣老。” 太监没想到张居正会拒绝,他和张居正也打过交道,知道张居正可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人。 使了个眼色,拉张居正到一旁询问。 “孙公,吾独木难撑啊。” 听到张居正叹了口气,那太监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张先生可知如今皇城形势?” 张居正茫然,他如何得知,自从冯保离去,他于皇城内的消息就渐断。 把事情跟张居正透露了一遍,张居正不敢信,自己的弟子竟然有这般手段? 太监冒着危险透露皇城的事,自然也有他的考虑。 他在司礼监办差时久,掌印太监孙宏因为先前的事,估摸着肯定不会在被圣人信任。 所以他想要取而代之。 思来想去,未有张居正有能力可以保证他登上此位,就像先帝时深信高拱一般。 司礼监前后掌印太监多是高拱向先帝举荐,最后都被采纳。 第98章 差事 张居正感叹一声。 自家父老宗亲在老家作威作福,他根本无法管,只能听之任之,这也是他对部分言官无法制的原因。 多日未出门,在门口犹豫了一番,终归还是未出,总觉得人们都会指指点点。 最后仍羞于出门,做不到泰然自若。 门生的弹劾,就像一把刀。 太监回宫,脚步犹如踩在棉花上,脸上的喜色藏不住,今日终归没有白跑一趟。 到了文华殿,把张居正的上疏奉给朱翊钧。 “司礼监太监孙隆,恭捧旨意到臣邸,臣焚香望阙,整衣叩首,感激涕零。 皇上圣明清鉴,则小人妄言,臣不以为意,无足轻重耳,虽惧留言以畏之,终不辞担责。” 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张居正嘛,一点小挫怎么就会打退堂鼓。 “明日早朝,你亲自去迎先生归朝。”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爱面子,对李现交代了一句,回头又看了一眼御台前的太监,脸上露出笑意。 “你这厮倒是挺机灵的。” 孙隆跪在地上,只当做不懂,磕头解释。 “张先生实乃畏惧谗言不敢出,奴婢多番劝解,告知圣人多忧,张先生乃顾命之师,怎能轻弃圣人而去,如此才劝动张先生。” “解释这许多作甚。” 听到这话孙隆连连磕头,内心揪起,忐忑不安,不知道圣人到底会如何。 还是太监好啊,不像读书人,又想要官又想要脸面。 如果真是个有本事的,全给了又何妨,偏大多又是些银枪蜡烛头,能干实事挑起大梁的少之又少。 最终皇爷没有给个准话,太监孙隆犹豫了会,心思千头万绪,不安的离去。 周冲进来。 “处理干净了?”朱翊钧问道。 前番的事,朱翊钧最恨的其实是幼军,他成立幼军的目的是什么? 保驾于御前。 原孙大海等一众人外派,新提拔的几个幼军太监大档,畏惧于圣母不敢生事,竟然就束手无策了。 置他于何地。 如果不是这几个太监的失职,根本不会有些许事的发生。 “十二个人,奴婢已全部将其杖毙。” “让田义挑些新人来,着孙大海等人好生调教,告诉新人们,老人是如何做事的。” 朱翊钧起身,伸了个懒腰,有点疲了。 “三日别送奏疏来,乏了。” 歇息了三日,朱翊钧召来张居正。 赐座,上茶。 张居正冷着脸不说话,朱翊钧只是笑。 “先生如今可知道,弟子还是更爱吾师的,当着满朝文武,说新政才是国家根基。” “臣如何敢称帝师,不胜惶恐。” “哈哈,先生小儿态了。” “不敢比陛下英武。” 李现一侧身旁服侍,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心暗自感叹。 也只有张居正才有这份殊荣,能在皇上面前抱怨,换做他们这些人,哪里敢做此姿态。 前番那孙隆到是看得准,出手果断,竟然能使动张居正为他隐晦说话。 “朕思来想去,新政之艰难,唯在人心,人心之变,实乃不可摧,所以朕有了个法子。” 张居正听到这话,收起内心埋怨,好奇的看过去。 “朕要立新政课。” 听到新政课三字,张居正内心恍惚,半懂不懂。 “先从新科士子开始,观政学法的同时,还要学新政,懂新政,新政学得好,那就早点放出去做官。 新政要是学的不好,那功名也就别要了,遣回原籍两不相厌。“ 这就是朱翊钧在内宫时日,灵光一闪,根据前世想出的一个法子。 张居正一脸的震惊,他被皇上天马行空的想法震撼住了。 “这……这……” 现在京城读书人中形成了一股风气,向新政妥协的人,就是为了做官,为了名利,没有风骨的人。 不为五斗米折腰。 越是反对新政,越是能养望,名气越大,以后越是好做官,还能做大官。 不为五斗米折腰这道理是好的,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被现在的读书人用坏了。 官学邸报都无用,既然如此,朱翊钧索性就做到底。 要么不要脸面,跟着朝廷赞同新政,要么就去养望去,但是做官就不要想了。 “此法,大赞。” 换做迂腐的读书人,绝对会谏言反对,但是张居正不会,不然他也不会搞考察法。 “那用何人为师?” 朱翊钧露出冷笑,打定了主意要做到底,那就要彻底撕开读书人的脸面。 “就用何文书。” 张居正不敢信。 “陛下如何知道此人,他……他乃小吏,如何能为新科士子做师?” “前番读书人在吏部衙门打人,行枉顾朝廷纲常法纪之事,朕如何不知。” “就是用小吏,小吏好哇。” 这就是第一关,放不下脸面的人,绝对是面服心不服,这一关就给杜绝。 张居正点点头,不用解释就明白了深意,当然赞同。 “那先生回内阁拟个奏疏。” 朱翊钧不以为意,随口一说。 “什么?” 张居正抬起头,仔细看皇上的脸色,多日未见以为弟子会有改变,没想到弟子还是那个弟子。 果然人心难变。 外朝事定,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恩养南京了。 作为司礼监万年的王八,张宏出皇城时,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他,送他的人堵塞了直道。 “儿子们,送干爹归养南京!” 跪了黑压压一片的大小太监,连特意来看的李现都被震惊了,此老贼藏的够深啊。 张宏也以此向圣人,表示了自己的清白,底子全漏给圣人看了,并没有藏私。 “你敢动此人吗?” 李现弹舌,问身旁的周冲,周冲翻了个白眼。 “我连你都不敢动,我敢动他?除非圣人下旨。” “你真没悄悄查我?” 周冲不理会李现。 “杂家挺也好奇。”梁大忠跟着打趣。 周聪甩了甩袖子,不愿意在这里呆了,径直回了皇城。 别人是乘车,张宏推诿不过儿子们的孝敬,改做了轿子,接了驿站的勘合。 一路下来过驿站,都有人早已等候服侍。北京到南京,惊动了一路官员。 到了南京,见到打着哈欠的孟冲。 “想不到还能见到老伙计啊。” “没想到你也会挪窝,我以为你会老死在司礼监。” “哈哈哈。”张宏笑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看向了一旁一言不发的张鲸。 张宏招了招手。 “好儿子,来跟前来,爹跟你求了个差事。” 第99章 高兴 张鲸犹豫了,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自从发罪南京以来,从天上掉落泥土,虽然有孟冲接济,毕竟是受罚,仍然从事苦最累的差事。 开始还自持傲气,但是南京的太监最会管人,几招下来就磨平了张鲸的性子。 和以往判若两人。 看到唯唯诺诺的张鲸,张宏竟然笑了,也不再说话,跟其余人寒暄起来。 张宏是圣人下旨恩养南京的,南京太监们收到来自京城无数的拖请,哪里敢慢待。 一直到第二日。 张宏备了一桌好酒好菜,只有张鲸一人。 封闭的环境里,张鲸坐在座位上,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今该怎么面对干爹。 “吃吃。” 张鲸看着满桌的美酒佳肴,终于忍不住动筷,越吃越快。 看着狼吞虎咽的张鲸,毕竟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张宏两眼通红,斟了一杯酒递给他。 “慢慢吃,不着急。” 熟悉的话出现在耳旁,张鲸仿佛又回到了京城,一口饮尽继续大口嚼食。 屋子里安静,只有张鲸吃饭的声音。 “呜呜呜~” 张鲸突然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小声的哽咽起来。 “哭,把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以后就好了。”张宏感叹一声,拍着张鲸的背。 张鲸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淘气被大太监责罚,晚上干爹也是这么安慰他。 “哇……”哭的越来越大声。 张宏也忍不住,不时的擦泪。 好一会。 “干爹给儿子求了什么差事?” 张鲸不哭了,说话带着哭音。 “唉。” 张宏叹了口气,最后才说道。 “差事不好啊。” “儿子现在不求好差事坏差事,只要能给儿子差事,不让儿子留在这里,儿子什么都愿意干。” “圣人想让你去吕宋看一看。” “吕宋?” 张鲸愣住了,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听过。 “这是北边还是南边。” “都不是,海外。” 海外?张鲸恍惚,就算让他出关外去蒙古都不惧,听到海外两个字,内心却感到不安。 “这是圣人写的。” 张鲸接过,仔细的看。 “圣人说吕宋去了一伙西方的人,在和吕宋打仗,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说那伙西方人手里有几种农物,旱地都能丰收,要你去跟那伙人打交道。” 听到干爹的话,张鲸怀疑。 “圣人如何知道海外的事?” “圣人说是看到大臣的奏疏说的,我也奇怪,我在司礼监为何没找到这封奏疏。” 张宏摇摇头。 “不与五谷争地,凡瘠卤沙冈皆可以长,一亩产量可达数十石。” 前面的描述不论,只看到产量可达数十石,张鲸无话可说。 这是哪个嘴巴生疮的太监,在圣人面前乖张卖弄胡言乱语,这种弥天大谎都敢编。 “干爹不劝?” 张宏又翻出几份图稿递给张鲸,一脸的无奈说,“圣人说这是官员呈给他的,让你务必取回此物。” 张鲸天资聪慧,虽然只是画图,一眼就认出是圣人的笔迹。 直愣愣的看着张宏,张宏也无语。 “儿子去。” “这……你真去?干爹来南京了,以后不会再让你吃苦。” “圣人说要此物,儿子定然要为圣人去取回此物,哪怕吕宋没有,也要让吕宋那伙人变出来。” 张宏点点头,他知道干儿子的性格,虽然一时受挫,但是怎么会甘心一辈子泯然于众。 “那你去,圣人说了,锦衣卫的人手随你调动,福建那边有驻守太监可以帮忙,不要惊动官员,免得生事起来。” “那儿子去了,跟那伙西方人有个什么说法才是?” “那些人不是和吕宋人在打仗吗,你就告诉他们,不给的话我们就帮吕宋打他们。” “真打?” 张宏无语,看着儿子不说话。 张鲸明白了,这次以吓唬为主。 “儿子回个信,免得圣人牵挂,麻烦干爹帮忙送过去。” “可以。” 信很快写好,张宏使人送去京城。 此时,兵部因为广东官员弹劾几位客军将领,放纵士兵劫掠地方的奏疏,发生了争执。 “按律当然必须严处,但是前番战事的功劳也不能就此抹杀。”有官员提议。 这个官员的看法是接地气的,他懂军事,大道理是大道理,实情还是实情。 换成那番场景,能安稳的把军队带回驻地,没有引起哗变就很不错了。 但凡不满,士兵哗变,已经是大明卫所官兵的传统。 嘉靖朝闹得最大的大同兵变不提,当年广西粮饷不足兵变,最后遭殃的还是文臣。 有人不满。 “今日委屈,明日委屈,后日委屈,日日委屈日日闹事,以后如何管?” “那就不要让士兵们委屈嘛。” “如今国事艰难,天下何人不委屈?都如此般,国家如何维系?” “唉。” 众人无言,说来说去还是国家没钱。 “要不在去找皇上论论,内库银子吾估计还有这个数。”一个官员伸出了一个巴掌。 众人的点点头,这个办法好。 朱翊钧还不知道大臣们又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看到神机营和管理昭陵神宫监的官陶金,他们各自送来的奏疏感到头疼。 “六月以来,阴雨二日,本陵棱恩门里外砖石沉陷。” 朱翊钧命工部去复查,工部主事王淑陵奉旨查看,回来后上疏,写的与陶金一致。 并说棱恩殿、明楼、宝城等紧要处未发现破损。 修父皇陵殿,他小心翼翼,省之又省前后还是花费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其余征派无数。 这才几年,竟然就跟他说需要重新修葺。 “沉陷紧要吗?” 朱翊钧自言自语,想着事情不大,考虑要不要拖一拖。 “皇爷,陵寝重地,在小的事也是极大的事情,切勿不能如此说。”李现忍不住插言。 李现的话点醒了朱翊钧,点点头。 “着工部即刻修葺,并严查提督工程太监,管工主事员外郎等一众人等。” 圣旨写完,兵部官员送来急奏。 朱翊钧以为是军情连忙打开,一看竟然是要钱,直接扔到了一旁。 此时,张宏命人送来的信也到了。 “圣人说要此物,哪怕在天涯海角,奴婢也为圣人带回来。” 今日一整天,终于看到了一个让他高兴的。 第101章 彷徨 “既然如此,张师傅去。” 众人没想到皇上同意的这么快,都愣了愣,张四维恍然,片刻后无奈领旨。 朱翊钧这些年内心已了然,能站到他跟前的文臣,不说实干能力如何,在人情眼力方面都是人精。 和这些人比这个肯定是比不过的,惟所倚着,皇帝也。 毕竟是对自己的学生动手,张居正的确不适合出面。 张四维既然愿意站出来,就让他去办。 “何文书此人虽是小吏,但才干不问出身,朕欲用他立新政学,向天下士子推广。” 没有意外,众臣皆反对,张居正此时也无法表态支持。 何文书是他提拔起来的人,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支持。 “朕意已定,以后新科士子,同国子监诸生,过新政学才能做官,否则内阁以后的升迁朕皆不允勾红。” “焉能如此乎!” “朕就如此乎。” 吕调阳终于忍不住出言。 “陛下,此法不合理,读书人不会认可,强压下去,恐诸人弃去,今考成法严厉,各部本缺人,正需补进之时,如何能延误。” “京城里现在不是有人说朕勇于敛财,怠于临政么,朕就是这样的人啊。” 众人无语。 和陛下朝夕相处,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如此评价皇上,有失偏颇。 如今皇上耍无赖,众人一时间竟然无法应对。 “诸卿去拟奏疏,朕等着勾红。” 张瀚看着皇上起身,连忙说道,“此奏疏臣不会拟的。” 他是吏部尚书,此事担责最大,无法再向以往般的沉默。 “那就拭目以待。” 此人升为吏部尚书,对待新政从来不表态支持,终归是张居正打了眼,对此人没有好话,朱翊钧离去了。 众臣无言。 此事传开,果然读书人义愤填膺,特别是翰林院的进士们,感觉受到羞辱,反应最为激烈。 何文书吓得不敢出门,害怕再次被打。 外面的事影响不到皇城。 “朕要见何文书。” 听到皇上的话,太监李现一脸的为难,这可不好操作。 “能办到吗?” “能。” 见皇爷神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太监李现连忙答应。 看到李现出去安排,朱翊钧感叹一声。 要是天下官员,都像太监一样听话就好了,朱翊钧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 此时。 一个院子中,传出妇人的怨言。 “官人,奴不明白,别人来京城做官,要么能收到地方上的孝敬,要么自身清廉,但是也悠闲。 奴不是要官人做那贪官行违法之事,可是官人两头不落,还把自个的名声也毁了,前番被读书人打伤。 今日更好,把进士老爷们也都得罪了,现在连门都不敢出。 这京城还能住吗?官人不为奴考虑,也不为自个考虑,但总得为哥儿考虑。 恩公都为自家的公子要了个出身,留了个后路,而我们这一家子,往后可怎么过?”妇人越说越伤心,哭泣起来。 何文书枯坐在院子中,望着院墙外的一颗树冠发呆。 他和张居正一样,也是从小被称为神童,结果两人的结局却是天壤之别。别看张居正现在狼狈,何文书聪明才智。 半生坎坷,受尽冷暖,思维锻造的不同寻常。 反而明悟张居正此番大改革,不管最后能否成功,必定能留下清名。 而自己呢? 生前默默无闻没有半丝前程可言,死后无影无迹。 不甘心啊。 何文书这些时日,被派遣了新政课的差事,张居正告诉他是圣人亲派。 张居正不知道的是,他回家后彻夜未眠。 “咚咚咚。” 传来敲门声,何文书和妇人吓了一跳,不敢说话,害怕又是上门闹事的。 “请问何文书在家吗?” 何文书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门外沉寂了会。 “有贵事。” “多……多贵的事。”何文书内心恍然,又不敢信,激动的语无伦次。 “天下没有比这再贵的事了。” “哗啦。” 何文书蹦了起来,带翻了椅子,跑去大门旁开门,只见两个穿着寻常服装的人。 衣服普通,人的眼神却不普通,那一股子的傲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 “我……我就是何文书。” 两人打量了何文书一眼,点点头。 “跟我们走。” “好……好。” 看到何文书也不交代一声,跟着不认识的人就走,妇人顾不得失礼,喊道。 “官人,你去哪。” 何文书看了两人,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夫人莫慌,是喜事,去去就回。” 妇人跟着官人多年来东奔西走,虽然处于内室,见识却不少,早就知道这两人不是无赖子。 又见官人脸上藏不住的喜色,悄悄的对自己点了点头,就知道自己不用担心。 遂红着眼圈,向二人做了个福。 二人平日可不是这般客气,不过领了这份差事,自然知道此人要腾达了。 几人没走多久,和一群人擦肩而过。 因为有二人挡住,没有发现何文书,何文书却认出了他们,脸色立马着急起来。 “怎么了?” “那……那些人是无赖子,吾不在家,恐惊扰内人。” “好,我去为夫人守门,等君归来。” 何文书何时受到过这般礼遇,还是二十多年前才有的事,连忙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我叫林充,我先去了。” “吾……”后面一句定会报答,醒悟过来说不出口,羞的脸色通红。 那人不以为意,转身就离去。 这个方向,是皇城的方向,何文书虽然猜到事实,却仍然压制不住内心的彷徨,脚步发软。 终于,上了一辆马车,过了好几道门,又改步行,何文书低着头不敢看,连大气也不敢喘。 到了一个偌大的湖边,一股清风吹来。 何文书发胀的大脑终于冷静,远远的就看到一群人在湖边,外面许多的侍卫。 “何人?” “此人是圣人要见的。” 两个侍卫交叉搜身,一个侍卫跑到太监身旁,太监点点头,又跑去湖边,到了人群外,跪下磕头。 朱翊钧丢下渔具,笑了。 “让他进来,今日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般能干事。” 第102章 将军 天下官员不足两万人,天下正经读书人不分老幼,也只百万人。 新成长起来的读书人,不可能脱乎于老旧势力,两者千丝万缕的关系,实在是无法动摇。 和这些传统读书人争夺舆论,三年下来,朱翊钧已经明白,光靠邸报官学宣传是无法改变的。 因为宣传来宣传去,话语权还是在地方那些人手中。 所以朱翊钧决定不这么玩了,需要换个玩法。 读书人太多他管不来,地方官太远他也管不来,那就从身前开始改变。 新科进士想要做官,那就必须先学新政,不管内心认不认同,你都得表态认同新政,才有官做。 一个考成法,已经三年。 张居正的进度,慢了。 他需要跟张居正找个帮手。 余有丁等人,不行。 他们是国之柱石,不能轻动,他们在朝堂,自己则稳。也只有眼前此人适合了,愿意为新政冲锋陷阵。 失之不惜。 “臣何文书,叩见陛下。” 何文书跪倒在地上。 “起来,赐座。” 太监搬来椅子,何文书紧张的座下,唇角微微颤抖。 朱翊钧发现了不以为意,做官的意愿越强烈才越好啊,不然如何使的动。 “你如何看考成法?” 何文书站起来,大脑空白,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朱翊钧抬抬手。 “慢慢来,不着急,座下说,今日朕专等你一人。” “考成法乃万法之源。” 何文书终于说到。 此说法倒是稀奇,朱翊钧好奇的看过去。 “万般变法,都需人执行,如今我大明人人喜欢虚名,好结交养名望。 做实事的人,比不过养虚名的人升官快,长此以往,人人都去养虚名,实事最后没人做,国家空废,则诸事艰难。” 朱翊钧点点头,此人说话一针见血,可见是真的对考成法有深刻认识的,并不是只为做官。 “可惜考成法三年来,并未有彻底改变这股风气。” 听到皇上的话,何文书接道,“因为反对考成法有利,可以获得名望,回到地方受到地方官员的接待追捧。” 朱翊钧鼓掌,这话说的真实。 “那君认为如何解之?” “陛下应态度坚决,绝不给观望的人留下念想。” “你是指前番官员闯诏狱的事?” 见何文书不说话,朱翊钧感叹一声,“朕念其人是能员,不忍伤之。” “大势之下,有冤魂也是常情,总有人要为变法牺牲。” 朱翊钧点点头。 见皇上认可,何文书放下内心的担忧,直言。 “皇上有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又言考成法是一刀切,那为何不一刀到底,堵死所有人的道路。” “请说。” “考成数年,庸官常以加税而补之,掠下而补上,应下令各地不许加税,且不能拖延考成。” 此人比张居正还要激进。 “考成法,需要补上一条,安民生。” 怕皇上不认同,何文书接连道。 “长久以来,地方大户侵民夺田,逃避税赋,地方官员或畏或纵,只敢压下户之民,长久以来,国家税赋不足,则诸事不顺。 安民生,则杜绝官员欺压下户,逼其与大户夺利,如此国家税银才能足。” 道理是这个道理,执行起来却不是这么简单,欺压下户,贴出一张公告,派出公差就行。 而从大户手中夺利,绝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只一条,大户身后关系千丝万缕。 说不定家中某人就是朝中退下来的官员,或者祈休在家的,品级远高于地方官员。 再或者动用关系,说动地方官的上司,修书一封,那该如何? 仿佛听到朱翊钧内心的想法一般,何文书接着道。 “所以要立新政课,教读书人当官后,怎么应付大户,如何杜绝拖请。” “君见识深广,言之有物,只可惜朝堂不愿改之。” “不需改之,是加之。” 说了这么多,先前的紧张已经消散,如今何文书已经胸有成竹,接着道。 “内阁呈上官员递补名单,愿意做官的读书人,先去学了新政课,就立马赐官,越是主动者,越是给与一等地方。” “就和陛下钓鱼一样,愿者上钩。” “哈。” 朱翊钧笑了,只是调了个顺序,就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问题。 “赐饭食。” 何文书跪下谢恩。 “臣大胆,还请陛下允许臣的一个要求。” “讲。” “新政课只臣一人不行。” “君需要何人?” “只需要能吏,不要官。” 何文书内心忐忑,不知道皇上会否同意。 他有两个心思,读书人高贵,不会屑于此位,而吏员不同,此是一。二则是私心。 真要是派了官员来,那新政课以谁为主,谁为辅。、 如果让他为辅,他不甘心。而让他为主,他相信官员不会信服他,他也压不住。 “君之忧虑朕已了然,君不知朕,朕既用人,向来是扶上马且送一程。” “陛下圣明,臣必为新政肝脑涂地以报上恩。” “朕拭目以待。” 太监领何文书离去,到偏殿用饭。 “皇爷,是否去用御膳?” “今日鱼获不丰,再等等。”朱翊钧从新捡起渔具。 把鱼竿摆好,从旁边的木箱中,拿出一份奏疏,这封奏疏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南京兵部尚书殷正茂报功。 广东罗旁战事历经两年,今克巢五百六十余,斩首招降合计七万余人。 岑溪六十三山、七山、那留、连城诸处皆成明地,此战为朝廷扩地六百里,乃不世之功。 “朕这就是开疆扩土了?” 身旁李现笑得嘴角咧开,“恭喜皇爷,贺喜皇爷,新号才三载,就已有不世之功,应焚文于太庙祭高先帝。” “你这厮,嘲笑朕?” “奴婢如何敢犯此罪,殷台的功报以被满朝认可,陛下何须自谦。” “哈哈哈。” 朱翊钧鱼线一抛。 水圈层层徐徐而动,久而平静下来。 “御前卫还有多久回京?” “估摸着半个月即可归京。” “你去安排人迎。” “奴婢遵旨。”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朕的将军们要回来了。 朱翊钧猛然一提,鱼儿跃出水面。 第103章 利益 在京城混生活的人要有眼力,不比其他地方,只会持凶斗狠是活不长的。 看到院门外的那汉子,众人就知道不是能惹的,一股熟悉的味道。 老远就看到何文书。 不同于早上的拘谨,如今看上去充满自信。 何文书抱拳。 那汉子笑道,“幸不辱命。” 何文书非要留汉子吃饭,那人推诿不过,傍晚便留下来吃饭。两人就在院落里,一张小桌菜。 何文书敬酒,那人也不客气,都饮的红光满面。 席间,何文书腰间露出了一块牌子,那人余光扫到,笑的更畅快了。 临走时,留言。 “君如有什么烦恼,可去寻我。” “哈哈哈。” 何文书醉眼迷离,送走了那人,见到角落蹲守的一群无赖子,胆气涌上心头。 大喝一声。 “滚。” 众人受惊,犹豫之间,竟然真的乖乖走了。 “哈哈哈。” 何文书笑得眼泪水都挤了出来,边走了回去,内心百感交集实无法言诉。 “官人。” “今晚勿要扰我。” 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妇人点点头没有牢骚,今日的事情有点离奇,隐约之间感到是好事。 “明日去寻个粗使婆子。” 留下这句话,何文书去了一侧的小房。 点燃灯芯,把纸张平铺到桌面,提起笔就写,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才罢休。 又重新拾起,翻来覆去的看,想到这些旧人收到自己信的神情,仿佛亲眼见到他们的惊喜,何文书再也控制不住。 笑声从小房传出。 妇人哄了小儿睡觉,独自在被窝里,内心隐隐期盼。 当年被父亲嫁给官人,都以为自己能享福,成为一名官妇人,结果以至自己多年来都不敢归娘家。 想到此处,妇人眼眶红了,不知道家里娘亲如今可安好。 同样。 太监张鲸也内心不安,晕船了好几日,总算是熬了过来,脸色苍白一片,到甲板上透风。 紧紧的握住缆绳,离船舷有好几步之远,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内心里升起无穷的恐慌。 总觉得自己像在飘一样,没有根。 “那伙人从何而来?” 听到问话,一名小将答道。 “有讲西边来嘚,有讲其实从东边来嘚,到底是哪边来嘚,偶也母鸡到喔。” 口音太重,听得张鲸傻眼,连比划着带猜才弄懂。 “以前这片海没这许多人,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晓得他嘚鬼打鬼。” “鬼打鬼何意?” “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啦。” 张鲸叹了口气,这差事真的难办,又不能去问当地官员,只能靠自己从乡间打听,如何知道个真伪。 船只在大海中飘荡,前方的大陆。 黎牙实比用欺骗,交好迷惑了海岛上的土着,有了立足点,为远征军打下了前哨。 然后撕开了伪善,用大炮攻击吕宋。 这个方法,是五十年前,他们在新大陆学到的最好用套路,先迷惑,再交好,然后分裂,最后消灭。 如今,他们用在了东方。 效果的确极好,如今已占领了吕宋诸岛,本岛也被占领了中北部,受到西班牙国王的嘉奖。 成为吕宋总督,归新大陆墨西哥副王节制。 让他愤怒的是,前番一些号称明人的土着反抗,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他听人说过,大明很大,是个古老的国家,人口众多。但是再大有新大陆大吗?能有新大陆古老吗? 辽阔的新大陆,一样臣服于西班牙脚下。 所以,他在吕宋大开杀戒,捕杀明人。 清理完了这些残余反抗势力,他会一口气消灭南部的苏禄,棉兰老等地。 然后他会把目光盯向那个古老的国家。 此时,有人汇报,有船只到港口,自称是大明使者。 黎牙实比愣了愣,难道是为本地被屠杀的明人而来? 到底要不要见? 他犹豫了。 有人建议见面,有人认为不见,直接驱赶,断绝本地顽固抗守明人的抵抗意志。 “苏禄等地之所以能抵抗我们,就是靠着和大明的贸易,我们应该和大明交好,断绝大明和苏禄等地的贸易。” “让明人去探探来意。” 西班牙人强势,吕宋本地明人不能抗,有人早就投靠西班牙人。 张鲸见到来的是明人,大惊。 这极远之地也有明人,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明人见到大明的官,规规矩矩的叩拜,张鲸点点头,此人还是知礼的,不像那些红毛鬼。 明人起身后,客套了一番。 张鲸问起此地的形势,才得知此地竟然早已被那伙红毛鬼占了多年。 感到棘手了。 到了大海才知道,和陆地上不同,大明的威严很难散布到这里。 吓,可能不好吓了。 “老爷远道而来,意在何为?” 张鲸犹豫了会,红毛竟然派此人来,肯定是重视此人的,还需要靠此人,隐瞒没有必要。 “听说那伙红毛手中有农物,种下后一亩可得十几石,不知道是否真实?” 那人笑了。 “不止十几石,应该说几十石才对。” 竟然是真的? 张鲸不敢信,来之前想好是弄些大明没有的东西回去,种下后就说土地不符种不出。 “不过老爷想要从西班牙人手中得到此物却是不容易,西班牙人极为重视此物,不允许外人接触。 外船进出港口都会检查,如果有发现者,皆处以绞刑。” “难道他们敢得罪我大明,不惧我大明官兵伐之?” “这伙人韧性极强,下民这十年来,是亲看着他们如何征服此地的,除非大明官兵大兵压境,攻破他们的城堡硬夺才行。” “如你所说,岂不是威逼利诱都不能成了?” 那人有笑了。 说了这么多话,他也有他的想法。 “办法我有,但是于我有何利?” 这么直白言利之语,张鲸愣了愣,在大明可没人会表现的这么粗俗。 “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帮我得到此物,我都答应你。” “下民冒犯,斗胆请问大人官居何职?” 那人性格谨慎,担忧此人说大话蒙骗他,所以想要知道此人的职位。 张鲸想了想。 “我是太监。” “皇上身边的太监。” 第104章 新开 吏员成为官,越来越难了。 明初做官,科目,举贡,吏员都可,进取不拘资格,三途并用。初期不少大官都是吏员,做到尚书的也有。 如今吏员想要做官,需历三考、满九载才能获得出身,然后还需要吏部考核。 几关下来,就是最优等的,也顶多给予个七品,而且多半都没有实职。 到了如今,连成为县氶都已是难上加难,绝大部分也只是不入流的典史等。 虽然在地方有实权,但是不少人还是想要当官的。 接到何文书的书信,其中描绘的前景,不少人动心了,收拾了行李,翻身赶路前往京城,哪怕冒着得罪进士们的风险。 哪怕只是一个新政课教习的职位而已,就像飞蛾扑火。 有些人做官太容易了,所以不放在眼里,更注重自己的风度,更喜欢养望。 有些人才能是可以做官,但是太难了,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吏部考满,又因为前番广东战事,各有赏罚,经内阁送司礼监,在转文华殿。 翻阅了这些奏疏,除了关于新科士子们的安排,以及继任兵部尚书人选的名单,其余全部照准。 前兵部尚书谭纶,赠太子太保,朝廷辍朝一日以示哀悼,谥号襄敏,允一子世袭锦衣卫百户。 外朝的反击也来了,关于新科士子的奏疏,一份接一份的送入皇城,大有皇上不同意,则一直发的意思。 “以后此类奏疏,不必送来。” 司礼监新任太监孙隆点点头,皇爷久久没有动静,他原以为自己出错招了。 没想到前两日,皇爷突然指明了他。 张居正迫于外朝压力至文华殿,一时无言。 朱翊钧笑了。 “一年北拒鞑靼,二年平四川拓地四百余里,三年平广东拓地六百余里。 朕登基以来,年年武功得胜扩土,也算是武功皇帝。” 张居正听到皇上的打趣,不禁摇了摇头,最后想了想,又配合起来,赞同。 “陛下圣明,的确如此。” “既然如此,朕为何想要做点事情却这么难呢,先生的考成法群臣反对,朕所想的新政课,群臣也不愿意。” “祖制难违。” 听到张居正的解释,朱翊钧冷笑。 “是太祖时的祖制吗?” 张居正不说话了。 “朕说要犒赏御前卫,各部却始终不安排,难道想要此来制朕?” 知道张居正的为难,朱翊钧接着说道。 “他们以为离开了他们,朕就办不成事,偏朕是个有钱的天子,并不会被他们制。” 这点张居正无法反驳。 皇帝的确有钱,虽然国库每年收入庞大,但是支出也庞大,很多税赋还没收上来,就消耗在了地方。 而皇上的东裕库有现银,如今想来,的确该赞叹。 “告诉他们,朕不会改变主意,新政课绝对不会半途而止。” 说服不了皇帝,更准确的说,张居正本来也没打算说服。 回去了内阁,众人围上来。 张居正摇摇头。 “皇上年龄大了,却越来越固执已见,老臣们的意见都听不进去,长久以往……” 有人叹了口气。 “是啊。” “听说圣母都被困足于慈庆宫,真是……” “妄言!” 听到这里,余有丁大怒。 “皇上为圣母修葺慈宁宫,所以请圣母暂住慈庆宫,何来此言?” “吾失言。”那人连忙辩解。 “京城如今来了好些吏员,都是那何文书招来,吾等还是要去告诫此人一番,不能违了祖制。” “对,岂能容此等小人乱政。” 太监收集来内阁众人的话,听到众臣要施压何文书,朱翊钧也无能为力。 他给了何文书台子,但是何文书能不能在台子上立足,那就是他的本事了。 何文书是新政课的关键。 他能顶得住压力,新政课可见继续。顶不住压力,那新政课罢,因为人都没了,谁去办呢。 “召梁大忠来。” 听到朱翊钧的话,太监去请梁大忠,好一会,梁大忠匆忙赶来跪下磕头。 “皇店三年期满,如今效果如何,商人们是否愿意继续如往年一样支持?”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人去办,皇店也是如此。 人得力,事情就能成,人不得力,朱翊钧也没有办法。 “皇爷大喜,商人们踊跃,大有超过往年之态势。” “那就好,朕需要银子。” 见梁大忠欲言又止,知道有隐情,可能是不好的事。 “讲。” “锦衣卫查核,有商人以皇店横行罢市,欺压小民,夺重利。” “欺的是谁?” “都是商户。” “那就任其去,朕只要银子。” 天下商人太多了,商人多且小,不好管也不容易收税,就现在朝廷的管理能力,管的越多也容易出乱子。 商人大鱼吃小鱼,做大了反而好管。 “梁大忠,办好皇店的事。” 皇爷如此看重,梁大忠内心明白,这件事只能办好,不能低于往年。 三年了。 原六家吃螃蟹的商行,如今吃的满嘴流油,不光如此,地位也是大幅上升。 有东厂的支持,锦衣卫的打手,靠着市利之势,隐隐有成为直隶六大行之态势。 三年期满,北方有实力的商行,各自摩拳擦掌。 原来六家商人,聚会在一起,商量该如何应对其余窥视的人。 “请梁公公出面?” 有人建议,其余人摇头。 “梁公公早就放话了,价高者得,不会偏袒。” “那就比银子好了,哪家现在的盈利能比得过在座诸位?” “就怕有人破坏规矩。” “如何破坏?”有人冷笑,根本不在乎,他可是有皇上亲笔御赐的牌匾。 “皇上只要银子,既然如此,为解君忧,我们咬咬牙,今年大手笔一下,总不能让旁的人笑话了去。” 说到银子,在场诸人内心都有底气。论现银,如今没有哪家商行能比得过他们。 一个月后,还是往年的那个园子。 不同的是,好多商行都没有资格进园子,但是仍然在外苦苦等待,以捧得中者。 等梁大忠进来,屋内的人纷纷跪下磕头。 “吾等下民恭迎梁老爷。” “哈哈哈,诸位请起。” 第105章 报名 “三年前,杂家和诸位共聚于此,分立皇店,此事得圣人大悦,诸位也各有赏赐。” “老爷说的极是,皇上御赐的牌匾,下民供于祖祠之中,日夜跪拜供奉。” “吾等也是如此。” “说来诸位可能不信,自从吾家供奉了皇上御赐的牌匾,家中七十岁的老祖父本卧床三年不起,前几日竟然能下床了。” “这等神奇?” “可不是,而且竟然健步如飞,比吾都要走的快。” “是这个理,你家供奉了御赐的牌匾,鬼神莫至,必然是家中安康的。” “老爷。” 突然又人跪下,众人诧异。 他跪到梁大忠跟前。 “下民家中老母久病,药石不治,恳请老爷可怜,帮忙在皇上跟前求个恩典,赐下民家中一块牌匾。” 说完连连磕头,眼泪水齐出,好不伤心可怜。 梁大忠见状,叹了口气,亲自扶起那人。 “皇爷最是重孝道,国库空虚,皇爷每日省吃俭用,但是圣母寝宫多年未修,皇爷把自己节省的银子,全拿出来为圣母修葺寝殿。” “好皇上啊。” 众人齐叹。 “此等孝事,如何能让皇上为难,下民这番回家,变卖祖宅,出五万两银子。” “我也是,出五万两银子。” 众人纷纷踊跃,一时间就凑齐了五十万两银子之数。 “好好,各位都是忠心之人,杂家回去后,定然依依禀告给圣人,至于你家之事,圣人必然准许。” “谢老爷,谢皇爷。” 那人大喜,又跪下磕头。 如此这番寒暄,过了半个时辰,在开始正事。 这回,不用等。 “宝和店,一次缴一百八十万两银子。” “嘶……” 还是黄崇敬,他一开口就震惊了所有人,同时也打消了某些隐隐约约的野心。 有人本想冲动,咬咬牙,但是听到一百八十万之数,就再也没了念想。 “好,黄东家从来没有让杂家失望,如今更是如此。” 黄崇敬拱了拱手,弯腰。 “为皇上,为公公解忧,是我等下民的本分。” “皇上记得你啊,多次告诉杂家,要关照你。” “恭喜黄东家,贺喜黄东家。”众人拱手。 这个数量报出来,宝和店已经毫无疑问,还是此人的,没有人有实力可以争。 各家一一报数,都是在旧例上多则加了两成,少则一成。 等众人以为尘埃落定。 “我等出一百八十万两,照旧一次性缴清。” 又是一个一百八十万两? 谁家能有这么多现银?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报了价就不得反悔的事。 众人纷纷望去,认得了此人,纷纷怀疑。 “刘东家,此事可开不得玩笑,把你家商行全卖了,也卖不出这个数。” 梁大忠听闻,皱起了眉头。 那人解释。 “我和几位老友,一起合出的银子,新成立的十记商行。” 众人恍然,还能这般操作。 此人瞒的滴水不漏,丝毫没有风声传出来。 “我不同意,安能如此。”一人大声反对。 所有人看向梁大忠。 那人看向梁大忠,梁大忠点点头,认同了那人。 刘东家和身边几人,面露失望,却毫无办法。 皇店事毕,已至傍晚,皇城门已闭。 众商人请了梁大忠吃宴席。 酒毕,梁大忠醉醺醺的坐上马车,被商人们送到了西郊的一处庄园里。 外面看并无出奇,进去后富丽堂皇。 假山假水,各种名贵香木,小桥流水,玉石台阶黄金阁。 从江南送来的几位女子,身披薄纱,婀娜多姿,徐徐起舞,仿若仙女。 梁大忠已经醉了,大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夜过后,第二日梁大忠就赶去皇城报喜讯。 一千零四万余两。 “都是一次性缴清?”朱翊钧愣了愣。 梁大忠满脸笑意。 并告知了商人家中因为御赐牌匾,家中老祖父病愈的事,还有商人求匾。 这种事朱翊钧不会信,前世看书多得是,信了才是傻子。 “既然此人求,那就给他。” 皇店之事多少也影响了地方的收益,朱翊钧底气足了,不等内阁来吵,直接分了一百万两银子,堵外朝的嘴。 “李现。” 听到朱翊钧的话,李现连忙上前。 “朕要在紫光阁宴会御前卫将领,不管大小将领,全部至紫光阁受赏,并赐予军中士兵酒食,同庆。” “奴婢遵旨。” 如今朱翊钧在皇城说一不二,没有人能牵制他。 同时大赏京营。 御前卫军中士兵每人奖赏十两银子,同时设宴尽情吃喝,以慰战事之功劳。 御马监四卫军士兵每人以拱卫皇城有功,也赏赐三两银子,赐宴。 其余各处京营士兵,每人赏赐一两银子。 这般就花费了五六十万两银子,酒食棉服盐等奖励不算。 夜里,紫光阁灯火通明,把校场照耀的犹如白日。 湖边尽是篝火,杀鸡宰羊,御厨们按照皇帝的吩咐,正烤着全羊,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肉香味。 朱翊钧绕过大臣,今晚请来了御马监四卫军,御前卫所有大小将领,今日在紫光阁校场,让所有人纵情吃喝。 御厨不够,从民间各大酒楼请来厨子,既然打破了祖制,就破到底,朱翊钧有底气了。 选择篝火烧烤,也是为了让气氛不受到拘束,与军同乐。 当皇帝亲至,引起了上千将官们的欢呼,太监们也不纠正,各个脸上露出笑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将起身,今日同乐,不醉不归!” “谢皇上!” 戚金,李安国,李如松,杨元,并四卫军的将领周邬,严熊,刘世吉等二十余人围成数圈。 其余将官则分圈延开。 每个人都盯着皇上,大多数人都从来没有见到过皇上,哪怕皇上还只是少年。 朱翊钧笑了,大方的让人看。 “坐。” 众人不敢坐。 朱翊钧笑着不说话。 “哗啦。” 有人席地坐下,随之众人醒悟,纷纷坐下,带动衣角声。 太监搬来椅子,朱翊钧坐下,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所有人。 “各位都是勇武悍将,朕却认不全,要不从朕左手边开始,每个人报一下名字,让朕记得你。” 第106章 困扰 朱翊钧的左侧是戚金,他目前最为信任的是戚金,并不是因为历史,而是因为此人在御前营几年。 “臣戚金,御前卫千户。” “臣李安国,御前卫千户。” “臣李如松,御前卫千户。” “臣杨元,御前卫千户。”。 “臣周邬,武骧左卫千户。” “臣严熊,武骧右卫千户。” “臣刘世吉,腾骧左卫千户。” …… 内圈这些人都是大将,并不会不怯于此,且不少人都和皇上打过交道。 等轮到外圈,一些中低级将官起身时,开始结巴起来,吓得腿脚打颤的人不少。 说来也奇怪,面对刀山火海时,众人没有胆怯,如今却莫名的胆怯起来。 等到远处的一个小将站起来,嘴角张开怎么也无法说话,急的满头流汗。 突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这里的人都是将官,没有人笑话。有的人觉得此人不堪,让皇上小瞧了自己一等人。 有的人认为此人没有胆气,肯定不会受皇上的待见。 朱翊钧指了指。 所有人都看到了,心头提起来,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发落此人。 幼军太监上前。 朱翊钧脸色露出笑容,扫视了各处一眼,众人纷纷低下头,回避皇上的视线。 “给他酒喝。” 太监点头。 端着盘子前去,上面有一盅酒。 “圣人赐酒于尔。” 那人跪在地上不敢信,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了眼泪,红着眼圈把酒盅捧起,一饮而尽。 胆气涌上心头,看向皇上。 朱翊钧只是面带微笑的看着他,给予宽容和鼓励。 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 “末将宁向川,腾骧右卫百户!” “啪啪啪。” 朱翊钧鼓起掌,众人见状,纷纷鼓起掌,掌声四起,那人满脸通红,内心情绪已让他醉了。 众人早就忘记了美酒佳肴,纷纷看着报名的人,看向皇帝。 最后一个人报完。 朱翊钧又鼓起了掌,随着掌声四起。 朱翊钧起身。 众将官起身。 举着酒杯。 “诸位为国而战,为国而守,都辛苦了,朕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饮!” 随着朱翊钧的话落。 上千人齐把酒饮尽。 朱翊钧笑了。 “诸君,朕退了,期待诸君未来再胜。”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过犹不及,他在此诸将也放不开。 上千将官起身,纷纷跪下,喊道。 “皇上万胜!” 第二日。 皇上在紫光阁宴请军士的消息传开,引得朝臣不满,纷纷谏言皇上此举不合礼。 司礼监把这些奏疏全部留下,都不用送往文华殿。 兵部尚书职位空缺,朱翊钧也不和兵部商议,也知道国库不可能有钱,也不会出钱。 招来英国公,定远公,镇远侯等勋贵,并马芳等老将。 “朕已定,扩御前卫成四卫,分御前前卫,御前后卫,御前左卫,御前右卫,每卫五千一百人。 同时武骧左卫、武骧右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也每卫五千一百人。 八卫合计四万余人。” “兵从何出?钱从何出?”英国公问道。 “朕出。” 听到朱翊钧的话,众人愣住了。 朱翊钧想过了,勋贵靠不住,都成了肥猪了,就算强压兵部通过预算,最后还是被文臣把控。 而他绝不会同意,一年不到一百万两银子的粮饷而已,他分派皇店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他不心疼。 至于其他棉服,粮食,盐,火药,军备等物,本就是内廷各局从各地征派然后供应,他不怕被朝臣卡脖子。 “从京营各处选拔精兵,充入八卫,卿等不得有误。” 京营他未来终归还是要开刀的,提升八卫的实力,虚弱京营。 马芳点头。 英国公等人也只能点头。 皇上掏了银子,他们没有理由可以反对,也不敢向文臣一样顶撞皇帝。 而且自从马芳来到京城后,惟皇命是从,他们也只能跟上。 “御前卫扩四卫后。” “御前前卫,升戚金为主将,副千户户任应龙,李大栓……。” “御前左卫,升李安国为主将,副千户戚昌国……。” “御前右卫,升李如松为主将,副千户俞翔垠……。” “御前后卫,升杨元为主将,副千户祖承训……。” 全是出自御前营的年轻将领,众人恍然。 “是不是提拔过快?”英国公迟疑。 “而且与军制不符。” “朕意已定,就要革新!” “臣等遵旨。” 如今银子也赏了,人也都认了,官也都升了,人心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最后留下马芳。 “英国公所忧,朕之虑也,马帅这段时间辛苦些,帮朕盯紧,莫要出了乱子。” 马芳笑了。 “粮饷丰足,各有所得,出不了乱子,陛下勿忧,此事定矣。” 有了马芳的保证,朱翊钧底气更足。 扩军的事,竟然没有经过兵部! 众臣大怒。 “此举乱政也。” “吾绝不同意。” 有人叹道,“吾等上疏,都是了无音讯,可见皇上圣意之坚。” 听到这话,众人叹气。 都听闻前段时间皇店的事,竟然主动给了国库一百万两银子,可见其所获颇丰。 众人无法,皇上多日未上朝,送去的奏疏也不见回应,众臣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总不能闯宫。 遂都去找张居正。 张居正哭笑不得,以前众人都恨他,如今众人都来找他解决麻烦,想不到他还有今日。 “吾也没办法。”张居正摊了摊手。 “张公如何能不管皇上呢?难道以后国家制度都不要了,随着皇上性子胡来?” “兵者国家大事,皇上怎可如此轻动?难道张公也认同皇上的行为吗?” “皇上以张公为师,吾等请问张公,平日是如何教皇上圣人之理的?” 面对众人的责难,张居正只能打起精神解释。 “皇上手里有钱,且不少,所以可以任性胡来,吾难道还能从内库把银子抢出来不成?” “都是那些只顾利的商民所为,都是误国误民之辈,吾等要去惩罚他们,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是极,商人竟敢影响朝政,谁给的胆子。” 有人很快想到了主意,准备去打压商人,从根子上解决困扰。 “可是那些人有内厂,有锦衣卫看顾,实在不好轻易下手。” 有人也眼红,可惜没有办法。 第107章 如是 张居正还是来了,总要做个表率,不能让皇上任性。 其余人可以不见,张居正不行。 见到皇帝在看奏疏,张居正毫不客气,开口就是,“三百万。” 朱翊钧愣住了,莫名其妙。 “一百万太少,必须给国库三百万。”张居正一口价。 “噗嗤。” 朱翊钧被气笑了,朝堂大事,被张居正谈成了市井生意,不满的看向张居正。 换成其余人可能会忧虑,但是张居正不会,一脸坦荡的看向皇帝。 “两百万。” 朱翊钧叹了口气,无语道。 “可以。”张居正知道皇上的底线,两百万是个比较中肯的数字。 “不过朕有个条件。” “朝廷大事,如何用来讲条件。”张居正衣袖一甩。 “臣告退。” “拦住先生。”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朱翊钧傻眼。 今年开始,自己越来越胡闹不讲规矩,先生也越来越不像个先生的样子了。 到底谁跟谁学的呢。 李现赶前两步抱住张居正,脸笑成了一团,谄笑道,“先生何必这么着急,皇爷还有话说呢。” 张居正只能无奈回头,看向朱翊钧。 “朕要扩编八卫,但是需要一个管理的衙门,只御马监不行,五军都督府朕也不要。” “大臣们不会同意的。”张居正直接拒绝。 “两百万两银子,丢到水里也能看到个响动?” “这如何能比。” 张居正解释,“立新的衙门,需要调派官员?吏部兵部都不会配合的。 没有这两个部门配合,从何处调派官员呢?难道陛下真要全靠武人?” “朕直接任命官员。”朱翊钧几年里,已认得不少官员,口袋里也能拿出一些人来。 “谁能没有吏部的公文就敢上任?不惧天下人唾骂?” “这先生就不用管了,先生在内阁,帮忙发下诏书即可。” 朱翊钧可以用锦衣卫传递圣旨,但是此举太不合理了,他也不能如此,朝廷的威望还是要维护的。 他是要补锅,不是要砸锅。 砸破了也是砸的自己的锅,还是最大的一口锅,昏了头才会这么做。 朱翊钧站了起来,上前认真说道。 “朕也是为了新政啊。” 张居正不说话了。 清丈全国提田亩,这是他的提议,在头两年的规划中,他会调派各地军队。 而戚继光部,李成梁等部都是他拉拢的对象。 皇帝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底线就是军队不准碰。张居正明白,也愿意如此。 碰了军权的权臣,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不是人情的问题,而是现实的问题,他看的穿的此点。 之所以很久没有提起清丈全国田亩的事,一则因为广东战事,二则因为他久没有接触军中,心里没有准数。 军队不稳,谁都不敢做清丈全国田亩的事。 如今皇帝大刀阔斧的整理御马监军队以及御前卫,张居正还是很欣慰的。 欣慰的原因就是皇帝做事有理性。 知道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碰了容易出乱子。 “成立什么衙门?” 听到张居正问,朱翊钧心里松了口气,没有内阁的配合,他有些事情还真不好做。 “军务处,专门负责八卫的管理。” “可有人选?” “凌云翼。” 张居正点点头,此人是个有实干,懂军务的人,资历能力也都符合。 “就怕他不敢来。” “试一试吗,不来就换个人,也没什么损失。” “衙门开支呢?” “东裕库出。” 张居正内心盘算了下,算了八卫以及衙门的各项开支,皇上今年六家皇店手里得了一千万两银子。 减去三百万辆,余七百万两,三年平均两百余万两,足够八卫的开支。 “如此下来,陛下手里的钱就紧张了。” “都说朕小气,朕辛苦弄的皇店,不就是用来养军队的吗,不然留在库房生灰吗。” “哈哈,”张居正笑了。 成立军务处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广东凌云翼接到内阁的圣旨,愣住了。 这太不合常理了。 而且军务处是个什么衙门?自己合适去吗?不了解情况,他不敢贸然决定。 “君不能去,难道你没收到书信吗。” 同僚开始劝。 凌云翼当然收到了。老师,同科,同窗,同乡都有来信,告诫他不能行。 否则天下人都会笑话他,为了讨好皇上不要读书人体面。 打开圣旨。 “朕请君来京城做事。” 一句话就打动了他,如果是许诺做官,他不会去,但是皇帝告诉他,请他去做事。 虽然直白,但是可见皇上的真心。 他是喜欢做事的人,不然也不会对两广的情况了如指掌。两广多山,靠着双腿走遍两广,吃了不少的苦。 之前也不会不顾名声,快马加鞭的赶去南京上任求见殷正茂。 “不会?君不会?你不会真的要去?”同僚不敢信。 他们这等人,只需要养望,就能被万民追捧,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各地士子都会追逐他们的脚步。 凌云翼这一去,名声就彻底没了。 凌云翼笑了,收起行囊,在众人的唾骂中,因为没有驿站勘合,孤身一人上路。 路上没有人接待,不想被人阻挠唾骂,遇城也不入。 到了京城还是没人接待,需要自己出钱住客栈,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罕见了。 锦衣卫告知凌云翼到了京城,朱翊钧无奈,让锦衣卫带进皇城,交由太监引入到文华殿。 看到一脸风尘的凌云翼,朱翊钧感叹。 “赐座,奉茶。” 凌云翼第一次见皇上,神情还有些局促,虽然皇帝才十几岁,但是他的名气却大。 早先是聪慧,早慧,智慧,勤学苦读,孝顺各种夸赞。 如今有人说他贪财,吝啬,还有人说皇上性子独,亲小人远贤臣,跟嘉靖皇帝有的一比,有祖父之风。 凌云翼也好奇,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卿脸色好奇,不知何惑?” 凌云翼想了想,决定试探一下,大着胆子,“天下人议论陛下,臣好奇。” “巧了,朕这里也有弹劾卿的奏疏。” 朱翊钧拿起一份奏疏摇了摇,笑道。 “弹劾你喜贪功,好杀戮,不知道对否。” “对。” “臣不贪功无法行事,不杀戮无法抚民。”凌云翼竟然点头承认。 “那朕如是也。” 朱翊钧大笑。 第108章 革新 李成梁在小妾的服侍下起床,丫鬟早已奉上脸盆,丝巾等。 丫鬟们捧着李成梁的脚,为他套上靴子,等李成梁下了床,丫鬟们帮忙更衣。 一番操作下来,李成梁气冲冲的去了前院。 仆人们早已牵来马。 一个少年跪趴在地上,李成梁踩着他的背上了马。 “主人,我要做你的亲兵。” 少年爬起来,突然叫道。 前番攻破古勒山城俘虏回来的人中,李成梁挑选了些少年做奴隶,其中就有这个少年。 周围的家丁们怒目而视,只等李成梁发命,就把此人拖出去打杀,奴隶怎么敢向主人提要求。 李成梁本来就心里有气,直接抽出马鞭,毫不留情的挥到少年头上,少年也不躲。 一道血痕出现。 “你还敢硬。”李成梁又是几鞭,把少年打的趴下,但是少年不哭。 这般就不是假硬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做努尔哈赤。” 李成梁点点头,也不理会,驾马而去,众家丁跟上。 一个更小的少年跑来,拉起他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努尔哈赤摆了摆手,并不以为意。 只要不死,些许伤过几日就好了。 “还不快去做事,以为挨了几鞭子就可以偷懒吗?”一个管家出来,在门口破口大骂。 两个少年灰溜溜的跑进去,从管家身旁跑过,管家一人狠狠的踢了一脚。 小的被一脚踹到在地,不等管家骂,哧溜一下爬起来就跑。 李成梁到了军营,内心仍然气不平。 幕僚上来,知道因为辽东铁骑的事。 谁也没有想到,皇上会扣下两千辽东铁骑,这不合规矩啊。 虽然皇上加李成梁太子太保,世荫锦衣千户,但这笔买卖可不划算,也怨不得李成梁气了几日。 李成梁掏出一封信扔到桌子上,幕僚去捡过来看,原来是大公子来信。 “悔生此子啊。” 这话说的严重,但是谁都知道,如今李成梁对大公子满意的不得了,已是名副其实的千户,掌管一卫。 虽然还没谱,但那是京营,天子脚下。 李成梁后继有人,只要大公子脚跟站稳,家族几代人不用愁前程。 不是如此,李成梁哪里是能忍受被别人占便宜的人,更不会只是生闷气,早就在辽东闹出事情来,让朝廷放回辽东铁骑。 “朝廷要了我的两千铁骑,我得去关外晃一圈,回来好报功,找朝廷要些银子,这个便宜朝廷占大了,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也不能太过分,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看着大公子的份上。” “放心,我也不会让朝廷太吃亏。” 李成连既然这么说了,幕僚点点头,今年往京城的输送往例银子,他的重新安排,需要加三成。 号令下,诸军至。 李成梁率领辽东铁骑出关外。 半月后满载而归。 辽东的敌情奏疏先到了京城,一个多月后又传来斩首上万的捷报,朱翊钧懒得看。 命兵部处理。 他已经习惯了边地各处敌情的奏报,派人去查也没用,后世对百姓都有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 这个时代,还是军户,那就更别提了。 武将虽然地位低下,但是都形成了惯例,反而不好管,比起管理文臣,难度不是一个等级。 兵部派人去勘查首级,李成梁解释因为战事的原因,只来得及带回来数百首级。 是捷报。 打了胜仗,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首级。 看了下首级,好多都不是鞑子头颅,众人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形成了惯例。 收了份例银,报给兵部。 兵部大手一挥,先砍了一半,出了京城,又少了一半,最后到了辽东,剩下三成。 李成梁自己留了两成,另外一成中,七成给将领,三成给卫所普通士兵,最后到手连三钱银子都没有。 没办法,官员们要体面的生活,而不是活着。 贪多少都是贪,为何不多贪呢。 有的人忙着发财,有的人做事。 凌云翼组建军务处,朱翊钧又指派了几人,只有一人至,凌云翼亲自去请,又请来两人。 吏员到是好办,吏员不在乎名声,因为他们没有名声。 一个简单的军务处就粗浅的搭建起来。 涉及八卫的事情,千头万绪,和五军都督府,兵部,吏部的交接等等,因为各部的不配合,忙得昏头转向。 同时,御前四卫的新营地,御前两个字就不同于其余京营,不可能驻扎在直隶各处。 皇城内城各门有御马监太监守,也要考虑个万一,地址是慎之又慎。 和各地京营协商,选拔抽调新兵等等,也都需要一个章程。 而这些都是撬动别人的利益,没有一个愿意配合的,老将马芳亲自出面,效果也不好。 成国公等人,早就躲在府里不出门,一则他们没实权出面没用,二则这差事尽是得罪人,他们不愿意承担。 政令下的容易,落实却难。 马芳,凌云翼等人怕皇上不懂其中的道道,出面解释,这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差事,急不来。 朱翊钧笑了,这还是小看他了,以为他是少年不懂人情世故。 “诸卿放心做事,朕绝不拖后腿。” 有了皇帝的保证,众人才落心,做事也更稳了,不会急于求成反而坏事。 御马监田义等一众大太监,也忙得手忙脚乱,各卫一应支出,内廷过御马监出,又需兼顾御马监四卫军。 事情也是多且杂。 朱翊钧一声令下,所有人忙得昏头。 英国公在府里躲的不好意思,终归还是找了个由头来了文华殿。 “英国公病好了?” 英国公当做听不出皇上的嘲笑,一脸严肃说。 “皇上此前提拔戚金等人,职位违背军制,万一以后和其余军队一起行动,岂不是军制不符,如何指挥?” “朕前番也说了,就要革新。” “一个名字而已,陛下何必固执己见。” 朱翊钧被英国公的行为气笑了。 事情不去做,在自己面前找些小事来显示存在感,这种人他见多了。 “臣不反对提拔年轻将领,但是军制不可轻变。” 英国公是有理由的 “朕不要那么多复杂的名头,就要直白,新风新气象,士兵们也听得懂。” 第109章 新人 英国公说的有道理。 大军云集,单八卫军制不同,号令运转中,各处衔接极容易出现问题,让人误会。 但是朱翊钧有自己的想法,任何事都有利有弊。英国公看到的是不利的一面,而他看重的则是有利的一面。 单八卫军制的不同,所有将士都会想到,这是皇上亲自为他们改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皇上看重他们。 不过朱翊钧没打算和英国公解释,因为就算跟英国公解释,英国公也不会出面帮他顶压力。 英国公说服不了皇上,也没打算硬抗到底,当做完成了差事般,松了口气回了国公府。 英国公回去摇摇头,其余等待的勋贵见状,大多也无所谓的态度,早已习惯。 土木堡之变,勋贵新老接替势力被一网打尽,兵部强势崛起,因为离开了勋贵,艰难形势下,文臣调派士兵一样能打胜仗。 卫所选拔,调派,操练及一应后勤都归了兵部,五军都督府就成了个空壳。 那个不愿提起的人,复辟后除了于谦,想要收拢兵部权利,最后也失败了。 至此,大明在重文抑武的道路上走的愈发的坚定。 成华,弘治年间,五军都督府唯二中的军籍管理被兵部剥夺,嘉靖年间,最后的屯田权利也没了。 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衙门,左右都督成了武将的荣誉职衔。 凡遇战事征战,武将都由挂兵部职衔的巡抚和总督节制。 这么多年下来,历朝皇帝或多或少有重新提起勋贵地位的想法,最后都没有成功。 原因很多,但是勋贵自身也要付主要责任。 无法用,即可言足。 这些人锦衣玉食,哪里还能吃做事的苦。 一个月了。 来自勋贵的反抗连个浪花都没有,朱翊钧至此,彻底放弃了提拔勋贵的想法。 一个马芳就让他们无招应对,或者说懒得动。 革新之局,各部奋起,不愿奋起的就会被淘汰。 就像武将的反抗,例如李成梁,夺了他两千辽东铁骑,辽东就有了军情。 就像兵部的反抗,来的隐晦而又尖锐。 内廷兵仗局太监状告兵部。 “兵部准留存军匠二千九百四十七人,今唯一百九十一人实役,恐无法完成今年的定额。 八卫军器缺乏,兵部推诿,乞皇爷命之如数征役。” 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朱翊钧无奈,命内阁去兵部责问。 兵部上了奏疏,言,“各府州县工匠,近年来多潜逃者,空余名册,派之则皆逸。 民恐应役,徒以累民,公家也不得实用。” 一句话,没人。 朱翊钧也没办法变出人来,这才是像样的反击,而不是英国公到他面前抱怨几句。 招来张居正,张居正告知,这是实情。 “陛下应尽快确定兵部尚书。” 听到张居正的建议,朱翊钧点点头,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一级压一级。 上不责众。 有了兵部尚书,他就可以施压兵部尚书,而不是自己出面,力压兵部上下,这是最愚蠢的管理手段。 已经确定了八卫的事,朱翊钧这个时候,想了想,问。 “先生觉得谁较为合适?” “殷正茂。” 朱翊钧点点头,等张居正走后,让太监找来内阁先前的奏疏,看着兵部尚书人选的名单。 “把这些人的奏疏都翻来。” 殷正茂有资历,有能力,前番二十万大军平乱,居中调派稳中有序,没有出大的乱子。 朱翊钧觉得,还是不要跟自己找个这么强势的对手才好。 最好找个老实,能做事,资历也够的。 放下这些奏疏,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朱翊钧让太监重新去找了相关的奏疏。 这是个大工程。 都说国家办理政事,靠着就是各地的公文,其实这也是实情,从来没变过,只不过换了个名目而已。 他自己不也是通过各大臣的奏疏,来管理国家的么。 内阁收到旨意,让重新递交名单,张居正诧异,皇上竟然没同意殷正茂。 思虑了一会,心里已经了然。 朱翊钧收到新的奏疏,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 “石茂华。” 勾了一笔,让太监送去内阁。 新的兵部尚书有了人了。 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任浚县知县,后任扬州知府,抗过倭寇,治理过黄河。 担任过各地按察使,参政,在都察院任过职,督办过陕西三边军务。 石茂华很意外,没想到自己被选为兵部尚书,大多数人都认为会是殷正茂,他也如此。 到文华殿。 朱翊钧赐座,让太监奉茶水。 等石茂华喝了茶。 朱翊钧笑道。 “卿督办陕西三边军武,极有成效,有何教朕?” 石茂华老老实实的说道。 “边将怯于击贼,巧于避法,久来成风,臣上任后打算打压此风气,但是考察实情后,却改变了主意。” 公文不能全信,朱翊钧没有接触过石茂华,如今见到真人,起坐应答的确颇为实诚,中规中矩。 但是光老实可不行,如此重要的职位,也需要有真本事,听到石茂华的言论,朱翊钧好奇起来。 同时也心里有了底,此人应是名副其实的,不是徒有虚名之人。 “朝廷使者勘验,往往浮于表面,不愿实查,只按损兵之罪罚之了事,而忽略血战之功。 即勇敢至败者亦受坐之,此乃教之避敌也。” 朱翊钧恍然,原来还有朝廷的原因,也不能全怪边军。又想到此事,根子的原因。 老生常谈,还是如今官员好虚事,不愿实事。 想要解决根子的办法,还得是考成法。 “那卿有何建言?” “有冲锋陷阵者,哪怕败事,也应按照胜事赏之抚恤,更不可同败者并处。” “善。” 朱翊钧同意。 “可惜考成法施行三年来,京城虽有所微变,但是各地却仍然照旧,不能跟上形势啊。” 叹了口气,朱翊钧仔细打量石茂华的神情。 “不能改变官员的习气,卿所事,靠公文督促无法解决,只能流于形式。” 石茂华点点头,并没有说出什么惊天之言。 “陛下说的是。” 第110章 言随 朱翊钧有点无语。 现在在文华殿,他想听石茂华说,了解他的能力,而不是石茂华听自己说。 “臣有一建言。” “卿说。” “边军中有敢战者,救回原大明被掠之百姓,常以青壮充家健儿,此等人谙贼情伪,又久历战阵,不畏锋镝也。 宜别为一营,厚其廪糈,汰冗军以赡之,俾为战士倡。” 朱翊钧不明白此人是不是另有深意。 因为这套和他从李成梁手里,夺下两千辽东铁骑,竟然有相通之处,难道是巧合? 朱翊钧否定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收起笑容,脸露严肃。 不管皇上是否听懂,石茂华不往下说了。 因为再说下去,显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 自从接触军务后,这些年石茂华越久越心惊,卫所大部不能用于野,九边重镇,有能力的军门越战越强。 而庸者越来越弱,守固都无法信。 抗拒鞑靼诸部,又多靠此辈,不可轻去。 长此以往,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后恐武夫不由朝使,朝没奈何,只能放纵。 朱翊钧久久沉默。 历史上,他只知道万历朝三大征,却不知道万历朝真实情况是每年都有战事。 从东到西,从北至南,没有一处安宁。 北方鞑靼年年不宁,他也习惯了。 开始四川给了他个惊喜,平了后,两广给了他更大的惊喜,终平之,今年兵部报云南又出了事,福建也有海寇扰乱。 贵州麻向,太华土司合董昂兄弟作乱。 各地用兵数叠加起来,今年的总数已达六七万之巨。 勋贵不可靠,只能靠武人,而武人必定要有所制,只能用文官,而文官不做实事了。 武人也有了应付文官的办法,不要面子,只要实权,文官要面子啊。 太监好整理,各地文官他却管不到,分身乏术,连京城眼皮子底下能有今日的局面都是难之又难。 他可以像前世一样,任其发展全交给张居正,自己享至尊之位受一世之荣。 却辜负了责任二字。 “卿言有理,卿可办。” 石茂华松了口气,他也是看皇上动了辽东,才想试一试,皇上果然是有胆子的。 “兵部说工匠缺乏,恐难供应兵备。” 石茂华沉默,他又不是聋子,早就收到告知,如今兵部在和皇上对弈,劝告自己慎行。 立三边新营是假,问自己态度是真。 “可派工部。” 朱翊钧笑了,他也有此意。 兵部权重,既然兵部要推诿八卫的事,索性他就把八卫的事彻底从兵部手中脱离出来。 “如卿言。” 石茂华走后,朱翊钧有点看不透此人,到底是忠是奸,到底是大公无私还是另有私心。 工部接到旨意并没有反对,兵部也没有出言。 张居正来劝告,朱翊钧不以为意。 先生毕竟是文官,眼光还是受到传统文人的拘束,不能超凡于此,终是常人。 张四维也劝。 “陛下如此随意更改军制,又视祖制于无物,恐勿政也。” 连张四维都说了重话,不过朱翊钧不惧,也有底气面对于此,他有八卫。 吕调阳也出声。 “陛下,国家大事需小亨,不可急躁,时日在陛下也。自从御前卫返京后,陛下做事没了往日的惬意。” 这些人的建议,朱翊钧都没有采纳,他有他的原因。 朱翊钧这次力排众议,他要看看,如今会有哪些人出面反对他。 吕调阳说的没错,自从御前卫回京后,他的确做事不愿意在等,因为枪在手,胆气生。 他早已亲政。 但是仍然执行先生前几年定下三六九才临朝的建议,因为早朝早已是个形式而已。 国家大事不会等在早朝来商议。 这个形式,不光皇帝不愿意参加,连大臣们也不愿意受其苦。前些年朱翊钧整治大臣不上朝,本意是扭转风气。 文武百官上朝,只奏言八件事,这是正统皇帝开的先例,形成了惯例延续至今。 正统皇帝以前,还有早朝,午朝,晚朝,规定各部奏一百八十五件事。 这真是苦不堪言的事。 一众大太监在乾清宫等候至朱翊钧,穿着龙袍坐着轿子到会极门,百官早已齐至。 太监唱后,朱翊钧坐稳龙椅,看向文武百官面带笑意。 他率先说话。 “朕听到了一首诗,极为有趣,朕念给诸卿听听。” 高大的宫殿里,回荡着朱翊钧的声音。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听了个开头,众臣中多数都知道了,有人忍不住发出笑声,太监见皇帝脸色没有变,也就没有喝止。 有武将去问,听到解释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大殿里,气氛一时间回暖起来。 朱翊钧面色笑意更浓。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首打趣早朝辛苦的打油诗念完,众臣皆笑。 朱翊钧也笑了,太监跟着笑。 见没人不识趣,朱翊钧点点头,他也不希望和大臣们闹僵。 “朕和诸位爱卿,都苦于此呀,莫像诗里的“无庶予子憎”,回家说朕的坏话才是。” 众臣皆笑称不敢,不会。 言尽于此,百官奏完八件事。 朱翊钧准备散朝。 从队伍后列走出一个官员。 “臣有奏。” 此违例之举动,惊动了所有人,人们都纷纷看向他,有人不认识他,纷纷交头接耳。 朱翊钧眯着眼,扫视了众人一圈。 “卿所奏如是小事,等下朝后写奏疏送到内阁去罢。” 那官员上前两步,抬起头,大声道。 “臣所言,皆大事。” 众人沉默,朱翊钧深吸一口气。 “讲。” “臣弹劾兵部,弹劾工部,弹劾勋贵,弹劾太监,弹劾所有大臣,彼辈皆误国!” 众人皆惊。 大殿里,鸦雀无声。 “你是何职?” “臣乃工科给事中。” “你讲文武百官乃至太监误国,可有实据?如果尔敢虚言,朕必重处!” 朱翊钧警告。 他心里隐约感觉会是工部的事,但是却没想到此人这般能攀扯,大言不惭。 “臣弹劾彼辈,损公肥私,害军害民。” 那人又前两步,太监以及侍卫们纷纷怒视,那人毫不畏惧,面色平静。 “各处解到匠役,大率公用其一,彼辈私取其二,凡遇兴作,内官即奏祈官兵应役,军士不通匠役,致累卫所皆苦,皆流于形式诸事皆假。” “陛下清理京营,必严惩此辈,否则军士终将受其累也。” 好一个大公无私,无所畏惧的的言官。 朱翊钧委实被气着了,气的浑身发抖。 他们真敢。 在早朝选择发难,他们怎么敢一点也不顾及他的威严,自己的所有好心都被辜负。 颤抖的手抬起,指着那言官,嘴角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那言官抬起头,和皇帝对视。 “大胆!” “把此人拿下!” 太监大喝,锦衣卫并御前侍卫出,把此人束缚。 “陛下不敢清奸邪吗?” 那言官大喊一声。 朱翊钧站起来,一言不发往回就走。 “退朝。” 太监唱到。 百官不退,视线跟随那人被拖离大殿。 朱翊钧匆忙离开会极门,太监们纷纷跟上,御乘随后。 大步前行于皇宫,众人远远避闪,不及者跪在地上低下头。 说来说去,天下一锅烂。 工部宁愿自伤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做这不划算的买卖。 匠役,没有。 是的,工部做错了,让一个给事中来揭开锅,错是所有人犯的,皇上要惩罚就一起罚。 朱翊钧能怎么办?他能惩罚那给事中吗? 不能。 他还得赞扬那给事中。 他能惩罚所有人吗? 不能。 这是旧事。 见是往太液池的方向,太监以为皇上要去钓鱼平怒,从文华殿到太液池路程可不近,太监劝皇上乘坐轿子。 朱翊钧不理,过了太液池也不停留,直到了对岸的紫光阁。 坐在高台,看着空无一人的校场。 “皇爷今日要看幼军操练否?” “滚。” 内心的气没地方出,已经忍了一路了。 他是谁? 他是皇帝。 天下共主也,言出法随。 如今却困守京城,心意难畅,念头不达。 大事没有难倒他,一个小小的军备之事,在早朝众目睽睽之下,大臣们给了他一个凌厉至极的痛快。 连让他罪罚的对象都找不到。 他能怎么办?怎么办他最后都成了笑话。 太监不敢再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如今皇帝越来越内敛,如今日般皇上发怒,已少见。 高台空阔,风大。 明黄色的海上龙腾图,袍角循循波动散发金色光芒,衣袖鼓起高高飘扬。 朱翊钧稚嫩的脸蛋,嘴唇有绒毛新起,明亮的眼神看向远处的湖面。 前些时日。 他和上千将官在此共聚。 如今,他困坐于此。 风起。 “止风!” 朱翊钧轻轻的说道。 众太监恍惚,这空荡之处如何才能止风? 李现大手一挥。 太监们醒悟,纷纷去抬来屏风等,然后众人把缝隙堵住,围城一道人墙。 还是有风透进来,李现再命人叫来远处的侍卫。 侍卫们不懂,听命行事在外又围成了数圈。 “把那人打杀在诏狱。” 感到暖和起来的朱翊钧,声音传了出来。 他不会给那言官活着去享受名利的机会。 太监正要去。 “站住。” 朱翊钧又叫住了太监。 第111章 耳熟 “先关着。” 朱翊钧站起来,内心已经冷静,羞怒已去,改变了主意。 见状,李现连忙摇摇手,太监们撤去屏风,让开道路。 “召内阁,石茂华,凌云翼于文昭阁。” 坐上轿子,朱翊钧交代。 杀人容易,治人难。 “母亲这些日子可好。” 朱翊钧突然问起。 “圣母在慈庆宫安好,每日不是看戏,游览花园,就是和仁圣皇太后打牌。” 李现小声回到。 “多派些人去服侍母亲,勿要让母亲不满,幼军也去些人。 再去告诉武清伯,多和母亲通书信,书信你要看一看,让武清伯多说些家乡的事,缓解母亲的思乡之苦。 召道德修士去慈庆宫,不能耽误母亲礼佛。” 武清伯前番被被封赏后,被遣返老家,无令不能出门。 思来想去,最近时日还是两不相见。 到了文昭阁。 等众人至。 朱翊钧问道。 “今日早朝,如此发难于朕,是欺朕年轻,不敢杀人吗?” 众人皆起身跪下,称不敢。 朱翊钧让众人起来。 张四维说道。 “言官所奏之事,臣也有所耳闻,并不是虚言。” “那为何不能单独奏报,却非要选择早朝?前番兵部推诿于事,改了工部,工部突然生出来此事,难道不是轻视朕?” 石茂华解释。 “臣的建议不周,臣之罪也。” 朱翊钧摇了摇手。 “如果要问罪,朕已杀人止怒,何必又招来诸位于此。” 张居正说道。 “两年来,各地事多,这番扩军急,军备也急,工部匠役的确紧缺,充军户征用,不通匠艺,皆累,臣有一言。” “先生请讲。” “请天下诸司所属班者,有力者照例每人月征银六钱,解送工部以备雇役之用。 百姓徭役已足,不可轻征,拨用军户出,止出力役。” 从地方调工匠来京不足之用,然后不需要技术,只需用力气的活,就交给军户。 这个办法是个可行的。 朱翊钧点点头。 “工部尚书行事不力,革职,内阁重新选一个。” 众人松了口气。 命令下发,公文派出。 没多久,应天府上奏。 “上元,江宁人匠逃故者二千一百八十余人,概因坊民赔纳月钱日久,匠人不能承,皆逃往。 本府令原籍补入,却告知户已绝,又令继承原户田产之家充补,则弃田而逃,实无力承担工部之派,祈圣人明鉴。” 其余地方的奏疏也至,大多都是如此。 招来梁大忠。 把这些奏疏给了他,朱翊钧冷笑道。 “去查。” 梁大忠领命而去,锦衣卫出。 回头又对石茂华,凌云翼等人说道。 “两位如今可知,朕也难。” “陛下圣明。” 朱翊钧叹了口气,今日招来两人,为了询问八卫扩编事情。 见凌云翼面漏难色。 “卿如实讲。” “无兵可征。” 凌云翼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没有想到京营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朱翊钧怀疑自己听错了。 京营五十万户军户,账面上光战兵就有十万,怎么告诉他说没可征? 这个锅,凌云翼也无法,看向身旁新上任的兵部尚书。 石茂华上前。 “臣清查京营,发现皆是京城小贩游民之辈充数,彻查卫所名册,发现军户十留其一也。” 朱翊钧愣住了。 五十万军户,十留其一? 按这说法,如果不是他自己分皇店,得来的钱养了御马监四卫军,和御前卫两万人,京城原来真无兵可用。 前番自己重用戚继光,有言官上言告诫自己。 “陛下需要防备陈桥之变矣,戚部如以紫荆关为守,据大同,京师唾手可得,天下兵马不能进,救援不及也。” 自己还处罚了那言官,今日想来,原来那言官并不是胡言,只不过不敢揭开京营这口锅。 如果不是自己今日扩编八卫,自己不知道还要被瞒多久。 朱翊钧久久无言。 石茂华和凌云翼也无话可说。 文华殿沉默。 这种事都是旧事遗留下来,他连想要处罚的责任人都找不到,总不能去找前前朝的官来问罪。 谁知道还有几人在。 “如何是好?” 朱翊钧问道。 “只能从民间招募,又恐百姓不愿入军户。”凌云翼脸色一样为难,新兵不经军事,恐难有战力。 想到两千辽东铁骑,又提议。 “可否从边军各部抽调入京营?” “断然不可。”石茂华反对。 “京营空虚,不可大量从边军招入士卒。”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朱翊钧点点头。 京营才几万人,再从边军招几万人来,谁敢睡的安稳。 京营烂,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但是到底有多烂,烂到什么程度,就是未知数。 这个未知数,还是不要变成已知的好。 “先从民间招收良家子。”朱翊钧也只能如此。 “恐难齐。”凌云翼担忧。 “朕知道了。” 两人领命而去。 八卫扩编遥遥无期,梁大忠又来回报。 “奴婢已命锦衣卫到地方查探,各地匠户逃往已多年矣,的确无人可用。” 国家烂,事事烂,行事烂。 听到梁大忠的回报,朱翊钧独坐文华殿,感叹一声。 连他这个皇帝做事都如此艰难,管中窥豹,可见天下事已颓废至何处。 内阁终于呈上了工部尚书的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是太仆卿李幼滋。 朱翊钧翻了此人的简历,发现此人是张居正的同乡,也就是说是张居正的人。 没有丝毫犹豫,朱翊钧勾了同意。 难怪历史上说张居正跟大明续了命,难怪历史上有说法,说没有张居正,大明会终结在万历朝。 又难怪说张居正死的太早了,改革没有完成,等他死前为大明积蓄的积累,在三大征用完后,二十几年大明就亡国了。 就像朱翊钧,诸事烂,连个惩罚的人都找不到。 内阁,以及众臣至文华殿。 “匠役的事情,今日诸卿在此商议一个对策出来,总不能放任不管。” 朱翊钧看向众人。 众人交头接耳一番,新任工部尚书李幼滋上前。 “招百姓为班匠,以助大匠,且提高大匠的月钱,并每带出一名匠人,奖一两八钱,优者奖二两四钱。” 这话听得耳熟,朱翊钧点点头,照准。 第112章 督办 修修补补,补补修修。 大臣上疏,“陛下用锦衣卫关押工科给事中,工科给事中犯何罪?请上位明示于众,如此不明不白关押言官,恐人心不服。” 朱翊钧放下奏疏不理,留中不发,拖字诀他也会。 文华殿。 内阁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石茂华,工部尚书李幼滋,户部尚书,国子监余有丁,军务处凌云翼等齐至。 太监孙隆,梁大忠,周冲,御马监田义等。 英国公,定国公,镇远侯等勋贵也在。 发怒是没有用的,惩罚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杀了那言官,就能变出匠户出来,就能变出京营出来。 十个言官他也敢豁出去打杀了。 可是杀人是最终的手段,是用来砸锅的,切不能用来做常规手段。 所以,今天他把这些人都召来。 众人赐座,等众人安座,朱翊钧开始讲。 “新政的道理,翻来覆去的讲,诸卿都明白这个道理,朕今日不讲道理,只说实情。 因为诸卿赞成新政,朕今日才得以和诸位相见。” 英国公等人茫然抬起头。 不理会部分人的表情,朱翊钧又讲。 “革新革新,不革除旧习,叫什么革新,京营空饷,匠户逃往,朕有所耳闻,诸卿告诉朕原因。” 朱翊钧当然知道原因,但是他要让众人说。 见无人动,石茂华先说。 “京营空饷,原由千头万绪,无法一一诉说。” “那就捡重要的,可以纠正的说。” 石茂华想了想,直言。 “将官对士兵恣意剥削,诸如克扣军饷,侵占屯田,随意差使,鞭打。 其中随意差使危害最大。” 见众人没有反对,他继续说道。 “臣上任以来,视察各卫实情,观三大营自副参游佐,下至千把总,共五百八十八员,其中一把总就役军士四十八名。 由此可测,此一项就侵占军士不下三四万人。 还有内廷随意征士兵服匠役,每有大事皆征,军士苦不堪言。 将官为了讨好王公大臣,主动把属下兵士借出使用,连其家仆进出城都能指挥军士搬运行李。 例如京城十六门,原额军六千八百余人,每门分上下二班,却被占役四千三百三十二名。 军士被随意使用,如同奴隶,臣派人暗访之,回士兵言论,对将官视如仇敌。” 朱翊钧听完,叹了口气。 “诸卿听到了?朕的士兵,对朕的将军们视如仇敌。” 众人无言。 “为了省些银子,你也用军士,他也用军士,多年来成了旧例,朕不追究旧事,但是要杜绝新事。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差使军士,太监不行,大臣们不行,勋贵们不行,将官更不行!” 朱翊钧说完,看向凌云翼。 “八卫军可有这等情况?” 凌云翼摇了摇头,“目前未有之。” “是了,如果有人敢打八卫军的主意,朕是要杀头的。” 说完,朱翊钧看向石茂华。 “爱卿同意否?” “臣同意。” 又看向梁大忠周冲等人。 “以后不得随意从军中征派士兵,可否?” 几名太监连忙跪下。 “奴婢等不敢。” “你们当然不需用,愿意为尔等跑腿的人多,但是要管住下面的人。” 众太监连忙保证。 “石卿说他能管将官,太监们也保证不再用军士,大臣们该如何说?” “先生不要说,吕卿,张卿和张尚书说。” 看到张居正要说话,朱翊钧拦住了。 吕调阳,张四维,张瀚上前。 “臣等一定督促同僚,如有违纪,必定重处。” “好,将官,太监,大臣都解决了,那你等与国同休的勋贵呢?” 英国公等人见状,如何敢说办不到,也纷纷保证。 “光说无用,诸位都画个押。” 朱翊钧说完,太监李现呈上一份保证书。 众人见状无语,只能画押。 李现收起保证书,朱翊钧笑道。 “这是诸位自己保证的,朕可没有逼着你们,既然跟朕保证了,如有违背,那就是欺君之罪。 介时,勿要怪朕不留情面。” 见众人还在恍惚,朱翊钧冷哼一声,惊醒了众人。 “那言官犯了朕,朕无法可使,但是朕不放他,今日朕和诸位定下此事,勿谓言之不预也!” 众臣连称不敢。 接下来谈匠户。 只一字之困,钱。 朱翊钧长叹一声。 百姓皆苦,匠户如何能不苦,国家要是有钱,有何必行革新之大事。 工部无言。 内阁无言。 朱翊钧也无言。 拿不出钱来,说破天也无用,国家只能选择征役匠户,因为各地军事水利道路城池要修。 因为军备要制,器具要造。 朱翊钧也不敢说不修城池,不整军备,释放匠户之徭役。 广东战事,四川战事,如今的云贵云南福建,如果不是因为城池,不知要破多少城。 徭役不用钱,便宜。 但是百姓苦啊。 “事情根本,还在国家收不上税来,没有钱则天下苦,诸卿告诉朕,为何国家收不上银子来?” 张居正闻言,上前。 “财政无非开源节流,陛下初登大宝以来,节流一事,满朝称赞,但节流重要,开源更重要。 例如陛下分皇店,虽有所损,但利益大于弊。” “皇店的收入,先生不要再打主意了,扩编八卫也是整理京营之事,先生应知朕没有余钱。 内库是内库的收入,国库是国库的收入,先生即想要开源,应以国库为主。” 张居正点点头。 “国库主要收入为田赋,但是权豪势家“侵欺隐占”。田赋逋欠甚多,私家日富,公室日贫。” 朱翊钧听闻,示意梁大忠取出锦衣卫的密折。 给在场众人传阅。 “苏州一豪家,家田七万顷,粮至两万,却不以时纳,诸卿请说,国库收不上银子,到底罪在何?” 朱翊钧看向张四维。 “张师傅,你对考成法有忧虑,却不知道朕更忧虑为何田赋收不上来,每每需要朕来贴补国库之用。” 张四维低下头。 “考成法必须执行到底,都察院六科言官中,还要冥顽不灵者,全部革除。” 张居正同意。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张四维,两人无法反对。 又看向吏部张瀚。 此人垂下头不说话。 朱翊钧视线略过他。 “今年言官下地方,督查输不及额者,谁误事则革谁,还要论罪。” 定了调子。 朱翊钧又说道。 “国库不足,朕不能加派百姓,考成一事,行之数年,今年要有成效,做到不加赋而上用足。” “诸卿,可有意见?” 第113章 升格 文华殿内。 君主和国之重臣商议着国事,关乎于大明亿兆百姓。 一言一行,都预示着国家未来的走向。 何文书在偏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茶几上的茶水,黄门已经换了一遍又一遍。 “请喝茶。” 小黄门又新换了一遍温热的茶水,何文书起身致谢,重新坐回原位,面色显得平静。 但是手摩挲着膝盖,暴露了他内心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他招来了十几名同僚,搭好了新政课的架子。 吏部不定品级,他告诉圣人,新政课人员不要品级,朱翊钧大赞,称他有大智慧。 无品。 衙门所在地点,考虑进士们的反感,本打算选在偏僻处,但是他力排众议,选在了国子监一侧。 他有他的想法。 时间在他,因为人都会想做官,圣人支持他的想法,愿意给他时日。 他感激圣人,所以亲自去面见进士们,哪怕被拒之门外,哪怕被唾骂。 他唾面自干,毫无怨言。 虽然这些时日来,成效并不大,但是他仍然有信心,只要圣人愿意支持他。 文华殿内。 “小湉盏茶。” 朱翊钧说完去了后室,已经一个多时辰,他是个明事理的。小黄门们涌上,和大臣们换了新茶,上了点心。 众人松了口气,有人起身离开,有人喝着茶水润喉。 小黄门去了后室,告知诸人齐,朱翊钧出来复坐。 诸人坐定。 “八卫扩编事宜,今年必须完成。” 朱翊钧斩钉截铁的说道,看向勋贵和兵部。 英国公等人起身,称是。 “八卫军备,今年也必须齐至。” 朱翊钧又看向工部。 李幼滋起身,称是。 “今年八卫事定,明年开年,兵部即清查直隶卫所军田,如有侵占者,皆物归原主,不改者降罪。” 这是朱翊钧和张居正已经商量好的事情,如今招来这些重臣,第一次透风。 众人恍然,难怪皇上今年对八卫扩军之事这么逼迫,原来在这里等着。 京营烂,兵力空虚,这么想来,竟然是个好事。 见众人没有反对,朱翊钧又说道。 “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反对新政者,皆除。” 张瀚起身,面露为难。 “恐有空缺,影响新政。” “那就从翰林院中派选,过新政课者即用。” “可如今过新政课者无几人。” 朱翊钧不再理会,略过张瀚,看向余有丁。 张瀚不知道该不该重新坐下,站在那里面色尴尬,朱翊钧仿佛没发现张瀚的窘迫。 “余师傅,请告诉朕国子监如今如何。” 余有丁起身。 “国子监育才观政,久而后成,奈何各部乃地方提调官多求近效,将年来浅生员。 生员有在监十年者,而难有派官。 如今国子监监生惫散,久不好学,以嬉戏为常。 今年考课,或因讲通未通,或因行文未顺,或因人拖请,或持己私见,黜退既频,愈难成才。” 朱翊钧点点头。 “读书好不容易出头,到了国子监学政,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人心荒废也乃人之常情,余师傅有何法?” “育人乃慢活,最急者乃国子监学风。” 余有丁解释。 “严加考课的同时,也需宽慰诸生之心,廪膳十年之上学无成效者,可送部充吏,增广十年以上者,不通文理则本处充吏。 而如果有不用心提督,以及学舍不修者,生徒荒怠,并教官尸位素餐,怠于训政者,治罪惟钧。” 朱翊钧点头。 “有人不愿意做官,但是更多的人愿意做官,不愿意做官的人,那就让给那些想要做官的人。 想要做大明的官,就要学新政课。” 朱翊钧说完,看向身旁的太监。 “请何文书进来。” 有人知道此人,有人不知道。 何文书从殿门进,顶着众人的目光,跪在御前。 “臣叩见陛下。” “请起,赐座。” 何文书坦然自若的坐下。 “先前,众臣讨论地方收不上税赋,你如何看?” “此事原由颇多,诸公皆知。” 何文书起身,回答的谨慎。 “那就捡个新鲜的说,不要老生常谈。” 何文书领旨,不再犹豫,直言。 “回避法也是其一,官员多三年任期,派往远地,风土不谙,语音不晓,等熟悉属地事务时,任期已尽结束。 为了不耽误政事,完成京察,只能倚靠衙门吏员,委托联络当地大户。 长此以往,地方事务被当地大户把持,税收转移下户,下户田少只能拖欠。 也是大户侵占小户的主因。” “地方事务多吗,难吗?” “多且难。” 何文书点头,解释。 “臣举例浙江会稽县,大税小税杂税合计六十四种,非经年能熟耳,而地方老吏和大户皆熟,以此侵占下户。” “地方官视而不见吗?” “地方大户,或是致仕的官员,或有功名的士子,享有免税的特权,虽然有所限制,但是条例漏洞多,地方官也不敢得罪, 且关系盘根节错,例如前年会稽县知县杨节,尝试改变陋习,地方大户合众吁请,州府责裁令知县。” 朱翊钧听完,看向众人,问道。 “此说法诸卿可有不同意见?” 英国公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张四维等人点头。 见没人反对,朱翊钧看向何文书。 “你说难,那有何方法可以改?” “以吏治吏。” “怎么个治法?” “国子监诸生,多年学政,臣编地方陋习陋规事宜,诸生过新政课优秀者,编成一组。 一省一组巡视天下吏员,如有和大户勾结,欺压下户,避缴田税者,重罚降罪。” 朱翊钧露出笑容。 言官清贵,不愿意下泥地。 既然用不起,那就不用了,他们继续纠察百官好了,下泥地的事,找愿意的人来做。 “诸卿有何意见?” 张居正余光扫了眼何文书,内心感叹,此人和他一样从小被称为神童,却走上了不相同的两条道路。 他落魄半生,如今却是要跃过龙门了。 见无人说话,朱翊钧看向何文书。 “新政课升为新政司,大小一应事务,由何文书一应裁决。” 何文书跪下领旨。 重重的拜下。 第114章 问上 事毕,朱翊钧赐饭于众臣。 何文书出皇城门,小黄门挡住道路,脸上露出笑意,恭喜何文书升官。 “无品无级,何谓升官。” 何文书是老吏,小黄门一张嘴,就看透了小黄门的心思,掏出些碎银。 “公公勿怪。” 小黄门感受到手心传来的重量,知道此人没有什么油水,放了他出去。 何文书在路上驻足,等出现一顶轿子,认出后,上前求见。 余有丁掀开帘子露出脸,他不愿与此人多打交道,一切都是圣人的想法。 何文书拜下身。 “吾知矣,君勿忧。” “谢余学士。” 看到轿子远去,何文书笑了。 他不怕做事苦。 官员们不做事,那就让给他做,他不要虚名。 没几日,国子监就出了公文,只要去新政司学新政课,成绩优秀者,优先派遣差事,引发众监生围观。 很快几千监生就都知道了。 “派遣差事,国子监都没这个权利,更何况连品级都没有的新政司。”有人冷哼一声。 又没两日,工部户部等部,最后连运转司,太仆寺等都出了公告。 新政司就在国子监不远处,众人都知晓。 有人不以为意,有人顿足观望,有人直接去了新政司了解情况,第一天就有人报名。 当吏部最后出了公告时,监生们再也把持不住。 不到两个月,新政司课堂满人,教室坐不下,好多人选择站着听课。 “评估地力,县中田地分为三等,上中下矣,例如山地就是下等田。上等田每亩科米一斗取四,中等田每亩科米一斗取二,下等田每亩科米一斗取一又七。” 一人讲完,看到监生们失望的神情,笑了。 “上疏这些明面上的,实际情况是,不论何等田亩,一应多收一升之九,多则两升。 超过一升的,诸位即可复查,两升的,即可直接上报了。 公衙中损耗多,正税和余租中,也会添加七里的损耗,超过一分,诸位即可复查……” 众生内心一震,内心感叹。 此行不虚啊! 众人学政,田税都学过,前面所讲田地事宜,老生常谈并无新意,唯后面所讲,可叹可敬。 只这一堂课,归纳了多少才干之士的心血总结。 识货的人连忙拿纸笔记下,担心过后忘记。 余有丁看到笔记,也是佩服,果然是经年老吏,能写出这等角落隐僻之事。 何文书自得。 地方事务千奇百怪,不经过实事,再你何等天才,也不可能应对的了地方老吏。 所以他和众同僚,商量出的办法就是只看结果。 不和地方纠缠,只看每亩田出多少,就能知道此地是否欺压下户。 其余课程,都是如此。 归家后,不时有人上门宴请。 左邻右舍见到何文书家门车架不停,堵塞了胡同,众人不敢心生不满,也不敢向以往那般打招呼,让到路旁束手而立。 何文书面带微笑,点头。 事务繁忙,能拒的都拒,不能拒的则赴宴。 晚上。 一监生在门口求见。 何文书惊讶。 那监生跪在地上磕头,“恩师在上,门生拜之。” “吾何敢称你师?” “弟子受新政课,即是师门弟子。” 何文书笑了,把那人扶起。 “你叫何名?” “弟子周讷。” “请入内。” 没几日,一众监生来此磕头,请出何文书,何文书一脸惊讶。 “恩师住寒舍,我等弟子过意不去,请恩师移步。” …… 三个月后,秋税毕。 新政课十组吏员,分派全国督查考成法事宜。 朱翊钧在文华殿看奏疏。 皇帝通过百官管理天下,御史言官则督查百官百事,锦衣卫则全监视之。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上朝了,只在文华殿召见诸臣。 百官称,陛下弃大朝廷,用文华殿小朝廷。 收到锦衣卫的密疏,朱翊钧冷笑。 前番工科给事中,至今关押在诏狱,无罪无名,他当然不会上朝,给大臣们责难他的机会。 众臣无奈,只能上疏。 刑科给事中上疏。 “国家置三法司,专理刑狱,或主鞠问,或主评审,权奸不得以恩怨出入。 天子不得以喜怒重轻,然则陛下用锦衣卫无故关押大臣,三法司于虚设。 陛下升潜诸弊尽革,而迩来渐为私移,大乘初意,如傅应祯辈,仗责流放残疾,如刘台辈无故死在诏狱。 今又关押言官于诏狱,不顾满朝非议,是否要胡乱杀人,是否以此示天下也?” 朱翊钧看到此奏疏,不会给话柄,批复。 “那人御前失仪,需严惩。” 回头对太监说道。 “此奏疏过几日在发还。” 等了好久,众臣按捺不住正要行动时,司礼监发还了此奏疏。 看后众人无语。 “善图治者,法有未敝,守之可以,更之实足以召乱而已,圣人如何能这般不信任我等。” 一老臣满脸痛苦。 皇帝还是太子时,他也教过太子,这才几年,为何就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懊悔的大哭,自己没有教导好太子为君之道。 “太祖立国之初,法制未备,故凡有才者,兼收并用,不问其类,此创业之道也。 自是百年以来,则人才出矣,官制定矣,选法立矣。 取人于科第,以召英才好学,如今圣人以杂色人用之。 用人以资格,以抑奔兢之风,如今圣人塞幸进人用之。 百余年来的努力,废于旦夕,国将不国,吾心痛矣!” 老臣痛哭流涕,边说边哭。 众人纷纷劝慰。 有人叹道。 “百余年来,用此道治成政理,如今上欲变之,用迩者之辈,上至内阁翰林,下而部署科道,皆必出而补外。 如此怠才上,如韬之言尽废之,国家还能得人焉?” “以后吾要问问那些幸进辈,是否学问优长,有何脸敢跃于前。” 工科给事中的事,是个引子。 百官联名上疏,问上。 “人熟得而上之,此乱之道也。臣等闻守成之要,在守法而弗失。愿陛下无惑于霍韬之言,则天下幸甚!” 朱翊钧看到此奏疏,看了眼一旁锦衣卫送来的秘疏。 叹了口气。 轻轻吐出一句。 “去。” 等候在侧的梁大忠磕头,退步离开文华殿。 锦衣卫缇骑出。 第115章 不负 反腐是好手段,锦衣卫一天就抓了三名言官,罪名宣布与众,众人无话可辨。 朱翊钧让刑部大理寺同审,面对锦衣卫的证据,铁证如山。 张居正至文华殿。 朱翊钧面露无奈。 “先生可有教我?” “人命至重,死者不可复生,陛下还需慎重。” 张居正也无奈。 治理人不是种庄稼,种下去好生伺候,风调雨顺来年就能丰收。考成法严苛,到了如今的局面,反而不敢继续加码。 先前说矫枉必须过正,如今有了一丝好局面,又要小心维护住,不敢轻易破坏。 如今用治贪腐来治言官,的确是别出一格,就怕起了反作用。 “所以朕让刑部和大理寺同审。” 见张居正没有反对,朱翊钧说道。 “考成法数年来,言官风气有所改变,上疏多事实,而还有顽固者,一则不能任事,二则反对考成。 两者皆不用矣,朕抓贪腐典型,并没有大动干戈,也是让此辈看清楚形势,勿要自误。” 张居正点头。 “新政司先行,抓地方细事,言官督查地方官府,双管齐下,今年事可定。” 送走张居正,朱翊钧正埋头看奏疏,突然天色暗下来。 小黄门脸色欣喜,进来告知外面下起了雨。 “轰隆隆。” 雷声响起。 朱翊钧松了口气,终于下雨了。 “恭喜陛下。”李现笑道。 “这雨啊,总算是下了,这两月真的是一言难尽啊。” 朱翊钧出殿门,看老天下雨。 京城至南京。 来往人士多,驿站多满,几人自报身份是新政司,驿夫茫然,这是什么衙门。 自己在驿站办差许久,迎来送往许多人,就没听过什么新政司,怀疑几人是骗子。 最近骗子横行,南京都闹了笑话,莫不是行骗到自己头上了,翻来覆去的看勘合。 “这勘合真的不能在真,你就是看出花来它也假不了。” 有人忍不住出声,这一路都是如此。 “几位官爷勿急,咱实在是没有听过新政司,这衙门是做什么的?”驿夫打听。 几人解释了一遍,驿夫恍然,原来是新成立的衙门。 这才想起,以前住站的人好像谈起过,依稀就是这三个字,这才放几人进来,安排了一间通铺。 几人赶路许久,疲乏的不行,洗漱一番倒头就睡,过了饭点才醒来,商量一番后凑了钱,请驿夫单独送上一个煤炉。 就在房间里,煨着一炉大锅烩,几人边吃边聊。 国子监监生,过新政课者,有去六部做吏员,有留在国子监,还有人依托新政课形势,新走通了关系,去了地方当官。 几人都是被何文书劝住,留在了新政司。 无品又怎么样,无品就是最大的品。 几人对前途有信心。 “新政司好啊。” “的确,不然我等何时才有出头的机会。” “早几年出来新政司,也不会有人上吊自杀了。”有人喝了一口酒。 说到这个,众人皆感叹。 国子监诸生,来源杂,有挂个名逍遥快活的,有蒙荫的,有功课优秀者,而他们这等人最苦。 客邸萧然,京城花销大,众人日子清贫,又得不到差事,考举也无望。 生活没有着落,又拉不下脸回老家,众人皆苦,以致于前些年,有同学上吊自杀,事情闹得极大。 “我入国子监六年,每年去各衙门观政,三月取选,一次未中,今年如果不是新政课,我也熬不住了。” “是极,我本打算今年入不了选,明年则归家矣。介时一别京城,恐终生不复见啊。” 路途遥远,行路不便,没有驿站勘合,只盘缠就不是个小数目,更别说一路住宿都是个大问题。 几人吃喝完,让驿夫进来收拾走,休息了一夜,第二日继续赶路。 到了南京,也没人正经出来接待,只收了他们的公文书信,转过身不闻不问,几人忿忿不平。 “各位,我等本就是来做事的,做的又是得罪人的事,出京城时就有预料,诸位,共勉之。” 几人互相拱拱手。 出了南京,到了浙江杭州,又是不同,受到地方乡绅轮番的接待。 在一庄子,几人落座,十几名官员和乡绅陪同。 席上杯盘错致,味尽水路。 歌姬们小唱,拔弦弄丝,唱着山歌野调,动人心扉。妓女在侧侑酒,尽兴惬意。 见京城来的客人都满面红光,主坐上的人露出笑容。 “几位在京城,没有见过本地的特色菜,今日专门请的本地最有名的大师傅,请各位赏个眼。” 听到这里,众人都安静了。 很快,几个厨子就到大堂,摆弄好餐具用器。 铁笼之中,罩住一只大鹅,一个伙计捏住鹅的脖子,使得它张开嘴。 一个伙计用熬好的椒浆,用漏斗灌入大鹅嘴中。 然后烧起来的炭火上支起架子,在火上烧烤,毛尽脱落,鹅未死,肉已熟了。 经过大厨的手调制,取鹅肉分成小蝶,妓女们接过,亲自依偎给人们吃,果然是肉嫩质滑,别有一股鲜意。 觥筹交错,美人在怀,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叫什么名字?” 一人抱住身旁的美人,手心传来薄纱下温柔触感,仿佛用力就能捏碎般。 内心产生一股冲动,舍不得挪开手,在美人肩上摩挲,衣襟都被漏开了。 美人娇羞低着头。 “奴贱名李三娘。” “三娘好,三娘好,你从哪里来啊。”那人丑态毕露,不顾旁人,只把嘴伸到美人耳边。 美人感受到颈间传来的热气,忍着内心的不愿,小脸蛋上面前露出笑容。 那人看的双眼发亮。 好一个娇羞美娘子,奈何落入此道。 席散。 那人醉醺醺的回客房,屋里灯芯已亮。 “官人。” 床上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娇羞声,正是白日间身旁的美人。 女子身披青纱,若隐若现。 “奴本是良人,奈何家里受了遭,被发卖于此,望官人疼惜奴家。”美人落泪哭泣。 “我……我……” 那人语无伦次,仿佛在梦里般。 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往床榻走去。 “美人,我必不负你。” 第118章 用之 何文书收到了地方来文,告知了一新政司巡课吏员在江苏被人打死。 原因是和人争道,两不相让中,因为争执被另外一方打伤,回来后就重伤不愈死了。 此事他是不信的。 因为太巧了,出事的时机太巧。 天下当然有巧事,但是作为积年老吏,从地方到朝堂,多年来的经验,所以他不信巧事。 但是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部司不愿见他,只能去张府登门求助。 仆人引何文书入偏室,偏室已经坐满了人,都是等候求见张公的,他坐下后,丫鬟奉上茶水。 没一会,管家进来行礼,众人连忙起身还礼。 管家到何文书前,引了何文书出去。 剩下的人很多不认识此人,纷纷打听他是谁,竟然能跃过众人,得知此人就是何文书,内心了然。 “唉,杂色人等也有今日。”有人内心不满。 “慎言。”有人劝告。 大堂中,张居正起身相迎,何文书上前几步作礼,被张居正扶住,两人遂落座。 丫鬟们重新奉上新茶。 张居正知道何文书来求见,猜到事因,让管家早就取出一份奏疏摆在案几上。 示意何文书看。 何文书拿起奏疏,看了,原来是地方写明的详细事由。 “新政司吏员周宁,封舟过睢宁,与杭州卫所属千户陈镇争道。因宁语言过激,镇等率诸漕卒殴之,宁伤不治而死。” 何文书冷笑两声。 “打死人了就打死人了,什么叫做伤不治而死?地方要袒护行凶者吗?” 何文书有底气,不惧地方,毕竟是他的人被打死了,这事他敢闹到御前。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又递给了一份私人的书信。 “君先看看这个。” 看到张居正的神色,何文书知道可能另有隐情,接过来打开,先扫视了一眼,神色大变。 信中说,争道是假,争妓是真。 何文书没话可说了。 这个原因,他不敢去御前讲。 “死了也是白死。”何文书恨恨两声。 “张公,打扰了。” 何文书脸色发红,没脸呆下去,匆匆离去。 归家后几个同僚也找了过来,问道去张府什么结果,何文书无奈,把信的事讲了一番。 众人都不敢信,又不能不信,纷纷无言。 “此人误我新政司。” 几人从地方来,新政司从无到有,绞尽心智费劲力气,好不容易有了这般规模,实权也有了,未来可期也。 本是革新之局,万般警惕,却还是出了这等事。 不止给了朝廷话柄,圣人万一问起来,连自辩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是。 “幸亏君去问了张公,得了实情,不然我等不知实情闯到御前,最后被揭开,反而害了自己。 “这肯定是那帮言官的套路,估计各个已经摩拳擦掌了。” 有人冷哼。 “不对,” 何文书猛然一拍桌子,扫动了茶杯,掉落地面摔碎了,顾不上破碎的茶碗。 “出了这等事,地方官如何会主动替我等隐瞒?” 众人醒悟。 “君怀疑另有隐情。” 何文书皱起眉头, 要不要赌。 如今顶多是用人不当,地方意气用事,大事化小即可,但是如果闹到御前,派人去地方核查。 何文书怕的是那个万一,万一成真,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众人听到何文书的担忧,也面露难色。 先前众人啥都没有,大有豁出去赌一把的勇气。如今新政司走上正途,虽然不受正官待见,却终归是个挂了号的衙门。 官员能享受的待遇,新政司都能享受。 众人不敢赌。 何文书见状叹了口气。 “我先勘酌一番,容我一日。” 几人点头,告辞离去。 还没等人想出应对方法,儹运御史张宪的奏疏已经到了御前,朱翊钧打开。 “新政司巡课吏员周宁封舟过睢宁,于杭州卫所属千户陈镇等争道,因为言辞激烈,镇等率漕卒殴之,宁伤重而死。” 朱翊钧愣了,不敢信。 “此事的奏疏还有没有?” 孙隆摇了摇头,告知,“皇爷,没有了。” “去内阁,通知刑部派人去查,刑部不能查,朕就派锦衣卫去查,定查个实情回来。” 朱翊钧内心怀疑,是因为新政司督查考成法之事,地方胆大妄为,阴谋杀人。 但是如果真的是,为何又牵扯到漕运卫所上面去了?此事没有头绪,朱翊钧也无法定论。 刑部回,“已派专人去查。” 没多久,卫所闹起事端来,朱翊钧忙的差点忘记此事时,刑部给事中上疏。 “天下之事,多起于姑息而其终遂至不可救。往者,大同振武之变,徒以诘治未尽,故豪官悍卒横暴相寻,一遇事端猖狂四起。 近日,争道之事可鉴。宁以奉使命臣,镇等乃敢鼓众殴之至死,此其渐不可长,宜尽法治之以振纲纪。” 朱翊钧这才想起了此事,问太监去找刑部的回文。 太监们找来刑部的奏疏,回复,“乃实情。” “把殴人者一应处罚,招梁大忠来。” 梁大忠至。 朱翊钧让小黄门把奏疏递给梁大忠,“派锦衣卫去暗查,告诉朕实情。” 放过此事,朱翊钧招来兵部尚书和侍郎等人,问“安庆卫所闹事京城皆知,各位可查清实因?” 戎政侍郎上前,答。 “乃卫所与州府产生矛盾,因为州府放粮晚,卫所不满,卫所将领率兵卒合计四百余人,闭城大躁,围府舍欲杀知府,终归没敢破城,围了三日散去。” “哈,就这般散去?”朱翊钧冷哼一声。 “朕还得感谢他不破朕的城池,去,去给他个赏。” 都知道朱翊钧说的反话,几人低着头不敢言语。 “这伙人如今何在?” “闭营不出。” 朱翊钧闻言,皱起眉头。 “臣建言,派人入营责问,一则了解实情,二则告诫众人不得自误。” “按卿等所言照办。” 几人领旨退出。 孙隆这才小声说道。 “皇爷,奴婢得知,实情是放粮晚了好几个月,才激变了军士。” 朱翊钧点点头,无奈道。 “先等大臣们报。” “去找田义,让他盯紧八卫,朕可能……要用了。” 第119章 定论 南京兵部尚书殷正茂大声责问众人,“为何放粮晚了几个月,以致于闹出兵变?” 众人无法答。 “那知府查志隆为何不来?” “他派人传来书信,有军贼在城外出没,不敢出城。” 殷正茂看向其他人,有人说道,“传信给他,五日内必到南京,否则重处。” 安庆,随差人带来的公文,还有一封私人书信,上面没有署名,交给了知府查志隆。 查志隆面无表情,先看了公文,是催促他去南京的,扔过一边,拆开信件。 私人信件则是嘱咐他留在安庆,等众人想办法挽救。 看完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甘心。 心里的怨气无法出,他满肚子的委屈。 第三日,查志隆提前到了南京,一路快马加鞭,狼狈不堪。 他气愤不已。 大喝。 “吾来了。” 很快就被收押。 提审。 他在堂下看着众人,咄咄逼人叱问道。 “都责怪地方,可有谁为地方想过?朝廷严令考成法,吾要么完成朝廷今年的定额,要么放给卫所粮食,谁能替吾担责?” 众人无语。 “你还有理了。” 殷正茂气急。 “吾来了,诸公想要如何定吾罪,悉听尊便!” 查志隆把带来的当地账册扔到案几上。 有人捡起来,翻过,叹了口气。 “那你就该被杀头。”殷正茂指责那人。 查志隆闻言,冷笑两声,“公要杀吾头,吾头送尔之。” 众人见两人说的僵,纷纷劝解。 气氛稍缓,查志隆突然红了眼圈,“北方每年还有数百万两银子的固额输送。 吾等则该死,一毛补入也没有,反而还要供应其他地方。”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吾等各地因为旧倭之事,每年又要额外加派百万两白银,只吾一地,一年就要派好几万两白银,吾之一地,一年岁额才有多少?” 查志隆开始讲起自己的难处。 “倭平已久,早令各部解散民壮,尔等贪图民壮之利,久不施行,如今又怨起朝廷来。” “呵。” 听到殷正茂不留情面的责问,查志隆也豁出去了,不理会官场规矩,两步跑到殷正茂身前。 “既然殷台要和吾对公账,吾就和殷台来对一对。” “城池要不要修,驰道要不要修,内廷每年的供应,要不要如期完成?水利要不要修,藩王的……” “吾一地的税额就这些,而所有都从田赋里出,殷台,你来教吾点石成金之术。” “吾不想解散民壮吗?解散了民壮,公事还是要做,安庆有钱招募人来做吗?” “事情吾要做,而税赋却不够,吾只能东西转乎,殷台高坐部阁,恐不知吾等之苦。” 查志隆袖子一甩。 殷正茂气急。 “你在当地桥梁收桥税,食盐过境收过境税,渔民也要缴新税,杀猪宰牛都要缴屠牛税。 还有间架税,各种税多如牛毛,商人都不敢过,如今你又喊收不到税,钱到底去了何处,恐怕阁下自己知道。” “好啊,殷台是说吾贪污了。” 那人边说边取下外衣。 “请殷台派人去吾家搜查,查出贪污的银子来,吾不等朝廷责罚,吾自尽以谢罪矣。” 众人连忙拦住。 查志隆被拉了出去,毕竟还没有定罪,被几位同僚违规接了出去。 几人在老地方,没有召人陪同,几人喝着闷酒。 “自从改元之后,这官做起来越来越没意思了。”查志隆叹息一声,放下酒杯。 “岂不是,事情要吾等做,罪责也要落到吾等。” 有人气愤。 “吾等做官为大明稳定地方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上好用考成法,不顾及吾等难处,只问结果,实在让人寒心。” “唉。” 众人叹气,举杯共饮一杯。 “自从江陵人当阁,堵死了吾等后路,连去官回乡修学育人都不行,唉,这朝廷。” 那人放下酒杯,边摇头。 “整,彼辈把国家整乱才好,吾等旁观即可,反正也不信任吾等,吾等尽了责任。” “可悲可叹啊。” 查志隆心情最差,因为卫所之事,不知道会如何处置自己,内心感到不公,满心的愤慨。 南京乱成一锅粥,安庆却静悄悄的。 前番,卫所指挥使大闹安庆城,卫所士卒已皆知,众人无言,没有出声埋怨。 因为指挥使是为了他们才出头的,众人都看着指挥使张志学。 张志学几日没有修整边幅,只在大帐喝酒,下面将领带着士卒赶来,很快营地就聚集了上千人。 马元图,张承祖等几个将官闯了进来。 张志学醉醺醺的,指着众人,“吾带人围了安庆,不日朝廷就会派侍者来捉拿吾,尔等还在此作甚?” 几人跪下。 “头,你说咋办弟兄们就咋办。” “都滚。” 张志学把酒壶砸了过去,众人出。 独自在帐内,张志学两眼发愣,也不知道前番为何就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了那等事。 是因为得知手下的家室做了暗门的生意? 还是因为和查志隆多年来的私怨? 可能都有。 又拿过一壶酒,张志学猛灌。 今朝有酒今朝醉。 身后的事情,自己一介武夫,哪管的了那许多? 安庆成城门紧闭,卫所也悄无动静,各自都在警惕,观看各方动静。 朱翊钧终于等到南京来的奏报。 “地方卫所闹事,乃私愤,因守备杨遇春不为禁,百姓汹汹,闹事者不能抗才退,因重处,以儆尤效。” “殷正茂怎么说?” 张居正叹了口气,“殷台没有奏疏。” “何私愤,以致于敢围城?不怕杀头?” 朱翊钧又问。 张居正无奈。 “只闻那张志学与知府查志隆有怨,两者矛盾且深,放粮之事是个引子。” “所以他就敢围了城?南京那边说此人还冲门,到底死了人没有?” “地方报并未死人。” 朱翊钧点点头,要是有电报之类的就好了,两地只靠公文传递消息,看的他是扑朔迷离。 只看公文,怎么看也看不明白,太不合常理了。 “此事南京方面可有应对?” “南京有两种意见,因为争议大,没有定论,一种安抚,一种重处。” 第120章 变法 “不管是抚还是罚,催促南京尽快下结论,这等事情如何能拖,发文给殷正茂,他是兵部尚书,要勇于任事,务必妥善解决。” 既然没有死人,说明卫所没有彻底失控,知道哪些事情做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朱翊钧不可能亲自去处理,张居正一样如此,最后还是要落到南京头上。 此事干系大,担忧地方众人推诿,朱翊钧选择点名殷正茂,把责任落到实处。 南京的官员,不少是荣养,能干实事的不多,朱翊钧相信殷正茂,能者多劳。 道理不对,事情确是要这般做的。 张居正闻言,点点头,他也是这般想法。 “让殷正茂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写出来,送来京城,朕要细看。” 内阁发出去了公文,湖广的御史急奏来了。 湖广御史向程弹劾地方。 “黄梅知县张维翰违例科派,地方沸腾生怨,以致地方部民聚众闹事,知县在县衙被殴辱之,此人误事且失朝廷威仪,因罢黜退赃。” 文华殿,朱翊钧放下这些奏疏,内心久久不能平。 虽然身居皇城,却感受到了各方扑面而来的压力。 一事不平,诸事又起,事事皆大,各地而来的奏疏,让他坐困御台。 自己难道真的做错了? 或者因为自己,考成法变成恶法了? 这回,他没有招来张居正问政,而是选择了独自思考。 考成法根本在言官,言官督查地方严格施行考成法,这几年花费了大量的心思和力气改变言官。 两百名言官,不支持考成法的人都被换,官学私学闹了多少风波,又有多少人受到责罚,下了诏狱,付出性命的也不少。 如今,言官们终于被按服了,开始督查地方,才几个月,各地风波不断。 今日还是卫所围城,百姓殴打县官,吏员被害。 它日是不是就要造反了? 只看史书,只知道明朝有两百余年的国柞,却不知道中间多少的心惊动魄,如履薄冰。 因为无数能臣的努力,才有今日这般之幸。 而不是因为他是大明,所以就有两百余年的国柞。 朱翊钧感到了疲惫和忧心,随着这些年自己做到事情越多,他越害怕起来。 真应了那句话,不做不错,多做多错。 这话流传了千年,难道就是无用之话。 “招石茂华,马芳,凌云翼,田义来。” 几人至。 “八卫的事,如今可已满编?” 圣人突然召见,几人路上就猜到了,应该是关于八卫的事,面圣后,圣人第一句话果然如此。 凌云翼负责的军务处,专责八卫,他最清楚,所以上前答。 “御马监四卫已经齐编,御前四卫还有一定的差额。” “说实数。” “各卫合计差员五千余人。” 朱翊钧眉头皱。 他的态度没有表明吗?这几个月来,警钟敲了又敲,已经明确告诉各部今年要把八卫的事定下。 但是凌云翼告诉他,还缺额五千人。 他能怎么办呢? 难道把凌云翼也撤了?撤了凌云翼,换成谁来? 崇祯撤人撤的倒是勤快,谁没有完成结果就把谁换掉,严重的还杀头,结果事情一样做不成。 朱翊钧叹息一声。 做实事,真不是喊点口号,表下决心,换几个人就能做成的。 千古不变的道理。 “到年关还有不足三个月,诸卿给朕一个准话,能否如期完成?” 凌云翼看向兵部尚书石茂华。 “恐有缺额。” “兵备呢?”朱翊钧略过,又问。 “内廷各局告知各地拖欠征派,军中如今连被服都未齐。” “去告诉他们,今年各事都可以拖欠,王公大臣的朝服今年不发了,唯军备不能拖,胆敢误期,朕必定严惩他们。” 田义领旨。 “诸卿可知安庆卫所的事?” 几人恍然,这不应该去问张公吗,怎么突然来问他们,几人互相看了看。 “南京还在犹豫是安抚还是重责,诸卿都熟知军务,大胆建言才是。” 安庆卫所的事闹得这般大,他们几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臣建议安抚,也需要重责。” 凌云翼上前一步,仔细解释。 “臣闻事因乃军卒闹饷,将官无法弹压,往年军士闹饷,多会糜烂地方,而安庆却没有,只是围了城,可见将官还是担了事的。 但是毕竟围攻了县城,和造反无异,必须要给与严惩,不然朝廷威严何在。 只是地方事情经过到底如何,臣也不细知,陛下也不能听臣一面之词。” 朱翊钧想要听到的答案是告诉他该如何做,如何能解决这件事,凌云翼的话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见其他人没有说话,失望的挥退众人。 张居正回到家,告诉管家,今日不见客,独坐书房。 各地急事多,而皇上没有召见他,这是以往没有发生过的事,他感到了惶恐。 变法的难处,他早有预料。 整理言官,虽然是变法的第一步,重中之重,实际上却是最容易办到的事。 而地方上的事,才是极为困难。 如今有了成效,正是趁热打铁之时,哪怕有余星溅到身上,烧破了几个洞也不应该退让。 铁匠们对扑面的火星视若无睹,而普通人却会下意识的躲避。 “唉。” 张居正不知道皇上能不能承受住,会不会害怕那那团团溅飞的火光。 又叹了一声气。 “变法就是这般艰苦,如果唾手可成,又如何能轮到自己这位奇伟之士呢?” 自言自语,打趣了自己一番,张居正铺开纸张,亲自研磨。 “臣本一介草茅,仰蒙先帝信任,受顾命于国政,陛下青睐,以弟子礼奉之,又得以国家元辅,如此皇天厚恩,臣不敢不报。 国家承平百年,弊事久生,忧患之殷,臣日日夜夜不敢寐,忧心国柞不能长绵。 惟以不克负荷为惧,以报国恩,以报先帝,以承陛下与臣师谊。 变法者,行路难,行路艰,坏祖宗之法,鞭人心之变,而人心之固,固不可彻。 …… 以仰裨新政于万一。” 张居正写完,看了一遍又一遍。 变法者,从来没有好下场。 普通百姓都能说出的道理,他能不知道吗?哪怕皇帝是他的弟子,又能如何呢。 奏疏,送到了乾清宫。 第121章 顿悟 屁股决定思维,谁也不能免俗。 朱翊钧看到张居正的奏疏,第一时间想到了出师表。 不同的是,以往想到出师表,感动的是诸葛亮那发自肺腑的真意感情,感人至深。 而如今,他想到的是,蜀国可是亡了。 “累臣若愚,治地方不平,死罪死罪,惟新政不可废,事关宗社,陛下睿智定有目及,万不能因难而懈。 满朝罪责,尽归臣身,祸及臣家,无怨无悔。以全师谊,臣安得不披沥血诚以哀鸣于君父之前哉。 伏乞陛下大奋乾断,不惧群议。” 又看了一遍张居正的奏疏,字里行间,朱翊钧能感受到张居正的真情流露。 如果是一年前,朱翊钧的信任,张居正不会上这道直白的奏疏。 而正是因为张居正内心敏锐,感受到了这几个月,因为地方的变动扑面而来,皇上的心思动摇了。 朱翊钧放下看了好几遍的奏疏,久久无语。 “唉。” 他也叹了一声气。 改革变法,真的是太难了。二世为人,他支持变法,而作为皇帝,几年来,他开始认真的剥析。 张居正也不是完人,是否真的要借鉴历史。 “今日不看奏疏了。” 听到朱翊钧的话,李现手一挥,太监们连忙把奏疏搬了出去,很快内室就宽敞了好些。 金黄色的阳光照射进来,让人感受到一股暖意。 “皇爷,现在天气寒冷,太液池风大,可去不得。”李现以为朱翊钧要去钓鱼散心。 朱翊钧摇摇头。 “随便走走。” 朱翊钧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能想到的事,能做到的事他都做了。 整理内廷监督大臣,分皇店弄银子,召年轻武将练军队,平四川征广东,支持张居正改革…… 从隆庆六年到如今,四个年头了,翻年就是第五年。 每年日复一日,自己都不敢松懈,好像什么局面都大好,可是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走累了,朱翊钧改乘舆驾。 从文华殿走到东华门,过东华北门,走到了何处他也不知道了,在舆驾上,看到一处非常大的地方,墙外门口人员森严,问。 “这是何处?” “回皇爷,这是内承运库。” 朱翊钧点点头。 朕可比同行们会弄银子,不比同行们抠抠搜搜才弄个几万两银子,担心商人们会这个担心那个,朕直接就把皇店全分了。 这般算得上有气魄的。 朕练军队也是一口气就练了个几万人马,用的都是年轻将领。 几十万军队的大仗朕也打了,还打胜了。 嘴角情不自禁的笑了。 李现余光看到,不懂皇爷为何笑,谨慎的没有搭话。 可是为何朕却这般难呢? 天下为何不能按照朕的心意去运转,各司其职按部就班,读书人好好读书,官员认真做事,农夫勤恳种地,天下大和不好吗? 李现余光看到圣人突然脸色又变了,更不敢轻易搭话,怕说错了话。 “李现。” “奴婢在。” “你说朕这个皇帝当的如何?” 李现背心一寒。 皇上问的轻易,他却深知皇帝的性情,这些日子来,皇帝心思深沉,实在是为国事伤脑透了。 这一问,明则问他,实则乃皇爷在问皇爷自己。 “皇爷金龙命书,顺承天意,圣鉴电察,日夜勤勉,千古圣君也。”一句话的心思,李现说的艰难。 朱翊钧笑了,李现松了口气。 自己二世为人,常内心自傲,自觉心有韬晦,天下人不能比,谁又能比他知。 突然。 “那为何各地这般生事?又是杀朕的官,又是围城造反,九边朕还没动,各部都发来敌情,这是在向朕示威吗? 还有那云南,川贵乱民为何要反朝廷?四川广东之事,不能使他们惧吗?为何如此不怕死?” 李现嘴角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言。 “考成法到底是不好的。”朱翊钧喃喃道。 都说考成法不好,他不信,信张居正。 可是现在的结果,就像人们都说的,考成法不好啊! 朱翊钧突然回头。 李现见状上前。 “李现,朕派大军去四处征伐,为大明开疆扩土,打下的土地就赏赐,封王也行。 还有朕听闻日本如今内乱,那里有白银,也派军队去打,打下来也给将军们封王。然后收税,清丈天下田亩,所有人都要交税,藩王乡绅都要交税。 谁敢不服朕,朕就派大军去灭之。” 朱翊钧越说越兴奋,等回过头,发现跪了一地的太监,冬日里的寒风吹过。 清醒了,朱翊钧自嘲。 “朕……” 无言。 “皇爷,外面天寒……回……回宫。” 李现语无伦次带着哭音,刚才皇爷的样子,实在是吓到他了,那番话传出去,恐天下大震。 “朕……不回,继续走。” 众太监无法,只能继续前行。 这里朱翊钧没有来过,一会儿是黄瓦门,一会儿是花房,等看到了司礼监。 “原来司礼监在这里。” “皇爷,是否进去瞧一瞧?”李现小声问道。 “不去了,别人正忙。”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 又看到了酒醋面局,内织染局,皮房,纸房…… 等过了这几处,还有的地方连李现也不知道了,准备让人去问,被朱翊钧拦住。 绕了一圈,发现了十几株松树,朱翊钧看的眼熟,等靠前才发现,绕了一圈竟然到了内书堂。 朱翊钧抬了抬手,轿停。 这是处偏门,门墙上的楹联倒是有趣。 “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旁。” 朱翊钧越看越入迷。 自己算得上学问通达吗?不算,前世的自己,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 资质别说伟人,历史上的秦皇汉武都不如。 萧规曹随。 他连曹参都比不上。 自己事业成功吗? 也不算,前世一个小经理人而已,房贷都没有还清,财务都做不到自由。 如今自己贵为天子,也只能说是命好。 那自己在焦心什么呢? 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既然不比旁人聪颖,那就多努力多勤奋几步。 伟人都把事情做不尽,自己又凭什么能把事情做尽。 且开怀,且努力。 “此联,挂到……” 朱翊钧本想说挂到文华殿,想了想,为何偏要动它呢。 第122章 超遇 朱翊钧回到文华殿。 请来张居正,张居正至,太监端来椅子,奉上茶水。 “先生昨夜可睡足?” 张居正坐下,听到皇上的话,沉思片刻,抬起头,大声说道,“臣一夜睡到天亮,今早醒来精神焕发。” “朕也是如此。” 朱翊钧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多年的君臣,以及师生情谊,两人之间很多事情已经心照不宣。 就像他看到张居正眼圈的憔悴,就像张居正知道皇上这几日的反常。 变法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受到责罚罢黜的不知凡几,大臣都死了好几人。 如今是不进则退。 朱翊钧不能退,张居正更不能退。 退。 张居正必须要以死谢罪安天下。 而如今,张居正已经放下了对生死的担忧,下定了决心,内心有了明悟。 所以,他更担忧皇上。 皇上才是变法的关键。 “朕这里,又收到一封弹劾先生的奏疏,不是言官,而是来自地方布政使。” 张居正点点头。 这份奏疏,还是他在内阁让人送到司礼监的,早就看到了,按照祖制,他应该出内阁归家以待公议。 有了定论之后他才能回内阁,不过这些祖制他早就打破了,今时今日他更不会选择回避,朱翊钧也不以为意。 “坏祖宗之法,窃君主之大权,掩君主之功绩,纵门生之固位,冒朝廷之军功,引背逆之奸吏。 误国家之军机,专黜陡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敝天下之风俗。” 朱翊钧打开奏疏,叹道。 “这是要杀先生啊。” 张居正点点头,他知道,大臣们要杀他,诅咒他的人更是不少。 “臣死则死矣,唯变法之事不可废,臣只愿生前能行变法之事,死后能有后人继上,臣就无憾矣。”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长叹一声。 张居正想法是好的,他把事情打下基础,后人只要维护好。 可惜。 历史上连这点也做不到。 虽然张居正死后被抄家,家破人亡,但是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对新政还是支持的。 但是后继者呢。 没有外朝大臣的大力支持,只靠皇帝又如何能支撑。 朱翊钧不得不感叹,这一世,自己给了张居正更多的支持,但是改革变法一样如此艰难。 由此可见历史上的变法为何举步艰难,十年的时间改革都没有成功,只做到了一半。 张居正身死道消。 朱翊钧不禁自问,张居正死后,无人可取代张居正,何人能代皇上面对群臣乃至天下的压力。 自己嘴巴一张,可以大言不惭的做到独自面对天下吗? 还是有办法的,前提是他能像大明太祖,或者后世的满清一样,指挥的动几十万大军,杀的地方人头滚滚。 自己能做的到吗? 才四万军队的事情而已,一年都没有搞定。 戚金等一众年轻将领,他们又各个都是忠心满满的人吗?他们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他们最后会是倒向天下乡绅,还是倒向自己这个独夫呢? 后世的税都收不上来,各种逃税,如今自己想要天下大户如数缴税。 考成法逼迫言官做实事,皆反对。 整顿了言官,开始用言官督促各地官府清缴历年欠税,就已经各种事端出来了,还是皆反对。 朱翊钧也得问了。 “天下人,为何就不能按律行事呢?为何都只顾自己的利益?” “所以需要教化。”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笑了,张居正也笑了。 这就是个空话,是个大道理。 天下的道理太多了,可惜道理是道理,实际是实际。 真要是都按照道理做事,喊一句天下大和,大家就应该感动的五体投地,皆来拜。 真要是都按照道理做事。 为何后世的人明知道锻炼身体才是正确的,又有几个做到始终如一呢。 明明学习是好事,为何很多人需要父母的鞭策才能读书呢,不应该自己挑灯夜读吗。 明明工作就该996多奋斗,国家还在发展,大家都应该无私奋斗才对,为何都愤怒呢。 只能说,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 “朕今年要定八卫之事,而军备却不足,其中只被服之事,让地方如期供应白棉,湖州知府上奏地方无法供。”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 “朕告诉他,朕出钱买,他告诉朕湖州今年岁额已至,民困无法足,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朕的八卫怎么办?难道光着膀子吗?” 张居正无言。 “言官都来谏言朕,告诉朕道理,说物聚于所生,而赴于所用,告诉朕京师非出棉之所,各地供棉有定数,不能凭空出。” 朱翊钧边说,找出奏疏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打开。 “求者苦其难,篙者高其直,即行采买,而两三万斤棉恐亦不可以仓卒具也。且今都邑之民为编商所困,十室九空,固宜加意轸恤,奈何复扰之耶?” “先生,此人说的有道理吗?” 张居正合齐奏疏,点点头。 “此人说的有道理。” “所以?” “损其他无关紧要之事,来足陛下之事。” “善。” 朱翊钧送走了张居正。 想让百姓富裕,除非摆脱农业社会,否则什么理论都是扯淡,空中楼阁。 不然只要朝廷做任何事,受苦的都是百姓。 而能逼迫大户让利出来,就是最大的成效。 所以才要改革变法。 逼迫大户们让利。 第二日。 司礼监传下旨意。 “元辅勤勉任事,匡扶社稷,功勋昭着,圣意礼隆,着加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旧。 给诰命,敕文书,赐宴礼部大庆,荫一子尚宝司司丞,以称朕褒答忠劳至意。” 太监们打着隆重的仪仗,从皇城到张府,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在张府置饭五桌,牵牛拉羊,御酒丝绸一担一担往张府送。 满朝文武百官咋舌。 如此恩遇,历年来未有之。 明白人,已经明白了圣意。 张居正这回被皇上的行为惊到了,这种超规模的待遇,实在是不敢受。 上奏疏推辞。 朱翊钧又命司礼监孙隆,亲自去张府劝张居正,以示恩赏之意思。 张居正推诿不过。 但是坚决不接受太傅一职。 第123章 鸿鹄 历来改革者,必有大魄力。 朱翊钧本想为张居正送来几个助攻,加快一下改革的步伐,效果也有,的确比历史上的进度要快。 但是今年以来,他疲乏了。 所以他给了能给的所有,连太傅的职位都给了,向天下表决了皇上的心意。 改革的事,还是交给张居正去面对,做一事则百事生,他也应付不来了。 朱翊钧先前对大臣们说,今年自己只做两件事,到了年关,两件事都未定。 所以他招来几位众臣,告诉石茂华,殷正茂等人。 “八卫的事再定不下来,朕就要开始动手,卿等告诉朕,哪地拖延此事,朕就罢黜此地的官。” 几人跪下磕头,答。 “八卫之事,三月内必定,陛下勿怒。” 先前朱翊钧想着军制的变动,本想着昭显皇恩,马芳告诉他,此效果并不好。 众将官习惯了原来的军制,新军制对外说没有人懂,只以为是普通千户。 朱翊钧明白了。 说白了,回家后说起来不够气派。 例如戚金,告诉别是自己是指挥使,别人懂,虚荣心够。 现在告诉别是,是千户。 千户么,一卫之上还有几个官职,本来是对等的,如今外人看上去却不对等,满足不了虚荣心。 朱翊钧也不勉强,同意了马芳的建议,恢复了旧军制。 改了个寂寞。 朱翊钧越发不想上朝,已经半年了。 何文书请见。 至文华殿。 朱翊钧不见,让他去找张居正。 南京的事情,也都交给了内阁。 张居正写了一封信去南京,发给殷正茂。 “殷公,国事艰难,需鸿鹄之臣定顶挑起大梁,愿公以国事重,张居正敬拜。” 殷正茂收到京城的急件,打开看了,长叹一声。 做事就要揽权,自己这回又要被人骂了。 算了。 骂就骂。 不等南京各臣部的争议,殷正茂力排众议,安抚为上,只罚为首者。 众人冷笑。 “殷台,安庆大营同意乎?” 殷正茂一言不发,直接去了安庆。 安庆大营的事情众人皆知,此处无人敢来,除了紧闭的营门,以及外出采购的士卒。 地方不敢再激怒,任由对方行事。 卫所采买的士兵也不多事,买了物资就回营,双方形成了默契,都在观望朝廷。 下面的意见多,无法定论,殷正茂力排众议,亲自赶去了安庆。 远远的看见了仪仗,士兵们知道来了大官,纷纷竖着脖子眺望。 “去告诉张志学,殷正茂来了,问他见不见。” “张志学是谁?” 听到外面的叫喊声,守门士卒纳闷,小旗拍了他的后脑勺,“张志学就是我们的指挥使。” “不可轻举妄动。”交代了一声,小旗转身跑去禀报。 殷正茂打量着营地,确定了心里所想。 没一会,营地大门开,一众将官跑了出来,殷正茂的随员如临大敌,只有殷正茂面不改色。 一众人跑到近前,突然跪下,领头一人跪拜喊道。 “指挥使张志学,恭迎殷台。” 随后众人皆拜。 “你就是张志学,闹了好大的事。” 听到殷正茂的口吻,不少将领皱起眉头,以为此人来问罪。 “吾罪该万死,朝廷如何处置吾,吾毫无怨言,只请朝廷免罪于吾手下将士们。” 有将领抬起头,看殷正茂如何说。 殷正茂没有答复,而是说。 “难道不让我进营吗?还是说要在此处说?” 听到殷正茂的话,张志学连忙爬起来,请了殷正茂一行人入大营。 见众人入营,众将官松了口气,看来是好事,不然安敢如此。 在大帐,殷正茂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 不等众人站定,他大手一拍,喝到。 “张志学,你可知你犯何罪?” 张志学蒙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犹豫了一下,立马跪在地上,“臣有罪。” 众人也蒙了,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何意。 “你竟然率士兵围攻县城,是要造反吗?难道你以为凭你几百人马,就能视我南京二十万大军于无物?” 众人惊悚,都不敢看殷正茂。 “不敢,死也不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殷台明鉴。” “哼。” 殷正茂冷哼一声。 “我大前年用十万大军平了四川,前年用二十万大军平了广东,去年我好不容易闲了一年。 本以为今年也无事矣,想不到尔等却不让我安宁,多大的委屈,竟敢围县城?” 不等张志学解释,他又看向一众将领。 “尔等上官犯了糊涂,尔等不劝慰他,反而火上添油,这是要逼他身死族灭吗?” 众将领无言,纷纷低下头。 张志学脸色苍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殷台明鉴,殷台明鉴,吾绝无此意,实在是士卒被欠粮饷半年余,下官实在没有办法。” 张志学留下眼泪。 虽有做姿态之嫌,但也有六分真情流露。 这些日子来的担惊受怕,如今殷正茂来,三言两语就把大营士气压下。 他现在想开了,自己不怕死了,就怕家人受到牵连。 痛哭流涕。 “既然你有委屈,为何不报,枉顾朝纲,视朝廷何在?”殷正茂大喝。 众将领不敢辩,张志学又磕头。 “下官知罪,请殷台看着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保全下官家人,下官感激涕零。” 众将领抬头。 “要让你死还不简单,派一小吏来就能取尔头颅。”殷正茂冷笑两声。 “不过我既然来了,到是不能让你死了,不然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张志学本来已面如死灰,听到殷正茂的后半句,脸上露出了希望。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去京城等候发落,我会上疏饶你一命,你的家人更不必担忧,无事矣。” 张志学重重的磕头。 “殷台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哼。” 殷正茂看向众将领。 众将领皆跪下。 “请殷台责罚,我等绝无怨言。” “一切事宜自有法度,尔等有无怨言又能如何?”殷正茂不依不饶。 众人长跪不起。 “哼,再有下次,我定斩尔等头颅,不信者,可试我刀锋之利,还是尔等头颅之硬。” 众人磕头。 “吾等不敢。” 第125章 生员 张四维的话,让朱翊钧觉得不可思议。 此人,终于也能放狠话了。 朱翊钧不是因言而降罪的人,这几年惩罚言官,实际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张居正,都是为了新政。 朱翊钧担不担心皇朝覆灭呢。 当然担心,说不担心是鬼扯,历史上一样发生的事情,张居正最后不都解决了吗。 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只能选择继续相信张居正。 自己做了这些事,他也不知道历史有没有发生变化,毕竟他现在没有史书可以看了。 也没有一个提示可是看,告诉他国家如今到底是好还是坏。 他是皇帝,只能在皇城里,通过各地的奏疏来了解天下事,通过和大臣们的交流,来管理国家。 四年多前,他的认知是改革变法是很困难的事,但是只要他作为皇帝,愿意支持张居正。 那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应该天下大和,应该变得和历史不一样,自己能做的事更多。 四五年过去,谁要是在告诉他说,只要皇帝支持,改革就一定轻而易举的办成。 那他只能回以冷笑。 “张师傅,朕登基以来,国家财政年年亏空,各地年年收不足税,反而都在向朝廷要钱粮,九边也在要,藩王也在要。 税收不足,百姓们也不满意,也都在闹事,朕不支持先生变法,朕该怎么办?张先生以何教朕?” 张四维当然知道这些,也知道皇帝为何执意要支持张居正。 “国家积弊,乃历朝延缓至今,非一日之功也,如今陛下和张公欲以一时之力,解这百年之怠,如何能行? 治理国家绝不是旦夕之功可行,本就需要耐心以待,如今行法急,反而各地糜烂,此结果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吗。” 张四维也长叹一声,上前语重心长。 “臣知道陛下几年来,克紧己用,心虑非凡,勤政日勉,实乃圣君,臣赞成变法,但是臣认为行法不可过急。 十年小改,十年大改,再十年可成,如此上下皆稳啊。” 听到张四维的话,张四维认为他有大把的时间,用三十年来变法。 朱翊钧笑了。 历史上不会给大明那么多的时间。 三十年才完成变法,三大征且不提,大明还要不要走向世界,要不要开发海洋。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活不了那么久。 而变法之事,历朝有之,而全部失败告终,没有成效。朱翊钧不相信张四维能完成变法 他不靠张居正靠谁? 张居正死后,变法立刻终止,大部分都恢复了原样。 历史上万历皇帝还是支持新政的,可是现实就是,离开了张居正,改革没了,退回去了。 朱翊钧自己也没有刀锋所向,一往无前的几十万大军。 就算他现在拉拢了八卫,就算现在的八卫忠心满满。 十几二十年后,无非又是一批新的地主而已。 这是人之常情。 没有人不会去买地留给后代。 但凡有能力的人,都会选择买地,延续家族。 大臣退休了,买地。 读书人有了功名,买地。 商人赚钱了,还是买地。 武将一样如此。 而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张师傅为何又能肯定,这些年大明不会生事呢?实际上则是每年各地都有军事。 前些时日户部告诉朕,国库空虚,连云南川贵的粮饷朝廷都无法供应,只能加派地方。 就如张师傅所说,朕等三十年,其他人能等吗? 再来一次广东战事,国家怎么办?锦衣卫告诉朕,顺天府清理京城流民,粉饰太平,原来太平是这样来的?” 张四维急了。 “国家艰难,不更应该求稳吗?” “历代都在求稳,所以变法都失败了,如今轮到了朕这里,朕还能怎么求稳呢? 朕也想求稳,惧的就是求稳不得。” “如今天下不稳,这也是陛下所求?” 朱翊钧又听到了张四维的大逆不道之语,也没有生气,淡淡的说了句。 “起码,朕和张公努力了。” 张四维长叹一声,说服不了皇帝,内心忧愁。 文华殿安静了下来。 虽然事情都交给了内阁,交给了张居正。 就像历史上的,张居正非相,实相矣。 但是奏疏还是要看的,不管是从学政还是其他方面来说,皇帝都必须如此做。 “奴婢以为张师傅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李现在一旁伺候,小声说道。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理会。 换做旁人,朱翊钧可能会考虑换个人了,但是李现伺候他这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随他唠叨去。 也做不到在像几年前那般惩罚他。 李现见皇爷不说话,知道皇爷反感,也不再继续多嘴。 什么叫做反对?这就叫做文武大臣皆反。 朱翊钧哪怕躲在宫殿之中,耳边每日都是反对变法的声音,而天下的确也反对。 没有显示条告诉他,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对的。 历史也不行了。 这些年自己做的事太多,如何再照搬历史呢。 京门重地 远处的事情,朱翊钧可以视而不见,顺天府的事,天子眼前卫所士兵闹事,朱翊钧怎么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而朱翊钧承受的压力,张居正只能说更大。 张居正看到应天府抚按派来的急件,详细告知,因为当地丝绢加派过甚。 休,婺,祁,黟,绩五县百姓聚众闹事,生员声援,胁迫官员逼其申豁,等于作乱。 “就到了如此地步?”张居正神色憔悴。 户部官文闻言,上前告知,“一分朝廷用,一分地方用,一分奖赏士兵用,一分陛下立八卫用,一分各地藩王文武大臣用。” 人多是商量不出来事情的,众人七嘴八舌,说的全部是怨言。 张居正挥退众人,独自看着舆图,看着户部册。 加派的事,是结合了实情的,各地是分而摊之,因不至于闹到于此,今年各地重中之重,乃清缴历年积欠。 张居正明悟,根子应该出在这上面。 生员。 “去查清楚,闹事的生员到底是谁领的头,有哪些人参加。” “张公欲动生员乎?” “吾只动歹人。” 第126章 写信 张居正如今,大臣第一人,说一不二,无人可违背他的意愿,只有皇帝可以。 而皇帝已经半年没有上朝,所有一应事务交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提拔的人,朱翊钧全部照准,可以说朝廷中不少大臣都是张居正提议的。 内阁吕调阳如此,连各部尚书大多都是。 不过可笑的是,就算这等局面,而愿意替他冲锋陷阵的人却寥寥无几。 典型就是吏部尚书张瀚,张居正说什么,我就怎么做,但是我不担责任。 事情遇到什么阻力,回头就报给张居正。 结果就是,任何事情都需要张居正推着走。 权臣做到张居正这般,也是可怜。 张居正的权利,明朝文臣之最,可又是可怜的很,连嘉靖朝的严嵩都不如。 都说严嵩坏,是大奸臣,可是他手下却有一帮冲锋险种的人。 就连以后的九千岁。 一个大阉人,手底下也是打手无数。 为何?因为本质的区别是变法改革,不存在打一派拉一派之说。 只一个清缴历年拖欠,要动大户们的利益。 大户们是谁?大户们就是到大地主。 大地主就是官员,就是武将,就是读书人,就是商人,就是阉人,就是勋贵藩王。 刑部推诿不过张居正的强势,派人去查,查来查去只报上来一个人。 张居正也不细究,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尽快抚平。 “生员汪时,鼓动县民闹事,按律处斩,刑部即刻收押此人,其余聚众者,敢行称乱,皆捕拿发遣处置。 再有乘机罔利,散布谣言者,各拟编遣行。” 在内阁发下公文,张居正压下内心的不安。 这个生员就是个替死鬼。 死的冤枉。 他有何能力,能鼓动五县闹事?真有这般大的本事,也不会这么轻易被推出来了。 最明显的是,自己并没有收到拖请,为此人求情的书信。 “唉。” 叹了口气。 其余人再问,摊派之事怎么办?这才是闹出事端的源头。 “旧制不变。” 众人愣住了,“那五县怎么可能同意,岂不是又要生事?” “加一个歙县,六县均摊。” “歙县今年已税足,这如何又派?” “发文给歙县县令,让他为朝廷分忧,朝廷必有重报。” 众人无言,离去。 有人感到荒唐。 “这真是应了百姓的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这话应景,众人笑了一番。 现实的事情变不出花来。 损有余补不足。 歙县县令收到突然发来的加派,愣住了。 他亲自去了州府问上官,一脸的愤怒,“请教我,什么叫做歙县之民无编累?” 上官知道此事不公,安抚他,说朝廷会有报答。 “吾要什么报答?吾做官求的是治下百姓太平,读的圣贤书,做的道德事,朝廷如何用利来诱惑我,逼迫境下之民?” “君息怒。” 此人是个刺头,却又是个本事的,各地都无法完成朝廷的征派,唯独此地完成。 虽然此人咆哮,对自己不尊,上官还是压下内心的不满。 “此事不是吾决定的,而是朝廷之议,吾也没有办法啊。” “呵呵。” 天下官员一张网,歙县县令又如何不知道原委,更为气愤朝廷如此行事不公。 自己勤勉让百姓们完成了征派,如今却是害了自己一地的百姓。 他花了多少的精力,手段齐出才逼迫让大户们让利,自己的名声都没有了。 如今朝廷这一纸公文下来,自己以后又该如何面对百姓们,如何去威逼那些大户。 “此官,我不做了。” 歙县县令恨到。 “君可勿自误前程。” “一个县令,好大的前程,当我惜哉?” “唉,君应知道朝廷如今形势之艰,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如何会出此下策。 前番广东二十万大军平乱,听闻至今发不齐奖励,连抚恤都有拖欠一二,今年又云贵战事,一应物资都缺。 此两地本就贫瘠,到了如今,仿佛一个无底洞一般,朝廷也为难啊。” 歙县县令长叹一声。 大明两百年,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样子。 没有求来豁免,歙县县令回到公衙,众人见其神情,就知道没有好结果。 有人冷笑。 此人去年鼓动百姓逼迫大户们,如今看他怎么收场。 歙县县令胡世文坐蜡。 他现在真的想要辞官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不光大户们反对他,百姓们也反他。 地方难,朝廷难,朱翊钧也难。 他登基以来,苛待藩王勋贵,已经是出了名的,连各勋贵的袭爵之事也是拖了又拖。 如今各地藩王勋贵联名上疏,问陛下何意。 见此,他也不能再拖了。 长叹一声。 旨意出。 “衡府衡王厚秌世子载寺为衡王。齐东安和王载垕嫡长子翊锎为齐东王。 荆府荆王翊翊嫡第二子泰宁王常信为荆王。又,嫡第三子常泴为安城王。 秦府秦王敬镕嫡第一子谊涵为秦世子;韩府韩王庶第一子为长吉王。 西城兵马副指挥之女为韩世子妃,长洲定恭王长孙为长洲王,东城兵马副指挥之女为长洲王妃……” 几年来的事情一次性搞定了,除了应有的仪仗赏赐都赐下外,朱翊钧放下脸面。 在乾清宫和每一个勋贵们写信。 “公乃国家柱石,本不该苛待,可如今国事艰难,国无可用之税,却支出日多,朕这个天子,当家人也无米可用。 如果不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又如何会拖欠公,公之位与国同休,望公以国事重,谅解朕之难处。 ……” 每个人都亲笔写信,朱翊钧知道这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崇祯京城都要破了,如此情况下找众勋臣借钱都借不到,更何况他呢。 因为变法改革之事,得罪的人太多了,各地不平的事太多了,能安抚一起就先安抚一起。 “皇爷,今日写了一天了,早点歇息,明日再写。” “今日事今日毕,早点写完早点发出去,你说会有勋臣主动借钱给朕么?” 朱翊钧突然问道。 李现被这话愣住了,天子如何能找人借钱呢。 “应该有。”李现犹豫道。 第127章 侮辱 为何王朝末期,诸弊日生,却没有办法解决呢?兴盛的时候,败亡的时候,不都是读同样的书,同样政治体系下的人吗。 富有百般富态,而穷的原因大致相同。 朱翊钧拖欠勋贵们的税粮银子,一年拖一年,今年闹的凶了,终于还是给了一点点。 爵位大手一挥,照旧全给了。 总算安抚下勋贵们的事。 几地事未平,广西怀远县乱民占据了县城,驱逐了官吏。 此事忧南京急报到京城。 没有杀官,可见闹事者的决心并不坚定,张居正要求地方好生安抚,以抚为上策。 殷正茂也认可北京的决定。 贵州云南之事还未平,广西不能再生事,南方如今也无兵去平乱了。 怀远县马希武等不来平乱的朝廷大军,自己又有失土之罪,硬着头破去和乱民们谈判。 乱民们占据怀远县,见县令竟然去而复返,竟然来求和,众人气势更甚。 竟然要就划地而治。 马希武知道朝廷不可能同意,自己职责在身,建议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在怀远县一侧筑新城分给乱民。 此方案被乱民们接受。 南京态度坚定,绝不认可。 但是却没有后文,见此,马希武明白了。 建新城的物资不算,只征徭役一项,就让地方苦不堪言,民怨日升。马希武一边安抚乱民,一边和役民们说好话,承诺向朝廷请求免地方税赋。 匠户们内心更怨,真是干活补贴家里的时候,又被征派了匠役,家里人连锅都揭不开。 一边自己人都吃不饱饭,还要为乱民们修房子。 一边乱民们趾高气昂,要求越来越多,仗着兵锋之利来欺负匠户和役民。 矛盾越积越深,双方经常打架,乱民们不愿意迁就,复起事。 马希武带着典史等一众吏员和差役来劝。 乱民们把其皆杀之。 复占怀远县,糜烂地方。 此时,贵州大胜。 巡抚都御史罗瑶调派各地士兵万余人,又亲自请动当地苗民近千人,以守备刘天庆督率。 寻得麻向,太华二司大部,一举破之。 刘天庆大开杀戒,命各部血洗各寨,牲畜不留。 同僚不顾罗瑶劝解,巡按御史杨允弹劾刘天庆妄杀贪功,此事到南京,刘天庆被降职。 殷正茂随后做出决定,复其职,戴罪立功,领一部去广西平乱,一部去支援云南。 刘天庆本来准备回家,收到公文,摇了摇头。 朝廷如今做事,越来越没有章法了,连他一个武夫都看清了形势,叹了一口气。 那李锡前番支援广东平乱,功劳没有捞到却被革职,自己这番去广西,不知道能不能安生的回来。 没有多言,挑选了五千士兵去了广西。 文官们也无法。 如今各地事起,朝廷虚弱却又只能靠武夫奋力支撑,不小心打压又如何办,总不可能放任各地武夫权势日涨。 就像过独木桥一般,平衡了又平衡,众人都过的小心翼翼。 东边海寇去年大败了一伙最大的海寇,如今事渐平,云贵事也平,剩下云南和广西。 此时。 北方一小伙鞑靼入关,杀掳边民二十余户。 参将苑宗儒得讯,如今朝廷考成法严厉,御史多不会替地方隐报,为了不被追究责任,连率军追击。 出古北口至十八盘山。 古朵颜卫炒蛮率大部骑兵出。 “中计矣。” 苑宗儒大惊。 原总兵汤克宽,中军傅楫,千把总高大朝,苏学等一应大小将领皆战死。 骑着战马,在大明将士的尸体中走过,受封于大明都指挥佥事,受大明岁赏的炒蛮意气风发。 前年那董忽力,脑毛大等聚众合力都对付不了大明官兵,自己今日挟此大胜回去,看还有谁敢不服他。 “找个汉人的读书人来,写信给大明的天子,我无意和大明翻脸,今年的岁赏还是要给我的。” 闻言,众人大笑。 …… 福建,俞大猷从汤克宽家人派来的书信中,得知好友战死,长叹一声。 老友为大明从南战到北,如今连得个入土为安都不得。 “将军百战死,何须马革裹尸。” 院子里,俞大猷自言自语,仿佛在安慰老友一般。 他有和皇帝私人联络的渠道,这是朱翊钧为他留的,可以通过锦衣卫私信。 但是俞大猷并没有和皇帝写信,要求朝廷派大军复仇。 朱翊钧没有收到俞大猷的信,但是收到了炒蛮派人送来的信。 字里行间虽然都是恭敬,都是解释这番的原因,但是朱翊钧却是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羞辱。 换成谁都是会发怒,只要是个人都不能免俗,朱翊钧也一样,咬牙切齿。 “朕一定要把此人大卸八块。” 石茂华等人默不作声。 “去问戚继光,可不可以为朕把脸面拿回来,可不可以为军中袍泽复仇。” “陛下息怒。” 石茂华轻声说道。 朱翊钧看向石茂华,“卿难道不愤怒?” “愤怒于事无补,如今大明无兵可用,无粮可派,民间也不堪征役,这才是实情。” “边军几十万,这么会没兵?每年输送九边粮饷几百万,怎么又无粮可用。” 众人无言。 “怒不兴兵,那苑宗儒此番就是太冲动,以致于中了别人的埋伏,此番战败,此人幸好是死了。” 听到马芳的话,朱翊钧深吸一口气。 这皇帝当的太没意思了。 “陛下,请再给臣三年时间。”张居正上前,一脸的诚恳。 三年的时间,张居正并不是糊弄皇上的。 不同于庸者只会乞求加赋以足国用,张居正的不加赋以足国用并不是空话和场面话。 如今言官已畅,惩庸官污吏化公为私,治理势豪简化拖欠赋税。 虽然今年诸事多杂,令人心惊,但是他有耐心去一件一件解决,不为外事所动。 治理国家不就是这般么。 地方可以乱,他有信心可以治,但是就像黎明前的黑暗,就像炒菜最烈时候的下锅。 总是令人心惊的,而越是这种时候,皇上决定不能乱。 再有三年的时间,张居正有把握让国库的收支达到平衡。 前提是,再也不能有广东那般二十万大军的战事。 更不能再向民间索取了。 因为民间已涸。 第128章 做戏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突然感到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 原本朱翊钧已经下了决心,国库没钱是事实,他愿意把内库的银子拿出来,支持戚继光去打这一仗。 对戚继光,他有这个信心,再不能,他还可以把八卫派出去。 他就不信了,有戚继光,有马芳,有自己的八卫,怎么可能打不赢那所谓的炒蛮。 但是打仗不是光靠士兵,不是光给士兵付清了粮饷就可以的,从京师出关外,要征多少民夫才能保障后勤。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各种物资的供应,都需要从民间来。 在现代工业社会,打仗可以提升经济。 农业社会可不是的,产出有限,而现在的时期,民间更穷。 最朴实的道理就是,大明民间这条河的河水已经干涸了,需要重新蓄满水。 汉武帝的老爹把河水蓄满了,所以汉武帝能年年打仗,无往不利四处昭显武功。 因为他有水可以抽,而到了晚年才发现河水被自己抽干了。 全国百姓都在骂他,然后下了罪己诏,再也没有动兵事。 朱翊钧怎么办呢。 面对炒蛮的侮辱,朱翊钧的祖父把水抽干了,他的老爹没有为他蓄到水,以致于他今日之难。 他现在只能竭尽全力先往河中注水。 而这条河偏偏各处有洞,需要修牢堤坝。 张居正告诉他,要报仇,先等三年以后新政有了成效。 而他也知道,前几年努力打基础,今年事虽多,却也正是新政出成效的时候,万不能打破这个良性循环。 反而要小心呵护。 “朕有今日之辱,竟然只能唾面自干,望诸卿共勉之,此事……诸卿议定。” 朱翊钧离开文华殿,众臣皆拜。 张居正对众人拱拱手。 来之前,他就和众人提前沟通,今日切勿主战,特别是老将马芳,皇上一向信任此人。 只要马芳说战,那就谁也说服不了皇上了。 马芳冷着脸。 北边之事,他心里也不痛快,也恨不得带上几万大军去把那古朵颜卫部灭之。 委实是这几年久居中央,知道国家形势的确大不易,不可再大动干戈。 对那苑宗儒也是感情复杂,此人是个愿意做事的人,只不过能力不行。 九边军门中,却是连这种人都已少了。 “希望炒蛮别死了才好,老夫定要亲自取此人的人头的。” 听到马芳的话,石茂华点点头。 “介时一定请老帅出马,不但要惩罚此部,还要在各部昭显我大明武功。” “但愿如此。” 马芳这几年越发的苍老起来,不复之前的精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天。 既然决定了安抚,但是又不能失了朝廷的威严,以致于其余鞑靼各部起了贼心。 所以对于炒蛮的要求,朝廷回复,要求继续称臣,并返回所掠人口,同时严令不得继续闹事。 炒蛮此人不是傻子,打败大明官兵也是为了打出自己的名气,回去后好压服其余部落。 而不是真的要和大明不死不休,最后便宜了别的部落。 所以见到大明使者,以明臣之礼接之,最后在大明使者面前钻刀立誓,告诉大明使者,自己绝不在复叛大明。 大明使者带回被虏百姓,炒蛮也率部退出关外,朝廷也只能照旧。 安抚了北方,张居正又开始安抚南方。 云南之事。 临安土官普崇打败了大明官兵,又被新至的大明军兵所败,被杀之后,此地改土归流。 告诫其余土官,其余土官跪下告诉大明抚臣,不敢有二心。 京营卫所闹事士兵张居正一应安抚。 此事在眼皮子底下,天边的事朱翊钧无能为力,而京营的事,朱翊钧决定要理一理。 京营卫所士兵苦,朱翊钧知道,所以旧年召集勋贵大臣,杜绝滥用士兵之事。 此情况的确有所好转,但是积弊深,不是一下子就能扭转的。 文华殿。 石茂华查清楚闹事起因,很简单的小事,几个卫所士兵不堪高利贷杀了债主,而其余士兵闻之赶来起哄,一发不可收拾。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朱翊钧冷笑。 敢借钱给士兵的人能是什么人,什么人又敢逼的士兵走投无路呢。士兵发放的俸米银绢还没到手里,竟然先到了债主手中。 无非还是那些勋臣武将。 “发下去,所有士兵所欠债务,每年利息不可超过两分,且不可利滚利,不可有砍头息。 什么九出十三归这种名目的,一律禁止,往年所还者,利息已够者,债停。 前面的事不再追究,后者再有违例向士兵所要高利者,发文给卫所士兵。 发文给勋贵武将,以后再敢向士兵放高利贷者,一律革为庶人,引起事端者,勋贵发高墙终身不赦,武将砍头。” 为什么不制止向士兵们放贷,因为士兵们生活苦,遇到事情过不去,只能借贷过日。 朱翊钧不可能不顾实际情况乱来。 士兵们每月有固定的粮饷,是优质客户,朱翊钧不担心有人会因为利息少而不放贷给士兵们。 任何事情都要有底线,以前没人管,他来管。 这般还不放心。 朱翊钧招来余有丁和何文书,让他们安排国子监生员去各卫所宣传此事。 “告诉士兵们,如果有人继续逼迫他们还高利,就让他们来京城找朕,朕替他们还。” 朱翊钧看向何文书。 此人是个极能办事的,又能跳出常规。 “今年朕要给京营每个士兵发银子,多的朕也给不起,每人一两银子,就当做今年朕给他们发的过年布置年货的钱。 告诉他们,朕今年为他们办年货。” 何文书点点头,他明白皇上的心思,这是个大差事,新政司被加码了。 事情多了,他却浑身充满干劲。 “臣一定把陛下的心意,亲自传达给士兵们,让每个士兵都感受到皇恩浩荡。” 朱翊钧点点头。 “朕信任你办得到。” 事情交给了何文书去办,朝廷也发了公文,接下来如何办成,这就是何文书的能力。 如今唯才是如,别谈什么德性。 第129章 祥瑞 张鲸就是个有才的,高举虎皮,明明屁实权都没有,却在福建虎虎生威,闹出了好的架势。 地方官员都不敢慢待,只知道此人是南京大太监张宏的干儿子,在京城又是皇上最信任的太监。 以为此人来巡视地方的。 福建驻守太监啧啧两声,他是知道此人的底子的,不过他也不揭破实情。 因为张鲸把他马屁拍的好,他也愿意看到此人飞黄腾达,说不定以后就能互相照应了。 张鲸找到一大户,那大户亲手送了一处庄子给张鲸使用,还帮忙招来几位老农手。 “孙兄,此物你最懂,你可得上心,咱们的事能不能成,全都靠此物。”张鲸拉着海外遗民。 孙克满在福建独自等了张鲸几个月,虽然信任张鲸,时间久了终归心慌,不知道张鲸会不会骗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被那张鲸说动,又帮助其胁迫连带各种许诺吕宋红毛鬼。 如今上了岸,番物也交了出去,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反悔,只是哄骗他。 他本来不是这么容易信任别人的,实在是张鲸太会说话了。 而张鲸不光会说话,做事也靠谱。 回了福建后,一口一个咱们的事,说的孙克满心里甜的很,不像前几日那般发虚。 “张公公,此事包在我身上。” “哥哥你不叫我兄弟,却叫我公公,海上的时候到好,如今回了大明,说了几回不改,原来是看不起我?” 张鲸故意面带不满,语气却不严厉。 孙克满满脸笑意,捧住张鲸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解释。 “贤弟,这大明的规矩太多了,我也是入乡随俗嘛。” “随你怎么跟别人应付,可是我原先认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并不是虚情假意,难道你以为我是哄你的?” “哥哥这般做错了,贤弟别生气。” 张鲸这才又露出笑脸。 “今年先把番物种下去,等收获了,分一半去京城,留下一半继续扩大,然后我陪孙兄一起去南京。” 孙克满点点头,如今他是真不着急了,并不是因为这些话,而是因为张鲸的态度。 有了这个态度,孙克满才放下疑心,贤弟的差事要紧。 “咱们也别小打小闹,你原来的法子,不过就一普通商户行为,能有什么气候。 孙兄信任我的话,来年按照我的方法去做,我保管不要三年,孙兄在此地就是这个。” 张鲸竖起大拇指。 孙克满捂住张鲸的手,“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挣钱是小事,挣一份家业才是大事。” 听到张鲸的话,孙克满点点头。 孙克满放下红毛鬼和自己的事,亲自教老农怎么查苗补苗,然后督促除草。 老农们等着接下来的安排,然后……就没了。 “这。”老农们不敢信,就算杂粮也不是这般糊弄?这些当官的人,哪里懂庄稼之事。 摇了摇头,老农们不会得罪当官的,一辈子学会的道理,就是当官的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千万别和当官的讲道理。 孙克满哪里是什么当官的,打着张鲸的狐皮而已,被地方大户们轮流宴请。 地方大户也不是傻子,吃饭么,请谁吃不是吃。 张鲸一样如此,番物的事情没有落下,和地方结交的事也没有放下,每日也很忙。 老农们没有见过此物,地里的长势也不懂,只等来孙克满告知该收获了。 老农按照孙克满的要求,从地里收获番薯。 “这东西,秧苗越多产量越重,之前怎么跟你们说都不听,非要留这大的空隙害怕土力不足,你们看看。” 孙克满边说边指着一块地方。 “这块地是我亲自弄的,秧苗下的多,提蔓不翻蔓,如今产量比你们的都要高好多。 说什么你们都不信,告诉你们种下后少管。 种下红薯幼苗,此物幼苗期长得快,但是此时徒劳生长没啥用,白费力气,它成熟期管一管才是。” 孙克满一边絮叨,而老农们一边收获一边发慌。 这……此物不合常理啊。 种了一辈子地,谁不是好生伺候才能辛苦获得粮食,而此物真应了那外来老爷的话。 原来那外来老爷并不是胡扯。 可……可这也太。 众老农傻眼。 清初是继承明末的官僚体系,本质没啥变化,番物在明末福建少范围传播,到清初全国大规模传播。 更多的原因都是农民自发的选择,而不是官府推广。 在科技水平不足的农业社会,此物就是大杀器。美洲为何落后?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人们食物丰盛。 以致于上千年社会都没什么变化。 此物不与其他农作物争地,荒地沙地都能种,哪怕只提升大明百分之一的农产量,那结果都是翻天覆地的。 很多时候,农民差的就是那一口吃的。 几十年后,陈振龙冒死从吕宋带回此物,想尽办法却连知府的面都见不到,只能自己在家里种。 又因为种子少,需要时间才能见到成效。 而张鲸带回来的种子,虽然只够两三亩地,但是效果却是眼睛能见到的。 分了一半的收获,还劝了一个种植番物的老农去京城。 那老农一辈子都在此地,从出生到现在,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如何敢去京城。 跪在地上磕头,求老爷饶了他。 张鲸气的摇摇头。 “给你富贵你都不要啊。” 旁边的乡绅也在笑,“这些黔首懂什么是富贵,一辈子的命都是注定了的。” 一个年轻人站出来。 “张公,我虽然没有下地,但是一路亲眼看见,让我去京城,绝对不会误事。” 张鲸点点头,又指了那老农。 “你少东家都去了,你还不去?” 那老农没有办法,只能含泪回去和家人告别。 眼见为实,这个功劳太大了,不少人都想要来蹭一蹭,张鲸来着不拒。 反正都是不要钱的人情,最后上京的人,人数竟然有二十余之众。 因为有地方开的勘合,一路过驿站,脱不开和驿站里的达官贵人接触。 听到管家下人们的说法,一亩地有几十石的产量,纷纷不信,只以为是地方搞的祥瑞。 很快这祥瑞之事就闹开了。 第131章 太平 礼孝是大明的政治纲领一般的存在,教科书篇幅有限,虽然记载的比较少,但是确实不可越过的一项事实。 国家这个概念还没有健全的时代,是维护统治的重要手段。 礼部官员对于此事非常的慎重。 同样的,司礼监也很忙绿。 按照祖制,司礼监为内廷之首,掌印太监一员,秉笔随堂太监不定,或四五员,或八九员。 皇爷登基以来,掌印太监已经换了三个,权势最盛的冯保,资格最老的张宏。 冯保和张宏都去了南京养老。 冯保盛气凌人,仗着自己的才能,不喜放下身段笼络下面的人,最后在南京落了个自杀的局面。 张宏为人忠恳,对属下宽宏,名声好,干儿子也多,同样是去南京养老,局势却大不一样。 这就是人性,不分何朝何代,任你多雄才大略,谁也不可能杜绝。 大明承平已久,官职僵硬,官员们越发的喜好结交。 人情往来多了,托请就会多,今日你求人,明日人求你,公务就会懈怠。 一代代下来,无人追责,公务早就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事,只有能结交关系的人,才能升官快。 而不懂结交,埋头做事的人,从这个地方任满,哪怕政绩盎然,却仍然得不到好的京察定级,平调到另外的地方继续苦干。 而名声大,关系深的官员,什么都没有做,前程却一路千里,把那些老实任事的官员远远甩在身后。 哪怕如自称自己奇伟之士的张居正,也脱离不了这个圈子,他也是从这个圈子中才脱颖而出的。 在这个关系网中,御史和给事中虽然品级低,但是权利大前程高,管理天下事,出则地方巡抚,入则六部部臣乃至内阁。 各方都会巴结,成为托请官网中的重要节点。 不管是内阁,还是皇帝,都只能从各地各处的往来公文中了解全国大小事务。 这个乡里死了人,占了田,乡绅不报,县衙官员则奏报没有死人没有占田,言官也说没有死人没有占田。 那么朝廷只能知道此地清平。 唯一的后果就是,税赋不足,百姓有民怨。 而百姓的力量,虽然早就有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是那说的是河水,而不是水滴,谁又会在乎水滴呢。 对河流又有河流的治法。 所以皇帝用锦衣卫厂卫,来监督官员们串通一气,但是锦衣卫也是人,到了地方可能危害更甚。 张居正变法,最重要的就是言官。考成法督促地方按照祖制条例做事,拒绝拖请。 地方有没有做到,需要言官来监督。这就要割裂言官和地方之间的交情,打破那张无形的大网。 杜绝私学,是对言官最大的打击,所以反抗最为激烈。但是言官其实又是最容易解决的事。 来自内部的分裂,让他们的反抗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新政司的建立,更是在言官是身上割了一大块肉。 有个词,叫做阵痛。 后世八九十年代常用的词。 熬过去了,则顺畅。 熬不过去,则完蛋。 今年各地事情一件接连一件,奏疏一事接一事,按下此事另外数事起来。 当广西的乱民被平之后,所有的事情突然又没了。 目前的掌印太监是孙隆,权势和资历都比不上前任,甚在勤勉,一切事务以皇上的旨意为主。 司礼监的规矩很重。 每日申时交接公务,轮流该正,上班值日的人,设有象牙小牌一面,长寸余,以此物为凭证。 全国汇聚到内阁的奏疏,经过批复,再传到内廷的奏疏,多之又多。 处理这些奏疏,需要才能通达之士,不然连奏疏都看不懂,谈什么治理。 所以司礼监的太监们,基本上都是出自内书堂,从小学问观政。 如果有不是内书堂出身的太监,在司礼监任职,那一定是高位,因为此人必定是深受皇帝信任,提拔进司礼监的。 例如梁大忠,虽然极少在司礼监出现,但是却领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 这种事在外朝就不可能出现。 不管多么受到皇帝信任,除非出身翰林院大学士等,才有资格进入内阁,各部提拔也有规矩。 就像何文书,哪怕朱翊钧如今越发的看重,哪怕朱翊钧大破常规,建立个劳什子新政司,在吏部却仍然没有品级。 这事朱翊钧没有较真,因为不能说这项制度是错的,只能说时机不同。 司礼监掌管外朝所有奏疏一应事宜,当然不只是想象中的很简单的事情。 对各地各处的奏疏,各种事务都需要查询。 所以设立了经厂,文书房等等,大到各类书籍,名画,册页,手卷,往年奏疏等。 小到笔墨,纸研,绢布,纸札等等。 又设司礼监提督一职,监工,掌官,佐理,监官,典薄等一众人员。 很多事情需要专业人士才能懂,才知道如何应对,又设六科廊掌司六员或八员。 分东西两房,官精微科目内外奏疏等等。 可以说,离开了这些,朱翊钧也玩不转全国奏疏。 举个例子,工部要修一工事,需要征多要徭役,用多少料,耗费多少银子,这种事朱翊钧能懂? 就说修个道,需要多少工序,朱翊钧也不可能懂每道工序需要哪些人,专业的人士告诉他该怎么样,他才能知道个大概。 这都需要外朝的奏议,内阁的批复,司礼监的分类意见,朱翊钧通过这些专业的意见,来决定如何批复。 朱元璋的时候,这些事情都管的很细,连茅房怎么修,方向在哪里都要管。 朱翊钧自问没有这个能耐,早就放权给了司礼监了。 孙隆穿着贴里,先斗牛大红蟒服,作为司礼监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么重要的职位,所以他是有私臣协助的。 上至掌家,管事,上房,掌班,下至茶房,厨房,打听官等一套班子皆全。 他在内府骑着马,到了内宫下马而行,身后跟着一行人,赶来乾清宫。 春江水暖鸭先知。 所以,他特意赶来乾清宫报喜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乾清宫磕头,惊动了朱翊钧。 “奴婢们恭喜皇爷,贺喜皇爷。” “喜从何来?” “天下如今太平。” 朱翊钧笑了。 “天下怎么突然太平了?” “奴婢等掌司礼监,久无地方乱事奏报,皆平矣。” “赏。” 第132章 无人 北部无事。 西疆无事。 东海无事。 南域无事。 万历五年年关,仿佛约定好的一样,那一切的嘈杂骚乱,突然都消失了,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虽然才几月,却似乎过去了好久。战乱,骚乱等等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仿佛水花一样,恢复了平静。 张居正苍老了好多,皮肤上的褶子,让整个人看上去像个行动缓慢的老人。 去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内阁在张居正的带领下,一边治理地方,一边调动军队平乱,一边严格考成法。 朱翊钧以为今年的国库依然是负数,看到呈上来的账册,以为自己看错了。 只去年的太仓银库岁入银两,竟然超过了三百万两,合计三百一十万两余。 前年才两百三十余万两,而去年还发生了那许多的事,竟然比往年还多了近一百万两。 别小看这一百万两银子的富余,这说明了今年国家的收支,真的如张居正所说,达到了平衡。 朱翊钧放下册子,其他的也不看了,看着张居正的神情,不得不起身站起来。 诸人见状,皆起身。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身前,拉起张居正的手,感受到张居正手中的老皮,摸不到肉只有骨头。 “朕深幸有先生矣。” 闻言,张居正鼻子酸动,忍住了内心的感慨,答复。 “臣亦幸有陛下如此信任老臣,老臣才敢放手施为,不惧怕各方的弹劾。” 听到张居正的自谦,朱翊钧忍不住说道。 “朕六岁有先生朝夕膝下课业程学,耳提面命,十岁初登大宝,又有先生顾命国政,匡扶圣基,扫清廊廓,治理积弊。 如今十年矣,有先生在,朕无惧,有先生在,朕一定能做到先生所说的,建极明圣。” 朱翊钧这番话,说的真情流露,没有半点虚伪之情,张居正感受到皇上的感情,还是忍不住落泪了。 这几年,太苦了。 “如此,臣无憾矣。” 朱翊钧点点头。 “朕要行阅兵,着各地精锐士卒进京,着各处献俘于前,先生和朕共居于午门之上。” 朱翊钧登基以来,能省则省,不光宫廷里如此,各项祭祀大典一样是节省。 兵部早就有提议阅兵献俘昭显国威,都被朱翊钧拒绝了,今年不同,他马上就要十六岁了。 需要一次隆重的场合,在天下人前,堂堂正正的现身一次。 张居正推辞,这不合规矩,更违背祖制,于理不合。 “先生切勿推辞,朕意已决。” 朱翊钧拉着张居正的手不放,回头看向众臣。 “诸卿可有人不认可?” 文华殿众臣,看到君臣两人的对话,无人不羡慕,无人不感叹,无人不敬佩。 张居正得此殊荣,当之无愧。 众人皆赞成。 朱翊钧回头露出笑脸,对张居正笑道,“先生众望所谓,朕心意真诚。” 张居正无言,默默的点头。 皇上要阅兵的事,很快就传开了,这项今年的大事,超过了所有事情的重要性。 礼部不光要安排各种礼仪,还要派使臣联系各国,兵部户部工部等都动了起来。 修葺午门上的大殿,外面的直道等等,还要安排各处军队论功行赏,督促各地卫所不得延误事情。 还没开年,各部就忙得脚不沾地。 在蕉园,太监们摆弄好桌椅,朱翊钧和石茂华,凌云翼等一众兵部,军务处官员坐定。 还有马芳,英国公,李国公,定国公等掌五军都督府的勋臣老帅,并御马监的大太监们,以及八卫主要高级将领。 如周邬,严熊,刘世吉,戚金,李如松,李安国,杨元等一众人。 明年各地地方军队会派有功士卒来京阅兵,这是荣耀,也会赐予赏赐。 但是京营的士兵不能被地方士卒比下去,八卫是个什么样子,京营其他卫是个什么样子。 虽然朱翊钧每日都有关注这些事情,但是到底实际情况如何,还是要靠这些人。 石茂华负责统筹大局,心里最清楚,名单兵部和地方快马加鞭的通报,基本上大致确定好了。 这些士卒的驻地,将会被分派在京营其余卫所,不但兵器会严格控制,只有阅兵当日会派发,但是火药弓箭等却不会发下去。 八卫的士兵也都是如此,只有御前营,内军等亲卫军才会真枪实弹。 石茂华先说,把来年哪些卫所的士兵会来,多少人数,驻地是何处等,讲的时间最久。 因为隆庆以来,东海倭寇渐平,每年除了极少数的倭寇会袭扰,基本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几年来抓住的倭寇只有几十人。 至于四川,广东,广西,云贵等地的俘虏就多了,挑选了一些分量比较重的土司等,还有部分乱兵,基本上也只在两百人左右。 加上各部派来的士卒,人数限制在三四千人。 京营各位以及八卫,出五千余人,所以阅兵总人数将在九千人左右。 朱翊钧听闻,点点头,然后看马芳。 本来五军都督府以英国公等人为首,但是自从马芳来京之后,在朱翊钧的支持下,实权都到了马芳等手中。 实在是勋贵不堪用。 原先朱翊钧想来,勋贵这么多人,总会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可是现实就是真没啥人。 别人生下来就在终点,吃喝玩乐都来不及,哪里愿意去受做事的辛苦。 一个月能在衙门露两回头就是不错的了,而历史上的万历朝也却是如此。 在宣德,景泰,天顺,乃至正德年间,勋贵藩王还有点性子,时不时闹出点事情来。 敢造反的藩王也不是没有。 到了嘉靖之后,连个水花都没有了,此后百年间,基本上连言官都懒得弹劾了。 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事情来弹劾,都是些别人府里风花雪月之事,弹劾来弹劾去,言官也觉得没啥意思。 嘉靖以来,所有的兵事,基本没勋贵什么事,有文臣压制的原因,但是勋贵自己只愿意享乐,也是一大方面。 朱翊钧这些年,早就放弃了从勋贵中提拔人才的想法,因为看不见人才。 第133章 分摊 英国公等人,心里也是一肚子的怨言。五军都督府权利都被兵部拿去了,到了他们这一代,丝毫权利没有,他们就是想振奋又能如何。 规矩严,稍有违规就会被弹劾,就会受到处罚,长此以往下来,谁还敢去夺权? 圣人如今只信任新人,却不照顾老人,太不公平了,众人也不做声,只看着马芳。 朱翊钧把几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当然知道自己大力支持马芳等,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只能说各有各的理由,谁还能找不出理由来。 难道还要自己把果子放到他们手里,才叫做支持?事情做好了再交给他们,那还要他们做什么呢? 张居正,石茂华,凌云翼,何文书这些人,谁不是敢于任事,不惧挫折。 就说张居正如今的权利,哪一样不是违背祖制规矩得来的?难道大臣们先前对他的攻击都是假的? 要是遵照祖制,他早就应该递交辞呈归乡了。 对于勋贵们的埋怨,朱翊钧丢之脑后,这些人不中用就是不中用,内心再多的理由也无用。 说了不碰兵权,张居正就不碰兵权,但是事情还是一样的做,并没有为自己找借口就不做事了。 “这几年来,陛下杜绝私人使用卫所士兵,去年又杜绝向士兵们放高利贷,如今京营卫所士兵情况大改,逃亡的情况基本上没有在发生。 臣也对照旧私用士兵的将领,处罚了一大批人,也受到了不少的托请,但是臣都拒绝了。” 听到马芳的话,几名勋贵的脸色神情尴尬。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追问哪些人向马芳托请,这事情在马芳手中处理完毕就好。 “去年年关,陛下向京营卫所士兵发放一两年关银,新政司做到很好,士兵们都感谢陛下。” 朱翊钧笑了。 何文书可是向他奏报过,不少将领不让新政司进卫所,也不给名册,这些困难何文书都一一解决了。 “既然如此,京营卫所士兵可能用?” 马芳猜到皇上会问,所以早有准备,很快答复,“士气虽然足,但是久疏操练,非一日之功可以改变,还需要时日。” “臣斗胆,向陛下求一件事。” “马帅请说。” “今年京营士兵们风气大改,正是需要奖励之时,臣请陛下今年如旧,继续发年关银。” “哈哈哈。” 朱翊钧指着马芳大小,众人都看向皇上,看皇上如何答复。 朱翊钧不是小气的人,银子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他怕的是花不出去,就像以往那般,采买地方都说办不到。如今马芳敢向他要银子,他又如何不愿意给。 给了银子,只要能落到实处,多少他都愿意给。 “好,今年照旧,朕今年过个穷年,让士兵们过个好年。” 朱翊钧话音刚落,凌云翼立马接上。 “臣替八卫将士,谢陛下赏赐。” 朱翊钧用手指点了点凌云翼,“你们这是一起来打朕的秋风啊。” 众人大笑。 “都给,一个不少。”朱翊钧同意了,话锋一转问向马芳。 “京营卫所出五千人阅兵,马帅准备出几人?” 马芳大包大揽。 “三个月之内,臣必定练好士卒,京营卫所多,至少给四千人的名额才是。” 这话还没说完,八卫将领急了。 “马帅这话有失公允,我等八卫难道才分一千名额?” 听到几人起了争执,朱翊钧脸上带着笑意,也不阻止,他想要的这种气氛。 这些年来,死气沉沉的京营能有这种气氛,真是不容易。 “八卫才多少人?京营多少人?四千人我都嫌少了,我都替你们八卫算好了,你们每一卫出一百余人,正好成行。” 马帅仗着官衔高,资格老,八卫将领争不过,纷纷看向凌云翼。 凌云翼看了皇上的脸色,自己脸上也露出笑容,终于说到,“马帅胃口还是极好的。” 听到凌云翼的打趣,马芳哈哈笑道。 “我虽然老了,但是饭量却不比你们年轻人吃的少。” “是极,国家有马帅这般老将,是国家之福气,我等皆敬佩马帅。”凌云翼高帽子一顶接一顶,说的马芳都不好意思了。 “你们年轻人也是不错的。” 凌云翼听到马芳的话,接过,“是啊,马帅作为前辈,还是要关照下年轻人的,多给些年轻人出头的机会,我替八卫将领谢过马帅了。” 凌云翼起身,向马芳拱了拱手。马芳不敢受,起身还礼。 这些就是朱翊钧挑选出来的人才,不受外朝风气所影响,文臣武将都能平等对待。 朱翊钧看向石茂华,石茂华见状,笑道。 “恭喜陛下。” “喜从何来?” “臣恭喜陛下,将士可用,保大明之太平。” 朱翊钧点点头。 “你们八卫准备出多少人?先报个数,让马帅心里也有个底,不然他如何敢松口。” 听闻,凌云翼和众将领互相看了看,凌云翼说道,“对半。” “不行。” 听到凌云翼的话,马芳断然否决,“顶多四六。” “好,四六就四六。” 凌云翼回复的干脆,马芳内心有点后悔,自己果然老了,年轻的时候可不会嫌便宜占少了。 “好,京营卫所出三千,八卫出两千,阅兵的时候,一样不要出了差错,朕可指望着你们替朕彰显大明国威。” 众人起身。 “臣等领旨,必不负陛下。” 留下御马监太监们,众人告退,蕉园立刻清净下来。 朱翊钧沉吟片刻。 盘算这内心的想法。 文臣,武将,勋贵,太监。 如今勋贵是不准备用了,太监就必须要重用,御马监很重要,朱翊钧准备扩大,但是权利太大了也不行。 他准备拆分御马监。 “田义,朕准备拆分御马监,你有什么想法?” 田义跪在地上。 “皇爷想如何拆分,奴婢等人就如何去做。” 朱翊钧点点头,对田义等人,目前还是很信任的。 “御马监改分为三部,京营,八卫,九边的后勤供应也分为三部,例如八卫分为两卫,三卫,三卫,御马监三部对应此三份。” 听到这里,田义就明白了皇上的心意。 第134章 怨恨 内廷是一个集军工,民生,资源等一体的超级皇室垄断集团企业。 御马监原先监督,提督四卫营等,有掌印太监一员,监官,典薄,掌司,写字,拿马,象房,掌房等官职。 有草栏,草场,皇城之外还有天师庵草场,旧督府草场,二十四马房等。 兵仗局一样人员众多,管理,佥书等官职上百人,掌造刀枪,刺戟,鞭斧,弓矢各样军器。 随着军制的改革,火器,火药成为重要的工坊。 包括崇祯时,解送宁远,皮岛等极远边镇的佛朗机等件,都是从兵仗局出。 兵部负责京营日常,军务处负责八卫日常,御前营和内军负责皇城各门。 将领负责打仗,兵仗局只负责生产,而御马监则负责后勤以及马匹盔甲的供应。 只要控制了军队的后勤,多管齐下,如此军队的控制权,会牢牢的控制在朱翊钧手中。 军队士卒手中的火器,没有后勤供应,打个一两仗就变成了烧火棍。 这般变下来,御马监的权利太大了,所以朱翊钧打算分成三部,各司其职。 至于南京正副守备太监,南京内廷二十四衙门,天寿山守备太监,凤阳守备太监,湖广承天府守备太监等等。 这些朱翊钧没有准备动。不管是因为太远,还是因为重要性等多方面考虑,目前还不宜轻动。 太监在大明的地位,太重要了。 来源也杂,有生活穷苦的百姓人家,还有希望能飞黄腾达的人,忍受一时之痛富贵一生的人,还有太监们回乡后,挑选中的伶俐儿童。 也有俘虏中挑选入宫的,例如大名鼎鼎的郑和就是俘虏,十一二岁受到宫刑,成为太监派到了成祖身边。 因为靖难之役的功劳受到朱棣信任,一步步留名史册。 至于成为阉人后享受不到人伦,换个角度想,穷的都活不下去了,都要饿死的人,也不可能有婆娘。 所以很多人并不在乎被割一刀,因为对他来说,本来就没啥用。 例如天启年,有一年招募三千名太监,结果几万人报名,好多人早就自割了一刀。 无奈之下,扩大招募了四五千人,但是如此这般,还是供不应求。 作为阉人,除了乡绅家的读书人,一般的百姓没有资格看不起,入了内廷的宫人,有俸禄可领,旱涝保收,衣食无忧。 朱翊钧就是不想收阉人入宫都不行,因为皇城外,太多的人等着入宫,连果腹都难,靠乞讨偷盗为生。 既然离不开太监,朱翊钧准备用了。 大字不识的太监,只能干粗活,连内城都进不了,除了从小挑选的伶俐的。 内书堂自宣德年建立,成为为内廷提供人才的重要地方。 往年,限制是十岁左右的人两三百人,朱翊钧问司礼监,皇城外没有进宫的阉人少年有多少。 司礼监不清楚,派人去查。 这个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阉人,纷纷询问今年是不是要收人进宫,太监们不理,只找寻十岁左右的孩子。 有聪明的孩子谎报年龄,太监们也无法查,只能通过外貌个头,估摸着差不离,就统计在册。 因为营养不良,很多十三四的少年,看上去往往年龄要小。而十岁左右的孩子,看上去可能就六七岁般大。 负责任的太监会详细的询问,尽量不会错登记。 有恻隐心的太监,后者就考虑实际情况,以十岁的年龄入之,前者就不考虑实际,按照外貌登之。 最后统计下来,竟然有两千之众。 看到统计结果,朱翊钧摇摇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过国库如今恢复了正常,朱翊钧也底气足了,告诉太监们,全部招进来,到内书堂读书。 从皇上问起这件事,众人就有猜测,果然成真。 太监们忙碌起来,要和这些孩子的父母,或者亲戚,或者保人,或者带领来京城的人签下文书。 纯粹的孤儿反而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些中途亲人病逝的。 告知对方,十六岁以后才会开始发放俸禄,十六岁之前是没有的,果然有不少人不同意,宁愿烂在手里。 太监们也不管,不同意的就开始下一个。 中途,有几个孩子跑了过来,自愿入宫,被赶来的大人阻止,自称是他们的叔父。 太监们忙得很,哪里愿意管这些琐碎事,挥手让几人离开,商量好了再来。 有一个老太监看不过眼,上前劝。 “如今难得开一次口子,你不让这些孩子入宫吃一口饱饭,难道要饿死在外面?” “那我不管,哪里有白使唤人的道理。”那人就是不松口。 一个年龄大点的孩子,喊道,“他不是我们的叔父,管不了我们,公公慈悲,可怜我们。” 有人带头,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围住了太监,那人大怒,上去就拳打脚踢。 太监也恼火了,“你在我面前打人,打给我看的吗?这些孩子说你不是他们的叔父,你到底是谁?” 那人不惧,“各有各的道,公公要坏了规矩?” 太监叹了口气,“圣人发了慈悲,这些孩子进宫也不是做粗使活,都是要去内书堂读书的。” 说道内书堂,看那人好像明白的样子,继续劝道。 “你也是个灵通人,当知道内书堂是何处,这些孩子以后但凡有了出息,难道还敢少了你的好处不成?” 那人终归是动了心。 “你们还不跟你们的叔父磕头?毕竟带你们一场也不容易,难道心里只有怨恨?” 众孩子听闻,纷纷跪下磕头。 如此这般,那人最后到底还是松了口。 “公公是好心人,下民也佩服,不知道公公大名?” “我就是一个办差的,何谈大名,我的名字是李大顺,在直殿监办差,这是被抓来临派的差事。” 听到直殿监三个字,那人就失去了兴致。 直殿监,二十四监最苦最劳最冷的地方,专门负责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武英殿,文华殿等庭院,走廊,楼阁等处的洒扫。 那太监也不以为意,见那人失去了谈话的兴趣,寒暄了几句,就把那些孩子带回去了。 第135章 善待 内书堂是很重要的,而偏偏培养人才,是费时费力的事情,朝夕之间看不到成果。 内廷二十四监,能完成各项差事,能和外朝无缝对接,内书堂每年输送的读过书的太监,是功不可没的。 大明立国之初,是没有内书堂的,内书堂是因为形势的需要而诞生的产物,不是哪一个人说不需要就能不需要。 皇帝也不行。 后世的魏忠贤靠着皇帝的宠信,从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败坏了各项制度。 内书堂一样如此,制度大坏,内书房官入拨散将完,无人读书。以往二十四监衙门,补缺都是挑选读书人,也被魏忠贤废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内书堂上百年来形成的学风自此终结,而想要恢复此学风,需要的是几代人接替才行。 原本内书堂的规模只有两三百人,今年一下子涌入来两千多个孩子。 内书堂提督太监和各掌司太监都来乾清宫出,听候皇上的旨意。 朱翊钧刚骑完马回来,身上都是汗,这段时间他开始学习骑马,太监们害怕出事,专门精挑细选的老实马。 朱翊钧也不嫌弃,安全是第一,骑马时身边都有侍卫看顾。 在乾清宫,众宫女涌上来,为朱翊钧洗漱更衣,换了一套宽松的衣服,朱翊钧坐定。 提督太监和掌司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不发出丝毫的声音。 “朕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想到这些少年无依无靠,都是可怜人,索性都招进来,多两千双筷子的事。” “皇爷仁慈。” 朱翊钧对这种马屁已经习惯了,说道。 “也不光是善心,朕要是要用的。像你们都是读过书的,才能把事情办好。 大字不识,只用来干粗使活,朕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反而还要裁减,只有能读书的,朕才愿意使用。 内书堂读完书的人,以后各处需要用人,递上条子说明要几人,然后内书堂派出去使用。” 听到皇上说的话,几名太监内心欣喜,这般下来,内书堂的权利就大了。 “一级升一级,这些内书堂的人,在各处办差,以后有空缺需要递补,也从这些人中挑。 当然,如果有非常有能力的太监,哪怕不是内书堂出身,自学认得了字,也可以提拔,但是总体来说,以后各处管事太监,必须要有文化。” 朱翊钧最后说道。 “光有经验不行,即要有经验,还要有文化,才能走的长远,你们明白了吗?” 几名太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先说话,害怕把话说错了。 难得有这个机会面圣,又有这么大的差事,朱翊钧明白几人的心里想法,他见过太多了。 “事情未办之前,有问题提出来,朕认为才是用心办差的人,别最后事情办砸了,再来告诉朕原因。 你们和朕接触的少,畏惧朕的威严,可以去问问梁大忠周冲等人,就知道朕不是吹毛求疵之人,有何问题,尽管提出来。” 见到皇上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又是和声悦色,太监们胆子才大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讲各自的担忧。 “外朝来内书堂的教授,架子大,又不愿意认真教学,就算有勤学刻苦的人,也只能自己私下想办法求解。” 一个太监说完,另外一个太监接上。 “不光如此,这些词林老师,经常迟到,理由就是需要绕半个皇城,路途太远。” 朱翊钧点点头。 “路途远,那就开特例,这些词林老师们,轮到谁上课教学,就可以不用去衙门,直接从长安右门入,北安门出,发牌子给他们。” 至于傲气,那真是没有办法。 别人什么资质?进士甲等,在翰林院观各部政,放出去就是巡抚一方的。 现在来教内书堂读书,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的待遇。 “安排助教,从内书堂读书优秀的人中,读完课程的人,优中选优,给予资格在内书堂助教,协助词林老师们的教学。” 见太监们不说话,朱翊钧问道,“这点你们觉得怎么样?可以解决吗?” 只能说还行,但是话不能这么说。 几位太监轮番赞同,说此主意极好。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问题,现在一起提出来。” 话都说到了这里,太监也不客气,开始间接索要权利,说各处内廷衙门喜欢用私人。 不管是提拔还是新进,除非不得以,很少从内书堂要人。 内书堂每年都要求之又求,才能派部分人去各处学政,但是大部分最后都会被打发回来。 “以后各处打发回来,必须写明原因,让司礼监去核实,属实则让内书堂重新选派,不得自行提拔和新进。” 朱翊钧没有把话说死,不属实的事情没有下文,新鲜事物,终归要留个口子,不然事情反而容易办成坏事。 到了最后,几名太监再无疑问,见状,朱翊钧语气稍微严厉了些。 “朕听闻内书堂经常随意处罚学生,轻则打骂,重责罚跪,你们还发明了一个词,叫做扳着。” 提督太监和掌司太监们吓得不敢站,皆跪下。 扳着就是直立弯腰,以两手扳着两脚,不许弯膝,谁忍不住弯膝就会被界方乱打。 如此这般,半柱香的时间,必定头昏眼花乃至呕吐成疾,极不人道。 “朕登基以来,从来不随意责罚人,都是按律行事,但是内书堂安敢如此?” 几名太监吓得磕头,不知道皇爷会如此处置自己一等人。 “你们都起来,前事不究,但是近日之后,内书堂不能随意责罚学生,必须要有章程才行。” “奴婢等回去后就写出章程,呈给陛下过目。” 见好就收,朱翊钧点点头。 “你们也是出自内书堂的,一些积弊你们比朕都懂,哪些该废除,哪些该改进,你们都要用心。 这么大的内书堂交给你们,要用心办差才是,这几年宫里传闻说朕性情不定,委实是因为和朕接触的少。” 这种腌脏话如何传入了陛下耳中,几人心提了起来。 “朕从来不会随意罚人,对于用心办差的人,哪怕办坏了事,也不会重罚,而对待有功的人,更是善待。” 太监们听闻,跪下磕头。 “皇爷圣明。” 第136章 东厂 “内书堂如今都教哪些书?” 皇上今日问的仔细,众太监不敢马虎,提督太监想了想,回复道,“《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千家诗》,《神童诗》……” 朱翊钧点点头,这些书他都读过。 “听到你说这些书,朕想到了当年朕读书的时候,如今朕读书却是少了些。” “皇爷博览群书,又操劳国事,还不忘经常使人去宫外购买书籍,此事奴婢等人皆知,里外都称赞皇爷。” 朱翊钧嘴角笑了笑。 “博览群书谈不上,不过朕看到一本讲阿拉伯故事的书,极其有趣,其中有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之类的算法却是简单。” 说完,朱翊钧让人准备笔墨,几人见皇上有兴致,更不会扫兴,他们都是常年和学堂打交道的,倒是不惧。 朱翊钧写了一二三四五阿拉伯数字,告诉众人如何对应,然后先讲加减。 这些到不算什么,不过乘除之法说完,几人醒悟,的确是朗朗上口,也容易记录背诵。 等几人明白了原委,又开始讲几何,代数,这就越讲越深了,几人开始吃力起来,跟不上朱翊钧的思路。 朱翊钧点点头,写了好些公式,发给众人。 “你们回头研究一下,什么不懂的来问朕,等你们搞懂了,在教给别人,搞一门数学课。” 有这般能和圣人攀关系的差事,众太监大喜,也不问皇爷从哪本书看到的。 朱翊钧把这些知识教下去,也没指望能有多大的收获,后世的科技那是几百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他倒是知道一些土法,不过目前还不急,目前重要的是把大明扶上正轨。 就大明的体量,只要各项制度落到实处,基本上不惧任何挑战。 和西方的文化交流朱翊钧以后肯定会很重视的,西方和东方的文化各有优势。 细讲起来,什么方面都能讲。 例如西方的宗教,虽然拖了很多后腿,但是也有不少的好处,这就是事情的两面性。 例如西方各国哪怕战乱,但是科技文化因为有宗教的存在,没有断层过。 而华夏却不同,好几次文化的断层,虽然重新兴起,却和以前的文化做不到对接。 很多优秀的知识都断绝了。 从这方面讲,也可以理解西方的知识为何是循序渐进,而东方古代知识,很多却都衔接不上。 例如五胡乱华,五代十国等等,文化基本断绝,只有极少部分幸存下来的大族才有保留一些。 而朝代兴盛时,又重新发展起来的文化知识,终归和以前有些区别,又或者毫不相干。 不过这些朱翊钧无所谓,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文化方面的事虽然重要,却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历史上,还有些年西方的宗教就会来人了,到时候在来琢磨这件事情。 不过给他们一个大惊喜倒是不错的,朱翊钧想到此处,洋鬼子来到大明,发现到处都是数学几何的知识,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内书堂的学堂是不够用的,这种小事到不了朱翊钧这里,最后提督太监从其他处挪腾了些地方。 两千个孩子,翻了十倍,人员却不可能扩十倍,紧急从结业的学生挑选,或者召回已经去观政的学生。 朱翊钧又亲自招来词林师傅们,劝勉众人一番,费了好一番功夫,内书堂才堪堪稳定下来。 两千多个孩子读书,这规模可大了,都堪比大半个国子监了,不少太监来看热闹。 以往只有两三百个孩子,太监们会挑选些伶俐的,认作干儿子,如今人多了,反而不值钱了。 今年这么久,却还没有太监来认干儿子,心里不急。 外朝忙,又上了正轨,正好不用在为外朝的事情担忧,索性把精力都放到了内廷。 梁大忠被招来乾清宫。 东厂在内廷,外面有一个外署,在东安门外之北。提督太监一员,会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担任。 梁大忠就是如此,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太监。 跪下磕头,梁大忠内心忐忑。 因为调查争道之事,皇上指定的差事,他亲自派人去查,但是查来查去却查不到什么。 到了最后那陈镇竟然死了。 这下子受害者死了,主使者也死了,剩下些行凶者,大刑伺候之下,却问不出来有用的东西。 争道虽然在睢宁,行凶者却是杭州的漕运千户,地方目击者都说是因为争妓。 锦衣卫缇骑跑断了腿,也找不出破绽,地方倒是配合,但事情没有丝毫头绪,查也无从查起。 何文书一口咬定,绝无可能,皇上又信任此人,梁大忠只能打了那些缇骑一顿,继续派人去查。 看到前任的惨状,新去的缇骑大用酷刑,三木之下,啥东西都冒出来了。 最为可信的说法,是那新政司的人,查出浙江处州府县学欠粮饷,都被官员们私吞了。 缇骑们大为振奋,又去县学随意抓人,随意动刑。 闹的地方鸡飞狗跳,本以为能有什么结果,最后却又是一场空,根本不相干。 最后被生员百姓们围堵,灰溜溜的逃回来京城。 梁大忠也无奈,不敢来报,拖了又拖,今日被皇爷召见,知道拖延不过了。 没有隐瞒照实讲述了一番。 朱翊钧早就猜到了,此事要是有了结果,梁大忠定然第一时间赶来报告他了。 东厂和锦衣卫力量有限,朱翊钧内心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做不到和到不做是两个概念。 东厂领班司房四十余人,档头办事百余名,外署也才千余名番役。既要勘查皇城各处关防,又要监察京城各处。 例如每日会去兵部,看有无进部,有无塘报,其余各部衙门也是如此。 京城各门,皇城各门,关防出入,大小事情,或地方失火,或雷击何物等等都要上报。 不光如此,还有凡中府等处,会审大狱,北镇抚司考训重犯,东厂皆有人听记。 连京城杂粮,米,豆,油,面之价等等,这些琐事事也是如此,不光供皇上咨询,也为司礼监等各衙门提供讯息。 第138章 召见 多年前,朱翊钧还是小太子时,偷偷的在这里钓鱼,梁大忠赶来献殷勤,第一次见太子,磕头表示忠心。 太子当时拍了他两下,留下了一句话,大忠有忠,成为他这些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奴婢如何不记得这里,到死也不会忘记。” 朱翊钧让人搬来椅子,命梁大忠坐下,梁大忠不敢拒,最后和皇上一起坐下。 朱翊钧笑着说道,“当初朕顽皮,还是大忠帮忙打了不少的掩护,不然朕当时可要吃圣母不少的挂落。” 梁大忠感受到皇上的心意,内心叹了口气,终归还是放弃了不舍。 看到梁大忠的神情,朱翊钧笑了。 合格上位者最大的牌,就是感情牌,没有谁不愿意和老板谈感情,除非老板的名声很臭。 朱翊钧自问这些年来,虽然对规矩看到重,但是对愿意办事的老人,还是很善待的。 “六家皇店,上缴给内库的银子,每年有三百万两之巨,平摊每家有五十万两银子。 可见这六家商行如今的实力,虽然朕愿意他们规模扩大,多收银子以国用,但是绝不是放任不管。 所以朕要新立商贸司,专管六家皇店,每笔账都要清楚,每项贸易的去向也要清楚。 来源,生产,出处都要明明白白,锦衣卫又是国之重器,如何能与这皇店之事牵扯过深。” 不光如此,商贸司直管皇店,太监要参与监管,户部官员也要参与。” 让官员参与进来,朱翊钧全盘想了很久。 这些年放任六家皇店野蛮生长,损害的是其余商户的利益,还有地方收税的利益。 至于地方的杂货门商,门摊税本来收不到多少,事情又多杂,且都是小门小户,朱翊钧并不放在眼里,留给各地就是了,没有打算提高门摊税。 靠着皇店的效益,算是间接的收到商税了,所以他会补偿一些给外朝,但是却不是现在。 “皇爷想的周全,奴婢目光短视了。”梁大忠认错,皇上说的这么多了,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彻底放弃了内心的盘算。 “这么多年下来,你到底是忠心的。”朱翊钧赞叹了一番。 有了这句话,梁大忠再无怨言。 “商贸司的建立,大忠你要多用点心,皇店之事是你一手办成,最清楚细微之事。” “奴婢一定好好从旁协助。” 锦衣卫的事,朱翊钧目前还没有打算动,现在锦衣卫人员臃肿,有部分原因,是犒劳有功之臣,常荫功子孙入锦衣卫。 例如之前他看重的心腹大臣谭纶就是如此。 有些开支,还是要继续维持的,不能让有功的人寒心。 梁大忠之前提议,要求扩招番役,朱翊钧没有同意,东厂权利本来就大。 已经压服了锦衣卫可以让东厂使用,如此还嫌弃不能指使如臂,朱翊钧也理解。 但是就是不行,到底要留份制衡。 成立商贸司的事,关乎于每年三百万两银子的新衙门,很多人都很少上心。 商人们更是如此,纷纷向梁大忠打听。 “此事不是三两日就能成的,各位先照旧制,皇爷最认按章办事,只要是如此,哪怕有错也不会追究。” 话虽然如此,商人们最怕的就是环境变化,当年就有担忧,这才几年,果然又要出一个什么贸易司。 “梁公公,我等的身家都投到皇店上,那要设的贸易司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请公公透露一二,我等好有个准备。” 最低的一家也出了上百万两银子,可以说掏空了家底,现银都投入了进去。 大多家产生意,连祖宗田地都是抵押了的,预期的收入不能有半点的波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黄崇敬更是如此,虽然现在面色平静,其实心里慌得一批。 皇店的确是他们六家把控,但是身后有好多人也投入了进来,不然他们六家,哪里来的这么多现银。 梁大忠到底是负责人的,想了想,告诉众人。 “你们六家如今的身价,在大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合起来更是这个。” 梁大忠伸出了个大拇指。 “杂家也晓得各位身后不止你们六家,还有很多人投了银子,此等规模你们自己盘算,历朝有这等之事?” 听到梁大忠的话,有人脸色都吓白了,冷汗冒了出来,以为朝廷要动他们刀子。 先打压了众人的气焰一番,梁大忠不再继续恐吓,话锋一转。 “皇爷还是支持诸位的,也交代了奴婢,告诉你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你们,但是。” 众人看向梁大忠,眼睛都不敢眨,等着梁大忠的下文。 “皇爷说为了让你们走的更稳更长远,所以才设贸易司,也不插手你们的生意,只是清查账册,了解你们大宗贸易的动向而已。” 有人皱眉,有人担忧,有的人松了口气。 “既然如梁公所言,我第一个支持。” 众人都看向黄崇敬。 这些人里,有人仗着皇店做违禁的生意,黄崇敬是不愿意的,因为他不是目光短浅之人。 人要知道底线在哪里。 皇店本来就已经是贪天之功的事情,弱还不满足于此,损害朝廷的利益,长此下来,终归会引来灭顶之灾。 但是黄崇敬只是商人,管不到其他人的头上,如今知道了商贸司的目的,当然赞成了。 又听到梁大忠说,户部也会插手,黄崇敬更是落心了。 皇店的生意涉及太多方面了,利益的确是惊人,但是损害其余人的利益也是惊人,对地方一样有损害。 皇上想到了这一点,把户部也拉进来,愿意分润国库,那皇店之事,真就如皇上所说的。 为了让皇店走的更稳,更长远。 想通了此点,黄崇敬第一时间出来赞成。 梁大忠点点头,黄崇敬这人委实懂得进退,难怪生意做得最大,声誉还是最好。 不像有些人,吃相太难看,如果不醒悟的话,祸事临头不自知。 “黄东家,杂家有时候是很佩服你的。” 不等黄崇敬客套,梁大忠指了指他。 “皇上都记得你的名字,专门交代了杂家,如果这件事还是你第一个支持,要亲见你。” 第139章 面圣 今年国家收支平衡了,还略有盈余,起码不需要朱翊钧补贴了,他可以放心的做一些事情来。 例如皇店。 皇店从当年每年百万两银子,到如今三百万两银子之巨,让他成为有钱的天子。 有了钱,他就可以整理亲军,有了钱,他就不受外朝所制。 不要小看内库有钱无钱这件事,内库没有钱,如果外臣反对,那么皇帝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当年分皇店的银子,对他来说太关键了,所以朱翊钧任其野蛮发展了这些年。 对于大明的商贸,朱翊钧有他的看法,大明农业社会,生产力有限,对商人打压不能说全错。 作为八十年代初内陆农村出生的人,他见过两种时代。 一个物资贫乏的时代的尾巴,一个物资过甚的时代的兴盛。 有一句话,生产力是发展的根本,而提升生产力的重要手段,当年的教科书写的是科技。 所以大明的根本,还是土地。 田亩产出决定了一切。 不过大明的体量在这里,发展到今天,商贸还是值得重视的,可以视作一个加速器。 用的好的话,则有助于大明发展,用的不好的话,则妨碍大明发展。例如历史中的江南桑田与农田之争。 海贸的发展,导致种桑田来钱快,江南富足,但是大明的生产力不足,粮食的产量受到了影响。 古代的人不是傻子,越是早期越是打压商人,督促百姓多种田,其中部分的原因就是生产力的不足。 从来都是吃不饱饭的百姓造反,没有过不上富裕生活的百姓造反。 当然,原因也不是这么单一。 朱翊钧在崇智殿附近的蕉园,召见了黄崇敬。 “赐坐。” 见梁大忠都站着,黄崇敬哪里敢坐,跪在地上磕头。朱翊钧看向梁大忠。 梁大忠亲自扶起黄崇敬,把他拉到椅子旁,如此这般,黄崇敬只敢做了小半个屁股,比站着都难受。 见状,朱翊钧也不难为他,让他站着说话。 黄崇敬松了口气,也知道了皇爷是真看中他,越发的谨慎起来。 “朕听梁大忠说你是徽州人?” 听到皇上的问话,黄崇敬又跪了下来,“下民是徽州歙县人。” “无徽不成商啊。” 此人拘谨,朱翊钧随着他去。 这话有点诛心,可以看做是俗语,也可以看做报有恶意,黄崇敬大着胆子解释。 “徽州多商人,实在是因为百姓太穷了。” 朱翊钧扬了扬眉,带着笑容看着黄崇敬,话说到了这份上,黄崇敬索性放开了讲。 “徽州有六县,地势处于山区丘陵地少人稠,田少且出产不足,大明平和百年,人口繁衍数代下来,越发的吃不饱饭,只能外出求活路。” “你说的有道理,和福建的百姓出海一样,哪怕祖制禁海也无法杜绝百姓们出海谋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黄崇敬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皇上这般说话的吗?不禁余光看向梁大忠。 见到梁大忠神情轻松,才松了口气,今日每说一句话,心里要想了又想,比做生意难受多了。 “下民老家有句谚语,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 “哈哈,这话说的有趣。” 黄崇敬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都说一说,随便什么的。” 见到皇上有兴趣,黄崇敬想了想,继续说道,“徽州六县虽然被人都统称徽商,其实却各自做各自的生意。” “例如下民老家歙县的商人,主要和盐打交道,休宁人擅长典当行业,婺县主要是木商,墨商和茶商。 绩溪人则多是小商小贩,做点糊口的生意,多从事徽馆做徽菜和徽面馆。” 朱翊钧点点头,突然问道。 “你从事盐商,都从哪里进盐,卖到何处?” 皇上关心起自己的生意,黄崇敬心里陡然害怕了起来,接手祖传下来的店铺,把生意做到如今的规模,什么风浪他没有见过呢。 如今却真正明白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威力。 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打起精神,说道。 “下民将苏北的淮盐运到长江中下游,湖北,湖南,江西,安徽一路发卖。” “你这生意规模做的大,难怪这么想要皇店,看重的就是皇店的地利和便利性。” 皇上问的越来越细,黄崇敬又擦了擦汗,有小黄门递上来丝巾,黄崇敬双手接过,却不敢用。 “上茶。” 小黄门奉上茶水,梁大忠又扶起黄崇敬,把他按到椅子上,亲自端过茶水喂他。 “咱们皇爷最是和善,你不懂皇爷的性子,自个把自个都要吓死了。” “嘿嘿。” 周围传来一圈的笑声。 朱翊钧露出笑容,不以为意。不光商人如此,他接见新科士子时,一样有人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事情都有两面性,正因为你们地穷,所以从小外出求活,人离乡贱,只能聚众帮助。 这般下来,你们徽商不就是越滚越大,生意也越做越大,分工也明确了。 你们贩盐,而有人则正好以此便利来做酱商,连现在京城最火的酱肉铺不就是你们徽州人么。” “下民知道那家人,的确是徽州绩溪人,但是下民并不认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做生意嘛,就跟打仗一样,谁占据了先机,谁就占据了主动。 你们出来行商的人早,人多,其他地方的人出来的晚,人少,当然打不过你们,所以你们把各地的商贸都占了,也是理所应当的。 就像那福建的海商,又做商人又做盗,好不自在,其他地方的人却做不了,一样是这个道理。” 皇上说的话太吓人了,黄崇敬不自禁的瘫软,滑落在地上,又跪了下来。 “你们在两淮做盐商的人有多少啊?” “下民知道的,大概有百十家,具体数量下民也不知。” 朱翊钧点点头。 “百十家,也不少了,那你知道这些人,盐资合计有多少吗?” 扑面而来的压力,黄崇敬喘不上气来,不敢犹豫耽搁,最后咬牙说了一个数字。 “下民估摸着,三千万两是有的。” “三千万啊,也不多。” 黄崇敬抬头看向皇上,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 第140章 商会 朱翊钧目前还没有算计盐商的想法,处理政务这些年,越是远的地方,事务越难按照他的心意施展。 盐政关乎国家的大事,他不可能轻易的去动,要改动的时候,也是先做好周全的准备。 所以他问黄崇敬盐商的盐本,也是对民间资本的实力有个评估。对于黄崇敬的答复,他也不会全信。 连历史中乾隆都惊叹,原话是盐商之财力伟哉。 三千万两的银本,朱翊钧根本不信。 闭关时代,盐,典,木号称三大商,是当代最有实力的商人,不动产就是个天文数字。 那藏在银窖的银瓜,一个银瓜几个人都抬不动的分量,更不知道多少。 这种银钱不流通的行为,太不合经济理论了,实际情况却也是无可奈何,原因就是大明的生产力低下。 不能怪盐商不花钱,盐商之奢靡,江南谁人不知,连读书人都作诗仇富。 “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蛾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全诗中掩不住的羡慕嫉妒恨啊。 只能怪大明的生产资料只有田地,其他产业不成规模,容纳不了这些投资。 不像后世有科技产业,汽车产业,房地产产业等等,可以投钱的地方太多了。 “你如今的身家就不止三四百万两?” 听到皇上的话,黄崇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下民,下民委实没有这么多的家资,其实乃各家凑的,下民抵押了所有家产,也才不足百万两。”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过分逼问,又问。 “朕听说你接受祖产也才几间店铺,如何二十年就做到这般的规模呢?” 黄崇敬认真说道。 “下民祖父其实也是普通百姓,当年十二三岁去做伙计,攒了些钱独立门户自己做行商,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炒面。 每到一地就借水喝,因为水不要钱,和炒面一起下肚,小生意的利润薄,靠着节省的伙食费用,精打细算一辈子,才盘了一间店铺传了下来。 到了下民父亲手中,因为祖父从小耳提面命,不敢贪图安逸,才兴盛了起来,有了三间店铺。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子孙生在高墙大院,长于妇人之手,多不思祖业多艰苦,混洒银钱却不吝啬。 下民的父亲带着下民从小走南闯北,告诉下民做生意不进则退,必须恪紧勤勉。 没有其余的法门,唯一的原因就是下民家风严厉,而其余同行的家中后辈多顽劣,有这般的规模,只能说靠同行衬托。” “哈哈。” 朱翊钧指了指黄崇敬,这人说话心思用尽,专挑趣话,也是难为他了。 见到皇上发笑,黄崇敬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些。 虽然是第一次招来黄崇敬,短短的时间,朱翊钧已经明白了黄崇敬的性格。 这是个胆大,心细,谨慎,又具有开拓精神的商人,身上能发现很多优点。 不论身份只论谈吐能力,朱翊钧认为自己是比不过黄崇敬的。 黄崇敬一样如此。 皇帝虽然年轻,但是谈吐有序,试探几番下来,是可以放心交流的对象。 面圣的机会没有想到会落到他的头上,今日来此,他也打定了主意,要抱上皇帝的大腿。 随着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有时候他自己都会恐惧,家业太大了,太动人心。 家族培养出来的读书人,构建的关系网是护不住这份家业的。 朱翊钧告诉梁大忠,找一个恭敬的人来见他,梁大忠推荐了黄崇敬,告知皇上此人。 不管是当初初办皇店,还是中途新选,基本上都是无条件配合,而且生意也是做的最大。 大明毕竟是封建社会,商人太容易被人陷害。 例如历史上的万历后期,黄崇敬老家的后生,有一个叫做吴养春的,生意也是做得极大。 北到京津,南到浙江两淮,许多商埠都有他的店号,家资累万,富可敌国。 被魏忠贤的人盯上了,随便抓了一处理由,把此人弄上公堂,成了案板上的肉,最后家破人亡。 所以朱翊钧找来了黄崇敬,以后皇店商人没有了锦衣卫的关照,就像没有了保护的肥羊。 朱翊钧当然不会允许,皇店商人不但要扶持,还要继续扩大规模,加入的商人越多越好。 举个例子,清朝中期一百年间,不算收税等等,只是盐商的捐输,合计四千万余两。 米两百余万石,谷四万余石,其他物资无算。 当时,清朝北方为晋商的势力范围,南方为徽商的天下,只微商的捐输就有如此规模。 要是大明的商人每年能捐输给他两百万两银子,粮食物资不算,能解决他多少问题啊。 既然羡慕,那就要抓起来。 “如果天下的商人,都像你家一样,勤勉致富,会少了多少事端。” 黄崇敬低着头,等候皇上的下文。 “你如今作为领头羊,不能只顾着自家,还要做模范,告诉商人们忠君报国的道理。” “圣人教训的是,下民一定照办。” 点了点头,朱翊钧告诉黄崇敬,“你回去后,可以成立一个商会么,把那些大商人们都组织起来。 让他们遵纪守法的同时,有什么建言,也可以告诉朕,对国家有利的事,朕也会支持。” 黄崇敬不敢信,圣人竟然敢这么放权给他,历朝对商人都是严加防范的。 朱翊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正是因为大明对商人地位的故意视而不见,造成了如今商人掺杂的势力太多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商人,包括黄崇敬的家族,不少家族弟子读书做官。 想要直接管理起来是做不到的,只能另开蹊径。 成立上商会,把商人们组织起来,直接绕过其余的势力,才方便他下手。 至于隐患,日后再说嘛。 “你回去后,和其余的皇店商人,商量个章程,写了后让梁大忠交上来。 以后成立的新政司,你们不要抗拒,合理的要配合,不合理的地方,也不要有怨言,毕竟是初创。 终归要磨合些时日,不能因为一时的挫折,就心生怨恨,要把目光放长远些。” 黄崇敬闻言,跪下磕头。 第141章 比命 黄崇敬被梁大忠带出了皇城,一路没有心情留意周围的景色,把圣人刚才所说的话,一言一行,包括神态都反复的琢磨,牢牢的记在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见到皇上的商人。”梁大忠笑眯眯的看着对方。 黄崇敬拱了拱手。 “多亏公公的抬爱,才有下民今日的荣耀。” “也不必自谦,皇店商人这么多,独你有这份机缘,也是你平日办理皇店之事用心。” “最终还是要靠公公提携,不然圣人如何又能知道下民的名字。” 梁大忠对黄崇敬的不骄不躁,始终恭敬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这些年他和商人打交道的多。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徽商这一帮人,也让他学习到了很多。 内心感叹,这个地方的人能把生意做到全国,垄断不少行业,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告别了梁大忠,黄崇敬先是回了老家,已经有不少的人在等他了。 就像梁大忠说的,这么多年来,见到皇上的商人,就黄崇敬一个,虽然不是通过官途,但是荣耀却不减。 只凭他被皇上召见过,这份资历连地方官都不敢轻视。 朱翊钧接见了黄崇敬,对徽商有了一定的认知,他身居皇宫,只能从书面上对商人有一定的认识。 但是到底实际情况是什么样的,他还是不太熟悉。 根据他的了解,明朝之初百废待兴,对商人管理严格,持续打压之下,让商贸规模没有形成气候。 例如集市,很多县城一月一开市,因为经济萧条,想多开业不行,徒增人力。 到了正德年间,很多经济发达的县城,集市已经变成了常市。 大明农业社会虽然发展缓慢,但是历经两百年,全国手工业的发展也到了巅峰期,依托盐课木茶等大宗贸易,陆续形成了几大商帮。 其中最强势的就是徽商,其次就是徽商最大的对手,山西晋商。其余还有陕西商帮,广东商帮,福建商帮等等。 这盘棋太大,朱翊钧把视线收了回来。 “把文书房孙德胜叫来。” 最近以来,皇上不去上朝,在内宫整日召见各处的管事太监,很多人心里都有了准备。 即期盼又担心。 孙德胜茫然的抬起头,自己在文书房办差,圣人有何事能用得着自己呢? 跟着太监们到了乾清宫,磕了头,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 “你对商贸司怎么看?” 皇爷的话惊死他了。 谁都知道,皇上要从梁大忠手里把皇店拿走,这利益虽然动人心,但是可能会得罪梁大忠。 “奴婢不懂,奴婢在文书房,整日打交道的就是各种公文文书,不敢胡言乱语。” 不知道皇上对自己的答复会不会满意。 朱翊钧满意。 内廷如今,他不需要强人政治了,需要的是成熟的管理体系。以前需要强力的人为他开拓,如今局势变了。 内廷和外朝的管理方法,是不一样的。 “商贸司管理皇商们的账册,掌握他们的交易动向,一举一动都要在朝廷的视线之中,其实和你在文书房的差事没啥区别。” 皇上已经这么说了,孙德胜已然知道,差事皇上是中意他的,既然如此,他也不会客气。 “一切凭皇上吩咐。”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 “每三年都要搞一次的招商大会,已经举办了两次,朕估计第三次的时候,有的商人亏本都要争夺皇店。 商人做生意不会亏本,皇店亏了本,就要从其他地方补回来,朕分皇店是为了国用,不是希望糜烂地方。 所以第三次的招商大会,不是说银子越多越好,你们了解了皇商们的生意,掌握了大致的利润,要划出一道线。 低价还有高价都要限制,这是机密不能透露出去,如果原来的皇商能继续满足条件,那就优先考虑。 毕竟做生不如做熟,也要照顾对国家有功的人,过河拆桥的事情朕是不做的。 前提是商贸司要起作用,掌握住皇商的每笔大宗贸易,不能损耗国家的利益。” 这般长篇大论下来,孙德胜听到仔细,不错过一个字,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内心感慨一声,皇爷对此事想的竟然这么周全,那商贸司可见并不是兴之所至的产物。 也更明白了,从东厂分离皇店,梁大忠的确是没有办法的,怪不到自己的头上。 得知皇上让他去商贸司,他最担心的就是皇上只是一时兴起,最后梁大忠又说服了皇上改变了心意,自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了。 现在心里有底了,回复朱翊钧。 “皇爷交代的仔细,奴婢也听的明白,商贸司的差事,奴婢一定办的谨慎,不会坏了皇爷的规划。” “你去,做一个章程交上来。” 孙德胜跪下磕头,倒退离开乾清宫。 过了几日,朱翊钧在文华殿找见了曹大埜,此人最开始反对张居正,被责罚一番,打发去了福建。 没坚持多久就改变了旗帜,向皇帝上奏书的内容中,隐晦的拍皇帝的马屁。 几年没有音讯,本以为无望,谁知道突然官复原职,从福建调了回来,还是户科给事中。 朱翊钧用此人,也是告诉那些被处罚的人,只要愿意改变态度,还是会给机会的。 免得这些人死扛到底。 想了想,此人见风使舵,但是才能和见识还是有的,在福建也是上疏支持开海。 可见明白自己的心意。 “臣叩见陛下,今日得以重见天颜,臣内心激动,百感交集。” 曹大埜眼睛湿润。 “卿能明白朕心意,朕心甚慰。” “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甚好。” 一番对话下来,朱翊钧放心了,这人到底还是能用的。 “卿对商贸司如何看?” 曹大埜愣了愣,没有想到皇上会问他商贸司,他虽然在福建,但是对北方皇店之事有所闻。 占据集市地利,又有集市收税的权利,背后有锦衣卫撑腰,沿途闯关卡,挤同行,福建的商人都羡慕的很。 这些年他也看开了,如今官场风气大改,继续死抱着原来的想法坚持到底,那必然也是冷板凳坐到底。 皇帝才几岁?他多少岁?谁敢去和万历小皇帝比命长。 第142章 油水 “陛下是想让臣去贸易司?” 曹大埜一脸好奇的问道。 “朕有此意,却不知卿心意。”朱翊钧点头承认,看向曹大埜。 曹大埜当然愿意了,先不论商贸司的油水足不足,如今言官就是份苦差事。 和以往根本无法比,事情多压力大,还要得罪地方,不然就完不成考成,一环套一环,被限制的死死的。 以前下地方,到一处就受到当地读书人的追捧,风花雪月高谈诗歌,地方官员宴请不断。 如今呢,私学已禁止,这些年越发的严厉,还要一个什么鬼新政司在一旁虎视眈眈。 唉,回来后才知道形势,真是一言难尽。 “商贸司管理皇店,那东厂和锦衣卫?”曹大埜询问,如果东厂不放手,他可不觉得自己能扛得住。 现在还在任的言官,关系网破的稀碎,从群体变成了单个,他可不敢独自面对东厂。 “东厂和锦衣卫不会在插手皇店的事,以后只归商贸司管理。”朱翊钧猜到了曹大埜的担忧。 “如何管?陛下可有要交代臣的?” 听到曹大埜的话,朱翊钧也不得不感叹,言官也能这么说话,不容易啊。 此一时彼一时,等国家走上了正轨,言官的风骨还是要立起来的,都成了软脚虾怎么成。 想到此处,朱翊钧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忍不住笑出声。 先前怪言官又臭又硬,如今又怪言官太没有坚守。 曹大埜不知道皇上为何发笑,莫名其妙的,跟着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知道再笑什么。 “商贸司分为两部,一部你来掌领,在京城负责清查皇店账册,同时巡视各处的分账,租约之事等等,一部孙德胜掌领,负责各处皇店集市的监管。” 曹大埜明白了,皇上好手段,如此下来,不管是他,还是那太监,还是商人,都互相牵制,脱离不了皇上的掌控。 “皇店的收益,朕下期会做二八分账,两分归户部,八分归内廷,在下下期,则定为永例,内廷和户部五五分账。” 曹大埜不敢信,皇上竟然愿意让出这么大的利益,要知道以往皇上可是一毛不拔的。 “这么大的事情,你和孙德胜要齐心协力,扶持皇商们,朕听闻各地关卡多如牛毛。 这算什么道理?衙门设官卡就不说了,毕竟是地方用以假设,可是私卡是怎么回事?以后你们要严厉打击。 谁敢设私卡,就要查谁。” “不管是藩王还是武将太监大臣,谁敢如此,朕就要一查到底,十倍的吐出来。” 这算是变相的加强了商贸司的权利,曹大埜当然不会嫌弃,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肯能还会犹豫,但是既然有太监出面的话,他可以考量考量,琢磨着让对方出头。 他却不知道孙德胜的性子,虽然是太监,名字也锐利,却是个老实人。 “卿还有什么疑问?” “这商贸司要做的事情多,需要的人手也多,陛下如何教臣?” “去找新政司嘛,新政司如今和国子监关系好的很,手里多的是学政多年的监生的名单,要多少有多少,你还怕皇店养不起你的人啊。” “皇上圣明,臣愚笨了。” 说干就干。 曹大埜这名言官,找到了孙德胜这个太监,一个没有了文臣的傲慢,一个没有太监的嚣张。 两人倒是一拍即合,去找梁大忠,他不敢推诿,派了干吏去协助他们。京城地贵,空闲的衙门基本上没有,一般的官员根本找不到。 东厂是地头蛇,解决了这个难题,朱翊钧亲自提名赐匾,商贸司在很多人的目光下成立了。 开衙当天,皇商们就热热闹闹的上门了,各种舞狮舞龙,鞭炮齐鸣,惊动了半个城。 衙门内的一应摆设,全部有皇商们布置的妥当,根本不用曹大埜和孙德胜操心。 如果不是衙门乃公器,他们不敢代办,毕竟有沈万三的前车之鉴,没有人敢这么得意忘形。 找到何文书,何文书直接递交上名册,记录了名字,籍贯,出生,背景,学政经历,新政课成绩等等。 曹大埜感叹一番,也不客气,先要了二十几名。 孙德胜要做的事情更多,除了原先东厂愿意跳出来到商贸司的人,还要从内书堂挑人。 朱翊钧任命他为商贸司提督太监,又任命了三名掌司太监协助他,把各地分为三处,一个掌司太监负责一个方向。 每个地方又分设驻守太监,每两年轮调一次,这就需要孙德胜和几名掌司太监商议。 朱翊钧招来这几人。 “你们近日都辛苦了。” “为皇爷办差,奴婢们心甘情愿,一点也不辛苦。”几名太监虽然忙,但是忙得有奔头,的确心里高兴。 长话短说,朱翊钧直接说明了招他们来的目的。 “你们派去地方的太监,不光要做好分内之事,还有收集当地的商贸之事,做个册子,每个月发到内廷来。” 几人点头。 最后朱翊钧告诫一番。 “朕最讨厌有人破坏规矩,如果有的人以为去了地方就可以胡作非为,那你们替朕先告诉他们,西厂可不是摆设,别最后害了自己。” “奴婢等人一定盯紧下面的人,不会坏了皇爷的事。” 挥退了几人,朱翊钧招来周冲。 他先前的话,并不是随口一说。 周冲这两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太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做不到无欲无求。 刚开始打了些老虎,震慑了内廷的贪腐之风气,皇爷竟然就渐渐的收手。 虽然没有制止他们,却也不像以往那般支持他们。西厂不像东厂,有正经的品级俸禄。 才过了两年的好日子,下属们如今纷纷抱怨起来。 对于周冲的苦恼,朱翊钧有自己的想法,这个人情社会,想要完全杜绝贪腐那是痴人说梦。 朱元璋杀的人头滚滚又如何,晚年一样感叹,天下杀不完的贪官,早上还没杀完,晚上又来了。 朱翊钧要扭转的是,“自己分八成,皇上分两成”的滑稽之事。你手里过了一道猪肉,留了点肉沫油水,这种事朱翊钧不会管。 他一个皇帝,去管这种事,那是和自己过不去,不是说管不了,而是管不完。 第143章 遮掩 皇爷这段时间的动作,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周冲有预感,皇爷这次对西厂肯定也有安排。 所以他也在苦想,西厂的未来在哪里。 皇爷重用太监,也防备太监,他们这些经常和皇爷打交道的人,都隐隐约约的看透了这点。 或者说,皇爷不信任任何人。 不管是内阁也好,八卫也好,从来没有把权利交给一个人,除了内阁的张居正。 对张居正,皇爷哪怕敬重,但是也告诫过张居正,不能碰军权。他们中都有流传这件事。 虽然无法证实,但是以周冲对皇爷的了解,十之八九是真的。 那么自己该在哪个位置呢? 周冲想了又想,终于等来了朱翊钧的召见,把脑海中的思路都过了一遍,才去了乾清宫。 “赐座。” 和别的人不同,周冲因为以前新建西厂遭袭,身体一直都很虚弱,所以朱翊钧给了他一个体面。 内廷唯一不用下跪的太监。 看到周冲努力压抑自己的咳嗽,脸色憋的辛苦,朱翊钧劝道,“不用担心在朕面前失仪。” “谢皇爷。” 周冲简短的说了三个字,圣人给的体面,终归用一分少一分,他不愿意用在这上面。 朱翊钧没有继续勉强,又问了周冲比往年身子好转了些没有,听到周冲的答复。 “以后需要用什么补药,直接让御药房提供即可,用最好的。” “谢皇爷恩典,奴婢如今已然大好,今年以来都没有用药了,御医说奴婢年轻,恢复如常也是有希望的。” “那就好。” 此番召周冲来,朱翊钧的确对西厂有打算,光抓贪腐并不能杜绝贪腐。 目前最重要的是内廷二十四监,涉及的事务和人员都太庞大了。 而管理制度却跟不上,太多的弊端了,随处可见,朱翊钧是看不习惯的。 这些年他成立了新政司,今年又成立了贸易司,还让内书堂招了两千多人,造成开支大幅上涨。 开源节流,节流也很重要,违背了他精兵简政的宗旨。 所以他找来周冲,有两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就是把西厂的职能扩大一下,既要抓贪腐,杜绝人心欲望膨胀,还要监察二十四监懈怠之风。 分内的差事,绝对不是应无了事,而是要承担责任。例如派给地方的征派,明明已经够了,或者说不需要。 但是却视若无睹,只当做没有看见,还是照旧下发征派,需要的东西征不到,不需要的东西征了一仓库。 朱翊钧把自己的想法跟周冲说了一遍,周冲听完并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 所以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西厂的人员,俸禄该如何处理?如果按照旧制,恐怕无法周转开来。” 朱翊钧反问,“你觉得该怎么办?” 周冲没有犹豫,回道。 “皇爷一向要求内廷俭省,但是西厂没有品级俸禄,现在的确艰难,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监察二十四监,人手不用增加,但是事情却增多了,所以奴婢请皇爷考虑,到底要不要给西厂定下俸禄。” “定俸禄,但是内廷开支如今大了,违背了朕的意愿。” 周冲太了解皇爷的为人了,直接自己出面。 “奴婢建议,那些不做事,做事不负责的人,全部打发去地方干活,二十四监人员臃肿,正好借此裁撤一些人。” “此议甚好。” 朱翊钧的确有精减内廷二十四监的意思,当年就有了,不过一直没有行动起来。 封闭的环境之下,制度损坏的绝对更恶劣。 这个不用借鉴史书记载,也不用管史书是谁写的,现实的道理就是如此。 内廷早就应该来一场彻底的整风,如今条件已经成熟,周冲的西厂本来就是得罪太监的事。 可以说万事俱备,周冲主动出面,就是那东风。 西厂不比东厂,这几年规模控制在五十人左右,至于锦衣卫划出来的人手,编制是占用的锦衣卫。 而二十四监的机构非常庞大,这点人手撒出去,根本不够看,也很难快速出成绩。 周冲思索了一番,集中力量办大事。 亲自抽调了一半的人手,先突然巡视内官监。 内官监有掌印太监一员,其所属总理,管理,佥书,典薄,掌司,文书,写字,监工众多。 自典薄以下分三班,宫中过夜。 每班掌司第一人称作掌案,所管十作,分别是木作,石作,瓦作,搭材作,土作,东作,西作,油漆作,婚礼作,火药作。 并掌管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里冰窖,金海等库房。 凡国家营建之事,董其役,负责的外厂也多,各有提督,掌厂等官。例如真定府设有的抽印木值管理太监。 包括各县收籽粒,西湖河差,大石窝,白虎涧石窝工程等等外差众多。 包括各地藩王修葺,营造府邸,都需要由其管理。 内官监掌印太监,见到周冲,脸上带着笑容,他虽然比不上周冲等人圣眷隆厚。 但是自付自己在圣人面前也有脸面,这几年做事也是收敛,心里不是很惧怕周冲。 “周官,劳动您亲来内官监,不知道是什么风啊。” 周冲冷着脸,直接告知了来意。 他在内廷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差事就是得罪人的,不管一开始多热情,最后就有多憎恨。 还不如公事公办,大家都别怨谁。 内官监掌印太监,论品级远高于周冲,论实权的话,并不比司礼监差。 要知道内官监的油水太足了。 得知皇帝要用西厂查各处作风,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笑意更甚,上前拉着周冲的手。 打定了主意先自保,至于手底下的人,自求多福。 这些年来,还敢无视君威的太监,都没啥好下场,至于顶着圣意不愿意改的人,更是如此。 “周官,既然如此,内官监要巡查何处,杂家都配合你,就是有些琐碎事,还请周官遮掩一二。” 掌印太监知道周冲为人,直接大方的告诉他,地方肯定有违规之处,但是一些事情乃是惯例。 例如藩王那里。 第144章 辜负 大明对藩王虽然优待,但是管理却一向严格。 藩王的禄廪都有地方承担,到了隆庆年间,各地藩王岁支禄粮870万石。 这还不算俸禄等其他,自从张居正成为内阁元辅,朱翊钧和师傅两人联手,这些年才发了一年的俸禄。 藩王太有钱了,太监们当然要过几手,内官监一样如此,只要藩王们准备动工府邸,先交银子来。 例如湖广衡州府修建桂藩府邸,一次性给了四万两银子都没同意,加码到了五万两银子才让得之。 周冲点点头,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睁只眼闭只眼,掌领西厂这些年来,该懂的他都懂了。 只不过,很多事情不去看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下面的人胆子会有多大。 特别是在封闭的环境中,多年下来人们习以为常,哪怕内官监的掌印太监,可能自个都不清楚内官监下面有多少的陋习。 很多人做坏事,已经把这些事情当做了常态,连遮掩都不动了,周冲都不敢信。 连先帝爷的皇陵之事,下面这些人都敢打主意,前年下雨不断,导致皇陵有损坏,修葺皇陵,皇爷发帑银五十万两银。 连账册都懒得造假,一应开支才二十几万两,问他们其余的银子花在何处,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此事惊动了内官监掌印太监,他亲自赶来过来,此处已被西厂缇骑查封,一应人员都被监管。 他哭丧着脸,见到周冲就喊道,“此事我绝对不知情,周官一定帮帮我,在皇爷面前周旋一番,我定有后报。” 圣人登基这些年来,竟然还有人敢把主意打到圣人都上,内官监掌印太监吓坏了。 发生在别处,内官监掌印太监只会感叹一声,却发生在了自己治下,一句不知情,绝对不是好理由。 “你自求多福。” 周冲甩了袖子,直接去了内廷面圣,把此事如实禀报。 朱翊钧愣了愣。 太监们贪污贪到他的头上来了,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把事情首尾问了个透彻。 “朕的银子,竟然这么好拿。” 周冲不敢不跪,此事虽然是内官监下面的人所为,但是他领西厂这些年,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一个监察不利的罪名,并不委屈。 只能说,二十四监,涉及内廷外厂各处,范围太大太大了,很多地方又太封闭了。 “这不是贪污,这是欺君。” 听到朱翊钧的话,周冲立刻答复,“这些人罪该万死,圣人勿恼,奴婢一定让这些人后悔。” “你去,大查特查。” 朱翊钧起身,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只发现了这一件事,但是没有露出来的事还不知何其多,你要全部查出来。” “奴婢遵旨。” “这就是要朕让你整风的目的,很多事情,就坏在了制度败坏上面,他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可以这么做?就是上面的人不管事。 那内官监的大太监们,难道没有责任?就是因为平日里放任不管,才有了如今的事情。” “皇爷的意思是?” 周冲抬起头,他没有权利动那些人,除非那些人有违法之事,就是如此,他也只能先报到皇上这里定夺。 “他们不好好办事,让朕不好过,那朕也不让他们好过,下面的人要查,他们也查,把他们查个干干净净。” 周冲明白了,领旨退出了乾清宫。 西厂放下其余事,全部驻进了内官监,从上到下开始查起,人数不足,那就一直查,慢慢查。 一时间内官监都痛苦不堪,日子难过。 很多事情都需要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事无巨细都要按照规矩来办,所有人都恨得牙痒痒。 那伙人胆大包天,看不清形势,竟然皇爷发出来的钱都敢贪污,才二十几万两银子,就把所有人都害了。 此事闹的大,各处都惊动了。 至于原来那些太监,不光被拷打,所有家产都被没收,与谁有牵连应被关押。 直属管理太监也直接被收押,一时查不到他的违法之事,那就慢慢查,总要查出来。 内官监掌印太监被吓住了,亲自来乾清宫磕头自辩。 “你觉得自己委屈了?” 那太监满脸的泪水,哭道,“奴婢失职,不委屈,但是奴婢对皇爷的忠心日月可鉴啊。” “忠心到放任下面的人贪污朕的银子?” “皇爷,实在是下面的人胆大妄为,奴婢但凡知道,早就把那些人打死了。” 朱翊钧摇摇头。 “既然管不住下面的人,那就滚。” 内军的太监涌上来,直接把此人叉了出去,被御前营的侍卫丢出了皇门,发落去了南京种菜。 随后,朱翊钧召来各处管事太监。 御用监,司设监,神宫监,尚宝监,惜薪司,钟鼓司等等,近百人挤满了廊房。 众人跪了一地,等候皇爷的旨意。 朱翊钧坐在御台上,周围鸦雀无声,静悄悄一片,只有他的声音传了开来。 “你们贪外面的银子,朕知道,也不生气,自有祖宗法治来管你们,可是连朕发出来的银子都敢贪,难道如此无君无父吗?” 等人听到这话,纷纷磕头。 “皇爷,奴婢从来不贪,可让西厂去查奴婢以证清白。” “奴婢等不敢啊。” “皇爷明鉴,但凡有此人,奴婢一定先打死此人。” 众人纷纷解释,朱翊钧指了指其中一人,说道,“你说你从来不贪,那你下面的人贪不贪?” 那人不敢说话了。 “你不贪,还能让下面的人不贪,才是忠心的。那内官监原掌印太监,也算是个清明的,但是下面的人却做出了贪朕银子的事。 那此人朕该奖他还是罚他?不贪是对的,但是既然尔等身居高位,如何只能只看顾自己? 朕把二十监交由诸位打理,不是诸位保证说自己不贪就是合格的,二十四监国之重器,尔等需要用心办差才是。” “奴婢们遵旨。” “对于有功劳的人,或者有苦劳的人,朕从来都是宽仁以待,而对于坏事的人,朕这里却没有情面可言。” “奴婢们一定用心办差,不负圣望。” “说容易,做到才是,朕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 第145章 心思 有人无所谓,自己所在的监是清水衙门,贪也无从贪起,例如那直殿监,连大厅公署都没有。 属于二十四监最末等的存在,只负责清扫各处主殿,只有苦差事。 而有的人满脸愁容,内官监最近被西厂主查,几十号人天天去内官监各处查账,督查作风,其他人都看在眼里。 惜薪司的几个大太监内心就很虚,大小太监几十名,各外场太监,合起来上百人。 专门负责内廷二十四监,山陵的柴炭之用,外有北厂,南厂,西厂,东厂,新西厂,新南厂等等。 担忧内官监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不等内廷西厂来人,惜薪司自己就查了起来。 先查的就是最明显的事情。 例如各宫各坊都备有大水缸,以备火灾之用。遇到寒冷天气,惜薪司负责该处的太监,就会添水凑安铁刍其中,每日添碳,以防冰冻。 如今天气已经转暖,水不会结冰,果然发现了好几起,还在照旧添柴的地方。 把这几处的太监责罚了,告诉了其余处的太监,不得渎职浪费。 有了人带头,其余人学着样子也自查起来,一时之间,内廷都运转了起来。 朱翊钧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不管效果如何,起码态度端正了,态度只要端正了,效率就能提高。 回到了乾清宫,发现宫门处来了几个新太监,年龄又小,身子又单薄。 朱翊钧没有发现不同,径直的往里进去。 “嘻嘻。” 李现笑得龌龊,听到笑声,朱翊钧莫名其妙的看过去,发现李现指了指那几个小黄门。 朱翊钧一脸茫然,看了看那几个小黄门,发现了朱翊钧的视线,几位小黄门纷纷跪在地上,却又抬起头任他打量。 感觉有点不对劲,这几个小太监,看起来怎么像姑娘一样,还有他们的胆子为何这么大,敢和自己对视? 回过头,身边的太监们竟然都没有上前呵斥。 朱翊钧丈二摸不着头脑,忍着疑问先回了乾清宫,宫女们涌来上来,要帮他更衣。 有个宫女胆子大,故意在他身上摸了几处,朱翊钧只当做不知道。 今天的事情奇怪。 不过越是奇怪的事情,朱翊钧越是镇定,先当做不知道,了解情况再说。 圣母久居后宫,不问前事,招来李现发问。 “皇帝可有什么难隐之言?”李太后装作若无其事,故作镇定的问道。 李现没想到圣母召他来会是问这方面的事情,一时间无从答起,皇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了想,实在没有发现何处有苗头,回答,“禀圣母,圣人一切安好。” “既然如此,为何我派去的嬷嬷回来告诉我,皇帝久无动静?” 李现不知道该怎么答。 他往日里也试探过,发现皇爷比他懂的都多,对女子品头论足,讲起来头头是道眉飞色舞。 太后派去乾清宫的宫女,他和诸处太监也很礼遇,基本上没有啥差事,只负责皇爷的起居。 有几个宫女胆子大,很主动,他和太监们也不阻拦,得知皇上也有反应,但是却不动手。 皇上不上,他们又该怎么办,难道还能推着皇上上去不成,也怀疑过皇爷是不是好男风。 毕竟有先例。 今日不经意的调来几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到乾清宫,在圣人面前现了身,圣人也没有反应。 见李现答不上来,李太后着急了。 皇上如今大了,却不懂男女之事,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如嬷嬷们说的,送皇上那种画吗。 想到这里,李天后十分为难,她怎么好意思呢。 “会不会是皇上不喜欢那些宫女?”李现大着胆子提到。闻言,李太后皱起了眉头。 不喜欢宫女,难道是因为自己派去的原因?皇帝难道厌恶自己到了这种程度? 自己可是他的亲生母亲,难道还会害他不成,想到这里,李太后心里隐隐痛起来。 李现看到太后的脸上,知道李太后想岔了,连忙解释。 “皇上有几回和奴婢谈起女人,说女性要有自信,唯唯诺诺的像个木头,其实是受到什么压迫。 先前奴婢当做皇爷的浑话,如今想来,看来皇上喜欢的不是普通女子。” 李太后闻言,心里舒畅了些,但是却又不满起来。 什么自信,不就是狐媚子吗! 她最恨狐媚子的女性,却忘记了当年的她是如何狐媚隆庆皇帝的,在隆庆皇帝可是各种动作。 终归不知道皇上的心意,也是为了试探,到底是不是对她还有芥蒂,对李现说道。 “既然如此,你去挑几个这样的女子,但是要告诫她们,规矩还是要有的,如果传到我这里她们有什么违矩之事,我定不饶她们。” 李现领了旨退出慈宁宫。 皇帝年级大了,该成婚了,李太后有了这个念头,去了慈庆宫找陈太后。 得知李太后的来意,陈太后点点头,的确该如此了。 皇帝的婚事不是小事,需要严格的挑选。 到了傍晚,在宫里又看到了那几个小黄门,一举一动都看着奇怪,朱翊钧终于悟了。 “李现呢?” 李现很快跑了进来,朱翊钧二话不说,提着鞋子就上去打。 “皇爷饶命,皇爷饶命,奴婢做错了。” 噼里啪啦,李现也不敢躲,护着脸求饶。 几名宫女内心松了口气,掩着嘴笑的咯咯犹如银铃声,“几位姑娘快替奴婢求一求皇爷。” “呸,该打。” 有个宫女唾了一口,引起了一阵笑声。 小黄门不知所措,只能跪在地上等候发落,朱翊钧回头,“你们别怕,不干你们的事,今日朕就是要打李现这厮。” “唉,奴婢哪里懂这些事,都是奴婢的错,恶了皇爷,等圣母挑了主母进宫,奴婢就不敢再管了。” 听到李现的话,朱翊钧停手了,问道,“母亲要办朕的婚事?” 李现点点头。 宫女们闻言,表面上没有变化,内心却好一阵失落,这些日子,几人都有那心思。 可皇爷对她们却好像没有心思,等主母进了宫,更不会再有机会了。 第147章 留名 刚才还井然有序的阵列,分成了数块,朱翊钧对比了下,还是后世的阅兵走方阵要威严些。 因为走方阵像一个整体,如今分成数块各行其事,感觉像体育场搞运动会一样,热闹虽热闹,却失了一份肃杀之气。 石茂华,凌云翼等一众官员忙的很,负责调动各处,张居正在朱翊钧一侧,本来是要赐座的,但是张居正拒绝了,态度坚决。 朱翊钧也不勉强,“先生,这近万将士,乃大明的精锐。” 张居正闻言,笑道,“的确如此。” “朝廷不能亏待这些人啊。” 听到朱翊钧的感叹,张居正点点头,皇上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权臣权臣。 皇上虽然信任他,愿意放权给他,但是历史上,权臣又有几个有好结果呢。 自己还推行了变法改革,得罪了那么多人,诅咒他的人不知凡几,虽然今年以来弹劾他的奏疏基本没有了,但是那些人却还在。 自己是不是该退了。 但是变法还没有完成,张居正不甘心。 有时候沉默比明面上的反对都还要可怕,想要置张居正于死地的人太多了。 “朕还小,国事还需要先生多操心,先生不必担忧坊间谣言,朕今日可以许诺先生。” 张居正看了过去。 对于张居正的谣言,京城里就没有少过,各种人引经据典,说张居正如此行事,以后必不得善终。 历史上一样如此。 朱翊钧当然听到过这些谣言,以前没有机会,今日正好可以敞开心扉。 在午门城楼上,身后一众勋贵大臣。 “朕今日许诺,必报先生之功劳,厚待先生之子孙。” 朱翊钧没有说空话,把话讲的很直白,身后一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张居正。 今天是阅兵的日子,文武百官,连同天下士兵都在此,张居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突然向他许诺这种事。 一时间内心百感交集,仿佛突然卸下了千斤负担,多日来内心的忧愁挥扫一空。 “陛下如此信任老臣,老臣无以为报,只能以国事重,必还大明一个清明盛世。” 朱翊钧笑了笑,对张居正的承诺,他没有怀疑,历史就是如此。 历史上,张居正死后,在北京各仓留下了可支十年的粮食和物资。太仓库的储蓄银达到六百万两以上。 太仆寺存银四百万两以上,南京的仓库同样也存银三百万两。各省府库也都仓满,储满了谷物和现银。 后世有统计,只广西,浙江与四川的省库和府库,分别存有十五万两至八十万两的白银。 大明从中央到地方,皆满仓。 张居正的新政的确有很多弊端,但这是时代的原因造成的,必然有漏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天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张居正的新政代表了什么? 万历几十年,大明立国以来,最富裕的几十年就是这个时代。哪怕张居正死后新政结束,留下的库存,仍然支持了十年后的万历三大征。 可以说没有张居正的改革,历史将会改写,最起码日本入侵朝鲜,大明根本不可能有粮饷去打这场战争。 所以朱翊钧今天,专门挑了这个时机,当着天下人的面,向张居正做了一个承诺。 也是告诉所有人,哪怕他朱翊钧出来管事了,照样一如既往的支持张居正。 哪些心里各种小九九的人,不要抱有不可能的期望。 只要张居正能做到历史上的程度,朱翊钧再靠着皇店的收支,朱翊钧有信心做到更多的事。 第一件事,就是整治军队。 这次的阅兵,只是第一步。 各营操演完毕,刑部尚书登台,请皇上接受“献俘”,朱翊钧照准。午门台上有御前营,幼军。 午门下有扈驾两千将士,各营九千名士兵,皆序次站定,众目睽睽之下。 俘虏们被牵着进场,手脚戴有镣铐,一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胸盖背,被士兵们呵斥,朝着午门下跪。 到此的俘虏早已麻木,士兵让他们干嘛就干嘛,很快就黑压压跪了一地。 这阵势比先前阅兵的场合还要震撼,毕竟这是实打实的战绩,各国使者都在询问是何处的俘虏。 身边的人都一脸自豪的介绍,这些俘虏都来自何处。 刑部尚书趋步向前,站定,然后大声朗读各个俘虏触犯天地,危害地方的罪行。 读毕,他宣布这些人法无可逭,请皇上批准依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朱翊钧大手一挥。 “拿去。” 话音落下,身后的勋贵武将们齐声大喝,声音传开,站定的内军们再喝。 随后三百二十名御前营侍卫们,用最大的力气齐声大喊,“拿去。” 声震屋瓦,旁观者皆动容。 俘虏们一路上受到折磨,心智已被摧毁,犹如行尸走木一般依次离开。 剩下近万名将士,立在各色旗帜下,兵甲俱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 朱翊钧突然起身,到栏前。 李现大惊,连忙跟随其后,以防皇爷不小心掉了下去。 朱翊钧在午门看着楼下的将士们,将士们的目光也看向午门城楼上,那一道站立身影。 “大明将士们,为国辛苦了。” 众士兵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办,八卫戚金部中,突然齐声呐喊,“皇上万岁!” 各营士兵听闻,不约而同的跟着呐喊起来,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声音。 “皇上万岁!” 在士兵们的呐喊声中,朱翊钧这才满意的坐回御座。 “各营士兵,皆赐酒食。” 旨意由扈从官传下来。 参加这次阅兵的将官,全部在紫光阁,由朱翊钧亲自赏宴。 在紫光阁红台,设了一大块黄色的屏风,太监引领着将官在此留名,写哪一所何职何名。 太监告知,这是圣人的主意,要记下各位的名字。 将官们神情激动,同时很多人面露尴尬,此中,很多人不识字,但是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但是总有少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懒得学。 这些人,由太监帮忙写,朱翊钧告诉留下记号,这种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很难有出众的。 第148章 谢幕 万事过犹不及,对于这些将士,朱翊钧的确看重,但是一切自有祖制法度,按照章程,提高一等即可。 如果没有底线的拔高,效果其实一样,但是却断绝了以后的路子。将士重要,但是文臣也一样重要。 合计万名士兵,每人赏赐了一个银牌,一两银子制成,由工匠雕刻了御前阅兵四个字。 总旗以上的将官,则每人赏赐了一个金牌,同样一两金子制成,雕刻国之重将。 这些人参加阅兵回去后,其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皇上。所以再多的激动,也抵不过时间的消耗。 这个时代,银子最可靠。 参加阅兵的将士们,兵部本来就有奖赏,朱翊钧额外再发的一两银子,是多出来的。 对于士兵来讲,价值一两银子的银牌,说多也不多,但是却是一份荣誉,让他们知道,皇上心里是有他们的。 日子能过下去,就传给后代,日子过不下去了,也可以拿出去换粮食,可以当做传家宝。 朱翊钧的这份心意,相信很多士兵是能懂的。 皇上是好的,至于以后他们真的有那一天,连饭也吃不饱,绝对是皇上被奸人蒙蔽了。 朱翊钧内心坚信,他这一朝大致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而将官对于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来说,却是最重要的,所以朱翊钧又提高了一等。 价值更高,荣誉也更高。 还专门让他们留名,让他们知道,皇帝记得他们的名字,哪怕以后一辈子都见不到。 今日在黄屏上的留名,就能成为他们内心的幻想。 阅兵终于告一段落,朱翊钧这些年就没有这么累过,准备好好休息几日,没有等他安稳,边地又奏来急报。 土蛮复拥众入边,分攻镇城并镇静,团山等堡。 朱翊钧内心很烦。 招来张居正,内阁,英国公,马芳,兵部石茂华,军务处凌云翼等等二十几位重臣,齐至文华殿。 关于对鞑靼和瓦剌,说实话,朱翊钧如今不想打,因为如今正是黄教在蒙古传教的时候。 在隆庆以前,蒙古诸部信奉的是喇嘛教中的萨迦教派,不过蒙古底层牧民却信奉萨满教。 总之目前蒙古牧民,和汉民没啥区别,啥菩萨都拜。 对这段历史,朱翊钧前世看到过,按照历史的进程,明年俺答汗就会邀请黄教领袖到青海区传教。 这场几万人参加的察卜齐勒庙大会,就是黄教在蒙古各部盛行起来的标志。 并且很快就普及到了蒙古低下层的牧民中,标志着蒙古僧俗封建主联合统治制度的确立。 这对蒙古,对大明都是利好的大事。 朱翊钧如今有钱,也有底气去和蒙古诸部板板手腕,但是他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了黄教的大事。 任何大胜,都不能比黄教在蒙古的盛行。 这是关乎于千秋万代的大事。 如今土默特作为蒙古最强的势力,俺答汗认同了黄教,其余部落就不敢不认同。 不认同黄教,就给了俺答汗借口去攻打他们,所以其余部落,很快也改信了黄教。 黄教管喇嘛,贵族管牧民,牧民太累了,纷纷去做喇嘛,然后宗教势力越来越大,贵族权利越来越小。 寺庙多了,导致蒙古各部也越来越稳定,游牧民族稳定了,那真不是啥好事,没有任何民族能保持一直强势。 游牧民族最大的优势,就是在无边的草原上,到处都是他的牧场,强胜的时候就打你,衰弱了就躲开你。 就跟现在一个道理,蒙古右翼强大了,蒙古左翼惹不起,浩浩荡荡的东迁,原来的地方让给你。 以后宗教盛行,牧民们被束缚在了牧区。 所以,朱翊钧招众臣来,想听一听众人的意见,能不能让他借鉴一下,说不定能有新的想法。 虽然他内心里打定了主意,不会主战,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来。 众人纷纷议论纷纷,有人建议去打一场,让土蛮知道大明如今兵锋之盛。 有人提议可以派八卫作为援兵,戚继光,李成梁率部两路出击。 也有人不支持。 认为如今国家才安定不到一年,又要大功干戈,岂不是功亏一篑,又恢复到了原样。 大明和俺答汗有封贡之定,乃大明的顺义王,可见俺答汗本身还是不愿意和大明开战的。 只不过蒙古各部松散,有少部自行其是,可派使者去责问俺答汗,以外交手段解决。 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朱翊钧内心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感叹天时。 和鞑靼瓦剌诸部打仗,最理想的状况是有七成的把握,只有六成的把握不太保险,很有可能被翻盘。 但若你超过了八成的把握,那敌人一定不会跟你打,一定会远盾,空耗大军的后勤。 明成祖时就是胜算超过八成的时候,每次出击大漠,诸部皆逃,到了叫门天子后,五成的把握都没有了,只能被动防守。 唐朝用了四年就灭了东突厥,清朝用了六年平定了噶尔丹,因为一个道理。 唐朝立国之初比较虚弱,明清易代过于惨烈,不管是东突厥,还是噶尔丹都有信心能消灭对手。 以为自己占了七成的胜算,却不知道占据中原的优势。大唐三年的时间就爆了十万大军。 所以决战之下,一战而定。 朱翊钧现在有信心和蒙古来一场决战,可是天时却告诉他,不能打这一场决战。 打败了土蛮,是帮助察哈尔部,瓦剌部,对大明并没有益处,而黄教却不同。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天时。 如今蒙古在世界都是衰退期,包括俄罗斯的崛起,中亚各国的崛起,都在消弭蒙古的潜力。 不管是土蛮蒙古,还是准噶尔蒙古,都属于卫拉特蒙古,四周的沙俄,奥斯曼都在侵蚀蒙古。 这个时期,正是蒙古在世界舞台的谢幕阶段。 清朝为何能顺利统治蒙古草原,难道比明朝立国之初还要强盛吗?当然不是。 因为两百年前,蒙古还屹立在世界的大舞台上,幅员辽阔潜力十足,而两百年后的现在。 蒙古正在谢幕。 朱翊钧想了想,自己也应该等他谢幕。 第149章 套路 在场的众人都是国之重臣,对于大明立国以来最大的对手,蒙古各部的形势非常清楚,也都有自己的见解。 自从太祖成祖远征大漠,去除了蒙古的政治中心化的问题,两百年来蒙古各部都没有再完全的统一,各自征伐。 原来大明最大的威胁是瓦剌,现在变成了鞑靼,鞑靼鼎盛时,左右翼各三个万户,合计六个万户。 到后来右翼鄂尔多斯万户,下面的土默特鄂托克崛起,吞并了右翼三万户,拒绝参加库登汗发起的各部会盟,想要成为草原共主。 不光要对付瓦剌和左翼各部,还要面对大明的威胁。 俺答汗的确是有能力的,不光侵占了瓦剌的牧场,同时逼的鞑靼左翼东迁,造成了分裂。 还征服了青海鞑靼,以及青海湖周边的土着部落,留下部众在此驻牧,已经成为名副其实草原最强大的势力。 虽然俺答汗受封了大明的顺义王称号,但是对大明的威胁并没有消减。 而大明军事荒怠,如今九边各军镇实力,只能靠着城墙防守,没有远征大漠的能力。 这就给了部分有野心的部落机会,常常侵犯大明边地。 俺答汗虽然向部属宣布了和平,与大明世代友好,永不相犯,但是对于不听话的部落,他也是睁只眼闭着眼。 而左翼鞑靼土蛮部虽然东迁,却年年侵犯大明边地,如果打土蛮,那就是便宜了顺义王。 可是不打,那土蛮却仿佛没有理智一般,换做正常的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结交大明,以抗俺答汗。 西部鞑靼已奉俺答汗为尊,所以各部皆接受大明册封,岁岁遣使贡市,明面上服从大明的管理,的确再没有在大举入侵大明。 大明虽然对交易有限制,对方的实力在恢复乃是不争的事实。 与俺答汗不对付的左翼鞑靼,本来就打不过西部右翼鞑靼,对外说的是东迁,本质就是放弃地盘逃跑。 但凡有点政治头脑,都应该结交大明,以抗俺答汗,可东迁的左翼鞑靼各部,主要势力是土蛮部,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这就造成了大明的困境。 以夷制夷,可是如今碰到了脑壳不正常的人。 一边是听话,接受大明册封,但是实力越来越强大,由俺答汗统领的右翼鞑靼。 一边是打不过右翼鞑靼,向东逃跑的左翼鞑靼,不但不听话,还年年袭扰大明。 石茂华向众人解释了兵部的计划,本来指望着暗中扶持土蛮部,以对抗土默特部的俺答汗。 可是土蛮部像个疯子一样,疯狂袭扰大明,这就让兵部的计划实施不下去了。 想要打左翼土蛮诸部又不敢打。 因为打胜了,那是帮助顺义王清除草原对手,帮助对方统一鞑靼。 不打,又要连连忍受左翼土蛮部的侵扰。 众人闻言,纷纷摇头,的确很为难。 “那土蛮侵扰我大明,总有所图?” 听到有人疑问,石茂华解释说,“虏来去如风,或当大同,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 游牧民族的生存条件是很艰辛的,俺答如今实力雄厚,为什么还要想法设法的和大明求和,以求大明开市,因为游牧民族需要大明的各种物资。 所以游牧民族劫掠大明边地,哪怕抢一口铁锅,一口盐巴都能得利,而大明则反之。 “既然和顺义王开市了,不能只让他得利,派使者和土蛮联络,告诉他们大明一样的和他们开市。” 有人建议。 石茂华摇了摇头。 这法子早就想到了,以夷制夷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对方脑子不正常怎么办? 朱翊钧听到众臣的话,内心其实有主意。 那就是照打那土蛮。 至于俺答汗,大明的顺义王,他领导的右翼鞑靼诸部虽然越来越强盛,但是等他们黄教盛行之后,从此就走向了另外一边的悬崖。 顺义王死后,没多少年,信奉黄教的右翼鞑靼诸部自己把自己玩崩溃了。 想到此处,朱翊钧不得不感叹,天时真的太重要了。 就左翼土蛮诸部那帮竞争后的失败者,内心也毫无韬晦,按照常理应该消亡才对。 应该是右翼鞑靼统一草原才是正常的道理,可是命运却开了玩笑,最后统一草原的反而是左翼鞑靼。 右翼鞑靼自从信了黄教,就失去了天时,越来越衰弱,到万历三十年宗教首领进藏后,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 原来的一群雄狮,成为了绵羊,便宜了左翼鞑靼,轻而易举的打了回来,轻而易举的统一了鞑靼。 而愚者就是愚者,哪怕占据了如此优势,送上门的天时,让他们没有消耗多少力量就完成了整合。 按照常理,鞑靼诸部统一后,几十万骑兵,怎么也得霸占一方才是,可惜软脚虾还是软脚虾,最后便宜了后金。 天时啊。 朱翊钧摇摇头,这东西太恐怖了。 姑息左翼鞑靼的策略是行不通的,对方从来就没有想过联合大明恢复实力,根本就没有胆气去和右翼鞑靼争夺回自己的地盘。 而姑息政策,让对方真以为自己能从大明得到好处。 万历几十年,对方和李成梁玩的一手好套路,年年你来我往,仿佛老友一般默契。 今年左翼鞑靼占了便宜,明年李成梁大捷,就这般玩了几十年。 所以,只指望李成梁也不行 “还是要打。” 朱翊钧发话了,有大臣反对,包括石茂华,凌云翼都不赞成。 “不要大打,改小打,让对方知难而退,对方敢伸出爪子就剁掉,三年下来,朕就不信他们有多力量损在大明。” 万历七年辽东大捷,万历八年辽镇大捷,万历九年大捷,万历十年大捷,万历十一年大捷…… 每次大捷的主角都是李成梁。 左翼鞑靼才多少人? 李成梁没玩套路,天理难容。 “选得力蓟辽总督,专责蓟州、保定、辽东军务,镇巡以下,悉听节制。京营选两卫精兵,由其直领。” 朱翊钧说道。 辽东的事,李成梁搞不定,他就派人去搞定,不光如此,他还派兵过去。 他倒要看看,李成梁还能如何蹦。 第150章 延续 “国家大事如何只能考虑银钱上的得失,就算我等不打别人,可是蛮夷侵扰我大明百姓,难道不管?臣赞同陛下” 朱翊钧话音落下,有大臣支持。 “此消彼长,本来顺义王就无法控,如今还要帮他消灭对手,岂不是放任他在草原做大?” “臣认为宁愿辽东糜烂,也不可促使顺义王统一蒙古。辽东糜烂乃国家一角,可放任顺义王统一蒙古,则会动摇大明社稷。” 这些道理都是对的,前提是不知道历史走向的情况下。 朱翊钧解释。 “朕不去打那土蛮诸部,但是也不让土蛮诸部占大明的便宜,只有教训他们几次,才会杜绝他们对大明的轻视之心。 否则放任他们连年入关袭扰各镇,不光百姓受其害,大明军费开支也是难以承受。 长痛不如短痛,用三年的时间,换更久的和平,朕认为是可行的。” 见还有人有疑问,朱翊钧继续说道。 “对方冥顽不灵,无非就是因为这些年能通过袭扰大明边地得利,断绝了他们这方面的想法,说不定反而让对方改变了主意,愿意和大明和平相处。 以此为契机,兵部的以夷制夷方略,说不定就通了。” 大多数人都不在反对,兵部也同意了,接下来就是商量蓟辽总督的人选。 还有就是,派人去是打胜仗的,不是去打败仗的。 都需要慎之又慎。 不是三两日就能决定下来的。 还没等京城做出决定,地方又来军报,土蛮诸部见各城堡有备,且又下起了雨,次日退却了。 朱翊钧无语。 就这帮人的军事水平,毫无计划,狗肉上不了筵席,难怪哪怕以后占据了天时,历史上还是打谁都打不过。 他们退却了,大明的军事计划却不会半途而废。 很快,人选名单递交了上来,第一位就是梁梦龙。 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担任过顺天府,治理过黄河,治理过瘟疫,巡抚过山东,督理过军田,安抚成过河南造反农民,搞过海运。 在中央担任户部右侍郎,如今是兵部右侍郎。 这份资历真的太闪耀了。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乃张居正的门生。 朱翊钧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不让张居正碰军权,不是说连这都要防备。 所以他在文华殿召见了梁梦龙。 梁梦龙至文华殿跪拜,朱翊钧赐座,让人奉茶,等梁梦龙安座,朱翊钧才开口。 “卿对边镇如何看?” 梁梦龙从地方到中央,各种政务都处理过,都处理的很好,只有海运的失败,非他之责。 他不是个保守的人,所以面对皇上的问询,没有保留,也没有激进,很平静的回答。 “国家备御九边,按图画地,方册具备。臣无奇谋,只有办实之心,干实事耳。” 朱翊钧点点头,这话说的才对。 要是上来告诉他,来个五年平土蛮,他还真有点不敢用了。 土蛮部虽然势弱,但是毕竟乃黄金家族正统,号召力摆在那里,连俺答都无可奈何。 打土蛮部易,灭土蛮部难。 “如臣上任,则体察军情,问四镇军疾苦,并为其剔除,此其一。简军实,修马政,筑城堡,谨烽堠,慎择将领,以忠、勇、勤为上,无取恹然者,此其二。 军镇中,戚部,李部可用,以此为主,京营精兵为辅,此其三。” 听完,朱翊钧有点担忧,害怕梁梦龙不知道李成梁“算盘”的厉害,委婉提示说道。 “李成梁部武功的确可用,只是时灵时不灵,就怕误卿之事。” 梁梦龙嘴角翘起。 “臣向陛下借一人。” 朱翊钧好奇看过去。 “臣闻八卫中李如松悍勇,可为前锋大将。” “善。” 朱翊钧点点头。 这是个阴货,看上去一脸的诚实,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当日,朱翊钧就批复发回内阁,同意任梁梦龙以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蓟辽和保定军务。 此时,大明顺义王,鞑靼俺答汗,告诉他的部属们,他准备赴青海,修建仰华寺。 这是他和索南嘉措的一个约定。 他支持索南嘉措成为宗教领袖,推进黄教在他部属各部传教。 而索南嘉措则为他上尊号,为“转千金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承认他为成吉思汗的化身,为全蒙古的大汗。 俺答汗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计策。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他靠着兵强马壮打下了鞑靼右翼,从一个普通贵族,一跃成为西部鞑靼的可汗。 但是他却无法成为草原共主,这些年他已经用尽了力气,却仍然无法完成他的夙愿。 草原上自成吉思汗之后,上下形成的共识就是认可黄金家族的统治。 哪怕土木堡之时,草原上最为强盛的瓦剌部,仍然不敢自专,也只能扶持鞑靼的脱脱成为名义上的大汗。 一直到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率领察哈尔重新崛起,统一了鞑靼,强势打压瓦剌。 按照他的祖先成吉思汗的制度,分封同姓血亲子弟,把鞑靼分左右两翼,每翼各三块,三个万户。 而察哈尔是大汗亲属万户,其余五个万户都要尊奉察哈尔为共主。俺答所在的土默特部,原本只是鄂尔多斯万户下的一个鄂托克。 俺答是有能力的,陆续吞并了右翼三个万户,逼的左翼鞑靼东迁。 但是,他仍然只能是俺答汗,而不是草原的大汗。所以为何要接受大明的顺义王,就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 可惜,身份上的短板,让他还是不能做到。 所以他盯上了宗教。 他老了,打不动了,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当头狼老去,就要面对其余强壮的狼的挑衅。 有时候他真的很羡慕汉人的制度,可以代代传下来。 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鞑靼部落,草原每一次权利的交替,都伴随着一场毁灭。 他不愿意自己的事业就这么消亡了,他希望他死后,鞑靼能继续辉煌下去。 这也是他这些年,没有趁着强盛的军力继续征伐,而是选择埋头治理的原因所在。 良好的权利交接制度,才能保证鞑靼不再走上老路。 可惜他不是正统,做不到这一点。 第151章 调动 这些年来,俺答尝试了很多的办法,例如招募了很多汉人,在他的治下,汉人已经超过了十万人。 他建设了城池,驱赶了正统的察哈尔部,想尽办法和大明结束了两百年来的战争。 为了名正言顺的成为鞑靼的统治者,不光他接受了大明的册封,成为了大明的顺义王,也要求部属各部都接受了大明的册封。 既然受封了,就不能毁约再去打大明,那各部需要的物资又是不能少的,怎么办呢? 俺答想到的办法,就是逼迫大明允许边市贸易。 当年他入关,俘虏了好多汉人,需要人帮忙管理,从中找到一个读书人,那人虽然一身的狼狈,却趾高气昂的告诉他。 鞑靼虽然好战,但是不能持久,为中国患,也不过苟图衣食而已。往者每岁进贡,赖此赏赐,才能衣食充足。 如今尔来侵犯,自决于中国,断绝朝贡贸易,长此以往终归穷困,陷入消亡。 俺答没有处罚他,而是请他协助管理汉人。 因为大明的读书人说的有道理,因为的确如此,只不过大明读书人不晓得的是。 他虽然和大明打仗,最终的目的也是逼大明开放边市。 只不过他选择的手段,是以战促和。 如今十年矣。 想到此处,俺答汗内心感叹一声,大义啊。 想要获得大义太难了。 大义不是人们表面上的认可,而是要发自内心的认可,才是永久的大义。 否则就是靠武力压服别人,但是自己总归有衰老的那一天,有死亡的那一天。 如今,他老了。 太多的部落头领,盯着他的位置,在等着他死去,哪怕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仍然没有改变部属们的心思。 所以这些年来,俺答更加严厉的约束部属,不得侵犯大明,甚至把逃叛来鞑靼的大明叛军交回给了大明,以示诚意。 如今大明的皇帝换了又换,听说现在大明的皇帝才十岁登基,俺答和常人的思维不同。 这几年他在观望大明的政局。 十岁的孩子,治理天下,他是不敢想象的。但是这几年的事实告诉他,大明就是如此。 权利顺利的交接,并没有发生他想要看到的事情。 属下回来告诉他,大明如今在发生改革,且有了成效,今年在大明都城阅兵和献俘,文治武功越发的强盛。 俺答听到后,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实则内心很焦急。 也更坚定了青海之行。 “去告诉大明官员,以后关于开马市一事,从得胜至水泉,每月许开一处,十一月从得胜起。 十二月助马堡,正月施家口,二月杀胡,三月云石,四月迎恩,五月乃河,六月白杨林,七月水泉,八月灰沟营,周而复始,形成规律。 南北各派好头目来管,如无好人,则不开市。” 听到俺答汗的话,部属满脸的疑问,俺答汗如今为何又限制起马市了? 俺答汗没有解释。 他这么做对大明是有好处的。 马市混开,大明商人太狡诈,欺骗牧民太甚,这会引起一些部落的不满。 本来马市贸易,大明就是得利的一方,可惜他们的官员太蠢了,放任商人行事。 有些部落太贫困,大明商人用一些旧衣服和杂物就敢换一头牛,一棱布就敢换一头羊,一件布衣换一件皮袄。 俺答不是蠢货,虽然不知道经济理论,但是这些年来的统治经验,早就知道马市这种供求不平衡的贸易,大明是获利数倍于鞑靼各部的。 这些他可以不理,但是大明商人太没有底线了,虽然各部急需这些物资,但是长此以往,他也弹压不住牧民们的埋怨。 所以他要让大明派出能干事的官员,来管理好马市,别把一件好事办成了坏事。 二十年前,他就受够了大明愚蠢的嘉靖皇帝,脑子有病。 不知道如今的小皇帝,和他祖父是不是一样脑子有病。 朱翊钧收到地方的奏疏,顺义王奏请关于马市的要求,陷入了沉思,如果不知道历史。 他一样会选择严格控制马市,虽然不至于向嘉靖朝那般朝令夕改,但是同样的不会让马市发展兴盛起来。 国家的事情,不能只看银钱上的得失。 在嘉靖朝,马市虽然有利于大明,例如民间对马政极为痛苦,而开放了马市之后。 大明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买到所需要的的好马,不管是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要强过大明自己的马政。 但是大明是农耕文化,民间自给自足,对外所求不多。而鞑靼各部却不同,他们做不到自给自足。 不可能放任他们从大明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物资,特别是针对兴盛起来的土默特部。 如今俺答汗还没有去青海,历史上的推行黄教之事还没有发生,朱翊钧现在也不敢大力支持马市 如果过几年,黄教在鞑靼兴盛起来后,他才会放心的改革马市,推动双方的贸易。 最后,朱翊钧准许了顺义王所求的,严格管理马市,但是对于其余的事,并没有要更改旧制的意思。 “蠢货。” 俺答汗收到大明使者的来信,内心骂了一声,失望的率部众去了青海。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俺答汗内心的失望,招来兵部,在文华殿商议九边事宜。 如今国库有了盈余,地方四海平静,趁着阅兵之势,正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朱翊钧要调动九边武将。 一是奖励功臣,二是更好的控制。 兵部拿出历年来的记录,逐一考量,结合朱翊钧这次说的,对参加阅兵的将领着重考虑。 最后终于制定了一长串的名单。 很快,关于九边各军镇的调动就下来了。 第一批。 蓟镇游击吴唯忠充参将,分守山海关。原镇守延绥总兵,都督同知雷龙,调大同。 升延绥游击李芳充参将,分守大同威远。 升甘州左副总兵王国勋为都督佥事充总兵官,镇守山西。 以神机营左副将白允中充总兵官,镇守山西等处。 以神枢营右副将程九恩挂印充总兵,镇守延绥。 宣大游击署都指挥佥事李光祖充参将,分守延绥中路。 第二个月。 以大同入卫游击薛邦奇充参将,分守大同西路。 原神枢营右副将傅津充总兵官,镇守保定等处。 以大同入卫游击薛邦奇充参将,分守大同西路。 分守甘肃西宁参将张翼充右副总兵,分守延绥边镇等处。 第三个月。 升甘州左副总兵王国勋为都督佥事充总兵官,镇守山西。 蓟镇副总兵张臣挂印总兵官,镇守宁夏。 升分守延绥东路左副总兵孙国臣镇守陕西。 延绥游击董大重为参将,分守陕西兰州等地。 第四个月。 升协守甘州左副总兵陈锐署都督佥事挂印总兵官,镇守甘肃。 以分守河州参将事务为事官何其昌复为署都指挥佥事充副总兵,协守甘州。 延绥东路参将李昫充副总兵,分守凉州。 …… 第152章 上任 俺答汗结束了草原和大明两百年来的战争,迎来了和平,对双方都是好事。 俺答汗收到大明皇帝的回复,虽然内心的目的并没有达成,仍然按下不满,奉表并献鞍马,以示心意。 朱翊钧收到心意,得知俺答汗率部众去了青海,内心大喜。 历史像一片迷雾,虽然有蛛丝马迹可寻,但是没有人敢保证能猜准迷雾中的事迹。 所以虽然和平了几年,但是各军镇仍然每年要耗费众多的军费,包括修建剁墙等,例如今年宣府奏请修北墙,修滴水崖历鹏堡,龙门卫至六台子墩等。 连戚继光也上奏,赞成修建蓟昌二镇军台二百座。 因为他们不知道历史的迷雾。 但是朱翊钧知道。 对于这些奏请,朱翊钧都留中不发,除非兵部强烈要求的地方才会同意出钱去修。 朱翊钧先派了使者,封赏俺答汗,回复他的心意,他愿意和俺答保持和平。 赏大红莽白泽各纻丝衣一袭,采段十五表里,其妻大红五采纻丝衣两套,采段四表里。 其弟以及长子,大明封的都督同知,各采段八表里,阔生绢二匹,五采纻丝衣一套,木棉布四匹。 只要受封过大明官职的鞑靼部落大小贵族,按照官职,与大明亲厚程度,皆有赏赐。 “朕登基大宝以来,为中国天子,第一年二十万兵平四川,第二年五十万兵平广东,第三年三十万兵平云贵,如今四海威服。 朕在京城又立新军十万众,皆壮儿,日夜操练,虽兵锋之甚,但朕知道国之虽大,好战必亡。 顺义王向中国心之愿望,虽顺义王人在草原,与朕虽远,朕却能感之其心意。 朕登基以来,唯此处太平,朕心甚慰。 如今朕用百万兵扫平八方,虽兵多将广,却不愿意再生兵事,愿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顺义王之前向先皇发誓,与大明世代友好,永远和平,如今朕回复顺义王,朕希望两族亲如一家。” 俺答汗听完大明使者的宣告,揣摩着大明皇帝的话,虽然大明小皇帝不太聪明的样子,但还是有点头脑的。 亲如一家。 俺答汗灵光一闪。 要论眼光之精准,俺答汗的确聪慧过人。嘉靖朝大明对马市的态度反反复复,嘉靖朝最后二十年,俺答汗都放弃了。 一直到隆庆年间,抓住了一纵即逝的机会,和大明定下了和约,隆庆议和。 可以说是俺答汗主动促成的,大明这方面,乃是被动方。 “大明皇帝说愿意亲如一家,我如何敢反对,这就送上亲孙女给大明皇帝,以后成为一家人。” 大明使者傻眼了。 俺答汗故意装傻捉字眼,大明使者只能八百里加急,把信息传回大明。 有人反对,有人赞成。 最后还是看朱翊钧本人的意思。 对于外藩国女子入宫,这是有先例的,例如朝鲜就经常派贵女入大明。 不过朝鲜比较恶心,随朝鲜贵女入宫的侍女,后来回了朝鲜,满口污蔑大明皇帝那话儿不行。 朱翊钧怎么会反对呢,立马回复俺答汗,“可”。 天时啊。 这就是天时。 朱翊钧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大肆调动九边武将。 这么大的调动,很多人都担忧,因为他们不知道历史上的形势,就像迷雾一般。 而朱翊钧知道这些迷雾中的东西。 得知俺答汗率部众去了青海,朱翊钧就再也没有顾忌了,这片迷雾中的事务,并没有发生改变。 至于会有边将内心不满,那就憋着,因为他们没有大势,如果是嘉靖朝的形势,朱翊钧当然不敢。 辽东方向,朱翊钧就没有大动,因为那边的敌人是土蛮部,和大明处于敌对状况。 现在京营有八卫,内有马芳等老帅,外有戚继光镇守,地方还有俞大猷等名将可用。 这种机会,错过了的话,朱翊钧自己都得骂自己枉为两世人。 御前营改编这几年来,头两年的将门之后大举外调,一等的充八卫,二等的充京营,三等的充外军。 如今更多的中低级将领也熬到了出头的机会。此次调动九边,就有大量的御前营的侍卫被派去充任中级将领, 几个月来,兵部命令不断,或升或调,整个京城的目光都吸引了。 有明眼人揣摩圣人的思路,最后发出感叹,皇帝年轻,性子还是冲动,赌性太大了。 万一那俺答汗出尔反尔怎么办?九边乃重镇,国家长城,这般不顾军心乱来,嘉靖朝京城被围之事可能又会上演。 张居正也不得不出面劝告,人心难测,鞑靼出尔反尔之事也多,需要有防备之心,不能轻信。 这些担忧都是对的,朱翊钧也无法解释,只能一意孤行。 如果换成前两年,他可能还没有这个威望,如今形势不同了,他有一意孤行的资本。 见说服不了皇帝,张居正只能摇头离去。 张居正找到马芳,请他出面劝告皇帝,马芳拒绝了,他的想法又是不同。 九边的确需要大换血,因为弊端太多了。 至于俺答汗出尔反尔,马芳认为这几年京营可用,特别是八卫,哪怕俺答汗攻入内地,他有信心率领京营教俺答汗好好做人。 “张公勿忧,无事矣。” 听到马芳的话,张居正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不光京城文武百官,九边军镇各武将都在观望,朝廷这事办的急切,不顾及其他,仿佛走独木桥一般的危险。 都在盼望着哪一处出事,让皇帝收回成命。 可惜真的无事。 俺答汗走之前,招来亲弟子孙,严令他们不得骚扰大明,有损害马市的行为。 鄂尔多斯,永邵部同样也收到大明皇帝的封赏,因为俺答汗带的好头,各部对于大明的官职,从原先的无所谓,到如今的暗自比较。 几个月下来,各地将领大变动,大势已去,皆定。 形势就是如此。 好的时候,万事皆容易,而坏的时候,想全力做一件事都寸步难行。 凌云翼招来八卫将领,选派部队去辽东,李如松是指定了的,但是话不能这么说。 凌云翼先让众人说,果然李如松抢先拍了桌子,说自己一定要去。 最后定了杨元和李如松,各率部众一千人,作为总督梁梦龙亲军,声势浩大的上任。 第153章 无为 历史上,张居正是支持俺答封贡的。 一则认为鞑靼部连年征战,已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争。二则认为明廷亦需要修生养息,恢复国力。 草原上,人不耕织,地无他产,生产资料的单一性,决定了其依赖中原的物资。 如果不赞成俺答封贡,那么战争就必须要延长下去,因为中原的物资是草原的必需品,鞑靼诸部哪怕再困难,也不得不打。 从这个思路中,张居正并没有对鞑靼抱有和平的期望,内心并没有超脱时代。 仍然把鞑靼当做大明最需要警惕的对象,哪怕鞑靼的俺答汗多次表示了诚意。 两百年来,从上到下的这份共识,让大明把大部分的力量都投入到了九边。 相当于法国修建的马奇若防线。 万历朝每年合计上千万的物资投入到这条防线中,不光白费了力气,还把大明拖入了深渊。 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戚继光和李成梁,同样靠拢了张居正,历史上却落到了两个结局。 戚继光晚年凄凉,李成梁却稳坐如山。 因为大明仍然还认为九边最重要,清算了张居正后,不能让张居正的余孽势力呆在蓟镇。 而辽东的话,在大明朝廷眼光中,并不重要,属于蛮荒角落,只要不出事即可。 所以李成梁才轻易的躲过了清算。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并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局势,而朱翊钧却不同,知道大明的重心应该要更改了。 不是因为努尔哈赤,而是因为女真部落繁衍几百年来,实力已经恢复了。 穷山恶水出精兵。 鞑靼诸部也穷,但是被大明拖垮了,同样,大明也被拖垮了。 李成梁虽然也打击女真部,但是同样受到时代的限制,打击女真部的同时,也在支持女真部,以联合打击东迁的鞑靼部。 到了晚年,李成梁才愕然发觉,关外女真诸部的实力,竟然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为什么他支持努尔哈赤呢,因为努尔哈赤还听他的话,如果换了努尔哈赤,女真部不会听他的。 而他的辽东铁骑,已经无法做到消灭女真部。 朱翊钧最近翻阅了关于辽东的奏报,从他登基以来,辽东连年不是打鞑靼,就是被鞑靼打。 而关于女真的奏报,这些年来,只万历二年才有。 也就是说,这好些年了,李成梁只打过女真部落一次而已。 鞑靼要打,女真部也不能放任。 这也是为何朱翊钧要选梁梦龙为蓟辽总督,还派了两千京营去协助他。 还是难受。 大明上下目前都认为鞑靼乃是心头之患,他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通过时间来转变态势。 兵部又上奏,请求修大同边墙,预算二十六万二千六百六十八两四钱二分。 甘肃五道也上奏,请派一万一千一百四十余两修边。 户部上奏,各边地买粮草银,需派发宣府客兵七万两,主兵一万两。大同主兵两万两,客兵八万两。山西主兵两万两……。 客兵没有地方收入,全部有朝廷供应,而主兵有军田,本来应该够的,如今还需要朝廷增派。 虽然看上去不多,实质上还有摊派,以及各自军田所出,户部所奏之事,地方需要的耗费不下百万两。 这还只是部分,士兵的粮饷还没算,武器军备也还没算。 全是常例,朱翊钧没有理由不发,难道他告诉众人,不需要继续建设九边防备鞑靼,鞑靼不会入侵大明的。 理由呢? 朱翊钧招来石茂华等人。 “朕登基以来,百姓皆苦,实不忍心,所以九边费用,除了士兵粮饷,皆减半。” 石茂华愣了,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皇上这些年可不是这么幼稚的人啊,如今怎么会说这种浑话? “各地军工也不要修了,先缓两年,等国库充盈后,在修不迟。” “这……” 石茂华无语。 修建九边工事,本来就是以防万一的事,谁知道鞑靼会不会入关,不入关当然是好事。 但是要是入关呢? 等鞑靼入关,再想到九边各堡要修,岂不是悔之晚矣。 几千里的防地,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谁也不知道从何处入,为何九边要用卫所几十万兵? 因为摊开在几千里的防地,还是不够用,只能加强工事,修建堡垒,用数以百计的堡垒,来延缓鞑靼骑兵的脚步,给九边军镇集结兵力的时间。 九边军镇集结士兵需要时间,但是做不到鞑靼骑兵的来去如风,少部骑兵去打那是送死。 只有靠着堡垒延缓鞑靼骑兵的脚步,消减了鞑靼骑兵的速度,才能让九边士兵赶上鞑靼大军。 “陛下,此议大谬。” 石茂华第一次态度坚决的反对朱翊钧,不光如此,连马芳都不认可,他可不想在鞑靼骑兵屁股后面吃灰。 这在战略上,叫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最容易被敌人分而歼之。 如果是这样的战略,马芳觉得还不如以前。 以前鞑靼入关,九边不敢打,躲在城堡里,都比如今不修葺工事要强。 没有九边多如牛毛的大小剁堡为依仗,就是让九边的士兵出来送人头。 以前不敢打,放任鞑靼劫掠地方,至少九边士兵还在。 不能打的士兵,有和没有,是两个概念。 “张师傅多次教导朕,要以民为本,考察法施行多年,地方扰民过甚,虽有好转,但是大明连年征战。 如今各处战事平,何不趁这两年,让百姓们喘口气,好好的种田积蓄。 朕决定了,不光九边的工事不要轻动,各地三年内都不准轻易征役,地方如要修路之类的事务,一样不准,鼓励地方乡绅修建。” 大明的百姓,限制在地方。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 走南闯北的都是什么人? 大多数不是官员就是读书人,不是读书人就是商人。 至于道路损坏不利于行商。 如今大明已经有商贸司去杜绝私卡,商人官税又低,道路破旧能忍受就忍受,忍受不了就自个去修路,还能落个好名声,入个地方志。 地方上的行商,需要用马车牛车来运货,对道路有要求,这种规模的地方行商,说穿了就是乡绅。 这条法令好不好,当然不好。 朱翊钧如何不知道,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三年里,朱翊钧要让大明无为而治。 第154章 自误 大明发展到如今,社会已经开始有了分工,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是不行的。 汉朝能施行无为而治,因为当时的社会分工简单,官府只需要让百姓们好好种地就行。 朱翊钧想出的无为而治,是被现状所逼。 只能说是以毒攻毒的手段,可以用于一时,但是绝对不能长用,否则会出大乱子。 张四维被石茂华等人质问,一脸的茫然。 自己什么时候教过皇帝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 朱翊钧不管张四维的怨言,招来张居正等人,告知国内三年内不可随意征徭役。 地方上的事务,能免则免,可是有些事,是不可能不征徭役的。 漕运,水利,驿站等等。 朱翊钧告诉张居正,不让地方乱行徭役,是一时之策,不会长久,先坚持三年。 张居正了然,回去内阁,开始和众人商议,有哪些事是不能免掉徭役的。 确定了不能免掉徭役的事,就会下发公文到地方,今年内禁徭役,先看成效。 如今有考成法,朝廷规定了不准用徭役,地方就不敢用,所以态度不能太过于坚决。 毕竟国家太大,不能一概而论。 最后确定,地方如果非要征徭役,则上报州府,当两级长官都同意,则可以征收徭役。 此事弊端极多。 很快就有言官上疏反对,朱翊钧没有生气,和以前反对考成法不一样,朱翊钧并没有责罚言官。 而是耐着性子,长篇大论的回复,告知并不会以此为常例。 有个词叫做见好就收,如果当官的都这样,那天下就没有正直之臣,正确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坚持。 虽然朱翊钧自问做到很好,但是言官继续上言反对,这一次,朱翊钧选择了留中不发。 解决了这件事,今年国内太平静了,没有事情再值得朱翊钧关注。 思来想去,原因竟然还是考成法上面。 举例南方民乱,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土司与流官的矛盾。原来官员们懈怠事务,对于土司各部的问题视而不见。 有的土官子孙承袭,有二三十年不得职者,当然心生怨恨,对朝廷不满。 如今考成法之下,整治吏治,竟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种矛盾。 只能说吏治清明,就能解决诸多的问题。 而吏治不清,则诸弊生,万法不能解。 张居正主动来找朱翊钧。 考成法已成,最为关键的一步已经落定,虽然今年国库收支平衡,但是想要达到充盈的状态,光靠考成法是不行的。 “清丈田粮。”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翊钧内心并没有波动,他这几年整理京营,不就是为了此准备的吗。 “先生准备如何?” “先在福建试行。”张居正答复。 和考成法不同,考成法的根基在言官,他可以一步推开,而清丈田亩,这件事只能一步步来。 北方不适合,江淮乃国家税赋重地,广东四川云贵又历战事,地方平稳没有多久,也不适合大动干戈。 思来想去,确定了福建。 “可。” 朱翊钧同意的很快,没有丝毫的犹豫。 “先生打算用多久清丈完福建的田亩?” 历史上,福建清丈田亩用了三年。如今提前了一年就开始清丈田亩,朱翊钧不满足于此。 张居正思索片刻,回复,“两年可完成。” “两年是否太久?” 听到朱翊钧的话,张居正明白皇上内心有想法,抬头看向皇帝,等待他的下文。 “清丈田亩之事,乃国家大事,两年太慢,可否一年完成?” 张居正摇摇头。 “地方太远,事务太杂,光路上的时间既要消耗过半。” “那朕就加派人手。” 不等张居正问,朱翊钧接着说道,“新政司可用,让新政司协助地方。” 张居正点点头,没有拒绝。 “但是一年时间恐怕还是不够,不只是人力的问题,而是路途,公文交接等等都需要时间。” “尽力而为。” 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张居正没有了后顾之忧,先在小范围内,和同僚通气,清丈田亩的事情,在京城一下子就传开了。 “田亩不清,田赋不均,侵欺拖欠云云,不于此时剔刷宿弊,为国家建经久之策,更待何时?” 张居正对有疑虑的人说道。 然后亲见耿定向。 “君可去福建?” 耿定向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虽然比张居正要大一岁,但是比其晚入官场十年。 “但凭公差使。” 耿定向得知张居正找他,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其用意。 清丈田亩不是小事,此事不好办,地方肯定不会轻易配合,但是办好了却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事情要从何做起,到了地方该怎么办,用什么态度应付乡绅。 耿定向问张居正。 “丈田一事,揆之人情,必云不变。但是我说君有三凭。一凭朝廷威严,二凭朝廷军势,三凭新政司干吏。陛下告诉我放手施为,我再转告君放手施为” 有了这个保证,耿定向再无疑虑。他最怕的就是清丈田亩引起地方弹劾他,更怕地方闹事,朝廷为了安抚地方而问责于他。 换成其他人的保证,让他在地方放手施为,他不会相信对方有这个实力。 但是张居正不同。 张居正主政国家近六年了,哪怕如今天子长大,圣眷丝毫不减。 耿定向先去新政司,找到何文书。 现在的新政司早已不是当年的小衙门,那时连人员都凑不齐。 何文书早就接到了旨意,从新政司选出了精干吏员,专设一组负责此事,交给了耿定向。 耿定向带着新政司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福建上任。 等耿定向到了福建回文之后,朱翊钧亲自来上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太监宣读旨意。 “福建田粮不均,偏累小民,为闽人立经久之计,命福建巡抚丈田亩,清浮粮,需着实清丈,审详精核,不宜草草。 地方需全力配合,不得推诿,不得生事,不得自误。” 几个月来早朝见不到皇上,今日得知皇上要来临朝,众臣就知道肯定是关于京城最近的风声。 第155章 能力 太监念完圣旨,没有反对的声音。 和考察法不同,清丈田亩,官员没有理由反对,总不能说影响地方大户的利益。 就和反腐一样,反腐难,但是官员不能反对,明面上还要赞同。 考察法不占大义,弊端太多,所以官员们可以理直气壮的上疏反对,也不怕得罪皇帝。 只是有时候,没有反对的声音,比有反对的声音还要难办,因为不知道反对者在哪里。 朱翊钧退朝,回了乾清宫。 先让子弹飞一会,到时候是啥货色,都会暴露出来。 福建。 流言满天飞。 八闽之地,不是科举盛地,朝中人少,虽然有收到福建籍官员写回来的私信,除非关系很近的人,一般都不会透漏出来。 这就让消息更加扑朔迷离,各种小道消息无法分辨。 耿定向到了福建,也不出面解释,也不召集地方主官,只让人下文告诫各地县官,不用来府衙,他隔几日会下地方。 新官上任三把火。 各地县官都会赶来拜见混个脸熟,地方大户也会找着关系攀请,这不光是下面人的惟上手段。 也是新官熟悉地方风俗,了解人情的重要过程。 耿定向大破常规,一不接受宴请,二不召见各地官员,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各种谣言越发传的离谱。 以前的官场风俗,是白日里大家公事公办,夜里则把酒言欢,攀结关系,至于公事肯定是落后于人情的,人情最大。 自从考成法施行五年来,形势逐渐变了,公事也要办,不能只看人情,因为只看人情,完不成朝廷的公事,会影响升官。 耿定向有意为此。 因为他这次来,铁定是得罪人的,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所以一脸的公事公办。 这也是一种向外界传达信息的手段,让地方有准备,不要按照常例来对待他,不好使了。 新政司这次来了二十余人,带头的人叫做李志省,是国子监的监生,有功名在身。 耿定向好奇,问他为何去新政司,而不是走正经的官路。 “新政司是新路,比较好走。” 听到这个回答,耿定向就知道此人是有头脑的,不是随波逐流的人,有自己的主见。 对于有主见的人,耿定向向来乐于结交。 因为这种人很容易成功,这种人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不是人云亦云。 李志省并不以自己被巡抚看重而得意忘形,人微言轻,多说多错,一路上没有太多的言语。 到了地方,才开始建言,让巡抚统一标杆。 这是地方大户的手段。 量田手段很多,例如各地的标杆,有的用标弓,各地不一,给了大户上下其手的机会。 而且因为地方的吏员,多和大户关系密切,丈量田亩的时候,每量一截多跨一步,如此下来可以让田亩少测两三成,更有胆大妄为的,直接量一半走一半。 至于小户,则反其道而行,一亩地量出两亩来,反正百姓也不识字,直接让对方画个圈按个印。 当然名册还是一亩,多出来的就被地方上下分润。 话语权掌握着乡绅的手中,还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是一个公文就能解决的。 听完李志省的解释,耿定向才恍然大悟,他还真没有想到这些阴私手段,毕竟他读书中举,哪里能关注到这些。 福建有八府,每府下各置县不等,如果要统一使用,那就要有省府重新制作,需要的标杆不是小数了。 这事需要找布政司安排,现在还不急,耿定向来了兴致,问李志省对清丈田亩一事还有什么主意。 自己和新政司同僚来此,目的就是协助耿抚台完成福建清田,关乎本职工作,李志省才开口大谈起来。 “此事难办,必须要有抓手。” “如何?” “抓海事,胁大户。” 耿定向皱起了眉头,这个主意是不错,但是比较危险,力度控制不好容易引起地方不稳。 虽然有了张公的保证,但是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 “雷声大,雨点小,福建和内地不同,福建地少山多,田贫产瘠,大户多靠海为生,多行不法之事,配合清丈田亩则睁只眼闭只眼,不配合则杀鸡儆猴。” 这里的不法之事,并不是说大户们杀人放火害人,而是违背禁海条令,虽然如今开海了,但是限制颇多,所以还是有很多商人愿意走私。 主意的确可行,但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姑息地方,耿定向瞅了一眼李志省,确定了此人乃官迷。 在大明朝。 文官有双面性。固然有很多官僚凭借特权,引用私人,生活奢靡,和地方串通一气,谋取利益。 但是就像圣贤书上的道理,也并不全是口头禅,很多人还是不顾一己之安危,为仁民爱物的宗旨拼命。 就像以前轰轰烈烈的反对考成法,其中有很多言官的确是为民请命,舍去自身安危弹劾张居正。 考成法逼迫地方足额交税,按期完成事务,后果就是不少地方威逼小民。不能如实交税的,拷打至死,为了自己的官帽,官员又如何会管小民的死活。 考成法之下有百姓冤魂。 就像朋友告诉耿定向所说,张居正变法放弃了古圣先贤的宗旨,而是急功好利的恶法。 耿定向虽然不认可朋友偏激的执念,但是对考成法也不是全认同。李志省思维敏捷,通过耿定向的眼神,知道其对自己的想法并不太赞同。 遂不在开口,后悔自己还是性急了,没有完全摸清楚巡抚的性格,此时知道也晚了。 巡抚从无到有,一开始的专派地方督一事,到形成了定制,如今节制地方三司,实际掌握地方军政大权。 但是名义上,三司仍然是地方最高机构,对巡抚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所以耿定向其余人可以不见,但是三司长官却不得不见。 一则是通气,二则寻求对方的支持。 没有地方三司的配合,巡抚什么事也做不了。他可以向朝廷弹劾三司,哪怕朝廷最后支持他,但是同时也会认为此人不能按服地方,会质疑他的能力。 第156章 八闽 刘侃升福建布政司参政没两年,不同的是,他是福建升起来的,原是福建右布政使。 他的前任调去了云南。 论资历,他不惧耿定向,论地方实权,他在福建为官多年,威望甚重,可以说是耿定向绕不开的人。 新来的巡抚,对外冷漠,表示公事公办,他内心实际上松了口气,他还真不想和耿定向打交道。 作为福建主官,他对朝廷的动向一清二楚,知道耿定向来福建是干嘛的。 清丈田亩,谁去丈量?还不是地方的人去丈量。 他收到私人信件,知道耿定向从新政司带了二十余人,来协助清丈田亩,但是二十个人能干嘛? 福建八府,一府多少个县有多少个乡?跑断腿又能如何。 他不会反对耿定向,耿定向要他怎么配合,他就怎么配合,但是他绝对不会出面惹这一身的骚。 差事是耿定向的,功劳也是耿定向的。 既然此人上任,表现出要公事公办,那就公事公办,不要走私情,所以刘侃并没有单独见耿定向。 福建布政司右布政使刘继文,布政司左参政邓之屏,右参政宋豫卿,福建提学胡定,按察使司按察使徐中行,副使陶承学,沈淮…… 都是当官多年的人,见到这个场面,耿定向就知道了刘侃的内心想法。 此人性格强势,不会因为言语而全力支持自己。 来都来了,都是同僚,耿定向收起冷脸,露出笑容,一一寒暄完,众人才按座位坐定。 虽然耿定向坐的主位,但是人们说话行动中,多隐隐透露出刘侃才是中心。 耿定向满面笑容,不理会众人言论,轻声念了一首诗。 “风敛长空宿霭消,千山极目思迢迢。沧江雨色收枫叶,银汉秋声入柳条。古洞殷雷还吐雾,闲云拥日故回潮。坐来一酌甘泉水,欲借山人五石瓢。” 众人有人茫然,有人不可思议,刘侃拱拱手,神色难以言明,勉强笑道。“想不到耿抚台也听过鄙人的粗俗之作,羞煞也。” 原来是刘侃的诗,怪不得此人莫名其妙的念诗。 刘侃内心难受起来了,自己作诗只在同僚朋友中传过,并没有什么名气,而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诗,说明了什么? 此人上任之前,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刘侃内心不豫起来,因为他真不想沾染清丈田亩的事。 此人这么费尽心思要了解他,现在想要推诿的话,肯定要花一番大力气了。 还有此人到底是从何处得知自己诗的?过去了这么久,必须是熟人才会有笔墨,那为何熟人却没告诉他,起码透个风,告知有人打听他。 这在官场也是一种能力的表现,说明在这一项事情上,耿定向的人脉不弱于他,至少他的一个熟人更偏向耿定向。 “刘使君大才,此作山水言志,常人不及也。” 耿定向的示好并没有让刘侃高兴,忍不住问道,“耿抚台从何处得知此诗?” “此乃小事。” 都是明眼人,不会让气氛僵硬,以致于众人都尴尬,所以有人插诨打趣,说道。 “我也听过刘使君的诗,我念给大家听听,山树参差石径斜,雨余飞瀑过桑麻。山翁放罢村前犊,倚杖溪头护稻花。” 众人惊叹。 “开樽飞鸟外,倚杖暮钟时。天截余霞断,人梯石磴危。远村连野阔,小谷得秋迟。不觉归来暮,家家正晚炊。” 刘侃见状,不在追问耿定向此事,露出笑脸,指了指众人。 “你们皆打趣我,岂不知今日是来听耿抚台问话。” “哈哈啊,岂敢岂敢。” “我不比刘使君诗才,和诸位同僚第一次见,今日不谈公事,只谈私情。” “还是不谈私情的好,如今考成法严苛,公事公办才能交差。”刘侃边说变笑。 他笑,其余人不敢笑。 耿定向笑了。 “公事要办,但是人有七情六欲,不是石头物件,同僚之情又如何能冷落呢。” 阁楼的一场见面会,众人都难受的很,最后结束的也匆忙。 邓之屏私下找到刘侃,问为何白日有点不近人情。他和刘侃一样,都在福建为官多年,从副使升为参政。 虽然是刘侃的下属,但是两人私交却很好,白日也是他尽力在维持。 刘侃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邓之屏点点头,新来的巡抚带新政司来上任,明眼人都知道事情不会简单。 对于朝廷要在福建清丈田亩之事,他或多或少也有耳闻。 “君乃地方主官,此事推诿不过去的,必须要拿个主意,不然会陷入被动。” 刘侃又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做事的人,在福建为官多年,对地方的弊端比谁都清楚,朝廷只知道福建偏远,把福建当做试点。 朝廷的心思他太知道了。 福建就是被整坏了,也无足轻重,大不了重来嘛。不然为何不在直隶,不在江淮呢? 福建才多少田亩? 但是他不行啊,他是地方的主官,福建事坏,不说他的前程,就是他做官的志向也不愿意如此。 “福建的官太少了啊。”刘侃答非所问,摇了摇头。 邓之屏却明白了刘侃话里的意思。 在朝廷,福建本土官员的话语权太少了,本土官员上奏的事情,在朝廷没有人应援,诸事难办。 嘉靖朝禁海,多少福建官员上疏反对,却连个水花都没有,不就是因为福建在朝廷发不出声音吗。 福建虽远,但是事情却复杂的很,治理福建绝不能硬来,而此次朝廷的意思,刘侃很明白。 清丈田亩就是要按照朝廷的意思来,不行就要硬来。 刘侃此时的心情,很压抑,太多的不满,想要去朝廷当面质问诸公,到底懂不懂福建的事。 福建的百姓,到底还是不是大明的百姓。 刘侃可以支持朝廷在福建清丈田亩,但绝不赞成朝廷乱来,更不是随便派个人来,带几十个吏员,一副大动干戈的模样。 只能说大明疆土太大了,福建太远了,而偏偏福建的官员,在朝廷少之又少。 朝廷如何才能重视福建,听一听福建百姓自己的声音啊。 “福建多事矣。” 听到这句话,邓之屏明白了刘侃的心意。 刘侃虽然不是福建人,可是在福建为官多年,心里终归还是装着八闽的。 第157章 得意 刘侃认为朝廷把福建定为清丈田亩的试点,是错误的,是对福建的地方情况不了解的。 汉唐五代时期,中原大规模的人口迁居闽中,切断了闽中越部原有文明的发展,代以中原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制度。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适应社会以及谋求发展,民间从上到下都附祖塑宗,建祠堂,修族谱,宗族势力远比内陆要强势。 这是闽地的环境所决定的,不是人力可以改变。 朝廷要做的是引导,绝对不是强硬的逼迫,就如以前的禁海的决定,完全不顾及闽地的民意,导致最后事情变的更坏。 不但没有达到朝廷想要的地方清平的效果,反而完全违背了朝廷的初衷,使得地方糜烂。 每个人的思想决定了他的态度,耿定向虽然只和刘侃见过一次面,已经明白了刘侃对自己的态度。 昨日和二司官员见面后,今日发现气氛不同往日了,前几日想着办法在他面前露个头,混个脸熟的人少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福建清丈田亩的事,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人们都在观望。 既然如此,耿定向直接下了地方,人生地不熟,离不开熟悉当地情况的吏员。 乘坐着四人官轿,前方伞盖仪仗开道,用的银浮图案,一行数十人,也不可能隐瞒的了踪迹。 虽然没有特别的宣扬,每到一地,当地的官员早早就出城二十里恭候。 一路下来,耿定向的脸色越来越黑。 通过公文,是很难全面了解地方的,所以新官上任,都会巡视各地,不光是认识下属,也是对地方民勤的了解。 这一路来,闽地的风俗和内地很多不同,于是诧异的问县官,“为何此地如此多的民堡?” 县官不想多事,找了个理由,说道,“嘉靖朝时,此地倭乱,所以地方百姓迫不得已修堡自保。” 耿定向不是傻子,有些民堡看上去是新修的,倭乱都过去多少年了,如今几年来,地方早没有倭乱的事报。 同时,李志省也在下地方,不同于耿抚台的官驾,他说动了一位老吏作为向导,一行三四人而已。 到了一地,发现一大户张灯结彩,大办喜事,原来是子孙婚嫁之日,乡野地方很难见到陌生人。 大户家主,发现对方穿着不俗,上前结交,请几位赏脸去喝一杯喜酒。 李志省想了想,同意了,脸上带着笑意,被大户家主请了进去。 大户家主见过世面,虽然没有明言,通过对方几人的举动,知道李志省才是做主的人,请了他上主位。 李志省会来事,一应礼数不少,更让大户家主开心,留几人过夜,李志省也不反对。 到了夜间,事情忙完,大户家主请了李志省一行人庭院吃酒。 李志省也很奇怪,这户人家,白日的宴席虽有几十桌,还有戏班子唱戏,规模不小,但是宴席上的菜肴却比较普通,连鹅都没有。 要说大户家中资产不丰,但是看了摆设却不俗,珍珠珊瑚奇珍等应有,丝毫不弱于江淮大户。 几人坐定,家主开始自我介绍,展露家中的实力。 家主对这行人很好奇,绝不是地方的官员,因为地方官员他都熟悉,或者面熟。 这行人口音不是闽地口音,倒是像湖广地方的,却又估摸不准,此地以前有湖广籍的官员,语音还是有些差别。 “我是随巡抚来的。”轮到李志省,他含糊的说了一句。 巡抚? 主家愣了愣,没想到是这么大的来头,遂内心大喜,也不再深问为何到此地,只是面不改色,倒酒更为殷勤。 “我初到贵地,却发现贵地很是不同啊。” “有何不同?” “贵地不修豪宅,喜修民堡,这是为何?” 原来是这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不修堡不行啊,我们这里贼人多。” “难道是防备倭寇?” 主家点点头,遂不在多言此事,热心的敬酒。 此人虽然是乡野之人,外表热情,内心实则是个谨慎的,李志省收起小瞧之心。 到了第二日,主人家的新郎亲自来拜见,原来还是个读书人。 大户主家需要应酬各事,所以让儿子出面接待诸位,以示诚意,也报了一份让儿子和对方结分香火情面的意思。 李志省点点头,问了下先生是谁,读了什么书,新郎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原来连个功名都没有,双手垂下站立,内心生怕对方看不起他。 “读书嘛,最重要的是有名师教导,我看你是个知礼的,在此地倒是埋没了。” 年轻人闻言,跪倒在地,“请先生教我。” 他早就从父亲口中得知,此人是举人,在京城国子监读过书,和新任的巡抚关系密切。 不管是举人身份,还是京城国子监,或者和巡抚关系密切,哪一样在年轻人眼中,都无益于大人物了。 他可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如果对方能收下他为弟子,那就更好了,让他脱离苦海。 乡野地方,难有圣贤,猴子装大王。 李志省笑了笑,扶起对方,“先不急,我在此处盘桓两日,你可愿意带我四处看看?” 年轻人当然愿意,也不理会自己刚成亲,甩下一应事务,带着李志省游览周边。 本来就是个普通的乡野,没啥名胜古迹,年轻人绞尽心思,说的仿佛大有来头。 指了一处山势,脸上笑道。 “学生祖上来到此处,见此地宛如巨龙飞腾,首尾相连,水面之上潮水滚滚,气象万千,觉得此地乃好地方,迁族于此。” “的确是个好地方。” 李志省点点头,这两日已把这户人家底打听的清清楚楚,虽然没有什么大人物,但是还真不能小瞧。 此族从宋末时避祸于此,如今三百年了,繁衍了不知多少分支出去,本地事务完全落于此族手中。 想到以后要在此地清丈田亩,李志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依托山势,族人民堡相连,当初倭寇最盛时,在我们这里吃了好大的亏,再不敢来我们这里咧。” 年轻人一脸得意。 第158章 差役 “当年倭患最盛时,情势复杂,万室为墟,百姓自发筑堡以御敌,对此行为,官府以前是支持的,并鼓动地方乡绅出钱出粮,踊跃者众。” 有官员向耿定向解释。 “此地还算少,越是沿海地方,围筑土围,土楼更甚。”官员陪同耿定向视察乡野,指了远方的土堡,又说道。 “抚台眼前所见两土堡,据高岗为犄角势,日练乡勇,纪律整肃,倭寇来犯,损失了人手又无可奈何,以后倭寇不敢犯,此地才平安。” “如今倭患已平,为何见各地还经常建新堡?”耿定向问道。 面前的官员是外地调来,才不到两年,所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有问必答。 “倭寇虽平,但是海寇却不止,近年以来渐少,不过闽地风俗已成,以建堡为荣,习武为常,民风彪悍。” “本县有多少土堡,可有统计过?” “具体数量不知,不过一两百座是有的,而且大多为单姓堡,此地最大一姓,所筑土堡多达二十余处。” 官员知道抚台想问什么,一道说了出来。 一个县就有这么多土堡,耿定向迟疑,问道,“那官府岂不是难管地方事务?” “的确难管。” 此官员说的这么轻易,也是有目的的,希望上官能明白他的苦楚,今年的考成法能让他过关。 “如今本县各土堡比卫所都强,不仅防御工事尽有,而且器械具全,堡与堡之间合众连横,声势壮大,相互支持,这肯定不是当初所能想到的。” 耿定向点点头,此一时彼一时啊。 当初倭寇势大,地方官府难抗,只能鼓励民间自保,真的没有想到今日的局面吗? 不一定。 只能说解当时之急,至于后日之患,日后再说。 “那地方之事,岂不是尽在大户手中?衙门还有什么用?” 官员苦笑。 “地方能平安就万幸了。”又接着解释说。 “如果此乡野只是一姓,虽然无法管,但是还有尺度在,照常例缴税,最惧者乃几姓,不光无法收税,还要担忧地方械斗。 或竞于气,或田屋争界,或坟山争界,动辄纠众斗殴,执仗棍,挺刀枪,更甚者拥火器,双方少则几十人,多则数百上千,打的是地动山摇,别说官府差役,卫所兵都不敢管。” 耿定向恍惚了一阵,越发感到棘手,不知该如何下手。 “你可知我来福建的目的?” “下官有所闻。” “你觉得该如何入手?” “请问抚台,清丈田亩有定数吗?清丈出多少亩才算成功?十万亩?二十万亩?三十万亩?” “圣人的旨意,是清丈福建全省。” “可福建清出多少田亩,朝廷才会满意呢?才会认可抚台清丈之功?” 耿定向也不知。 福建田亩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知道的话还需要清什么田亩呢,这是新事物,功劳定夺皆在上心。 “一百万亩。” 听到这个数字,官员当场吸了口气。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张公的底线。”耿定向没有隐瞒,在京城之时,和张居正商议,一百万亩之数,他原先还认为是少报。 初衷是为了减少此行压力,张居正认同了。来之前的路上,耿定向内心还隐隐期望,功成之时向朝廷报个惊喜。 如今惊喜不敢想了,能完成一百万之数就好。 “此事绝无可能。” 那官员一口咬定,哪怕面对的是巡抚。 耿定向到福建小半月,极需要地方官员的支持,此人愿意靠拢他,他也迫切需要地方官的支持,并没有摆上官的架子。 “清丈田亩,福建只是开端,不管阻力有多大,朝廷都要办的好看,以此铺开全国,哪怕阻力再大,朝廷都会支持。” “如何支持?地方阻力是事实,难道派大军来弹压吗?视地方百姓为敌寇吗?” 巡抚都愿意与他交心,他也把话说的直白。 “福建和内地不同,抚台以为地方只靠土堡之利,却不知地方更有一凭。” “请讲。” “八闽宗族团结,万众合心,大户和百姓实为一体,田亩之事和内地也不同,内地大户占利威逼小户,而八闽隐瞒田亩之利,皆有分润。” 官员接着说道。 “八闽原为瘴地,古代人迹罕至,宋末以来,才陆续大批民众避祸迁至此地,烧山拓土,开发田亩。 各姓祖宗忍受瘟病瘴毒,与野兽斗,与毒蛇毒虫斗,与生番土着斗,才有今日之八闽。 朝廷久不熟八闽,又把八闽视作内地之风俗,抚台可知闽人旧有圣贤的自嘲?” “愿闻其详。” “古者,有涉险守国之义,家与国一体而已。吾宗宅于斯,殖于斯,育子姓于斯,翼衍无疆,抗诸蛮拒万险,所凭惟自强矣!” 耿定向无言。 “事情先做,总不能还没做,就自己先放弃了。” 官员点点头。 回到省府,耿定向招来二司官员,正式告知清丈田亩之事,让各部商议好章程,三日内下发各地。 “诸位要告诫各地官长,要认真清丈,不得拖延虚报,新政司在此,会巡视地方抽查,如有不对者,严惩不贷。” 耿定向说完,让李志省出来,向众人介绍一番。 公文下发地方,地方在派差役去乡间丈量田亩,至于怎么查,主官也没有办法。 地方从上到下,吏员差役都出自地方大姓,宗法比朝廷都大,县太爷也不好使。 “老爷,这?” 下属问知县。 知县摇摇头,他投靠巡抚是为了谋求官身,在朝廷他无人,科举也是末等,不受恩师看重。 巡抚背后是张居正,如今谁不知道朝廷政权是张居正把持。 事情他要做,但是做到什么程度,就不是他能把控的。 差役去了乡里,拿着省府发下来的量杆,族中老人瞪了一眼,差役放下了手里的量杆,露出笑脸。 “阿北,我得回去交差。” “你去量,先量你家的,我又不拦你,你家怎么量,别人就怎么量。” 差役耸了耸肩,先去了自家田间,走三两步量一杆,一亩田走了大半都没量几杆,旁边围观的乡亲都在笑。 “不准耍滑,好好量。” 有人打趣,差役翻了个白眼,回头骂道,“等下在你家田,你看我还走不走。” “你敢。” “两人打一架,看谁力气大。”几个后生起哄,差役的同僚也在笑。 第159章 异类 耿定向坐不住。 他是积年的官员,对政事精通,明白清丈田亩的难度。官员行事,因为性格不一,风格也不一样。 一般的官员,做事就是把公文下发到地方,平日里对公事懈怠,到了最后只问结果。 常常就是办的好的称赞,办的不好的责骂,逼着下属给自己一个交代。 耿定向不可能等各府各县报上结果再来追究责任,那就为时已晚。在京城临行前,张公告诉他,皇上对福建清田一事,想要越快越好。 而此事绝对不是能速成的,所以临行前,张居正告诉耿定向,他来顶住皇上的压力,给他两年时间。 两年时间,说长也长,说快也快。 所以哪怕才下发公文到各地,已经连续催促各地,上报清丈田亩事务准备的进度,盯得很紧。 本来事情就难办,上官还这般严查进度,知府乃至地方知县压力都很大,各个怨声载道。 地方官把满腹的怨言告诉刘侃,请求刘侃帮忙做主,刘侃躲都来不及,如何会插手此事。 众人投诉无门,只能严苛要求吏员,如此下来,闽地地方官府和乡绅之间和睦之气荡然无存,又导致清田之事更为缓慢。 事情到了此步,耿定向更需要各方面的支持,请了刘侃见面,准备开诚公布的和对方谈一谈。 刘侃没有拒绝,先前巡抚心高气傲,说多了还以为自己找理由,如今受到了挫折,倒要看他能不能听进去他人言。 衙门里太严肃,酒楼又太不严肃,遂找了一处寺庙。 得知客人是巡抚和布政使,寺庙的主持亲自安排斋食,耿定向的管家也全程盯着。 耿定向虽然是巡抚,但是作为东道主,当然提前来了,从轿子下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满意的点点头。 刘侃掐着时间,没有让耿定向久等,差不多前后脚的时间,耿定向出来相迎。 私下的聚会,两人都很热情,脸上满满的笑意。 今日接待福建的最高官员,主持早几日就开始让小沙弥们清理后山,宽敞的地方,风和日丽。 “虎踞关前一径斜,僧楼西上瞰江涯。窗间夕照横全闽,谷底长风散落霞。荒砌昔经雕玉辇,讲堂又变梵王家。人寰何处非桑海,倚槛春阑未尽花。” 两人爬上宝塔,从窗檐看向外面的景色,向下望去,塔下的随员们在四处观景,耿定向突然念道。 “不想抚台好诗才。” “使君可有诗?” “既然抚台吩咐,吾就献丑了。”刘侃看了眼窗外的山林,正好寺庙中敲响了钟声,惊起了山里的鸟雀。 刘侃点点头。 “晓钟散前林,山人秋睡足。短筇破湖烟,一径入寒绿。行行到深湾,惊起两飞鹄。” 耿定向鼓起掌来,叹道,“我听人说使君有诗才,善诗词,今日得见,令人佩服。” “小道矣,如何能入抚台之眼。” 刘侃内心一直存有好奇,是哪位老友向耿定向透漏了自己的诗作,前番问过一番没有结果,今日当然也不会追问。 “使君诗中有音,为何又这般自谦呢。”耿定向笑道,登高望远,使人心胸开朗,神清气爽,此时只有两人,正是畅所欲言的时机。 “使君认为清丈田亩应不应该?” 耿定向认为这是双方能坐下来谈的关键,如果对方不认为在福建清丈田亩,那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再谈。 “当然应该。”刘侃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立马回答。 “既然如此,使君为何对清丈田亩之事并不热心呢?” “抚台误会我了,清丈田亩之事,我并没有耽误,对下属官员也是严格交代,务必听从抚台之命。” “唉。“ 刘侃叹了口长气。 他需要的支持,不是这种流于表面,而是对方全力以赴的把心思投入清田之事中。 “福建田地多历年来开垦之新田,我准备向朝廷上奏,请求此类未报者免罪。” “善。” “此事容易,但是还有不报者,该怎么办呢?” “抚台认为该怎么办?” “严办。” 刘侃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了,而是看向了远处。 治大国犹如烹小鲜,朝廷多年来对福建弊端不加以更治,如今却要猛治。 刘侃是不认同的,不管朝廷有再多的理由,实情就是实情,治理地方,怎么能不兼顾实情呢。 但是这种话他不能说,说了就是把刀子递给了对方,他并不信任耿定向。 不是说此人性格,而是他所领之差事,刘侃不看好,自己没有防人之心落了话柄给对方,以后清田不利朝廷问责,对方以此言把罪责归于自己,自己岂不冤。 围官多年,刘侃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对方不敞开心扉,事情就不能谈,耿定向告诉对方实情,“清田之事不止是张公的主意,皇上也是极力赞成的。” 刘侃点点头。 对于朝廷之事,刘侃久在地方,虽然有私人渠道,但是看到并不详细。 只确定一事,皇上年龄渐大,权威日重,对皇上的风评,也褒贬不一。 有说皇帝聪慧,睿智,懂谋略,有祖父之严和乃父之宽,实在是不可多见的明君。 也有人说皇帝偏听偏信,性格好极端,对百姓之苦没有怜悯,对圣人之道不太尊崇。 具体是什么样的,刘侃不得知。 每省布政使每三年带地方长官,赴京叙职,当时他还只是右布政使,地方要留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进京,并没有见过皇上。 如今他已升任左布政使,按照常例,再过半年他就要提前启程了,福建路难行,到京城路途遥远,必须要提前几个月出发。 “清丈田亩对国家是好事,至于地方难出,倒是要勘酌一番。”刘侃谨言。 “是啊,所以还需要使君的出谋划策,临行福建前,我还专门打听过使君的喜好,得罪了。” 耿定向笑道。 刘侃忍不住,露出疑问的眼色,耿定向不在卖关子,掏出了一纸信筏。 刘侃接了过来,原来是他。 “抚台和此人是什么关系?” “我和此人结识二十余年了,关系可以说非同一般。” “此人可是异类。” 刘侃笑了。 耿定向点点头。 第159章 异类 耿定向坐不住。 他是积年的官员,对政事精通,明白清丈田亩的难度。官员行事,因为性格不一,风格也不一样。 一般的官员,做事就是把公文下发到地方,平日里对公事懈怠,到了最后只问结果。 常常就是办的好的称赞,办的不好的责骂,逼着下属给自己一个交代。 耿定向不可能等各府各县报上结果再来追究责任,那就为时已晚。在京城临行前,张公告诉他,皇上对福建清田一事,想要越快越好。 而此事绝对不是能速成的,所以临行前,张居正告诉耿定向,他来顶住皇上的压力,给他两年时间。 两年时间,说长也长,说快也快。 所以哪怕才下发公文到各地,已经连续催促各地,上报清丈田亩事务准备的进度,盯得很紧。 本来事情就难办,上官还这般严查进度,知府乃至地方知县压力都很大,各个怨声载道。 地方官把满腹的怨言告诉刘侃,请求刘侃帮忙做主,刘侃躲都来不及,如何会插手此事。 众人投诉无门,只能严苛要求吏员,如此下来,闽地地方官府和乡绅之间和睦之气荡然无存,又导致清田之事更为缓慢。 事情到了此步,耿定向更需要各方面的支持,请了刘侃见面,准备开诚公布的和对方谈一谈。 刘侃没有拒绝,先前巡抚心高气傲,说多了还以为自己找理由,如今受到了挫折,倒要看他能不能听进去他人言。 衙门里太严肃,酒楼又太不严肃,遂找了一处寺庙。 得知客人是巡抚和布政使,寺庙的主持亲自安排斋食,耿定向的管家也全程盯着。 耿定向虽然是巡抚,但是作为东道主,当然提前来了,从轿子下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满意的点点头。 刘侃掐着时间,没有让耿定向久等,差不多前后脚的时间,耿定向出来相迎。 私下的聚会,两人都很热情,脸上满满的笑意。 今日接待福建的最高官员,主持早几日就开始让小沙弥们清理后山,宽敞的地方,风和日丽。 “虎踞关前一径斜,僧楼西上瞰江涯。窗间夕照横全闽,谷底长风散落霞。荒砌昔经雕玉辇,讲堂又变梵王家。人寰何处非桑海,倚槛春阑未尽花。” 两人爬上宝塔,从窗檐看向外面的景色,向下望去,塔下的随员们在四处观景,耿定向突然念道。 “不想抚台好诗才。” “使君可有诗?” “既然抚台吩咐,吾就献丑了。”刘侃看了眼窗外的山林,正好寺庙中敲响了钟声,惊起了山里的鸟雀。 刘侃点点头。 “晓钟散前林,山人秋睡足。短筇破湖烟,一径入寒绿。行行到深湾,惊起两飞鹄。” 耿定向鼓起掌来,叹道,“我听人说使君有诗才,善诗词,今日得见,令人佩服。” “小道矣,如何能入抚台之眼。” 刘侃内心一直存有好奇,是哪位老友向耿定向透漏了自己的诗作,前番问过一番没有结果,今日当然也不会追问。 “使君诗中有音,为何又这般自谦呢。”耿定向笑道,登高望远,使人心胸开朗,神清气爽,此时只有两人,正是畅所欲言的时机。 “使君认为清丈田亩应不应该?” 耿定向认为这是双方能坐下来谈的关键,如果对方不认为在福建清丈田亩,那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再谈。 “当然应该。”刘侃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立马回答。 “既然如此,使君为何对清丈田亩之事并不热心呢?” “抚台误会我了,清丈田亩之事,我并没有耽误,对下属官员也是严格交代,务必听从抚台之命。” “唉。“ 刘侃叹了口长气。 他需要的支持,不是这种流于表面,而是对方全力以赴的把心思投入清田之事中。 “福建田地多历年来开垦之新田,我准备向朝廷上奏,请求此类未报者免罪。” “善。” “此事容易,但是还有不报者,该怎么办呢?” “抚台认为该怎么办?” “严办。” 刘侃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了,而是看向了远处。 治大国犹如烹小鲜,朝廷多年来对福建弊端不加以更治,如今却要猛治。 刘侃是不认同的,不管朝廷有再多的理由,实情就是实情,治理地方,怎么能不兼顾实情呢。 但是这种话他不能说,说了就是把刀子递给了对方,他并不信任耿定向。 不是说此人性格,而是他所领之差事,刘侃不看好,自己没有防人之心落了话柄给对方,以后清田不利朝廷问责,对方以此言把罪责归于自己,自己岂不冤。 围官多年,刘侃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对方不敞开心扉,事情就不能谈,耿定向告诉对方实情,“清田之事不止是张公的主意,皇上也是极力赞成的。” 刘侃点点头。 对于朝廷之事,刘侃久在地方,虽然有私人渠道,但是看到并不详细。 只确定一事,皇上年龄渐大,权威日重,对皇上的风评,也褒贬不一。 有说皇帝聪慧,睿智,懂谋略,有祖父之严和乃父之宽,实在是不可多见的明君。 也有人说皇帝偏听偏信,性格好极端,对百姓之苦没有怜悯,对圣人之道不太尊崇。 具体是什么样的,刘侃不得知。 每省布政使每三年带地方长官,赴京叙职,当时他还只是右布政使,地方要留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进京,并没有见过皇上。 如今他已升任左布政使,按照常例,再过半年他就要提前启程了,福建路难行,到京城路途遥远,必须要提前几个月出发。 “清丈田亩对国家是好事,至于地方难出,倒是要勘酌一番。”刘侃谨言。 “是啊,所以还需要使君的出谋划策,临行福建前,我还专门打听过使君的喜好,得罪了。” 耿定向笑道。 刘侃忍不住,露出疑问的眼色,耿定向不在卖关子,掏出了一纸信筏。 刘侃接了过来,原来是他。 “抚台和此人是什么关系?” “我和此人结识二十余年了,关系可以说非同一般。” “此人可是异类。” 刘侃笑了。 耿定向点点头。 第160章 奢靡 有了此人的关系,刘侃稍微放下了些内心的防备。 “张公辅国政以来,以考成法治理国家弊政,不得不说虽然不尽人情,却也有值得称道的。” 耿定向认同刘侃的想法,毕竟这几年来有了成效,事实摆在眼前,以前反对的声音没有了力量。 大明的国情如此,幅员辽阔,路途难行,州府都要靠公文来了解地方,管理地方,更不用说京城朝廷。 以前公文虽多,各衙门题章详细,却都殆虚,只看公文尽皆锦簇,虽繁实空。 只论对这种陋习的改变,考成法是良药,至于其他的,那就各有公论了。 毕竟世间哪里有一法治万事的呢。 “考成法虽好,但是国家弊端太多,重点乃国家收入不足,而国家核心乃田赋,只靠考成法,治表不能治根,所以张公要清查田亩,增用国赋。” “那为何偏偏选福建呢?论田亩多寡有山东,论税赋多寡有江淮,论开荒多寡有湖广,而福建皆瘠。” “正因为如此,朝廷才考虑福建。” “可是我认为,清丈田亩之事,偏偏福建最难成。抚台,此言绝对不是因为我是福建的布政使,而是因为我深知福建实情。” 看到刘侃一脸的严肃,耿定向一时间没有说话。 再来福建之前,如有福建官员在他面前谈这种言论,他一定会反驳,内心认为对方是推诿。 但是他来福建一些时日,也下了不少地方,福建的宗族风俗,的确比内地要更甚。 “不管何因,事已至此,国家大政岂能轻易更改?福建办不好,再换地方,阻力会更大。” 刘侃点点头,这也是他虽然内心反对,但是一直没有当众表态的原因,就像耿定向所言,这事已经骑虎难下了。 所以他不反对,也不插手,巡抚说怎么办,他就怎么办,绝对不揽责上身。 因为他不看好,半年后他还要上京,不愿意因为此事导致自己陷入被动。 耿定向明白了刘侃的心意,此人不会阻碍他,公事公办,多余的支持就不要想了。 至于新政司李志省建议的,耿定向摇了摇头,朝廷的公器,如何能用来和地方交换,朝廷威严何在。 他是来解决弊端的,而不是留下新的弊端。 海事,一定要控制在朝廷之下。 既然八闽地方大户势力大,那就限制大户的权利。 回去后,耿定向在书房连夜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疏。 “臣治理地方,过国家南北,窃惟福建一省,民土风俗,大率喜争斗,好奢靡,此数百年来习然,牢不可破也。 ……惟奢靡之渐,固不可骤除,而争斗之源,实不可不亟遏。查遏争斗,当始于大姓…… 盖闽省大姓最多,类皆千万丁为族,聚集而居,欺凌左右前后小姓,动辄鸣锣列械,胁之以威。 而小姓者,受逼不堪,亦或纠约数姓合而为一……” 他找的突破口,是治理大户仗势欺人,以国法治理,重塑朝廷纲常法度。 此奏疏乃地方大员急件,送到了京城,内阁看了后,送去了内廷,再有司礼监转到文华殿。 风俗人情,都是从上而下的。 朱翊钧登基以来,素来节俭,宫中一应奢靡开销,皆取缔,作为一国之君,可能还不如大户奢靡。 大明开国之初就很节俭,宫中的饮食相当的俭朴,即使御膳,也只在奉先殿用两膳。 对亲王以及宫中后妃每天所用也有限制,例如羊肉只得一斤,而且支了羊肉之后,就将牛肉免支,或免之牛乳。 朱翊钧知道少吃多餐的好处,所以每日不止吃三餐,下午还会用点心。 在成化之前,宫里斋醮所用果品限制在八斤,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就是普通的果物。 成华朝之后,逐渐奢靡起来,各色果品不在满足本地土物,千方百计从地方收罗珍果,用糖浆连起来,还要摆出各种花式。 宫廷都开始起尚奢风气,士大夫当然也不会在惧祖法,朱元璋以来要求的各种限制都被打破,开始崇尚奢侈的生活起来,不在满足朝廷每日供给酒食。 例如正德年间,一位大臣设宴招待朋友,一席之费,多达上千金,以此为荣。 衣食住行,口食之欲贪索无度,其余各事也同样不落其后。 宫廷更甚,原来宫中用豆腐乃是祖制,告诫后人要生活俭朴,到了后来,豆腐也不是原来的豆腐了。 而是用鸟脑制成,一盘豆腐就需要近千只鸟脑,奢侈至极。 朱翊钧太子时,就吃过这种豆腐,第一口就感觉到口味不对,登基后就罢了。 这几年来内廷管理严苛起来,开始渐渐恢复祖风,只饮食一项,就和隆庆朝天翻地覆的差别。 整个宫中,只有两宫处还比较奢侈些。 慈宁宫派来的宫女渐多,也带来了慈宁宫的风气,被朱翊钧发现,并没有指责这些小姑娘,而是叫来了尚膳局,尚食局,光禄寺,太常寺。 尚膳局,尚食局负责内廷,光禄寺,太常寺负责外朝。 光禄寺主要负责祭亨,宴劳,酒醴等事,光禄寺所属有大宫,珍馐,良酿,掌醢四署。 大宫供应祭品,宫膳,节令宴席,藩使宴犒之事。珍馐供宫膳,肴核之事。良酿供酒醴之事。掌醢供油盐酱醋饧之事。 太常寺主要掌祭祀,礼乐之事。凡事与祭祀有关的饮食活动,诸如祭品等准备,都由太常寺负责。 两者所有牲,果蔬均取自上林苑。 上林苑掌管苑囿,园池,牧畜,数种等事务。下设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 良牧掌牛,羊,猪的饲养。蕃育掌鹅,鸭,鸡的饲养。林衡掌管果实,花木。嘉蔬掌时令瓜菜。 上林苑之地,冬至白河,西至西山,难至武清,北至居庸关,西南至浑河。 有养地,有栽地。 朱翊钧以前没有留意,在乾清宫他目光所及之处皆勤俭,以为宫中奢靡之风已改。 但是近日乾清宫宫女渐多,让他发现了些自己遗漏的地方。 每个人报了自己所管署今年的花费用项,皆没有浪费,但是听到有人说从外面采买的事项。 “上林苑之地还不够?为何还需要去民间购买?” 那太监慌了,跪在地上。 第160章 奢靡 有了此人的关系,刘侃稍微放下了些内心的防备。 “张公辅国政以来,以考成法治理国家弊政,不得不说虽然不尽人情,却也有值得称道的。” 耿定向认同刘侃的想法,毕竟这几年来有了成效,事实摆在眼前,以前反对的声音没有了力量。 大明的国情如此,幅员辽阔,路途难行,州府都要靠公文来了解地方,管理地方,更不用说京城朝廷。 以前公文虽多,各衙门题章详细,却都殆虚,只看公文尽皆锦簇,虽繁实空。 只论对这种陋习的改变,考成法是良药,至于其他的,那就各有公论了。 毕竟世间哪里有一法治万事的呢。 “考成法虽好,但是国家弊端太多,重点乃国家收入不足,而国家核心乃田赋,只靠考成法,治表不能治根,所以张公要清查田亩,增用国赋。” “那为何偏偏选福建呢?论田亩多寡有山东,论税赋多寡有江淮,论开荒多寡有湖广,而福建皆瘠。” “正因为如此,朝廷才考虑福建。” “可是我认为,清丈田亩之事,偏偏福建最难成。抚台,此言绝对不是因为我是福建的布政使,而是因为我深知福建实情。” 看到刘侃一脸的严肃,耿定向一时间没有说话。 再来福建之前,如有福建官员在他面前谈这种言论,他一定会反驳,内心认为对方是推诿。 但是他来福建一些时日,也下了不少地方,福建的宗族风俗,的确比内地要更甚。 “不管何因,事已至此,国家大政岂能轻易更改?福建办不好,再换地方,阻力会更大。” 刘侃点点头,这也是他虽然内心反对,但是一直没有当众表态的原因,就像耿定向所言,这事已经骑虎难下了。 所以他不反对,也不插手,巡抚说怎么办,他就怎么办,绝对不揽责上身。 因为他不看好,半年后他还要上京,不愿意因为此事导致自己陷入被动。 耿定向明白了刘侃的心意,此人不会阻碍他,公事公办,多余的支持就不要想了。 至于新政司李志省建议的,耿定向摇了摇头,朝廷的公器,如何能用来和地方交换,朝廷威严何在。 他是来解决弊端的,而不是留下新的弊端。 海事,一定要控制在朝廷之下。 既然八闽地方大户势力大,那就限制大户的权利。 回去后,耿定向在书房连夜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疏。 “臣治理地方,过国家南北,窃惟福建一省,民土风俗,大率喜争斗,好奢靡,此数百年来习然,牢不可破也。 ……惟奢靡之渐,固不可骤除,而争斗之源,实不可不亟遏。查遏争斗,当始于大姓…… 盖闽省大姓最多,类皆千万丁为族,聚集而居,欺凌左右前后小姓,动辄鸣锣列械,胁之以威。 而小姓者,受逼不堪,亦或纠约数姓合而为一……” 他找的突破口,是治理大户仗势欺人,以国法治理,重塑朝廷纲常法度。 此奏疏乃地方大员急件,送到了京城,内阁看了后,送去了内廷,再有司礼监转到文华殿。 风俗人情,都是从上而下的。 朱翊钧登基以来,素来节俭,宫中一应奢靡开销,皆取缔,作为一国之君,可能还不如大户奢靡。 大明开国之初就很节俭,宫中的饮食相当的俭朴,即使御膳,也只在奉先殿用两膳。 对亲王以及宫中后妃每天所用也有限制,例如羊肉只得一斤,而且支了羊肉之后,就将牛肉免支,或免之牛乳。 朱翊钧知道少吃多餐的好处,所以每日不止吃三餐,下午还会用点心。 在成化之前,宫里斋醮所用果品限制在八斤,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就是普通的果物。 成华朝之后,逐渐奢靡起来,各色果品不在满足本地土物,千方百计从地方收罗珍果,用糖浆连起来,还要摆出各种花式。 宫廷都开始起尚奢风气,士大夫当然也不会在惧祖法,朱元璋以来要求的各种限制都被打破,开始崇尚奢侈的生活起来,不在满足朝廷每日供给酒食。 例如正德年间,一位大臣设宴招待朋友,一席之费,多达上千金,以此为荣。 衣食住行,口食之欲贪索无度,其余各事也同样不落其后。 宫廷更甚,原来宫中用豆腐乃是祖制,告诫后人要生活俭朴,到了后来,豆腐也不是原来的豆腐了。 而是用鸟脑制成,一盘豆腐就需要近千只鸟脑,奢侈至极。 朱翊钧太子时,就吃过这种豆腐,第一口就感觉到口味不对,登基后就罢了。 这几年来内廷管理严苛起来,开始渐渐恢复祖风,只饮食一项,就和隆庆朝天翻地覆的差别。 整个宫中,只有两宫处还比较奢侈些。 慈宁宫派来的宫女渐多,也带来了慈宁宫的风气,被朱翊钧发现,并没有指责这些小姑娘,而是叫来了尚膳局,尚食局,光禄寺,太常寺。 尚膳局,尚食局负责内廷,光禄寺,太常寺负责外朝。 光禄寺主要负责祭亨,宴劳,酒醴等事,光禄寺所属有大宫,珍馐,良酿,掌醢四署。 大宫供应祭品,宫膳,节令宴席,藩使宴犒之事。珍馐供宫膳,肴核之事。良酿供酒醴之事。掌醢供油盐酱醋饧之事。 太常寺主要掌祭祀,礼乐之事。凡事与祭祀有关的饮食活动,诸如祭品等准备,都由太常寺负责。 两者所有牲,果蔬均取自上林苑。 上林苑掌管苑囿,园池,牧畜,数种等事务。下设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 良牧掌牛,羊,猪的饲养。蕃育掌鹅,鸭,鸡的饲养。林衡掌管果实,花木。嘉蔬掌时令瓜菜。 上林苑之地,冬至白河,西至西山,难至武清,北至居庸关,西南至浑河。 有养地,有栽地。 朱翊钧以前没有留意,在乾清宫他目光所及之处皆勤俭,以为宫中奢靡之风已改。 但是近日乾清宫宫女渐多,让他发现了些自己遗漏的地方。 每个人报了自己所管署今年的花费用项,皆没有浪费,但是听到有人说从外面采买的事项。 “上林苑之地还不够?为何还需要去民间购买?” 那太监慌了,跪在地上。 第161章 议策 朱翊钧摆摆手,让那太监起来,不用害怕。 小时候,为了让太监们有敬畏之心,所以对太监们都很严肃,让太监们守规矩。 如今他长大了,身边有亲信的太监,有内军并御前营侍卫,外有信任的大臣和将军,不再需要这些表面来塑造自己的威严。 太监见皇上没有要处罚的意思,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刚才的心悸还没有消去,显得脸色苍白。 “如实交代则可,朕不会追究前事,这番叫你们来,是为了咨询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责罚。 有过的则改之,没有过的,继续保持下去。” 众人皆称皇爷宽仁。 “回皇爷,御林苑多是本地产物,而内廷所需,很多都是外地之物,所以需要购买。” 朱翊钧明白了原因,告诉他,“以后如果没有必要,内廷所需尽用御林苑所产,包括朕的一应事宜,皆是如此。” 又问了一些事情,太监们也一一回复。 例如去年一年,只荔枝,圆眼就用了数百斤,从广东快船专运来京城,一路用冰无数,此大类果物合计用了十几万斤。 “为了这几百斤的零嘴,就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实在是太过浪费。”朱翊钧听完摇摇头。 接着告诉几名太监,“以后这种事情,也不许再有了。” 太监们领旨而出。 朱翊钧随后招来周冲,周冲风尘仆仆的赶来,有人告诉他,可能是关于何事。 “最近你辛苦了。” “回皇爷,都是奴婢分内的差事。” 夸奖了周冲一番,朱翊钧才告知目的,“你不要只盯着大事,小事也要盯。” “二十四监的大衙门要盯,小衙门也不能遗漏,小衙门正因为小,所以常常忽漏。” 人手不够,周冲想了想,把心里的想法压下去,没有说出来。 要是皇爷想到的是让西厂扩招还好,就怕皇爷让别处来办此事,相当于分权给了别人。 对于皇爷心思的了解,周冲以为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 于是周冲改口。 “皇爷心思缜密,奴婢的确是疏忽了,回去后就改正。” “这都是旧例,不要动不动责罚人,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就可。”朱翊钧听过一些话,告诉他周冲在内廷作威作福,动不动打骂人。 周冲办事用心,为了公事还导致自己一身伤疾,如今还需要重用周冲,朱翊钧不会因为这些事来指责他,但还是忍不住隐晦的提了一点。 一句带过后,朱翊钧不放心,向周冲交代了些自己的想法。 “那从广东运荔枝的事先不提,每年五月从江淮进贡鲚鱼等三四万斤,还要保证新鲜,专船专运,到京城一斤要数两银子。 此一项就是十余万两银子,那其余各事项加起来,不得百万两银子?” 其实从地方征实物,是不符合经济理论的,只不过对传统的统治者来说。 一是受限时代的生产力,二是受限眼光,没有成熟的经济理论。 最重要是,省钱。 这其实是对统治者对民间的剥削。 如今还不到改正的时候,所以朱翊钧打算能减免就减免,尽量减少这类对民间的索取。 周冲问道。 “此类不仅供应内廷,每节祭祀,赏赐都需要用,轻易减免的话,奴婢担心有失天颜。” “朝廷威仪不可失,却也不能奢靡。今日内廷奢靡一分,地方就会奢靡十分,所以朕命各署日后所用之物,尽用御林苑所有之物。” 交代了这些事,朱翊钧才去文华殿,查看起奏疏。 很快就翻到了福建巡抚的奏疏,看到写的关于福建之事,朱翊钧内心其实是理解的。 福建的民风,在后世都很有名气,不光如此,地方械斗延伸至两广,清朝几百年间愈演愈烈。 可以说是互相杀的血流成河,极尽残忍没有人性,其中因为本地的原因可以说占三分。 还有七分的责任在清廷,对于地方百姓互相敌对仇视,不光没有起到政府应尽的责任,反而挑拨离间。 最开始帮助一方打压另一方,到了太平天国时,又换成帮助另一方打压一方。 两广福建杀得人头滚滚,血海深仇不能消,清廷作为政府,不但没有调节,反而推波助澜,乐于所见,完全没有身为政府的责任心。 耿定向所奏福建之事,发现了这种矛盾的苗头,朱翊钧当然也会支持耿定向的想法。 那就是杜绝地方大户仗势欺人,形成仇恨的民风。 至于说的大户地方势力大,当然是个大麻烦,光靠当地卫所并不能压制住。 但是朱翊钧不会因此而视而不见,任由起矛盾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翊钧招来内阁,以及吏部尚书,几人至文华殿。 “诸卿可知福建巡抚耿定向所奏之事?” 众人点头。 “诸卿有何看法?” 听到皇上咨询,不管是身为内阁元辅,还是因为他主导的福建清田,张居正都责无旁贷,所以先开口。 “八闽之风,臣有所耳闻,只不过并没有重视,导致地方矛盾颇生,这是臣的失职。” 朱翊钧摆摆手。 “以后论公事,除非必要,不要谈谁的责任,诸卿应把心思放在如何治理之事上。 国家事多,地方事杂,今日谈谁的责任,明日谈谁的责任,岂不是形成不敢做事之风气?” “陛下圣明。” 听到朱翊钧的话,几位大臣都称赞。 “就像耿定向所说,此风绝不可涨,以前因为倭乱,放任地方大户建堡组社,如今地方清平,应杜绝大户继续此行为。” 张居正说完,张四维想了想,站出来建议。 “臣了解福建,地方大户宗族势大,地方县衙常倚靠宗族维持地方秩序,与保甲并行。 争斗的原因,也是因为大户仗势欺人,如果要遏止此风,臣有一策。” 众人看向张四维。 “命福建将地方大姓造册报官,并选举族中身家殷实,品行端正,为乡邻所敬佩之人,作为约束族人的乡绅,和地方县衙联合处理地方纷争。 为了提高地方大姓的积极性,臣还建议,可免其徭役,如果带头配合地方衙门的公务,可以给予适当的奖励。” 第161章 议策 朱翊钧摆摆手,让那太监起来,不用害怕。 小时候,为了让太监们有敬畏之心,所以对太监们都很严肃,让太监们守规矩。 如今他长大了,身边有亲信的太监,有内军并御前营侍卫,外有信任的大臣和将军,不再需要这些表面来塑造自己的威严。 太监见皇上没有要处罚的意思,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刚才的心悸还没有消去,显得脸色苍白。 “如实交代则可,朕不会追究前事,这番叫你们来,是为了咨询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责罚。 有过的则改之,没有过的,继续保持下去。” 众人皆称皇爷宽仁。 “回皇爷,御林苑多是本地产物,而内廷所需,很多都是外地之物,所以需要购买。” 朱翊钧明白了原因,告诉他,“以后如果没有必要,内廷所需尽用御林苑所产,包括朕的一应事宜,皆是如此。” 又问了一些事情,太监们也一一回复。 例如去年一年,只荔枝,圆眼就用了数百斤,从广东快船专运来京城,一路用冰无数,此大类果物合计用了十几万斤。 “为了这几百斤的零嘴,就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实在是太过浪费。”朱翊钧听完摇摇头。 接着告诉几名太监,“以后这种事情,也不许再有了。” 太监们领旨而出。 朱翊钧随后招来周冲,周冲风尘仆仆的赶来,有人告诉他,可能是关于何事。 “最近你辛苦了。” “回皇爷,都是奴婢分内的差事。” 夸奖了周冲一番,朱翊钧才告知目的,“你不要只盯着大事,小事也要盯。” “二十四监的大衙门要盯,小衙门也不能遗漏,小衙门正因为小,所以常常忽漏。” 人手不够,周冲想了想,把心里的想法压下去,没有说出来。 要是皇爷想到的是让西厂扩招还好,就怕皇爷让别处来办此事,相当于分权给了别人。 对于皇爷心思的了解,周冲以为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 于是周冲改口。 “皇爷心思缜密,奴婢的确是疏忽了,回去后就改正。” “这都是旧例,不要动不动责罚人,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就可。”朱翊钧听过一些话,告诉他周冲在内廷作威作福,动不动打骂人。 周冲办事用心,为了公事还导致自己一身伤疾,如今还需要重用周冲,朱翊钧不会因为这些事来指责他,但还是忍不住隐晦的提了一点。 一句带过后,朱翊钧不放心,向周冲交代了些自己的想法。 “那从广东运荔枝的事先不提,每年五月从江淮进贡鲚鱼等三四万斤,还要保证新鲜,专船专运,到京城一斤要数两银子。 此一项就是十余万两银子,那其余各事项加起来,不得百万两银子?” 其实从地方征实物,是不符合经济理论的,只不过对传统的统治者来说。 一是受限时代的生产力,二是受限眼光,没有成熟的经济理论。 最重要是,省钱。 这其实是对统治者对民间的剥削。 如今还不到改正的时候,所以朱翊钧打算能减免就减免,尽量减少这类对民间的索取。 周冲问道。 “此类不仅供应内廷,每节祭祀,赏赐都需要用,轻易减免的话,奴婢担心有失天颜。” “朝廷威仪不可失,却也不能奢靡。今日内廷奢靡一分,地方就会奢靡十分,所以朕命各署日后所用之物,尽用御林苑所有之物。” 交代了这些事,朱翊钧才去文华殿,查看起奏疏。 很快就翻到了福建巡抚的奏疏,看到写的关于福建之事,朱翊钧内心其实是理解的。 福建的民风,在后世都很有名气,不光如此,地方械斗延伸至两广,清朝几百年间愈演愈烈。 可以说是互相杀的血流成河,极尽残忍没有人性,其中因为本地的原因可以说占三分。 还有七分的责任在清廷,对于地方百姓互相敌对仇视,不光没有起到政府应尽的责任,反而挑拨离间。 最开始帮助一方打压另一方,到了太平天国时,又换成帮助另一方打压一方。 两广福建杀得人头滚滚,血海深仇不能消,清廷作为政府,不但没有调节,反而推波助澜,乐于所见,完全没有身为政府的责任心。 耿定向所奏福建之事,发现了这种矛盾的苗头,朱翊钧当然也会支持耿定向的想法。 那就是杜绝地方大户仗势欺人,形成仇恨的民风。 至于说的大户地方势力大,当然是个大麻烦,光靠当地卫所并不能压制住。 但是朱翊钧不会因此而视而不见,任由起矛盾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翊钧招来内阁,以及吏部尚书,几人至文华殿。 “诸卿可知福建巡抚耿定向所奏之事?” 众人点头。 “诸卿有何看法?” 听到皇上咨询,不管是身为内阁元辅,还是因为他主导的福建清田,张居正都责无旁贷,所以先开口。 “八闽之风,臣有所耳闻,只不过并没有重视,导致地方矛盾颇生,这是臣的失职。” 朱翊钧摆摆手。 “以后论公事,除非必要,不要谈谁的责任,诸卿应把心思放在如何治理之事上。 国家事多,地方事杂,今日谈谁的责任,明日谈谁的责任,岂不是形成不敢做事之风气?” “陛下圣明。” 听到朱翊钧的话,几位大臣都称赞。 “就像耿定向所说,此风绝不可涨,以前因为倭乱,放任地方大户建堡组社,如今地方清平,应杜绝大户继续此行为。” 张居正说完,张四维想了想,站出来建议。 “臣了解福建,地方大户宗族势大,地方县衙常倚靠宗族维持地方秩序,与保甲并行。 争斗的原因,也是因为大户仗势欺人,如果要遏止此风,臣有一策。” 众人看向张四维。 “命福建将地方大姓造册报官,并选举族中身家殷实,品行端正,为乡邻所敬佩之人,作为约束族人的乡绅,和地方县衙联合处理地方纷争。 为了提高地方大姓的积极性,臣还建议,可免其徭役,如果带头配合地方衙门的公务,可以给予适当的奖励。” 第162章 成效 此策结合了地方的实际情况,可行性最高,基本上阻力不会太大,还能收到地方大姓的踊跃投入。 张四维说完,详细解释了此方略的好处。 福建地方大户,和内地有很多不同。内地大户主要是主家做官,形成依附的大户。 而福建的大户,多是宗族聚集而成的大户,可以说就是大姓之家。 如果朝廷认可他们,还给予荣誉和实际上的好处,那么这些有了实惠的宗族,为了保护自己的好处。 对于族中犯罪的人,不至于牵连宗族,威胁宗族整体的荣誉和生存,必定对其严惩,都不需要官府出面。 朱翊钧点点头,还没有捋清楚,吕调阳出声,神色疑虑。 “那岂不是地方大户用家法,长此以往,家法大于国法,后患不小啊。” 张瀚这些年主动性不高,被皇上所厌,有所发觉,也开始改变,支持吕调阳的想法。 “福建大户就是大姓一家,凝聚力强,必然具有排外性,对地方县衙,地方小姓都有对抗和欺压。 如今为了一时的太平,给了他们更多的权利,长久下来,岂不是更不可制。如今行事还在国家控制范围内,日后超过了底线,国家怎么办?” 听完吕调阳和张瀚的想法,张四维笑道。“诸位,虽然明则给了闽地大姓好处,实则更加约束。” 张居正皱起眉头,努力琢磨张四维之言,他身为内阁元辅,对于同僚们的争论,有一锤定音之能,所以绝不敢轻易发言。 吕调阳和张瀚听到张四维的话,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何处。 朱翊钧也不知道,所发说道,“张师傅请直言。” 皇上催促了,张四维不再卖关子。 “闽地之风,已形成多年,不是轻易可改,只能加以引导走入正轨,且朝廷又在闽地行清丈田亩之事,如果态度只是强硬,必然引起反弹,对国家不利。” 先定了调子,张四维继续说道。 “不管朝廷认可不认可,闽地地方实际的权利,就是在大姓手中,朝廷现在明面的上好处,却可以占据大义,要求地方严格遵守国法,又拉拢了一部分愿意遵守国法的大户,让闽地大户们不能抱成团。” “张君如何又认为闽地大户会分裂呢?说不定吃了诱饵,回头还是照常行事。” “闽地大户,有以田为生,有以海为生,利益不同,其实更容易引导。” 听完张四维的话,朱翊钧有点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那就是拉拢海派,打压地派。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这是天理。 国法也杜绝不了。 闽地如今,名副其实的海民大地,海外之民不知道有多少,明朝海禁最严厉的时候也杜绝不了。 隆庆开海,的确让一些海户大喜,但是很多大户只靠地为生,并没有什么关注。 两者的利益也不同。 海户更需要朝廷的认可,地户则无所谓。张四维所言,涉及到开海了。 朱翊钧心有所动,准备先看几位重臣如何说。 “如今的闽地,地方事务实际情况,就是在大姓手中,衙门公差只能和地方大姓合作才能收税,这是不争的事实,否认他还是如此,所以臣建议给大姓之名。 以此为约束,提高对地方大姓的要求,通过十年二十年的苦功,扭转闽地的风气。” 张四维看向皇上,说到了最后的重要步骤。 “一,让提学在地方大兴官学,提高福建籍官员在朝廷的数量。二加强福建卫所的操练,增加地方县衙的实力。三,严格要求地方大姓按国法行事,不能随意欺压小姓。” 说完,见没有人反对,张四维继续说道。 “闽省风俗强悍,好斗狠生事,公式地方,此等人必要严惩,敢聚众械斗者,要重发遣,以靖地方。 地方大姓族长不行阻止,一并连坐,查凶徒聚众伤人,为首者仗一百,流放三千里。 互相斗殴者,皆如此严办。 而要让此法在闽地落实,就要给予好处,让心向朝廷之地方贤德有名义。 如今大户权利在宗族,宗族权利在族长,地方衙门登记造册,免徭役,让地方贤德有主动心。 任命这些人或族正,或房长,给予印照。 如此这般,宗族族长也无法阻拦,族中有了族正,房长还有免徭役之便,最后大姓宗族权利分摊,有了龌龊,最后都要地方县衙定夺,长久下来,地方大姓越弱,地方县衙越强。” 张四维的方法很细碎,很繁琐,但是一环套一环,朱翊钧想到了汉朝的推恩令。 这是阳谋,变被动为主动,而地方大姓的族长成为了被动方,矛盾由朝廷和地方,变成了地方和地方的矛盾。 但是又不同于清廷的不作为,结果完全不一样。 “此策甚好,诸卿可还有疑虑?” “这需要考量地方官员的能力了,如果是庸官,恐怕会适得其反。”吕调阳摇摇头。 对于地方官员的素质,吕调阳持悲观态度。 “所以对官员的才能,要加以考核。如果地方官员的能力平庸,那国家任何策略都会被办成坏事,不光闽地之法,岂能因此而不改。” “看来张师傅如今也认同考成法了。” 两人话说的有点苗头了,朱翊钧把话接过来。 张四维至今也没有十分认同考成法,只不顾考成法这些年来,仿佛熬过了寒冷的冬天,到底有了成效。 至于地方的糜烂,越来越少,事实说话,张四维也不在像以往般态度坚决。 “国法始终要大于家法,否则国将不国。张师傅所言,可行。唯可虑者,乃地方官员的才能,所以这几年朝廷选派闽地官员,一定要重才能。” 朱翊钧说完,看向张瀚。 张瀚起身,回到,“陛下说的极是,臣这几年一定会用心留意。” “先生可有什么话说?” 事情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朱翊钧最后问了张居正,国家大事,还是要以张居正为主的。 这是态度。 “可行。且要让地方大户,配合清丈田亩之事,这是国家目前的头等大事,等着闽省出成效。” 第162章 成效 此策结合了地方的实际情况,可行性最高,基本上阻力不会太大,还能收到地方大姓的踊跃投入。 张四维说完,详细解释了此方略的好处。 福建地方大户,和内地有很多不同。内地大户主要是主家做官,形成依附的大户。 而福建的大户,多是宗族聚集而成的大户,可以说就是大姓之家。 如果朝廷认可他们,还给予荣誉和实际上的好处,那么这些有了实惠的宗族,为了保护自己的好处。 对于族中犯罪的人,不至于牵连宗族,威胁宗族整体的荣誉和生存,必定对其严惩,都不需要官府出面。 朱翊钧点点头,还没有捋清楚,吕调阳出声,神色疑虑。 “那岂不是地方大户用家法,长此以往,家法大于国法,后患不小啊。” 张瀚这些年主动性不高,被皇上所厌,有所发觉,也开始改变,支持吕调阳的想法。 “福建大户就是大姓一家,凝聚力强,必然具有排外性,对地方县衙,地方小姓都有对抗和欺压。 如今为了一时的太平,给了他们更多的权利,长久下来,岂不是更不可制。如今行事还在国家控制范围内,日后超过了底线,国家怎么办?” 听完吕调阳和张瀚的想法,张四维笑道。“诸位,虽然明则给了闽地大姓好处,实则更加约束。” 张居正皱起眉头,努力琢磨张四维之言,他身为内阁元辅,对于同僚们的争论,有一锤定音之能,所以绝不敢轻易发言。 吕调阳和张瀚听到张四维的话,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何处。 朱翊钧也不知道,所发说道,“张师傅请直言。” 皇上催促了,张四维不再卖关子。 “闽地之风,已形成多年,不是轻易可改,只能加以引导走入正轨,且朝廷又在闽地行清丈田亩之事,如果态度只是强硬,必然引起反弹,对国家不利。” 先定了调子,张四维继续说道。 “不管朝廷认可不认可,闽地地方实际的权利,就是在大姓手中,朝廷现在明面的上好处,却可以占据大义,要求地方严格遵守国法,又拉拢了一部分愿意遵守国法的大户,让闽地大户们不能抱成团。” “张君如何又认为闽地大户会分裂呢?说不定吃了诱饵,回头还是照常行事。” “闽地大户,有以田为生,有以海为生,利益不同,其实更容易引导。” 听完张四维的话,朱翊钧有点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那就是拉拢海派,打压地派。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这是天理。 国法也杜绝不了。 闽地如今,名副其实的海民大地,海外之民不知道有多少,明朝海禁最严厉的时候也杜绝不了。 隆庆开海,的确让一些海户大喜,但是很多大户只靠地为生,并没有什么关注。 两者的利益也不同。 海户更需要朝廷的认可,地户则无所谓。张四维所言,涉及到开海了。 朱翊钧心有所动,准备先看几位重臣如何说。 “如今的闽地,地方事务实际情况,就是在大姓手中,衙门公差只能和地方大姓合作才能收税,这是不争的事实,否认他还是如此,所以臣建议给大姓之名。 以此为约束,提高对地方大姓的要求,通过十年二十年的苦功,扭转闽地的风气。” 张四维看向皇上,说到了最后的重要步骤。 “一,让提学在地方大兴官学,提高福建籍官员在朝廷的数量。二加强福建卫所的操练,增加地方县衙的实力。三,严格要求地方大姓按国法行事,不能随意欺压小姓。” 说完,见没有人反对,张四维继续说道。 “闽省风俗强悍,好斗狠生事,公式地方,此等人必要严惩,敢聚众械斗者,要重发遣,以靖地方。 地方大姓族长不行阻止,一并连坐,查凶徒聚众伤人,为首者仗一百,流放三千里。 互相斗殴者,皆如此严办。 而要让此法在闽地落实,就要给予好处,让心向朝廷之地方贤德有名义。 如今大户权利在宗族,宗族权利在族长,地方衙门登记造册,免徭役,让地方贤德有主动心。 任命这些人或族正,或房长,给予印照。 如此这般,宗族族长也无法阻拦,族中有了族正,房长还有免徭役之便,最后大姓宗族权利分摊,有了龌龊,最后都要地方县衙定夺,长久下来,地方大姓越弱,地方县衙越强。” 张四维的方法很细碎,很繁琐,但是一环套一环,朱翊钧想到了汉朝的推恩令。 这是阳谋,变被动为主动,而地方大姓的族长成为了被动方,矛盾由朝廷和地方,变成了地方和地方的矛盾。 但是又不同于清廷的不作为,结果完全不一样。 “此策甚好,诸卿可还有疑虑?” “这需要考量地方官员的能力了,如果是庸官,恐怕会适得其反。”吕调阳摇摇头。 对于地方官员的素质,吕调阳持悲观态度。 “所以对官员的才能,要加以考核。如果地方官员的能力平庸,那国家任何策略都会被办成坏事,不光闽地之法,岂能因此而不改。” “看来张师傅如今也认同考成法了。” 两人话说的有点苗头了,朱翊钧把话接过来。 张四维至今也没有十分认同考成法,只不顾考成法这些年来,仿佛熬过了寒冷的冬天,到底有了成效。 至于地方的糜烂,越来越少,事实说话,张四维也不在像以往般态度坚决。 “国法始终要大于家法,否则国将不国。张师傅所言,可行。唯可虑者,乃地方官员的才能,所以这几年朝廷选派闽地官员,一定要重才能。” 朱翊钧说完,看向张瀚。 张瀚起身,回到,“陛下说的极是,臣这几年一定会用心留意。” “先生可有什么话说?” 事情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朱翊钧最后问了张居正,国家大事,还是要以张居正为主的。 这是态度。 “可行。且要让地方大户,配合清丈田亩之事,这是国家目前的头等大事,等着闽省出成效。” 第163章 金莲 张居正回家了。 人是会变的。在以前,张居正好面子,张府外车水马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以此为乐事。 对于国家的事务,身为顾命大臣,国家元辅,他尽心尽力,事无巨细都要管,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他都挺住了。 但是时光不饶人。 他老了。 真的老了。 今日的文华殿中,张四维的长篇大论,换做以前的时候,听了开头就能分析出具体的含义。 而今日,却从头懵到尾,以至于不敢发言,还是最后张四维说完,他才明白其策的用意。 还是那颗树,在庭院里,张居正出神。 “老爷,外面风大,可别把身子吹坏了。”老管家看到,走过来劝道。 “是啊,老咯。”张居正摇摇头。 老管家笑道,“老爷又不老,才五十岁而已。” 张居正点点头,五十岁的官员,大明并不少,不过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不大行了。 每一日都能感受到时光的流失,年轻的时候他身体就不健壮,这些年来病了几次,越发的容易疲劳。 精力更不如以前,只办理半天的公务,下午就没有了精力,头昏眼花看不了公文。 只能让吏员念给他听,同僚们虽然不说,自己却能感受到这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老爷因为朝事操心太甚,以致于病了几次亏了身子,只要用心调养,还是无碍的。” 老管家是张居正从家乡带来的老人,在张家几十年,什么话都敢说。 张居正叹了口气。 “如何又能不操心呢,当年先帝顾命,幼帝依赖,国事危曳,身在其位,我又如何敢不操心呢。” “几位公子都有了功名,我虽然不懂朝事,也听客人们说,如今国事大好,老爷何不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呢。” 换做其他人不敢说这种话,但是老管家和张居正几十年的感情,说这番话却是真心实意的为张居正着想。 才五十岁的人,头发花白,枯瘦淋漓,老管家和张居正是同年人,却仿佛相差了十几岁。 在老管家的眼中,张居正实在是那书中所说的大贤大德的好官,谁能向他家老爷这般,身居大位还能这般操劳国事。 老管家在京城几十年,和那严嵩,徐阶,高拱府邸的管家都有交情,哪一个人向他老爷一般,为了国事得罪天下人。 当年读书人几番围堵张府之事,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急流勇退,功成身退。 听到老管家的话,张居正默默的回去了,并没有否决。 朱翊钧回到了文华殿,也在思考张居正。 张居正今年以来,仿佛变了个人,不是说变了政治主张,而是思维敏捷迟缓了。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时候,张居正说话有条理,和人交谈数言之间,就能看透人心,一针见血的提出想法。 那时和张居正谈话过程的感受,朱翊钧至今都还记得,还曾感叹过,这些名臣果然厉害。 “先生最近身子可有不好的地方?” 李现听到朱翊钧的问话,有点茫然,皇爷怎么会想到这个,自己也并没有听说张居正生病啊。 话不敢说死,李现吞吞吐吐说道。 “回皇爷,张先生身子并没有哪里不好的地方,御医每月都会去探诊,如果有不便之事,奴婢肯定会第一时间得知。” 朱翊钧点点头。 “先生的身体,关乎国家社稷,你们一定要用心,对于张府的一应供应,必须要极好的,不能比朕差。” “皇爷早前交代过,奴婢必不敢慢待。” 交代了李现,朱翊钧这才准备休息,按照历史,张居正满打满算,只有四年多的寿命了。 朱翊钧失眠了。 抛开了国家的政事不谈,只论十余年来和张居正的感情,朱翊钧不是铁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这四年的时间,到底要不要让张居正颐养天年呢。 历史上,张居正死在了任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句话没有半分的虚假。 要论国事,朱翊钧还离不开张居正。 清查田亩之事,福建还只是开端,以后还要铺开全国,难上加难,最后导致民愤极大。 在大明,地方大户就是民。 不谈国事,可是自己怎么跟张居正张口? “先生,你时日不多,朕不忍心,让你回老家颐养天年。” 这种话说出来,恐怕张居正第二日就开始绝食了。 两难啊。 朱翊钧叹了口气,一夜无眠。 国家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然朱翊钧登基以来,素来节俭,并以此告知天下,但是地方仍然我行我素。 不光宴请成风,南京考虑到官员同僚宴会多在夜间,骑马醉归,无处讨灯烛。 明孝宗开了口子,南京发扬光大,让街道各商户都要用灯笼传送,南北两京皆如此。 朱翊钧身居皇宫,岂能闻天下事。 “南京各衙门摆酒,吏部是办事的官吏,户部是箩头与揽头,吏部与六科是教坊司官徘,兵部是会同馆马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是店家,工部是作头,太常寺神乐观道士,光禄寺是厨役。” 灯火通明的大厅,一个官员微醉,红着脸依依指着同僚们打趣,同僚们笑而不语。 最后指着满桌的山珍海味,“问这一桌多少钱,主人只给银二钱。” 这话说的趣极,陪酒的女子们掩嘴而笑。 “美人笑了,得喝一杯。”官员搂着身边的姑娘,拿起行酒用的银杯盘,装满了酒亲自去灌。 那姑娘半推半就,“老爷饶了奴。” 软绵绵的轻吟声,勾动人心发麻,那官员一手搂着姑娘的细腰,一手喂着姑娘喝酒。 姑娘的手推在官员的胸前,纤细的手没有丝毫的气力,细眉卷起露出痛苦的眼瞳,最后呛了几声。 回头埋怨的看向官员,一副可怜的楚楚动人。 “老爷不懂怜香惜玉,把奴灌醉了,奴还怎么伺候老爷呢。” “哈哈哈。” 那官员上下其手,笑道,“醉了好,醉了好。” 到了最后还把姑娘的绣鞋脱下,姑娘露着脚,埋着头不敢看,脸上羞的通红。 “各位,这银杯太俗,得换成“金莲杯”。”官员把酒杯放入鞋中。 “你呀你。” 客人们皆笑。 第163章 金莲 张居正回家了。 人是会变的。在以前,张居正好面子,张府外车水马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以此为乐事。 对于国家的事务,身为顾命大臣,国家元辅,他尽心尽力,事无巨细都要管,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他都挺住了。 但是时光不饶人。 他老了。 真的老了。 今日的文华殿中,张四维的长篇大论,换做以前的时候,听了开头就能分析出具体的含义。 而今日,却从头懵到尾,以至于不敢发言,还是最后张四维说完,他才明白其策的用意。 还是那颗树,在庭院里,张居正出神。 “老爷,外面风大,可别把身子吹坏了。”老管家看到,走过来劝道。 “是啊,老咯。”张居正摇摇头。 老管家笑道,“老爷又不老,才五十岁而已。” 张居正点点头,五十岁的官员,大明并不少,不过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不大行了。 每一日都能感受到时光的流失,年轻的时候他身体就不健壮,这些年来病了几次,越发的容易疲劳。 精力更不如以前,只办理半天的公务,下午就没有了精力,头昏眼花看不了公文。 只能让吏员念给他听,同僚们虽然不说,自己却能感受到这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老爷因为朝事操心太甚,以致于病了几次亏了身子,只要用心调养,还是无碍的。” 老管家是张居正从家乡带来的老人,在张家几十年,什么话都敢说。 张居正叹了口气。 “如何又能不操心呢,当年先帝顾命,幼帝依赖,国事危曳,身在其位,我又如何敢不操心呢。” “几位公子都有了功名,我虽然不懂朝事,也听客人们说,如今国事大好,老爷何不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呢。” 换做其他人不敢说这种话,但是老管家和张居正几十年的感情,说这番话却是真心实意的为张居正着想。 才五十岁的人,头发花白,枯瘦淋漓,老管家和张居正是同年人,却仿佛相差了十几岁。 在老管家的眼中,张居正实在是那书中所说的大贤大德的好官,谁能向他家老爷这般,身居大位还能这般操劳国事。 老管家在京城几十年,和那严嵩,徐阶,高拱府邸的管家都有交情,哪一个人向他老爷一般,为了国事得罪天下人。 当年读书人几番围堵张府之事,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急流勇退,功成身退。 听到老管家的话,张居正默默的回去了,并没有否决。 朱翊钧回到了文华殿,也在思考张居正。 张居正今年以来,仿佛变了个人,不是说变了政治主张,而是思维敏捷迟缓了。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时候,张居正说话有条理,和人交谈数言之间,就能看透人心,一针见血的提出想法。 那时和张居正谈话过程的感受,朱翊钧至今都还记得,还曾感叹过,这些名臣果然厉害。 “先生最近身子可有不好的地方?” 李现听到朱翊钧的问话,有点茫然,皇爷怎么会想到这个,自己也并没有听说张居正生病啊。 话不敢说死,李现吞吞吐吐说道。 “回皇爷,张先生身子并没有哪里不好的地方,御医每月都会去探诊,如果有不便之事,奴婢肯定会第一时间得知。” 朱翊钧点点头。 “先生的身体,关乎国家社稷,你们一定要用心,对于张府的一应供应,必须要极好的,不能比朕差。” “皇爷早前交代过,奴婢必不敢慢待。” 交代了李现,朱翊钧这才准备休息,按照历史,张居正满打满算,只有四年多的寿命了。 朱翊钧失眠了。 抛开了国家的政事不谈,只论十余年来和张居正的感情,朱翊钧不是铁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这四年的时间,到底要不要让张居正颐养天年呢。 历史上,张居正死在了任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句话没有半分的虚假。 要论国事,朱翊钧还离不开张居正。 清查田亩之事,福建还只是开端,以后还要铺开全国,难上加难,最后导致民愤极大。 在大明,地方大户就是民。 不谈国事,可是自己怎么跟张居正张口? “先生,你时日不多,朕不忍心,让你回老家颐养天年。” 这种话说出来,恐怕张居正第二日就开始绝食了。 两难啊。 朱翊钧叹了口气,一夜无眠。 国家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然朱翊钧登基以来,素来节俭,并以此告知天下,但是地方仍然我行我素。 不光宴请成风,南京考虑到官员同僚宴会多在夜间,骑马醉归,无处讨灯烛。 明孝宗开了口子,南京发扬光大,让街道各商户都要用灯笼传送,南北两京皆如此。 朱翊钧身居皇宫,岂能闻天下事。 “南京各衙门摆酒,吏部是办事的官吏,户部是箩头与揽头,吏部与六科是教坊司官徘,兵部是会同馆马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是店家,工部是作头,太常寺神乐观道士,光禄寺是厨役。” 灯火通明的大厅,一个官员微醉,红着脸依依指着同僚们打趣,同僚们笑而不语。 最后指着满桌的山珍海味,“问这一桌多少钱,主人只给银二钱。” 这话说的趣极,陪酒的女子们掩嘴而笑。 “美人笑了,得喝一杯。”官员搂着身边的姑娘,拿起行酒用的银杯盘,装满了酒亲自去灌。 那姑娘半推半就,“老爷饶了奴。” 软绵绵的轻吟声,勾动人心发麻,那官员一手搂着姑娘的细腰,一手喂着姑娘喝酒。 姑娘的手推在官员的胸前,纤细的手没有丝毫的气力,细眉卷起露出痛苦的眼瞳,最后呛了几声。 回头埋怨的看向官员,一副可怜的楚楚动人。 “老爷不懂怜香惜玉,把奴灌醉了,奴还怎么伺候老爷呢。” “哈哈哈。” 那官员上下其手,笑道,“醉了好,醉了好。” 到了最后还把姑娘的绣鞋脱下,姑娘露着脚,埋着头不敢看,脸上羞的通红。 “各位,这银杯太俗,得换成“金莲杯”。”官员把酒杯放入鞋中。 “你呀你。” 客人们皆笑。 第164章 老臣 明初的时候,规定文武官员之家不得挟妓饮酒。但是到了宣德年间,一些大小官员在家里开宴饮酒。 “辄命妓歌唱,沉酣终日。” 大名鼎鼎的“三杨”饮酒聚会,旁边都有妓女伺候,同样属于挟妓饮酒。 成化年间,后府都督都督佥事刘清举行一次家宴,也用了“妓乐”。这是士大夫饮酒风气的一种转变。 嘉靖冯惟敏官场不得意,肮脏归海滨,以文酒自相娱乐,作有《鞋杯词》。 冯惟敏虽然仕途不畅,但是名气极大,不少着作都广为流传。 《鞋杯词》。 文华殿,朱翊钧轻声念到。 李现一言不发,他久伴圣人身侧,熟知皇爷脾性,这种冷淡的声音,预示着皇爷发怒了。 “好一个醉生梦死,奢靡无度。”朱翊钧回头,问李现,“此人身居何职?” 这份秘疏,是锦衣卫由东厂交到内廷,他早就被告知了秘疏的内容,同时也知道此人的履历。 他作为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各监署都会和他通气,不然他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此人是嘉靖朝的举人,进士不第,做过地方知县,府学教授,保定府通判,后来隆庆爷时,改任鲁王府审理,辞免未赴任,如今没有官身。” 听完后,朱翊钧内心更为烦闷。 地方官员权力大,管辖的事务多,面对的诱惑也多,是人就很难拒绝。 花天酒地。 所以人一定要有约束,而不是放任,今日放任一分,明日放任一分,最后就没了底线。 “打趣各衙门成了酒楼,那他为何又知道呢?” “此人虽然没有官身,但是在地方名气很大,做了不少的文章广为流传。” 冷哼一声,朱翊钧让人招梁大忠来。 这份秘疏送进乾清宫,梁大忠就想到皇爷大概会找自己,所以来的很快。 大步进了乾清宫,跪在地上问安。 “官员招妓之风,不是一时行成,为何你如今才告诉朕?”朱翊钧看向梁大忠。 梁大忠坐蜡。 这种事他是不想报的。 当官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权利。权利带来的享受,谁不想要呢,他在各处也有不少豪宅。 他虽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同样也需要下面儿郎们听他的话,办他的事。 怎么办? 有些事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日子过的比别人苦,和别人没有两样,为何还要卖命给他。 总有人想要出头啊。 几息之内,朱翊钧见梁大忠答不上来,错开了话题,严厉说道。 “哪些官员成了箩头,揽头。哪些官员成了官徘,哪些官员成了马头,又有哪些官员成了店家,还有那什么作头,厨艺,都跟朕查清楚。” “奴婢这就去查。” 梁大忠松了口气。 见梁大忠走后,朱翊钧眯起了眼睛,想了想,又恢复了平静,去了文华殿,招来内阁。 张居正等人至。 朱翊钧如今,依然还是按照张居正先前定的上朝的制度,逢三六九才上朝。 以前是因为他年级小,担忧他身体吃不消,现在年龄大了,有言官上疏过几次,让朱翊钧恢复旧制。 上朝就是个虚设,朱翊钧当然不会同意,留中不发几次,慢慢就没人提了。 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件事的情况,可惜的是,他们还得必须每日上朝,太苦了。 大朝不上,小朝却成了习惯。 没有重要的事,朱翊钧,内阁,和相关官员就会在文华殿议事,或者朱翊钧想到什么事,也会招来大臣商量。 “诸卿,朕闻大臣们好不享受,每日宴请不够,还要招来妓女陪同,到底是不是?” 锦衣卫的秘疏,内阁并不知道,梁大忠自身难保,也没有和他们通气。 换做以前,冯保在时,内廷洒动静张居正都会提前知道,而冯保早就化成了灰。 听到皇帝的话,众人都错愕,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这种风俗,形成了多年,非一日之弊,且众人都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如今皇帝突然问起这个,肯定是对此事不满了。 众人都看向张居正,张居正硬着头皮上前,内心还在整理言论,朱翊钧也不催。 气氛僵硬起来。 “臣也有所耳闻。”张居正只能厚着脸皮答了。 朱翊钧扫了眼众人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朕在内廷诸事皆罢,所用之物能省则省,为了就是节约一分,弥补国家之用。” “陛下仁德。” 有大臣称赞。 “朕前些日子,还告诫各处太监要勤勉,今日却得知大臣们奢侈,这让朕如何管太监们?” “臣等回内阁后下文,监督地方杜绝此风。” “还要严惩,朕已经让东厂并锦衣卫去查,你们也要去查,这股邪风要立马止住,朕绝不会轻易放过。” 听到皇帝动用了锦衣卫,有人知道这事不好办了,毕竟是官员先做的不对,也不好出面劝谏皇帝不要用锦衣卫。 “还有那个冯惟敏,官不做了,回到地方就言行放浪,还作了鞋杯词这种淫曲,岂不是火上浇油,这等人就是推波助澜的帮凶,朕要严惩此人。” 这么又扯到冯惟敏身上了,此人官不大,但是名气不小,皇上此时发怒,众人也不敢辩解。 本来嘛,私下偷偷嫖妓就算了,还要作曲留念,是个普通人也算了,还是个名人。 此等淫曲传开各地,岂不是让别的官员有样学样?这一事的危害,比其余事大百倍千倍。 所以朱翊钧让东厂和锦衣卫去查此人,此人不是官,不好轻易下诏狱,告知内阁要严惩此人。 张居正等人回去后,碰头商议,关于冯惟敏的事情传开,皆知此人境地不好了。 有官员上疏求情,说此人一向言行放浪,但当时已无差事,身为白身而已,并没有触犯律法,可斥责一番让其改正即可。 朱翊钧笑了笑,收起奏疏。 “此人也去查一查。” 太监领命。 不过,此人的关系网的确强大,连早已乞休归家多年的葛守礼都上言说情。 葛守礼以前是东宫的讲师,还是朝廷重臣,内阁大臣,退休数年来,恩养不减,赐太子少保。 第164章 老臣 明初的时候,规定文武官员之家不得挟妓饮酒。但是到了宣德年间,一些大小官员在家里开宴饮酒。 “辄命妓歌唱,沉酣终日。” 大名鼎鼎的“三杨”饮酒聚会,旁边都有妓女伺候,同样属于挟妓饮酒。 成化年间,后府都督都督佥事刘清举行一次家宴,也用了“妓乐”。这是士大夫饮酒风气的一种转变。 嘉靖冯惟敏官场不得意,肮脏归海滨,以文酒自相娱乐,作有《鞋杯词》。 冯惟敏虽然仕途不畅,但是名气极大,不少着作都广为流传。 《鞋杯词》。 文华殿,朱翊钧轻声念到。 李现一言不发,他久伴圣人身侧,熟知皇爷脾性,这种冷淡的声音,预示着皇爷发怒了。 “好一个醉生梦死,奢靡无度。”朱翊钧回头,问李现,“此人身居何职?” 这份秘疏,是锦衣卫由东厂交到内廷,他早就被告知了秘疏的内容,同时也知道此人的履历。 他作为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各监署都会和他通气,不然他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此人是嘉靖朝的举人,进士不第,做过地方知县,府学教授,保定府通判,后来隆庆爷时,改任鲁王府审理,辞免未赴任,如今没有官身。” 听完后,朱翊钧内心更为烦闷。 地方官员权力大,管辖的事务多,面对的诱惑也多,是人就很难拒绝。 花天酒地。 所以人一定要有约束,而不是放任,今日放任一分,明日放任一分,最后就没了底线。 “打趣各衙门成了酒楼,那他为何又知道呢?” “此人虽然没有官身,但是在地方名气很大,做了不少的文章广为流传。” 冷哼一声,朱翊钧让人招梁大忠来。 这份秘疏送进乾清宫,梁大忠就想到皇爷大概会找自己,所以来的很快。 大步进了乾清宫,跪在地上问安。 “官员招妓之风,不是一时行成,为何你如今才告诉朕?”朱翊钧看向梁大忠。 梁大忠坐蜡。 这种事他是不想报的。 当官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权利。权利带来的享受,谁不想要呢,他在各处也有不少豪宅。 他虽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同样也需要下面儿郎们听他的话,办他的事。 怎么办? 有些事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日子过的比别人苦,和别人没有两样,为何还要卖命给他。 总有人想要出头啊。 几息之内,朱翊钧见梁大忠答不上来,错开了话题,严厉说道。 “哪些官员成了箩头,揽头。哪些官员成了官徘,哪些官员成了马头,又有哪些官员成了店家,还有那什么作头,厨艺,都跟朕查清楚。” “奴婢这就去查。” 梁大忠松了口气。 见梁大忠走后,朱翊钧眯起了眼睛,想了想,又恢复了平静,去了文华殿,招来内阁。 张居正等人至。 朱翊钧如今,依然还是按照张居正先前定的上朝的制度,逢三六九才上朝。 以前是因为他年级小,担忧他身体吃不消,现在年龄大了,有言官上疏过几次,让朱翊钧恢复旧制。 上朝就是个虚设,朱翊钧当然不会同意,留中不发几次,慢慢就没人提了。 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件事的情况,可惜的是,他们还得必须每日上朝,太苦了。 大朝不上,小朝却成了习惯。 没有重要的事,朱翊钧,内阁,和相关官员就会在文华殿议事,或者朱翊钧想到什么事,也会招来大臣商量。 “诸卿,朕闻大臣们好不享受,每日宴请不够,还要招来妓女陪同,到底是不是?” 锦衣卫的秘疏,内阁并不知道,梁大忠自身难保,也没有和他们通气。 换做以前,冯保在时,内廷洒动静张居正都会提前知道,而冯保早就化成了灰。 听到皇帝的话,众人都错愕,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这种风俗,形成了多年,非一日之弊,且众人都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如今皇帝突然问起这个,肯定是对此事不满了。 众人都看向张居正,张居正硬着头皮上前,内心还在整理言论,朱翊钧也不催。 气氛僵硬起来。 “臣也有所耳闻。”张居正只能厚着脸皮答了。 朱翊钧扫了眼众人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朕在内廷诸事皆罢,所用之物能省则省,为了就是节约一分,弥补国家之用。” “陛下仁德。” 有大臣称赞。 “朕前些日子,还告诫各处太监要勤勉,今日却得知大臣们奢侈,这让朕如何管太监们?” “臣等回内阁后下文,监督地方杜绝此风。” “还要严惩,朕已经让东厂并锦衣卫去查,你们也要去查,这股邪风要立马止住,朕绝不会轻易放过。” 听到皇帝动用了锦衣卫,有人知道这事不好办了,毕竟是官员先做的不对,也不好出面劝谏皇帝不要用锦衣卫。 “还有那个冯惟敏,官不做了,回到地方就言行放浪,还作了鞋杯词这种淫曲,岂不是火上浇油,这等人就是推波助澜的帮凶,朕要严惩此人。” 这么又扯到冯惟敏身上了,此人官不大,但是名气不小,皇上此时发怒,众人也不敢辩解。 本来嘛,私下偷偷嫖妓就算了,还要作曲留念,是个普通人也算了,还是个名人。 此等淫曲传开各地,岂不是让别的官员有样学样?这一事的危害,比其余事大百倍千倍。 所以朱翊钧让东厂和锦衣卫去查此人,此人不是官,不好轻易下诏狱,告知内阁要严惩此人。 张居正等人回去后,碰头商议,关于冯惟敏的事情传开,皆知此人境地不好了。 有官员上疏求情,说此人一向言行放浪,但当时已无差事,身为白身而已,并没有触犯律法,可斥责一番让其改正即可。 朱翊钧笑了笑,收起奏疏。 “此人也去查一查。” 太监领命。 不过,此人的关系网的确强大,连早已乞休归家多年的葛守礼都上言说情。 葛守礼以前是东宫的讲师,还是朝廷重臣,内阁大臣,退休数年来,恩养不减,赐太子少保。 第165章 弊端 对待一般人的说情,朱翊钧可以直接不理,并且责罚,但是葛守礼却不行。 此人是嘉靖七年的进士。 只这一点,说明了什么?老资历啊。 别人为大明,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连这点体面都给不了,作为以内阁学士荣养归家的老臣,不是一般的老干部。 “葛公为何也会说情?” 李现如何得知,只能猜测说道,“葛公和那冯惟敏都是山东人,可能因此有交情。” 葛守礼的求情,不同于其他人,而是告诉皇帝,此人是有功劳的,虽然难免有贵族公子之习气,风花雪月之作,但是也不乏有伸张公义,体察民情的散曲。 有《农家苦》,《忧复雨》,《刈麦有感》等反应百姓疾苦的大作,广为流传。 还着作有《僧尼共犯》,反对假道学的大作。 如今皇上因为一事而恶此人,要归罪于此人,但是却看不到此人其他的行为。 皇上贵为天子,一言一行都关乎于人之生死,不能轻易断定一人,要慎之又慎。 对于官场奢靡之风,自有祖宗法制可以约束大臣,而不是随意按心情来处罚大臣。 如今祖宗法治败坏,那就整顿祖宗法制,而不是整顿人。对事还是对人,陛下要慎之。 朱翊钧看完葛守礼的奏疏,放过一旁叹了口气。 也就是老臣敢这么说他了,他还能怎么办,还能去责罚葛守礼不成,想了又想,让太监准备笔墨。 在奏疏上,朱翊钧亲自写道。 “此人名气大,危害也大,只《鞋杯词》一事,就坏了多少法度,正是因为此人有名,众人才皆学他,重处此人,也是对此风的警示,告诉众人,朝廷对待此风绝不手软。” 写完后,朱翊钧发还去了内阁。 内阁最近的公务繁忙。考成法施行数年来,虽然有了成效,连部分言官都开始改变了态度,上言考成法的得失,不再一面倒的批评。 只不过人都有惰性,所以考成法还要继续督促,不能放松,而福建的清田之事,各地的公文都没有因此减少。 张居正收到皇帝发还内阁的奏疏,已是下午,中午小湉了片刻,醒了后反而更为昏沉。 让吏员念公文,终归不合常理,说出去也不像话,张居正只能打起精神,勉强的看着公文。 新的一批奏疏送去文华殿,第二日朱翊钧竟然发现了一个错字,是张居正的字迹。 朱翊钧默不作声,当做没有看见。 “张公,此字写错了呀。”发还内阁的奏疏,官员发现了,拿到这份奏疏送到张居正处。 官员是好意,但是张居正老脸一红,尴尬的笑道,“老夫老眼昏花了。” “圣人没有发现,张公以后小心则可。” 张居正点点头,想了想,去了文华殿请罪。 是谁多嘴? 朱翊钧让人扶起张居正,赐座。 “写错了一个字而已,谁都有写错字的时候,朕也经常写错字,算不得什么错处。” 张居正解释。 “内阁乃国家重器,一言一行都不可错,今日臣错了,明日别人也错了,最后岂不是成了隐患,臣奏请罚臣一个月俸禄,以示警戒。” “知道了。” 朱翊钧说完,没有当场下旨,而是错开话题,提起了葛守礼上奏的事情。 “朕近年来,一向提倡节俭,加上考成法的规制,本以为能让官员们收敛,但是通过这件事,朕才发现是朕想当然了。” 张居正打起精神,知道皇上有想法了。 “所以光靠提倡不行,还要用法规来约束,和考成法一样,先查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严禁官员招妓,发现一例处罚一例,绝不姑息。 整顿好了言官,在开始监督地方官员,只要有言官弹劾地方官员招妓,同样的要严惩,而聚众招妓的,不光要罢官,还要仗责。 朱翊钧停顿片刻,最后态度坚决的说道,“此等风气,一定要杜绝。”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没有止境的。 而社会的运转,就是要限制人的欲望,财色不离家,贪财就好色,好色就贪财。 贪了钱,最后要花在女人身上,想要女色,就要真金白银,这是腐败的温床。 官员聚众招妓饮酒作乐,还作诗流传,可见风气之盛。 张居正点点头。 这种事怎么说呢,最关键的还是要看皇室,皇室如果奢靡,上行下效肯定杜绝不了。 明朝祖制就杜绝官员招妓,但是后来皇帝好色成风,还有那豹房,皇帝最后都不好意思了。 还专门下旨意让街道商户为官员行方便,怕官员夜间看不清路,要求挂灯笼照亮街道。 就像官员贪腐,收地方的孝敬银子。 皇室后宫妃嫔成群,所用无度,而让官员节俭,过普通平淡的生活,这怎么可能呢。 这种话无法明讲,不过皇上要杜绝此风,张居正回去后就开始抓起这件事来。 但是这只是一时之策,能不能长久下去,靠的是上行下效。 看到张居正苍老的背影,朱翊钧知道张居正最近在为他的儿子们安排前程。 朱翊钧叹了口气。 人啊。 总是有七情六欲。 “传旨,荫先生次子张嗣修为锦衣卫正千户,世袭之。” 后世都避免不了的事情,朱翊钧也避免不了,大明的官员更避免不了。 如今张居正的几个成年的儿子都有了着落了,不知道先生还有没有什么挂念。 李现点点头,这就去传旨意。 张居正刚到内阁,太监们就来了,纷纷向张居正贺喜,得知皇上荫了自己的次子锦衣卫千户,还是世袭。 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内心羞愧,猜到皇上知道了自己的私心,才有此旨意下发。 面对同僚的围上来的恭贺,张居正打起精神应付。 此时,户部左侍郎李幼滋因为一条鞭法之事上疏,朱翊钧目光盯着这道奏疏。 “把关于一条鞭法的奏疏全部找来。” 听到皇上的话,太监们动了起来,很快就抬来了一堆奏疏,朱翊钧按照时间一个个看起。 一条鞭法最开始,是嘉靖九年,户部尚书梁材提出革除赋役制度弊病的方案。 第165章 弊端 对待一般人的说情,朱翊钧可以直接不理,并且责罚,但是葛守礼却不行。 此人是嘉靖七年的进士。 只这一点,说明了什么?老资历啊。 别人为大明,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连这点体面都给不了,作为以内阁学士荣养归家的老臣,不是一般的老干部。 “葛公为何也会说情?” 李现如何得知,只能猜测说道,“葛公和那冯惟敏都是山东人,可能因此有交情。” 葛守礼的求情,不同于其他人,而是告诉皇帝,此人是有功劳的,虽然难免有贵族公子之习气,风花雪月之作,但是也不乏有伸张公义,体察民情的散曲。 有《农家苦》,《忧复雨》,《刈麦有感》等反应百姓疾苦的大作,广为流传。 还着作有《僧尼共犯》,反对假道学的大作。 如今皇上因为一事而恶此人,要归罪于此人,但是却看不到此人其他的行为。 皇上贵为天子,一言一行都关乎于人之生死,不能轻易断定一人,要慎之又慎。 对于官场奢靡之风,自有祖宗法制可以约束大臣,而不是随意按心情来处罚大臣。 如今祖宗法治败坏,那就整顿祖宗法制,而不是整顿人。对事还是对人,陛下要慎之。 朱翊钧看完葛守礼的奏疏,放过一旁叹了口气。 也就是老臣敢这么说他了,他还能怎么办,还能去责罚葛守礼不成,想了又想,让太监准备笔墨。 在奏疏上,朱翊钧亲自写道。 “此人名气大,危害也大,只《鞋杯词》一事,就坏了多少法度,正是因为此人有名,众人才皆学他,重处此人,也是对此风的警示,告诉众人,朝廷对待此风绝不手软。” 写完后,朱翊钧发还去了内阁。 内阁最近的公务繁忙。考成法施行数年来,虽然有了成效,连部分言官都开始改变了态度,上言考成法的得失,不再一面倒的批评。 只不过人都有惰性,所以考成法还要继续督促,不能放松,而福建的清田之事,各地的公文都没有因此减少。 张居正收到皇帝发还内阁的奏疏,已是下午,中午小湉了片刻,醒了后反而更为昏沉。 让吏员念公文,终归不合常理,说出去也不像话,张居正只能打起精神,勉强的看着公文。 新的一批奏疏送去文华殿,第二日朱翊钧竟然发现了一个错字,是张居正的字迹。 朱翊钧默不作声,当做没有看见。 “张公,此字写错了呀。”发还内阁的奏疏,官员发现了,拿到这份奏疏送到张居正处。 官员是好意,但是张居正老脸一红,尴尬的笑道,“老夫老眼昏花了。” “圣人没有发现,张公以后小心则可。” 张居正点点头,想了想,去了文华殿请罪。 是谁多嘴? 朱翊钧让人扶起张居正,赐座。 “写错了一个字而已,谁都有写错字的时候,朕也经常写错字,算不得什么错处。” 张居正解释。 “内阁乃国家重器,一言一行都不可错,今日臣错了,明日别人也错了,最后岂不是成了隐患,臣奏请罚臣一个月俸禄,以示警戒。” “知道了。” 朱翊钧说完,没有当场下旨,而是错开话题,提起了葛守礼上奏的事情。 “朕近年来,一向提倡节俭,加上考成法的规制,本以为能让官员们收敛,但是通过这件事,朕才发现是朕想当然了。” 张居正打起精神,知道皇上有想法了。 “所以光靠提倡不行,还要用法规来约束,和考成法一样,先查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严禁官员招妓,发现一例处罚一例,绝不姑息。 整顿好了言官,在开始监督地方官员,只要有言官弹劾地方官员招妓,同样的要严惩,而聚众招妓的,不光要罢官,还要仗责。 朱翊钧停顿片刻,最后态度坚决的说道,“此等风气,一定要杜绝。”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没有止境的。 而社会的运转,就是要限制人的欲望,财色不离家,贪财就好色,好色就贪财。 贪了钱,最后要花在女人身上,想要女色,就要真金白银,这是腐败的温床。 官员聚众招妓饮酒作乐,还作诗流传,可见风气之盛。 张居正点点头。 这种事怎么说呢,最关键的还是要看皇室,皇室如果奢靡,上行下效肯定杜绝不了。 明朝祖制就杜绝官员招妓,但是后来皇帝好色成风,还有那豹房,皇帝最后都不好意思了。 还专门下旨意让街道商户为官员行方便,怕官员夜间看不清路,要求挂灯笼照亮街道。 就像官员贪腐,收地方的孝敬银子。 皇室后宫妃嫔成群,所用无度,而让官员节俭,过普通平淡的生活,这怎么可能呢。 这种话无法明讲,不过皇上要杜绝此风,张居正回去后就开始抓起这件事来。 但是这只是一时之策,能不能长久下去,靠的是上行下效。 看到张居正苍老的背影,朱翊钧知道张居正最近在为他的儿子们安排前程。 朱翊钧叹了口气。 人啊。 总是有七情六欲。 “传旨,荫先生次子张嗣修为锦衣卫正千户,世袭之。” 后世都避免不了的事情,朱翊钧也避免不了,大明的官员更避免不了。 如今张居正的几个成年的儿子都有了着落了,不知道先生还有没有什么挂念。 李现点点头,这就去传旨意。 张居正刚到内阁,太监们就来了,纷纷向张居正贺喜,得知皇上荫了自己的次子锦衣卫千户,还是世袭。 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内心羞愧,猜到皇上知道了自己的私心,才有此旨意下发。 面对同僚的围上来的恭贺,张居正打起精神应付。 此时,户部左侍郎李幼滋因为一条鞭法之事上疏,朱翊钧目光盯着这道奏疏。 “把关于一条鞭法的奏疏全部找来。” 听到皇上的话,太监们动了起来,很快就抬来了一堆奏疏,朱翊钧按照时间一个个看起。 一条鞭法最开始,是嘉靖九年,户部尚书梁材提出革除赋役制度弊病的方案。 第166章 不平 一条鞭法的初衷,是让一个地方的徭役换算成银两,然后按照此地方人口与税粮的数目加以平摊。 此法不是凭空出现的。 在此之前就有江淮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法,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 其实都是徭役折银的内容。 大多百姓恐惧税赋,更恐惧徭役,宁愿从田亩中多收税,而不愿服徭役。 赋税多那就少吃一口,过的艰难些,再不行就靠卖田度日,还不行就去做佃户,仍然不行就躺平,混一天是一天。 徭役却不同,会要人命的,服一趟徭役,半年一载回来后能剩半条命就阿弥陀佛了。 因此在嘉靖朝,官员总结了各地自发形成的法规,创建了一条鞭法。 嘉靖十二年,宁国府,徽州府正式推行此法,嘉靖十六年,苏州府,松江府推行此法。嘉靖二十年,湖州府推行此法。嘉靖三十五年,江西推行此法,嘉靖四十二年,余姚,平湖推行此法,逐步由南而北地蔓延开来。 至于一条鞭法最后在一些地方起了反作用,那是人的原因,而不是法的原因。 什么抬高银价,贬低粮价,都是地方大户的操作,朝廷要起到的作用就是引导和限制。 朱翊钧放下奏疏,告诉太监,要招李幼滋明日至文华殿,对于一条鞭法之事,他要多了解一番,多听听官员的想法。 本来民间自发的行为,做的倒好,等朝廷开始用此行为时,又会引来反对,地方的不满。 终归各地官员能力不一,品行优良不齐。 李幼滋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份普普通通的奏疏,会让皇帝要亲自召见自己,内心升起了一股期盼。 第二日,早早就到了文华殿等候,坐立不安。 并没有过去多久,太监就来引导他,到了文华殿,磕头之后,果然如传闻所说,被赐座,并上茶。 看到李幼滋一脸的拘谨,朱翊钧直接询问,“对于一条鞭法之事,卿如何认为呢。” “一条鞭法是极好的,百姓以徭役无累,不少地方的百姓也不在因为害怕徭役,而弃田逃离。” 说完,见皇上听得一脸认真,李幼滋胆子大了起来,这才开始畅谈,继续说道。 “但是一条鞭法,让各项钱粮,都折成银征收,与先前折银收的金花银无甚区别,地方官不加以分辨,一并混行催征,却是不利之处。” 李幼滋说的事,还是官员的能力问题,慢怠政事,而不是一条鞭法之坏。 “既然如此,卿认为如何改之?” “用一条鞭法的地方,务必将款项开明,如某户秋粮多少,本色多少,漕粮多少等等,虽然一应则算银两,地方账目要详细记录。” 朱翊钧明白了李幼滋的想法了。 以前收的东西多,徭役是徭役,如今都用成白银,有的地方官府只照总数收,却没有分开。 实际上,就是只做了总账,而没有做分账。 这当然不行,收多收少都是地方官府说的算,朝廷也没有账册可以查。 人心稳定时,人们做事就会用心,发现弊端就会加以更正,就像几十年前各地自发形成的法则,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好处。 而人心散漫了,人们做事就不不用心,对各种弊端视而不见,对于公务也是一应应付了事。 “朕明白了,卿回去后,可写一个章程,要求地方官府务必不能把各色混为一批。” 李幼滋跪拜离去,看着李幼滋的背影,朱翊钧出神。 如今大明的人心扭转了吗? 不见得。 朱翊钧拿起一份奏疏,同样是为冯惟敏求情的。 这些人,到底是为冯惟敏求情,还是为自己求情。 一条鞭法对地方是好事,就怕官员把好事办成坏事,而要行一条鞭法,又需要清丈田亩,了解地方的实际田册。 “传旨,再有为此人求情者,皆斥责,罚俸一个月,再犯者重处。还有此人,去问刑部进度。” 圣意难为。 一封接一封的公文到了地方,地方官员无奈,派人去请冯惟敏,先把此人收押。 冯惟敏在家中喘喘不安,后悔不已。 自己得意忘形,以致于有今日之患,朋友来到家里,劝他去避难,躲过这阵风头。 “皇上的旨意,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朋友听完也叹了口气 “你当时也是,为何偏偏要作诗,换做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你名气又大,连皇帝都看到你的大作了,真是可惜啊。” 听到朋友的话,冯惟敏无言,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自己作了那么多文章。 多半都是极好的文章,偏偏皇帝只看到了自己的风月之作,真是时也命也,注定了有此劫。 此时,正好官员带着差役上门,家人们大惊失色,冯惟敏上前,那官员点点头。 “先去大牢呆些时日。” 这也是个避祸的去处,冯惟敏安抚了家人,然后请朋友帮忙照看家室,然后就随官员走了。 官员和冯惟敏有交情,并不愿意公事公办,在地方坏了自己名声,反而尽量的维护。 冯惟敏被关押了,他的朋友故旧到处拖请,又找到了葛守礼处。 葛守礼的长孙不让众人进,一脸的不豫。 “朋友之谊难道不要了?” 听到众人的话,葛守礼的长孙也是一把年纪,脸色露出不快,对众人说道。 “家祖今年七十有五了,本就身子不大好,之前为了冯兄的事,已经豁出去老脸向陛下求情。 陛下虽然宽慰家祖几言,终归没有给脸面,家祖烦闷,最近几日身子不大好了,诸位还请担待一些。” 众人闻言,也不好在勉强,遂改口,让老大人好生休养,切勿保重身体,改日众人再来看望。 送走了众人,长孙回去了内宅。 葛守礼并没有像长孙所说卧病在床,而是在书房,指挥着仆人们整理书房,把年轻时的文章都翻出来。 “祖父。” 葛守礼点点头。 “想不到陛下竟然一点脸面也不给,祖父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竟然拒绝了。” 长孙气不平,为祖父抱怨,不光因为自己在朋友面前大失颜面。 第166章 不平 一条鞭法的初衷,是让一个地方的徭役换算成银两,然后按照此地方人口与税粮的数目加以平摊。 此法不是凭空出现的。 在此之前就有江淮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法,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 其实都是徭役折银的内容。 大多百姓恐惧税赋,更恐惧徭役,宁愿从田亩中多收税,而不愿服徭役。 赋税多那就少吃一口,过的艰难些,再不行就靠卖田度日,还不行就去做佃户,仍然不行就躺平,混一天是一天。 徭役却不同,会要人命的,服一趟徭役,半年一载回来后能剩半条命就阿弥陀佛了。 因此在嘉靖朝,官员总结了各地自发形成的法规,创建了一条鞭法。 嘉靖十二年,宁国府,徽州府正式推行此法,嘉靖十六年,苏州府,松江府推行此法。嘉靖二十年,湖州府推行此法。嘉靖三十五年,江西推行此法,嘉靖四十二年,余姚,平湖推行此法,逐步由南而北地蔓延开来。 至于一条鞭法最后在一些地方起了反作用,那是人的原因,而不是法的原因。 什么抬高银价,贬低粮价,都是地方大户的操作,朝廷要起到的作用就是引导和限制。 朱翊钧放下奏疏,告诉太监,要招李幼滋明日至文华殿,对于一条鞭法之事,他要多了解一番,多听听官员的想法。 本来民间自发的行为,做的倒好,等朝廷开始用此行为时,又会引来反对,地方的不满。 终归各地官员能力不一,品行优良不齐。 李幼滋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份普普通通的奏疏,会让皇帝要亲自召见自己,内心升起了一股期盼。 第二日,早早就到了文华殿等候,坐立不安。 并没有过去多久,太监就来引导他,到了文华殿,磕头之后,果然如传闻所说,被赐座,并上茶。 看到李幼滋一脸的拘谨,朱翊钧直接询问,“对于一条鞭法之事,卿如何认为呢。” “一条鞭法是极好的,百姓以徭役无累,不少地方的百姓也不在因为害怕徭役,而弃田逃离。” 说完,见皇上听得一脸认真,李幼滋胆子大了起来,这才开始畅谈,继续说道。 “但是一条鞭法,让各项钱粮,都折成银征收,与先前折银收的金花银无甚区别,地方官不加以分辨,一并混行催征,却是不利之处。” 李幼滋说的事,还是官员的能力问题,慢怠政事,而不是一条鞭法之坏。 “既然如此,卿认为如何改之?” “用一条鞭法的地方,务必将款项开明,如某户秋粮多少,本色多少,漕粮多少等等,虽然一应则算银两,地方账目要详细记录。” 朱翊钧明白了李幼滋的想法了。 以前收的东西多,徭役是徭役,如今都用成白银,有的地方官府只照总数收,却没有分开。 实际上,就是只做了总账,而没有做分账。 这当然不行,收多收少都是地方官府说的算,朝廷也没有账册可以查。 人心稳定时,人们做事就会用心,发现弊端就会加以更正,就像几十年前各地自发形成的法则,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好处。 而人心散漫了,人们做事就不不用心,对各种弊端视而不见,对于公务也是一应应付了事。 “朕明白了,卿回去后,可写一个章程,要求地方官府务必不能把各色混为一批。” 李幼滋跪拜离去,看着李幼滋的背影,朱翊钧出神。 如今大明的人心扭转了吗? 不见得。 朱翊钧拿起一份奏疏,同样是为冯惟敏求情的。 这些人,到底是为冯惟敏求情,还是为自己求情。 一条鞭法对地方是好事,就怕官员把好事办成坏事,而要行一条鞭法,又需要清丈田亩,了解地方的实际田册。 “传旨,再有为此人求情者,皆斥责,罚俸一个月,再犯者重处。还有此人,去问刑部进度。” 圣意难为。 一封接一封的公文到了地方,地方官员无奈,派人去请冯惟敏,先把此人收押。 冯惟敏在家中喘喘不安,后悔不已。 自己得意忘形,以致于有今日之患,朋友来到家里,劝他去避难,躲过这阵风头。 “皇上的旨意,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朋友听完也叹了口气 “你当时也是,为何偏偏要作诗,换做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你名气又大,连皇帝都看到你的大作了,真是可惜啊。” 听到朋友的话,冯惟敏无言,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自己作了那么多文章。 多半都是极好的文章,偏偏皇帝只看到了自己的风月之作,真是时也命也,注定了有此劫。 此时,正好官员带着差役上门,家人们大惊失色,冯惟敏上前,那官员点点头。 “先去大牢呆些时日。” 这也是个避祸的去处,冯惟敏安抚了家人,然后请朋友帮忙照看家室,然后就随官员走了。 官员和冯惟敏有交情,并不愿意公事公办,在地方坏了自己名声,反而尽量的维护。 冯惟敏被关押了,他的朋友故旧到处拖请,又找到了葛守礼处。 葛守礼的长孙不让众人进,一脸的不豫。 “朋友之谊难道不要了?” 听到众人的话,葛守礼的长孙也是一把年纪,脸色露出不快,对众人说道。 “家祖今年七十有五了,本就身子不大好,之前为了冯兄的事,已经豁出去老脸向陛下求情。 陛下虽然宽慰家祖几言,终归没有给脸面,家祖烦闷,最近几日身子不大好了,诸位还请担待一些。” 众人闻言,也不好在勉强,遂改口,让老大人好生休养,切勿保重身体,改日众人再来看望。 送走了众人,长孙回去了内宅。 葛守礼并没有像长孙所说卧病在床,而是在书房,指挥着仆人们整理书房,把年轻时的文章都翻出来。 “祖父。” 葛守礼点点头。 “想不到陛下竟然一点脸面也不给,祖父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竟然拒绝了。” 长孙气不平,为祖父抱怨,不光因为自己在朋友面前大失颜面。 第167章 谈论 葛守礼今年七十五岁了。 参政了一辈子,从六部到地方,再从地方回到六部,又从六部到地方,然后又从地方回六部。 兜兜转转,退休至今不过六年矣,而退休之时,正是新皇初登大宝之时。 所以他认的清楚现实,自己的待遇,换做隆庆朝时还有的比,如今跟张居正那是千差万别,不能提。 至今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子孙谋前程,不然又如何会舍出老脸去向陛下为冯惟敏求情呢。 而张居正还没退休呢,几个儿子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没有丝毫估计脸面。 他还不知道皇帝主动荫了张居正次子锦衣卫正千户的事,不然得更感慨。 虽然冯惟敏和他都是山东人,却并不算同乡,也没多大交情,面对一些人的人情,他很难拒绝。 他还有几年好活,如今想的是,要多为子孙留下恩情。 “你不应该阻拦别人来见我。” 长子拦着别人不让见他,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也是为了他不要在操心事情。 但是自己退休了六年了,剩下的余荫不多了,多为子孙积攒一分是一分。 不过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了长子,不管长子处理的还坏,他都不会当场指正,而是事后来教他做人的道理。 长子明白父亲的心意,只是父亲豁出去老脸却无所得,他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在为自己的事抛头露面了。 “唉。” 葛守礼叹了口气。 耿定向在福建也叹了口气。 公文下发到了地方,踊跃者却不多,毕竟是新生的事务,愿意第一个尝试的人终归是少的。 而关于确认宗族处理事务,让地方官员造册之事,刘侃大为光火。 此事办的太错了。 地方大户本就势大,而耿定向为了完成自己的差事,为了顺利清丈田亩,竟然向地方大户妥协,这在刘侃看来是小人行径。 耿定向再次请来刘侃,向他解释自己的思路。 他认为张四维提出的宗正制度,是可以施行的。地方的实际权利本来就在大户手中,福建因为历史遗留原因,导致更甚。 地方差役根本不可能脱离大户自行其事,公文成了表面的空文,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出部分名义,和大户们交换,拿回部分实际的权利。 同时以此为突破口,强调宗族族人间的连坐法,让宗族大户畏惧法律,杜绝大规模的械斗行为。 大户人口入了册才好管,以前大户人口不清,宗族行家法,丝毫不顾及国法。 这也是历史的原因。以前因为防倭寇,建立民堡,算是自发的民间半军事祖制,当然要行严法。 如今时代不同了,而又该如何杜绝呢?这都需要突破口。 不然老生常谈,只管发公文,又有什么用。 刘侃不认同耿定向的言论。 “抚台寻找的突破口大谬,名器如何能予地方。今日让一步,地方大户绝对不会因此收敛,反而会更加肆意妄为。” 耿定向说服不了刘侃,刘侃也挡不住耿定向,两人不欢而散。 布政使不能配合自己,耿定向就需要其他的支持,他的目光,扫向了一个人。 寻找了一个时日,准备亲自登门求见,管家回来却告诉他,此人病了。 算了算,此人如今七十六了。 耿定向无奈,正准备想其他办法,却被人告知,此人愿意见他,遂大喜过望。 “咳咳……” 病床上,一个老叟咳嗽的厉害,身边伺候的人都小心翼翼,大夫告诉了府里人,让准备后事。 众人没敢告诉老爷,所有事情都是瞒着老爷办的。 老叟精明了一辈子,如何会被瞒过去了,只当做不知道。得知巡抚想要登门拜访他,被儿子阻拦了,叫来了儿子,训斥了一番。 儿子是好意,他懂。 可是他是福建人,为官一辈子,朝廷的动向他清楚,这么大的事情,他放不下心,也想知道巡抚的想法。 耿定向进府,看到各处白事的准备,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的确孟浪了。 管家引他进了客堂,发现一个躺着的老人。 “抚台见谅,老朽实在起不了床,得罪了。” “岂敢岂敢,是晚辈冒失了,扰了老大人清净。” “我们不要客套了,老朽头昏眼花,清醒的时候不多,趁着老朽现在精神好,抚台有什么吩咐,请直言。” 耿定向想了想,老大人这番动静,实在是向他表明了心意,对于福建的事情,老大人并没有放下。 遂把宗正制度的事情,告诉了老大人。 老人听完后,并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老朽是弘治年生人,嘉靖五年的进士,庶吉士出身,嘉靖七年以京官主试广西……” 听到老大人的话,耿定向不禁站了起来,垂手以听。 “年轻的时候,只想着做官,常告诫自己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到了晚年回到地方,却发现自己一事无成,终归是空耗了一生,如今想来,真是大为懊悔。” “老大人言过了,老大人说的,宁饿死,不为不廉之夫;宁布衣,不为干进之士,这句话一直是晚辈的志向。” 老人摆了摆手,他时日不多,不想听马屁之言,直接问耿定向,“你对宗正制度是怎么想的呢?” 到了最重要的时刻,耿定向琢磨了一番,也想老大人讲起了自己之前的事。 “我在南京做官时,有一个书生和一个和尚发生了争执,和尚持凶侮辱了书生,书生来告状,最后此和尚跑了,我就让和尚坐在的寺庙,取消了他的碟文。 但是书生仍然不满,带着人来闹事,让我一定要把侮辱人的和尚逮捕回来,并上枷锁公示。 我告诉众人,良知是何等的广大,何必受一个烂和尚的拘束呢。 书生说,惩治凶恶的僧侣难道不是良知吗? 我回复书生,他说的很对,但是我之所以谨慎,是因为我心中有三层顾虑。” 老朽闭着眼睛,耿定向放轻了声音,听到老朽的呼吸声才放心,继续讲到,并加快了语速。 “一是立志向学的人,就应该受人冒犯不予计较,遭受横逆不畏艰难,不然就落入一般的窠臼。这是名谊心。” 第167章 谈论 葛守礼今年七十五岁了。 参政了一辈子,从六部到地方,再从地方回到六部,又从六部到地方,然后又从地方回六部。 兜兜转转,退休至今不过六年矣,而退休之时,正是新皇初登大宝之时。 所以他认的清楚现实,自己的待遇,换做隆庆朝时还有的比,如今跟张居正那是千差万别,不能提。 至今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子孙谋前程,不然又如何会舍出老脸去向陛下为冯惟敏求情呢。 而张居正还没退休呢,几个儿子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没有丝毫估计脸面。 他还不知道皇帝主动荫了张居正次子锦衣卫正千户的事,不然得更感慨。 虽然冯惟敏和他都是山东人,却并不算同乡,也没多大交情,面对一些人的人情,他很难拒绝。 他还有几年好活,如今想的是,要多为子孙留下恩情。 “你不应该阻拦别人来见我。” 长子拦着别人不让见他,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也是为了他不要在操心事情。 但是自己退休了六年了,剩下的余荫不多了,多为子孙积攒一分是一分。 不过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了长子,不管长子处理的还坏,他都不会当场指正,而是事后来教他做人的道理。 长子明白父亲的心意,只是父亲豁出去老脸却无所得,他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在为自己的事抛头露面了。 “唉。” 葛守礼叹了口气。 耿定向在福建也叹了口气。 公文下发到了地方,踊跃者却不多,毕竟是新生的事务,愿意第一个尝试的人终归是少的。 而关于确认宗族处理事务,让地方官员造册之事,刘侃大为光火。 此事办的太错了。 地方大户本就势大,而耿定向为了完成自己的差事,为了顺利清丈田亩,竟然向地方大户妥协,这在刘侃看来是小人行径。 耿定向再次请来刘侃,向他解释自己的思路。 他认为张四维提出的宗正制度,是可以施行的。地方的实际权利本来就在大户手中,福建因为历史遗留原因,导致更甚。 地方差役根本不可能脱离大户自行其事,公文成了表面的空文,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出部分名义,和大户们交换,拿回部分实际的权利。 同时以此为突破口,强调宗族族人间的连坐法,让宗族大户畏惧法律,杜绝大规模的械斗行为。 大户人口入了册才好管,以前大户人口不清,宗族行家法,丝毫不顾及国法。 这也是历史的原因。以前因为防倭寇,建立民堡,算是自发的民间半军事祖制,当然要行严法。 如今时代不同了,而又该如何杜绝呢?这都需要突破口。 不然老生常谈,只管发公文,又有什么用。 刘侃不认同耿定向的言论。 “抚台寻找的突破口大谬,名器如何能予地方。今日让一步,地方大户绝对不会因此收敛,反而会更加肆意妄为。” 耿定向说服不了刘侃,刘侃也挡不住耿定向,两人不欢而散。 布政使不能配合自己,耿定向就需要其他的支持,他的目光,扫向了一个人。 寻找了一个时日,准备亲自登门求见,管家回来却告诉他,此人病了。 算了算,此人如今七十六了。 耿定向无奈,正准备想其他办法,却被人告知,此人愿意见他,遂大喜过望。 “咳咳……” 病床上,一个老叟咳嗽的厉害,身边伺候的人都小心翼翼,大夫告诉了府里人,让准备后事。 众人没敢告诉老爷,所有事情都是瞒着老爷办的。 老叟精明了一辈子,如何会被瞒过去了,只当做不知道。得知巡抚想要登门拜访他,被儿子阻拦了,叫来了儿子,训斥了一番。 儿子是好意,他懂。 可是他是福建人,为官一辈子,朝廷的动向他清楚,这么大的事情,他放不下心,也想知道巡抚的想法。 耿定向进府,看到各处白事的准备,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的确孟浪了。 管家引他进了客堂,发现一个躺着的老人。 “抚台见谅,老朽实在起不了床,得罪了。” “岂敢岂敢,是晚辈冒失了,扰了老大人清净。” “我们不要客套了,老朽头昏眼花,清醒的时候不多,趁着老朽现在精神好,抚台有什么吩咐,请直言。” 耿定向想了想,老大人这番动静,实在是向他表明了心意,对于福建的事情,老大人并没有放下。 遂把宗正制度的事情,告诉了老大人。 老人听完后,并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老朽是弘治年生人,嘉靖五年的进士,庶吉士出身,嘉靖七年以京官主试广西……” 听到老大人的话,耿定向不禁站了起来,垂手以听。 “年轻的时候,只想着做官,常告诫自己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到了晚年回到地方,却发现自己一事无成,终归是空耗了一生,如今想来,真是大为懊悔。” “老大人言过了,老大人说的,宁饿死,不为不廉之夫;宁布衣,不为干进之士,这句话一直是晚辈的志向。” 老人摆了摆手,他时日不多,不想听马屁之言,直接问耿定向,“你对宗正制度是怎么想的呢?” 到了最重要的时刻,耿定向琢磨了一番,也想老大人讲起了自己之前的事。 “我在南京做官时,有一个书生和一个和尚发生了争执,和尚持凶侮辱了书生,书生来告状,最后此和尚跑了,我就让和尚坐在的寺庙,取消了他的碟文。 但是书生仍然不满,带着人来闹事,让我一定要把侮辱人的和尚逮捕回来,并上枷锁公示。 我告诉众人,良知是何等的广大,何必受一个烂和尚的拘束呢。 书生说,惩治凶恶的僧侣难道不是良知吗? 我回复书生,他说的很对,但是我之所以谨慎,是因为我心中有三层顾虑。” 老朽闭着眼睛,耿定向放轻了声音,听到老朽的呼吸声才放心,继续讲到,并加快了语速。 “一是立志向学的人,就应该受人冒犯不予计较,遭受横逆不畏艰难,不然就落入一般的窠臼。这是名谊心。” 第168章 出马 “官员用刑,各有条律法度,像僧人虽然唾骂了书生,于法不应上枷锁。这是格式心, 我又听说这名僧侣极为凶恶,万一逼他上了绝路,担心有意外发生,所以更不肯过分追究此事。这是利害心。我的良知就是如此顾虑的。” 说完,耿定向看向床榻上的老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睡着了,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悄悄的离开时,老人突然睁开眼睛。 “凡是处置小人,不可以太过分。天地之间有阳必有阴,有君子必有小人,这是自然的道理。 容得了小人,才能成为君子。看来抚台是这么认为的了。” 耿定向一脸的钦佩,前辈的确厉害,寥寥数言就说中了自己的想法,不愧是当年进士的第四名,自己远远不如对方的学识。 “老朽年轻做官时,却和抚台不一样。” “请老大人指教。” 耿定向前倾过头,以为对方对自己的做法另有看法,现在不是争论的时机,对方又是垂危之人,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没有争论的必要。 “当年老朽也受到拖请,偏袒了有私交的人,不想到因此受到弹劾,引起了很多人的批评,这是当年老朽没有想到的。” 原来如此,耿定向松了口气。 “官场往来,人情难还,此的确不宜。” “老朽还听闻抚台为自己的家乡办了一件好事。” 耿定向隐约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老朽当年去过贵地,当初还不叫黄安,抚台为自己的家乡办了一件好事啊,远比老朽强。” 嘉靖二十一年,麻城一个官员向朝廷提议,建立黄安县,麻城的其他官员当然不同意自己的辖区变小,所以此议被搁置了。 可能是机缘巧合,也可能是命中注定,又是一个二十一年后,嘉靖四十二年,耿定向重提此事,经过他的努力,说服了户部,朝廷才正式批准建县。 并折麻城太平,仙居二乡二十里,黄陂县源乡八里,黄冈上中和乡十二里为新建县属地,名为黄安县。 从此麻城人耿定向,成为了黄安人,被当地人美誉为黄安之父。 “此事乃是相邻所愿,晚辈只是把地方百姓的心愿呈交朝廷,朝廷愿意为地方百姓做主,才有此功,晚辈并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 “哈哈。” 老朽艰难的笑了两声。 为政者,难也。 官虽治万民,却又需要仰仗万民。官员极少能贴近乡野地方,无法确知彼处实情。 必须依赖地方乡绅作为沟通的桥梁。 一方面,地方官或贤或愚的印象,百姓唯乡绅是信。另一方面,乡绅之士控制了地方社会事务,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 相对于官府而言,乡绅与百姓的关系更为密切,导致百姓不知畏官,惟畏惧乡绅的情形。 使上下之情能否通达,完全操纵在地方乡绅手上。 而且世家大族平日的一举一动,都能成为寻常百姓效法的对象。 基于此,老人年轻的时候,多仰仗地方乡绅,笼络彼辈,使其臣服,以打通上下关节,使政令通达。 政治理念是只要地方乡绅行为举止,都能符合礼法,就可以收到风行草偃之效。 后来到了晚年,他又发现完全依赖地方乡绅,虽然政令很容易传达,但是如果遇到影响地方乡绅利益的事情,就完全没有了办法。 渐渐改变了态度,但是终归是年龄大了,且积弊难改,终还是辞职归乡了。 在外奔波了一辈子,回到家乡后,才发现家乡的风气更甚。 乡野之间,械斗成风,宗族气势之盛,使他感到咂舌,知道此风不可任其生长。 先不论朝廷得失,只论好斗狠的风气,最后受伤最大的,仍然是八闽啊。 “为政难不难?” 听到老人的问话,耿定向说道。 “不难。”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老人睁开眼,认真的看过去。 耿定向没有再迈关子。 “为政不难,只要不得罪巨室。” 此人倒是有趣的。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通过他所讲的政令,对他以前经历的打听,加上今日的谈话,老人已经知道此人是个什么样的官呢。 此人,不按照常理,内心只有得失之论,对政事有一套成熟的理念,是一个可以办事的人。 但是在办事的同时,还会兼顾自己的利益,例如把自己的家乡升格为县。 此人的能力,超过了绝大部分的官员,包括了自己。 老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对大明的感情,对家乡的感情,使得他不愿意两者受损,是八闽之地不多的目光长远之人。 福建清田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在看。 也在等。 他是林允同,嘉靖五年的进士,嘉靖七年就主试地方,在浙江两广办过学,做过都察院都御史,巡抚过地方,做过两京几任尚书。 福建籍出身,做过最大的官,门生故旧遍布朝纲。 而耿定向。 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 两者的差别,犹如一道鸿沟。 别看耿定向是福建的巡抚,不管论资历还是人脉,都远不是面前这个老人的对手。 福建布政使不能全心全意的配合自己为政,耿定向想到了他。 而老人早就在等他了。 “放权地方容易,收回就难咯。” “所以要兴学,教化,在朝廷做官的人多了,就会看重学风,就会注重礼仪道德,不敢胡作非为败坏门风。” 谁不想做官呢。 福建只要成为科举大省,学风盛行之后,自然会扭转民间好斗的风气,从北至南不都是如此。 “此道需要的时间可不短,抚台一任之内可办不成。” “晚辈身后有朝廷,朝廷上面有天子,天子今年才十五岁,晚辈听张公说,天子内敛,自律甚严,眉清目秀,身体健朗,是长寿之相。” “人总是会变的。” “事情只能立足于当下,未来的变化,谁也控制不住,至少目前来看,是可控的。” “赞。” 老人点点头。 “我准备写一篇文,抚台帮我发往八闽各地,希望对抚台有所帮助。” 耿定向大喜。 “老大人出马,晚辈无忧也。” 第168章 出马 “官员用刑,各有条律法度,像僧人虽然唾骂了书生,于法不应上枷锁。这是格式心, 我又听说这名僧侣极为凶恶,万一逼他上了绝路,担心有意外发生,所以更不肯过分追究此事。这是利害心。我的良知就是如此顾虑的。” 说完,耿定向看向床榻上的老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睡着了,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悄悄的离开时,老人突然睁开眼睛。 “凡是处置小人,不可以太过分。天地之间有阳必有阴,有君子必有小人,这是自然的道理。 容得了小人,才能成为君子。看来抚台是这么认为的了。” 耿定向一脸的钦佩,前辈的确厉害,寥寥数言就说中了自己的想法,不愧是当年进士的第四名,自己远远不如对方的学识。 “老朽年轻做官时,却和抚台不一样。” “请老大人指教。” 耿定向前倾过头,以为对方对自己的做法另有看法,现在不是争论的时机,对方又是垂危之人,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没有争论的必要。 “当年老朽也受到拖请,偏袒了有私交的人,不想到因此受到弹劾,引起了很多人的批评,这是当年老朽没有想到的。” 原来如此,耿定向松了口气。 “官场往来,人情难还,此的确不宜。” “老朽还听闻抚台为自己的家乡办了一件好事。” 耿定向隐约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老朽当年去过贵地,当初还不叫黄安,抚台为自己的家乡办了一件好事啊,远比老朽强。” 嘉靖二十一年,麻城一个官员向朝廷提议,建立黄安县,麻城的其他官员当然不同意自己的辖区变小,所以此议被搁置了。 可能是机缘巧合,也可能是命中注定,又是一个二十一年后,嘉靖四十二年,耿定向重提此事,经过他的努力,说服了户部,朝廷才正式批准建县。 并折麻城太平,仙居二乡二十里,黄陂县源乡八里,黄冈上中和乡十二里为新建县属地,名为黄安县。 从此麻城人耿定向,成为了黄安人,被当地人美誉为黄安之父。 “此事乃是相邻所愿,晚辈只是把地方百姓的心愿呈交朝廷,朝廷愿意为地方百姓做主,才有此功,晚辈并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 “哈哈。” 老朽艰难的笑了两声。 为政者,难也。 官虽治万民,却又需要仰仗万民。官员极少能贴近乡野地方,无法确知彼处实情。 必须依赖地方乡绅作为沟通的桥梁。 一方面,地方官或贤或愚的印象,百姓唯乡绅是信。另一方面,乡绅之士控制了地方社会事务,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 相对于官府而言,乡绅与百姓的关系更为密切,导致百姓不知畏官,惟畏惧乡绅的情形。 使上下之情能否通达,完全操纵在地方乡绅手上。 而且世家大族平日的一举一动,都能成为寻常百姓效法的对象。 基于此,老人年轻的时候,多仰仗地方乡绅,笼络彼辈,使其臣服,以打通上下关节,使政令通达。 政治理念是只要地方乡绅行为举止,都能符合礼法,就可以收到风行草偃之效。 后来到了晚年,他又发现完全依赖地方乡绅,虽然政令很容易传达,但是如果遇到影响地方乡绅利益的事情,就完全没有了办法。 渐渐改变了态度,但是终归是年龄大了,且积弊难改,终还是辞职归乡了。 在外奔波了一辈子,回到家乡后,才发现家乡的风气更甚。 乡野之间,械斗成风,宗族气势之盛,使他感到咂舌,知道此风不可任其生长。 先不论朝廷得失,只论好斗狠的风气,最后受伤最大的,仍然是八闽啊。 “为政难不难?” 听到老人的问话,耿定向说道。 “不难。”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老人睁开眼,认真的看过去。 耿定向没有再迈关子。 “为政不难,只要不得罪巨室。” 此人倒是有趣的。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通过他所讲的政令,对他以前经历的打听,加上今日的谈话,老人已经知道此人是个什么样的官呢。 此人,不按照常理,内心只有得失之论,对政事有一套成熟的理念,是一个可以办事的人。 但是在办事的同时,还会兼顾自己的利益,例如把自己的家乡升格为县。 此人的能力,超过了绝大部分的官员,包括了自己。 老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对大明的感情,对家乡的感情,使得他不愿意两者受损,是八闽之地不多的目光长远之人。 福建清田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在看。 也在等。 他是林允同,嘉靖五年的进士,嘉靖七年就主试地方,在浙江两广办过学,做过都察院都御史,巡抚过地方,做过两京几任尚书。 福建籍出身,做过最大的官,门生故旧遍布朝纲。 而耿定向。 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 两者的差别,犹如一道鸿沟。 别看耿定向是福建的巡抚,不管论资历还是人脉,都远不是面前这个老人的对手。 福建布政使不能全心全意的配合自己为政,耿定向想到了他。 而老人早就在等他了。 “放权地方容易,收回就难咯。” “所以要兴学,教化,在朝廷做官的人多了,就会看重学风,就会注重礼仪道德,不敢胡作非为败坏门风。” 谁不想做官呢。 福建只要成为科举大省,学风盛行之后,自然会扭转民间好斗的风气,从北至南不都是如此。 “此道需要的时间可不短,抚台一任之内可办不成。” “晚辈身后有朝廷,朝廷上面有天子,天子今年才十五岁,晚辈听张公说,天子内敛,自律甚严,眉清目秀,身体健朗,是长寿之相。” “人总是会变的。” “事情只能立足于当下,未来的变化,谁也控制不住,至少目前来看,是可控的。” “赞。” 老人点点头。 “我准备写一篇文,抚台帮我发往八闽各地,希望对抚台有所帮助。” 耿定向大喜。 “老大人出马,晚辈无忧也。” 第169章 对抗 耿定向给出了萝卜,同时以治理地方械斗为突破口。 老人写出了一篇文章,他在福建的影响力最甚,一举一动都被各地模仿,很快就流传开来。 “闽省地方,山海交错,非重洋大海,即峻岭崇山。凡生养其地人民,居近城市通衢者,习见官常,比户诵读诗书,讲求礼仪,故华族世胄,所在济济彬彬。 惟深山穷谷愚民,平日深居简出,即不素习礼仪,又不知晓律法,心本蠢愚,性复强悍,往往或因私岔,或挟微嫌,持其族大丁多,动辄聚众械斗,互相斗杀。 殊不知此宗彼族,虽分各姓,然皆同井共里之人,岂可忘却守望相助之义,自相残贼,以丧生命? 依山阻水,家各自为堡,人自为兵,聚族分疆,世相仇夺。故强凌弱,众暴寡,风气之顽狅,岂不忘祖典公约? 朽今日以文劝诸贤,务谨慎克欲,整饬门风,还以太平,以为后辈计。 有犯者,则天理不容也,共击之不得助。” 福建清田难为,实则地方官府没有威信,民不惧官,事事难办,则举步艰难。 而想要治安地方,竖立威信,又恐皆抗,如今有了这篇文章,许多大族则不敢犯。 这就是林云同的威望所致,无人能及。 当然,有的人不懂形势,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南安县黄姓大族,有黄太兴向陈国梁等小姓索要积年欠租,因为太重,导致对方不给,最后吵了起来。 陈国梁等人索性把黄太兴赶走了,黄太兴大为光火,纠结了族人去复仇。 面对人多势众的对方,陈国梁等人躲避不及,三兄弟皆被围殴至死,众人还不满意,放火烧了屋。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此事闹到县衙,县衙管不了,上报州府,此事很快被耿定向得知。 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且如此恶劣,纵火烧屋,打死三条人命,耿定向直接调动卫所兵。 四百余卫所兵,和地方差役合计五百余人,全副武装进了南安县,到了地方索要杀人者,民堡不开。 “抗法者,以乱民论罪。” 官兵逼迫过甚,见推诿不过,宗族不敢鱼死网破,最后勉强开门,但是只让进官,不让进兵。 事情一来二去,闹了五六日也没有结果。 耿定向大怒,直接呵斥了知县,以及卫所主官,限期三日内捉拿凶手归案,否则上奏罢两人的职。 “整列。” 将官大喝一声,卫所兵全部站起来,等着长官的命令。 “进。” 一声命下,几百人向民堡前进。 民堡大门不开。 “撞。” 士兵撞着大门。 民堡内的人,纷纷看向族长,要不要攻击下面的官兵,族长脸色阴晴不定,拿不定主意。 反是不敢反的,但是放官兵进来也不敢放,现在进退两难,只能让人堵住大门。 士兵们撞了半天,门破了,发现里面被堵的死死的,回去告诉长官,长官无奈告诉知县。 知县让公差去准备梯子。 看着简陋的梯子,将官感到牙疼。 “这要是对面起了歹心,就靠这几副梯子可不好办。” “不要伤人,对面的人还是知道好歹的,就怕伤了人命,局势闹到最后反而不好收拾了。” 巡抚说的容易,此堡百姓上千人,真要是逼反了,自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知县叹了口气。 地方械斗本来是常事,奈何自己属地先犯了事,成了巡抚用来杀的鸡了,真是倒霉催的。 梯子不是军用的器械,就是普通的工匠所用的普通木梯子,堪堪搭上土墙。 但是刚搭上土墙,就被墙上的人推开,见状卫所兵不敢爬,虽然不高,掉下来轻者也是上胳膊断腿。 “鸣枪。” 听到武将的话,知县犹豫了。 “吓吓对方,让他们交出凶手,我们也好交差,不然上官责罚,你我脱不了身。” 只能如此了,知县点点头。 很快,一列士兵朝天放了几枪,火铳声下了对方一跳。却没想,很快城墙上也响起了鸟铳声。 武将连忙朝自家队伍看去,发现没有伤者,对方也是朝天放枪。 “他娘的,早知道把老子的炮拉来了。” 现在回去运炮,来回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这么多人马,在这里哪里消耗的起。 本来以为是个简单的差事,不想这么难办。 “围起来。” 知县无奈,写了公文去省府,向布政使,巡抚等上官诉苦,请求宽限时日。 几百人人吃马嚼,需要本地供应,知县又要安排徭役运物资,大军也不可能野外宿营。 见到官兵在民堡外修建军营,民堡族长愣了愣。 其实他早就想把那几个人交出去应付下算了,可是他作为族长,怎么可能开的了这个口,也没有这个威信能开这个口。 双方都坐蜡。 一方不敢硬抗,一方又进不去。 耿定向要把此堡定为乱民,地方官皆不同意,刘侃也不同意。 无奈。 耿定向写奏疏,弹劾布政使。 刘侃也不甘落后,同样弹劾巡抚。 福建清田之事还未完成,巡抚和布政使就闹出了不和,两人的奏疏都快马加鞭的送到京城。 朱翊钧先看了福建布政使刘侃的奏疏。 “福建列县在山海之间,素号简僻,然而山川险阻,地方绵广,如近年来风俗薄恶,豪右众横,最称难治。 所处非善地,重以时艰,讵惟无远志,且无固守心焉。即有所谓卓异英贤,超出风尘之外者,亦仅以清白自守,图惟安静,苟免谤讪,如是而已。 至于任怨任事,能与斯民痛痒相关者,则求什百于千万,而绝无其人。 …… 治理此地,需因地制宜,不得强逼。” 看完了刘侃的奏疏,朱翊钧又拿起耿定向的奏疏。 最后,朱翊钧招来内阁。 等众人至。 “刘侃告诉朕福建的形势特殊,说此事本应先和地方宗族通气,以理服人,使其交出凶手。 如今因为耿定向的强迫,不顾及地方实情,导致此事已不是个人的事,而是成了宗族的的事,以致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地方刁民之因,实乃巡抚之责也。 诸卿怎么看?” 第169章 对抗 耿定向给出了萝卜,同时以治理地方械斗为突破口。 老人写出了一篇文章,他在福建的影响力最甚,一举一动都被各地模仿,很快就流传开来。 “闽省地方,山海交错,非重洋大海,即峻岭崇山。凡生养其地人民,居近城市通衢者,习见官常,比户诵读诗书,讲求礼仪,故华族世胄,所在济济彬彬。 惟深山穷谷愚民,平日深居简出,即不素习礼仪,又不知晓律法,心本蠢愚,性复强悍,往往或因私岔,或挟微嫌,持其族大丁多,动辄聚众械斗,互相斗杀。 殊不知此宗彼族,虽分各姓,然皆同井共里之人,岂可忘却守望相助之义,自相残贼,以丧生命? 依山阻水,家各自为堡,人自为兵,聚族分疆,世相仇夺。故强凌弱,众暴寡,风气之顽狅,岂不忘祖典公约? 朽今日以文劝诸贤,务谨慎克欲,整饬门风,还以太平,以为后辈计。 有犯者,则天理不容也,共击之不得助。” 福建清田难为,实则地方官府没有威信,民不惧官,事事难办,则举步艰难。 而想要治安地方,竖立威信,又恐皆抗,如今有了这篇文章,许多大族则不敢犯。 这就是林云同的威望所致,无人能及。 当然,有的人不懂形势,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南安县黄姓大族,有黄太兴向陈国梁等小姓索要积年欠租,因为太重,导致对方不给,最后吵了起来。 陈国梁等人索性把黄太兴赶走了,黄太兴大为光火,纠结了族人去复仇。 面对人多势众的对方,陈国梁等人躲避不及,三兄弟皆被围殴至死,众人还不满意,放火烧了屋。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此事闹到县衙,县衙管不了,上报州府,此事很快被耿定向得知。 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且如此恶劣,纵火烧屋,打死三条人命,耿定向直接调动卫所兵。 四百余卫所兵,和地方差役合计五百余人,全副武装进了南安县,到了地方索要杀人者,民堡不开。 “抗法者,以乱民论罪。” 官兵逼迫过甚,见推诿不过,宗族不敢鱼死网破,最后勉强开门,但是只让进官,不让进兵。 事情一来二去,闹了五六日也没有结果。 耿定向大怒,直接呵斥了知县,以及卫所主官,限期三日内捉拿凶手归案,否则上奏罢两人的职。 “整列。” 将官大喝一声,卫所兵全部站起来,等着长官的命令。 “进。” 一声命下,几百人向民堡前进。 民堡大门不开。 “撞。” 士兵撞着大门。 民堡内的人,纷纷看向族长,要不要攻击下面的官兵,族长脸色阴晴不定,拿不定主意。 反是不敢反的,但是放官兵进来也不敢放,现在进退两难,只能让人堵住大门。 士兵们撞了半天,门破了,发现里面被堵的死死的,回去告诉长官,长官无奈告诉知县。 知县让公差去准备梯子。 看着简陋的梯子,将官感到牙疼。 “这要是对面起了歹心,就靠这几副梯子可不好办。” “不要伤人,对面的人还是知道好歹的,就怕伤了人命,局势闹到最后反而不好收拾了。” 巡抚说的容易,此堡百姓上千人,真要是逼反了,自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知县叹了口气。 地方械斗本来是常事,奈何自己属地先犯了事,成了巡抚用来杀的鸡了,真是倒霉催的。 梯子不是军用的器械,就是普通的工匠所用的普通木梯子,堪堪搭上土墙。 但是刚搭上土墙,就被墙上的人推开,见状卫所兵不敢爬,虽然不高,掉下来轻者也是上胳膊断腿。 “鸣枪。” 听到武将的话,知县犹豫了。 “吓吓对方,让他们交出凶手,我们也好交差,不然上官责罚,你我脱不了身。” 只能如此了,知县点点头。 很快,一列士兵朝天放了几枪,火铳声下了对方一跳。却没想,很快城墙上也响起了鸟铳声。 武将连忙朝自家队伍看去,发现没有伤者,对方也是朝天放枪。 “他娘的,早知道把老子的炮拉来了。” 现在回去运炮,来回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这么多人马,在这里哪里消耗的起。 本来以为是个简单的差事,不想这么难办。 “围起来。” 知县无奈,写了公文去省府,向布政使,巡抚等上官诉苦,请求宽限时日。 几百人人吃马嚼,需要本地供应,知县又要安排徭役运物资,大军也不可能野外宿营。 见到官兵在民堡外修建军营,民堡族长愣了愣。 其实他早就想把那几个人交出去应付下算了,可是他作为族长,怎么可能开的了这个口,也没有这个威信能开这个口。 双方都坐蜡。 一方不敢硬抗,一方又进不去。 耿定向要把此堡定为乱民,地方官皆不同意,刘侃也不同意。 无奈。 耿定向写奏疏,弹劾布政使。 刘侃也不甘落后,同样弹劾巡抚。 福建清田之事还未完成,巡抚和布政使就闹出了不和,两人的奏疏都快马加鞭的送到京城。 朱翊钧先看了福建布政使刘侃的奏疏。 “福建列县在山海之间,素号简僻,然而山川险阻,地方绵广,如近年来风俗薄恶,豪右众横,最称难治。 所处非善地,重以时艰,讵惟无远志,且无固守心焉。即有所谓卓异英贤,超出风尘之外者,亦仅以清白自守,图惟安静,苟免谤讪,如是而已。 至于任怨任事,能与斯民痛痒相关者,则求什百于千万,而绝无其人。 …… 治理此地,需因地制宜,不得强逼。” 看完了刘侃的奏疏,朱翊钧又拿起耿定向的奏疏。 最后,朱翊钧招来内阁。 等众人至。 “刘侃告诉朕福建的形势特殊,说此事本应先和地方宗族通气,以理服人,使其交出凶手。 如今因为耿定向的强迫,不顾及地方实情,导致此事已不是个人的事,而是成了宗族的的事,以致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地方刁民之因,实乃巡抚之责也。 诸卿怎么看?” 第170章 强硬 事情未有定论之前,只能看结果。 结果办的好那就是好,办的不好那就是不好。 刘侃说福建的地方风俗,如今因为清田之事,朝廷对福建开始重视起来。 国家大,朝中很多官员,目光只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数千里之外的福建,更不可能熟知。 就连张居正,一样也是通过公文来了解福建,只不过最近看过去的目光多了,就越发的了解了。 不像直隶各地,就在近前,丝毫风吹草动人尽皆知。 张四维同意刘侃的奏疏。 耿定向去福建清田,作为一省的巡抚,应该因地制宜,根据形势来治理地方。 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心意。 国家大,事务杂乱,治理政务,需要阴阳调和,绝不是不考虑民情而选择一刀切。 只有庸官,没有能力的,才会如此粗暴的行政。 就像几年前广西,广东的战事,根本原因还不是地方官能力不行,对地方的矛盾视而不见,只会按照祖制治理。 官如果这么好当,还要层层选拔英才,还要培育人才观政干嘛呢? 刘侃说的好。 不光对福建的形势有高度的认知,也有自己的管理手段,润雨细无声。 因势导利,不糜烂地方的情况下,来纠正地方的风俗,而不是强迫地方。 朝廷派官员去地方,是治理地方的,而不是以治理地方的名义,来糜烂地方。 都像那耿定向,治理一地就糜烂一地,国家怎么办? “自明季倭寇内犯,练乡兵以卫村堡。募其勇豪,授以军器,尚勇尚气,习惯成风。 嗣遂逞岔械斗,礼义廉耻之风微,而诡诈贪横之习起。始结为天地会匪,继流为路洋之盗,结党成群,肆行劫掠,实为地方之害。” 张四维站出来,先讲述了福建的局势,否定了福建的风气,然后话锋一转。 “此弊乃是历史遗留的原因,绝不是可轻易改变的,需要才能之士,耗费心血尽心调和,以引导局势。 如有官员急于求成,则事反,不光害地方百姓,也危国家之望,陛下不可不明察。” 朱翊钧点点头。 他想要的是,福建清田之事尽快完成,然后以此推广全国,为接下来的新政铺路。 不把全国田亩丈量清楚,就不能在全国实行一条鞭法。 但是就像张四维所说,丈量福建土地,是为了治理国家,而不是因此要逼迫地方造反。 清丈土地,这件事是考验官员的能力的。 对于耿定向,去了福建半年,清丈田亩一事还没有成效,他可以给机会。 但是福建之事,到底是因为耿定向急于求成导致,还是地方大户歹心,为了自身利益导致。 这才是朱翊钧关心的。 如果是耿定向的能力问题,他要责罚的就是耿定向,如果是地方大户的原因,那么他就要支持耿定向。 可是,他现在并不清楚,所以要询问几位信任的大臣,以了解到底是谁的原因。 张四维虽然没有提及耿定向,但是他的言语,表明了他支持刘侃,把罪责归于耿定向的能力问题。 而耿定向是张居正推荐的人,所以朱翊钧没有下结论,他在等先生的话。 张居正迟疑片刻,整理着思路。 对于耿定向的能力,张居正是认同的,不然他也不会把福建清田这么艰难的任务托付给耿定向。 但是福建清田之事,闹到这番田地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这其中可以说他的原因也有。 作为国家元辅,内阁施政者,没有认清楚福建地方的困难,造成了耿定向困顿。 如果早知道福建的形势,张居正不会先考虑福建,而是会选择其他地方。 第一炮一定要打响,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行为更顺利。 现在骑虎难下。 福建的形势,需要慢慢来。但是新政没有时间,福建清田之事等不了那么久。 耿定向在前方披荆斩棘,此时,他绝对要给他更多的支持。 “臣近日来,对福建多有关注,得有闽地族谱一篇,倒是有趣。” “先生请讲。” 朱翊钧亲自捧哏,很给面子。 见如此,张四维无奈。 “秦灭赵国后,赵姓族人散居各地,以国为氏。汉唐时,赵姓家族中,以辅佐西戎,世居甘肃天水的赵氏为唯一望族。 但今福建三大派赵族是宋皇室的后裔,而宋皇室又是西汉赵广汉的后裔。 赵广汉是河北涿郡人,曾任京兆尹,世居涿郡之天水。 宋统治中国三百一十年,涿郡赵氏望族更加显赫。 故我赵所用的郡望,是出自河北涿郡天水。” 张居正说完,嘴角露出笑容,边摇了摇头。 “这种类似的族谱,在闽地随处可见,强调自己祖先来自于光州固始了。” “张公何意?” 吕调阳没听明白,开口问道。 张居正向吕调阳,这个向来勤勉做事的同僚颔首,解释说道。 “不管是出于血缘的确认,或出于攀附以提高声誉和地位,最终目的都在于确保宗族的权威。 福建历史原因破杂,但是民堡之事,绝不是嘉靖年间始起,而是自古有之。 此风朝廷放任了两百年,原因归纳起来,都是想用贤臣治理地方,以更改风气。 可是两百年来,闽地风气改了吗?未必。” 张四维认为该用贤臣,张居正直接否定。告诉众人,闽地风情长久以来,倚靠贤臣都未能更改。 “长痛不如短痛。” 张居正看向皇上,上前两步。 “陛下,耿定向此人的能力,臣深信不疑,地方闹事,绝非朝廷之罪,实乃地方大户贪欲过度,不畏国法,此风不可在继续放任下去。 大乱才有大治。 此地的民风,绝不是温和手段可以扭转的,陛下明鉴。“ 大乱才有的大治。 道理是正确的,但是要乱成什么程度呢?再来个广东罗旁战事?朱翊钧不敢。 他相信张居正也不敢。 “先生以为何意?” “臣以为,耿定向是以杀鸡儆猴,杜绝其余人仿效,如果放任元凶,其余人再不畏惧国法,则闽地国家不国也。” “可。” 朱翊钧点点头。 第170章 强硬 事情未有定论之前,只能看结果。 结果办的好那就是好,办的不好那就是不好。 刘侃说福建的地方风俗,如今因为清田之事,朝廷对福建开始重视起来。 国家大,朝中很多官员,目光只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数千里之外的福建,更不可能熟知。 就连张居正,一样也是通过公文来了解福建,只不过最近看过去的目光多了,就越发的了解了。 不像直隶各地,就在近前,丝毫风吹草动人尽皆知。 张四维同意刘侃的奏疏。 耿定向去福建清田,作为一省的巡抚,应该因地制宜,根据形势来治理地方。 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心意。 国家大,事务杂乱,治理政务,需要阴阳调和,绝不是不考虑民情而选择一刀切。 只有庸官,没有能力的,才会如此粗暴的行政。 就像几年前广西,广东的战事,根本原因还不是地方官能力不行,对地方的矛盾视而不见,只会按照祖制治理。 官如果这么好当,还要层层选拔英才,还要培育人才观政干嘛呢? 刘侃说的好。 不光对福建的形势有高度的认知,也有自己的管理手段,润雨细无声。 因势导利,不糜烂地方的情况下,来纠正地方的风俗,而不是强迫地方。 朝廷派官员去地方,是治理地方的,而不是以治理地方的名义,来糜烂地方。 都像那耿定向,治理一地就糜烂一地,国家怎么办? “自明季倭寇内犯,练乡兵以卫村堡。募其勇豪,授以军器,尚勇尚气,习惯成风。 嗣遂逞岔械斗,礼义廉耻之风微,而诡诈贪横之习起。始结为天地会匪,继流为路洋之盗,结党成群,肆行劫掠,实为地方之害。” 张四维站出来,先讲述了福建的局势,否定了福建的风气,然后话锋一转。 “此弊乃是历史遗留的原因,绝不是可轻易改变的,需要才能之士,耗费心血尽心调和,以引导局势。 如有官员急于求成,则事反,不光害地方百姓,也危国家之望,陛下不可不明察。” 朱翊钧点点头。 他想要的是,福建清田之事尽快完成,然后以此推广全国,为接下来的新政铺路。 不把全国田亩丈量清楚,就不能在全国实行一条鞭法。 但是就像张四维所说,丈量福建土地,是为了治理国家,而不是因此要逼迫地方造反。 清丈土地,这件事是考验官员的能力的。 对于耿定向,去了福建半年,清丈田亩一事还没有成效,他可以给机会。 但是福建之事,到底是因为耿定向急于求成导致,还是地方大户歹心,为了自身利益导致。 这才是朱翊钧关心的。 如果是耿定向的能力问题,他要责罚的就是耿定向,如果是地方大户的原因,那么他就要支持耿定向。 可是,他现在并不清楚,所以要询问几位信任的大臣,以了解到底是谁的原因。 张四维虽然没有提及耿定向,但是他的言语,表明了他支持刘侃,把罪责归于耿定向的能力问题。 而耿定向是张居正推荐的人,所以朱翊钧没有下结论,他在等先生的话。 张居正迟疑片刻,整理着思路。 对于耿定向的能力,张居正是认同的,不然他也不会把福建清田这么艰难的任务托付给耿定向。 但是福建清田之事,闹到这番田地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这其中可以说他的原因也有。 作为国家元辅,内阁施政者,没有认清楚福建地方的困难,造成了耿定向困顿。 如果早知道福建的形势,张居正不会先考虑福建,而是会选择其他地方。 第一炮一定要打响,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行为更顺利。 现在骑虎难下。 福建的形势,需要慢慢来。但是新政没有时间,福建清田之事等不了那么久。 耿定向在前方披荆斩棘,此时,他绝对要给他更多的支持。 “臣近日来,对福建多有关注,得有闽地族谱一篇,倒是有趣。” “先生请讲。” 朱翊钧亲自捧哏,很给面子。 见如此,张四维无奈。 “秦灭赵国后,赵姓族人散居各地,以国为氏。汉唐时,赵姓家族中,以辅佐西戎,世居甘肃天水的赵氏为唯一望族。 但今福建三大派赵族是宋皇室的后裔,而宋皇室又是西汉赵广汉的后裔。 赵广汉是河北涿郡人,曾任京兆尹,世居涿郡之天水。 宋统治中国三百一十年,涿郡赵氏望族更加显赫。 故我赵所用的郡望,是出自河北涿郡天水。” 张居正说完,嘴角露出笑容,边摇了摇头。 “这种类似的族谱,在闽地随处可见,强调自己祖先来自于光州固始了。” “张公何意?” 吕调阳没听明白,开口问道。 张居正向吕调阳,这个向来勤勉做事的同僚颔首,解释说道。 “不管是出于血缘的确认,或出于攀附以提高声誉和地位,最终目的都在于确保宗族的权威。 福建历史原因破杂,但是民堡之事,绝不是嘉靖年间始起,而是自古有之。 此风朝廷放任了两百年,原因归纳起来,都是想用贤臣治理地方,以更改风气。 可是两百年来,闽地风气改了吗?未必。” 张四维认为该用贤臣,张居正直接否定。告诉众人,闽地风情长久以来,倚靠贤臣都未能更改。 “长痛不如短痛。” 张居正看向皇上,上前两步。 “陛下,耿定向此人的能力,臣深信不疑,地方闹事,绝非朝廷之罪,实乃地方大户贪欲过度,不畏国法,此风不可在继续放任下去。 大乱才有大治。 此地的民风,绝不是温和手段可以扭转的,陛下明鉴。“ 大乱才有的大治。 道理是正确的,但是要乱成什么程度呢?再来个广东罗旁战事?朱翊钧不敢。 他相信张居正也不敢。 “先生以为何意?” “臣以为,耿定向是以杀鸡儆猴,杜绝其余人仿效,如果放任元凶,其余人再不畏惧国法,则闽地国家不国也。” “可。” 朱翊钧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