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云归音》 第1章 求职难 昆明的天,四季常蓝,澄澈如水,云软似诗。 公共洗手间里安静少人,浅浅水流声更显几分静谧。 “哎?这次来面试的都不错,其中还有个昆南大学的高材生。” “那个昆南大学的啊,简历是好,可她是个结巴。你刚来,不晓得主管的脾气,这种有缺陷的人,要是我们招回去了,丢饭碗的就是我们了。” “啊?她是结巴?我刚才不在,都不知道的。” …… 女音渐弱,脚步声渐远,待低声议论的两人已离去,洗手间里响起门闩打开的声音,云绣走了出来。 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正直花样年华,不必施粉黛,便可显花容。一张清秀面庞略显忧郁,一双明亮眼睛却有水光。云绣卷起衬衣的袖子,打开水龙头,让水声盖过她低低的抽泣声。 这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 记不清了。 高校秋招以来的每一次应聘,皆是这个结果,皆是这个原因。 她是昆南大学民族学专业的高材生,一次获国家奖学金,两次获专项奖学金,所撰论文屡获省级奖,所做报告也曾为领域典范。 可她是个结巴。 在招聘方那里,这是个足以盖过她所有光芒的致命缺陷。即便她经过几年努力,口吃的特点已不明显,可一旦紧张便会露出真容,一旦紧张便会前功尽弃。 云绣捧了一捧水,浇一浇略显忧郁的脸,纸巾擦过,呈现出一张只余微笑的面庞,仿佛刚才那个宛如水中易碎莲花的柔弱女子只是幻影。 这次的招聘方是一家专做数据分析与决策支持的服务机构,对口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专业学生。面试官叫了所有面试者入内,说一套字正腔圆的场面话:“谢谢各位同学赏脸来参加我们公司的面试,能认识到这么优秀的同学,实属荣幸。具体的面试结果我们还需讨论,两天之内会以电话的方式通知各位同学。” “对不起。”该是和和气气散场,云绣却突然开了口,她顶着一张清纯无辜的面庞,又带如阳光般的浅笑,叫人忍不住心生好感,这大概是以貌取人的正向作用,“因为个人原因,我想退出这次应聘。所以,贵公司不必给我结果了,以免浪费了贵公司的时间。” “……”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或是震惊,或疑惑,或是窃喜,或是冷漠。 “这……”面试官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云绣便微微欠身以表歉意:“实在抱歉,是我的错。要是给你们带来了困扰,我也只能说抱歉了。以后山高路远,我们总会有再见的机会,届时再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云绣没想过,她最不紧张的表现,竟然是说出这番笑里藏刀之话的时候。 阅人无数的面试官,什么奇葩面试场面没见识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礼貌地伸出手来:“好的,我们尊重你的决定。有缘再见。” “谢谢您的理解。有缘再见。”云绣伸出手去,与面试官轻轻一握。 此一别,她想,今后最好再也不要碰见,即便再碰见,她也绝不再是今日的光景。 走出面试地点的云绣,抬头看见湛蓝天空中那朵云。 她曾犹豫过,是否就这样参加工作。民族学这个专业,就业面本就狭窄,一般而言,继续深造后从事科研工作是最好的选择。 于云绣而言,若是从事科研工作,那么就会令将她一手带大的舅舅伤心。她的症结来自于舅舅莫霖,而莫霖的症结来自于云绣的母亲莫如念。莫如念就是在做民族学调研的过程中意外身亡的,莫霖因此千叮咛万嘱咐云绣,学民族学可以,但不能从事科研研究,他不想外甥女步妹妹的后尘。 这么多年来,云绣维系亲情的渴望与她内心的理想追求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或许是受了父母的影响,云绣自小便对民族学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热情,可这热情会让养育她的舅舅难过。 从前云绣选择了亲情,将火种埋藏于心,所以她早早开始找工作,能投的简历她都投了。 到如今,命运倒像是开玩笑一般,让她绕回了初心。又或者说,招聘方的看不上眼给了她忠于内心的一个借口。她似乎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将选择的天平朝理想的火种倾斜而去。 苍穹太远,可总有云朵能够到达。既然她无法成为争食的鸟儿,那么她就去做那朵可以远达穹顶的云。 云绣走进公共电话亭,投入硬币。 “舅舅,我是云绣。我想好了,工作暂时不找了,我想报考研究生。……嗯,来得及,报名还有三天截止。……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够了,我相信自己。就算这次不行,明年我会再考……” 既然他人皆视她的缺陷为致命弱点,那么她便去取得更高甚至最高的学历,成为凤毛麟角的高知人才,变成他们高攀不起的领域新秀。 她总会走得足够远,变得足够强。 第2章 不孝子 这些年来昆明五华区高楼渐起,经济渐强,位于中心地带的那座大楼向来引人注目,那是属于当地龙头企业卓越集团的办公大楼。 卓越集团以房地产发家,如今业务遍及各个领域,最近新启动了文娱项目。 越言辛一身西装剪裁得体,刚褪去青涩的脸庞轮廓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黑瞳如墨,薄唇紧抿。他一向潇洒英俊,他也一向知道自己潇洒英俊。 冰霜覆容,越言辛冷着一张脸穿过站得整整齐齐迎接他的集团高层,衣角带风,步履沉沉如石击。 “总经理……”助理小陈一路小碎步追上越言辛,“集团的高层都来迎接您了,您……”您大发慈悲停下来瞧一瞧啊! 越言辛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小陈身上,小陈不禁打了个哆嗦。越言辛目光转移,落在大厅里这些衣冠楚楚的高管身上,停了两秒,忽而展露笑颜:“感谢大家拨冗来此特地迎接我,我感激不尽,恨不能结草衔环报答各位!” 众人又惊又惑的,搞不懂这话的意思,更摸不清这新来总经理的脾气,只能客气地说“哪里哪里”,而后开心地说“欢迎欢迎”。 “呵呵。”越言辛笑出声来,“想必诸位很清楚,我能坐上总经理的位置,不是因为我才华横溢年轻有为,而是因为我爸是越荣生,是卓越集团的董事长。这都要感谢我有一个好爹。业务上的事我一无所知,请各位多多担待。” 这话一落地,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越言辛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哦,接风宴就不用了,我给你们每人发一千块,就当作请你们吃饭。钱不多,还请见谅。” 越言辛在一片死寂中面不改色地朝电梯走去,留下满大厅脸色青黑的高管们。 果不其然,越言辛这一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很快就迎来越荣生电话里一通骂,要不是越荣生在外出差,只怕会举着刀来把这个不孝子剁了。 电话开着免提,越言辛手里端着咖啡喝,悠哉游哉地听完越荣生的训,末了好声好气地回应:“爸,我早说了我不是这块料,您这么生气,干脆就把我这职位卸了。” “做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不就是想气我,让我放了你,你好去做什么地质学研究?越言辛我告诉你,没门!愿赌服输,五年前我已经让步让你大学读地质学了,是你考研失败,是你自己不争气赌输了。现在由不得你,这个总经理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越荣生在那头“啪”地一声将电话挂了。这一头的越言辛“啪”地一声将咖啡杯放下,杯中咖啡四溅,小陈赶紧出门去叫保洁来清理。 越言辛咬牙切齿,起身,抓起西装外套往外走,刚跨出门便迎上小陈,小陈拦了他:“总经理,半小时后您有个会……” “知道。”越言辛展露假笑,抬起手来拍拍小陈的肩膀,“放心,你的总经理不会跳楼的。” 小陈:“……” 第3章 寻未来 车水马龙是一座城市的皮相,皮相之下也不知注入了多少失魂落魄的城中之人。 越言辛一只手勾着西装外套的领子,搭在一侧肩膀上,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逆向而行。 他有时会想,自己这样逆向而行,能行多远,能走多久?与父亲的这场较量持续数年,他曾以为他是胜者,为了胜利不折手段,甚至私自更改高考志愿,可到头来却因考研失利而一败涂地。 地质学家,地质学研究…… “呵呵。” 越言辛笑了两声,曾经的梦想有多么炙热,如今的丧失就有多么灼人。 如果他不是出生于经商世家,如果父母的愿望不是将他培养成卓越集团的接班人,如果他不曾对地质研究产生兴趣,如果他没有因考研失利而输掉了与父亲的赌约…… 那么,或许他便能与他的人生和解。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是一意孤行所致,接受自己确实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个结果了,或许会活得轻松许多。 可越言辛怎会甘心,怎能甘心。 人来人往,人行横道的红灯亮起,越言辛站在这一头,目光放远,目之所及,人群皆褪,唯剩一影。 那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纤瘦却非弱不禁风,笔直竟如松竹挺拔。 世界若成黑白,她会是造物主仁慈给予他的色彩。 “绣绣!” 越言辛迈出的脚步被汽车鸣笛声止住,一旁路人将他拉扯回来:“不要命了?看车!” 越言辛回神,目光再向那处望去时,那身影早已不见了。 越言辛冷静下来,自嘲自己还是这般放不下。 可他们已经分手了,是他提的,提的时候毫不犹豫,过后告诉自己不要后悔。 “越言辛,我不会跟你回你家的公司,那不是我的追求,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我自己的追求。” 是啊,她有她的追求,他有他的人生,他们分道扬镳,各自安好。 越言辛整个人颓下来,转身往卓越大楼的方向走回去。 云绣似乎是听见有人叫她,回头看去,人流车流匆匆,却不见有熟悉的身影。她想,大概是错觉了。 她不再纠结,拎着刚买好的现烤鲜花饼朝舅舅莫霖家走去。舅妈萧潇最爱吃这家的鲜花饼,每次云绣回舅舅家,总要绕路去买一些给舅妈。 云绣自小与舅舅一同生活,她儿时家中遭了变故,母亲早亡,父亲成日喝酒赌博,浑浑噩噩。舅舅一家看不下去,将她带回了家中。 舅舅一家,待她如亲生。 莫霖是大学教授,如今已近退休年龄,妻子萧潇身子不好,他早想退下来,在家多陪陪妻子,无奈院长几次劝说,院里老师青黄不接,他只能继续任职。 来开门的是莫霖的儿子莫暄,年长云绣几岁,如今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 莫暄一见云绣,话似连珠炮一般吐出:“听说你现在才决定考研?你是不是有点自信过头了?临时抱佛脚啊?虽然说你英语特别好基本不用复习,但政治那么多题你背得完?还有专业课,你要考哪里?参考书你看了几本?” 第4章 民族学(一) “莫暄,来帮我洗个盘子,我腾不开手。”莫霖的声音自厨房传来,云绣瞧了莫暄一眼,忽略他那些问题:“我进去帮舅舅。” 莫暄:“……” 莫霖正在做木瓜酸辣鱼,这道菜是大理当地的特色菜。莫霖的院系有一位大理籍老师,这道菜的做法便是那位老师所教。 “回来了?”莫霖见是云绣,问了声。 云绣“嗯”了一声,伸手取了一个盘子出来,洗好了擦干,递给莫霖。 莫霖将锅里的鱼铲出来,摆于盘上,问道:“考虑好了?” 云绣知道他问的是考研的事情,点头:“舅舅,我考虑好了。” 莫霖沉默了许久,而后叹了声气:“我不是很赞同你走这条路,我怕你跟你妈一样……哎,先不说这个了,先吃饭,先吃饭。” 书香门第,书籍占据了房间的许多空间,连卧室床板下也堆了书。莫霖还喜欢放几本书在床头,睡不着时伸手捉来看。 饭后,云绣走进书房,整理被莫暄胡乱摆放的几本书,莫霖敲门进来:“云绣,我想和你谈谈。” 云绣点头。 “你为什么突然做这个决定?”莫霖绕道书桌后,顺着椅子坐下来。 云绣不能告诉舅舅应聘过程中发生的事情,那会叫他担心。于是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理由:“我现在不太想工作。” “仅仅是这样?”莫霖追问。 云绣沉默着,她知道她糊弄不了莫霖,干脆不说话了。 莫霖眉宇间的愁绪展不开:“你是不是,想像你爸妈那样,做民族学研究?” 云绣眼皮一跳,更不敢说话了。这个话题是舅舅的禁区。 “你高考的时候填志愿,填了民族学,我当时就不太同意。但你说,你想跟你妈妈离得近一些,我听着心疼,就答应了。可是那个时候我也跟你说了,学民族学可以,但以后不要做学术研究,你那个时候没答应也没不答应,是不是早就有了打算?” 莫霖的声音变得颤抖,他情绪略有激动。 云绣双手交握,抓得手背上青筋凸起,却还是沉默。 云绣很清楚舅舅反对她学习民族学的原因。她的亲生父母曾是中国民族学领域的新秀,那时国内民族学者不多,每一个民族学者都若珍如宝,每一项研究议题都弥足珍贵。 祖国疆域辽阔,民族众多,文化复杂,那时尚有许多民族地区无人前往做细致的调研,不做调研便不了解当地的人群、经济、风俗、文化,更毋论发展计划。 中国民族学虽生于西方理论之下,却因不断的本土化实践而具有了与国家、民族的发展牢牢镶嵌的使命,必然要为民族地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解读。 许多民族学者秉承这样的学科使命,前往偏远的民族地区做调研,那里甚至成为他们终身奋斗的地方。 那时云绣的父母心怀赤诚,他们选择了怒江地区的普米族群体作为调研对象,长途跋涉前往怒江。可去时是二人,回时却只有一人一白骨。 云绣的母亲在调研过程中,因地势险峻,不慎坠落山崖身亡。 云绣就在那一年永失母亲莫如念,父亲云知意也因此事从此一蹶不振。 第5章 民族学(二) “云绣,你真的知道民族学调研与研究意味着什么吗?”莫霖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起来,“民族学不只是书斋里的学科,不是坐在摇椅上,想象遥远的村落会发生什么就够了。” “米德在南太平洋小岛上做调研的时候,感染了疟疾,这个病伴随她一生。费孝通费老和他的夫人王同惠新婚不久,两人去大瑶山做调研,费老掉入陷阱,王女士在找人相助的途中失足溺水身亡。还有你妈妈……” 莫霖将这些憾事一一道来,想告诉云绣前路凶险,那些值得探索的地方神秘而美丽,却也隐蔽着悬崖与深渊的危险。 “你过去每次去做田野调查,我和你舅妈都心惊胆战,生怕你出点什么事。还好你们学院不会允许你们本科生独自行动,也不会带你们去偏远的地方。可是一旦你继续读下去,你就要一个人去做调研,为了找到好的课题甚至要往偏远的地方去,你叫舅舅怎么放心?” 云绣见舅舅说得情真意切,她内心亦是激荡无比,落下泪来,又很快抬手擦去,声音轻柔却坚定:“可是米德从未后悔踏上那个小岛。没有大瑶山的经历,就没有费老享誉学界的《江村经济》。妈妈她……她死的时候一定仍然心怀学科梦想。” “先辈杨成志曾说,对于我国领土以内的人类学调查,应由中国人负担起来才是道理,民族学与人类学同属一脉,也应当如此。中国需要有自己的民族学学者。” 云绣说到这里,放柔了语气,继续说道:“舅舅,你说的那些意外,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交通不便、条件落后,去做民族学调研就像是去探险一样。但现在不同了,我们修了许多路,有信号塔,有交通工具,更有当地政府的支持,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危险。这十年来你有听到过有人在做民族学研究时出事吗?今时不同往日,时代在进步,学科也在发展啊。” 她有些紧张,话讲起来也有些磕绊,但却不怯于讲出来。 莫霖抬头,惊讶地看着云绣,他想她不过二十来岁,不过即将大学毕业,怎么就能讲出“中国需要有自己的民族学者”这样的话来,她怎么那么像她的母亲、他的妹妹…… 莫霖苦笑了一声,忽而问道:“你现在匆忙地决定考研,可参考书你又看了几本?来得及吗?” “我知道是哪几本书,林耀华的《民族学通论》,宋蜀华的《民族学理论与方法》,夏建中的《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这几本是基本的,我早已看熟。剩下的就看个人的积累,那些民族学、人类学名着,我相信我读得够多了。” 云绣将这些准备说出来,才惊觉莫霖是在试探她,不禁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果不其然,莫霖笑了两声,道:“看来你早有准备了。读研是你计划中的一项,舅舅说得对?” 云绣默认了,她确实早有准备,她一直在找工作与读研之间犹豫不决,自然会做两手准备。 “你这孩子,看似优柔寡断,实则倔强得很。”莫霖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同意了你的决定,但你想去试,那就去试,但你一定要保证,不能像你妈妈那样……” 莫霖总算是松了口,云绣深知这个决定伤了舅舅的心,自愧得很,又听见莫霖问:“你说的那几本参考书,是哪个学校列出来的?” 各个学校所列的专业参考书皆有所不同。 云绣吸了吸鼻子,缓过激动情绪的后劲,回道:“北京那边的。我想考冯华通教授的研究生。” “冯华通?”莫霖了然地笑了笑,“她是民族学领域的领军人物,每年想考入她门下的学生多得是,你真是给自己找了个不小的挑战啊。” 云绣笑笑,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第8章 竞争者 云绣没打算糊弄过去。 她理了理思绪,说道:“我与老乡们说,我想跟他们学当地话,他们乐于教我,学说话磕磕绊绊是不要紧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就会见缝插针做访谈。如果调查时间比较长,学的本地话不难,最后我甚至可以用本地话跟他们交流,他们很喜欢我这种交流方式,不会排斥我。” 云绣此时仍有些紧张,说话虽有磕绊,但无伤大雅。 那位老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说的是方言,还是……少数民族语言?” 云绣答道:“我都可以。我的语言天赋很高,别人教几次就会了。”云绣不吝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其实如今她结巴的毛病早已不明显,一般情况下与人交流与常人无异。譬如这次面试,倘若她一直镇定自若,老师们是看不出她结巴的。 “nyob zoo,i estas hong。”那位老师忽而开口说了句话,听起来便像是少数民族语言,他问云绣:“你能重复我刚才的话吗?” 云绣有些猝不及防,回忆了一番,说道:“nyob zoo,i estas hong。” 在场的四位老师面面相觑,皆心惊不已。她的发音,毫无瑕疵。 那位老师语带感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语言吗?” 云绣摇头,他便解释:“这是苗族话,意思是,你好,我是苗族人。你这语言天赋确实高,就是不知道过个十几二十分钟,你还记不记得。” 云绣笑:“老师,您可以过个十几二十分钟再问我试试看。” 其他几位老师禁不住笑起来,相互调侃几句,便说云绣这技能好用,以后带下田野去,连找当地翻译的麻烦都能省了。 云绣结束面试走出教室时,忽觉一身负重松了下来,她的考研流程就这么结束了。 排在面试最后的一个学生凑到云绣身边问:“同学同学,老师们问了什么啊?你进去的时间好像比其他人都久。” 云绣还未开口,另一个也在排队的同学插话进来:“你们可别谈面试试题,小心取消你们的考试资格。” 那同学赶紧噤声。 云绣抱歉地笑笑,先行离开了。 北京城尽显首都风范,云绣在昆明从未见过这样宽敞的道路,也未见过如此繁华的街道。她初来乍到,也不敢乱跑,便找了面试学校附近的一家炸酱面馆坐下吃东西,北京炸酱面名声在外,来北京之前同学们便撺掇她到了北京,一定要吃北京烤鸭和炸酱面。 还有,一定要去天安门看看。 坐下没多久,云绣看到刚才排在队尾的那个同学也进了面馆,她也瞧见了云绣,开心地蹦过来:“你好,我们又见面了,我能和你坐一桌吗?” 云绣点头同意。 这同学名叫舒隐月,是从南京来的考生。与云绣互相交流了面试的事情后,舒隐月眼睛一亮,指向一个方向道:“哎?那不是和我们一起面试的那几个吗?” 舒隐月挥手向那几人打招呼,他们却未看到似的,并未理会二人,而是选了附近一张餐桌坐了下去。 舒隐月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十三选四,这淘汰率也太高了。”有个声音穿过来,应是在讨论面试的事情,“面试名额不是应该限定比例的吗?怎么来这么多人。” “可能有两三个人同分。”另一个声音说道,“你还嫌弃人多,隔壁博士面试,十三选一,厉害。” “得咧,我可成不了那个天选之子。” “你操什么心啊?你笔试第一名,又是冯老师带着做田野的,你肯定没问题。” “那倒也是,而且那个第二名是个结巴,我已经跟赵老师说了,免得他们被骗。” “结巴?结巴怎么做田野?耍人呢?” …… 云绣心里一咯噔,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桌面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原来他就是那个第一名,云绣记得他的名字叫孙铭。 云绣略略去想,想起今日面试开始前,她在校园里差点迷了路,曾向一个人问路,因有些慌张,说话便显结巴。 原来竟是孙铭。真是无巧不成书。 “结巴……第二名?哎!”舒隐月恍然大悟,“云绣,你不就是第二名吗?”她撸起袖子,“太过分了,我去跟他们理论!” 云绣伸手拦住舒隐月:“别、别。吃面。” 舒隐月愤愤不平:“你不生气啊?” 云绣道:“气,当然是气的。” 舒隐月不解:“那你还拦我?” “因为生气,所以就要用实力让他闭嘴。”云绣说道,“我会证明我比他强,让他哑口无言。今年不行,我就明年再来,用实力让他闭嘴。这才能解气。” 云绣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语,令舒隐月有些不适应,赶紧转了个话题:“那个……老师有没有问你,你以后的研究计划?” 云绣点了点头,舒隐月又问她的答案,云绣道:“做普米族的研究。” “普米族?”舒隐月有些茫然,“这是哪个民族?” 云绣笑笑:“我国人口较少民族之一,聚居于滇西北地区。” 她又想起面试中冯华通问她的问题。 “云绣,你为什么想做普米族的研究?” “有关普米族的民族学资料太少了,需要有人做普米族的研究,我想成为其中一员。” 只是,那更深的原因却是她心底的秘密。 普米族研究,那也是,她的母亲未能完成的研究。 第9章 毕业酒 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那群踌躇满志的少年,那群有着无限可能之未来的少年,终于走到了分岔的路口。 从前只听毕业殇,如今临身,才知道感同身受远不及亲身经历。 昆南大学民族研究院民族学专业这一届的毕业生,入学时班主任说他们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毕业典礼那天班主任说他们是他带过最好的一届。 毕业酒宴,人不可少,菜不可少,酒亦不可少。 有同学喝多了,带了几分醉意,举杯过来找云绣:“云绣,了不起,考到北京了!复习三个月就考到北京,不愧为我们的民研院之光!” 云绣红了脸,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抬起酒杯与那同学碰了碰,一口闷了。 “复习三个月考上北京”这个事,云绣云里雾里的。她不晓得院里同学是怎么传的,或许是因看到她前期一直在找工作,便以为她不曾为考研做准备。 云绣平日性子本就温吞,不触她逆鳞她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更不会就这件事解释些什么,于是传言就成了真相,倒成了激励民研院后辈努力的“天才神话”。 或许是喝上头了,平日里不会提起的话题此刻有了宣泄的借口,室友田田拍了拍云绣的背,略带遗憾地说:“绣~你怎么就和越言辛分手了呢?” 云绣心中一疼,又听见田田说道:“你明明很喜欢他的,他送你的东西你都舍不得扔,我们都看到了。” 云绣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田田,我扔了。”考研结果出来的那天,她便都扔了。 除了那瓶碎晶石,那瓶越言辛信誓旦旦说那是他“第二宝贵的东西”的碎晶石。 有时她优柔寡断,有时她却是决绝。 田田一惊,云绣又朝她笑笑:“我跟越言辛不适合。” 不是不喜欢,是不适合。 “就是,分了就分了。”室友江琦也过来凑热闹,“越言辛回去继承家业了,他以后就是满身铜臭味的资本家。我们云绣以后是要走学术道路的,这理想和追求都不同,怎么走到一起?以后咱们绣想聊自我与他者,越大老板想聊赚了多少钱,这没共同话题要怎么过日子?” 江绮抱住云绣的胳膊:“我们还年轻,就要对爱情、对婚姻有点理想主义情结,不然人生刚开头就屈服,多无趣。你说是,绣?” 江绮说得有理有据的,云绣低下头去,饮了杯中之酒,辛辣的刺激窜上脑门,令她湿了眼睛,她起身往洗手间走。 冰凉的水覆在脸上,泪水与清水混淆不清,如她的悲与喜,混淆不清。 云绣从小就是个小哭包,控制不住的,而且哭起来没声没息的,低下头默默流眼泪,要是不仔细去瞧,肯定不知道她在哭。 不了解她的人,总会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太脆弱了,又内向又爱哭,又结巴又不喜说话,真是个孤僻的小孩。唯有了解她的人懂得,等她跳起来咬你一口的时候,还不知道哭的是谁呢。 第495天。 这是与越言辛分手的第495天。 她扔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却留下了那瓶碎晶石。 云绣生日那天,越言辛送了一个精巧的玻璃瓶给她,瓶里装着各样颜色的碎晶石。 那时他异常得意地说:“这可是我从小到大收集起来的,是我第二宝贵的东西。” 云绣不解:“第二宝贵?那第一宝贵是什么?” “第一宝贵当然是我这个人了。”他忽而贼兮兮地笑,“其实我更想把我第一宝贵的东西给你,绣绣,你想要吗?” 云绣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越言辛的意思,涨红着脸,抱着玻璃瓶跑了。 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呢? 云绣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有水滴垂落。 “云绣,你的追求是不是比我更重要?为了你的追求,你就可以放弃我,是吗?” 越言辛酸涩又悲苦的话犹在耳畔。 年轻的云绣又怎会明白,越言辛与她的追求为何不能两者兼得,为何真挚的感情会敌不过人生理想的背道而驰。 直到岁月沉淀成慎思,时光凝练出智慧,年轻稚嫩的情感才有可能结出释怀的果实。 第10章 探父亲 昆明城郊有不少自建房,过去几年一些危房被拆,可依旧剩下不少,破败不整,却也能住人。 云绣的父亲云知意就住在这自建房中。 云绣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她五岁那年便被舅舅带回了家,与父亲鲜少来往,并无太深厚的父女亲情。 可云绣总会记得,也总会想念孩童时骑在父亲肩膀上,用小皮筋将父亲浓密的头发扎出一个小辫子的日子。也会想念父亲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母亲的手,在滇池畔看西伯利亚红嘴海鸥的日子。 那些记忆早已模糊成一团水雾,一家和乐的情景也只能成为似真似假的久远回忆。可云绣到底是对父亲残存了些念想的。 云知意嗜酒,这或许不是他失去云绣的理由。可他好赌。一个人一旦沾上赌,他便不配拥有健康幸福的人生。莫霖在赌徒残害到云绣之前,果断将云绣带走。 这些年来莫霖一直给予云知意经济上的帮助,可云知意拿了钱就去赌,输得身无分文,过后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家里。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生存意志的,饿到不行懂得起来找东西吃,没有钱就找莫霖要。 莫霖亲眼看着一个曾经踌躇满志的有为青年,在痛失爱人后一蹶不振,堕落成肮脏不堪的赌徒。这一场悲剧终究让莫霖生出那么点恻隐之心,或许是对妹妹的顾念旧情,或许是对云知意的叹惋可惜,莫霖最终还是不忍丢弃云知意不顾,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云绣亦不想父亲死,可她更想看父亲活。 屋里垃圾成堆,气味难闻。云绣清理好杂物与垃圾,打开窗户透气,将父亲扔在各处的衣服拿出去洗了,取出两张一百块来,放在父亲的床头。 云知意背对着云绣侧躺在窗上,一动不动,宛如活死人。 “爸,我要去北京读研了。”云绣柔声说道,“以后我就不能常来看你了。你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给你放在这里,记得收起来。” 云绣只说了这几句话,起身要走,却传来云知意沙哑的声音:“你读研做什么?” 云绣未料到父亲会开口与她谈这件事,身子微僵,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要继续妈妈的研究。” “呵呵。”云知意笑,“像她一样去死吗?” 云绣:“……” 她不想与父亲多说什么,如今的父亲浑浑噩噩,又能听进去什么。 云绣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云知意忽而直起身子来,一双手扒住云绣的胳膊:“你要走了,那多给我点钱?好不好,多给我点钱……” 云绣怒上心头,挣脱云知意的手,含着眼泪怒吼道:“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只会赌,只会赌!你要是想赌,就拿着这些生活费去赌,等你饿死了,也没有脸去那边见妈妈!” 云绣夺门而出,带着泪水远去。 她怎会知道,她走后不久,云知意抱着膝盖埋头痛哭起来。 “如念,如念……我们的女儿又要走我们那条路了……如念,你保佑她……” 第11章 争导师 初秋的北京显出与昆明全然不同的气象来,梧桐叶落,天朗气清,日头落得更早了些,风也凉了许多,哪似昆明,仍花开似锦。 一个月的生活下来,云绣渐渐适应了北京的欣欣向荣,也适应了北京的富氧干燥。 是啊,昆明处高原,氧气哪及北京丰富。 硕士初入学时是不分导师的,入学一个月左右,学生与导师会有一次见面会,双方增进除课堂以外的了解,而后互选。 一般而言,名气大的老师总会门庭若市,为了避免学生扎堆或导师空门的情况出现,填导师选择表之前,学生们都会先与导师沟通好。 每个导师每年能带的研究生名额有限,要是学生扎堆,那便会有学生免不了要被调剂到别的老师门下,若是不提前沟通,造成学生不满、导师不悦的结果,那便不好了。 云绣心中早有决断,她是要选冯华通的,可冯华通已经发了话,她今年只带一名硕士。冯华通名气大,想选择她的学生必不会少。 “云绣!”云绣刚进教室,舒隐月便过来找她,“你真的只选冯老师啊?” 云绣点头。 舒隐月撇撇嘴:“其实我也想选冯老师,但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就放弃了。今年统考招进来我们四个,加上保研来的两个,六个学生四个导师,冯老师只带一个,那就是有老师要带两个,我要尽量选带一个的,这样导师就能一心一意带我了。” 云绣轻笑:“你算得出哪个老师带一个?” 舒隐月道:“我算不出来啊,但我知道王老师今年刚来,他知名度不高,一定没什么人选。” 云绣失笑,没说什么。 两人说话间,孙铭拎着一箱牛奶过来,“啪”地一声往云绣面前一放,露出一张讨好的笑脸来:“云绣,听说你也想选冯老师?” 云绣略有惊讶,孙铭这打听消息的能力也太强了。 “是又怎样?”舒隐月平日便与孙铭不对付,“考研的时候,云绣笔试第二名,总成绩第一名,按名次来说,云绣有优先选择权。” 孙铭笑:“话也不能这么说,说到底选择权还是在导师那里,我们做学生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你们说是?” 舒隐月“哼”了一声,偏过脸去。 云绣礼貌地笑笑,问:“你问我这个,是有什么事吗?” “嘿嘿。”孙铭嬉皮笑脸的,“我这不是想提前找你商量下,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吗?我们今后是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话说到这份上,云绣当然明白孙铭的意思,孙铭也想选冯华通。 “云绣你是外校来的,不清楚冯老师的脾气,我跟着她做过田野,她开的课我都上过,我跟她很熟了。”孙铭自信满满的,“这箱牛奶是我特地买给你的,牌子很好,保证好喝。” “哈哈。”云绣还没说什么,舒隐月先笑了起来,“孙铭,你挺会来事的啊?威逼利诱都用上了。” 孙铭脸色变了变:“我哪里威逼利诱了?” 两人你一嘴我一话的,云绣等他们吵累了,插了缝隙说道:“孙铭,我想选冯老师,选择意向表上我也会填冯老师的名字。” “……”孙铭一张脸垮下来,拎起那箱牛奶,头也不回地走开。 舒隐月笑得合不拢嘴:“气死他!云绣,等下我去买箱牛奶给你庆祝。” 云绣:“……” 第12章 录音笔 导师面见会后的第二天,冯华通将云绣叫到了办公室。 云绣在办公室外碰见孙铭,顷刻便明白了冯华通的用意。看来她与孙铭都选择了冯华通,而冯华通需要在两人之间做一个选择。 果不其然,一进门,冯华通开门见山:“我看过意向表了,你们两个都选了我。但我今年只能带一个学生。我就不绕弯子了,我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选择学生的方式也一板一眼,希望你们不要有什么想法。” 冯华通拿出一支录音笔来,放在桌面上,继续说道:“我需要给你们一个考核,才能决定带哪个学生。要是现在你们有退出的意思,还可以提出来。” 云绣和孙铭都没说话。 冯华通便说道:“那好,我这里有段录音材料,你们拿去机房,各自拷贝一份到你们的录音笔里,再整理出一份录音笔记来,明天……”冯华通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是这个点,四点,把东西拿来给我看。我择优选择。可以吗?” 云绣和孙铭皆点了头。 云绣哪里能想到,这份录音材料如此繁杂难懂。录音部分皆是方言不说,其中还有一大段听不清楚的杂音,加之体量大,云绣次日只能拿出一部分整理材料来。 相较于孙铭那十来页纸,云绣这几张纸实在太薄了。 冯华通并未急着翻看内容,先问了二人:“都整理完了?” 孙铭有些得意地点头:“整完了。” 云绣心道,看来她的能力还是不足,摇头回道:“我只整理出三分之二,其中有些部分也不是很肯定。” 冯华通问云绣:“你昨天睡了几个小时?” “啊?”云绣愕然,想了想据实回答,“三四个小时。” 讲起这事,云绣略显愧疚,三位室友熟睡之时,她仍挑灯整理笔记,难免打扰到她们。 冯华通又转向孙铭:“你觉得有哪里不清楚的吗?” 孙铭显然愣了片刻,摇头:“都、都还好。” 冯华通“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大致翻看两人整理出来的笔记,不到五分钟便抬头与云绣说:“云绣,你先出去,等会我再找你。” “……” 云绣便这样默默走出了办公室。她心里到底是有几分失落的。没想到孙铭整理笔记的能力这样强,她终究是技不如人了。 云绣想,她是不是该考虑换选哪个导师了?可她不能跟着冯华通,终究是不甘心啊。 此时的云绣并不知晓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 冯华通将两份笔记递给孙铭:“你看看你做的,再看看云绣做的,说说你的想法。” 孙铭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右看看,不解:“这……没大区别,就是我整理完了她没整理完。” “没大区别?”冯华通的目光变得锐利,“依我看,最大的区别是,云绣那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你这份是找了几个人帮忙完成的。” “孙铭,你觉得我为什么用这个来考察你们?是考察你们谁做得快吗?云绣做的东西,前后逻辑一致,她对方言所表达意思的理解前后是一致的。你的呢?你有仔细看过你这份材料吗?同样的几句话,为什么整理出来的意思前后不一样?” “孙铭,你是很聪明,也很有办法,但我并不认可你做学术的态度。这件事我不会为难你,你还年轻,我希望你知错能改,不要把路子走歪了,否则你的才华和小聪明迟早会成为葬送你人生的催命符。” 第13章 童年伤(一) 云绣在办公室外等了半刻钟,孙铭出来时,她瞧见他脸上并无喜悦之色,倒是一片惨白。 孙铭见了她,扯出难看的笑容来:“你进去,冯老师叫你了。还有,恭喜你成为冯老师的弟子。” “……”云绣一时反应不过来。 冯华通依旧坐在办公桌后,一副老花眼镜挂眼,她先与云绣表达了愿意接受她成为门下弟子的意愿,而后说道:“当我的学生很辛苦,因为我的要求很严格,希望你不要半途而废才好。” 云绣点头:“我会努力的。” “云绣,有件事我想与你谈谈,希望你不要多想。”冯华通鲜少有欲言又止的时候,云绣想不出是什么话题会令冯华通犹豫,就点了点头:“冯老师,您说。” 冯华通摘下老花眼睛,云绣看见她的目光真诚而正直。 “考研面试的时候,有老师问你结巴的事情,”冯华通说道,“老师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克服困难进行访谈的。如果你觉得被冒犯了,我与其他老师跟你说对不起。” 云绣没想到冯华通一直惦记这件事,赶紧说道:“冯老师,我没放心上。”尽管当时是有些不好受。 冯华通仍以真诚的目光看着她:“云绣,你现在的情况,比我当年见你的时候好多了。你是自己通过练习慢慢克服的吗?” 云绣点头,想了想说:“医生说我不是生理性的口吃。” “那就是心理性的?”冯华通问道。 云绣只是点头认可,不愿再多说什么。 一个人的童年幸或不幸,或许与这个人最终的人生结局并无充分的因果联系,却不可否认,童年的经历将影响甚至左右人的心理状态。 母亲过世,父亲堕落之时,云绣已经懂事了,懂得妈妈死了,爸爸不愿意养育她,她从此就只有一个人了。舅舅一家待她很好,也多亏了他们,云绣才得以健康成长,能读书,能有如今还算是顺利的人生。 可这些,都无法填补没有父母养育所带来的巨大空缺。 五六岁的孩子,大人们总说他们童言无忌,可那些有意或无意说出口的恶言恶语,仍旧会给听者带来伤害。同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嘲笑云绣,爸妈都不要你了,你是没人要的小孩。学校里调皮的学生也以此取笑云绣,甚至因为她没有父母管,放大了胆子欺负她。 没有人告诉云绣,遇见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她只记得了外婆与她说的话:“阿绣,你舅舅一家愿意带你回去,是他们心好。但你记得,不要给他们惹麻烦。” 云绣以为将这些事情告诉舅舅,会给他们惹麻烦。 她选择了沉默,嘲笑与戏弄带来后果是在她内心深处塌陷出了一道裂缝,越来越大。她渐渐变得自卑,无意中形成了“她没有父母管教,比不上其他孩子”的自卑心理,逐渐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来往了。 萧潇一向体弱多病,莫霖分身乏术,对两个孩子的关心或许是不够的,待他发现云绣的异常时,云绣已有了失语的症状。莫霖带云绣看了不少医生,前前后后治疗了一两年,云绣又能开口说话了,可她成了一个结巴。 第14章 童年伤(二) 结巴的毛病一直带入大学时代,可有两件事让云绣发生了改变。一件是那天她听见同学议论,说连老师都怀疑她这样能不能做田野,能不能顺利毕业。云绣想,她如果不能做田野,那就永远都走不了母亲的路了。所以她必须改变。 另一件事,便是越言辛的出现。 对理想的渴望令云绣努力从生理上克服结巴的毛病,于是她不断地练习口语,一有时间就练,这是最笨拙却也最实用的方法。 越言辛给予她的鼓励与陪伴,则让她逐渐转变了心理上的逃避与自卑。越言辛待她极好,她想越言辛大概是命运给予她的补偿,她可以毫无节制地从他那里汲取阳光、温暖与快乐。 尽管他们最后的结局不算太好,可越言辛带给她的正向能量,却永远属于她了, 如今结巴的毛病消失殆尽,到后来只有在紧张之时才会显露。可这段历程,对于云绣来说过于漫长,也过于艰辛,致使她再度害怕回到儿时那段茫然无措的时光。 害怕曾经爱她、陪伴她的人,忽而就将她丢下。无论云绣获得多少荣誉与成功,无论她拥有多少身外之物,生活多么充实,也无法抵消这种恐惧。 所以她与越言辛分手后,即便再不舍再痛苦,她也没有去挽留。她害怕,即便挽回来了,如果再一次失去,那该怎么办? 她的人生,大概要花许多时日去与童年和解。 冯华通知她不想说,便说道,“看来你曾经经历过不好的事情。但你现在已经越来越好了,对?” 云绣又点头。 “人都会有一些小小的毛病,我眼睛从小就不太好。我有个朋友,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不方便。但我们都克服了这些困难,成为领域内的专家。” “云绣,或许会有人因你的口吃嘲笑你,议论你。但你要记着,书本不会嘲笑你,知识不会嘲笑你。假设有一天你结结巴巴地在论坛上读自己的报告,别人可以笑你说话不顺畅,但他们永远无法笑你的观点、你的论据、你的认识。你懂我的意思吗?” 除了舅舅与舅妈……不,还有越言辛……从来没有人与云绣讲这样深刻而鼓舞人心的道理。云绣不禁红了眼眶,重重地点头。 冯华通拿了纸巾递给云绣,笑起来:“之前就有同学跟我说你爱哭,你还真是爱哭。”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还有,”冯华通的目光微微一动,“你面试的时候,说你想做怒江普米族的研究。” 云绣又点了头。 冯华通眉眼间似有哀伤,片刻后开口道:“现在那边的调研条件还不成熟,你还只是学生,各方面的经验都不够,我不放心你去那里做田野调查。我要优先保证我学生的安全。” 云绣明白冯华通的顾忌。她愿意等,只要她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与母亲走过的路相交汇。 云绣走后,冯华通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墙面时钟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她心里的遗憾起起伏伏地摆,喃喃自语:“普米族……如念,如果当年我没有鼓励你去那里做调研,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如果”,是人生最绝望的希望。 第15章 日记本 “我们的女儿出生已逾一周,知意让我给她取个名字。我想起她出生那天,昆明的天边满是绚丽的云彩,就像锦绣一般。我想给她取名云绣。云绣,我的女儿,妈妈希望你未来似锦绣。” “好友白树来信,说她最近又想了几个笔名,最终仍觉‘白树’最好。我同意。白树喜茶,念念不忘我曾赠予她的普洱,改日再为她寄一些去。” “学院今年恢复人类学专业的本科招生,人类学与民族学从来无本质区别,人类学之名虽近期才恢复,可人类学之调研从未停歇。” “怒江腹地尚有诸多民族地区未曾深入调研,50年代民族大调查所得资料,许多部分亟待更正与更新,我与知意既为民族学者,应当担起此任。” “白树听闻我与知意欲前往怒江,就普米族群体展开田野调查,深表赞同,她鼓励我们深入探索,必定有一番不小收获,我与知意的想法亦是如此。” …… 夜黑月明,云绣再次翻看母亲的日记本,烦乱的心绪逐渐沉静下来。母亲未能给她留下丰硕的物质遗产,留下的仅有一些书籍、田野笔记、日记以及与几位好友的往来信件。可这些,于云绣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笔丰富的财产。 自小,云绣便是看着母亲的这些笔记长大的,看了一遍又一遍,许多细节皆已烂熟于心。 “普米族,聚居于滇西北,地处三江腹地,地势险峻。历史文献称之为‘西番’或‘巴苴’。晋初张华《博物志》载,蜀中南高山上,有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西番部落辄畏之。” 妈妈,我总会去那里亲眼看一看你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的地方。 “云绣。”室友乔玲玲的声音打断云绣的思绪,“电话,找你的,你老大。” 云绣居于研究生宿舍,四人一间,每间一部电话,办了电话卡便能使用。 云绣惊讶,冯华通怎会在这个时间找她?这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云绣,我是冯华通。你能来机房一趟吗?有点事麻烦你。” 云绣赶紧答应下来,裹了件外套背上书包往外走,临走前还能听见乔玲玲的吐槽:“云绣,你老大也太狠了,都快十点了!” 云绣只是笑笑,一路快走,很快便到了冯华通的办公室。 学院配有几台电脑供师生使用,都在机房。冯华通很少用电脑,她说她年纪大了,跟不上这些新玩意,一般都是叫门下学生去折腾。 “你几个师兄师姐要么去做调研了,要么不在学校,我只能找你了。”冯华通简单讲明了缘由,指了指手里的一沓手写笔记,“你帮我把这些笔记打出来,可以吗?我眼睛不好使,手也不灵活了。” 云绣点头,没多说什么,坐下后便开始打字。她打字快,在这方面一直是冯华通的得力助手。 “关于启动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工作的意见征集……” 云绣打完第一行标题,难免惊讶。 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云绣从未踏足的知识领域。 云绣虽有疑惑,仍然兢兢业业将资料全数打出,待纸张印出交给冯华通之时,冯华通才与她解释道:“文化部召集专家开会,要论证这个项目的可行性。他们需要人手一份材料,所以必须有打印稿。都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不是什么秘密文件,你可以帮我打的。” 云绣点头表示明白,又听见冯华通说道:“云绣,民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要有一番新天地了。” 第16章 非遗启 2005年7月,文化部正式下达《关于申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通知》文件,然而自冯华通参加的那次专家论证会议开始,各地的非遗申报准备工作便早已悄然展开。 这份《通知》下达的前一年,文化部、财政部联合发出《关于实施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的通知》,这两份文件的下达,指明了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的新方向,“加强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作,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这些理论性的指导话语,如今终于有了落到实处的实践。 这两份《通知》出台后不久,冯华通围绕西南边疆少数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问题展开的课题终得立项,是国家正式启动非物质文化保护工程以及颁布《关于实施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的通知》后,民族学领域第一个立项的社科基金重大课题。 那一天,尚持学生心态的云绣不会知道,她年将六旬的导师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立项通知书泪流不止。 冯华通一路走来桃李遍天下,硕果累累,课题无数,又岂会为一个重大课题得以立项而哭泣? 她是在为她早逝的好友而哭泣。 “要是你还在,我们本该为完成这个课题并肩作战……” 可如今只余她一人,可她还是要去,去那片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去那个隐蔽了悬崖与深渊的危险之地。 冯华通起身,看见天际有一片云染了夕阳余晖,霞光如锦绣,她目光透过窗子,却看到了楼下抱着一沓书走过的云绣。 那时的冯华通,那时的云绣,又怎会相信“冥冥之中”。 冯华通将云绣叫到了办公室。 “云绣,你研三了,该想想去处了。是工作,还是继续读下去?”冯华通问云绣。 “我这几天也正想找您商量这件事。”云绣据实以答,“我想继续读下去。” 冯华通笑了一下,点头:“好。云绣,那么你就和我一起,继续走下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昆明傍晚的火烧云,烧起来那就是一骑绝尘,无美可媲。 越言辛刚结束一次例会,阴着脸率先走出会议室,小陈紧接着跟出来。与会高层吐了口气,议论起总裁怎么又不开心了。 “他不是天天都不开心吗?只要在卓越集团,他就不开心。当总经理的时候不开心,任了总裁还是不开心。” “那也比几年前收敛了很多,他刚来那天惊世骇俗的表现,我到今天还记得。至少现在不会正面跟董事长起冲突了。” “哎,父子哪有隔夜仇,真的是……” …… 越言辛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骨节分明的长指解开西装外套的口子,甩手仍在一侧沙发上,走到酒柜旁倒了杯红酒,仰头喝尽。 小陈跟了进来,劝道:“总裁,您又喝红酒了。” 越言辛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下次不喝红酒,喝二锅头。” 小陈:“……” 第17章 不如意(一) 越言辛绕道办公桌后,倒在沙发椅里,眼皮抬也不抬:“说,你又要拿什么文件来折磨我?” 小陈咽了口口水,将一份文件端端正正地放到越言辛面前的桌面上:“总裁,这是集团准备在美国开展的业务,董事长说,您先熟悉熟悉。” “美国?”越言辛掀开嘴皮,“怎么,我那个仁慈的、疼爱我的父亲,想把我送到美国去?” 小陈解释道:“海外业务复杂困难,除了您无人能胜任。” “呵呵。”越言辛干笑两声,“家财万贯的越董事长,还真不怕我把他的家底全败光在美国了。” 小陈默然无语,心里嘀咕着,每回都这么说,从进公司的第一天就说要败光卓越集团的资产,好让亲爹把他扔出去。可他经手的项目,有哪个是不盈利的?若不是总裁业务能力突出,董事会的人会同意他继续任职?卓越集团其他高层又不是傻子。 公司众人都在议论,原以为这空降富家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花架子,空占位置不行事的,没想到竟有两把刷子。后又听说这富二代学的地质学专业,跟金融经济不搭边,没想到经过一年多的进修后入职,业务能力竟这么强。果然聪明的人在许多方面都是聪明的。 小陈早已洞悉越大总裁口是心非的性格,再次劝道:“这几年的经济势头您也看到了,拓展海外业务势在必行。美国那边没有您坐镇,怎么能行……” “我不要。”越言辛说道,“美国太有钱了,我不想去,我要去穷乡僻壤。你把卓越集团亏得最厉害的项目拿给我看看。” 小陈:“……” 越言辛锐利的目光在小陈身上刀了一刀,小陈赶紧去拿文件,很快跑了回来:“这是卓越集团在怒江州的项目,这几年一直亏损,这些您之前也知道的。不过这些项目主要是为了扶贫,同时也塑造我们的企业形象,所以盈利还是亏损都不是很重要。” “做慈善?”越言辛眉尾一挑,“既然不在意盈利还是亏损,那做什么项目,依我看,每年给那里的人发钱就好了,我想想……嗯,每个人一年发两千。” 小陈:“……” 说是这样说,越言辛的手却已经开始翻开文件。 “怒江州……地势复杂,民族很多,基本上呈现一个民族聚居于一片区域的特点,按不同区域实施不同的项目,其实也就是依据不同的民族群体开展具有不同特点的项目。” “怒江地理位置偏远,交通不便,里面的东西要想运出来,成本极高,要是想效仿其他地方的发展模式,是行不通的。不如另辟蹊径,发展文化产业。文化资源,才是怒江最丰富、开发成本较低的资源。” 小陈默默听着越言辛这一番分析,心道,总裁啊总裁,就您这脑子,恐怕不但不能败光卓越集团的资产,反而会让卓越集团蒸蒸日上了呢。 越言辛继续喃喃自语:“我记得怒江地区的主要民族是……傈僳族、怒族、独龙族、白族、藏族、普米……” 越言辛的话音戛然而止。 普米族…… “要是我走学术这条路的话,我一定要做普米族的研究的。” “你没听过普米族吗?是聚居在滇西北的人口较少民族,历史文献上称他们为‘西番’。” “我妈妈当年最后一次调研,就是去做普米族的调研。可惜她没能活着回来。我要继续走她的路。” …… 越言辛修长的手指揉了揉额头,藏起他泛红的眼角。 “找个时间,去普米族那块地方看看。”越言辛抬头看小陈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小陈点头,拿出笔记下来。 越言辛转身望向逐渐消散的天边晚霞。 傍晚的云彩真美啊,如锦绣一般。 真讽刺啊,我的人生明明已经离你愈来愈远,我却想法设法,想与你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第19章 课题组 冯华通有关西南边疆地区少数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的国家重大课题立项后,随即聚集领域专家举行开题论证会。 此类国家重大课题项目,大致依次完成立项、开题、中期报告、结项等流程,基础理论研究将历经3-5年。 冯华通是此次课题的主持者,亦是课题组的负责人,课题的研究背景、内容、思路与方法等方面都由她进行汇报,院里许多师生前往观摩学习,云绣亦在其中。 经过一上午的汇报与讨论,冯华通结合自己的计划以及来自各大高校的专家建议,确定重点对滇桂黔三地,尤其是中越边境、中缅边境的少数民族文化现象进行田野调查后进行民族志撰写,而民族传统节日与风俗成为调研的重点。 “布依族、苗族、壮族、哈尼族、景颇族、彝族、傈僳族……” 云绣的目光定在了最后几个字上,普米族。 普米族……云绣难免激动,她作为冯华通的学生,必然是要参与到课题中来,那么,她就可以进入怒江,开展普米族的研究。 那是母亲未来得及实现的事情。 这时的云绣又怎会想到,过后不久,这些民族将后缀正式的传统习俗名称,形成壮族“布洛陀”、彝族花鼓舞、景颇族目瑙纵歌、哈尼族昂玛突、傈僳族刀杆节等这样的名称,成为国家非遗名录上的项目记录。 “民族节日是能集中展现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所以,考察研究节日的变迁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冯华通在开题论证会结束后,又召集门下弟子开了小会,“这个课题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你们的师兄师姐们是课题组的主要成员,他们分有几个子课题,广西与贵州那边的调研将由他们负责。” 冯华通说的这些“师兄师姐们”,如今在各大高校任教,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青年教师,唯有他们能够担起子课题负责人一责。 “云南的调研主要由我完成,主要包括红河、怒江两个地区。你们是我的学生,但并不是说,你们就一定要参与我的课题。” “参与我的课题或许能帮助你们完成毕业论文,你们也可以挂靠项目去发表论文,我当然也会给你们报销相应的调研经费。但你们还是学生,没有任何职称,将来结项书上是无法将你们列为相关责任人的。直接点说,你们是课题的‘编外人员’,没有多少好处。所以,我希望你们考虑清楚。” 冯华通做事一向直来直往,利弊皆先言明,无论学生们作何选择,她都不会因此区别对待,这一点学生们清楚于心。 有几位博士生的毕业论文方向与此不同,便主动提出不参与项目,冯华通表示理解。 云绣倒是不用考虑,她是一定要参与的。不料冯华通主动叫了她的名字:“云绣,你毕业论文写的是北京爨底下村的文化变迁研究,和西南的研究并没有多少关系。” 云绣说道:“我本科从昆南大学毕业,本科论文做的是云南当地的研究,我是云南人,我们之中只有我对云南最了解。” 冯华通道:“并不是说你对那里了解,就一定要做那里的研究。” 云绣明白,冯华通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目标,这个目标必然是出于学术目的,而非其他。 云绣眼眸颤了一颤:“冯老师,考研面试时我便与您说过,我将来要做普米族的研究。这是我从前就定好的研究目标。” 两年前冯华通与她说,调研条件尚不成熟,如今既然将怒江调研列入课题项目中,那就代表,冯华通认为条件已经成熟了。 “现在仍然这么想?”冯华通问她。 “是的,”云绣眼神坚定,“一直没有改变过。” 第20章 论笔战 参加冯华通课题开题论证会的专家来自各地,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办完正事当然是要轻松一番的。 冯华通在学校附近的北京餐馆请客,有空闲的几个学生也去了,这可是认识领域专家的好机会,混个脸熟,今后在学界总要再接触的。 云绣跟惯了冯华通,自然要去的。 专家们一桌,学生们一桌,各聊各的。云绣拿起这一桌的茶壶,起身去灌茶时,见师姐齐旋正在泡茶。云绣嗅见茶香,问道:“师姐,这是给冯老师她们泡的茶吗?” 齐旋点头。 “这是普洱?”云绣问,“冯老师不喝普洱茶的,要不然给她换别的?” 齐旋一愣:“这是普洱?我不知道啊,我平时不喝茶,更没喝过普洱。还好你提醒我了。” 冯华通不喝普洱茶,此事学院上下皆知,更别说她的弟子了。 云绣笑笑:“普洱是云南茶,这边很少见。” 她喝茶的爱好随母亲,也爱喝普洱。不知怎的,云绣忽而想到,母亲的那位好友白树,也喜欢喝普洱茶。 “那倒是,你是云南人,肯定清楚些。”齐旋说着,换了别的茶叶。 云绣端了一壶茶回到座位上,刚倒上一杯,便听见冯华通喊她,赶紧过去。 “这是我的硕士生,云绣。”冯华通向她身边的一位专家介绍道,“她的毕业论文做的是北京爨底下村的文化,她对爨底下村的历史渊源,跟你有不一样的看法。” 云绣立刻便反应过来了,这位专家应该就是在《民族研究》上发表《北京爨底下村历史源流》一文的王教授。王教授在文中提出,爨底下村的先祖来自于山西,先祖姓韩,所以如今爨底下村的本地居民也都姓韩。他这一看法有历史文献佐证。 “哦?你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王教授看向云绣。 云绣顷刻便紧张起来,饭桌上这么多专家看着,她不过是一个硕士生……云绣以求助目光看向冯华通。 冯华通道:“你不用怕。闻道是有先后,但得道未必有先后。再者,学术就是要交流、要辩驳,你以后总要独立的,不能什么都看我的眼色。” 王教授应和道:“冯老师说得对,云同学,你尽管发表你的看法。” 云绣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我认为爨底下村的文化,可能与云南、巴蜀之地的爨文化有关。爨姓民族自中原进入云南,并逐渐形成独特的文化,魏晋时期,巴蜀、云南地区的爨姓群体就很有影响力了。现在云南曲靖的曲靖一中,就保存了一块‘爨宝子碑’。” “你去看过那块碑?”王教授问云绣。 云绣点头:“以前去曲靖做过短期田调,去看过。” 王教授眼角笑得弯起来:“这样,你回去后写一篇论文,就把你这个观点、论据写出来,记着,要写好一些,之后发到陈老师的私人邮箱。”王教授抬手指向了饭桌上另一位老师,“他是《民族研究》的编辑,你就以论文的方式,与我笔战。” 云绣以为自己听错了。 所谓笔战,便是学者们就同一对象发表不同看法,并相约在一定的平台上发表论文,相互批判,相当于以文辩论。 可这类笔战,一般只在学术成就相当的学者之间进行,云绣一个学生,怎能向一位教授提起笔战? 她交握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绣,”冯华通看出云绣的挣扎,“你对自己的观点没信心吗?” 云绣咬着牙,心中起伏纠结,最终吐出话来:“不,冯老师,我有信心。” 她心中仍有紧张,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即便紧张,说出的话也很少出现结巴了。或许是因为她坚持不懈地练习口语,或许是因为她如今越来越有自信。又或者,只是她找到了技巧,尽量说短句子。 “云同学,”王教授开口道,“学术讨论没有是非黑白,只有论据是否充分、观点是否明确,你既然有信心,就不要惧怕挑战。有辩论,才能有进步。” 云绣领了教,点头谢过王教授。 冯华通笑起来:“既然如此,你就照王教授说的,写篇论文出来。写好一点,不要丢我的脸。” 云绣点头:“好的,我明白。” 云绣走后,那一桌的专家们又就新的话题聊起来。 王教授凑到冯华通身侧:“你这个学生,不简单。聪明的学生我见过,有胆识的学生我也见过,自信的学生也有,但集这些特点于一身的学生,很难得。” 冯华通笑起来:“何止这样。她啊,在一些事情上,比我还能坚持。” 王教授“哈哈”笑起来:“我敢打赌,她将来的成就只怕会在你之上啊!” 冯华通的目光却变得悠远苍凉。 她和如念,有点像啊…… 第21章 长暑假 今年的暑假对于云绣来说格外长。从硕士到博士并无太多波澜,笔试第一,面试第一,无人有异议。 云绣在《民族研究》上那篇与王教授进行笔战的文章在学院乃至整个学校掀起不小的讨论热潮,她的叙述文笔尚显稚嫩,论证却已有不俗的表现。 王教授自然是又回了一篇文章质疑云绣提出的一些观点,那时云绣才明白,王教授早已产生与她类似的想法,可在听过她的看法后,竟将发表文章的机会给了她。 这或许便是大家风范,乐于给后辈提供更多的机会。 对于此事,他人有褒有贬,有佩服自然也有不屑一顾。 无可否认的是,云绣确实成了民族学领域引人瞩目的一颗新星,尤为令人惊叹的是,这颗新星还如此年轻。 昆南大学民研院的老师自然也听闻此事,明里暗里地变着法子夸云绣,“云绣复习三个月考到北京”的天才神话重出江湖,可信度再次拔高。 当然,这一切云绣都不知道。 这个暑假没有田野调查,冯华通认为她不能总在田野,也该分点时间出来,放松下来好好调整状态,也好好思考博士阶段的学习与研究该如何展开。 云绣难得在家陪舅舅与舅妈。 萧潇炸了一盘小银鱼,端进书房来给云绣:“绣,别总是看书,吃点东西。你看你瘦的。” 云绣谢过舅妈,夹起一只小银鱼,嘎嘣脆:“真好吃。舅妈,我在北京可想念你做的菜了。” “就你嘴甜。”萧潇拉过椅子坐下来,“各地有各地的风味,北京的风味跟我们昆明不一样,在那边吃不到小米辣?” 云绣摇头,又听见萧潇说:“我今年再给你做点,开学了你带到学校去。”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舅妈。”云绣又吃了只小银鱼。 “绣啊,”萧潇左右犹豫,还是开口了,“你现在考上博士,以后就一定是要走科研的道路了。” 云绣预感到舅妈要说什么,吃完了手里的小银鱼,抽来纸巾擦擦手,点头:“嗯。” 萧潇叹气:“我和你舅,其实都很担心你。我们只想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必出人头地,也不必有什么成就。你妈妈……”萧潇顿了顿,难免心伤,“我跟她也算熟悉,她那个时候很有才气,胆子也比你大,可能是天妒英才,哎。绣,你明白你舅和我的担忧吗?” 云绣点头,心里到底有几分伤感,却仍安慰萧潇:“舅妈,现在的条件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现在怒江修了路,每年都有不少人去那边旅游。每个村镇都建有卫生所,一有不舒服,就可以去看病拿药。怒江已经不是封闭的地区,现在国家政策下来,不是要重点发展怒江了吗?以后怒江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 “我晓得你们怕我和妈妈一样出意外,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会万事小心,保重自己。” 萧潇听着这些话,不知为何落下泪来,抓了云绣的手,握在掌心里:“我知道是没法阻止你的……你一向,有自己的坚持。但你一定要注意,学术要慢慢做,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云绣点头答应下来,又听见萧潇带着笑意问道:“绣,你在学校,有没有遇见喜欢的人啊?你已经长大了,谈恋爱不用瞒着我们的。” 云绣抓抓头发:“没有的,我没有谈恋爱。每天都很忙。” “学习和生活哪能分开的,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啊。”萧潇说道,“绣,你实话跟舅妈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大学的那个男朋友?” 云绣身子微微发僵。 当年她与越言辛恋爱,莫暄是第一个知道的,立马跑到昆南大学找越言辛谈话,说是要给云绣把把关。后来舅舅和舅妈也知道了,那时云绣已经上了大学成了年,他们自然不会反对,越言辛脸皮厚得很,有一年暑假咬着云绣的尾巴跟回了舅舅家,连家长都见过了。 舅舅一家倒是挺喜欢越言辛的,两人分手后,他们也表达过遗憾,只是感情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分分合合都是常态。 “没有的。”云绣只能撒了谎,“我没有想着他。” 这想不想啊,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22章 篮球场 云绣如从前一样,拿着舅舅给的生活费去看父亲。云知意还是从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云绣在北京读书这几年,看望他的时间少了许多。 听舅舅说来,父亲有了点转变,至少不赌了,有时还会出门找点活干。 可他仍旧阴郁,仍旧萎靡不振。 云绣去的时候,云知意正在屋子外的小炉子旁生火。这些自建房狭窄不通风,烧水做饭只能在屋外进行。 云知意抬起头,透过缕缕柴烟看云绣:“你怎么来了?我这里没好菜好饭,没有你可以吃的。” 云绣深吸一口气,将几袋子吃的放在地上:“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特产,和前几年的一样。还有……”云绣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百元钞票来,“这是给你的生活费……” “我不要。”云知意低头,手里拿着铁钳松动炉里的柴火,“莫霖他养了你,还养着我,是想让我一辈子还不清吗?” 云绣轻咬下唇,不愿与父亲起冲突。 云知意又说道:“莫霖准备让你怎么还?找个有钱人把你嫁了,收一笔巨额彩礼?” “……”云绣忍下激荡的恼怒与愤恨,将钱收回钱包,“你不愿要,那就算了。我走了。” 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去看云知意,柴火烧出来的烟雾将云知意整个人罩住,模糊不清。 “你不该那样说舅舅。他对我好,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妈妈、你的亡妻,是他的亲生妹妹。” 云绣眼噙浅泪坐上驶离郊区的公交车,她想不明白,这样的父亲,母亲当初是怎么会爱上他的?他有哪一点值得? 云绣默默地哭,一面抹眼泪,一面看车窗外的风景,出神出得久了,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昆南大学那一站下了车。 大概,这是她心灵所依宁静之处,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来了这里。 昆南大学历史悠久,校园虽不大,却也小有名气,吸引不少过路客前来欣赏。最为有名的,除了春季满圃海棠与秋季两道银杏,便是进校门后那九十五级青石台阶,与偏于一角的钟楼。 天色渐晚,路灯亮起。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篮球场旁。 夜色隐去了许多细节,可篮球场在灯光的映照下,仍显明白。有几个男生正在球场上打球,篮球击打地面发出响声在空荡的球场上回荡更强。 时光如若倒转,或许那天的夕阳依旧耀眼,那日的晚霞依旧绚烂,如锦如绣,铺开在西南边陲的苍穹之上,染红这座边疆春城。 云绣刚从图书馆还了书出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得知舅妈生病住院的事情,心一急,哭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一颗篮球在夕阳余晖中画出一道曼妙曲线,准确地砸在了云绣头上。 这如命运般的篮球,从越言辛手中划出,砸在了云绣的头上。 “同学,能帮我们把球扔过来吗?”一声叫喊将云绣从回忆中拉回,云绣弯身将滚到她脚畔的篮球捡起来,扔回去给那几个打篮球的男生。 原来,还是记得这样清楚啊。 第23章 入怒江(一) 滇西北横断山脉纵谷区,三江并流,深林幽谷,奇景异观。 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是冯华通入怒江州调研的第一站,这一次却不是她第一次来了。 与她同行的除了云绣,还有舒隐月与江申两位博士生。 舒隐月原本不是冯华通的博士生,她刚入学,原本的导师因身体问题暂离学校。导师在询问过舒隐月与冯华通的意见后,让舒隐月转了导师,转到冯华通门下。 舒隐月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冯华通的弟子,云绣的同门。对于这件事,舒隐月每次向云绣提起,就会说她们是命中注定的同门。 江申则比两人都先入门,今年博二。 “你们先在宾馆休息,不要乱跑。我去一趟县政府,回来我们开小组会。”冯华通带着几人入住兰坪宾馆,交代好事情好,便独自出了门。 怒江的九月,虽有鲜花开,却觉冷风烈。烈风裹挟高山积雪的寒意吹下来,人的脸颊隐隐地疼。 云绣站在宾馆门前的枯树下,怒江的风贴着她的脸颊刮过,她缩了缩脖子。 这便是她母亲来过的地方,这便是她的母亲吹过的风。 这么想着,她似乎又与母亲近了一些呢。 “云绣,你吃烤香肠吗?”舒隐月一手一根烤香肠,一根咬在嘴里,一根递给云绣。 云绣摇头:“不吃了。你吃。”这两根哪够舒隐月吃的。 “哦。”舒隐月收回了手,“这是冯老师第几次来兰坪了?” 云绣想了想:“第四次。” 冯华通亲自入兰坪做了三次调研,可谓对这一片地域知根知底了,这才开始将门下学生带来。 舒隐月感慨:“都三次田调了,‘搓磋’舞的材料还不行吗?” 云绣说道:“这次结束后,应该差不多了。” “那也是,离截至日期越来越近了。”舒隐月说道。 兰坪“搓磋”舞的申遗工作是从两年前开始的,也就是在冯华通参加那次意见征集会议之后开始的。那次会议之后,文化部虽还未正式下达文件,各地已经收到非遗申报即将启动的消息,陆续开始准备工作。 一般来说,申遗筹备工作要建立针对这个项目的工作专班,分成各个小组,不同小组负责不同的工作。最好要有田野调查组、宣传组、资料收集组、后勤组等等,各自负责各自的工作。 这项筹备工作不仅需要人力,还需要财力,有的地方投入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力求将筹备工作做得完美。 冯华通主持的重大课题开题论证会结束后,她联系了怒江当地政府,也就得知了兰坪正在筹备申遗工作的事情。 可这是第一次启动非遗申报工作,谁都没做过,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再者,怒江地区经济落后,人才紧缺,无法像其他地方那样投入大量资金、聘请专业人才开展工作。 当时兰坪负责申报工作的工作组像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章法,直到冯华通的出现。 冯华通亲自来到兰坪,了解情况后指导兰坪工作组建立不同的小组,并亲自带着田野调查组的人,到兰坪各地开展调研、搜集资料。之后帮忙联系领域内的专家开论证会,对每次田野调查与资料搜集后得到的成果进行评估、提出建议。 如此,前后历经两年,总计三次田野调查、两次专家论证,整理出来的资料已逾百万字。 第24章 入怒江(二) “我记得今年上半年,冯老师在兰坪做了四个多月的调查。”舒隐月回忆起这事,那时正逢云绣硕士答辩,冯华通是掐着时间回到北京的。 那时舒隐月还说,还好答辩的是云绣,要是其他学生,临近毕业导师不见了,那肯定要哭惨了。 云绣倒是不以为意,她的毕业论文写得早,冯华通已经修改过几次,并没有大问题,剩下的她自己把控便好了。 何况,冯华通赶回来出席了答辩,给她镇场子,这不就够了。 云绣听舒隐月提起上半年的事情,便记起替冯华通整理材料时看到的那些文字。 “这次田野调查历时四个月,走访十几个乡镇、八百多名民间艺人,形成逾三十万字附有声像资料的田野调查报告……” 无论对冯华通,还是对兰坪非遗申报工作组来说,这次申遗的工作就像是他们一手养大的孩子,他们从零开始,一步一步探索,慢慢更正,精心呵护。 云绣朝舒隐月笑笑:“冯老师跟我们提过一次,她年轻的时候去大凉山做田调,去了快一年。” “啊?”舒隐月震惊不已,“这还真是践行马林诺夫斯基的理论了啊。现在这个时代,科研工作者要搞行政、要赚钱、要生活,几乎不可能严格按照一年的时间标准来做田调了。” 云绣点点头,她亦是很钦佩冯华通。 两人正说话时,江申也来了:“两个小师妹,你们站这里吹风不无聊啊?我们出去逛逛?” 舒隐月立即摇头:“不行不行,冯老师说了,我们不要乱跑。” “是不要‘乱跑’,没说不能逛逛。逛逛又不是乱跑。相信我,我很了解冯老师,她嘴硬心软,不会说什么的。”江申最擅长的,就是把不行说成行,把行说成不行。 云绣到底谨慎一些:“还是不要去了。” “云绣,我看你越来越像冯老师了,一板一眼的。”江申朝舒隐月挥手,“舒隐月,我们走。” 云绣伸手去拉舒隐月,哪知道她跑得比兔子还快,边跑边回头朝云绣喊:“云绣,我很快回来!” 云绣:“……” 那两人一溜烟似的没了影,云绣在楼下站了会儿,转身回宾馆。 她与舒隐月的行李堆靠在床畔,清一色的登山包,整整齐齐的70升,顶上都搭了个简易睡袋。 冯老师与江申的行李亦是如此。 这些民族学研究者们,经常背着大小不一的登山包去做田野调查,有些调查点地理位置偏远,需靠双脚行走,登山包既能容纳大量所需物品,又便于携带,是最好的选择。 云绣走过去,将登山包的东西理了理,把一盒药放在易于拿取的地方。 黄体胴可调节人体激素以推迟经期。云绣算着日子,她下次经期在调研尾声,到时候掐着时间吃,正好可以推迟到田野结束。她不是第一次吃这个,她与校医院医生确认过,控制剂量与次数,不会对身体造成多少损害。 她也不是每次下田野都吃,只是这次田野时间短、任务紧,偏偏又撞上她的生理期,她担心身体的不适会影响调研效果。 虽说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有时为了方便进行田野调查,云绣还是会选择以药物推迟经期。 第25章 兰坪会(一) 高原之地,苍穹似乎也离地面近了许多。澄澈的蓝天罩在兰坪上空,地面物品的影子在慢慢拉长,时间越来越晚了,会议还未结束。 冯华通有些疲累地摘下眼镜来,揉揉眉心,很快又戴上眼镜,继续看专家组反馈回来的评估资料,听在座其他人的看法。 房间的门此时被人推开,一双皮鞋沾了不少泥土,手工定制的西装裤已出现褶皱。 越言辛挂起礼貌的假笑:“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越老板!”正坐着听汇报的张主任起身去迎,“我还怕你们路上遇到麻烦了。我们这路不好走。” “是吗?”越言辛道,“新修的路,为什么不好走?” “啊,越总的意思是,路很好走。”越言辛身边的小陈赶紧开口解释。他早已习惯随时做越大总裁越式语言的“翻译器”了。 张主任笑笑,转而向其他人介绍:“这是卓越集团的负责人,越老板。我们这次申遗的筹备工作,多亏有卓越集团的捐资帮忙。我们这贫困县,能拿出的钱不多。” 在场其他人了然,皆开口赞叹卓越集团雪中送炭。 越言辛又假笑:“雪中送炭谈不上,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越总的意思是卓越集团业务蒸蒸日上,是该贡献出一部分来回馈社会。”小陈紧接着说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心头嘀咕,这越总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场面话都没有。 张主任赶紧圆场道:“越总这次来,是听说我们的申报工作已经进入尾声,想来看看情况。他自己也对普米族的文化感兴趣,想找个机会跟我们一起下村里去看看,找些可以投资开发的文化资源。” 意思就是这钱卓越集团砸了不少,要看看成果。 其他人了然地“哦”了一声,张主任客气道:“越总,我们这里条件不好,调研也很辛苦,我们还是担心你吃不消啊。” 越言辛笑道:“大家都是人,其他人吃得消,我怎么会吃不消。你放心,我不会拖大家后腿的。” 小陈:“……”小陈不想翻译了。 张主任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领着越言辛来到冯华通面前,介绍道:“这位是冯老师,她是民族学专家,多亏了冯老师,我们的申报工作才上了正轨。这两年要是没有冯老师,我们真的不知道能进行到哪一步……” 冯华通摆摆手:“不要这么说,主要的工作是你们这些基层人员做的,我只是提了些建议。我的主要任务还是完成课题,申报工作的主心骨是你们,不是我。你们自己,才是这次申报工作最应该感谢的人。”她看向越言辛:“越总你好,我是冯华通。” 越言辛赶紧微微弯身向冯华通表示敬意:“冯教授,久仰大名。您叫我小越就好。” 小陈惊呆了,桀骜不驯的越大总裁怎么变得这么谦和了? 冯华通不解:“你听说过我?” 越言辛道:“几年前您在昆南大学开讲座,讲了有关边疆跨境民族研究的议题,当时我在昆南大学读书,虽不读民族学专业,但出于兴趣,去听了您的讲座。” “昆南大学……”冯华通恍然大悟,“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越言辛点头,又见冯华通忽而有些惊喜:“我有个博士生,也是从昆南大学毕业的,这次跟我一起来了兰坪,有机会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越言辛一张脸忽而绽开如阳光一般的笑容:“那一定要,认识一下。” 那天小陈仿佛做了梦,他看见桀骜冷酷的人摘下面具。那天他才知道,孤独冷漠的人眼睛里原来也会有星星。 而越言辛心中已是万千澎湃。 他当然知道冯华通有一个学生从昆南大学毕业,当然也知道那个学生这次来了兰坪。 两年前,若不是他在接洽怒江项目时,知道冯华通参与了兰坪的申遗项目,他又怎会捐资于此? 两年之后的今天,若不是知道云绣与冯华通一道来了兰坪,他又怎会选择这个时间来到此地? 云绣,终于要再见到你了。 第26章 兰坪会(二) 舒隐月与江申挨了冯华通一顿痛骂,冯华通指责二人不遵从师命,不听从安排,胡作非为,没一点规矩。 用辞相当严厉了。 云绣从未见冯华通因这种事情发这样大的脾气,以前他们出去做田调的时候,也会因为耐不住新奇而结伴出去逛逛,冯华通最多只是说几句,并不会讲这样严重的话。 晚饭过后,云绣拿了些资料去请教冯华通,见冯华通脸色有些不好,便关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冯华通却问云绣:“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云绣想了想,道:“冯老师,您这次好像比以前紧张许多。” “是啊。”冯华通叹气,“几年前你说要来怒江做调研,我不同意。现在各方面的条件都成熟了,我还是心惊胆战的。” 云绣领悟到了冯华通的担忧:“您是怕我们出事?” “云绣,虽然如今的条件比以前好了许多,但人无论何时都不能失掉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很多隐蔽的危险,在人稍不留神之时,就会把人吞噬掉。”冯华通这一番悲观至极的说法令云绣心颤。 她的母亲,便是被这隐蔽的危险吞噬掉的。 因为担心学生的安危,所以冯华通才会亲自做了三次调研,才带学生来吗?云绣不解,冯华通虽行事谨慎,但也不至于小心翼翼到如此地步,过去有些地方她没去过,也敢带学生去的。 怒江,就真的这么让她紧张吗? 云绣定了定神,开口安慰冯华通:“冯老师,我们以后会小心再小心,不会乱跑了。” “哎。”冯华通深深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带你们来怒江。我想着你们总要成长的,连怒江都不敢来,还做什么民族学研究。但我又怕你们出事,你们还这样年轻……” 云绣又安慰道:“您说得对,我们总要成长,现在不来,将来也总会来。这不就是我们的任务吗?” “嗯。”冯华通情绪好了一些,“你找我,是想聊明天下村的事情吗?” 冯华通开完会后,回来与几位学生开了小组会确定明天就下村。冯华通不可能将会议的内容详细告知学生,只说专家组评估了上一次提交的材料过后,认为有一部分内容需要补充,这部分需要前往几个村落再次进行田野调查。 明天要去的合水村,便是其中一个。 “我把地方志里记载合水村的内容都摘取出来了,很少。我又参考了一些研究文献,发现合水村的历史源流与县政府给我们的说法有些出入。”云绣将整理出来的东西递给冯华通,“可能我们去做了田调之后,得到的结果又不一样。” 冯华通大致翻了翻,点头:“正常。这些问题你先记下来,到时候重点关注一下。这次非遗申报工作组要走访四个村落,每个地方大概待一周。就这些时间,你去搜集你想知道的信息,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在这几个村落里选一个做田野点,如果没有合适的,你再了解其他村落的情况。” 云绣“嗯”了一声,又听见冯华通说道:“隐月那孩子,我清楚她,她就是想跟着过来玩,她的田野点我会再跟她讨论。江申更倾向去做傈僳族的研究,这次跟来怒江只是想熟悉怒江的环境,所以我对他们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但你不一样。” 冯华通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是要做普米族的研究的,这次机会难得,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去做田调,去问兰坪的基层人员,他们人好,不要有顾忌。” 云绣心里明镜似的,说到底,是因为冯华通帮助当地申遗,由此也为她的学生们留下了一张人情关系网络。 第27章 终于见 合水村隶属怒江州兰坪县箐花村,兰坪县主要居住着白族与普米族同胞,合水村是普米族聚居地。 从昆明到兰坪县车程逾10小时,从兰坪县城到河西乡80公里,有农村客运可坐。从河西乡到箐花村只有土路,没有公共交通。从箐花村到合水村的路坑坑洼洼,陡峭险峻,要么坐骡子,要么步行。 云绣一行人要从兰坪进入合水村,还需一番折腾。 去往河西乡的农村客运八点发车,舒隐月坐在座位上,摸摸有些瘪的肚子,叹气:“我早上应该多吃点的,我觉得我马上就要饿了。” 云绣哭笑不得,目光探向车窗外,见路边有卖饼的小摊子,瞧了一眼时间,说道:“我下去给你买个饼?” 舒隐月咽了咽口水:“我自己去!” “我这位置方便动。”云绣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起了身便能下车。 舒隐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云绣下车后不久,一双笔直的长腿跨上客运车,步履沉沉,行至舒隐月身侧:“同学,你好。” 舒隐月眨巴眼睛,看着越言辛:“你……好。”内心忍不住惊叹,这哪来的帅哥?普米族的小伙子吗? “同学,你晕车吗?”越言辛问道。 舒隐月:“?” “我的位置是那里。”越言辛指向客车靠车头的位置,那是一个单座,小陈早早就来占了那个位置,“如果你晕车,坐那里比较好。请问,我可以和你换个位置吗?” 舒隐月是会有点晕车,可她也不是一定要换座位,再说她跟云绣坐一块儿挺好的…… 可是,谁能拒绝帅哥的请求呢? 于是舒隐月起身换了座位。 越言辛空着舒隐月的位置,坐到了云绣的位置上。他记得,云绣喜欢坐靠窗的位置。 坐在角落里的小陈眼看着这一切发生,扶额。越大总裁拒绝专车送入乡,叫他一大早起来占“最好的位置”,原来是要用最好的位置换来心爱姑娘身边的位置。 云绣拎着饼再次走上车,走到原先的位置,见位置上是一位男士,以为走错了地方,转过身想寻他处,忽而思维里一根弦断了,“砰”的一声,叫她几乎本能一般地回过头去。 那个人怎么会…… “这位同学,你看我们又遇见了。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以后就是熟人了。我叫越言辛,超越的越,语言的言,不辛苦的辛。你叫什么?……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叫云绣,云南的云,锦绣的绣。” 聒噪的话语穿破时空的阻隔,将那个明媚少年带到她的面前。 那天校园的三角梅似乎格外明艳,云绣一瘸一拐地从校医院走出来,心里感叹跑个步也能摔跤,还摔得膝盖破皮流血,可真疼啊。 越言辛便是在那时,推了个自行车出现在她面前,问她还记不记得他。 她当然记得。 那颗篮球砸得她头昏脑胀的。更为重要的是,砸她的人长得真好看。好看的人,生来便具引人注目的优势,越言辛显然很懂得运用这个优势。 可这个好看的人,偏偏长了张喜欢胡说八道的嘴,可真是吵。 吵死了。 吵得她到如今仍念念不忘。 “云绣!”舒隐月的喊声将云绣自记忆中剥离出来,她总算找回了点意识。 你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吗?刻骨铭心,便是如果你仅存那么一点意识,这仅存的意识最终一定会因为那个人而失去。 云绣转过头去看坐到车头的舒隐月,只听见舒隐月朝她笑:“我跟那个帅哥换位置了,我晕车。” 云绣:“……” 云绣走过去,将饼递给舒隐月,目光在车里转了一圈,已然坐满了人。 除了……那个位置。 除了那个人身边。 “云绣,车快开了,还不去坐好?”身侧的冯华通显然注意到了她,催促着。 云绣抬起的步伐,每一步都如铅重。 待她坐下来,冯华通转过头看云绣,指了指安静坐着的越言辛,笑起来:“对了云绣,我还忘了跟你说,这位是卓越集团的越老板。小越也是昆南大学毕业的,你们是校友,他乡遇故知,真是好啊。” 云绣尬笑,是啊,真是好啊。 越言辛目光凝于云绣身上,眸中似有万千星辰。 “你好。”越言辛朝她笑,“很高兴见到你。” 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第29章 搓磋舞 这是云绣第一次见到杨明州。 他是合水村的村长,年逾四十,两鬓却已霜白。此时的云绣不会知道,往后许多年里,她讲与这位村长结下不解之缘。 兰坪县非遗申报工作组将入合水村做调研的消息杨明州已事先收到,所以他亲自来到河西乡迎接众人,也做好了相关安排。 杨明州一见众人,便迎来过来,先于张主任等人打招呼:“张主任,路上还顺利噶?” 张主任点头,与他聊了几句,便过来介绍他与其他人认识:“这位是卓越集团的越老板,我们申报工作一部分的钱,就是卓越集团支持的。” 他又转向冯华通:“杨村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冯教授。冯教授,这是合水村的村长。” 两人讲了些场面话,杨明州开门见山道:“我听了张主任讲了一点这个事情,就是说专家们觉得,‘搓磋’舞伴奏的资料不是很完整,我们村子羊头琴、口弦的历史很久,可以补充这方面的资料,去年县里也来过人做过调研了,得了一些东西回去。这次我们肯定也会全力配合你们。” 张主任笑起来:“好的噶,就麻烦你了。我们还是主要去采访和老爹,他是这方面的权威,上次也是他给我们提供的资料。调研就以他为中心展开。” 云绣听下来,便明白张主任所说的那位和老爹,应当是当地最了解羊头琴与口弦的人,这类人一般被尊称为“文化权威”。云绣替冯华通整理过一些资料,知晓“搓磋”舞的一些知识。 普米族喜好舞蹈,多是表现生产、生活的集体舞蹈。冯华通的论文中,将普米族的舞蹈分为仪式性舞蹈与娱乐性舞蹈两类。 仪式性舞蹈是在一定场合、一定仪式中跳的舞,比如结婚仪式上、丧葬仪式上跳的舞蹈。娱乐性的舞蹈更为普遍,没有场合的限制,是普米族群众自娱自乐的舞蹈,“搓磋”就是普米族这类民间舞蹈的总称。 “搓磋”是普米话的音译,“搓”的意思是“这种舞”,“蹉”是“跳”的意思,合起来就是“跳这种舞”的意思。 “搓磋”本是普米族群众对舞蹈的称呼,申报非遗名录时,经过工作组与专家组的讨论、评估,最终确定将这一项目命名为“搓磋舞”,申报传统舞蹈类非遗项目。 根据一年多的走访与调研,基本上可确定“搓磋”舞有十二种舞步,每种舞步配以不同的伴奏调子,兰坪这边伴奏所用的是普米族的传统乐器羊头琴、羊皮鼓、口弦。跳“搓磋”舞的时候,围成一圈,手拉手边唱边跳,圈里站着演奏乐器的人,曲调变化,舞步也会跟着变化。 无论舞蹈还是唱词,表现的都是普米族人民的日常生产生活,春耕秋收,建房晒谷。 云绣正想着这些,便听见张主任开口道:“你们村的羊头琴是历史最久的,其他地方没有这个典型代表。合水村不是还有个杨国安老人家?他也很懂这方面的事情噶。这回我们也去问问他哈。” 杨明州“啧”了一声:“杨老爹那个脾气,你不晓得?他肯见人才怪咧。” 第30章 理安排 去合水村还需一番折腾,杨明州找了几人开了几辆三轮摩托过来,可搭至箐花村,但从箐花村到合水村的路,就要靠一双脚走了。 冯华通未去过合水村,此前合水村的调研是工作组成员去做的,冯华通只是给了田野调查的指导性建议。他们扎根于此地,哪个村子有哪些传统,又有哪些民间艺人,他们熟悉得很。 三轮车一路颠簸,待到箐花村时,云绣已然被颠得头昏眼花了。 杨明州走过来看几位师生,笑道:“怎么样?我们的路是不是特别厉害?我每次坐三轮屁股都能颠开花。” 冯华通笑问:“现在我们是走去合水村了?” 杨明州道:“我想了哈,有两套方案。一个是,你们住在箐花村,这里有招待所,条件好一点。一个是住到村里头,我弟去丽江了,可以住他家里。但是村里条件不好,没有信号,也没有电话,我建议还是住招待所。” 冯华通回头看了看她的几个学生,略加思索后问杨明州:“我们住村里,会不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 “不会不会。”杨明州摆摆手,“我们很欢迎你们来的噶。” 冯华通说道:“那我们住村里。杨村长你放心,我们会照看好自己,不给你们添乱。” 张主任此时探个头过来:“冯老师他们要做民族学调研,是要住到村里头的。杨村长你就辛苦照看一下。” 杨明州叹道:“什么辛不辛苦,只要冯老师不嫌弃我们条件差就好。”他进而又问张主任:“张主任你们几个呢?” “我们工作人员和冯老师不一样,我们有我们的工作安排,去村委会住,就不住合水村了,每天下村子去就好。”张主任说完,回头去看越言辛,“越总,陈助理,你们跟我们一起住在箐花村?” 越言辛笑了一下:“我跟冯老师他们一起就好。” “那怎么行?”张主任有些惊,“村里的条件……” 越言辛截了他的话:“冯老师和几位同学能住,我也能住。我也有我的工作,和你们不是一路。” 小陈翻译机赶紧上线:“越总的意思是,他想住在合水村,亲自体验那里的民俗风情。” 这话说得可真冠冕堂皇。 云绣禁不住撇了撇嘴,这个越言辛,从前做事便喜欢想一出是一出,恣意妄为,也不知现在又唱的哪一出。 张主任几人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心下明了越言辛大概另有打算。越言辛代表着卓越集团,今后兰坪的发展还需这种大集团的帮扶,既然越言辛坚持要住合水村,他们也不吝于顺水推舟。合水村条件是不好,可也不是不能住人。 张主任笑笑:“那越总,你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跟杨村长说。住不惯的话,就回来。” 越言辛点头,与身旁的小陈说道:“陈助理,你就留在箐花村,张主任他们如果有需要卓越集团的地方,你就协助他们。” 小陈慌道:“总裁,我要跟着你的啊,我是你的助理……” “要不,”越言辛扯开一些令小陈汗毛竖起的笑来,“你回昆明?” 小陈:“……” 小陈立下就懂了,越言辛的意思是:你妨碍到我了,要么乖乖留箐花村,要么滚回昆明。 小陈脑袋垂下来:“好的,我留在箐花村。” 这总算安排好了各自的去处。 云绣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她要住在合水村。 越言辛也要住在合水村。 嗯…… 云绣再一次头昏眼花,缓了一会儿想去拿还放在三轮上的行李,却见到越言辛将她的背包背在了后背上,云绣大惊失色:“你……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包。” 越言辛眉尾一挑,吸了一口气说:“哦,是我拿错了。” “……”云绣看了一眼还搁在三轮后车厢角落里那个黑色的小背包,再看一眼男子背上她那个青色大背包…… 拿错了? 云绣上齿咬了咬下唇,走到越言辛面前:“越先生,我的包给我。” 越言辛脸色因“越先生”几个字微微变白,说道:“我都背起来了,放下来多麻烦。你背我的包好了。”越言辛抬手指了指还在三轮后车厢里的黑色小包,“就那个。” 云绣:“……” 第31章 普米族 通往合水村的路坎坷异常,起初只是坑洼不平,走了不到两里路,便开始上坡接下坡,石头拦路,有风一吹,便尘土飞扬。 杨明州时不时回过头去看跟在他身后的几人,他倒是不担心张主任他们,张主任他们跑惯了兰坪大大小小的村落,自然不怕走这山路。可这些老师学生,杨明州就不了解了。 生怕他们被脚下大大小小的石头绊了脚,这一不小心脚一滑,可能就摔到一侧的山崖下去了。 好在几人虽步履艰难,但还算平稳,倒叫杨明州稀奇:“冯老师经常走山路的噶?” 冯华通点头“嗯”了一声:“我现在老了几岁,以前进大凉山,走一天不喘气的。我这几个学生还年轻,力气有,就是没有进山的经验。等他们多进几年的山,就熟练了。” 杨明州哈哈大笑起来,又感慨道:“我们普米族生活的地方就是偏远了点。很多人一听普米族,就搞不懂普米族是哪个民族。我们普米族人少,是国家说的那个‘人口较少民族’。但你不要看我们人少,我们历史很久了的” 杨明州又开始向几人介绍起普米族与合水村的情况。这些历史渊源云绣多年前便有有所了解,普米族先民起源于西北青藏高原的古羌族,曾以凉山为中心聚居,元代以后普米人随蒙古军队进入滇西北。 “我们跟四川那边的兄弟其实是同宗同源,但是他们受到藏族的影响,民族识别的时候,就把他们识别成藏族,我们这边呢,按我们自己的意愿,就定名为‘普米族’。”杨明州能言善道,话语滔滔不绝。 趁着杨明州将话匣子打开了,冯华通便与他聊起合水村的一些情况,三个学生沉默着跟在后面,一心二用,一面注意脚下的路,一面倾听杨明州的讲述。自他们坐上开往怒江的客车开始,这次田野调查便已悄然开始,与当地人每一次看似寻常自然的接触与交流,都可能成为他们日后能加以运用的田野材料。 云绣跨过一堆拦路石,落地时脚歪了歪,身侧江申扶她一把:“小心。你今天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的?被冯老师发现了肯定批评你。”后半句声音压低了许多,小心翼翼的。 云绣道了声谢,不经意间向后看了一眼,越言辛那张脸便生生映入她眼中。那个人,满脸写着,“我,不,开,心”。 莫名其妙。 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言辛忽而赶上她的步伐:“云绣同学。” 这前前后后这么多人,云绣只能硬着头皮回他:“怎么?” 越言辛一脸苦恼:“哦,我想跟着你走。” 云绣:“????” “我没走过山路。”越言辛言之凿凿,“我见你步履稳健方向感极好,念在我们校友一场,你可以让我跟着你走吗?” 云绣仍有些莫名其妙:“跟着我走?”跟着她走就能把山路走好了? 越言辛一本正经地点头:“嗯,跟着你,我摔倒时,你能拉我一把。” 云绣:“……” 行行行,跟着就跟着。 越言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窃喜。他就这么插到了云绣与江申的中间。 走着走着,江申耐不住疑惑问身旁的舒隐月:“师妹,我总感觉哪里不对。” 舒隐月皱眉:“什么不对?” “感觉上不对。”江申说道,“有种被针对了的感觉。” 舒隐月:“哦,你不是经常被针对吗?” 江申:“……” 第32章 给羊子 合水村傍山而建,坐落于老君山西北侧,处三江并流腹心地带,绿林环绕而葱郁,山谷溪流而淙淙。合水村村民居住在山坡上,习惯上分上村与下村。 杨明州将冯华通几人带至上村一栋稍显破败木制双层楼房前,说道:“这是我弟家的房子,好久没得人住,需要收拾了一哈,你们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先带张主任和越老板到我家那边去坐一哈,晚上在我家摆酒,给你们接风洗尘。” 冯华通连声说不必摆什么酒,杨明州却很坚持,而后带着张主任几人离开。冯华通无奈,带着云绣几人进屋子去收拾东西。 合水村仍以传统的普米族房屋“木楞房”为主,木楞房流行于滇西几个少数民族中,以圆木为材料,两端削整齐,首尾相嵌构成墙体,架起檩条后盖上木制瓦片。合水村的木楞房主栋三开六间,是日常起居之所,左右又建小屋,一侧是厨房,另一侧畜厩。 杨明州弟弟家的房子也是木楞房构造。与常见的钢筋混凝土楼房不同,这房子连接上下层的梯子是也是木制的,内置于房中,中间一间是主屋,内有火塘,床铺置于火塘旁,生活起居用品都是以火塘为中心放置。整栋房子说是有六间房,实则是一个大屋子里分成了六个私人空间。 火塘也叫“火铺”,在主屋室内中央挖大概一平见方的小坑,四周垒砖石,中间生活,可做饭、烧水、取暖。火堆上方原是以三块石头垒成架子模样以便煮饭烧水,后来演变成为三脚的铁架子,白天煮饭,晚上取暖。 火塘文化在云南各民族群体中流行,但各地的火塘文化各有不同。怒江这边的火塘不仅用于生活,也是祖先神灵所在之处,三脚铁架不仅是烧水做饭的工具,也是祖先祭祀祖先的神圣场所。 这屋子久无人住,火塘也就熄灭了。杨明州似乎已经大致清理过一遍,房屋虽久无人住,却没多少灰尘与杂物。几间卧室床铺已经收拾出来,放了些棉被。 这空间完全够几人居住,只是木楞房内采光不佳,仅靠自然光会显昏暗。 江申昨天刚因“随便逛逛”惹怒了冯华通,今日赶紧表现争取宽大处理,不用冯华通开口,他便主动去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冯华通边叫云绣与舒隐月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开火,他们接下来几日要在这里生火做饭的。 待到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厨房也整出来,时间便已到了傍晚。 张主任几人绕了一圈走回来了,却带来不算太好的消息,和老爹过世了。 “上午还好好的噶,中午说要睡一哈,这一睡,就没起来了。”杨明州叹息道,难言悲伤,“我昨个还跟他讲,我今天去河西乡,给他带猪脚回来,他爱吃的。这人啊,真是说没了,就没了。” 众人亦是惊诧不已。 谁能料想到,几人今早还在谈论和老爹,这一转眼,和老爹便已离开了这个人世。生与死还真是顷刻之差啊。 张主任哀叹了几句,问杨明州:“和老爹丧事哪个时候办?我们也去送送噶。” 杨明州道:“后天晚上给羊子,大后天就送上山火化。” “这样噶。”张主任说道。 云绣多少了解过杨明州说的“给羊子”,这是普米族的传统丧葬仪式,虽已经长久时光,仍保存得较为完整。这一丧葬仪式具有浓郁的游牧民族风格,是当代普米族对先祖保留的记忆,这一仪式也能唤起普米族群体的认同感与团结力。 可以说,“给羊子”是现代社会中的普米族与其远古先祖维系传承关系的精神纽带,亦是普米族这一族群意识形态的象征与族群团结的精神纽带。 这些,云绣只是通过文献了解过,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一仪式。她想去悼念过世的老人家,同时也想亲眼看看这“给羊子”。 第33章 留下来(一) 冯华通一眼便读懂了云绣的心思,念她一个学生不好提,便开了口:“杨村长,这个‘给羊子’,旁人能看吗?” 杨明州想了想道:“这也不是什么神秘仪式,可以看的,不打扰祭师和死者就好。” 云绣知道,主持“给羊子”仪式的必须是经过训练的祭师,然而具体如何进行,只有亲自见过后才能知晓。 冯华通说道:“我们虽然与和老爹素未蒙面,但死者为大,我们也想送老人家一程,哪里敢打扰。” 云绣与冯华通此时都已经这事便定下来了,可张主任却开了口:“冯老师,村子里有白事,这个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现在这个情况,村里人都会帮忙办白事,我们做调研不方便。但是我们的申报时间也很紧了。” 这是小村寨的传统,若是有人家办大事,村里各家各户都会来帮忙。 冯华通立刻便明白了张主任的意思,开口说道:“我理解,那我们先去其他村子调研,最后再回到合水村来。” 张主任略表歉意:“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今天白白跑一趟。这样噶,你们等一哈和我们一道回箐花村去住,明天我们再去下一个村子。” 云绣心中顿如沉石坠入,有些喘不过气来。亲眼目睹与记录“给羊子”仪式过程的机会不是那么好得的,若无白事,根本碰不上。仅凭当事人口述,仍远远比不上亲自参与观察。 田野调查相辅相成的两个基本方法,深度访谈与参与观察,两者互为补充,各自有各自无法取代的作用。 云绣虽心有遗憾,可她还是要听从安排,正有些无奈时,却见冯华通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她听见冯华通与张主任说道:“我先和我几个学生商量一下。” 冯华通却只将云绣一人叫到一旁,单独谈话。 “云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看‘给养子’?”冯华通直切主题。 任何一个民族学者,都不会不知道参与观察与记录一场保存得较为完整的传统丧葬仪式有多么重要与难得。在现代社会生活的变革与不断增进的民族融合中,许多传统仪式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不断简化甚至消失殆尽,可普米族的“给羊子”却将传统仪式保留了下来。民族学研究,本就是对传统的研究,以传统寓现在与未来,对民族传统的认识就是民族学的现实责任。这场仪式甚至可能成为云绣研究之路的核心要素。 云绣点头,多少有些不甘心地说:“但我听安排。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你们的行程。” “云绣,我现在很矛盾。”冯华通再一次在云绣面前展现出她的挣扎来,“我知道这个仪式对你研究普米族至关重要,你也许今后很难再能亲历这种仪式了。可是我,很难说服自己,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云绣喜出望外:“老师,您是说我可以一个人留在合水村?” 冯华通陷入了沉默。冯华通一向刚毅果断,从不会拖泥带水,可云绣却发现了,她的导师似乎在怒江研究上展现出不该有的优柔寡断。 第34章 留下来(二) “老师,您在犹豫什么?”这一回,云绣先开了口,她抵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斗志,“我一个人也能胜任的。” 冯华通皱眉:“可你是我的学生,是我带你来了怒江。” 云绣说道:“但您不可能一辈子带着我啊。老师,我知道您的担忧,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也关乎您,因为您对我负有责任。” “你以为我是怕担责任吗?”冯华通声音有些严厉,“云绣,我一把老骨头了,人生该尝过的滋味、该有的经历都有了,还怕什么?可你不同,你还这么年轻。” 云绣挤出笑容来:“瞧您说的,好像我真的要出事了一样。”云绣心想,她的直觉没有错,冯华通确实是过分紧张了。 云绣思绪里理了理措辞,说道:“冯老师,我已经24岁了,受过七年的民族学专业训练,随队下过田野七次,独自下过田野五次。” “米德23岁只身前往南太平洋小岛,杨成志26岁独自进入大凉山,林耀华31岁进入藏区,费孝通25岁前往大瑶山。您不也是25岁就一个人去了中越边境做调研吗?我为什么不可以?” “比起你们,我又经历过什么挫折呢?我不用自己找路、坐车进怒江,不用独自去结交当地人以得到调研的许可,不用担心没地方住没人理会,您已经为我安排好所有的前置条件,我只需要留在这里,继续做田野就可以了。比起前辈们,我已经落后太多,也享有太多的优渥条件了。” “玉不琢不成器,我不可能永远躲在您的庇护下,那样我是没法成长的。而且,留在合水村算不上有什么风险,你们不是还在兰坪吗?这里与其他田野点并没有什么区别,其他地方我可以一个人去,这里我也可以一个人留。冯老师,我觉得您过于紧张了。” 云绣字字清晰,声声坚定。 冯华通恍惚看到了多年前的莫如念。 “我想进怒江……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些民族学大家,哪一个不是年纪轻轻就勇闯未曾探索之地。我为什么不可以?” 那一年莫如念26岁。 她永远停在了26岁。 冯华通笑了笑:“是,你说得对,是我过于紧张了。你早就经历了独自一人下田野的过程,早就完成你作为一位民族学者的成人礼了。我却还把你当小孩看。” 冯华通心知肚明,是好友的意外,令她失了判断。其实如今这样好的条件,还会有什么危险? 云绣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情绪多少有些激动,如今缓下来,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冲了些,便向冯华通道歉:“老师,对不起,我有些激动了。我只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冯华通看着她,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要千万注意安全,小心谨慎,有什么事情就找杨村长通知我,不要硬撑。” 云绣雀跃的心又起:“好,我都记下来。” “你啊,一碰到你喜欢的事情,眼睛就会特别明亮。”冯华通难得地说了句极为感性的话,“云绣,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就像当年的莫如念一般,闪烁智慧的光芒与求知的渴望。 第35章 同进退 村里有白事,接风洗尘的酒宴便不好摆了,杨明州本想留众人随便吃顿饭,张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村长,还要忙和老爹的丧事,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再说等吃完饭天就黑了,回去那段路危险啊。” 这话也说得有道理,杨明州不再强留几人,并向冯华通保证:“冯老师不要担心,小云同学在我们这里,没有任何问题。要不是我家媳妇不在,现在我家里都是男的不方便,小云肯定是住我家最好。不过不要紧,村里就这么大点,走几步路就到了,以后小云就来我们家吃饭。” 冯华通将一个装了现金的信封递给杨明州:“杨村长,这是云绣的伙食费和住宿费。你不要推辞,我们有项目,每次做田野调查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到时候你给我签个白条,我回去报销就好。我们不能让你白白付出。” 杨明州便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将信封收了起来。 云绣感激杨明州的照顾,抬眸时目光与站在人群中的越言辛相交。 越言辛自来了合水村后便没怎么胡说八道了,只是与张主任几人一道在村里考察,云绣不晓得他在考察什么,只能从那些寥寥对话中听出卓越集团想在兰坪开发文化项目,越言辛是来打头阵的。 也真是稀奇,堂堂总裁竟然亲自来考察,莫不是卓越集团快倒闭了? 云绣晃晃脑袋,将这古怪想法抛却,又想到,如今调研任务有变,越言辛也该随张主任他们离开合水村了。 云绣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觉,或许到如今她还未从与越言辛重逢于怒江的震惊中缓过来。 她再次抬眸看向越言辛,却见他脸上带了意味不明的浅笑看她。云绣赶紧偏过脸去。 冯华通与两位学生收拾好东西走出来,冯华通看了看云绣,不再多说别的话。倒是舒隐月,抓着云绣的胳膊不舍:“云绣,你自己保重啊。一个人睡不要怕啊。” 云绣哭笑不得:“好,你们也保重。” 晚霞披穹,远山的轮廓逐渐模糊,要离开的人始终是要离开了。杨明州叫云绣在原地等他,他送张主任他们到了村口,就回来带她回家吃饭。 云绣站在门前,挥手告别他们,心底生出几分孤寂来。 落日温热,彩云绚烂,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孤单而清冷得映在地面上。 这条路,从来都是一条孤单的路。 只是云绣没想到,去而复返的却不只杨明州一人。 越言辛也回来了。 云绣震惊而无措,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想法,杨明州一瞧,主动解释道:“越老板也住村里头。他住我家。” 云绣心想,难道卓越集团真的要倒闭了?堂堂总裁远遁穷乡僻壤躲债? 越言辛嘴角扬起来,眼里映着夕阳的红色:“云绣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云绣:“……” 杨明州哪里晓得两人之间诡异的关系,一手拉一个:“走噶,去我家吃饭。我儿子做的烧鸡好吃得很。” 云绣心里苦,烧鸡也无法消解越言辛留村带给她的烦恼。 一方餐桌四个人,不快乐的大概只有云绣一人。 杨明州极其欢欣地与越言辛喝酒聊天,云绣咬着饭,默默听下来,听到了越言辛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然在卓越集团当总裁,但真正的老板不是我。全公司上下都看不上我,背地里骂我没本事,大老板天天虐待我,压榨我。那个陈助理就是他派来监视我的。” “我这一次一定要干出点成果让他们闭嘴。所以我对待怒江项目很慎重,留在合水村,一是为了摆脱陈助理的监视,二是我想更深入地了解这里,看看有没有发展项目的文化资源。” 云绣听着这些话,看着杨明州一脸天真的信任,默默咬了一块鸡肉,心道,越大总裁,你的大老板……不就是你爹吗? 此时远在十几里外的陈助理,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第36章 暴雨夜(一) 初入合水村,云绣尚需要理一理思绪,又碰上村里人都在忙和老爹的丧事,她就不急着开始田野调查,在杨明州家吃过晚饭后,回了住的地方。 偌大的房屋,只有云绣一个人住,着实有些空寂。 云绣选了火塘的床铺睡下,想起杨明州几次三番安慰她,村子里很安全,大家人都很好,他已经跟其他人打过招呼了,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她可以放一万个心,等忙过了和老爹的丧事,他就介绍她给其他人认识,也好方便她进行调研。 云绣暖心于杨明州的照顾。想来,这里的条件已经很好了。硕士期间,云绣也去过偏僻的村子做调研,那里的自然环境虽不似怒江恶劣,可村子里没有可以让她住的人家,她只能拿了睡袋,去小学闲置的办公室里睡觉。 眼下她住的可是豪华别墅啊。 烧水、洗漱、亮灯,云绣收拾出一方桌子来,开始记录田野笔记。田野笔记是田野调查期间每日都需完成的记录。各人的田野笔记风格各有不同,有人只叙述,有人会夹杂抒情,有人偏向于理思路。各人所注意到的重点也不同,所以即便在一起调研,每个人的田野笔记也不会相同。于他们而言,每日一两千字的笔记实属常事。 几日虽无访谈,但杨明州对合水村历史的一些讲述、和老爹的文化权威地位、张主任对此地羊头琴的评价、和老爹丧事的准备,以及合水村的自然风貌,都是丰富的田野笔记内容。 还有,越言辛的到来…… 云绣的笔顿了顿。 从客观上来说,越言辛作为卓越集团的代表者,进入合水村考察当地风土人情,为发展项目做准备,这定是该记上一笔的事情。 可从主观上来说,云绣着实不想记录有关他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越言辛,只是越言苦、越言劳……那就好了。 云绣想起了那件往事。 那时越言辛大四,考研结束后,成绩未公布之前,他便开始准备毕业论文。 也不知写到了哪里,有一天,越言辛牵着云绣在翠湖畔漫步,忽而说:“绣绣,以后你把我写进毕业论文里好不好?” 云绣云里雾里:“啊?” “把我写到致谢里……不,致谢太少了。”越言辛神来一念,“我做你的访谈对象,你写论文的时候,不用隐去我的名字,让与我有关的内容占据你论文的半页纸,好不好?” 一般而言,民族志写作会将访谈对象的真实姓名隐去,以代称来代替。 云绣:“……” 笔尖滑动,墨水留迹,云绣知道,她作为一个民族学研究者,必须要将越言辛进入合水村的事记入田野笔记。 这才是她该有的学术态度。 屋外风声渐大,云绣判断大概是要下雨了,高原峡谷的夜雨总是会来得又急又猛。 云绣起身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瞧着夜已深了,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次日还需早早起来,跟随杨明州去看看“给羊子”仪式的准备情况。 睡意尚未深沉,云绣听见“啪啦”的一声,惊醒过来。 原本就不牢固的窗户被强风吹裂了一道口子,一扇窗斜斜垮了下来,强风携雨刮了进来。 第37章 暴雨夜(二) 云绣决定卷上铺盖到楼上去睡,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找工具钉窗户。她起身开灯却发现停了电。云绣有条不紊地从登山包侧袋取出手电筒,打开,房间里顿时明亮起一片区域。 云绣卷好铺盖,踏上楼梯往楼上爬去走去。 风雨声交错,云绣刚爬了两步,却隐约听见拍门声传过来,风雨声稍大,听得并不真切。 云绣起初以为是幻听,待她放下铺盖,却仍听见急切的拍门声。 云绣决定去看一看。 果然是有人拍门。 云绣一颗心悬提起来,这深更半夜,她是万万不敢开门的。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见了一个声音:“绣绣。” 是越言辛的声音。 手电筒照亮方寸之地,屋外雨势已渐弱,雨水顺着屋檐滑落水泥地,“噼噼啪啪”的声响此起彼伏。 云绣找了一块干净的干毛巾,递给越言辛。 方寸之光罩于越言辛身上,他隐于光影的交错点,一半明,一半暗。光在他的发丝上晕出一层环,发梢的水滴映射出一些光彩。 云绣终于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越言辛。 四年的时光足以使一个青涩未脱的男生成长为成熟稳重的男士,至少从表面上看,越言辛足够沉稳了,足以与从前那个爱逗她、爱耍痞的男孩子区分得泾渭分明。 他今日穿了一身简单的卫衣牛仔裤,可依旧挡不住那张俊朗风流的脸散发出的夺目光彩,也挡不住他一身的玉树临风。岁月将他面上的稚嫩褪去,雕刻时光的印记,可偏偏时光也眷顾了他,刻下的不是腐朽而是风华。 只是那双眼睛,或许是云绣的遐想,总觉得少了许多澄澈与真挚,多了几分世故与漠然。 越言辛坐在在那里,抬头时,以说不出有多温柔的目光看她。 从前他这般看她,她总会沦陷,心想这世上待她极好的人就那么几个,他就是其中一个。 可如今,那些想法再提起,只能以“年少无知”概之。 光影在他身上剖出意味不明的晦暗,一半是过去那个明媚少年,一半是隐于阴影中、连云绣都看不真切的男人。 云绣叹了声气:“你来做什么?”真够胡闹的。 越言辛一双眸子含了许多情绪看她:“杨村长说你住的屋子窗户有点不稳,今晚风大,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云绣笑了一下:“这里有六间小屋子,这间不行,我可以换别的。” “我没想那么多。”越言辛道。 云绣是有些生气的。越言辛半夜冒雨来找她的缘由毫无道理,他这么闯过来,夜路危险不说,最后也没帮上什么忙,反倒是添乱了。 可云绣无法责怪他。 她从来都知道他有多紧张她。 大二暑假时,云绣与越言辛已交往近半年。昆南大学民研院有着每年暑假安排学生做田野的习惯。那一次云绣与五六个同学组队,到滇南的寨子去做田野。 云绣吃不了凉饭菜,一吃肠胃反应就大,当地喜生食、凉菜,云绣吃了几天就开始拉肚子,后来开始发烧,住进了镇上的卫生所。其他同学还有田野任务,没法一直陪着云绣,云绣便一个人在卫生所治疗。这种事云绣是不会告诉越言辛的,她不想他担心。 室友田田与云绣同在一队,她可是云绣与越言辛的爱情坚定拥护者,也就是后来网友说的cp粉粉头,立马便打了电话告诉越言辛。 越言辛辗转两天,换了六七趟车,来到云绣身边,陪在了独自一人的云绣身边。 他就是这样啊,碰见与她有关的事情,总会不计后果,无法冷静。 第38章 过去事(一) 云绣看着眼前一身湿漉漉的越言辛,又叹了口气:“现在雨小了,你要回去吗?” 越言辛沉默稍许,脸上神色忽明忽暗,最后闷闷地吐出一个“哦”字。 可真是委屈啊。 云绣还是心软了,退了一步:“要是……你想留下,可以睡别的房间,江申今天把所有卧室都收拾好了。”结果江申自己都没能住一宿。 越言辛瞬间变了脸,眉开眼笑:“好。” 云绣:“……” 两人默然对视,浅浅的手电筒光芒在两人之间交织出朦胧的梦境来。云绣缓了缓神,说道:“这里没有衣服给你换,你……” “你给我一条床单就好了。”越言辛道。 云绣知道他的用意,拿了闲置的床单给他,他进了隔壁房间,没一会儿便换下湿衣服,裹了条床单出来。 真没眼看。 云绣挠挠头,又给了他一条棉被:“再裹条棉被,你这样容易着凉。把你湿衣服给我。” 她每回下田野都会带几个便携的折叠衣架,便于晾衣服。找出几个来,将越言辛的衣服挂起,晾在柜子边缘。 “只能先这样了,要是明天干不了……”后面的话云绣没说。 你就光着身子回去。 越言辛乖巧地点头。 “你……你就这么跑过来,杨村长那边怎么交代?”云绣问。 越言辛眨眨眼:“就说我睡不着,出来雨中漫步。” 云绣:“……” “算了,没所谓了。”云绣叹气,“你在这间屋子睡,我走了。” “绣绣。”越言辛开口拦她,“你没有别的话?” 云绣微怔。 她不是孩童了,她虽并不知晓越言辛早已关注她,这次是因她来了怒江,可她从今日越言辛的一些举动中,多少能看出点东西来。 “越言辛,我……”云绣默了片刻,坐到越言辛身侧的椅子上,“我能感觉到一点。” “可是,还是不要继续了。”云绣说道。 越言辛急了:“为什么?” “有什么用呢?”云绣笑笑,“再来一次,也只是重复之前的悲剧。” 时逾四年,云绣的心智已成熟许多,也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与挽不回的遗憾里想明白了因缘际会,聚散终有时。 云绣读书早,上大学的那一年才十七岁,虽因从小寄人篱下而早早学会独立,可感情上依旧是不成熟的。她与越言辛谈恋爱的时候刚成年,懵懂又天真,以为一场恋爱就是一辈子,所以倾心以待,也不曾想过会有越言辛分开。 初恋的美好如同天上皎洁的月,月色或许不是黑暗中最明亮的那抹光,却是人生中最温柔的那道景。 可它被撕裂之时,撕开的伤口也会更疼,更难以愈合。 “这些年,我还会想起你,也想起我们的过去。”云绣的声音温柔而克制,“我想我当初做得不够好,总是让你主动,也常常会忽略你的感受。” 那时云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恋爱,她很少主动去表达对越言辛的爱意,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她因舅舅的原因下不了决心考研,可心里一直存着继续母亲遗志的理想,于是拼命学习,下田野时几个月不见人影。 那时的通信条件远不及如今,很多田野点没有信号塔,没有公用电话,每次云绣一去,就仿佛失踪了一般。云绣当时还太年轻了,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的常态,越言辛也应当毫无芥蒂地接受她的常态。 第39章 过去事(二) “我为你想得不够,我经常几个月不见人,过后也不觉得亏欠你。”云绣浅浅地笑,“可你想要的恋爱不是这样的,你想我能一直陪着你,给你足够的陪伴和安全感。” 分手后云绣去慢慢反思,才发觉那些属于越言辛的渴望。 越言辛自小衣食无忧,可他因理想与父母希冀的冲突,常常缺乏安全感,时间久了,就若有若无地产生一些想法,认为父母只当他是继承家业的工具,并不考虑他的个人意愿。 云绣却是他个人意愿所求的挚爱。所以他对云绣有着强烈的占有欲。那时除了必要的上课时间,越言辛恨不得让云绣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吃饭时、去图书馆时、闲暇漫步时……他几乎总会到云绣宿舍楼门禁时间的前一刻,才肯放她走。 那时云绣却也从未因此心生不适感,她想,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越言辛,好想与他一直在一起。 可两人的专业不同,总会有需要各自忙碌的事情,她要做田野,他要野外考察。算来算去,两人能够黏在一起的时间却也不算多。每一次小别归来,越言辛总会抱着她亲昵许多。 他对她怀着无比强烈的占有欲,却又珍惜得舍不得再进一步做些什么。他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她时时陪着他,不要离开他,仿佛云绣是他唯一的温暖。 云绣想,原来鱼和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她与越言辛终究是不合适的。 “分手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喜欢过你,因为你感受不到我的一点点主动,也感受不到我为你可以做出的让步。”云绣继续说道,“我很清楚,我是喜欢你的。可是越言辛,我没办法为了你彻底改变我自己,也没办法为了你放弃自己的追求。” “你那时问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卓越集团,那样我们就能形影不离。我做不到,越言辛,那不是我的追求。我从小就已经想好,要继续走我妈妈的路。我想,如果我为了你放弃我的追求,那就会像当初我考虑为了舅舅的心情放弃读研一样,无比痛苦。” “我与你都有各自的需求,你需要的是可以陪伴在你身边、给你足够安全感的人,我没法一直在你身边。可能一年中我一半的时间都奔波在田野点里,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我没办法,我也不可能为了你退居家庭。这就是我们无法继续在一起的原因。” 云绣仍然记得,越言辛得到考研失利消息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田野点,不知道他发生的一切,也无法与他共担痛苦。 也就是那件事,成为了两人分手的导火索。 人生的有趣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的悲欢离合。人生的悲哀之处也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是喜是悲。 越言辛出生于经商家庭,卓越集团经营多年,越氏家族中从长辈到小辈,无一不是往经商的方向培养。越言辛的父母掌管着卓越集团,他们只有越言辛这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希望他将来能继承家业,继续经营卓越集团。 越言辛早慧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且品行端正,家中长辈甚是欣慰,觉得将来卓越集团的接班人有着落了。 可越言辛自小便对经商不感兴趣,他喜欢石头,尤其喜欢各样化石。儿时一到假日便吵着父母带他去矿石博物馆,要么就是爬山,山也不好好爬,尽是捡石头去了。越言辛拥有一个不小的房间,里面摆放他收集来的各种石头,或是捡的,或是买的,或是别人送的。 第43章 夜微凉(一) 云绣这一天可真够忙碌的,她跟着杨明州在村里上上下下地跑,请祭师,协调村里人帮忙摆灵、抬棺,交代其他事宜…… 云绣第一次觉得,村长的职责竟然如此面面俱到。也第一次知道丧葬仪式,尤其是传统的丧葬仪式如此繁重。 村里各家都来和老爹家帮忙,各有各的事情,云绣很识趣,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跟在杨明州身边观察他们的准备工作,听他们聊天。 只是村民私下聊天都喜欢用普米语,云绣靠着语言天赋记下他们说的一些句子,到了下午,待杨明州有些空闲的时候,她便请教杨明州一些句子的意思。 如此下来,记录了不少的信息。 吃过晚饭后,杨明州表示他要去隔壁村子一趟,那些明天“给羊子”仪式的东西,让云绣自个儿在村里转转,并与云绣约定,第二天早上带她去见一位隔壁村来的祭师助手,可以听他讲讲“给羊子”的事情。 云绣见大家还在忙,又观察了好一会儿,天黑得看不清了,便决定收工,回去整理笔记。 远山如墨勾勒轮廓,阴暗不清,天空却有银河镀光,星辰璀璨,星河悬天。 高原的星空堪如炫动之画,银河似有光流流淌,果然不负“银河”之名。缀于其中的大小星辰明光闪烁,静静汇入遥远而深邃的宇宙深处。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云绣抬头看着这些星星,忽而想起越言辛来。 她今日忙于做田野,忙起来的时候竟把这个人抛到九霄云外了…… 嗯…… 说起来,越言辛一整天都未曾露面,也不知在哪里,做什么。 这么想着,有风吹过来,她身子一凉,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喷嚏。 似乎是着凉了。 云绣心中暗道不好,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赶紧回屋子去,加衣服,烧热水喝。 田野笔记写到尾声,云绣越发觉得身子有些沉,她裹紧了身上的毛衣外套,许是因为太累了,竟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陷入沉睡前,云绣还在拼命地想,好像有什么事忘记了。 到底是什么事…… 迷迷糊糊中,云绣又听到了敲门声,与昨天的拍门声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绣惊醒过来,只觉得头更重了,嘴巴干得发苦。她想她得吃点药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云绣很快听到了越言辛的声音:“绣绣!” 天啊,越言辛留在合水村,是专程为了夜晚来敲她的门的吗? 云绣起身,去将门打开。 “绣绣,你有没有事?”越言辛的目光与夜色一同垂落在云绣身上,“你吓死我了。” 云绣眼皮有点重:“怎么了?什么吓死了?” “我从九点半开始敲你的门,五分钟一次,现在十点了。你房间的灯一直开着,却不来开门,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要撞门了。你是存心要吓我的吗?” 越言辛语气里带了慌乱,云绣低头看一眼手腕上的表,原来她趴在桌面上睡了这么久。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睡着了,没听见。你找我有什么事?” “杨村长让我来跟你说……”越言辛皱起眉,“你脸怎么这么红?” 云绣抬起手背碰了捧脸颊,是有些热:“哦,可能有点着凉。杨村长要你跟我说什么?”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箐花村准备点东西,下午再带你去见祭师助手。他明天走得早,怕耽误你事情。”越言辛解释道,伸过手去抓住云绣衣袖的一角,将她拉到屋里,回头去关上了门。 “云绣,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越言辛问她。 第44章 夜微凉(二) 云绣吸了吸鼻子,感觉是有点流鼻涕了,回道:“我没有不爱惜身体,今天是例外。我带了药,吃一颗,明天起来就好了。” 她必须要好起来的,否则会耽搁记录“给羊子”,那么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想了想,云绣又问:“怎么杨村长让你来通知我啊?” 越言辛说道:“杨村长本来想亲自来,我想见你,就揽下这个事了。” 云绣:“……” 越言辛仍蹙着眉头,他伸出手将云绣推坐在椅子上,转身去拿她带来的保温杯,给她倒水:“药放在哪里?” 云绣由他去了,指了指登山包:“在登山包最外侧的口袋。” 越言辛将装了热水的保温杯递给云绣:“小心烫,先别喝。”他又去找药,搜了一会儿,脸色沉下去。 “找到没有?”云绣又开始吸鼻子。 越言辛沉默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走过来,把感冒药给她:“吃一颗。” 云绣点头,吹凉了一层水,将药吃了。 “云绣,”越言辛忽而半蹲下来,抬头仰望着云绣的脸,“让我在你身边照顾你,好不好?” 云绣不解:“照顾我?”她想了想,以为越言辛说这话是因为她今天着凉的事情,“越言辛,你不用想得这么夸张。人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水土不服、着凉感冒什么的很常见,我是个成年人,一点小问题,不至于担忧。” “可我想陪着你,照顾你。”越言辛抬眸看她,声音有些颤。他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盒黄体胴胶囊,一看到他便明白,她在用药物推迟经期。他心里不知有多心疼。 云绣见越言辛说得诚恳,叹了声气:“越言辛,对不起。我现在……现在不能接受你,也不能接受你的照顾。” 她暂时并不想考虑感情的事情,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读博、继续妈妈的研究,还有,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民族学者…… 她与越言辛之间不是简单的喜不喜欢的问题,至少现在,她还没有余力去思考她与越言辛该怎么办。 “我不是非让你接受我,”越言辛眼中柔情似水,“就当我是你一个普通朋友,照顾你,好不好?” 云绣摇头:“不行,越言辛,我不能这样做。这种行为……不好,对你也不公平。” 越言辛眉间更皱:“我不在乎什么公平,我只在乎你。绣绣,你能不能把那些道理和原则丢一丢?” 可如果云绣一边不愿意接受越言辛,一边又毫不犹豫地接受越言辛对她的好,那她就不是云绣了。 云绣起身,将保温杯放下,也将越言辛拉了起来:“这样好不好?等这次田野结束了,我们再谈这件事。我真的没有什么事,你不要担心。还有,谢谢你的关心。” “……”越言辛默然。 云绣说得这样理智,他还能说什么。 “好。”越言辛苦笑了一声,“我先回去了。” “越言辛。”云绣开口叫住他,“其实你……你不必围着我转,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也该有你自己应该要去做的事情。” 越言辛笑笑,没说什么。 他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呢?卓越集团总裁、经商、投资、各种业务、应酬……除她之外,他的生活便只有这些,可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却又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的事情。 如今他唯一剩下的快乐,就是能够借卓越集团总裁这个身份,想法设法接近她。 他唯一的快乐,只剩下她了。 云绣送走越言辛,关上门,深深叹了口气。 目光游动,落在关得严实的窗户上。 她终于想起她忘记什么事情了,那扇窗户昨夜被强风吹坏,如今却牢固地钉在那里。 是越言辛修好的。 云绣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第45章 唱归音 普米族“给羊子”仪式,以纯白的绵羊为祭,送亡者魂归故里,引亡灵归于先祖。 哪怕只是美好的希冀,他们仍然传承着这样的仪式,世世代代,久传不衰。 松柏青竹搭青棚,停灵其中,杨国安作为主祭师,同其他祭师助理一道,将仪式的器具与祭品摆放好后,仪式便开始了。 这是云绣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普米族丧葬仪式,也是第一次听到杨国安诵唱完整的丧葬经。因要尊重死者,云绣不能用相机进行记录,只能用录音笔将整个过程录下来,而录音笔能记录的,就是杨国安所唱的经。 云绣一句都听不懂。 别说云绣,其他普通普米族群众也听不懂。这些唱经,都是经由一代祭师传给下一代祭师,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就这么硬生生地记下来。 杨明州了解皮毛,与云绣介绍说,别以为祭师唱的都是一种经,其实是不同的经,以绵羊为中心,给绵羊做熏陶洁净仪式前,要唱介绍绵羊情况的经,绵羊进行洁净仪式过程中唱的是另一种经,宰杀绵羊之后唱的又是一种经。 这只洁白的绵羊,成为引路的使者,以生命为祭,引导逝者归家。 “现在就是要开始唱‘指路经’了。”杨明州小声说道。 此时绵羊已祭杀完毕,祭师开始诵唱,引导逝者回归故土。 云绣听不懂其中之意,可听着那些音节从祭师口中抑扬顿挫地唱出来,听着这些回归故土的唱音,她忽而想,“回归故土”,对于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回归”,似乎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执着。生者渴想故乡,所以古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今有“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因为渴望“回归”,所以异乡之客渴想落叶归根,叮嘱子孙后代他们来自哪里,让他们时时刻刻记着,他们是哪里人。 因为渴想“回归”,所以普米族一代又一代唱起指引逝者回归故土的诵经,让子子孙孙记着他们从哪里来。于是这一项仪式成为他们的精神纽带,唤醒他们的集体记忆,使他们更富民族认同感与团结力。 云绣想,那么她呢?她将回归何处? 昆明、北京,还是……怒江? 或许她的归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心中信念所指的理想之地。 她的归处早已注定,从多年前她翻开母亲的日记开始,她的归处便注定了是怒江,是普米族。 追寻母亲没能走完的道路,这便是她的归处。 隐于人群中,观看这场丧葬仪式的越言辛,眸光越过许多人,落在云绣身上。那一刻他忽而明白了什么。 整个丧葬仪式分为“给羊子”、“指路”、下葬三个程序,今夜的仪式完成了“给羊子”与指路,来日便会送逝者上山火化。 这场仪式从晚上十点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三点,连云绣这样的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已经年老的杨国安。 云绣见杨国安扶着椅子,似有不适,便走过去想扶他一下,被杨国安瞪了一眼。云绣缩回手,问他:“您要不要喝水?我去给您倒。” 杨国安“哼”了一声,没理会云绣。很快便有人来,扶走了杨国安。 “哎,兰坪现在没有几个祭师了。”杨明州走过来,感叹道,“杨国安老爹是会唱最完整、最好的指路经的祭师,现在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学这个,不晓得以后怎么办啊。”话语间难掩失落与担忧。 杨明州顿了顿,又说道:“小云,你去休息一哈,明天一大早我们送和老爹上山,我晓得你想跟去看。” 云绣点头应下来,杨明州便去忙其他事情去了。 云绣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大概五点多便要送棺上山,她打算就在门外坐一会儿,如今和老爹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许多人,她留在这里也不会显得突兀。 才一出门,便看到越言辛站在门前,月色与灯光皆披于他身,似有一层光。 云绣惊讶得很,她今日又是一整天投入到调研中,观察“给羊子”也是选了前面的位置,全然没有注意到越言辛也在。 “你、你一直都在这里?”云绣不可置信。 越言辛点头:“你太投入了,所以没有看到我。” 云绣:“……”她咬了咬下唇,“你该回去休息的,这个仪式对你来说,没什么需要看的。” 越言辛走了几步,靠近云绣:“我想看的不是仪式。” 云绣微微低头,心跳似乎快了一些。她知道越言辛言中之意。 “云绣,”越言辛说道,“我想我以前错得离谱。” 云绣:“嗯?” “以前我以为,你对我笑,在我怀里撒娇、生气,全神贯注地对待我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原来我最开心的时刻,是静静陪在你身边,看着你为了你喜欢的事物倾尽全力,全心投入,心无旁骛。”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看着你的我,才是最欢喜的我。” 那一天夜色漆黑,月色正好。 或许是因仪式的阈限阶段使人心理状态发生了变化,或许是送别逝者的过程总会让人对生与死产生一些思考,云绣与越言辛似乎产生了一些更多、更深的感悟。 云绣明白了她的归处是母亲的遗志,越言辛明白了他的归处是云绣。 第46章 羊头琴 云绣不眠不休已有两天一夜,跟着上山参加完和老爹遗体火化与埋葬的仪式后,她赶紧逮着机会与其他几位祭师助理聊丧葬仪式与唱经的事情。 这几位祭师助理倒不像杨国安那般排斥外人向他们询问祭师的事情,便向云绣讲了一些,也解释了几句丧葬唱经的含义。 他们所知有限,学过的东西远不及杨国安,许多唱经他们也不解其意,只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后面根据时代变化,会不断地更新唱经的内容。他们只能讲出最近几年新加了什么,可更久远的就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虽只得了只言片语的信息,云绣却也如获至宝,结束对几位祭师助理的访谈后,即刻回去记了些笔记,待笔记记得差不多时,杨明州便来喊她去和老爹家里吃席了。 丧礼必然少不了吃席,且杨明州事先便与云绣说了,要趁着这个机会向村里其他人正式介绍一下云绣,好方便她今后开展田野调查。 云绣非去不可。 哪知饭后众人兴起,有人弹奏起羊头琴,有人唱起古歌,云绣自然是不能错过观察这些日常娱乐了。羊头琴与古歌,正是兰坪此次申遗项目中的部分内容。 云绣向来关注普米族的相关研究,此前又帮冯华通整理过一些资料,她是认识羊头琴的。 羊头琴是普米族跳“搓蹉”舞时用到的伴奏乐器之一,因有四根弦,又被称为“四弦琴”。文献资料上有关四弦琴的记载并不多。只说,普米族老式的四弦琴形制与制作方法已经失传,如今能见到的四弦琴是“羊头琴”,顾名思义,便是琴头雕刻出了羊头模样。 羊头琴分琴头、琴棒、琴杆、琴箱、琴弦、琴马、琴枕、琴纽等部分,据说以前是以风干的羊肠做成琴弦,现如今为了图方便,一般都是从市面上买铁制琴弦使用。 由于此前冯华通更多的注意力是在“搓磋”舞上,“搓磋”舞的舞步、演变历史、普及状况、群众认知等方面是她与其他工作人员着重调研的地方,所以羊头琴、口弦、羊皮鼓等伴奏乐器倒不是关注的重点。 云绣想起工作组此次入乡调研就是要补充伴奏方面的资料,必然也要补充羊头琴的资料。云绣想着,冯华通他们最终还是要来合水村做调研,她便先打个头阵,先做一些了解。 如此,云绣这一日的田野调查延续到了夜半之时,待众人喝完了酒尽了兴各自散去,她才离去。 夜深路静,冷风卷来更添几分萧瑟,围绕村庄周围的林子里时不时传出鸟的怪叫声,多少有些恐怖。 云绣手里的手电光芒照亮脚前一小片区域,她谨慎小心地走,走了几步,光影里竟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越言辛。 “……”云绣难免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吓,“你、你鬼鬼祟祟的作什么?” 越言辛哭笑不得:“我鬼鬼祟祟?我站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 他没说实话,他在这里已等了很久了,从天还未黑之时便等她了。 云绣惊讶:“等我?你有事找我吗?” “嗯。”越言辛低声道,“挺无聊的,想找你说说话。” 云绣:“……” 前方仍旧一片黑暗,脚下的路仍需小心翼翼。二人缓步向前走,方寸的光芒照不清他们的神情。 云绣忽而便明白了,越言辛是担心她走夜路不安全,故而一直等在这里。 第47章 少年气 大学的时候,云绣每天都会在图书馆学习到闭馆,回去的路上总是会“偶遇”越言辛,越言辛说他闲着没事,出来散步,碰上了,就顺道送她回宿舍。 云绣住的宿舍楼在偏僻一隅,回去经过的一段小路,路灯修了一年多,也没修好。越言辛是想陪她走过那段漆黑的夜路。 如今也是一样,越言辛想陪她走过这段漆黑的夜路。 “越言辛。”云绣轻声开口,“你昨夜整夜未睡,今天休息好了吗?” 越言辛笑起来:“你这是,在关心我?” 云绣:“……” “你放心,我忙起来的时候,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亦是常事。” 云绣听越言辛讲出这话时语气平淡,心中难免产生一些情绪。 他的工作这么忙吗? 是了,她已经不了解如今的越言辛,他平日会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她已然陌生。 从前的越言辛,喜欢看书,喜欢唱歌,喜欢运动,喜欢扎进各种人多的活动中。 他就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啊。 那时的越言辛意气风发,就像是散发着光和热的小太阳一般。那时的他在学校小有名气,除却他出众的外形,令各院同学印象深刻的便是他在各大活动中的出色表现。这个人仿佛是全能的,篮球赛拿了vp,转头在围棋比赛中拿了奖,隔一段时间又在校园十佳歌手大赛上拿了头奖。这样一个形象卓然、意气风发的男生,怎会不引起他人的关注。 云绣还记得,越言辛直截了当向她表白之时,她问越言辛,为什么会喜欢他。越言辛一本正经地说:“除了你,别人都不理我,都不肯跟我说话,也不肯听我说话,他们嫌我太吵了。” 云绣:“……” 想到这些,云绣禁不住轻笑了一声,立刻便被身侧的越言辛捕捉到:“你笑什么?” “没什么。”云绣避开回答,“你……平时的工作很忙吗?” 越言辛想了想,说道:“我是总裁,总裁要忙着收钱,很累的。” 得了,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云绣明显感觉到越言辛不想谈论这一话题,她也不想勉强,心下有了点小心思,问道:“之前听你说,你这次来兰坪是为了考察卓越集团在怒江的投资项目,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越言辛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云绣,你问这个问题,是以什么身份?” 云绣不解其意,又听见他问:“是以民族学研究者的身份,还是朋友的身份?” 云绣知道她已然泄露了自己的小心思,有些无奈地抓抓头发,不说话。 “你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田野调查。”越言辛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称赞还是嘲讽。 云绣道:“对不起,要是这个问题僭越了,那我跟你道歉。” “绣绣。”越言辛忽而伸手去抓她的衣摆,云绣顿住脚步,回头去看他,“你在我这里,永远没有僭越一说。” 云绣:“……” “只是目前卓越集团在怒江的项目还未确定下来,有些计划事关商业机密,待到能够公开了,你找个时间来给我做访谈,好不好?” 越言辛说得诚恳,倒叫云绣有些无措。 云绣微微低下头:“我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些情况,并非想窥探卓越集团的商业机密。而且,不需要做访谈那么正式,你毕竟是卓越集团的负责人,这样……不太好。” 云绣平日里埋头做学术久了,缺乏许多社会经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越言辛对外始终代表着卓越集团,他的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否则很容易落人话柄,给卓越集团带去不好的影响。是她疏忽了这一点。 “可我觉得很好。”越言辛也低头看她,“云绣,对你而言,我只是卓越集团的负责人吗?” 云绣默然不语。 越言辛笑得苦涩:“可我只想做越言辛。”做你的越言辛。 “还有,”越言辛语气放柔了许多,“我乐意成为你的受访者。” “这样,我就能占据你论文的半页纸了。” 云绣笑出声来。 他还想着这事啊。 第48章 方便面 云绣睡得昏天暗地,誓要将过去两天的觉的补回来。 田野调查是一项长期的调研工作,需张弛有度方可持久,云绣前两天刚进行了高强度、高密度的调查,此刻缓冲一两天也是应当的。 醒来时已到午后,云绣简单洗漱一番,便准备去厨房自己做点热食吃。 合水村的作息依自然四时、日月升落而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雨歇晴碌。这里地处高原之地,平地不多,牧草却丰富,宜作放牧之地,畜牧业便成了当地的主要营生,可种地也是不能落下的。 一大清早,尚能劳动的壮年人便会外出,或是下地去干活,或是出去接活。老人家则留守家中,洗衣煮饭,待到壮年人回来,便可吃上热乎的饭菜。 依照这作息,下地干活的人一天两顿,早上吃得饱腹,在外干活一天,傍晚归家吃饭,中午是没有正餐的,所以云绣即便去了杨明州家里,也只能吃些烤洋芋,不如自己做点吃点。 方便面与榨菜是前几天从兰坪买了带下来的,云绣会生火用灶,烧水做饭不是难事。 煮一锅热水,面饼一放,调料一拌,很快便能吃上热乎乎的面。 不知怎得,面饼下锅的瞬间,云绣忽而想,也不知越言辛是否适应合水村的作息,他中午没饭吃,会不会饿。 越言辛胃口可大了,从前两人一道出去吃饭,越言辛一个人要顶两个人的饭量的。 云绣缓缓神,一个一米八六的男人,难道还会饿死吗? 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下了两块面饼。 “……”面饼下到沸水中,云绣想,她怕是魔怔了。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厨房外传来越言辛的咳嗽声,继而是他的声音:“云绣,你在厨房?” “……”云绣看看锅里的方便面,揉揉额头,“是。” 越言辛走了进来,嗅着方便面的香气,笑:“你刚起来?还没吃饭?” 云绣点头。 “方便面,不健康。”越言辛说着,走到灶头旁,眼睛盯着锅里的方便面,“你吃这么多?” 云绣是不可能告诉越言辛她方才走神多放了一块的,只扯了话说:“你要一起吃吗?” 越言辛眉开眼笑:“既然你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云绣:“……” 两碗方便面捞起来,云绣又拆了一包涪陵榨菜,分给越言辛一半。 越言辛低下头去,津津有味吃着不健康的方便面。云绣轻笑,心想,他果然是饿的。 “越言辛,”云绣嚼了一圈面条,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越言辛抬了抬目光:“怎么?舍不得我走太早?” 云绣:“……” “好,不跟你开玩笑了。”越言辛见云绣一脸无语,赶紧见好就收,“还不知道,看情况。你呢?今天打算做什么?” 云绣想了想,道:“四处走走。” 越言辛有些惊讶:“今天不去做调查了吗?” “调查不是只有访谈。”云绣说道。 民族学的田野调查与其他调研不同,看重的并不是样本量或速度,而是“深入”。于一般的调研而言,调研对象更多的是冷冰冰的客体,可田野调查是要与对象“共同生活”,甚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后再从中抽离出来,形成客体与主体的区别,这也就是田野的“走进去”与“走出来”。 有时专业领域外的人无法理解,民族学调研究竟在做什么,他们似乎只是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看这个看那个,问那个问这个,问的问题在他们看来没有问卷的专业性与针对性,不晓得是在做什么。 所谓隔行如隔山,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看似寻常的一些聊天却隐藏着专业思维,他们认为冰冷、刻板的问话只能问出“表”,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地方的社会文化,必须要与当地人建立起关系,唯有获得对方的信任,才可能在不经意的谈天说地中真正了解对方,也了解对方的文化。 正是田野调查这种“看来看去”与“问来问去”,使格尔茨在巴厘岛看斗鸡而写出《文化的解释》,马林诺夫斯基看着臂镯与项圈的礼物交换总结出了“库拉圈”。 第49章 跟着她 越言辛仍要追问:“你的具体计划,不能告诉我吗?” 云绣默然,她想,越言辛大概是太闲了。默了片刻,她说道:“能,能告诉你。昨天跟他们聊天,聊到村子里的龙潭,我今天想去看看。明天想到各家串串门,了解一下村子的情况,最好把村里的亲属关系搞清楚。” 民族学研究有不同分支,或是生计方面,或是仪式方面,或是社会关系方面……无论做哪个方面的调研,首先都要对村落的情况做整体的了解,譬如村落历史、村落人员情况,其中亲属制度的调查研究则是民族学研究中最经典的一环。 所有的社会都有某种形式的家庭或家户的组织,家庭是解决人类群体所面临的问题的最小单位,一个村落基本上都是有一个或几个大家庭派生出来的家庭单位构成,所以了解了这些亲属关系,也就基本了解了这个村落的人际网络与社交关系,这是对一个村寨展开深入了解的基础。 越言辛听下来,忽而问云绣:“云绣同学,我看你调查一个问题和调查几个问题,似乎没有大的区别,不如你多调查几个问题?” 一个和几个没有大的区别? 云绣刚想反驳他,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问道:“越大总裁,你想让我帮你调查什么问题?” 越言辛被看透了心思,不怒反喜:“嗯,绣绣,你果然还是与我心有灵犀。” 云绣:“……” “我想了解这边以前靠什么吃饭,现在主要靠什么吃饭。”越言辛简单说道。 云绣一听,便明白他是想了解合水村的生计变迁历史。一个地方的生计变迁,是这个地方经济发展与经济制度变化的缩影。云绣很快便猜到,这大概与卓越集团投资的怒江项目有关,越言辛是想了解当地的资源优势。 云绣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了解,只是你想确定卓越集团的项目,最好还是找专业的调研公司来做,我一个学生,只会做学术调研。” 据云绣所知,这些大公司在进行项目投资前会开展相关评估,有时也会请一些调研公司去做调研以及数据分析,云绣大学时去应聘的几家公司便是做这类工作的,公司中有不少民族学、人类学出身的员工。 越言辛避重就轻:“你这是答应了?” 云绣:“……”她既要了解合水村的情况,生计这方面到也会做些粗浅的了解,只是云绣不觉得会对卓越集团的决策有什么大的帮助。 “我的意思是,”云绣叹了声气,“我做田调是会涉及这些方面,你想听也可以,不过我获得的信息最终可能会发表到论文里,那就是公开的东西,不可能为你卓越集团独享,你还是慎重考虑。” 事关商业决策,云绣可不想掺和其中,她只想安安静静做学术。 越言辛扬起眉毛:“好,我了解了。所以,我可以跟着你了,是?” 云绣:“……” 越大总裁心里乐滋滋的,他只不过想找个理由跟着云绣罢了,什么投资项目,去他的。 第50章 覆盆子 “龙潭”是当地普米族奉为神圣的场所,滇地少数民族中流行的“龙潭”祭拜、“龙树”祭拜,都是久远过去自然崇拜遗留下来的文化风俗。从前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忌惮自然无常又无能为力,便将希望寄托于超自然力之上,将一些自然物神圣化。就如古代靠水居民祭祀水神,靠山居民祭祀山神一样。 云绣按着村民的指向的方向,行至村头,沿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走下去,过了溪便能看到合水村的龙潭。越言辛一路跟着她,亦步亦趋,两人的脚踩在草丛上,除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与林间的鸟叫,别无他音。越言辛这般不吵不闹的,反倒令云绣有些疑惑。 是了,重逢这几天,越言辛似乎是没有从前那般吵闹了。云绣想,大概他长大了,人也成熟稳重了些。 嗯,长大了。 “杨村长跟我说,这些林子里的树都属于合水村,树种很多,有种叫红豆杉的,很值钱。”安静的氛围中,越言辛开口道。 云绣抬头看看那些树木,“嗯”了一声。云绣倒是了解过一些,红豆杉是经历过第四季冰川后留下来的古老树种,已有超过250万年的历史,它们的生长速度慢、再生能力不强,目前国内还没有大规模的红豆杉种植林基地,所以中国将红豆杉列为珍稀濒危植物加以保护。 忽而又听见越言辛说道:“既然这些树这么值钱,不如砍了运出去卖,换了钱,能做很多事情。” 云绣回头看了越言辛一眼:“越言辛,那是国家保护植物,砍了是要被判刑的。” 越言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倒是很清楚,难道以前偷偷干过这种事?” 云绣:“……” 她不准备与他耍嘴皮,一路走着,阳光照耀在沿路小径的花草之上,一派欣欣向荣。云绣眼见小径旁有一排小果子,红艳艳的怪可爱也怪诱人的,便弯下身去摘了几颗,就要往嘴里送。 “绣绣!”电光火石之间,越言辛抓住她的手腕,“有毒的。” 云绣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笑出声来:“这是覆盆子。”她将手抽回来,掌心摊着那几颗果子,在越言辛眼前晃了晃,“你仔细看看,不是蛇莓。” 云绣晓得越言辛的担心何在。大学时,有一次周末,两人兴致来了,便去昆明的西山爬一爬,山路上越言辛见了红彤彤的果子,嘴馋了摘了几颗来吃,结果上吐下泻一整天。他误食了蛇莓。 蛇莓与覆盆子极为相似,但蛇莓有微毒,生食会引起不适。 越言辛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的目光与阳光融合在一起,最后与云绣的眸光交汇:“那么久的事情,我以为只有我记得了。” 原来还有你记得。 云绣眼眸颤了颤,她缩回手去,一口吃掉掌心的红果子,不再与越言辛说这事了。 这个越言辛,总能勾起那些似乎很久了,却又似乎就在眼前的回忆。 可如今的云绣亦不知道再次想起来,该怀有怎样的心情。 或是遗憾,或是难过,或是感叹。 或是释然。 第51章 龙潭水 合水村的龙潭是一个半米宽的活水潭,隐在葱郁的草木之下,潭水清澈见底,水音叮咚,周围树木环绕,鸟鸣幽深。 云绣找了一会儿,才找见村民与她描述的那棵红豆杉,也就找见了红豆杉旁的一汪龙潭水。据村里人说,这龙潭的水是四季不停的活水,村民们奉之为神圣之地,不可污染龙潭,却能饮用这龙潭之水。 龙潭一侧,拥有千年树龄的古木挺立不语,默然如谦逊的老者,却能散出若有若无的气场,令人为之肃然起敬。古树静默地守护这一汪龙潭,这一汪龙潭又何尝不是在安静地陪伴古树? 云绣拿出相机来拍下这里的场景,转头便看见越言辛正立于龙潭水旁,而后弯下身去,捧了一捧清澈的潭水,问云绣:“你不是说,村民奉龙潭为神明?要是喝了这里的水,是不是会得到祝福?” 云绣笑出声来:“你信有神灵存在?” “不信的,”越言辛凝望云绣,“可我希望有。” 这样,神明便能为你我之间多安排一些冥冥之中的缘分。 掌心的水顺着指尖流淌回龙潭之中,大自然有自己的能力,能够以时间、以砂石去沉淀、去净化。 云绣拍好了照片,收起相机,走过去:“人总是有很多愿望的,有些愿望无法实现时,便会渴望神明的介入。或许神明之力,超于人的力量,能够帮助人们行不可为之事。可是,若无神明,人就应该明白,人力终有尽头,事有可为之,就有不可为之。” 越言辛问她:“你认为你我之间,是不可为之的事吗?” “……”云绣早知他心思如此,“我妈妈当年来怒江的时候,她以为她可以做好那次调研,可最后她没能活着走出去。我曾经也以为,我能够平衡好舅舅的心情与我的追求之间的关系,到后来我才知道,有的事就是无法调解的。” “越言辛,你留在合水村,真的只是为了做项目调研吗?”云绣忽而问道。 越言辛眸光微变:“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留在这里,你家里人不担心你,你集团的事务不要紧吗?”云绣继续问他,“如果你留在这里的原因与我有关,你就要忽略其他的事情……觉得值得吗?” 越言辛笑起来:“云绣,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劝我回去?什么时候开始,你说话这么有技巧了?” 云绣:“……” “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留在这里,就这样。”越言辛伸手去抓了抓云绣的衣摆,“走,满口大道理的民族学家。” 云绣:“……” 山林葱郁,鸟鸣呦呦,行几步路,便有新的风景,风声过林,阳光穿过枝叶光影斑驳,这景白日甚佳,夜晚可就是恐怖了。 “大树神,这一次你一定要保佑我,让我期中考试考第一名。我一定把我最喜欢吃的辣条带来给你。” 清脆的声音从前方林子里传过来,入了云绣的耳,听来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云绣与越言辛对视一眼,都觉得好奇,便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第52章 小翻译 葱郁林中立了一颗云杉,并不算高大,在树木林立的森林里也不起眼,可它于那树下的小女孩而言,确实最特别的一棵树。 意义本就是人所赋予的,这棵树的意义也会因小女孩的赋予而与众不同,成为她的许愿树。 小女孩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云绣与越言辛,一双水灵的眼睛左右上下打量云绣,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村长说的大学生吗?”小女孩声音清亮,语气带喜。 云绣愣了几秒,也不与她解释大学生与研究生的区别,点头。 小女孩眼睛更加亮了:“我叫和晓晚,和平的和,春眠不觉晓的晓,晚上的晚。”她看向云绣身边的越言辛,又问:“姐姐,这个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吗?” 云绣刚想开口说什么,越言辛先截了话:“你叫她姐姐,怎么叫我叔叔?”他的关注点总是有些歪。 和晓晚歪头:“你是姐姐的男朋友,有女朋友的男人都要叫叔叔,但姐姐永远是姐姐。” 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越言辛顿时眉开眼笑:“你说得对,我是叔叔。” 云绣:“……” 云绣并不打算与小孩子澄清这些事情,无语地瞧了越言辛一眼,与小女孩说道:“你好和晓晚,我叫云绣。云南的云,锦绣的绣。” 和晓晚往前走几步,凑近云绣后说道“村长说你是北京来的,你能给我讲北京的事情吗?我可以给你讲我们村的故事,我们交换。” “……”云绣不禁笑起来,这小女孩活泼开朗的,还是个自来熟,“你可以给我讲什么故事呢?” 和晓晚自信满满:“什么都能讲,我是村里第二聪明的小孩,我哥是第一聪明的小孩。我哥可厉害了,他是全校第一名。” 和晓晚自顾自地数起家珍来,云绣耐心听她讲,等她一连串的表达结束,才接了话说:“这样,我给你讲北京的事情,你帮我个忙,我不会普米话,你帮我转成普米话,让我可以与老爹爹和老嬢嬢聊天,好不好?” 经过这几日的适应,云绣发现合水村的老人家汉话水平不高,有的甚至不懂汉话。可她必须要与这些老人家交流。 一来,村里的老人是最了解村落变迁与文化演变的人。二来,白日里年轻人都出门干活了,云绣想找会汉话的年轻人访谈很难,便需要与这些老年人交谈。 田野调查最初的要求,是要进入异文化中,学习当地的语言后开始调研。云绣虽有语言天赋,能够迅速学习当地人的发音,但普米话毕竟是一种独立的少数民族语言,要想短时间内学会且毫无交流障碍,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民族学者会采取另一种方法,那就是找一个能翻译的当地人充当翻译。虽说语言翻译的过程中,会流失诸多信息或是造成一些误解,可也能搜集到不少有效信息,比无法交流好许多。 此前云绣便在考虑去哪里找合适的翻译,毕竟村里汉话好的都是需要外出干活的年轻人,像杨村长这种因职务在身会汉话的人,成日里忙得很,云绣怎能去搅扰。 如今机缘巧合遇上一个普通话说得好的小女孩,云绣便顺势提了这件事。今天是国庆假第一天,云绣猜想,这小女孩应该平日在学校住读,放了假才回家来的。 小女孩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云绣的话意,待她想明白了,眨巴眼睛说道:“可以啊,我可以给姐姐转普米话,但姐姐要教我做作业,放假了有好多试卷。” 云绣:“……” 一旁的越言辛笑起来:“云绣,瞧瞧,这才是商人。” 第55章 惧狗吠 越言辛笑了一声,笑声里似有些无奈:“人与人建立关系的原因,无非两种,要么为情,要么为利。可你敢说,有人能完全清楚地区分这两种目的吗?感情里就能够完全不夹杂任何利益因素?谁又能说,利益关系里没有任何真情实感?” “云绣,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错综复杂的,凡事也不能单纯看待,你何必给自己这么纯粹的要求?多累啊。” 云绣略略惊讶,停下脚步来去看越言辛:“你……我怎么觉得你……” “觉得我特别有大智慧?是不是?”越言辛展露一张笑脸,“怎么样,是不是对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云绣想,她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这些事了。 越言辛眼看云绣转身而走的背影,笑意渐散。他想,真好啊,他的绣绣还是这样有人情味,居然还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伤神。 哪里像他,如今根本无需去考虑与他人的关系是利益还是感情。 除了利益,他与他们还能有什么感情。 越言辛加快脚步追上云绣,正待说些笑话逗她,一声狗吠声自不远处传来,一只大黄狗随之从树丛后跳了出来。 云绣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跑。越言辛伸出长臂将她揽住,护在身后,脸色瞬间变得冷峻,可语气仍是温柔:“别怕,有我在这里,它不敢过来。” 云绣整个身子僵得厉害。 几乎所有认识云绣的人都知道,云绣极度怕狗,怕到听见狗叫就恨不得赶紧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程度。可少有人知道云绣怕狗的原因是什么。 云绣儿时可喜欢狗了,舅妈对狗毛过敏,家里不能养小狗,邻居的小白狗又乖又萌,云绣每次在小区楼下碰见,都要抱上许久,直到邻居不得不将小白狗带走,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上大学的第一年,云绣第一次随老师去做田野调查,独自一人在村子里找人聊天时,被一条大黄狗扑过来咬伤,要不是附近的大叔及时把狗赶走,云绣怕是要被那条大狗再多咬几口了。 从那以后,云绣便再也不敢靠近狗。 往日惊骇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时过多年,云绣仍能记得当时那条大狗扑过来一口咬住她的小腿,她身材本就瘦小,瞬间便被扑倒在地,被大狗咬着腿在地上拖行了一段。有那么一瞬间,云绣真的以为大狗紧接着就会扑到她的脖子上来,将她一口咬死。 当时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至今仍叫她想起便惊惧无比。 半路跃出的大黄狗朝两人吠了几声,自觉无趣,撒着欢跑了。 云绣久久无法平复这份胆战心惊,越言辛便安静陪着她,待她似乎缓和了些,才开口道:“不怕了,它已经跑得影子都没了。我饿了,我们去吃羊肉,好不好?” 云绣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头去,看见空荡的路面上已无狗的影子,这才放松下来。 越言辛轻轻笑了一声,揽在她胳膊上的手松开了滑下来,落于她手腕上,进而落入她掌心里,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心。 “走。”越言辛说道。 云绣点头。 或许是因受了惊吓,云绣无暇去想有什么不对劲,便这样一路被越言辛牵着。 牵着。 第57章 续传统 “我们这个羊头琴,不管是做琴,还是耍琴,都是要找师傅学的。我十几岁就去跟兰坪会做羊头琴的老人学习,跟他学做琴。我老爹会耍琴,就教我。我们就是这样,一代教一代地学这个羊头琴。” “做琴、耍琴,都要花很多时间,学会了也不一定能靠这个吃饭。我以前就是跟着我师傅,在兰坪开卖琴的店,赚一点钱。今年开不下去,就关门了。我只好回家来。” 大叔说了这些话,自嘲地笑笑:“你看嘛,学这个,真的没得什么用。可我就是放不下,小的时候是想学了以后能有口饭吃,后来慢慢的,自己就喜欢了。” 感同身受本就是一件难以实现的难事,于云绣而言,她可以理解大叔的迷茫与无奈,也明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诸多传统文化就像是站到了岔路口,不知前方何去何从,也不知历史的潮流终会将它们推向高峰,还是将它们淹没于长河河底。 可云绣无法完全分担这种迷茫、无奈与痛苦,更不知该从何来安慰大叔。她真切明白了兰坪当地争取为“搓磋”舞申报非遗名录的初衷,或许这是保护传统文化免遭湮灭的最有效也最快的方法。 大叔似乎并不太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倾听,于是又与云绣讲起四弦琴更多的事情来。 依大叔所说,现在的羊头琴与普米族最早弹奏的琴并不相同,后人不断改进,最终成了现在的模样。但最早是什么模样,最早的曲子跟现在的调子是不是完全一样的,已经无从考察。大叔讲的这些,与云绣从资料上之前了解到的信息是一致的,正好相互印证,可知大叔与那些资料记载皆是可靠的。 云绣晓得,民族乐器发展的最大阻碍就来自其“口传心授”的传承特点,因无文献记载,仅靠师傅口传徒弟,传续的过程中,师傅可能又留了一手,如此传到现代,无可避免出现缺失与遗漏。一旦出现传承人的断代,或许就会导向该乐器彻底消失的结果。 云绣静静听大叔讲述,虽已有录音笔录音,可她的笔尖还是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关键词。田野笔记与录音笔记不同,录音笔记需回去后边听边整理出来,需要大量时间。 大叔讲了许多话,拿起水壶来灌了一大口,又抱起羊头琴来,讲琴上的细节意义与云绣介绍:“要做琴,就要先找到好的木头,要找那种没有缝、光滑的木头,所以春天去砍木头最好,因为春天的木头刚刚长长出来,很光滑。” “最难的部分,就是做这个琴头,要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刻出来。这个琴杆要用整根木头打磨,打磨光滑以后跟羊头搭在一起,就可以上漆了。” 大叔再一次拨动琴弦,又弹了一组新的调子,与云绣说道:“我们跳‘搓磋’的时候,就要拿羊头琴来弹,一群人弹,一群人跳。‘搓磋’有12种,羊头琴的调子也有12 种,每一个调子搭每一种‘搓磋’。” 云绣认真而安静地倾听着这些,忽而听见大叔笑起来:“你对这个这么感兴趣的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这些,也不喜欢学,我就是怕,以后真的没有人能弹了。” 云绣明白大叔的担忧,说道:“等‘搓磋’舞申遗成功,就不会没有人弹的。” 大叔问道:“那个申遗,之前政府在兰坪到处动员、宣传,我还是不太懂。这个申遗,真的这么厉害?” 云绣点头:“嗯,很厉害的。” 第58章 他背上 云绣向来表里不一,外面看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倔得很,胆子又大,除了怕狗。可有时她难免倔过了头,不懂得量力而为。 这次大叔不过一句玩笑话,她便下地去除了半天的草,就是担心不去除草,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做田调就更难了。 可她平时不干农活,突然来了这么一次高强度的劳动,腰便疼得厉害了,回家都是走一下停一下的。 越言辛站在路口等她,远远见她身子摇摇晃晃的,心里一急,三步并两步走奔到云绣面前:“你怎么了?摔了?” 云绣有些窘迫:“没摔……腰有点疼。” “没摔,腰怎么会疼?”越言辛无法理解。 云绣只好老实交代:“我去除草了。” 越言辛:“……” 他想,她从前便是这样,有一次为了看个什么仪式,淋着大雨走了几里路,丝毫不懂得适度为之。也因这莽撞的性子,被老师批评过许多回,后来总算收敛了些,人长大了,也更懂得保护自己。可没想到,这次稍不留意,又露出莽撞的小尾巴来了。 越言辛叹气,转过身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云绣哪里肯:“不要了,我可以走。” “……”越言辛直起身子,转向她,“好,那我抱你。” 云绣:“……” “抱还是背,你选一个。”越言辛直直看着她,目光坚如磐石。 在这种事情上,云绣向来是拗不过越言辛的。 她抬手抓了抓头发,脸颊微红:“背、背、还是背着。” 两者取其轻。 嗯。 又是这样一个晚霞绣满天际的黄昏,又是那条山村小路。 云绣趴在越言辛背上,他身上的味道清新好闻,似乎是喷了什么香水。 越言辛这个人活得很精致,从前两人一道出游,越言辛带的护肤品比她的还多,到后来,越言辛便叫她不要准备洗漱用品与护肤品了,他会将她那一份一并准备了。 可从前越言辛是不喷香水的。 “闻什么?”越言辛显然感觉到了云绣的动作。 云绣瞬间有了被抓包的尴尬感,轻咳一声:“没、没……” 越言辛低低的笑声自喉间发出,笑后又问:“是吗?那怎么紧张得结巴了?” 云绣:“……” “前调黄葵籽,中调海盐,糅合鼠尾草的味道。你要是喜欢,改日我给你拿一瓶。不过,香水的味道有很多种,改天我还是带你去柜台试一试更好。”越言辛说道。 他的脚步稳稳向前,一步一步,带着她的心跳一道跃起。 云绣脸颊烫得可以烤洋芋了,她想,还好越言辛看不到。 “我不要。”云绣说道,“我只是好奇。” 越言辛又低低笑了一声,说道:“那也是,你不需要香水,你身上……”他忽而不说了,轻轻咳了一声。 云绣嘀咕:“我身上怎么了?” 越言辛嗓音中皆是温柔:“这可是你要问的。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必用香水。” 云绣:“……” 她一头栽到越言辛的背上:“不、不许、不许再、再说了。” 越言辛忍住笑:“好,我不说了。” 归鸟声震林,夕阳染静默,相叠的身影从地面慢慢移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言辛悠悠吐出一句:“是你自己要问的,怪不得我。” 云绣:“……” 过了许久,云绣有些躁动的心绪缓下去,轻咳一声,开口说道:“等下去我那里,我给你拿一管药膏。” 越言辛不解:“什么药膏?” “涂在被跳蚤咬的地方,可以缓解疼痒。”云绣解释道。 这几天,云绣被合水村的跳蚤咬得苦不堪言,腰上、腿上一片疙瘩,每到夜里就痒得很,还不能挠。这合水村的跳蚤逮着外乡人,咬得起劲,相当生猛。 越言辛微怔,语气含黠:“你怎么知道我被跳蚤咬了?” “我被咬了,杨村长说外地人来都会被咬,难道你是例外?”云绣说道,她想,越言辛娇生惯养的,只怕会被咬得更厉害。 越言辛语带失落:“哦,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去偷看我洗澡,看到我身上被跳蚤咬的痕迹了。” 云绣:“……” 第59章 溪中月 云绣歇了一天,腰疼缓和许多,她便又继续徐投入田野调查中,又是高强度的一周过去,时间流逝毫不留情。 这日,杨明州开心不已地叫云绣去吃饭,说是刚酿好了一些石榴酒,别处喝不到的,一定要云绣尝一尝。 高原天寒风凉,当地人好饮酒驱寒,也好喝酒娱乐,酒量自然不错,呼朋唤友饮酒谈心也就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时云绣他们下田野,怕的就是要喝酒,有些当地人喝酒可厉害了,能把他们去做调研的喝倒一片。不喝却是不行的,这酒要是不喝,对方可能会觉得你“瞧不上他”,做田野调查就多了层困难。 下田野前,老师总会交代他们,要是不想喝酒,便从头到尾滴酒不沾,别人也是能理解的。要是喝了,那可就不能停下来了。最忌讳的便是不能喝却要勉强喝的情况。 这么些年下来,云绣也是练出一些酒量来的。 “这个石榴是我们这里特有的,非常甜,可以吃,也可以酿酒。”餐桌上,杨明州分别给云绣与越言辛到了杯石榴酒,有些得意地介绍道,“你们要多喝点,这个是果酒,和多一点不要紧的。” 云绣低头嗅了嗅杯中的酒香,酒气中带了果香,添了几分清新,这果香来自石榴,与其他的果酒又不同。 “小云,以前喝过果酒吗?”杨明州问道。 云绣点头:“在大理喝过木瓜酒。” 这一说出口,她便感受到了来自越言辛的目光,那目光有些炙热。眼望过去,果然便与越言辛的目光相撞了,云绣赶紧收回了目光。 看来,他们皆想到了同一件往事,那件他们在大理小酌怡情后定情的事。 云绣端起杯来,迅速啄了两口酒,让自己冷静下来。 哪知越言辛身子微倾过来:“这酒后劲大,慢点喝。” 云绣:“……” “哈哈哈。”杨明州大笑起来,“不要紧,有越老板照顾你,不要紧的。” 这话说出来了,这还得了,云绣赶紧摆手解释:“不是的,杨村长,我跟越老板是校友……” “我晓得的,”杨明州自顾自话,“早就知道了噶。你们来的第一天,下了大雨,我说你住的屋窗户可能有点不好,越老板立马就跑过去找你,我都晓得的。要不是男女朋友,越老板哪里会这么慌?” 云绣心里默默叹气,是啊,这么明显的事情,也就只有她以为能瞒过旁人。 云绣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却听见越言辛开口道:“云绣在这里多亏杨村长照顾,她有调研任务,我其实不应该来打扰她的,但我实在忍不住。要是她老师知道,会批评她的。” 杨明州赶紧表明立场:“放心放心,你们放心,我不会讲出去的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越言辛端起酒杯,与杨明州碰了碰:“多谢杨村长。” 云绣顿感,她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一夜的月光皎洁却柔和,穿过合水村前的那两道溪流潺潺而淌,流至敞亮之处,便映出天上的月来。 夜色沉于森林之底,林风浮起树廓之魅,树梢有一片天,天上有一轮月,月下有一道溪,溪中有一盏灯。 你在林与溪之间,是天上的月,亦是溪中的灯。 越言辛伸了手去捧溪里的月,月顷刻就碎在了他手里,他又去捞,引来云绣的笑声:“做什么啊?想当猴子啊?” 学那水中捞月的猴子。 语气里熏着淡淡果香酒气,今日云绣喝了不少。 越言辛站起身,笑容轻展:“哪有人自比月亮。” 云绣不解:“什么月亮?”她说他是猴子,哪里提到月亮了。 “若我是捞月的猴子,你不就是那个月亮?”越言辛笑起来,“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明知是镜花水月,还苦苦去捞?” “你……”云绣懊恼,早该知道,不能给这个人任何的发挥机会,否则他那张嘴,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越言辛问她:“我今天没与杨村长解释清楚,你会不会怪我?” 云绣将激荡起伏的情绪收回来,摇头:“怪你做什么,我自己也没有注意……再说,你要怎么解释清楚?” 他们二人之间这番诡异的氛围,怎么解释得清楚?云绣很清楚她从未抗拒过越言辛的接近。 她一直喜欢着他啊。 可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是喜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 “绣绣。”越言辛往前走一步,若不是夜色太沉,云绣当能看见他目光中胜于月光的温柔,“我说过,我会等你慢慢想清楚。” 云绣抬眸,目光与越言辛相触。 若是阳光清亮,越言辛不会看不见她目光中清澈似水的眷恋。 第60章 树上叶 与越言辛分开的那几年,云绣想过,或许有一天二人会在昆明这座城市擦肩而过,但那不过是浅浅一眼,视同陌路。或是在某次校庆上远远瞥见一眼,即便心有些许波澜,也只是一瞬。 她从未想过会在怒江,在这下山间村落里与越言辛重逢,甚至相处这许多时日。这打破了云绣的心理防线。 这段时日,越言辛于她而言,大概就像是秋日梧桐树上最后一片落叶,她明白这片落叶总要飞走的。可第二天清晨,她推开窗,却看到那片落叶还在。第三天、第四天……后来的每一天清晨,她都能看见那片落叶。 于是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悄无声息的,她忽而希望,那片落叶一直在那里。 如今,当她清晨再推开窗户,若发现那片梧桐叶真的飞走了,她一定是失落的。 所以,当云绣得知越言辛将要离开的消息时,她的情绪仿佛坠入低谷之中,高兴不起来。 那天亦是一个晴天,云绣只做了半天的田野调查,回屋里整理笔记。待到黄昏时分,她将有关生计的笔记整出来,去找越言辛。 行至杨明州家附近,云绣看见越言辛的助理竟然来了,两人站在杨明州家门口说话。 越言辛一见云绣,便让小陈一边去,朝云绣走过来:“下午没看到你在村子里,以为你回去休息了。” 云绣抬手,将手里的笔记递给越言辛:“这是这些天做的关于生计的笔记,我记得你的手机有拍照功能,你把笔记拍好了,再还给我。” “好。”越言辛接过去,“谢谢。作为回报,日后你要访谈卓越集团在怒江的项目问题,我会给你安排。” 云绣倒不急着要什么回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陈,问道:“你的助理来找你,是有事吗?”她还记得,当初越言辛让陈助理待在箐花村,也不知这可怜的助理,是不是就这样被晾在箐花村一个月,还是期间回昆明去了。 越言辛脸色似有变化,语气中的情绪也落了下来:“嗯,有点事。” 云绣没追问,等晚饭之时,才终于得知了陈助理所来何事。 “越老板,这个月你委屈住在我们这里,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你看你突然说明天要走,我都没能给你准备什么好吃的。”杨明州敬了越言辛一杯啤酒,一口闷下,“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越老板觉得还可以的资源,是可以发展的噶?” 越言辛也饮了一口酒,回道:“资源是死的,人是活的。” “越总的意思是,经过合理开发,这里的资源就能创造价值。”小陈又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 杨明州了然,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越老板现在有想法了噶?” “哪有那么快。”越言辛说道,抬头看见云绣正低头吃饭,不知怎的,想起云绣平日做访谈时的耐心与温和,竟心血来潮,难得地耐心解释道:“我需要回去与其他公司员工商量,如果做好了决定,会联系你们的。还希望杨村长到时候帮忙协调。” 小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怎么回事,他要失业了吗? 杨明州这下开心了:“好啊好啊,我们一定配合。我们嘛,也希望能够发展起来,乡亲们能够有钱的噶。” 越言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云绣口中嚼着包谷饭,却味同嚼蜡。 越言辛……明天就要走了吗? 第61章 告别语(一) 杨明州家剩余的空房只有一间,本来腾出来给了越言辛住,小陈一来,当然是要和越言辛挤一挤的。这会儿,小陈正哭丧着脸收拾被褥,他想着今晚要与越大总裁同床共枕,简直比上刑场还让他害怕。 越言辛懒得理他,趁着夜色未沉,送云绣回去。 这几天云绣的田野调查缓了下来,夜里便不再做访谈了。她心想冯华通他们差不多也要回来了,也该整理整理思绪,总结些东西出来,到时请教冯华通。 “我明天一早就走。”越言辛主动开了口,“公司有些事要回去处理。” 云绣点头:“嗯,你一路小心。” 越言辛皱眉:“没有别的话了?”方才在饭桌上,他明明看到她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时,情绪有些失落的。 难道那是幻觉?不可能是幻觉。 云绣咬了一下下唇,说道:“其实你早该回去的,你身为总裁,在这里不务正业很久了。” “我不务正业?”越言辛哭笑不得,想了想,他确实不务正业。 那份“正业”,他恨不得抛弃得一干二净。 可他又没法狠下心去啊。 “好,我是不务正业。”越言辛说道,“我是总裁,底下养的不是酒囊饭袋,要是什么事都要我亲历亲为,我还当什么总裁?” 云绣:“……”她想或许他说得对,或许说得不对,她不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自然不晓得他们的分工。 越言辛见云绣沉默,便伸手去抓了抓她的衣摆:“没有别的话了吗?”似是在撒娇。 云绣脸色微红:“你、你先放开。” 越言辛听话地松开了手。 “越言辛,这些天来,谢谢你。”云绣语气轻柔,如月光般笼罩了一层纱下来,罩在越言辛心头上,朦胧得很。 越言辛抑制住雀跃的心,说道:“我也没做什么。谢什么。” “你……”云绣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你帮了我很多,你帮晓晚补课,天黑的时候送我回去,还有……”云绣却没有再说下去。 还有,一直陪伴着我。 田野调查从来都是孤独的,它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田园生活,而是在丝毫不了解的异文化中独自体味文化冲击带来的不适,而后承受住种种悲欢惊惧,强迫自己去与这种冲击和解,去与当地融合。 许多情绪,开心也好,迷茫也好,疲惫、烦躁、难过也好,那些正面的或负面的情绪,只能一个人消化,一个人跌倒,一个人站起。 从前云绣不曾想过会有人陪着她走过这孤寂而难熬的时光,她也曾羡慕过那些能够一同去做田野调查的民族学伉俪,想着人生能得一伴侣,既是爱人又是志同道合的知己,那当是很美好的事情。可她不愿为了这种美好而妥协,她心念一人,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人一辈子这么短,人心既在许多事上要豁达、要宽广,那就在感情一事上狭窄到过分。 她怎么会想到,她这样幸运,她心爱的人能够陪她做着一个月的田野。 可越言辛,真的陪她走过了这一个月。 这一个最难的进入田野的最初之过程。 第62章 告别语(二) “好,”越言辛是开心的,可也是失落的,“我姑且收下你这些谢意。既然你感谢我,那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一份谢礼?” 云绣问他:“你想要什么谢礼?” “嗯……”越言辛凑近一步,嘴角泛起清浅笑意,“把你手机号告诉我,可以吗?” 云绣:“……” 当年两人恋爱之时,移动通信并不流行,大哥大这东西是奢侈品,他们用得最多的是公用电话。如今移动通信开始流通起来,考上博士后,舅舅给她买了个小灵通,说她都读博了,该有个手机的。 云绣报了一串号码,越言辛却道:“记不住。把你手机给我。” 云绣乖乖地将揣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取出来,放在越言辛手里。村里没信号,云绣拿着手机主要是用来看时间。 “这小挂坠挺可爱的。”越言辛一眼看中她挂在手机上的那个小白兔挂坠,那挂坠是她从学校后街的夜市小摊上淘来的,一只小白兔抱着一根胡萝卜啃,确实可爱。 云绣顺口接了一句:“你想要啊?” “嗯,想要。”越言辛得寸进尺。 云绣狠下心来:“行,你拿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越言辛厚着脸皮,将那挂坠撤下来,挂到自己的手机上。 云绣心里嘀咕,一个男人挂这么可爱的挂坠,怎么总有点奇怪…… 此时越言辛已经将云绣小灵通上的主机号码调出来录入通讯录,而后相当顺手地,将自己的手机号录入了云绣的手机中。 “好了。这是我的手机号。”越言辛将小灵通还给她。 云绣低头去看,见通讯录上“越言辛”几个字前添了一个大大的a字母,正纳闷,又听见越言辛正色厉声道:“不许改啊。这样我的名字才能出现在第一个。” 云绣:“……” 幼稚,真幼稚。可她还是听了越言辛的话,没删去那个字母。 云绣将小灵通收起来,抬头看越言辛:“你就要这个谢礼吗?” 越言辛想了想,问道:“难不成,你认为我对你恩重如山,这点谢礼不足以为报?” 云绣笑:“不,绰绰有余了。”她就不该多话,不能让他有得寸进尺的机会。 越言辛早已心满意足,收起手机后,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云绣,我走后,你一个人做田野不要太拼了,知道吗?” 越言辛真怕她又把自己折腾得腰疼脚疼什么疼的。 云绣笑起来:“我有分寸,我没那么娇气。” “就算你是块石头,坚硬无比,但石头上要是被划了一道痕迹,我也会心疼。”越言辛又说了个比喻。 没办法,云绣总是说不过他,只能换个说法:“好,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杨村长跟我说,张主任已经联系他了,冯老师他们过几天就来合水村。”云绣顿了顿,又加了句:“你不要担心,回去忙你的事情。” 前方的路所余不多,即便想走更远,陪更久,可有时总会有那么一段路,只能一个人去走。 人生来,首先是孤独的,而后才是社会性的。 行至屋子门外,越言辛忽而开口问:“绣绣,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云绣心中一怔,回过头去,夜色与月光交缠,光明与漆黑互衬。 “我会记得的。”云绣说道。 第63章 转目标 冯华通一行人结束其他村寨的调研后,风风火火来了合水村。工作组毕竟有几分人情在,张主任拜访了几次,好说歹说的,杨国安便同意接受他们的访谈。 当然了,杨国安只肯与工作组交流,冯华通几人便不去搅扰了。 云绣将一个月以来在合水村做的田野笔记整理一番,交给冯华通,又与她简单总结了这一个月的收获与想法。冯华通就此指出一些问题,也给了她一些建议。 这是她们师生二人间再熟悉不过的互动,没什么特别之处。 令云绣想不到的,是隔了一天,冯华通将她叫过去,与她说道:“‘搓磋’舞的申遗工作基本已经接近尾声,这次我们补充的材料已经足够,接下来工作组会把资料按要求整理好,提交上去,此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但现在,我们还需要完善羊头琴的申报工作。” 云绣不解:“羊头琴不是‘搓磋’舞的伴奏乐器吗?要分出来申报另外一项非遗代表作?” 冯华通解释道:“‘搓磋’舞的申报,是以‘舞’为核心,报的是传统舞蹈项目,保护主要对象是‘搓磋’舞本身。但羊头琴不仅为‘搓磋’舞服务,也是普米族乡亲平时娱乐的乐器,范围更广。我听工作组说,他们与专家讨论后,确定将羊头琴的项目命名为‘普米族四弦舞乐’,申报民族音乐类。” “根据此前专家评估‘搓磋’舞的情况,我们认为羊头琴的条件暂时达不到国家级名录的要求,先申请省级名录,如果能通过,之后再考虑是否要继续逐层申报。既然‘搓磋’的调研中包含了羊头琴的资料,那就将这部分资料剥离出来,以羊头琴为核心,重新补充、整合。” 冯华通说了这些,看向云绣,说道:“云南省第一批非遗代表作的申报时间和国家级的差不多,距离截至所剩时间不多,可我精力有限,不能再分心于羊头琴。我已经联系了昆南大学的高老师,她的田野点在独龙江,对这边情况也算了解。她说她可以帮助兰坪的工作组最后完善羊头琴的申报资料。” “其实经过‘搓磋’舞的申报过程,兰坪工作组已经很有经验,只需在他们需要时,提一些参考建议就好。我的想法是,你既然已经做了一些羊头琴的调查,不如继续做下去,跟着昆南大学的老师一起,多学习些东西。” 云绣明白了,冯华通是想让她跟着昆南大学的老师,一面跟进兰坪羊头琴的申报工作,一面做羊头琴的研究。云绣知道如此一来,她确实能够学到许多此前学不到的东西,毕竟跟着工作组,在调研上有了许多便利,能够获得许多平时难以获得的一手资料,只需不妨碍工作组的申报工作就好。 再者,她本就是要做普米族研究的,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契机。 可云绣也有自己的想法:“冯老师,我知道您的建议是为我好,但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我进合水村之时,第一个观察的就是‘给羊子’的丧葬仪式,我一直想把这个研究做下去。只是现在遇到一些困难……可我不想那么快放弃。” 冯华通思虑片刻,笑道:“好,你先试试你的路子。但你要答应我,要注意时间,毕业是头等大事,要写出一篇优秀的毕业论文来,需要足够的田野时间。” 云绣点头答应下来。 第64章 回城路 越言辛离开合水村之前,云绣答应过他,会给他打电话。 云绣还是食言了。 她没想过她会食言。 冯华通来到合水村后,不到一周,便搜集好了合水村有关羊头琴等乐器的补充资料,算着时间,师生几人入怒江已逾一月,是该回北京了,云绣与舒隐月还有学分要修,这一个月是请了假出来的,再不回去这学期的课都没法算入学分了。 民族学专业的学生,请假外出做田野调查的事情时有发生,民族研究院的老师们能理解,上课方面会放松一些,但总不能一节课都不去,也不能不完成相关作业与结课论文。 回兰坪的当那天,几人如来时一般,先步行至箐花村,再坐三轮到河西乡,之后便能坐客运车到兰坪。哪知回箐花村的路上下起暴雨,即便撑了伞,几人还是浑身湿漉漉的。 登山包有防雨罩,包里的东西倒是安然无恙,可云绣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却遭了殃。 当时情急,她思虑不周,待到想到手机可能进水,将其取出时,为时已晚。云绣这小灵通质量算不上多好,就是个便宜货,进了些雨水,彻底坏了。 待到了昆明,云绣急切地找了修理店,仍挽救不回。云绣只能放弃,买了一只新手机,取出si卡。 打开新机通讯录的那一刻,云绣心如死灰了。 越言辛当时存号码时,存到了手机位置上,而未存到si卡上…… 云绣失去了越言辛的手机号码。 云绣有时会想,要是当时能把越言辛的手机号存入si卡上就好了,或者将那串号码誊写在笔记本上,又或者,下雨的时候,她能第一时间想到手机可能会进水……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有关“如果”的设想只会增添她的懊恼。 在与越言辛的事情上,云绣本就未定决心,如今来了这么一出,倒叫她往一端倾斜,或许放下遗憾才是她与越言辛故事的正解。 如此“放下”了几天,云绣又开始想,越言辛平日里脸皮那么厚,怎么这么久了,竟没有主动联系她? 于是,她开始期盼越言辛能来一个电话,或是一条短信,能让他们断掉的缘分再次续上。 她哪里知道,越言辛一直在苦苦等待她的主动联系。 昆明向来干燥,一入秋季,这干燥之感更为明显,好端端地坐一天,也可能因干燥而流鼻血。 小陈指挥人将新购置的加湿器装好,转头想向越大总裁邀功,哪知却见越言辛满面结了冰霜一般冷峻,叫他不禁哆嗦。 “总裁。”小陈小心翼翼,“这次安的加湿器,是新出的产品,听说效果很好。” 越言辛:“……” 小陈又道:“上次胡乱报道影响集团声誉的媒体,已经被我们收购了。” 越言辛:“……” “总裁,”小陈欲哭无泪,“昆明新开了一家手工咖啡店,我仔细看过评价了,还不错,要不,您去试试?” 越言辛目光微变,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遍寻稀奇、好喝的咖啡店,不过是因为她喜欢喝咖啡。 可如今她不在,他寻那些店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答应好会联系他的,却说话不算话。 云绣,你可真狠心。 第67章 小风波(一) “言辛,时不我待失不再来,有的事情你现在畏缩不前,难保以后不会后悔莫及。”林笑提醒道,“云绣……她是个很好的姑娘,除了你,还会有别的人喜欢她,有比你好、比你更喜欢她的人追求她,要是恰恰那个人比当初你脸皮还要厚,到时候云绣与别人在一起了,你就哭去。” 越言辛冷笑一声:“林笑,你是在激我吗?这不像你。”越言辛眼中的林笑从来都是温和的,恬淡的。 林笑说道:“要看你怎么理解了。你当然可以认为我在激你,但我说的也不无道理,不是么?如今云绣远在北京,她的喜怒哀乐你无法知晓,她的成就挫折你无法分享,你说你凭什么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畏缩不前只会败北,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林笑起身,将外套穿起来:“所里还有事情,我先回去了。下次换我请客。” 越言辛摆摆手,送走了林笑,心中逐渐有了抉择。 林笑走出茶楼,秋日凉风袭来,他双手插入大衣口袋中,深吸一口气,听见有人叫他:“小哥,你的东西掉了。” 林笑愕然,低头看见自己掉在地上的钥匙串,脸色稍变。 “谢谢。”林笑谢过路人,捡起钥匙串,小心翼翼拍去挂在钥匙串上小香囊的灰尘,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大概是因越言辛的事开了小差,差点将这重要东西弄丢了。 那是一枚金鱼形状的刺绣香囊,绣工并不好,模样也怪里怪气的,不仔细看瞧不出那是只金鱼,有些年份了,颜色已然老旧,绣线也起了毛边。 可这是林笑视为珍宝的东西。 这香囊外边不易买到,昆明西郊的筇竹寺里却很多,常年卖给心有所愿的善男信女,香客将这些东西是为平安符,仿佛它们具有神佛的赐福之力。 “你、你喜欢这、这个吗?那、给、给你,我、不太需要。” 清澈的声音自遥远的时空传来,那时她说话仍然结巴,眼眸却明亮如今。 那一天筇竹寺的丁香开得很盛,紫色淡雅,芳香沁人,仿佛笼起一层朦胧的雾。她站在丁香花下,那层紫色雾晕出一个清澈的她来, 林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戴望舒那首诗。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 却愿她往后,再无丁香一样的忧愁。 那时,是他先遇见了云绣啊。 学期临近尾声,云绣的课业也忙了起来。 自兰坪回京,云绣很快便撰写出一份田野调查报告交给冯华通,冯华通看过后,让云绣就其中某一点写出一片小论文来,待她修改后投期刊发表。 云绣这半个月便扎在论文里,这样一忙起来,倒让她淡忘了越言辛一事带来的情感激荡。 除了小论文,任务较重的便是何院长那门课的课程作业。何院长开的是田野调查理论课,要求学生翻译七篇英文文献,学期结课前交手写版或打印版。这些英文文献都是随堂发下来,两周发一篇,所以要是学生两周坚持翻译一篇,最后的压力便不会太大。 第68章 小风波(二) 云绣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堆积三篇英文文献,总体压力要大一些,可于云绣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她英语好,翻译得也顺畅,在结课前便按着要求,将作业打印出来,交给了班长孙铭。 孙铭与云绣一样,一路从硕士读到了博士。他与云绣就如宿命注定的竞争者一般,从硕士竞争到博士,孙铭仍无法成为冯华通的学生,每次奖学金的评选都低于云绣,院里同学私底下开玩笑,总会说孙铭大概都要有“既生瑜何生亮”的郁结了。 虽说孙铭在学术上比不过云绣,但他在各种活动上风光无比,如今不仅是这一级博士生的班长,还是研究生会的会长,威风凛凛。 何院长要求学生将作业集中交给班长,再由班长统计好后交给他,省得学生一个一个地交作业,搅得他头昏脑胀。 云绣交了作业,便埋头去改刚被冯华通改过一次的小论文,没管这件事了。哪知道隔了几日,何院长将她叫到了办公室。 何院长是出了名的严师,他与冯华通的嘴硬心软是不一样的,用学生的话来说,何院长的严格,体现在他对你某个标点符号都可能不满意的细节上。 云绣倒是没想到,孙铭也被叫到了办公室。 “这两份作业是你们的,”何院长将两沓打印版的作业放在桌面上,“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不是老年痴呆了。这两份作业,虽然不是逐字逐句都相同,但跟完全一样也没多少区别了。你们两个可以跟我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吗?” 云绣宛如受了一个无妄之雷,脑袋有片刻的空白,她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想着这些翻译作业都是她逐字逐句做出来的,既没有用翻译软件,也没抄他人的,怎会和孙铭的相差无几? 云绣正待说话,却听见孙铭先开了口:“何老师,翻译都是我自己一句一句翻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云绣震惊,目光看向孙铭,忽而便有了一个念头。 一个她也不愿意相信,却是最有可能的念头。 孙铭抄袭了她的翻译。 何院长看向云绣:“云绣,你呢?有什么说法” 云绣内心很挣扎,孙铭虽与她经常在各种事上竞争,可她与孙铭没有任何深仇大恨,孙铭明知道何院长要求严格,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云绣知道,她若直接指出孙铭抄袭的事情,就是毁了孙铭许多前程。 可是…… 事实就是事实。 云绣目光微寒:“何老师,我的翻译是自己做出来的,之后集中交到了孙铭那里。” “云绣,你这话什么意思?”何院长还未开口,孙铭便先怒了,“你这话,不是暗指我拿了你的作业去抄吗?云绣,我们平日是有竞争,但你也不能这么冤枉我?” 云绣听见孙铭这番理直气壮的狡辩,心中气恼更盛,她想她从前也未做过伤害孙铭的事,孙铭为何拉她共沉沦? 再者,孙铭是有些小毛病,可云绣万万想不到,他会做出抄袭的事情来,更想不到他言之凿凿,竟想颠倒黑白。 第69章 小风波(三) “孙铭,”云绣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把作业交给你,你就有了抄袭我的机会。但我是不可能有抄袭你的机会的。我根本没机会看你的作业。” 孙铭终于真正见识到,为何院里其他同学会说,云绣平日里就是只单纯又无害的小白兔,但她跳起来咬你一口的时候,你就知道她的厉害了。 孙铭笑了一下。义正言辞:“云绣,真想不到你平时温温柔柔的,颠倒黑白的功夫这么厉害。我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抄袭了你吗?我有做翻译的文档记录,也有笔记,你凭什么说我就是抄袭的?” 云绣那一瞬间有些迷茫。 孙铭竟然还为抄袭做了这些准备? 这时的云绣实属单纯,她不明白人心的欲望空洞会让人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也不明白该如何自保。 云绣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没有抄袭?不也是那些文档,那些笔记吗? 此时的云绣尚且年轻,经验不足,可这事却成为她今后学会留一手、保护自己的转折点。 人啊,总要经历点黑暗,才懂得光明与正义亦要靠能力去守护。 何院长听着两人争执,提高了嗓音,厉声道:“行了,别在我这里吵,你们要是有证据证明对方抄袭,那就去找来。要是没有,我就只能给你们都打不合格,这门课你们下个学年重新修。” 一门专业必选课不合格,不只是成绩的问题,关系到一系列的奖学金评选与优秀学生评选,甚至会影响将来找工作。 孙铭立刻便激动了:“别啊,何老师,我真没抄袭,我真的是自己写的,您可不能给我不合格……” 孙铭情绪激动地争辩了好一会儿,云绣待他安静了,才开口与何院长说道:“何老师,如今我跟孙铭各执一词,难辨是非。既然这样,请您再给我布置新的外文文献,现在距离您正式结课还有一周,这一周我要是将新的文献翻译出来,就请您按照我新提交的作业来评分。” 何院长目露诧异,他没想到云绣会提出这样的请求,问道:“云绣,要是我重新给你布置文献,那就是重新布置七篇,你确定一周之内你能做完?” 云绣点头:“我可以。” 她想,她不必再在这趟浑水中把自己搅得不清不白,只要将她的实力与决心证明出来,那便好了。 何院长默了片刻,问孙铭:“孙铭,你也同意和云绣一样,翻译新的文献吗?” “我……”孙铭顿时觉得,这只兔子可真狠啊,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让他好过,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我同意。” 能怎么办,骑虎难下,孙铭只能咬牙吞下了。 何院长点头,从资料里翻出七篇文献,交给了云绣与孙铭,让他们自己去复印、去翻译。 走出办公楼,孙铭转头去看云绣,咬牙切齿:“云绣,你真够狠的。” 云绣笑了一声,孙铭从未从这个温和的姑娘这里听到这样冷峻的笑声:“孙铭,以后我们不再是同学,你迟早会自食其果,好自为之。”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孙铭竟想起了几年前硕士入学后不久,冯华通与他说的那番话。 “你还年轻,我希望你知错能改,不要把路子走歪了,否则你的才华和小聪明迟早会成为葬送你人生的催命符。” 第70章 新旧换 云绣与孙铭走后,何院长仍旧坐在办公室里,目光落在那两份作业上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冯华通过来找他谈事情,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开口问:“何教授这事怎么了?有什么大事能让你这么忧心的?” 何院长笑了两声,请冯华通坐下,抬头看她:“老冯,我今天大概算是为难你的学生了。” 冯华通想了一圈:“哪个学生?” “云绣。”何院长说道,无奈地笑了笑,“你以前跟我说她很倔,我今天是真的体会到你的意思了。” 冯华通更疑惑了:“发生了什么事?” 何院长将事情原委道来,而后说道:“我已经能确定是怎么一回事了,想着吓唬吓唬他们,就说要给他们个不及格。哪里知道,云绣会这么强硬,直接说再翻译七篇文献,向我证明清白。” 冯华通眉宇间似有凝重,很快又消散了,眼中一道精光闪过,说道:“这几年我以为孙铭改好了,没想到愈演愈烈。不能不管了。” 何院长点头同意,又听见冯华通说道:“这次你欠我学生一回,打算怎么还?云绣那个孩子虽然温和心善,但也不能白白受委屈,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何院长心中早有打算,“好,我还,我还。我刚才就在考虑这个事情。云绣这个学生,即便只看她的学术水平,那也是院里数一数二的苗子,很多比她年级高的学生,都没有她聪慧。再者,她这股韧劲,是很多学生都没有的。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她的成就恐怕会在你我之上。我们都老了,民族学的学科建设任重道远,未来是这些年轻人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学科使命交到他们手里。老冯,你有没有想过,推荐她出国访学?” 冯华通默了片刻,说道:“想过。我还没想好推荐她去哪里。现在出国的渠道虽比以前便捷许多,但去哪所学校、跟哪个老师,必须要慎重考虑,否则就白白浪费时光了。” 何院长接了话:“我这里有个人选,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有一位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研究的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了,你看,推荐云绣去这里,怎么样?” 冯华通自然是乐意的,哈佛大学人类学系,那可是世界排名前三的人类学系。 “要是云绣这一周真的能说到做到,把那些文献翻译出来,”何院长继续说道,“那我想尽办法,也要把她推荐到那里去。” 冯华通笑起来:“何教授,一言九鼎,你这位大家,更要说话算话啊!” 此时的云绣正昼夜不歇地赶文献翻译,哪里知道两位老师的心思与计划。 专业领域的文献与一般的英文阅读文章不同,文献中的专业词汇、叙述逻辑需要仔细厘清,并不是纯粹地将英文译为汉语就完成任务了,而是需要译出一篇语句通顺、意思明了、逻辑清晰的学术文章,所谓翻译的“信、达、雅”,至少要完成“信”与“达”。 所以,云绣要在一周内译出七篇每篇字数约五千字的英文文献来,实属困难。 可她偏偏就是喜欢,迎难而上。 第71章 忽然见(一) 云绣经过连续五天的奋战,已完成了五篇文献的翻译,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应当是能按时完成任务的。 可过去五天里,她每日睡眠仅有四五个小时,一起来就开始翻译,连吃饭时都在思考译句,如此高强度的行事,即使仗着年轻精力旺盛,也总会有疲惫质感。 这一日,云绣再一次挑灯翻译,她将小台灯的灯光调得弱了些,生怕影响到同寝室的姚源。有时云绣想,要是图书馆能通宵就好了,她便不会在宿舍打扰姚源。 云绣如今住的是专供给博士生的宿舍楼,两人间。姚源是生科学院的博士生,她是系里唯一的女生。从她读硕士开始,院里老师隔三岔五便来鼓励她,生科专业是累了点,但国家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她身为女性,能突破一般人的专业成见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们相信她一定能够坚持下去,前途无量,一定不要因为旁人的成见放弃。 姚源在这样的鼓励下,顶住了亲戚朋友不理解的目光,在他们一遍遍笑问“你怎么还不结婚”“年纪大了就不好生孩子了”“女生读什么工科博士”的压力中走到了今天,一路斩获十来篇核心期刊文章,目前参与的课题组项目如果顺利,将申请国家专利。 姚源时常说,夏虫不可语冰,面对那些偏见她只需要笑一笑就好了。她与云绣说,走到博士阶段了,谁不是有脑子又肯吃苦的,谁没有为出成果熬过夜、掉过头发?谁不曾为卡在瓶颈而焦虑难安、怀疑自我? 可当成果出来的那一刻,苦尽甘来的滋味却是人间至味。 云绣对此表示认同。 其实姚源平日里比云绣睡得晚,她每天要去实验室,晚上不过十一点是不会回来的,忙到凌晨两三点也是常事,有时甚至要通宵。没办法,有些实验设备只有那么一两台,需要做实验的老师学生却有一百来号人,总有人需要排到晚上使用设备。 这半个月姚源难得有了些休息时间,哪知又轮到云绣熬夜了。 夜深人静,云绣书桌上的台灯光芒浅淡,姚源床铺上发出窸窣声响,姚源下了床。 云绣听见动静,回过头去,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啊?” 姚源睡眼惺忪地摇头:“没有,不是你吵的,我想上厕所。” 姚源进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出来,目光触见云绣桌面上那些英文材料,不禁问:“你还在翻译?我怎么记得你之前做过翻译的?” 云绣轻轻笑了声:“你快去睡。”她并未与任何人提起与孙铭的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将恩怨渲染出来,处处遭人议论,反倒会干扰清静,有这功夫不如多做些翻译。 姚源打着呵欠又爬上床去睡了。漫漫长夜,陪伴云绣的只有暖气的呼呼声,与桌面上的白纸黑字。 还有那盏灯。 云绣不是没有任何委屈,只是任务紧张,她暂时一心投入学习中,无暇顾及那些负面情绪。可当任务终于完成之时,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那些原本被压抑的不悦便又钻出来了。 云绣本就爱哭。 心中难过之时更爱哭。 所以她又哭了。 第72章 忽然见(二) 北京的冬天寒冷难耐,与四季如春的昆明泾渭分明。冬日的昆明,仍有绿树书成荫,仍有鲜花盛放。可冬日的北京,枯藤老树,一派萧瑟,日升不见暖,日落风便凉。 清晨的太阳自窗户外照耀进来,寝室明亮清透。 姚源早早便起床出门了,她今日要去开早会。 云绣一夜未眠,终于将所有文献翻译整理完毕,一双纤手将手写的稿纸一张张整理好,目光里融入那一个一个的字,心里忽而涌出许多情绪来。 她不晓得孙铭为何要抄袭她的作业,又为何能够那样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他没抄,是云绣抄的。 她亦不明白,何院长为何慧眼不识真相,要给他们两人都记不合格。 她想她向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一直勤奋刻苦,为什么会惹上这样的事情。 云绣想不通许多事情,从前她觉得人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一生就能风平浪静,即便不能扬名立万,也能拥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可她哪里知道,人生本就是一场风浪,人如孤舟,于风浪中起起伏伏,前方是平静还是波澜,或是惊涛,哪里能由人来控制。 想着这许多的事情,云绣心中委屈得很,泪水也就掉了下来。 她抬手去擦,泪掉得更凶了,不一会儿便开始吸鼻子,便找了纸巾出来擦眼泪鼻涕。 可她那泪水,仿佛不受她的控制一般,断都断不了。 桌面上的小灵通震动起来,云绣翻开去看,看到了一串陌生的号码。 她吸吸鼻子,缓了一些情绪,拿起来接:“喂,你好。” “云绣,你好,我是越言辛。” 你好,我是越言辛。 这一句话推开层层叠嶂,扑面而来,在她的小舟所行海面上,掀起一层层浪,卷得她仿若坠入不真实的幻境中。 兰坪之遇仿佛已逝多年,那一次意外致使他的号码丢失后,她便以为遗憾与错过就是她与越言辛的结局,即便盼望越言辛能主动联系她,可日复一日的失落,最终让她决定接受现实。 哪里知道,现实来了一次翻转。 云绣抓着手机,久久难以回神,不知回应。 “云绣?”越言辛的声音再次传来,惊醒了云绣。 云绣换了只手握住手机,她那只手的手心已布满汗水。 嗯,一定是因为北京的暖气太足了。 “哦、哦,你、你好。”云绣不知所言。 越言辛低低笑了一声,说道:“云绣,你不是答应过我,会给我打电话的?” 云绣:“……” 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越言辛在她的沉默中叹了口气:“最近还好吗?” 云绣因这一句话,又想起连日赶做翻译的事情,委屈得很,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还好。” “绣绣,”越言辛声音稍有急切,“你声音怎么了?你在哭吗?” 越言辛显然是急了。 云绣赶紧调整情绪,说道:“没、没在哭。天气干燥,嗓子不舒服。” “……” 那一头的越言辛沉默了许久。 许久过后,越言辛忽而问:“我最近会到北京出差,你这几天有空吗?想找你吃个饭,可以?” 云绣略加思考,想着今天将作业交上去,小论文修改已接近尾声,再花个两三天再改改应该可以了。便回道:“这周六、周日有空,你那个时候来北京了吗?” “嗯。”越言辛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周六见。你的地址?” 云绣说了学校的地址,又听见越言辛问:“宿舍地址。” 云绣不解:“我到校门口接你就好了。” “哪栋楼?几层几号?”越言辛仍在追问。 云绣不明就里,但还是把详细地址告诉了越言辛。 没办法拒绝啊,她很想他啊,连带他问的问题,她都不想拒绝回答。 第73章 忽然见(三) 越言辛挂了电话,原本因云绣而生的笑意逐渐散去,神色冷却下来,冷峻如冰。 他的绣绣一定是哭了。也不知是遇到什么难事,又或者是被谁欺负了。 她向来就是如此,根本藏不住情绪,也说不了谎话,可偏偏又喜欢藏心事,有了难处也不愿意与人说。 那一刻越言辛恼恨自己无法陪在她身边,无法安慰她陪伴她。 他知道云绣向来足够勇敢独立,也向来懂得自我调节。可他还是想陪在她身边。他想陪着云绣,从来不是因为云绣需要他,而是因为他喜欢云绣。 越言辛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打通了陈助理的手机:“陈助理,帮我订周六去北京的机票……不,订周五晚上的。” 他哪是去北京出差,不过是听见云绣不对劲的哭声,想去看看她。 他好想见她,好想陪着她。 云绣将翻译好的文稿投入何院长的信箱后,绕到食堂吃了个早餐,便回宿舍睡大觉。她是需要补一补觉了。 睡到下午,迷迷糊糊中接了个电话,说是什么蛋糕店的外送单。 什么蛋糕外送,她很少点外送单,要吃东西更愿意直接到店里去吃,外送等的时间久,还需要额外支付路费,倒不如直接去吃。。 云绣以为是姚源买的蛋糕,让她帮忙收。从前也常有这事,姚源成日在实验室,有时网购的东西送到宿舍,云绣便帮她收一收。 从店员手里接过一大袋糕点,再看到那张留言卡片时,不得不相信,这就是给她的东西。 袋子里除了新鲜的水果小蛋糕,还有一些可以存放的手工饼干和花生酥糖,都是云绣爱吃的。 [听说多吃甜食心情会好。不过不能贪吃,易长蛀牙。越言辛。] “越言辛”那三个字明晃晃地撞入眼中,叫云绣又是开心,又是激动。难怪越言辛早上问她详细地址,原来是为了给她送这个。 她拿出小灵通,想给越言辛打电话,想了想,恐他上班事忙,便发了条短信过去:[蛋糕收到了,谢谢。怎么给我买这些?] 很快,越言辛打了电话过来:“收到了?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些,希望没记错。” 怎么会记错。 云绣眼眸微动:“嗯,喜欢的。谢谢你,让你破费了,我……” “打住,别说你要转钱给我。那太见外了。”越言辛说道。 云绣浅浅笑了笑:“等你来出差,我请你吃饭。” 越言辛也笑:“好。” “你……怎么给我买这些?”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 越言辛说道:“心血来潮,查了查你们学校附近的蛋糕店,发现这个可以外送,就买了。云绣,你还不允许我向你献殷勤吗?” 云绣安静沉默,有许多话正冲击她的肺腑,她想与越言辛说,可犹豫之下,又压了回去。 或许,现在说并不适合。或许等见了面,这些话会更好开口。 “那……”或许连云绣都未察觉,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等你来了,再联系。你先忙。” 越言辛道:“我不忙。” 云绣:“……” 她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说了句:“那我先去睡觉了。再见。”便迅速挂了电话。 再说下去,云绣怕自己把持不住。 可越言辛却更凝重了,睡觉?难不成她又熬夜学习了吗?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如果没有越言辛今日的电话,云绣想,或许她会接受那个“错过”的结局,在漫长时光中慢慢平复她的不舍与叹息。 可越言辛找了她。 他总会在她站在放弃边缘的时刻,就那么恰巧地出现,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让她重新思考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她想与越言辛说,她还是很喜欢他,还是眷恋有他的日子。 她想问他,愿不愿意再试一次。 那时的云绣哪里知道,世上哪有这么多“恰巧”,怒江的重逢也好,今日的再续也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个人在想方设法地,握住他们之间那根脆弱的命运红线。 第74章 出国意(一) 周五,那是越言辛到来前的一天。 云绣鬼使神差地,站在穿衣镜前试搭刚买不久的新大衣,手里拿着几个发夹,换来换去,不知该换哪个。 姚源见她在穿衣镜前整来整去的,问了一句:“云绣,你恋爱了?” 云绣一惊,摇头:“没有。” 但又好像有。 似乎是……恋爱了又没完全恋爱。 “那你这整得跟要去约会一样。”姚源说道,“要出门?” 云绣点头:“嗯,去见冯老师,把小论文交给她。” 姚源笑:“见冯老师你整这么隆重做什么。” 云绣:“……” 整这么隆重,倒也不是为了见冯老师。 “哎!你现在戴的这个比较搭。”姚源见云绣又换了个精巧的银杏叶发夹,赶紧开口说道。 云绣点头,总算满意了,换回平日的衣服,拿上文件:“那我去找冯老师了。” 姚源眼看云绣出了门,再看看云绣搁回衣柜的新大衣,恍然大悟:“原来真的不是为了见冯老师。” 那到底是为了见谁哦? 冯华通大致翻开了云绣修改过后的小论文,抬起眼睛,推推眼镜:“这次差不多了。现在有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第一件,你再把这篇论文润润色,月底民族学年会,你跟我一起去,由你来发言。第二件,过后你按照这篇文章的思路,写一篇英文论文出来,多下几篇英文论文,参考别人的行文逻辑,要是有问题,可以直接去问叶老师,他经常发英文论文,经验比较足。写好后试投sci。” “第三件,我希望你考虑出国访学的事情。我跟何院长商量过了,想推荐你去哈佛大学的人类学系,那里有一位教授是何院长的老朋友,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的研究。我想过了,你可以申请走国家留学基金委的渠道,不用担心费用问题。” “但你需要慎重考虑,哈佛大学这位教授是做非遗研究的,他更倾向于接收做这方面的研究的访学学生,所以,如果你决定要出国,最好是把毕业论文的方向定在这个方面,这样不会浪费时间,你也不会两头无法协调。这样一来,你就要暂时放下‘给羊子’的研究。” 冯华通一口气将事情一件件说清,可无论哪一件,都对云绣造成不小的冲击。 每一年的民族学年会是民族学领域专家聚集、开展学术交流的会议,一般而言,各分会场的论文报告人都是领域专家,他们会探讨领域前沿,也会提出新的观点,鲜少有学生作报告的时候。 云绣这篇小论文,是挑选了田野调查中关于“给羊子”的资料展开的论述,主题确实新颖,可她不认为能够与各位专家相提并论。 再来说这发表英文文章的事情,社科类的文章发sci少之又少,难度可想而知。目前云绣尚未听说过有博士师兄师姐发过sci的。 至于出国留学的事情,那更是令云绣措手不及。她所做的是中国少数民族的研究,她有出国深造的必要吗? 第75章 出国意(二) “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冯华通见云绣眉宇间的纠结,猜到几分,“年会和英文论文的事,我倒是相信你能处理好。你担心的,是出国的事?你是不是觉得,你做的是中国本土的研究,出国深造并非必要?而且,你还很纠结,要是出国,就要暂时放下‘给羊子’的研究了,这好像跟你的初衷并不一致。” 云绣没有否认:“是,我此前没有过出国的打算。” “那现在就去想。”冯华通目光锐利,“云绣,我们做的虽是中国本土的研究,可民族学的方法论也好,理论也好,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我们离世界一流水平还差得太远。” “从前我们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如今我们也要看到我们和别人的差距,向优秀者学习,才能不断进步。中国民族学的学科发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如今的话语权仍掌握在别人手里。没有前沿的理论与方法论,田野做得再多,只能像是往一锅粥里不断地加水,粥是多了,可越来越稀,又有什么用?” “云绣,你以为你一路顺利走到今天,是命运给你的眷顾,是你生来天赋异禀吗?如果没有国家大笔教育经费的投入,没有那么多的政策、项目的支持,我们能培养起这样多的博士生吗?你要谨记,国家培养你们,不是让你们止步不前,而是让你们担起学科重任的。” “这个世上的机会是一定的,你获得一些机会的同时,就是剥夺了其他人的机会。你想想,你拿博士学位后,学历就比普通人高出许多,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但那些没有多少选择机会的人呢?他们甚至可能连高中都上不了。谁又能给他们机会?” “所以当你有所成就,就要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今天所走的每一步,不只是个人的人生,也是社会赋予你的责任。你既接受了社会的馈赠,就应当有所回报。你既走上民族学研究这条路,就要有学科使命和学科自尊,这个学科使命是与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复兴使命紧密相连的,而不仅仅只有个人的理想。” “我知道你的个人理想是做普米族研究,也知道你眼下的目标是想做‘给羊子’的研究。但只有你懂得将个人的理想与学科的使命、国家与民族的使命连结起来的时候,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 云绣跟从冯华通学习已近四年,这四年里,冯华通给云绣讲过许多学术或是生活中的道理,也会给予云绣不少建议。可这是第一次,冯华通明确地训导云绣,她要成为一名学者,就绝不能止步于个人理想,她必须要有学科使命感,必须要与国家、民族的复兴使命连结在一起。 越是大家,越是会这般不拘泥于个人,会树立远大的理想。这便是鸿鹄与燕雀之别,鸿鹄者,务实却心怀鸿鹄之志,他们是脚踏实地行走在大地上的理想主义,唯有他们,能懂得星空之璀璨,远方之美好。 云绣终而明白了,冯华通想让她成为鸿鹄而非燕雀。 云绣自己,又何尝安于做一只燕雀? 她已经读过许多书,学过许多理,窥见许多文明,明白导师与她说这样多的话,是要叫她明白,她如今应当考虑的不仅是个人的得失。 她还必须走得更远,走得更高。 云绣目光坚定起来:“冯老师,我明白了,我会慎重考虑这件事,尽快给您答复。” 冯华通笑起来:“好。你一向一点就通,我相信你会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第77章 难决断(二)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舒隐月与孙铭在食堂吵了起来,江申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来支援,差点与孙铭打起来了。 云绣左右劝,劝不住,被孙铭推了一把,摔在地上,手肘蹭破了一层皮。 舒隐月看呆了,指着孙铭大骂道:“孙铭,你居然使用暴力?” 孙铭额头上青筋凸起:“我没有,是她自己不小心的。” “好啊,你还狡辩!我要告诉辅导员,说你打架闹事!”舒隐月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怪会吓唬人的,院里同学都知道。 云绣听着这些吵闹声,头疼,拉过舒隐月:“好了,别吵了,我没事。我先回去了,改天再约你。” 她心里想着出国的事,心情本就不佳,被这一闹,也没心情吃饭了。 胳膊上的伤倒是不重,只是一层皮掉下来,火辣辣地疼,她想,她还是去校医院上点药。 走到食堂门口,不想孙铭追了上来:“云绣,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云绣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我送你校医院,医药费我出。”孙铭说道。 云绣摇头:“不用了。” 孙铭又说:“那我改天请你吃饭?” “孙铭,”云绣语气微重,“我不太想和你来往。” 她直白得很。 孙铭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一些,他嘴角抽了抽,说道:“我明白了。” 发生那样的事情后,云绣怎么可能继续与他来往。 云绣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听见孙铭的声音传来:“云绣,我不会跟你竞争出国名额,我已经没有申请的资格了。抄袭的事,我被记了警告。何院长跟我说,知耻才能改正,他要我记住这个污点。” 孙铭说完,便先一步走了。 云绣诧异,原来何院长早就知道真相。 原来孙铭已经受了处罚。 云绣想,这件事与她没有多大干系了,孙铭以后会如何,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校医院其他科室已经下班,唯有急诊室还有医生坐班。云绣拿着单子去涂了些碘酒,缠上纱布,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疼得她掉下眼泪来。 护士调侃她:“大姑娘了还怕疼。” 云绣挤出笑容:“是啊,我可怕疼了。” 这一疼,心里又生了些委屈出来,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很想越言辛。 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明天,他就要来北京了…… 云绣回了宿舍,立刻便给越言辛发了一条短信:[你明天大概几点来我们学校?] 这一条短信久无回复,待到云绣洗好了头发,才有了回音:[你几点开始有空,我就几点来。] 云绣笑了一下,回过去:[我从起来就有空。] [你几点起来,我几点到。] [七点半。这么早你肯定到不了的。] 云绣本是想逗逗越言辛,哪知越言辛回了一条:[好,七点半见。] 云绣:“……” 她以为越言辛是在开玩笑,忽而脑中一个激灵,按动键盘拨了电话出去。 越言辛很快接起来:“绣绣。” “你现在在哪?”云绣问他。 “……”越言辛默了许久,“还是被你猜出来了。我刚下飞机。” 云绣:“……” 时间仿佛变缓了,那道可以穿越空间阻隔的电波之音格外清晰。 云绣眼睛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你……住哪里?” “住你学校旁边的宾馆。”越言辛回道。 云绣上齿咬了下唇,轻声说了句:“待会见。” 许久之后,电话那头传来越言辛温柔的声音:“待会见。” 第78章 难决断(三) 云绣曾经很认真地去想,她与越言辛究竟从何时开始旧情复燃的。 后来她实在想不出来,是哪一瞬间,哪个节点,促使他们从背道而驰转为双向奔赴。 再后来,她终于想通了,她与越言辛从未有过旧情复燃。 因为那簇挚情之火,从未熄灭过。 多年以前,两人尚且年轻,越言辛可以翻山越岭找到小村镇里的云绣,云绣也能轮转七八趟车,找到因奶奶过世,独自躲在乡下不肯见人的越言辛。 那时他们都曾怀揣最赤诚与简单的热情,为了对方不辞辛苦地奔赴。 多年以后,似乎没有什么改变。越言辛仍会为了她,不辞辛苦地奔赴。 那么她呢?云绣想,她还能像从前那般,不惧未来地奔赴吗? 在等待越言辛的那一个多小时里,云绣想了许多,想到后来,才惊觉她设想的可能性有许多,却没有一种,是不与越言辛在一起。 只是眼下云绣还需将出国的因素考虑进来,如果她出国一年,她与越言辛之间的感情能跨着这样遥远的距离维系起来吗? 云绣想起学校里常常传开的那些情侣故事。 关于出国留学的男生与女朋友分手的消息不止一次,大家常常提起因一方出国留学而分手的情侣,都说出了国,那就是给这段关系画下句号了。 是啊,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又隔着时差,那个人还能真实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吗?这一头在睡觉,那一头却已经开始忙碌的生活。 想分享路遇的美好风景,拿起手机想发一条短信,却想起对方还在睡觉,只能作罢。遇了挫折,想询问对方的意见,看一眼时钟,想想还是自己解决。 最后剩下的,只有干瘪的,早上好,我去上课了。晚安,我睡觉了。 这样的日子,越言辛受得了吗? 云绣仍然能清楚地记得越言辛那些话:“云绣,你真的喜欢我吗?你真的了解我现在的感受?我那么难受那么痛苦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那时撕心裂肺的分手,已叫云绣害怕了重蹈覆辙的可能。再来一次,她受不了,越言辛就受得了吗? 思考过后,云绣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她对越言辛的爱意不仅没有减少,反倒与日俱增。她也更加理智地去思考,这一次她是否还有信心,能与越言辛有一个与上次全然不同的结局。 一个好的结局。 她想她比从前更有信心。 云绣此时还不清楚,她在感情上增长的信心,来自于她在学术道路上取得的成功。 瞧,当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领域中获得成就感之时,她也会在其他方面产生更多的自信。恰如感情与事业,坚固的事业基础,无疑会给人更多的感情自信,减少许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云绣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她都会与越言辛好好谈这件事。 她不想再往后余生抱着遗憾无数次叹息却无法回头,也不想再错过越言辛。 第79章 初雪夜 一辆亮着“载客”光灯的出租车由远及近,穿透黑夜的幕布,在宾馆门口停了下来。 走下来穿了一身黑色羊毛大衣的男子,风度翩翩,气质卓然,虽染一路风霜,却持一身清韵。 越言辛的目光落在站在宾馆门外等他的云绣身上,皱起眉头:“这么冷怎么在外面等?”他拉起云绣的袖子往宾馆里走。 云绣心里翻滚的情绪用上脑门,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握住了越言辛牵着她衣角的手。 他的手掌很宽,很温暖。 越言辛身子微僵,目光垂落,那眼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办理入住、等电梯、升电梯,一路沉默无语,却有诡异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 房卡刷开房门,云绣先走了进去。 她张望四周,查看开灯的按钮在何处,却听见身后关门声响起。 云绣回过头去,有身影投下,腰肢被长臂所揽,一阵旋转过后,她后背贴在了墙面上。 几乎在同一瞬间,她微凉的双唇已被他捕获,缠绵不休。 云绣不会忘记与越言辛的初吻。 那天两人从博物馆回学校,时已入夜,漆黑的夜空亮着稀疏的星,安静的校园燃了些许路灯。没有多少人,一路寂静。 云绣走在前方,月光在她柔顺的发上泛起一些光,越言辛一路跟着,忽而开口叫了一声:“绣绣。” 云绣回过头,明亮的眸光映着明亮的灯光,比星光更亮,比月色更柔。 “绣绣,要不要接吻?”越言辛问。 回忆里的青涩与如今的炙热交叠,云绣一时竟辨不明白今夕是何夕,此时是何时。 压抑的情感越是久,宣泄的方式越是烈。 浓烈得云绣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他放开她,沉沉的声音里含着无尽的思念:“是你先牵了我的。” 是你先撩拨了我。 云绣:“……” 窗外灯光璀璨,从高楼望出去,这座城市宛如明眸皓齿的孩子,一身金光闪闪。 屋里的暖气很足,云绣将大衣挂在衣架上,目光注意到窗外的变化,兴冲冲奔过去,趴在玻璃上看:“下雪了。” 这是北京今年第一场雪。 是初雪。 越言辛也摘了大衣,走到她身后,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的腰:“绣绣,我没会错意,是不是?” 她是答应他了,是不是。 越言辛忽而心生恐惧,害怕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云绣回过头,抬眸时眸光明亮:“我还是害怕,害怕这次和上次一样,还是会分开。但我……想试一试。” “越言辛,我想试一试。” 越言辛确信了,他没有会错意。 他像个无措的小孩,抱着她的双手有些颤。 云绣抬起手来捧着他的脸颊,过去她便喜欢这样捧着他的脸颊,细细看他那双温柔而又深情的眼睛。 “我很自私,在无法确定未来的时候就想霸占你。”云绣说道,“就算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我还是想再争取一次。” 越言辛心头微微地颤,他所爱的绣绣,比从前更勇敢了。 云绣放下手来,转而说道:“但有件事我必须要先告诉你,我可能要出国访学,大概一年。这样,你确定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越言辛眉眼尽染温柔,如窗外的雪花一般,轻柔轻盈,飘飘荡荡。 他笑意渐起:“云绣,你真是个坏心眼的女人。” “把我搅得神魂颠倒,居然还问我要不要在一起?” “云绣,我说过的,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我会等你,也会追随你。出国又怎样,那点距离,我越言辛不放在眼里。” 云绣抬起头,看见了越言辛眼中的炙热与温柔。 那是比太阳更烈的热,比初雪更柔的暖。 第80章 不辛苦 初雪已过,来得突然,去得迅速,不曾留迹染白头,也不曾留寒意惹深冬。 云绣很想睡个懒觉,手机闹钟也关了,可还是依循生物钟醒了过来。 她抬起手背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却有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摸摸她头:“怎么醒了?还早,再睡会。” “嗯……”云绣翻了个身,睁了一半的眼睛看见越言辛坐在床畔,身上已经穿好了毛衣。 “你怎么已经起来了?”云绣的声音亦带着清晨的朦胧。 “有点工作要处理。”越言辛俯身,温润的唇贴了贴她的额头,“再睡会儿。” 云绣“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难得地开始睡回笼觉。要知道,她一年三百六十多天,睡懒觉的日子寥寥无几。 再醒来时,时间并不算晚,还能赶上宾馆的自助早餐供应。 云绣动了动胳膊穿毛衣,不小心碰到胳膊上的伤口,“嘶”了一声。 越言辛立刻便过来了,抓着她的胳膊帮她,皱眉道:“又这么不小心。今天要换药吗?” 云绣摇头:“不用,明天再换一次就好了。” “好。明天我陪你去校医院。”越言辛说道。 昨日看到她胳膊上的伤,虽说不是什么重伤,可在越言辛眼里,跟重伤没什么区别。问她受伤的原因,她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越言辛叹气,她是不知道自己撒谎的能力有多么弱吗? 真是个傻瓜。 “去吃早饭吗?”云绣抬头问越言辛,“我还没吃过酒店的自助早餐。” 听说菜品相当不错,中西早点都有。 越言辛点头:“好。” 云绣洗漱完毕,从洗手间出来,见越言辛仍坐在案前,正在手提电脑上处理什么。 云绣心里有几分明白,待越言辛收起手提电脑,过来牵她去吃饭时,她开口问他:“越言辛,你不是来北京出差的,对不对?”他是特地来看望她的。 要不然,怎么出差还有空闲陪她。 越言辛笑起来:“我来北京,是来做重要的事情,非来不可。” 云绣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见你,不就是重要的事情?”越言辛将云绣的手包裹在掌心,“我们去吃早饭。” 云绣心中有些歉意:“可你这样……会很辛苦。” 越言辛拿下衣架上的大衣,给云绣穿上:“不辛苦。绣绣,我不辛苦。见不到你,我才辛苦。” 云绣:“……” 酒店自助早餐供应的菜品种类不少,云绣倒了杯咖啡,挑了一些喜欢吃的早点。 越言辛盘子里只有两片土司,云绣想了想,挑了份煎饼给他:“北方的煎饼,你试试看。” “好。”越言辛尝了一口,“还不错。”他看见云绣杯中的咖啡,又说,“我在昆明发现一家新开的咖啡店,听说味道不错。等你回昆明,我带你去试试。” 云绣咬了一口油饼,略有歉意:“我可能要到年后才能回昆明,要去兰坪做调研。” “你一个人去?”越言辛始终担心,冬季大雪封山,进兰坪的路更不好走。 云绣说道:“不是,之前冯老师跟我说,要我跟着昆南大学的老师,去跟随兰坪工作组一起就‘搓磋’舞而和羊头琴申遗展开调研。” 越言辛不解:“兰坪的申遗工作,之前不是结束了吗?”他此前与冯华通他们一道入村,知晓此事,也知道申报书于两个月前已提交上去了,现在只需要等待结果了。 云绣便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一番。 第81章 请吃饭 “之前我更倾向做‘给羊子’的研究,所以没有考虑要跟随他们去做非遗方面的调研。但冯老师与我说了那么些话,我既然下决心要申请出国,那最好是做非遗方面的研究,所以,我就按照冯老师之前的安排,跟随昆南大学的老师去调研非遗情况。” 云绣说完这些,心里到底有些难受:“越言辛,今年我又不能陪你过年了,我……”她有些说不下去。 越言辛扬起眉尾:“怕什么,以后还有很多年,等你牙齿掉光了,我不信你还有力气去做调研。” 云绣:“……” 哪有这么夸张,她又不是年年过年都要做调研。 “小花猫。”越言辛笑道,抬手轻轻拭去云绣嘴角的油饼屑。 云绣脸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大庭广众,你不要这么不正经。” 越言辛苦笑不得:“我不正经?要是我不正经,昨晚我就……” “越言辛!”云绣脸色更红了,“别、别说、别说这个……” 越言辛发出轻轻一声笑:“好,我不说了。” 令云绣燥热不已的氛围凉却了一会儿,越言辛又问:“申请基金委的项目,要做什么准备,你清楚了吗?” 云绣摇头:“冯老师昨天刚跟我说这件事,什么都还来不及查。下周等冯老师来学校,我再去与她商量。” “好。还有学术年会和论文的事情,你接下来一个月会很忙。”越言辛伸过手去,握住云绣的手,“要注意身体。” 云绣点头,回握了越言辛的手。又听见他问:“什么时候去兰坪?” 云绣说道:“之前冯老师说是一月中旬。”她顿了顿,忽而展露笑容,“要是下田野之前有空闲,我回昆明住几天,到时候正好与其他老师一道,从昆明出发。” 越言辛抬手摸摸云绣的头发:“绣绣,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好受,我只想你保重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够了。”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有工作忙碌,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是么?我们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不要让对方担心,好不好?” 云绣心中微颤。她想,越言辛许多地方与从前一样,譬如他依旧满嘴不正经。可又有许多地方,与从前不一样了。 或许他们多多少少都发生了一些改变,幸运的是,他们都在朝更好的方向转变。 “我知道了。”云绣笑起来,“那么,越大总裁今天想吃什么?说好了的,我请客。” “客随主便。”越言辛说道。 学校门口有一家北京菜馆,做的北京菜挺地道的,价格也不算低。云绣想着,越言辛顶着卓越集团的名头,什么菜式没吃过,只是他常年居于昆明,即便以前来过北京出差,也不常吃到北京菜,便选了这家菜馆。 越言辛看了一眼菜单,笑:“云绣同学,这一顿饭下去,你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就没了?” 云绣笑:“我有钱。”她有些得意,“我帮冯老师做课题,冯老师给我劳务费的。” 越言辛笑:“冯老师确实很好。” 这话倒也没错,一些老师虽使唤学生参与课题,却只当学生是劳动力,哪会给什么劳务费。 第82章 望流光 云绣从来都是个自律的人,她时刻谨记要保持住学习的状态,每天必然要学习,无论学多少,总要学那么一点。 但她也从不是个不知情趣的人,爱人在侧,她总不至于丢下越言辛,自己跑去学习。 所以,云绣做了个折中的选择,带着越言辛去国家图书馆转了一圈。 越言辛开心得很,只要能与云绣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哪怕只是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发呆,他都是开心的。 国家图书馆藏书众多,越言辛随意拿了本,坐在云绣对面,看她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长长的睫毛掩盖眸中的智慧,乌黑的秀发自肩上垂落,轻轻搭在胳膊上。 时过两小时,云绣看完两个章节的内容,抬头见越言辛正看着他,眼睛亮若星辰,不禁脸颊发烫,目光下移,却见越言辛的书页依旧停留在前几页。 “你……对这本书不感兴趣?”云绣压低声音问他。 越言辛回过身来,轻轻咳了一声:“一般般。”相较而言,他对她更感兴趣。 云绣“哦”了一声,看了眼时间,又问:“四点多了,要不要走?” 越言辛问她:“你不再看会吗?” “差不多了,”云绣说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合上书页,步出国家图书馆,太阳已然悄然坠去。冬日的北京,太阳落得早,天黑得早,天色一晚,空气便寒凉恶劣许多。 云绣拉着越言辛来到了不远处的人行天桥上,靠着栏杆指向不远处那片区域:“五点一到,那边的灯光就会亮起来,很美的。” 那是一处商业区,冬日到了临近天黑之时,各样的霓虹灯便会同时亮起,或是商铺标志,或是装饰彩灯。亮起的那一瞬间,流光溢彩,便似漆黑夜色中的精灵。 人类总是渴望光,总是向往光。 自然也就喜爱光。 越言辛自背后拥住云绣,这冬日里,穿着厚重,却不妨碍两人间的亲近。越言辛沉沉的嗓音在云绣耳畔响起:“你常来这里看这些灯光吗?” 云绣说道:“也不常来。硕士毕业的时候,和几位舍友吃了散伙饭,一路压马路回学校,路过这里的时候,看见那里的灯光很美,就看了很久。” “你的几位舍友……她们都不在北京了吗?”越言辛问。 云绣摇头:“她们都去别处工作了。她们说,留在北京太难了。北京有许多令人向往的东西,古朴的建筑,繁华的街道,有故宫,也有王府井。历史悠久,车水马龙,许多人趋之若鹜,许多人甘当北漂,想在北京闯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天地。可是,那还是太难了。” 云绣转过头来看越言辛:“我也不想留在北京的,没有归属感。” 越言辛笑起来:“每个人都有各自想去的地方,绣绣,你想去哪里?” “很久以前,我的归处就已经定好了。”云绣说道,“我要去怒江,要继续普米族的研究。” “嗯。”越言辛轻轻点了头,倾身下去,将下巴抵在云绣发顶上,“那就继续去你想去的地方。”他总会等着她,总会跟着她的。 “越言辛,”云绣忽而开口问,“明天,你想去地质博物馆看看吗?” 她一直记得的,他喜欢地质,也舍弃了地质。 云绣犹疑了许久才开这个口,她猜到越言辛大概不愿意触景生情。 可有些事情,她希望越言辛能够去面对。 越言辛拥着云绣,眸光微抬,望向那不远处的流光溢彩,他的世界里也曾闪烁着这样的光芒,他想,他从未将它们熄灭。只是,许多年来他不敢去看,不敢去想。 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去面对了。 第83章 博物馆 中国地质博物馆东距故宫玄武门不过两公里,北接广济寺,历史悠久,是中国成立最早的国家级地质博物馆,久负盛名。 地质博物馆收藏的地质标本繁复多样,既有恐龙化石、史前生物化石、远古人类化石,亦有各类矿物化石。 越言辛一直很沉默,云绣亦陪着他沉默,手里拿了博物馆的展览图,带着他一层一层、一个展馆一个展馆地看过去。 按着仔细观看的速度,要看完整个展馆,一天的时间是不够的。过了中午,云绣想着越言辛要坐晚上的飞机回昆明,便带着他准备离开博物馆:“我们去吃饭,下午你休息,晚上还要赶路。” 越言辛原本沉郁的脸展露一些笑颜:“你巴不得我赶紧走吗?” “没有。”云绣可真冤枉,她只是担心他太累了。 越言辛抬头,目光越过展馆内其他人群,望向博物馆卖纪念品的店。 云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你想买纪念品啊?” 越言辛点头。 地质博物馆的纪念品多以矿石物件为主,云绣帮越言辛挑了个紫色晶石的挂坠,见他手机上还挂着她在合水村给他的那只抱萝卜兔子,笑道:“你还挂着这个啊?要不要换成晶石?” 越言辛将晶石挂坠收起来,摇头:“不换,我就喜欢兔子。你看这个兔子,还抱着萝卜,跟你一样有意思。” 云绣:“……” “你不买件纪念品吗?”越言辛问她。 云绣想到了什么,笑起来:“我不用了,我有更好的。” 越言辛不解:“什么更好的?” 云绣道:“你送给我的那瓶,‘第二宝贵’的晶石。” 越言辛眼眸亮起星星点点,这是他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温和生暖,两人踩着路边的落叶,往餐馆集中的地方走去,脚下声音咯吱咯吱的,偶有路人骑了自行车,一阵风似地过去,自行车铃当当作响。 “北京的天也挺蓝的。”越言辛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说道。 云绣“嗯”了一声:“北京这几年为08奥运会做了很多准备,所以这几年天都很蓝。” “要是出国访学,北京奥运会你是不是赶不上了?”越言辛问道。 云绣算了算时间,确实如此,只能叹道:“这叫有失必有得。” “有失必有得……”越言辛喃喃重复,又说道,“绣绣,如果没有你陪着我,我想我怕是没有勇气再去接触和地质有关的东西。” 云绣知道,越言辛说的是参观地质博物馆的事情。 “去了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很喜欢看那些石头。真的很喜欢。”越言辛说着,眼眸中泛起久违的明光,嘴角却晕出略带苦涩的笑意,“其实我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很多年了还是没办法接受,我已经无法实现理想的事实。” 云绣当然明白越言辛心中的苦,即便他是卓越集团的总裁又怎样,如果金钱与地位能够给他带来快乐,他如今当是极为快乐的人。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开心啊。 云绣握住越言辛的手掌,她的手很小,足以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冯老师与我说,只有个人的理想与更高的社会理想连结在一起,才可能成为真正的民族学者。” “我想,或许这个道理也适用于你。越言辛,你如今拥有比许多人更多的财富与资源,处于远高于普通人的职位之上,你比别人更聪明能干,也更有处理问题的办法。既然个人理想难以实现,不如就去寻找更高的社会理想。” 越言辛疑惑:“更高的社会理想?” “嗯。”云绣点头,“你可以利用你的资源,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不是么?比如你去怒江投资项目,无论主观原因是什么,但客观上,你是在帮助当地发展经济。” “如果你把这些客观因素转化成主观因素,主动地去做有益于这个社会的事情,那你就能做很多有价值的事情。”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然无法成全自己,那就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去兼济天下。这样,或许能够从中得到一些成就感,排解一些苦闷。毕竟,意义是可以人为赋予的,人需要给自己构建一些意义,才能更好地生活,不是么?” 云绣抬手,捧上越言辛的脸颊:“越言辛,我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只会说一些道理,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要是用得上,能让你开心一些,我……” “绣绣。”越言辛握住云绣的手,放在唇畔轻吻,“我会好好去想你说的话。其实现在有了你,我很开心。” 至少命运还算眷顾他,让他能够找回曾经遗失的快乐。有些快乐他已永失不回,可云绣,回来了。 他的大部分快乐,便回来了。 第84章 大消息 云绣没想到越言辛离开北京前,还能撞上一大波事情。 首先是去吃午饭时,竟那么巧的,在餐馆里碰到了姚源。 其次是越言辛陪她去校医院换药时,在校园里走了几步,就撞上了江申。 最后,经过江申那大喇叭一喊,全系的人都知道云绣谈恋爱了。 越言辛想推迟回昆明的时间,说是要请云绣的同学们吃个饭。意思就是他要见云绣的娘家人,要请云绣全系的同学吃饭。 云绣哪里肯。 系里那帮家伙,肯定把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她可不想经历这种大场面。 再者,云绣想着越言辛明日还要上班,不能总耗在她这里,便说什么也不同意越言辛这个馊主意,只退了一步,请姚源与舒隐月、江申这几个要好的同学喝个下午茶。 晚饭就不要吃了,云绣担心耽搁越言辛赶飞机。 这一顿下午茶下来,越言辛三言两语,收买了和云绣关系最要好的三个人,那三个人成了越言辛的忠实拥护者,恨不得云绣与他立刻、马上举行婚礼的那种拥护者。 云绣真是无奈极了。 送走了越言辛,云绣一回到宿舍,在宿舍休息的姚源便过来扒拉她:“你周五跟我发信息,说这两天不回宿舍,我就觉得奇怪。那天你试新衣服,我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你居然骗我说没有!” 云绣冤枉:“我没骗你,那个时候还没有谈。”这倒是实话。 姚源惊了:“云绣,你太猛了,谈恋爱第一天就夜不归宿?” 云绣的脸快红透了,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以前在一起过。” “……”姚源沉默了半晌,恍然大悟,“难怪以前有小男生给你递情书,你看都不看。现在我知道了,你心里装了这么个惊为天人的越总裁,怎么可能瞧上别人。” 云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姚源又叨叨了两句,突然问云绣:“那……你想出国的事情跟他说过了吗?”这事是饭前江申那个大喇叭私底下告诉姚源的。 云绣点头:“说了。” “他支持你去?”姚源一问,见云绣点头,不由得感慨,“这样的绝世好男人,能给我来一沓吗?要是家里人给我安排的那些相亲对象,有你这个十分之一的质量,我也不会总排斥他们了。” 云绣笑:“你这么优秀,总会遇见优秀的人的。” 姚源点头:“嗯,我还是有信心的。如果人生必要有一伴侣,那我一定要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如果不必要,我也不强求。” 云绣点头,将一盒糕点递给姚源:“越言辛买的,给你和隐月、江申一人一盒。” 姚源更为开心了:“不愧是总裁,凡事都想得这么周到。” 云绣:“……” 估摸着时间,越言辛大概是到机场了,云绣便发了短信过去询问,两人来回几句,云绣兴致一来,逗越言辛:[你给隐月他们都买了糕点,没给我买。] 越言辛:[我给了你别的。] 云绣:[哪里有?] 越言辛:[看看你大衣口袋。] 云绣惊讶,很快从大衣口袋里找出了一个手机吊坠。那也是只兔子,抱着萝卜,与云绣给越言辛的那只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精致度高了许多。 很快,越言辛的短信又来了:[上次拿了你的兔子,现在还你一只。] 云绣嘴角泛笑,将那吊坠挂到了手机上。 她哪里知道,这可是越言辛找名下公司定制的款,世上仅有一个。 仅属于她的一只,抱着萝卜的兔子。 第85章 学年会(一) 中国民族学年会广聚领域英才,回顾研究成果,畅谈学术前沿。各个分会场的讨论紧张有序地展开,异常热烈。 待到下午场,原本平均分布在各个分会场的听众忽而朝同一个分会场聚集去。 他们想去看看发言者中唯一的学生究竟是何来头。 有人看到“云绣”这个名字,很快便想起了两年前《民族研究》上那位与教授笔战的学生,纷纷叹道,原来是她啊。 那件事可是闹了不小的动静,只是那次只见其文不见其人,这次还不得好好瞧瞧,有何与众不同。 这一看,似乎也没有特别之处。长相倒算得上美貌,气质也好,站在那里就像玉竹挺立一般。 可这不就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吗? 得到的关注愈多,要承受的压力便愈多,面对的提问者也跟着多了起来。 云绣发言刚刚完毕,举手提问的人便十指难数。好家伙,其他发言怎么不见他们这般积极。 提问的多是来旁听会议的学生,主持人依次给了他们提问的机会,云绣也依次回答。这每个会场的发言人数、顺序都已安排好,每个发言人发言与回答问题的时间都有限制,否则就会影响后续发言者的发言。 主持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提醒道:“最后一个提问了啊,我们时间有限,如果大家意犹未尽,可以私底下再找冯老师……哦,冯老师有事明天才能来,你们可以找云绣同学讨论,好?” 提问的机会最后给了一位戴了眼睛的男子,从年纪上辨不出他是学生还是老师。 “你好,我对你这篇文章其他地方没有大的意见,只是有个地方,我觉得你写错。普米族丧礼请祭师,是没有单数或复数的讲究的,这个相关的文献里有说过,是误传。我有一位做普米族研究的朋友,也没说过有这个讲究。” 这一上来,便提出了一个不小的质疑。 如今做普米族研究的学者并不多,研究文献也寥寥无几,云绣所报告的内容鲜有人知,至少现场没有做过这方面研究的师生,所以其他人在提问时,都是以云绣所撰资料皆是事实为前提。 这倒是第一个质疑其真实性的提问者。 云绣想了想,先以比较温和的态度说道:“我这次的报告针对的是云南兰坪普米族的丧葬礼仪,或许其他地方的普米族丧葬礼仪有所不同。” 那人却又说:“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所有普米族的丧葬礼仪都没这个讲究。” 这话等同于说,云绣的报告是错误的,是不符合事实的。 云绣微微蹙了眉,还是温和说道:“这些田野资料是我在兰坪当地访谈所得。除了访谈村寨的村民,还访谈了周围几个村子的祭师,可以相互佐证,确实是请单数不请复数。这些资料都有录音记录的。” 云绣的意思是,若是你怀疑真实性,我可以把录音放出来。 “但你也不能保证他们说的就是真的。”提问者仍旧追问,“这个田野调查就是有这个缺陷,所谓三人成虎,不能因为几个人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了,对?” 现场一些人已经听出来了,这位提问者并不是民族学或人类学出身,或许不太了解这一学科最初的目的,便是搜集具有“真实性”的资料。 第86章 学年会(二) 云绣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倒是不想起过多的争执,想着随便客套几句过去算了,哪知这人又开口了:“学科都要进步的,我觉得像这种找本地人问几句,就写文章出来,说是陈述了事实的方法,还是需要改进。本地人说的不一定是对的。” 其他人面面相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觉得现在发言的只是个学生,提问也就毫无顾忌,想着学生是断不会产生太激烈的反应的。 可这是云绣。 云绣轻轻笑了一下,以平和的声音说道:“您说得对,当地人哪里懂普米族丧葬仪式,问他们做什么。” “……”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掀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来。 提问者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好在主持人出来圆场,说了几句场面话,顺利推进下一场发言。 云绣收起讲稿,退了下去。她哪里知道,不少人的目光仍随在她身上,或是疑惑的,或是佩服的,或是惊奇的。 大多觉得这个云绣,有点意思。 下午的会议流程结束,云绣收拾了东西走出,迎面便看到江申和舒隐月蹦了过来。 江申一掌拍在云绣肩膀上:“行啊,我听说你跟人吵起来了?” “……”云绣无语,这都传的什么,“没有吵起来。”只是怼了几句。 舒隐月接了话说道:“那有什么,只要云绣觉得不认可,她连冯老师说的话都能反驳。” 云绣更无语了,这话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 江申又说道:“冯老师也真是心大,她有事来不了,就让云绣一个人在那里发言,也不怕有人为难云绣。” “你这就说错了。”舒隐月纠正道,“冯老师是决定了让云绣自己面对,所以她才不来的。云绣可比我们有出息,她硕士的时候就能跟王教授笔战了,去参加过的会议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的都多。她什么场面没经历过。” 云绣有些窘迫地抓了抓头发,说道:“冯老师没来,是因为她和几位专家要去讨论一些事情,你们别胡乱议论老师。” “哦。我们去吃饭,听说会议安排的是自助餐,可以吃好多东西。”舒隐月扒住云绣的肩头,一眼看到她头发上别的银杏发夹,皱眉,“云绣,你这个银杏发夹,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样?” 云绣愣了一下,偏了一下头:“换了个新的。” 她心里却是燥热得很。 这枚银杏发夹,是越言辛寄给她的。 之前云绣听从姚源的建议,特地别了枚银杏发夹搭新穿的大衣。哪知那天与越言辛在宾馆亲昵之时,发夹上的银杏叶断了……断了…… 越言辛说是给她找到了枚新的银杏发夹,算是给她的赔礼。 云绣想,这赔礼不要也罢。 每每看到,总会想起那天的囧事…… 可虽这么想,却还是将它别在了发上。 “云绣。”舒隐月见云绣失了神,晃了晃她的胳膊,“你脸怎么这么红?” 云绣回过身来,抬起冰凉的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暖气太足了,有点热。” 第89章 情绪化(二) 云绣听到这里,却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冯老师,我不全然同意在田野中要摒弃个人情绪和感受。我记得我刚考上您硕士的那年,你在第一堂课上跟我们说,一个人进入田野的时候,要面对的不仅是生活上、文化上的冲击,还要时刻面对自我情绪的起伏,会害怕、怀疑、无助、迷茫,在长时间的枯燥调研后,还会疲惫倦怠。” “但这些都是田野调查不可分割的部分,也是我们自己反思自己的重要部分。民族学家的自我反思,不也是民族学的一部分吗?” 冯华通笑起来:“你这孩子……确实,有时候对个人感受的反思会造就成功的反思民族志。但我要跟你说的是,即便你要反思情绪,那也是站在控制住了情绪的角度上去反思,而不是被情绪控制了。” “我不是不允许你有情绪化的时刻,也不是让你成为一个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工具人,但我希望你能控制情绪,当你情绪化的时候要想明白,你是要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出发去应对这种情绪化,还是要以学者的立场去处理它。” 云绣已然明白,自己如今的思想境界仍与她的导师差得远,如果她不懂得去进步,那么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民族学家。 云绣低下头去:“冯老师,我会努力改进的。” “嗯,我相信你。云绣,你应当知道,我很看重你,无论是学术、人品,天赋还是勤奋,你都是我这些年鲜少遇到的人才,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偏差而浪费了你拥有优点,要知道,一念之差,很有可能会葬送一个人的未来。”冯华通顿了顿,“不要像孙铭那样,屡教不改。” 云绣惊讶于冯华通提起孙铭,她并不知道,冯华通已经知道孙铭抄袭她翻译作业的事情。 “好了,还是继续说你调研的事情。”冯华通又回到正题上,“我已经和昆南大学的高瑜老师联系好了,你应该上过高老师的课?” 云绣点头。高瑜教授是昆南大学民研院唯一获得二级教授职称的老师,云绣本科时上过她的课,高教授极其严厉,常把学生骂哭。 冯华通又说道:“高老师一直倾力于怒江跨境民族的研究,她对怒江的情况比较了解。她已经去过一次兰坪,那次是帮工作组完善羊头琴的申报资料。这一次她会带着一位昆南大学的青年教师一起去兰坪,再做针对羊头琴的田野调查,你跟着他们去学习。” “这次调研结束后,高老师会把羊头琴的后续考察交给那位青年老师,你去兰坪做调研时,可以与这位青年老师相互协助。现在兰坪的申遗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要是当地的工作组需要你们帮忙,你们要尽力而为。不需要你们帮助时,你就自己开展调研。有工作组带你打了头阵,我相信你的调研方向会比较清晰,当地人也会比较信任你。” “出国申请从明年年底开始,在那之前,你要拿到足够的雅思或托福成绩,写出与非遗有关的英文研究计划,并且要获得哈佛大学导师的认可,他那边才能给你开邀请函,你才能申请基金委项目。明白了吗?” 云绣一一记下来,想了想,问道:“那位昆南大学的青年老师,叫什么名字。” “叫……”冯华通想了片刻,“叫夏骥,夏天的夏,老骥伏枥的骥。” 第90章 悄悄去 云绣决定给越言辛一个惊喜。 她这学期的课程结束后,又在学校学习了半个月,临近定好的调研时间,便向冯华通申请提前回昆明住几天。 冯华通忽而一改往日的严肃,开玩笑道:“云绣,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要压榨学生假期,不让学生放假离校的老师?” 云绣云里雾里的,又听见冯华通笑:“你是该有自己的业余时间,不然别人会说,看你们搞学术的,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云绣心中暗叫不好,果然,冯华通又继续说道:“恋爱也是要经营的,你不能只有学术没有生活。小越那个小伙子我看着还行,你自己把握。” “……”云绣欲哭无泪。 好家伙,现在不光全系的人知道她恋爱了,连老师都知道了。老师不仅知道她恋爱了,还知道她的恋爱对象是越言辛…… 大抵又是江申那个大喇叭喊的。 云绣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迟早要知道的…… 冯华通拿出两本书,递给云绣:“你这次就从昆明与高老师她们一道出发去兰坪,高老师的建议是,如果你有时间,提前去昆南大学和夏骥认识一下,做些调研准备。这两本书你帮我带给高老师。” 云绣收好了书,心道,这位叫夏骥的老师大概是昆南大学民研院新引进的青年教师,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 云绣便这样回了昆明,事先未与越言辛讲,算着离下班时间不远了,直奔卓越大楼给越言辛一个惊喜。 可等她来到卓越大楼下,才惊觉她的打算有多草率。 卓越集团是正经公司,办公大楼是正经办公大楼,员工出入通道有好几个门。 越言辛会从哪个门出来?又或者,他不会从大门出来,而是直奔停车场? 云绣一向胆子大,想着以往去找政府部门的领导说明调研目的,不也是直接去找么…… 她咬咬牙,走到门口保安面前便问:“你好,请问卓越集团的越言辛越总裁一般从哪个出口出来?” “……” 保安那表情,极其生动地向云绣传达了意思: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云绣接受失败的结果,虽然打电话告诉他,她就在楼下的惊喜比亲自出现在他面前的惊喜要小一些,但……至少也是惊喜。 云绣转了身走到一旁,给越言辛打电话。 号码还未拨完,她便听见身后似有一阵不小的动静,好奇去看,越言辛一身长衣披身,携风而来。 “……”越言辛目光沉落于云绣身上,情绪如暗流涌动,光太耀眼,云绣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走。”越言辛伸过手来,牵着云绣的手,“先上去,外面凉。” 这一天卓越集团许多员工亲眼目睹,他们的越大总裁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一个姑娘进了卓越大楼,而后牵着她做乘坐总裁的专属电梯,上了楼,去了总裁办公室。 于是,越总裁近日来的一些诡异表现就有了解释。譬如他最近说话的语气似乎不那么冷漠了,譬如他时不时露出些傻笑,譬如他指示手下去定制些女性喜欢的小物件。 又譬如,他挂在手机上的挂坠,过分可爱了。 原来越大总裁谈恋爱了。 员工喜大普奔,他们的总裁,终于会拱白菜了呢。 第91章 还是她 云绣从未体验过,从这样高的楼层俯瞰昆明这座城市,是怎样一种感觉。 如蚁的车流与人群不是她的惊奇所在,那辽阔的天空与似乎触手可及的云朵,才令她惊叹不已。 原来站的越高,真的可以越接近苍穹之顶。 也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回来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这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越言辛伸开胳膊,将云绣搂进怀里。 云绣躲了躲,心有担忧:“这里是办公室……” “这是总裁办公室,”越言辛不肯放开她,“没人敢随便进来。” 云绣:“……” “你是想,我差不多也下班了,所以到门口等我?”越言辛问着话,唇瓣在她额角轻轻地摩挲,磨得她有些心猿意马。 云绣“嗯”了一声,听见越言辛笑话她:“那我要是今天没来上班,或是要加班怎么办?” 云绣心想,她又不是啥子,等个半小时等不到,自然会打他电话,便说道:“那就是你没这个福气。” 越言辛不禁笑出声来,低头去堵了她的嘴,思念与眷恋倾注于亲吻中,久久不肯罢休。 明明分别不过一个月,却如隔三秋,思她成疾,着实难熬。 许久之后,越言辛放开她,一双手仍旧拥住她:“要不是陈助理看到你了,我今天还真的没这个福气了。怎么提前回来了?” 云绣将缘由解释一番,越言辛又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去找那位夏骥老师?” “明天,”云绣说道,“下周五出发去兰坪。” 时间都已安排妥当。 越言辛笑起来:“那么云绣同学,这个周末,可以给我点福气吗?” 云绣问他:“你想要什么福气?” “嗯……”越言辛认真想了一番,“去看电影好不好?” 他已经有些年没有去看电影了,上一次看电影,是大学时陪云绣去看的露天电影。 云绣心中雀跃,点头:“好。” 越总裁不仅交了女朋友,且把女朋友带来公司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越荣生夫妇耳中,二老这才相信,越言辛当日在饭桌上说的话是真的,他确实是交女朋友了。 越荣生没什么好脸色:“哪家姑娘能看上他?” “猪还会拱白菜呢,你就不许阿辛找女朋友?”白灵维护自家儿子,“再说了,他以前也不是没谈过,就是……分了。” 一说这事越荣生便来气:“你也说他们分了,云绣那孩子那么好都受不了他,谁受得了他?我看这次就是这小子坑蒙拐骗,哄骗姑娘家上当。” 白灵不去搭理越荣生这些丧气话,心想儿子终于开窍,她一定要去好好“慰问慰问”他。 第二天,白灵便去了公司,直奔总裁办公室,话也不多,迎面一句:“阿辛,你女朋友呢?” 越言辛:“……” 这消息传得够快的。 “今天没来吗?”白灵左右张望,仿佛这办公室里藏了个人。 越言辛叹道:“妈,你想做什么?她很忙,没空陪你玩耍。” 白灵找了椅子坐下,一脸笑意看着越言辛:“我不烦她,就是想看看,是怎样一个姑娘能被我儿子骗……吸引。” 越言辛微微皱眉,拿出手机递给白灵:“看,屏保就是她。” 白灵美滋滋地拿起仔细瞧,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怎么和云绣这么像?” 越言辛笑:“巧了,她就是云绣。” “……”白灵拍案而起,“儿子,你有出息了啊!” 越言辛:“……” 第92章 醉酒人 冬日的昆南大学宛如油画,橙红秋叶浓墨重彩,常青树葱郁生机,亦有梅花傲寒而绽。 昆南大学民族研究院的办公楼位于文津楼,眼下昆南大学已经放了假,只是有的老师仍来学校写东西。云绣猜想,夏骥约她在学院见面,可能是图方便。 云绣刚走到问津楼下,迎面碰上了张南。 云绣在昆南大学读本科的时候,张南是她的学姐,如今已是民研院的辅导员。 张南见到云绣,甚是惊喜:“是云绣?我没认错?几年没看到你了。” 云绣走过去:“张南学姐好。” “听说你在北京那边读博,真棒!”张南拍拍她的肩膀,“今天回学校来看老师吗?” 云绣点头:“来给高老师送两本书,见一下夏骥老师。” “高老师现在不在学校的。”张南说道,便听见云绣解释:“我知道的,高老师让我把书放进她的信箱就好。对了,学姐你知道夏骥老师在哪个办公室吗?我跟他发邮件约好了在学院见。” 张南想了想,说:“夏骥这个人没个定处,我去给你找找。” 云绣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张南却定要帮她这个忙,转身又回文津楼去了。 云绣站在门口等张南,等了近半个小时,仍不见张南出来。云绣想了想,决定进去找张南。 文津楼是民研院的办公楼,整体布局较云绣当年读书之时已有了不小的改变。她循着房间上的标牌找过去,在一间贴了“辅导员”牌子的房间门口停下。 云绣抬手敲门,不想那门是虚掩的,一用力便被推开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在寂静的楼里回响更甚。 云绣惊了一下,闻声低头,便看见一个圆滚滚的玻璃瓶滚到她脚下,她以为是她方才推门不小心弄倒了瓶子,低头去捡时,一阵酒香扑鼻而来。 这是个酒瓶子啊。 云绣有些好奇地瞧这个古怪的酒瓶子,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谁?” 云绣未料有人,惊得抬起头来,看见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了个男人,头发有些乱,酒气不浅,这酒瓶子应该是他的东西。 云绣站起身,将酒瓶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来找人,可能是走错地方了。” 男人抬起手,五指梳进发间扒拉几下,浑浊地舒了口气,身子一倒,似乎又要躺下去睡觉了。 “夏骥!原来你在这里!”张南适时出现,窜入门来将男人一把抓起,“你怎么又在办公室喝酒?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这位名为夏骥的男人笑出声来:“现在放假了,我喝酒,一没影响上班,二没闹事,合情合理。” 张南回过头来,略显尴尬地朝云绣笑了一下,又去拉夏骥:“别在这里睡了,真的影响不好。你不是跟云绣约好了见面?云绣已经来找你了。” 夏骥不理睬张南,翻了个身,睡了。 云绣:“……” “真是不好意思。夏老师他一写文章就爱喝酒,这估计又是写文章了。”张南道歉道,“现在差不多到中午了,要不我请你吃个午饭?下午再来找夏老师,他那会儿肯定清醒了。” 云绣心里虽对夏骥喝酒爽约一事不舒服,可也不好说什么,点头:“好,那还是我请你吃饭。” “那不行,”张南笑起来,“你还是学生,我已经工作了,我请。” 第93章 廖院长 “夏骥是我们院去年招进来的老师,科研能力很强,他刚进来的第一年,就发了两篇c。”张南选了一家傣味餐馆,菜未上桌前,与云绣聊了起来。 昆明这地方广聚各个少数民族,自然也就有各种风味菜肴,傣味餐馆开得多,味道独特,经营也比较成熟,深得人们喜爱。 云绣将她即将与高瑜、夏骥一同前往兰坪的事情与张南解释,张南略有惊讶:“冯老师肯让你们学生进怒江做田野?哎,现在怒江那边,只有高老师敢带学生进去,其他老师还是担心安全问题。” “去年廖院长在会上说,现在的学生,比他们那个时候金贵了,磕了一点碰了一点那都是要命的,所以田野调查也做得畏首畏尾。但他觉得,民族学哪里有不能做的田野调查,总这样畏惧是不行的。” “今年暑假,民研院安排一批学生去沧源那边做田野,正逢雨季,那边路况不太好。学校让廖院长签风险担保书,说出了事,让廖院长负全责。你也知道廖院长那个脾气,他那是毫不犹豫就签了。他说民族学的学生,必须要去,否则将来能但什么重任。要他负责就负责,签字就签字。你看,我们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但有时候调研的勇气却远不及从前的学者。” 云绣听着这些话,心中很是佩服廖院长。这位昆南大学民研院现任院长名叫廖天明,在领域内名气不小,以研究艺术人类学出名。 廖天明的行事作风,云绣是了解一些的。她读本科时上过廖天明的课,那时廖天明还只是副院长,学生们时常议论,廖老师是院里看起来最严肃的老师,却是最不拘一格的老师。 云绣还记得有一次,学校进行课改尝试,要求任课老师期末必须给学生进行一次闭卷考核。廖天明在课上正经地吓唬学生,他出的题很难,要挂掉一大片的。学生们战战兢兢地迎来考试之日,结果试卷上洋洋洒洒三个大题,答案都是教科书上的原文。 有老师私下里与廖天明聊起来,说他也太敷衍了。廖天明抽了根烟,一本正经地说:“我教的这门课,有什么需要闭卷考试的?考他娘的考。” 过了这么多年,许多学生仍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菜上了桌,张南与云绣边吃边聊,张南听说云绣出国的打算,便说道:“等你回国,你的履历就又上一层楼了。云绣,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来昆南大学工作?” 云绣笑笑:“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昆南大学的招聘条件很严格。” 她确实是想拿到昆南大学的教职,这里是她权衡利弊后认为最合适的工作地点。她是昆明人,又是从昆南大学毕业的,她可以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且不用担心背井离乡的难处。 更重要的是,昆南大学是边疆民族研究的重镇,专业对口,田野资源丰富。 只是优秀的学校,自然也就需要招聘优秀的人才,云绣如今离昆南大学的引进人才条件,尚有一段距离。 第94章 银杏签 吃过饭,张南看了眼时间,与云绣笑道:“现在过去,夏老师肯定已经酒醒了。” 张南对此甚是熟练,看来平日里没少与夏骥打交道。 云绣再一次去了文津楼,果然见到了清醒的夏骥。 夏骥眼皮抬起,看了一眼云绣,从屉子里找出一本资料册,推给云绣:“羊头琴的一些资料,你拿去看。现在我见过你了,认识了,下田野再见。” 夏骥说完,起了身便走了。 云绣:“……” 很明显,夏骥并不是很好相处。 云绣想将资料册收入背包之时,一片金色的银杏叶从书里落下来。云绣从地面拾起,发现这枚银杏叶经过处理制成了书签,叶面上有几个小字:骥行千里夏亦追。 云绣想,这应是改自陆游的诗:“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枥终自伤。” 她反应过来,这是夏骥的书签,便赶紧去追。 好在夏骥才刚走到学院楼下,从云绣手里拿回书签,有些疲懒的眼皮抬起:“你真是勇气可嘉。从来没有女学生主动请缨进怒江调查,怒江的情况你想的那么美好和简单。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 云绣皱眉:“怒江不是高老师的田野点吗?”高老师不正是女老师么? “高老师不是一般的老师。”夏骥说道,“她是我见过最坚韧也最勇敢的学者。” 云绣笑问:“那我为什么不能进怒江?”云绣心中有气,故意没提她已经去过怒江的事情。 “……”夏骥顿了片刻,“温室里娇贵的花朵,是经不起外界的风吹雨打的。你这么柔弱无力的,禁得住怒江的烈风和暴雨?” 云绣明白夏骥的意思,她没什么辩驳的兴致,笑了笑,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夏骥说道:“夏老师,忘了告诉你,我去过怒江了,做了一个多月的调查。不仅我去了,我同门的女学生也去了。”云绣特地强调了“女学生”三个字。 夏骥:“……” 云绣没再搭理夏骥,径直走了。 她原本想着,要尊师重道,即便夏骥只是个青年教师,可到底是教师。 但夏骥两次给她的印象实在太差了。 这样的“师”,不敬重也无妨。 好在云绣从不与不太相干的人斤斤计较,这气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到晚上同越言辛一道吃饭时,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忘了夏骥这个人。 越言辛与云绣都喜辣,两人选了一家主打剁椒鱼头的店吃饭。 越言辛见云绣吃辣吃得都要飞起来了,伸手将她面前一叠辣酱拿开:“本来肠胃就不太好,不要总吃这么多辣椒。” 云绣摇头:“我只是不太能吃生冷,辣椒没问题的。我饮食规律,肠胃没什么大问题。” “那也不是这么个吃法。”越言辛顿了顿,“绣绣,这次下去,不许吃药了,吃的次数多了,损害身体。” 云绣疑惑不解:“吃什么药?” 越言沉默片刻,说了出来:“黄体胴胶囊。” 云绣:“……” 他都知道了? 云绣脸色微红:“我有分寸,不会次次都吃。” “我给你买了副作用小的止痛药和暖身贴,”越言辛说道,“周末给你。要是遇上经期不适,就吃一颗。” 云绣的关注点却在别处:“什么是暖身贴?”似乎是个新奇的玩意。 越言辛见她一脸好奇求知的模样,笑起来:“一种可以贴在身上的贴片,一贴上就会发热,热度可以保持八小时左右。这样,你就能取暖。暖身贴是日本那边传过来的,国内去年刚引入。” 这些越言辛都是从白灵那里得知。白灵喜欢出国游玩购物,前不久从日本带了些暖身贴回来,越言辛一听有这好处,全部抢了过来,要给云绣。 云绣了然,心里的期待又多了几分:“好啊,这样就不怕怒江的严寒天气了。” 第95章 电影院 周末的电影院人满为患,朋友们成群结队,情侣成双成对,也有人形单影只。 云绣目光落在贩卖爆米花与饮料的柜台上,不知怎的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与越言辛去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那时的影院设施哪里比得上现在。 可云绣想起那个能容纳几百人的影院放映厅,还能想起越言辛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买电影票,售票员说钱太大找不开,他便到附近晃了一圈,带回几大包零嘴和几张零钱,终于买好了电影票。 那时云绣惊讶他买那么多零嘴,怎么吃得完,越言辛龇牙咧嘴地笑:“只有你会觉得这么多东西,要一次吃完。吃不完不会带回去吗?” 云绣:“……” 云绣仿佛耳畔还能回响音响里播放出来的电影配音,仿佛电影院门前的海报油墨味道依旧浓烈。 “买了大份的,知道你爱吃。”越言辛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抱着一大桶爆米花。云绣抬眸看他,眼前的男人与过去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叫她心生感慨,还好失而复得。 还好还是你。 云绣笑:“这么一大桶,吃不完怎么办?” “带回去吃。”越言辛说道。 云绣:“……” 两人挑了一部爱情片,正等待入场时,云绣目光落在不远处,见那里几人推攘不休,也不知是否起了冲突。 待到云绣仔细去看,她僵在了原地。 那个被几人推攘的人,是她的父亲云知意。 云绣不假思索走了过去,将云知意从人堆里拉出来:“爸,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几个人又围了过来:“他是你爸?正好,你来了替他还钱。” 云绣皱眉,转头去问云知意:“爸,你欠他们钱?” 云知意掀开嘴皮:“是啊,好几万,你就是个学生,有什么钱,快滚,别在这里碍事。” “没钱就快滚!”催债的人又堵上来,云绣还未做反应,越言辛便拦了过来,挡在云绣与云知意面前。 “有借条么?”越言辛问那几人,脸色沉郁。 那几人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越言辛看:“这是云知意签字画押的借条,白纸黑字,看清楚了,欠我们三万三千五百块。” 几人见越言辛一身穿着不简单,料想是个有钱人,他们只想讨债,也不想伤人引起更大的风波。 越言辛微微偏了头,去看云绣:“绣绣,问你爸爸,是不是这么多钱。” 得到云知意的肯定后,越言辛对讨债的几人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你们等等。大庭广众的,堵在这里也不好,不如站一旁说话。” 那几人又相互看了一眼,同意越言辛的建议,撤到了一旁,目光仍锁在云知意身上,恐他跑路。 越言辛转过身去看云绣,抬手抚了抚她的臂膀,说道:“附近没有银行,我去打个电话让陈助理送钱来。别担心,有我在。” 越言辛转身去打电话的那一刻,云绣盈蓄在眸子里的泪水终于是忍不住,淌了下来。 她心中又怨又愤,气恼地去看云知意:“爸,你为什么欠人钱?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你说是就是。”云知意抬头,咧嘴一笑,“不错嘛云绣,你真的掉了个金龟婿。” “你胡说什么!”云绣更是愤恨,咬着牙压低声音。 她可真恨啊,恨她的父亲怎会是这样一个人。 恨这个人为什么是她的父亲。 云知意还在笑:“我哪里说错?这个男人不就是个金龟婿,眼睛眨也不眨就帮我还几万块。你要好好把握,以后才能衣食无忧,也好让我飞黄腾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是么?” 云绣惊惧不已,往后退了一步,与云知意拉开距离,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她的父亲:“爸,你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吗?” “断就断了,”云知意不以为意,“我也不想当你的父亲。” 第96章 断关系 “……”云绣泪眼婆娑,她想她一向懂得忍耐,忍耐父亲多年以来的肮脏、冷漠,以及对她近乎残忍的态度。 她总想着,这是她的父亲,无论她多么厌恶,她都无法否认这份血缘关系。中国人骨子里对血脉、亲情向来执着,“孝”字更是重重压在头顶,是挣不脱的道德枷锁。 云绣无法做到与父亲断绝关系,连舅舅莫霖尚且对他心存善念,她从小受到舅舅的教育,又怎能视父亲为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可今日父亲仿佛将她视为工具的说法,叫她再难以忍耐。 云绣抬手去擦了脸颊上流淌的泪水,说道:“我过去怎样,你从来不关心。所以我以后怎样,也不关你的事,就算我得道升天了,那些一同升天的鸡犬里也不会有你,你别高攀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这次的债我帮你还,可是你要记得,我不欠你任何养育之恩,舅舅也不再欠你,你从今以后是生是死,都不关我们的事。” 就这样断了,断了,打破那些道德枷锁,挣脱那些道德常理。她无需再与这个人捆绑在一起,也无需再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将她扛在肩头上,让她去摘树上果子的父亲。 就当她的父亲,于二十年前,与她的母亲一起,葬身在了怒江那个神秘却危险的深渊深处。 云知意露出一些笑来:“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和莫霖,别来管我。” 云绣心中悲戚至极,泣不成声时越言辛走了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她便趴在越言辛胸膛里,放肆地哭泣。 越言辛没说什么,不去指责云知意,也不曾开口说些安慰的话。 他想他不能在这个情况下去斥责云知意,这对云绣来说只会造成二次伤害,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只有她能指责他。 他亦无需开口说什么,眼下云绣只需要毫无顾忌地在他怀里哭泣,宣泄心中所有的愤恨与悲伤。 小陈很快赶来,将几万块现金给了那几个讨债人。越言辛拿回借条,撕了个粉碎。 云知意看一眼还在哭的云绣,那目光里的内容晦暗不明。 他笑了一声:“我走了。” 只笑了一声,只说了一句,他便走了。 越言辛抱着云绣,久久未曾放开。 天边云朵渐渐染了夕阳余晖,绚烂起来。 云绣似乎是哭累了,竟就那样睡着了。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轻声道:“累了就睡。以后你有我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我都会支持你,都会陪着你。” 云绣再醒来时,恍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大床上,柔软如云朵的棉被覆在她身上,床头灯柔和淡雅。 云绣赶紧看了眼手机,八点半。 还好,还好。 她想起之前之事,只记得她是哭累了,大概就趴在越言辛怀里睡着了。 那么这里是…… 此时越言辛推开门走了进来,见云绣醒来,脚步快了些。 “醒了?”越言辛坐到床畔,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有没有不舒服?” 云绣摇头,问道:“这里是你家吗?” “嗯,”越言辛将手里一杯水递给云绣,“你睡着了,我让小陈开车带你回了这里。先喝点水。” 这里是越言辛的别墅,平日他并不常来,有阿姨定期打扫,倒也干净整洁。 第97章 慰不安(一) “对不起。”云绣放下水杯,与越言辛谈起今日之事,“今天我爸爸的事情……麻烦你了。” 越言辛将她的手我在手心里,暖热的温度贴着她:“别说这种话,与你有关的事情,那就是与我有关的事情。” 他倾身向前,手掌抬起扶着云绣的头颅,让她靠在他怀里,柔声说道:“别想那么多,你没必要对你爸爸的人生负责,也没必要背着道德枷锁,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云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理性她能做出决断,情感上她却无可避免地伤心难过。 还好难过的情绪总会过去,她总会调整好这些。 云绣额头在越言辛怀里蹭了蹭,说道:“那些钱,等我存够了就还给你。” “还钱?”越言辛哭笑不得,想了想,又说道:“好,你想还就还。” 他接受她的做法,也尊重她在某些事情上的坚持。 两人温存了片刻,越言辛问她:“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云绣看了眼时间,摇头:“不用了,我要回家去了,太晚舅舅会担心。” “今晚……不能留下来吗?”越言辛眼神中似有某些渴求,泛着光。 云绣说道:“我们的事情,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舅舅舅妈说,我夜不归宿,不太好。” “好。”越言辛了解,“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云绣问是什么事,便看见越言辛笑颜渐起:“我们的事,我公司的人都知道了。” 云绣:“……” 好,她那日被越言辛带着去了办公室,想想也知道会被卓越集团其他人知晓。 越言辛又说道:“我爸妈也知道了。”他顿了顿,“我家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云绣:“……” 这消息,传得这样快? 云绣抓了抓头发,轻咳一声:“知道……就知道。” 越言辛忍住笑意,拉起她:“收拾一下,我带你到附近吃碗米线,送你回去。时间来得及,你还是要吃饭的。” 云绣想了想,点头答应。 又听见越言辛笑道:“今天买的一大桶爆米花,可惜你没吃上,我都给陈助理了。下次再给你买。” 云绣心有歉意:“越言辛,我们下次再去看电影好不好?”今日这场电影,终究是泡汤了。 越言辛低头去吻她:“好。来日方长。” 云绣回到家中已近十点。家里两个孩子已经成人许久,各有各的生活与社交,莫霖与萧潇倒是不干涉,只要不叫他们担心便好。 云绣并不打算将父亲的事情告诉舅舅,她回昆明后,将出国的打算告诉了舅舅,舅舅这几日心情一直不佳。 云绣理解舅舅的担忧,毕竟美国远在太平洋对岸,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无论什么事情都只能靠云绣一人面对,无亲无故。 萧潇正在看电视,见云绣回来了,起身问道:“绣,我熬了点银耳汤,吃一点吗?” 云绣刚吃了碗米线,尚觉饱腹,就摇头说道:“不了,我和朋友刚吃了点东西。” “那行。”萧潇又坐回去,招招手叫云绣坐到她身边,“绣,舅妈想跟你聊聊。” 云绣坐了过去。 “你真的……”萧潇停了几秒,“真的打算出国?” 云绣心道,原来舅妈是想谈这件事,点头:“是,舅妈,我已经想好了。” “一个人,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出了事情怎么办?谁照顾你啊……” 萧潇说着,就要掉下泪来。 第98章 慰不安(二) “妈,云绣都25了,她去做田野的时候还不是一个人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出国有什么的。” 莫暄从房间出来,长腿一迈坐到萧潇另一侧,拿起果盘上的蜜橘剥起来。莫暄大学一毕业就出去找工作了,如今已升职至部门经理,一年到头忙得很,这几天难得休年假回家陪父母。 萧潇恼道:“你懂什么,我哪一次不是心惊胆战的?再说了,再偏远的田野点,那也是在我们自己国家,去到国外,那就是别人的地盘。” 云绣笑起来,温和安慰萧潇:“舅妈,国外虽然是别人的地盘,但现在通信已经逐渐发达,各个国家之间的联系都很紧密。我们北京不也承办奥运,欢迎各个国家的人来中国吗?所以别的国家也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远。” 萧潇仍旧叹息:“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舅妈也不是要拦着你,就是心里担心。别人家的姑娘,到你这个年纪啊,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们老一辈的思想比较传统,还是希望儿女既有事业又有家庭,免得以后我们老了走了,留下孩子孤孤单单的,没个家人。” 莫暄将手里的橘子皮扔了,插话道:“妈,云绣现在是博士生,她们这些人才都是国家花大钱花大力培养的,国家培养她们不是让她们赶着生孩子,而是要给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复兴做贡献的。妈你看她,现在还没毕业,屁点贡献都还没做,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妈你这是阻碍国家发展大计,知道吗?” 莫暄惯会讲大道理的,讲起来可唬人了。 萧潇一听,一来气:“哎?你怎么就给你妈上纲上线了呢?这给国家做贡献,和结婚生孩子也不冲突?” “怎么不冲突?”莫暄又接了话,“您还不知道结婚生孩子有多麻烦吗?一怀孕,还怎么去做田野?孩子刚生下来,不得躺几个月?孩子闹腾要哄孩子,要喂奶又要给孩子换尿布,连本书都看不了了?还做个什么学术。” 莫暄言之凿凿的,讲得萧潇语塞,盯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萧潇和莫霖在孩子们的婚恋事情上都开明得很,孩子们想什么时候恋爱、结婚,两老都不干涉。萧潇年轻时在出版社工作,莫霖是大学老师,思想本就没有那么固守成规。萧潇如今提起这事来,倒也不是催婚云绣,她只是心疼云绣独自一人生活罢了。 云绣当然理解舅妈的初衷,她平日里就知道莫暄喜欢与人争辩,瞧着这气氛不太好,便开口说道:“哥,你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结婚,明天就要生孩子了一样。” 她转身去看萧潇:“舅妈,我明白你的担忧,我在外面会保护好自己,只去一年,很快就回来了。而且,现在打国际电话方便很多,还有qq什么的可以用,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络的。” “舅妈,机会难得,我以后要想有所成就,就要去见见世面,学习别人的长处。固步自封是不行的。” 萧潇听云绣说得恳切,也不再说什么,握着云绣的手发了会儿呆,叹道:“要是你妈妈还在,她一定是会鼓励你去的。你啊,跟你妈妈一样。” 云绣心生黯然,舅舅和舅妈总说她与她妈妈很像,倒不是样貌上有多像,而是性格上像。 “绣儿,你跟我来书房。”一直在书房的莫霖忽而开门出来,将云绣叫到了书房。 莫霖将一张银行卡递给了云绣:“出门在外,还是多备点钱。这张visa借记卡可以在境外使用,我在里面存了一万美元,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云绣哪里肯接,摆手道:“不行,舅舅,你养育我这么多年,供我读书,我还未曾回报一分,怎么能拿这些钱?再说,基金委给的资助完全够。申请结果明年才出来,舅舅也太急了。” 她都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一定能够申请成功。 莫霖笑:“未雨绸缪,我只是想早做打算,做了这个打算,也就放下这件事,不去纠结同不同意你出国的事情了。我知道,无论我同不同意,你认为这件事应当去做,就一定会坚持去做的。” “绣儿,你和你舅妈把你当成亲生的孩子,你不要总觉得欠我们。哪有父母跟孩子计较养育之恩的。”莫霖又将卡递过去,“收着。” 云绣便明白了,舅舅是想狠下心来做这个决定,给了她这张卡,也就算是同意她出国了,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云绣将卡接了过来:“好,谢谢舅舅。” 第101章 怒江风 冬日风寒水凉,云绣哈了一口气,遇冷成雾,白乎乎的一片。她搓了搓手,取得些暖意,便又划动笔锋在本子上速记些东西。 兰坪的生活条件不比昆明,更不比北京。这次高瑜选定两个村子做田野,先进了上阳村,临近过年再去合水村。云绣下来半月,双手、双脚便生了冻疮。白日倒还好,到了晚上,尤其睡觉之时,生的疮一遇暖,那可太痒了。 午后阳光斜斜照耀,云绣坐在石头上,阳光照得她的背暖暖的。 “在这里写什么?”夏骥的声音传来,云绣抬起头,他已然行到了跟前。 “有点想法,记录一下。”云绣老实回答,“夏老师,你找我有事吗?” 夏骥笑了一下,递过一管药膏来:“高老师让我给你,冻疮药。” 云绣没接:“我有的,你帮我谢谢高老师。” 夏骥:“……” 夏骥只好将药膏收起来,见云绣又低头去写东西,他便皱着眉头瞧了她一会儿,安静片刻后又说:“明天就要出村了。” 云绣手里还在写,头也不抬:“嗯,我记得的,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调研的时间与节奏早已安排好,云绣自然是按着安排做各样准备。 “云绣,”夏骥忽而问,“既然你上次已经来过兰坪,就该知道这里条件艰苦,何必要再来。” 云绣此时已经写下最后一字,成字收笔,合起本子,站起身来:“这次田野调查的重点和上次不一样,我的思路也就不一样了,每一次都能积累不同的经验。” “……”夏骥默了一会儿,他想问的哪是这个。他想问的,是她为何一定要来兰坪做田野调查。 罢了。 夏骥开口道:“所谓‘经验’,在社会实践中产生,经验不断深化成为人生经历,最终提升为知识。知识可指导人进一步开展实践活动。经验与知识循环往复,相互促进。” 云绣稍稍思索夏骥此话之意,想不出个头绪来,便糊弄道:“谢夏老师指教,我会注意将知识与经验相结合。” 夏骥:“……”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她不必一路辛苦与他们一道奔波于各个村寨间做田野调查,只需阅读相关资料便好。 他想问的是,为何她会选择民族学这样一个不算轻松的研究领域。 夏骥内心暗叹,这个云绣,明明平时聪明得很,一点就通,为何每次他与她交流,总觉得鸡同鸭讲? 夏骥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并非出自诚心去与云绣交流,云绣自然就不会给多少诚心。 怒江河谷处较为温暖,高山处却寒冷无比。兰坪地形复杂,气候垂直分布,村寨间的温度亦不相同,但昼夜温差都不小。 入了夜,云绣将今日的一些笔记拿给高瑜过目,高瑜翻了翻,眉间蹙起:“你出去可千万别说是冯老师的学生,就你这田野笔记的水平,再不好好反思进步,我看你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云绣接受批评,“高老师,我会努力的。” 云绣一直知道冯华通严格,也知道高瑜严格,可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她才知高瑜比冯华通严格太多了,田野中的高老师比课堂上的高老师也严格太多了。 云绣收好笔记,听见火塘上铁壶水开的声音,便拿起厚厚的毛巾,要去将铁壶提下来。高瑜目光一瞥,立马开口阻止道:“云绣!你别动!那个烫,让夏骥去拿。” 云绣一怔,想了想,还是将手缩了回来。 她早就习惯做这些了,哪里会被烫到。 第102章 坏消息 国家文化部正式公布第一批非遗代表作名录候选名单的消息传到兰坪之时,云绣刚随高瑜从上阳村到兰坪,去县政府访谈几位申遗工作人员,听到501个候选名单中,兰坪普米组“搓磋”并未名列其中。 一瞬间的恍惚之后,众人沉默着接受了这个结果。 或许有人会落泪,可不是现在。 张主任只是开口说了一句:“等上头反馈回来,我们再研究其中的问题,吸取经验,再接再厉。” 语气淡然却又无比坚定。 是啊,在这么多年的基层工作中,这不是他们经历的第一次失败,亦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总要从失败中成长,总要迈向更好的未来。 云绣心口微微发疼。 那些昼夜不歇的努力,步履不停的探索,到此刻仿佛成了随水东逝的辜负。 云绣亲眼目睹他们走过的这条申遗之路,看过他们为调研搜集资料不辞辛劳,为完善申报资料而苦思冥想,为获得乡亲们的支持而不厌其烦地奔走宣传…… 她目睹过他们的焦虑、担忧、迷茫,也目睹过他们的期待、希冀、渴望,而如今,他看到他们的失落。 云绣觉得,她仿佛也同他们一道,一起走过了这条不长不短的申遗之路,感同身受确实难以做到,如同亲历更是妄谈。 可人皆有共情之能,有感他人之悲喜的能力。这是人的本能。 云绣为“搓磋”舞的申遗结果感到难过,同时也萌发了一个想法。她何不将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从非遗保护对象本身,比如“搓磋”舞或羊头琴本身,转移到围绕“搓磋”舞或羊头琴展开的申遗工作上来? 当天夜里,云绣便与高瑜谈论起此事。高瑜虽不是云绣的导师,可也是大有成就的领域前辈,当然能够指点她一二。 高瑜听了云绣的想法,问道:“你做这个研究的目的是什么?” 云绣理了理措辞,回道:“民族学的研究,无论是做仪式、生计、语言,还是做考古方向的,做的都不是事物或事件本身,而是要透过事物或事件本身来探讨背后的人类社会问题,‘透物见人’、‘透事见人’,便是这个道理。” “自国家启动非遗项目申报工作后,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的研究,或是对非遗保护的研究层出不穷,但鲜少有把申报非遗名录这个社会行为作为一种文化伦理探讨对象的研究,我认为对申遗行为的探讨,学术意义上能够探索其中的文化价值与道德价值,现实意义上能够探析不同的人群在不同的阶段对申遗的价值认识,从而使人们能够更好地参与到非遗保护中来。” 云绣一番话下来,高瑜若有所思,而后开口道:“你这算是给我做了一次简短的开题报告,论述研究价值与创新点吗?” 云绣微怔,若论开题报告,这样的语言表述尚显“假大虚”,还需更确切的论证。她便不接话了,又听见高瑜说道:“如果是开题报告,我同意你的研究主题,但认为你的论证过于简单。” 云绣一听,即刻便明白高瑜的意思了,高瑜是说,这个主题可以做,且有研究的价值,她博士论文做这个研究方向没有问题。 她展开笑颜:“谢谢高老师指教。” 高瑜的目光在云绣身上转了两圈,说道:“你这个状态,总算没给冯老师丢脸。回去后跟你导师好好讨论这个问题。我听冯老师说,你准备申请出国访学?” 云绣点头,又听见高瑜说道:“那就尽早把题开了,出去后学习、搜集资料都更有针对性。” 云绣将这些建议牢记于心。 第103章 祭三脚(一) 云绣在日复一日的田野调查中等到了新年的到来。这不是云绣第一次在田野点过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无论在哪个民族中,年节都是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要做民族学调研,必不可缺失对年节的考察。 申遗工作组深知村寨节庆的重要性,更知道这段时间是一年中乡亲们最为聚集的时刻。他们之前搜集“搓磋”舞田野资料时,听从冯华通的建议,趁着年节的机会走访各处,之后便得出了一个经验,年节前后所得的资料是最为丰富多样的。 “搓磋”舞首次申遗失败的结果虽令人沮丧,同时也让他们更具动力,眼下“搓磋”舞的反馈虽然尚未返回,但他们想着,年节机会难得,离下一批非遗申报只有两次年节了,总要抓住机会,再搜集些资料。 “搓磋”舞的申遗已经开始,便不会停下来。 于是,这一次工作组放弃了春节休假的机会,再一次下乡走访调研,选择的便是具有最悠久的羊头琴历史的合水村。云绣于大年夜前,与高瑜、夏骥一道住到了合水村,有幸参与观察到普米族乡亲祭龙潭的场面。 兰坪的普米族有祭拜龙潭与山神的风俗习惯,过年祭拜龙潭,七八月份祭拜山神。这两个祭祀活动都需要祭师主持,祭师要熟练祭祀仪式的过程,要会唱会跳,唱的都是普米族先祖留下来的调子和唱词,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没法顺畅唱完这些调子的。云绣此前去过的合水村亦有这些祭祀活动,只是她当时去的时间不凑巧,没能看到这些仪式。 “我们普米族,过年的时候,最重要的首先是要祭祖先。”一道下乡来的工作组成员小邓,趁着调研休息的缝隙,向云绣介绍道,“普米族有尊老的传统,村里的老人是最受尊重的人,祖先更加要受到尊重。所以,祭祀祖先是一切祭祀活动的开始,祭祀祖先,就是从祭祀火塘上那个三脚铁架子开始。三脚架其中一根脚,代表的就是祖先所在的地方。” 小邓是兰坪当地的老基层了,常年走访各个村寨,对普米族的传统习俗了解不少。 小邓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人喊他,他起身道:“我过去跟他们谈事情了,等有机会再跟你将这些噶。” 云绣谢过小邓,自个儿坐在大树下的石头上,拿出小本子来速记。 冬日叶落早无影,枯枝迎风微微而颤,今日天气晴朗,天空尤为澄澈湛蓝,枯枝映于蓝天背景之中,宛如一幅寂寥之画。 云绣坐在蓝天与枯枝之下,宛如画上一抹别于寂寥的色彩。 “听说,你想看祭龙潭仪式?”夏骥缓步走了过来。 云绣抬头,见是夏骥,站起身来:“夏老师,我不会耽搁大家的调研的。我问过高老师了,等祭龙潭之后,她和工作组趁着乡亲们聚集的时候访谈。我观察祭龙潭,不会耽误事情。” “……”夏骥微微皱眉,“我没有说你会耽误事情。” 云绣了然,“哦”了一声。 又听见夏骥说道:“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高老师已经和杨村长商量好了,你今晚可以住到他家,他老婆回来了,你住过去不会不方便。” 云绣惊讶,这次他们来合水村,依旧是住杨明州弟弟的房子里,那里空间大,他们住那里亦不会打扰到别人。 “我住到杨村长家里?”云绣有些不解。 夏骥笑了一声:“你不是要观察祭龙潭?当地人大年夜就开始为祭龙潭准备祭品,四五点起来祭拜祖先,你难道要四五点去敲别人的房门?” 云绣了然,心中难免雀跃:“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夏老师!” 她一手卷着小笔记本,一手拿着笔,略显欢快地往高瑜所在的方向走去,因心情愉悦,步伐便轻快许多,竟有了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轻盈之感。 “……” 夏骥远望云绣离去的背影,心道,果然还只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睿智冷静的模样,倒是与年纪不符了。 第104章 祭三脚(二) “我们各家各户祭祖先的时候,不用请祭师唱调子,但是要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辈来主持。祭祖先不复杂,火塘上的铁三脚是我们祖先在的地方,大年三十我们就把祭品放在三角上,磕头纪念我们祖先。”杨明州一面坐在院子里烧大锅水,一面向云绣讲些过年的规矩,“等到了大年初一早上,一家人早早起来,给祖先磕头,然后带着祭品去拜龙潭。” 大锅里的水煮得冒了烟气,这是要煮羊肉的。按着村里的规矩,分家后各家有各家的生活,但过年会凑到一起吃年夜饭、祭拜祖先,这样各家出些东西便能凑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也能热闹些。杨明州家厨房大,有院子,他家亲戚便聚集到他这里来过年,他又请了高瑜几人与工作组的人来吃饭,算下来有十三四人,可以摆两三桌了。 高瑜与工作组也不是白吃白喝人家的,红包包上,肉菜买上,决不让老乡吃亏。要不是担心冬日会降雪封了进合水村的路,工作组倒不会到合水村住。 这会儿,男人们杀羊切肉,干的是力气活。家里几个女人在厨房准备年夜饭,云绣也在一旁打下手。 云绣厨艺精湛,虽然平日做的菜肴与怒江这边不同,但洗菜、切菜、调整火候、调味道这些都是相通的,能帮上不少忙。 需要准备的菜肴不少,做好了,那就要从除夕吃到初七,所以都是做些好存放的菜肴。好在天气冷,肉菜放一周总是没问题的。 杨明州的媳妇虹姐刚炸好了肉圆子,回过头来看到云绣正在切腊肉,不禁笑起来:“你这切得好看的噶。” 云绣笑了笑,她刀工一向不错的。待切好了腊肉,萍姐拿过去炒,云绣又去处理牛肉。合水村牛羊多,几乎每一家都牧养牛羊,过年过节便会宰杀一只羊,取了肉,吃一些,剩下的处理过后储藏起来,那便是来年可以吃的肉了。 云绣切好牛肉后,抬头看见虹姐拿了个小碗装菜,刚出锅的菜都会放一点进碗里。 云绣不解:“虹姐,这碗菜是要吃的吗?” 虹姐手里的活没停,转过头来向云绣解释了一句:“给‘无保户’吃的。” 云绣听成了“五保户”,她倒是没听过这个词,心里纳闷这“五保户”是什么来头,萍姐怎么特地给这个“五保户”留菜。 一桌年夜饭前前后后准备了一整天,总算像模像样。 吃饭前杨家人先祭拜了祖先,虹姐将准备好的松柏树枝放在三脚上,又将一些肉食、米饭、糍粑摆上,家里人依次磕头。这与其他地方追思祖先的方式大同小异。 云绣记录好这些,看见虹姐拿了之前准备好的那晚菜走出门去,便跟了过去。 虹姐端着碗走到院子里,院里已经用松柏枝烧了一堆火,这是当地的风俗,松柏烧火除旧迎新。云绣见虹姐将那些菜都放进火里烧起来,她想了片刻,便明白虹姐与她说的不是“五保户”,而是“无保户”,大概就是指那些去世后没有家人料理后事的人,总要有人纪念他们的,村里人便逐渐形成了这个习俗。 云绣忽而心有触动,人生在世,生是一次,死却有三次。一次是自我在生理上的死亡,一次是亲友葬礼送别上社会性的死亡,直到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人,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或许,人的心总是会有一处柔软之地,为那些逝去的人留存最后一份记忆。 第105章 年夜饭 火塘烧起来,餐桌一摆,酒一倒,氛围便起来了。村里的规矩一向是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云绣和高瑜也不想搞特殊,就和女人们坐到一桌去。 期间杨明州过来敬了高瑜一杯酒,笑道:“高老师,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昆明,但是还是热闹的,你也可以感受一下我们普米族过年的氛围。” 高瑜端起眼前的茶杯,碰了碰杨明州的酒杯:“嗯,是很热闹。” 坐在高瑜身边的云绣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替高瑜回敬杨明州:“杨村长,高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不能喝酒,这杯酒我替她敬你。”话音一落,一仰头,杯中一层酒也下了肚。 杨明州哈哈笑起来:“小云,你还是这么厉害。你们吃好喝好噶!” 杨明州转身去给别人敬酒去了,云绣刚一坐下,便听见高瑜叹道:“以前都是跟我一起做调研的男同学帮我挡酒的。” 云绣想了想,道:“现在我在您身边,我酒量还可以的。” 高瑜笑笑:“少喝酒,多吃菜。” 云绣低头去吃菜,并未注意到坐在旁边一桌的夏骥,正以意味不明的目光瞧着她。身侧有人来找夏骥喝酒,他回过神来,端起酒杯,继续这一场年夜之宴。 云绣啃完碗里一块腊肉,对面的虹姐给云绣夹了个鸡腿:“小云,你过年不回去,你家里人不担心吗?我们这边打不出电话,你很久没跟家里人说话了?” 云绣回道:“担心还是会担心的,不过我以前也在外过年,他们理解的。”云绣低下头去看碗里的鸡腿,“我前几天去乡里的时候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家里人都好的。” 虹姐听了,放下心来,与云绣聊了会家常,无可避免地说起云绣的婚事来:“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结婚的?没遇到合适的?” 云绣哭笑不得,没想到无论身在何处,只要长辈小辈凑一桌,婚姻问题总是避不过去的。以前与舅舅一道过年,舅妈那边的亲戚过来拜年,也总会问她,云绣啊,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吗。 云绣朝虹姐笑道:“是啊,还不急,还在读书。” “还在读书”已经成为云绣应付长辈们催婚的万金油。 “你来我们这里两次了,加起来住了一个多月,村里人你都认识了。”虹姐笑得眯起眼睛来,“有没有喜欢的小伙子,我跟杨村长去给你说亲。” 云绣赶紧摆手否认:“没有的,没有的,大家都只是朋友。”这也不是云绣第一次碰见这样的“说亲”,其实虹姐也好,其他人也好,提这一句不过都是开玩笑,不必当真。 这一桌的女人们见云绣红了脸,都不禁哈哈笑起来,说她真是容易害羞。在另一桌的杨明州听见动静,转了个头说道:“你们莫要乱拉配,云老师和她男朋友好得很,不要乱讲话。” 杨明州顾虑到越言辛身份特殊,便没有将云绣的男朋友是越言辛这一事说出来。 “……”云绣脸色发红,双颊的烫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什么。 “小云有男朋友了噶?”虹姐惊呼出来,令云绣脸更红了,“那就好了嘛,赶紧挑个日子把婚结了。” 餐桌上其他人也应和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第106章 拜龙潭 饭倒是吃得快,女人们也散得快,另一桌的男人们却是吃吃喝喝,怕是要持续到了半夜,有几人兴奋起来了,裹上袄子到院子里去玩耍唱歌。云绣几人留在屋子里,听几位大叔讲一些普米族的春节风俗,大家聊开心了,气氛便如火塘里的火一般热烈。 忽而听见屋外一串鞭炮炸开的响声,一声声巨响,打破深夜的宁静。 屋里几人知道,新年已至,这是跨年的鞭炮。纷纷裹上袄子推门出去,果然见院子里一片热闹。 姐回头看见她,挥手叫她:“小云,一起来放炮仗噶。” 云绣赶紧奔过去,加入他们之中。 此时村里其他地方也有炮仗声响起来,震耳欲聋大家纷纷用手捂了耳朵,依旧能听见鞭炸响的声音,这声音穿透夜色,串成辞旧迎新的清脆之音。鞭炮火光闪烁,光影交错,新旧相替。 “以前我们不放这个的,兰坪都买不到炮仗的。”虹姐与云绣说道,“后来这个流行起来了,我们也跟大家一样,买回来放。穷是穷嘛,过年还是要热闹一些才好。” 是啊,生活虽不算富足,可至少旧的一年已然过去,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云绣听着这一声声鞭炮声,心里忽而想念远在昆明的舅舅与舅妈,想念表哥。 也想念越言辛。 还有……母亲。 “妈妈,舅舅说你小时候可喜欢放炮仗了。要是你能来这里,过一次普米族的春节,喝杯酒,放个炮仗,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到如今,母亲未来得及去考察、去体会的,终有她去为她考察,为她体会。 大年初一,太阳光照在龙潭水上之前,合水村的村民带上准备好的贡品,聚集在龙潭水畔。主持祭龙潭仪式的是合水村唯一的祭师杨国安。 古老的吟诵开始,宰羊、献贡、静默、歌唱……再传统不过的仪式,再简单不过的风俗。 唯有杨国安所唱的古调,是云绣从未接触过的盲区。 几乎每个民族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古老歌谣,汉族吟唱《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彝族歌唱《阿诗玛》,唱出彝族撒尼人“断得弯不得”的民族性格;苗族“两角架”与“三角架”唱出男女情深…… 这种集体性的祭祀活动,不仅是过年风俗,也是乡亲们聚集的好机会。趁着这个机会,杨村长方便与各家各户讨论村里的事物,乡亲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也可以趁此讲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这个时机,也是展开羊头琴调研的好机会。 云绣的任务是跟随高瑜,在一旁帮她做些记录。高瑜此番的田野调查主要是为工作组搜集申报资料找几个明晰的重点,好方便工作组日后围绕这些重点展开深入调研,因此访谈并不深入,也不会将这些内容用以发表,以免给申遗工作带来困扰。 阳光逐渐热烈起来,林子里亮堂堂的,乡亲们已经分好祭祀的羊肉,云绣目光一偏,便看到杨国安拄着拐杖,由人搀着往村里方向走去。 杨国安老人,还是那个脾气,不肯与他们谈话啊。 杨明州与云绣解释过,杨国安从前并没有这般排斥外来人的。两年前,有几个电视台的人来到兰坪,说是要记录当地的一些民俗文化。杨国安作为兰坪精通普米族传统文化的人,被推荐去兰坪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杨国安以为他们对普米族的文化感兴趣,会向外宣传当地丰富的传统文化,便知无不答,热情以待。哪里想到,最后电视台播出的节目里,将杨国安的一些话进行剪辑,呈现出杨国安认为当地民俗是封建糟粕,现代生活中已经不需要这样落后的风俗习惯。 杨国安因为这件事,气得犯了病,养了几个月才恢复过来,从此以后对外来人相当排斥,甚至认为县里申遗的事情是骗人的。 云绣想,她若是真想进行普米族的研究,必然要想办法获得杨国安的信任,想办法听杨国安讲述有关普米族的一切。 毕竟,那将是来自一位文化权威老人的讲述。 普米族的文化,最终的讲述者当是普米族群众自己。她也好,其他研究者也好,都只是转述者。 第107章 家庭宴(一) 越家平日不常住人的别墅今日灯火通明,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笑颜淡淡,笑语低低。 “是不是很奇怪?”越言辛靠在二楼扶栏上,一手晃着玻璃酒杯里的香槟,挂了嘲讽的笑与身侧为他服务的管家说话,“你看他们,人与人之间明明靠得那样近,但实际上疏离得很。明明笑得那样开心,心里却冷漠得很。” 管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断过一盘水果来:“先生,这菠萝是从泰国那边刚运来的,很新鲜。” 越言辛目光一瞥看了管家一眼,“呵呵”笑了两声。这一年一次的家族新年聚会,在越言辛看来不过就是一场大型商务会谈,来者是亲人、朋友,更是商业伙伴,言谈举止间,或许是寻常的过年问候,或许是暗流涌动的商业话术。 谁又知道这一张张皮囊之下,包着的心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 “泰国运来的菠萝?”一串脚步声衬出一串女音,一袭清亮的香槟色礼服装点一位曼妙女郎,褚文兰走过来,伸手叉起水果盘的里菠萝,“那我一定要尝尝。” 越言辛脸色凝霜,礼貌而疏离地说了声:“褚小姐,请自便。”说了便要走。 “越先生,请等等。”褚文兰上前一步拦了越言辛,转头给了管家一个眼神,管家便先走开了。 褚文兰抬头看越言辛:“上次的事情,抱歉了。不过你也不能全怪我,我不知道你有女朋友,谁让你不早些与你父母讲。” “……”越言辛并不想就此事谈些什么,“好的,我知道了。褚小姐请自便。”说完他又要走。 这一次褚文兰倒是没有拦他,自个儿依靠扶栏上,看热闹。 白灵与几位亲戚聊得欢快了,瞧见越言辛谁都不搭理地站在角落里,便叫人去把他叫了过来,嗔怪道:“阿辛,快来跟你几个姑姑、阿姨问好。” 越言辛表情淡淡地向她们问了好,忽而听见其中一位姑姑问:“阿辛啊,我听说你交女朋友了,是不是真的啊?” 越言辛眼前似是浮现云绣的眉眼,脸色忽而便如冰融化了一般,舒缓下来,浅笑道:“是,我很喜欢她。” “真是恭喜了!前阵子你妈还操心你的婚事,我就说,你们家阿辛怎么可能找不到女朋友。”姑姑继续说着,“是哪家千金啊?” “她叫云绣。”越言辛不吝于介绍他的女朋友。 几个姑姑阿姨想了片刻,有人道:“云家的?可没听过有叫云绣的千金啊。” 越言辛笑:“你们不认识她,她和你们不是一路人,云绣就是云绣,不需要是哪一家的千金。” 几人面面相觑,不过想到越言辛说话向来如此毫无顾忌,也能理解。白灵赶紧缓解气氛,主动介绍道:“是个很好的姑娘,现在在北京读博士,可了不起了。” “博士?”附近的另一些亲戚也凑了过来,“女博士啊,稀罕啊,这可不就是第三种人?阿辛,这女博士谁要啊,你可要想清楚。” 第108章 家庭宴(二) “是啊,阿辛,娶个女博士回家,你压不压得住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 越言辛脸上的笑意已然冷却,眸光微寒:“确实是第三种人,我这种,是普通人,你们这种,是庸俗人,像云绣这种超越普通人和庸俗人的智慧者,我越言辛实属高攀了。” “你们说得对,那些没用的人,怎么敢娶博士?他们就是想娶能被自己压制的姑娘回家,好让姑娘家给他们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可惜了,现在姑娘们越来越聪明,看不上这种没用的人。” 越言辛字句清晰,掷地如有声,一番话下来将那些人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越言辛可不管他们的反应,礼貌地说了声“失陪”,迈开步伐便走了。 剩余的人再次面面相觑,难免尴尬。 白灵脸色也不是很好,故意以调侃的语气说道:“看看我们这些老古董,眼界、认识早就过时了,人家博士可是万中都选不到一个的人才,我和荣生要是能有个博士儿媳,也能把我们的眼界拔高一点。哈哈,我突然想起来,荣生叫我去看看后厨准备得怎么样了,那我就先失陪了。” 白灵这话说完,人也走了。留下一批面色各异的亲戚朋友。 越言辛又独自站到了光与影的交错中。 他庆幸云绣因下田野,没能与他一道来参加这金玉其外的家族聚会。可他又心生遗憾,没能向所有越家人介绍他的女朋友。 他忽而想,要是那些人说那些论调之时,云绣在场,也不知她会做何反应。她那个人,平日就像抱了胡萝卜的兔子,安静温和,可触了她的脾气,她非要与你辩驳一番。 云绣啊,那可是不惧于与阅历数倍多于她的名家辩驳的人。 “越言辛,我大概初十回昆明,你有时间来接我吗?” 云绣的声音又浮现在耳畔。 那时刚过大年初三,云绣刚从一个村寨调研完毕,回到乡里,便通了信号,特地给他打来电话,祝他新年快了。 她还与他将其合水村的年夜饭与炮仗,讲起祭三脚与拜龙潭。 讲起她很想他。 越言辛从来没想过云绣会主动提出让他去接她,即便他已经早做打算,是一定要去接她的。可云绣提出与他主动去,这两者给越言辛带来的欢喜天差地别。云绣的主动,可以令越言辛欢喜到天。 越言辛立即答应下来,又听见云绣说:“我哥之前说了,他会去客运站接我。” 越言辛心生疑惑:“你哥去接你,那我……” “那样,你就会碰见我哥,”云绣的声音浅浅如静夜的溪流,“之后,你一起去我家吃顿饭,好不好?” 越言辛几乎立下便愣住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在云绣面前失了言语。云绣问他是不是不愿意,越言辛哪会不愿意。 “绣绣,你是准备把我们的事告诉你家里人了吗?”他问云绣。 云绣笑:“你不想吗?” “想。”那时越言辛又慌又喜,“绣绣,我很开心,你这样主动。” 她好像,比从前更主动,更主动地向他表达她对他的爱意。 他自然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第109章 下次见(一) 天微亮,米线店炊烟已起,大锅里热水沸滚,二两米线沸水中一烫,一捞,盛入大瓷碗中,肉汤灌上,冒子浇上,一碗热腾腾的米线便好了。 云南人爱吃米线,各地米线各有做法,蒙自的菊花米线,昆明的小锅米线,大理的凉鸡米线……还有作为云南小吃名片的过桥米线,皆各有各的风味。 兰坪宾馆楼下这家米线店,生意极好,住宾馆的外地人爱吃,住附近的本地人也爱吃。 高瑜带着夏骥、云绣二人,前一晚住进了兰坪宾馆,这一日是他们返回昆明的日子。 云绣随高瑜下楼去吃早餐,径直朝米线店走去。 “云绣,你帮我买米线,我去买油饼。你想吃什么馅的?”高瑜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钱,递给云绣去买米线。这一路吃与住的开销,高瑜都未曾让云绣出钱,她有项目经费,该用的地方就要用。 “牛肉馅的,谢谢高老师。”云绣接了钱,便去买米线。 刚一进门,云绣看到了夏骥。 夏骥坐在角落里,正低头吃米线。云绣犹豫片刻,坐到了另一张桌子前。没过一会儿,两碗米线上了桌,夏骥也端着他的碗坐了过来:“你刚才看到我了,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云绣略尴尬地抓抓头发:“夏老师早上好。” 夏骥轻笑一声,问道:“你很讨厌我?” 云绣摇头:“没有。” “可我感觉你很讨厌我。”夏骥说道,“你并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你和我交流的时候,似乎不太上心。” “是吗?夏老师可能想多了。”云绣又想糊弄过去。 夏骥又笑了一声:“你现在,就挺不上心的。” “……”云绣默然,低头时目光盯着眼前两碗米线,热乎的水汽自碗中升腾,遇见空气便化成了雾气。她心想,高老师怎么还不回来,她好饿,可又不好意思先吃。 过了片刻,云绣感到有一道目光钉在她身上,她抬眸,便看到夏骥正看着她,目光不曾离开,情绪不明。 云绣想,这回大概是糊弄不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夏老师,你与我交流的时候,就上心了吗?” 夏骥皱眉:“我如何不上心了?” “夏老师在与我交流的时候,是把我当成一个与你一样,做民族学研究的未来学者,还是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云绣问道,语气里透着冬日的寒意。 夏骥微怔,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绣便继续说:“你跟我说话、与我讨论的时候,从来没有把我看作是民族学领域的学者,你所有思考的是,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么做,而不是这个民族学研究者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还要来兰坪,不是想知道做兰坪普米族研究的目的,而只是想问,这里的条件对一个女性来说太辛苦了,为什么要选兰坪,即便要了解这里的情况,也可以选择更简单的方法,比如阅读资料。” “你所想的,不是这里的条件对一位民族学研究者来说比较艰苦,而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辛苦了。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可以与你聊的?” 第110章 下次见(二) 夏骥听她一句一句条理清楚地讲出这些,不禁心有惊讶,且难以反驳。 他确实如云绣所说,几乎没有将她正视为一位民族学的研究者,他只认为这是个随老师来做田野调查的小姑娘。 夏骥笑:“云绣,其实,女孩子不用这么辛苦。” “为什么女孩子不用这么辛苦?”云绣脸色凝重,“任何人想要获得一些成果,都要付出心血,都要辛苦,女孩子难道有什么捷径可走吗?” 夏骥又说道:“我倒不认为有什么捷径。我的意思是,你不必这般拼搏。” 云绣眉间紧蹙:“我不拼博,如何成为真正的民族学者?” “云绣,这世上给女性设置的障碍很多,即便你付出与别人一样的辛苦,也未必能获得与别人一样的成果。”夏骥直言不讳,“那你不如淡泊一些,退一步,或是找个能免你一生辛劳的港湾。我知道你可能会以冯老师与高老师的例子来反驳我,可你要知道,她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经历过的辛苦远超于旁人,这条路不是任何人都能成功的。” 夏骥想,他说的这些话虽不好听,可却是实话,也是为云绣着想。 云绣说道:“如今这个现实环境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公平,却也没有绝对的不公平。有的人可能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与其他人一样的结果,寒门要出人才,就要比富人忍受更多的困苦,身有残疾的人想要获得一份工作,就要比健康人经历更多的心酸。” “你既然说,女性面临的障碍很多,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去努力,去拼搏。如果我需要多于其他人两倍的辛苦才能达到成功,那我就付出两倍的辛苦。我现在不会去想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事情,等我走到了一定的高度,我就能力回过头去问,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去帮助弱者,去改变不合理。” 云绣声音清冷如寒冬的雪,其中所蕴情绪却如冬雪之下的火苗,摇曳不熄。 夏骥坐在那里,眸中映着云绣的身影,不知怎的,竟浮现出那日云绣开心得仿佛蹦蹦跳跳的模样。 那天天空很蓝,村口大树的颓废枯枝延申于苍穹之下,宛如一幅画。 而她是那画中难得的生机。 夏骥想,原来她不只是个小姑娘。 原来她与他一样,志同道合,他们心中都怀有某种理想,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理想主义者。 是啊,他夏骥,也是个理想主义者,清高而孤傲,不将许多人放在眼里。 “你们在聊什么?”高瑜拎着几个油饼回来,坐到了云绣身旁,“云绣,你的饼。”高瑜将一个油饼递给云绣,又问夏骥:“还有鸡蛋馅和牛肉馅的,你要哪个?” 夏骥缓过神来:“鸡蛋的,谢谢高老师。” 高瑜将鸡蛋油饼分给夏骥,拿起筷子开始吃米线,边吃便说道:“兰坪的申遗工作组经过之前‘搓磋’舞的申遗经历,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这次我们与他们一道调研,理出了清晰的方向和重点,接下来,只需等‘搓磋’舞的申报反馈回来,分析具体原因,再改进,争取下一批申遗。” “夏骥,我这边的任务基本结束了,你的研究还需要一些田野材料,下次你再来,我就不同你一起了。至于云绣……”高瑜抬头看了看云绣,“云绣,你要是想继续做自己的田野,就要一个人过来,有问题吗?” 云绣摇头:“没有问题。” “好。”高瑜认可地点头,“你要做申遗工作的调研,就要来得勤一些。工作组那边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你是冯老师的学生,冯老师为‘搓磋’舞申遗出了很大力,他们乐意帮助你的。” 云绣点头:“好的,我记下了,谢谢高老师。” “既是这样,”夏骥忽而开了口,脸上笑意浅浅,“云绣,我们下次见。” 云绣:“……” 想来,要是云绣今后入职昆南大学,只怕不仅是“下次见”了。 第112章 家常饭 “绣,来喝点鸡汤,你最喜欢这汽锅鸡了。”萧潇给云绣盛了一碗,又给越言辛盛,“小越,你也吃,你好久没来我们家了。” “哼。”莫霖哼出起气来,“他跟我们家无亲无故的,经常来我们家做什么?” 越言辛恭恭敬敬接过鸡汤,笑道:“莫叔说得有理,下次我接二老和莫暄去我家里吃饭,不能总麻烦你们。” 这个人,避重就轻真是轻车熟路。 云绣低头,默默咬着碗里的鸡肉,以含了笑意的目光看越言辛。 她深知舅舅不可能轻易接受她与越言辛和好之事,越言辛总要受些挫折,才能过这个槛,她若是开口维护,反倒会令舅舅对越言辛更为反感。还是缄默得好。 萧潇倒是没莫霖和莫暄那般的怨气,在她看来,小情侣的分分合合都是冷暖自知,只要云绣开心,她便替云绣开心。 萧潇接了话道:“不麻烦的,都是家常菜。不过,你有心了。要是有机会,我们去你那边吃饭也好,正好见见你爸妈。” “妈,”莫暄不乐意了,“这八字还没一撇,见什么家长啊?你还真的让云绣跟他结婚啊?” “你别乱闹脾气,”萧潇低声呵斥,“云绣是个大人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想跟谁在一起,想跟谁结婚,你这个做哥哥的不要添乱。” 莫暄气呼呼地低头去扒白饭。 饭桌上剑拔弩张的,云绣总要缓解一下气氛:“哥,舅舅,你们别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好,没有提前跟你们说这件事。”事实上,云绣心中早有打算,若不是来这一出措手不及,舅舅和莫暄大概是不愿意见越言辛的。 “行了,”莫霖缓下脸色来,“云绣刚回来,这大过年的,好好吃顿饭。”他又看向越言辛,“我呢,也不是非要拆散你们的老封建,只是有前车之鉴,你们两个还是先相处看,结婚的事,不急。” 越言辛抓住机会,顺势接了话:“莫叔所言极是。我会好好对云绣,会一直等她。等到她觉得可以了,您和萧姨、莫暄觉得可以了,我们再说结婚的事情。” 这话总算让莫霖稍稍满意,点头“嗯”了一声。萧潇笑起来:“你们这些孩子啊,就喜欢折腾来折腾去的。吃饭,快吃快吃,别等菜凉了。” 莫暄还是默默地他的白米饭。 夜色微沉之时,越言辛才依依不舍离开了莫家。 云绣送他到楼下,笑道:“今天你帮舅舅洗菜,又帮舅妈洗碗,辛不辛苦?” “有什么辛苦的,”越言辛停住脚步,俯身看她,“我平日里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云绣轻轻笑了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面。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可就这样与越言辛站在一起,空气将她与他一道裹起,她便觉得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思念有了温暖的回应。 “绣绣。”越言辛上前一步,又离她近了些,“我们一个多月没见了。” 属于他的气息若有若无,属于他的温度深深浅浅。 “嗯……”云绣动了动脚,踢飞脚畔的一颗石子,那石子飞得极远,隐入夜色中。 越言辛眸光如月光,他沉沉开口:“绣绣,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云绣心头微颤,抬起头,便看见了他眼中的光。 那是月色更柔,比阳光更暖的光。 那是说不出都多么温柔的目光。 云绣倾身上前,靠入越言辛怀中。 直到这一刻,属于他的气息终于清晰缭绕,属于他的温度最终变得炙热。 第113章 好消息 云绣至今仍然难以忘记,“搓磋”舞未能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候选名单的消息,带给兰坪申遗工作组、带给她的挫败感与沮丧感。 所以,当她从冯华通那里得知兰坪申报的普米族“四弦舞乐”已经成功列入云南省第一批非遗代表作候选名单时,那喜悦中掺得更多的,是否极泰来的释然与苦尽甘来的激动。 至少,那些努力并没有全然白费。 四弦舞乐的申遗成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兰坪“搓磋”舞的申遗方向是对的。 云绣得了这个好消息,一早上都在哼着小曲儿。 萧潇见她古怪,拉她过来说话,问过后,感慨道:“原来是这个事。最近两年确实看到各个地方申遗的新闻,昆明的一些文娱活动也多了起来。哎,这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啊,就是一阵一阵的,我们小的时候,很多东西都被说成是封建糟粕,不能要。到了你小的时候,那些东西又被慢慢捡回来了。过了些年,好像大家不太喜欢这些老东西,更喜欢外国传来的东西。现在啊,又转回头去说要好好发扬传统。” 云绣笑:“人的想法总会跟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社会思想在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特点。但目前来看,保护比较优秀的传统文化是更加适当的方法。” 萧潇点点头,与云绣谈起她去兰坪做田野的事情,说着说着,忽而话锋一转:“绣啊,你看你回来没几天,很快又要去北京上学,一放假呢,就要去做田野,一年到头能回家的时间就没剩几天。你还成天在家陪我们,小越那边,你不管了?” 云绣可冤枉了:“我没有不管啊?这几天我不是都去找他吃晚饭的吗?明天也约好了去他父母家里吃饭的。” “这就够了?”萧潇说道,“以前你们都在学校,见面、相处的时间多,再加上年纪轻心思单纯,很多现实问题都没有考虑。可是现在不同了,你跟小越异地,你们各忙的,感情难免会出问题的。” 云绣指尖搓着衣摆边缘,慢慢碾磨。 这些问题,早在北京那个初雪之夜,她便想过了。她不是不知道她与越言辛之间的重重阻隔,譬如距离,譬如家境,譬如理想。 可她仍想试一试。 不试这一次,她想她会后悔一生。 “舅妈,我知道可能会有很多问题,我……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去做,想做学术,想出国,想像妈妈一样成为一位学者。但我……”云绣眼眶一热,赶紧将眼泪憋回去,“我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舅妈,我不相信要两者舍其一,理想我要,越言辛我也要。” 萧潇拍拍云绣的手背,笑起来:“你啊,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还记得你上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作文竞赛,我跟你舅想让你放轻松些,就说,重在参与,不拿奖也没关系。哪里想得到,你跟我们说,不,你一定要拿奖,说得那叫一个坚决。后来,你果然试拿了奖。” “绣,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只要你过得开心,我和你舅舅就安心了。”萧潇舒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你要记得舅妈说的话,你们在一起,要注意避孕,别没有准备就怀孕了,到时候不想要了打掉,伤身体。” 云绣脸色一红,话也有些结巴:“没、没……舅妈,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没有的……” 她与越言辛虽情难自已,可那些事……或许还未到水到渠成的时候。 萧潇一听,立刻明白了,倒也没什么惊讶,只是又叮嘱:“感情的事情,你们自己清楚。舅妈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人,你跟莫暄还小的时候,我就教育过你们这方面的知识,就是想让你们不要糊里糊涂的,要懂得保护自己,也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提到莫暄,萧潇叹了口气:“莫暄比你年长,还是没个定性,都工作好几年了,就想着赚钱赚钱,我就不明白了,他是真的没碰见喜欢的姑娘吗?” “……”云绣拿起水杯,默默地喝了口水,心道,就莫暄那个直性子,就算碰见了,也会把人吓跑的。 云绣犹记得以前有个女生来与莫暄表白,莫暄表情变都没变:“不好意思,我不喜欢长得太好看的,没安全感,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惊得那位女生脸色都白了。 云绣总说他不懂得委婉,不懂得留人情面。 莫暄可不管什么委婉。 再后来,莫暄喜欢上一个女生,去告白时说了一句:“我挺喜欢你的,虽然你不是特别漂亮,脾气也不好。” 这还能有什么下文。 没下文了。 第114章 逛花灯(一) 翠湖堤岸春时杨柳依依,冬有绿树长青,天明时湖水染天空湛蓝,夜沉后星点映湖中倩影。葱郁的常青树与簇火的三角梅此起彼伏,梅花新蕊吐芬芳,点缀其中,与湛蓝清透的天空、澄澈的湖水浑如一体,红嘴海鸥盘旋湖面之上,蓝与白交错。夜幕降临后,堤岸上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层一层的光,像天上的星子。 “以前还在昆南大学的时候,我经常穿过翠湖去坐车。这么多年了,翠湖好像没什么变化,夏天有荷花,冬天有海鸥,公园里卖官渡粑粑的老板倒是老了几岁。” 云绣与越言辛沿着翠湖堤岸缓缓地走。 提起父亲,云绣难免心伤,语气也落了几层。 “让你难过的人,就别去想了。”越言辛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肌肤相贴,温度互熨。 云绣眸光闪闪:“其实……我昨天去看他了。” “过去每年过年,我都会找时间去看看他的,成了习惯了,我还是做得不够果决,说了要断绝关系,舍不了,放不下。”云绣自嘲道,“只是站在屋外,见他屋里灯光明亮,他坐在窗前,也不知在做什么。” “见他还活着,我放心。” 话说到后来,情绪起落不停,矛盾挣扎纠结不可解。 越言辛伸开臂膀将她抱进怀里:“没那么容易的。绣绣,没那么容易。” 如果云绣在懂事之前便与她的父亲没了纠葛,或许她会容易许多。 可事实不是这样。 云绣记得那是她的父亲,记得儿时父亲背她、抱她,给她剥石榴,给她喂汤喂饭。 也记得她骑在父亲肩膀上,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子。 “我也曾想,和我爸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越言辛淡淡地说,“我想他过于独断专制,给我制造了一个牢笼,让我困于其中。” “但后来才发现,这个牢笼事我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将我困于其中的是我割舍不掉的父子感情。绣绣,你和我是一样。” 越言辛抱着云绣安慰了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好些了吗?” 云绣点头。 咿咿呀呀的唱曲音穿过薄纱一般的黑夜,破了湖面的宁静,那是每日都会来翠湖畔练嗓子的老人们。 歌声的另一侧,林间挂起星星点点的灯,烛火之光,荧似柔月。 “那边好像点了花灯。”云绣裹了一件长及膝盖的蓝色大衣,白色缀绒花的围巾缠绕颈间,她肤白,蓝色衬她,她亦衬蓝色,“今天是元宵节,难道是有灯会吗?” 越言辛在她跑过去之前,快一步牵住她的手:“慢点走,小心脚下。”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歪的白色绒帽。冬天一到,她就喜欢穿毛绒绒的衣服,像一只蹦在寒冬雪地里的毛绒绒的兔子。 “已经很多年不见有元宵灯会了。”云绣感叹道,“记得我小的时候,元宵节很热闹,大家喜欢挂灯猜灯谜。莫暄说自己做的灯特别,非要给我鼓捣一个特别的灯,结果做出一个四不像。舅妈把他的灯改进了,看得过去,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 “你呢?”云绣抬眸去看越言辛,“你小时候也会买花灯吗?” 越言辛想了想,摇头:“没有。不过我想,要是我有个妹妹,我也愿意给她做花灯、买花灯,哄她开心。” 他握了握云绣的手,“绣绣,以后我给你做花灯好不好?” 云绣笑:“我不是你妹妹。” “你不必是我妹妹,”越言辛握紧她的手,“我想哄你。” 第115章 逛花灯(二) 云绣微微低头,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挂着许多花灯的湖岸一侧,样式各异的花灯挂在树与树之间的绳子上,通了电,灯芯相继亮起,一盏灯如一颗星。 越言辛牵着云绣看过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又开始流行起元宵花灯了。” 云绣想了想说:“一部分原因,应该与前两年韩国‘江陵端午祭’申遗成功带来的刺激有关。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很多人都忽视了对传统文化的保护,甚至认为那是老旧过时的东西,反而更喜欢外来的事物,所以圣诞节、万圣节,商场的促销、年轻人的庆祝,总是比中国传统的中秋、重阳、端午要热闹许多。” “韩国那次申遗,大概让我们感到了危机。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才知道如果我们自己不保护好自己的文化,迟早会被被人偷走。” 云绣想,可经此一事,更多的人意识到保护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也意识到推动各级申遗的必要性。当一个群体主动地去为保护自己的文化而努力,而不是被动接受之时,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文化觉醒与文化自信。 越言辛指尖在云绣手心挠了挠,笑道:“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两人一路看过去,这一片湖岸,有卖花灯的小摊子,也有做游戏赢奖品的小地方,属猜灯谜的那一片最为热闹。 云绣挤过去,发现猜对五道灯谜便能换一个小巧的花灯,兴致来了,转头问越言辛:“你智商怎么样?” 越言辛:“……” “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中药名……”云绣抽了其中一张灯谜,第一个灯谜便犯了愁,她对中药名并不熟悉,便求助地去看越言辛。 越言辛见云绣来了兴致,伸手将写了灯谜的纸条拿过来,晦暗不明的萤火之光照映他的侧脸,他浅浅笑意化成嘴角畔的弧度,眸光染着灯火的暖,原本凌厉的脸部轮廓此刻也被染得柔和,眉宇间有晕不开的缱绻。 “香附。”越言辛突出一个答案来,将谜题交还给摊主。 摊主咧开笑容:“聪明啊,就是香附。答对一题,可以领一张明信片。要是继续,猜得出来奖品更好,猜不出来明信片也没有了哦。” 越言辛低头去看云绣,见她眼中跃动一鼓作气的冲劲,心领神会,开口道:“继续。你抽题。” 云绣又抽了一题出来:“黄昏,猜一地名。”这道题云绣倒是没去求助越言辛,很快猜了出来,“洛阳。” 摊主笑:“对,是洛阳。” 乘胜追击,两人又接连答对两题。云绣兴冲冲抽出了第五题,与越言辛说道:“猜对这个,就能拿一盏花灯。” “嗯。”越言辛轻轻地笑,“加油。” “谜面是李白的诗,”云绣仔细看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云绣略加思索,越言辛却忽而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温暖的体温相贴,云绣眸光抬起,便遇着他,交错生辉。 “一往情深。”越言辛先开口说出了谜底。那似乎是谜底,又似乎是他对她说的话,一往情深。 一盏绘了一双锦鲤的花灯就这样成了云绣的战利品。 云绣拎着灯,通了电,小小灯泡光芒也算明亮,透出灯壁上的图案,光影中更显奇妙。 “真好看。”云绣感叹道,嘴角的微笑总散不去。 其实这盏灯算不上有多好看,毕竟只是奖品,普普通通一盏灯。可因是赢回来的战利品,云绣便觉得它好看极了,比其他花灯都要好看。 “以后,你屋里就有两盏花灯了。”越言辛说道,走到寂静之处,张开臂膀将云绣拥进怀里,“绣绣,你后天就要回学校了。” 元宵一过,假期也就结束了,云绣必然要返回北京继续学业。 云绣略略失落,算下来,她与越言辛也未能相聚几天。 “昨天你回家以后,我爸妈说,要是舍不得你,就去北京发展业务。”越言辛说道。 昨日,云绣随越言辛去他家里吃了顿便饭,越荣生与白灵很是开心,他们本就喜欢云绣,当年因两人分手之事,还曾遗憾过一段时间,大骂越言辛胡闹。如今两人旧情复归,他们倒是乐见其成。 云绣问越言辛:“你想去吗?” “我想。”越言辛实话实说,“可我不能。绣绣,我会忍不住去缠着你,会影响你的。” 越言辛抬手摸了摸云绣毛绒绒的帽子:“你现在要专心学习,要考雅思、修改论文,还要做田野,准备开题的事情。我在那边,会干扰你。” 云绣心中略疼,她想,越言辛定是想与她一道在北京的。她眸光闪闪:“我相信我的定力的。”意思是即便越言辛在那边,她也能静心学习。 “我是不相信我自己的定力。”越言辛低头去吻她,“绣绣,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第116章 崩溃时 云绣回校的第一个月,便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 那天云绣刚去请教叶老师撰写英文论文的问题,她最近刚完成第一部分,遇见了瓶颈,需要叶老师指点一二。自办公室出来,迎面看到同班的赵婷走过来,见了她就说:“云绣,你有空去劝劝舒隐月,她最近要疯了。” 这学期云绣与舒隐月选的选修课不同,两人甚少碰面,倒是与舒隐月同寝室的赵婷更了解舒隐月的近况。 云绣疑惑,询问下来,才知道舒隐月被家里安排的几次相亲折腾得焦头烂额,心态几乎要崩溃了。 云绣心里嘀咕,舒隐月相亲?这消息着实突来得突然,舒隐月性子活泼,有时没心没肺,开心的时候像个小女孩,跟女生相处时像姐妹,跟男生相处时像兄弟。至少云绣与她相识这么多年来,没听过她提起对恋爱结婚的意向。 舒隐月似乎,更向往自由自在一个人的生活。 难道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到了某个年龄,有的事即便自己不愿,也会被人推着去做么? 学校有四个食堂,云绣平日去惯了离宿舍近的那一个,各个窗口的菜都轮了几遍了,今日换了个食堂,请舒隐月吃小窗口的特色菜。 “这家水煮鱼是新开的,”云绣将冒着热气的一大盆水煮鱼端来,盛好了米饭,“最近大家好像挺喜欢吃水煮鱼的。” 舒隐月沉沉点头“嗯”了一声,全无平日的活泼开朗。 若是平日,她这会儿该大论特论哪里的水煮鱼更好吃更便宜了。 云绣默了一会儿,直接开了口:“隐月,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舒隐月握了筷子的手顿了片刻,抬起头来问云绣:“云绣,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云绣不明所以,可还是认真去答:“性格活泼,天赋高,偶尔有点小聪明,文章写得快,吃货。” “呵呵。”舒隐月轻轻笑了一声,笑里带了刺一般,“我今年二十六岁,不算天赋异禀却也是林中秀木,读到了博士,将来要拿最高学历,可以进高校工作,找一份待遇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 “我不明白,为何旁人议论我的时候,从不说我满腹知识才华横溢,也不说我学业有成,未来可能像冯老师一样成为国家栋梁,却要说我一把年纪还没对象,没有老公没有孩子,以后该怎么办。” “云绣,这是为什么啊?” 云绣又如何知道,这是为什么。 云绣想,或许有许多人,像她、像舒隐月一般,心中存这样的疑惑,为何评论她们的价值,不说学术贡献,不说人品学识,不说社会责任,只说结没结婚,生没生孩子。 婚恋与生育繁衍固然是人作为动物不可忽视的大事,可人作为有理性、有道德、有智慧的物种,不应该有更多的评价要素吗? “隐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云绣说道,“有的事情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找到答案,也没法达成和解。” 舒隐月落下泪来,声音含糊:“我读二十多年书,不是为了结婚生孩子的。我付出那么多努力走到今天,不是为了结婚生孩子,不是为了过别人想我过的生活的。云绣,我真的好难受,我不想相亲,我现在也不想结婚生孩子。如果我想了,我自己会去找的,为什么连我家里人都不能理解我?” 舒隐月一向外向开朗,云绣几乎没见过她哭。 云绣给舒隐月递过纸巾去:“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至少目前,你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不如先糊弄过去,或许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这便是云绣的糊弄学,既然觉得与对方鸡同鸭讲,那不如糊弄一番,这样,对对方好自己也好。 舒隐月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怎么糊弄啊?骗他们说我有男朋友?” “我看可以!”江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端着放了一碗炸酱面的餐盘,也不知听她们讲了多久的话,“你还可以找个人假扮你男朋友,这样你家里人就不会给你安排相亲了。” 舒隐月皱起眉头:“江申,你出什么馊主意?什么假扮男朋友,谁愿意干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我啊!”江申指着自己,“我愿意啊!” 舒隐月:“……” 云绣:“……” 舒隐月脸色变了几层,沉默片刻后甩出一句:“江申,你有病?” 江申委屈:“我没……” “你还说?”舒隐月截了他的话,“你再敢说一句,以后别说我们认识。” 江申闭起嘴巴,好一会儿才敢开口:“那个……我能跟你们坐一桌吃饭?” 舒隐月“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 云绣见舒隐月没有拒绝之意,点头:“你坐。” 江申赶紧将炸酱面放在桌面上,拉来椅子坐,低头摸摸吃面。 江申这一闹,舒隐月似乎好受了许多,吃水煮鱼的节奏快了起来。 云绣默默不语,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117章 雨季行(一) 六月,云绣再一次去了兰坪,这一次只有她一人。 此前,“搓磋”舞的申遗反馈到兰坪后,冯华通特地去了一趟兰坪,与工作组查看问题所在。云绣只知道是交上去的申报材料中,传承和保护情况的资料出了问题。 各级申遗项目所需的申报材料各有不同,联合国教科文项目与国家级项目要求的不同,国家级项目与省级项目的要求也不同。国家级项目需要包括项目介绍、传承情况介绍、保护要求和视听资料四个方面,每一部分都需详实。既然“搓磋”舞的传承情况资料不足,那便对症下药,主要完善这方面的资料。 如此,冯华通便会继续帮助兰坪开展这方面的调研,争取入选第二批国家非遗名录。 云绣已然熟悉了去兰坪的路,也大致熟悉了那边的环境,冯华通也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前去做田野。 冯华通不得不承认,云绣即便还是个学生,可她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民族学研究者,她独自做过的田野不在少数,积累的经验也已够用。 只是,冯华通仍难以跨越心中那道槛。 今日的怒江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怒江,今日的民族学者,也不再需冒着极大风险去做田野。可好友的逝去是比那些深渊与悬崖更为可怖的阴影,也是冯华通一生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临行前,冯华通将云绣叫到办公室,千叮咛万嘱咐,云绣一一应下。又听到冯华通说道:“雨季一来,那边的自然灾害也多,先看好天气,选晴天去兰坪。还有,不要独自一个人进村子。你的研究对象是申遗工作,跟着工作组,他们下乡,你再跟着下去,对当地人展开访谈。” “这次田野回来后,你要尽早把申请出国的研究计划和开题报告写出来,我准备让你今年年底开题,这样,明年你就能全心为出国做准备。” “如今羊头琴已被列入非遗保护名录,你的关注重点是申遗成功给羊头琴的保护和传承带来的影响。‘搓磋’舞的申遗还没结束,且经历过一次失败,过程研究是重点。至于之后要不要将两者做比较研究,你做过田野之后,再好好思考。” 云绣再一次应下来,又问冯华通:“高老师和夏骥老师是不是也要做羊头琴的研究?我会不会与他们撞题?” 冯华通摇头:“不会,高老师纯粹只是想力所能及帮助兰坪申遗,夏骥只是想了解羊头琴的形制变化,他的田野点在宁蒗,宁蒗也有普米族,他想做的是宁蒗普米族和兰坪普米族的一些文化差异,羊头琴只是其中一部分内容。” 云绣大致了解了情况,心下舒展,从书包里拿出两罐龙井给冯华通:“冯老师,我上次去浙江参加博士生论坛,买了点龙井茶回来,您尝尝。” 冯华通接过去:“你有心了。谢谢。” 云绣心有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冯老师,您……特别不喜欢普洱吗?”她想,云南有许多好喝的普洱,可惜冯华通不喜,否则,她可以请冯华通尝试到各种口味的普洱茶。 冯华通脸色稍变,她的目光在云绣身上定了几秒,将埋藏于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很喜欢喝普洱,也常给我带。后来她过世了,我怕睹物思人,就不想喝了。” 云绣竟想不到冯华通曾有这样一段伤心往事,便不再问下去,以免令冯华通更为伤心。 待走出办公室,云绣忽而想起,母亲说的那位好友白树,母亲也曾给那位好友寄过普洱。 冯老师和白树…… 云绣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 她记得冯华通的笔名是“昙华”,不是白树。 这是云绣第三次入怒江了,每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熟悉倒是更熟悉了,陌生环境与陌生文化的冲击感少了许多,可心理负担仍旧不小,毕竟,每一次田野调查都不是儿戏,要有计划,要有思路,有时甚至要处于高强度的思考与访谈状态中。 入兰坪倒是顺利,云绣算是幸运,未遇上雨季自然灾害阻路。可在田野调查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没有老师带入,或许是因为云绣已来了几次,当地人被问得烦了……原因是多样的,结果却只有一样,那便是这一周的田野效果并不理想。 兰坪的基层工作人员倒是看在冯华通与高瑜的面子上,给云绣几分薄面,还算理解云绣,云绣需要资料,他们便给,需要与他们一道下乡,他们就带上她,也会在闲时与云绣聊天,交流申遗工作的种种。 可乡亲们就管不上什么薄面了,他们本就搞不明白民族学是什么,也不懂云绣这样问来问去、看来看去的是什么个意思,更觉得申遗什么的离他们很远。 可云绣必然不能避开了解乡亲们的所思所想。 第118章 雨季行(二) 云绣很喜欢吃兰坪的米线,这里的米线汤底浓郁,云绣就爱味道重的汤底。 筷子搅动浸在汤里的米线,热气升腾上来,与兰坪的阳光一般热。 “小云,你也来吃米线噶?”兰坪申遗工作组的小邓也来了这家米线店,“这家米线好吃的噶。” 云绣此次来兰坪没住兰坪宾馆,而是找了一家便宜些的招待所短租。她调研经费有限,此次调研时间长,钱不能耗在宾馆费用上。 这家米线店,便是在招待所附近的店面。 云绣与小邓说了几句,便听见小邓问她:“招待所住得怎样?我还是担心,你一个女娃,住那里不太好。” 云绣搅了搅碗里的米线,笑道:“挺好的。现在招待所人不多,我和老板这几天处熟了,而且他知道我跟你们一起做调研,挺照应我的。” 小邓点头:“那确实,他晓得你和我们是一起的,不会坑你。”小邓起身去买了碗米线,很快又坐了回来,瞧见云绣碗里冒着许多香菜,笑道:“你喜欢吃香菜噶?” 云绣点头:“嗯,很喜欢吃。” “有些人不喜欢吃香菜。”小邓也搅弄碗里的米线,嗦了一筷子米线,“我听小杨说,你的调研好像不是很顺利。” 小杨是工作组唯一的女性,云绣与她亲近些,聊天时话也说得多一些。 云绣也不瞒小邓,将遇到的困难说出来,又说道:“这是很寻常的事,我以前做田野调查也会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调整好的。” “你是专业的,肯定能够调整好。”小邓又嗦了一筷子米线,“小云,我有个地方不是很明白,你是想了解申遗工作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去了解村里人的想法?这些工作,主要是我们做的嘛。” 云绣明白他的疑惑所在,简单解释道:“申遗工作主要是你们做的,但申遗这个事情和每一个人都是有关系的。我想了解申遗工作开展以来,乡亲们对申遗的一些看法,也看看他们这几年的想法有没有什么变化。” 小邓了然:“你这个话说得对,申遗确实跟每一个人都有关系,非遗的保护也跟每一个人都有关系。上次‘搓磋’舞申遗失败以后,我们也反思了很多,不单单是传承情况没有搞清楚,我们的保护工作也开展得不好。吸取这些教训,下一次我们就更有可能成功。” 兰坪能够调动来做申遗工作的人员有限,他们基本都是“搓磋”舞与羊头琴的保护工作同时展开,所以云绣此次也了解到一些“搓磋”舞申遗的进展。 云绣点头:“嗯,下一次申报是明年年底之前?” 见小邓点头,云绣心里算着时间,一切顺利的话,那时她应当在美国了。 可惜了,没法同他们一道亲历最后的申报阶段。 一碗米线见了底,小邓时不时与云绣聊着天,到最后话题一转:“上次卓越集团的越老板来我们这里,你还记得?我听他们说,你和越老板是校友?” 云绣心中一噔,她想,还好杨村长向来守口如瓶,未曾与工作组的人聊她与越言辛的琐事,要不然,恐怕小邓的用辞就不是“校友”了。 云绣点头,低头去喝碗里的米线汤,又听见小邓说道:“那你也许能碰上他了。” 云绣:“??” “卓越集团要在兰坪投资核桃种植,他们经过评估,认为兰坪的核桃品种好,过去也有核桃种植的经验。现在怒江的路修起来了,他们可以进来收购核桃,只要我们这边把核桃种植弄起来,不用愁销路。”小邓简单解释了一番,“我听张主任的意思,八月中旬越老板会带卓越集团的人再来兰坪,我想着,你不是八月下旬才离开吗?那正好可以碰上。” 云绣能清晰感知到她的心跳快了许多。 越言辛要来兰坪了?在她田野尾声来? 又是这样的巧合吗? 云绣难掩心中雀跃。 第119章 放烟火 (一) 今日天晴,日光炙热,适合梳洗,尤其适合洗头。 云绣已有五六天没洗头了,前几天工作组下乡,她跟着去,没有洗头洗澡的条件。如今,云绣此次田野调查已进尾声,定下的计划已经完成,对毕业论文的开题以及出国的研究计划都有了比较清晰的思路,她搜集到的资料也已足够支撑这两份报告。 云绣从前一头秀发乌黑厚重,为了方便做田野,她打薄了许多,也剪短了一些,下田野的时候扎个马尾,倒也清爽。 做了近两个月的田野,头发长长了些,洗了两道,洗发水与沐浴露的香味在空气中相混,是夏天的味道。 云绣今日的仪式感,便是为了见一个人,洗了头发。 夕阳染云,晚风微凉,有群鸟啼音飞过,鸟叫声在云与霞之间回荡,更显悠远。 云绣步履轻快下了楼,夕阳余晖照在她的发上,泛起一些光。 越言辛站在楼下等她,抬头时见她奔他而来,发梢染光辉。 他目光越过层层的明光,落在姑娘的身上,温柔如月光。 她洗过的发会散发清香,未干的发梢透出水的晶莹,他喜欢将她乌黑的长发捧于手中,抓了呼呼鸣响的吹风机为她吹干。 越言辛抬步上前,他想张开双臂拥抱她。可云绣比他更快,奔过来时,脚步踮起,冲入他怀中。 夕阳将一双拥抱的人影剪出,构成彩云光隙中的一缕暖。 “你来得早了。”云绣与他相拥,他比她高许多,她总要踮起脚来才能抱住他的肩膀,“我还没吃饭。” 说好的七点半见面,越言辛早了两个小时来。 越言辛收紧臂膀,似要汲取她身上的气息与温暖:“我也没吃饭,正好一起。” 云绣笑:“你不是有饭局吗?”今日是越言辛来兰坪第一日,他此前与她说,今晚要与兰坪的政府人员吃个饭,吃完了饭才能来找他。 “有其他人陪他们吃饭,我就不去了。”越言辛说道。 又是这样毫无顾忌的任性。 云绣放开越言辛,一双脚着地,抬眸看他:“你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我越言辛想做什么,都是看我心情好不好。”越言辛说道,“我心情好,那就很好。想吃什么。” 云绣想了想,说道:“去吃炒菜好不好?我发现一家不错的小馆子,之前每周都去加餐一次。” 那家炒菜馆子可以看菜点菜,不贵,一碗米饭一碗炒菜,正够云绣吃一顿。 越言辛自然是同意的。 小馆子在道路旁,今日客人不多,两人进去,看一圈摆出来的新鲜肉食蔬菜,点了盘炸排骨和小炒牛肉,又炒了盘时蔬。 越言辛问她:“不吃炸豆腐吗?”云南的炸豆腐是炸臭豆腐,豆腐炸得外酥里嫩,蘸上辣椒面,风味极好。 云绣有些犹豫:“你不是不爱吃吗?”她记得越言辛不喜臭豆腐,不喜榴莲。 “和你吃一点。”越言辛说道,转头又点了份炸豆腐。 店面不大,找了张桌子坐下,云绣盯着桌面上的酒品菜单看,越言辛皱眉:“明天不是还有事要做?别喝酒了。” “我只是看看。”云绣收回目光,扁了扁嘴。她明日要去文化局一趟,求些资料。 第120章 放烟火(二) 炸排骨是云绣爱吃的一道菜。排骨与薄荷一道过油炸后,排骨酥脆香糯,薄荷的清新去除肉的腥味又解腻,味道互补,正正好。 一顿饭吃到天色晚了,屋外几个孩子的喧闹声传入耳中,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似乎要放炮仗。 老板正好上菜,回来路过云绣这一桌,见两人疑惑,解释道:“过年的炮仗,留到现在,那些小娃闲不住,非要放。” 越言辛看向云绣:“想出去看看?” 云绣点头。 两人走出去,混入那群小孩中,站在一旁看他们玩得起劲。 几个孩子见来了陌生人,倒也不怕,问越言辛是不是和云绣一样,也是外地来的,他们没见过他。云绣他们倒是熟悉了。 越言辛点头说是。一个孩子去问云绣:“阿姨,你有打火机吗?” 打火机?这玩意云绣是没有的。她摇头说没有。 “我有。”越言辛从衣袋里取出打火机来,走向那几个孩子,为他们点燃了一只。 点燃的这只烟花名为“冲天炮”,靠一根细长的棍子插在土里,点燃引信,鞭炮就会像火箭一样,伴随着尖啸声冲天而去,尾部挂着常常的火花,火光如尾。 云绣双手捂着耳朵,眼眸里映入烟花绚丽的模样,火光带着热度,烧得她脑袋暖烘烘的。 “绣绣,要一起放吗?”越言辛又帮孩子们点燃了几簇烟花后,向云绣走来。 云绣放下捂耳朵的手,看他:“你说什么?” 越言辛笑:“你想不想玩?” 云绣分明是心动的,想了想,摇头:“我们没有烟花。” 越言辛眉眼笑起来:“孩子们送了一些。”他将一簇仙女棒递给云绣,“我记得你喜欢玩这个。” 云绣眼眸微微地颤。 是啊,她喜欢仙女棒,喜欢点燃后那簇不算轰动却也绚烂的火光,慢慢自顶端燃烧而下,一路炫彩,一路“滋滋啦啦”的响声,直至靠近手指之时,温热的触感逼近而来,而后火光慢慢消散,烟火落了一地。 云绣接过那些仙女棒来,越言辛点燃了其中几只,乱舞的光芒里仿佛映出他们的过去,那时他们正值青春,心动与期许都是那般简单与勇敢。 也映着他们的现在,此时他们心怀多事,渴求与盼望皆是同样炙热。 烟花渐渐燃烧,云绣耳畔听见了越言辛的话:“绣绣,我好想你。” 他们隔了半年,才见上了这一面。 手里的烟花尾棒被扔在地上,云绣转过身去看越言辛:“今晚我去你那里好不好?你陪陪我。” 她也很想他啊。 越言辛喜欢用香氛蜡烛,且有自己惯用的香味,出差在外,总要戴上一小块,入睡前点上熏一熏房间。 连当初住在合水村,他都没有落下这个习惯。 一缕蕴了香气的轻烟缓缓燃起,在空气里转了两个圈,慢慢充盈整个空间。 云绣趴在床头,凑近了嗅一嗅,想嗅出这是什么香气。 越言辛洗了澡出来,走过去拥住她:“闻出什么来了?” “嗯……”云绣思考片刻,“有花香,很淡,应该有茉莉花香和丁香花香。还带了点果香。这个味道很夏天,被它围绕,就像是躺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坪上,周围花开,有凉风垂来。” 越言辛笑:“描述得这么详细?”他翻身将云绣抱在身下,低头去吻,“不如你再闻闻我用了什么沐浴露。” “……”云绣无语,这是什么无理要求。 她拒绝。 越言辛低低地笑,收紧搂在她腰间的手:“绣绣,把蜡烛熄了。” 云绣仰起头去亲他的唇瓣:“好。” 第123章 多年前 月中天朗,月圆光明,这一夜的月光揭开了平日朦胧的罩纱,清亮如水洗过一般。 灯光在窗上剪出一个佝偻人影,似是拿了什么东西坐下,又伏案去写些什么。 云绣目光微微聚拢,暗笑,原来他还会写字啊?她还以为,这叫个云知意的人早就忘记他是个知识分子了。 “不进去了吗?”越言辛在她身侧陪她,陪她看天澄月明,陪她看剪影缓动。 云绣摇头:“不去了。他活着,我放心。” 云绣转头走入夜色中,身后一片寂静,直到许久之后,窗上那支剪影起身,走动,那扇门推开,云知意走了出来。 他行至方才云绣所站之地,久久伫立。 夜寒风凉,沾染一身尘露。 “本也不想见他,”月下长路,尽头不知何处,云绣慢慢地走,缓缓地说,“只是就要出国,一去就是一年,我怕我回来,他就死了。” “绣绣……”越言辛握紧她的手,“别乱说。” 云绣朝越言辛笑了一下,心思很重。 过去一年,她完成了获得雅思高分成绩、写出被认可访学研究报告、完成开题报告、获得基金委公派留学名额、再次进入兰坪做田野这一系列事情。八月中旬,正是留学生出国的高峰时段。美国高校八月底开学,此时前去适应几天,便可上课。期限一年,回国时正能赶上国内学校开学。 时间刚刚好。 云绣也选择了这个时段出发。 距离离开,已不足一周。 她舍不得许多人许多事,也迷茫于遥远国度的陌生与未知。 可她总会再回来,见她舍不得的人。她也总要过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走了几步,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要是你不放心,我会照看他。” 云绣摇头:“别操这个心了。让他自生自灭。你看他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越言辛尊重云绣的意愿,点头:“好。不过,要是你有需要我的地方,要记得跟我说。” “好。”云绣停住脚步,转过身去抱住越言辛的腰,“越言辛,我要走了。你会想我的?” 越言辛哭笑不得,捏她的鼻子:“你说呢?” 夜色晕开成一道浸染世界的墨,柔光于墨上撒落星星点点。 云绣随越言辛回了他的住所。 相爱的人在墨中缱绻,在光中缠绵。 再热烈的亲吻也只是饮鸩止渴。 云绣温热的指尖在越言辛唇上轻轻地描,他的唇很薄,她很久以前便知道了。 身下床铺被揉得皱了,越言辛搂着她的脖子,声音沉沉:“绣绣,我不想那么草率。” 不想草率地进行到那一步。 云绣轻轻笑了声,眸光亮亮的:“好。” “今晚要回去吗?”越言辛问。 云绣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忍着笑:“舅妈说让我多陪陪你。” “她倒是开明,反倒我太正经了。”越言辛夸起自己来,胳膊翻动,让云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绣绣,你会想我的?” 云绣逗他:“要是不想呢?” “那我就追过去,让你天天看着我。”越言辛笑起来。 嘻嘻闹闹的,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那晚越言辛做了个梦。 梦见傍晚的晚霞如火,昆南大学海棠园里海棠垂丝,云绣坐在隐于海棠之后的石凳上,一句一句练习说话。 那时的她,看似胆怯却坚定得很,看似退却,却一往无前。 越言辛从来没有告诉过云绣,遇见她之前,他执着的从来就不是理想,而是与父母按部就班的安排相抗争的脾气。 遇见她之后,“理想”这个于他而言曾经华而不实的概念,才成了他的执着。 越言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为了坚持自己儿时的梦想,能够像云绣那般不惧困难。 她是个结巴,内向又自卑,有时与人说话头都不敢抬,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讲不出来。 这样的人,要怎么做田野调查?要怎么访谈?又怎么能学民族学? 越言辛不止一次听到民族研究院的学生议论云绣,都说老师们也不理解云绣怎么会选择这个专业,他们甚至担心云绣毕不了业。 昆明的傍晚漫天晚霞,霞光将昆南大学绣入一幅画卷中,美丽而温暖。每一个晚霞披月色的傍晚,云绣总会独自一个人寻到海棠园的角落里,一遍一遍练习对话。 越言辛与云绣刚相识之时,她说话依旧磕磕绊绊的。那次越言辛又不要脸地去教室堵她。下课铃声响起,学生陆续而出,却仍不见云绣出来。 越言辛探头进去,见云绣还坐在座位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走过去,便看见她似是在整理笔记。 越言辛在她身侧的椅子坐下来:“你这么勤奋?下课还不走?” 云绣吓了一跳,镇静下来后结巴道:“我、我不、不是的,是、在、在……” “在”字重复好几次,一句话仍未说得完整。 越言辛见她实在说得辛苦,便说道:“你可以写下来给我看。或者,你会手语吗?我可以去学手语。” 云绣头摇了又摇,坚持将话说出来:“不、不要的,我、我会、会说话,我、我会、会学好的。” 说完了话,云绣脸颊微红,稍稍低下头,指了指手中的笔记本:“我在、在记笔记,过、过一会儿走。” 这许多年里,越言辛对云绣思念入骨,他会想起那个傍晚,他手里的篮球砸到了她,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让他动了心。他也想起那无数个黄昏,他听到她磕磕绊绊却坚持不屑地练习说话,让他下了非她不可的决心。 许多年前,他二十来岁,已经有了不可替代的心上之人。年轻时候的感情,总被说成是不成熟的,或是冲动的,可后来千帆过尽,有些人却再也无法拾起从前那番纯粹的真实。人总会成熟的,可失却的真实不可能失而复得。 云绣啊,那不止是他心尖上的倾慕之人,更是他爱而不得的,坚持理想的样子。 第124章 异国冬 波士顿的冬天可真冷。 湖风不解路人愁,雪上加霜。张开口,牙齿仿若冻掉一般。 “嗯……我知道的,我穿得很多,在这边刚买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球,不冷。……你那边晚了,快睡……晚安。” 云绣挂了电话,自电话亭出来,看一眼手里推的两个28寸行李箱,吸吸鼻子。 她不能哭,这天气,泪眼掉下来也不知会不会被冻住。 来到波士顿的第125天,是圣诞节,街上尽是红色与绿色,街角店铺门上挂着风铃,一推开,风铃轻轻地响,欢快的圣诞音乐自店内传出来。 云绣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一天是圣诞节。 来波士顿之前,云绣在国际租房网站上找到了合适的租房,hostay,主人是美国人,态度和善,价格合适。 住了三个月,主人家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忽而单方结束了租赁协定,请云绣离开。压在主人家的那几百刀美金,也未能拿回来。 云绣独在异乡,不了解这里的法律法规,不懂得该向何方求助,以解决这一纠纷。她唯一晓得的是,眼下她必须找一处住处住下,否则就要露宿街头了。 波士顿有不少华人留学生,云绣向认识的人求助。圣诞假期,她们已往纽约游玩,回话让云绣先坚持几天,待她们回来。问题不可能顷刻便能解决。 这几天,怕是度日如年。 云绣想,她还是太天真,空有看书写论文的本事,却少了应对琐事的社会经验。 她不敢据理力争,也不敢死皮癞脸,她小心翼翼,生怕在这异国他乡惹出什么祸端来。 云绣终于明白舅妈的担忧,从前下田野,即便地方偏远,可那仍是祖国的地盘。 可这里不是。 她谨慎又谨慎,委曲求全,只求能平静地过完这一年,不要遇见网上相传的歧视、枪击,不要碰到无妄之灾。 可这些,云绣都没有与越言辛说。 她只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很顺利。 不想让他担忧。 事已发生,何必徒增他的苦恼。 结束与越言辛的通话,云绣拖着两个大箱子,继续向前方走。 出租车等了许久不见有,云绣决定换个交通方式。前方有一处公交站,依着地图上的标识,这趟公交可以带她到达一处青年旅舍,她可去那里暂住几天。 买的学生月票已到期,要到开学再去学校购买新的月卡。云绣站在购票机器前,拿出硬币来买公交卡。 “exce ?”身侧一台机器旁站了一位老太太,向云绣求助。 原来她想购买车票,眼睛不好,看不清屏幕上的字。 云绣帮她操作,投币时老太太无奈地“噢”了一声,她身上带的钱不够。云绣笑笑,将自己的钱投入其中,为老太太买了张票。 老太太万分感激,“you are kd”说了几遍,又问云绣,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 云绣郑重地答:“chese” 老太太惊讶,她说鲜少碰到善于言谈的中国人,在美国,体面人还是日本人与韩国人多。 云绣默然。 老太太又问,明年的奥运会是不是要在中国举行。 云绣笑起来,告诉她是,在中国北京。 老太太展露灿烂的微笑:“god bless your chese” 云绣报以感激:“thank you” 黄昏渐近,行走在吹来冷冽之风的街道上,耳朵冻得通红,可抬头看一看,便能看到这所城市的美丽,古朴的建筑一座靠着一座,有些拥挤,却又彼此疏离,浓郁的北美风格撞击视觉,沿道路走下去,不失为一种享受。 教堂的钟声响起,钟声与教堂,似乎总是相伴相携。 正在给路人分发圣诞节目单的教会人士看到云绣拖着两个行李箱路过,走了来过。 “中国人?”他看起来也是个华人。 云绣点头。 那人笑了:“我也是。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云绣只道:“换房子住,暂时找个旅店过渡。” “太遗憾了!”眼前的人目露同情,“我们青年唱诗班里有一些华人留学生,不如你跟他们交流交流,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你一个人住旅店,并不是很安全。” 云绣想了想,抬头看看眼前这座历史久远的哥特式教堂建筑,点头:“好的。谢谢你。” 今日是圣诞节,云绣遇到的事情不算好。 好的是,她遇见了愿意接受她善心的人,也遇见了愿意给予她善心的人。 第125章 难理解 元旦刚过,兰坪普米族“搓磋”舞被列入国家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候选名录的消息便传来了,越言辛一得到消息,便立刻召集集团高层开会,开始启动他早已计划好的项目。 “总裁这么兴师动众,竟就为了怒江的项目?” “早有耳闻,越总为这个项目筹谋已久。” “有什么好筹谋的?在怒江投资的项目,就像是把钱扔进了许愿池里,还真指望许个愿就能钱生钱?” “可不是么。上次的核桃种植,也不见有多少盈利,这怒江的项目,一向都是当作做慈善,这么费心费力做什么?” “可我看总裁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乎不只是想做慈善。” “哎,谁知道呢。” …… 高层间的议论不停,底下员工倒也不会追其深层原因,按上司安排去做事情就好。可董事会不可能不追其原因,越荣生更不可能不追究原因。 越言辛好不容易逮了点休息的时间,看看手腕上的手表,这个时间大洋对岸的云绣应该已经结束晚上的学习,要休息了。 她的作息总是规律的,即便未列作息表,可何时起床,何时吃饭,何时看书,何时睡觉,仿佛都定了一般,她不必说,越言辛自然而然也能总结出来。 正要发条qq信息过去,总裁办公室的门未经敲问便被打开,越荣生走了进来,脚步踩踏地面,发出沉沉响声。 小陈一路小跑追上来,气还没喘匀,越荣生手一挥:“陈助理,你先出去。” 小陈只能又一路小跑出门去。 越言辛瞧见越荣生脸色一阵青一阵黑,笑:“越董事长,风风火火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越言辛,怒江的项目怎么回事?”越荣生也不啰嗦,站在那里,久经商场自然而生的气场逸出来,不怒自威。 越言辛眼眉动了一下,仍旧一脸风轻云淡:“策划书不是已经交上去给越董事长过目了吗?怎么,越董事长眼神不好,看不清楚,要来问我?” 越荣生早习惯他儿子这能气死人的说话方式,沉下气来,说道:“集团不应将那么多的投资份额放在怒江项目上,你要知道,我们是商人,要看盈利。董事会要看的,也是盈利。” 越言辛嘴皮一掀:“你怎知我投在怒江的项目不能盈利?” “怒江什么情况,你能不清楚?投资评估你看不懂?”越荣生开始讲道理。 “看得懂。”越言辛说道。 说了这句,没话了。 越荣生:“……” 两人对峙片刻,安静的氛围里揉了许多扎人心的碎屑,这父子俩向来是这样,一碰面就开始互相伤害,暗流涌动。 越荣生长长叹了口气,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语气也放柔了些:“你老实告诉我,你投资怒江,是不是因为云绣?因为她做怒江研究,你想时常见到她,所以也去投资怒江项目?” 越言辛原本淡然的神情瞬间变化,沉郁下来。原来,他的父亲就是这么想他的,认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感情用事。 什么筹划,什么远见,这些在父亲眼里都不值一提。 心中诸多情绪一番流转,越言辛自嘲地笑了一声,扬起下巴:“不是,我就是为了气你的。越董事长,我就是要败光你卓越集团的资产。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不想经商,不想坐这个位置,你要不想卓越集团毁在我手里,就放我走。” 越荣生沉下去的情绪又腾起来了,一掌拍在案上,怒道:“越言辛,我也说过了,这个位置你想坐也得坐,不想坐也得坐!放你走?你现在离开卓越集团能做什么?地质学研究吗?越言辛,不可能了,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你永远都不可能再做地质学研究!” 越荣生每一个字都扎在越言辛心头上,血肉模糊。 越言辛眸光黯然失色,“呵呵”了两声,不再说话。 越荣生意识到自己的话或许是重了,起了身,欲开口说点什么,可越言辛已经偏过脸去,不再看他。 “……”越荣生咬咬牙,深吸一口气,“云绣想进昆南大学工作,以后总会回昆明和你一起生活的,她去怒江调研的时间怎么比得上在昆明的日子?你何必这么急,要追到怒江去?” “卓越集团在美国的业务已经铺开,我给你个选择,你可以去波士顿开展业务,这个月就可以去。那样,你就可以常见到云绣。要么放弃怒江,要么放弃美国,你自己斟酌。” 门再一次打开,又再次关上。 办公室真安静啊,安静得腕上手表指针行走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越言辛不是不明白越荣生讲的道理。 云绣将来总会在昆明工作,他们总有相聚之日,如果投资怒江只是为了靠近云绣,实属没必要。且不说他不可能时常以项目为借口去怒江,即便是云绣,她亦不可能常居怒江,每次的田野调查都是按着重要节点去的。 可波士顿的业务却能让他解这一年的相思之苦。 越言辛轻轻笑了一声。 他投资怒江项目,就真的是为了靠近云绣吗? “越言辛,你如今拥有比许多人更多的财富与资源,处于远高于普通人的职位之上,你比别人更聪明能干,也更有处理问题的办法。既然个人理想难以实现,不如就去寻找更高的社会理想。” “你可以利用你的资源,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不是么?比如你去怒江投资项目,无论主观原因是什么,但客观上,你是在帮助当地发展经济。” “既然无法成全自己,那就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去兼济天下。这样,或许能够从中得到一些成就感……意义是可以人为赋予的,人需要给自己构建一些意义,才能更好地生活……” 云绣那番话再一次回响耳畔,这许多日子以来,越言辛总是会不断想起,而后不断去思考,他是不是就这么被动地过完一生?他是不是可以有新的人生?是不是可以像云绣说的那样,既然个人理想无法实现,那就去实现社会理想。 越言辛心口微微地颤,他是失去了追求理想的可能,他的理想死了,他以为他也死了。难过的是他死了却还有知觉,知道痛。 后来云绣回来了,抚平他的痛,告诉他,他只是部分的理想死了,有的理想仍然活着。 他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这世上若有什么东西能够照亮黑暗的人生,能够抚慰迷茫的心,其中一样必是爱。 另一样,必是理想。 唯有爱与理想,能够照人生道路上孤寂的心。 绣绣,我真的很想见你,很想陪着你,时时刻刻。 可我不想再做那个碌碌无为的我,我想变成更好的我。像你说的那样,既然个人理想无法成全,那便怀抱社会理想。 只有更好的我,才有资格追逐这样美好的你。 第126章 不报忧(一) 云绣从洗漱间出来,抓了抓刚吹干的头发,弯身去看笔记本电脑上的qq图标,仍没有任何信息提醒。 她难免不安。 按着平时的习惯,一个小时前越言辛便会发来信息,与她聊一聊。可今日她迟迟不见越言辛找他,便发了条qq信息过去,待她洗完澡出来,却仍不见越言辛那边有任何动静。 云绣看了眼时间,这个时间点,越言辛那边已过了中午十二点,难道越大总裁又加班开会了么? 笔记本电脑屏幕荧光明亮,电脑前的人心思不安。 这台笔记本电脑是云绣来美国后购买的,她跟随外导学习,没有电脑无法即时收取导师邮件,也不易查资料、改论文、做presentation。这台苹果公司出的新款电脑使用感不错,自带小型摄像头,实属此类产品的佼佼者,可也贵得很,几乎花费了基金委给的一个月的补助,虽说肉疼,也不得不买。 有了笔记本电脑,她与越言辛及家里人的通讯倒是容易许多。目前移动的全球通还不支持通话,只能发短信,打国际电话要去公用电话亭,麻烦得很。社交软件方便许多,能发即时消息,能视频聊天,且不用花大价钱。 [绣绣,睡了吗?] qq信息提示音响起,打断云绣不安的思绪。他终于是有动静了。 云绣:[没有,你在忙工作吗?] 忙的话,她便不打扰他,先去睡觉了。 越言辛:[刚处理了些事情。有些晚了,快去睡。] 越言辛一句未提方才越荣生与他的谈话,他的苦闷、烦躁与为难,云绣自然无从知晓,只当他真的只是忙于工作。 云绣发了个笑脸过去:[我还不困,想跟你说说话。] 越言辛:[视频吗?] 云绣几乎立刻便去点开了视频按钮,忽而想到什么,在越言辛接起来前挂了线路。 不能…… [今天不方便。] 云绣能感知到她的心跳快了许多,她向来一说谎便紧张。可一旦视频,越言辛就会看出她换了房子,便会询问下去。 当日被之前的房东莫名其妙赶出来后,云绣幸得青年唱诗班几位中国留学生的帮助,暂住到了其中一位留学生的租房里。这位留学生有亲戚在波士顿定居,亲戚将闲置的整套公寓低价租给了她,房间多,便腾一个出来给云绣住,好让云绣可以过渡几天。 只是此地离大学远了些,云绣还是要找大学附近的房子租。几经波折,如今已与另外两位下周到达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联系好了,等她们一到,便一起租下学校附近的一间三室一厅的公寓,这样既便宜,又能互相照应。这个时间,正好赶上学校新学期开学。 美国高校的假期与中国不同,一般是圣诞节前两周便开始放假,一月初开学。 云绣打算住到新租房后,再与越言辛讲这件事,免得他担心。 很快,越言辛发来回复:[嗯,好。那改天再视频。有一个消息,可以向你透露,普米族兰坪‘搓磋’舞已经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候选名单。] 云绣开心得差点喊出声来,冷静了片刻,与越言辛分享心中的喜悦,而后又与越言辛说道:[冯老师还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越言辛:[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应该比其他人先知晓。] 云绣:“……” 她明白了,这是越言辛的人脉。或者说,是卓越集团的人脉。 云绣想起此前越言辛投资兰坪核桃种植项目的事情,那时,他也是那么碰巧地,正遇上当地退耕还林实施核桃产业基地的政策发布。 一切都不是巧合,是越言辛站在了信息链的上端。 聊到末了,越言辛问她:[明天计划做什么?还是看书吗?] 云绣:[早上看书,下午去附近的中国超市买菜,这两天在打折。买菜之后,去见一个同学。] 云绣发了这条信息过去,瞬间便悔了,想一掌拍醒自己。 可惜啊可惜,没有撤回功能。 果然,越言辛立刻便回了话:[绣绣,你换房子了?] 越言辛记得很清楚,云绣刚到波士顿不久,便与越他讲过,她住的地方位置还算便利,就在学校旁,公交站不远,也有连锁超市,只是没有中国超市或亚洲超市。 第127章 不报忧(二) 云绣无奈,只好承认:[是啊,正准备跟你说的,嘻嘻。]附带一个微笑表情。 越言辛:[不想视频,是不想让我知道?] 云绣:“……” 越言辛那般聪明,三言两语便能看透云绣的小心思了。 云绣深吸一口气,打了视频过去。 “绣绣。”越言辛声含担忧,“出什么事了吗?” 云绣牙齿轻轻咬了下唇,回道:“没有,只是换房子,想等安置好了,再跟你说。” “意思是,现在还没安置好?”越言辛一语中的。 云绣:“……” 想来是很难瞒住了,云绣决定说一半,瞒一半:“之前的房子还是有些不方便,想换,总要花些时间找合适的。先到朋友家里来借住几天,她也是中国留学生,人很好,你别担心。” “怎么不在原来的房东家住到找好了房子再搬出来?要借住朋友家?”越言辛哪是那么好糊弄的。 云绣仍不想告诉越言辛她与前任房东的纠葛,她可以告诉同学,告诉朋友,但不能告诉家里人,更不能告诉越言辛。 人往往总会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隐瞒最难过的事情。 这大概,便是报喜不报忧。 云绣笑笑:“好,我老实交代,想和朋友玩几天,她家附近有景点……” 越言辛:“……” 他倒是不明白了,这理由为何支支吾吾的?难道他还会责怪她贪玩么? 但至少,他放心了些。越言辛一口气松下来:“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那好,你休息几天,不过还是那句话,注意安全。” 云绣答应下来,又聊了几句,两人才道了别。 云绣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冬季一来,波士顿时常大雪铺地,好在房子里有暖气,比北京的暖气还要热。 她想她心里到底是不好受,不想令越言辛担忧。可她终究只是个第一次远赴异国他乡的年轻人,从前一直在学校生活,心思单纯,阅历不足,在外受了委屈,也会渴望亲近的人能与她分担困难。 可转而一想,她也不小了,早该学会独当一面,不止在学术上,也要在生活上独立,独自去面对未曾面对过的困难。 美国的连锁商超行业做得已经相当成熟,有大型采购超市,也有日常采购的小超市,几乎每个街区都有几个超市,方便得很。 华人更爱去的,是中国超市。 岳晴会开车,在美国租了个车,一两里的路也开个车,停到超市面前,说是这样方便买搬菜回家。 “我们中国人的胃,到哪都还是更喜欢中国菜。”岳晴推着购物车,带云绣进了超市,“还有另一个原因,老美这里没什么好吃的。我刚来的头一个月,天天热狗三明治,受不了。” 云绣笑:“我吃过几次波士顿龙虾三明治,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咸。” “很多老美就爱吃重咸重甜的,你看他们做的甜品,腻得仿佛吃了一吨糖。”岳晴从冰柜里挑了一包冷冻肉包子出来,“你爱吃包子吗?” 云绣点头,岳晴便将包子放进购物车里,又聊起天来:“你啊,不应该去住老美的hostay,华人的hostay或许更适合些。有些老美,看不起中国人。” 云绣叹气:“当时没找到合适的华人hostay,我想得太简单的,想着跟美国人住一起,或许能更加了解他们的文化习俗。” 这大概就是学民族学的职业病,到哪都想着跟当地人“同吃同住同劳动”。 第128章 他乡遇 “你确实想得太简单了。奇怪房东到处有,租房和运气密不可分。”岳晴又从冰柜里拿了两包肉丸子出来,左右对比,“牛肉丸和鱼丸,你喜欢吃哪个?” 云绣说都可以,岳晴便将两包冷冻丸子都扔进了购物车里。 云绣:“……” “你不打算把押金要回来吗?”岳晴一面向前走,一面询问租房的事情。 云绣想了想,说道:“我是想要回来的,但有同学劝我,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忍则忍。” “嗐,中国人就是这样,逆来顺受,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越退越多,别人倒是蹬鼻子上脸了。”岳晴这话虽不好听,可不无道理。 云绣说道:“我至今还不清楚他们突然赶我出来的原因,万一他们是什么精神病患者,这……惹不起只能躲了。” 岳晴点头:“如果真是精神病,那确实要躲。那你真是命大啊云绣,能安稳活到现在。” 云绣哭笑不得。 “云绣,我在这边挑点肉,你能去那边找些调料吗?”岳晴抬手指向另一侧的货架,“家里没老干妈和辣椒面了,我们分工,快一些。” 云绣点头,朝岳晴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排货架阻隔视线,调味酱瓶、粉状调料包、罐装调料……一类一类按区摆放清楚,倒也好找。 沉沉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似是朝货架对面去的。 这是超市,来采买东西的人不少,云绣并不稀奇。 寻好了岳晴要的东西,云绣转身走,目光游到货架边际,看到了不曾想过会遇到的人。 夏骥。 云绣:“……” 夏骥:“……” “夏骥,你找到没?要红色包装的,不要黑色包装的。” 一串男音传过来,继而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看看夏骥,又看看云绣,那人疑惑:“你们认识?” 夏骥眉毛一挑:“认识。” 云绣:“……” 四个人便这么碰到一起,找了家星巴克喝咖啡,聊天。 “你在耶鲁大学访学啊?”岳晴捧着一杯美式咖啡,对夏骥充满了好奇。 夏骥点头:“对。访学快结束了,下个月回国,回国前四处旅游,正好有个朋友在波士顿工作,过来看看。” 那位“正好有”的朋友就是夏骥身边这位李老师,两人年纪相仿,看来是多年好友。 “这也太巧了。”岳晴偏头去看云绣,“云绣,你们之前没联系过,你不知道夏老师来美国了吗?” 云绣摇头:“不知道。” 她和夏骥不熟,结束那次的兰坪田野调查后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哪里知道。 夏骥抬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目光微抬落在云绣身上,似有笑意。 “云绣同学可真了不起,”夏骥说道,“能来哈佛大学访学。哈佛大学的人类学系,举世闻名。” 云绣听来,也不知这话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但还是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夏老师夸奖”。 夏骥没再接话。 “夏老师,李老师,你们接下来什么安排?”岳晴问道。 李老师说道:“夏老师昨天刚到的,还没开始游玩,今天我们想去几所大学看看。” 岳晴立马接了话:“这里的大学我熟,要不我给你们带路当导游?” “好啊,他乡遇故知,难得。”李老师与岳晴达成一致。 夏骥忽而开了口:“云绣,你去吗?” 云绣摇头:“不好意思,今天下午我跟同学有约。”虽说云绣确实不想与他们同游,可这倒不是推辞,她确实与同学约好了,一道去看准备新租的房子,做最后的确定。 夏骥似是叹了一声气:“可惜了。” 云绣:“……” 第129章 当艳遇 岳晴临近九点才回了家。 一进门,奔云绣的卧室而去,敲门喊她:“云绣,有空吗?出来聊聊啊。” 云绣合上书籍,走了出去。 岳晴滔滔不绝讲起今日的游玩,从哈佛大学到麻省理工,从“自由之路”到波士顿公园,末了饱餐一顿,酒足饭饱才归家。 云绣算是听出来了,岳晴对夏骥赞不绝口,说他“容貌俊美、气度翩翩、才华横溢、谈吐不凡”。 云绣静静地听,时不时搭一两句话,也不知说到哪里,岳晴突然问:“云绣,夏老师有没有女朋友?” 云绣眼皮一跳,心道,果然是这个心思。她摇头:“我跟夏老师不熟,不清楚他的事情。” “不熟?”岳晴有些惊讶,“不会。夏老师说他跟你很熟的啊。” 云绣:“……”她哪里知道夏骥是个什么心思,夏骥总是话里藏机,这也是云绣不愿与他过多交流的原因。 夏骥这个人,不诚心。 “算了,我改天自己问他。”岳晴说道。 云绣犹豫稍许,还是开口问:“你……喜欢夏骥,想追求他么?” “我是挺喜欢他的。”岳晴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直白得很,“这样的男人很难不让我喜欢。” “可是你……”云绣语气顿了一下,“你前几天不是说想追求一个西班牙的小帅哥?” “帅哥嘛,要相互比较,才知道哪个更好。”岳晴笑起来,“再说了,他们男人能逢场作戏,我就不行么?云绣啊,你一个人在美国,不觉得无聊吗?要不然,你也找个帅哥谈谈恋爱。” 云绣神色显惊:“我有男朋友的,你忘了?”此前岳晴便问过云绣是否在恋爱,云绣也就如实以答了。 岳晴笑起来,拍拍云绣的手:“只是谈恋爱嘛,又没结婚。你在这边多寂寞,找个帅哥恋爱打发时间,等回去的时候分了,不就好了?云绣啊,我跟你说,他们男人没这么老实的,你之前不是说,你跟你男朋友是异地?说不定他自己也有别的女朋友,这种事,谁说得准?” 云绣:“……” “嘻嘻,”岳晴又朝岳晴笑,“怎么样?是不是有种若即若离、忐忑不安的感觉?我跟你说,你在这边找一个,就当是艳遇,有了寄托,就不会胡思乱想。” 云绣吸了口气,说道:“我就不了,我只喜欢他,不喜欢别人。再说,我每天要看许多材料,也没时间去胡思乱想。” 云绣与岳晴相识不久,虽无深交,但仍感激岳晴收留她的恩情,左右思索,还是开口提醒岳晴:“岳晴,你谈恋爱可以,但要记得保护自己,不要被人哄骗了。” 岳晴撇撇嘴:“你还真是纯情。放心,我有分寸。”说到这里,话意又转,“你说夏骥会喜欢我这样的吗?” “……”云绣能说什么,“也许……会。” “接下来几天,我一定要搞定夏骥!”岳晴信誓旦旦。 云绣抓抓头发,总觉得这事不靠谱。 第130章 小法庭 夏骥与李老师在波士顿游玩的几天,岳晴也与他们一道四处游玩。 云绣倒是不感兴趣,再者,她也忙。 云绣的外导待人和蔼,在学术上要求精益求精。 美国高校的学习方式与国内大为不同,节奏更快、更讲求培养思维能力,每周都有许多文献需要阅读、总结,课堂授课不似国内高校那般,以讲授为主,而是以学生讨论为主,教授讲课过程中,学生有任何观点都可随时提出。这样的学习方式,也培养了学生们活跃的思维。 云绣来了三个月,要跟上节奏仍显吃力。 也是来了美国,云绣才真切体味到为何当初冯华通教导她说,国内民族学离国际一流水水平仍相差甚远,只有与国际一流高校多加交流,增长见识、拓宽眼界,才能促进中国民族学的发展。 云绣又想起初入硕士时冯华通教导她的话:“到了研究生的阶段,最重要的就不再是知识积累了。看书、看材料、做笔记,谁不会呢?你要学习的是方法论,是做学术的思维和方法。” 如今读到博士,云绣虽领悟了更多,可需要进步的空间仍然很大。 所以即便放了假,云绣也与平日一样,忙得很。 除此之外,她还要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那便是与前任房东的纠葛。 几经打听,云绣终于从别的中国留学生那里得知她突然被房东赶出来的原因。北京奥运会开幕在即,有人期待看到中国北京的新样貌,可也有人仍有成见。 仍认为中国是从前的中国。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谣言,说些中国人的负面言语,又传出波士顿有中国留学生偷房东东西的消息,云绣的房东大概认为云绣可能也会偷东西,便单方面终止了协议。 云绣仍觉得古怪,哪有人因“怀疑”,不经沟通就做出这样伤人的举止来。 [云绣,十分钟后我到你那边接你,你准备一下。] 发来信息的是云绣来波士顿后熟识的一位叫秦怡的中国留学生,为人热情,在中国留学生会中办事,云绣这类的事情,秦怡此前碰见过不少,也帮他们处理过,有经验。 云绣回了条信息过去,起身穿衣服。 哪知这一趟,让云绣来了脾气。 那房东竟认为,云绣偷窃东西,所以将她赶了出来,还扣了她给的押金。 “云绣,我现在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把你赶出来,不给你任何理由。”秦怡开着车,一面仔细握方向盘,一面与副驾驶上的云绣说话,“他们就是欺负你孤身一人,有所顾忌,当时不敢与他们起正面冲突,只能暂时离开。这一离开,他们就以为他们说什么是什么了。” “他们现在说你偷东西,你很难再翻回去找证据自证清白,除非走法律途径。这种情况下,很多人就会吃哑巴亏,就当花钱消灾。” 云绣眸光骤冷:“秦怡,你知道怎么走法律途径吗?” “什么?”秦怡惊讶,“云绣,你想好了?在美国,这是很棘手的事情,可能要耗费很多时间,而且不一定能成功。” 云绣说道:“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也许我会忍气吞声。但我不能接受这个原因。我既是中国留学生,那我就不只是代表我自己。如果接受了这个污蔑,受了小偷的帽子,以后,旁人会怎么看中国留学生,怎么议论我们的祖国?秦怡,这口气我咽不下,也不能咽。” 秦怡明白云绣的意思,也赞同她的做法,想了想,说道:“我们先去学校的小法庭申请法律援助,每个学校都有这类设置,帮助学生处理这些纠纷,只是要预约排队。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是耗些时间,你还要留在美国九个月,希望能在这几个月里解决好。” 云绣点头:“谢谢你,秦怡。” “谢什么。”秦怡笑,“中国人就要帮中国人的。” 第131章 送别餐 夏骥离开波士顿的前一晚,李老师找了一家中餐厅,将云绣与岳晴都请了去,给夏骥送别。 波士顿的中餐厅不多,味道自然无法与国内正儿八经的餐馆比。 一盘左宗棠鸡上桌,岳晴说道:“左宗棠鸡,我第一次听说这道菜竟然是在美国,你们信么?” “跟左宗棠也没什么干系,”李老师接话道,“是做给美国人吃的中国菜。” 这倒也不稀奇,菜肴总要本土化,适应当地人的口味需求,美国的中国菜,自然与中国本土的中国菜不同,有些菜连华人都没听说过。 “随意吃。”夏骥说道,“感谢几位来为我送行。” 夏骥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云绣身上,哪知云绣正低头,一双筷子戳一块鸡肉,似乎没听见他说话。 夏骥:“……” 云绣后知后觉,听到身旁岳晴说了句“夏老师有机会再来玩”,这才抬头说场面话:“祝夏老师一路顺风。” “顺风?”夏骥笑起来,“云绣同学,我坐飞机的,你祝我顺风,这不是要我的命?” 云绣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微白:“对不起,我笨嘴拙舌的。我没那个意思,请夏老师不要放心上。” “我要是说,我放心上了呢?”夏骥追着不放。 云绣心道,也不知这个夏骥又想做什么,她只能又退一步,端起水杯来:“我以水代酒,祝夏老师回国之路顺顺利利,事业前程似锦,事事如意。” 夏骥:“……” 他轻笑了一声,抬起水杯与云绣的水杯碰了碰,喝了一口。 “夏老师就爱开玩笑。云绣很简单的,夏老师不要逗她了。”好在岳晴的话将夏骥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夏老师,你明天就要走了,有的话我是不吐不快。你说你既然没有女朋友,怎么的,就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呢?” “……”云绣喉间一口水差点没呛到她,心中略有惊讶,岳晴这么快就像夏骥表白了?不过,这也确实是岳晴的风格。 夏骥神色没什么变化,抬起水杯朝岳晴敬了一下,说道:“总不能骗你。”说了话,又饮了一口水。 岳晴笑笑:“那倒也是,至少你没骗我。不过我真是好奇,夏老师会喜欢怎样的人?” 夏骥放下水杯,抬眸:“我最喜欢我自己,我是水仙。” 云绣:“……” 一餐饭吃得倒也开心,一餐结束,四人出了餐厅,李老师和岳晴分别去开车过来,云绣与夏骥在路边等他们。 “听岳晴说,你被前任房东诬陷偷东西。”沉静的气氛中,夏骥先开了口。 云绣暗叹,岳晴还真是什么都与夏骥聊啊。 云绣也不避开,点头:“是遇到点麻烦,不过我已经在处理了。” “怎么不找你男朋友帮忙?”夏骥忽而说,“你那个男朋友,来头不小,就算要他在美国给你找个大律师,也不是难事。” 云绣惊讶得很,夏骥怎么会知道越言辛的事情?她与夏骥不熟,即便此前一道去做田野,她也不与他谈这些私事。 夏骥看得出云绣的疑惑,解释道:“那次从兰坪回来,一下车,就有人来接你。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看一眼就记住了。有次看新闻,见到有关卓越集团总裁的报道,立刻就认出来,那是来接你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 云绣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夏骥皱眉,“你没告诉他?” 这也猜得到? 云绣敷衍了两句:“我自己能解决。” “看来你真是不想告诉他。”夏骥笑起来,“要不我帮你说?我这就发信息给高老师,请她联系越总裁。”说着真的拿出了手机。 云绣一急,开口道:“夏老师,请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从不开玩笑。”夏骥手指动起来,云绣怒了,喊了一声:“夏骥!” 夏骥手指停顿,抬眸,似笑非笑:“不叫我夏老师了?” 云绣:“……” “你和当初的我可真像。”夏骥嘴角勾起笑意,将手机收回口袋,“我当年独自一人远赴欧洲求学,刚落地几天,生了场大病,一字不敢与家人提起,怕他们担忧,怕他们寝食难安。想着,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再让亲人一同受累。” 云绣能听出夏骥语气中的难过与无奈之意,态度软下来:“那、那你也……挺难的。” “原来你无措时,真的会吞吞吐吐地说话。”夏骥又露出笑意,“有的事你可能不知道,你虽不再昆南大学民研院了,院里还是有你的传说。” “他们说你是天才,又说你刚进民研院的时候胆子特别小,说话磕磕巴巴。云绣,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的多许多。我与岳晴说我对你很熟,并非说谎。” 云绣惊讶,张口欲言,最后又不知该说什么,便选择沉默。 夏骥眼睛看她:“你没话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云绣微微蹙眉,“夏老师,有时候你说话容易令人产生误会。” 夏骥问她:“什么误会?” “有些暧昧。”云绣直言不讳。 “……” 夏骥怔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他一向沉稳疏离,云绣从未见他如此放肆的时刻。 “暧昧?”夏骥哭笑不得,“云绣,也只有你敢用这个词了。”他缓了一会儿,继续说,“你可别误会,我对谁都这么说话,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在里面。” 云绣说道:“哦,那请夏老师以后多注意。” 夏骥说道:“还有件事,邀请我来耶鲁大学访学的教授有个项目,做女性问题研究。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女性研究是高老师擅长的领域。”云绣说道,“我只看过一些文章,并未深入了解,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云绣自来有自知之明,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与专注的领域,没有足够的精力面面俱到。 “看过一些?”夏骥问道,“有何感想?” “嗯……”云绣想了想,说道,“如今民族学与人类学领域内的女性问题研究仍以西方研究为主,我们国家起步晚,关注度不够。无论西方还是汉语学界,目前看来都是聚焦于女性本身的一些问题,有时候难免将女性与男性分割开,仿佛女性是与男性毫无交互的一个群体。” “由于过去父权社会下女性群体常被忽略,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后,关注点聚焦于自身是应当的,突出女性问题研究也是应当的。只是我觉得,如果仅就女性问题做研究,而忽略女性群体与男性群体的交互,那就是忽略了为何会出现这些议题的社会背景。长此以往,反而会适得其反,令女性问题研究偏于一隅,难以触及根本问题所在。” 夏骥听着她毫无保留地讲出个人见解,不由得心生些许赞赏之意,说道:“你的看法,倒是比较独特。” “我就当夏老师是夸我了。”云绣说道。 夏骥笑起来:“果然,谈起学术话题,你肯跟我说的话真是多多了。” 云绣:“……” “以后有机会,你可以考虑考虑,是否要加入。”夏骥又说道,“不急,这是个长期项目。即便是做一些田野调查的反思,些反思民族志,也可以。你敏感睿智,思维独特,我想,你在田野中应当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思考。” “云绣,你真的很冷静,若是其他学生,听到要加入这样的项目,或许真的会不假思索就加入了。” 云绣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车灯明亮,岳晴的车先开了过来,云绣打开车门做进去,听见岳晴朝夏骥喊:“夏骥,你要是反悔了,记得找我!” 这个岳晴,可真是直接啊。 第133章 旧历年(一) 中国人啊,到哪都有自己喜好的那一口,想尽办法去实现,譬如种地,譬如吃火锅。 一口锅支起来,从中国超市买回的火锅底料煮开了,清洗好的肉菜一放,香气满室。为了安心吃火锅,云绣几人特地将室内的火警报警器遮了起来。 老美这火警报警器灵敏得很,多一些烟雾便能引响,中国留学生炒辣椒弄响警报器,引来消防车,一次缴一千多刀的事情可不少。 “在这里想吃顿火锅真是不容易。”室友杜晓雨放入切好的牛肉,“可惜我们刀工不行,牛肉要是切得更薄一些就好了。也没有毛肚,没有脑花。” 杜晓雨是四川姑娘,火锅小达人。 另室友张澄劝道:“知足了,有这火锅底料就不错了。” “这火锅底料也不正宗,”杜晓雨仍不满意,“以后你们去四川找我,我带你们去吃正宗的四川火锅。” 这还不赶紧答应下来。 张澄抬眸,看见云绣一个劲儿地吃鸡爪子,问道:“云绣,你怎么这么喜欢吃鸡爪?都没肉的。” 云绣笑:“我喜欢啃鸡爪。” “云绣,你外导吃鸡爪吗?”杜晓雨接话问道,“美国人似乎不吃内脏,也不吃鸡爪、猪蹄这类的。你们看,美国的超市里也不卖这些东西。” 云绣回道:“我也不知道他吃不吃的,我只知道他爱吃火鸡。” 上一年感恩节,外导邀请云绣到家里,与他们一家一道过感恩节。按美国的习俗,感恩节要吃火鸡,在火鸡肚子里塞上洋葱、火腿、虾仁这些东西,放烤箱里烤好了,能吃火鸡,也能吃火鸡肚子里的东西。 云绣自觉火鸡的味道不如鸡肉,柴得很。可超市里买的肉类,火鸡是最便宜的,几刀便能买许多个火鸡腿,一个火鸡腿大得很,可以吃一顿。 “我们明年感恩节也烤火鸡吃。”杜晓雨说道,算了下时间,问云绣,“云绣,明年感恩节你回国了?” 云绣点头:“我八月份就回国了,正好一年。” “哎,时间过得真快。”张澄感叹道,“我外导是个工作狂,恨不得我一天有四十八小时,能给他做实验。” 张澄的外导是华裔,做制药研究的,平时实验多得很。云绣看到张澄,便会想起姚源,她们都是理工科博士,成日忙于实验。 “张澄,我听说这边实验室的设备比国内先进多了。”杜晓雨问道,她与云绣一样,是文科生。 张澄点头:“先进太多了。举个例子,这边实验室用的针,精确度比国内设备高太多,我在国内做实验,每次点样本手都要断了。” 云绣有些好奇:“针是什么?” 张澄解释一番后,杜晓雨有了个疑惑:“你做实验要点加有毒物质看细胞反应,会不会不小心沾到?” “实验总是有风险的。”张澄说道,“严格按照实验安全要求来,做好防护,就能降低风险。只不过,我们长期近距离接触这些有毒物质,对身体还是有些影响的。比如说,要是想生孩子,保险起见,最好远离那些物质一两年后再要孩子。” 云绣听着张澄讲这些,心里默默感叹,比起张澄来,她所做的研究实在轻松太多了。所以,以后如遇困难,想一想别人的困难,自己遇到的那些困难,又能算什么呢? 第134章 旧历年(二) 一顿火锅为中国旧历年预了热,火锅散后又是各人忙各人的事情。波士顿的中国年,喜庆只集中在华人密集的唐人街,别处少见农历新年的气息。 云绣刚交了有关民族识别的论文给外导,外导看过后,与她讨论一番,算是认可了她的观点,顺手就帮她将论文推到一家sci去了,倒也上心。 之后,外导又给了些资料给她,是有关非遗保护方面的文章。通读下来,云绣才知非遗名录申请于非遗保护而言,只是开端,后续不仅需要保护,还需要发展,而传承人更是非遗保护与发展的核心要素。 “我虽然以非遗申报工作本身为研究对象,但从前我更关注开展非遗工作的工作人员和当地人的想法,倒是比较少关注传承人的状态,更忽略了非遗申报成功后,非遗传承人的生存处境以及后续传承人的发掘和培育。我准备和冯老师商量,看毕业论文的研究重点要不要变一下。” 云绣与越言辛聊起最近的学习情况,待她话音一落,便听见越言辛接话问:“兰坪‘搓磋’目前连州级传承人都还没有确定,四弦舞乐倒是有一位省级传承人。” 云绣初有惊讶,可思索片刻,便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笑道:“越大总裁真是消息灵通。” 越言辛只是笑笑,有的商业计划他还不能与她讲,只是问出了一些疑惑之事:“如果一直没有传承人,该怎么办?” “不会的。”云绣说道,“‘搓磋’舞有县级传承人,姓和,我与他聊过的,他说他会不断学习,争取获得州级传承人的资格,再往后继续努力。” “再由他培养下一个传承人吗?”越言辛又问。 云绣想了想,说道:“不一定。每个传承人倾注的重点不一样,作为非遗文化传承人,必须要特别了解这项技艺,要博采众长,并能有自己的理解。和大哥说他从6岁起就跟着长辈学习普米族舞蹈、唱歌、礼仪和民俗。他还跟我说,他准备去各处普米族聚居的地方看看,记录整理不同地方的舞蹈、音乐和习俗,这样才能学习更完整、更丰富的普米族舞蹈。” 越言辛“嗯”了一声,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云绣:“传承人这么难找,又这么少,我看过国家级传承人的申报资格要求,要符合那个要求,只怕都是些高龄传承人,要是这些传承人有一天过世了,那他们掌握的传统技艺岂不要断了?” 云绣简单解答:“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就会进行非遗传承人的抢救性拍摄,也就是用现代信息技术,比如摄影、拍照、录音这些方法,记录下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对非遗代表作的知识和技艺。” “抢救性拍摄?”越言辛不禁笑起来,“听着有些类似考古工作的抢救性发掘。” “差不多。”云绣说道,“只是非遗传承人的抢救性拍摄对象是活人。” 越言辛:“……” “怎么了?”云绣见越言辛一脸无语。 越言辛道:“只是觉得你这用辞……绣绣,你最近是在看考古方面的资料吗?”不然,怎么用“活人”这样的词。 云绣点头承认,见越言辛默了一会儿问她:“既然非遗传承人这样重要,不如建立类似学习班的地方,找熟悉掌握传统知识和技艺的人,来教授年轻人,这样,就不怕技艺断代了。” 云绣心道,这越言辛脑子转得可真快,可很快,她便意识到什么,问越言辛:“你……你的新项目不会就是这个?” 越言辛不承认也不否认:“还不知道。” “你……”云绣皱眉,“你刚才问我那么多,就是想确定你这个决策行不行得通?越言辛,你现在询问问题,都不付我酬劳了吗?” 越言辛笑意微忍:“也不知是谁,从前跟我说,她不是专业的调查评估公司,给的建议不专业,叫我不要太抱希望。怎么,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要酬劳了?” 云绣:“……”这话,确实是当初越言辛请她帮忙调研合水村生计变化时说的话。 云绣一时语塞,她心中懊恼,便要挂了视频:“你……你太讨厌了。我不跟你说了,挂了。” “绣绣。”越言辛开口拦,“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的?” 云绣与越言辛置气:“不想。” “那我只好去见你了。”越言辛笑意忽起,深深浅浅。 云绣脾气被磨去了一些,声音放柔:“别乱说,我们相隔这样远,你哪能来见我?” “我说过的,要是你不想我了,我就要去见你,你看着我,就不得已要想我的。” 越言辛的语气甚是认真,云绣心中一紧,又道:“越言辛,你别乱讲了……” “绣绣,我没乱讲。”越言辛又道,“已经买好机票,腊月二十八,我们便能见面了。” 云绣:“??!!“ 越言辛眼眸微亮:“绣绣,我很想你,迫不及待想见到你。” 第135章 旧历年(三) 腊月二十八,波士顿大雪,白雪皑皑,天地皓然。 室内暖日遇了冷,便会结雾气,玻璃窗上笼了一层厚厚的雾。云绣带了温气的指尖在窗上抹了一圈,抹出一个清晰的口子来,目光便能清晰望见窗外的雪景。 白雪覆屋首,大地苍茫色。 “云绣,雪这么大,你男朋友的飞机会延误的?”杜晓雨问道,递过来一些洗过的车厘子,“st买的,一大盒七刀,便宜?” 云绣点头,接过来吃了几个,说道:“我在机场官网上查了下,查不到会不会延误。” “就算不延误,你现在打车也不好打?”杜晓雨又说道。 云绣想了想,说道:“我坐巴士专线过去,现在雪刚下,路还能走。再晚了,等积雪起来,可能车都走不了了。” 说了话,云绣便去裹上羽绒服,绕了一圈围巾,听见杜晓雨劝:“之前你不是说,你男朋友的飞机晚上才到吗?现在还早,你现在去,要等很久。万一再一延误,你要等上一晚上,怎么办?” “不碍事。”云绣拿好东西,去玄关穿鞋子,“我想早点见到他。” 杜晓雨仰头感叹:“这谈恋爱的人啊,真是难以理解啊!” 云绣早已做好飞机延误的准备,只是半夜的机场大厅过于清冷,仿佛能在云绣心中下起一场大雪来。可只要想到,她就要见到越言辛,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心中那簇火便能燃起来,融化所有冰雪。 室内暖气还算足,机场店铺一家一家关了门,只留下昏暗不明的店铺标牌。 云绣坐在椅子上,眼眸一眨一眨的,她有些困了。 夜间巡视的保卫偶尔来询问云绣是否有麻烦,了解情况后,只能祝云绣一切顺利。也会有保卫与她随意聊几句,安慰她说,现在雪停了,那边的飞机应该可以起飞,明天早上便能到达。 云绣笑笑,但愿明早真的能够到达。 越言辛啊,说好的腊月二十八见面,明日十二点一过,就是腊月二十九了。 雪霁天晴,天地被雪洗过,澄澈得如湛蓝湖水一般,清透无比。 到达口站满了人,期盼的目光望向相同的方向,等待的心情悬于一处。或是盼归人,或是迎贵人,诠释的不过就是“等待”二字。 可即便人再多,目光再交错,云绣也能自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 看到越言辛。 她急转脚步,奔前而去,隔着行李推车,她以为只能两两相望,目递思念。 越言辛却绕过那碍事的推车,跨了步子过来时,手臂已经张开,将云绣紧紧拥进怀里。 她身上的气息与温暖,在每一个日夜反复熨烫他的心,冷却不了,安静不下,叫嚣他所有的思念。 “胡子都长出来了。”云绣自他怀里抬头,指尖在他下巴浅浅的胡渣上慢慢磨,轻轻捻,“这么不修边幅,不像越大总裁的风格。” 越言辛又低了些头,凑近云绣,声音低低:“本想在机场洗漱一番再来见你,但我更想早一刻见到你。”他抬起手来,抚了抚云绣有些乱的鬓发,“嫌弃我这个样子?” 云绣将头靠近越言辛怀里,吸了吸鼻子:“嫌弃。” “那也没办法,”越言辛笑,“即便你嫌弃,我也赖定你了。笨蛋,别哭了,天冷,眼泪会冻住。” 云绣笑出声来,从他怀里出来:“走,先去酒店收拾一下,吃点东西。” 越言辛点头。 正巧清晨来交班巡逻的保卫又绕了回来,见到云绣,问她要等的人等到了么。 云绣点头,那人看看越言辛,说了句祝贺的话,走了。 越言辛蹙眉:“绣绣,你等了多久?” 云绣抓抓头发:“没、没多久。” 越言辛目光钉在她身上,她知她又没骗过越言辛,只得承认:“昨天来的。” “昨天转机的时候不是发了短信给你,说我的航班延误了吗?”越言辛的心疼都能从眼眸里溢出来了。他哪里知道,他发短信那会儿,云绣已经在机场等他了。 云绣低头:“记得的。但我怕天气随时会变好,你随时回来。” 所以,我想在你随时来时,都能见到我。 越言辛倾身过去抱她:“绣绣,你可真够傻的。” 第136章 短暂聚(一) 窗外阳光甚好,透过落地窗往外看去,眼里尽是湛蓝苍穹与屋顶,色彩明亮,宛如图画。越言辛实际演绎了“财大气粗”,订下最好的酒店,最好的宾馆,亦可看最好的窗外风景。 云绣坐在沙发上,听着浴室浅浅的动静,那是越言辛在洗澡。他自昆明出发,飞到北京,自北京到纽约入关,最后才能自纽约转机来波士顿。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是要收拾一番。 云绣想着,这么等也无聊,便拿出随身带来的一本英文专着看了起来,这本书与她要做的毕业论文内容相关,早看早知道。 大概因昨夜在机场熬了一夜,云绣本就有了些困顿,这困意虽被见到越言辛的喜悦冲淡了不少,可这会儿在这安静的空间里一等,困意又上来了,看了几页,竟不知不觉倚靠在沙发里睡过去了。 一头黑发轻柔垂下,手中的书本摇摇欲坠,有人轻手轻脚靠过来,将那书本拿了去,放在一旁,一双臂膀搂了她,将她横抱起来,往套房的卧室走。 困成这样,真是个笨蛋。 越言辛心中暗叹,将云绣置于柔软床铺上,为她脱下鞋袜来,扯了被子过来覆住她。 她似乎,又清瘦了些。 美国的高热量食物怎么没将她养胖呢?她的睫毛还是那样长,扑闪扑闪的时候,有阳光照耀,便会像蝴蝶翅膀一般。她的刘海长长了许多,怕是盖住眼睛了,所以别到了一侧。 怎么不去剪的?哦,是了,美国的理发店,又贵,剪得又难看。 越言辛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不敢多加一点力,生怕惊醒了她。 可她,睡得可真沉。 越言辛笑笑,俯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下吻去。 自云绣出发来美那天起,越言辛便计划来美国看望她的事情,一周也好,一天也好,能在这座她求学生活的异国城市看一看,感受有她气息的空气,拥抱属于她的温度。 他知道他有更好的选择,可以一直陪着她,那便是接受父亲的安排,放弃怒江项目,来美开展业务。 他不愿。 不愿如此目光短浅,更不愿继续堕落下去。 怒江的项目,到如今已不再是他对抗父亲的一时之气,而是他想尝试的社会理想。 就像云绣说的那样,既然个人理想已无法成全,那便去担起社会理想,让自己还能有那么一点社会价值,找到那么一点人生意义。 云绣醒来时,已临近傍晚。 天又下起了雪。 云绣翻身,拥着她的那双手也动了动。 越言辛的怀抱,好暖啊。 云绣总想往那最暖的深处靠近,便贴入了他怀里,哪知那双臂膀突然收紧,沉沉的嗓音带了喑哑传来:“睡好了?” 云绣“嗯”了一声,问他:“你吃东西了吗?” “没有,等你一起。”越言辛的手掌在她背上轻轻地抚,缓缓移到她腰间,“这边有什么好吃的?” 云绣笑:“你真要我推荐啊?你以前,不是来美国进修过经济学?美国人的食物,对你来说也不新奇。” “可我没来波士顿。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特色。”越言辛的声音越发地沉了,手却已游移到该又不该碰的地方。云绣脸颊瞬间便红了,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别、别乱、乱碰……” “好。”越言辛不再躁动,撤了手回来,吻吻她发红的脸,“要起来吗?” “嗯。”云绣心跳得厉害,点了头。 第137章 短暂聚(二) 要品尝波士顿特色菜,自然少不了一顿波士顿大虾。 这间union oyster hoe,据说是波士顿最古老的餐厅,装潢古朴,肯尼迪曾在这里就餐,至今仍保留他就餐的位置。这样一家餐厅,无论游客还是都当地人会慕名前往,每日客满为患,皆要提前预约。 云绣早有打算请越言辛来这家餐厅吃饭,提前几天便预约好了,菜单一上,豪气说道:“随便点,我请客。” 越言辛咧嘴笑开来:“你请客?基金委就给你那点钱,你请了这顿,怕是会破产。” “没、没这么贵。”云绣眼神闪躲,“你还没看菜单的。” “我看过了。”越言辛说道。 胡说,分明连首页都没翻开。 云绣盯着他瞧,疑惑得很,便听见越言辛笑道:“你就那么点心思,这家餐厅这么出名,我猜你一定会带我来,就提前看了些介绍。” “哦。”云绣扁扁嘴,“我付得起。我要请你吃饭的,快点菜。” 越言辛隐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波士顿大龙虾是要吃,点一只水煮,一叠黄油置于两只龙虾大钳子中间,龙虾配黄油,倒是这边的特色。生蚝亦是要点的,这家餐厅的生蚝最受好评。再来些海鲜汤,配些零食,便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点一只烘烤龙虾?”云绣问,“风味不同。” 越言辛轻笑:“你可真是眼大肚子小,吃不完又要我扫尾。”他刚拆了一些龙虾肉下来,自己不吃,倒放到云绣餐盘里。 “可是你胃口大啊,”云绣嘴上不饶他,“你一个人可以吃两个人的份。” 越言辛哭笑不得,又切了块龙虾肉过去给她:“快吃。” “你不吃么?”云绣见他将摘下来的龙虾肉都给了她。 越言辛说道:“我先喝些汤。” 这顿饭吃得贵,却也吃得开心。 有爱人相陪,当然是开心的。 越言辛没与云绣抢单,让她付了帐请了这顿,满足她的心愿。过后他再往她卡里打钱便好了。 越言辛知道云绣有自己的坚持,他可以给她许多钱,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在美国能生活得轻松点。可那不是云绣想要的,她需要以“云绣”这个独立的个体来体验这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以她为主体处理。 除非她真的无能为力,向他求助。 傍晚这场雪下得不大,去得也快。只是天仍然冷得很,太阳一落山,冷风呼呼的,少有人在外头走。 越言辛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手里握着云绣的小手,眼睛看向车窗外的城市灯光,流光溢彩,光流如簇。 “你来过这里吗?”越言辛问云绣。 云绣点头:“以前和几个朋友来过,都是外导手下的硕士生和访学生。” 越言辛听云绣提起过这几个朋友,都是外国人。 “现在英语交流很顺畅了?”越言辛又问。 “比刚来的时候好许多了。”云绣说道,“跟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对话,与国内的英语对话不一样,适应一阵子就好。只是有时听外导的课,还是会有些吃力。” 云绣是访问学者,并不需要修学分,也不强制上课,只需跟随外导做研究便可。只是云绣想多学些东西,除了外导亲授的课程,她还选了几门民族学相关的课程,学习国际名校领域大家讲授的学科前沿。 这几天倒是没有课要上了,云绣正好与越言辛一道游玩。 “等你访学结束的时候,大概就没这么吃力了。”越言辛握紧她的手,“趁这个机会多查些资料。” “嗯,我还想找些书,带回学校去给冯老师,放到系里,以后也让其他同学能阅读这些英文原着。”云绣将心里的打算说出来,“许多书籍,我们系还是缺的,尤其是这种英文原着,要是带回去,一定大有裨益。” 越言辛不禁疑惑:“书重得很,行李限额就那么几十公斤,你要带自己的东西,又能带多少书?” “不要紧的,我已经想好了,多带一个行李箱装书,超额行李交钱就好。我东西不多,只用一个箱子。那就能装两个箱子的书。” 云绣心中早有打算,仔细说来后,越言辛报以认同的目光,接话道:“这样,到时候我得备一辆大卡车了。” “备大卡车做什么?”云绣疑惑。 “你回国,我肯定要去接,没有大卡车,怎么装你的行李?”越言辛笑起来。 云绣恼道:“我哪有那么多行李,怎么需要卡车装的?” “那可说不好。”越言辛笑,“说不定装着装着,就装了一卡车的书回去了。” 云绣:“……” 第138章 短暂聚(三) 这城市的灯光,延绵不绝,与天穹连成一片,灯光似繁星落地,楼房上的灯光又似明月高悬。正如卢照邻诗中所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云绣站在落地窗前,欣赏这灯光,夸起越言辛来:“要不是越大总裁财大气粗,我哪有机会站在这样好的角度上,看见这样好的灯光美景。” “那是,”越言辛接得相当顺畅,走过去,从云绣身后环抱她,“你的越大总裁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 云绣微羞,躲了一下,又被他抱得更紧。云绣回眸去看他:“越大总裁怎么妄自菲薄的?” “哪里妄自菲薄?”越言辛自嘲,“他们常说,我空有一副好皮囊,要不是家里有点钱,怕是只能出卖色相谋生了。” 云绣转过身去,抬起手来捧他的脸:“那看来我要好好挣钱,把你买下来,让你只能天天卖色相于我。” 越言辛被她这话逗得笑了,低下头去,两人额头相贴,气息相互萦绕,反复能将他们融为一体。越言辛笑:“需要我打个折吗?” “打几折?”云绣追问。 “不,不能打折,那样我可太亏了。”越言辛握住她的手双手,熨于手心。 云绣又问他:“那么,越大总裁打算出价多少?” “不贵,只是要你的生生世世而已。”越言辛低头下去,“原本想给你打个折,要你这一辈子就够,可瞬间就后悔了。绣绣,我想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来生,但如果有,我受不了你不要我。” 云绣笑:“看来你才是笨蛋,我哪里不要你了。” “这可是你说的。”越言辛贴上去吻了吻,移步上前,伸手将窗户的帘子拉上,落坐沙发上,又伸手将云绣拉过去,让她坐在腿上,抱着她的腰:“今天要看的书看完了吗?” 方才便看见她一直在看书,他也不去打扰她,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两人各有各的任务,这样各自忙碌,却又同在一个时空里,大概这就是岁月静好。 云绣点头:“看完了。你……困了吗?” “不困。”越言辛一字一沉,温润的唇瓣贴在云绣的后颈上。 云绣身子轻轻抖了下,躲开他:“你……” “怎么了?”越言辛笑起来,“怕我图谋不轨?” 云绣咬着下唇,默然无语。 越言辛轻轻笑了声:“绣绣,我确实……想图谋不轨。” 暖气晕着香氛蜡烛的轻柔香气,在空气里轻盈地环绕,无雾却有香。 这次的香气,又与从前不同,带了些许樱桃与丁香的味道甜丝丝的,与这冰天雪地相得益彰。 “嗯……”久久的沉寂中,云绣低低说了这一个字。 越言辛吻她:“‘嗯’是什么意思?” 她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沉寂似白雪,这暧昧似轻香。 越言辛沉了沉情绪,抱起她,步入卧室中。 空气中的丁香味道又浓了一些,云绣轻轻去拨越言辛略带汗湿的发梢,问他:“怎么了?不想继续了么?” 越言辛摇头:“想等你回去,想等你下定决心。” “你……你以为我没有下决心么?”云绣又问他。 越言辛去抚摸她的脸,指尖轻轻描摹她的眼睛、唇瓣……描摹她所有的一切。 “绣绣,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许多不安,仍会担心未来有诸多不确定性,担心我们重蹈覆辙。”越言辛握紧她沁了许多汗水的手,“不然,你不会在这个时候答应我……” “你是想让给我些安全感,是不是?”越言辛笑了笑,“你怎么这么傻,我哪里需要你这样给我安全感?” 云绣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伸开手去抱住越言辛:“越言辛,我们再在一起后,又过了两年了。这两年来,我总是到处跑,每一次都要你迁就我。在北京时是你去看我,在怒江也是你去找我。现在到了美国,还要你不远万里来这里。我过年不能陪着你,平日里也总是忙着学习。我好像一直不停地从你那里得到许多,总让你付出,你会不会很辛苦?” “不辛苦。不过,有句话你倒是说得对,”越言辛笑,“你确实是到处跑来跑去的,就像只跑来跑去的小兔子,抱着一根萝卜。” 云绣:“……” 越言辛抱紧了她:“可是云绣,我喜欢追着兔子跑,也愿意守株待兔,且乐此不疲。” 云绣捶了他一下:“什么守株待兔,越言辛你总是胡说八道。” 越言辛笑了几声,翻身过去,换了个姿势让云绣靠:“我可没胡说。”他伸手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在云绣眼前晃,那只抱萝卜兔子的挂坠也晃悠起来。 越言辛笑:“你看这只兔子,不就像你一样,抱着萝卜,真有意思。” 云绣:“……” 第139章 哈佛像 雪霁,一地厚厚的雪,打雪仗、堆雪人这样的事情都是人爱玩耍的。 越言辛抬手拍去围巾上沾上的雪沫子,抬眼可见来来往往的学生,裹在厚重的衣服里,手里抱着书本,或是匆匆而过,或是边走边嬉戏。 不远处的宽阔处,有人在堆雪人,亦有人在打雪仗,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扬起的雪沫折射阳光的色彩,嬉笑之音或有回荡,为这片空寂的白染了五颜六色的生机。 这些学生,可真是朝气蓬勃啊。 越言辛笑笑,站在哈佛铜像附近,玉立如风林中的秀挺之木。 有游客想与哈佛铜像合影,询问越言辛是否能帮忙拍个照。 越言辛欣然答应,拍好了照,目送几人离开,心想着要不要把云绣拉来,他们二人也在铜像面前拍个照。 正想着,身后“嗖”的声音传过来,冰凉的小雪球“啪”的一声砸在他后背上,越言辛微微皱眉,回过头去时,看见云绣就站在不远处,笑嘻嘻的,弯下身来从地上迅速裹了个小雪球,又要向他砸过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水蓝的羽绒服,帽子上的白色风毛掺了些彩色,迎着微风轻轻地摆,这颜色融在白雪中,又融在哈佛大雪这些古朴的建筑中,清新又明亮。 今日云绣有课,早早就去了课堂,约越言辛在这里见面。 越言辛赶紧奔过去,也裹了一个小雪球,与云绣对打起来,扬起的白色雪沫变这样,纷纷扬扬的,欢乐无比。 玩闹了片刻,越言辛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入他的口袋里暖:“别再把手冻出疮来了。”云绣从前冬天去寒冷的地方做田野,手冻出了疮,此后每年都会复发。 云绣笑:“冻疮每年都要复发的,但雪不能不玩。我这个南方人,没见过多少世面,就喜欢这样的大雪。刚才下课外导找我讨论文章,耽搁了一些时候,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很久,”越言辛伸手入袋,在衣袋中搓暖她的手,说道:“刚才帮几个游客拍照,就想着,要不要与你在这哈佛铜像面前也拍张照。听说摸一摸铜像的脚趾头,说不定学业上也能步步高升。你看铜像的脚趾头,都被摸得褪色了。” “之前在合水村,你跟我说,所谓神明,是人力不能及之时,渴望有超越人力的力量相助。你说,人们是不是也把这个哈佛铜像神化了?” 云绣摇头:“不太一样。人们对这个铜像并没有强烈的敬畏之意与崇拜之意,只当是个心理安慰,连拜物都算不上。”她又笑起来,“而且,这个哈佛铜像是假的。你神通广大,不知道啊?” “假的?”越言辛不解其意。 云绣便与他解释:“这个铜像雕琢的模样,其实不是约翰·哈佛本人,当时他的真实相貌已经不可考了。”云绣想了想,又继续说,“哈佛大学的创办者,也不是约翰·哈佛。” “这个我倒是知道。”越言辛接话道,“当时约翰·哈佛住的地方,有一所新建的学校,还未正式命名。他临死前,立遗嘱把自己一般的财产和图书都赠给这所学校。为表示感谢,校方把这所学校命名为‘哈佛学院’,就是现在的哈佛大学。” 云绣嬉笑起来:“希望将来我的财产比较多,这样,就能捐赠给某个学校,说不定,以后也有学院以我的名字命名。” “云绣学院?”越言辛逗她,“听起来像是教刺绣的。” 云绣:“……” “云绣,你外导怎么喊你的?”越言辛突然问道,“你名字就两个字,偏偏这两字都是英语里没有的发音,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很难发这两个音。我倒是很好奇,他怎么喊你。” 云绣说道:“我有英文名的,他喊我英文名。” 越言辛微怔,眸光中似有落寞;“绣绣,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 “……”云绣亦是有些惊讶,原来,她竟从未告诉过越言辛,她有英文名的么。 “好了,要不要拍照?”越言辛语气又轻松起来,“拍完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云绣点头:“好。” 第140章 小争吵(一) 波士顿的中餐厅迎来一批又一批的客人,总是华人最多,也总是熟客最多。 粤菜口味的中餐厅很受欢迎,等了许久,一道烧鸭终于上了桌。 “越先生,虽然你在国内能经常吃到中国菜,但我们不常吃,所以还是选了这家。”岳晴笑嘻嘻地说道。 明日越言辛便要回国,问过云绣的意见后,请云绣的两位室友与岳晴吃个便饭。在美国已逾一周,他看过她所在的城市,看过城市的灯光,望过城市的雪,走过城市的路,陪她度过了该是家人团聚的中国年。 是该回去了。 越言辛笑:“既然是我请客,当然以你们的喜好为主。” “云绣你可真幸福,你男朋友还特地赶过来跟你一块儿过年。”张澄感叹道,“哎,我也想家了。” 杜晓雨说道:“不要紧,我们过几个月也能回家了,我一回去,就要去吃一顿火辣辣的火锅!” “你真的要准时回去啊?” 张澄忽而问了这样一句话,搅得杜晓雨不明就里,问她:“我们到时间都要回去的,过了期限,就没资助了,在这里要自己花钱,不划算。” “怕什么,要是能在这里读个学位,将来再找个美国的工作,挣回来的钱比现在花的钱多多了。”张澄说得有理有据,想来已经有些打算了。 杜晓雨惊讶:“我们签了协议,不回去,要赔很多钱的。” 岳晴与这几位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的访问学者不同,她是自费出的国,是要拿学位的人,听着她们这样聊,有些疑惑:“你们不按时回去还要赔钱?” 杜晓雨与岳晴解释一番,便听见岳晴说:“不过,张澄说得对,以后赚回来的钱比现在赔的钱多多了。而且,美国许多方面都比国内发达得多,人往高处走,很多留学生也是来了美国,就不再回去了。” 云绣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这些事情,抬眸时见越言辛竟看着她,目光温柔又缱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心想,这人胆子也真是大,这么多人,他还敢那样看她…… 手里的筷子戳着碗里的鸭肉,忽而听来杜晓雨的一句问话:“云绣,你要回去吗?” 云绣回神,点头:“要回去的。” “这么坚定啊……”张澄看了一眼越言辛,笑起来,“是因为越先生吗?” 云绣说道:“不全是。美国,是很好,可我不喜欢留在这里,我还是想回国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都各有归处。 云绣向来明白得很,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学习更前沿的学科知识与方法论,并不是为了留在这里。这里不是她的归处。 她的故乡有三月野樱,有夏日荷香,有秋日银杏,有四季火艳艳的三角梅,亦有连绵不绝的苍茫雪山。美国虽好,可她更想念故乡的三角梅。 想念故乡的月。 酒尽人散,岳晴开车送杜晓雨和张澄回家,越言辛牵着云绣打车回酒店。 云绣能明显感觉到越言辛的情绪不好,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走到路口,云绣忍不了了,拉住他:“越言辛,你……你怎么了?碰上什么事了?” 越言辛挺住脚步,回头来看她:“绣绣,为什么瞒着我?” “什么?”云绣问出此话时,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越言辛怕是知道了。 果然,越言辛脸色微沉:“和前任房东的事情。” 第141章 小争吵(二) 云绣有些后悔。 她想,要是在吃饭前,她与几位朋友通好气,请她们不要谈起前任房东的事情,那便好了。 那样,越言辛便不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不过是云绣去一趟洗手间的时间。 几位朋友根本不知情,聊着聊着,说了句,“云绣太不容易了,可我们又很羡慕她的果决,有多麻烦都要打这个官司,不能让别人污蔑她是小偷,更不能让中国留学生被污名化”。 这么一句,越言辛便大概猜出是什么事情了。亦猜到云绣还未来得及与她这些朋友们说,房租这事要瞒着他。 越言辛不动声色,到了只余两人的此刻,才摊开了讲。 越言辛既然已经猜到,她也不准备瞒下去,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越言辛的脸色越来越沉。 “我给你找个律师,处理这件事。”越言辛说道。 云绣拦住他:“不用,我已经向学校的小法庭申请法律援助了,我能解决好的,不要担心。” “你认为你能解决好,所以与我一句都不提?”越言辛的眸光沉落下去,仿佛漫天的繁星失色而落,“云绣,我从不怀疑你勇敢且够独立,能够独当一面,但你何必隐瞒我?” “是我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觉得这些没必要与我分享?云绣,我好像对你一无所知,你在这里受了委屈遇到困难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我也不知道。你真的,当我是你的男朋友吗?” 越言辛情绪上头,心中的恼恨溢出来,盖过其他所有,什么理智、冷静都没了。 云绣本是有些歉意的,原本想软着态度与他好好说说,可听了越言辛这一番话,哪还能冷静? “越言辛,我有没有当你是男朋友,你会不清楚吗?”云绣委屈得很,想起那天在机场彻夜等他,若不是爱他,她去那里等谁? 她想她虽然有时会冷落他,可她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付出吗? 云绣泪水落得凶,她介意的事情也涌了出来,质问越言辛:“你敢说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情吗?越言辛,你发生的事情,又都肯跟我说吗?” 越言辛一见云绣眸中的泪水,瞬间便惊醒过来,明白他的话过分了,伸出手去抓云绣的手:“绣绣……” 云绣甩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说道:“你看,还是会这样,我们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还是会因细碎的事情起争执,生隔阂。 她总是那样要强,他又总是那样想护着她。 如今两人异地,许多事情、许多心情更是无法随时分享,没有矛盾便罢了,一旦生了矛盾,哪怕只是一丝小缝,也会被扯得空洞而残忍。 “不是的,绣绣,不要这样说。对不起,是我话说得重了,我……”越言辛话音还未落,云绣便转过身去,跑了。 是他又让她想起那次撕心裂肺的分手了。 越言辛赶紧去追。 车水马龙,流光乱窜,云绣当时心下气极,随意寻了个方向跑开,迎面的风将她吹得冷静了些,她停下来,抬手擦去眼泪。寒冷之季落泪,脸颊冻得很,鼻子也冻得通红。 这一冷静,云绣也清醒了许多。她不能与越言辛重蹈覆辙,当年年少气盛,激烈的争执后,她自觉与越言辛再无可能,未再有任何沟通也未再有任何退步,就那样分手了。 难道现在,还要那样处理吗? 云绣已然成长了许多,她明白自己想要的,也明白不能再像当年那样,让负面情绪占据头脑,让一时争执毁了这段感情。 云绣想到这些,转过身去,想跑回去找越言辛,哪知四处光流耀眼,她竟然已经忘记了从哪条路跑过来的了。 迷茫无措间,光影中剪出熟悉的身影来,披着光奔她而来,不待她看清,便已经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跑那么快做什么?以为跑得快就能把我甩了吗?”越言辛颤着声音,她一定不知道,刚才他有多害怕,害怕他真的被她扔下了。 云绣抓着越言辛的衣服,又哭了起来。 “越言辛,我就该扔下你的,你太坏了,太坏了。” 第142章 相约好 床头的灯光映出细碎的影,一垂重帘阻隔了窗外与窗内的世界,万千霓虹映不进来,清甜香气散不出去。 云绣靠在越言辛怀里,抓着他宽厚的掌,看他掌心的掌纹。 “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看掌纹?”越言辛笑她。 云绣摇头:“不会看的。”她眸光抬起,与越言辛的目光交缠,“我也不信这个。你信吗?” 越言辛笑,低头吻她的眼角:“要是值得相信,那我就去求遍天下所有神明,学会天下所有玄学,好让你一切平安顺利,让我与你能够幸福长久。” “你呢?你会求什么?”越言辛又问她。 云绣想了想,说道:“求……越言辛一生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越言辛觉得又好笑又疑惑,“为什么希望长命百岁?” 云绣说道:“这样,你才能与我幸福长久啊。” 越言辛满眼的激动与喜悦,他眼眸中那些不久前因争执而落了地面的繁星似乎又升起来了,眸子如星辰明亮,爱意缱绻。 “绣绣,你比从前更沉稳,也更好了。”越言辛抱着她,不肯放,“可我似乎还是那么毛躁,那是那般让你伤心。” 云绣抬手,轻轻去摸了摸越言辛的喉结,笑道:“要是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就不会去追我了,不是么?” 越言辛身子一僵,心中叹道,她难道不知道她这举止会让他产生怎样的生理反应?他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挑逗。 他们都在改变,都不再是从前那样毛躁又冲动的模样。 这似乎很好,又似乎略有遗憾。 人都会长大,磨去一些棱角,这样便能否更好地融入这个圆润的世界。可当生活好起来,却又去想念当初还有棱角的模样,想念孤勇的自己。 可磨去的棱角,再也无法回来了。 越言辛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是我太冲动了,总想着,我应当照顾你,应当保护你,应当为你遮挡所有的风雨,哪怕一丁点儿困难与难过,都不应该让你受。” “可我忘记了,在没有我的那些日子里,绣绣一直都做得很好,她并不需要我,也并不依赖我,是我需要绣绣,是我依赖绣绣,想时时刻刻与绣绣在一起。” 越言辛低下头去,靠在云绣的肩窝里,只有属于她的气息萦绕他,他才能觉得安心。 她是他仅剩不多的所求了。 云绣抚了抚越言辛的发梢,眸光含了无尽的温柔:“可是,云绣也需要越言辛,也想依赖越言辛,也想时时刻刻与越言辛在一起。” “绣绣……” “越言辛啊,就需要哄的。”云绣笑起来,“明明平时雷厉风行的,有时甚至无所不能。有时候又像个小孩子,不哄就伤心,不给糖就会闹。” 越言辛低头,脸颊贴在云绣的手掌心,有些没底气地问她:“绣绣,你是不是不想哄了?” “怎么会不想?”云绣抱住他,“只要哄一哄,给颗糖,就能让越大总裁心甘情愿被我骗走,这么划算的事情,我哪里会不愿意?” 越言辛笑出声来:“这么一听,似乎是我吃亏了。” “越大总裁反悔了?”云绣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敢反悔就让你好看。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不反悔。” 腻了一会儿,云绣靠在越言辛肩膀上,聊起与前任房东的纠纷:“跟那个房东的事情,让我先处理,要是真的没办法了,你再出手帮我,好不好?” 越言辛点头,说了一声“好”,又听见云绣说:“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停了几秒,又说,“越言辛,我知道你最近可能遇上什么事情了,你不愿说,我不勉强你。但是……如果实在烦闷,要记得告诉我,好不好?” “嗯。”越言辛抓紧她的手,“绣绣,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后,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事,如果觉得有必要告诉对方的,就一定要说,好不好?” 云绣点头,目光沉落:“以后再生气,你都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了,好么?” “什么话?”越言辛回想了一遍,想着他今天说了许多气话,都是混账话,他以后一句都不说,可还是想知道云绣指的是哪一句。 云绣眸光闪闪:“你问我,有没有把你当成男朋友的话。越言辛,我很清楚你是我什么人。” “好,我再不说了。不过……”越言辛眼含笑意,“绣绣,你不觉得你该给你男朋友一个特殊的称呼吗?” 云绣不解:“什么特殊的称呼?” “你总是连名带姓叫我,与别人叫我没有区别,与你叫别人也没有区别。”越言辛有些不满,从前与现在,云绣都喜欢“越言辛越言辛”地叫他。 云绣更不解了:“可是这样叫你,很好听啊。” “……”越言辛委屈,心想,委婉让她改是行不通了,大概只能来强的,“不行,要换个称呼,跟你喊别人的方式都不一样的称呼。” 云绣:“……” “叫老公?”越言辛想了个主意,立刻便被云绣否决:“不要。” 这个称呼……有些腻啊。 越言辛认真地想了一番,又来个主意:“叫哥哥好不好?” 云绣:“……” 云绣忽而想,越言辛平日里都看的什么东西啊?论坛情感小作文吗? “不好…?”云绣还是不肯。 “那就……言辛哥哥?”越言辛心里有些急了,压了云绣下去,锢着她,仿佛要威逼利诱一般。 云绣推着他胸膛:“不要……”古怪得很。 “叫不叫……嗯?” “我不……” …… 所有的声音最终只能淹在缱绻缠绵之中。 第144章 难以替 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越言辛收到林笑要辞职的消息时,算是深体味到这话中的辛酸了。 约了见面,按着约好的时间走进菜馆子时,林笑已经坐在位置上等他。 “想吃东北菜了,就约了你在这里见。”林笑递过菜单来,“你点。” “这家东北菜馆,我们读书的时候经常来。这么多年了,菜单倒没什么变化。”越言辛翻了几页,抬头,“还是吃以前爱吃那几样。” 林笑了然,合上餐单,不必去仔细回忆,也能知道是哪几样。 一盆东北炖菜,一盘地三鲜,一份锅包肉,一份锅贴,两小瓶松子酒。 林笑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越言辛,说道:“读书的时候,来吃一餐都觉得奢侈。现在,总觉得这样的馆子是给学生吃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吗?是你请的客,你还说,老板是东北人,肯定正宗。你最喜欢吃这里的锅贴。” 越言辛饮了一口酒,笑:“你记得倒是清楚。” 林笑也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工作以后的事情,很多都不记得了。上学时候的事情,却总是记得很清楚。” 越言辛默然许久,许久后终于问出口来:“林笑,为什么要辞职?”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家里有个亲戚在广东创业,建了一家公司,赚得不少,邀我过去帮忙。研究所的工作,钱很少,你是知道的。”林笑没有什么隐瞒,“野外考察很辛苦,给的经费不够,有时候还需要自己贴钱。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存款没多少,反倒给家里人带来不多烦恼。” 越言辛皱眉:“林笑,你有困难可以与我说。做地质研究是你的理想,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要放弃?” “言辛。”林笑不许他再说下去,“我不可能一辈子靠你,我总要有我自己的日子。” “当年读研,没有你的帮忙,我连住宿费都交不起。我刚进研究院工作那年,没有你的帮助,我设备都买不齐。一年前我爸来昆明看病,要不是你借钱给我,我又怎么凑得齐那么一大笔手术费?可是言辛,我不能一直这么靠着你。” “我年近三十,一事无成,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独善其身。这样的日子,很压抑,很难走。我也想坚持下去,我也渴望我能冷面对待这些世俗需求,坚持初衷,坚持我的理想主义道路。可是我发现我不行。言辛,我不行。” “我有理想,有追求,却也有普通人的尊严与骄傲。我不想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读了那么多年书,花了家里那么多钱,到现在工作了几年,存款没多少,没房,没车,让家里的老父老母一点颜面都没有。我真的……”林笑抬起手来,手掌掩面,掩住他所有的情绪,“扛不住了。” 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他所有的情绪。 越言辛不甘啊。 他已经屈服于他人生的现实,他以为林笑能够继续走下去,到如今方知,向现实低头实非稀罕,而是常态。 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无奈,有太多的走不下去。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茫茫人世中的一叶孤舟,若要生存,总要放弃些什么。有的人放弃了理想,有的人放弃了挚爱,有的人放弃了本心。 又有多少人,能坚守孤注一掷与现实风浪抗争的孤勇之心? 越言辛勉强地挤出一些笑容来:“好,我理解。林笑,我理解。”他倒了一层酒,去敬林笑,“既然做了选择,就好好走下去,即便做生意,也要努力,努力挣钱。” 林笑无法喝这杯酒,他满眸子的愧意:“言辛,对不起。我还是辜负了你的期望。” “说什么呢。”越言辛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你只需要对你自己负责,不辜负自己就好。我不是你的父母,也不是你自己。林笑,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是行举手之劳,能帮你的时候帮一帮你,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越言辛心口仿佛被割了一刀,可他知道,此时的林笑心口上又何尝不是如刀割一般疼? 没有谁该替谁走下去,林笑也不应当替越言辛去实现理想。 最难的那个人,始终都是林笑。 第145章 失联夜 云绣在美国学习已过半年,这半年来,她与越言辛联络的时间总是比较固定,从未出现过下午三四点收到越言辛短信的情况。即便遇上通宵加班,越言辛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联系云绣,以免她担心。 可今日却是破了这个习惯。 [绣绣,别离开我。] 越言辛一条短信过来,云绣难免猜测,越言辛大概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她没犹豫,从学校图书馆出来,走到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过去。 无人接听。 过了十来分钟,她再打,仍是无人接听。 反复几次,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此刻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多,云绣很难决定,该向谁求助、请谁去确认越言辛的情况。越言辛父母的联系方式她没有,越言辛如今的朋友,她并不认识……难道要报警? 云绣忽而发觉,她对如今的越言辛,知之甚少。她看似了解越言辛的一切,晓得他的家庭背景,晓得他的工作环境,晓得他的性格脾气,晓得他的过去。 可是,她与他的线一旦断了,她竟找不到任何其他可以找到他的方法。或许是因为越言辛做得太好,好到从来不曾让她担心会有失联的一天。 从前还在昆南大学的时候,她至少能通过其他同学找越言辛…… 云绣脑中一道灵光,想到了一个人。 回图书馆,打开电脑,上网。qq好友列表上,林笑的头像居然还亮着,云绣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发了条信息过去:[林笑,你好。请问你今天见过越言辛吗?] 云绣心想,要是没有回复,就等到那边天亮。到时再联系不上越言辛,她真要报警了。 林笑很快回复过来:[他喝多了,在我家里。云绣,你别担心。] 云绣:“……” 这是云绣第二次碰见越言辛醉酒了。两人大学恋爱的时候,越言辛是不喝酒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喝酒,还养成了醉酒这个坏习惯。她想她该找个时间,好好与越言辛谈这件事。 云绣发了信息过去感谢林笑,关上电脑,心中稍稍安下来,却又无法完全安宁。 越言辛……似乎总是不开心。 云绣知道他不开心的原因,可这个坎,只有他自己能跨过去。 无人能帮。 林笑结束与云绣的聊天,关了电脑,回头去看熏着酒气睡在床铺上的越言辛。 林笑很清楚,他放弃研究所工作、放弃地质研究这件事对越言辛的打击有多少。这些年来,他继续从事地质研究,于越言辛而言就像是一棵救命稻草。 越言辛将他对理想的热忱寄托到林笑能够坚持理想这一事上,仿佛林笑能够实现理想,那便是他在理想上存留的一道光。越言辛抱着这根救命稻草,在风浪不断的大海上求得一息尚存。 如今,这根稻草也沉没了。 “言辛,你该放下过去了。”林笑叹了口气,站在他身侧,喃喃自语,“你该有新的人生理想,该有新的开始。对过去失去的东西再不舍,人生也没法再重来。” “何况,你失去的那一半的光,已经回到你身边了。” 于越言辛而言,理想是光,云绣是光。他失去了理想之光。 可云绣,回来了。 第146章 送甜品 越言辛宿醉醒来时,天还早,林笑洗漱完,准备出门上班。 林笑见越言辛一脸倦容,笑:“越总裁这时候起来,是准备去上班?” 越言辛点头:“抱歉,昨天喝多了。麻烦你了。” “我倒是不麻烦。”林笑说道,“洗手间靠外的柜子里有一次性牙刷,你可以用。我就不等你了,所里有事。走的时候帮我把门锁上。” 林笑行至玄关,又转过头来看越言辛:“昨天半夜云绣找过你。找不到你,问到我这里来了。她知道你醉了,在我家。”话一说完,人便走了。 越言辛缓了一会儿,脑子总算清醒了,拿出手机翻开记录,除却那不少的境外来电,便是他发出去的那条信息。 “……”越言辛反应过来,他大概是醉得意识不清之时,给云绣发了那条短信。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既让云绣担心,亦让她烦心。 醉酒多事,云绣不会喜欢这样的他。 洗漱一番,待一身神清气爽,越言辛才敢联系云绣。 云绣没有回复信息。 忐忑不安地先回了卓越集团,进总裁办公室的洗浴间洗净一身酒气,换好衣裳出来,仍不见云绣的回复。 越言辛有些急了。 此时电话响起,是陈助理的来电:“总裁,前台说,有您的外送订单,好像是些蛋糕什么的。是您点的吗?” “不是……”越言辛刚想打发陈助理,忽而想到了什么,又转了话,“先拿上来给我。” 片刻后,越言辛瞧着一大袋混了小蛋糕、糖果、饼干的零食,嘴角禁不住地扬起。 [听说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不过不能贪吃哦。——云绣。] 那一次他听见远在北京的云绣哭了,也是给她买这样的甜食,也是留了这样的留言。 越言辛嘴里嚼着一颗花生糖,手机在手里转了几圈,仍不见云绣的回复。 奇了,既然给他叫了外送,怎么不回他的信息? 越言辛压下种种不安,开了个会,看了策划,签了文件,熬过一个上午后,终于等来了云绣的短信:[刚才写东西去了,没注意手机。酒醒了吗?] 越言辛赶紧回过去:[清醒了。零食收到,很甜。东西写完了吗?要不要视频?] 云绣拒绝了视频聊天,只说她要继续写东西了。 越言辛陷入苦恼与愧疚中。 他想,她真的生气了。 事实上,云绣并未想那么多,她有一篇论文要赶着写,想着等写完了论文,再与越言辛好好谈醉酒这件事。 当然,她也确实生气了。 夜半静悄悄,一串键盘敲击声落下尾音,关了电脑,云绣起身伸了个懒腰,洗澡、洗漱,如往日一般。美国人的习惯是早晨洗澡,云绣虽来了许久,学不来这习惯。 再去看手机上那几条与越言辛来回的信息,云绣想了想,又发一条过去:[这几天要赶论文,等文章写好了,我再与你好好聊聊,好么?] 越言辛无奈:[好。注意休息,不要总熬夜。晚安。] 话是这么说,可越言辛陷入了更深的自责与自我怀疑中。 绣绣,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 第147章 传绯闻(一) 张澄是同一屋檐下三个人中最忙碌的一个。云绣与杜晓雨读的文科,课程不多,也无需日日去给导师干苦力,自由支配的时间比张澄多了许多。 张澄的外导是位华裔,上一辈定居美国,他自出生起便是美国国籍。张澄已经不止一次向云绣和杜晓雨吐槽外导“压榨式”的工作分配,工作日从早到晚排满实验任务也就罢了,周末也不放过。最令张澄不满的,是外导总是安排她去做与她自身研究关系不大的实验。 张澄吐完了槽,转头仍要继续干苦力。 这一日,云绣与杜晓雨在厨房做晚饭。杜晓雨炒川菜很有一手,云绣在她面前只有打下手的本事。一盘辣椒炒肉刚起锅,张澄便推了门进来,怒气冲冲:“气死我了!那几个美国学生,井底之蛙,胡编乱造,信口雌黄!气死我了!” 张澄一向冷静自制,云绣与杜晓雨见过她吐槽,却没见过她发如此大的脾气。 杜晓雨将最后一道菜下了锅,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 “我们组一个美国的女生,说我们中国人吃的东西都有毒,还说我们出口的珍珠是强迫奴隶去采的!”张澄背上还背着书包,也不摘下来,走到桌子旁,倒了杯水咕噜噜喝下去,继续说道,“他们是不是不知道大清早就灭亡了啊?” 云绣将炒好的菜端到餐桌上,又摆出三副碗筷来。三人难得一道做菜吃饭,平日里各人时间不同,都是岔开时间各煮各的。 哈佛大学的食堂不少,其中的annenberg dg hall被誉为最豪华的大学餐厅之一,外观是形似教堂的红砖建筑,为纪念在二战中死去的哈佛学生而建,不对外开放。这一餐厅提供的是自助餐,每日菜单会有些许变化,菜品也算丰富,除了主食,也有甜品、饮料。 只是味道有时不尽如人意。 云绣几人倒是更喜欢自己做饭,张澄长期沉浸在实验室,基本上都是在家做好第二天的午饭,带到实验室,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热。这样既符合自身口味,也能省下许多钱来。 云绣摆好了碗筷,与张澄说道:“这倒是不罕见。之前我去上课,老师提到几个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代表作,提到中国和蒙古国联合申报的‘蒙古族长调民歌’,有个美国学生说,这个代表作是蒙古国的,中国的蒙古族没有这种民歌。” 张澄气恼:“那你有没有跟他吵?” “当时没有。”云绣说道。 张澄更气了:“你还真的能忍啊?” 云绣笑笑,继续说道:“我回来后,连着两天搜集出一些资料来,史书的记载、田野调查的资料,还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方记述。然后等到下一堂课的时候,在课堂讨论时间跟那个学生当面争辩,我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他哑口无言,最后只能道歉。” 张澄张了张嘴,话旋了几圈这才吐出来:“云绣,你跟人吵架,也要准备这么齐全的么?” “一般的吵架当然不用。”云绣笑道,“但像这种吵架,就不只是两个人的口角,总要让对方哑口无言,才能维护我们的立场。” 云绣想,要是换做以前的她,大概率是会直接与人争吵的。可她不断想起冯华通与她说,身为学者,论到学术问题,就要以学者的做法去反驳他人,而不能让情绪占据上风。这一两年来她不断地训练自己,已经懂得面对此类情况时,怎样的做法才是睿智的。 杜晓雨此时已经炒好了最后一道菜,端出来,抬了碗去盛米饭,也开口说道:“我也听到过别人问我,中国有没有飞机,能不能上网。我就说,我们出门都是骑凤凰、骑熊猫的。懒得跟他们说。” “话听得多了,有时确实无力。”云绣叹道,“中国早已开眼看世界许多年了,外国人却仍不肯开眼去看一看今日中国。要是有一天,我们不用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与人争辩这些事情,那就好了。” 话说到这里,三人心情都不佳,扒拉了两口辣椒炒肉,低落的心情才扬起一些,又去聊开心的琐事。 饭还没吃饭,云绣揣在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一看,是舒隐月发来的短信:[云绣,赶紧上网看看,你家越总裁闹绯闻了!] 第148章 传绯闻(二) 卓越集团总裁越言辛不日或将与益文集团千金喜结连理。 偌大的新闻标题占据了网络媒体的娱乐头版,字是明晃晃的,句也是明晃晃的。 云绣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又从头再来,从头再读。 是越言辛。 越言辛与别人结婚? 云绣疑惑又无措,震惊又恐惧。 难道前几日越言辛半夜醉酒,是因为这件事? 关心则乱,越言辛是云绣心尖上的人,她见到这样的新闻,难免一时间乱了方寸,哪里还有冷静可言。 云绣盯着这则,也不知看了多久,标题够大,内容却不多。 按新闻报道来说,益文集团的千金褚文兰与越言辛青梅竹马,越家与褚家历来要好,卓越集团与益文集团都是大企业,两人联姻,门当户对,可为佳话。 云绣从未听越言辛提起过什么青梅竹马,也从未听过这位褚文兰的名字。 窗外夜色已浓,云绣起了身,披上外套往外走。 “这么晚了还出去?”杜晓雨正在客厅倒水,见云绣准备出门,不禁问道。 其实此时不过八点,然而美国的晚八点,室外已鲜少有人单独走动。这里的治安,不可与国内相提并论,更别说什么吃宵夜的夜生活了。 云绣换了鞋,交代一声:“嗯,我出去打个电话。” 身后传来杜晓雨的叮嘱:“快去快回,注意安全啊!” 电话打了几次,时间耗了近半小时,仍是对方未接。云绣只能先回了家,发一条信息给越言辛,等待回复。 越是这般,云绣心中越是不安。 她想她自心底产生了几乎歇斯底里的慌张,想哭着喊着向越言辛讨要一个说法,问他为什么要欺骗她,问他为何拈花惹草。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疯狂,她很快便回归正常,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越言辛不是这样的人。 从不是这样的人。 她猜想,越言辛大概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偏偏又不与她说,她担心得很。 云绣哪里知道,此时的越言辛正在与越荣生大吵特吵,他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上,自然没能接到云绣的电话。 越言辛一早醒来,便收到陈助理的电话,与他报告这则“婚讯”。 简直荒谬。 媒体说越言辛要与褚文兰结婚,作为当事人的越言辛丝毫不知晓。 越言辛猜到这是越荣生搞的鬼,怒气冲冲,开了车直往越荣生住的老房子奔,连手机都落下来。 越家老房子里争吵声不断,料理家务的两位阿姨缩在厨房里,小声议论父子两人这是第几次吵架了。 白灵无可奈何,只能出门去散步,找家米线店吃早点,省得夹在父子两人中间,左右不是人。 “我已经说了,这只是个假新闻,你不用放心上就好,等过几天,就会有报道帮你澄清。”越荣生有难言之隐,却也只能避重就轻地说这些话。 越言辛冷笑:“不用放心上?你把我当成什么?把云绣当成什么?你明知道我非云绣不可,明知道我和云绣是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你这样做,不觉得无耻吗?” 越荣生自知有愧,语气也软了一些:“这次是对不起云绣,但她现在远在美国,不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知道了,我会好好与她解释、道歉。” “不一定知道?”越言辛觉得越荣生简直不可理喻,“你听听,这是正常人说得出的话?她不知道,就代表这件事对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吗?伤了人再去道歉,你可真够道德的。” “……”越荣生无言以对,他从前与越言辛争吵时,从未让过步,这一次确实理亏。可是,为了那个人,他不得不认下这个亏。 越言辛见他这样,心里有几分明白,笑了一下:“我晓得你和益文集团那位褚董事长有交易,你不就是想用联姻的新闻帮益文集团度过难关,好让褚董事长对你感恩戴德,让他把那个项目让给你吗?” “你们这些人,为了利益,什么亲情、什么道德,那在你们眼里什么都算不上。难怪之前莫名其妙让我和褚文兰见面,原来你早打好了算盘。” “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儿子?还是你的棋子?” “越言辛!”越荣生再难听下去,脸色涨红,“你不要越说越过分!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没必要上纲上线!” “我上纲上线?”越言辛咬牙切齿,“行,是我上纲上线,你云淡风轻,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是我小题大做,是我的错,行了?” 越言辛摔门而去,一串沉沉的脚步声后,再无声响。 越荣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揉眉间。 桌上的电话响起,接起来,对方正是益文集团的褚江河董事长:“老越啊,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啊。为了益文集团,我不得不先斩后奏了,这一次我欠你的,我要还你的。” 事实上,在新闻报道出来之前,越荣生亦不知道有这桩“婚事”。益文集团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几笔投资连续出事,即将破产的消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股票一跌再跌。 益文集团倒也到不了破产的地步,可股民需要一点信心。强强联合是最快的途径,越言辛与褚文兰结婚的消息,就相当于向外界宣布,卓越集团要帮衬益文集团,至少能挽回一部分股民的信心。 当然,褚江河此举不但拉越言辛下水,也等于拉卓越集团下水了。 可越荣生不得不帮这个忙。 当年若是没有褚江河与益文集团拉那一把,也就没有今天的越荣生与卓越集团。 越荣生是要报这个恩情的。 越荣生叹了声气,回道:“早上不是说过了这件事了吗?怎么又来一个电话?什么还不还的,老褚,现在重要的,是你们益文集团赶紧想办法转亏为盈,这样才能真正稳定大局。这桩假婚事,迟早都会被揭露出来的,瞒不了多久。” “我知道,”褚江河亦是叹气,“这个难关,总要过去的。” 第149章 安全感 越言辛的短信来的又多又急,与云绣解释一遍来龙去脉,又解释一遍,再表达几遍他绝不知此事、与褚文兰只见过两面的事实,恳求云绣不要误会不要生气。 云绣看着那一连串的信息,还未捋清楚该先回哪一条,便又收到了越言辛的新短信:[我买了明天的机票,当面与你解释这件事。] 越言辛拥有美国十年旅游签,在有效期内可以多次入境。 云绣一惊,赶紧先回复了这一条:[你不要冲动,我们视频聊。] 越言辛显然又慌又急,视频一通,便急切说道:“绣绣,我跟褚文兰话都没说过几句,更别提什么婚事了,我今天就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清楚这件事情。” “越言辛,你冷静些。”云绣初看到这一新闻时,自然也是无措又慌张,可如今沉淀了一两个小时,思绪倒是清楚了,“你不是与我说,这是卓越集团和益文集团做出的权宜之计,虽然你不能告诉我具体原因,但我也猜得到,是益文集团商业上出了问题,需要卓越集团帮一把?” 越言辛与云绣交往,他亦想对云绣坦诚相告,但此事涉及到益文集团内部问题,他总归还是有职业操守,不能将这些事说出去。 越言辛不说话,事实上便是默认了云绣的猜想。 云绣笑笑:“既然是这样,那就是你父亲和益文集团的董事长都默许了这个行为。越言辛,你觉得在两方的施压下,你能召开这个新闻发布会吗?” 云绣心底不能说对越荣生无半点气愤,可她与越荣生来往不深,也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更不知他做出此举的初衷为何。至少,在此次事件中,云绣明白越荣生在她与益文集团两者间,牺牲了她的利益成全益文集团。如此,她便不能说她对越荣生心无芥蒂了。 “……”越言辛咬牙,他目光如锋,“绣绣,我会想办法解决。你是我女朋友,有的事我必须去做。” “越言辛,我不会离开你的。”云绣忽而说了这么一句话,令越言辛一时惊诧又欢喜。 云绣笑起来:“越言辛,你好像,比我更需要安全感。你怕我因为误会,或是生气,就离开你了,是不是?” 越言辛听着这样的话,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需要安全感的那一个。 自他与云绣复合后,他生怕他无法给云绣足够的安全感,怕她会因往事留下的伤痕对他们的未来失去信心,对他们的感情不抱结果的期盼。可说到底,是他害怕失去她。 害怕她因不尽如人意的事情而灰心,害怕他哪里做得不好,令她再度离开他。 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可是从一开说害怕重蹈覆辙的人,明明是云绣啊。到现在,最害怕的那个人竟成了他。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你现在澄清,或是晚一些澄清,其实对我来说并无太多区别。我并不需要你大张旗鼓与媒体宣告些什么,既然这件事与两个集团的利益相关,就按着原本的节奏走。再者,你认为你现在澄清,对我真的好吗?把机票退了,没必要为了这件小事来美国,我很快就回国了。” 云绣倒也不是想做什么通情达理的女朋友,她只是经过冷静的思考后,认为这件事对她的身心并未造成影响,若是此时澄清,只怕她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娱乐新闻媒体那曝光人的能力,怕是会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扒了个遍,让她与家人不得安生。 倒不如等风头过去,再论此事。 于云绣而言,重要的并不是媒体、旁人如何描述越言辛的婚恋问题,而是越言辛如何向她描述这些事情。 她在意的,是越言辛的态度与立场。 第150章 回国期(一) 大学同学田田总是说,如今的云绣似乎长成她陌生的云绣了,过于冷静、过于理智。 田田还说,易地而处,她肯定是舍不得丢下男朋友,独自一人跑到那么远的美国。至少在出国前,要么把婚结了,要么把手分了。 何况,云绣与越言辛好不容易又在一起,异国而恋,这不是把这段恋情往死路上送吗。 可田田又说了,这样的云绣,或许比从前更好了,懂得自己所求所想所爱,不肯放弃所爱求所想,也不会放弃所想留所爱。 为爱放弃一切的那叫情圣,可为人感动与惊叹。 为前途放弃爱情的那叫现实,可为人感慨与遗憾。 可爱与前程,并非互不相容,云绣选择了第三条路。 如今的田田,工作稳定、婚姻尚可,养育了一个女儿,生活还算顺遂。只是聊起天来,再难去理解云绣所达到的学术水平,偶有感慨,也会说,要是当时她不急着找工作,能继续读下去,或许也不必守着这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职业,混口饭吃。 职场经历早已消磨了她的热情,日复一日枯燥的、与当初所学逐渐远去的工作内容泯灭了她的梦想。 如今的田田,已不是当初那个在毕业餐上问云绣为什么会与越言辛分手的小姑娘,而是劝云绣谨慎结婚、先立业后成家的成熟女性。 云绣与大学几位好友时有联系,只是各人的生活重心早已泾渭分明,还在读书的,烦心论文、毕业,早已工作成家的,每日晒晒娃,谈谈心灵鸡汤。 云绣不否认田田的看法,她是变得更为冷静与理智了,换作从前的她,会冷嘲热讽瞧不起中国的外国学生,会因越言辛醉酒一夜与他冷战,更会因那则婚讯与越言辛闹得分崩离析。 这样的改变也不知是好是坏。 人渐渐长大,理智地盘算自己的利弊得失,冷静地计较现在未来。 成长啊,就是失去一些东西,又获得一些东西,在尚未定型的生命里缝缝补补,补出一个还算可以的人生来。谁的人生,不是缝满了补丁,丑陋却真实?丧失年少意气未必是好事,可获得年岁成熟也未必是坏事。 八月的波士顿林木葱郁,那漫长冬日遗留的寒冷与枯朽在短暂的春日里消散,留给夏季的,是蓝天的澄澈,绿树的生机,还有港口的风。 哈佛与那些充满现代气息的学校不同,她浑身上下显出浓烈的学究气,冰冷古老的铁门、饱和厚重的砖墙,缠绕于墙面上的常春藤,还有微微散发霉味的老教室、宛如城堡的红砖建筑、代表不同学院的钟楼……这些都是这所常春藤名校的气质。 河边、草坪、路上或行或立或坐的哈佛学生,哈佛广场汇聚的游人,那是这所古老学校的朝气。 云绣就是在这样的一所学校,走过了一年四季,学到了许多从前未曾想过的思维方法,搜集到了从前难以得到的学术资料。一只松鼠从枝叶间窜出来,迅速穿过草坪,奔着另一棵树窜去。哈佛校园里,松鼠常常出没。 “哈佛是很好,图书馆藏书无出其右,大小自然历史博物馆藏品丰富,有世界一流的学科教育,有领域顶尖的名人大家,有令人欣羡的环境与设备。” “可我还是想念昆明的彩云,北京的湖水,滇池的海鸥,还有小区门口的三角梅,一年四季,常开似火。” 云绣想,时间到了,她是该回去了。 就如冯华通当日与她说的那般,走出去,去世界一流的大学学习,而后将那些学术前沿带回去,发展属于中国自己的民族学学科。 第151章 回国期(二) 今日地铁站台排队的人少,这大概是云绣最后一次乘坐波士顿的公共交通了。明日一早,她便要启程回国。 月卡次数已用尽,云绣倒也不再续了,站在售票机前买票,一直守出口的安保大叔走过来,询问她是否是要坐地铁。 云绣点头。 大叔将一张日票递给云绣,说这是一位乘客留下的,他可赠予云绣使用,到了站,若云绣不再需要,就可给留给那一站的安保人员,再留给需要的乘客。 日票不限次数,不限里程。 云绣承其美意,接受了这份馈赠。 大叔忽而问她,是否是中国人。云绣点头。 大叔展开笑颜,说她与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中国女性一样美好,而后又说句:“the beijg olypic gas are aazg!” 云绣亦是展开笑颜,感谢其称赞。 一场北京奥运会,开幕前风波不断,开幕后却令世界为之惊叹,他们终于肯透过屏幕,去看看这个古老国家所焕发的新活力。 这时的中国需要这一场奥运会。 云绣想起去年冬天,她沮丧地行走在寒冷的大街上,站在公交站台附近买票,那时她帮一位老人家买了一张票,那时那位老人家问她,奥运会是不是就要在北京举行,还说了那一句:“god bless your chese!” 似乎过了很久了,又似乎就在昨日。 云绣没能赶上北京奥运会,又仿佛确实亲历了一般。 与前任房东的官司落下帷幕,那房东败了,赔了钱,道了歉。越言辛那桩“假婚事”也有了了结,越言辛以更细微的方式,将风向引导向“媒体捕风捉影故意散播假婚讯”的方向引,各种“越言辛与褚文兰并非青梅竹马”、“与越言辛青梅竹马的另有他人”、“越言辛早有未婚妻”的消息慢慢铺开,各种小道消息到了最盛时,又透露出越言辛私下接受采访,承认与褚文兰只见过两面,二人各有爱人的消息。就这样,以更为合适也更为缓和的方式了解了这件事。 媒体倒是想去挖越言辛所说的“爱人”是谁,可越言辛私生活一向低调,做事风格嚣张跋扈又爱记仇,媒体生怕成为下一个被越言辛整垮的对象,就不敢继续深挖了。也算是给云绣留了个清静。 快速行驶的地铁带她告别这座城市,轰鸣起飞的飞机带她告别这个国家。 起飞时云层与她道别。goodbye, arica 落地时晚霞与她相伴。祖国,你好。 回归中国大陆时,手机瞬间恢复所有功能,短信提示音传来,云绣以为是越言辛,翻开时才知是舒隐月的来信:[云绣,你快落地了?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我今天结婚,和一个相亲对象。喜酒就不请你喝了,没什么喜的。] 云绣愕然,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舒隐月一直排斥相亲,也一直排斥结婚。怎会这么突然就结了婚? 那句“没什么喜的”刺痛云绣的心扉,她想,舒隐月这场婚姻大概是不情愿的。云绣不免心生自责,这一年来她一直在国外,对舒隐月的事情知之甚少,也鲜少关心她。如果能多些关心,是不是就能知道舒隐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口早已有等待她的人,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亦能轻易辨出他来。 云绣推着行李推车出去,走到越言辛身前,抬头朝他笑。 越言辛张臂俯身,将她拥进怀中:“云绣,欢迎回家。” 祖国土壤的气息与爱人熟悉的味道,一道将她萦绕其中。 “本来想买束花给你,挑了一遍,没好看的。”越言辛帮云绣推着行李,一本正经地说。 云绣倒是没期待越言辛买什么花,她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吃点东西。 回国前日思夜想的火锅、烤肉、炸串倒是不那么念想了,一路奔波,她有些疲累,时差未倒过来,加上舒隐月的事,更是没了胃口。 越言辛去停车场取车,云绣站在路边等他。车很快到了,越言辛下车来,笑笑:“去把行李放后备箱。” 云绣昏头昏脑的,倒是没有发现越言辛这话的不对劲,她在国外从来都是自己干体力活的,现在也自个儿推着行李绕到了后备箱。 后备箱门扬起,一片绚丽映入眼眸。 红艳的玫瑰娇艳欲滴,如火一般燃烧,层层花瓣,热烈而真挚。 云绣有十几秒钟的呆滞,而后抬头去看越言辛。 他眸中的光,如这火红的玫瑰一般,热烈而真挚。 “云绣,”越言辛说,“欢迎回家。” 第四卷春日奔前程 第152章 洗尘宴 莫暄仍旧瞧不上越言辛。 两家人到餐馆包间里吃火锅,当作迎接云绣的洗尘宴。吃了一轮,莫暄正眼都没瞧越言辛一眼。几年前莫名其妙与云绣分手让云绣伤心这事还没翻篇,又折腾出和那位益文集团千金的假婚讯来,莫暄一想到这事就如鲠在喉。 当时新闻爆出来后,莫暄虽是气愤,却又欢快,想着这回云绣总不会再留恋越言辛了。没想到当天下午越言辛便上门来解释这件事,态度是够诚恳,认错是够彻底,可莫暄还是不舒服。 莫暄深知,父母也是不舒服的。他们一手将云绣带大,云绣就如亲身女儿一般,哪里见得了她受委屈。 可越言辛隔三岔五来一次,加上云绣从中调和,莫暄肉眼可见父母态度缓和下来。彻底澄清的新闻报道出来,越言辛父母亲自登门道歉,带了不少礼物,礼物倒是没收,可那真诚的态度令莫暄父母难在冷脸相对。 莫暄那时便知道了,父母这算是原谅越家做的事情了。 他们原谅了,不代表他莫暄就原谅了。在他看来,越言辛就不是个好东西。 白灵涮好毛肚,放到云绣碗里,笑脸盈盈:“云绣,在美国想念火锅的味道了?那边有没有火锅店的?” 云绣谢了白灵,说道:“波士顿目前还没有火锅店,我和室友在宿舍煮火锅,食材肯定比不上国内的,没有毛肚,也没有肥牛。” “啧啧,没有毛肚,那多没意思。”白灵感叹道。 云绣不禁笑起来,白灵与杜晓雨一样,都是四川人,都对火锅涮毛肚有别样的执着。 “妈,你总给云绣毛肚吃,又吃不饱,哪有肉好吃。”越言辛将涮好的半碗嫩牛肉都给云绣递过去,“别吃毛肚了,吃牛肉。” “……”云绣低头看着半碗牛肉,心想,这再吃下去,今天怕要撑着睡不着了。 越言辛捕捉到云绣幽怨的眼神,低声在她耳畔劝:“不怕,吃完饭去翠湖旁转一圈,就都消化了。” 云绣:“……” “云绣,时差都倒过来了吗?”越荣生开口问道。 云绣点头:“差不多了。”回来已有五天,头两天拼着困意,白天再怎么困倦也不睡,到了夜晚才睡去。如此倒了几天时差,状态便转过来了。 “那就好。”越荣生说着,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来,传给云绣:“云绣,上次的事情,说到底是我的错。我和阿辛他妈妈都只认你这个儿媳妇,结婚的事情我们尊重你和阿辛的决定,但我们也要有自己的表示。这是官渡区的一套房产,不算大,手续都准备好了,我已委托给陈助理办过户,你找个时间,与陈助理一道去房产局,把过户流程走了。” 这是要送一套房给云绣了。 云绣哪见过这场面,即便送礼,哪有送房子的? “不、不行,”云绣无措,“越叔叔这份礼我不能收的。” “云绣,收了。”越言辛忽而笑起来,“他与人联络感情,都只有这一招,送钱送房子,财大气粗。你不收这房子,改日他就送一辆车到你家门口,还不如房子。” 云绣:“……” “哈哈,是啊,房子总比车子好。”白灵握住云绣的手,“云绣,上次那件事,我们怎么都过意不去,这房子你当作我们的赔礼也好,当作我们给你的回国礼也好,收下了再说。这房子是我们赠予你的婚前财产,以后越言辛都抢不了的。要是以后他惹你不开心,你就踹了他去这房子住几天,也方便,是不是?” 云绣:“……” 莫暄听着白灵这一番话,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是亲妈啊。 这对父母,也真够有意思的,如今他倒是明白了,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么奇葩的越言辛。 云绣断然不肯收的,僵持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莫霖开了口:“我们虽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云绣的祖父母、父母过去都是读书人,云绣从小跟着我,总受了那么些书香熏陶,成长到现在,也算是半个书袋子了。人们常说,文人就爱假清高,不巧我们家就是这么假清高,云绣要是收了你们这房子,她恐怕要寝食难安了。” 莫霖这话中有话的,越荣生与白灵相视一眼,心里多少有几分明白。他们理亏在先,挨几句嘲讽也算不得什么。 萧潇见气氛不好,赶紧出来打圆场:“你们别介意莫霖说的这些,他是直肠子,脾气又臭,讲起话来也不顾别人感受的。” 她转过头去看云绣,继续说,“这份礼确实太重了,上次的事情,说清了就好。我和莫霖不愿云绣受委屈,所以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舒服,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人跟人嘛,相处起来总要相互理解,将心比心。” “但说到底,我们尊重云绣的选择,只要她觉得越言辛是她喜欢的,他们以后幸福就够了。至于身外之物,云绣总有自己的本事去挣的。” 越言辛抬眼递给越荣生一个眼色,明明白白的意思:看你干的好事,活该被人损。 他轻轻笑了笑,伸手将文件袋接过来,递过去给莫暄:“莫暄,你先替你妹妹收着,她需要的时候就给她,去做房产过户。” 莫暄着实想不到,他这未来的妹夫居然这么机灵,明白他可没什么“文人清高”的毛病,肯定会为云绣收了这房子。在莫暄眼里,妹妹受到委屈,那就是十栋房子都抵不上的。 莫暄这念头一出,赶紧“呸”了自己一声。 谁认他这个妹夫了。 第155章 遮蔽月(二) 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天的银杏叶金灿灿的,风一吹,就落了许多下来。 江申立于落叶中,寂寥得如落了叶的枝头。 云绣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不过出国一年,一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再见到舒隐月已临近期末,那时云绣正准备下田野去。这是她毕业前最后一次田野了,加上出国前的三次田野,算下来她的田野时间已逾一年,田野材料也够用了。 下田野前,云绣整理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内容,去找冯华通讨论。 穿过长长的廊,阳光斜斜照耀过来,透过枝叶缝隙,映照屋檐,在眼前交织出明耀的光束来。舒隐月的背影纤瘦了许多,印入光丛里,只印出一个薄薄的剪影。 云绣几乎立刻就追了过去:“隐月!” 舒隐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云绣,好久不见了。” 她站得笔直,笑起来,如这阳光一样薄。 明明还是长得过去那个样子,可云绣怎么就觉得,这不是舒隐月了呢…… 云绣抑下心情,走上前去,挤出笑容来:“你回学校也不跟我说。我从美国买了点礼物,等下拿给你。今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云绣,”舒隐月伸过手去,握住云绣的手,“真的好久没见你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云绣赶紧接话:“你也和从前一样。” “不,不一样。”舒隐月挤出些笑容来,“我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回学校,是来办延期手续的。” 云绣略有惊讶:“延期?”民族学博士生正常学制4年,6年以内毕业也属正常,只是如若计划超过4年毕业,就要提前办理延期手续,4年后一些基本补助也领不了。 舒隐月点头:“是,我做不了田野了。我……”舒隐月神色黯然,“我怀孕了。” 云绣心生愕然,无措而茫然。 秋日的阳光夹着风,可真冷啊。 一盘焖排骨上桌,云绣说道:“你最爱吃肉的,这家排骨肉多,你一直爱吃的。” 这家小馆子,从前班里几个同学聚餐,经常来。 舒隐月夹了一块吃起来,嚼了两口,点头:“嗯,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 云绣也点头,没说什么,低头去吃饭。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云绣,你是不是想问我结婚的事情?”舒隐月挤出些笑容来,“不是很复杂,家里安排的相亲,家里看着合适,就结婚了。” “那你呢?”云绣问她,“你觉得合适吗?你喜欢吗?” 舒隐月又笑了笑,摇头:“不喜欢。” “那你……”云绣心口揪起来疼,她想问舒隐月,不喜欢为什么要答应,转而又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么?便转了话说:“不,不是你的问题。隐月,我应该多关心你,应该早点知道这件事……” “哪里关你的事。”舒隐月截了话,“是我不想与人说。再说了,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云绣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可以劝你,可以支持你啊!” “我爸妈让我答应结婚的那一天,好冷的。”舒隐月眸光暗淡下去,没有了光,“我妈站在阳台上,跟我说,是不是要她跳下去,我才答应和那个人结婚。” “云绣你看,我们这一辈子总是背着许多的纸枷锁,明明是很容易挣脱的束缚,却不敢也不能去挣脱。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跳就跳,死就死,关我什么事?我只想过我想过的生活。可是我……”舒隐月低下头去,泪水也掉出来,“我没办法。” “我胆子很小,其实我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比如跟家里断绝关系,或者找人借钱,填上我弟那笔彩礼和买房的费用,之后哪怕用我一辈子去还也行。但我没有这么去做,反而选择了答应我爸妈的安排,跟人结婚。” “我做了这个选择,这以后就是我的人生了。我就是这么胆小,畏首畏尾,所以……就这么着了,走一步看一步了。” 舒隐月低下头去,又吃了两块排骨,抬头朝云绣勉强笑起:“你看你都快哭了,你从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回来,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你在那边是不是成天吃香喝辣的?不行,我要再点几个菜,不能便宜了你。” “好,你点。”云绣也勉强挤出笑容来,把菜单递过去,“随便点。” 第156章 反思性 又是新的一年,一入春,昆南大学的色彩便被浸染成了彩色。海棠粉若霞,花楹蓝如墨,三角梅挤在每个可以挤入的角落,不给春色留一丝空隙。 文津楼刚结束了一场招聘面试,面试对象是应聘昆南大学民族研究院教职的青年学者,有应届博士生,也有工作了几年的青年人才。 今年校园春招工作早已展开,许多毕业生毕业前便开始各处寻找工作了,云绣亦是如此。简历投到昆南大学不久后,她收到面试通知,回昆明来面试。 云绣收拾好文件袋,刚走出教学楼,身后便有人叫住了她。 是张南。 张南过来拍她的肩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请你吃东西。小锅米线怎么样?” 云绣笑着点头。 校园侧门那一家小锅米线开了有十几年了,学生爱吃,街坊邻里也爱吃。 几口米线下肚,张南问起面试的事情:“今天感觉怎么样?” 云绣道:“还好。廖院长说七个工作日内出结果。” 张南笑起来:“我觉得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是冯教授的高徒,发了几篇sci,又有留美访学经历,这个履历很优秀了。”张南说着,竟高兴起来,“你要是拿了这个offer,就能拿人才引进层次的待遇,有科研启动基金,还有过渡公寓可以住。我跟你讲,那栋公寓是两年前新建的,条件可好了,位置也好,你每天走路上班都没问题。” 云绣哭笑不得:“学姐,你说得好像我真的能被录用一样。” 张南倒是自信:“院里招人,投过来的简历是我整理的,大家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你是五月答辩吗?” “嗯。”云绣点头,“毕业论文已经送盲审了。” 张南笑起来:“那你接下来比较清闲了,以你的能力,答辩没有问题的。” “不一定。”云绣面露些许不安,“盲审也有些担心。冯老师说我论文最后一章节的反思性讨论可能不会得到所有老师的认可,刚才面试的时候,高老师还特地问了我的想法,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见。” 张南许久不做科研,略有不解:“反思性讨论是指?” “你记得马尔库斯那本《作为文化批评的文化人类学》吗?”云绣问道。 张南点头。 知名人类学家乔治·e马尔库斯的《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一书,是欧美社会人文科学研究的重要着作,也是理论反思的重要参考文献。马尔库斯擅长作文化批评与民族志方法论研究,他在这本书的开篇就指出了当代人文科学的表述危机的实质。这本书对中国民族学界的影响也颇深。 民族志与田野调查都是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民族志是基于田野调查的写作文本。 “民族志说到底是一种文化描写,我们现在大多做的是对他者的异文化的描写,马尔库斯认为现在民族志的文化描写仍然没有真正摆脱权力关系的影响,西方学者对异文化的描述,虽然已经开始尊重被研究对象的情感和看法,但整体来说,仍然摆脱不了一种高位对低位的描述状态,仍然是从西方的价值观出发去描述甚至评判他人的文化。” “人类学一直对文化相对论和文化普通论这两个观点争执不下,对我们中国学者来说,也存在这样的困扰。民族学、人类学的理论来自西方,我们运用这套理论来做中国的本土研究,是不是会水土不服,如果会,要怎么处理这种水土不服,这都是需要讨论的问题。” 张南表示认同:“这个问题,去年的民族学研讨会上也有几位专家讨论过。我记得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哦对,兰坪普米族的非遗工作,也涉及到这个问题吗?” “嗯,‘非遗’这个概念,并不是我们本土产生的概念。”云绣解释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和外延界定,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出的,不是中国学术界产生的概念,而是个外生性概念,不是产生于汉语语境,是我们对tangible cultural herita这个英文概念的翻译。” “英语世界思维下产生的非遗概念,未必真的与中国实际情况切合,所以国务院颁布了一些文件,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相关文件进行补充。我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发现当地对非遗的理解和非遗申报工作的展开,还是没能摆脱别扭的缝合,没有真正地从当地的实际出发,这样并不利于我们自己的文化保护,反而会落入别人的话语权体系里。如果这方面能够有更多的政策文件引导,或者有一些领域专家来指导,应该会更好。” 张南听下来,也就明白了云绣的担忧:“冯老师是担心,你提出这个问题过于冒险了?毕竟现在申遗工作开展的如火如荼,大家热情正旺,人嘛,都不爱听扫兴的话。” “嗯,何况我还只是个学生。”云绣说道,“还没在学界站稳脚跟,就想着起飞了。” 张南疑惑:“那冯老师怎么会同意你送审?她没让你删掉这部分吗?” “冯老师虽然担心,可她鼓励我这样去做。”云绣笑了笑,“她说,话是不好听,可需要有人提出来。不能因为我是学生不是学术大佬,就不许我发现问题、提出问题。” 张南也笑起来:“之前,我听高老师说,冯老师带出来的学生她见过不少,只有你,是冯老师放开胆了去培养的。敢让你独自下怒江,江申一个男生,每次进怒江都必须跟着高老师一起。又让你出国深造,去的还是哈佛,我们跟国际一流水平还差得多,也不怕你自信心被打击。现在又肯让你在毕业论文里大胆论述,要知道,如果过不了,冯老师是要负很大部分责任的。” 云绣心中对冯华通有万般感激,她是冯华通的学生,她所面临的风险,冯华通是要与她一同担的。可自从那次在合水村,云绣与冯华通说那番话后,冯华通便真的如张南说的那样,放开了胆子让她去探索、去进步。 冯华通于云绣而言,就像是一棵高大坚定的树,有她立定在后方,为云绣挡风遮雨。 “冯老师……是我的恩师。”“导师”与“恩师”,总归有那么些区别。 又听见张南说道:“我现在看你,与几年前你来找夏骥那时的样子,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云绣笑:“说得真玄乎。我长了两三岁,当然是有变化的。” “不,不是年龄上的变化。”张南继续说,“也不是相貌上的……嗯,当然了,你是变得更漂亮了。但我说的变化,是你气质上的变化。云绣,你去了一趟哈佛,看来学到不少东西,也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些。你好像,越来越像一位学者了。” 云绣乐道:“承你吉言,希望我早日成为一名真正的学者。”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云绣的手机响起,竟想不到,是高瑜的来电。 第157章 实验民族志 这个时间点,办公楼安静沉寂,脚步踏在长长的走道里,回响的声音清晰无比。 敲开门,狭小的办公室堆满书籍,一盆绿萝养得半死不活。绿萝这种植物,极好养,繁殖能力强,给点水便能枝繁叶茂。能养得半死不活,也算是奇事了。 高瑜见云绣盯着那盆绿萝看,说道:“我不太会养花草,养得不好。” 云绣将目光移开,笑了笑。 “云绣,你胆子也太大了。”高瑜切入正题,“刚才你在面试时谈到你毕业论文的内容,反思批判那一部分,你有多少成把握?” 云绣心里一紧,虽在高瑜强势气场下略有紧张,但还是直言不讳:“仅就我自己来说,有十成把握。面对其他老师的话,我不知道。” “你还真是诚实。”高瑜“啧”了一声,“我说老冯也是心大,让你胡作非为。不能确定评审老师能不能认可的内容,你也敢去写?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从前有一位教授与我说,学术没有是非黑白,只有论据是否充足、观点是否明确。我相信我给出的观点足够明确,支撑观点的论据也足够。如果评审老师不认同我的观点,甚至毙了我的毕业论文,那也只是观点不同,不代表我给出的东西站不住脚。”云绣在这一点上,有自己的自信与骄傲。 高瑜眸光微动,说道:“你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自信过了头那就是夜郎自大了,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不要以为你去哈佛访学一年,学了些反思、批判的思维,就比别人强了。学术研究要求严谨、慎思,过分自信的人不适合待在这个领域。” 云绣微微低头,默然不语。她不禁去反思,她是真的自信过了头了吗? 高瑜与冯华通不同,冯华通更倾向给予云绣各种鼓励,只在她悬在危险边缘时将她拉出来。高瑜却是倾向于给予警告,就像是划定了一个安全的舒适圈,警告她离开这个圈,会有危险,后果自负。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就加入到民研院的实验民族志项目来。”高瑜话意一转,令云绣措手不及。 “实验民族志”也是马尔库斯在那本《作为批评的文化人类学》里提出的概念,不同于传统的民族志写法,这种研究方法不单单是从研究者这个角度,对别人的文化进行描写,描写“他”、“他们”如何如何,而是要有更多的发声角度。 实验民族志这种文化书写状态区别于传统民族志,理论尚有争议,探索仍在继续,学界还未达成一致意见,但总体来说可以划分为对话文本、话语文本、合作文本、超现实文本着四类实验文本。 昆南大学的实验民族志实践,是“云南少数民族村寨跟踪调查与小康社会建设示范基地”项目的部分内容,这个项目是民族学重点学科建设的子项目之一,既包括民族学的理论研究,也包括用人类学的方法促进少数民族农村的小康社会建设和新农村建设这些应用性的研究。 昆南大学此次实验民族志的探索,将是中国民族学学科建设踏出的重要一步。 中国民族学的学科建设,从最初的“拿来主义”,到如今的本土化尝试,从最开始的民族资料调查、搜集,发展到如今的反思、批评,尽管探索的道路曲折,可终究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去了。 高瑜见云绣面露惊讶,眯起眼睛来:“今天面试的时候,你不是说,以后会考虑做实验民族志的探索?怎么,现在让你加入项目来,又不想了?” 云绣说道:“高老师,我还不确定能不能入职昆南大学,要是不能,我……” “你刚才不是还挺自信的?”高瑜笑起来,“对自己能不能通过面试这么没有信心吗?” 云绣心里嘀咕,这两件事哪是一回事?她自信的是论文,不是面试啊……再说了,她哪敢在高瑜面前自信能过面试,这不是踩雷么?高瑜也是面试官,一不高兴,把她毙了,那多尴尬。 高瑜瞧着她,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只管说,想不想参与到这个项目里来?刚启动不久,有许多未知的困难,你要花许多精力去做,未必能成功,还会占用你做其他课题的时间。” 云绣略加思考,点头:“我参加,谢谢高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高瑜满意地点头:“还算有胆识。具体的事情,夏骥会与你联系。你先回去,等消息。” 又是夏骥。 第158章 谈婚嫁 (一) 翠湖畔新开了一家云南菜馆子,据说煮的红豆酸菜汤很正宗。 一大碗热腾腾的红豆酸菜汤上桌,酸气香气扑鼻而来,香气混杂却不混乱。 白灵舀了一碗汤给云绣,说道:“我之前来吃过,这里的红豆酸菜汤,用的是昭通红豆、昭通酱,味道正。确认好吃,所以想你也来尝尝。” 酸菜红豆汤并不单是云南人爱吃的菜,贵州、四川人民也爱吃。这酸菜红豆汤,先熬红豆,熬得豆软汤稠,再把酸菜混酱、姜蒜、辣子炒了,放进豆汤里煮个几分钟,出锅时汤汁酸辣可口,豆子软香,酸菜脆爽,开胃又好吃。 “面试感觉怎么样?”白灵问道。 云绣要来昆南大学面试的消息,白灵早就从儿子那里打听来了,怕影响云绣面试,等到云绣面试完了,才邀她来吃饭。 云绣说道:“我个人感觉还行。具体结果要等一周左右。” “你感觉还行就好,放松心态,过了最好,不过也没事。学校多得是,只要你觉得适合的,都可以去。”白灵笑道,“阿辛那小子,成天没个定性,去哪都行,你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卓越集团分部多得是。” 云绣笑:“阿姨,你舍得他离开你们去外地么?” 这话倒也没有试探的意思,云绣只是纯粹好奇。她深知越言辛与家里人的矛盾,也瞧不出越言辛有什么恋家的倾向,她倒是好奇越言辛的父母怎么想。 白灵叹了一声“嗐”,说道:“人老了,要说不想孩子在身边那是假的,但我和越言辛他爸,都不想太依赖孩子,我们得有我们自己的日子过,不能总跟孩子混在一起,不然啊,就真成了空巢老人,孩子一不在,心里空荡荡的,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凄凉,我可不想过这种日子。” 说话间,一盘饵块烧鸡上桌,白灵给云绣夹了两块:“来,多吃点,这个饵块烧鸡也好吃的。阿辛跟家里人的关系,你应该也知道一些,他一直怨着我们的,怨我们让他回卓越集团,不让他做他喜欢的地质研究。他一回家啊,跟他爸大眼瞪小眼的,大家都不开心。” “这么多年了,我也想明白了,懒得掺和到他们父子俩的斗争中。”白灵笑起来,喝了一口汤,美滋滋的,“我有我自己的日子,他爸有空,我就和他去旅旅游,爬爬山。没空啊,我就自己去玩,去找我的老姐妹们跳广场舞。我以前是跳舞的,阿辛跟你讲过吗?” 云绣点头:“讲过一点。” 白灵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待过几年。文工团解散后,她自己开了间舞蹈室,教小孩子跳舞。再后来就遇见了越荣生,两人相恋结婚,越荣生打拼事业,白灵的舞蹈室也越来越热闹。可天有不测有风云,一次,白灵回家路上遇了车祸,命是保下来了,但再也不能做有难度的舞蹈动作了。 “那个时候,我真是心灰意冷,觉得天都要塌了一样。”白灵忆起往事,倒是没有多少惆怅,只是仍有感慨。 第159章 谈婚嫁(二) “他爸跟我说,不能跳就不能跳了,世上工作那么多,我要是不想闲着,就再找合适的事情做。要是不想努力了,他养着我就行了。我可不想让他养着,没意思。所以我就转了业,拿着积蓄,再加上他爸的支持,和人合伙开了家舞蹈服装设计工作室,盈收还算可以,现在规模大了,我就退下来,给底下人去管理,收些股份红利。” 云绣听着白灵这些经历,心生几分佩服。以往云绣看一些小说、影视剧什么的,豪门大家的阔太太就是在家喝茶、美容、打牌、和姐妹逛街做美容,靠着家族红利享受奢侈生活,再夸张些就是跟婆婆、小姑子斗智斗勇,跟小三小四小五争来争去,这大概就是网友说的“大婆文学”。 白灵与这些描述几乎不沾边,除了同样富贵。 白灵见云绣眉宇间的神色,猜出她几分心思来,笑了起来:“是不是和你以前看过的一些电视剧什么的不太一样?”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了解得不多,让阿姨见笑了。” “哈哈。”白灵笑了两声,“哪里有什么见笑的,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不一样,又不是天眼通,哪能事事都了解的。我跟你说这些事啊,是想与你说,女人和男人一样,都需要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盼望,说白了就是要有独立的经济基础。我当然相信阿辛他爸会养我一辈子,但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也相信阿辛愿意养你一辈子,但那也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对?” 云绣没想到白灵只与她来往几次,便能把话说得这样透。她点头:“嗯,我是有自己的事业追求。” “我是觉得呢,女人为了家庭退下来,做全职太太,照顾家庭,照顾孩子、老人,其实也是一份事业。我也不会瞧不起那些退守家庭的女人,她们同样付出了劳动。但问题就是,很多人根本就不认可她们的这种付出,就说,你们女人又不用上班不用拼搏,就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哪里辛苦了?钱都是男人挣的,你靠着男人生活,那还不听男人的话?” “依我看,说这些话的人就是混账,家务劳动就不辛苦了,就不是付出了?你去请个保姆,不用付钱的?保姆一个月的工资可贵了,有的人还不一定付得起。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根本说服不了有这种看法的人,如今社会环境就是这样的,还需要不断的进步和努力,才能改变这种风向。所以啊,懒得说。” 白灵说到这里,伸过手去握住云绣的手:“云绣,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阿辛还在念大学,有一天突然开开心心地回家来,跟我说他谈恋爱了,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心过。后来,跟阿辛经常聊起你,越来越觉得你跟我很像,是个有想法、有追求的女孩子。” “阿辛不愿意回卓越集团任职,跟他爸的矛盾越来越大。我想你是阿辛最喜欢的人,或许阿辛肯听你的,就去找了你。没想到……会导致你们分手。” 云绣听白灵提起这件往事,这才知道,原来白灵一直心有疙瘩,便开口说道:“您别那么想,当时我和与越言辛分手,不是您引的火,我跟他那时都还年轻,感情上存在很多问题,现在去回想,倒觉得那个时候分手是必然的。” 直到这多年以后,再去回想当初的结局,才清楚地看到当时的问题所在。只是当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纯粹的感情是很美好,也很真挚,可没有物质基础,一件细碎的小事落下来,都足以毁灭这份真挚。 越是纯粹的事物,越是脆弱,越是易碎,就像一株娇嫩的玫瑰,禁不住风霜雨雪的。 玫瑰需要阳光雨露,更需要那层保护她的玻璃罩。 “哎,你和阿辛都长大了。”白灵仍旧握着云绣的手,“你们能复合很好,我和他爸都很开心。云绣,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不止因为你是阿辛喜欢的人,更因为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 “阿姨是过来人,虽然很想看你和阿辛早日结婚,但还是忍不住想给你些建议,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为了爱情放弃事业。不然,你和阿辛会在不断的怨怼里消磨掉感情,到时候就真的要分开了。” 白灵今日与云绣说这些话,心中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 白灵太懂儿子的心思了,她与越荣生剥夺了越言辛的理想,越言辛丧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因为云绣回来开心了些,要是有一天再失去云绣,白灵真是不敢想象,她的儿子会变成什么模样。白灵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她要为儿子更长远的未来打算,让儿子这段婚姻长久幸福。 希望云绣过得好,所以给她一些过来人的建议是真话。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得好、婚姻幸福,这也是真心实意。 第161章 理想者(二) 舒隐月的事情,带给冯华通太大的打击,亦带给云绣太大的打击。 本以为舒隐月休学一年,等孩子降生后就能回学校继续学业,可她们都未能等来舒隐月复学的消息,却等来舒隐月退学的消息。 舒隐月不愿多说,云绣只知道她放弃继续走学术道路,也放弃了工作的机会,退回家庭去当全职妈妈了。 如若不然,即便只有硕士学位,舒隐月也能找个不错的工作的。 每每想到这件事,云绣便有说不出的难受与憋屈。 她不是没有劝过舒隐月,可有一天,舒隐月的老公突然加了云绣的qq,叫她不要再去打扰舒隐月,不要破坏她们的家庭。再后来,舒隐月甚至将她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这样的罪名压下来,云绣还能怎么说,还能怎么做。 云绣缓了缓神,回冯华通的话:“冯老师,我会坚持下去,继续做民族学研究。” “嗯。”冯华通点点头,眉宇间的凝重仍旧散不开,“云绣,你们年轻人,如日中天,这太阳既然居在苍穹之顶,就要发光、发热,显出价值来。未来是你们的,你们有怎样的品格、怎样的追求,决定我们国家、民族能有怎样的未来。” “这些大道理你们不爱听,但你要记着,今后你就要一个人就走这条学术的道路,批评也好,表扬也好,都要自己承担,我再不能给你挡风遮雨了,所以有些话,今天必须要和你强调。” “云绣,人生有不同的选择,但我引你走到今天,学校、国家把你培养到现在这个模样,不是让你只怀着精致利己主义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而是要让你回馈这个社会,用你所学去为民族复兴做贡献。你可以因为客观条件而庸碌,但绝不能从主观动机出发,想去做一个庸碌的人。” 云绣安静听着冯华通的教导,答应下来:“冯老师,我会记得这些话,也会努力去做。” “好,你记着就好。今后,你就真的要独当一面了。”冯华通该是欣慰,可云绣却从她语气中听出些寂寥来。 话音落下不久,不远处传来喊云绣的声音,原来是姚源与其他几位同学来找云绣拍毕业照。 冯华通展开笑脸:“去。” 冯华通眼望几个学生走远,笑了笑,转身要离开时,余光里似有熟悉的人影映入,心中一惊,仔细看过去时,却不见有什么熟人了。 “怎么可能是他……” 冯华通喃喃自语,如念过世后,那个人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云知意。 毕业照拍了一轮,在学校各个标志性地点前留念,生怕错过一处。这一轮下来,便到了中午。 越言辛一路帮几人拿东西,肩上背几个包、手上提几个袋子,连腕臂里都搭了几件衣服,倒是任劳任怨的。 见几人结束了拍照,越言辛看一眼腕表,开口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几位同学吃个午饭?” 姚源与其他同学相视一笑,朝越言辛笑道:“不用了,我们不打扰你和云绣的二人世界。我们还有安排的,下次再聚。” 越言辛也不勉强了,送走几人,迫不及待伸手去抓了云绣过来,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这才安心下来。 第162章 理想者(三) “那我们去吃午饭?”越言辛问她,见她点头,又问,“想吃什么?” 云绣想了片刻,笑道:“只有我们两个,那就简单点,吃锅仔好不好?我请客。” “吃锅仔可以,你请客就不必了。”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你今天拍毕业照,该我为你庆祝。” 云绣不与他争,两人朝着有锅仔吃的馆子走去,走了几步,越言辛说道:“冯老师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嗯,”云绣认同,“她应该是想到舒隐月的事情,心里不快。其实她不是怪舒隐月,她只是懊恼自己没能阻止舒隐月退学。冯老师与我讲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她们这一辈的学者,经历过我们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怀揣炙热的理想,心系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以学术报国为己任。” “这些学者们,渴望我们这些后辈也能具备这样的治学精神,所以冯老师从前便教导我,要将个人理想与社会理想结合起来。” “现在不是有个词,叫‘学风日下’?现在的本科生、研究生越来越多,比从前多太多了,可治学精神却越来越薄弱,学术理想也没剩多少,愿意贡献毕生以民族理想为追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看得过去的文凭。我当初找工作遇挫,也难免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要是有个更高的文凭,别人就没理由瞧不上握了。这些年受了冯老师的影响,才逐渐明白我不该只看重文凭的功利性。” “其实,学生们只图文凭这种现象,原因很多,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处处论文凭,学生想读个好大学,以后在大城市找个好工作,多挣一些收入,这也无可厚非。但我们不能都是这样的人。如果每个人都只想着吃饱饭、挣多钱,那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没什么希望了,总要有那么一些理想主义者,为了更远的方向去向往和拼搏,是不是?” 人世间纷纷绕绕,诸事繁多,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可有两种东西,我们愈经常愈反复思想时,它们就给人灌注了时时更新、有加无已的惊赞和敬畏之情,其中一种,就是头顶的星空。那片星空,是理想主义者意欲踏入的星辰大海。 “那么你呢?”越言辛问云绣,“云绣,你想做个理想主义者吗?” 云绣想了片刻,笑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小的时候,我经常翻看妈妈的日记,就想着,长大以后要像妈妈一样,做民族学研究,继续她没来得及做的普米族研究。” “这些年学了这么多,遇见这么多老师、同学,也做了许多的田野调查,讨论过许多问题,自己也有了一些想法。我想,以后我也要有属于自己的道路,不同于妈妈、不同于冯老师,也不同于其他人的道路,只属于我自己。” 这条路无疑受到母亲与冯华通的强烈影响,也将会与许多民族学者殊途同归,可终归是属于她的道路。 当年考研前,她曾言辞恳切地与莫霖说,中国需要有自己的民族学者,那时的她只是怀着一腔热情,受了母亲日记的影响,有了那么一些模模糊糊的观念和决心。直到经历这些年的训练和成长,接受前辈们的熏染,她才逐渐明白,为什么中国需要自己的民族学者,而她又该如何去实践这个信念。 越言辛握紧她的手:“你会的,绣绣,我相信你会的。” 越言辛眸中似有万千灯火亮起,于是他眼中的云绣便也明亮无比。 她啊,就是这样,总是散发着令他挪不开眼的光芒。 他啊,就是喜欢这样散发着光芒的她。 第163章 一起住 云绣在北京求学七年,人生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北京度过了,这里仿若她的第二故乡。 平日里总觉得对北京没有归属感,要离开了,倒生出几分惆怅来。 “以前没来北京的时候,老听人说北京早餐吃炒肝,还以为就是爆炒猪肝,心想,一大早吃什么炒猪肝。”云绣牵着越言辛的手,迎着清晨的阳光沿北京大街走着,“后来来了北京,偶尔吃过一次炒肝,才知道炒肝跟炒猪肝不一样的,竟觉得不错,慢慢的,早餐也喜欢吃炒肝了。” 云绣毕业离校,越言辛特地来接她,行李都已经寄出去,宿舍也退了,两人定了下午飞昆明的机票,黄昏时分,云绣便真正离开这座生活了近七年的地方。 云绣知道,越言辛总是迁就她的时间,总是在属于她每一次重要时刻,放下手里的一切来陪着她。 这几年来,一直都如此。 节日、生日、假期……甚至只要她闲下来,他总会来。或是早就安排好的,或是临时决定的,只要她愿意,他便会来。 云绣清楚得很,越言辛的工作更忙碌,可他总是会想尽办法挤出时间来,或是熬夜加班把后面的工作提前做了,或是带着工作来找她。 他不是太闲,他只是不想她辛苦奔波啊。 这场近四年的异地恋甚至异国恋,不辞辛苦奔赴而来的人,一直都是越言辛。 “那今天去吃炒肝好不好?”越言辛笑问,之前云绣带他去吃过一次,那个味道倒也特别。 云绣摇头:“不吃了,越吃越不舍得。”昆明可吃不到炒肝。 越言辛轻轻地笑,问她,那早餐想吃什么。 云绣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去吃包子好了,你早餐不是最喜欢吃包子?” 越言辛笑,握紧了她的手:“好,吃包子。” 一份包子上桌,再来两碗豆腐脑、几个油饼,早餐也就够了。 这一家的包子皮薄馅多,牛肉的香,猪肉的嫩。 越言辛搅动碗里的咸豆腐脑,忽而问云绣:“绣绣,上班后你还住你舅舅家里吗?” 云绣摇头:“不了,学校安排了教师公寓,我搬过去住。” 越言辛又说道:“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云绣开始啃包子,“公寓条件还行,就在昆南大学旁边,位置好,也安全。” “我的意思是,”越言辛眸光微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云绣微怔,片刻后脸颊烫起来,“你、你……我再想想。” 越言辛笑起来:“我只是说,住在一起,可没有说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歪了?” 云绣:“……” 她脸色更红了,低下头去,一口便将包子吃了,吞吞吐吐:“我、我没想歪。” “没想歪?”越言辛咬着她不放,“你曲解我的意思,还敢说没想歪。” 云绣:“……” “不逗你了。”越言辛忍着笑,将一个包子夹到云绣碗里,“实验民族志的事情,什么时候开始?” 云绣想了想,说道:“八月初下田野,我负责合水村的部分,先去确认记录员,等十月再下一次田野去看情况做调整。” 越言辛问她:“你不是要上通识课?” 越言辛记得的,入职后云绣有课程任务,她新学期最少要教两门通识课。 “嗯,要上。”云绣说道,“国庆下田野,调两周的课,时间正好。这些事到时候等课表出来,再做具体安排。” 上次高瑜将云绣纳入实验民族志的项目里后,夏骥与云绣有过几次邮件来往,确认了这件事。 “这次昆南大学的新实验民族志项目,确定了10个调查地,我们要在这些调查地请当地人来做记录员,对他们自己村每天发生的事情进行观察与记录,就相当于村民自己写自己村落的日志。” “这些记录员在开始观察记录之前,会有对应的民族学者对他们进行指导,告诉他们该怎么观察、怎么记录,之后就看记录员的发挥了。” “最后,由我们将这些记录日志搜集整理成民族志。由本地人站在本文化的视角上,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村寨社会进行描述与讲述,这是民族学的本土化尝试。” 这个项目与云绣的想法相契合,那便是要探讨西方的民族学理论如何实现本土化应用。 云绣与越言辛解释这些,倒也不怕越言辛不懂。越言辛虽不是民族学出身,但他从前追求云绣的时候,为了与她多些共同话题,听了不少民族学的课,也看了不少书。近年来为了卓越集团的怒江项目,又捡起这些东西来,与当地的文化局、民族学领域的专家有过不少交流。 越言辛掌握的某些信息,只怕比云绣还多。 越言辛听着云绣讲完,算了算时间,说道:“好,到时候我送你。现在还有一个多月,好好调整、休息。” 云绣心里一颤,这样一来,她在昆明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除去入职办理、搬家和其他一些琐事,能与越言辛腻歪时间也不知还有多少。 还有那好不容易能休息的国庆假期,也不能陪着越言辛了。 云绣略略思考,抬起头来:“越言辛,我们住一起。” 那一刻云绣分明看到了越言辛脸上绽开喜悦之色,可很快他却冷静下来,笑道:“别着急答应,慢慢想,我不急。绣绣,我不急的。” 第164章 新入职 云绣于七月中旬到昆南大学办理了入职手续,廖天明为她着想,七月入职,正逢暑假前夕,她可以享受两个月的带薪休假。张南帮云绣到人事处办完手续,笑着说廖院长就喜欢给院里老师想这种“歪门邪道”,主意多得很。 云绣办完手续之时,学校还未放暑假,院里老师还在当班,张南便带她去了教师办公室,与其他老师先打个照面。这事本不是张南的职责范围,但她与云绣关系要好,就担了这个任务了。 民研院地方不大,大部分老师都在公共办公区,连资深教授都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听说昆明政府最近在筹建大学城,届时昆南大学将在大学城建立新校区,那边地域广大,教师一人一间办公室的梦想有望实现。 教师办公区有两处,青年教师在一处,年长的教师在一处。云绣先去与几位老教授见了面,他们面试时已交流过,寒暄几句便没什么说的了。 张南带着云绣往青年教师的办公区走,说道:“现在我们院四十五岁以下的教师,都当成青年教师来用,共有四位。段老师去东南亚做调研,短期内不会回来。除了你,还有夏骥,你见过的。还有一位是江承飞老师,他是青年教师组最年长的老师,每进来一个新老师,都是由他带的。所以接下来一年,江老师都会指导你。江老师,什么都好,就是……”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个浑厚的男音自办公室传出:“我放在桌子上的书怎么少了一本?” 张南在云绣耳畔低语:“说话的就是江老师。” 云绣踏入办公室,目光锁定一人,只见他身材瘦削,一件墨色衬衣整整齐齐扎在皮带里,头发剃得干净清爽。江承飞看见张南便问:“张老师,你看到我放在这里的书了吗?” 张南瞧过去,疑惑:“那几本书不是您的吗?” 那桌面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本崭新的《金翼》。这本书出自着名民族学家林耀华之手,以小说体写作,其中的内容包含着林耀华的亲身经历与家族历史,展现出中国的家族体系与乡村社会风貌。 江承飞揪起眉毛:“我拿了四本来,不知道还有一本哪里去了。这三本,怎么看怎么不对称,不美观,太难受了。” 云绣:“……” 张南早习惯了,笑了一声,将云绣带到江承飞面前:“江老师,这是云绣,我们院今年新招的老师。” 江承飞两眉间依然紧皱,大概还在想第四本书的事情,但还是礼貌地与云绣打招呼:“哦,你好。你叫云绣,我知道的,冯教授的高徒,很不错,以后继续努力。” 云绣谢过江承飞,笑了笑。 张南又说:“以后云绣就要拜托江老师指导了。” 江承飞摆摆手,忽而想起什么,问云绣:“你想不想要这书?我送你一本。”说着拿了桌面上一本《金翼》过来。 云绣刚想说,她家里有,却又听见江承飞道:“三本怎么都不美观,你拿走一本,剩下两本就美观了。” 云绣:“……” 云绣见江承飞那副纠结的模样,伸出双手去接了书过来:“谢谢江老师赠书。” 办公桌挡板后站起一人来,正是夏骥。夏骥绕到江承飞的办公桌前,将一本《金翼》叠在了那两本书之上。 江承飞大惊:“好你个夏骥,书在你那里啊!刚才我问书去哪里了,你怎么没说话?” 夏骥眼皮一抬,表情淡淡的:“你问的是张老师,不是我。” 夏骥说着,目光朝云绣这边扫来,云绣想开口与他打个招呼,不想他的目光已经移走,人也动了,拎起小背包往办公室外走:“下班了,回家了。” 江承飞拿起夏骥还回来的那本书,又放下,又拿起。云绣赶紧将手里的《金翼》递过去:“江老师,这书还给您,这样四本正好。” 江承飞摇头:“不行不行,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拿回来。”他默了一会儿,将夏骥换还来的书又给了云绣,“这样,这本也给你,这样我两本你两本,正好。” 云绣:“……” 江承飞满意一笑,抬起头来看见墙面上时钟指针的位置,“哎呀”一声道:“下班了,我要去接我女儿了。你们请自便。” 说完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张南与云绣解释:“江老师的女儿在昆大附小上学,江老师是个女儿奴,以后你就知道了。” 云绣点点头。 第165章 买家用 周末,越言辛自忙碌的工作中匀出半天来,陪云绣到商场购置些家居用品。学校安排的公寓面积不大,但云绣一人独居,倒也足够,只是家具需要自备,之前两人便已经挑了些必备的家具和电器安置过去,剩余琐碎的生活用品,慢慢挑选慢慢补充,倒也不急。 “难得出来和你一块逛逛街,比闷在办公室看文件、开会舒服许多。”越言辛牵了云绣的手,顺着商场售卖家居用品的楼层缓缓地走。 云绣笑他:“总裁也会抱怨工作的吗?资本家不必踩缝纫机,干活的都是工人,资本家还抱怨啊?” 越言辛知道她又在调侃他,顺着她的话逗回去:“怎么,你是想改造我这不用踩缝纫机的资本家,让我也去踩缝纫机?” “也不是不可以。”云绣说道,“这样,以后你当不成总裁了,我们就开一家裁缝铺,我裁衣裳,你踩缝纫机。” 越言辛点头:“好。那我得赶紧学会踩缝纫机才好。” 说话间,两人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家具区域,眼前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映入眼中,云绣转身要走:“走错地方了,我们到另一边去。” “等等。”越言辛拉住她,“既然来了,就看看?” 云绣说道:“我公寓很小,放不下这么大的床。” 越言辛眼眸含热看她:“没说放你公寓。现在家里那张床,不够大,不够软。” 云绣顺了一会儿他的话,明白了,脸色一红:“那、那你、你慢慢看。” 越言辛皱眉:“你不和我一起看?要是你不喜欢怎么办?” 云绣脸颊开始发烫了:“你、你家的床,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越言辛盯着她看,“你打算睡地板?” 云绣:“……” “来试试。”越言辛拉了云绣的手,将她拉至床畔,她就这么被拉着,顺着床沿坐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越言辛问她。 云绣心里有些乱:“还、还行。” 越言辛在她身侧坐下去,感受一番后,点头:“确实还行。但也只是一般般。要不我们躺上去试试?”他转头去看云绣,云绣却立马跳了起来,说道:“你、你自己躺。” 这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他们两个人躺一张床上…… 越言辛眸光流转,轻轻笑了一声,起身:“看来,我改天要让陈助理找一家卓越集团旗下的家具店,关店一天才行。”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云绣一时反应不过来:“关店做什么?” “对外关店,只对我们开店。”越言辛笑,“这样,你才不会不好意思试床。” 云绣:“……” 真是越说越离谱,云绣转头走开,扔下一句:“我、我去看我要买的东西了。” 要买的东西很零碎,今日云绣先选了一些,售货员打包好后,越言辛放入轿车后备箱,开了车门:“走,先去吃饭,我再送你回去。” 云绣哪里料想到,这顿饭一吃,越言辛一送,天便黑了。越言辛干脆坐在沙发上,赖着不走:“有些晚了,我好累啊,你收留收留我,我睡沙发,好不好?” 云绣这间公寓不过就一室一厅,厅里摆了个沙发,睡沙发,那就是睡客厅,云绣哪里舍得。 她走过去,低声说道:“不是我不收留你,我这里的洗漱用品只有一套,你……” “不要紧,”越言辛笑起来,“我正好带了。” 正好? 云绣明白了,这个人就是有备而来,就是故意的。 她却也不说破,看着越言辛将属于他的拖鞋、睡衣、洗漱用品摆进原本只属于她的空间里,竟油然而生一些温暖的滋味出来。 这大概,就是他们往后余生的日子了。 念及此,云绣走上前去,自身后抱住越言辛的腰,问他:“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住的?” 越言辛握了她的手,沉默片刻方开口:“我有想与你朝夕相处的私心是不错,但我更不放心你一个人住。绣绣,虽然这里是教师公寓,人员构成比较简单,可年轻女性独居风险总是大一些。” 独居女性遭遇伤害的事情并不少见,新闻也时有报道。 云绣搬出来前,萧潇也曾劝过她,不如住家里好了。可云绣已经工作了,怎么好再继续在家里赖着,她总要搬出来自立门户。再者,舅舅家与昆南大学隔得远了些,来回一趟路上花费不少时间精力,还是公寓方便。 “我会小心谨慎的。周末我都会回家,左邻右舍都是学校的老师,你不要过于担心。我去做田野调查,不也是一个人吗?这点安全意识我还是有的。”云绣安慰道,“你看,我在家里挂了你的几件衣裳,这样外人就会以为这里有男人住。而且,你不是隔几天就会来找我吗?” 她扯了扯他腰上的衣裳:“你那边是很好,可离学校还是远了些。等明年我的课少一些,也不用坐班了,再去你那里,好不好?” 越言辛静默片刻,接受了云绣的说法,叹了一声气,转过身去摸摸她的头:“好,听你的。” 越言辛心里有几分明白,云绣如今刚工作,她想有自己的空间与时间,等她觉得合适了,自然而然就会与他共同生活了。 越言辛难免想起一些事情来。 云绣回国后那一年,除去做田野的时间,便是在学校写论文。那段时间云绣的时间是比较自由的,并不必要待在学校里。 又是一次家族聚餐,有亲戚嘴碎得很,与越言辛说,云绣在学校写论文和回家写论文有什么区别,回昆明还能时时陪伴越言辛。两个人谈恋爱,总隔着这么远,有什么意思。云绣不愿意回来啊,恐怕就是没这个心。 没有与你越言辛在一起的心。 否则啊,什么理由都挡不了她回家来与你越言辛在一起的。 越言辛不屑于与她们辩驳什么,他明白云绣,懂得她所需要的是什么。 她需要一心一意地去钻研学术,需要心无旁骛地达成她的目标。她不愿什么都没有就与他匆匆在一起,那样,她凡事要依靠他、凡事要顾忌他。 越言辛的安全感一向来自云绣,可云绣的安全感却来自她自身。独立的经济基础、足够的事业成果,这就是云绣能够对抗未来之未知的底气。 他不能做她的顾忌,不能拖她的后腿。 越言辛笑起来,倾身过去抱住云绣:“那我要来得勤快一些,这也是为你好,你说是不是?” 云绣“啧”了一声:“越言辛,你还真会得寸进尺。” 第166章 临时差 按着原本的计划,云绣八月初要去合水村,开始实验民族志项目的前期准备,寻找合适的村寨记录员。在那之前,云绣的时间是自由的,想做什么做什么。 廖天明一通电话,打破了云绣的自由安排。 云绣当时正在昆南大学图书馆里找资料,一接到电话,便往文津楼方向去。江承飞已经在办公室了,见她来了,纳闷道:“廖院长前脚给你打电话,你后脚就来了?年轻人就是勤快。” 云绣笑了笑,坐到位置上,询问江承飞这次调研的具体任务。 江承飞道:“上头分下来的任务,要走访云南各地非遗传承人的现状,搜集一些影音材料。这个任务已经进行大半年了,任务原本也分好了的。但高教授最近身体不佳,她的任务可能需要我们分担。” 江承飞说完,低下头去,用手里的水果刀将切成四瓣的苹果进一步切成八瓣,左看右看,似乎仍看不顺眼,又一刀下去,将苹果梗切下来,问云绣:“吃苹果吗?” 云绣谢过了,摇头说不吃了。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也叫文化传承人,涉及一百来个项目,有民间音乐、民间美术、传统医药等各个方面。传承人是非遗的灵魂,失去传承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将成为只能留存在影音与文字资料里的绝唱,再没有生机与活力。国家设立非遗名录,是想让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在时代潮流中拥有生命力,而不是让名录成为它们的墓志铭。 云绣认识到这项调研任务的重要性,正想着这些,廖天明走了进来,夏骥跟着其后。 “云绣啊,来得挺快的。”廖天明打了声招呼,找个位置坐下来,与几人说了大致的情况:“高老师生病,她负责的独龙江调研只能由其他人完成。独龙江情况复杂,只有高老师去做过调研。但现阶段任务急,我们必须要把高老师的那份一起完成了。目前我们院只有你们三位的时间比较灵活,所以我来问问你们的意见。”廖天明看向江承飞,“江老师,你有什么看法?” 江承飞想了想,道:“独龙江有十来个文化传承人,其中还有一个国家级非遗的传承人。高老师接下这个难度最大的任务,是因为那里是她的田野点,她熟悉那里并且有经验。要是换人去调研,我建议至少安排两个以上的老师进独龙江。” 夏骥没说话,廖天明便说道:“夏老师既然没开口反对,那就是同意了。云老师,你觉得呢?” 云绣点头表示没意见。廖天明又说:“依我看,就安排两位老师进独龙江,剩余一位去补充空出来的任务。那么哪两位老师进独龙江?” 云绣想着,独龙江环境恶劣,情况复杂,她年轻有精力,便先开了口:“我进独龙江。”江承飞立刻接了话道:“云老师才刚来,怒江的情况都不是很熟悉,哪能进独龙江?我和夏老师去独龙江,廖老师你再安排个人,同云老师一起去补我和夏老师原本的任务。” 云绣笑道:“怒江的兰坪是我的田野点,我对怒江熟悉的。”独龙江隶属于怒江州,自然环境与兰坪总有相似。 江承飞略有惊讶,夏骥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云绣身上,嘴角露出浅笑:“既然云老师自信能够胜任独龙江的任务,我们何必扫云老师的幸?”他看向廖天明,“廖院长,独龙江就由我和云老师去。”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独龙江地理环境恶劣,山路难行,夏季又逢雨季,山洪、塌方、泥石流这些自然灾害难以预料,其他地方的调研可以由老师带领门下学生前往,可独龙江这一块,若不是像高老师这样有经验的老师,是万不敢带学生进入的。 所以,这次独龙江的调研工作,唯一能帮云绣与夏骥的,只有独龙江当地政府的负责人。 云绣接了任务,从学院走出来,低着头想进独龙江的事情。此时正值暑假,校园里没什么人,要不是因为调研任务,几位老师也不会来学校开这个小会。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夏骥的声音随之传来,打断云绣的思路:“云绣同学还是像以前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怒江于你,就像昆明的商场一样。” 云绣早听惯了夏骥的冷嘲热讽,开口道:“夏老师,请叫我云老师。” 夏骥:“……” “我现在和你一样,是老师了。”云绣心底里有一口气,换做从前,该是置之不理。可如今她与夏骥是同事,今后共事的日子还很长,有些话必要说清楚了,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时相互尴尬,影响学院氛围。 夏骥笑:“好,云老师。” “我初入职场,很多东西不懂,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夏老师海涵。独龙江的调研,还需夏老师多多赐教。只是今天时间晚了,我们改日再谈。” 云绣转身要走,夏骥又开口说道:“你既然要我赐教,那至少要请我吃顿饭?” “……”云绣着实不懂夏骥心里是怎么个想法,正此时,越言辛的声音传过来:“云绣,事情办完了吗?” 原是约定好的,今天一道吃完饭。云绣临时接了廖天明的电话来院里谈事情,便晚了一些时候,让越言辛在校门等她。 没想到越言辛找过来了。 云绣眉眼舒展,走过去:“刚谈完。哦,对了,这位是夏骥夏老师。”她与越言辛介绍道。 越言辛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夏老师你好,久仰大名。” 夏骥礼貌地与他握了手,倒是不解了:“越先生听说过我?” “嗯,云绣与我提过在波士顿遇见夏老师的事情。”越言辛说道,“还有岳晴的事情。” 这后一句,才是致命之句啊。 夏骥显出浅浅的惊讶,看了一眼云绣,笑起来:“让越先生见笑了。” “夏老师言重了,云绣与岳晴要好,所以她的事情说得多一些。”越言辛说着,手伸过去,自然地牵过云绣来,“我与云绣先走一步了,夏老师,改天见。” 夏骥口无遮拦地开口:“云老师正好有事需要我赐教,她说要请我吃饭。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云绣:“……”她什么时候说要请他吃饭了? 怎料越言辛先开了口:“本是约好的事,我们要自己下厨。夏老师不介意么?” “不介意。”夏骥脸皮贼厚,“我就喜欢吃家常菜,亲切。” 云绣正想说什么,越言辛目光移过来,笑道:“夏老师既然说了,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遂了夏老师的愿,请他吃这顿饭。我那里空间大,去我那边,好不好?” 两人本是约着去云绣家里做饭吃的,夏骥这一掺和,云绣那狭小的公寓可放不下这尊大佛。 云绣思索片刻,心觉越言辛说得对,夏骥把话说得这么满了,那就把这顿饭请了,瞧一瞧夏骥是想做什么。 第167章 嫉妒心(一) 菜场晚市有不少新货,只是青菜不太新鲜了。 “夏老师吃辣吗?”越言辛转过头去问夏骥。 夏骥点头:“吃。我是湖南人。” “原来如此。”越言辛说道,余光里见云绣就要挤入到拥堵人群里,赶紧伸出手去将她牵了回来。 云绣指向不远处一家卖鸡脚的店:“今天也买些鸡脚?好久没吃了。” 越言辛皱眉:“好久没吃?我前几天不是刚给你带一些去了?”哪里就有“好久”了。 话是这么说,可越言辛仍旧牵着云绣往鸡脚店走去。 这篆新农贸市场是昆明最出名的菜市场,这家鸡脚店是篆新市场的知名店面,买的是傣族风味的鸡脚,酸酸辣辣,夏天里买上一小桶,拌上蔬菜,加些凉米线,酸爽解暑。 夏骥待两人买好鸡脚,忍不住开口:“没想到越先生还会亲自来菜市场买菜。” 越言辛笑:“云绣住的地方离这里远,我有车,有空时我来买,比较方便。” 夏骥了然:“还以为越先生本就有逛菜场的爱好,没想到是被云老师养出来的习惯。” “嗯。”越言辛倒也坦诚,“我许多习惯,都是她养出来的。” 云绣:“……” 她怎么想不起越言辛有什么习惯是她养出来的了?再仔细去想,也就明白越言辛的意思了。他们二人在一起久了,许多生活习惯便潜移默化地照着对方的习惯去转变,譬如云绣爱吃的东西,越言辛便渐渐吃得多了,越言辛喜欢听的音乐、喜欢看的电影,云绣慢慢地接触得多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慢慢融合,更加契合。 肉菜水果买了不少,回到越言辛的小别墅,按时来整理别墅的家政阿姨过来拿东西,看见夏骥,问了一句:“越先生今天请了客人啊?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越言辛说道,“我和云绣下厨,阿姨你先回去。” 阿姨只能应下。 三个人,吃不了多少菜,云绣做了两个肉菜,越言辛做不好肉菜,就炒了一道青菜,做了一道汤。再把买来的鸡爪装盘,够吃的。 夏骥也真是好意思,两人做饭时,他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丝毫没有不安之感。 “你们院这位夏老师,是怎么混进你们民研院的?”越言辛手里洗着菜,问云绣。 哗啦啦的水流声掩了一些声音,云绣回道:“他科研能力很强,今年评副教授了。” “这么年轻就是副教授?”越言辛感叹道,“你们民研院还真是人才济济。你是该好好向夏老师学习,争取早日评上副教授、教授。” “说实话,我不太懂夏骥。”云绣眉间微蹙,“他好像特别针对我,嗯……不能说是故意找茬,只是觉得,他看我做什么都要冷嘲热讽一番。” 越言辛忽而来了一句:“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小男生,总是欺负他同桌的女同学。那个小女孩温温柔柔的,被欺负了就自己默默哭,不敢告诉老师。后来大家都长大了,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他小时候那么调皮,总是欺负那个女生。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云绣想了想,接话道:“他跟你说,他欺负那个女生,是因为喜欢她?想通过欺负她,引起她的注意?” 越言辛一怔,笑起来:“这你都知道。” 云绣盛起锅里的菜来,关了灶火,偏过身去看越言辛:“小孩子或许会这样,但成人还这么做,不仅幼稚,还很无聊。要是一个年过三十的人这么做,那大概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越言辛洗好了菜,关上水龙头,走去过握她的手:“你的意思是,夏骥脑子有问题?” “……”云绣心中疑惑,越言辛今天这是怎么了,话里有话的。她思维转了一圈,想明白了,抬眸看他:“越言辛,你脑子是不是也坏掉了?你当是小学生吵架么?我也不喜欢夏骥的行事作风,但我跟他是同事,日子还长,我总要弄清楚他这样的做法,是他平日的脾气,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解开了结,以后才好共事。你说是不是?” 越言辛听下来,思路也清楚了些,云绣说得对,他们不是小孩子,成年人该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好,是我冲动了。”越言辛情绪总算平静下来,又听见云绣朝他笑:“越言辛,你是不是吃醋了?” 越言辛:“……” 云绣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脸皮这么厚,还喜欢喝醋。” 越言辛:“……” 第168章 嫉妒心(二)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小酒喝了几辆,夏骥似乎醉意上头,眉眼唯有熏红,笑意浅浅:“汪曾祺曾有一文,是写昆明菜的,说,很多人以为昆明菜接近四川菜,其实不一样。昆明菜不像四川菜那样既辣且麻,昆明菜比较清淡纯和。云老师做的菜倒是比较接近四川菜,浓厚强烈。” 云绣说道:“汪曾祺也说了,他那一文是给外地人看的,不是给昆明人看的,跟昆明人谈昆明菜,岂不是笑话。” 意思就是,我爱吃辣,就喜欢做这样浓厚强烈的菜。 夏骥微怔,而后笑起来:“论到辩驳,云老师就没有相让过。” 云绣:“……” “云绣爱吃辣,我也爱吃辣,所以我们平日做菜,味道会重些。”越言辛接了话说,“夏老师是湖南人,吃辣的本事应不比我们差。” 夏骥啄了口酒,摇头:“我母亲是江苏人,她不喜辣,我父亲迁就母亲,家里很少吃辣。我是上了大学后,在外头养出喜欢吃辣的习惯,但终究不能跟从小啃辣椒的湖南人比。” 越言辛没想到夏骥竟然谈起家事来,觉得稀奇,又听见他说:“你们不晓得我父母的事,我妈家里人口多,养不起,家里的女儿都被送人,只留下儿子亲自养着。我妈从小寄人篱下,后来为了几担米,嫁给了我爸,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 “父亲家里看餐馆的,创业半辈子,规模起来了,左右也算是个连锁企业。开餐馆的,孩子偏偏喜欢读书,一读就读了许多年,不愿回去接受餐馆,只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夏骥神色渐渐黯然,“家里人不肯,闹僵了。读硕士的时候,我就搬了出来,自己打工赚钱读书。” “偏偏又喜欢赚不了钱还要花钱的专业,闷头读。二十七岁那年,拿着那点可怜的积蓄,非要出国,女朋友与我吵了几次,掰了,我也如愿出了国。再回来,和你一样,毕业、入职,成了如今的我。” 夏骥的目光落在云绣身上,云绣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她更辨不明白,夏骥说这些话的用意。按道理来讲,夏骥与她、与越言辛并不算熟悉,这交浅言深的,也不出于何目的。 云绣偏头去看坐在身侧的越言辛,见他神色中似有落寞,猜到他大概事想到自己的事情,想到自己当初没能彻底地与父母反抗,最终放弃继续读地质学,回到卓越集团接手家族事业。 云绣伸手过去,在桌面下握了一下越言辛的手。越言辛缓过神来,朝云绣笑了笑,转头看向夏骥:“没想到夏老师还有这样坎坷的经历。” “是不算顺利。”夏骥语气变得清冷起来,“所以我敏感又脆弱,尤为嫉妒那些顺风顺水的人,比如你,云绣。” 你这一生太顺利了,生来具有优于常人的智商,一路遇到贵人,你舅舅、冯老师、王教授、你外导、高老师、廖院长、合水村的杨村长……所有的人都在给你铺路,你只需要不出错,就能顺利走到今天。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从第一次在民研院听到有关你的事情,我便觉得可笑,我想你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夏骥说到这里,仰起头里饮尽了杯中的酒,自嘲地笑了两声。 云绣想,他大概真是醉了。 “夏老师,你喝醉了。”云绣说道,“我帮你叫车,送你回去。” 夏骥目光聚于云绣身上,又移到越言辛身上,最后落回云绣这里,字句清晰地吐出来:“我是喝了些酒,不过,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云绣,我真的嫉妒你,所以我很想撕破你那层虚伪的面具,让你露出胆怯、畏惧,露出你配不上所有人期望的真面目来。” “可你怎么就这么稳呢?怒江说去就去,哈佛也说去就去,舍得离开你的家人朋友,舍得丢下你的男朋友……我一向认为像高老师和冯老师这样的女性学者,几乎是凤毛麟角,她们能成功是因为她们经历了那个特殊的时代,具有吃苦耐劳、奉献国家的精神。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具有她们那样的治学精神?” 云绣微微皱眉:“夏骥,你过于偏颇了,现在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还有愿意吃苦耐劳、奉献国家的人。我不敢说每个人都具有冯老师那样的治学精神,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和追求,有人独善其身有人兼济天下,都无可厚非。” “现在的女人也会有这份心思么?”夏骥笑起来,“我女朋友和我分手的时候,说她只想要一个稳定的生活,找一个能够让她一生安宁的庇护所。民研院前几年招过一个女老师,不到几个月,回家生孩子去了,回来后没多久,辞职了。” “所以呢?”一直沉默听两人说话的越言辛开了口,“夏老师难道没见过不务正业的男人?你不会不知道,赌徒酒鬼多是男人,暴力犯罪的男人也很多?” 夏骥微怔,又听见越言辛说道:“夏老师是知识渊博满腹才华,没想到也是这样狭隘的人。人有怎样的追求和怎样的生活状态,跟性别没有关系,夏老师不懂这个道理吗?你只是正好遇见了几个没有满足你想象的女性,就以偏概全,实在毫无道理可言。” “夏骥,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有时会针对我了。你只是把一些怨气集中在我这里,认为我白白享受老师们对我的偏爱,靠着一些运气经历了许多人没有机会体验的顺利人生,所以你不甘、不平。但其实你没有任何立场与资格不甘不平,不是么?”云绣接了越言辛的话,继续与夏骥说道。 夏骥语气清冷起来:“我当然有立场。云绣,你可真天真,你不知道课题也好,职称也好,还是那些什么青年学者、杰出人才的荣誉也好,都是有定额的吗?你跟我年纪相仿,履历相近,成果相似,一山不容二虎,可民研院偏偏把我们二人都引进来了。要是你是个虚有其表的人,那不是白白挡了我的路?” 云绣听到这话,倒不如像从前那样不服气或是气愤,只是轻轻笑了声:“这些东西,都是要靠实力去争取。你要是认为我是靠运气走到今天,那我也不与你争辩。”她站起身来,朝越言辛看去,说道:“你帮夏老师叫个车。” 越言辛点头,此时夏骥也站起身来,目光淡淡地看向云绣:“是靠实力还是靠运气,我们拭目以待。” 云绣:“……” 第169章 事业心 厨房流水轻轻地想,瓷器碰撞的声音不大不小。云绣将水关了,把洗好的盘子放在架子上沥水,越言辛走了进来:“不是说等我回来洗碗的?” “没几个盘子,就洗了。”云绣转过身去,“送走夏骥了?” “嗯,看他上了车。他酒量不错,没有醉。”越言辛说着,牵了云绣的手走出厨房。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璀璨却温柔,灯光洒落下来,越言辛眸子亮晶晶的:“绣绣,你说我是不是挺幼稚的?” 云绣不解:“怎么了?” “原以为是要跟我抢爱人的,”越言辛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没想到是来跟你抢事业的。” 他说的是夏骥。 云绣“噗嗤”一声笑出来,捏捏越言辛的厚脸皮:“所以说,某人胡乱吃飞醋,自己醋自己。” “绣绣,你们民研院的人都是事业狂么?”越言辛说道,“仿佛我是个恋爱脑。” “你只是……嗯,关心则乱。”云绣倾身过去,靠在他胸膛里,“不过,夏骥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与他履历过于相似,我们是同事也是竞争者,以后我要更努力才行,不然就要落于人后了。” 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好。不过,要注意身体。现在正值雨季,去独龙江要万分小心,知道么?” “知道啦。”云绣抬眸看他,眸中笑意点点,“越大总裁这次不能再找借口去独龙江了,那边路况比兰坪复杂太多,知道么?” 越言辛皱眉:“我何时找过借口了?我去怒江,都是名正言顺的。” 云绣:“……” 她靠在越言辛怀里,未能瞧见他眉间稍纵即逝的愁绪。 卓越集团在怒江投资的项目,收益并不是很好。虽说越言辛接手卓越集团前,集团在怒江的投资只当作做慈善扶贫。可越言辛接手后,投资项目有模有样,投资数额也越来越大,董事会那帮人总要看到些成果。 眼下的成果显然无法得到董事会的认可,如果这两年再无改善,只怕会撤资。 “你……在想什么?”云绣察觉到越言辛似在出神,抬眸问他。 越言辛回过身来:“没什么,只是想着你去独龙江的事情。你也说了,那边路况不好,你要注意安全知道么?那里的条件更艰苦,你多带些常备药去。” 越言辛知道他虽心中担忧,但不可能阻止云绣去做调研,只能多叮嘱她几句,将担忧压在心里,以免说了,更叫她有负担。 云绣点头,想起一些事情来,问他:“我从独龙江回来后,过不久就要去兰坪,你在兰坪的传习馆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刚说你事业心重,你还真是几句不离事业。”越言辛笑起来,“有新的计划,不过这些你应该自己去发现,不是么?” 云绣撇撇嘴,心道,既然是她可以发现的事情,那便不是商业机密了,怎么不肯说的。 云绣哪里知道越言辛此时情绪有些乱。集团高层前不久策划了一项与传习馆计划有关的项目,可他总觉得现在实施这个计划也许操之过急,但各方面的评估表明,这个计划是可行的。 越言辛不知道该不该走这一步,走对了,今后便能推广到怒江其他地方。走错了,那么他…… 他便只能接受失败。 “越言辛,你……”云绣靠在他胸膛里,隐约可以倾听到他的心跳声,“你有心事?” “一点点,没事的。”越言辛低下头去,“要是你能安慰安慰我,什么心事都不重要了。” 说了话,便要去吻她。 云绣一躲:“我、我还没洗澡。” “我亲你一下,你还要先洗澡?”越言辛又开始逗她,“绣绣,你是不是又想歪了?” 云绣脸一红,推开越言辛转身往楼上走:“你、你这个人……太恶劣了!” 第171章 独龙江(二) 普嬢嬢的情况是目前云绣与夏骥目前在独龙江了解到的传承人的普遍情况。有些传统文化或技艺被收入非遗名录后,是得到了一定的关注,可这些名气和关注并未能转化成其他的资源。 独龙江因偏远的地理环境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本就难以发展,非遗的项目若能让当地群众看到文化带来的发展力量,他们自然会主动地投身到学习和继承传统文化中。可要是没有任何改变,或许更多的人会选择能够赚钱谋生的手段。 毕竟要学习这样一项传统技艺,不但要花费众多的时间与精力,可能还要牺牲一些自我利益。 两人就这个问题聊了一会儿,心情越来越沉重,米线一吃完,便起身回去了。 他们明白,他们要做的不仅是找到问题,还需要解决问题。 “你似乎心事重重。”夏骥忽而开口问云绣。 云绣怔了片刻,坦诚点头:“想到了兰坪传承人的情况。现在兰坪‘搓磋’舞还没有州级传承人,四弦舞乐的传承人也只有两位,这样并不利于文化传承和发展。如果这些传承人老去,那这些传统技艺就真的只剩下影像资料了。” 夏骥说道:“我听说卓越集团在兰坪投资,帮助当地建了传习馆,专门传授普米族传统文化的,也不知道成效如何。” 云绣惊讶:“夏老师也关注兰坪的事情么?” “你不是知道我在宁蒗做田野么?涉及到普米族的文化变迁问题,所以也关注兰坪的普米族。”夏骥上一次同云绣一道虽高瑜去兰坪,便是为了这个课题。 云绣笑笑:“院里老师说,夏老师你在宁蒗的课题已经结束,今后中缅边境的跨境民族研究才是你的重心。” 据云绣所知,夏骥要研究的中缅边境跨境民族与高瑜不同,高瑜的研究对象是“藏彝走廊”、怒江流域的跨境民族,夏骥如今的田野点已从怒江州转向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他的研究对象是德宏地区的跨境民族。 “我虽转了田野点,但不代表我不再关注原来的问题。说不定哪一天,我又继续怒江的调研呢?”夏骥笑起来,“云绣,你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你又能确定,今后你一生的田野点都会扎根在怒江吗?人生那么长,研究的重心总会发生变化的。” 云绣有片刻的晃神,冯华通也与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未来还很长,人生目标总会做出不断的调整。 可云绣更明白,她与夏骥不同,她走这一条路,背负的不仅是自己的理想,也有母亲的理想。所以,母亲未能进行的普米族研究,成了她一生的执念。 她想她或许会有其他的研究目标,可普米族的研究,她这辈子怕是都放不下了。 云绣回了夏骥的话:“既然你这么想,那以后你去兰坪做田野,也是不错的。” “也是不错?”夏骥露出苦笑不得的神情来,“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是将来我去兰坪做田野,就和你相互照应一下的。” 云绣不解:“你不是当我是竞争对手,看我不顺眼么?我倒不觉得你想和我相互照应。我不想说这么冠冕堂皇话来。” 这话让夏骥无言以对,沉默着吃完了米线,回去的路上亦是一路少话,直到行至宾馆楼下,才郑重其事地开口:“其实我没有性别歧视。但我还是认为,女性在田野调查中是有一定劣势的。” 云绣点头认同。这种劣势来自于天生的生理构造,因男女力量的悬殊,女性进入田野,可能会面对比男性更多的问题,比如翻山越岭过于劳累,比如生理期身体不适,比如性别带来的安全问题。 “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克服生理劣势取得成功的女性民族学者,不就令人更为敬佩吗?”云绣说道,“可夏老师敬佩像冯老师与高老师那样的女性民族学者,却劝我这样的年轻学者知难而退,是什么道理?” 夏骥再次语塞,眼望云绣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腾起一些朦胧的答案来。他不能再否认心中的偏见,他确实敬佩冯老师和高老师,可他认为那是时势造英雄。 在如今舒适的环境中,夏骥不相信还有像她们那样怀揣理想热忱而又具有坚韧品格的学者。他总是这般清高与骄傲,自认超脱于俗世,认为这世上的理想主义者少之又少,他可占其一位,却不认为云绣也可占其一位。 他啊,就是这般偏执而古怪。 第172章 高妈妈 与夏骥去这趟独龙江,任务是完成了,可云绣也被独龙江的蚊虫与跳蚤咬了一身包。这独龙江的跳蚤比合水村的生猛许多,云绣去了几趟兰坪,那里的跳蚤大概觉得她的血液不新鲜了,倒是嘴下留情,云绣涂些药膏便能见好。这独龙江的跳蚤,稀罕云绣的新鲜血液,咬得欢快。 云绣回了昆明,各种药膏换着涂,也不见有多少起色,只能去挂号看诊。 拿好了药,刚走出医院,云绣迎面看到高瑜拖着个行李箱在路边站着。 云绣赶紧过去,与高瑜打了招呼,心有不解:“高老师,您不是在人民医院住院么?怎么会在这里?” “本来是在人民医院,后来转来这里了,没跟你们说。今天出院,刚办好手续,等车的。”高瑜看了一眼云绣手里提的袋子,也看见了袋子里的药,“被跳蚤咬了?” 云绣一怔,点头:“嗯,换了几种药都不管用,就来医院看看。” 高瑜了然:“独龙江的跳蚤是很厉害。我那里有几管药膏,还算管用。你要是涂了这些没起色,就跟我说,我给你拿来。” 云绣谢过高瑜,心有疑惑,又问:“高老师您一个人么?” 高瑜笑笑:“儿女都在外地,也不想麻烦他们,我一个人能搞定的。” 云绣略略知道高老师的事情,她丈夫前几年与她离异,听说是因为两人聚少离多,她丈夫受不了高老师常年去独龙江做调研,觉得她不顾家,又觉得她太过强势,这婚姻也就没意思了。 云绣说道:“高老师,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情,要不我送您回去?” 高瑜思索片刻,点头:“这样,要是你想帮我,能不能去菜场帮我买些菜,带到我家里?我给你现金去买。今天家里来客人,我好些天没回家,要先回去收拾收拾。” 云绣答应下来,心里却是不解,怎么刚出院就请客的?高老师精力这样旺盛么? 云绣没有多问,按着高瑜给的清单,到菜场买了菜,期间接到越言辛的电话,很快,他便跟过来了。 “去医院也不跟我说。”越言辛将买好的菜放入后备箱,语气里有些幽怨。 云绣赶紧去哄:“你不是在上班么?我想着晚上再跟你说的。再说了,不是大病,取点药膏而已。” “你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觉得是小事,就不告诉我。”越言辛叹了口气,“走,先去高老师那里,看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云绣拉住他:“你下午不上班?” “我是总裁,上不上看我的心情。”越言辛一向独断专行。 云绣:“……” 高瑜的住所离昆南大学不远,前几年昆南大学盖了新的内部小区,达到一定资历的老师可以以较低的价格认购一套房,高瑜便趁着这个机会,换了一间比较大的房子,想着以后孩子回来住也方便。哪知道收房不久,她就离婚了。 进门时,高瑜正在拖地,越言辛赶紧过去,将活揽了过来。 高瑜是认识越言辛的,卓越集团的总裁,又在怒江投资了项目,怎会不认识。从前她并不知道越言辛与云绣的关系,待云绣入职昆南大学,她偶然碰见越言辛与云绣在一块儿,便知道这事了。 “云绣你还带了个帮手来,真不错。”高瑜说着,从云绣手里接过几袋子菜,“我也没空招呼你们了。今天谢谢你们。” 云绣跟过去:“高老师您买这么多菜,是有不少客人来吗?要不,我帮您做饭?我手艺还可以的。” 云绣想着,高瑜大病初愈,这么操劳显然不好,她今日得空,帮帮高瑜倒也好。 高瑜没扭捏推辞,点了头。 做的菜样式不多,每样的分量却不小,越言辛也加入进来,他力气大,切菜、颠锅还算在行。 待到差不多做好了,门铃响起,云绣去开门,被门外的景象惊了一惊。 来的都是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四个,眼睛亮亮的,好奇而疑惑地看着云绣。 “你们好,请进。”云绣定下神来,简单介绍自己,“我是高老师的学生,现在和高老师一起工作。你们也是她的学生吗?” 几个学生相互看了几眼,似有拘谨与胆怯。 片刻后一个学生开口道:“我们是民族大学的,高老师去我们那里做田野,我们就认识她了。” 云绣了然,这些学生应该是怒江考出来的大学生。 真不容易啊。 怒江那样的生活环境与教学条件,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都实属不易。 “我也去过怒江的。”云绣给几人倒了水,看出学生们有些紧张,便找些话题,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我在兰坪做田野。兰坪你们知道吗?” “知道知道。” 这话题一开,几个学生渐渐轻松下来,与云绣聊起天来。 这一聊,云绣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瑜在独龙江做了数十年的调研,数十年前,这些学生不过是青涩孤僻的山区小孩,不懂得外面的世界,没见过山外的大海,只是按着大人不明不白的命令,每天上学、放学,不上学的时候放羊、砍柴、做饭。 他们曾经的愿望,是将来能养许多羊,快快长大,帮家里人放更多的羊。 高瑜的到来改变了他们许多的想法,让他们知道山外有更丰富的世界,鼓励他们读书考大学,告诉他们只有走出去了,家乡才会变得更好。 这位民族学者从壮年走向老年,那些孩子们也从孩童走向成年,从山村走向大学。 “高妈妈和她的学生给我们捐了好多钱,冬天的时候,会帮我们募捐到很多过冬的衣服。我们上大学的路费都是高妈妈出的,她怕我们没钱吃饭,经常叫我们来家里吃饭。放暑假了,我们几个在昆明做兼职挣钱,高妈妈就让我们来她这里吃饭。” 云绣听着他们讲述这些事情,听着他们喊高瑜“高妈妈”,不知怎的,眼眶竟微微湿润,赶紧低下头去喝水。 该是深厚的感激之情,才会这样自然而深切地唤出“高妈妈”。 “我们去帮高老师做饭。”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听这语气,应是以前便经常帮着高老师做饭了。 云绣没拦着他们,待他们进去不久,便看见越言辛端了一盘菜出来,置于桌上,朝云绣笑起来:“高老师的学生们来了,我都插不了手。高老师就让我出来坐坐。” 云绣点头:“那我们就坐坐,也不去帮倒忙了。” “怎么了?哭了?”越言辛上前一步,低头去瞧云绣有些红的眼睛,心有担忧。 云绣摇头:“没事的,只是听到高老师的一些事情,有些感触。” “这么大了,还是个小哭包。”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那晚上回去慢慢跟我说?” 云绣点头:“好。” 第173章 涂药膏 独龙江的跳蚤可真狠啊,云绣涂了医生开的药,隔两天终于消了一些红肿,只是腰上那片红仍是骇人,偏偏后腰那一块她瞧不着,每次都是按着感觉去涂。 昆明的夏天不算热,却也不凉爽,紫外线强,又干燥得很,雨水也少见,就是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吵得很。 今日周末,云绣想着下周便要去怒江,总要腾出点时间陪陪越言辛,便来了越言辛这里,自个儿靠在椅子上看书,越言辛则在书房办公。 两三点的日头比正午烈得多,云绣看书乏了,又觉得腰上发痒,拿了药膏,躺倒床上开始折腾。 推门声传来,越言辛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也随之传来:“涂药怎么不叫我来?” 云绣一惊,手指拨了拨,把腰上的衣裳拽下去,理也理不整齐。 越言辛发出轻轻笑声,走近了,拿去她手里的药膏,坐到床沿上:“还怕我看?” “……”云绣懊恼,“我自己可以涂的。” 越言辛不同意:“看不见,涂得乱七八糟的,怎么好得快?过几天又要去怒江,再咬一批新的回来,你就心疼死我。” 云绣脸红,把下巴乖乖靠在枕头上:“那、那你帮、帮我涂。” 越言辛等来了云绣的答应声,修长的指节掀开她腰上的衣裳,一片红映入他眸中,令他不由得皱起眉来。 怎么这么严重的。 越言辛心里发疼,低头去,仔仔细细将每一处红肿都涂匀了药膏,叹声气:“总是被咬还是不行,要是被传染疾病怎么办?” “我一直很注意的。”云绣说道,“而且你也太没常识了,跳蚤一般是不传染疾病的,只是会引起红肿和瘙痒。蚊虫倒是会传染疾病,所以我更加害怕被蚊虫咬,防蚊措施做得多一些。” 越言辛笑起来:“你这是嫌弃我不懂常识?” “是啊,”云绣顺着他的话说,“堂堂总裁,居然这点常识都没有。” “你笑话我?”越言辛已经为她抹好了药膏,俯身下去,从身后箍着她,“胆子不小,不怕我秋后算账?” 云绣皱眉:“什么秋后算账?” 很快,她便是知道什么是“秋后算账”了。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耳畔,吻是深浅不一的,或是蜻蜓点水,或是炙热纠缠,在她耳廓流连不移。 云绣躲开一些,又被他捉去,又躲开一些,又被他捉回。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了。 实在受不了了,云绣翻过身去,搂着越言辛的脖子,眼眸如蓄了水一样清盈:“你先去小区外的药店,买样东西。” 越言辛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绣白皙的脸颊透出微微的红,头凑过去在越言辛耳畔说了几个字。 越言辛先是一怔,而后惊喜又无措地看着云绣:“绣绣,你真的想……” “去不去?”云绣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不去算了。” 越言辛低头吻吻她的脸颊:“好,等我回来。” 卧室的门开了又关,氛围变得沉寂,只是窗外的知了仍吵个不停。 云绣趴在枕头上,听着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心想,别人都是被知了吵得睡不着,怎么她倒觉得这声音太有规律,催眠一般呢? 这么想着,眼皮更是重了。 越言辛再回来时,见床上趴着的那个人,呼吸沉沉,睡意深深。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刚买来的那盒子小东西放进抽屉里,换了身舒适的衣裳,裹入云绣身后的薄被里,拥她而眠。 “说了等我回来,倒先睡着了,真是个小骗子。”越言辛宽厚的胸膛贴着她温热的后背,“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就不许你跑了。” 第174章 传习馆(一) 这是云绣结束学生时代后,第一次进入怒江。 没有了学生的光环,可冯华通的人情依旧如树荫一般庇佑她,加上此前她来了几次,与当地人熟络不少,省去许多进入田野的困难。 可这并不是说,云绣就此没了进入田野的困难阶段。每一次下田野,几乎都是一次新的开始,无论自我心态还是与人交往,都需要进入与平日不同的状态中。 云绣此番来兰坪,倒也不急着去合水村,她要寻找合适的实验民族志记录员,必要与兰坪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先前负责申遗工作的人员先聊一聊,了解一些情况。 这一日,小何带云绣到传习馆,介绍了一个人与她认识。 “这是蒋陵老师,是个音乐人。刚来兰坪不久,是我们兰坪‘土风计划’的发起人。”小何介绍道,“蒋陵老师,这是云绣老师,是昆南大学的老师,做民族学研究的。” “普米族‘搓磋’舞与四弦舞乐被列入非遗名录后,我们这里得到了外界一些关注。”小何继续说道,“卓越集团出资支持我们建传习馆,这个传习馆呢,就是土风计划的重要部分,现在蒋陵老师来兰坪,就是要主持这个土风计划的。” 小何说的“土风计划”,云绣也是这次来兰坪后才知道的。这是一项村寨文化传承项目,组织普米族的民间艺人教授年轻人民族民间艺术,在年青艺人们熟练掌握了这些民间艺术技能之后,再组织他们到各地进行多种形式的展演。 云绣瞬间便明白了,当日越言辛未与她讲明的那个新计划,就是这个“土风计划”。此前卓越集团虽已经出资帮助当地建起传习馆,但并未形成体系化的项目,到如今,倒是落成这样一个拥有完整规划的计划了。 “昆南大学的民族学啊,久闻大名,今日能见到做民族学的老师,真是荣幸。”蒋陵伸出手来,与云绣轻轻一握,“我这个‘土风计划’,可以促进民族文化由资源优势转化为民族文化产业优势。好的民族文化,不能让它死气沉沉的,要传承下去,就要让别人看到它的价值,不仅是文化价值,还应该有经济价值。这个就是我的目的,从目前的效果来看,我们正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蒋陵讲起这些,颇为自豪。 云绣略有不解:“刚才听小何的意思,卓越集团出资支持了这个计划,蒋老师您是卓越集团的员工,还是……” “我跟卓越集团是合作关系,”蒋陵解释道,“我是自由音乐人,机缘巧合与卓越集团有了来往,那时我心里有个想法,就是要创作一些有少数民族元素的音乐。这想法和卓越集团的传习馆项目不谋而合,卓越集团就给了我资金,让我能够实施这个土风计划。” 原来如此。 小何笑起来:“我看云老师和蒋老师相谈甚欢,那不如你们慢慢聊这个土风计划,我呢,先回去忙别的事情。” 云绣点头谢过:“多谢你了小何,我不耽搁你事了,有空我们再聊。” 待送走小何,蒋陵转身朝云绣笑起来:“云老师,我带你在传习馆参观参观?” 云绣欣然同意。 第175章 传习馆(二) “我这个土风计划,让学员学习的内容不仅涉及四弦琴,还包括口弦、古歌演唱、祭祀学习、纺织这四项内容,各人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一项进行深入学习。目前来看,男性一般选择学习古歌演唱、祭祀和四弦琴,女性一般学习纺织和口弦。” 蒋陵一路带着云绣顺着传习馆三层楼的房间一间间看过去,一路向云绣介绍道。 普米族的祭祀活动以及红白喜事中,常要请祭祀唱一些调子,每种场合要唱的调子不同,这些调子在普米族话里被叫做“里里”,汉语里称为“古歌”。古歌的唱词不仅用于祭祀,还涉及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婚丧嫁娶、农耕劳作、建造房屋……什么都有。 古歌传唱的难度就在于,从前都是老人一句一句口口相传的,学徒要靠记忆记住这些调子和唱词,再传给下一代。如今年轻人不愿意学了,村里只有几位老人会,等这几位老人百年后,怕是要失传了。 对于合水村村民来说,古歌是他们生活中不能缺少的部分,要是以后再没有人会唱,他们办人生大事之时,就要回回去外面请人,这是丢脸的事情。 传习馆开设的“古歌”班,对解决这个问题有不小的帮助。 “普米族没有文字,古歌班的老师会把古歌的词用音译汉字代替,写在黑板上,学生记在本子上,配合录音带一句一句地唱。” 蒋陵指向一间教室的黑板上,那上面正是写着古歌歌词的汉语发音,还未擦去。 云绣想,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心里思索着蒋陵方才说的话,便问道:“蒋老师,刚才我听你说,学员们在这里也要学祭祀,那么这些学员学成后,会成为专职的祭祀吗?” 云绣并不是没由来地问这个问题,她此前与杨明州讨论过这类问题,杨明州担忧村里祭师断了代,红白喜事总要去村外请人,丢人。他总说,如果普米族的祭师能够变成一种职业,通过系列培训使他们掌握祭祀要事,这样就能避免普米族祭祀文化的消失。 云绣倒是同意杨明州的想法。普米族的“搓磋”舞与四弦舞乐虽属传统舞蹈与音乐,却是与普米族整体的文化传统不可分割了,其中揍的调子、唱的词、跳的舞步,又与祭祀文化有所重叠。所以,保护祭祀文化不断代,也是在保护“搓磋”舞与四弦舞乐的文化生态。 蒋陵点头:“我倒是没这个打算,土风计划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注重民族音乐这一块。祭祀嘛,是卓越集团那边提出来的,说是不想让祭祀文化断代。” 云绣略略惊讶,卓越集团提出的计划,那么,是越言辛提出来的吗? 云绣想着,回去又要去问越大总裁了,那个人要的报酬时常不正经的…… 云绣抓抓头发,缓过神来,继续与蒋陵聊土风计划的事情。 蒋陵倒也乐于向云绣介绍土风计划的东西,语气中颇为自豪。 “云老师你既然关注普米族的文化那要关注的事情还是比较多的,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围绕土风计划的事情。现在兰坪的文化现象已经发生了变化,以后就都是土风计划的结果了。” 云绣静静地听蒋陵讲话,只是笑笑。 忽而又听见蒋陵说道:“你们昆南大学的老师好像对这些挺感兴趣的,上次我在昆明的传统文化艺术节上碰到好几个你们学校来的老师。” 云绣点头:“昆南大学擅做民族学研究,当然是感兴趣的。” 蒋陵忽而问:“那你看,你能不能和你们院长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办个讲座?我可以去你们院讲讲我的土风计划。其实我也去其他学校开过讲座的,那里的同学和老师很感兴趣,反响很好。” 云绣没料到蒋陵会提出这一建议,想了想,道:“等有机会,我会和院长说的。” 蒋陵听得出这是个话术,倒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我之前来的时候,传习馆没开课,不知道这里的开课时间是怎样的?”云绣转移了话题。 蒋陵想了想,说道:“要视情况而定。来这里学习的人不是全脱产的,他们平时也要务农,还有的要外出打工,我们每年会选一个合适的时间让大家集中培训,还要配合各个地方的艺术节去参加表演。” 云绣了然,心里大致算了算时间,与蒋陵说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留个联系方式,要是要开课了,麻烦你告诉我,我从昆明下来。” 蒋陵点了头,留了一串手机号给云绣。 第176章 记录员 云绣想在合水村找到合适的实验民族志记录员,这并不是一件易事。记录员要具有不低的汉语水平,会表达、会描述、能写作,还要有比较突出的观察能力与记述能力。 要在怒江这样一个教育资源落后的偏远山村里,找到几个具有这样文化水平的人,难度不小。 杨明州自然是云绣第一个想到的人。 “我每天都写工作日记的噶。”杨明州弹了弹手里的烟灰,眺望天边浮在远山轮廓之上的那些云,“你说的这个日记,和我的工作日记不一样的噶?” 云绣解释道:“不一样,这个日记可以不用写你每天的工作,就写村子里的一些事情,围绕着一个或者几个主题来写。我们可以围绕羊头琴申遗成功以后,这件事给大家带来的影响,比如弹琴唱歌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有更多的人来学羊头琴,他们在生活里怎么看羊头琴。” 简单的解释之后,云绣又说道:“不必每天都记录,在你觉得重要的时候写也是可以的。大概持续一年,我们聘请村里人写日记,会给工资的,不少的。”云绣知道杨明州本人或许并不贪图这些钱,可村里一定还有别的人需要。 杨明州吸了口烟,云雾缭绕,他微微笑起来:“写羊头琴的事啊……小云,这些写出来,对我们村子好吗?” “我不敢说一定能带来什么改变。”云绣说道,“但如果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这里的文化情况,了解村民对村子里的生活、文化的理解和感悟,还有一些希望,这样,你觉得好不好?” 杨明州的烟烧到了头,他深深地嘬了一口,将烟头按在地面上熄灭,说道:“很少有人问我们,我们对自己的村子、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有什么感受和希望。大多数人就是说,你们一定是这样这样的,一定缺这些东西,按照他们说的去做,我们这里就会好起来。” “小云,越老板和你一样,会比较关系我们想要什么,虽然他了解的比较简单,比方说之前种核桃的事情,就是他和你做过调研了以后,才定下的事情。但是他没有你那么周到,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自己都要了解我们村子。村里有几头牛几头羊,哪一家跟哪一家吵过架吵过几次为着哪样的事情,你都清楚。” 云绣听着这些话,就全当是夸奖了,自嘲道:“我们做民族学的,成日问东问西,把别人家底问个遍,是挺讨人嫌的。” 杨明州“哈哈”笑起来,说道:“我们村子就这么小,就这么些人,你来了这么多次,也问得很清楚了?” “还没有的。”云绣摇头,“杨国安爹爹还是不愿意见我。” 杨明州了然,他可太了解杨国安的脾气了,安慰了云绣几句,又说道:“这个日记,我可以写。只要是对我们普米族、对我们村子好的事情,我都愿意去试一试。你是不是还要再找几个人写这个日记?” 云绣点头:“还要找两个,本来杨国安爹爹也很适合,但他……”云绣多少有些遗憾,“只能再找别人了。” 杨明州问她是否想好是哪几个人,云绣回道:“还有一个是和晓光。” 和晓光是和晓晚的哥哥,当年云绣请和晓晚当普米族话的翻译,也就认识了和晓光。后来几次田野调查,云绣与两兄妹熟络起来,对他们的情况比较了解。 和晓光与和晓晚的性格大相径庭。在云绣的印象中,和晓晚活泼、外向,简直就是自来熟。和晓光却偏于内向,说几句便会红着脸低下头。前两年和晓光家里生了变故,他的父亲在工厂被机器绞断了手指,干不了活了,只能回家务农,家里收入少了一大笔,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和晓光和父母商量后,把读书的机会给了和晓晚,他辍学在家种核桃,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去兰坪打工。 云绣选择和晓光来做记录员,既是因为他具有初中的文化水平,还因为他目前在村里子的时间比较长,其他上过学的学生娃,大多都是住读生,常年不回家的。 “和晓光啊,这个人你选得好。”杨明州乐起来,“我还没跟你说,我们合水村也要做‘土风计划’,下个月开始盖传习馆。和晓光以后就来学习羊头琴,蒋陵老师说他长得好,出去表演很合适,表演也可以挣钱的。” 云绣心中惊讶,蒋陵的土风计划竟铺得这样大么。 “有了这个土风计划,加上越老板出钱给我们盖传习馆,以后我们普米族的文化就能被更多人了解了。”杨明州自豪又喜悦的情绪溢于面上,清晰无比。 云绣想,至少目前看来,当地乡亲是支持这项计划,且认为这个计划会给他们带来好的生活。 第177章 打油茶 和晓光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皮肤被高原的太阳晒成麦色,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时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云绣有两年没见和晓光了,上一次来做田野时,和晓光外出打工了。 他还是云绣印象里那个腼腆的男生,但比前两年要活泼一些,话也多一些。 “姐,你喝这个茶看看,是油茶,我跟宁蒗那边的人学打的茶。”和晓光给云绣倒了一杯,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云绣晓得这种茶,这是宁蒗、永胜地区的普米族爱喝的茶,火塘上烤烫一个小小的土陶罐子,加香油和小米煎一煎,再放茶叶下去,烤香后加水煮,滤出茶水来,倒茶时加些盐巴与香料,这便成了浓香四溢的打油茶。 不仅是普米族,高寒地区的游牧民族都喜欢喝油茶,热乎乎的茶水既能解渴,油茶中含的营养又能补充能量抵御严寒。只是每个民族打油茶的方式略有差别,每家每户又会加入一些喜好,云绣这么些年来尝过一些,每一次味道都不相同。 云绣喝了一口,称赞和晓光:“好喝的,你学东西很快啊。” “姐你喜欢,我下次再做另一种油茶给你喝。”和晓光笑起来,露出他的白牙,“那种不一样,要拿锅子炒,要放花生、核桃。” 云绣点头:“好,那先谢谢你了。对了,我听杨村长说,你想参加土风计划,学习羊头琴是吗?” “是的。”和晓光在云绣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本来想去广东打工,杨村长跟我说,我这个年纪就去打工,不太好,以后就只能跟我爹一样,一辈子打工。他跟我说,我们这里有那个土风计划,可以学习普米族传统的东西,也教知识课,我可以学东西,学好了就可以出去表演,表演是给钱的。杨村长讲,现在国家重视民族文化,羊头琴是非遗,要是我能弹好羊头琴,以后就能靠这门手艺生活,也能养活家里人。” 这话倒也不夸张,云绣是了解过一些信息的,虽有独龙族普嬢嬢那样,虽是非遗文化传承人,却仍苦于生计的情况,可也有因身怀传统艺能而获得不少收入的情况。 土风计划会将合水村带向一条路,目前尚未明朗,可至少要试一试。 云绣又想着,如果合水村的实践能够成功,或许能为独龙江甚至其他处于困境的非遗文化传承人提供借鉴。她身为学者出发点与越言辛、蒋陵皆不同,她想她尽管与合水村的乡亲们生了些感情出来,但也不必急于下结论,如冯华通说的那样,不能让情绪占了上风,还需静待发展,倒是再看出成功与不足之地。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忽而听见门外一阵喧哗声,一道陌生的女音随之传来:“晓光,不是要说去挖菌子的噶?昨天下过雨,现在菌子正好。” 脚步声近,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一见云绣,好奇问:“你是……昆南大学来的老师噶?” 云绣点头,站起身与这位嬢嬢打招呼,便听见她说道:“我见你去我们家旁边转过几次,怎么就不进去?怕我老爹?他脾气就是不好,你不要介意,下次去我那边坐坐。” 云绣听了这些话,便知道这是谁了。 这是杨国安的小女儿杨祈新,云绣在与合水村村民的访谈中得知,杨祈新羊头琴弹得很好,只是嫁到外村许久了,不常回来,也算不得是合水村人了。云绣之前几次来合水村,都未碰上过杨祈新。 云绣笑:“好啊,要是杨老爹赶我出来,嬢嬢你要帮我说话的。” 杨祈新“哈哈”笑起来:“你放心去,不会赶你出来的噶。” 第178章 杨家女 都说雨后春笋长得极快,着夏季大雨过后的菌子,也迫不及待得冒出头来,这个时候就要趁早摘了,不然啊,深林里的鸟儿们便会抢吃了这些菌子,没被抢的,也会烂在地里成了腐料。 云绣背了个小背篓,跟在杨祈新身后,在林子里窜,和晓光便跟在她身后。林中杂草丛生,道路都是脚踩出来的,一不小心便可能踩空,好在两人一前一后带着云绣,倒也顺利。 “小云,你吃过松茸的吗?”杨祈新抬手折开前方挡路的枝叶,回过来问云绣。 云绣点头:“吃过一次,上次也是在这边吃的,杨村长摘的。”那次也是雨季,杨明州正好从山里摘了几颗松茸,说是就这几颗也卖不了多少钱,便切成了片放入汤里煮面条,可真香啊。 杨祈新笑:“以后你常来,我们这里好东西多,外面都吃不到的。我听别人说,现在外面松茸卖得很贵,是不是噶?” 云绣说道:“是啊。所以如果能摘到松茸,拿出去卖,可以挣很多钱的。” “嗐。”杨祈新叹气道,“哪有这么容易。能不能摘到好的松茸,要看运气。就算是摘好了,这个松茸不好放,等我们运出去买,就坏掉了了。我们最多就是拿到河西乡去卖,再远就是兰坪,卖不了多少钱。” 倒是这个理。 从前越言辛便与云绣提过,兰坪地理位置偏远,运输生鲜的成本极高。要将松茸运输出去售卖,要有相应的保存和运输设备,甚至是空运,所以松茸的价格才会那样高。 可从中获利最多的,并不是进山采摘松茸的村民,而是将这些松茸售卖出去的上游老板。 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哟,这里菌子好大。”杨祈新已经发现了新鲜的菌子,拿出小工具去铲,熟练得很,很快便铲了两株青头菌出来,“这个也好吃的。” 青头菌入了篓子里,和晓光也发现了菌子,便走过去摘。 云绣眼看四方,心想着不知道她能不能也有收获,就听见杨祈新提醒她:“山里菌子多,有好吃的,也有有毒的。你不熟悉这些菌子,不能乱摘。” 云绣赶紧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乱摘。” 云南的野生菌子极其丰富,叫得上名字的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也有许多。美味清香的菌子不少,吃了出现幻觉小人的也不少。 云南每年因误食有毒菌菇被送进医院的人可不少。 云南还有首儿歌,唱的就是告诫人们不要随意食用野生菌菇。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来吃饭饭,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 阳光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照进林中,风雨过后滞留于叶面的水滴顺着叶子尖头滴落入林,很快便淹没于这弄浓密晦暗的深山老林中。有些水落到云绣头上、脖子里,有些冰凉,她抬手擦了擦,更清爽了。 脚步声踩得地面的落叶闷声想,三人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的,属杨祈新的话最多,什么都聊。 聊着聊着,云绣便悄然地将话题引到了羊头琴上。 “我的羊头琴,是我爹教给我的。我爹还没生我的时候,就去跟人学祭祀了,跳舞、弹琴、唱经,他什么都会。我十几岁的时候,去卖琴的店子里干活,就跟着那里的师傅学会了做琴。所以我是会弹琴,也会做琴。” “我爹说人不能不识字,我是没去上过学,但跟我爹学认了字,会看书,能写字。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日子很苦的。我爹和我哥种地,这里的地不好,种不出什么。放羊嘛,一发病,什么都没有了。我和我哥就摘野果到街上去卖,一麻袋的果子,可以换一斤面粉。” “我爹、我哥都喜欢听我弹琴、唱歌,每天晚上我们在火塘边烤火,我就弹给他们听。后来嫁人了,也喜欢弹。这几年更不行了,我家里事情太多,男人孩子都要我管,弹得也少了。女人啊,一嫁人,就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杨祈新语气悠长,似有诸多感慨,忽然问云绣,“你和我女儿的年纪差不多大,你结婚了吗?” 云绣摇头:“还没有。” 杨祈新有些惊讶,而后又了然:“是了,读书的娃结婚晚一些噶。我女儿只读了个技校,读出来以后就去广东那边打工,认识了一个男的,是安徽的,就跟那个男的回安徽去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过她。上一次去看她,是她生第二个娃娃的时候。路上用了四五天才见到她。她生了个儿子,高兴得很,我就说嘛,她婆婆就想要孙子,第一个娃娃是个孙女,她婆婆不高兴,她就不好过。” 杨祈新说到这里,语气中多少含了些无奈的情绪,她回头瞧了瞧云绣,目露愧疚:“我女儿成绩也很好的,但我们家没有钱,只能让她弟弟去读书,要是她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云绣忽而明白了,杨祈新对她的亲切与友善,都源于对女儿的思念。杨祈新看到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云绣不太会安慰人,见杨祈新心情不佳,只能劝道:“以后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杨祈新点头:“是了,是了。会好起来的。她比我好一点,能出去看看,我啊,就一辈子在这怒江,哪里都去不了了。” 云绣心中却萌生了两个大胆的想法。 其中一个,就是请杨祈新做实验民族志的记录员写日记。杨祈新虽并不常住于合水村,可云绣了解到,她嫁去的是隔壁村,两个村子相距不远,两个村子的乡亲经常来往。再者,杨祈新熟知羊头琴,她或许能带来不一样的视角。 另一个想法,便真的是大胆了。 云绣想,既然兰坪缺少非遗文化传承人,为何不挖掘像杨祈新这样的人,培养成为新的传承人?如今土风计划如火如荼,说不定杨祈新加入其中,经过一系列学习提高后,真的能具备传承人的资格。 第179章 杨老爹 杨国安对云绣的排斥之意从未掩饰过,哪怕有杨祈新劝着,他仍不会给云绣摆好脸色。 云绣听杨明州说,县里想让杨国安申报文化传承人,可杨国安不愿意。杨国安脾气一向如此,无人知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山村炊烟袅袅,绵延成雾,锅铲划拉锅面时的声音时隐时现,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亦时隐时现。熟于家务的妇人很快就会做好一家老小的晚饭,她们的日子便是这样,做饭、洗衣、照顾老人孩子,家中劳动力不足时下地干活、出门找零活,或是除草,或是剪羊毛。 中国妇女几千年来多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唯有这样的妇女,能被贴上“勤俭持家”“勤劳能干”“吃苦耐劳”的标签,而这些标签,是被人们认可的“好品质”。 可时代总会变的,人们的观念也总会改变的。 云绣坐在小板凳上,弯腰低头剥花生。杨祈新说要给她煮花生糖吃,她便帮着剥花生。 杨国安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副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手里一本书页边缘已翻得烂了的老书,也不知看到了哪一页,忽而抬起眼皮来看了还在埋头剥花生的云绣,说道:“像你这样,不在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在外面到处乱跑的女人家,是要被人说的。” 云绣抬起头来,笑了笑,回杨国安道:“和晓晚跟我讲过一件事,有一次她闹脾气不想上学,跑到大树后面躲起来,正好碰到杨爹爹。杨爹爹您跟她说,不上学,以后就只能在家里种地、洗衣服做饭带孩子,那日子很无聊,很没意思。” 杨国安:“……”他真是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知道村子里这么多事情的。 杨国安“哼”了一声,低头继续看书,没看几行,又说:“杨村长说你想知道普米族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文化,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你说你来来去去的,都三四年了,何必浪费时间呢。” 云绣没想到杨国安会与她说这么多话。云绣第一次来合水村,已是四年前的事情,那时杨国安甚至不愿她踏入他屋子半步。后来云绣做毕业论文的田野调查,大部分时间是住兰坪县里,跟着申遗工作组四处跑,虽也来过几次合水村,但住的时间并不久。 现在看来,她每一次来,杨国安都是知晓的。 云绣想了想措辞,与杨国安说道:“我不觉得是老掉牙的东西,我想了解普米族的文化,这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诚意?”杨国安又笑了一声,“你懂些什么?” 云绣脑子一转,便说了一串普米族语,杨国安惊讶地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你怎么会唱这些?” 云绣方才讲的,是杨国安当年在“给羊子”仪式上唱的经。 这么些年来,云绣跟着兰坪的乡亲们学了不少普米话,有时还能简单地交流几句。当初在葬礼上录下来的唱经,她听过许多遍,找过不少人问,问过当地人,问过遇见的其他祭师,也问过兰坪文化局的人,只是他们都只能讲出其中一些词来,这些唱经太古老,懂的人太少。 云绣试过许多方法,问过许多人,自己也努力过了,最终只能翻译出几句话来,太少了。 云绣笑着回答杨国安:“几年前您唱过这些,我录下来,回去学会了一些。但是我不懂它们的意思。”云绣顿了几秒,接着说,“杨爹爹,现在懂得这些唱经的人越来越少,以后,还有谁会唱,谁会懂?普米族的” 杨国安低下头去,目光钉在老旧的书本上,思绪却不知飘忽在哪里了。 过了许久,杨国安吐出一句来:“我还活着就能教,可他们不愿意学。太难了,年轻人不愿意学,老人学不会。” 云绣眼眸一亮,问他:“村子里要盖传习馆了,如果杨爹爹愿意,可以去传习馆教祭祀。” 这一回,杨国安却未再说话。 第180章 新学期 下课铃声起,学生前后相继涌出教学楼,朝食堂方向奔去。 这卡着饭点的课是最难受的,学生的心思早飞到食堂的窗口去了,老师看着学生没心思,上课也没了劲,一教室的人都不开心。 云绣刚上岗不久,不敢学老教授们的随性而为提前下课,规规矩矩讲到下课铃声,好在这些学生都给她面子,没有显明蠢蠢欲动的模样来。 收拾好资料回办公室,见办公室几位老师还在,云绣不禁好奇:“几位老师还不去吃饭么?” “等你呢,”江承飞把手里的钢笔筒子盖上,“你入职快一个月了,我们还没给你接风洗尘。正好文林街新开了家手抓饭,约上张南,我们一起吃个饭?” 云绣今日也没什么安排,就点了头,又听见江承飞说:“云老师,你的课挺受欢迎的啊,我听张南说,都选满了。”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开心,笑起来:“希望后面退课的少。” 正说着,张南的声音渐渐近了:“放心,他们不会退的。当初夏骥刚入职的时候,选他课的学生也是多得很,座无虚席。谁不爱看帅哥美女?” 江承飞点头同意:“那倒是,院里从前都是些老古董,好不容易来了年轻的新老师,肯定是新奇的。” “新奇总是一时的。”夏骥站起身来,伸手拿了挂在椅子上的薄外套披上,“能不能留住学生,那还要看课程的质量怎么样。廖院长、高老师的课,不也是座无虚席?” 江承飞抬眼看夏骥的外套,“啧”了一声:“夏老师,你怎么总喜欢买这种不对称的衣裳?”夏骥这件外套,左右的口袋并不对称,看得他头疼。 夏骥轻挑了眉毛,没说话,背起书包:“走,去吃饭。再晚了就要等位了。” 饭桌上话题不多,不过就是绕着学术上的事情,再讲讲些生活琐事。讲着讲着,江承飞问云绣:“我昨天看到廖院长叫你去,是讲长聘的事情吗?” 从前高校教师揭示采取事业编制,一般入了职,饭碗就稳了。但几年前国内高校开始试点改革,从事业编招聘改为聘用制招聘,优势地区的优势院校条件更是严苛,在规定时间里达不到要求的科研成果,就要另谋高就。 昆南大学虽地处西南边陲,地理位置不优越,可民族学学科在全国院校排名中名列前茅,云绣入职的这一年,昆南大学民研院的招聘也开始了聘用制。 “廖院长的意思,是等我达到相应的考核要求,评上副高,就能拿到长聘,同时也是拿到编制了。”云绣回答道。 江承飞感慨:“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我们这地方,人才不肯来,肯来的老师,都是让他们签服务期合同,生怕他们没待一两年就走了。现在倒好,反过来了。可见我们学校的民族学确实是发展起来了,声名在外。” 云绣点头。 张南接了话说:“我看过院里的文件,是说要在五年内发表几篇核心期刊,主持一项省级以上课题,还要出一本专着,是?” “嗯,差不多就是这些条件。”云绣饮了口茶,说实话,她倒是对自己有信心的,可要达成这些条件,却也不是这么容易。 夏骥忽而笑道:“云老师一向才智过人,这些条件应该不算什么。” 云绣苦笑:“夏老师,我刚被退了稿。”其实云绣从前投过不少论文,有被录用的,自然也就有被退稿的。只是那时她还是个学生,心情倒是没这么糟糕。 如今步入职场,每一篇论文都再无导师指点,都须她自行努力。这投出的第一篇稿子就被退了,多少有些挫败感。 张南诧异:“你这么快就开始投稿了?退稿原因有给吗?” “没有。”云绣摇头,“走场面的措辞,因版面有限,不予采用。” 这确实,是走场面的措辞了。 第182章 收养猫 周末,云绣与越言辛总会腻在一处,要么是越言辛去云绣那里,要么是云绣去越言辛那里。 这一次,云绣去了越言辛的住处。这次倒是没去小别墅,就近去了越言辛平时住的高档公寓。 她心里想着事,一会儿是退稿的事情,一会儿是越言辛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越言辛亦未睡着,身后将乱翻的云绣捞到怀里,哑着声音问:“还在想事情?” “在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的事。”云绣直言道。 越言辛心中微惊:“可你刚工作,不是还不想这么快么?” 云绣理了一会儿思绪,说道:“之前我总觉得要先等工作稳定了,再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可我忽略了一些问题,我们交往这几年,一直异地,实质上并没有真正生活过,大多时候都是你迁就我。” “我们没有共同面对过家庭琐事,也没有见过对方不同的模样,争吵很少,虽然这很好,可我总觉得不踏实。”云绣翻过身去看越言辛,“越言辛,我们不能这么仓促地结婚,你说是不是?” 越言辛咧开嘴来笑:“绣绣,换个词说,你是想和我试婚?” 云绣脸一红:“没、没这么正式……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生活看看。”她趴进越言辛的怀里,声音低低的,“要是一起生活后,发现真的不合适……” “那么你觉得我哪里不合适,我就改到合适为止,好不好?”越言辛抢了话说。 云绣笑起来:“你真是个傻瓜。” 云绣想,或许在更年轻的时候,她会相信爱能消解一切困难,相信两人的感情能够处理一切问题。 可现在,尤其今日听了越言辛那些话后,她想她必须理智一些,在感情之外多一些智慧,这样,她与越言辛的感情才不会在日复一日的琐事中消磨殆尽。 云绣想到这些,脸颊贴着越言辛的胸膛蹭了蹭:“我国庆去做田野,等回来了,我们就商量一下一起住的事,好不好?” 越言辛当然答应了。 他乐意之至。 不上班的早晨本该是睡个懒觉的,无奈两人都是生物钟过于稳定的人,还是一早便起了身,越言辛做早餐,云绣收拾收拾屋子,拎了垃圾下楼去扔。 昆明这温度,早晚凉白日热,清晨的风凉飕飕的,云绣行至小区垃圾箱旁,扔了垃圾,却捡回一只滚了一身泥浆的小猫咪。 “太可怜了,本来以为是它不小心在泥地里滚的,现在看,很有可能是被人泼了水泥浆,都擦不掉。”云绣没养过猫,不知道该怎么给它洗澡,只能拿了湿帕子帮它擦,擦掉一层泥巴,却显出裹在毛上硬邦邦的水泥来。 小猫咪怕水又怕人,声音叫得惨烈,听得人揪心。 “我查到了,”越言辛走过来,从云绣手里接了猫咪过去,“昆明有一家宠物店有兽医,可以给猫看病,我们送它过去看看。” 云绣点头。 猫咪的事情折腾了一整天,宠物店的兽医说,这小猫咪三个月大,眼睛、口腔、爪子都发了炎症,又被泼了水泥浆,需要留在店里治疗,可能还要做个小手术,大概两周左右才能接回来。 给宠物看病的花费不小,云绣这也是第一次知道,养猫有这么多讲究。 回去的路上,越言辛见云绣一脸愁容,安慰道:“别担心,医生不是说没有大问题么?等它好了,我们把它接回家。” 云绣说道:“我怕我养不活它,它那么小……” “你啊,就是杞人忧天。”越言辛笑,“怎么会养不活?这不还有我?” “哦。”云绣撇撇嘴,“没想到猫做手术的费用也不低,越言辛,你先帮我垫着钱可以么?” 云绣入职后头三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后,凑了自己从前攒下来的钱,便先还了越言辛之前帮云知意还的那笔欠款。眼下云绣手里是没多少钱了,可她还要生活,也要每个月给舅舅舅妈一些钱。 虽然他们不要,可云绣还是要给的。 越言辛笑:“什么垫钱,这只猫是我们一起养的,是我们的共同财产。” 共同财产?这个词还能这样用的么? 又听见越言辛说:“现在我们更应该做的,是了解养猫的一些基本常识以及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越言辛眉眼染上温馨的笑意,“想一想要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云绣果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它一身花毛,就叫小花好了。” 越言辛笑:“公猫,叫小花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云绣觉得极其合适,“你不要有刻板印象,公猫为什么不能叫小花?” 越言辛点头:“好,听你的,叫小花。” 第184章 催婚时 国庆假期结束前,越言辛正闲在家中,怀里抱着小花,一手挠着它逐渐蓬松的毛。小花后背被挠得舒服了,翻一个身,让越言辛给它挠肚皮。 这清闲时光还未偷得几分,一个电话过来,搅了他的好时光。 越家几位长辈来昆明度假,说什么也要见一见越言辛,白灵没办法,只好将儿子叫了去。 越言辛嚣张惯了,越家亲戚那么多,他向来不是什么孝子孝孙,非要对他们毕恭毕敬,也并不想去这什么饭局。可白灵说,那几位说了,越言辛今天不去,改日他们就去找云绣聊聊。 越言辛无语得很,这都是什么闲人,真八卦。 一餐饭吃得心里极度不爽,越言辛也不是会陪笑的人,脸色淡淡的,说话也是不咸不淡的,回答亲戚的问题也是敷衍得很。 白灵心里暗笑,知道我儿子的厉害了? 我治不了你们,我儿子还治不了你们? 白灵正美滋滋地想着这些,便听见她那位远房表妹问道:“阿辛那个女朋友,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白灵点头:“毕业了,现在在昆南大学工作。”讲起这个,白灵便心生自豪,心想他儿子有个大学教授女朋友,她有个大学教授儿媳妇,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荣光。 虽说云绣现在还不是教授,可白灵坚信云绣迟早是教授。 正得意呢,哪知表妹突然说:“都毕业了还不结婚?越家这么多钱,不够她花的?在外面抛头露面工作算是什么事?” 另一位亲戚附和道:“是啊,听说都快三十了?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不容易怀孕,生的孩子也不够聪明。要抓紧才是啊。” 白灵气得脸都青了。 越言辛却笑起来:“嬢嬢,你生我表哥的时候,才二十多岁?” 那亲戚连连点头,讲起自己生了几个孩子又一手带大,自豪得很,却听见越言辛说:“那怎么看起来,表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气氛啥事降到冰点,那位亲戚的脸都黑了。 白灵心里笑开了花,嘴上却说道:“阿辛,没大没小的。” 越言辛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倒是白灵那位表妹仍有说不完的话:“阿辛,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卓越集团以后是你的,再以后就是你儿子的,你不早点生个儿子出来,以后谁来继承卓越集团?难不成要落到外人手里?” “嬢嬢说笑了。”越言辛显然心有不悦,“卓越集团不是我爸的,也不是我的,我们只是它的管理者,手持51的股份,却不是全部。再者,卓越集团是越家一手创立起来的,即便没有我父亲和我,也有其他人有能力去运营管理,有付出的人,才有资格从卓越集团分一杯羹。我们家可没有王位,不需要皇子继承。” 这些亲戚的心思,越言辛不是不懂。仗着是白灵的亲戚,便想从卓越集团这里分一杯羹,多年来白灵死咬着不肯让他们白占便宜,他们便隔三岔五来找白灵麻烦。 白灵有自己的原则,卓越集团是越家的心血,虽然有她一部分的资产,可这些资产与白家没有关系,白家并未给越荣生任何生意上的帮忙,想靠着白灵这层血缘关系从卓越集团获利,白灵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几个亲戚自觉没趣,随意聊了些有的没的,过不久也就散去了。 越言辛为母亲挪开椅子,扶了她起来,说道:“妈,你可真行,回回都坑你儿子,你儿子在亲戚那里都没什么名声了。” “你本就没什么名声,为我牺牲一小点面子怎么了?”白灵跨上她的小皮包,乐呵呵的,“你妈我年纪大了,有的事情抹不开面子,话不能说得太绝,这才你需要你出面。” 越言辛叹了声气:“我晓得。他们也真是想得美,以为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凭着沾亲带故的关系,就能坐收利益了。” 白灵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越言辛:“这种事,我估计云绣应付不来。你自己注意点,别让他们找到云绣那里去了。” 越言辛无奈:“知道了妈。” 他怎么会让这些琐事闹到云绣那里去呢。 第185章 工作狂 浴室的水蒸气在玻璃窗上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窗外远方明灭的灯火隔了一层雾闪烁,忽远忽近,忽明忽暗。 越言辛抬手扒了扒湿漉漉的刘海,稍稍后仰,将头靠在浴缸,温水轻淌,水汽氤氲,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浑身仿若散了所有疲惫与紧张,放松下来。 越言辛常常舒了口气,在水汽中又浸了一会儿,起身,过上浴衣,推开浴室的门。 这公寓从前没有多少生气,只不过是他睡一夜的临时居所,冷冰冰的。云绣时不时来后,这宽敞空荡的房子渐渐有了温暖的气息。 云绣换下沉闷暗淡的窗帘,换了暖色的帘子,给沙发配了几个柔软舒适的靠枕,从旧货市场淘来几幅像模像样的古旧书画,裱起来了,挂在墙上,说要附庸风雅。养几盆花,置于阳台上,总会按着时间给它们浇水。 渐渐的,越言辛开始喜欢拉开窗户的帘子,让阳光照耀进来。喜欢出差时从当地带回一些特色摆件,置于家中每一个角落。记得给那些花花草草浇水、松土、除虫,看着它们逐渐茂盛,等待它们的结了花苞、开出花朵。 原来生活中有这么多美好的事情。 酒柜里放置不少酒,有红酒、香槟,也有一些特色酒。 那是从前攒下来的。 只是越言辛已经许久没有喝酒了,那次醉酒半夜惊动远在美国的云绣,令她担忧后,他便不再喝酒了。酒桌应酬,越言辛看着迎上来的酒杯,似笑非笑:“不敢喝酒,我女朋友管得紧,沾一滴酒,女朋友就没了。” 说这话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云绣可什么都不知道。 越言辛站在酒柜前,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把这些酒送出去。 发上仍有水滴滴落,越言辛抬手抓了抓发梢,想起前几天出差,带回来的护发精油不知搁哪里去了,各个房间角落找了一遍,最后推开了书房的门。 越言辛以为自己看错了。 实木书桌上趴着一个人,黑色的马尾顺着一侧肩膀滑下来,身子随呼吸的节奏清清浅浅地起伏。 越言辛确认他没有看错。 是云绣。 她每每去做田野,总会将秀发扎成马尾,总会一身风尘仆仆而回。 她怎么就……回来了? 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越言辛欣喜若狂,脚步疾步过去,却又小心翼翼踩着地板,生怕声响大了,吵醒他心爱的人。 书桌上摊开了几本书,一眼望去,皆是与非遗有关的文献。 越言辛哭笑不得,可真是个工作狂,刚从田野回来,就这样扎到书堆里了。 他弯身下去,轻手轻脚地将云绣横抱起来。 他力气一向大,而她一向不重。要抱起她,从来都不是难事。 后背贴到柔软床铺的时候,云绣眼睛睁开一条缝:“嗯……你不是在洗澡?” 这就醒了? 越言辛弯身去脱了她的鞋袜,低声道:“洗完了。快睡,明天再说。” “不……”云绣手背贴到眼睛上揉了揉,“我要洗澡的,好几天没洗了,身上不舒服。” 云绣直起身子,摸索着去找鞋子。 越言辛伸手去抱住她:“都困成这样了,洗什么澡?先睡觉,明天再收拾,好不好?” 云绣还是不肯,挂着他的脖子撒娇。越言辛无奈,只能抱起她进了浴室。 浴室的雾气还未散尽,越言辛将云绣放在置物台上,云绣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被他攫取了嘴唇。 熏香轻轻冉冉,越言辛仍旧爱用香氛蜡烛,味道却渐渐换成云绣喜欢的,清甜的,淡淡的。 香气与水汽于空气中混成一粒粒迷人的暧昧,浴室地板仍有水渍缓缓地淌,映出灯光的绚烂,有光却不刺眼。 亲吻声持续了许久,难舍难分。 云绣双颊绯红,趴在越言辛怀里,嗔怪道:“我要洗澡的,你耽搁我时间了。” “嗯。”越言辛稍得解渴,脸皮愈加厚了,“要不……我帮你洗?” 云绣捶了他一下,瞪他。 越言辛不开玩笑了,转身去放了水,把云绣平日用的毛巾与洗浴用品拿出来,一一放在浴缸旁的置物架上。 “我去卧室拿你的睡衣来,你先试试水温。”越言辛刚要走,云绣伸手去拉住他:“本来是要后天才回来的,但明天有位做实验民族志的德国教授到院里开讲座,我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就赶回来了。” “想给你个惊喜,进来的时候发现你在洗澡,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云绣这是在解释她怎么就提前回来了。 越言辛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等我的时候还不忘记看文献?” 云绣:“……” “你该告诉我,让我去接你的。”越言辛心里多少有些遗憾,“至少,这是我能帮你做的事情。” 云绣微微低下头,在越言辛的手背上啄了一口,笑起来:“好,我知道了,以后有需要,一定叫越总裁帮忙。” 每次都这么说,每次又都想自己担。 “饿吗?”越言辛问,“冰箱还有些菜,给你热一热?” 云绣就不客气了:“好,麻烦越大总裁了。” 越言辛轻轻笑起来,又摸了摸她的头。 第186章 要搬家 合水村的实验民族志进展得不错。 云绣前一次去合水村,确定了杨明州、和晓光与杨祈新这三位实验民族志记录员,指导他们一些观察社会的重点与写民族志日记的方法。这一次去,就是看看他们的日记效果如何。 至少从目前的效果来看,那些日记是达到了水准的,并不需要多么什么或是辞藻华丽,能将所见所闻所感叙述清楚,且围绕主题,那就是成功了。 清晨阳光煦煦,透过窗户照入房间,敞亮又温暖,阳台上的花叶被光照出一层毛茸茸来,娇憨可爱。 “兰坪政府人员是同意我的建议,趁着土风计划的势头来培养文化传承人的。”云绣将煎好的鸡蛋分给越言辛,接过他递过来的面包片,“但他们也跟我说,愿不愿意接受培训,愿不愿意以后申报传承人,这个他们没法勉强。” 越言辛喝了口牛奶,点头:“我猜想,兰坪热衷于土风计划的大部人,应该是因为蒋陵给了他们一些期盼,觉得参与土风计划能够获得外出表演的机会,能挣钱。” “谁不想挣钱。”云绣笑道,“这是最直接也最具吸引力的理由,总不能一直干瘪地与他们说理想抱负,却又不给人填饱肚子的物质条件?不过,兰坪当地倒是真的有完全处于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不在意身外之物的人的。有一对夫妻,他们为了找到比较传统的做琴方法,走了很多地方,做出琴来买了,赚的钱又花在寻找传统的路费上。” 这样的例子,云绣在兰坪做了几年田野,遇见的便有好几个。 越言辛说道:“无论什么境遇中,都会有这样的人的。” 是啊,贫穷也好富裕也好,总会有那么些人,有着令人敬佩的执着,闪闪发光的。 “杨祈新的事情,你与她谈过了吗?”越言辛又问。 云绣回道:“这次特地去她的村子找了她,谈了一些。她还是觉得家里的事情太忙,她要照顾老人孩子,要下地干活,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能看出她是有这份心思的,但她确实太忙碌了。下一次,我再找个机会,继续与她说这件事。” 越言辛笑起来:“你还真是坚持不懈。”他似是想起什么,问:“之前你跟我说,到不得已的时候,会对传承人进行抢救性拍摄?” 见云绣点头,越言辛说道:“我倒是觉得,不必等到‘不得已’的时候,你们民研院之前不是做过传承人的走访,也录过一些影音资料?” 云绣想了想,说:“是做过这些,但那只是大概的走访,主要是想了解传承人的生活现状的,并不是针对他们的传承技艺。” “我有个建议,”越言辛眼眉弯起来,这模样,透着商人的慧黠,“不如你们将这些影音资料授权出去,做成唱片什么的,卖了,赚的钱给传承人。这样一来,其他人不就看到好处了吗?” 云绣与越言辛解释说:“传承人是有这个权利的,像独龙江的普嬢嬢,她是独龙毯编制技能传承人,也制作出不少毯子,可就是没有销路。” “所以,必须要找到上游商家,最好能够负责销售这些产品的。”越言辛接了云绣的话说下去,“比如蒋陵的土风计划,他就是想安排普米族的年轻人外出表演,挣得表演费用。我听说,他最近准备出唱片,把普米族的调子融到他的原创音乐里。” “我猜他这唱片纯粹是从他的立场出发的,能传播普米族的民间音乐,也能丰富他的个人作品。但收益就不好说了,也许没多少人买。” 越言辛话说到这里,云绣心里就明白了,问他:“卓越集团只说出钱支持土风计划,却几乎不干涉蒋陵的计划,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我确实有别的打算。”越言辛说道,“但董事会认为土风计划就是最好的安排,卓越集团只需要出钱,不需要投入那么多精力,能盈利就盈利,不能盈利就当做慈善,帮帮传播怒江的少数民族文化。这就是董事会的意思。” 越言辛说这话时,情绪不佳,云绣猜他多半是不满董事会的意见,可他又无法独裁专制,只能妥协,任他们去支持土风计划。 越言辛想做的,是更加全面、深入地计划兰坪的文化事业,而不是这样,扮演类似at的角色。 可董事会不看好越言辛的计划,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至少能提供钱,总比什么都不给要好许多。 云绣默默咬了几口煎鸡蛋,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始终认为,当地的文化要想得到健康发展,要靠的还是当地人的自觉,他们如果一直被动地去做这些事情,总会有厌倦的一天。” 越言辛问她:“云老师,你认为他们真的会有文化自觉的时候么?” “怎么不会?”云绣朝越言辛笑,“你觉得兰坪的普米族传统文化能够申遗,没有当地人重视、保护的因素吗?要不是普米族的群众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他们怎么会一代一代传到现在还不流失?杨村长你也是见过的,他想那么多法子,不都是为了普米族的文化和经济发展吗?” 越言辛仔细听下来,看着她时眸光闪闪,点头:“嗯,云老师说得对。” “你……”云绣知他又在逗她了,撇撇嘴,低头去咬面包。 越言辛无奈地笑:“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些工作以外的事情?”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问越言辛:“好……你、你想说什么?” “说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的事情。”越言辛目光灼灼,“怎么,要不认账?” 云绣目光闪闪,说了一声:“哦。” “哦,是什么意思?”越言辛皱眉,慌得很。 云绣抬头,笑眼盈盈:“意思是,我们找个时间,你去帮我搬东西。” 第190章 三十岁 吹风机的声音呼呼地响着。 黑色的秀发在手中轻柔地滑,热风一吹,洗发水的馨香随热气而升腾出来。 有淡淡的草药味。 “换了洗发水?”越言辛坐在云绣伸手,身前盘坐一个她,洗过的头发在他手中慢慢被转干。 云绣侧了侧脑袋,在吹风机低低的声音中回答:“嗯,听说能生发。最近头发掉得多。” 越言辛哭笑不得:“你信?”哪有洗发水能生发的。 云绣撇撇嘴:“就想试试。” 越言辛只是笑,手里握着吹风机,顺着她的黑发又吹了一道,手掌触不到她发上有水汽了,这才停了下来,放下吹风机,手臂伸开去,从背后抱住她:“用脑过度,头发就掉得多了。” 云绣有些闷:“是啊,再掉下去,真要秃头了。” “秃头倒没可看到。”越言辛说道,“白头发倒是看到一两根。” “啊?在哪里?”云绣抬手去扒她的长发,“你怎么不帮我拔下来的?” 越言辛握住她的手,拦了她:“拔了做什么?我也有的。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偕老?” 越言辛说着这样的话,嘴角禁不住扬起来,心里透着暖暖的愉悦。 云绣回头去瞧越言辛,好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越大总裁,你才三十岁,哪里老?” 越言辛神色显出轻微的滴落,头低下去,靠在云绣的肩上,声音沉沉的:“是啊,我三十岁了。绣绣,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云绣算了算,疑惑:“哪有十年,只有五六年的。”那其中断了的五年,是他们分开的日子。 “这十年,哪怕你不在我身边,也在我心里,心里这个位置,从未给过别人。”越言辛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十年,是十年。” 云绣没再去否认他,脑袋往后靠,靠在他的胸膛里,抬手时,指尖抚着他的下巴轻轻摩挲。她目光渐渐染了灯光:“是,是十年。” 她与他一样,心里的那个位置也从未给过别人。 越言辛眸光渐深,双唇微启,咬了她的指尖。云绣身子一颤,赶紧将手收回来,很快又被他握在掌间,温热的唇贴着她的指节慢慢地吻。 “越言辛,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云绣赶紧找个话题,躲开这让她过于燥热的亲昵,“我做了几个菜的,热一热,就能吃。” “害羞了?”越言辛朝着她露出意会的笑,点头。“好,我去热,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嗯。”云绣目光闪闪的,像天上的星子。 时间掐的正好,今夜虽然多了些意外,但好在,这个生日没有错过。 饭菜下肚,喝几口温酒,人也暖和起来了。 云绣做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但蘸水调得好。云南菜,很多时候讲的就是那一碟蘸水。 “怎么了?”越言辛眼见云绣神色中似有不安犹疑,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我妈是不是找过你?” 云绣一惊,心道,也不知道越言辛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有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越言辛笑了一下,低下头去挑碗里的鱼刺,“想告诉她就告诉她,不要为难。” 云绣没再说什么,发了条短信给白灵,告诉她越言辛没事。 要不,那一家子人怕是一整晚都不安心。 再抬头时,眼前多了一碗鱼肉,鱼刺被挑得干干净净的。 云绣诧异:“怎么都给我了?” “想给你,就给你了。”越言辛笑笑,“快吃,要冷了。” 云绣嚼了两口,看一眼时间,起身去将冰箱里的蛋糕拿了出来。 “生日还是要吃生日蛋糕,才有意思。”云绣理了理桌面,将蛋糕置于中央,拆开了包装,“点蜡烛好不好?” 越言辛瞧着不算精致倒算丑的奶油蛋糕,眼睛亮起来,目光落于她身上,欢喜而惊奇:“绣绣,你做的蛋糕?” 云绣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看不出来?”越言辛笑意渐深,“奶油都抹不平,不是你的手笔么?” 云绣“哼”了两声,就听见他夸:“可这是我见过的,最喜欢的蛋糕。” 第191章 需要你 雨夜是湿的,灯光是柔的,菜是辣的,蛋糕是甜的。 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最最好。 时针指向十二点,那句“生日快乐”也就说出了口。 透过窗户看窗外的雨,雨中有路灯,灯下有雨线,光中有粼粼而飞的水花。 “这样的夜景也不错。”云绣抬手,手掌擦了擦窗玻璃,“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越言辛就站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腰,笑话她:“这玻璃上又没雾气,你擦什么?” “行为艺术,不行么?”云绣狡辩着。 “没说不行。”越言辛凑近她一些,“不过,这首诗有些伤感,不适合我们。” 云绣问他:“那什么适合我们?” “春晓一块紫,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越言辛吞吐的气息浊了一些,亲吻随之而下,也渐渐浊了。 他想,他足够克制,总能在最后时刻保持一丝清明。 可这一次,云绣亲手扼了他的清明。 她抱着他的脖子,半分不肯后退。 越言辛看见她眼中燃着不同往日的火,幽幽的,深邃的,像深不见底的渊,渊底是什么,他似是明白,又不明白。 越言辛喘了口气,无奈地钳着她:“绣绣,你……想做什么?不要乱来,我今天是不太开心,可也不想你这样安慰我,懂吗?” “你有没有听过昙花的故事?”云绣忽而问他。 越言辛不知话题怎么转到故事会了,以为云绣是想转移话题冷静冷静,便顺着她的话讲下去:“没有。什么故事?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云绣歪头下去,窝在他还在发热的颈子里,声音也温温的:“传说昙花曾经是一位花神,她原本四季常开的,但她爱上了给她浇水的年轻人。玉帝大怒,惩罚花神一年只能开一瞬,还把给她浇水的年轻人送到灵鹫山出家,在那之后,花神成了只现瞬间的昙花,浇水的年轻人成了佛主身边的韦陀尊者,忘记了花神。” “但花神忘不了年轻人,她知道每年暮春,韦陀都会到山下去采摘露珠,所以她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希望韦陀能看到她,想起她。” 话音缓缓落下,越言辛握紧云绣的手:“有些伤感的故事。从哪里听来的?田野调查的时候听人讲的吗?” “也许是。”云绣说道,“不太记得谁讲的了,可故事就是记得很清楚。” 越言辛低头去亲亲她的额头:“只是结局不太好。怎么想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讲给你听,不是想你听结局。”云绣自她脖颈里抬起头来,目光沉沉,“你觉得,花神和浇水的年轻人,是谁需要谁?” 越言辛一时转不过思路来,又听见云绣说:“昙花需要雨露,没有浇水的人,她会干枯,会凋谢。但浇水的人,为什么会日日去给昙花浇水?他不也是想看到昙花健康成长,看到她开花吗?不是也会因为看到花朵盛放而欢喜吗?要不是两情相悦,玉帝何必贬一个下凡,送一个出家。” 她还散着温度的手掌捧了他的脸颊,眸子中有似水柔情:“越言辛,你总觉得你像是需要浇灌的那株昙花,没有水和阳光,就会死。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株花,会难过,会失去原本欢喜的自我。” “越言辛,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不是为了安慰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度过难关。是我我自己,为我自己的欢喜快乐。” 越言辛心中似有一根弦触动,继而许多弦触动,此起彼伏,再也无法宁静。他拥紧云绣,言语在亲吻间被搅得细碎,吞咽入腹,理智与冷静也被搅碎了,什么都不剩。 只剩下这个渐渐沉的夜,这场渐渐深的雨。 还有渐渐暗的光。 云绣一直喜欢越言辛的眼睛,喜欢他眼睛里的瞳色,喜欢瞳里的光,发光的时候,像是熠熠生辉的黑曜石。 也喜欢他线条深刻的下颌,显得立体又深邃。喜欢他薄薄的唇,散着温温的热度。喜欢他的耳朵,听力够灵敏的。 喜欢他的一切。 也喜欢他对她做的一切。 譬如现在,他指骨分明的指节扣入她的指尖,十指相扣,为她抵消许多紧张与不适。 云绣的身子随他轻轻地颤,目之所及,灯光暗淡。 入耳之音,低沉不休。 云绣抬起手去挡他的眼睛:“别、别这么看我。”声音尚带着抽泣后的喑哑。 “好,我不看。”越言辛照顾她的情绪,知道事过之后,她此时身体不适,心情更是复杂,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我去把灯关了,好不好?”越言辛问她。 云绣晃了晃脑袋,撤下手来,翻过身去:“你……抱抱我好不好?” 越言辛胳膊伸过去,一手给她枕着,一手抱着她的腰,声音轻柔:“绣绣,在想什么?” “在想你。”云绣答得坦诚。 越言辛搂着她,继续问:“想我什么?”他知道他仍有不满足,可他顾忌云绣的身体感受,再强的冲动都压抑下去。 云绣后脑勺蹭了蹭他的胸膛:“我好像和你更亲密了,这种感觉……”云绣停了几秒,去想一想能够描述这种感觉到词语,寻了一会儿,也没寻到合适的描述,“这种感觉很好,我……很喜欢。越言辛,我好像,更爱你了。” “真是个傻瓜。”越言辛很少听到云绣这般直白的告白,心里的激动散不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应在,只能收紧了臂膀,更加亲密地抱着她,“我一直很爱你,一直很爱……要是知道你喜欢这感觉,我早该……” 早该行动的。 如献祭般赤城的吻在她脸颊上流连,由放肆到克制,浅尝辄止。 轻柔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快睡,我陪着你的。” “明天下午有课。”云绣半眯着眼睛,开始念叨起来,“通识课不敢随意发挥,廖院长说教材要换了,明年又要重新备课……” 云绣以为痛楚会令她辗转难眠,可她眼皮却越来越重。 “要出期中的卷子,我也不清楚要出什么题才好,教务处的要求也不列清楚……这周我还要去报销,财务处可不好应付……” 念叨着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余了浅浅的呼吸声。 越言辛扬起清浅的笑,俯身去吻她的额角:“晚安,绣绣。” 第192章 艺术节 掐着饭点上完课,云绣暂时也没什么胃口,回了办公室,坐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这讲课,可真是够费嗓子的。 江承飞也刚下课,步子迈得均匀整齐,进了办公室,将课本和教案分门别类放好,取出抹布来擦了擦桌面,去洗手池将抹布洗干净了,叠得四四方方。 回来时,见云绣在喝茶,说道:“嗓子不舒服,不要喝冷茶,我这里有胖大海,你拿一些去泡。”说着,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子,盒子里有个小布袋,小布袋里包了些胖大海。 江承飞分了一些给云绣,云绣感激不尽,又见江承飞递过一小本宣传册来:“昆明的民间文化艺术节的闭幕式演出,在文化宫演出。朋友给我两张票,我要陪女儿的,哪有时间去。云老师,要不,你和你男朋友去看看?” 民间文化艺术节? 这云绣倒是感兴趣的,接过来一翻开,略略阅读节目表,便看到了“兰坪普米族四弦演奏”几个字。 云绣有些惊喜,这更要去了。 “谢谢江老师。”云绣笑道。 “不谢,不谢。”江承飞说道,“对了,云老师,我看到你从怒江拍回来的一些片子,我实话实说啊,不太行。” 云绣略显窘迫:“是?我摄影真不太行,这么多年了,没什么进步。” “改天有空,我教你一些技巧。”江承飞继续说道,“这田野调查的影像资料,在真是性之外能具有一定的艺术性,那就更完美了,你说是不是?” 云绣当然是求之不得,江承飞主攻影视民族学方面的研究,他的摄影技术别说在民研究,就是在领域内也是优秀的。 “好啊,那先谢谢江老师了,我是要好好学习摄影了。”云绣说着,便看到江承飞拎起了包包准备走人:“我要回去了,再晚赶不上和女儿一起吃晚饭。” 云绣笑:“江老师再见。” 回家时太阳已渐西沉,可还未天黑。边疆地区就是这样,靠近西边,太阳落得晚。 云绣推开门,听见厨房有声响,走过去,越言辛的背影挺拔得很,他长得高,倒显得这原本就不宽敞的厨房逼仄。 “没去上班吗?”云绣见越言辛穿了一身的家居服,围裙一围,更居家了。 自昨日的雨夜之后,越言辛似乎不打算离开云绣这里了。 今晨起来时,越言辛赖在床上,衣服不肯换,人不肯动。云绣见他情绪仍不太好,想着他因为越荣生阻挠他考研的事情,心中郁结难消,就许他任性,随他去了。 “去过了。”越言辛盛出菜来,关了火,转过身来,“又回来了。” 云绣笑笑,探头去看他刚做好的烧排骨,问:“你去买菜了?”她记得家里没排骨的。 越言辛点头:“还有一个菜,你去外面等,厨房油烟大。” “不要我帮忙吗?”云绣问他。 越言辛摇头:“不要,你的手艺不如我。” 云绣:“……” 云绣始终是担心越言辛的,昨天闹了一场后,他似乎是平静了,可恰是这种平静,令云绣不安。 虽说比起从前,越言辛稳重了许多,可他就不是内敛压抑的人,有什么情绪,总要宣泄一番才好。 刚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一只小爪爪便扒上云绣的腿,软乎乎的。云绣低去看,小花“喵喵”地叫了两声。 “小花,你怎么在这里啊?”云绣惊喜,弯身去将小花抱到膝盖上,一段时间不见,它胖了了许多,毛色也亮起来了,揉一揉,怪舒服的,“谁把你抱来的?嗯?” 虽是这样问,可云绣心里已有了答案。越言辛把小花从家里抱来,怕是要在这里常住了。 云绣与小花玩了一会儿,洗手,低着头去摆碗筷,身后一串脚步声,而后一具温热的身子贴近她,越言辛抱住了她:“还疼不疼?” 起初云绣云里雾里的,但很快反应过来,红了脸,躲他一下:“放、放开我,该吃、吃饭了。” “不放。”越言辛与她撒娇,他身上沾了些许油烟的味道,这或许,就是烟火味。 沾了烟火味的越言辛,好像……也不错呢。 云绣转过身去看他:“你这是,要住我这里吗?” “不好吗?”越言辛委屈,“我不能住你这里吗?” 云绣心中暗叹,这个人,最初是他叫她搬过去与他一起住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可以是可以,”云绣笑起来,“只是我这里小,你人高马大的,抢我地盘。” 她心里明白越言辛在逃避什么,没再说下去,坐到椅子上:“快吃饭。” “我本不想去上班的。”越言辛却自己开了口,“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公司,不想面对和他有关的东西。” “但我不是小孩子,不能一直意气用事。闹过一场,就够了。我不去公司,怒江的项目迟早会被他们停止。绣绣,你说过,我现在有财富、有人脉和地位,就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能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越言辛抬起头来,眼睛看云绣,“既然他费尽心思让我承接卓越集团,那我总要利用这些资源去做我想做的事,回不了头,我就继续走,你说是不是?” 云绣略略心疼。 越言辛成长太多,从前的他只怕会大闹一场,与越荣生断了关系,辞去卓越集团的职务,离家出走。 现在的越言辛,负面情绪留在了那个雨夜,第二天闹一闹脾气,依旧去上班。 继续上班,继续他卓越集团的总裁职务,继续站在高楼之上,透过那扇落地窗去俯瞰这座城市,看过车水马龙,看遍灯火明灭。 可他到底还存留了点反抗的意志,所以他搬离与越家、与卓越集团有关的住处,搬到了云绣这里。 这大概,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小小地发出对家族安排的小小反抗声音。 “好,你想去做,就去做。”云绣笑道,给越言辛盛了饭,“吃饭。” 越言辛捧起饭碗,扒了两口白米饭。云绣知他心情还是不好的,他平日里就不喜欢吃白米饭,如今就这么干吃米饭,心里怕是还是不舒服。 云绣给他夹了些菜,开口问:“这周五晚上有空吗?” 越言辛回过身来,略想一番,道:“出差,周六回来。怎么,你有安排?那我……”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云绣截了他的话,“既然要出差,我就不缠你了。江老师给了我两张文化艺术节的票,我找别人一起去好了。” 越言辛还想说什么,又听见云绣说道:“刚说了要好好工作,你要是推了出差的事跟我去艺术节,我也不会开心的。院里老师那么多,昆明朋友也不少,你还怕我约不到人?” 越言辛只能点头:“好。” 第193章 边界感 昆明民间文化艺术节是近几年来,乘着非遗的风才兴起来的活动。每年这个时候,各个地方都推选出出色的民间艺人,到艺术节上表演具有当地民族特色的节目,精挑细选一些节目出来,在闭幕式上表演。 江承飞送云绣的票可不便宜,不但不便宜,还不易买到。 云绣提前了二十来分钟到达文化宫门口,站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等张南。 领一张票,云绣给了张南。 张南没等来,夏骥倒是来了。 云绣以为夏骥也买了票,只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夏骥朝她笑,笑容疏离浅淡:“走,云老师。” 云绣:“什么?” “张南孩子突发疾病,她来不了,票给了我。”夏骥说完,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还不走?演出就要开始了。” 云绣:“……” 台上表演的节目自然是与云绣在田野调查中看到的日常活动不同,节目表演更具观赏性和展演性,依据舞台效果做出适当的调整。 看了好一会儿,节目还算不错,只是于云绣而言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她看了一会儿,思绪便开始飘飘荡荡的,一会儿想着越言辛出差的事情,一会儿想着期中测试的考卷,一会儿又想着,今天过年是否还要在兰坪做田野…… 直到台上传来的报幕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接下来,我们友情来自兰坪的普米族兄弟为我们演奏普米族的传统乐器——四弦琴!” 云绣抬眸,于那一排演奏乐器的年轻人中看到了和晓光。 再看看与和晓光一道上台的演奏者,云绣都觉眼熟,都是在传习馆学习的年轻人。 云绣这下明白了,这次来参加艺术节的兰坪普米族民间艺人,是参与了“土风计划”的那些学员。蒋陵确实行动力极强,土风计划才开始这么些时候,就带着成员参加这样的大型活动了。 云绣又想着,据说闭幕式演出门票获得的收益,都会分给表演者们,这样一来,和晓光他们应该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样,也挺好的。 云绣不急着走,散场后等待后台的通道口,想碰碰运气,看能否等到和晓光,与他说上几句话。 “怎么不直接进去?”夏骥穿过人流走了过来,“等在这里,未必能等到你想等的人。” 云绣惊讶,夏骥竟然还没走。 “闲杂人不能进后台。”云绣简单解释了一句,却见到夏骥抬起步子往后台的方向走,丢下一句话来:“我跟你都不是闲杂人,可以进。” 云绣:“……” 表演者聚于后台,有人已经离开,有人在卸妆,有人在聊天。 云绣的目光穿过一层炫目的灯光,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和晓光,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和晓光?”云绣招手呼唤他。 和晓光抬起头来,看到云绣,一双眼睛渐渐亮起来。 “我今天第一次表演,做得不好。蒋老师说我需要锻炼,要放开胆子,多出来表演。” 和晓光缓缓说着这些,影子在地面拉长。 “我觉得挺好的,你的羊头琴比以前进步很多。”云绣说了些鼓励的话,跟在身边的夏骥开始拆台:“虽然算不上弹得好,但听得出来很努力了。” 云绣转过头去看夏骥一眼,神色复杂。 夏骥的口无遮拦,从来部分场合。 夏骥瞧见云绣的眼神,继续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听过非遗文化传承人的演奏,不会不知道真正的高水准是怎么样的。年轻人,还需要努力。” 云绣轻咳一声,与和晓光说道:“晓光,我不拿传承人的水平来要求你,你刚学不久,当然不能和他们比。但既然蒋老师让你来参加表演,就是认可你的能力了。” 和晓光腼腆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影子缓缓地动。 三个人,年轻的小伙子身着繁复的民族服饰,他身侧的一男一女,气质出众,气场却不怎么合。 行于月光下,走过路灯侧,空荡安静的街道因他们有了生气。 “云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和晓光似是犹疑了许久,才讲这话讲了出来。 云绣问他:“哪方面的事情?” “杨村长说,参加土风计划学习羊头琴,出来表演了有钱拿。蒋老师也跟我说,我年轻,再学几年,他帮我出唱片,能挣更多的钱。”和晓光说道,自语气中也能读出几分迷茫来,“但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出路。” 云绣心中翻覆思量,问和晓光:“晓光,你是不是还是更想回学校去念书?晓晚跟我说过,你的成绩比她的还好,要是你能继续读下去,很有可能可以考上大学,那样的人生也不错。你想不想回去念书?” 和晓光脸上似有什么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回过头来看云绣,笑起来,露出他的洁白牙齿:“不去了,晓晚是女孩子,她要是不念书,就更没有出路了。” “晓光,”云绣明白和晓光意思,和晓光家中遭遇变故,生活贫困,拿不出足够的钱支持两个孩子上学,“要是你想,我可以帮你和晓晚,帮你们到大学毕业。” 和晓光一时间未明白云绣的意思,待他想明白了,震惊之色溢于脸上:“云姐姐,我……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 云绣笑起来:“有什么麻烦的,我有这个能力,你要相信我。” 说了这话,云绣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了记事本出来,写了一串号码,撕下那页纸递给和晓光:“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要是想清楚了,就给我打电话。” 和晓光没说话,只将那张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揣进了衣袋中。 夏骥一路沉默,沉默着送走和晓光。 月光洒下些许温柔,他转过身来看云绣:“你还真是自不量力,你现在才多少工资?你知道要供一个学生上大学,要多少费用吗?” 云绣说道:“我心里有数,并不需要节衣缩食资助他们。” 云绣心中早就算够了,和晓光兄妹两人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生活费上她想她不必操心,只需要解决两人的学费与生活费就好。这些钱,云绣是能够省下来的。 夏骥嘴角扯了一扯,似是在嘲笑:“云绣,你怎么这么天真?” “这些年来,冯老师和高老师不知道资助了多少学生上学。我为什么不能做?”云绣问夏骥。 夏骥又笑了:“你怎么能和高老师相提并论?” 云绣不想与夏骥争辩什么,转身想走时,夏骥快走几步过来拦住她:“云绣,你不认为你太感情用事了吗?身为学者,你认为你这样的职业素养合格吗?” “感情用事?”云绣有些生气了,“夏老师,你说我的职业素养不合格,因为我感情用事。我不认为做田野、写论文,做任何研究的时候,让感情占据上风了。你这么说,让我有些生气。” 她年纪尚小时,确实容易情绪化,可冯华通指出来后,她已经懂得去调整与纠正了。 夏骥说道:“你敢说,你没有对你的研究对象,对你田野点里的人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吗?和晓光、和晓晚、杨村长,他们是你的研究对象,可你已经把他们当成你的朋友,他们说什么你信什么,还要设身处地地去共情他们,你觉得这没问题吗?你是民族学研究者,他们是你研究的对象,你没有客观的视角,要怎么做出专业的、理智的判断?” “你认为我共情我的研究对象,所以我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民族学研究者,是吗?”云绣看着夏骥,她的目光锐利而严肃,令夏骥无处可躲,“我共情他们,与我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和立场去做调研、做研究,有什么冲突?” 夏骥辩驳之心也升腾起来,与云绣争辩道:“你是研究者,同时又把自己看作是他们的朋友,你是一个整体,难道你认为你可以把作为研究者的自己和作为朋友的自己这两个角色完全割裂开吗?田野调查的边界感本就模糊,我们作为研究者,就是要区分清楚他者和自我,随时保持清晰的边界意识,才能做出专业的研究。合水村不过就是你无数个田野点中的一个,难道每个田野点中的人,你都要视为朋友?你以为你是在交朋友还是在做调研?” “夏骥,你为什么要做学术研究?为什么想成为民族学学者?”云绣却不再辩驳下去,换了个问题问夏骥。 夏骥不假思索:“现实地来讲,我想要从事大学教授这个职业,社会地位不低,工资虽不算高却也算足够,有寒暑假,假如运气好一些,将来或许能功成名就,青史留名,能满足我的虚荣心。” “理想地来讲,做大学教授,教书育人,不需要受到那些万恶资本的压榨,能保留我这颗自诩清高的心。更加理想地讲,我喜欢民族学,这个工作与我的志趣相合。” 夏骥说完了他的理由,云绣便接话道:“我和你差不多,但我比你多一点。除了那些理由,我还想着,我做的研究能够为别人、为社会做些什么,就算我做的只是零星之火,我也愿意去尝试。” “我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心血走到这一步,还要继续走下去,难道只是为了搜集那些冷冰冰的资料,写那些专业的、客观的、没有温度的论文和着作吗?” “我想多走一步,如果我不曾知道也不曾遇到过需要帮助的人,我可以不去想不去做,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什么都不做。你觉得我的共情让我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民族学者,只是你认为而已。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道,我们各自有坚持,我不干扰你,你何必来指责我?” 云绣讲到这里,不想再与夏骥争论下去了,他们的理念本就不一样,再争辩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倒令她血压都要飙升起来了,便深吸一口气,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不想跟你没完没了地吵下去,我先走了,改天见。” 这一次,夏骥没再拦她。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云绣远去的背影,月光将她的身影晕出水墨画一般。 “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夏骥笑起来。 第195章 探病人 越言辛特地从外地带了特色的糕点回来给云绣,云绣就爱吃这些甜甜的软乎乎的东西,到哪个地方都要去买当地的糕点吃一吃。 可这次的糕点就搁在餐桌上,她一口也没吃。 越言辛摘下外衣外套,挂起来,转过身去,阳台上的身影融入他的眸子里,染了夕阳的光,有一层浅浅的金色。 云绣正踮着脚,手里的撑衣杆撑下一件衣裳来,越言辛走过去,伸手去抱她的腰。 “!”云绣吓了一下,回过头去,嗔怪他:“越言辛,你吓我。” “吓到了?”越言辛低低地笑,埋头下去吻她的脸颊,“下班回家,见到你站在这里收衣服,这种感觉很特别。绣绣,我好像变得贪心了,贪恋你的每一个瞬间。” 云绣笑他:“越大总裁感慨就是多。你洗了床单?” 早上她走得比他早,也不知道这家伙之后还忙乎了什么。堂堂总裁,早上上班居然能比她迟。 “嗯,晒在天台了。你昨晚,不是怪我弄脏了?”越言辛抱着她不肯放,“还说,谁惹的事谁负责。我这不是,负责了?” 云绣想起昨夜的事情,满脸通红,也不知是不是染了夕阳之色的缘故。她挣脱越言辛,眼睛也不敢看他:“你、你……我不跟你说了,我、我去、去叠衣服,你快去阳台、去阳台把床单收回来。” 云绣脚底抹油一般跑了,越言辛不去惹她,收了床单回来,云绣喊他吃饭。 “糕点不喜欢吗?”越言辛看着桌面上未曾动过的糕点盒子问。 云绣解释道:“我这周末想去北京,看看冯老师。她的小孙女喜欢吃这些,你带回来的这些,在北京不常见,我想带给她吃。” 越言辛了然,问了云绣的计划,又说:“我这周没工作,陪你一起去。” “好。”云绣点头,低头去扒碗里的饭。 越言辛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头:“别担心,我们去看看她,她见到你,会开心的。” 云绣挤出笑容来:“我头发油,你快去洗手再吃饭。” 越言辛笑:“好。” 北京的冬天仍如从前一般冷,走到大街上,风一吹,笑一笑,牙齿都要冻掉了。 越言辛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些新鲜水果,一手拎着,另一只手伸过去牵云绣的手:“走,冯老师应该在家里等着我们了。” “我有点怕。”云绣停下脚步来,“我跟着冯老师学了七年,她对我来是,就像是亲人一样。我怕见到她,我会忍不住……” 越言辛握紧她的手:“别怕,冯老师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你表现出什么情绪,她都能接受,不要怕你的担忧影响她的心情。” 云绣仍是怕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进了单元楼。 冯华通这套房子,是十几年前拿着奖金和存款买下的学校家属区房,一住就住了这么多年,房子老了旧了,却也不换。从前有学生问冯华通,怎么不买一套更敞亮的房子,她只笑笑说,不需要。云绣却是知道的,冯华通与丈夫宁可省下钱来,去资助更多的贫困学生。 冯华通的丈夫也是个大学教授,早几年退休了,闲在家里带孙子孙女。两人膝下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不常回家来。两个孩子都没有走父母走的学术道路,儿子经商,女儿学艺术,如今两人都是全国各地跑,一年到头不见人,孩子一放假,就送到父母这里来。 来开门的是冯华通的丈夫林教授。云绣进屋时,冯华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后背靠在软绵绵的猪型靠枕上,怪可爱的。 “老冯啊,云绣和小越来了。”林教授招呼两人进屋,手里还拎着越言辛提过来的水果,“还给你带水果了,客气得很。我去洗水果,你们先坐。” 冯华通直起身子,似是想站起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坐着探起个头:“云绣啊,过来坐。小越也来。” 云绣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可看到冯华通不复往日精神的憔悴模样时,情绪便绷不住了。 冯华通看她那模样,笑出声来:“云绣,你可别哭啊,都这么大人了,还跟以前一样爱哭。我没事,就是刚出院,身体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恢复。” 云绣将眼泪憋回去,坐到冯华通身边,将特地带来的糕点放在桌面上:“带给您孙女吃的,我记得她爱吃这些。” 冯华通弯身过去,拿起盒子眯着眼睛瞧了瞧,笑:“好东西啊,她是爱吃这些,谢谢你了。对了,你实验民族志的田野做得怎么样了?” 云绣早料到了,冯华通一见她肯定会谈这件事,根本顾不上如今的身体状态是否适合讲这些耗神的事情。 云绣转过头去看了越言辛一眼,越言辛心领神会,开口说道:“冯老师,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您怎么一开口就谈工作?” “哈哈哈。”冯华通笑起来,目光在越言辛这里转了一圈,又转回云绣身上,“行,不说工作,说说生活。你们两个有结婚的打算了吗?” 云绣一怔,抓抓头发,说道:“今年不结。” “今年才剩几天了,想结也来不及。”冯华通笑道,“那计划呢?” 云绣诚实回答:“暂时还没有计划。” “好,结婚不是件小事,是要好好想想。你们现在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了,我们那个时候,大多是介绍认识的,看对眼了,第二天去结婚的都有。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这个人的性情、品德过得去,处下来觉得舒服,就想着过一辈子了。” “你们不一样,你们管这个叫‘闪婚’,是?”冯华通继续说道,“那么快结婚也不好,彼此了解不深,结了婚才知道问题很多。我们跟你们的想法不同,不到万不得已,总不会走到离婚那一步,出了问题,就当成是修补家电一样,不敢奢望它一辈子不坏,小问题就修,大问题再斟酌斟酌。” 云绣不禁感慨:“冯老师您在学术上要求严苛,在婚姻问题上似乎多了些宽容。” “婚姻是生活,生活和学术是不一样的。”冯华通说道,“理论可从生活中凝练、升华,但没有一种理论可以完全指导生活。学术上我们只就事论事,看概念、判断和结论,但生活哪有这么容易。你还年轻,这辈子还长,生活这门功课,比你学过的任何一门功课都要难。” 冯华通说道这里,忽而转了话题:“反思性的民族学思维模式和实验民族志,目前并不为所有研究者认可,但即便是这样,你如果觉得值得去做、应该去做,那就去做,而不是跟风去做。做学术的,万不能跟风,因为风向总会改变,那样你就永远只能跟着风向变,永远无法形成自己的特色。这是大忌,目光不能短浅,懂吗?” 云绣认真地听下来,点了头。 越言辛心中暗笑,这……还没说几句,又谈回工作的事了,师徒两人可真是像。 又说了几句,林教授端上洗好的水果:“来吃点水果,冯教授在家里都闲得发慌了,你们来,她高兴。” 四个人便围坐一块,聊起许多话来,话题倒是多起来了。 聊了许久,林教授想起了什么,与云绣说道:“我今天刚去帮冯教授拿新的一期《民族研究》回来,何院长顺道让我拷贝几篇外文期刊新出的文章回来给冯教授,都是和中国的民族研究有关的。我粗略看了目录,有些一篇是写普米族的,你要不要看看?” 云绣当然是要看的,谢过林教授,就去与林教授拿了笔记本来看。 屏幕上黑色的英文映入眼中,云绣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般,握着鼠标的手僵住了,无法动弹。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越言辛碰了碰云绣的胳膊,令她回过神来。 冯华通也看她:“文章有什么问题吗?” 云绣身体里涌着许多语言,想宣泄出来,可冯华通大病未愈苍白的脸与瘦削的身形,让云绣将那些话都压了回去。 她已经毕业了,有的事情她有能力去面对。 云绣笑了笑:“没事,可能昨天没休息好。冯老师,这文章我回去再慢慢看。” “那行,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医生不让我吃这个不让我吃那个,我和林教授吃得清淡,你们小情侣还是去吃点好吃的。”冯华通笑起来,“论文你拷走一份,《民族研究》也拿一本走,我那还有一本。” 云绣点头应下来,身子却是止不住地发冷。 第196章 遭剽窃 越言辛早已感觉到云绣的不对劲。 下了楼,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冷得可以穿透肌肤,彻入骨面。 “我们去吃什么?”云绣找了个话题。 越言辛握住她的手,停住脚步:“吃什么不急。绣绣,发生什么事情了?那篇文章有什么问题?” 云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话语再也没有理由抑制了,她瞒冯华通是不想叫大病初愈的老师操心,可她没必要隐瞒越言辛,反而应与他一道分担,便开口说道:“普米族那篇论文,大量内容和我之前投稿的论文内容是一样的。不是综述部分或一般表述,是核心内容,包括一些田野材料。” 云绣此前投稿的时候还未毕业,没有任何职称,想着外文期刊要求高,她初出茅庐恐怕难以中稿,便先投了影响因子中等的中文期刊。 越言辛一听,便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想了想,说道:“你之前投稿到期刊编辑部,编辑部送了外审,最后外审没通过,所以退了稿。现在别人刚发表的英文论文里有你那篇被退稿论文的内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看过你那篇论文,并记下来,之后转译成英文,用在他的论文里,在外文期刊上发表出来。云绣,发表这篇论文的,是谁?” “是一位叫肖万林的老师,看作者简介,他现在是副教授,做历史人类学方向的研究。”云绣说道,“我对这位老师没有印象,从前应该没有接触过,不知道他怎么会……” 云绣顿了顿,又理了一遍措辞:“我论文里写了什么,论述逻辑是怎样的,我记得清楚。即便他转变为英文,但行文那样的相似,不会是巧合或是撞思路……这篇论文的审稿周期比较长,我二月份收到送外审的邮件通知,八月份收到退稿通知。” 云绣这么一梳理,越言辛也就明白了,云绣的论文很有可能是在送外审的过程中遭到剽窃。 “绣绣,”越言辛眼见她脸色又不好了,上前一步揽了她,“现在先冷静下来,我们回去,你先把整篇文章仔细看过,再对比两篇文章,理出其中相似的点,一一清楚标注出来。” 云绣点头:“我知道,我会去做的。” “和编辑部来往的邮件,你都保留着吗?”越言辛又问云绣。 “留着的。”云绣说着,难免想起了往事。几年前她与孙铭因翻译文稿雷同而被何院长问话的事情历历在目,在孙铭那里吃的亏叫她汲取了经验,此后与人交流论文观点也好,投稿也好,她都会留存相关信息。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嗯,那就好。绣绣,你别急,这事是我们占理,等理好了证据,就向外文期刊的编辑部说明情况,他们总要给你一个说法的。” 云绣应下来,深吸一口气:“我会去做,但我心里始终担心,这件事很难去证明那篇文章剽窃了我的论文,毕竟那是英文论文,要怎么和英文期刊的编辑部解释清楚哪些内容相似,恐怕是困难的。” “不管困不困难,你总要去争取。”又听见越言辛问她,“刚才,你没有告诉冯老师,是怕她操心影响身体恢复吗?” “是,我不能总让她操心。”云绣说道,“冯老师的性格你也知道的,要是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想办法帮我处理。你看她瘦成那样,连站起来走一走都艰难,我怎么能让她操心?” 越言辛点头:“你说的是,冯老师年纪大了,刚才林教授与我说,以后她大概都没办法去做田野,只能做些文本研究了。” 民族学者的田野调查,总会有结束的一天。云绣想,她的导师大抵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可又不得不去接受。 这世间的事情,有始就会有终。 第197章 与周旋 云绣将所有资料证据整理完备后,按着刊载那篇外文论文的期刊邮箱发了邮件过去,也就暂时搁下这件事来,去忙教学上的事情了。 手头上是搁下了,心里却始终搁不下的。 云绣哪里知道,邮件发过去的第二天,冯华通的电话过来了。 “我一直精神不太好,就没去看那几篇英文论文,今天刚看了普米族那篇。云绣,你老实告诉我,你那天脸色不好,是不是因为觉得这篇论文和你写过的论文相似?” 冯华通这话却叫云绣迷惑,云绣投稿的那篇论文冯华通并没有看过,怎么会猜到这一层上? 云绣默然无语,冯华通就继续说道:“你是我的学生,你的行文风格和思路逻辑我很清楚,这篇英文论文我一看,就觉得和你风格相似,再想起你那天的反应,也就大概知道了。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是怕影响我恢复健康吗?” 云绣只得坦白:“是,冯老师,我能处理这件事的。我已经给编辑部发邮件说明情况了,等那边回复。” 电话另一头的冯华通沉默了片刻,开口:“好,你先去处理,有事我们再说。” 云绣不太明白冯华通的话意,挂了电话,心中稍有忐忑。 冯华通话里有话的,是想说什么? 冯华通挂了电话,叹一口气,与她身侧的林教授说道:“云绣这个孩子,太单纯了。也怪我,一直以来都只教她怎么做学术,现在她有自己的事业了,却还是那么天真。” “你是指那篇论文的事?”林教授问,“你没告诉他,肖万林是什么来历吗?” “没有。”冯华通又叹了口气,“她说她给外文期刊发邮件说了这件事,她是不知道,学术圈的水也不浅啊。她初出茅庐,得罪了人,只怕以后会跟难走。” “要真是抄袭,你不是应该站在她这边吗?”林教授问道。 冯华通摇头:“我不是不站在她这边,我是觉得,她应该告诉我,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必她亲自出面与肖万林他们撕破脸皮。” “我们这老一辈学派小团体明争暗斗的事情,又何必让这些年轻人掺和。”林教授说道,“再说了,你不就是喜欢云绣单纯又天真的学术秉性,觉得她在学术上的纯粹弥足珍贵?这些年来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但你不能护着她一辈子的。” 冯华通默了几许,忽而说:“老林,她太像如念了,每次我见到她执着地去做一个调查一个研究,天真地向往未来的学术生涯时,我总会想到如念,想到年轻时候的我们。那时我们也很天真,觉得做学术就是要不惧困难不畏艰险,觉得我们做的事情一定有价值有意义,满腹热情,不畏生死。” “我教过太多的学生,他们中不乏比云绣聪明能干的优秀人才,可像她这样拥有纯粹理想和赤子之心的人才太少了。老林,我们需要的不只是天赋和才华,更需要精神和信念。” 林教授明白冯华通的意思,拍了拍她的手:“我明白,我明白。老冯,没关系的,你还能为她补救。” 林教授又何尝不知道,莫如念那件事,是冯华通一生的痛,她这一生似乎一直在为年轻的自己弥补过错,仿佛在不停地想追回有关莫如念的一切。 可逝者已逝,冯华通又有什么错? 她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第198章 不速客 这是云绣第一次见肖万林,可她早已了解过他。 肖万林是民族学、历史学领域另一位领军学者程志远教授的关门弟子。程志远是领域专家,云绣自然看过程志远的论文,只是民族学内部亦有不同学派的划分,各自倾向的重点不同,冯华通与程志远走的路子不一样,站的学术立场也不同。云绣师承冯华通,走的路子自然就是冯华通的路子,便较少关注程志远的研究进展。 有的事情云绣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冯华通很少与她谈这些事,她便觉得冯华通并不想她掺和这些事情,也就很少去理会。 可她不是不知道,学术圈也有派系,也有斗争。 程志远与冯华通不和,程志远的弟子与冯华通的弟子便好不到哪里去。 云绣因为她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如今学术圈这么多人,研究领域这样广泛,大家各做各的,没有特别的事情也不会凑到一块,哪知道,这刚入职,就迎面碰上了。 肖万林主动约了云绣。 咖啡馆音乐柔和,咖啡香气时浓时淡。 肖万林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穿了一件暗灰色的大衣,头发梳得整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文清秀。 他待云绣坐下,也不多说客套话,直言道:“我特地从广州来昆明找你,就是想跟你谈谈论文的事情。我知道你给编辑部发邮件了,那边也找我核查这件事,我还没回复。” 肖万林啄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来,一只脚抬起搭在另一条腿上,显出自信满满的模样来,朝云绣说道:“云绣,我知道你,以前就知道,冯华通的高徒,富有才华。怎么样,刚工作,还适应?” 云绣眼皮抬了抬,与他客套两句:“还好,谢肖老师关心。” 云绣早几天便收到期刊编辑部的回复邮件,说会核查此事,叫她耐心等待。 “云绣,你初出茅庐,很多东西你还不清楚,还太单纯。”肖万林语气淡淡的,“我那篇论文确实借鉴了你的一些内容,这我承认。现在我给你两种选择,一种,是你继续纠缠这件事,最后我们两败俱伤。另一种,是你撤销这个投诉,跟他们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可以许诺给你一些好处。” 云绣低头去看杯子里的咖啡,一圈沫在水面轻轻地旋,肖万林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能确定,肖万林确实是她论文的外审专家。 她不说话,肖万林便继续说:“你当时投的是中文期刊,我这发的是英文期刊,期刊那边未必会相信你的说法。这件事继续纠缠下去,最后就会演变成,初出茅庐的你,不甘接受研究思路与我雷同但被我抢先发了文章这个事实,所以胡搅蛮缠,最后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和你不同,我已经在学术界站稳脚跟了,这点风波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你不同。” “云绣,你刚进昆南大学,没有编制,职称还没评上,长聘合同没有拿到,这种风波于你而言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会让你以后举步维艰。名声臭了,期刊可能很难再录用你的稿件,昆南大学也不会重用你,你的学术生涯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云绣虽然涉世未深,但她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肖万林这些话虽然有些道理,可也有不少夸张的成分,大概是想吓唬吓唬她。 云绣指尖沿着咖啡杯沿缓缓地碰,她笑了一下,回应肖万林的话:“艰难点也没关系,我可以继续走下去。” “……”肖万林皱起眉来,看了两眼云绣,“你怎么这么天真?学术圈是要讲‘圈’的,你没有人际关系没有学术网络,能走多远?以为能做独行侠吗?冯教授已经老了,她不可能帮你一辈子,她这次不就没帮你出面,要是她出面,怎么可能让你这么冲动地直接去给期刊发邮件?” 云绣又不说话了。 肖万林话说得多,口也渴了,饮了两口咖啡,继续说道:“我就直说了,你不要继续纠缠,我可以给你介绍c刊编辑,让你很快发表出几篇论文来,以后也会叫他们照顾你。这样,你很快就能评上职称,以后也能平步青云。” “我有些疑惑,”云绣忽而开了口,“肖老师你既然有这么多人脉这么多办法,又何必要抄袭我的论文呢?要靠抄袭来平步青云吗?” 肖万林的脸色难看起来,盯着云绣的那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你这么说,就是要和我硬拼到底了?” 云绣只是笑了一下,沉默便是默认了。 第199章 心绪乱 与肖万林的这次见面并没有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不过就是你来我往了几句。唯一的收获,就是云绣大致了解到肖万林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这件事并不好解决。 明日周末,没有坐班没有课程,可以休息亦可以自由地做一些事情。 时针逼近十一点,云绣坐在沙发里,抱着小花,手指揉着它暖和的毛,心思有些飘忽。 洗浴室的水声渐弱终停,过了一会儿,越言辛走出来,一条帕子盖在发上擦。 “还不去睡?”越言辛瞧着那个坐在沙发里发呆的人,灯光浅浅铺在她身上,她怀中的猫乖巧而安静。 春城的冬天也算冷,关了窗户,窗外的杂声便安息了,屋里静悄悄的,冰箱运转声略显节奏,一切温馨而美好。 云绣回过身来,抬头看越言辛:“一会儿就去睡了。” 越言辛将手里的帕子扔在椅子上,走过去抱住云绣:“小花都睡着了。” 云绣低头一看,不禁轻笑一声,起身将小花放入猫窝里,刚转过头去就又被越言辛捞进了怀里:“在想论文的事情?” “嗯。”云绣偏过脸去,在他胸膛里蹭了蹭,“那边还没给回复。这件事已经漏了一些消息出去了,也有老师和同门问过我,我没多说。他们话里的意思,还是希望我谨慎行事,有的事,没必要。” 越言辛默了片刻,说道:“恐怕这些零碎的消息,就是那位肖老师故意泄露出去的。他想引导学界舆论给你施加压力,让你知难而退。” “越言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件事做鲁莽了?我现在去回想,那天冯老师跟我打电话,似乎有话没说,她大概也觉得,这件事我应该先与她商量的。”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他直到这段日子她不好受,闲言碎语就像是一座看不见的山,即便她心如明镜澄澈又能如何?山压下来的时候,每一粒灰都能将她的心绪搅得浑浊。 “绣绣,这件事你不会妥协的,是不是?”越言辛问她。 云绣眼眸颤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嗯”,却很坚定。 越言辛抱住她,声音温柔且清澈:“我既然知道你不会妥协,又怎么会觉得你鲁莽?绣绣,如果你愿意,我有的是手段帮你摆平这件事。我虽然没有整个世界可以给你,但我还算有点能力,想摆平这件事也不算难。” 这话云绣是相信的,越言辛有钱有地位,有关系有人脉,有手段有能力。这个社会的关系网络本就是交错复杂的,各个圈子相互连结,不可鼓励。即便越言辛身处学术圈之外,可处在他这样高位的人,想要干预其中,并非不可能。 “我还是想自己解决看看。”云绣抬起手来,指尖抓着越言辛的衣襟,“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这不过是在漫长学术生涯中遇到的其中一个难题,如果我不能解决,总要依靠别人,以后该怎么办?冯老师不可能一辈子护着我,越言辛,你也不可能每件事都能为我排忧解难,人总要靠自己的,是不是?” 越言辛早知道她的心思,轻笑了一下,指节顺着她的头发柔柔地梳下去,她的头发顺而柔,在他指尖绕,亦在他心间绕。他低下头去,吻住她,浅浅的声音自唇齿间吐露出来:“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 做不到了,自然会有他顶上。 第200章 学术圈(一) 尽管论文的事情给云绣带来不少烦恼,可生活和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地继续。 云绣结束她所负责课程的期末考核后,就开始准备去兰坪做田野调查。她负责的合水村实验民族志项目已经进行到一半,她需要去看看情况。她还有另一个任务,那就是完善课题申报书,所以必要再搜集一些田野资料。 行李收拾了一半,廖天明的电话打过来,将她叫到了办公室。 “你和那位肖万林的事情,亦实亦虚,小道消息不断,你有什么打算?”廖天明倒也直白。 云绣来办公室的路上便猜到聊天明可能是要与她谈这件事了。事情发生已近一个月,院里老师没说什么,廖天明也没与她提这件事,可不代表学院毫不在乎这件事。 云绣想了想,回道:“等期刊编辑部的回复。” “嗯,那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廖天明说道,“在他们回复之前呢?你打算什么都不做?” 云绣愣了片刻,听见廖天明与她说:“没有继续写论文?没有继续投稿?” “我……”云绣想起那一日肖万林说的话,这场风波可能会令一些期刊社不愿意录用她的稿子,“我想等这场风波过去后再说。” 廖天明眼眸抬了抬,笑道:“你是觉得,现在你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期刊杂志都会对你避而远之,是吗?” 云绣不语,廖天明又笑了笑:“有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也没那么复杂。像你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的学术水平我是相信的,但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还需要加强,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你都不能停止读书、写论文,懂吗?不管这个结果怎么样,你田野要做,论文要写,成果要努力。离你的考核期还有两年多,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你自己把握。” 云绣惊讶于廖天明的淡然,但转眼一想,廖天明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没见过,她这事于他而言就是小小一个插曲罢了。她确实是缺少阅历,一件小事便乱了她的心绪。 于是定了定神,点头:“好的,我明白了。谢廖院长提点。” “你是我们民研院的老师,是我招进来的,提醒你一些事是应该的。”廖天明伸手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盒烟来,抬头看云绣:“云老师今晚有特别的安排吗?” 云绣摇头说没有,廖天明道:“那就和我一块去吃个饭,有几位教授来昆明开会,都是老朋友了。哦,有一位陈教授是你的大师兄,他说想见见你。” 云绣回想了片刻,便知道这位陈教授应该就是冯华通的第一位硕士生陈永毅,她刚入冯华通门下时便听说这位大师兄了,只是没见过。 云绣多少有些惊喜,赶紧应下来,问了时间和地点。 廖天明一一说了,烟盒边缘在桌面上磕了磕,抖出一根来,夹在两指之间,另一只手去寻火柴盒,抬头看云绣:“行,那就晚上见。你先回,我抽根烟。” 云绣关门出去,舒了口气。 第201章 学术圈(二) 陈永毅比云绣想想的要年迈一些,双鬓已白,乍一看几乎辨不出他与廖天明有年龄差距,只是精神抖擞,一双眼睛泛着光。 “你考冯老师的研究生之前,我就知道你了。”餐桌上,陈永毅特斯坐到云绣身侧,好与她说说话,“那个时候冯老师来昆明开论坛,我打电话问候她,她提起说,有个小姑娘跟她讨论白族‘绕三灵’,很有意思。” 云绣诧异,她哪里知道冯华通对那件事、对她的印象竟那样深刻。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时候我刚上大学,很多东西不懂,有些想法也不成熟。” “初生牛犊,最可贵的就是有还未经雕琢的灵感与观点,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可贵在独特。”陈永毅说道。 廖天明接了话说:“确实,这也是我们不断招入年轻学者的原因。我们这些老人家,虽然积累够了,但也被一些条条框框限制住了。年轻人的闯劲和激情,对我们来说那就是过往云烟了。” 席上的李教授大笑起来;“别人可以这么说,你廖天明不能这么说。我看你的闯劲和激情可不必年轻人少,你们民研院的实验民族志、影视人类学基地,不都是你一手促成的?这些新兴领域的探索,没有激情怎么敢去尝试?” 这位李教授是一家c刊的编辑,与廖天明是多年的朋友了。两人开始就一些新的旧的问题聊起来,席上另外两位老师也加入其中。 这些话题目前云绣只能听着,便低头默默吃饭,默默听他们讲,学习些东西。 “前阵子冯老师动手术住院,跟谁都没说。”陈永毅夹了块香茅草烤五花肉,与云绣说道,“她总是这样,别看她在学术上对我们毫无隐瞒,有的事,她藏在心里能藏一辈子。” 云绣同意陈永毅的说法,接了话说道:“我前阵子去看她,她瘦了很多,也不知道现在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我还没得空去探望冯老师,等这次回北京。你去看望她,是不是没告诉她肖万林的事情?”陈永毅将话引到了这上面,云绣也就不逃避了,点头承认,又说:“但冯老师还是知道了。” “她说她把你教得太单纯了,让你吃了亏。”陈永毅说道。 云绣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就想明白了,问道:“陈教授,您这次与我见面,是冯老师的意思吗?” 云绣想,大概冯华通与陈永毅提了这件事,叫他拉她一把,否则几位老教授聚餐,怎么会叫上她? 陈永毅微微一笑:“你果然是冰雪聪明。不过也不完全是冯老师的意思,我也想见见你的。云绣,你需要有自己的学术圈,不能自己埋头苦干,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帮助,遇到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找我们,不要不好意思。” 云绣心中有许多感慨,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反思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行为,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过去那么多年,她只想着在冯华通和外导的指导下埋头苦干,想着将学术做好了便成了,不去想什么圈不圈的问题,与其他同门也只是浅浅地来往,有项目时一起干活,没项目时就没什么交流。 现在想想,她似乎是少了一种“圈子”的认识。 如果做学术,只需要埋头看书、写论文,那就好了。 只可惜,如今的环境已不适用这样的学术方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永毅瞧着云绣的神情,他心里有几分明白,“许多年轻学者最开始也是持你这样的想法,但单干是走不长久的。我们要想走得远,就要依靠有两种团体,一种是学术共同体,就是我们所有做民族学研究的学者构成的团体,我们应该具有基本的共同认识和共同理想,这样学科才能走得远。所以我们每年都开各种会,做各种学术交流,就是想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每个人能做的毕竟有限,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另一种,就是人际关系的团体,比如你和廖院长他们,同属于昆南大学民研院,你和我,同属于冯老师一脉。这种是小团体,大家的立场和理念基本一致,主要是提供人脉上的方便。云绣,有时候我们要俗气一点,这个社会是关系社会,你要接受这一点。” 云绣深知,陈永毅与她说这些,是掏心掏肺的,如若不然,糊弄几句就好了,又何必把道理说得这样明白透彻。 “陈教授说得是啊,”坐近旁的一位教授听见二人的对话,应和道,“小云年纪还小,这一次的毒打很有必要。小云,陈教授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真的是为你好。” 云绣心中情绪翻滚,许多感激难表出来,眼眸清亮地看陈永毅:“陈教授,您说的我都听进去了,我也在反思自己,以后我会按您的建议去做,不会再这么糊涂和莽撞了。谢谢您。” “谢什么。”陈永毅吃下一口五花肉,“快吃快吃,你看你都没吃几口菜。这傣族风味的菜,确实好吃。” 云绣不禁笑起来,忽然一句话传来:“老廖,你们那个人类学博物馆,是不是卓越集团投资的?卓越集团在怒江有文化项目,刚好我给申遗项目做过评估,他们想让我出些主意什么的。他们集团的总裁,是叫越言辛?我接触过几次,这小子心机很深啊,比他爸还难应付。” 廖天明哈哈大笑起来,目光往云绣这边移了一些,说道:“是,是卓越集团投资的。不过你放心,我主要是跟他爸接触。” 顿了一会儿,廖天明又说道:“再说了,越言辛再难对付,我们民研院也有制胜法宝。” 那位教授不解了:“什么制胜法宝?”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廖天明的目光又朝云绣移过来,意味深长,“以后啊,你自己慢慢发现去。” 云绣赶紧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默默吃饭。 第202章 别扭人 云绣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夏骥竟然要与她一道前往兰坪做田野调查。 那一日云绣开完组会,把期末的事情了结了,收拾东西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假。 办公室门一推一开,夏骥跨步进来,手里的文件放桌面上一放,人便绕到云绣的办公桌旁:“云老师,这趟去兰坪,多多指教。” 云绣一怔,脸色微变,看向夏骥的目光有些许疑惑,很快却又明白起来。 “夏老师……也要去兰坪?”云绣仍记得夏骥说过的话,他说他虽将重心转向中缅边境,但不会全然放下兰坪的考察。 夏骥露出些许笑意:“是,我也去。怎么,看云老师的神情,似乎不太愿意和我同去兰坪?” 云绣敛回情绪,礼貌地笑笑:“怎么会?夏老师多心了。” “既然如此,一起吃饭?”夏骥说道,“我想请云老师吃饭,顺便聊些兰坪的事情。云老师总不会不答应?” 云绣回道:“不好意思,今天和越言辛约好了,他会等我回去吃饭的。”这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越言辛今晚与廖天明有饭局,早与她讲过了,让她今天的晚饭自己解决。 “是吗?”夏骥笑意渐深,一双眸子闪烁起来,“可我刚才听廖院长说,他与卓越集团的几位高层有个饭局,谈人类学博物馆的事情,越总裁也去。怎么,越总裁没来得及告诉你?” “……”云绣早该明白,千万不要糊弄夏骥,一旦他抓住机会,就绝不会给台阶让你下。 夏骥继续问:“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越总裁,看他是不是改变计划,不去饭局了?” “……”云绣抬起手,屈指掩在嘴畔,轻咳了一声,“夏老师想请我吃什么?” 夏骥露出得逞后得意的笑容,说道:“广东菜,可以么?” 云绣起身,拿起挎包:“好,可以。” 昆明的粤菜馆不多,夏骥径直带云绣去了最近的一家,熟门熟路的,看来没少来。菜单也没看几眼,便下了单,抬头朝云绣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独断专行,所以自作主张点菜,你应该也不会怪我。” “……”云绣差点被刚喝下去的茶水呛到,缓了一口气,“没事,我很少吃广东菜,也不知道什么好吃。” 夏骥笑笑,不说话了。 菜品一一端上,云绣看过去,见有不少甜食,不禁问道:“广东菜是甜的比较好吃吗?” “倒也不是。”夏骥说道,“只是特地给你点的。” 云绣一脸疑惑:“给我点的?” 夏骥将一碗陈皮红豆沙推到云绣面前,说道:“是,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好,吃甜食能愉悦心情。” 云绣:“……” 喝了几口红豆沙,味道确实不错。云绣开口问:“你是想问我什么?兰坪的资料我可以发你一份。” “有的事资料上未必有。”夏骥夹了个虾饺,嚼几口咽了下去,“你兰坪去了这么多次,有些事问你比较清楚。” 云绣“哦”了一声,又听见夏骥问:“我在中缅边境做田野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傈僳族,他们说他们和兰坪的傈僳族同出一脉,我想去了解一下这件事。” 云绣想了想,说道:“这种说法我听当地人提过,只是我没做过傈僳族的调研,不能妄下断言。夏老师,我对兰坪傈僳族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好像帮不了你。” “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听那些人提起过,我想直接去那些地方做些访谈,我这次田野时间不多,能少走弯路就少走弯路。” 云绣心里嘀咕,这并不是很困难的问题,夏骥只需到兰坪当地政府询问一下工作人员,就能知道大致的情况,何必要来问她。 她盯着桌面上的几样菜,心里有些不安,放下碗筷,抬头问夏骥:“夏骥,你该不会是找个借口,特地请我吃这顿饭的?” 这着实没必要。 夏骥笑了一声,坦白:“是,不行么?” “你……”云绣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极为不安,有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口,“你想做什么啊?” 夏骥轻轻皱眉:“我请你吃顿饭,有什么问题?我上个月还请张南吃饭,怎么了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对你有所图谋?” “……”云绣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她想她和夏骥真是命里犯冲。她深吸一口气,敛起情绪来,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夏骥,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行事可以直接一些,比如你想请我吃饭,那就直接说,不必找那些借口。” 夏骥问她:“我直说,你会答应么?你为了避嫌,和年轻的男同事都没什么来往,前几天我还亲眼见你拒绝了隔壁学院老师的邀约。” 云绣:“……” 云绣记得这事,之前民研院与文学院、历史学院联合办了一次学术会议,云绣是会务组成员,认识了文学院的一位年轻男老师。前几天那位男老师约云绣吃饭,什么动机云绣清楚得很,当然就直接拒绝了。 云绣叹了口气,说道:“那不一样,那位老师他……” “他想追你,是?”夏骥直接问了出来。 云绣:“……” 夏骥又说:“我要是想请你吃饭,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想追你?” 云绣:“……这倒不会。” 认识了这么久,云绣多少了解夏骥的性情,他这个人眼里就没什么男女之别,对谁都一样。 夏骥笑起来:“那么,我今天提出请你吃饭的时候,你又为什么找借口推辞?” 云绣咬了咬牙,诚实回答:“因为我不太想和你过多接触。夏骥,我们每一次说多了就争执,你总是对我各种看不顺眼,每一次你主动来找我,我就不知道你只是单纯想和我像朋友那样聊聊天,还是来试探我的。我觉得和你相处很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骥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夏骥再一次开口:“我没有想试探你,至少这次不是。云绣,前段时间我在外地做田野,肖万林的事情我是近期才知道的。” 话说到这里,云绣也就明白了。夏骥这顿饭是想安慰她的。 如此,云绣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想到刚才夏骥与他说,甜食能愉悦心情,心想她方才的反应是有些激动了,大概在夏骥看来,她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云绣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块排骨过来吃,微微低着头,等吃完了那块排骨,才开口说道:“夏骥,谢谢你,这件事我……我没事。其实你不用特地请我吃饭安慰我,我感激你,刚才是我不好,不应该说那些话。” 夏骥笑出声来:“我看你倒是挺想说那些话的。云绣,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好相处,可没办法,我们是同事,你愿不愿意,我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云绣只是“嗯”了一声,低头去吃饭,没再说什么。 夜色渐浓,车水马龙绘出一道道光流,一辆黑色轿车自光流中跃出,停在了粤菜馆附近。 越言辛自车上下来,朝等在门口的云绣走来。 “等很久了?”越言辛牵了云绣的手,触到她肌肤上的冰凉,赶紧将她的手揣进他大衣口袋里。 云绣摇头,还未说话,身侧的夏骥就笑起来:“越总裁身陷饭局,还能绕路来接云老师,还真是放心不下啊。” 越言辛说道:“天黑路远,我不放心她。”他低头看见云绣另一手里还拎着一个打包盒,问她:“手里拎了什么?” “马来糕。”云绣抬眸看他,眸子里反映着夜色里的灯光,“我第一次吃马来糕,觉得挺好吃的,给你带了几块。” “难得你还想着我。”越言辛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一些,伸手过去将打包盒拎过来。 夏骥翻了翻眼,可不想再当电灯泡了,出声道:“既然越总裁来了,我就先走了。” 越言辛与他客气:“不如我们送夏老师一程?” “不用了。”夏骥露出笑容,“我还是一个人走比较自在。” 越言辛目光随夏骥的背影隐入夜色中,又移了回来,流连在云绣脸上,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心虚:“你笑什么?” 云绣说道:“笑你。” “我?我有什么好笑的。”越言辛又问。 “某人饭局没结束,就急着来接我,是什么道理?”云绣看着他,忍着笑。 越言辛不语,牵着云绣走向轿车。 云绣心里嘀咕,这人怎么不说话了? 她心里正发毛,坐在副座上,低头去系安全带,略一抬头,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吻封住了去路。 云绣身子一僵,抬手去推越言辛,哪里推得开。 浓烈炙热的纠缠中,她放软了身子,抱着越言辛的脖子与他共沉沦。 车窗外霓虹闪烁,灯影不缀,沉静的夜与热闹的光总是相伴相携。 燥热的气氛逐渐平息下去,云绣靠在越言辛怀里,一双眼睛眨了眨,开口问他:“你怎么……还是吃夏骥的醋的?” “我控制不了。”越言辛低下头去,嘴唇贴了贴云绣的头发,“绣绣,我明知道他对你没什么心思,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我就是不像你和他过多接触。” 云绣略略沉默,指尖磨着越言辛衣襟边缘,不知该说什么。 越言辛眸光下沉:“绣绣,以后你不要和他私下来往了,好不好?” 云绣叹了口气:“这次去兰坪,夏骥也要去的,他去做傈僳族的调研,和我同路。” 越言辛毫不犹豫接了一句:“可以不去吗?” 云绣一怔,自他怀中抬起身子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他。 越言辛知道他无理取闹了,抬手去抱云绣:“是我说错话了。绣绣,我……我心里很乱。” “越言辛,我和他没有多少接触,也不会有什么更深的交集。”云绣又叹气,“但你要明白,我有我的工作也有我的交友圈,夏骥也好,别人也好,我都要去接触、去来往的。” “绣绣,别人我不管,可我……我不想你和夏骥来往,你们每次走在一起,我心里都憋得慌。”越言辛说不出个道理来,他就是这般地容不下夏骥。 云绣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她与夏骥不可能不来往,可这样令越言辛难受,她着实无解。只能先搁置这事,以退为进:“那你跟我一块去兰坪?” “……”越言辛听了这话,知道他触到云绣的气恼之处了,赶紧说:“不,我不去,不能去烦你。绣绣,你去,是我不好,我想太多了。我不提夏骥的事了。” 第203章 占有欲 云绣一向知道,越言辛对她有着极强的占有欲。 两人大学时期的分手,多少与越言辛的占有欲有关。两人在怒江重逢后,越言辛已敛了许多,这么几年来,唯在针对夏骥一事上漏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原形。 夜深已深,今夜越言辛有些强势亦有些久了,弄疼了云绣。 她脸色不是很好,翻身起来,扣衣扣时越言辛也起了身抱住她:“绣绣,对不起,我……” “你、你先放开我,我想去洗个澡。”云绣身上着实不舒服。 越言辛仍不放开她,脑袋搁在她肩窝里蹭了蹭:“我帮你好不好?” 云绣叹了口气,低着声音问他:“越言辛,你想做什么呢?你心里在意的事,都是没影的假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安心。我最近……真的有点累。” 与肖万林的纠纷尚未定音,隔三岔五的,便有人与她提起这件事,出主意也好,安慰也好,试探也好,最后都只会给她增添不少负面情绪。 再加上此前陈永毅与她说的那些话,令她心绪更是烦乱,虽然她回应了陈永毅的建议,可对于未来该怎么走,该怎么融进这个学术圈里,她仍是迷茫的。 越言辛偏偏在此时与她纠结夏骥的事情,叫她更加心乱。她确实不晓得,她与夏骥有什么地方会令他吃醋误会的。他不是没接触过夏骥,不是没在饭桌上听夏骥讲过那些瞧不起她的话,也不是没听她讲过,她觉得夏骥不好相处,不愿与他过多往来。 可她与夏骥,就如她与张南、与廖天明、与江承飞一样,都是不可能避开的同事和朋友,难道让她与夏骥决裂来使越言辛安心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何必闹这种小孩子才闹的事情,“你不要跟他玩,不然我就生气了”。 “对不起,绣绣。”越言辛今日被情绪昏了头脑,无理取闹又冲动别扭,他清醒过来,意识到他这番纠缠令本就处于麻烦中的云绣雪上加霜。 他想他非但没有为云绣排忧解难,反倒令她更加烦恼。是他错了。 越言辛抱着云绣,气息吞吐在云绣的耳畔:“我明天就去帮你处理肖万林的事情,你不要烦恼了,好不好?” “越言辛……”云绣抬手揉揉有些疼的额角,“之前你不是还跟我说,尊重我的想法,让我去处理吗?”她是不明白了,他怎么又改了主意,之前那样明白她的想法,眼下被事情一激,就仿佛忘记了她的想法和心意了。 越言辛语塞,又听见云绣说道:“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想去洗澡。我身上……不舒服。” 越言辛的确是弄疼她了。 越言辛微微一怔,云绣趁着他失神的空挡,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走进了浴室。 床头灯光晦暗不明,如越言辛此刻的心情一般,他眼望云绣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顿生慌乱无措之感。 已经有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是他因林笑辞职宿醉令云绣担心,又发生假婚讯的事情,那时他真怕云绣要离他而去了。 而这一次…… 越言辛从未见过云绣这样冷漠疏离的模样。 她性格温和骨子里带了些倔强,无论何时,她都是个温暖的人,在面对与他的感情问题上,从未冷漠对待过他。 也从未产生这样近乎于心灰意冷的情绪。 这一次,他是真的让她伤心了。 云绣很少睡到这样晚,除非熬夜做田野、写论文。 可她今日赖在床上不愿起来,意识是清醒的,眼睛却闭着,人也不动。 她很清楚自己在逃避越言辛,想等他出门上班了,她再起来,如此不用直面他。 昨夜的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越言辛对于她与夏骥的来往心生不悦她能理解,可她无法理解越言辛怎么能因顾忌夏骥而问出“可不可以不去做田野”这样的话来。 一直以来,他都理解她明白她,他说过会等她,放手让她尽情去追求自己的理想,这几年来他也确实在践行这个承诺,可如今又怎么变卦了? 云绣性子直,二十八岁的年纪了,仍带有一些涉世未深的的单纯,尤其对越言辛,保持着坦白又真诚的态度。可越言辛这一番话,令她生了疑惑,对越言辛未来是否会继续支持她产生了不确定的念想。 有的事情一旦生了疑,那就会产生隔阂。 云绣无法确认是她因为最近的事情而过于敏感,还是越言辛确实变了,才会带给她这样的困扰。于是在她想明白之前,她做了最简单却也是最笨的选择,那就是逃避。 阳光已晒到床铺一角,卧室关着门,屋子不大,隔着门板能听到屋外轻微的响动。 云绣疑惑又害怕,披了衣服出门,见越言辛正坐在餐桌旁剥毛豆。 云绣:“……” “醒了?”越言辛将手里的豆子放进盘子里,用一侧的抹布擦了擦手,起身,向云绣走来,“厨房里有早餐,昨晚带回来的马来糕温在锅里,买了些包子和豆浆回来。” 云绣怔怔地盯着越言辛瞧了一分钟,问他:“你、你不去上班吗?” 越言辛轻轻笑:“今天怠工。快漱口吃早饭,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 云绣不解:“去医院作什么?” “昨晚……”越言辛上前一步,目光垂落于她身上,“我弄伤你了,吃了饭,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云绣惊得失了语言,过了片刻吞吐道:“不、不用,我、我没事了,真的。” 越言辛皱眉:“怎么会没事?你脸色不太好,而且你身上……” “越言辛……”云绣红了脸,“我没事,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太好。昨天你问我可不可以不去做田野调查,我忽而就觉得有些迷茫。我想好好想想这件事。” 云绣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于越言辛,她倒没有藏心事的习惯,说开了才能解决问题。 越言辛脸色微变:“绣绣,我那个时候是冲动了,口不择言。我说过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阻碍你工作,也不会阻止你去追求你的学术理想,这些话都是真的,这些年来,我也没有给你造成阻碍,不是么?” 云绣叹了口气:“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我,我想做什么,你都没有阻止我。可是越言辛,这真的是你愿意的吗?还是说,你为了我委曲求全?” “我不明白,”越言辛目光里透着巴巴的委屈,“我愿意为了你放弃原本的偏执,愿意为了和你在一起,让你去追求你的理想,这有什么问题?” 云绣笑了一下:“这次因为夏骥的事情,你是不是发现其实你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或许以后我们还会遇到更多的矛盾和难题,我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会再次问我,可不可以放弃做田野或是做学术?” “绣绣,你何必把这件事说得这样严重?我怎么待你的你不知道吗?”越言辛本是心觉理亏,但云绣这番话令他心中倍觉委屈。 他想他足够爱她也足够尊重她,他爱她亦爱她为理想奋斗的模样,这些年来异地相恋他从未吐过苦水,等待再久他都毫无怨言。 他从前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反而乐在其中。可云绣因昨晚他的失言,就否认了他所有的真诚与爱意,他着实委屈。 云绣抬眸看他,见到了他眸子里盈蓄的泪水,闪闪的,就要挂出来了。她立即意识到是她的话说重了,抬手去握他的臂膀:“我没有怀疑过你的真心,我也……我也……”云绣话断了几次,她心里亦不好受,“我只是害怕,越言辛,我害怕……” 越言辛一见她哭,心就软了,后悔说了那些话,抬手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搂着她,一手抚在她后颈上,隔着她的秀发安抚她:“别怕,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是不是?这次是我话说得急了,绣绣,我怎么会阻止你去做田野,我……我真是昏了头了。” 云绣一听越言辛服软,心里的万般情绪皆转为伤心,趴在越言辛怀里哭起来。她本就爱哭,怎么都改不了。越言辛哄了许久,抬起手来,扯了袖子去擦她哭了一脸的眼泪和鼻涕:“真是爱哭鬼。好了,哭累了?你都还没吃早饭,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云绣理了理情绪,抬手揉揉眼睛,越言辛笑她:“你这眼睛都哭肿了,要不我煮几个鸡蛋,让你敷一敷眼睛?” “你……你、你又乱说,不、不需要什么鸡蛋,我去漱口了。” 越言辛看着云绣转了身跑,笑笑。他想,她还是与从前那般纯粹而直接,哪怕只是他冲动时说的话,她也很在意。可她又与从前不一样了,不会因为一时失望就放弃了他。 第五卷夏雨缝旧伤 第204章 争发展(一) 过年前下田野,总是会有多于平日的收获。 这是云绣第四次于年节期间来兰坪了,县政府的小杨一见她就笑:“你每年过年都来,不跟家里人一起过年,他们乐意啊?” 云绣解释道:“今年不在这边过年了,只在兰坪待半个月,年前回昆明。” 小杨了然,提醒她:“那你要注意天气,下暴雪前从合水村出来,不然路不好走。” 云绣点头,想了想,问出心中的疑惑:“小杨,现在各地都在努力实现农村‘三通’,下合水村的路还不修吗?” 据云绣所知,兰坪其他村镇都在兴建道路,虽未全部完成,可至少都有计划。可合水村的通路工程却迟迟没有消息。 小杨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瞧了云绣几眼,开口说道:“是这样的,合水村的传统文化和生态环境保护得很好,村民有些顾虑,如果修通了道路,会不会破坏合水村原本的原生态文化和环境。” 云绣很诧异小杨提出这样的疑问,她并不相信这真的是村民的顾虑,以她几年来的田野调查所得以及她对合水村乡亲的了解来看,他们不大会认为通路就会破坏当地的原生态。再者,虽说他们热爱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也注意环境的保护,但怎么会有“不通路以保护原生态”的想法? 在非遗项目开展之前,村里显少有人具有保护与传承传统文化的自觉,他们如其他芸芸大众一般,随大流而动,解决温饱问题而后再关怀精神文化。非遗项目开展后,不少人开始明白保护传统文化的意义,可他们仍没有成为推动者,只是旁观者。 持这样心态的合水村村民,又怎么会有“不修路保护原生态文化”的想法呢? 云绣心里想着这些,问小杨:“这些想法,真的是合水村乡亲的想法吗?” “你要问是不是每个乡亲都这么想,那肯定不是的。”小杨解释道,“但这是杨明州和村里几个负责人向我们传达的想法,那应该是大多数村民的想法了。” 云绣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说法,可她也不能去向小杨追问什么,毕竟政府人员有属于他们的工作方式和考量。 便不再与小杨纠缠这个问题,待到见了杨明州,几次聊下来,云绣总算知道了这个说法的由来。 “蒋老师跟我们说,上次他带着我们普米族几个人出去表演羊头琴,外头的人很喜欢,觉得这种音乐和表演在城市里头已经见不到了,只有在我们这种把传统保护得很好的村子里才能见到。他们喜欢我们的文化,就是因为我们是原生态文化,和现代文化不一样。” 杨明州又抽着他喜欢的五块钱一包的云烟,烟雾吞吐,与云绣徐徐道来。 “要是修了路,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有车进来,有游客,那我们的原生态就破坏了,那就不能够让别人觉得新奇,就没意思了嘛。现在到处都将原生态,我们要是没有这个优势,我们就不能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来发展。” 杨明州说着这些话,语气里多少含了些理所当然的意味,可云绣却听出一些不自信来,便抓了空隙问杨明州:“杨村长,这也是你的想法吗?” 杨明州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是的。以前我没有这么多的想法,我也想过,我们能不能靠这些文化做些什么,但我没什么文化,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能想到的就那么点主意。后来,非遗搞起来了,又有蒋老师来我们这里,告诉我们怎么做才能够靠文化挣钱,我们都很感谢他。” 第205章 争发展(二) 云绣能理解杨明州与其他村民急切盼望挣钱过上好日子的心情,也能理解蒋陵的“土风计划”给他们带来的希望,至少目前看来,蒋陵通过“土风计划”培养了一些掌握传统技艺的普米族年轻人,带他们出去展演,不但让这些人获得收入,也让更多的人了解普米族和合水村。 近几个月来,云绣在昆明也能听到合水村的新闻消息,听到有人聊起合水村的普米族青年。一个坐落于怒江偏远山间的小小村落,能够获得这些关注,蒋陵的“土风计划”功不可没。 云绣不否认这点。 云绣在意的,是为了保持所谓的原生态而拒绝修路,是否有必要。 她又与杨明州闲聊几句,偶尔提起修路的事情,杨明州仍是之前的态度,她就不再问了,转回实验民族志的事情上来。 云绣一进合水村,便找杨明州与和晓光跟进实验民族志的事,见二人都有持续记录,便放下心来。她不提意见,也不干涉他们的记录,只是稍稍谈论。 “我现在日记写得多了,好像越来越有感觉了。记下我们村子发生的小小事情,也很不错。”杨明州一路领着云绣进屋,从桌子上拿过筐子来,那筐子里都是核桃,“来吃核桃,你喜欢吃这个。” 这几年来,云绣越加了解合水村的村民,了解杨明州,他们也越加了解她,有的嬢嬢还能记下云绣爱吃什么辣椒。 云绣目光转了转,想找开核桃的工具,杨明州笑起来:“不用夹子,这个是薄壳核桃,捏一下就算了。”杨明州手里捏着两枚核桃,相贴一捏,两枚核桃都碎了壳,“看,就这样剥。” 他将碎了壳的核桃递给云绣,坐下来,继续说道:“小云,你来我们这里好几次了,该问的事情也问了,你没想过去别的村子噶?” 这话说得委婉,云绣却听得明白。她总来合水村,自然总会麻烦杨明州,也会给合水村村民带来一些不遍。 这几日的田野调查并不是很顺利,从前待云绣好的嬢嬢和大哥,当然是继续待她好,但那些与她没有多少来往的人,就不掩藏不耐烦的态度了。 云绣不是冯华通,在当地人看来,她对当地没有什么贡献,反而不断地从当地搜集资料,去完成她自己的任务。那些论文和课题,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县政府的人仍支持云绣,不过是因冯华通的情分,可合水村与冯华通是没有多少情分的。 在围绕合水村的调研中,云绣尚未真正建立与当地人的联结,她仍是一个在当地钻来钻去,干扰当地人的外来者。 可学术研究,尤其是基础理论的研究本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想要将理论成果转化为肉眼可见的现实效益,更是漫长的过程,甚至可能失败。 就像是在空气中画了一张饼,告诉别人这张饼有多好吃,但别人看不见任何饼渣,又怎么去相信呢? 云绣笑笑,也不逃避这个问题,与杨明州说道:“这里的文化很深厚也很复杂,我才了解了皮毛。而且,现在有了土风计划,就会有不少的变化。你看啊,我请你和其他人写这个日记,等出版了,能够让别人更加了解普米族,了解合水村。我跟你们做的事情差不多,也是不断记录合水村的事情,是永远都了解不完的。” “我在村子里给大家带来一些不方便,这个我是知道的。以后我会注意分寸,我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杨村长可以直接纠正我的。” 云绣说得这样诚恳,杨明州也不好说些什么了。他从前就想,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想法,或许像云绣这样的读书人,能够帮合水村扩大知名度。但这些年下来,最后为合水村扩大知名度的是蒋陵。 蒋陵为合水村带来的效益太好也太明显,便显得云绣多余又无能。 第206章 不修路 “乡亲们,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发展的机会,我们要抓住这个大好时机,一步走错,就后悔莫及了!” 蒋陵的声音回荡在村头,云绣还未走进,便能听得明白。 今日是合水村每个月一次的村会,平时各家没多少人在村里,稀稀疏疏的,每个月的村会都是村长和几位有名望的村民负责人聚在一起谈事情,这个月临近年关,许多外出务工的村民都回来了,就开了这样一次规模比较大的村会,各家有人的,都派出了人来,聚在村口大树下,商量事情。 云绣没想到这个时间蒋陵还会来合水村,心中是有些佩服的。她见过蒋陵,也与他交流过,知道他是个衣食无忧不曾为生活奔忙的人,这合水村的冬天,天寒地冻,屋破风冷,竟没想到他能够承受合水村这样的生活条件。 云绣往前走一段路,又听见蒋陵继续向村民呼吁道:“你们不能向前看,要‘向后’看,这个‘后’就是我身后的这片原始森林。” 蒋陵所站的地方,背后不远处就是合水村那片原始森林,其中生长着百年甚至千年老树。 “这里的原始森林,就是我们原生态文化的保护伞,要是通了路,就会有人进来破坏这里,那么这里的文化就没有特点了。我们要保持原滋原味的传统文化,就要做出牺牲一些眼前利益,目光要放远才可以。” 蒋陵激情澎湃地说着这些,村民也认真地听,却鲜少有响应,也没有人发表什么看法。 杨明州接了蒋陵的话,与村民讲起修路与不修路各自的利弊,最终落下一个结论,那就是不修路。 云绣一直在旁默默地听。她从不干涉合水村的事务,此时更不会发表什么看法了,便静静等着村会结束,众人散去。 “杨村长怎么那么听蒋老师的话?蒋老师不是我们村的人。” “但蒋老师是我们的恩人,要不是他,外面哪有这么多人知道我们合水村?政府也不会拨多一些钱鼓励我们发展了。他应该也是为了我们村子好。” “我没有说他不是为了我们好,但就是……我们这个路,这么多年了,破破烂烂的,石头多泥巴多,车子进不来,要去箐花村就要走好几个小时。修路不是更好?” “我也不晓得他们两个的想法。但我们现在也只能先听他们的,他们脑子灵光,有想法,我们比不上。” …… 村民的零碎议论灌入云绣耳中,她心道,果然与她之前的想法一样,合水村村民未必都认同不修路的做法,他们也没有为了保护原生态文化而拒绝修路的想法。 这样看来,这个决定多半是杨明州与蒋陵决断的,并不是合水村村民“多数人”的意思。 云绣虽有这样的想法,也并不认同杨明州与蒋陵的做法,但她从始至终都不是合水村的人,也无权干涉他们的决定。 “云老师,你好,我们又见面了。”村民相继散去,蒋陵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云绣,朝她走来。 云绣回过身来,与他打了招呼,又听见他问:“云老师要在这里过年?” “不过的。”云绣回道,“过几天就回去了。蒋老师呢?” 蒋陵笑笑:“我等下就回兰坪,明天就离开怒江了。只来两天,在昆明还有事。云老师要走的话,趁早,下了大雪,路就不好走了。” “这样,那祝蒋老师一路顺风。”云绣了然,心里多少有些遗憾,要是蒋陵多留几天,或许她能与他多交流几次,也就能了解他不修路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眼下只能抓紧机会了,既然蒋陵先开口说了路的事情,她就顺势说下去:“蒋老师,我刚才听你说起,你担心修了路,会破坏这里的原始森林?从而破坏这里的传统文化?” “是的,云老师,你是做文化研究的,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蒋陵说道,“传统文化之所以流失严重,就是因为有太多现代化的东西涌进来,冲击了传统文化。文化需要有适合它生长的环境,传统文化就需要原生态的环境。要是修了路,外面的车可以进来,那些商人就会觊觎这里的森林资源,伐木开发、发展商业。” 云绣接着问:“蒋老师觉得,要是修了路,树很有可能被砍伐,这里会建度假村,建各种商业设施,这里的原生态环境一破坏,传统文化也会跟着消亡。是?” 蒋陵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云老师你和我一样,都有这方面的知识,比他们更懂得原生态环境是传统文化的土壤,离开了土壤,树怎么可能成长?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就要跟他们讲清楚这个道理。” 云绣并不完全认同蒋陵的说法,她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与蒋陵争辩,就笑了笑:“看来蒋老师思考了很多。” “那是当然。明年我准备出一张专辑,纳入普米族的传统音乐元素,再带几个年轻人去更远的地方表演。”蒋陵说着他的计划,脸上尽是徜徉未来的自信之色。 云绣想了想,说道:“那住蒋老师一切顺利。蒋老师出专辑,我一定买一份。” 蒋陵乐得笑起来,又与云绣说了几句,便与她告别,去找杨明州说事情去了。 云绣转身望向山间那片林子,那里面生长着价值难以估量的珍稀树种。如果为了发展经济砍伐这些树木,的确是杀鸡取卵。 可这片林子并不是普米族传统文化的土壤,它的土壤应是它的人民。要保护与传承传统文化,也不是要靠营造原生态环境,在云绣看来,传统文化应该在时代洪流中寻找适合自己的路子,而不是固守过去。 云绣心中隐隐担忧,蒋陵那些话虽听起来诚恳激情,可云绣总觉得,他另有目的。 不砍树就能守住传统,这样的逻辑明显是站不住脚的。 蒋陵……他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207章 不对数 和晓光给家里添置了一张新饭桌,他去昆明表演挣了钱,一些给爸妈做生活费,一些给妹妹去买辅导书,剩下的买了这张新饭桌。 “晓光懂事,我们屋里的饭桌用了几十年,都坏掉了。”和晓光的母亲邀云绣进屋坐下,指着新的饭桌向云绣夸赞自己的孩子,“他拿了三四百块钱,都给我们了。” 云绣云绣一怔:“三四百?” 和母以为云绣惊讶和晓光表演一次就拿了这么高的报酬,兴冲冲说道:“是啊。我们在兰坪打工,一个月才五六百。他去一趟昆明,路费、吃的、住的都有人管,还能拿钱回来,真好。” 和母哪里知道,云绣惊讶的是那次表演给和晓光的报酬居然只有三四百。 这事云绣是清楚的。艺术节主办方将门票收益全部分给了来自贫困地区的表演者,每位表演者分得的酬劳不会少于五百。此外,蒋陵是得到了卓越集团的资金支持开展土风计划的,云绣记得越言辛与她说过,上次兰坪普米族几位年轻人前去昆明表演,卓越集团给了他们每人两千块的奖励,这样算下来,和晓光怎么会只得了三四百? 云绣只得故作喜悦,说道:“那很好啊,晓光现在出息了。” 她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卓越集团的奖励没有发下来,是和晓光隐瞒了真实报酬,还是…… 还是蒋陵扣下了奖金? 云绣自觉不寒而栗。 这笔钱于别人而言或许并不算多,可对于像和晓光这样家庭境遇的人来说,这或许就是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正想着这些,和晓光与和晓晚外出回来,手里拎着刚从街上买的年货,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 和晓晚一见云绣,立刻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奔过来抱住云绣的腰:“姐姐,你好久没来了。” 云绣上一次见和晓晚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时她来合水村做毕业论文的调研,正好碰到放假回家的和晓晚。上一次国庆来合水村,却未能见到,云绣听说她在学校复习备考。 “晓晚,别缠着云老师。”和母教育道。 和晓晚可不管这些,叽叽喳喳地与云绣说了好些话,被和母叫了几次,才随和母出门去洗菜。 和晓光正埋头整理刚买回来的年货,将糖果倒进木筐子里,抖了抖。云绣见屋里没有其他人,走了过去:“晓光,我听嬢嬢说,你去表演挣了好几百块钱。” 和晓光抬起头,笑起来:“是啊,有三百八十块。好多钱。” “是蒋老师把钱给你们的吗?”云绣知道她此刻的疑心重,也知道她这话是在试探和晓光,不算光彩。可她心里这个疑惑必要解开,否则她寝食难安。 和晓光点头说是,还说了一些感激蒋陵的话出来。云绣一听,基本上能肯定了,从中作梗的就是蒋陵。这事也不难求证,既在和晓光这里得了回复,等回昆明再问一问越言辛,就能坐实蒋陵的所作所为。 只是云绣想不明白蒋陵的动机,他并不缺钱,何必贪心扣下这几千块钱? “云姐姐,”和晓光叫了云绣一声,将她从自我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已经想好了,我不继续读书了。我想学羊头琴、学表演,蒋老师说了,以后会带我一起出专辑,这样我就能挣很多钱。” 云绣点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和晓晚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一定要跟我说,好吗?” 和晓光应下来后,云绣思索片刻,又提醒道:“蒋老师他……他是很好,不过你自己也要注意些,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事事都是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做什么。” 云绣只能把话说到这里,目前来看,合水村的村民包括和晓光都很信任蒋陵,她此时开口说出对蒋陵的怀疑,在他们听来,指不定会成为“因嫉妒而背后说人坏话”的不良行为。她必要好好梳理清楚这些事,弄清楚蒋陵究竟有何目的,摆出事实证据来,才能与合水村的乡亲们讲明白。 第208章 偏多事 云绣回兰坪的当天,好巧不巧就遇上了夏骥。 这是云绣在兰坪最喜欢的一家米线店,锅盖一开,热气腾腾,米线入沸水焯熟盛起,灌两大勺汤,盖牛肉冒子,撒些香菜和葱,香气喷喷。 米线上了桌,夏骥隔着一层雾气看坐在对面的云绣,笑:“我看你挺不想见我的,但没办法,去昆明的只有一趟车,你买了票,我也买了票。” 云绣:“……” 她不想做什么回应,低下头去搅弄碗里的米线,汤与料混在一起,拌在米线上。 夏骥笑笑,也低头去搅米线,安静地吃了两口,又开口说:“这次田野,收获不小,证实了我在中缅边境得到的信息是可靠的。云老师,你呢?” 云绣想了想,将实验民族志的事情简单讲了些,听见夏骥接话道:“今年我们院预计出两本实验民族志系列的着作,你要抓紧。” 云绣愕然,这话此前高瑜与她说过,但这并不是院里公开的消息,不知道夏骥从哪里听来的。 夏骥见云绣脸露惊讶,说道:“我和高老师关系很好,很多事情她都愿意告诉我。哦,对了,你今年帮高老师集了不少过冬的衣服,她不止一次夸你了。” 云绣正待说什么,又听见夏骥说道:“不过,她对你的批评也不少,你太温吞了,肖万林的事情这么久了还没解决好,田野也做得不温不火的,你再不加把劲,就没什么前途了。” 得了,云绣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她想她也没那么差劲,她入职半年不到,投稿出去的论文并不少,正在修改毕业论文准备联系出版,又参与到实验民族志的项目中可出着作,她不晓得她差夏骥哪里。 云绣心里来气,忍不了了,便开口问夏骥:“我记得夏老师入职后一年,才有论文见刊的?”她的意思是,她入职不足一年,论文不见刊很正常。 夏骥笑:“是啊。所以,云老师,你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来追赶我。” 云绣:“……” 这天是没法聊下去了。 云绣深吸一口气,将闷气都吞了,低头去吃米线。 难得的,夏骥没再扰她,含着笑意,也低头去吃米线。 回昆明的路程不近,车从清晨开到傍晚,云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靠在座位上睡觉。夏骥很识趣,没有坐她附近的位置,只是停靠服务站时,走到她身侧,拍醒还在睡觉的她:“到服务站了,还睡?不下车吃东西上厕所?” 云绣迷迷糊糊地醒来,一脸无语。 两人就这么相互疏离地到达昆明。 云绣下车,等着拿行李时,越言辛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越言辛走过来:“还好赶上了。” “不是开会吗?”云绣上车前便与越言辛联系过了,知道他今天有几场重要的会议,来不及来接她。 越言辛伸过手去接了她手里的背包:“开完了。还没拿行李?” “嗯,人太多了。”云绣说着,看向挤在车子一侧拿行李箱的人群,想等人少一些再过去。 越言辛点头,目光转移时看到了不远处的夏骥,皱眉:“夏骥和你一趟车?” 云绣睡昏了头,喜悦于越言辛来接她,竟忘了夏骥也在。 云绣与越言辛联系时,想着越言辛开会来不了车站,那便不要提夏骥的事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下好了,非但没有少一事,反倒更多了一事。 夏骥也看到了越言辛,他倒是毫无波澜,主动走过来,与越言辛打招呼:“你好,越先生。越总贵人事忙,还能抽空来接女朋友,真好。” 越言辛皮笑肉不笑的:“应该的,毕竟我是她男朋友。” 夏骥笑:“嗯,对。那我先走了,改日再见。” 第210章 道歉信 云绣在除夕前收到了一份不小的新年礼物,来自肖万林的道歉信。 她以为与肖万林的纠纷还需要一些时日才有个定论,没想到那日清晨起来,便见邮箱里有一封来自肖万林的新邮件。 “肖万林说,他已经给期刊那边发了邮件,承认他的论文有剽窃行为,编辑部也撤下了他的论文。”云绣一面吃着早餐,一面与越言辛说着这件事,起身倒了两倍牛奶,一杯递给越言辛,“你快吃,吃了去上班。我等下和冯老师、廖院长说一说这件事,也算是圆满解决了。” 越言辛笑:“肖万林怎么突然觉悟了主动承认错误?” “不清楚。”云绣说道,“但结果是好的,他既然认错了,那就不必继续纠缠下去。我还收到之前投稿的那家中文期刊的回复了,他们跟我道歉,说他们送外审的流程不够严格,给我带来了麻烦,还表示想刊登我的文章,询问我的意见。” 越言辛问她:“你的想法呢?” 云绣摇头:“不知道,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让我再想想。” “好。”越言辛喝了最后一口牛奶,起身去拿外套,“我去上班了。绣绣,今晚我们出去吃,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云绣不解,“还没到除夕的。” 越言辛笑道:“你沉冤得雪,不应该庆祝吗?等会儿联系。” 云绣哭笑不得,待越言辛关门离开,她心中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此前肖万林与她见面时,那样咄咄逼人,丝毫不肯退让,又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 云绣心里有一些猜想,先将事情与廖院长说了,就给冯华通打电话。 “哦,那很好,他也算还有点廉耻之心,肯主动认错是做好的,以后还能继续在领域里做学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现在也可以放下心来了,过个好年。至于要不要接受期刊的建议,在它那里刊发这篇文章,那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冯华通一句一句说着,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 这令云绣更加肯定了心里的猜想,问道:“冯老师,是您找了肖万林,帮我说话的吗?” 冯华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没有,只是机缘巧合遇见程教授,跟他聊了聊。程教授虽然与我观点不合,但他不是不讲原则和底线的人,应该是他和肖万林说了什么了。” 冯华通说得这样轻松,仿佛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解决了这件事。但云绣深知没这么容易。冯华通与程志远来往不多,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冯华通身体不好,今年的学术会议都没有参加,怎会就这么容易遇见了呢?只怕是冯华通特地去找了程志远。或是邮件,或是电话,或是见面,无论何种方式,冯华通找程志远,是特地为了云绣的事情而去的。 想到这里,云绣鼻子有些酸。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解决一些事情了,到头来却还是藏在导师的庇荫下。她又怎么真的可能完全脱离冯华通的影响与帮助呢? 云绣神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冯老师……”她想表达感激,最后却将话收了回去,“新年快乐。” “你也是,新年快乐。”冯华通笑起来,“好好过年,明年再接再厉。” 第211章 该回家 好消息带来的喜悦还未消散,云绣却要头疼了。 白灵约了她,电话里只说约她喝咖啡。云绣却明白得很,白灵是要谈越言辛的事情。 “怎么样?这里的手磨咖啡不错?阿辛说你喜欢和咖啡,我发现这家不错,特地约你来喝。”白灵说道,手里的咖啡还冒着轻轻的热气。 云绣点头:“嗯,还不错。” “这都快过年了,你还在公寓,不回你舅舅家吗?”白灵轻描淡写地问。 云绣知道白灵的意思。 她本是早该回莫霖那里的,可越言辛住在她这里,她回去了,就只剩越言辛一个人了。之前她去合水村做田野调查,越言辛便一个人住在她的公寓里,不肯回他自己家。 云绣想了想,说道:“除夕要回去的。” “阿辛也和你一起去吗?”白灵又问道。 云绣默了片刻,摇头:“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不是没问过越言辛,问了,他只说,在哪里都好。 白灵笑了笑,又啄了口咖啡,说道:“云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找你啊,是想问问看,你能不能帮着劝劝阿辛,让他回家去?他跟家里人闹别扭都这么久了,过年过节的,就算是走走形式,也该回去看一眼。” 云绣点头:“阿姨,我会劝他的。” 确如白灵所说,越言辛不可能脸过年都不回家去看一眼。 春节对于中国人而言,是最为重要也最不可舍的节日,阖家团圆、欢度新年,这是团聚的日子,也是除旧迎新的日子。云绣想,越言辛不该孤零零一个人离家在外,远离家人之外过这样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云绣,谢谢你!”白灵面露喜色,感叹道,“也只有你能说得动他了。要是没有你在阿辛身边,真没办法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云绣说道:“阿姨您言重了,越言辛他……他其实很在意考研失败最后回来经商这件事情,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这一直是他的心病,叔叔他……他当年做的事情确实过分了。” 不由分说地,就那样独断专横地左右了越言辛的未来,怎会不过分?有时就连云绣也会禁不住去想,如果当年越荣生没有干涉越言辛的考研面试,越言辛顺利成为地质学研究生,那么他现在会是个怎样的人?会做什么? 在云绣那些模模糊糊的想象里,这样走下来的越言辛或许仍如大学时代那般,阳光活泼、自信乐观,或许会在某个山区做勘测,在某一处研究所做研究。 那样的越言辛,拥有另一种人生。 可那只是,想象中的越言辛。 白灵叹气:“我知道。我当年不是没有机会阻止他父亲去这样做,但我没有阻止。说起来,我也是罪魁祸首。但是……人不可能事事都如意,阿辛他享受越家带给他好处,就应该承担一些责任。那个时候,集团遇上很多事情,房地产、金融市场动荡,荣生他又好巧不巧地生了病,集团一些董事蠢蠢欲动,阿辛不回去,集团就会落入别人手里了。” “我知道对不起阿辛,可也没有办法了。所以这些年,除了集团的事情,他想要什么,我和荣生都尽力满足他。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想要了,自暴自弃的。直到你再次出现,云绣,你是他唯一所求的了,是你让他活了过来。” 云绣被这一番话搅得局促不安,白灵看似是在赞美她,但又何尝不是在给她施压? 她是越言辛唯一所求的,所以她不能离开越言辛,她离开了,越言辛的精神世界也就崩塌了。 云绣浅浅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白灵,她想,这位优雅而温和的女性,深藏的心机绝不如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温柔。当年白灵便是这般温温柔柔地,以一番她无法拒绝的说辞去劝越言辛回卓越集团继承家业。如今,这位穆奇诺又在以亲切和善的语言,请云绣缝合越言辛与父亲的裂痕,请云绣爱她的儿子一生一世。 可云绣无法责怪白灵,白灵所有的心机,都是出自一位母亲最本能的意识。 第213章 亲戚多(二) 虽说越言辛并不准备让云绣与那帮亲戚有什么来往,甚至连介绍都不想,可出于礼貌,云绣还是打算先熟悉熟悉越家都有哪些人。 越言辛无奈,将记得的那些亲戚大致给云绣讲了一遍,不记得的也就不说了。 这说了一轮,云绣倒是在纸上整理出一张“越家亲属关系表”来了,递给越言辛:“你们越家,还真是盘根错节。” 越言辛浅浅看一眼那张表,笑:“你们民族学家,真是对亲属制度深谙其道,我就随口一说,你就能理出关系表格来,要是我再多说些,只怕你能把我们家的底子都看透了。” 云绣摇头:“我对你们越家的底子可没什么兴趣,越家又不是我的研究对象。” 越言辛知道云绣这话是在逗她,抬头朝她笑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对云绣说道:“绣绣,我发现,要是你把他们都当成研究对象,或许相处起来会舒服些。” 云绣:“……” 她原本是觉得越言辛这主意真馊,可忽而脑中一道灵光,有了一些想法,转身去打开笔记本电脑文档,指节按动键盘,劈里啪啦的。 越言辛疑惑,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去工作了? 他不敢去打扰她,在一旁默默坐着看了会儿书,再抬起头来看云绣时,见她已经停了下来,正在关闭电脑。他放下书本走过去,俯身去抱了她:“云老师,话都没说完,说工作就工作,要不是我早习惯你这节奏,要被你整得糊涂的。” “这就要被整糊涂啦?”云绣转过头去看他,手臂抬起,指尖摸摸他鬓边的发,“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个点,或许可以写篇文章。” 越言辛抓住她乱拨的手,问她是什么点子,可不可以说。 云绣点头:“可以说的。你刚才与我说,要我将你家的亲戚当成研究对象来对待。我就有了一个想法,一个民族学者在日常生活中,该怎么清楚自己的边界在哪里?长期的田野调查会让民族学者养成职业病,即便离开了田野回到现实生活中,面对不是研究对象的亲人、朋友,有可能有意无意中就把田野调查中的思维习惯带入了,那么这些亲人、朋友,会不会在无意间就成为了研究对象?” “你的意思是……反思民族学者在日常生活与田野调查中的角色转换?”越言辛总结道。 云绣一双眼眸亮起来:“不错啊,越言辛你在我这里经历了这么久的耳濡目染,学到点皮毛了,术语用得越来越顺畅了。” “你这是在夸我学得好,还是在夸你自己教得好?”越言辛偏过脸去闹她,被她躲了躲,又说,“和舅舅舅妈商量好了吗?” 云绣点头:“说好了,你这边是初一晚上聚餐,莫暄除夕带女朋友回家,时间正好错开。你呢?你想好了吗?除夕回去陪你爸妈,还是跟我去舅舅那里?” 云绣明白越言辛心里仍有别扭,知道他还不肯乖乖回家与父母相见,答应参加初一的家族聚餐已是他在退步了。云绣不可能把他一个人仍在这里孤零零地过年,便给了他选择,或是回家去与父母过年,或是与她一道去莫霖家过年。 安静的气氛在两人间绕了片刻,越言辛“嗯”了一声,说道:“我回一趟家。” 事情逃避到今日,他也该回去面对了。 第214章 提旧事 云绣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越家这样大规模的家族聚餐,在去之前,她想着她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跟着外导去参加国际会议也没什么紧张的。可临到那时,她确实是紧张了。 衣柜里的衣服翻了个遍,云绣始终找不到比较合适的衣服。套装过于严肃,休闲服又过于敷衍。云绣脑子里晃过影视剧中的宴会,心想,总不至于要穿晚礼服? 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窜出来就停不下来,越言辛的电话打过来,问云绣什么时候出门,他开车来接。 云绣抓抓头发,问出一句:“越言辛,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 “……”越言辛似乎是怔了一会儿,问:“你今天没穿衣服吗?” 云绣:“……”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穿什么?”越言辛补充道。 云绣低头看自己一身毛绒绒的白色毛衣,撇撇嘴:“平时穿的毛衣。” “那就穿这件就好。”越言辛忽而笑起来,“云绣,我怎么觉得你……有种第一次见家长的局促感?” 云绣无语,这确实不是第一次见越言辛父母,但这是第一次见越言辛其他亲戚,她最怕的就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七嘴八舌了。她倒不是想讨好谁,只是不想失礼。 云绣叹气:“越言辛,你家里人真的太多了。”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越言辛带着笑意说道:“绣绣,就穿你平时穿的就好,不需要太在意。你能去参加聚会,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你何必在意穿什么。” 云绣想了想,“哦”了一声。 “绣绣,”越言辛又开口道,“我说过的,我并不想那些复杂的人际困扰你,要是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就不去了,好不好?” 云绣笑他:“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收拾一会儿就好了。”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你半个小时后来接我,好不好?” 那头的越言辛答应下来,云绣挂了电话,莫霖的声音随之传过来:“阿绣,要过去了?” 云绣回过身来,转身去看正坐在沙发上独自下棋的莫霖,他手上一杯茶,面前案上一局棋,一副老花眼镜挂鼻梁上。 “嗯,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舅舅你们不用等我。”云绣说道。 莫霖抬头看一眼云绣,又低头去研究棋局,说道:“看来你做好决定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云绣没说话。 原来,连莫霖都看出她已经有结婚的打算了。 即便她没有特地说过,也没有特地去思考过,可这个念头,竟不知不觉中悄然发芽,在她毫无察觉之时已经成长起来了。 从前,她想她再也无法与越言辛分开,但这个想法,与“她一定要和越言辛结婚”,是不一样的。 婚姻并不是“在一起”那么简单。 “你想好了就行。”莫霖仍旧不抬头,“小越那孩子,人不错,我和你舅妈也喜欢他。我们尊重你的决定,去。” 云绣轻轻而坚定地“嗯”了一声,又见莫霖抬起头来看着她:“阿绣,你有两三年没去看你爸了?” “……”云绣脸色变了变,细想下来,确实已经有两三年了。 出国前那最后一面,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莫霖叹道:“你不喜欢见他,我也不喜欢见他,但你心里放得下吗?我怕惹你伤心,就一直没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不想再去见他了?从前你再讨厌他,也会去看他的。” 云绣双手交握,冰冷的掌心熨帖冰冷的手背。 “我和他断绝关系了。”云绣说出了口,“舅舅,我想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可以接受他堕落、懒惰、颓废,可我接受不了他屡教不改,一次又一次地赌钱欠债。我不明白,我妈当初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莫霖诧异地张了张口,脸色变了变,问道:“你……碰上他被人讨债,帮他还债了是吗?” 云绣想起当日的情形,气恼道:“是。舅舅,你不也是帮他还过许多次赌债吗?舅舅,我们不要管他了好不好,让他自生自灭。”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眼泪却是掉了下来,声音变得颤抖了。 莫霖无奈地摇头:“你真的能任他自生自灭吗?怕是不能。他那张银行卡是谁给的?每年又是谁给他打过去的生活费?” “……” 云绣陷入了沉默中。 那张银行卡,是她出国前寄给云知意的。 她始终无法做法,让她的父亲自生自灭。 “至于你爸妈的事……”莫霖深吸一口气,“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去想了,啊?好了,快收拾出门。” 云绣点头,回了屋。 莫霖眼前的棋局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他想起了他的妹妹,想起了年轻时的莫如念与云知意。 那时的他们,又何尝不是人人欣羡的神仙眷侣…… 第215章 走后门(一) 越家的老别墅平日总是冷冷清清的,只有过年这几天,涌来的人群仿佛要将这一年的寂静全数散尽,灯火通明,烟火气息缭绕,形形色色的人穿行其中。它的存在彷佛就是为了等待每年的这一刻。 越言辛进屋去发个邮件,云绣就独自混在这一群亲戚中,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陪他们说话,更确切地说,是听他们说话。 聊来聊去都是那些话,询问云绣的工作、家庭、计划,什么时候结婚,婚礼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要孩子…… 云绣相当敷衍地答着,心底里已经将这些关系复杂的亲戚们对应她此前整理出的亲属关系表,一一认了个清。此刻一边无奈地听他们的絮叨,一边从他们的话里猜测他们与越言辛一家的关系如何。 “越言辛这个孩子啊,什么都好,小时候就特别聪明,我们家孩子要是有他那么有出息就好了。”越言辛的三姑妈说道。 云绣记得,越言辛与她说过,三姑妈和他一样叛逆,从小就不喜欢受家族管束。 云绣听见三姑妈夸奖越言辛,喜上眉梢,这还没乐几分钟,就听见一旁的表姨妈说道:“聪明是聪明,就是性子太古怪了,不合群,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现在也一样,不喜欢跟我们往来。云绣啊,他能交到你这样的女朋友真是有福气,以后你要跟我们多多往来啊。” 表姨妈的话音一落,三姑妈便数落他:“阿辛不跟你们往来,那不是怕麻烦吗?他性子哪里古怪了,我看挺好的。” “怕什么麻烦?”表姨妈不赞同,“亲戚之间就是要多多往来。” 跟表姨妈一道来的二姨妈点头认同:“是啊,云绣啊,以后你跟越言辛结婚,那就是要和他一起接受卓越集团的事情了,他不喜欢往来,你就代替他往来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云绣一听下来,心里就明白七八分了。 二姨妈和表姨妈哪是想走亲戚,她们想走的是生意。 这几轮话下来,云绣大致也理清楚了,越荣生与白灵两人家境相差不小,白灵的家人一直想通过白灵这层关系攀上越家和卓越集团这棵大树,无奈白灵与越言辛都不买账。 眼下白家大概是准备另辟蹊径,从云绣这边下手了。 云绣虽然心有猜测,但她到底是不清楚越家和白家是怎么个情况,也就不敢妄言,只能糊弄道:“表姨妈,我们还没结婚的。” “这结不结婚的,你都是他女朋友,你的话他总会听的。”表姨妈仍不死心,追着说,二姨妈赶紧来添一把火:“我们都看得出来,阿辛他很喜欢你的,这么多年来了,他从来不带女性朋友回来,他那爱答不理的性格,愿意带你来跟我们认识,就说明他非你不娶了。” 云绣听她们将话说到这份上,心里有些忐忑。如果面对的是别人,她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她们是越家的亲戚,而她未来会与越言辛在一起,要是说错了话连累越家…… 云绣蹙眉,她想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桎梏,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行了行了,你们就会缠着云绣乱说。”三姑妈伸手将云绣拉到她这边来,“云绣,走,我们去拿点心吃,我介绍你给其他人认识。” 第216章 走后门(二) 晚宴上的甜品精致又多样,三姑妈带着云绣挑了两小块芝士蛋糕,问她:“是不是不太习惯这种聚会?”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有点。” “我也不习惯。”三姑妈说道,“但没办法,每年都要走这流程,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三姑妈说着,挽起云绣的胳膊往一侧走去:“我带你去见三叔。” 云绣被三姑妈这么带着,在厅里转了一圈,几乎与每个人都打过招呼,也相互认识了。大家倒是客客气气的,有的人对云绣的职业比较感兴趣,也会多聊几句。 这一圈下来,可真累啊。 “三姑妈,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云绣与三姑妈道谢,至少感谢她今晚的陪伴与介绍。 三姑妈笑起来:“不麻烦。云绣啊,我知道越言辛不想你跟我们来往,觉得我们烦,会打扰到你。其实以后我们也不会有多少来往,越家家大业大,人员众多,大家各有各的忙。而且我看你,估计以后也不会掺和到越家的生意里来,所以今晚你就当走走形式,就行了。” 三姑妈讲得这样诚恳,云绣心中的忐忑与不适稍稍放了一些下来,浅笑道:“好,我明白了。谢谢三姑妈。” 正说话间,有人过来找三姑妈说话,云绣便自个儿走到另一旁去吃东西了。 “你好,云绣。” 一个清浅柔软的声音传过来,云绣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 这姑娘相貌姣好,一身浅色长裙,微微点头向云绣打招呼。 云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亲戚关系,没有任何与这位姑娘相关的信息,便也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褚文兰眼眉含着浅笑,“我叫褚文兰,我父母与越伯伯是多年的好友,所以越家每年的家宴,也会邀请我们来。” 云绣脑中一个激灵,想起这个名字在哪里看过、听过了。 那则闹得满城风雨的“假婚讯”,另一方就是这位褚文兰,益文集团董事长的千金。 云绣眸子颤了一下,勉强笑笑:“你好,褚小姐。” 褚文兰又走近一步,上下打量云绣,了然道:“其实我一直好奇,越言辛喜欢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子?怎么就有人能让他那么着迷,肯等这么多年。今天看到你,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云绣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又听见褚文兰说道:“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能够见到你,那我就直接说了。” 云绣一怔:“什么?” “说我和越言辛的事情。”褚文兰直截了当,“我和他就见过两面,从前他和你没复合的时候,家里人非要凑我们成一对,后来我爸为了公司的事情,示意几家媒体做了那样的报道。” 云绣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褚文兰还向她解释这件事,就回应道:“这些我都知道,褚小姐,我对你没有任何误会或是敌意。” “那就好。不过我也不怕你误会,我可不想管别人的看法,误会就误会了。只是今天看到你,我就想起这件事,就想和你说清楚。”褚文兰说着,目光忽而转向云绣后方,嘴里小声嘀咕:“这么着急跑过来,还真是把我当洪水猛兽。” 越言辛穿过人群,疾步行至云绣身侧,伸手便将她签过来,仿佛护犊一般将她护在身边。 “褚小姐,你好。”越言辛朝褚文兰打了个招呼,脸色不是很好。 褚文兰瞧瞧他这架势,无奈:“越总裁,我又不是坏人,不会胡言乱语说什么,更不会欺负云小姐。” 越言辛掌心里握着云绣的手不放,沉声与褚文兰说道:“你想让卓越集团名下娱乐公司找你拍戏,这事你已经跟我说过,我也拒绝过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找云绣聊天,是想做什么?” 云绣一听,这才明白了褚文兰与她旧事重提的意图。 褚文兰“啧”了一声:“越总裁,你何必这么不近人情?” “我就是这种人。”越言辛说道。 褚文兰愤怒又无奈,朝越言辛瞪了一眼,又看了看云绣,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云绣见褚文兰离开了,疑惑地问越言辛:“怎么回事啊?” “这个褚小姐,背着家里人去学表演,在剧组跑了几年龙套,被家里抓回来,不许她再继续演戏。褚董事长知会了几乎所有的娱乐公司,不许聘用褚文兰。”越言辛叹了口气,解释道,“她就找了我,让我开后门,让她去我们的娱乐公司拍戏。我可不想和褚董事长对着干,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云绣笑起来:“褚小姐和你还挺像的。” “和我像?”越言辛不解。 云绣说道:“是啊,和你一样,喜欢做的事情都是家里不支持的事情。” “……”越言辛一时无语,深吸了一口气。 云绣又问他:“褚小姐来找我说话,是想曲线救我,让我帮她做说客?可我与她不熟,她怎么会认为我能帮她?” 越言辛眸光望入她眼中,浅笑道:“所以她要先跟你混熟。” “……”云绣愕然,又听见越言辛说:“就像你去做田野调查,先跟人混熟了,才好进行下一步。” 云绣回过身来,有些无奈:“你们越家的亲朋好友,个个都是潜在的民族学家,都自带田野调查技能的。” 越言辛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笑道:“我姨妈她们是不是让你与她们多走动走动?” 云绣点头,想着这些事便觉得有些累。但她转而一想,她平日去做田野时,要应付的人情世故、要套的话比这复杂多了,怎么就不见得这么累呢? 或许,有的事情一旦带了个人感情因素,就会徒增许多烦恼。就像她每每去做田野调查时,一旦与当地人有了感情,就会产生迷茫与不安的心理,疑惑她的所有行为,是不是只是将当地人当作利用的工具?那些友情是不是都是虚假的、暂时的? 越言辛似乎看穿了云绣的心思,低下头去,在她耳畔沉沉低语:“早跟你说,把他们当成你的研究对象就好了,你会轻松许多,也会舒心许多。” 云绣抬眸看他,好笑又好气:“越言辛,看来你也是潜在的民族学家。” 第218章 赴论坛(二) 今年的民族学青年论坛在长沙举行,长沙,那是夏骥的地盘。 临行前,越言辛一边为云绣整理行李箱,一边闷闷不乐的。 云绣洗了澡出来,见越言辛那神态,笑起来,走过去趴在他后背上:“越大总裁,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今天挣的钱少了,所以不开心。”越言辛胡说八道。 云绣顺着他的话讲:“果然是万恶的资本家,赚了这么多,还嫌少。” “嗯,我是万恶的资本家。”越言辛侧身过去,手一捞,便将云绣从背上捞下来抱到大腿上,搂在怀里,“怎么,嫌弃我了?” 云绣笑出声来,半个身子躺在他膝上,抬起手去摸摸他额前的发梢,眼眸亮亮的。 她不说话,眸子里却似有星河流淌,明光闪烁,仿佛已说尽千言万语,浓情蜜意,令他无比着迷。他低头下去吻了她。 床铺上好不容易叠好的衣裳被挪到角落,在摇晃中摇摇欲坠。 那是云绣要带去长沙的衣服。不过是去两天,越言辛却恨不得将一年四季的衣服都给她备好了。 这次持续的时间并不久,越言辛拥着昏昏欲睡的云绣,指尖滑过她脸颊的肌肤,摩挲她肌肤上的细腻与柔嫩,在她耳畔低低地问:“你今天……有些快。心里有事?”所以总是催促他。 云绣眨巴眨巴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默了片刻才说道:“今天,你表姨和二姨来学校找我,说是恰好路过。” “别理她们。”越言辛终于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了,“我明天去找她们,叫她们别再烦你。” 云绣笑了一下,说道:“你以前,是不是也跟她们说过,卓越集团不会给她们走后门?” 越言辛怔了一下,“嗯”了一声。 “她们听了吗?没有听。”云绣说道,“我虽然不是很了解内情,但也猜出来了,白家想法设法攀附卓越集团,她们说不动你,就会试图从我这里找突破口,我碍于身份,不能给她们脸色看,虽不能代表卓越集团做什么决定,但只要我耳根子软了,就能说动你了。” 越言辛用侧脸贴了贴她的鬓角,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样?觉得压力太大?” 云绣又“嗯”了一声:“我觉得……我真的没法把你的亲人朋友当成是研究对象,所以带有许多个人的感情,觉得很难应付,但又不得不去面对。其实这些事情对别人来说,应该不是很难,但我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她抬眸看越言辛的眼睛,“我一直觉得我的田野调查做得不错,觉得我既然能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落里去,与他们慢慢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厘清那里的社会关系、文化脉络,就也一定能够处理好自己生活中的人际关系。” “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我的圈子很简单,我虽然在舅舅家生活,但舅舅舅妈的亲戚、朋友构成比较简单,彼此的来往也比较单一,舅舅舅妈一直拿我当小孩子看,什么都护着我。在学校,冯老师也总是护着我,我被保护得太好了,现在一遇到事情,哪怕再小,也会心烦意乱,烦躁又没有耐心。” “我知道这样是不好的,但我又没有很好的办法去改变这种状态,最后自个儿纠结,影响自己也影响别人。我……我心理是不是不太健康啊?” 越言辛不禁笑了笑,亲亲她的额头,安慰道:“绣绣,你只是太在意这些人际关系,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你知道为什么你的田野调查技巧不高,却总是能与当地人建立不错的友谊吗?你以为杨明州、和晓晚与和晓光他们,为什么拿你当朋友?” “那是因为你有着比许多人都要强的共情能力,能够比其他人更多地站在当地人的角度去想问题。这或许是本能,或许是一点点天赋外加后天的教育训练而成,但结果就是这样了。所以,你不像我,能够我行我素,自求自己痛快,哪管别人会不会尴尬、会不会难受。” “绣绣,这是很可贵的能力,虽然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但是值得。” 云绣听他讲得这样深刻,心情似乎好了一些,目光闪闪地看着他,浅浅地笑:“听起来很有道理,又像胡说八道,你哪里只管自己的感受,不顾别人了?你不是挺为我着想的吗?” 还有,要不是顾念父母的感受,他又怎么会在痛苦不已的情况下仍接任了卓越集团的职务? 越言辛笑笑:“你不一样,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的爱人。” 长久的缱绻缠绵后,越言辛沉沉开口:“绣绣,我可真嫉妒夏骥,他总是能和你一起出差。” 云绣“哈哈”笑了两声,摸摸他的脸:“果然,越大总裁心情不好,百分之八十和夏骥有关。” 越言辛:“……” 第219章 长沙城 这是云绣第一次来长沙,百闻不如一见,长沙城的古韵与热情总要亲身感受,才能深体其味。 夏骥是本地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青年论坛持续两日,周五晚办理入住后,夏骥带着云绣与江承飞在城里转转,城中灯火如昼,流光溢彩。 步行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你们坐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些小吃过来。”夏骥走入拥挤的人群中,朝那些形形色色的街边摊走过去。 云绣瞧着有些坐立不安的江承飞,笑起来:“江老师是不是很少来这样嘈杂的地方?” “是啊。”江承飞有些窘迫,“我不爱热爱。我看这样,我们也逛得差不多了,我先走一步,你和夏老师继续玩,哈?” 哪有这样的? 云绣一脸惊讶,去拦江承飞,可他溜得快,丢下一句“你们好好玩”,便顺着人流走远了。 云绣:“……” 夏骥端了不少小吃回来,见只有云绣一个人坐在位置上,问了一嘴:“江老师呢?去买东西了吗?” “不是。”云绣摇头,“江老师说他不喜欢热闹,先走了。” 夏骥无语。 他也坐下来,将几样小吃分了,说道:“江老师就是这样,没回都提前跑。别理他,我们自己吃。” “哦。”云绣低下头去,先吃了碗里的臭豆腐,豆腐的酥嫩与辣椒的刺激冲上头,回味无穷。 云绣说道:“湖南的辣椒也挺辣的。” “是挺辣。”夏骥接话道,“不过你挺能吃辣,应该没问题。” 云绣这才注意到,夏骥那一份是没放辣椒的。 “云绣。”夏骥吃了几口,又开口说道,“这一回,你家那位越先生,是不是醋坛子又打翻了?” 云绣愕然。 “早看出来了,越言辛对我的敌意很浓,隔着几十米都能感受到。”夏骥继续说,“我就喜欢看他焦躁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云绣,那种满身铜臭味的大老板,并不适合你。” “夏骥。”云绣开口叫他,“适可而止。” 这真是生气了,夏骥听得出来。 他笑笑,不再说话。 吃东西吃得不愉快,云绣也没什么心情继续逛,吃完了东西,也就准备回去。 她几乎没再怎么和夏骥说话,这个人令她心觉不爽,心想她的私事又干他什么事? 来来往往的人群在渐沉的夜色中并未变少,周末的夜生活,或许才刚开始。 公交站台距离步行街不远,云绣与夏骥一前一后走着,没什么话讲。 临近步行街的地方,商铺就是多,灯光透出来,店铺里的景象一览无遗。婚纱店的洁白婚纱沾了灯光,仿佛闪烁苍穹的星光一般。 云绣继续往前走,夏骥却停在了婚纱店橱窗的前方。 云绣发现异常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她回头看见夏骥望着橱窗,久久不动,不禁疑惑地往回朝他的方向走去。 “夏骥?”云绣叫了他一声,不见他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橱窗一侧挂了几张客片婚纱照。云绣一看就明白了,那几张婚纱照里,有一张尤为突出,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会第一眼看见它的突出。 夏骥怔怔看着那张照片,光影交错,隐藏起他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 云绣深吸一口气,没说话,安静地在他身侧站了许久。 人群来来往往,夜色沉落又沉落,灯光很明亮,可黑暗终究是夜晚的主调。 “她是我前女友。”很久之后,夏骥悠悠开口,声音像是这个夜里的雾气,起得轻,散得快,“这家婚纱店开得很久了,店铺换了位置也换了装修,但还是这个名字。以前,我答应过她,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来这里拍婚纱照。” 云绣嘴巴张了了张,到底是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未见过夏骥这样深情且忧伤的模样,又想起在美国偶遇时,他情绪毫无波澜地与岳晴说,他是水仙,只喜欢他自己。 云绣不说话,又听见夏骥说:“她结婚的时候,给我发请柬了。我没去,我跟她说,我女朋友会吃醋的。事实上,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他似是在与云绣倾诉,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路旁的灯光与店铺里的光芒在他身上交错出一到光怪陆离的网,他忽而朝云绣转身,问她:“是不是很幼稚?” 云绣愣了一会儿,点头:“嗯,有一点。” 夏骥轻笑:“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都会幼稚。越言辛遇到你的事,比我幼稚多了。” 云绣刚想开口否认,心中一想,似乎……是挺幼稚的。 云绣叹口气:“你要再继续看一会儿吗?” “不了。”夏骥抬起步子。擦过云绣身侧往前走,“回去了。” 第220章 曝隐私(一) 为期两天的民族学青年论坛进行得很顺利,云绣的发言引来不少关注,论坛结束后,对此感兴趣的几位学者与云绣聚在一块儿继续讨论。 会议在长沙一家知名酒店举行,参会人员吃住都在酒店,开会便在酒店的会议厅,很方便。 主办方给参会人员安排的是酒店的自助餐,云绣盘子里的东西没吃几样,话倒是说了不少,几位老师一直在与她探讨问题,嘴闲不下来去吃饭。 “云老师。”夏骥自餐厅另一侧走过来,来到云绣身旁立住,“有人不远千里,来接你了。” 云绣听这话听得莫名其妙的,抬头看夏骥:“什么?” “越先生来了。”夏骥说道。 云绣一惊,起身要走,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去拿起自己的餐盘,向其他几位老师道歉:“几位老师,我有点急事先走了,我们回头聊。再见。” 那几位老师倒是没什么在意的,云绣走了他们便自己聊。 夜里的长沙仍有些冷,云绣顾不及去房间拿件外套便往楼下跑,等电梯时夏骥又跟了上来,站在她身后。 云绣莫名其妙,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挪步到对面的电梯去等。 “云绣。”夏骥突然开了口。 云绣偏过头去看夏骥:“夏老师有事?” 夏骥欲言又止,蹙着眉头,不知是何意思。 电梯迫近,夏骥终于开了口:“云绣,有的事情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更不用太在意。” “什么?”云绣更是莫名其妙的,但夏骥已经转身走了,电梯“叮”地一声到达她所在的楼层,电梯门随之打开。云绣没再纠结,走了进去。 墨色的天幕渐渐垂下,外面还真是有些冷啊。 越言辛见云绣穿了件薄毛衣就出来了,凉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薄,心下一沉,走上前去,张开臂膀搂住她:“外套呢?” 他敞开风衣的边缘,将她裹入其中,为她挡去一些凉风。 “你突然就来了,我有些急,就没回房间去拿。”云绣有些贪恋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你怎么突然来了?我晚上九点的飞机回昆明,等下就去机场了。”她真是纳闷,越言辛这个时间来长沙,她也没法与他一道在长沙玩耍,明天就是周一了,要回去工作的。 越言辛“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我订了同一班飞机,等会一起走。” 云绣有些难以理解地抬头看他:“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找我,就为了和我一起回去?越言辛,坐飞机这么好玩的?” “想你了,就来了。”越言辛说得云淡风轻,“不请我进去吗?” 云绣这才回过身来,带着越言辛进了酒店。 主办方给参会人员安排的是一人一间标间,刷开房门,云绣打开灯,弯身去拿放在桌面上的矿泉水:“这瓶我没开,你先喝点水……” 话音未落,转身时整个人已被他捞入怀里,他的臂膀箍了她的腰,修长的指节捧起她的下巴。云绣还有些懵,一只手紧紧握着矿泉水瓶,仰头接纳他有些强势的亲吻,纠缠间思维也不甚清晰了,只觉得恍如一场梦。 房间里很安静,浴室的水龙头大概没有拧紧,一滴一滴的水有间隔地低落在水池里,啪嗒啪嗒的。 “我好像没有关紧水龙头,我去看看。”云绣想从越言辛怀里挣脱出来,根本动不了,她有些恼了,“越言辛?” 越言辛收紧臂膀,将她箍进怀里,声音沉沉似在撒娇:“绣绣,我们在长沙多玩两天好不好?你明天没有课,不去学校坐班不可以吗?” 云绣刚想笑话他小孩子气,忽而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脑子里回想起方才夏骥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立刻就知道大概是出什么事情了。 第221章 曝隐私(二) 口袋里的手机振个不停,云绣一只手刚伸入口袋想拿出手机来,指尖刚碰到手机便被越言辛抓了回去,握在他掌心里,不许她乱动。她想说些什么,可被他有些霸道的亲吻堵得死死的,所有的声音都被吞了进去。 云绣急了,推攘他许久,施了大力气,终于推开他一些,,不满道:“越言辛,你做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越言辛一双手搂着她的腰,低头埋在她颈间的秀发里,闷闷的:“我们在长沙住两天不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云绣缓了一下情绪,“是昆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总不能瞒我一辈子的,越言辛,别闹了,好不好?” 越言辛沉默不言,云绣叹了口气,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翻看未接的来电和一串唯独信息,那些都是来自不同人的电话与信息。 这么一番,云绣也沉默了。 所有信息都在询问她一件事。 云绣,你爸爸的事情是真的吗? 云绣的脑子嗡嗡地响,仿佛被关进一口大钟,有人摇着木棒一下一下地敲钟,震得她脑子无法清醒。 “绣绣。”越言辛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有些焦急慌乱,“你别理那些事,我已经找人去解决了。” 云绣抬头看了一眼越言辛,勉强笑笑:“你也真是急病乱投医,这种事用得着瞒我吗?”她边说着,边划动手指去刷那些信息,再去看看新闻与热点论坛,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人向媒体爆料,卓越集团总裁的女朋友家庭成分复杂,其生父是赌徒,债务累累。由这一事实引申出一系列猜测,譬如女方攀附卓越集团是为了钱,譬如越总裁收到了蒙骗。进而的,云绣的一些背景资料也被挖掘出来,开始有人质疑她是否有资格担任大学老师一职,这样的人当老师,会不会给学生带来不良影响。 云绣脸色很不好,越来越沉,抬头时见越言辛正看着她,担忧而心疼。 云绣朝他笑笑:“越总裁打算怎么摆平这件事?像以前那样收购这些媒体公司吗?所以你突然来这里找我,是想让我暂时不要回昆明,等你把事情处理好了再回去?” “不是好办法,但是是最快的办法。”越言辛说道,“让流言在最短的时间里被遏制住,等过几天,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平息下去了。” 云绣收起手机,没说什么。 又听见越言辛说了声:“对不起。” 她略有不解:“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要不是因为我和卓越集团,这些事情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议论和猜测。”越言辛说道,“你是被我连累的。绣绣,我又连累你了。” 云绣眼睛看他:“哪里是你连累的,我爸爸的事情,本就是事实。” 她心里难免有些烦乱,从小到大,她与父亲的交集很少很少,断绝关系后,两人甚至没有再见过面。没想到竟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云绣心里也明白越言辛的话不无道理,要不是这件事牵扯到卓越集团与越言辛,是不可能引起这样的关注的。 她不过就是一介凡人,谁会理会她的私人生活?她对那些人毫无关系,既不是明星也不是公众人物,有什么议论的价值?可卓越集团就不同了,卓越集团总裁的八卦新闻,定是要占据新闻头条的。 云绣心里思考片刻,抬头说道:“越言辛,我们回昆明,你别担心,我能面对这件事的。至于要怎么处理,由你来负责,这件事牵扯到你和卓越集团,还是你来做比较合适。” 越言辛心中情绪流转,他既觉得有愧于云绣,害怕她因此事怪他、疏远他,却又无比感激她的信任。他倾身过去拥住云绣:“绣绣,对不起,我又让你为难了。” 云绣只是笑笑,靠在他的怀里,心想,这样也好,她与父亲的事情,总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糊弄一辈子。 第222章 接采访(一) 云知意的底子被新闻媒体掀了个遍,可报道上却只提到“云某年轻时误入歧途,染上赌博”,并未提及云知意也曾是个满腹才华的学者,也曾拥有光明的未来。 虽说云知意的堕落是咎由自取,可人们总有那么一点柔软之处,愿意去为可恨的人寻找可怜的过去。云知意这段“因痛失爱人而从有志青年堕落为赌徒”的可怜过去,至少能引起围观群众的一丝怜悯之心,不会像如今这般,把他才成一无是处的烂泥。 云知意的“烂”成为了云绣必定“不太好”的证据,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云绣知道,这些言论不是想整垮她,而是想整卓越集团,至少让越言辛与卓越集团陷入一时的负面舆论中。这样想来,最这件事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卓越集团的对手了。 周一清晨基本都是办公室一周最忙的时刻,几乎每个老师都有课,上周堆积的任务也需要在这个早上清理完毕。廖天明倒不是很忙,或者说,他每一天需要忙碌的事情总是多的,所以每一天的忙碌都显得很均匀。 院长办公室的海棠花开了,花瓣上的水珠映射出阳光的炫彩。廖天明指指那盆海棠,称赞云绣:“你养花确实有一套,我们院办公室的花,多半都是你在照顾?” “顺手的事情。”云绣说道,“廖院长,您觉得……我需不需要停一阵子的课?” 廖天明一脸坦然看她:“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你请假去处理?” 云绣摇头。又听见廖天明说:“既然没有,为什么你需要停课?” “我……”云绣有些犹疑,“我爸爸的事情……我怕对院里和学校有影响。” 廖天明笑:“你爸的事情能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 云绣:“……” 见云绣没说话,廖天明继续说下去:“云绣,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要知道,我们招的是你,你教学上没有大的纰漏,个人道德没有问题,那就没有问题。你爸是你爸,这是你的家事,跟我们没有关系。如果有人认为你的资质担不起昆南大学民研院教师一职,那叫他来找我对质。” 云绣听明白了廖天明的意思,自愧于她这些不必要的心思,与廖天明道歉:“是,我明白了。对不起廖院长,我不去纠结这些事了。” “嗯。”廖天明抖了抖手里的烟盒,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以前没跟我们提过你爸爸的事情,他姓云……叫什么?” 云绣的个人信息表是不经过院里老师的手的,院里的老师只看过云绣的简历,并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个人更为详细的信息,都由教秘统一整理归档。 “云知意。”云绣答道。 廖天明的脸上有许多情绪瞬息流转,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绣,哈哈笑起来:“原来是他,竟然是他……云绣,你竟然是云知意的孩子。你在昆南大学读书,现在又在民研院工作,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我早该想到的,你姓云……姓云啊。” 廖天明这样惊喜又激动的情绪叫云绣有片刻的不明所以,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的父母过去也是民族学者,比廖天明年轻一些。可那个时代中国的民族学者并不多,彼此之间有所联系也属正常。 云绣开口问廖天明:“您……认识我父母?” “有过几面之缘,但印象深刻,足够我记一辈子了。你妈妈……”廖天明脸色渐沉,叹了口气,“你妈妈是个很优秀的民族学者,可惜了。” 云绣更是惊讶,她母亲的事情,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禁看向廖天明:“您……还记得我妈妈……” “二十多年了,我这一生发生过很多事,也遇到过很多事,很多都忘记了,但有些事情,却记得很清楚。你妈妈很好,只可惜天妒英才。”廖天明的语气沉落下去,手里的烟盒又被他抖了抖,片刻后他抬眸问云绣,“你爸还住在昆明?改天有空我去看看他。” 云绣只是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她父亲如今这副模样,只怕也不愿意见廖天明。 第223章 接采访(二) 云知意的事闹得风风雨雨的,越言辛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压下了新闻与小道消息,但阅过的人太多,闲言碎语短期内是停不下来的。 云绣不是没听到那些议论,听到了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莫暄对此生了大气,趁着云绣周末回家拿些舅妈做好的辣椒酱的时机,逮着云绣劝她:“我早说越言辛那个人不行,你跟他在一起才多久,就上了两次热门头条,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的。云绣,你听哥的劝,他们越家太复杂了,次次你都要沾一身腥。” 云绣转头去看莫暄,无奈:“我和越言辛在一起很多年了。” “什么?”莫暄不明所以。 云绣又说:“不是你说的‘才多久’,是很久。所以,发生一两件不愉快的事,并不是什么大事。” 莫暄气得火冒三丈:“这还不叫大事?你见过谁家男女朋友之间的事情,能上新闻头条的?” 云绣说道;“这件事,并不完全是他的问题。我爸爸那个人……你晓得有句话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吗?” “那也不该是这样的情形。”莫暄继续理论,“你爸是有问题,但也不是把你推到风口浪尖的始作俑者。我看就是他们卓越集团的死对头整出来的事,你就是受连累的。” 云绣看看莫暄,摇头笑了笑。这个莫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别人根本说服不了他,云绣便不继续说了,静静地听莫暄发泄心中不满。 “莫暄,你去天台上把被子收下来。”萧潇从厨房出来,指示莫暄去干活,他这才消停下来,出门去了。 萧潇将一大袋子东西拿来给云绣,说道:“辣椒酱给你装了一瓶,你们就两个人,吃不快。我今天做了写包子,蒸好了,一热就能吃,给你放里面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给你装好了。” “谢谢舅妈。”云绣甜甜说道,伸手去接袋子。 萧潇目光落在云绣身上,欲言又止的,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云绣知她想说什么,去握她的手:“舅妈,你别担心,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会过去。”萧潇抬头看云绣,目光里含了许多的心疼,“阿绣,我和你舅舅还是从前的想法,小越是很好,但他的家庭真的太复杂了……以后有关你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被别人拿来大做文章,要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更有可能被无限放大,说得你十恶不赦一样,你的压力太大了。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云绣摇头:“舅妈,我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些压力,他每天都需要面对,这样,我更要和他一起面对了。” 萧潇算是放弃了,又叹了口气,拍拍云绣的手背:“好,你觉得可以就好。有什么委屈,不要憋着,要跟舅妈说。” “嗯。”云绣还想与舅妈多说几句,手机响起来,是越言辛的来电。 “绣绣,你爸爸接受了媒体的访谈,我刚知道这件事,现在过去处理。陈助理马上到你那里接你,这几天我们先去我房子那边住,我怕媒体会找你。” 越言辛一通电话,将云绣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绪有搅弄乱了。 她爸爸……为什么要接受采访?他会说什么? 云绣只觉得头疼。 第224章 接采访(三) 云绣从来不吝于以最不堪的想法去揣测她的父亲云知意。在云绣的看法中,那个记忆中还留存一丝丝温暖的父亲早已经被现在这个堕落的云知意消磨得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些渣滓,就像垃圾箱里的垃圾,路人都会避而远之。 云绣坐在别墅二楼的飘窗前,小花窝在她膝盖上舒舒服服睡着,全然不了解主人的烦恼。 越言辛的别墅位于高档别墅区内,安保很好,外人很难混进来,记者没法来打扰云绣。 云绣不知道她父亲会与那些记者说些什么,但就像越言辛说的那样,记者很有可能会找她,暂住在这里,总能避免许多麻烦。 “云小姐,饭做好了,你来吃一点。越先生说他晚些回来,不用等他的。”家政阿姨上楼来喊云绣去吃饭,云绣这才回过神来,将小花放回猫窝,去洗手。 刚坐下来,白灵也来了。 “正好,赶上你吃饭的时候了。我带了点饺子过来,我自己做的。”白灵坐到云绣身旁,转头去叫家政阿姨:“明姐,麻烦你拿个盘子来装。” 云绣猜到白灵是特地来陪她的,有些不好意思:“阿姨,我没事,劳烦你特地过来。” “哪里,阿辛他爸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吃饭,没意思得很。”白灵笑道,“这么大个房子,你一个人住,也冷清,不如我过来,跟你说说话。” 说话间,阿姨将盛放好的饺子端上来,白灵给云绣夹了一个,说道:“快尝尝,我好久没做饺子了,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云绣咬了两口,点头;“很好吃的。” “好吃就行。”白灵也低头去吃,“上次过年,要不是有你劝阿辛,他怕是不肯回家和我们一起过年的,我还没好好感谢你。” 云绣笑笑,没说什么。 越言辛确实是回家过了年,但年后他又住回云绣那里去了,这次要不是云知意的事情,越言辛也不会提议两人住到这房子里来。父子两人的矛盾仍没解决,云绣想,这个矛盾是难以解决的。 就像她和她的父亲。 白灵又说道:“儿女和父母,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没了的账,这辈子就闹腾,又开心也有不开心,算不清楚。阿辛和他爸爸就是这样,我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他们和好了。” 云绣听这话听得心惊胆战的,赶紧安慰道:“阿姨,你不要这样想,越言辛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但愿。”白灵笑着,又给云绣夹了几个饺子,“你和你爸爸的事情,我也看到那些八卦新闻报道了,阿辛也跟我讲过一些。不用想我也知道,肯定是有人要整卓越集团,从你这里下手了。云绣,还是我们连累你了。我们越家的事情总是这么麻烦,你可不要介怀啊。” 云绣赶紧回道:“我没有介意……我只是……”云绣理了理措辞,“只是第一次正面这样的事,有些无措。” 白灵笑起来:“我和荣生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没事的时候挺好,一有事,就挺让我无措的。后来呢,我也就习惯了。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这可能很难很烦,但……”白灵伸手去握云绣的手,“你和阿辛两个人同心协力,总能解决的。” 云绣不禁笑了笑,点头:“好,我明白了。” 其实白灵的来意很明显了,是安慰、陪伴云绣,也是怕她退缩,更是告诉她,从今以后,只要她与越言辛在一起,就如萧潇所说,她的言行可能就会被旁人无限放大,她应该从此刻就做好准备,为了卓越集团和越家而约束自己。 顿了片刻,云绣又开口说道:“阿姨,我可以与越言辛一共面对所有困难,但我不能为了他、为了越家改变我自己,我平时是怎样的行事风格,以后也会继续这样去说话做事。有的地方我会顾及卓越集团和越言辛而谨言慎行,但我没法为此特地去迎合卓越集团和越家的要求。” “就像这次我父亲的事情,我知道这件事可能给卓越集团和越家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但那是我爸爸,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不能为了卓越集团和越家的面子,就去否认我父亲或是与他划清界限。就算我与他划清界限,那也只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别的原因。” “我今后的人生,也不会与卓越集团、与越家绑在一起,我只是和越言辛绑在一起而已。” 这是白灵第一次听到云绣这样强硬地表明态度和立场,从前她一直温温和和的,应对都是比较温吞,礼貌而疏离。白灵难免有些惊讶,正想说些什么,越言辛的声音伴着脚步从餐厅外传来:“绣绣,你不用与谁绑在一起。” 云绣愕然,抬头看见越言辛走过来,绕到她身侧,弯下身去抓住云绣的手:“从来都是我想跟着你,你不用为了我或是越家做任何事情。” 越言辛抬头去看白灵,眉间微蹙:“妈,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来烦云绣?”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白灵虽语气中有些嗔怪,但也不见生气,“我就是想来陪陪云绣,怕她一个人无聊。”白灵看向云绣,轻轻笑起来:“云绣,我没有让你因为卓越集团和越家委曲求全的意思,你和我当年的情况毕竟是不一样的,你不是商人……我知道,怕你因为这次的事情,就不愿意和阿辛继续走下去了。毕竟,上次也是因为商场上的事,让你受了委屈。” 这样退让一步的说法,倒是让云绣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倒是越言辛先反应过来,皱眉:“妈,你不要给云绣这些压力,你还吃不吃饭的?” 白灵展开笑颜:“对对,吃饭,阿辛,你也坐下,快吃饭。” 云绣眸光微抬,看看越言辛略显沉重的脸色,便知父亲的事情解决得并不是很顺利。 她默然不语,低头去吃饭。 第225章 见父爱(一) 夜色苍茫,云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越言辛长臂过来将她捞过去:“睡不着?”声音低低的带了些喑哑。 云绣点头,“嗯”了一声。 她好些天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她本就是个普通人,之前遇上肖万林那件事,虽然闹了一阵子的风波,但也只限于学术圈内,其他老师议论起来,话也不会有多难听。 可这次不一样,她仿佛被扒干净了扔在众人面前,任由路人指点评论。 她想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曾享受过类似于明星或公众人物那样的公众福利,为什么要受到他们的评判?只因为她是越言辛的女朋友吗? 云绣难免有些置气,她想她只怕差一点,就会埋怨到越言辛头上去了。她足够冷静与理智,也难免受到情绪影响。要是今后,再遇到笔者更过分、更让她无法接受的事情呢? 云绣靠在越言辛怀里,闷闷地叹了口气,便听见越言辛问她:“绣绣,你是不是怪我?” “……”云绣沉寂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也许有一点。我跟舅妈说,我应该与你共同面对这些压力,但像现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事情不断涌现在我脑子里,我就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要是越言辛也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绣绣……”越言辛心底忽而生起一些恐慌来,“你怪我也是应该的,事情已经发生,对你造成的伤害也无可逆转,是我做得不好,没有好好保护你。” 云绣轻轻笑了声,抬手起来抓着越言辛衣襟的边缘:“我也做得不够好,决定了和你在一起,却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面对这些。越言辛,不知道为什么,毕业工作之后,总感觉生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顺心,很多事情都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走去,我经不年轻了,却像是二十出头的小女孩,茫然地面对这个社会。我……有些害怕。” 害怕类似肖万林的事情还会发生,害怕与越言辛的婚姻要永久地暴露在公众视野下。 现在云绣才明白,原来最可怕的未知,不是那些从未去过的田野调查地点,不是那些隐藏在美丽与神秘之中的深渊危险,而是这个看似熟悉又安全的社会中,那些以过往经验无法应对的万种情境。 更可怕的是,无论有多么害怕这些未知,她仍要继续摸爬滚打下去。 越言辛听着她说的这些话,心口微微发疼,低头去吻吻她:“不要怕,有我的。”他想她过去确实被保护得太好,这是件好事,却也不完全是好事。 “绣绣,都是我不好,你应该安安心心地在学校教书育人、调研写文章,不该被卷入这些纷争里。”越言辛低头去吻她,“我很快会解决好这件事,等你闲下来,我们出去旅游散散心,好不好?” 云绣与他缠绵了一会儿,身子往后退一些,问他:“我爸跟媒体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么?” 越言辛不说话,云绣不明白他的反应是什么意思,又换了个话题问:“无论他说什么,你都有办法阻止媒体发出来,是不是?” 越言辛“嗯”了一声,却没有说更多的话,又低头去亲她,缠绵不休的声音中透出越言辛的叹息。 不知在叹息什么。 第226章 见父爱(二) 云知意接受媒体访谈的内容还是报道出来了。 手里的报纸白纸黑字,一个一个串起来,最后成了一把刀,砍在云绣的心头上。 “我不喜欢女孩,我想要的就是一个男孩,所以她一出生我就不喜欢她,没怎么管过她。后来她妈妈去世,我更不想带着这个拖油瓶,正好她妈妈的哥哥想收养她,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被她连累,现在她过得好了,我没去找她要赡养费,已经是给她留情面了。” 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可连城的语句怎么就这么虚假呢? 云绣不相信云知意说的这些,她怎会信。 父亲是赌徒,是渣滓,是垃圾。 可他从来没有厌恶她。 那个时候她还小,可她仍能记得,父亲会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粥,会抱着她向邻居炫耀,他的女儿有多么可爱,会把她扛在肩膀上,让她将他的头发扎成小辫子,让她去摘树上的果子。 也会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母亲,绕着滇池缓缓地走。 云绣起初并不知道父亲这么说是出于什么原因,直到她在各个网络社交平台上看到舆论开始转变,许多人在为她委屈,谴责她父亲“重男轻女”“不配为人父”,看到那些言论说,还好云绣摆脱了原生家庭的桎梏,获得了新生,称赞她的人生是励志的、值得佩服的…… 舆论一夜之间的转向,都源于云知意的那篇采访报道。 人们对云绣的评判,从“有一个赌徒父亲,难免受到影响,怎么能够当老师”,变成了“有一个赌徒父亲,最终摆脱了原生家庭成为,这样励志的人生令人钦佩”。 云知意是在以毁掉他自己的名誉为代价,让云绣彻底从这场风波中脱身出去。 云绣身子有些颤。 她将报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夹入书本中,起身去请了个假,提前离开了学校。 夏骥上完课回办公室,目光落在云绣的位置上,只见一片空荡荡,便开口问江承飞:“云绣呢?高老师找她谈实验民族志的事情。” 江承飞抬起头:“请假先走了。” “先走了?”夏骥疑惑,这不像是云绣的风格,“什么事这么急?” 江承飞说道:“可能是她爸爸的事情。哦,对,今天的新闻你还没看。”江承飞从一沓资料中抽出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来,递给夏骥,“云绣他爸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采访内容都报道出来了。” 夏骥脸露惊讶,打开了报纸,寻到那篇报道,一目十行看起来。 “要我说,云绣他爸爸确实不怎么样……她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情,没想到童年这么悲惨,以前她来昆南大学读大学的时候,有些口吃,听说是心理疾病,我猜啊,多半跟她的童年经历有关。真是太惨了。” 江承飞低声念叨着,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说道:“哎呀,到点了,我去资料室看会书,夏老师你慢慢看。” 江承飞一走,夏骥也读完了那则报道。他一双手垂放下来,报纸被他捏在指间未曾放下。 夏骥忽而想起初次见到云绣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学生过于天真,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宠坏的那种。那时他怀疑她做不了田野吃不了苦,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学术理想,或者只是想获得一个不错的文凭罢了。 后来,他对她的了解越来越深,渐渐的,不得不去承认,这世上的理想主义者并不是只有他夏骥一人。 有的人,表面上看去波澜不惊,可那潜藏于水面下的能量,却是无比惊人。 到今天,他才明白,云绣是被保护得很好,可在获得这些保护之前,她早已经尝过了同龄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与苦涩。 第227章 见父爱(三) 云绣赶到云知意的住所时,云知意正在打扫屋子,屋子似乎刚被收拾过,平日里窗前悬挂的毛巾也被收了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背包搁在地面上,鼓囊囊的,应是塞了不少东西。 “你来做什么?”云知意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清扫桌面下的垃圾,只抬头看了一眼云绣,又低头下去,“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以后不要来。” 云绣盯着地面上的背包,皱眉:“你收拾东西做什么?你要出远门?” “不关你的事。”云知意头也不抬。 云绣咬咬牙,压抑心中起起伏伏的情绪,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新闻媒体说那些话?” 云知意依旧不抬头:“什么话?” “那些假话!”云绣声音有些颤,“你根本不是不喜欢我,也不是想抛弃我,我小的时候,你对我很好的,你和妈妈……” “你也说了,那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云知意打算云绣的话,停下了手里的清扫工作,直起身子,抬头看云绣,“你那个时候还小,能记得什么,能记得我是喜欢你还是讨厌你?” 云绣相当肯定:“我当然记得。” 云知意扯了扯嘴皮,笑:“那我告诉你,你记错了。” 云绣:“……” “云绣,我连提到你的名字,都觉得很讨厌。”云知意继续说着,脸上毫无表情,就像被冰凝结了一般,“你的名字是你妈妈取的,我一看到你,一想起你,就会想起你妈妈,想起她死在我面前的模样。” “你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有多么痛苦吗?你总在我面前晃,我就总能看到她死去的样子。不要再来折磨我,不要再来找我了,可以吗?” 云知意的语气很冰冷,冷得能够将每一个字都冻结起来。 这样冰冷的话,是如何能从一个拥有生命体温的人嘴里吐出来的? 云绣怔怔看着云知意,起初的疑惑、悲愤,到后来的不信、难过,最后只余下了忧伤。 她似乎能明白父亲这些年的心理了,似乎能懂得他的自甘堕落,不过就是在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没能将妻子平安带回来。 云绣低下头去,有些眼泪从眼眶里跑出来,垂落下来,进而模糊她的实现。 她又听见父亲与她说话了:“你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要离开这里了,你不用知道我去哪里,也不要去找我。” “云绣,作为你的父亲,我只是给了你生病,我们的父女情分,已经随着你妈妈的去世结束了。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各不相干。” 这是云知意留给云绣最后的话。 是她的父亲留给她最后的话。 天色渐渐沉下去,屋外的景象被夜色泼了一层墨,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只余一道道轮廓。 云知意将一切收拾妥当了,去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背起行囊,随公交坐到了火车站。 候车厅人来人往,广播声音此起彼伏。 云知意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钱夹,钱夹里有一张小小的照片,边沿已然发黄。照片上年轻的男女笑得开心。 那时的他们风华正茂,踌躇满志,以为未来一片光明。 云知意的目光就像是星星点点的星光,落在照片上,指尖小心翼翼抚过那上面的影像。 “如念,绣儿她……现在很好,她会是一个优秀的民族学者,走出属于她自己的学术道路。我也可以离开了,再留在这里,只会给她添麻烦。” “我们去海南好不好?你总是说想去看海。然后去广东,你不是想吃烧鹅么……不要担心我没钱,我会一路打工挣钱的……” “如念,往后余生,我可以陪你很多地方,看很多的风景。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很多很多的时间。 第228章 为利益(一) 越言辛一直联系不上云绣。 急得很,寻到民研院去,老师们早下班了,文津楼的大门也锁上了。 越言辛脑子里闪过许多设想,掐灭那些恐怖的想象,他决定先动用人脉去找,待24小时后报警。 刚按了两个号,夏骥从身后走来,叫了一声:“越先生?” 越言辛回过头去,夏骥深吸一口气:“真的是你,还以为看错了。” 越言辛仿佛逮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一步:“夏老师,你知道云绣去哪里了吗?” 夏骥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找不到她?那有可能她想自己静静。” 越言辛不解地看着夏骥,夏骥轻笑了一声,说道:“她父亲那篇新闻采访报道,是越先生或是卓越集团的手笔吗?” “我没做这样的事。”越言辛语气凛然。 夏骥又笑:“你没做,但默许了?否则,以你越言辛的行事风格,怎么会允许这样的报道发出来?我都想得到的事情,云绣一定也想到了。所以,你猜你为什么找不到她?” 越言辛:“……” 这一次是越言辛说不出话来了。 夏骥瞧见他神色不佳,不知为何竟觉得心里有些爽快,继续说道:“越先生,云老师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看你太复杂了,迟早会拖累她。道不同不相为谋,越先生,你还是好好想想。” 这话越言辛就不赞同了,沉下目光:“多谢夏老师好意,我与云绣的私事,我们自己会解决好。” “本来应该是私事的,但沾上了卓越集团,这不就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公事’了吗?”夏骥冷嘲热讽的,“越先生,她本该面对的议论,是其他学者对她文章、着作的评点,对她学术成就的议论,而不是她爸是什么人,她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和你在一起。这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侮辱。” 越言辛的脸色越加难看,即便夜色遮掩,仍能自他的双眸中看出低落与犹疑。 夏骥似乎达到了目的,掀开嘴皮说道:“她既然故意避着你,那你只有等她主动来找你了。我还要回院里拿点东西,就不奉陪了,越先生请自便。” 夏骥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那些话就像是咒一般,在他头皮上割了一层又一层,令他发麻发颤。 是啊,云绣本不该经受这些,夏骥说得对,那些茶余饭后将她的个人私事与痛楚视为八卦的议论,是对她的侮辱。 云绣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荧幕上播放着什么,她并不在意,只是在黑色的环境里,在观众不多的角落里,借着电影播放声的掩盖,能够肆无忌惮地流泪。 前几天,她靠在越言辛怀里,与他坦言,她可能是有些怪他的。那时她为自己有这样的责怪之意而愧疚,毕竟这不是越言辛的错。 可今日,她想她确确实实是在怪越言辛。 难怪那一晚她问他知不知道采访内容,越言辛不说话,问他是不是能够阻止新闻报道发表出来,他没有回应。 原来,他早有打算。 云绣已经在尽力摆脱负面情绪的影响,可那些消极的话语就像决堤后的洪水,以不可阻挡之势,不断涌入她的思维里。 譬如舅舅与她说,商人以利益为先,为了利益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譬如此前与益文集团的事情,就是牺牲了她的利益。 譬如…… 云绣不得不正视这些问题,从前她理直气壮地回应舅舅与舅妈的质疑,认为她爱越言辛,便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家庭背景、人生经历差异带来的冲击与困难。 原来,在真真实实的冲击面前,所有的信誓旦旦都像纸上话语那样单薄。 第229章 为利益(二) 工作日的电影院并不热闹,这样晚的场次更是少有人看,走出电影院时,周围一片寂寥。 颀长的身形立于影院门口,背着灯光,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云绣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谁。 “你……怎么来了?”云绣走过去,却不靠近。 越言辛主动向她靠近,伸手揽了她:“太晚了,不放心你。走,想吃东西吗?” 云绣抬头看他:“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手机上次切了我的支付宝账户,帮我买东西,没退出。忘记了?”越言辛笑笑,抬手去拨了拨她耳畔的乱发,“收到银行短信,一看扣款金额,就猜到是你买了电影票了。” 昆明的影院不多,云绣只爱来这一家,越言辛清楚得很。 云绣略略低头,有些抱歉:“我……心里很烦,就想来看看电影。” “我知道。”越言辛摸摸她的头,“是不是没吃晚饭?我们去吃点宵夜,好不好?” 云绣抬起头看他,眸光里沉积了夜色的墨色,犹豫几许还是讲了出来:“我有问题想问你。” 越言辛精神一抖,点头:“好,你问。” “你那天说去处理我爸爸接受采访的事情,就已经知道他跟媒体说了什么,对吗?”云绣没有拐弯抹角,就这么问了。 越言辛点头:“是,我知道。” 云绣虽心中早有猜测,但听到越言辛亲口承认,仍止不住地惊讶与愤怒:“你知道?所以你没有阻止他们发表出来,我那天问你时,你其实已经有打算了,是不是?” 越言辛叹了口气,语气尽量放柔:“现在事情解决了,不是么?这样的解决办法是不太好,但结果是好的。” “结果是好的?”云绣不可置信地看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绣绣……”越言辛惊觉他用辞不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现在你不用陷在舆论风波里,总比没完没了地被这些舆论纠缠好。” “那我爸爸呢?”云绣问越言辛,“你认为他说那些话,把所有过错揽到他身上,让我摆脱负面言论,对我来说就是好的结果?” 越言辛见云绣情绪不好,话说得也刺耳,这指责的语气令他顿生吃力不讨好的顿挫感,便有些火气上来,与云绣说道:“你想维护你爸爸是吗?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维护的?他养育过你对你好过吗?” “是,他是垃圾是人渣。”云绣泪水涌了出来,“可我跟他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这场舆论,别人可以说他堕落、嗜赌、抛弃女儿,但不能逼他说,他从不欢迎他女儿的降世。不能因为他声名狼藉,就把不是他做的事情也归到他头上,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公布出来,去接受大众对他的评头论足。” “我是他和我妈妈爱情的结晶,你让他这么说……就让他否认了他与我妈妈的感情,否认了我仅存的那些父母双全的童年美好。” 越言辛听到这里,捕捉到云绣话里的意思,眉头蹙起来:“你说什么?我让他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整件事是我策划的,是我指使的?” “这不就是你的手笔吗?”云绣仍哭个不停,一双眸子含了许多泪水,声音模糊不清的,“越言辛,你和你的卓越集团,为了利益什么不能牺牲?让我爸揽下所有过错,就能最快结束这场风波,给卓越集团带来的损失也能降到最低。越言辛,我知道你是商人,会权衡利弊,会懂得取舍,可……可我爸爸不是商品,我是恨他怨他,但这不是你为了利益牺牲他的理由。” 第230章 不理解 “云绣,你说清楚,我为了利益牺牲你爸爸?”越言辛脸色骤冷,语气也变得冷峻起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是吗?” 云绣的情绪已经上来了,哪里还能冷静地去思考她的话是不是误伤到越言辛了。从她的视角来看,这场风波的起因是卓越集团的对手要整越言辛与卓越集团,向媒体爆料她父亲的事情。而后她父亲接受媒体采访,越言辛知道采访内容且有能力阻止这些内容曝光,可越言辛没有去阻止,反而认为她父亲将所有错误揽下去,是最快捷也最有效的办法。 如此,云绣怎会不埋怨越言辛,怎么不责怪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办法。 云绣抬手抹了把眼泪,自嘲一般笑了笑:“我从前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你,无论你做什么,就算是你和褚文兰的绯闻,我都能给你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认定你也是无可奈何的受害方。可这一次不一样。” “越言辛,这一次不一样。那是我爸爸,我没有妈妈了,你知道吗?我……现在,连爸爸也没有了。” 云绣声音微微地颤,到最后已听不清她的吐字,她转身奔入夜色,待越言辛缓过来想去追她时,早已没了人影。 无尽的黑夜在越言辛心里铺就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之路,他望向这夜色,忽而心生茫然之感。 对他与云绣未来的茫然感。 “五一”假期临近,云绣按着教务处的要求,安排完几门课的期中考核,又开始准备下田野的事情。 “云绣,高老师叫你过去一趟。”夏骥来喊云绣,见她起身就要去,跨步拦过去,“晚上一起吃饭?张南也去。” 云绣抬眸,摇头:“不了,我还有事。我先去见高老师了。” 夏骥还想说什么,云绣已经走了。 “哎,云绣这段时间心情好像不太好,不会是闹分手?”江承飞从办公桌后探了个头出来,“我好久没见越老板来学校接她了。” 夏骥扯扯嘴角:“不至于,小情侣吵架争执,平常事。” 口是心非。 夏骥心里明白得很。 只怕真的是闹分手了。 他想他没有猜错,云绣父亲那件事触到了云绣的底线,越言辛的做法与云绣的想法背道而驰,两个人在一起,很多东西都不重要,可有的东西,却是有着致命的重要性。 云绣进了高瑜的办公室,与她谈论合水村实验民族志的事情,将这次下田野的计划说了一遍,又道:“这次下去,我会把几位记录员的日志收回,民族志其他部分的内容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等收了日志,我再做一些总结分析。” “嗯,好,你这边进行得不错,我这次要夸夸你,这是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并开展实验民族志,没想到能做得这么好,冯老师没白培养你。”高瑜笑起来,“对了,国家社科青年项目的申请书交上去了吗?” 云绣点头,又听见高瑜说道:“离结果公布还有两三个月,这段时间你也不能闲着。年中有个会,主题是和文化传承有关,你准备准备,到时候和我一起去。” 云绣点头应下来。 “你被剽窃的那篇论文呢?最后发哪里?”高瑜又问道。 云绣据实以答:“这篇文章被退稿之后,我新投了另一家期刊,那件事一闹,原来的期刊询问我的意见,是否能让他们刊登那篇论文,我考虑过后,拒绝了。现在另一家期刊已经发了录稿通知给我,等排期,大概七月份见刊。” “你做事还真是……有自己的想法。”高瑜说道,“就不怕得罪原来的期刊吗?”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要是他们因此记恨我,那我也没有继续往他们期刊投稿的必要。而且,我与编辑部解释清楚了,我已经投稿给另一家,外审都过了,不方便撤回。” 云绣的话是这么说,可心里的小心思却不是这样。她仍有自己的小脾气,既然被对方退了稿,且因为他们而遭到剽窃,云绣要是同意他们刊登文章,这事怎么看,都像是编辑部因愧疚而刊登了被他们退稿的、不符合期刊要求的文章。 何必再去引这些不必要的争议。 至少在学术上,她想证明自己。 高瑜了然,目光微变,问云绣:“你最近好像做什么都兴致不高,要注意调整自己的心态。” 云绣并不诧异高瑜看出她心情不佳,这一个多月来,民研院谁不知道她心情不好。 第231章 闹分手(一) 食堂的饭菜吃得有些腻了,一下班,云绣到附近的菜市场挑了些菜,回家煮东西吃。 那一日的争执之后,云绣回莫霖家里住了几天。之后,越言辛发了短信给她,与她说,既然闹成这样,那就先暂时分开,彼此静一静。 再后来,越言辛搬离了她的公寓,带走了小花。 屋里冷冷清清的。 其实越言辛住进来之前,这间屋子就是这样的,那时她却未曾觉得冷清。 可越言辛住进来了,他那个人,真的很吵,很吵。 大学时代,他就是这样的吵,吵得她的人生硬生生剥出一块来,独独属于越言辛的一块,谁也填补不了。 他现在又走了,人一走,屋子真是安静啊。 走就走了,还带走了小花。 云绣叹一声气,将煮好的菜盛起来,刚坐下,敲门声响起。 那一刻云绣无法欺骗自己,她心存期待,期待那个人的到来。 门打开,来的是白灵。 也挺意外的。 白灵拎了一个保温袋,进了门,从保温袋里取出一个保温盒来,瞧了瞧桌面上两碟素菜,心疼道:“你怎么不做些肉菜?我今天炖了鱼汤,给你带一些来。” “阿姨,谢谢你,这样太麻烦你了。”云绣知道盛情难却,可仍会不好意思。 白灵笑:“不麻烦,我闲着也是无聊。快吃,别冷了。我刚吃了饭过来,就陪你说说话。” 云绣只能低下头去吃饭,心里也猜到白灵的来意。 定是来劝她与越言辛和好的。 果不其然,吃了半碗饭,原本闲聊的白灵就绕到正题上来了:“云绣啊,阿辛惹你生气,是他错了,这一个多月他沮丧得很。你们两个啊,好不容易在一起,别再相互折磨了?” 云绣咬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的委屈涌上来,她鼻子发酸,将白米饭咬了咽下去,开口道:“阿姨,上一次假婚讯的事情,卓越集团牺牲过我一次,这次我爸爸的事情,越言辛选择牺牲我爸爸。我不知道,下一次,越言辛和卓越集团,还会选择牺牲什么,还可以牺牲什么。” 她眸子清亮,注视人时仿佛能将人心照得透亮。 白灵微微一怔,点点头:“是,是我们的错。但要说错,也是我们越家和卓越集团的错。这一次,更具体地说,是我的错。” 云绣不明所以,抬头看白灵,略有疑惑。 “其实啊,找媒体爆料你父亲的事情,是我家亲戚做的,就是白家那些人做的。”白灵无奈地摇摇头,“他们总是这样,得不到好处,就要拖所有人一起下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他们总拿阿辛脾气古怪、得罪不少同行的事情做文章,有一阵子,还让媒体爆料说,阿辛他不喜欢女人,就喜欢男人,所以一直没有女朋友。你知道的,现在这个舆论环境,那些言论能把他压死。” 云绣震惊又难过,那些事,越言辛从未向他提起过。 “云绣,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越家很复杂……”白灵的声音里带了些颤,“也知道作为商人,我们对一些事情的处理方式会让你接受不了,可是阿辛他……他也不想做这些事,你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想经商,他是被迫坐上这个位置的,他没办法。你认识从前的他,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这些年的商场经历改变他太多太多了,可他也不是那么坏,是不是?” 云绣从未见过白灵这样失态的模样,她想越言辛这些日子一定过得不好,很不好,否则白灵怎么会这样难过? 云绣想说些什么,刚喝下不久的鱼汤不知怎的,味道回涌喉间。这几天她本就胃口不好,这味道一冲上来,她就觉得恶心,慌里慌张地起身奔向洗手间吐了起来。 白灵赶紧跟过去。 第232章 闹分手(二) 白灵倒了杯水,递给云绣,又用温水润湿了毛巾,给她擦擦额角的汗水。 “怎么吐成这样?”白灵看着云绣苍白的脸色,叹了叹气,“是不是生病了?怎么都不会照顾自己的。我这就带你去医院看看。” 云绣摇头:“不用了,我吃颗胃药就好,最近肠胃不太好。” 白灵嗔怪着云绣的不顾身体,脑中一道灵光,忽而问:“云绣,你这两个月……经期正常吗?” 云绣脸色更白了。 “你……”白灵赶紧站起身,拉云绣起来,“一定要去医院了,不能马虎。” 云绣:“……” 在性事上,越言辛虽不懂节制,可保护措施一向做得很谨慎。云绣不懂,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灵带她来的是卓越集团名下的私人医院,特地找了信任的医生过来做诊断。这种事情事关重大,她必须谨慎行事,要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云绣只怕又要落入舆论风波里。 走廊里的椅子有些凉,云绣坐在医生办公室外,脑子里乱糟糟的。 “已经送去化验了,要等一会儿。”白灵走过来,坐到云绣身边,握了她的手,“云绣,你不要怕,有我在的。” 云绣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脑子仍旧很乱。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和越言辛怎么会…… 云绣睁开双眸,望向身侧的白灵:“阿姨,我刚工作,我下周要去做调研,我的课题申请结果不知道会是怎样,职称还未评上……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我……” 云绣眼眶里的泪珠滴落下来,在她手背上绽开水花。 白灵惊讶地张口欲言,几许迟疑,而后问云绣:“云绣,你老实告诉我,要是真的怀孕了,你是不是,还不想要这个孩子?” 云绣没法回答。 “她不会留下这个孩子的。” 越言辛的声音自白灵身后传来,云绣惊得站起身来,直直的看向突然出现的越言辛。 “阿辛?你怎么……怎么就来了?”白灵也有些慌,她也起了身,站在云绣身边,握着她有些凉的手,见两人的目光仿佛剑拔弩张一般相对,赶紧缓和气氛:“那个……是我跟阿辛说的,没想到他就来了。阿辛,你别乱讲,云绣只是因为刚工作,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总要慎重考虑的。阿辛,这件事怎么都是你的错,你也太不注意了,还没正式结婚,你怎么……” “妈。”越言辛脸色沉郁,“让我和云绣单独聊聊。” 白灵左看看右看看,看这两人的脸色,心知是该让他们好好谈谈了。 夜晚的医院鲜有人来往,大楼外的路灯不够明亮,光影总是忽明忽暗的。 有风吹过来,云绣抬手抚了抚臂膀,仿佛能够摩擦出一些温度来。越言辛偏过头看了看她,将身上风衣摘下来,披在她身上。 云绣不知出于怎样的心里,侧过身子想避开他的触碰。 哪里避得开。 越言辛将风衣结结实实地裹在她身上,笑:“还在闹别扭?” 云绣又想哭了,偏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嗯。” “你倒是诚实。”越言辛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所以,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还不一定是怀孕了。”云绣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假如是呢?”越言辛问,“云绣,你与我妈妈说了那么些话,不就是想说,你现在正值上升期,这个孩子会阻碍你吗?” 云绣吸了一口气,眼眶已然有些发红,她偏过头去看越言辛:“你呢,你怎么想?你想让我留下孩子,是不是?” “是我不好,我……我应该更小心一些,不应该让这样的意外发生。”越言辛转过身去,张开臂膀将云绣拥进怀里。 云绣忽而就哭出来了,贴着越言辛胸怀里的温度,仿佛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都有了落地之处。 “绣绣,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都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越言辛忍着心里的悲戚,“我突然无法确定,我在你心里有多少位置。” “大学的时候,我问过你,是不是为了你的追求就可以放弃我。在后来那么多年里,我一直后悔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恨我逼你在我和你的追求之间做选择。”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一切,喜欢你为理想执着奋斗的模样。我以为我能做得很好,这些年来我也自认为做得很好。但其实,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足够的考验,所以我总是自信满满,以为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我收到我妈的短信,得知你可能怀孕的消息,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又有多害怕吗?其实我已经猜到你可能做出的决定,可我居然还有那么一点期待。” “云绣,在你心里,我是会为了商业利益可以牺牲你爸爸的商人,是会阻碍你追求理想的绊脚石,是不是?” 云绣一惊,她没想到越言辛会说出这样极端的话来,自他怀里挣脱出来,看向他的眸子里有许多情绪,难过的、悲伤的、生气的、失望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云绣问他。 越言辛笑了一下,反问她:“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云绣吸了吸鼻子,偏过脸时抬手抹去眼角的眼泪,而后看向越言辛:“越言辛,或许……我们真的有许多不合适,我们之间的差异,难以跨越。过去是我错了,以为只要有感情,就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其实不行。” “越言辛,我们分开。” 第233章 教音乐 (一) 五月的怒江,天气已经相当暖和,花开了许多,空气里混有青草与土壤的清香。 云绣坐在通往河西乡的小三轮车上,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云老师,你放假都不休息的噶?次次都是放假了来。” 这次载云绣去河西乡的不是杨明州,却也是云绣熟知的老乡。 云绣听着老乡扯大嗓门与她交流,也扯大了嗓门说:“是啊,你们放假,就是我应该工作的时候了。” 老乡哈哈大笑起来,说起云绣总来兰坪,都要成本地人了。 车颠簸到了乡里,云绣下车,递给老乡一些路费,他推辞几番,不得不收下。 “现在天还早,云老师你快些下合水村去噶,晚了就不好走了。”老乡说道,“也不知道杨村长咋个想的,去巡礼的路那么不好走,怎么就不让修路呢。” 云绣一听,便知道合水村不修路的事情引起不少人的关注,顺口与老乡多聊了两句,这才告别老乡,背起笨重的登山包,踏上她已经熟悉无比的这条路。 今后,她或许还要在这条路上行走许多次,行走许多年。 坎坷崎岖的道路上乱石不少,虽然难走,却也有许多美好,譬如两侧成荫的绿树,譬如草丛间盛开的花朵,譬如林间婉转的鸟鸣声。 只是这样静谧美好的环境,却叫云绣想起从前许多事情来。 想起第一次来兰坪,冯华通带着她与舒隐月、江申行入合水村。 想起同行的还有那个人。 还有越言辛。 想起她初次住在合水村的那一个月,黄昏归来,总能看到越言辛在路口等待她。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越言辛敲响她的房门,一脸担忧。 也想起那场再也没有能够遇上的“给羊子”仪式,越言辛站在人群里,默默注视她,而后告诉她,她的脚步不必为他停留,他总会等着她,总会跟随她。 原来誓言也会过期的。 世上没有牢不可破的誓言,是吗? 云绣想起这些往事,有些难受。 不,是很难受。 那次被白灵焦急地带到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原来是个误会。 她没有怀孕,只是肠胃问题。 可她与越言辛,是真的分手了。 云绣终而明白,没有人该为另一个人永远无悔地付出,爱是需要回应,也需要牺牲的。 她不愿为越言辛牺牲一些事情,却总是接受越言辛不断的付出与迁就。不平等的爱,只能靠其中一方勉为其难的苦苦支撑,怎么会有长久的未来。 她是该放他走了。 合水村村口有了不小的变化,挂了些横幅,贴了些宣传,都是与“土风计划”有关的东西。 远远望去,就能看到村口那一所专为“土风计划”而建起来的学习馆,学员们在其中上课、学习传统技艺。 学习馆铁门上挂了锁链,明明白白告诉云绣,现在不是学习培训的时期。门口贴了培训期间每日的学习内容,和蒋陵过去说的基本一致,学员们可以选择古歌、祭祀、纺织、四弦这四样其中一样来学习,且要学习基本的文化知识。 云绣拿出相机,一一记录下来,便听见有路过的村民喊了一声“云老师”,问她:“云老师又来了啊?” 语气里没有多少惊喜,倒是有些无奈。 云绣转过身去,笑笑:“是啊,又来打扰你们了。” “没有的事,”村民倒是客气,“杨村长不在,蒋老师在和晓光家里教他们唱歌。” 这村民早熟知云绣要做什么,指节将她可能感兴趣的事情讲了出来, 云绣笑:“好的,谢谢。” 第234章 教音乐(二) 村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外出务工的年轻人不会回来,倒是学生放假,平日里几个孩子在村子里闹,不知怎的今天也不见他们闹腾。 云绣熟门熟路地去了杨明州哥哥的木楞房,房门没关,钥匙就在门口花盆里,这是杨明州与她交代好的。 像之前一样,她田野期间就住在这里。 房子已经收拾好了,想来是杨明州帮的忙,他总是很热心,尽管眼下看来,她的价值贡献远不如蒋陵,可杨明州仍像从前那样,支持她的调研。 这样挺好。 云绣放下登山包,吉纳丹收拾一番后,往和晓光家的方向走去。 村里年轻人与几个放假回来的孩子都聚在和晓光家门口,难怪村子里那么安静。 云绣远远地看见蒋陵正在教几个年轻人打拍子,那几位年轻人,正是此前与蒋陵一道去参加昆明艺术节的人。 上一次云绣与越言辛提起卓越集团给和晓光的奖金没有到位后,越言辛便让属下去办好了这件事,和晓光曾给云绣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他又拿到了更多的钱。 他还说,蒋老师是太忙了,忘记要把钱给分给他们。 和晓光并不知道这是云绣与越言辛帮忙要来的钱,更不知道云绣对蒋陵的怀疑。 在和晓光这些年轻人的眼里,蒋陵仍是帮助他们的好人。 云绣也不敢轻易下定论,更不会在和晓光面前无凭无据地论到蒋陵的坏处,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云绣相信他们迟早会发现蒋陵的不对劲。 只是…… 云绣心中不安,要是这个过程太久,给和晓光他们带来一些损失,这种做法是否就欠妥了? 云绣走过去,和晓光首先看到了她,放下手里的羊头琴,朝云绣奔过来:“云姐姐,你怎么来了?村长没和我们讲。” “我这都是常客了,不用特地跟你们说,我们这不是见到了吗?”云绣笑道,目光移过去,看了看还在联系的其他人,问道:“你们在跟蒋老师学唱歌吗?” “嗯。”和晓光点头,“蒋老师要我们和他一起出专辑,就教给我们一些唱歌的方法。我们以前都没听过,很厉害的。” 云绣想了想,问和晓光:“你们最近不去学习馆那边学习吗?” “人凑不齐。”和晓光说道,“蒋老师说等回来的人多一点,再一起培训。” 云绣了然,跟随和晓光走回到人群中。 蒋陵正在教几个年轻人怎么唱歌才不费嗓子,又教他们换气。 他抬头看见云绣,挥挥手叫几人自己练习,朝云绣走过来:“云老师,好久不见。” 蒋陵还不知道云绣与越言辛的关系,更不知道云绣对他的一些事情了如指掌,依旧如从前一样,认为云绣只是个了来做调研的寻常老师,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 云绣笑笑:“好久不见。蒋老师是想培训这些年轻人,以后和你一起出专辑吗?” “差不多。”蒋陵显得有些愉悦与得意,“我打算在专辑里加几首普米族歌曲,就让这几个年轻人唱,唱普米话,肯定有很多人喜欢。” “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云绣说道,“以蒋老师在乐坛的影响力,这张专辑出来后,大概又要引起不小的讨论了。” 这话倒不是恭维,犹豫她的调研涉及土风计划,她特地去了解了一下蒋陵的背景信息,蒋陵作为原创音乐人,年纪不大却已小有名气,以将民族音乐元素与流行乐结合而闻名乐坛,要是这次的专辑水平不错,一定会给他带来不少名誉。 第235章 教音乐(三) “我打算啊,除了加入普米族传统音乐的调子和唱词,我还想加入四弦琴的演奏,来一段lo。我已经有些想法了,再改改编曲,就差不多了。”蒋陵一听云绣捧场,便止不住兴奋,与云绣又说了许多。 云绣记在心里,目光落在那几个正在练习的年轻人身上,问蒋陵:“蒋老师,音乐专辑这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想跟你请教一件事,可以吗?” 蒋陵当然乐意,连连点头。 云绣便问:“音乐专辑,要是销量不错,收入应该也不错?” 她话里暗含的意思,是届时专辑销售所得,是不是会分账给这几位年轻人。 蒋陵熟于人情世故,什么话听不出言外之意,云绣这一说,他就明白了,笑道:“云老师放心,专辑的收益,扣除付出成本后,我们会平分的。” 云绣笑笑,不说话,又听见蒋陵感叹:“这出专辑,真是费心费力,前期的投入相当繁杂,别以为只需要写写曲子,安排几个人唱就行了,这编曲子、挑乐器、安排唱段、录音,哪一样都需要长时间的准备,耗费的不止是钱,还有精力啊。不瞒你说,我之前出的几张专辑,算下来都是亏了的。” 云绣理解蒋陵的意思,也认同他说的,出专辑的成本确实不能只按花了多少钱来算,付出的才华与时间更是不计成本的。 云绣点头:“蒋老师说得对,我没接触过这些,还好有蒋老师为我解答。既然要出专辑,蒋老师是不是也考虑,办个演唱会什么的?” “哈哈。”蒋陵笑起来,笑声中尽是喜悦,“有这个打算。艺术节是很好,但没年才那么一两场,观众不算多,给的酬劳也不多。演唱会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在和卓越集团商量这件事,毕竟是他们出资支持土风计划。而且,卓越集团名下有不少娱乐文化公司,可以安排演唱会事宜。” 云绣笑着点点头,心道,蒋陵想得可真是全面,由卓越集团来安排演唱会事宜,他只需要出人出曲子就行,这成本也不用他担心了。 蒋陵今日或许是真的心情不错,与云绣说了这许多话,也坦诚告知这些计划,虽说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保密之事,云绣问问其他人,迟早也能问出来,但蒋陵亲自来说,这意义是不一样的,既节省许多时间与环节,也能探一探蒋陵本人的态度。 两人说话间,杨明州正好回来了,朝云绣挥手:“小云你来了?走,去我屋吃饭,我媳妇做了好吃的,你肯定喜欢。” 云绣与蒋老师告别,朝杨明州走去:“好,谢谢杨村长。” 确实是一桌好菜,好几个肉菜,不像是平常日子里会准备的。 云绣随杨明州在餐桌旁坐下,不禁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这么丰盛。” “没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儿子要从技校毕业了,提前找好了工作,我高兴。”杨明州笑起来,给自己倒了杯酒,扬起酒瓶问云绣:“喝一点吗?” 虹姐抬手把杨明州手里的酒瓶抢走,嗔怪道:“你这酒太烈,小云喝不了。下次石榴酒泡好了,再找小云喝。” “哦,对,石榴酒。”杨明州不再去勉强云绣喝酒,低头啄了口自己酒杯里的酒,想起什么,“越老板也喜欢喝石榴酒。他好久没来了,小云,他还好?” 云绣心口一颤,勉强挤出些笑容来:“还好,还好。” “我们这里路不好走,人家当然不愿意总是来。”虹姐开口说道,语气中似有不悦,“我就搞不懂了噶,你们要保护传统文化,就不让修路,这是一回事?我怎么看别的村子也保护文化,怎么也修路?” 杨明州“啧”了一声:“你晓得什么?这是蒋老师的意思,蒋老师帮我们宣传普米族文化,帮我们挣钱。他是好心。” “好心是好心,但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不能修路。”虹姐的不满都溢出表现在话语里了,“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我们村的路就是不好走,就是烂路!我也知道别的村子都在修路,就是我们村子不修!” “行了行了,吃饭吃饭,以后再说。”杨明州低头去扒饭吃。 虹姐气呼呼的,怨了两声,不再说什么了。 云绣一看他这反映便明白了,只怕平日里,不少人向杨明州埋怨过不修路的事情,他如今也是烦了,云绣便不好在此时提起,以免火上浇油。 第236章 收日志 云绣此次来合水村的主要目的,是将杨明州、和晓光和杨祈新三人这近一年来写的村落日志收集回去。 杨明州与和晓光的日志倒是好说,两人都住在合水村,云绣找他们也方便,大致翻阅了他们所记的日志,没有大问题,便了了事。 “这是另一半酬劳,当初说好了的。书出版后我拿几本来,作者署名也有你们几个的名字。”云绣将实验民族志的剩余酬劳交给和晓光。 和晓光看着那一沓钱,有些开心又有些无措。 云绣问他怎么了,怎么得了钱还有心事,便听见他说道:“这一年得了很多钱,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是你应该得的。”云绣说道,“你家里人多,事情也多,晓晚还要上学,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的。” 和晓光点头,将钱收好,又问云绣:“杨嬢嬢还没回村里,你要去隔壁村找她吗?” “大概是。”云绣点头,“我先去找杨老爹说说话,也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理我的。” 和晓光说道:“他不会不理你的,他问过我好几次,问我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 云绣惊讶得很,杨国安从前都是不愿意搭理她的,居然会主动问起她,真是难得。 次日一早,云绣就去了杨国安家。 以云绣前几次田野调查对杨国安的了解来看,杨国安天微亮便会起来,坐在门口听收音机,吃果子早饭后会坐在屋子里看书,看倦了就去睡觉,醒来无事,又听广播。 云绣赶着早上的时间来找杨国安,他正在煮早饭,云绣走过去想帮忙:“杨老爹,我来帮你,你去坐着。” “不用。”杨国安挥手赶她,“我不是瘫了动不了了,我自己能做。” 云绣只能退下来,坐到灶台前去看火。 杨国安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你来做什么?我不喜欢见你。” 云绣笑:“哦,我听晓光说,你好像找我有事,就过来。” “……”杨国安语塞,又“哼”了一声,低头继续去煮粥。 老人家早餐吃得简单,昨夜的剩饭加水煮成粥,配些咸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杨国安抬头看云绣,指指灶台上另一个碗:“想吃可以自己去盛。” 云绣本是已经吃了早饭过来的,不过既然杨国安开口了,她就顺势而为,去盛了一碗粥,陪着老人家吃早饭。 “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土风计划的事情。”杨国安开口说道。 云绣立马便精神了,问具体是什么事。 “我家闺女,就是上次和你去找菌子那个,她现在终于有点心思,也想参加这个计划。你是不是跟她说,现在兰坪非遗缺传承人,她底子好,或许可以试一试?” 杨国安说着,抬头看云绣,表情还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云绣想了想,记得当日自己确实与杨祈新说了这样的话,便点头:“是,我是这么与她说过。我分析过了,现在兰坪普米族四弦舞乐这一项非遗项目的传承人很难找,杨嬢嬢年轻时候就开始学羊头琴,会做琴、会弹琴,而且她跟您学了很多普米族的传统文化,从小就看您主持祭祀,要是能进一步培训,成为传承人的机会很大。” “你分析的?”杨国安笑起来,“你年纪轻轻,会分析什么?” 云绣不能与杨国安正面冲突,缓了缓语气,说道:“只是我自己分析的,不一定对。” “是吗?我看你们这些外来人,就喜欢分析这个分析那个。”杨国安脸色又不好了。 云绣正在思考是不是她那句话又惹到杨国安了,便听见他说:“就那个蒋老师,分析半天,就是让我们不修路。杨村长说他帮我们宣传普米族文化,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所以什么话都听他的。哼。” 云绣顺着杨国安的话问他:“杨老爹,您也不同意不修路?” “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我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杨国安低头,继续吃粥,又吃了几口,抬头看云绣,“我不是跟你说修路的事,是我闺女参加土风计划的事情。你要是老实跟我讲讲话,你想找我访谈,我答应。” 云绣这下明白了,杨国安为了女儿的事情,大概是要向她让步,愿意接受她的访谈了。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这几年间她来往合水村多次,杨国安始终不愿意与她多交流,更不愿意把他所知道的普米族传统告诉她。 还有那一场“给羊子”葬礼仪式,那是云绣做普米族研究的,却始终没有下文。那些艰涩难懂的葬礼唱经,那段少有人能解的《指路经》,只有眼前这位老人,能为她做出最佳的解读。 第237章 图改变 杨国安想与云绣问的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不过就是想问问云绣,土风计划是真的还是假的。 土风计划的真实性云绣可以担保,与杨国安解释道:“这个计划是卓越集团给的钱,也确实教了一些学生出来。只要愿意去参加学习的人,都可以接受培训。不过……”云绣理了理措辞,“我之前与杨嬢嬢说,参加土风计划,就有机会出去表演,现在我不敢这么肯定了。最近两次外出表演,蒋老师都是安排比较年轻的几个人去,所以,我也说不准。” “……”杨国安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又开口问云绣:“除了土风计划,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培养成为传承人了?” 云绣想了想,说道:“有的,可以直接申请试试看。”刚说了这话,云绣又想起什么来,“或许……可以去兰坪的传习馆参加培训,那也是卓越集团安排建造的学习场馆,兰坪有不少传统艺人都去那里学习。只是兰坪传习馆以学习为主,没有像蒋老师这样,会安排许多演出,也没有这么多钱挣。” “挣不挣钱无所谓。”杨国安说道,“我只希望她有点事做,不要总是围着那个男人转。” 云绣不解其意,有些好奇地看着杨国安,却也不说话。杨国安被她瞧得不自在了,轻咳一声,问云绣:“看你这样子,没结婚?” 云绣摇头。 杨国安又“哼”了一声:“你没结婚,你什么都不懂。” 云绣:“……” 杨祈新现在居住的石顶村离合水村并不远,云绣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走到杨祈新家门口,见杨祈新正坐在门口编篓子,长长的竹条在她手里仿佛变得柔韧了许多,灵活穿来穿去,很快就穿出一个形状来。 “嬢嬢。”云绣走过去,她走得有些累了,喘了口气,“在做篓子啊。” 杨祈新抬头看见云绣,笑起来:“小云你来啦!快过来,来坐。”杨祈新放下手里的竹条,搬来小凳子给云绣坐,问她要不要吃核桃。 云绣点头,杨祈新金屋子里去,好一会儿才走出来,端了一篓子核桃出来,手上还有一本笔记本。 “小云,日记我都写了,你这次来是不是要拿这个?”杨祈新将笔记本递给云绣,“你看看,行不行。” 云绣结果笔记本来,坐下来,大致翻开起来。她看得认真,杨祈新开口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口,低头去剥核桃。 总体上没有大问题,云绣合起笔记本,抬头:“嗯,不错的,谢谢你嬢嬢。”她将背后搁到膝盖上,把笔记本小心翼翼放进去,又从里面取出装了现金的信封来,递给杨祈新:“这是酬劳,我们之前讲好了的。之后如果书出版,作者那里也会写上你们的名字。等会啊,嬢嬢给我写个纸条按个手印,说明一下收到酬劳了,我回学校好报销,可以吗?” “这没问题,你想让我做什么,跟我说就好。”杨祈新将剥好的核桃塞到云绣手里,“快吃,好吃的。” “谢谢嬢嬢。”云绣吃了口核桃仁,默默坐在那里,一副乖巧的模样。 杨祈新看着她,忽而感慨:“你这么文静懂事,长辈都喜欢你的?你也很会跟人打交道,来我们这么远的地方,也能认识这么多朋友,不像我女儿……哎。” 云绣默不作声,心里有几分难受。 她哪里懂得与人相处呢。 要是她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越家那些亲戚,又怎么会因为那些人情世故喘不过气,因此新生怨怒,造成她与越言辛的隔阂。 当日越言辛说的很有道理,她如果将所有人都当成是研究对象,那么相处起来会轻松许多。面对研究对象,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也清楚他人明白她是来做研究的,双方各自都很清楚这层关系。 田野调查中的人际关系处理,与现实生活的社会关系终归是不同的。田野中的人,不会陪她一辈子,可现实会。 云绣吃了两颗核桃,朝杨祈新说道:“我听杨老爹说,你想试试传承人的事,对吗?” 杨祈新神色中有略微的惊讶,她挠挠头:“我爹……我爹跟你说这件事了啊。我是想试一试的,我家里出了点事情,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云绣虽不清楚具体出了什么事情,可听杨祈新这番描述,猜测多半是不好的事情,只能安慰道:“要是做传承人能让你觉得有点意思,那是可以试试的。我帮你去问问兰坪政府的人,看要怎么申请传承人,再问问看,传习馆那边的学习和培训是怎么安排的,好不好?” 杨祈新展开笑颜,握住了云绣的手:“好,谢谢你小云。” 第238章 会好友(一) 越言辛已经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他没有离开过公司,都要把这里当家了。公司能有多少事需要他这个总裁夜以继日地忙碌呢?不过就是给自己找个借口,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必回去面对其他人,好让他能够忘记他已然再次失去云绣这件事。 “总裁,该吃饭了,我让人给您订餐,您想吃什么?”小陈敲门进来,问道。 越言辛眼皮抬了一下:“随意。” 小陈:“……” 又是同样的回答。 小陈甚至想,要是他不来提醒总裁吃饭,只怕总裁会活生生把自己饿死。 助理离开了好一会儿,越言辛紧绷的情绪才松了一些下来,身子往后微微倾,倒靠在办公椅里。 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看,眼睛极不舒服。抬手揉了揉眉间,越言辛有些颓废地叹了口气。 没有云绣的人生,他不是没有经历过。 在遇见云绣之前,没有她的人生里,他并不知道拥有她的美好。遇见却失去后,他想他的人生光都已然熄灭。 再一次失去,他受不了。 时间无法治愈所有的伤痛,只会一遍一遍,在看似就要痊愈的伤口上再划出一刀,每一刀,都是那些本该模糊却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时间从来都不是良药,只是不得以担任医疗之责的庸医。 “绣绣……” 也不知是第几次轻唤这个名字里。睡梦中,清醒时,想念时,出神时…… 她的名字是他的致命毒药,却也是他的生命良药。 手边的手机震动起来。越言辛去接,没想到竟是林笑。 好久不见林笑了,如今的他西装革履,精神面貌与从前也有了些改变。 说不出哪里变了,总归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来昆明谈笔生意,还有些时间,就想和你见个面。”林笑挪开餐馆的椅子,请越言辛坐下。 还是那家东北菜馆,还是那几道菜。 越言辛笑笑:“难得见到你。怎么样,生意还顺利吗?” “还好。”林笑开了一瓶啤酒,给越言辛倒一杯,“你有助理接送,可以喝一点?” 越言辛没拒绝,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哎!言辛……”林笑抬手去拦他,“别喝太多,你忘记了?上次你喝得酩酊大醉,云绣找不到你。” 越言辛握着酒杯的手僵了僵,放下酒杯,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我和云绣分手了。” “?”林笑愕然,似乎缓了好一会儿。 “别闹了。”林笑摇摇头,喝了口酒。 越言辛说道:“没开玩笑。林笑,我又失去她了。” 林笑脸色变了又变,眉头紧蹙:“越言辛,你认真的?” 越言辛不说话。 “你疯了?你好不容易把她追回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分什么手?”林笑心口堵着一口怨气,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口怨气,实话来说,他没有任何资格生怨。 越言辛眼眸里闪着微微的光,他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向林笑诉说,而后沉沉说道:“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好她,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可以让她保持她纯粹的理想和天真。我没有做到,反而带给她困扰和伤害。” 第239章 会好友(二) “跟我在一起,她反而要束手束脚,不能一心一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林笑,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卓越集团和越家,她继续和我在一起,无论我有多谨慎多注意,总会有出现纰漏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把她牵扯到本就与她无关的明争暗斗中,让她为这些事分心。” “与其让她与我一道被困于其中,不如让她离开,让她去追求她喜欢做的事情,自由自在的。” 越言辛语气沉沉,手里的酒杯满了有空,空了又满,啤酒喝完,他自觉不尽兴,又开始去喝白酒。 林笑拦都拦不住。 “言辛,你又怎么知道,云绣不愿意与你一起面对这些?”林笑忽而问道。 越言辛想起那日在医院的事情,想起云绣在得知可能怀孕的情况下,那样惊慌失措那样不高兴,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敢肯定。而且,就算我相信,我也不忍心。” 他犹疑些许,转了措辞与林笑说:“我继续和她在一起,她就可能被婚姻连累,要是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她还要浪费心血在生育的事情上,这些……都是她的困扰。” 林笑惊讶于越言辛提起的这些困扰,忽而想到什么,问越言辛:“你不会是不小心,和她有了……” “没有。”越言辛知道林笑想说什么,摇头,“我只是在说婚后的真实情况。”越言辛不想去与别人说他与云绣一些私密的事情,即便是林笑,也不行。 “那又怎样?”林笑笑起来,“等你们结婚,要不要孩子,商量好了就是了。要是这几年她需要忙于工作,那就再等等,我并不觉得你是那种非要一个孩子不可的人。要是真的出现意外情况,你不是更该安慰她、帮助她吗?” 越言辛有一时的茫然,抬眸看林笑:“什么?” “你不懂?”林笑无奈地摇摇头,“越言辛,你有时还真是够幼稚的,你堂堂一个集团总裁,经过那么多尔虞我诈的事情,每次都能运筹帷幄、冷静处理,怎么一遇到云绣的事情,就自乱方寸?”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云绣为了事业,放弃一些事情时,她不会难过,不会像你一样痛苦?”林笑仿佛看穿了越言辛的内心纠结,“你觉得她太狠心了,而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一个人挣扎?” “你既然提到孩子的事情,我就举个例子。要是……在云绣还没准备好生育的时候,你们意外有了孩子,云绣她犹疑了,你是不是就觉得,她竟然没有任何挣扎,就想放弃你们的孩子?是不是觉得,或许她没有那么爱你?” “可是,你有想过云绣的感受吗?最难受、最痛苦的人不是你,而是云绣。你只看到了你自己的痛苦,她的痛苦,你看到过吗?” 这些话,一阵一阵地,戳开了越言辛心底的隐秘心思。 他以为他对云绣足够好,以为他对云绣的爱逼云绣对她的多太多,他不曾在意也不曾计较,他愿意给予她所有的爱恋和珍惜,也从不去纠结平不平等。 可他所有这些想法,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那就是他的爱要多于云绣的爱。 可这个基础真的能够成立吗? 第240章 计较爱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记得,你和云绣在一起之前,有一次打球摔了,脑震荡,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事情吗?” 林笑忽而提起这件往事。 越言辛当然是记得的,他年少时活力颇丰,受伤是家常便饭,但摔得脑震荡却是最严重的一次,也仅有那一次。 林笑深吸一口气,又往酒杯里倒了酒,饮去一层,笑了笑,说道:“云绣在医院照顾了你一整天,两只眼睛哭得都肿了,跟枣子一样。” 越言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笑:“这件事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你。” “你当然不知道。”林笑眸光微闪,“她不让我告诉你。你也知道那个时候云绣的性格,很腼腆,很内向,当然不想你知道。” 越言辛心中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震惊,那久远岁月里一件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它影响不了后来的任何结果,不会改变后来越言辛与云绣在一起又分开的事实,却仍旧带给他震撼。 “言辛,你瞧,你以为是你一腔热情感动了云绣、获得她回应,以为一直以来是你在不断地追逐她、等待她,可事实上,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对你倾注了所有的爱意。” 林笑仰起头,一杯酒一饮而尽,倾倒入腹,火辣辣的。 因为这杯酒,仿佛浑身灼烧起来了一般。 林笑笑笑,那些话是在对越言辛说,又何尝不是在对他自己说。 就是那次啊,就是云绣那双因为越言辛而哭红的眼眸,让他放弃了她。 夜晚的昆明,灯火点燃,荧光点点,车流光流,乱人眼眸。 越言辛站在路边,那一排商铺已经被关了门,只留下冰冷的灯与冰凉的一道道墙。 他站在光影里,往后一靠,靠在了墙面上。 墙面的冰冷自他的后脑头皮渗入骨髓,让他清醒许多。 那个时候,也是在这条街道上,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像一滩烂泥,醉倒在路边。 只是那个夜晚,下了一场暴雨。 只是那个夜晚,有云绣。 越言辛再去细想当时的事情,终于明白,云绣对他的感情,比他所想的,更多,更深,亦更沉。 那一个雨夜她将烂醉在路旁的他捞起来,不是因为那一点点残余的爱意。 而是她从未消散过的强烈爱恋。 林晓说得对,那天在医院,他想他是被负面情绪冲昏了头,没有去顾及云绣的感受,反倒宣泄自己的不悦,就那样径直地说,她不会留下那个孩子,就那样问她,是不是要为了前程放弃他们的孩子。 他想他当时的做法实属混账,那个时候最难过、最无助的人是云绣,不是他。她明明难过得眼眶都红了,为什么他看到却不去哄她,不去安慰她? 越言辛眼眶发热,从衣袋中取出手机来,划开通讯录。 打不通。 云绣的电话打不通,一直提示不再服务区。 “下田野还没回来?”越言辛小声嘀咕着,去翻开日历,眉间微蹙。 五一假期已经结束一周了,这学期云绣还要上课,早应该回来了。 难道又调课延长田野时间了? 越言辛开始担忧起来,亦开始后悔起来。 他怎么能那么冲动地与云绣分手?现在好了,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全然不知。 越言辛懊恼,深更半夜打通了陈助理的手机:“陈助理,帮我查一下,云绣最近在哪里。” 被从梦中惊醒的陈助理,望着漆黑的夜,脑子里一片懵。 第242章 为人母 “云绣,从我选择退学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面对一切结果的准备了。但我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高看了自己的心理素质。” “我不是不能在家里做全职妈妈,不是一定要去工作。我接受父母的安排,退学结婚,家里的所有家务我都做,孩子我带,他们让我做贤妻良母,我就做贤妻良母。我想买一件衣裳,婆婆念叨了三天,才愿意给我一百块钱。我想用洗衣机,婆婆说就几件衣服,手洗,不要浪费电。” “我想让老公帮我说句话,他就说我无理取闹。我只要说一句我没有零花钱用,他就会说我没工作,住在他家吃他的用他的,还有什么脸要零花钱。我说好,我出去找工作,我出去挣钱。他又说,我去工作了,谁来带孩子,谁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不会,能找到什么工作?” “云绣,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满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我接受我这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爸妈收了很多彩礼,所以我就是被卖给他们家的保姆吗?我已经放弃学业,也放弃我的学术梦想,我想我就这样一辈子算了,可是……可是我也需要人理解,需要人支持,难道我对家庭的付出就不是付出,我的劳动就不是劳动吗?我是他的老婆,是他们的家人,不是他们的保姆啊……” 舒隐月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一粒粒水珠,透亮而明晰。 这不是云绣所认识的舒隐月。 她认识的舒隐月,活泼又直率,会因为看不怪孙铭的所作所为当面与他吵架。她怕黑,下田野时不敢一个人睡,总是拉着云绣,要云绣给她讲些好玩的事情。她爱吃爱玩,偏偏眼大肚子小,小摊上一份章鱼小丸子,总要分给云绣一半,说她要留着独自去吃别的东西。 在云绣所有的记忆力,舒隐月只不过是个未踏出过学校大门的学生,天真活泼,对未来还存有许多热情。 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当初那个小姑娘转眼一变,已为人妻为人母,褪去了青涩,愈加成熟,却也愈加阴郁。 可有些事情似乎没有变。她还是怕黑,不敢一个人住一间房,向云绣哭诉她独自住在宾馆那一夜的恐惧,拉着云绣住一间房。 云绣想着这些事情,有时开心,有时难过。 有一件事她异常清楚,她不能放任舒隐月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沉沦下去,她要让她振作起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舒隐月也是冯华通的学生,是她的同门更是她的好友。 舒隐月起得早,她要早起照顾小茉莉,孩子总是醒得很早,闹了一会儿又会睡过去。 云绣起来时,见舒隐月刚给小茉莉换完尿布,她随意收拾了一番,问舒隐月:“我下去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舒隐月刚从老板那里打了壶热水来,倒杯子里温着,准备给小茉莉冲奶粉。 桌面上一大袋子母婴用品,都是云绣来的路上买的。云绣也不清楚舒隐月需要什么,想问她又怕她拒绝,便按着店员的介绍,什么都买了一些,奶粉,这些是最基本的,舒隐月离开家的时候,只打包了几件衣裳,什么都缺。 舒隐月抬头看了一眼云绣:“随便,谢谢你,云绣。” “客气什么。”云绣开门出去,转身关门时,余光里看到的是舒隐月抱起小茉莉,低头轻哄的模样。 云绣咬了咬下唇,关上了门。 第243章 买包子 附近没有卖早餐的铺子,云绣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包子、两杯豆浆。 摊主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爹,将包子装好了袋,热情地与云绣说:“姑娘你不是宜城人?我这个包子好吃的,卖了十几年了,附近的人都爱吃。” 云绣笑起来:“是吗?那我再多买两个豆腐粉条的。”她记得舒隐月爱吃这种馅的包子。 摊主应一声,又给云绣添了三个包子,说道:“送你一个青菜包,欢迎你来宜城。我们宜城虽然很小,但风景很好看,以后常来玩。” 云绣谢过摊主,拎着买好的包子和豆浆往回走,没走几步,她以为她眼花了。 熹微晨光交错出清晨的明媚,海滨小城空气清澈,连阳光都难以照耀出灰尘粒子。街旁的玉兰花开了一层,靠近时香气浓郁,远离是馥郁未远。 越言辛站在玉兰花树下。一半染了晨光,一般染了玉兰花香。 云绣眨眨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她的震惊与意外就如同多年前在兰坪的那个清晨一样。那时她不过是下车去帮舒隐月买了个饼,再回到车上时,那个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坐在她原本的位置上,看着她,满眼星辰。 就如现在一般。 云绣想,这个人到底从哪里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驻足原地,不能向前,也不愿逃离。 “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越言辛的声音染了清晨的清爽,亦能够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云绣:“……” 她不动也不语,仍处在惊讶与无措中。 “买这么多包子,能给我一个吗?我还没吃早饭。” 越言辛继续说着,迈开步子朝她走近。 昨夜陈助理查到她来宜城的消息后,越言辛连夜赶飞机,清晨坐了第一班来宜城的大巴车,来不及休息,更来不及吃早饭。 云绣回过身来,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他:“给、给你。”她目光落在包子上,想不出这个包子是什么馅的。 越言辛微微惊讶,又笑了一下,接过包子去啃了两口,咽下去:“鲜肉馅的。” “哦。”云绣低下头去。 他靠得有些近了,能嗅见越言辛身上淡淡的酒味,再抬眼看他有些乱的头发和略带褶皱的衣领,心里猜到几分。眼望着他吃完了一个包子,她又把手里的豆浆递给他:“要喝吗?” “好。”越言辛点头。 云绣:“……” 越言辛就这么站在路旁,吃完了云绣给的三个包子,喝完了云绣递过去的一杯豆浆。 云绣就这么站在路旁,看越言辛吃完了她给的三个包子,看他捧着豆浆杯子喝。 云绣总算回了些思绪,皱眉:“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越言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曾离开,生怕她突然跑了,笑:“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我的意思是……”云绣眼眸微微颤抖,“你来做什么?” 越言辛仍旧看着她,直言不讳:“来找你。绣绣,我们和好,好不好?” 云绣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第244章 想对策 小茉莉比同龄的小婴孩要安静许多,她不怎么爱哭,有时候闹腾一会儿,舒隐月抱着她哄,她便不哭了。她似乎特别懂得如何通过撒娇卖惨获得妈妈的关注,又似乎懂得妈妈的辛苦,闹一下就消停。 舒隐月刚放下喝完了奶的小茉莉,见云绣推门进来,手上拎着早餐。 “买了包子和豆浆,你快来吃,别冷了。”云绣把早餐放在桌子上,又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热水来凉一凉。 舒隐月拿起一个包子,抬头问云绣:“豆浆你喝。”她以为云绣只买了一杯。 云绣有些心虚地抓抓头发:“你喝,我在路上喝完了。” “哦。”舒隐月没想那么多,低头默默吃完了包子,再抬头时见云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云绣叹一口气,说道:“越言辛来了,在楼下。” “越先生还是这么不放心你。”舒隐月笑起来,眼眸里含了些羡慕,“以前你去做调研,他也跟着去怒江。” 云绣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之前……我和越言辛分手了。” “分手?”舒隐月不可置信,想了想,笑道,“闹脾气啊?” “不是的……”云绣忽而不知该怎么说了,她和越言辛这情形,本该是真的分手了,可是今晨越言辛出现的那一刻,她又觉得,那场分手似乎并不是很成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事情有些复杂。” 一时半会说不清。 云绣见舒隐月一脸疑惑看着她,赶紧转了话题:“先别说我的事了。隐月,你解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回去,还是……” “我不会回去的。”舒隐月语气忽而冷峻起来,“云绣,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一时冲动所以离家出走?觉得我闹一闹,就乖乖回去了?” 云绣生怕舒隐月误会,赶紧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隐月,你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那里,就要为以后的生活做长远的打算。你现在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也没有住的地方,这样很难养活你自己和小茉莉。你是不考虑回你爸妈那里了吗?” 舒隐月摇头:“回我爸妈那里,和回我婆家有什么区别?对于他们来说,我已经是卖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年过节我回去一趟,他们都嫌我在他们那里待太久了,说别人会说闲话。” “那你是想……”云绣又问。 舒隐月目光微微闪动,她的语气轻柔却坚定:“我要离婚,孩子以后我带。” 云绣震惊于舒隐月的果决,却也佩服她的果决,想了想,问她:“你都想好了?隐月,我觉得,你想离婚可能没那么容易,想争孩子的抚养权,更不容易。” 当年舒隐月的父母是为着高额的彩礼促成舒隐月的婚事,也就是说,舒隐月的夫家花费了许多金钱,他们怎么肯轻易让舒隐月离婚?即便答应,只怕会要求舒隐月几人归还那笔彩礼…… 舒隐月知道云绣的顾虑,苦笑道:“那笔彩礼早就给我弟弟买房了,我爸妈不会帮我还的,我只能攒钱把这笔钱还上。小茉莉……他们不会要小茉莉的抚养权的,他们不想要女孩,想让我再生一个男孩。” 这么一说,云绣也就明白了舒隐月为什么这么果决了。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小茉莉…… 云绣朝舒隐月笑起来,笑容温和:“好,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做。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跟我说。还有,隐月,当务之急,你还是要先找个工作,你觉得呢?” 舒隐月想了想,点头:“好,我现在就开始找工作。云绣,谢谢你来这里陪我,还有你借给我的钱……” “都是小事情。”云绣抬头,视线在这宾馆的小房间绕了一圈,“你准备住哪里?总不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舒隐月也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躺在床上睡觉的小茉莉,眸光里透出温柔的色彩:“我想去找个房子租。希望能尽快找到。” 云绣点头。她心中暗暗希望,舒隐月今后的人生,能够过得比现在好。 第245章 都一样 云绣次日还要上班,只能先与舒隐月道别回昆明,临走前又给舒隐月留了一笔钱,叮嘱她随时与她保持联络。 街道两侧的玉兰花树迎风溢香,云绣沿着街边小路走着,朝公交站台的方向一路前行。 身后有脚步声浅浅跟随,云绣知道是他。 她心烦意乱的,舒隐月的事情堵在心口,她鲜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越言辛的突然而至。 又走了几步,视线里已出现公交站台的轮廓,云绣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越言辛。越言辛脚步顿了两秒,继续靠近前来,靠近云绣。 “越言辛,你想做什么?”云绣开门见山。 越言辛眉毛扬起:“我说过了,我来找你,想和你复合。” “这样,有什么用呢?”云绣语气苦涩,“改变不了什么的。我们之间的问题和差异不可能解决,再来一次,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越言辛又上前一步来:“问题和差异不能解决,就要解决掉我吗?” “什么?”云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要解决掉你了?” 越言辛盯着她:“你因为我们之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选择放弃我,不是在解决掉我吗?” 简直强词夺理。 云绣深吸一口气:“不是我放弃你,是我们同时放弃了彼此。越言辛,那天在医院你跟我说的话,总不至于忘记,是不是?你从来都怀疑,我心里到底有没有你,总是认定在你和我的事业之间,我一定会放弃你,认定我会为了理想舍弃你。” “可你从来不知道,我从未想过放弃任何一方,或是妥协地退一步。这么些年来我自认为我在你和我的事业之间找到了平衡,这次发生的事情,也让我看清我自己。我太高估自己了,我自以为是的平衡,其实是你的牺牲和迁就,我太贪心了,哪有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想两全其美的好事。” “越言辛,不是你做得不够好,是我不够好。从前我告诉过你,我无法为你完全改变我自己,也无法为了你放弃我的追求和理想,那时你说,我只管往前走就好,你总会跟随我的。其实这样很累,你现在终于发现,很辛苦很累,对不对?你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彼此纠缠连累。” 云绣所说的每一个字,越言辛都难以去反驳。 是,是他说过追随她,也是他说过会支持她一切的选择与决定。 可也是他,亲口质问她,他在她心里占据多少位置。这样的话一说出口,就是他先怀疑了她的感情,是他强迫她在他与事业之间分出一个高低出来。 越言辛眸光闪闪,他微微低下头,声音铿锵有力:“绣绣,我会辞去卓越集团总裁职务,也不再参与越家的生意,以后我只陪着你,好不好?” “!!”云绣大惊失色,眼睛看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越言辛这样的决定,便是要为她放弃事业,退居家庭了。 她怎么肯。 云绣笑了笑,摇头:“不,我不接受。越言辛,你如今好不容易让一切都回了正轨,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人生,不值得,也不应该。” 第246章 很固执 云绣或许是不相信命运的,她没有强烈的宿命观念,也没有执着的人生既定观念。可她有时不得不相信,有些事情仿佛朝着本该朝向的未来继续前进,有些人之间仿佛有有一条无形的命运之线彼此联结。 哪怕那根线很脆很弱。 云绣曾经想象过,出身富豪商家的越言辛,一意孤行抛却家族的安排,固执地追求自己的地质学家之梦,会有怎样的结果。会不会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毕竟他的家族是那样的强势。 后来,越言辛真的回去了,他自己走出的那四年,似乎成了一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弯路”,没有对他的人生方向造成任何影响,他还是成为了卓越集团的负责人。 可云绣又很清楚,回去的那个越言辛,早已不是当初的越言辛。 “你好不容易从卓越集团的事务中找到了一些人生价值和理想,现在应该继续走下去,半途而废算什么呢?”云绣仍旧看着越言辛,语气里多了一些焦急。 越言辛不可能听不出她的焦急。 他暗暗地笑,看来复合不是毫无希望,云绣依旧是在意他的。 越言辛眼睛一闪:“你觉得我找到的人生价值和理想是什么?” “我不清楚,你没有与我说过。”云绣说出这话,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些年来,她对越言辛的关心并不足够,“可我知道你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排斥这个工作,能利用你的能力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越言辛轻轻笑了一下,问云绣:“绣绣,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再如以前那样排斥我的工作。可你知道是谁让我改变,是谁让我开始去接受我现在的人生吗?” “……”云绣眼望着他,不说话。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个答案,可她无法确切地想起,这个答案缘何而起。 “我们和好的那年,我去北京,那晚下了小雪。第二天,我们从国图走出来,你带我走上人行天桥,陪我看远处的流光。你说那的灯光很美,问我去地质学博物馆看一看好不好。” “从博物馆出来的时候,你跟我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越言辛问她。 她怎么会不记得。 “越言辛,你如今拥有比许多人更多的财富与资源,处于远高于普通人的职位之上,你比别人更聪明能干,也更有处理问题的办法。既然个人理想难以实现,不如就去寻找更高的社会理想。” 那样的话,越言辛从来不曾忘记过。 云绣怔怔看着他,她想到了许多事情。 想到当初越言辛追求她的时候,越言辛为了她一句“专业不一样没有共同话题”的拒绝借口,来民研院蹭的课可能比他本专业上的课还多。 想到她在田野调查时生病,一句“好难受”,就能让他跋山涉水去照顾她。 想到那个雨夜她不过从路边捞起了他,就能让他燃起重新追求她的勇气,不辞辛苦不计代价去怒江找她。 到如今,他竟将她那时连她自己都尚不明确的话语视为人生座右铭,为之奋斗与前行。 “越言辛,我曾经想,我不该这么影响你,不该让你的人生因为我而发生改变,你该有自己的追求和向往。可我现在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早就成为你人生的刻度尺,无论是不是我的本意,也无论这把尺子是好是坏,对你造成了影响,这事实毋庸置疑。” 云绣说道。 她心情有些沉重,她想她承担不起另一个人的命运,可这样的认识是在逃避问题,她怎能一边享受越言辛的深情厚谊带给她的快乐与幸福,一遍排斥为越言辛的未来负责? 云绣抬起眼眸看向越言辛时,似乎看见了他眼里的委屈与无悔。 他总是这样,固执地追着她,固执地守着她,明明受了委屈却不在意,有时发一发小脾气又害怕她生气,离开了又舍不得,总是忍不住先回了头。 就是这样的他,让她总是忘不了,舍不掉。 “那么……”越言辛目光含情,“云绣,你还愿意继续拥有我的未来吗?你是不是……还是想放弃我?” 云绣抬起头来,宜城的玉兰花香随风而荡。 “越言辛,我不知道。” 第247章 中课题 又是七月,雷雨多发。昆明气候干燥,雨来得快走得也快,清晨一场雨,午后便是晴天。好在天气够凉爽,着一件长袖也不见热。 暑假又要到来了。 云绣入职昆南大学已满一年。她投稿的几篇文章,有两篇c见了刊,还有一篇已经录用。 办公室里江承飞正在与夏骥夸赞云绣:“我就说云绣不错,进来一年已经有两篇c,影响因子还挺高,肖万林那件事一闹,还有期刊跟她约稿,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夏骥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低头去看手里的材料,又听见江承飞说道:“夏骥,你是不是不服气?我看你以前就不服云绣,现在人家比你年轻,成就已经和你差不多了。” 夏骥笑:“江老师,你也说了,‘差不多’,等她和我不差了,再说。” “你就嘴硬。”江承飞“啧”了一生,“你刚来一年的时候,好像没她这么多成果?而且,冯老师国社科那个西南边疆民族文化保护和传承的重大项目成果获奖了,着作有一部分就是云绣的手笔,她自己编纂的兰实验民族志着作也写得差不多了,进度快年底就能交到出版社。她年纪轻轻的,已经积累这么多成果,不一般啊。” 夏骥不说话了。 正好云绣刚监考完回办公室来,手里的东西一方,端起水杯去装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看来,是非常渴了。 夏骥抬头瞧她那模样,微微蹙了眉,待她喝完了水,开口道:“云老师,你监考不带水杯?” “忘记了。”云绣说道,又倒了杯水。 “你最近忘记的事情有点多。”夏骥又说。 云绣不解:“我还忘记什么了?” 夏骥不说话,江承飞倒开口了:“你从资料室借的书,都要超期了,昨天资料室老师刚催过你。” 云绣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跑到位置上,水杯一方,低头去找书。 “别找了,”江承飞快要笑起来了,“夏老师刚才去资料室,顺道帮你还了。” 云绣微怔,直起身子看看夏骥:“多谢夏老师。” 夏骥起身,抬步走来。他的位置靠里,这么走出来也不知是朝门的方向走还是朝云绣的方向走。 经过云绣身侧,夏骥停住了脚步。 “分个手记性就不好了,我看别分了,把自己生活搅得一团糟。” 夏骥的声音很轻,云绣离他近,是能挺清楚的。 云绣又是一惊,目光移过去瞥了夏骥一眼,没说话。夏骥也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出门去了。 “云绣。”江承飞略带惊喜的声音想起,打断云绣的思绪,“你中了啊!” 云绣不明所以:“中什么?” “国社科啊!”江承飞都要站起来了,“你快上网看,中选课题公布了,有你的。” 云绣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申请的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选了。 昆南大学校门口不远处有一条远近闻名的小吃街,周围几所大学的师生爱来,远道而来的游客也会慕名而来。一些规模不大的特色参观隐藏在这条小吃街里,深得师生喜爱。 手抓饭是傣味餐厅的特色,隐藏角落里的这家傣味餐厅,只卖手抓饭。 云绣中了国社科,自然是要请院里几位老师请个饭,老教授们恭喜过云绣,说他们不凑热闹了,几位年轻老师倒是兴致满满,左右商量选了这家手抓饭。 一张大圆桌上铺一层芭蕉叶,芭蕉叶上依次放好几种颜色的糯米饭,荤菜、素材一一放置其上,想吃什么便去拿什么。 张南将她家小朋友带来了,小朋友很懂礼貌,乖乖坐在妈妈身边也不吵闹,只是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眼睛发亮。 江承飞指了指其中的香茅草烤五花肉,与张楠说道:“给她吃这个,这个不辣。” 有老师笑江承飞:“江老师真是带孩子带得多了,见到孩子,就格外热情。” “那可不,我们江老师是女儿奴,谁不知道?”又有老师说道。 一桌人笑起来,纷纷开始动手吃起来。 云绣见张南只顾着照顾孩子吃饭,便换了手套给她抓了一些到面前。张南感激地看她:“嗐,有孩子了就是想着时时刻刻照顾她,分不了神。” 云绣笑了笑,又听见张南说道:“云绣,你和越老板有计划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在场众人,除了夏骥,皆开始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云绣何时结婚。 云绣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勉强笑了笑:“还早的。” 她说出这话来,才惊觉她从未向旁人提起过,她与越言辛分手了。 云绣懊恼,她潜意识里逃避这件事,不就意味着她并未下决心与越言辛分开么? 又听见张南问她:“好久没见越老板来学校了,他最近很忙啊?” “嗯,有点忙。” 云绣说完了这话,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看,她的言语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坐在另一侧的夏骥眼皮一抬,看了一眼云绣,什么都没说。 第248章 真生病(一) 七八月份是田野调查的高峰期,不仅季节适合,且逢师生放假,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开展田野调查。 云绣今年还不能带队去做田野调查,夏骥倒是能够带队了,领了十来个学生去景洪做田野,他自己的田野点环境恶劣条件艰苦,不适合学生们去体验,便去了景洪。 出发前,夏骥来找云绣,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景洪做田野。 云绣莫名其妙,拒绝了:“我没做过傣族的调研,暂时也没有这个计划,就不去给你添乱了。” “学生们听说我带队去景洪,一个两个都来报名,他们哪里是想去调研,就是想去传说中的西双版纳玩耍罢了。我一个人带十来个,怕应付不了。”夏骥解释道。 云绣认真地想了想,给夏骥推荐了一个人:“既然这样,不如请张南协助你?她今年不带队。” “……”夏骥无语地看了云绣一眼,他想他着实是白费心思了,本想着让云绣一道去景洪玩耍一番,或许心情会好些。 可惜了,不识好人心。 云绣见夏骥脸色有异,不禁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夏骥冷冰冰地说,“你还是要去兰坪?” 云绣点头:“嗯。有些事情需要去进一步了解。” 上一次云绣去合水村收实验民族志的村落日志,粗略了解到合水村村民对蒋陵与杨明州主张不修路一事颇有意见,只是上一次她时间紧,没来得及做全面的深入调研,这次时间长,恰好给了她机会,也去瞧一瞧事情有何进展。 “哦。”夏骥就吐了这么个字出来,转身走了。 莫名其妙的。 云绣没有多想,低头去改学生期末考试的试卷。 本科生的通识课考试依然以闭卷考试为主,一到期末,云绣便要享尽脑汁给这些学生出卷子,还得想尽办法给他们多打点分,又要卡着教务处要求的正态分布,区分出优良中差来,比让她写论文与专着麻烦多了。 卷子改了一半,手机响起来了,是个陌生来电。 接完电话的那一刻,云绣有一分多钟的呆滞,脸色苍白。进而迅速收起试卷,慌慌张张地拎了包离开,一路赶往卓越集团的私家医院。 电话是陈助理打来的,越言辛生病住院,听说是胃出血。 赶到住院部楼下的那一刻,或许是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冷了云绣焦躁的心绪,她冷静下来,忽而想,越言辛该不是骗她的…… 部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大学时代,两人也不知是因什么事起了争执,云绣与越言辛生气,有两天没搭理他,林笑带了消息给她,说越言辛病重住院了,急得她一路奔一路哭。等到了医院,见越言辛好端端的,带了诡计得逞后的笑容看她:“绣绣,你还是关心我的,生怕我真的生病了。” 哪有这种人,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狼来了的故事许多人都听过,云绣也不例外。 云绣难免会去猜想这次越言辛住院的真实性。 正挣扎着要走要留,视线里便出现了白灵的身影。白灵一见云绣,一双眸子亮起来,快步走来抓住云绣的胳膊,生怕她怕了似的:“云绣你来了!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小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想着,你大概是不愿意来的。阿辛他,见到你会很开心。” 云绣这么一听,便知道她方才的揣测是多心了,越言辛真的生病了。她咬了咬唇,问白灵:“他怎么样了?” “早上刚动了手术,现在刚醒,没什么精神。”白灵叹了口气。 云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术?不是胃出血吗?怎么需要动手术?” “出血量大,说是静脉重度曲张破裂出血。”白灵解释道,拉起云绣的手往楼上走,“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第250章 再谈路 兰坪与合水村于云绣而言,仿佛成为了除昆明和北京之外的第三故乡,她总是往来于这里,认识了兰坪许多人,许多人也认识了她。 熟门熟路的,云绣如同从前一样,先在兰坪中转,之后再下合水村。这次她打算在兰坪县上多住几日,再与几位基层人员多多打听合水村修路的事情。 她始终放心不下这件事,要理个清楚才行。 县政府几位基层人员今夏似乎格外忙碌,云绣去了两趟,连小杨都没空与她沟通。云绣倒不是很介意,这样的事常有,云绣从前去别的地方调研,也不会总是能碰到有空搭理她的政府人员。 云绣转了策略,去与兰坪县里几位有过来往的乡亲了解情况,那几位都有亲戚在合水村,常常来往于合水村与县城之间。 这么一聊,云绣基本能够肯定,他们不满于合水村那条无法行车的道路,也不能理解为何其他村寨都开始修路,甚至已经修好了路,合水村却迟迟不肯修路。 有了这些信息,云绣心里也就有了个底。 到兰坪的第三天,县政府的小何总算有了空闲,请云绣到办公室坐坐,与她聊聊天。 “我们这边今年有几个文化项目,大家手头都有事,怠慢你了云老师。”小何略有歉意,“张主任昨天才回来,知道你来了,跟我们说,要请你吃饭,好好感谢你。” 云绣疑惑:“感谢我?” “是噶。”小何解释道,“你不是和冯老师一起做了一个项目,最后写了书出来?里面有写我们兰坪普米族的,现在书获了奖,有好多人买去看,就晓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文化,多了一些支持我们发展文化产业的投资意向。张主任到省里去开会就是为这个事情。” 云绣了然,想了想,说道:“那也不是我的功劳,是冯老师的项目,我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学生,跟着冯老师学习的。” 小何摆摆手:“哪里的话,兰坪普米族那部分就是写的你的名字,就是说,冯老师是肯定了你的付出的,就不要谦虚了噶。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们说,我们一定要请你吃饭的。再说,我们想感谢冯老师,但也去不到北京,就让你来代表她嘛。” 云绣心中百感交集。 她一向知道冯华通为她们这些学生着想,可当时项目结项时,她万万是想不到,冯华通竟会在出书时,单列她为单元章节的作者。按着往常的惯例,学生们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感激名单或是成员组名单里,不会特地指出负责的部分。再者,云绣撰写那部分的报告时,以为冯华通只是作为参考,哪知冯华通竟为她仔细修改,直接编到书里去了。 要知道,那部成果着作的其他单元章节作者,都是已小有名气的民族学者。 云绣既诚惶诚恐,又对冯华通感激不尽。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看,明天可以吗?”云绣问道。 小何思考了片刻,点头:“可以,明天可以。那我先去和其他人商量,订好了地方告诉你。” 云绣点头答应下来,趁着小何对她具有感激情绪的机会,又聊了几句,将话题引到了合水村的修路问题上:“我这几天跟买早点的老板闲聊,他女儿嫁到合水村去了。听他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满意合水村的路,觉得来往不方便,女儿就不能常回县城来看他。还问我,知不知道合水村为什么还不修路。我哪里知道的。” 这话题一引,小何也知道云绣想问什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绕到办公桌后,从一沓资料中抽出一张报纸来,翻到了其中某一页,递给云绣看:“云老师,你先看看这个。” 最后的世外桃源——一个拒绝道路的村庄。 醒目的新闻标题,白纸黑字,映入云绣眼中。 云绣微微蹙眉,大致将那篇报道阅读下来,心中更是诧异不已。 “没被破坏的原住民文化,才能滋养出形态斑斓的古歌和舞蹈。只有保持如今的原生态环境,才能保住原土民族文化的拙朴和多样性,才能守护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精神遗产,这是可贵的人文文化种群资源。” 这是这篇报道受访者的原话。 这位受访者就是蒋陵。 报道称,蒋陵以一人之力对抗外界试图破坏合水村原生态环境于原土民族文化的企图,为合水村守护那片原始森林,守住现代工业化潮流中人文文化的净土。 报道里还提到了蒋陵对保护合水村普米族传统文化的努力,譬如他的土风计划,促使老人带新人,使得古歌、祭祀、纺织、四弦等传统技艺得以传承。譬如他带着年轻人到各地演出,使这些生活在偏远山村里的年轻人能够见到外面的世界,也使世界能够看到他们。 云绣叹了声气,将报纸折起来,抬头问小何:“这份报纸可以给我吗?” “没问题,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小何顿了顿,又说道,“其实我们很早就想给合水村修路了,但蒋老师很坚持,他一直给我们、给兰坪有影响力的商人打电话,跟我们说,路不能修,林子不能砍,不然我们将来会后悔的。要赚钱,他还有别的办法,但林子不能动。修了路,就是砍林子的前奏了。” “现在上面对这个问题也很关注,跟我们强调文化保护的重要性,我们也不敢轻易下什么决定。目前的情况来看,蒋老师帮我们很多,让外面很多人了解我们这里的文化传统,给我们带来很多正面的发展机会。他的影响力是很大的,所以他的想法和建议,我们都会慎重考虑。” 云绣点头:“我同意你说的,蒋老师确实为兰坪,尤其是为合水村带来了很多发展机会,也是他让外界了解这个村落的历史和文化。” 但下半句云绣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从不否认蒋陵的功劳,可他如今似乎往越来越极端的方向走去,过度地干涉当地的事务决策。有的事过了界,迟早要引起反弹的。 第251章 探矿石(一) 云绣在合水村就修路的问题开展了很细致的田野调查,相较于上次旁敲侧击的打听,这一次的调研目的很清晰,与合水村村民进行访谈的内容也很清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绣是想了解村里人对修路一事的看法。 积攒许久的不满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许多人向云绣吐苦水,表达他们苦于这条破破烂烂的路太久太久了,现在有了修路的机会,不明白为什么不修。 或许因为怨气积压太久,有时聊起来便会夸大其词,仿佛要忘记蒋陵土风计划的贡献了。 这些云绣心里很明白,但除却那些夸张的宣泄,村民的意见很明晰,很一致,他们都想修路,想有一条通往外界的更为便捷的道路。 “我们这条路,也不知道这个样子多少年了。现在还好一些,走起来没有那么困难。你和冯老师她们的前几年,有几段路是要用绳子爬上去的,一下雨下雪,哪里都走不了。” 杨国安今日似乎甚佳,云绣来他家里坐,他不赶人,倒是聊起天来,还聊了许多话。 手里的老花眼镜被他擦了又擦,他戴上,镜架挂在鼻梁上,他目光透过镜片去看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皮来看云绣,说:“兰坪有一家叫启光的公司,你晓得不?” 云绣点头说知道。那是兰坪当地最大的一家企业,目前做林木业生意,云绣记得,那家企业的老板也姓杨。云绣这几年在合水村做调研,多少知道一点这位杨老板的事情。他也是合水村人,年轻时出去打拼,后来和人在兰坪县城成立了公司,之后就很少回合水村了。 云绣曾试图去联系过这位杨老板,都没有了下文。小何曾与云绣说,杨老板公司的事情很多,他自己也鲜少住在兰坪,平日里都在外头跑。 “那个杨老板,最后一次回来,是在你们来村里前一年,你算一算,有多少年了。”杨国安又说道。 云绣想了想,说道:“六年了。” “他六七年回来一趟,住几天,走了又要过六七年再回来一趟。”杨国安叹道,“他怕得很,一直说这条路不好走,一不小心可能就掉下去了,他不敢走。” 说到这里,杨国安目光再一次投向云绣:“他还比不上你这个女娃子,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的。” 云绣笑道:“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走这条路,晓晚和晓光他们小的时候,不也走这条路去乡里上学吗?” “那是不一样的。”杨国安说道,“晓晚,晓光,还有杨老板,他们是生在合水村的,早就习惯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走我们这条烂路,你不一样。你原本是可以不走这条路的。” 杨国安顿了片刻,忽然问道:“小女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我们这里?你做的那个调研,就那么重要的吗?我们这里不好走,有的路段,要过很多人的命。” 云绣心头一颤,她又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不就是在这些道路上失去了性命吗? 云绣抬眸,目光很坚定:“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像唱经对你来说很重要一样。” 杨国安“哼”地笑了一声,似是不信云绣的说法,嘲道:“你晓得什么,我十几岁开始学唱经,唱了一辈子,唱经就像我的命一样重要,唱经就是我的命,就是我的人生。你对待你的调研能像我这样?” 云绣倒是没有与杨国安争辩,她知道,这是杨国安引以为傲的自豪与优越,是她无法能与之匹敌的。 于是又把话题带回到杨老板的身上:“杨老板这么久才回来一次,很想家的。” “他想不想家我不知道,”杨国安低头去看书,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倒是与云绣聊得挺顺畅的,“我只知道他想这里的矿。” 云绣眼眸一闪,问杨国安:“什么矿?” “你不晓得?”杨国安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哦,你是不晓得,你有几个月没来,有的事情你不晓得。” 云绣心里有按捺不住的雀跃,这是来自民族学者本能的反应,对每一件新事物充满好奇与探索之心。 杨国安似乎尤其喜欢见云绣这样急切想知道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笑起来:“你想知道,那就帮我做晚饭,做得好吃了,我再告诉你。” 事实上,云绣想从其他途径或是通过其他人了解这几个月合水村发生了什么,并不困难。但难得杨国安对她的态度好转,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肯继续说下去,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便起了身,点头:“好啊,我去做晚饭。杨老爹你想吃什么?” 杨国安抬手指了指搁在厨房门口的一篓子毛豆:“吃豆子。” 第252章 探矿石(二) 合水村处高寒地区,土壤少石头多,适宜开垦种植的土地面积本就不大,更没有多少事宜种绿色蔬菜的地方,洋芋、红薯、豆类,这些成为了当地种植的主要蔬菜,好养好活,淀粉含量高,耐饿。 云绣剥了一盘豆子出来,打了两个鸡蛋,焖一盘鸡蛋青豆,把豆子焖得软烂,又用厨房里剩的一些菜加水炖出一大碗杂烩来。杨国安慢腾腾地走到桌子旁,目光在两个菜上转了几眼,“哼”了一声:“你倒是会做菜,看起来是能吃的。” 云绣帮他拿了碗,说道:“杨嬢嬢说你牙不太好了,吃不了太硬的东西。” “她就是觉得我老了,快要死了,吃不了好东西。”杨国安像是在埋怨,语气里却听不出不悦。 云绣没说话,陪着杨国安坐下吃饭,思绪开始打岔,去想杨祈新的事情。 上次杨国安向云绣问过非遗传承人的事情后,云绣特地就此事向各方打听,最终帮助杨祈新进入兰坪的传习馆学习,在那里她会接受到非遗传承人系统的培养训练,这些培养与训练的内容与方式和土风计划不尽相同,而是依据国家出台的传承人政策文件来进行针对性的培养,不仅教授知识和技能,更培养他们担负起非遗文化传承与发展任务的意识。 云绣去了解过传习馆的培养方式,显然是没有蒋陵的土风计划那般有活力,也无法像蒋陵那样,时常安排人到各地去演出。兰坪传习馆的方式更为官方,也更加严格。 “嬢嬢在传习馆学习,她家里人怎么说?”云绣回过神来,问杨国安。 此前杨国安提到让杨祈新去参加传承人的培训,“不要总是围着那个男人转”,那时云绣就猜到一些,心想杨祈新与夫家大概是有什么矛盾。云绣也打听过一些消息,都是模棱两可的,只听说是和家里人闹了些矛盾,还说杨国安让杨祈新离婚,杨祈新不愿意。 这矛盾怕是不小,不然也不会闹离婚了。 杨国安脸色有些不好,抬头看云绣:“你总喜欢在我们这里问东问西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是很喜欢问东问西,”云绣早就习惯杨国安这种脾气和说话方式了,“你以前不是说,我每天无所事事,就在村里子转?这就是我的工作。” 杨国安吃了几口软烂的菜,突然转了话题问云绣:“你在家里也经常做饭?” “在家是我舅舅和舅妈做饭。我住他们家。”云绣粗略地回答道,她并不想与人谈起她复杂的身世。 杨国安看看云绣,似乎看出她有所隐瞒,却也不继续追问了,说道:“我看你在家里是碗都不怎么洗的那种,家里人宠得很。你总是跑我们这里来,这么远,你家里人要心疼的。” 云绣低头去扒碗里的菜吃,模糊地“嗯”了两声,没说什么。 又听见杨国安说道:“我说了,你帮我做饭,我就告诉你杨老板的事情。你没来的这几个月,杨老板找人来林子里测什么东西,好像说是要采矿。” 云绣一惊,心中迅速思考起整件事来。 矿物资源属国有,探测、开采都要经过国土资源部门的许可,杨国安所说的,杨老板带人到合水村林子里做检测,应该是拿到了云南省国土资源厅发的许可证。也就是说,杨老板早有计划要在合水村这里探矿、开矿,且早已经开始去实施了,许可证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拿到的。 蒋陵那样反对修路,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杨老板的采矿计划,修了路,就意味着车辆能同行,矿石能运出。西修路,是伐林采矿的先行之音。 一旦合水村开始发展矿业,那么这里的传统文化就很难说会走向怎样的未来,一旦工业入驻,传统必然会遭到冲击,如今合水村的文化生态,能够抵挡现代工业带来的冲击吗?届时人人都去采矿公司工作,又有多少人能坚守古老的唱调与舞蹈、奏乐与祭祀? 顺着这条思路思考下去,云绣思绪里萌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叫她不寒而栗。 越言辛大学学的是地质学,他来过合水村,且在合水村住过一段日子…… 杨老板是兰坪的大商人,越言辛不可能与他毫无来往。 越言辛和这个采矿计划,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是他的授意? 如果真是他的授意……云绣心口一阵颤,越言辛的经商城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为深沉,更为难测。 第253章 不同观 蒋陵又回到合水村来了,带着他带出去的年轻人回来了。 那几个年轻人,这几个月来跟随蒋陵去了北京,参加各个节目,还接受了央视的访谈,云绣不仅在电视看看到过他们的表演录像,也在各大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 和晓光与几个男青年表演口弦,与他们一同去的两个姑娘表演“搓磋舞”,这些独特的普米族音乐与舞蹈,经过蒋陵的编排后,更具观赏性与娱乐性。 云绣不得不承认,蒋陵作为音乐人着实有不凡的才华,也有不俗的策划能力。 和晓光与云绣讲起他们在北京的经历:“蒋老师说,我们去到北京,看到那里的花花世界,时间久了就会收到污染,就不能唱出那么纯洁的歌了。他在郊区给我们租了很大的别墅,那里很安静,就像在林子里一样,很贵,但蒋老师根本不在乎钱,他要我们保持原来的纯净。” “他还经常跟我们说,现在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人和人之间很复杂, 环境也没有我们合水村好。他叫我们不要被外面那些东西诱惑了, 丢掉了原本的东西。云姐姐,我们这两个月都在北京, 那里真的好大,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房子,晚上哪里都是亮亮的, 很漂亮。原来外面真的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啊。” 云绣听着和晓光说着这些, 能看出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亦能看出他无法留在北京的惆怅。想了想,说道:“北京是很好,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要是以后你想去, 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不是和蒋老师一起出专辑吗?允许他以后还会邀请你一起去北京或者其他城市表演。” “他大概是看不上我。”和晓光声音略带失落, “他没有选中我。” “没有选中你?”云绣并不理解他的话中之意。 和晓光解释道:“蒋老师让玲姐和莫姐跟他去北京发展,说要给她们计划未来。但他没叫我们其他人去。” 和晓光口中的玲姐和莫姐就是这次一道去北京表演的那两位姑娘,比和晓光年长几岁, 玲姐之前在和晓光就读的小学做代课老师,与和晓光算是熟识。 云绣听下来,心里就明白了。蒋陵要带那两位离开这里,为她们量身定做一些音乐计划,让她们成名,摆脱现在的生活。 可云绣又不动了,既然蒋陵认为现代生活会冲击这里的传统歌谣与舞蹈,认为这里的原生态文化是滋养那些古老歌舞的土壤, 又怎么想着带人离开这里?离开了这里, 她们怎么保持蒋陵所谓的“原土民族文化”? 要想了解这些问题,云绣必要去问问蒋陵的看法, 哪知, 蒋陵一见云绣,连寒暄的话都没说, 就与她吵了起来。 “云老师, 你一直在村子里问修路的事情, 是不是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觉得我不应该阻止他们修路?你怎么和那些人一样,目光这样短浅?修了路, 这里的文化宝库就会被入侵破坏,你也是做文化研究的, 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再者,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我说,何必在背后偷偷摸摸做这些事情?” 这话说得,仿佛云绣的调研是在做类似间谍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绣倒是没有与他起争执,敛了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没有偷偷摸摸做什么?我每次来兰坪做什么调研,问哪些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 蒋陵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 合水村应该修路?是我阻碍了他们?” “我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云绣说的确是实话,眼下她只是做调研, 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当然,她心里是有某些倾向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卓越集团要在这里开矿, 开矿就要伐林子,这片林子没有了,普米族那些古歌和舞蹈也就没有了。”蒋陵说着, 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你不知道这些文化有多么珍贵吗?亏你还是做研究的,现在你们大学的学者教授,就是这么徒有其名吗?” 蒋陵又说了些话,他倒是没说什么骂人的话,但话里带了些刺,总归是不好听。云绣耐心听他宣泄完情绪,问他:“你是想让这里的人,永远生活在三十年前的状态里,对吗?” “三十年前有什么不好?”蒋陵气恼道,“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花花世界,人心淳朴, 风景优美,生活节奏缓慢而享受, 人们亲自自然、保留传统、热爱歌舞、崇尚简朴,这有什么不好?现在这些人, 争名逐利, 早就丧失了敬畏自然的心,早就没有了追求艺术的热情。” 云绣听他这般抱怨,猜想他或许在追逐艺术的道路上,碰到过令他反感现状以致灰心丧气,因现实一些现象而产生极端的想法来。 她默了几秒钟,与蒋陵说道:“或许你说的一些事情,是不太好。可是,你真的问过这里的人,他们是不是愿意生活在三十年前吗?” 蒋陵眼睛看向云绣:“他们都被外面那些人诱惑了!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拥有了怎样的财富,等修了路,砍了林子,他们就会失去这些财富。那个时候,他们后悔,会后悔!” 蒋陵的情绪似乎又升腾起来了,云绣又让他冷静了片刻,与他讲道理:“可你所向往的三十年前,相较于一百年前,几百年前,同样变化了许多,流失了许多东西。蒋老师,我认为合水村的村民能够将他们的传统文化传承下来,并不是因为他们这里交通闭塞与外界不通,而是因为他们具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无奈他们走到哪里,只要他们对他们的群体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他们的文化传统即便经过再多流变,也不会消失。” “你想让他们保留的是怎样的传统呢?你认为他们现在的传统与三十年前一样,这就是好的。那么相较于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三十年前的好不好?你认为他们的文化千百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吗?” “文化不是一个固定值,它既然是人类生产生活和精神活动的产物,那么不同时代的人们,就会具有不同的文化表现。文化是不定,是会顺应潮流的,如果某种文化在新的时代里无法再存有下去,那就是文化主体抛却了这种文化。” 蒋陵认真听云绣说这些,略有惊异。他想,从前他却是没有好好与云绣交流过,忽略了眼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是个学者,满腹典籍,思维敏捷,观点独到。 蒋陵掀开嘴皮,带了些许苦笑:“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地说出这些话来?某一种文化消失了,这难道不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它们消失?” “一种文化无论继续存有或是消失,都不是外部力量能够决定的,而是由承载这些文化的主体决定的。你不会不懂外因与内因的关系,你的私心蒙蔽了你的理智,追名逐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云绣话音刚落,蒋陵便激动地反驳起来:“你说我追名逐利?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四处奔走,开培训班,带他们去上节目,带他们录专辑。我在北京给他们租别墅,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我根本不在乎那些钱!我不停地劝所有人要重视这里的文化,不要急着修路砍树,这是为我自己吗?” “或许你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自己。”云绣说道,“我不否认最初的时候,你是想为了保护合水村的文化传统,可现在呢?蒋陵,你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扣下和晓光他们的报酬?为什么要不断地与他们强调,不要被外面的世界诱惑了?又为什么一边说着,合水村失去现在的原生态环境,也就会失去传统文化,却要带合水村的年轻人去北京发展?” “这些问题,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云绣字字珠玑,蒋陵听来,一时语塞。他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该给出什么解释,又似乎只是在逃避。也许他更惊讶于,云绣居然知道他扣下那几个年轻人报酬的事情。 云绣便替他说了:“从你的土风计划初见成效,让合水村进入外界视线开始,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合水村甚至是普米族文化的代言人,你开始享受这个身份,享受它带给你的一切。你扣下和晓光他们的报酬,是想控制他们,你认为给他们太多的钱,他们就会抵挡不住诱惑。你开始干涉合水村的一切事务,认为他们就该按着你的想法、你的计划往前走,你要成为这里的权威,左右这里的未来。” 蒋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口欲言,大概是想反驳云绣的说法,可话又说不出口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最后只能瞪着云绣,目光极不和善却又无可奈何。 云绣抬眸看他:“是人类创造了文化,不是文化创造了人类,滋养文化的土壤从来都不是这些山川草木,能够滋养文化的,只有人本身。” 第254章 该如何 云绣已做好了准备,要与杨明州好好聊一聊合水村修路的问题。 杨明州仍如从前一样,尊重且支持云绣的调研,但有些事,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说这些,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已经问过合水村几乎所有的乡亲,他们希望修路,也急切需要一条能够通车的道路,让他们与外界能够联系起来。”云绣并不认为她说几句话就能动摇杨明州的决心,可这些话她不能不说,“修路会不会破坏这里的传统文化,这个事情我刚才已经和你说了很多,我知道你可能不认可,我就是希望,你能多听听其他乡亲的意见,大家的怨言多了,村子就立不住了。” 杨明州又开始抽烟,还是五块钱一包的云烟。 烟雾吐了两圈,他淡淡地说:“云老师,你有文化,见过世面,懂的也多,我晓得你说的话不会没有道理。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管是电视台、报纸还是别的什么,大家都说了,我们这里就是世外桃源,能保持这样的环境非常难得。” “我们对他们最大的吸引力就是与世隔绝,只要有这个特点在,他们就会关注我们、支持我们,上面给的钱和优惠就多了。我们可以继续种核桃,年轻人甚至是能够走出去的中年人,就出去表演挣钱,让蒋老师带我们出专辑,这不是很好吗?” 云绣晓得,杨明州与蒋陵的想法基本一致,杨明州为此独断地向兰坪县政府表示,合水村不需要修路。要改变杨明州的想法不是易事,云绣能理解杨明州的想法和做法,这里已经贫穷太久了,急切需要一个发展的机会,眼前蒋陵带来的效益肉眼可见,杨明州自然想继续循着这个路子走下去。 蒋陵认为修路砍林是短视之举,杨明州却更重视眼前的成效。蒋陵的计划带来了不小的成效,所以杨明州更相信蒋陵的计划。他们二人的联结牢不可破,蒋陵能为杨明州带来眼前效益,杨明州能帮助蒋陵实现他的“远见”。 云绣没有再与杨明州辩驳,再多说,只会令杨明州厌烦。那时,她与过多干涉合水村事务的蒋陵又有什么不同? 云绣不愿合水村成为她与蒋陵的战场。 天边的云又开始着染夕阳的色彩,从淡雅到绚烂,仿佛只需要一瞬间。 云绣坐在村口的大树下,抬头看见天边的云裹着风,舒展而去,思绪不断。 她忽而思考起,她为什么要成为民族学者,为什么要做民族学研究。 最初是为了继续母亲的遗愿。 后来呢? 后来她走得越来越深,已然离不开了。 她想做些有意义的事,从前她的理想是成为像母亲那样的民族学者。到现在,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民族学者。 无需像谁,她就是她。 作为一名民族学者,她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继承所有民族学先辈的意志,将个人学术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落到了实处,那就是为了人们能拥有更好的社会生活而贡献。 文科的科研成果与理工科大为不同,有些理论研究甚至要经过数百年,才能在实践上显出效果来。而普通人常常忘记了这些基础理论研究的重要性,没有深刻的人文探讨,社会的发展便会是畸形的。人始终不是冷冰冰的工具。 那么现在呢? 云绣知道她正手握着这个机会,用她所学为合水村找到正确的道路。 可她一旦去做了,也许会失败,会让合水村村民失去现有的效益,从而再也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她不是蒋陵,没法给他们带来肉眼可见的利益,她甚至不敢确定,如果促成了合水村修路一事,未来对他们是好还是坏。她那些浅薄的文字,无法承载起一个村落的过去与未来。 更无法承载起一个群体的命运。 可她不去做,就只能做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他们起起伏伏,而她打出那些冰冷的文字来,写稿、投递、发表。 这样,她还是一位民族学者吗? 云绣深吸一口气,仍旧望着那些云。 风吹了好久,云也跟着跑了很远。 “妈妈,要是你在,你会怎么做呢?中国需要的民族学者,只是搜集资料的民族学者吗……” 第255章 送替身 七八月份,正是暴雨多发时节。 一场暴风雨过后,云绣住的屋子窗户又被吹落了。 她找来了工具,手里拿着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无意间却想起那年那场暴风雨,越言辛深夜冒雨来敲她的门,一身湿漉漉的,裹了条被子可怜又无辜地看她,隔日默默地为她补好了窗户,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想他一定不知道,她那时的内心,远没有她的神情那么淡定。 她想他也一定不知道,她能够重新遇见他,心中有多少欢喜和挣扎。 是啊,他不知道的事情有许多,他总是以为她对他的感情又浅又淡。 或许是因为喝酒喝得多了,一杯浓酒,也能品成了水。 又或者,是她做得不够好。 窗户终于又钉严实了,云绣刚收好工具,便听见屋外一阵嘈杂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云绣开门一看,是和晓光和和晓晚。 和晓晚总算是补完课回家来了。 “姐姐,快跟我们去救阿叔!”和晓晚上来就要拉云绣走,云绣莫名其妙的, 拦住她问是怎么回事。 “阿叔发烧两天了, 病得重,吃药也不好。”和晓晚急匆匆地说, “他们不送阿叔去医院,要给他做‘送替身’,说他是被小人害了,送了替身病就好了。这是封建迷信!云姐姐, 你是大学老师, 你说的他们肯定听的!” 和晓晚讲事情也没讲清楚,但云绣还是听出个大概来了,被和晓晚拉往村里的路上,又从和晓光零零散散的补充里了解完了整件事情。 生病的是杨木胜大叔, 他是兄妹二人的表叔, 前两天夜里突然发了高烧,吃药、物理降温都不见效。杨木胜的父亲和几位兄长要为他做“送替身”的仪式,这种仪式云绣了解, 也见过几次。 当地人久病不愈时,会用小木棍扎成一个小人,裹上当事人的私人物件,放在村口某个地方。这个木头小人被当做是病人的替身,这样“送出去”后,病人的疾病也就会消退。 当然了,这是一种具有迷信意味的仪式,只是到没有办法的时候, 总有人想着, 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云绣几人到达杨木胜的屋外时, 听见屋里传来不小的争执声, 再走近了,就听见一个女人呐喊:“你就是出去学了点东西, 就瞧不起我们了, 就说我们落后了。我跟你讲, 你爹不送替身, 他就好不了!你是不是要看着你爹死?” “我哪里瞧不起你们?生病了就去医院,有医生看有药吃, 你送什么替身,都是假的!你出去随便问人, 哪一个还相信这个?” …… 争吵愈演愈烈,和晓晚拉着云绣走进屋子,杨木胜的儿子杨勇兴一见云绣,赶紧过来拉了她过去,对着其他人说道:“来来,让云老师来讲,这个送替身是不是一点用没有?” 云绣:“……” 云绣还没说话,其他人又开始争吵起来。 “你问云老师做什么?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们的事情, 她能说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云老师来了很多次了, 又是大学老师,懂的多的噶。” “这是我们的家事,不要去问外头的人。”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处于争执漩涡中心的云绣倒是一言不发,沉默着。 诚如几人所说,云绣不管是和身份, 与他们有多少交情,归根到底都只是外人,无论她发表什么观点,都是在干涉他人的私事。 云绣心里很清楚,她并不觉得“送替身”是合理或科学的做法,可这是当地人保持了数百年的风俗,说他们封建迷信也好,说他们是求心理安慰也好,都是他们难以改变的风俗习惯,就像有人见庙就拜一般。她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他们的做法,有的话一旦说出口了,她就会被这个村落排挤,再也无法继续她的田野。 民族学田野调查就是这样,在田野中会遇见许多前所未见的、难以理解的事情,可以描述它们、评判它们, 但切不能当着当地人的面议论或是批评他们的做法, 否则就会被排挤出这个群体,想再继续调研下去,只怕很难。 即便抛开调研的事情,身为一名民族学者,云绣该有民族学者的职业素养与学术伦理,那就是尊重文化的多样性,尊重当地人的风俗习惯。 云绣仍在沉默时,便被杨木胜的老婆推着出了屋子,她眼泪含水:“云老师,你就不要管我们的事情了,很烦的。”她又转头去批评和晓晚与和晓光:“你们两个也真是乱来,不要去烦云老师。” 说完了话,她转身进屋去,继续混入争执中。 和晓晚沮丧着脸,走过来拉云绣的衣摆:“云老师,怎么办啊?” 云绣摇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只能盼望杨木胜能退烧,好起来。 第256章 雨夜路(一) 这一整天,云绣心里始终难安,也没能再开展调研,坐在屋子里,在本子上写些东西。 “送替身”并不是什么大的仪式,几个人花费一两个小时便做完了,之后只能继续等着。 傍晚十分,天又下起了暴雨。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点打在树叶上、房顶上、窗户上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带着令人心颤的压迫。 云绣停下手里的笔,刚一抬头,屋里霎时一片漆黑。 停电了。 这样的大风大雨,云绣是万万不敢开窗户采光的,只能借了手机微弱的光,将登山包里的手电筒找出来,照亮方寸之地。 云绣心中的不安又浓了许多,这种不安或许不是来自理性的推断,而是来自人类朴素的情感直觉。 来自于她对杨木胜的担忧。 临近九点时,暴风雨仍未有减退的趋势,云绣简单洗漱了一番,准备躺下睡觉,门被敲响了。 这回来的是杨勇兴。 杨勇兴浑身湿漉漉的,一见到云绣,一双手伸过来抓住她:“云老师, 求你救救我爸啊!” 他声音发着颤, 身后电闪雷鸣,仿佛能将他所有的情绪掩盖。 云绣何德何能, 既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怎么能救治病人。 “你先冷静。”云绣知道她不能拒绝,可她需要斟酌用辞,“杨大叔的烧没有退吗?” “没有……”杨勇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 就这么哭了, 连那一阵阵雷声都没能盖住他的哭声。 “他快不行了……身上烫,呼吸也没有多少……他们还要继续做法事,我说不动他们……云老师,你是文化人, 你懂的多, 会的多,求你……求你……” 杨勇兴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成一片,这样暗的光线, 云绣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云绣不可能拒绝杨勇兴。 披上了外套和雨衣,云绣撑着一把伞,与杨勇兴一道往他家里走。 一路的风吹歪了云绣的伞,吹得人也东倒西歪的。伞是不顶什么事了,遮不了多少雨水,她便收起了伞,这阿姨那个也能加快步子。 临近杨木胜家, 云绣忽而想到什么, 止住了脚步,拉住杨勇兴, 说道:“你先回家去, 我过一下就来。” “云老师,你要做什么?”杨勇兴生怕她临时退缩。 云绣指了指另一条路:“我去找杨国安老爹。” “你找他做什么?他早就睡了噶。”杨勇兴有些急。 云绣简单地与他解释:“只有杨老爹能说动你家里人。你相信我, 先回家去, 我去找杨老爹。” 云绣不再逗留, 转了身往另一条路走去, 没入黑夜与雨水中。 杨木胜家里已乱成了一团,有人在哭, 有人在争吵,亦有人在准备做法事的事情。 “去请和尚过来念经噶, 要丽江那边的和尚。” “等从丽江请回来,人都没了噶?” “去隔壁村请祭师过来噶,隔壁村的快。” “我们村不是有祭师?请杨国安老爹来念经啊。” “他不搞这个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个请得动他?” “你们先去准备东西,请人的事我们来做。” …… 众人七嘴八舌,仍未有个结论。 正说话见,有人敲门,门一打开,杨国安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一直垂头沉默的杨勇兴却先看到了杨国安身边的云绣,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似是在惊讶云绣居然真的请来了杨国安, 又似是在疑惑云绣请来杨国安做什么。 请来做法事? 杨父赶紧上前去扶杨国安:“杨老爹,你怎么来了?外头还下雨,你来做什么?” 杨国安拿着云绣递给他的干帕子擦了擦, 沉声道:“我来念经。”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有些震惊地看向杨国安。 片刻的安静后, 杨父小心翼翼地问:“杨老爹,你真的要帮我儿念经?” “是的噶。”杨国安瞥了杨父一眼,“不过,你们要先让杨木胜跟云绣到河西乡卫生所去。” 杨父瞧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云绣,皱眉:“这是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我这个人从来不讲道理,你们跟我打交道几十年,不晓得?”杨国安语气淡淡的,“你们做一个替身,放在这里,我来念经,人就跟云绣去卫生所。这附近几个村子的祭师,哪一个比得过我?你们自己想清楚噶。” 杨国安这一番话说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其他人小声议论片刻,就点了头。 云绣看了看杨勇兴, 与他说道:“你快帮你爸收拾点东西, 找几个人,用担架抬你爸爸。现在风大雨大,要给他裹好了。” 杨勇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狠命地点了点头,赶紧按着云绣说的去做准备。 云绣舒了口气,回过头去看杨国安,投以感激的目光。 杨国安挥挥手,将她叫过去,低声说道:“下了雨,那条路更不能走,你一个小姑娘,跟他们一块去,怎么走?” “我有数,我是怕他们中途有什么变卦。要是乡里的卫生所不行,我可以联系县政府的人,把人往兰坪送。不跟着去,我不放心。”云绣解释道。 她不是没有顾虑,从合水村出去的道路,晴天里本也不好走,下了暴雨,泥泞不堪,一不小心还会滑到谷底。 可那是一条人命。 第258章 送医院 云绣以为吃了药便无大碍了。 那日杨木胜送医兰坪后,她回诊所看了医生,医生见她没有大碍,给她开了感冒药和退烧药。云绣去乡里的招待所,清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在那里住了一晚,隔日收到杨木胜已经清醒的消息后,就离开河西乡回合水村去了。 那时她只是流鼻涕,只不过是轻度的感冒,想着吃了药过几天就会痊愈了。 她在合水村的调研还没结束,修路一事,她必要再去与杨明州说说,就拿了药回了合水村。 哪里想到,隔天就发了烧。 云绣身体疲乏,起来随便泡了包泡面,吃过药又睡回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深夜。 要不是越言辛与和晓光撞开她的门,怕是无人知道她发了烧,躺在床上意识不清。 夜色清朗,还好今夜风小无雨,仿佛前几天的暴雨,已将这个夏季的雨都下完了。 夏天太阳烈,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地面经烈阳一晒,干了不少,只是因暴雨而塌方的地方还未有人来清理,路比从前难走了许多。 越言辛背着云绣, 一步一步走过这条路, 背上之人的呼吸有些沉,有些浑浊,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受。 “绣绣,不要怕,很快就到医院了。” 越言辛说话时,声音已经有些喘了。 背着她走了这么久, 即便他身强力壮, 也仍有劳累。 “越大哥,我来背姐姐。”和晓光一路跟着越言辛,一直肩膀上挂着装了两人的私人用品的背包。 越言辛开口道:“不用,你好好拿着包就行。” 关于她的一切, 他不愿假手于人。 苍穹明月高悬, 背上的人吞吐出几个字来。 “越言辛……不要……不要分手。” 越言辛身子微微一僵,脚步顿了顿,他敛住情绪, 重重点头:“好,不分。” “我在学校……等了你好久的,你都不来……”云绣仍在呓语,“你们班的人都毕业了……我找不到你。” 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接在一起,令越言辛为之一颤。 她说的不是现在的事,是当年的事。 那时他就那么说了分手,毕了业走人, 把她一个人留在学校, 没有给她任何缓和的余地。 绣绣,你找过我的吗? 越言辛心口微微抽痛, 他收紧背着她的臂膀, 声音掷地有声:“绣绣,今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云绣的小脑袋在他背上蹭了蹭, 不知又呓语些什么, 在这安静的夜里仍是不清不楚。 她大概, 真的烧糊涂了。 醒来的时候, 云绣的身体仍是重得很,嗓子很疼, 仿佛烧过了一样,眼皮睁开, 眼睛便有些痛。 “醒了?” 越言辛的声音传过来,她以为是幻听。 直到那个人的手掌贴过来,在她额头碰了碰。 云绣知道,不是幻听。 真的是越言辛。 “是不是很难受?”越言辛说着,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云绣点头,想说话,嗓子却还是疼。 “来,喝点水。”越言辛手掌钻入云绣背后,将她扶起, 端了水杯喂她喝了口水。 温温的水下去,嗓子的干燥缓解了一些, 她又喝了口,也许是喝得急了,呛了一口。 “慢点喝。”越言辛将水杯撤下去, 抚了抚她的背,“嗓子好点了吗?” 云绣点头,目光移到他身上:“你……怎么在这里?” “担心你, 就来了兰坪。遇见小何,说了你的事情。”下面的话,越言辛没说下去。 那天他刚到兰坪,便被小何几人接走去吃晚饭,吃到一半,小何谈起云绣与合水村几人冒雨连夜送杨木胜去医院的事情,心下一急,饭没吃饭就往合水村赶。 顾不上夜路难行,越言辛几乎是冒险连夜进了村,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云绣来开门,正巧遇见半夜出门上厕所的和晓光,两人合力撞开了门, 才知道云绣发烧,不省人事。 越言辛不敢设想,若是他去晚了, 或是没有去合水村, 云绣就在那屋子里,独自一个人发着烧,不知会是死是活…… 还好,还好。 越言辛后怕得很,他想倾身去抱她,确认她安然无恙,确认她就在他眼前,但又怕她身体不适,最终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醒了就好。” “嗯。”云绣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脑袋有些沉,似乎思考起问题也有些缓慢,抬头看看四周,有些茫然:“这里不是卫生所啊。” “我们在兰坪。”越言辛轻声说道,“在卫生所给你粗略看了看,我不放心,要送你来兰坪。” 云绣笑他:“你是太紧张了,我输了液就没事的。” 正说话时,护士过来,给了云绣体温计叫她窝着,问了问情况,说道:“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普通的发烧,退了烧就能出院了。” “好,谢谢。”越言辛悬着的心落下来,眉间皱起的褶皱总算平一些下去了。 云绣看着他,心里的情绪起起伏伏的。 她的指尖握着棉被的边缘,有许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绣绣。”越言辛喊她,将她从思绪中带出来,“想吃什么?吃粉还是粥?我去给你买。” “我想吃油饼。”云绣说道。 “不行,太油腻了。”越言辛否决这个想法,又听见云绣说:“那我要吃小锅米线。” 越言辛点头:“这个可以,我下去买。” “多放点辣椒,嘴巴好淡。”云绣眨巴眨巴眼睛。 越言辛又摸了摸她的头:“过几天再吃辣椒,好不好?” 云绣:“……” 第259章 求复合 云绣在医院住了一天,隔天身体各方面都没有问题,办了手续出院。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里,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正站在窗口前办理出院手续的越言辛,心里五味杂陈。 又是为了她,越言辛跋山涉水,甚至星夜兼程,去到合水村,又背着她出了合水村。 那条路,夜晚行走有多危险云绣清楚得很。 他怎么就那么傻呢? 云绣心里有一个结,梗在胸怀,郁结难解。 难解的不是她究竟要不要再一次与越言辛走下去,而是他们未来的路她该怎么去走。 越言辛与越家、与卓越集团是不可能分割的整体,她接受他,就要接受这一事实,她不能总以逃避或是抗拒的心态去处理与越家、卓越集团有关的事情。她不能永远这么天真与无知,生活在越言辛的保护伞下,想着只要为自己的事业努力就够了。 正想着这些,越言辛已经办好了手续,走到她身边:“办好了。你先在兰坪住几天,等身体再恢复一些,再回村里,好不好?” 云绣回过神来,思量稍许,点头答应。她这个状态回合水村,不但做不了调研,只怕还会把是身体拖垮。 兰坪较好的宾馆只有那一家,越言辛拎着云绣的东西,推开宾馆大门,转过头来见云绣一脸纠结,停住脚步,立在她面前,低声问她:“不想和我住一个房间?” “……”云绣脸颊微红,偏过脸去,不说话。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越言辛没再问她,迅速办理好入住手续,转身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云绣的手:“走,在二楼。” “嗯。”云绣没有拒绝,人任由他签着走上楼梯。 高原地区夏季炎热,夜晚却凉快许多,也无需风扇或是空调,倒要盖一层薄被。 “你去洗把脸,等会我们去吃点东西。”越言辛说着,弯腰去整理云绣的床铺。 云绣走过去,指尖扯了扯越言辛衣服的下摆:“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不用忙碌。” 越言辛停下来,直起身子看她,目光里含了些失落:“不想让我待在你房间吗?那我等会再来找你。” 说完了话,越言辛便要转身离开。 云绣心里一急,垮了一步出去,抓住他的胳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越言辛有些不明所以。 “我、我不是让你走。”云绣不知怎么了,竟又开始结巴起来。 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样,因紧张而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埋了许多的话,在这一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绣咬了咬牙,踮脚倾身过去,在越言辛唇上轻轻贴了贴。 很轻,很暖。 很快离开。 越言辛目光变得灼热,垂落在她身上:“绣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云绣指尖都要嵌到掌心里了。 她想她做得很明显了,他还这样问,又是什么意思。 云绣叹了声气,想着要不等改日再与越言辛谈这件事,便松开了抓着越言辛胳膊的手。 哪有这样的事。 越言辛的手掌顺势而去,将她手腕抓住,眸子里仿佛燃起一场大火。 炙热的亲吻能将夜晚的凉意驱散,相贴的亲密能弥合长久的分隔。 云绣清楚地认识到,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无比深爱这个男人。 第260章 采矿事 云绣病后初愈,越言辛也不敢太闹她,匆匆结束,拥着她,一时觉得有些不踏实,又低头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喊她的名字:“绣绣。” “嗯?”云绣的声音有些朦胧,大概是困了。 “绣绣。”越言辛又叫了她一声。 云绣身体动了动,抬手抱了抱越言辛的腰,问他:“怎么了?” 她声音仍是软软糯糯的,带着混沌过后的朦胧,还带了些笑意。 “我们……”越言辛心里没点底气,“和好,好不好?” 云绣笑起来,她想她做得还不够明显吗,怎么他还要问这样的问题。 “你不想吗?”云绣反问他,“不想和我和好吗?” “我想的。”越言辛说得有些急,“我怕你……” 云绣抬眸看他:“那你觉得我这是在做什么?和你一夜情?” 越言辛低头去吻她,堵了她的嘴,许久后拥紧她,微喘着说道:“绣绣,我只是有些不踏实,有些不敢相信……你是因为感动,还是……” “不是。”云绣翻了个身,背对越言辛, “不是感动。越言辛, 你该看得出来,我还是很爱你。” 一直很爱你。 这一次的分手闹得有些憋屈有些无奈, 又叫她对未来多了许多惶恐,莫霖与萧潇曾经与她提起的那些担忧,如今成了现实,她从前自以为是的力所能及, 如今都成了一团乱麻。 可即便如此, 她还是,想与越言辛在一起。 她想她在感情上偏执着,义无反顾走这一条路窄路,她想与之携手一生的人, 只能是越言辛。不是他, 谁都不可以。 “绣绣……”越言辛心中大动,臂膀收紧了,将云绣紧紧箍在怀里,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温度相合,气息相混,“是我做得不好,总是让你为难。我……我不会再说那样的傻话,以后无论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云绣又笑起来:“打你骂你?我这么凶的吗?你又胡说八道。” “嗯,是我胡说八道, 你哪有这么凶。”越言辛笑着去闹她, 她抬手推推她,想起一些事情来。 虽说这个时候谈工作上的事情有些煞风景, 可她不想一直憋着心里, 便抓了抓越言辛的胳膊,问他:“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之前是不是已经有计划在合水村开矿?” “怎么突然问这个。”越言辛眸光闪了闪, “你……要现在给我做访谈?嗯?” 他混得很, 低了头埋入云绣的颈间, 又开始闹她:“你问,绣绣, 你现在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他的手很不老实, 贴着她的肌肤乱游,云绣有些定不住神,呼吸重了一些,任由他汲取。 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来,云绣指尖揉搓越言辛的发梢,问他:“几年前,你和我在合水村住了一个多月,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发现合水村那片林子底下有矿石?你学地质学出身, 总还有些基础在身上。” “嗯,是。”越言辛倒是承认得很爽快, “那个时候,你出去做田野调查,我每天在村子各处晃, 也去林子里,去后山,那里的地质情况多少了解一些, 要辨出是不是有矿,并不难。” 果然如此,云绣猜得不错。 她眨了眨眼,又问他:“之后呢?” “之后就在想开矿的事了。”越言辛所说的,正如云绣心中猜测一致,“合水村的农业资源并不突出,种植核桃只是稍稍能带给他们一些收益,或许可以让他们暂时解决温饱问题,但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你应该很清楚,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不能单靠农业,工业才是更重要的推力。开了采矿公司,能为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能给当地创造经济效益,也能带动其他的产业发展。” 云绣知道越言辛说得不错, 她思考了片刻, 想不出越言辛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计划的, 便听见越言辛主动交代:“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嗯。”云绣点头,倒也诚实。 “在北京和你和好之后。”越言辛说道,“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认真去做怒江的项目,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和我爸爸作对。” 云绣明白越言辛的意思,他亦与她提过,她告诉他个人理想无法成全,那就去实现社会理想后,他便真的开始去思考自己的人生,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因为自那时起,他便明白,他只有从颓废中振作起来,寻找到新的人生之路,才值得去追逐那样美好的云绣。 云绣低头下去,靠在越言辛的胸膛里,轻声说道:“这样……比以前好,不是么?” “嗯。”越言辛低头吻吻她的发,“绣绣,你重新接受我后,我觉得我的人生又亮起来了,又有了人生的目标,有了未来……” 云绣没说话,静静地靠在越言辛怀里,想到许多,都是关于越言辛的事情。 想到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想到他后来沉郁诡谲的模样。 无论哪一个他,都是她放不下的越言辛。 “那……为什么现在才开始探矿?一直拿不到许可证吗?”安静许久之后,云绣又问他。 越言辛理了理思绪,说道:“这件事有些复杂,探矿开矿的程序很复杂,需要得到许多部门的许可。” 越言辛顿了顿,又说,“当然,这也不是最难办的事情,卓越集团一些董事不同意开矿的计划,一直在拖延这件事。” 云绣心里忽而闪过一个想法,摇起头来:“蒋陵阻止合水村修路,和卓越集团有关?” “不是没有关系。”越言辛坦诚说道,“蒋陵的土风计划,最初我并未点头,但其他董事和高层强力推进这个计划,我爸爸……我爸爸他也同意。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试试。” “那时我就知道了,他们的目的不是想尝试什么文化保护的新方法,蒋陵做什么他们不在乎,合水村会怎么样他们也不在乎。这些年在怒江投了那么多钱,却从未想过获得什么收益,一开始就想好了,那些投资只是作为慈善,控制在一定的投资份额内就好,不必去计较盈亏,能够树立起卓越集团良好的企业形象就好。” “我与他们的想法不同,我做的几个项目,投资过大,超过了他们的控制,他们不想看这件事失控,所以支持蒋陵的计划。蒋陵是怎样一个人,他们清楚得很,清楚蒋陵偏执、纯。再推波助澜,蒋陵更是多了几分底气,极力阻止合水村修路。” “你以为合水村到现在都无法修路,是因为蒋陵的干扰,是蒋陵为了保护原生态环境做出的偏激行为,可事实上,这是卓越集团内部在怒江项目上的分裂。合水村、蒋陵、土风计划,都不是纯粹的文化保护和传承项目。” “绣绣,我本不想你被牵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但你既然选择了合水村作为调研对象,就不可能绕开这些争斗。你父亲被媒体曝光隐私的事……与这件事也有关系。他们知道你在合水村调研,也知道你一直在关注土风计划,担心你会影响到蒋陵的计划,进而影响修路的事情。” “是我太大意了,从一开始就该想到这一层。要不是我后知后觉,你和你父亲也不会……” “你怎么可能万事都想得周全。”云绣截了越言辛的话,“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复杂,我只是做学术研究而已,没想过掺和到你们集团的争斗中。你……”云绣欲言又止,看着越言辛。 越言辛抬手,捏捏她的鼻子,笑道:“我说了,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所以,这些事情我都告诉你,就算你想写到文章里,我也不会反对。” 云绣摇头:“不写的。” “怎么了?”越言辛不解,“这不是很好的田野资料吗?” 云绣眼眸颤了颤:“于公于私,都不能写。” “于公于私?”越言辛听不明白。 “于公,我身为民族学者,要遵守民族学者的道德伦理,无论何时都要以研究对象的利益为首位,一旦发现有可能伤害到研究对象的利益,就要立刻停止。” 云绣解释道。 越言辛了然,又问她:“于私呢?” “于私……”云绣眨巴眼睛,“你是我的爱人,我不想把你和卓越集团那些事情写出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发:“于公方面,你的考虑是对的。于私方面,倒是不用考虑什么,我名声本就不好。” “……”云绣不愿听到他这样自嘲,指尖贴在他唇上,不许他继续说了。 “我不在乎。”越言辛声音沉沉,“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绣绣,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那就够了。” 越言辛动了动身子,又贴近云绣一些:“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他指的是合水村修路的事情。 “先去和杨村长商量。”云绣想了想,说道,“说到底,这都是合水村的村务事,我可以提建议,但不能左右他们的想法。只是这次杨木胜的事情让我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说服杨村长,合水村的村民想修路,合水村需要一条路。过去这么多年里,类似杨木胜的事情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无法及时送医而耽搁治疗甚至有生命危险。” “从前我没有直观的感受,只能从访谈和观察记录里推想不修路的弊端,可这一次,杨木胜就那样生死不明地躺着,他们将他扛着,冒雨走了几个小时,才将他送到医院。再晚一些,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怕,也很难受,我想,要是我能早一点说服他们把杨木胜送医,那就好了……” 越言辛抱着她,点头:“好,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事不用管。” 卓越集团的事情,自有他来解决。 可从这一刻开始,越言辛已然明白,他早将云绣牵扯到他的命运里来,盘根错节地,将她包裹住了。 没办法,他无法放开她,就只能让她勉为其难,与他一起走下去了。 第261章 撰论文 杨明州手里的烟没有停过,脚跟散落好几个烟头,两只间红光闪烁,烟雾缭绕。 云绣静待他的回答。 杨木胜这事不仅给云绣带来不小的冲击,更给杨明州带来不小的冲击。 “我们村子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有人生娃,难产,送不到医院,大人小孩都没有了。”杨明州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丢地面上,脚底板去踩熄了,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根来,点燃了抽上,吐出一圈烟圈来,“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知道,大家的路都不好走,我们的路不好走,情有可原,没有钱修,也没有机会修。” “现在不一样,现在有条件了,别个也把路修起来了,我们还是不修路。我知道大家的怨言,但我就是想,把蒋老师这个计划再推进个几年,等我们搞出一点名堂,再谈这个修路的事情。” “我想我是把事情想得极端了,想着要靠文化发展经济,原生态文化是我们的优势,要保留这个优势,就要像蒋老师说的那样,不修路,不能让外面的东西来污染我们。现在仔细想想,这样做有各种不合理,我就是昏头了。” 云绣听着杨明州一字一句地讲,他讲得那般诚恳,也那般迷茫。 他似乎意识到支持蒋陵的计划并不完全正确,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只是想让大家多挣点钱啊。 云绣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我举得没有谁对谁错,只是谁的方法更合适。蒋老师他,是真心想要保护合水村这些传统文化,担心外界的干扰会破坏这里的文化,他的出发点并没有错。” 杨明州笑起来:“蒋老师好像对你有些意见,你还帮他说话?” “不是帮他说话,”云绣笑了笑,“就事论事。现在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杨明州又抽完了一根烟,将手里的烟头扔了,叹气:“蒋老师……干涉我们村的事情太多了,大家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多。以后我们村子的事情,还是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现在还有一个困难……” 杨明州顿了几秒,看向云绣:“土风计划进行了这么久,都很顺利,我们知名度也打出去了,报纸说我们村是最后的世外桃源,想让我们继续保持。上面知道这样的事情,就强调让我们要好好保护传统文化,不要丢了世外桃源这个名号。电视台、报纸都说我们是自己不想修路,不想跟外面混在一起,我们现在提出修路,能得到支持吗?” 云绣理解杨明州的顾虑,她也有了打算,与他说道:“如果你和合水村做了决定,要修路,我可以试着帮忙。舆论……也就是外面的人的看法,还有上面的压力,我有办法去处理,你不要太担心。合水村的事情,你和其他人好好商量。” 云绣说着,站起来身来:“杨老爹喊我这个时间去他那里,不知道有什么是跟我说,我先过去了。” “好。”杨明州起身相送,笑起来,“杨老爹以前非常排斥外头来的人,现在好像改观了,总是想见你。” 云绣也笑:“可能我总是来,成日在他跟前晃,他没办法。” 第262章 指路经 云绣第一次来到兰坪合水村之时,未来会有怎样的光景,她是无法预料的。 那时她甚至不知道,她今后的研究范围是什么,只是随着追逐母亲普米族研究的遗愿,满腔热忱地来到这里。 机缘巧合,杨国安主持的那场丧葬仪式成了她在普米族聚居地观察到的第一场仪式,“给羊子”也因此成为了她做普米族调研的。 可她哪里想得到,这个一直没能有后悔。在那之后的五六年里,她研究了羊头琴、“搓磋”舞,了解了当地的申遗工作,亲历土风计划的发起与发展,却唯独没有能够完成“给羊子”仪式的调研。 那最重要的《指路经》,她更是了解甚少。 杨国安是她唯一可以找到的突破点。 这么多年来,杨国安对她爱理不睬,最近却转了性。 将云绣叫到家里,没说多少话,拿出一个页面翻得已有破损的本子,递给云绣:“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云绣不明所以,翻开时,看到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手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都是汉字,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解其意。 云绣抬头, 疑惑道:“这是唱经吗?” 普米族没有流传至今的文字, 会汉字的人便用与普米话字音相近的汉字做笔记,只解读音, 不看字意。 “这只是其中一本。”杨国安说道,“还有两本。” 云绣又问:“是平时唱的经?”可她觉得与她之前看到过的唱经不同。普米族日常唱经的内容,云绣这么多年来搜集了不少,反复地看, 有些内容她是记得的, 和这本子上写的都不一样。 杨国安顺着一张椅子做下去,抬手指了指云绣手里的本子:“这是《指路经》。” 云绣一时没缓过思绪来。 待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惊又喜,笑颜不禁绽开:“杨老爹你愿意给我讲‘给羊子’和《指路经》了?” 杨国安“哼”了一声, 说道:“这么几年来, 你不就是想找这个东西?我给你还不好?” 云绣点头:“好,很好的。”她又翻了翻,手有些颤抖, 或许一时还缓不过来,仿佛像一场梦一般。 “你愿意给我讲《指路经》?”云绣烦了一会儿,抬头去问杨国安,若是他不亲自为她讲解这些用汉字发音标注的普米族经文讲的是什么,怕是其他人也无法完全解读出来,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标注习惯。 杨国安扬起下巴,问云绣:“我不讲,你看得懂?” “看不懂。”云绣倒是挺老实的, 软下脾气来, “杨老爹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国安静地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云绣的问题, 倒是提起了其他的事情:“你和那些人刚来我们村子的时候, 我很讨厌你们。我觉得,你们把我们当成工具一样。你们说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 为什么感兴趣?哪些方面感兴趣?说来说去, 不过就是因为外面的人没见过我们这里的东西, 很好奇, 你们要是能写出去,就能得到很多人的关注。” “你们真的是在关心我们的文化?在关心我们怎么保护文化吗?我看未必。有个词叫沽名钓誉, 你们就是为了那一点点名誉,什么谎都能撒, 能站在我们面前,骗我们说,你们是为了我们的文化。我个人是非常不喜欢你们这种做法的。” 云绣没有去反驳杨国安的说法,一定程度上,她来合水村做调研,初衷并不是为了合水村的发展,她就是来做学术调研的,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继续自己的理想, 配合冯华通进行课题研究。 她那时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单纯想进行学术研究。那时的她空有个人理想, 却还未明白个人也该担起社会理想与责任。 杨国安见云绣不说话,眸光闪了闪,在她身上逗留片刻, 又说:“或许,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就是为了做你大学的任务。但至少你和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 你不像那个姓蒋的,干涉我们的事情,也不想那些电视台的人,不负责任出去乱说话。” “上次杨木胜病重,你来找我过去给他念经,我很奇怪你居然相信这个。后来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相信这个,你只是尊重我们。就冲这一点,我可以把我们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不知道能传多少下去。我不是没教给那几徒弟,但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只能口口相传, 把这些东西传下去,会流失很多, 会弄错很多。你可以写书,可以出版,你的书出版了,我们普米族的《指路经》就能够一直留下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会把我给你讲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 杨国安问得很郑重,云绣没有立时作答,仔细思考过后,回道:“我承诺你,如果我能出版着作,一定将‘给羊子’仪式和《指路经》的所有内容附录在文后,即便这一本做不到,下一本、下下本,都会继续尝试,直到把全部内容都出版了。” “给羊子”与《指路经》同非遗代表名录不同,无法进行官方的资料存档,也无法进行抢救性拍摄录档。杨国安一旦过世,他所掌握的普米族传统文化资料便缺失了最重要的解读权威,即便有其他祭师接受他的教授,习得许多内容,但口口相传的方式,怎么都会流失掉一些内容。 这就是杨国安愿意将“给羊子”和《指路经》悉数向云绣讲解的原因。 云绣亦明白这一点,给了杨国安那样的承诺。 杨国安沉思了许久。 许久。 他看着屋外的太阳坠入山间,知道他总有一天也要如这太阳一样沉落,就算留下一点光,也终会被黑夜吞没。 万事万物,有始便会有终。 人的生命更是如此。 那些生前舍不得的、放不下的,认为如珍如宝的东西,谁又能预料后人会怎么对待它们?或是珍视,或是抛却,都不是死去的人能够左右的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散在西边时,杨国安终于开口了:“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明天早上来找我。” 云绣郑重地点头:“好。” 第263章 听吟唱 八月的每一个清晨,云绣都会早早起来,披着霞光来到杨国安家里,等他吃了早饭,打开录音笔,录下他所讲的每一句话。 杨国安会先给云绣将一些普米族的风俗习惯,会讲丧葬仪式的流程,之后会唱一段经。 他人老了,没多少精力,唱了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会,过后再与云绣讲解其中的意思。经文的汉语意思是一层,这经文想表达的意思、蕴含的道理或是寄托的感情又是一层,而这些意思,又与普米族整体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族群风俗有关,不了解这个大背景,便无法真正了解这些唱经里想表达的意思和情感。 好在云绣研究普米族文化研究了几年,有一些基础,听起来倒是不费劲。 一早过去,杨国安只讲解了两三段次,再没了多少精力,挥挥手让云绣先回去,隔日再来。 云绣收起本子和录音笔,问杨国安:“杨老爹要吃东西吗?我去煮。” “你倒是殷勤。”杨国安说道,“你这么勤快,家里长辈是不是很喜欢你?” 类似的话杨国安从前便提起过, 云绣摇头:“不是的, 我不会讲话,很闷。” “你还不会讲话?”杨国安仿佛听了笑话一般, “我看你挺能讲的,成天在我们村子里,跟这个讲话跟那个讲话,讲得多的是。”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那……不一样的。” “都是和人来往, 有什么不一样的。”杨国安说得云淡风轻, “你觉得不一样,那就是你心态有问题。你觉得我们是和你不相干的人,以后可能也见不到了,就没有多少负担。但你的亲戚朋友不一样, 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不自在。” 云绣愣了愣,说道:“我没有觉得你们是不相干的人。”也许从前是,可如今已不是了。 杨国安笑笑:“就算相干, 也是不同的相干。你还太年轻了,心态不行的噶。” 这话说得不罗嗦,意味却深刻。云绣始终没有处理好工作与生活、田野与现实,即便她写出再好的文章,获得再多的夸赞,她仍为那条模模糊糊的边界线而烦恼。 杨国安却是不同,他人生阅历足够丰富,凡事皆能化繁为简, 虽脾气古怪不与人亲近, 却能豁达看待一切人情世故。 可这些,他教不了云绣, 这些都是人靠自身的经历堆积起来的经验, 需要自己去体味。 云绣也一样,需要自己去经历、去感受, 方可找到适合自己的、自觉舒适的生活方式与态度。 云绣没再纠缠这个问题, 又问杨国安:“吃不吃东西啊?” “我不吃了。我去睡一觉。”杨国安说着, 摘下他的老花眼镜来, 起身,拄着拐杖喘了口气, 又说道,“我今天想吃点甜的, 起来的时候要吃。” 这意思云绣立刻便领受到了,点头:“好,你起来就有的吃。” 杨国安最近最很挑,他年纪大了,味觉已不灵敏,总是吵着要吃些味道重的东西,重甜、重辣、重油,这些都是他想吃的。可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多吃这些,家里人常年在外头, 孙儿管不了他,他时常贪嘴, 煮碗清汤面,灌一大勺辣椒。 云绣来的这两个月,时常往他这里跑, 便时常给他做饭吃,做的都是清淡的菜,惹得他闹脾气, 威胁云绣说不再跟她聊天了。 云绣只能把他当孩子哄。 这次又闹着吃甜食,云绣只能想办法,做了几个红薯饼给他吃。 杨国安咬了两口,不满意:“不够甜啊,你放没放糖。” 当然没放。 云绣惊讶:“不会,我放了大半袋子的糖的。” “真的?”杨国安半信半疑的,吃下一大半个红薯饼,“嗯,不错,还挺好吃的。” 云绣偷偷笑了笑。 又听见杨国安问她:“你家那个男人呢?听晓光说,你上次生病,他急得不得了。他是……半夜把你背到了医院?” 云绣脸一红,绕过这句话, 说道:“他公司有事,先回去了。” 在兰坪住几天后,见云绣身体已然好了, 越言辛就先回昆明去了。他要去处理卓越集团与杨老板合作在合水村开矿的事情,云绣明白,此事怕是势在必行了。 也就是说,合水村的路,就要开始修建了。 云绣如今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能力与资源,为合水村修路一事争取到舆论的支持,只有这样,即便这条路修建完成,合水村的乡亲们与兰坪政府也不必承担“为了经济发展破坏原生态环境”“目光短浅破坏世外桃源”的骂名。 第264章 热情送 暑期田野调查结束,云绣该回昆明了。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 合水村许多村民一路将云绣送到村门口,要不是云绣阻拦,怕是要送到箐花村去了。 又给云绣装了许多核桃和特产,见她登山包行李重,分了些出来,说要邮寄给她。 盛情难却。 云绣知道他们为何会这般热情。 从前云绣来合水村做调研,初来乍到时,他们只是对她心存好奇,她要来要走,他们并不怎么关系。渐渐的,与云绣熟知的几个乡亲见到云绣到来会高兴,知她要离开时会不舍。可更多的人,是反感云绣总在村子里“不务正业”,问东问西。 蒋陵和土风计划带来切实的经济效益和关注度后,他们大多数人更加排斥云绣,认为云绣在合水村晃了这么多年,也没能给合水村带来什么,倒不如蒋陵,一来就带来许多好处。 那段时间,他们排斥云绣的调研,亦不肯配合她的访谈。 再后来,蒋陵渐渐干涉合水村的事务,干涉的程度越来越深,叫他们好生厌烦,他们又开始怀念云绣懂得分寸的距离感,两相比较,更觉得云绣这样的学者素质与态度是可贵的。 他们想,大学老师和红人,果然是不同的。 促使他们态度发生较大改变的,是杨木胜的事情。 杨勇兴不止一次在村里与人说,那天要不是云老师帮忙,他爸爸怕是要没了。 杨木胜一家亦万分感激云绣,如果不是她当夜请来杨国安,平息他们几人的争执,又联系人送杨木胜去兰坪医院,还不知道杨木胜如今是死是活。 如此,合水村的村民又怎会不对云绣心生好感。 “也不晓得云老师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应该还是寒假来嘛,她一放假就来。” “也不一定的噶,云老师不是说今年她事情多,要写书,可能好长一段时间不来?” “但杨老爹要跟她讲《指路经》,还没有讲完,她一定会再来的。” “云老师真的有韧性,这么多年了,杨老爹终于对云老师改观,她真是不容易啊,杨老爹到现在都排斥外边的人,就是不排斥云老师,云老师不在的时候,杨老爹还会问她什么时候来。” “我听杨村长讲,云老师要帮我们写修路的事情,我们很快就能修路了?” “对的噶,云老师真了不起。” …… 村民们远望着云绣离开的背影,议论纷纷。 她依旧背着那个超过她一半身高的登山包,依旧孤身一人。 从前她就是这么来,这么走的,如今还是这样,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可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里,从小云同学到云老师,她就这么一个人,小小的身体背着又大又沉的登山包,走在这条崎岖坎坷又满是危险的山间道路上,孤独而漫长。 云绣从客车上下来,头有些晕。 她昨夜整理杨国安的录音整理得有些晚了,今天一路舟车劳顿,状态更是不好。 “怎么了?”越言辛一见她下车,走过来扶了她,“不舒服?晕车?” “没有。”云绣摇头,“有点累。你等很久了吗?今天车慢了点。” 越言辛摇头:“没有很久。” 他随着人流去取云绣的登山包,再转过身来时,去牵她的手,犹豫片刻后,开口说道:“舒隐月昨晚来找你,我安排她暂时住在酒店。” 云绣惊道:“隐月?她怎么来了?”她想了想,掏出手机来,却不见有因信号延迟而刚收到的短信,又说道:“她没给我打电话的……” “打的时候,可能你那边信号不好,她说你不在服务区。”越言辛解释道,“我昨天去你公寓拿小花的小衣服,看到她在你家小区徘徊。” 云绣了然,又问一遍:“隐月发生什么事情了?” 越言辛牵着云绣往停车的方向走:“说来话长,我想你们需要长谈。” 第265章 重新来 第265章 重新来 自宜城分别后,云绣一直担心舒隐月的状况。云绣这几个月事忙,又赶着去合水村做田野调查,可即便这样,她仍旧隔三岔五地询问舒隐月的情况。 云绣离开宜城的一周后,舒隐月便告知,她在宜城租到了一间屋子,暂时找了一份洗衣店的零活,可以挣点生活费。 最后一次联络是大半个月前,那时云绣生病住院,与越言辛在兰坪休整时联系和舒隐月,那时她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来了昆明? 舒隐月瘦了许多,面色憔悴,一见到云绣,就抱着她哭出声来。 只是一直哭,什么话都没说。 云绣拍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待她情绪有了些缓和,才敢开口问她:“隐月,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小茉莉呢?” 小茉莉还小,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舒隐月不可能丢下她独自一人来昆明的。 “云绣,他们把小茉莉抢走了。”舒隐月又哭出声来。 云绣从未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心也跟着抽痛起来,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云绣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待舒隐月再次冷静下来,已是半个小时候。云绣用温水润湿了毛巾,给舒隐月擦脸,又给她倒了杯水。 舒隐月捧着那杯水,红肿的眼睛仿佛已经滴不出眼泪来了。 “我老公和婆婆找到了我,把孩子抢走了。他们说离婚可以,让我赔钱,孩子也要留给他们。”舒隐月吸了吸鼻子,“为什么要抢走小茉莉啊……他们说不要女孩子,不喜欢小茉莉的……为什么啊……” 舒隐月的声音嘶哑得很,云绣又去安抚她,过了好一会儿,舒隐月再次冷静下来,饮了半杯水,讲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舒隐月刚离家出走的头两个月,婆家与娘家并不是很在意,认为她在外头没地方去也没钱,又给男人生了孩子,是不可能离开的。他们认为她只是赌气,过几天就会乖乖回家了。 哪里知道,舒隐月非但没有回去,反倒有了心的生活,他们便急了,找上门去,强行抱走了小茉莉,威胁舒隐月赶紧回家,不回家,那就永远不要再见小茉莉。 舒隐月好不容易安顿好,有了新的生活,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斩断了。 “我知道他们让我回去做什么,他们不是关心我,不是想念我,是因为家里没人洗衣做饭,没人伺候他们……云绣,我再也不想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了,我宁愿去扫大街、去洗衣服,靠我自己养活自己和小茉莉,也不要再回去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小茉莉抢走了……” 云绣听着舒隐月悲戚的诉说,心里也疼得很,掉了些眼泪下来,赶紧偏过脸去擦掉,安慰舒隐月道:“你别着急,我们先想办法,如果你确定要离婚,我们就要想一个行得通的办法,争取到小茉莉的抚养权。” “我要离婚,要离婚的!”舒隐月激动起来,“我受不了那样的日子了!我发现只有我和女儿,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不用受他们摆布、受他们白眼,我一定要离婚的!” 云绣见舒隐月说得这般坚定,但考虑到她眼下情绪激动,难免想得极端,日后又后悔,便留了余地,与她说道:“那好,你现在这里住两天,好好想清楚这婚怎么离,之后是回你爸妈那里,还是自己搬出去住,还有找工作……你有了详细可行的计划,才好争取到小茉莉的抚养权。总之,要把这些都理清楚了,才能把这段婚姻断干净。你觉得呢?” 舒隐月总算平静了些,将云绣的话听进去了,点头:“好,我会想清楚的。”她低下头去,埋在膝间,闷着声音与云绣说道:“云绣,我知道我又麻烦你了,这次也麻烦了越言辛。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找谁。” 云绣欲言又止,想了想,觉得现在并不是说那件事的时机,就住了嘴,安慰道:“别多想,我和越言辛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云绣又安抚了舒隐月片刻,看着她躺在床上睡觉,这才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门那一刻,她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告诉舒隐月,有关江申的事情。 江申……也来了昆明。 第267章 新规划 第267章 新规划 舒隐月喜欢吃火锅,云绣一直记得。 没有订包厢,特地找了生意好的店,热热闹闹的,是舒隐月喜欢的氛围。 “我好久……没有吃火锅了。”舒隐月翻看菜单,盯着那上面的菜品,竟觉得有些陌生,“他们说火锅不健康,又贵。” 云绣说道:“那我们今天多吃点,来两盘……不,三盘毛肚,好不好?” “这么多吃得完?”舒隐月说道。 云绣笑:“毛肚能占多少肚子啊,涮一下就一丁点,是不是?” 舒隐月难得地笑起来:“好,那就点三盘。” 菜品上齐,店员提醒两人,吃不完退不了的,云绣笑笑说,她们肯定吃得完的。 云绣拿了筷子,夹一大筷子毛肚,放到锅里涮,嘴里自语:“涮十几秒就能吃了。” “云绣,你刚从田野回来吗?”舒隐月忽而问云绣。 云绣正好涮好了毛肚,夹起来,放到小碟子里,推给舒隐月,点头:“嗯,刚回来。” “还没休息?对不起,是我的事情……”舒隐月顿了顿,“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云绣摇头:“别这么说。快吃,冷了不好吃。”她又夹一筷子毛肚,放到锅里涮。 “我已经不记得做田野是怎样的感觉了。”舒隐月的声音有些凉。 云绣眼眸颤了一下,问她:“你还想去做田野调查吗?” “我?”舒隐月苦笑起来,“我已经做不了了。” 云绣将毛肚涮好了,又给舒隐月,放一些牛肉下去煮,说道:“为什么做不了?因为你退过学?还是因为你结过婚生过孩子?” 舒隐月咂咂舌:“云绣,你……” “从本科算起,你有近十年的田野调查经验,去过的地方也不少了,总不至于歇两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云绣继续说道,“理论知识也许会忘记了,但田野调查是技能,这种技能一旦学会了,即便许久不用,也只是会生疏,不会忘记,对?” 舒隐月听云绣说这些话,思绪开始乱起来。 或许她不是忘记了,只是不敢再去想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两碟毛肚都吃完了,舒隐月将手边的凉茶打开,喝了几口,说道:“你是想让我重新回学校读书吗?” 云绣说道:“可以回去,也不一定要回去,你的文凭不低,拿着硕士文凭去考编制,或是找相关的工作,都不会特别难。” “可我已经和社会脱节两三年了,招聘单位很在意这个问题。我不是没去面试过,他们问我为什么辍学,有了孩子工作上会不会分心,家里人同不同意我工作……”舒隐月说着这些,很是无奈,“他们似乎更在意我的婚姻,而不是我的学术水平。” 云绣点头:“是,是会这样。但也不全是这样,你介意他们忽略你的学识而在意你的私事,我理解,我也很介意。可是……隐月,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屈从一些所谓的司空见惯,我们反对、鄙视这些偏见,可我们不能因为反对,就彻底抛却它。强者该保护弱者,但弱者不能时时祈求强者的保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舒隐月眼皮跳了一下,她点头:“我明白。” “如果你不愿意就这样去工作,那就再回到学校读书,把之前没能拿到的学位拿到。只是这样你会比较辛苦,资金上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忙,但你要照顾小茉莉……” 云绣理智地分析着这些,便听见舒隐月问:“我再去读书,会有学校肯收吗……” “隐月,你有没有想过,回冯老师门下去?”云绣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提起冯华通。 舒隐月退学后,冯华通失望又生气,甚至要与舒隐月断绝师生关系,舒隐月心里,大概也是不好过的。 “冯老师她……”舒隐月低下头去,“不愿意见我了?” 云绣叹了声气:“冯老师是怎样的人,你是很清楚的,她总是嘴硬心软的。如果你有需要,不妨联系一下她。你觉得呢?” 毕竟,眼下舒隐月无论是想工作还是想继续学业,冯华通都能提供最大的助力。 只是这一步,舒隐月要跨出去,才能消除她与冯华通之间的隔阂。 第268章 打官司 第268章 打官司 天又下起了雨,很急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后空气一派清新,夜空也清澈了许多。 江申站在酒店门口,眼见云绣与舒隐月走近了,赶紧迎上去。 云绣终究是逮到机会,将江申的事告诉了舒隐月。 舒隐月的反应比云绣想象的要平淡许多,或许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婚姻,许多事情,舒隐月都看淡了。 “你们……”江申有点紧张,“你们吃得好?” 云绣:“……” 舒隐月露出礼貌的笑:“挺好的。” “我、在等你……们的。”江申说道,目光不曾从舒隐月身上移开。 舒隐月回过头去,看云绣:“云绣,今天谢谢你。” 云绣知道,舒隐月想和江申好好谈谈了,便接了话说:“不要这么客气。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天再来找你。” 舒隐月点头。 这一也舒隐月与江申说了什么,云绣无从知晓。 她回了公寓,走到门口,门缝透出温暖的灯光来。 越言辛回来了? 打开门,沙发上的人影映入眸中。 越言辛半躺在沙发一侧,竟然睡着了。 云绣走过去,想叫醒他去卧室睡,走到他身侧,却改了主意。 他的睫毛还是好长啊,嘴唇薄薄的,眉骨清晰而好看。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好看。 他们已然渐渐年岁老去,可她还是贪恋他的美色。 “嗯?”越言辛竟然醒了,哼唧一声,眸子里映入了云绣的身影。 云绣刚要撤开,越言辛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拉过去,贴近他的胸膛。 “偷偷做什么坏事了?”越言辛的声音哑哑的,还没彻底醒呢。 云绣否认:“没做坏事。” “我不信。”越言辛凑过去亲她的嘴,“我要亲自验证。” 验证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我舅舅他们没为难你?”云绣靠在越言辛的怀里,问他今天这场饭局。 越言辛笑了声:“没有。”他顿了顿,“只骂了我一顿。” “骂你?”云绣惊讶又心疼,“说什么了?” 越言辛又笑:“都是我该挨的骂,从前犯过一次错,这次又是,当然是该挨骂的。” 云绣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有些现实问题。” “现在呢?”越言辛问她,“你觉得那些现实问题还在吗?” 云绣点头:“在的。但你不该这么问我。” “那我该怎么问?”越言辛又问。 “你该问我,那些现实问题还重要吗?我会回答你,不重要。”云绣清亮的眸子看他,“你才是最重要的。” 越言辛因这情话,心中甜蜜不已,搂着云绣亲昵了一会儿,问起舒隐月的事情。 略略听完,越言辛思索片刻,说道:“我仔细分析过舒隐月与她丈夫的婚姻,她夫家让她将彩礼全数归还,在法律上是不成立的。只是,要是对方不愿意协议离婚,这件事比较棘手,官司不知要打多久。” “我会给她请个好律师,争取让她达成自己的心愿。再者,是抚养权的问题,小茉莉不满两周岁,一般情况下,法院会把孩子的抚养权判给母亲,但也不是没有例外。万一他们以舒隐月没有固定工作和经济来源为理由,抢夺孩子的抚养权,那么舒隐月想拿到抚养权,并不容易。” 云绣听着越言辛这些分析,心里有些急:“你这样说,意思是隐月顺利离婚、获得抚养权很困难?” “要想不困难,也很简单。”越言辛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了,仿佛在卖关子,让云绣求他。 云绣清楚得很,伸手去挠他:“快说。” 越言辛抓紧了她乱动的手,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他们一大笔钱,息事宁人。” 云绣眼眸一颤,问越言辛:“你会这么做吗?” “不会。”越言辛斩钉截铁,“我不想便宜这种人。” 云绣笑起来:“确实是你越大总裁的作风。” 闹了一会儿,两人又谈到离婚官司上,云绣再次问越言辛:“你想得这样周到,是要帮舒隐月了吗?” “我不出手,你搞不定这件事,这一点,你得承认,对吗,绣绣?”越言辛说得不错,云绣能给舒隐月的帮助,就是给她金钱上的支持、精神上的安慰与支撑,并帮她想些办法。 可越言辛,能为舒隐月找到最好的律师,以最少的消耗帮助舒隐月离婚并拿到抚养权。 这就是越言辛的能力。 云绣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趴在越言辛的胸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越言辛手掌轻轻揉着她的头发,问:“在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回答得模模糊糊的。 越言辛轻轻地笑:“在想舒隐月的事?对婚姻心生害怕?” 云绣抬头起来看他:“猜到了?” “嗯。”越言辛又去揉她的头发,“安心,我们的婚姻不会是那样的。” 云绣笑了一下:“我只是为隐月感到唏嘘,她原本该有更好的人生的。我又在想,女人放弃工作,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给她们带来的是什么?” “从前我以为,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愿意在职场上打拼,有人愿意退居家庭,只要个人觉得过得舒心,那就够了。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每一个人的选择,都会最终影响整个群体的命运。譬如传统观念里,男主外女主内,这几乎成为大多数人不约而同的共识。虽然在现在的环境这个共识已不合理,可人们还是下意识地去想,男人应该工作挣钱,家庭要交给女人来打理。” “在这样的群体意识下,男人在家庭和工作两者间,会倾向于选择工作,女人则相反。即便现在职场上男女都有,大众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男人工作做得好家务理不好,是天经地义的,而女人不需要多少工作能力,只要把家庭照顾好就行了。” “群体意识影响了个体的意识,个体的选择又去巩固群体的倾向,这样,这种不合理的认识很难发生改变。如果要改变这样的习惯性共识,就要从个人的选择开始突破。所以,我们该鼓励女性走出家庭去争取职场,而不是更加鼓励她们自由选择。” 越言辛听着云绣讲起这些,有些感慨:“绣绣,你是对自己的生存处境产生了反思吗?” “也不算是,只是有些感悟,或许能够写篇文章。”云绣说道。 越言辛心有触动,他想,绣绣怎么总是这样优秀。 他抱紧她,笑起来:“绣绣,以你这写论文的热情和速度,我看评教授指日可待。” 云绣捶他:“不要乱讲,哪有这么快的。” “我说有,那就有。”越言辛低下头去,与她贴在了一起。 第269章 不敢试 第269章 不敢试 云绣早猜到了舒隐月的决定。 她铁定了心要离婚。 她也铁定了心,眼下不会给江申任何回应。 云绣仍不知道那一夜舒隐月与江申说了什么,只知道次日清晨,江申离开了昆明。 或许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或许怀着对现在与过去的遗憾,江申就那么走了。 他们二人未来会怎么样,云绣难以去猜想,且将一切交予时间,人生长卷上,总有最合适的那一笔,为他们的缘分落下合适的句点。 云绣陪舒隐月住了两天,舒隐月心情平复,便与越言辛安排的律师一道回宜城去了。 云绣知道舒隐月要打一场硬战,她也相信舒隐月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助的小姑娘了。 “有事随时联系我,我这边要开学了,不能陪你回宜城,我知道你一个人很难……”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云绣握着舒隐月的手,始终不放心。 舒隐月反倒劝慰她:“你别担心,越言辛给我安排了律师,有他在就是最大的帮助。而且,我也不小了,这是我的事,我要去面对的。如果我扛不住了,就找你。” 云绣点头。 她目送舒隐月通过安检,向候机室走去,心中五味杂陈。 舒隐月过去这段路走得过于坎坷,也过于辛酸。但愿未来,一切日渐转好。 “我始终无法理解,江申怎么就放弃了。”送二人来机场的越言辛走过来,揽了云绣的肩膀。 云绣偏过脸去看越言辛:“其实江申胆子很小,从前他就不太敢与隐月表达心迹,听说隐月相亲结婚,他才去告白的。” “难怪。”越言辛叹了声气,“看起来很勇敢,能追到昆明来。实则很胆小,不敢死缠烂打。” 云绣笑话他:“越大总裁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勇敢?” 越言辛点头:“当然。” “脸皮真厚。”云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皮,“走,回去。我还要赶论文。” 越言辛不解:“你不是有三篇见刊了?不休息的吗?” “这篇不一样。”云绣解释道,“这一篇有些急,我得赶紧写出来,让合水村赶紧修好路。” 越言辛这就明白了,云绣要写的论文,就是探讨合水村修路一事的。他想了想,说道:“修不修路,这个决定也不是你一篇论文能决定的。” 云绣说道:“虽说不是我一篇论文决定的,但它很重要。卓越集团也好,当地部门也好,现在都被‘世外桃源’这个名誉架住了,外界都在注视合水村,认为那里宝贵的文化资源是因为他们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原生态环境里,谁破坏这个环境,就是在破坏文化资源,没人想承担这个罪名。” “现在需要一个舆论,让大众了解到当地人的心声,了解他们的处境和需求,也了解文化保护并不是断路封闭。这个舆论形成了,各方才能毫无顾忌地下决心去修路。” 云绣与越言辛分析下来,忽而含着笑意看他:“还有呢,就是让你能够在比较好的舆论环境里继续开矿的事情。我不知道开矿会对当地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也不会去干涉,能不能开矿,这是当地乡亲和有关部门决定的事情。” 云绣说了这些,越言辛心里升腾起一些感慨来。 他想他是钦佩云绣的。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只需要做她自己的研究便好。 可她看到了合水村村民的需求,看到了他们的困境,她想为他们发声,想帮助他们。 越言辛想,云绣似乎又比他快了一步,她已然从个人理想走向了社会理想。 他啊,总是在追逐着她。 第269章 不敢试 第269章 不敢试 云绣早猜到了舒隐月的决定。 她铁定了心要离婚。 她也铁定了心,眼下不会给江申任何回应。 云绣仍不知道那一夜舒隐月与江申说了什么,只知道次日清晨,江申离开了昆明。 或许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或许怀着对现在与过去的遗憾,江申就那么走了。 他们二人未来会怎么样,云绣难以去猜想,且将一切交予时间,人生长卷上,总有最合适的那一笔,为他们的缘分落下合适的句点。 云绣陪舒隐月住了两天,舒隐月心情平复,便与越言辛安排的律师一道回宜城去了。 云绣知道舒隐月要打一场硬战,她也相信舒隐月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助的小姑娘了。 “有事随时联系我,我这边要开学了,不能陪你回宜城,我知道你一个人很难……”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云绣握着舒隐月的手,始终不放心。 舒隐月反倒劝慰她:“你别担心,越言辛给我安排了律师,有他在就是最大的帮助。而且,我也不小了,这是我的事,我要去面对的。如果我扛不住了,就找你。” 云绣点头。 她目送舒隐月通过安检,向候机室走去,心中五味杂陈。 舒隐月过去这段路走得过于坎坷,也过于辛酸。但愿未来,一切日渐转好。 “我始终无法理解,江申怎么就放弃了。”送二人来机场的越言辛走过来,揽了云绣的肩膀。 云绣偏过脸去看越言辛:“其实江申胆子很小,从前他就不太敢与隐月表达心迹,听说隐月相亲结婚,他才去告白的。” “难怪。”越言辛叹了声气,“看起来很勇敢,能追到昆明来。实则很胆小,不敢死缠烂打。” 云绣笑话他:“越大总裁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勇敢?” 越言辛点头:“当然。” “脸皮真厚。”云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皮,“走,回去。我还要赶论文。” 越言辛不解:“你不是有三篇见刊了?不休息的吗?” “这篇不一样。”云绣解释道,“这一篇有些急,我得赶紧写出来,让合水村赶紧修好路。” 越言辛这就明白了,云绣要写的论文,就是探讨合水村修路一事的。他想了想,说道:“修不修路,这个决定也不是你一篇论文能决定的。” 云绣说道:“虽说不是我一篇论文决定的,但它很重要。卓越集团也好,当地部门也好,现在都被‘世外桃源’这个名誉架住了,外界都在注视合水村,认为那里宝贵的文化资源是因为他们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原生态环境里,谁破坏这个环境,就是在破坏文化资源,没人想承担这个罪名。” “现在需要一个舆论,让大众了解到当地人的心声,了解他们的处境和需求,也了解文化保护并不是断路封闭。这个舆论形成了,各方才能毫无顾忌地下决心去修路。” 云绣与越言辛分析下来,忽而含着笑意看他:“还有呢,就是让你能够在比较好的舆论环境里继续开矿的事情。我不知道开矿会对当地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也不会去干涉,能不能开矿,这是当地乡亲和有关部门决定的事情。” 云绣说了这些,越言辛心里升腾起一些感慨来。 他想他是钦佩云绣的。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只需要做她自己的研究便好。 可她看到了合水村村民的需求,看到了他们的困境,她想为他们发声,想帮助他们。 越言辛想,云绣似乎又比他快了一步,她已然从个人理想走向了社会理想。 他啊,总是在追逐着她。 第270章 登革热 第270章 登革热 新学期伊始,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堆事情。 云绣理好一份单据,起身准备去教务处报账。 “云绣你又去报账?”江承飞正好刚给他的保温杯灌好水,路过云绣的办公桌,“我怎么记得你前天刚去过了?” 云绣无奈:“财务处说报账凭证不行,让我又重新做了一份。我今天再去。” 江承飞摇头:“财务处就是这样,说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又不说具体哪里不行,就是让你多跑几趟。像我们去做田野,住老乡家里给老乡生活费,这哪里去找发票?打白条摁手印,财务处有时又不肯认。” 云绣听见江承飞发泄这诸多不满,笑起来:“看来江老师也深受其害。” “那可不?”江承飞叹了声气,“不过,现在有学生去帮我做,我就不用跟财务处较量了。”江承飞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问云绣:“云绣,你这副高一评上,就可以带学生了?以后让你的学生去做报账的事情,这样你可以节省些时间做研究。” 云绣想了想,说道:“最快也要明年的。” 她有些恍惚,学生时光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她已能带学生了。 她想着江承飞的话,不仅笑起来:“以前给冯老师跑腿报账,觉得可真麻烦,为什么老师总把这些事给我们做。现在当了老师,才明白老师的无奈,理所当然地找个学生跑腿。” “没办法地嘛。”江承飞说道,“你快去,等会儿财务处下班,你就要等明天了。” 云绣赶紧奔出办公室。 云绣哪里知道,只不过是她去财务处这一会儿的功夫,民研院办公室便沸腾了。 回来时,几个老师聚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什么,云绣走近了,发现高瑜竟然也在,她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缅甸那边我们有几个人认识的人,请他们帮忙过去看看?” “离得有些远,要问问看。” “那个村子里没有医院,药品怕是不够。” “对,送不了医,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 云绣听着这些议论,云里雾里的,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张南转过头来回她:“夏骥去缅甸做田野,染上登革热了。” 云绣只觉得头有些发昏。 越言辛向来对夏骥没有好感,这个人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且不论这危机感是越言辛的假象还是真实存在的,都给越言辛带来不适之感。 越言辛无法否认,这样的芥蒂因夏骥与云绣的关系而生。他很清楚云绣的为人,也清楚她的感情归宿只有他,可夏骥一出现在云绣的世界里,他便会坐立不安。 云绣与夏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极为般配的两人。 相似的学术历程,同样怀揣对理想的赤诚之心,拥有相近的学术水平,是同事是朋友,拥有许多共同话题,彼此知晓,或许还能成为知己。 还有,他们年纪相仿,男才女貌。 越言辛知道他的想法莫名其妙,知道云绣对夏骥没有男女之情。 可他就是不由己地心生不安与嫉妒。 云绣那样优秀的人,有人喜欢她、倾慕她,再正常不过。 可夏骥这个人,给越言辛的威胁感与压迫感太强。 夜有些静了,云绣划动笔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了几行,心一烦,放下笔来,撕去那一页纸,揉成纸团,想丢在书桌畔,纸团一滚,滚到书桌下方的地面上,往前又滚了集权。 “……” 越言辛走进来,弯腰拾起地面的纸团,打开了看一眼,摊平叠好,放在桌子一侧,俯下身去抱住云绣:“怎么了?心烦?” “嗯。”云绣动了动,起身来,走开去倒了杯水喝。 越言辛坐到云绣的位置上,抬眸看她:“因为夏骥的事?” “嗯。”云绣没否认,喝了些水,将水杯搁在桌面上,“你起来啊,我要写东西。” “你坐我腿上不行吗?”越言辛笑意浅浅。 云绣看了他一眼,忍住笑:“不要脸。” “嗯。”越言辛欣然接受这句点评,伸手将云绣拉过去,搂在腿上,手臂绕过她的腰间,下巴随之抵到她肩膀上。 “绣绣,你在担心夏骥?”越言辛问道。 这语气里不知含了多少情绪。 云绣坦然道:“我是担心他。言辛,我好怕。” 越言辛心口颤了一下,忽然问云绣:“你叫我什么?” 云绣:“……” “你不是一直喜欢连名带姓叫我?”越言辛收紧了抱在她腰间的臂膀,侧脸过去吻她的肩膀。 云绣有些痒,躲了一下:“别闹……你、你别闹……” “绣绣,你在怕什么?”越言辛收敛了一些,问她。 云绣眸光微闪,静默了片刻。 “我怕夏骥像我妈妈一样,怕他不能活着回来。”云绣说道,声音里带了些悲凉。 越言辛身子微僵,安慰她:“不会的。登革热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比较麻烦。” “没这么简单……”云绣低下头去,“你应该知道,历史上有不少的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因为当地的医疗条件落后,染了疾病,甚至落下病根,终身活在病痛中。” 越言辛又安慰她:“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条件好了许多,不是吗?” “可夏骥去的是缅甸。”云绣说道,“中缅边境那个寨子,交通闭塞,医疗落后,那里没有我们熟悉的华人群体,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助夏骥。如果没人帮他,他……他只能躺在家里等死吗?” 越言辛沉默了一会儿,问云绣:“你们还没能联系上他?” “没有。最后一次是三天前,他发了信息给廖院长,说他染了登革热,近期回不了国了。”云绣说道,“他在的寨子通信也不好,信号时断时续。我就怕他……怕他已经……” “别乱说。”越言辛抱紧她,“不要把情况想得那样坏。” “舅舅很久以前就与我说过,民族学调研没我想的那么简单,那些神秘美丽的地方,也隐藏着深渊与悬崖的危险。冯老师也与我说过,如果不能心存敬畏自然之心,那些未知的危险迟早会让把我们吞噬。” “这些年来,我的田野调查还算平安,一直没有遇到过于危险的事情,便渐渐淡忘了这些危险。直到夏骥他……” 云绣有些难以继续说下去,声音有些哽咽:“我以为那个人类学家要为调研担负生命危险的年代早已过去,却是我过于自负了。无论哪一个年代,只要我们还在做田野调查,就不能忽略困难与危险。” “我妈妈当年遇到的危险,现在还是会遇见,以后也有可能遇见。言辛,我真的害怕,我从前孤身一人,想着舅舅和舅妈有莫暄照顾,我就算出点什么事情,也不要紧。” “胡说什么。”越言辛截了她的话,“怎么会不要紧?” 云绣笑笑:“你听我说完嘛。以前我是这样想,但现在不了,我有你,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绣绣,不许这么说。”越言辛捧过她的脸颊来,目光认真严肃,“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能这么轻视自己的生命。” “我没有轻视自己的生命。”云绣说道,“我只是觉得无牵无挂时,为了理想和信念,也能付出性命的。有时我觉得,夏骥就像过去的我,或者说,他胜于过去的我。他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其他一切在他眼里,都比不过他的理想和追求。我虽不喜欢他的性格和一些行事作风,但我很佩服他,也一直向他学习。” “他是一位优秀的民族学者,无论是学术水平还是职业素质,都是个中翘楚,我们不能失去他。” “你们?”越言辛稍稍惊讶,很快又明白过来,“是,是你们……你们是一个团体,彼此之间有着无形的联结,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因而对彼此有着莫名的熟悉与信任,也有着相互的吸引。” 云绣听着越言辛这样说,感慨于他终于明白其中之理,笑笑:“我还以为,你会吃醋的。” “我是吃醋的。”越言辛说道,“我想,在某些方面,我无法像夏骥、像冯老师、像你的同事那样与你在共同的学术理想与追求上贴近,那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 云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越言辛却抢先一步低下头去吻了她,话语于唇齿间轻吐出来:“可我于你而言,也是他们无法取代的,我与你的相近,也是他们无法企及的。” 云绣心头微动,拥抱着越言辛,心里无比感激他的理解。 “云绣,夏骥的事情交给我来办。”越言辛又说道。 云绣诧异,过后便有些喜悦:“你有办法?” “你男朋友我,好歹是堂堂卓越集团的总裁,财大气粗,想跨国找个人,也不是那么难,你说是不是?”越言辛说着,抬手捏捏她的鼻子,“不过你要答应,不要再烦心这件事,更不要因为夏骥的遭遇,就胡思乱想,好不好?” 云绣点头:“好,我不胡思乱想了。谢谢你,越言辛。” “你叫我什么?”越言辛皱眉,“刚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云绣:“……” 第270章 登革热 第270章 登革热 新学期伊始,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堆事情。 云绣理好一份单据,起身准备去教务处报账。 “云绣你又去报账?”江承飞正好刚给他的保温杯灌好水,路过云绣的办公桌,“我怎么记得你前天刚去过了?” 云绣无奈:“财务处说报账凭证不行,让我又重新做了一份。我今天再去。” 江承飞摇头:“财务处就是这样,说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又不说具体哪里不行,就是让你多跑几趟。像我们去做田野,住老乡家里给老乡生活费,这哪里去找发票?打白条摁手印,财务处有时又不肯认。” 云绣听见江承飞发泄这诸多不满,笑起来:“看来江老师也深受其害。” “那可不?”江承飞叹了声气,“不过,现在有学生去帮我做,我就不用跟财务处较量了。”江承飞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问云绣:“云绣,你这副高一评上,就可以带学生了?以后让你的学生去做报账的事情,这样你可以节省些时间做研究。” 云绣想了想,说道:“最快也要明年的。” 她有些恍惚,学生时光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她已能带学生了。 她想着江承飞的话,不仅笑起来:“以前给冯老师跑腿报账,觉得可真麻烦,为什么老师总把这些事给我们做。现在当了老师,才明白老师的无奈,理所当然地找个学生跑腿。” “没办法地嘛。”江承飞说道,“你快去,等会儿财务处下班,你就要等明天了。” 云绣赶紧奔出办公室。 云绣哪里知道,只不过是她去财务处这一会儿的功夫,民研院办公室便沸腾了。 回来时,几个老师聚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什么,云绣走近了,发现高瑜竟然也在,她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缅甸那边我们有几个人认识的人,请他们帮忙过去看看?” “离得有些远,要问问看。” “那个村子里没有医院,药品怕是不够。” “对,送不了医,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 云绣听着这些议论,云里雾里的,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张南转过头来回她:“夏骥去缅甸做田野,染上登革热了。” 云绣只觉得头有些发昏。 越言辛向来对夏骥没有好感,这个人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且不论这危机感是越言辛的假象还是真实存在的,都给越言辛带来不适之感。 越言辛无法否认,这样的芥蒂因夏骥与云绣的关系而生。他很清楚云绣的为人,也清楚她的感情归宿只有他,可夏骥一出现在云绣的世界里,他便会坐立不安。 云绣与夏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极为般配的两人。 相似的学术历程,同样怀揣对理想的赤诚之心,拥有相近的学术水平,是同事是朋友,拥有许多共同话题,彼此知晓,或许还能成为知己。 还有,他们年纪相仿,男才女貌。 越言辛知道他的想法莫名其妙,知道云绣对夏骥没有男女之情。 可他就是不由己地心生不安与嫉妒。 云绣那样优秀的人,有人喜欢她、倾慕她,再正常不过。 可夏骥这个人,给越言辛的威胁感与压迫感太强。 夜有些静了,云绣划动笔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了几行,心一烦,放下笔来,撕去那一页纸,揉成纸团,想丢在书桌畔,纸团一滚,滚到书桌下方的地面上,往前又滚了集权。 “……” 越言辛走进来,弯腰拾起地面的纸团,打开了看一眼,摊平叠好,放在桌子一侧,俯下身去抱住云绣:“怎么了?心烦?” “嗯。”云绣动了动,起身来,走开去倒了杯水喝。 越言辛坐到云绣的位置上,抬眸看她:“因为夏骥的事?” “嗯。”云绣没否认,喝了些水,将水杯搁在桌面上,“你起来啊,我要写东西。” “你坐我腿上不行吗?”越言辛笑意浅浅。 云绣看了他一眼,忍住笑:“不要脸。” “嗯。”越言辛欣然接受这句点评,伸手将云绣拉过去,搂在腿上,手臂绕过她的腰间,下巴随之抵到她肩膀上。 “绣绣,你在担心夏骥?”越言辛问道。 这语气里不知含了多少情绪。 云绣坦然道:“我是担心他。言辛,我好怕。” 越言辛心口颤了一下,忽然问云绣:“你叫我什么?” 云绣:“……” “你不是一直喜欢连名带姓叫我?”越言辛收紧了抱在她腰间的臂膀,侧脸过去吻她的肩膀。 云绣有些痒,躲了一下:“别闹……你、你别闹……” “绣绣,你在怕什么?”越言辛收敛了一些,问她。 云绣眸光微闪,静默了片刻。 “我怕夏骥像我妈妈一样,怕他不能活着回来。”云绣说道,声音里带了些悲凉。 越言辛身子微僵,安慰她:“不会的。登革热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比较麻烦。” “没这么简单……”云绣低下头去,“你应该知道,历史上有不少的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因为当地的医疗条件落后,染了疾病,甚至落下病根,终身活在病痛中。” 越言辛又安慰她:“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条件好了许多,不是吗?” “可夏骥去的是缅甸。”云绣说道,“中缅边境那个寨子,交通闭塞,医疗落后,那里没有我们熟悉的华人群体,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助夏骥。如果没人帮他,他……他只能躺在家里等死吗?” 越言辛沉默了一会儿,问云绣:“你们还没能联系上他?” “没有。最后一次是三天前,他发了信息给廖院长,说他染了登革热,近期回不了国了。”云绣说道,“他在的寨子通信也不好,信号时断时续。我就怕他……怕他已经……” “别乱说。”越言辛抱紧她,“不要把情况想得那样坏。” “舅舅很久以前就与我说过,民族学调研没我想的那么简单,那些神秘美丽的地方,也隐藏着深渊与悬崖的危险。冯老师也与我说过,如果不能心存敬畏自然之心,那些未知的危险迟早会让把我们吞噬。” “这些年来,我的田野调查还算平安,一直没有遇到过于危险的事情,便渐渐淡忘了这些危险。直到夏骥他……” 云绣有些难以继续说下去,声音有些哽咽:“我以为那个人类学家要为调研担负生命危险的年代早已过去,却是我过于自负了。无论哪一个年代,只要我们还在做田野调查,就不能忽略困难与危险。” “我妈妈当年遇到的危险,现在还是会遇见,以后也有可能遇见。言辛,我真的害怕,我从前孤身一人,想着舅舅和舅妈有莫暄照顾,我就算出点什么事情,也不要紧。” “胡说什么。”越言辛截了她的话,“怎么会不要紧?” 云绣笑笑:“你听我说完嘛。以前我是这样想,但现在不了,我有你,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绣绣,不许这么说。”越言辛捧过她的脸颊来,目光认真严肃,“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能这么轻视自己的生命。” “我没有轻视自己的生命。”云绣说道,“我只是觉得无牵无挂时,为了理想和信念,也能付出性命的。有时我觉得,夏骥就像过去的我,或者说,他胜于过去的我。他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其他一切在他眼里,都比不过他的理想和追求。我虽不喜欢他的性格和一些行事作风,但我很佩服他,也一直向他学习。” “他是一位优秀的民族学者,无论是学术水平还是职业素质,都是个中翘楚,我们不能失去他。” “你们?”越言辛稍稍惊讶,很快又明白过来,“是,是你们……你们是一个团体,彼此之间有着无形的联结,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因而对彼此有着莫名的熟悉与信任,也有着相互的吸引。” 云绣听着越言辛这样说,感慨于他终于明白其中之理,笑笑:“我还以为,你会吃醋的。” “我是吃醋的。”越言辛说道,“我想,在某些方面,我无法像夏骥、像冯老师、像你的同事那样与你在共同的学术理想与追求上贴近,那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 云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越言辛却抢先一步低下头去吻了她,话语于唇齿间轻吐出来:“可我于你而言,也是他们无法取代的,我与你的相近,也是他们无法企及的。” 云绣心头微动,拥抱着越言辛,心里无比感激他的理解。 “云绣,夏骥的事情交给我来办。”越言辛又说道。 云绣诧异,过后便有些喜悦:“你有办法?” “你男朋友我,好歹是堂堂卓越集团的总裁,财大气粗,想跨国找个人,也不是那么难,你说是不是?”越言辛说着,抬手捏捏她的鼻子,“不过你要答应,不要再烦心这件事,更不要因为夏骥的遭遇,就胡思乱想,好不好?” 云绣点头:“好,我不胡思乱想了。谢谢你,越言辛。” “你叫我什么?”越言辛皱眉,“刚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云绣:“……” 第271章 舆论战 第271章 舆论战 夏骥失联后第五天,越言辛通过缅甸的关系,让人寻到了他,当天就接出村子去了医院。 好在他的症状不重,没有生命危险。 民研院的老师感激越言辛的帮忙,商量着要给云绣准备准备什么厚礼,是送礼物还是请吃饭。 云绣惊讶:“人不是我找到的,谢我做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越先生怎么会帮忙找夏骥?”张南说道,“越先生贵人事忙,我们总不能去打扰他,就打扰你,谢了你,就当是谢了他了。” 哪有这样的。 盛情难却,云绣没有再推辞。 办公室几人还在商量请云绣去哪里吃饭,廖天明路过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板,说道:“云绣,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 云绣当然有空。 廖天明将一份稿子交给云绣:“这是你那篇合水村修路的文章,我和高老师商量过了,帮你推荐到社科院学报,不用排期,编辑部会快速审核,没问题的话,下一期就刊发。” 中国社会科学学报是目前国内社科类的顶级期刊,多少教授都以能在该学报上发表文章为荣。云绣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样的机会,足以令她在同龄学者中出类拔萃。 云绣写完这篇论文后,曾请高瑜指点一二,竟想不到到了廖天明手里。 民研院几位老师之间时常互相交流学术,相互指点文章并不是稀罕事。高瑜看过云绣的文章后,与廖天明提起,这倒不难理解。 云绣惊讶的,是两位老师竟然有意将这篇论文直接推到社科院学报的编辑部,这种特例并不常有。当年云绣在王教授的邀请下在《民族研究》上与王教授笔战,算是一种特例。如今,她又因自身的努力,获得了再一次的特例。 “怎么了?”廖天明见她不说话,就开口问,“你没有信心?觉这篇文章不够水平?” “不是的。”云绣摇头,“我只是有些惊讶。” 廖天明笑:“你这篇文章不仅具有学术价值,且具有不小的现实意义。我们做学者的,长期以来好像总是在自己的圈子里自娱自乐,两耳不闻窗外事,瞧不上这些新闻媒体罔顾事实只争噱头的做法,却又不肯去和他们据理力这个。你这篇论文,就是突破口。新闻有时效性,你的论文既然是针对那则报道的,那就要尽快发表出去。” “再者,合水村的修路问题对当地人来说具有莫大的意义,赶紧发了,为他们发声,为他们争取一些舆论支持。” 廖天明将推荐云绣论文的理由简单说了说,又问云绣:“你有任何顾虑吗?” “顾虑?”云绣有些疑惑,“你是指哪方面的顾虑?” “新闻媒体擅长造势,春秋笔法,用夺人眼球的字眼去引流,更会挑拨争议,引起大众的不朽争执。你这篇文章发出去,就是直接叫板他们,他们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他们会用什么方法来回应你,很难说。不能排除他们又像上一次那样,将你的隐私曝光出来,不去讨论你的文章你的观点,而是去讨论你的风花雪月。这样,你能承受吗?” 廖天明用辞毫不委婉,云绣听得很明白,点头:“我可以的。” “云绣啊。”廖天明展开笑颜,“你还真是个风云人物,来民研院一年,一次肖万林,一次你父亲的事,把你推到风口浪尖。这次恐怕……” 云绣脸色微红:“对不起,我给学院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我相当乐意,你是不知道,你这一出名,我们院也出名了,招生的时候,有学生问,那个叫云绣的老师是不是会给他们上课,他们就想听云绣老师上课。多好。”廖天明半开玩笑半认真,抬手挥一挥,“行了,你先去,我抽根烟。” 云绣被廖天明一番说辞搅得哭笑不得。 第271章 舆论战 第271章 舆论战 夏骥失联后第五天,越言辛通过缅甸的关系,让人寻到了他,当天就接出村子去了医院。 好在他的症状不重,没有生命危险。 民研院的老师感激越言辛的帮忙,商量着要给云绣准备准备什么厚礼,是送礼物还是请吃饭。 云绣惊讶:“人不是我找到的,谢我做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越先生怎么会帮忙找夏骥?”张南说道,“越先生贵人事忙,我们总不能去打扰他,就打扰你,谢了你,就当是谢了他了。” 哪有这样的。 盛情难却,云绣没有再推辞。 办公室几人还在商量请云绣去哪里吃饭,廖天明路过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板,说道:“云绣,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 云绣当然有空。 廖天明将一份稿子交给云绣:“这是你那篇合水村修路的文章,我和高老师商量过了,帮你推荐到社科院学报,不用排期,编辑部会快速审核,没问题的话,下一期就刊发。” 中国社会科学学报是目前国内社科类的顶级期刊,多少教授都以能在该学报上发表文章为荣。云绣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样的机会,足以令她在同龄学者中出类拔萃。 云绣写完这篇论文后,曾请高瑜指点一二,竟想不到到了廖天明手里。 民研院几位老师之间时常互相交流学术,相互指点文章并不是稀罕事。高瑜看过云绣的文章后,与廖天明提起,这倒不难理解。 云绣惊讶的,是两位老师竟然有意将这篇论文直接推到社科院学报的编辑部,这种特例并不常有。当年云绣在王教授的邀请下在《民族研究》上与王教授笔战,算是一种特例。如今,她又因自身的努力,获得了再一次的特例。 “怎么了?”廖天明见她不说话,就开口问,“你没有信心?觉这篇文章不够水平?” “不是的。”云绣摇头,“我只是有些惊讶。” 廖天明笑:“你这篇文章不仅具有学术价值,且具有不小的现实意义。我们做学者的,长期以来好像总是在自己的圈子里自娱自乐,两耳不闻窗外事,瞧不上这些新闻媒体罔顾事实只争噱头的做法,却又不肯去和他们据理力这个。你这篇论文,就是突破口。新闻有时效性,你的论文既然是针对那则报道的,那就要尽快发表出去。” “再者,合水村的修路问题对当地人来说具有莫大的意义,赶紧发了,为他们发声,为他们争取一些舆论支持。” 廖天明将推荐云绣论文的理由简单说了说,又问云绣:“你有任何顾虑吗?” “顾虑?”云绣有些疑惑,“你是指哪方面的顾虑?” “新闻媒体擅长造势,春秋笔法,用夺人眼球的字眼去引流,更会挑拨争议,引起大众的不朽争执。你这篇文章发出去,就是直接叫板他们,他们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他们会用什么方法来回应你,很难说。不能排除他们又像上一次那样,将你的隐私曝光出来,不去讨论你的文章你的观点,而是去讨论你的风花雪月。这样,你能承受吗?” 廖天明用辞毫不委婉,云绣听得很明白,点头:“我可以的。” “云绣啊。”廖天明展开笑颜,“你还真是个风云人物,来民研院一年,一次肖万林,一次你父亲的事,把你推到风口浪尖。这次恐怕……” 云绣脸色微红:“对不起,我给学院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我相当乐意,你是不知道,你这一出名,我们院也出名了,招生的时候,有学生问,那个叫云绣的老师是不是会给他们上课,他们就想听云绣老师上课。多好。”廖天明半开玩笑半认真,抬手挥一挥,“行了,你先去,我抽根烟。” 云绣被廖天明一番说辞搅得哭笑不得。 第272章 只有他 第272章 只有他 云绣的论文见刊前,夏骥回到了昆明。 他本就清瘦,这一病,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这学期的课是带不了了。 周五的时候,夏骥回了一趟学校,办理出国调研归国手续,顺道来谢云绣。 “也帮我向越先生转达谢意。等我身体好些,一定登门道谢。”夏骥这话倒不是客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越言辛救了他一命。 云绣笑笑:“你不必放在心上,能帮助到你,我和他都很高兴。” “是吗。”夏骥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不在,云绣低下头去,继续在电脑上敲字,键盘敲击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她以为夏骥早走了。 不经意间抬起头,见夏骥竟还在办公室,正看着她,目光里含的情绪意味不明。 “怎么了?”云绣问他。 夏骥又笑了笑,说道:“我以前觉得越言辛配不上你,他满身铜臭,又时常给你添堵,他的家庭他的公司,都会玷污你。像你这样的人,像你拥有的这份理想,该有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而不是让它熄灭。” “但现在,我突然发现我错了。” 云绣似懂非懂,看着夏骥:“夏骥,我好像……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不需要明白。”夏骥眸光闪烁,转头走出办公室,“先走了,再见。” 是我错了。 只有他才能小心呵护你的天真与真挚,只有他才能让你免除后顾之忧,全身心去追逐你的理想。 只有他,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实力。 文章见刊,注定会给云绣带来不小的风雨。 云绣内心倒是淡然得很,没去想这么多,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她编纂的合水村实验民族志书稿已经交到出版社,正在校稿,进程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会出版。她以毕业论文为基础修改的书稿也移交出版社,待这部着作出来,云绣便能评副高职称。 如此,明年九月,她便能开始带硕士生。 白驹过隙,一切很快,很快。 再去回想当年踏入大学的时光,原来那已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这天云绣在办公室批阅期中试卷,回家时有些晚了。 越言辛比她下班早,在文津楼下等她出来,走过来牵她:“今天出去吃好不好?” “好,吃什么?”云绣白天一直在忙碌,这一歇下来,饥饿感铺面而来,也等不及回去做饭吃了。 越言辛揽着她:“你不是想吃鱼头?我看到有家新开的店,专做鱼头火锅。” “我什么时候说想吃鱼头的?”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越言辛看着她笑:“做梦的时候说的。” 云绣:“……” 这家鱼头火锅新开张,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两人来的时间不是饭点,倒也不用排队。 味道还算不错,鱼头不腥,配菜也新鲜。 云绣吃了半个鱼头,与越言辛说道:“我这个周末想去看隐月。她下周打官司,那天我有课,已经申请教务处调课了。官司开始之前,我想去看看她。” “好,我陪你去。”越言辛说道。 云绣摇头:“不用了,我只是去看看她,你去了,我怕会让她不自在。” 越言辛笑:“那也是,我和她不熟。”想了想,越言辛与云绣讲起舒隐月的官司,依据律师的反馈,法院方面希望最好是庭外和解,类似的离婚官司,他们都更倾向于庭外和解。 云绣问越言辛:“庭外和解……抚养权他们家肯放弃争抢吗?” “难说。”越言辛说道,“很有可能想要一大笔钱。” 越言辛从前便说过,钱他付得起,只是没必要给他们这笔钱。 “还是要看舒隐月的意思。”越言辛又说道,“我不同意给钱和解,因为我觉得他们不配。但如果舒隐月想息事宁人,不想闹这么大,我可以出这笔钱。” “嗯。”云绣目光垂落下去,看着眼前这锅冒着热气的鱼头火锅,里面的配菜已经煮得软烂,“很多人离婚,到最后都不想闹得那么难看,闹大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眼光会让当事人接受不了。所以大多选择息事宁人。我不知道隐月的想法,她现在……跟以前不太一样。” “不要一样?”越言辛疑惑。 云绣叹了口气,说:“隐月以前,做事简单直接,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不愿意。可当年结婚这件事,她妥协了。后来又妥协休学、退学。这几年来,我不知道她已经妥协了多少次。所以,我不敢确定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无论她做怎样的选择,你都会支持她,是吗?”越言辛又问。 云绣眸光微闪,她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始终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果她最后后悔了,不想离婚了,我想从理性上我无法支持她。可作为朋友……还是没法放下她的事情。”云绣诚实说道。 越言辛伸过手来,握住云绣微凉的手:“好,听你的。” 第272章 只有他 第272章 只有他 云绣的论文见刊前,夏骥回到了昆明。 他本就清瘦,这一病,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这学期的课是带不了了。 周五的时候,夏骥回了一趟学校,办理出国调研归国手续,顺道来谢云绣。 “也帮我向越先生转达谢意。等我身体好些,一定登门道谢。”夏骥这话倒不是客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越言辛救了他一命。 云绣笑笑:“你不必放在心上,能帮助到你,我和他都很高兴。” “是吗。”夏骥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不在,云绣低下头去,继续在电脑上敲字,键盘敲击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她以为夏骥早走了。 不经意间抬起头,见夏骥竟还在办公室,正看着她,目光里含的情绪意味不明。 “怎么了?”云绣问他。 夏骥又笑了笑,说道:“我以前觉得越言辛配不上你,他满身铜臭,又时常给你添堵,他的家庭他的公司,都会玷污你。像你这样的人,像你拥有的这份理想,该有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而不是让它熄灭。” “但现在,我突然发现我错了。” 云绣似懂非懂,看着夏骥:“夏骥,我好像……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不需要明白。”夏骥眸光闪烁,转头走出办公室,“先走了,再见。” 是我错了。 只有他才能小心呵护你的天真与真挚,只有他才能让你免除后顾之忧,全身心去追逐你的理想。 只有他,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实力。 文章见刊,注定会给云绣带来不小的风雨。 云绣内心倒是淡然得很,没去想这么多,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她编纂的合水村实验民族志书稿已经交到出版社,正在校稿,进程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会出版。她以毕业论文为基础修改的书稿也移交出版社,待这部着作出来,云绣便能评副高职称。 如此,明年九月,她便能开始带硕士生。 白驹过隙,一切很快,很快。 再去回想当年踏入大学的时光,原来那已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这天云绣在办公室批阅期中试卷,回家时有些晚了。 越言辛比她下班早,在文津楼下等她出来,走过来牵她:“今天出去吃好不好?” “好,吃什么?”云绣白天一直在忙碌,这一歇下来,饥饿感铺面而来,也等不及回去做饭吃了。 越言辛揽着她:“你不是想吃鱼头?我看到有家新开的店,专做鱼头火锅。” “我什么时候说想吃鱼头的?”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越言辛看着她笑:“做梦的时候说的。” 云绣:“……” 这家鱼头火锅新开张,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两人来的时间不是饭点,倒也不用排队。 味道还算不错,鱼头不腥,配菜也新鲜。 云绣吃了半个鱼头,与越言辛说道:“我这个周末想去看隐月。她下周打官司,那天我有课,已经申请教务处调课了。官司开始之前,我想去看看她。” “好,我陪你去。”越言辛说道。 云绣摇头:“不用了,我只是去看看她,你去了,我怕会让她不自在。” 越言辛笑:“那也是,我和她不熟。”想了想,越言辛与云绣讲起舒隐月的官司,依据律师的反馈,法院方面希望最好是庭外和解,类似的离婚官司,他们都更倾向于庭外和解。 云绣问越言辛:“庭外和解……抚养权他们家肯放弃争抢吗?” “难说。”越言辛说道,“很有可能想要一大笔钱。” 越言辛从前便说过,钱他付得起,只是没必要给他们这笔钱。 “还是要看舒隐月的意思。”越言辛又说道,“我不同意给钱和解,因为我觉得他们不配。但如果舒隐月想息事宁人,不想闹这么大,我可以出这笔钱。” “嗯。”云绣目光垂落下去,看着眼前这锅冒着热气的鱼头火锅,里面的配菜已经煮得软烂,“很多人离婚,到最后都不想闹得那么难看,闹大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眼光会让当事人接受不了。所以大多选择息事宁人。我不知道隐月的想法,她现在……跟以前不太一样。” “不要一样?”越言辛疑惑。 云绣叹了口气,说:“隐月以前,做事简单直接,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不愿意。可当年结婚这件事,她妥协了。后来又妥协休学、退学。这几年来,我不知道她已经妥协了多少次。所以,我不敢确定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无论她做怎样的选择,你都会支持她,是吗?”越言辛又问。 云绣眸光微闪,她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始终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果她最后后悔了,不想离婚了,我想从理性上我无法支持她。可作为朋友……还是没法放下她的事情。”云绣诚实说道。 越言辛伸过手来,握住云绣微凉的手:“好,听你的。” 第273章 有人护(一) 第273章 有人护(一) 与云绣的猜测一样,舒隐月最后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庭外和解。 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不少的钱。 舒隐月只能向云绣和越言辛借这笔钱,她承诺她会每个月会定期还给越言辛一部分钱,总会把这笔钱还完。 只是靠舒隐月目前微博的零工工资,要还清需要许多年。 走出法院大门时,舒隐月的老公擦过舒隐月身边,看了一眼舒隐月身旁的云绣,笑道:“舒隐月,你要感谢你认识了一个这么有钱的老板,愿意给你请律师,愿意借你钱。” 话音一落,人也就走出去了。 舒隐月落下泪来,转身去看云绣,问她:“云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窝囊?是不是怪我不该和他和解,给他那么多钱?” 云绣摇头:“我没有怪你,你做什么选择自然有你的理由,我能帮你的,就会帮你。不能帮的,就不会帮。”意思就是,既然她肯帮舒隐月向越言辛借这笔钱,便是会帮她了。 舒隐月抬手抹去眼泪,吸着鼻子说道:“我真的受不了……我爸妈每天几个电话,让我不要打官司不要上法院,不要给他们丢脸……他们说我弟弟工作刚有起色,我把离婚的事情闹大了,会让别人议论他……” “亲戚朋友几天一次问候,跟我说家和万事兴,说我离了婚就不好再嫁人了……他们都在劝我,劝我忍一忍,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没必要闹到离婚。” “云绣,我真的好累……我能坚持下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离婚了……” 云绣倾身过去拥抱舒隐月:“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过去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婚已经离了,小茉莉的抚养权有拿到了。事情已经变好了,不是么?” 舒隐月抽抽鼻子,抱着云绣哭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 云绣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继续留在宜城?” 云绣给舒隐月递过纸巾去,舒隐月擦了眼泪鼻涕,摇头:“不,我想离开这里。这里没什么工作机会,我想去大一点的城市看看。但现在我还没攒够钱,再打一阵子的零工。” 宜城着实太小了,适合舒隐月所学专业的工作岗位太少,或许大一些的城市,机会会更多。 云绣默了几秒,问她:“你……有联系过冯老师吗?” “……”舒隐月微怔,摇头,“没有,云绣,我不敢。” “好,我明白。”云绣理解舒隐月的顾虑,想了想,又说,“隐月,如果你对工作地点没有特别的要求,或许可以去西部试试。贵阳、甘肃、宁夏,或是新疆,这些地方亟需引进人才,待遇都不错,也有高校的岗位。只是去了那里,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与小茉莉……要重新适应新的生活。” 舒隐月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回道:“好,我会好好考虑。” “嗯,要是你想好了,就跟我说,我帮你关注一下这方面的政策和招聘信息。”云绣说道。 舒隐月点头,抬眸望向远方的天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很快,那里什么都有了。 第273章 有人护(一) 第273章 有人护(一) 与云绣的猜测一样,舒隐月最后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庭外和解。 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不少的钱。 舒隐月只能向云绣和越言辛借这笔钱,她承诺她会每个月会定期还给越言辛一部分钱,总会把这笔钱还完。 只是靠舒隐月目前微博的零工工资,要还清需要许多年。 走出法院大门时,舒隐月的老公擦过舒隐月身边,看了一眼舒隐月身旁的云绣,笑道:“舒隐月,你要感谢你认识了一个这么有钱的老板,愿意给你请律师,愿意借你钱。” 话音一落,人也就走出去了。 舒隐月落下泪来,转身去看云绣,问她:“云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窝囊?是不是怪我不该和他和解,给他那么多钱?” 云绣摇头:“我没有怪你,你做什么选择自然有你的理由,我能帮你的,就会帮你。不能帮的,就不会帮。”意思就是,既然她肯帮舒隐月向越言辛借这笔钱,便是会帮她了。 舒隐月抬手抹去眼泪,吸着鼻子说道:“我真的受不了……我爸妈每天几个电话,让我不要打官司不要上法院,不要给他们丢脸……他们说我弟弟工作刚有起色,我把离婚的事情闹大了,会让别人议论他……” “亲戚朋友几天一次问候,跟我说家和万事兴,说我离了婚就不好再嫁人了……他们都在劝我,劝我忍一忍,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没必要闹到离婚。” “云绣,我真的好累……我能坚持下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离婚了……” 云绣倾身过去拥抱舒隐月:“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过去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婚已经离了,小茉莉的抚养权有拿到了。事情已经变好了,不是么?” 舒隐月抽抽鼻子,抱着云绣哭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 云绣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继续留在宜城?” 云绣给舒隐月递过纸巾去,舒隐月擦了眼泪鼻涕,摇头:“不,我想离开这里。这里没什么工作机会,我想去大一点的城市看看。但现在我还没攒够钱,再打一阵子的零工。” 宜城着实太小了,适合舒隐月所学专业的工作岗位太少,或许大一些的城市,机会会更多。 云绣默了几秒,问她:“你……有联系过冯老师吗?” “……”舒隐月微怔,摇头,“没有,云绣,我不敢。” “好,我明白。”云绣理解舒隐月的顾虑,想了想,又说,“隐月,如果你对工作地点没有特别的要求,或许可以去西部试试。贵阳、甘肃、宁夏,或是新疆,这些地方亟需引进人才,待遇都不错,也有高校的岗位。只是去了那里,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与小茉莉……要重新适应新的生活。” 舒隐月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回道:“好,我会好好考虑。” “嗯,要是你想好了,就跟我说,我帮你关注一下这方面的政策和招聘信息。”云绣说道。 舒隐月点头,抬眸望向远方的天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很快,那里什么都有了。 第274章 有人护(二) 第274章 有人护(二) 云绣很诧异,她那篇论述合水村修路一事的论文发表后,头一天网络媒体便有了些回应的声音,说她混淆视听的有,说她蹭热点的有,说她泛泛而谈、学术不精却要发表言论的也有。 总之就是在指责云绣,哗众取宠。 云绣想着,马上就会有些媒体将过去因她闹出的风波又扒出来,这下网友便来了兴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的都有。 好听的有,不好听的也有。 乱成一团。 云绣想着,沉默挨着,总会过去的。 可她预想的事情没有到来,除了第一天那些零零散散的质疑她学术水平的报道,便再其动静。 云绣纳闷了,难道一点热度都没有了?要是没有热度,那便无法达到最初的目的,让更多的人来讨论合水村的修路问题,认识到当地的真实需要。 然而第三天,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些专注于报道民族学领域动态的网络媒体相继转载云绣的文章,一些学者相继加入到讨论中,在网上发表支持云绣的小文章。到后来,围绕合水村修路问题的展开的讨论越来越热烈,最初只是在民族学领域的学者进行讨论,后来,越来越多不同领域的学者都加入其中,话题范围便大起来,不再局限于合水村的修路问题,进一步扩展开去,讨论媒体为引流量罔顾事实的众多报道,又与学者领域的研究进行对比。 许多媒体的报道并不需要进行多么深刻的调研,他们或许只是掌握片面的资料,摘取其中他们认为的、具有吸引力的点进行集中报道,甚至夸大其词。他们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要报道能够获得最大热度的、有噱头的话题与内容。 那些肯长期坚持跟进一件新闻,进行深刻又全面报道的媒体人又有多少呢? 学者领域的研究漫长又沉闷,或许数年都未能出一个既切合热点问题又有深度的研究,他们中的许多年,数十年就这一个枯燥又冷门的话题,进行孤独的探索。 当然,学术领域追随热点进行研究的大有人在,他们总沉不下心来,就像是随风而动的帆,永远不能形成独属于自己的特色。 这样的人,或许能获得知名度,却永远无法成为大家。 冯华通也好,高瑜也好,廖天明也好,他们希望的不是手下的年轻教师成为名人,而是成为大家。 多年前冯华通就教导过云绣,她要做出具有个人特色的研究,而不是追着热点跑。 这一次合水村的论文很好地将她的个人特色与社会热点结合起来,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云绣啊,你这次又出名了。”江承飞翻着手机上的网络报道,笑起来,“现在有大牛发文支持你的观点了,下一轮他们要开始讨伐媒体之间的不实报道了?” 云绣对这个发展趋势表示惊讶,她原以为自己又要先经历一场血雨腥风,待时间久了,才会引起学者的关注,也才会出现支持她的声音。 她不怕等,她知道她说的合乎理性也符合大众情感,总会等到支持她的人。 却想不到,没有血雨腥风,她不必再如前两次一样,受到质疑与批评。 云绣最初以为她这是时来运转了,待冷静下来,仔细去想,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这件事,怕是与越言辛有关。 第274章 有人护(二) 第274章 有人护(二) 云绣很诧异,她那篇论述合水村修路一事的论文发表后,头一天网络媒体便有了些回应的声音,说她混淆视听的有,说她蹭热点的有,说她泛泛而谈、学术不精却要发表言论的也有。 总之就是在指责云绣,哗众取宠。 云绣想着,马上就会有些媒体将过去因她闹出的风波又扒出来,这下网友便来了兴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的都有。 好听的有,不好听的也有。 乱成一团。 云绣想着,沉默挨着,总会过去的。 可她预想的事情没有到来,除了第一天那些零零散散的质疑她学术水平的报道,便再其动静。 云绣纳闷了,难道一点热度都没有了?要是没有热度,那便无法达到最初的目的,让更多的人来讨论合水村的修路问题,认识到当地的真实需要。 然而第三天,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些专注于报道民族学领域动态的网络媒体相继转载云绣的文章,一些学者相继加入到讨论中,在网上发表支持云绣的小文章。到后来,围绕合水村修路问题的展开的讨论越来越热烈,最初只是在民族学领域的学者进行讨论,后来,越来越多不同领域的学者都加入其中,话题范围便大起来,不再局限于合水村的修路问题,进一步扩展开去,讨论媒体为引流量罔顾事实的众多报道,又与学者领域的研究进行对比。 许多媒体的报道并不需要进行多么深刻的调研,他们或许只是掌握片面的资料,摘取其中他们认为的、具有吸引力的点进行集中报道,甚至夸大其词。他们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要报道能够获得最大热度的、有噱头的话题与内容。 那些肯长期坚持跟进一件新闻,进行深刻又全面报道的媒体人又有多少呢? 学者领域的研究漫长又沉闷,或许数年都未能出一个既切合热点问题又有深度的研究,他们中的许多年,数十年就这一个枯燥又冷门的话题,进行孤独的探索。 当然,学术领域追随热点进行研究的大有人在,他们总沉不下心来,就像是随风而动的帆,永远不能形成独属于自己的特色。 这样的人,或许能获得知名度,却永远无法成为大家。 冯华通也好,高瑜也好,廖天明也好,他们希望的不是手下的年轻教师成为名人,而是成为大家。 多年前冯华通就教导过云绣,她要做出具有个人特色的研究,而不是追着热点跑。 这一次合水村的论文很好地将她的个人特色与社会热点结合起来,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云绣啊,你这次又出名了。”江承飞翻着手机上的网络报道,笑起来,“现在有大牛发文支持你的观点了,下一轮他们要开始讨伐媒体之间的不实报道了?” 云绣对这个发展趋势表示惊讶,她原以为自己又要先经历一场血雨腥风,待时间久了,才会引起学者的关注,也才会出现支持她的声音。 她不怕等,她知道她说的合乎理性也符合大众情感,总会等到支持她的人。 却想不到,没有血雨腥风,她不必再如前两次一样,受到质疑与批评。 云绣最初以为她这是时来运转了,待冷静下来,仔细去想,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这件事,怕是与越言辛有关。 第275章 有人护(三) 第275章 有人护(三) 自两人在兰坪和好后,云绣便搬去了越言辛的公寓,课多的那几天,才会回教师公寓去住。 越言辛这几天心情似乎特别好,今日特地去买了菜,做了一桌子的菜。 云绣回到家里,看到桌子上的菜,笑:“今天什么好日子,越大总裁做这么多的菜。” 平日里越言辛很少做这么多菜的,他不想云绣吃隔夜菜,总是按着两人的量去做饭菜。 “心情好,就多做点。”越言辛说道,过去帮她摘下背包,“绣绣,你已经有大半个月好和我吃顿饭了。” 云绣微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最近又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吃饭都是在食堂解决,回了家里又埋头写文章改书稿备课,待闲下来,便到了休息的时间。 云绣略有歉意,走过去拥抱越言辛:“对不起,出版社那边让我改一些内容,我赶着改稿,有些忙,没顾上你。” “说对不起做什么。”越言辛回抱她,“今年是你的关键期,把这两本着作定好了,副教授的职称才能确定下来。” 云绣点头,头靠过去,在他胸膛蹭了蹭,说道:“下个假期,我们去旅游好不好?” “旅游?”越言辛哭笑不得,“你不做田野?” “……”云绣不说话了。 她要做田野的。 杨国安还未给她讲完《指路经》和丧葬仪式,杨国安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她要抓紧时间与机会。 这很残酷,却很现实。 云绣有些急,她想赶在杨国安还在世时,将《指路经》附在着作后发表出来,让杨国安能看到。 越言辛见她沉默,摸摸她的头发:“下次,假期人多,哪里都是人挤人,没什么意思。等下次,绕开假期,再去旅游,好不好?” 云绣想了想,看他:“越大总裁还能绕开假期?你不上班啊。” “把事情做完,把班调好,就可以了。”越言辛说道,推推云绣,“快去洗手吃饭。” 越言辛的手艺本就好,两人住在一起后,他没少做饭,做的味道已经完全贴近云绣的喜好。 “绣绣,其实我可以在卓越集团本部,或是其他名下公司为舒隐月安排工作。”越言辛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云绣碗里。 越言辛并不是随口一提,舒隐月从离家出走后,便一直在投简历找工作,有些简历石沉大海,有些简历换得面试机会,最后一句“等消息”,就再也没有下文。 舒隐月与云绣提过招聘方拒绝她的理由。 与社会脱节太久很难跟上职场节奏,年纪大了精力不够,要带孩子无法专心工作,刚离婚家庭不稳定,半途休学有可能不能坚持做一份工作…… 云绣说道:“我跟她提过的,只是……”云绣顿了顿,在理措辞,将碗里那块排骨吃了,才开口说道:“你知道有些人,她越是需要人帮助时,就越想固执地留下最后的自尊和自强,向别人证明她不是一无是处,不是事事都要靠别人帮忙。” 舒隐月便是这样处境中的人。 越言辛表示理解,点了头。又听见云绣说:“再者就是……其实隐月和我一样,她很喜欢做民族学研究的,当年就那样放弃了,她多少有些不甘。她更想找一份和民族学专业有关的工作,让她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民族学方面的事情。” 那也是,属于舒隐月原本人生轨迹的唯一余光。 “我在帮她关注相关的招聘信息的,她不愿找冯老师,请冯老师帮忙,总比我强。”云绣扒了两口白米饭,抬起头来看越言辛,“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问。”越言辛也抬头看她。 云绣牙齿咬了咬下唇,问道:“我合水村那篇论文见刊后,媒体没找我麻烦,一些网络媒体还帮我转载点评,是你帮忙的吗?” “最初是。”越言辛眉眼舒展开来,带了浅浅笑意,“后来就不是了。” “嗯?”云绣一知半解的。 越言辛简单解释道:“我预料到你那篇文章出来,会有媒体找你麻烦,所以事先打了招呼,他们不敢乱来。至于学术领域的网络媒体转载你的文章,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云绣了然,站起身来,绕道越言辛背后,伸开手去抱他:“言辛,谢谢你。” 越言辛回转头去,探过身子去亲了一下云绣。 云绣惊了一下,抬手去擦嘴巴:“越言辛!还在吃饭的。” “嗯,我知道。”越言辛笑脸嘻嘻的,“是你主动的。” 云绣:“……” “好了,快吃饭,菜会冷。”越言辛拍拍她的手,指指桌上的菜,“我做了这么多,你要捧场的。” 云绣:“哦。” 第275章 有人护(三) 第275章 有人护(三) 自两人在兰坪和好后,云绣便搬去了越言辛的公寓,课多的那几天,才会回教师公寓去住。 越言辛这几天心情似乎特别好,今日特地去买了菜,做了一桌子的菜。 云绣回到家里,看到桌子上的菜,笑:“今天什么好日子,越大总裁做这么多的菜。” 平日里越言辛很少做这么多菜的,他不想云绣吃隔夜菜,总是按着两人的量去做饭菜。 “心情好,就多做点。”越言辛说道,过去帮她摘下背包,“绣绣,你已经有大半个月好和我吃顿饭了。” 云绣微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最近又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吃饭都是在食堂解决,回了家里又埋头写文章改书稿备课,待闲下来,便到了休息的时间。 云绣略有歉意,走过去拥抱越言辛:“对不起,出版社那边让我改一些内容,我赶着改稿,有些忙,没顾上你。” “说对不起做什么。”越言辛回抱她,“今年是你的关键期,把这两本着作定好了,副教授的职称才能确定下来。” 云绣点头,头靠过去,在他胸膛蹭了蹭,说道:“下个假期,我们去旅游好不好?” “旅游?”越言辛哭笑不得,“你不做田野?” “……”云绣不说话了。 她要做田野的。 杨国安还未给她讲完《指路经》和丧葬仪式,杨国安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她要抓紧时间与机会。 这很残酷,却很现实。 云绣有些急,她想赶在杨国安还在世时,将《指路经》附在着作后发表出来,让杨国安能看到。 越言辛见她沉默,摸摸她的头发:“下次,假期人多,哪里都是人挤人,没什么意思。等下次,绕开假期,再去旅游,好不好?” 云绣想了想,看他:“越大总裁还能绕开假期?你不上班啊。” “把事情做完,把班调好,就可以了。”越言辛说道,推推云绣,“快去洗手吃饭。” 越言辛的手艺本就好,两人住在一起后,他没少做饭,做的味道已经完全贴近云绣的喜好。 “绣绣,其实我可以在卓越集团本部,或是其他名下公司为舒隐月安排工作。”越言辛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云绣碗里。 越言辛并不是随口一提,舒隐月从离家出走后,便一直在投简历找工作,有些简历石沉大海,有些简历换得面试机会,最后一句“等消息”,就再也没有下文。 舒隐月与云绣提过招聘方拒绝她的理由。 与社会脱节太久很难跟上职场节奏,年纪大了精力不够,要带孩子无法专心工作,刚离婚家庭不稳定,半途休学有可能不能坚持做一份工作…… 云绣说道:“我跟她提过的,只是……”云绣顿了顿,在理措辞,将碗里那块排骨吃了,才开口说道:“你知道有些人,她越是需要人帮助时,就越想固执地留下最后的自尊和自强,向别人证明她不是一无是处,不是事事都要靠别人帮忙。” 舒隐月便是这样处境中的人。 越言辛表示理解,点了头。又听见云绣说:“再者就是……其实隐月和我一样,她很喜欢做民族学研究的,当年就那样放弃了,她多少有些不甘。她更想找一份和民族学专业有关的工作,让她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民族学方面的事情。” 那也是,属于舒隐月原本人生轨迹的唯一余光。 “我在帮她关注相关的招聘信息的,她不愿找冯老师,请冯老师帮忙,总比我强。”云绣扒了两口白米饭,抬起头来看越言辛,“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问。”越言辛也抬头看她。 云绣牙齿咬了咬下唇,问道:“我合水村那篇论文见刊后,媒体没找我麻烦,一些网络媒体还帮我转载点评,是你帮忙的吗?” “最初是。”越言辛眉眼舒展开来,带了浅浅笑意,“后来就不是了。” “嗯?”云绣一知半解的。 越言辛简单解释道:“我预料到你那篇文章出来,会有媒体找你麻烦,所以事先打了招呼,他们不敢乱来。至于学术领域的网络媒体转载你的文章,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云绣了然,站起身来,绕道越言辛背后,伸开手去抱他:“言辛,谢谢你。” 越言辛回转头去,探过身子去亲了一下云绣。 云绣惊了一下,抬手去擦嘴巴:“越言辛!还在吃饭的。” “嗯,我知道。”越言辛笑脸嘻嘻的,“是你主动的。” 云绣:“……” “好了,快吃饭,菜会冷。”越言辛拍拍她的手,指指桌上的菜,“我做了这么多,你要捧场的。” 云绣:“哦。” 第276章 字白树 第276章 字白树 十二月底,云绣听闻冯华通又一次手术住院,急急忙忙赶往北京。 这是冯华通第二次手术了,上次手术之后,休整大半年,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这又进了医院。 “我看啊,我真是不得不服老了。这余生啊,怕是要成药罐子了,再也做不了田野了。” 冯华通靠在床头,看着云绣,自嘲道。 云绣红着眼睛,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华通并不需要安慰的话,她需要的是有人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云绣给冯华通削了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小碟子里。冯华通吃了两块,将碟子搁在一旁,与云绣说道:“合水村修路那篇文章我看了,你做得很好。合水村那边情况怎么样?” “前几天和晓光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开始修路了。那条路不好修,估计要大半年才能修好的。”云绣回道。 冯华通点了点头,想到了些事情,问云绣:“你说的这个和晓光,就是参加土风计划的年轻人?他现在怎样?还在跟着蒋陵外出演出?” 土风计划的事情,云绣一直与冯华通保持交流,最近几个月冯华通身体不佳,才说得少了些。 云绣说道:“土风计划可能进行不下去了,合水村的村民已经不信任蒋陵,他干涉合水村事务太多,引起反感,怕是要结束了。他从村子里培养了两位年轻姑娘,想带她们到北京发展,不知道后续会怎样。” “这样……”冯华通略加沉思,“其实蒋陵与土风计划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实施起来走得偏激了,哎,可惜了。” 叹了声气,冯华通又与云绣聊起她最近的研究情况,听下来后,还算满意。云绣心里盘旋着舒隐月的事情,她一直在思考如何与冯华通开口。 冯华通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便说道:“有什么话,就说。” 云绣心想,总要与冯华通说的。 便开口道:“隐月到贵州去工作了,进了高校,可以带民族学的通识课。” 舒隐月工作找了一圈,四处碰壁,最终选择背井离乡,带着小茉莉去了贵州。地理位置是偏远了一些,可至少是个稳定的工作,待遇也算不错。 最好的,是这份工作与舒隐月所学相贴,她以后的人生,总算回归到最终的轨道上了。 冯华通沉默了片刻,云绣辨不出她的情绪。 好一会儿,冯华通点点头:“嗯,贵州也挺好的,师范学院的民族学研究也不差。” 云绣捕捉到冯华通话里的字眼,惊讶:“冯老师,您怎么知道隐月去了师范学院?” 冯华通不说话了。 云绣这下明白了,舒隐月之所以能够找到这份工作,很大可能是冯华通帮了忙。 舒隐月的学历并不差,可她耽搁了这几年,在应聘中总会落于下风,现在的硕士毕业生越来越多,在年龄上舒隐月更不占优势了。可师范学院还是招了舒隐月,起初舒隐月与云绣都以为是走了运气,原来不是运气,是冯华通在后帮忙。 冯华通叹了口气:“我是听江申说的。隐月……她是怕来找我对?她当年退学,我是很生气,不过她过得这样不好,我又怎么会不管?真是个傻孩子。” “我会和隐月说的。”云绣说道。 冯华通摇头:“不了,别说了,她心里会不好受的。” 冯华通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云绣,现在你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民族学者了,这很好……很好。” 冯华通倍感欣慰,眸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需说出来。 正值傍晚,冬日北京的晴天,晚霞也很美丽。 冯华通看着天边的云,忽而笑起来:“云绣,你果然是人如其名,你的未来就像这彩云一样,如锦如绣,你将来,一定会前程似锦绣。” 云绣微怔,而后笑起来:“我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天边都是像锦绣一样的晚霞,所以她给我取名绣,希望我前程似锦绣。” “是吗?很好的期望。”冯华通说道,“你很少提起你父母,只听你说过,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云绣向来很少与人提起她的家庭,冯华通也不喜欢打听人的隐私。 云绣点头:“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是……” “老冯,饭给你打回来了。”林教授正巧回来了,拎着保温盒回来,“云绣,要不要一起吃点?” 云绣摇头,看看时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不耽误冯老师休息。冯老师,我明天回昆明,等有空了,再来北京看您。” “我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看的。”冯华通笑起来,“你专心做你的研究,好好带课。还有啊,你和小越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了,该给人家一个交待了。” 云绣一怔,抓抓头发:“冯老师,您这说的……好像我不准备对他负责一样。” “那可不是?”冯华通笑眼看她:“有句话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波澜莫测,今天哪里知道明天的事。所以就要好好把握今朝。” 云绣点头:“好。” 冯华通眼光一闪,抬手摆摆,叫林教授过去,说道:“老林,上次你不是带了几本资料来?整一整,让云绣带回去。”她看向云绣,解释道:“以前朋友送我的一些普米族资料,现在市面上买不到了。一直压在床底,前些日子刚翻出来的。我以后啊,大概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看有没有需要的。” 云绣谢过冯华通,从林教授手里接走了那几本资料书 回宾馆的公交有些空,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客流不多。 云绣坐在后方座位上,靠着窗户,百无聊赖时翻开了冯华通给她的资料书。 书页已然泛黄,装订亦是老式的。 赠吾友白树。如念。 白树,如念。 云绣的眼皮跳了一下。 夜色渐沉,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过。 月色透过夜色,想给予黑夜一些明亮。 云绣站在住院部大楼下,抬手擦了擦眼泪。 原来,母亲的好友竟是离自己这么近的人。这些年来她也曾疑惑过也曾怀疑过,可没捕捉到可靠的信息,便也不再往这方面猜想了。 毕竟,两人天南地北,冯华通未明确提起过莫如念,云绣也未提起过她的母亲。 探视时间已过,云绣时进不去了,这倒是让她冷静下来,不准备急着去问冯华通了。 今日离开病房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云绣出门时转过身去看冯华通,林教授正扶着她喝水,她仍不忘念叨:“云绣她有时候就是太感情用事了,这样很好,也不好。说实话,这次合水村的事情,我都替她捏一把冷汗,她怕是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的,还好有人给她保驾护航。我看,她还要再历练几年,才能站稳脚跟啊。” 林教授嗔怪她:“你啊,别成日操心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学生也自有你学生的造化,医生都说了,叫你静养,再来一次手术,你怎么受得了?” …… 云绣吸吸鼻子,她想,要是此时她告诉冯华通,她就是莫如念的女儿,冯华通只怕更会放不下心来,冯华通的身体又怎么能好起来? 云绣想起冯华通曾与她说,过去爱喝普洱,好友常给她寄普洱茶,只是后来好友过世,就再也不想喝普洱了。 冯华通总说她感情用事,冯华通自己又何尝不是感情用事? 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第276章 字白树 第276章 字白树 十二月底,云绣听闻冯华通又一次手术住院,急急忙忙赶往北京。 这是冯华通第二次手术了,上次手术之后,休整大半年,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这又进了医院。 “我看啊,我真是不得不服老了。这余生啊,怕是要成药罐子了,再也做不了田野了。” 冯华通靠在床头,看着云绣,自嘲道。 云绣红着眼睛,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华通并不需要安慰的话,她需要的是有人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云绣给冯华通削了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小碟子里。冯华通吃了两块,将碟子搁在一旁,与云绣说道:“合水村修路那篇文章我看了,你做得很好。合水村那边情况怎么样?” “前几天和晓光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开始修路了。那条路不好修,估计要大半年才能修好的。”云绣回道。 冯华通点了点头,想到了些事情,问云绣:“你说的这个和晓光,就是参加土风计划的年轻人?他现在怎样?还在跟着蒋陵外出演出?” 土风计划的事情,云绣一直与冯华通保持交流,最近几个月冯华通身体不佳,才说得少了些。 云绣说道:“土风计划可能进行不下去了,合水村的村民已经不信任蒋陵,他干涉合水村事务太多,引起反感,怕是要结束了。他从村子里培养了两位年轻姑娘,想带她们到北京发展,不知道后续会怎样。” “这样……”冯华通略加沉思,“其实蒋陵与土风计划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实施起来走得偏激了,哎,可惜了。” 叹了声气,冯华通又与云绣聊起她最近的研究情况,听下来后,还算满意。云绣心里盘旋着舒隐月的事情,她一直在思考如何与冯华通开口。 冯华通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便说道:“有什么话,就说。” 云绣心想,总要与冯华通说的。 便开口道:“隐月到贵州去工作了,进了高校,可以带民族学的通识课。” 舒隐月工作找了一圈,四处碰壁,最终选择背井离乡,带着小茉莉去了贵州。地理位置是偏远了一些,可至少是个稳定的工作,待遇也算不错。 最好的,是这份工作与舒隐月所学相贴,她以后的人生,总算回归到最终的轨道上了。 冯华通沉默了片刻,云绣辨不出她的情绪。 好一会儿,冯华通点点头:“嗯,贵州也挺好的,师范学院的民族学研究也不差。” 云绣捕捉到冯华通话里的字眼,惊讶:“冯老师,您怎么知道隐月去了师范学院?” 冯华通不说话了。 云绣这下明白了,舒隐月之所以能够找到这份工作,很大可能是冯华通帮了忙。 舒隐月的学历并不差,可她耽搁了这几年,在应聘中总会落于下风,现在的硕士毕业生越来越多,在年龄上舒隐月更不占优势了。可师范学院还是招了舒隐月,起初舒隐月与云绣都以为是走了运气,原来不是运气,是冯华通在后帮忙。 冯华通叹了口气:“我是听江申说的。隐月……她是怕来找我对?她当年退学,我是很生气,不过她过得这样不好,我又怎么会不管?真是个傻孩子。” “我会和隐月说的。”云绣说道。 冯华通摇头:“不了,别说了,她心里会不好受的。” 冯华通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云绣,现在你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民族学者了,这很好……很好。” 冯华通倍感欣慰,眸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需说出来。 正值傍晚,冬日北京的晴天,晚霞也很美丽。 冯华通看着天边的云,忽而笑起来:“云绣,你果然是人如其名,你的未来就像这彩云一样,如锦如绣,你将来,一定会前程似锦绣。” 云绣微怔,而后笑起来:“我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天边都是像锦绣一样的晚霞,所以她给我取名绣,希望我前程似锦绣。” “是吗?很好的期望。”冯华通说道,“你很少提起你父母,只听你说过,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云绣向来很少与人提起她的家庭,冯华通也不喜欢打听人的隐私。 云绣点头:“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是……” “老冯,饭给你打回来了。”林教授正巧回来了,拎着保温盒回来,“云绣,要不要一起吃点?” 云绣摇头,看看时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不耽误冯老师休息。冯老师,我明天回昆明,等有空了,再来北京看您。” “我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看的。”冯华通笑起来,“你专心做你的研究,好好带课。还有啊,你和小越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了,该给人家一个交待了。” 云绣一怔,抓抓头发:“冯老师,您这说的……好像我不准备对他负责一样。” “那可不是?”冯华通笑眼看她:“有句话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波澜莫测,今天哪里知道明天的事。所以就要好好把握今朝。” 云绣点头:“好。” 冯华通眼光一闪,抬手摆摆,叫林教授过去,说道:“老林,上次你不是带了几本资料来?整一整,让云绣带回去。”她看向云绣,解释道:“以前朋友送我的一些普米族资料,现在市面上买不到了。一直压在床底,前些日子刚翻出来的。我以后啊,大概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看有没有需要的。” 云绣谢过冯华通,从林教授手里接走了那几本资料书 回宾馆的公交有些空,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客流不多。 云绣坐在后方座位上,靠着窗户,百无聊赖时翻开了冯华通给她的资料书。 书页已然泛黄,装订亦是老式的。 赠吾友白树。如念。 白树,如念。 云绣的眼皮跳了一下。 夜色渐沉,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过。 月色透过夜色,想给予黑夜一些明亮。 云绣站在住院部大楼下,抬手擦了擦眼泪。 原来,母亲的好友竟是离自己这么近的人。这些年来她也曾疑惑过也曾怀疑过,可没捕捉到可靠的信息,便也不再往这方面猜想了。 毕竟,两人天南地北,冯华通未明确提起过莫如念,云绣也未提起过她的母亲。 探视时间已过,云绣时进不去了,这倒是让她冷静下来,不准备急着去问冯华通了。 今日离开病房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云绣出门时转过身去看冯华通,林教授正扶着她喝水,她仍不忘念叨:“云绣她有时候就是太感情用事了,这样很好,也不好。说实话,这次合水村的事情,我都替她捏一把冷汗,她怕是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的,还好有人给她保驾护航。我看,她还要再历练几年,才能站稳脚跟啊。” 林教授嗔怪她:“你啊,别成日操心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学生也自有你学生的造化,医生都说了,叫你静养,再来一次手术,你怎么受得了?” …… 云绣吸吸鼻子,她想,要是此时她告诉冯华通,她就是莫如念的女儿,冯华通只怕更会放不下心来,冯华通的身体又怎么能好起来? 云绣想起冯华通曾与她说,过去爱喝普洱,好友常给她寄普洱茶,只是后来好友过世,就再也不想喝普洱了。 冯华通总说她感情用事,冯华通自己又何尝不是感情用事? 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第277章 结婚吧 第277章 结婚 夜色铺垂,霓虹炫彩,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云绣走上人行天桥,冬夜北京的风冷得刺骨,她缩了缩脖子,裹紧颈子上的围巾。 围巾柔软的触感亦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之处。 这套围巾是越言辛出差时特地带回来给她的,是她喜欢的样式与颜色,柔软又温暖。 越言辛总是这样,在她生活的每一处都能给予温柔的体贴,无需置于嘴畔,却已宣之以心扉。 或许是因冯华通那番“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话,或是是因为知晓冯华通便是母亲好友带来的触动,云绣此刻分外地感性。 她突然很想,很想越言辛。 眸中映入的流光溢彩,又怎能比得上他带来的万千星辰。 天空忽而飘起了雪,这是今年北京城的第一场雪。 是初雪啊。 许多年前,就是在这座城市,就是在这样的流光溢彩中,也下起了雪,那是初雪啊。 越言辛穿过风雪朝她走来,越过了他们分隔四年的沟壑,走到了她身边。 从那时起,多年以来,他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向她奔赴。 云绣拿出手机来,风吹得手有些凉了,划按键有些僵硬。她哈了一口气,白雾升腾,暖了手背,却也没多大用处。便僵硬着手拨出号码去。 “绣绣?”越言辛的声音在那头响起,“看望完冯老师了吗?吃饭了没?” 云绣眼眸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吐出话来:“越言辛,我们……”她顿了顿,“结婚。” 空中飞扬的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是初雪啊。 云绣订的是下午的飞机,早上不必早早起来。 可生物钟改变不了,七点便醒了,拉开窗帘,并不见外头有积雪,见不到白茫茫一片的景象,看来昨晚那场雪下得不够持久。 云绣穿好衣裳,去洗漱,牙刚刷了一般,门铃声响起。 以为是客房服务,却不想,门外站着越言辛。 他发梢未沾寒气,似乎已在室内站了许久。 云绣又怎么会知道,越言辛凌晨雪停之时便到了,知她已经睡下,不想吵醒她,便开了个房,等了她一夜,按着她平时的起床时间来敲门。 云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声音仍有惊讶:“你怎么来了?” 越言辛磨嘴亮极了,他一只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 他的动作很生硬,有些颤。 明明演练过许多次,到头来生疏得手忙脚乱。 盒子里的钻戒折射清晨的光芒。 “云绣,”越言辛连名带姓地喊她,“我们结婚。” 这是两家人第二次聚在一起吃饭了,原本有的隔阂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就没了,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没有完美无缺的关系,也没有毫无矛盾的来往。 但即便有隔阂、有缝隙,仍有来往的企盼与必要。 这大概,就是和而不同。 莫暄在国庆假期之间结了婚,这个做哥哥的,还是赶在妹妹前头先成家了。 婚后莫暄便很少回家了,倒是越言辛跑得勤快。莫霖和萧潇知道越言辛的心思,他是想获得他们的认可。两人向来对越言辛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担忧越家这样的人家,会给云绣带来不小压力罢了。两个孩子交往这么多年来了,感情仍这么好,二老也就看淡了,由他们去了。 越荣生与白灵早就希望两人赶紧把婚事了了,这么一来,这婚前的家长交流,倒是进行得顺利,把婚礼、酒席的事情商量得七七八八了。 长辈们尊重云绣与越言辛的意见,不大办了,请双方亲戚吃个席,完成结婚的事实仪式。 用云绣的话来说,婚姻需要有两方面的认可,一方是法律上的认可,一方是社会性的认可。婚礼便是获得社会性认可的仪式。 这聊着聊着,莫暄问云绣:“你们想旅行结婚,去哪里?” 云绣摇头:“没想好。” 莫暄笑:“我看你也想不出什么好地方,你那脑子,只会想哪里适合做田野调查,哪里想得出来哪里适合度蜜月。” 云绣:“……” “莫暄。”萧潇瞪他,“不要这样说你妹妹。” 云绣早就习惯了,莫暄就喜欢损她。 却听见越言辛说道:“既然云绣喜欢做田野调查,我们就去她做过田野的地方走一走,当作蜜月旅行好了。” 云绣微怔,看向越言辛,仿佛在问他,你认真的啊? 莫暄“啧”了一声,白了越言辛一眼:“行行行,你就宠她。” 越言辛一只手自桌面下伸过去,握了云绣的手,朝她浅笑:“没有什么不行的。你也想去看看,从前的田野点有什么变化?” 云绣隐着笑意,点头:“嗯,好。” 第277章 结婚吧 第277章 结婚 夜色铺垂,霓虹炫彩,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云绣走上人行天桥,冬夜北京的风冷得刺骨,她缩了缩脖子,裹紧颈子上的围巾。 围巾柔软的触感亦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之处。 这套围巾是越言辛出差时特地带回来给她的,是她喜欢的样式与颜色,柔软又温暖。 越言辛总是这样,在她生活的每一处都能给予温柔的体贴,无需置于嘴畔,却已宣之以心扉。 或许是因冯华通那番“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话,或是是因为知晓冯华通便是母亲好友带来的触动,云绣此刻分外地感性。 她突然很想,很想越言辛。 眸中映入的流光溢彩,又怎能比得上他带来的万千星辰。 天空忽而飘起了雪,这是今年北京城的第一场雪。 是初雪啊。 许多年前,就是在这座城市,就是在这样的流光溢彩中,也下起了雪,那是初雪啊。 越言辛穿过风雪朝她走来,越过了他们分隔四年的沟壑,走到了她身边。 从那时起,多年以来,他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向她奔赴。 云绣拿出手机来,风吹得手有些凉了,划按键有些僵硬。她哈了一口气,白雾升腾,暖了手背,却也没多大用处。便僵硬着手拨出号码去。 “绣绣?”越言辛的声音在那头响起,“看望完冯老师了吗?吃饭了没?” 云绣眼眸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吐出话来:“越言辛,我们……”她顿了顿,“结婚。” 空中飞扬的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是初雪啊。 云绣订的是下午的飞机,早上不必早早起来。 可生物钟改变不了,七点便醒了,拉开窗帘,并不见外头有积雪,见不到白茫茫一片的景象,看来昨晚那场雪下得不够持久。 云绣穿好衣裳,去洗漱,牙刚刷了一般,门铃声响起。 以为是客房服务,却不想,门外站着越言辛。 他发梢未沾寒气,似乎已在室内站了许久。 云绣又怎么会知道,越言辛凌晨雪停之时便到了,知她已经睡下,不想吵醒她,便开了个房,等了她一夜,按着她平时的起床时间来敲门。 云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声音仍有惊讶:“你怎么来了?” 越言辛磨嘴亮极了,他一只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 他的动作很生硬,有些颤。 明明演练过许多次,到头来生疏得手忙脚乱。 盒子里的钻戒折射清晨的光芒。 “云绣,”越言辛连名带姓地喊她,“我们结婚。” 这是两家人第二次聚在一起吃饭了,原本有的隔阂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就没了,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没有完美无缺的关系,也没有毫无矛盾的来往。 但即便有隔阂、有缝隙,仍有来往的企盼与必要。 这大概,就是和而不同。 莫暄在国庆假期之间结了婚,这个做哥哥的,还是赶在妹妹前头先成家了。 婚后莫暄便很少回家了,倒是越言辛跑得勤快。莫霖和萧潇知道越言辛的心思,他是想获得他们的认可。两人向来对越言辛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担忧越家这样的人家,会给云绣带来不小压力罢了。两个孩子交往这么多年来了,感情仍这么好,二老也就看淡了,由他们去了。 越荣生与白灵早就希望两人赶紧把婚事了了,这么一来,这婚前的家长交流,倒是进行得顺利,把婚礼、酒席的事情商量得七七八八了。 长辈们尊重云绣与越言辛的意见,不大办了,请双方亲戚吃个席,完成结婚的事实仪式。 用云绣的话来说,婚姻需要有两方面的认可,一方是法律上的认可,一方是社会性的认可。婚礼便是获得社会性认可的仪式。 这聊着聊着,莫暄问云绣:“你们想旅行结婚,去哪里?” 云绣摇头:“没想好。” 莫暄笑:“我看你也想不出什么好地方,你那脑子,只会想哪里适合做田野调查,哪里想得出来哪里适合度蜜月。” 云绣:“……” “莫暄。”萧潇瞪他,“不要这样说你妹妹。” 云绣早就习惯了,莫暄就喜欢损她。 却听见越言辛说道:“既然云绣喜欢做田野调查,我们就去她做过田野的地方走一走,当作蜜月旅行好了。” 云绣微怔,看向越言辛,仿佛在问他,你认真的啊? 莫暄“啧”了一声,白了越言辛一眼:“行行行,你就宠她。” 越言辛一只手自桌面下伸过去,握了云绣的手,朝她浅笑:“没有什么不行的。你也想去看看,从前的田野点有什么变化?” 云绣隐着笑意,点头:“嗯,好。” 第278章 新白塔 第278章 新白塔 又是一年的冬季。 寒来暑往,云绣走过合水村的这条路,一次又一次。 这一次,这一条路已不再是过去她所熟悉的道路。 这条路本是茶马古道的一段,只是后来铺在路上的石板相继被人搬走,这才留下了一条破破烂烂的道路。 如今已被铲平,换填了砂卵石,待来年开春,工程重启,不出半年便能修好这条路了。 走了许多年的坎坷道路,忽而有一天要成为一条可以通车的路,云绣心里竟有一些不适应。 但她是开心的,合水村的乡亲们从今往后可以乘车进出,不再需要步履艰辛,不再需要害怕狂风暴雨。 也不再需要担心,因道路阻绝,无法得到外界及时的帮助。 离合水村还有一段距离,云绣远远地见有人朝她的方向走来,再走近一些,看见是杨明州。 云绣问他:“杨村长正好要出村去?” 杨明州笑起来:“那不是,来接你的噶。村里杀好羊了,给你接风洗尘。” “杀羊?”云绣惊讶又疑惑,“怎么这么隆重,不需要的。” 合水村仍是贫困,每年也就过年或是有重大仪式时才会杀羊,云绣可担不起这样的接风洗尘,太奢侈了。 杨明州说道:“要的要的,云老师,要不是你给我们说话,修路的事情哪里能够这么快落实。就一只羊,我们还嫌不够的。” 云绣没有再说什么。 在这里,她一直都是盛情难却。 两人一面朝村子走,一面聊起村里的事情。 “蒋陵已经走了,他也不继续搞土风计划了。他说他失去了我们的信任,没有意思了。”杨明州说道,“我们村有两个年轻妹子跟他去北京,说是要当歌手,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 云绣问他:“是小玲和小莫吗?” 杨明州点头:“出去也好,北京啊,首都,那里很好。不像我们,大概一辈子就在这山沟沟里头。” 蒋陵离开云南之前,去昆南大学找过云绣。 他仍不甘于土风计划的失败,仍不认为他的做法有失。 他与云绣说了许多,到最后,只是恳切地说:“云绣,或许你比我做得好,现在合水村的人很信任你,我不能再帮他们做什么,不能再保护他们的文化。你可以吗?可以继续做下去吗?” 云绣当然是要继续下去。 只是,她要走的是与蒋陵全然不同的道路。 云绣听了杨明州的话,说道:“以后路修好了,合水村跟外面的联系会方便很多。” “嗐,再方便,我还是喜欢自己家噶。”杨明州感慨道,“我一出生就在这里,住在山里,喝这里的水,晒这里的太阳,去了别的地方,怕是要不习惯。不像他们年轻人,喜欢出去拼出去闯。” 云绣笑起来,想起一些事情来。 昆南大学民研院有位老教授,在伦敦政经学院读了学位回来,南京社科院邀请他去,他不愿,说那里太冷了。 南京能有多冷的。 可他就是不愿意,只喜欢昆明的太阳,要回昆明烤太阳。 正是有这样眷恋家乡的云南人,无论走多远,总是更加愿意回来烤太阳,所以云南尤其是昆明,与其他西南城市不一样,从来都不缺人才。 两人聊了一路,行到村口,杨明州抬手指了指村口一侧的高地,说道:“等路修好了,我们要在这里盖一座白塔。” “白塔?”这倒是令云绣意外得很,她不禁问,“是佛教里那个白塔吗?” 云绣对宗教方面的论题研究不深,她的研究方向偏于非遗文化,虽有些文化无可避免有宗教元素,但她并未做进一步的分析,因此只是大概了解一些。 杨明州点头:“是的噶,就是藏族那边佛教的白塔。” 据云绣所知,藏传佛教的白塔又是藏经塔,有白塔的地方,就代表这里出现过圣迹。这种塔的蓝本是古印度比较原始的覆钵式佛塔,表面涂有白灰,塔体呈现出洁白的颜色,所以称之为“白塔”。 云绣仔细去回想合水村普米族的历史流变,疑惑道:“杨村长,我记得合水村的普米族在藏传佛教传到凉山地区以前,就迁来滇西北了,应该是没有藏传佛教信仰的,怎么想着建白塔?” “这个事情嘛,没有这么复杂。”杨明州说道,“我们跟藏族、纳西族,历史上本来就是同宗同源的三兄弟,藏族和纳西族有白塔,我们也应该有白塔的嘛。没道理其他兄弟有,我们就没有。而且现在,丽江纳西族的村子,还有普米族的村子,都开始建白塔了,我们就跟着建。” 云绣一听,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合水村修建白塔的初初衷,是想通过白塔这样标志性建筑,在合水村立一个标,表明他们与藏族、纳西族具有共同的文化渊源,构建起新的群体记忆。 这样,或许会带来一个最为明显的益处,那就是帮助合水村争取到与藏区同等的优惠待遇。这方面云绣从前便了解过,争取到这些待遇,能给合水村村民更多的农业补贴。 云绣没有直接问杨明州是否是此意图。 看来,合水村的道路修建,将带了新的文化样态,改变合水村原本的文化生态。 至于最终会朝怎样的方向发展去,形成怎样的新的文化生态,那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了。 第279章 留归音 第279章 留归音 杨国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连着几天吃不下饭,有时候睡得起不来。 大家都知道,杨老爹怕是要不行了。 人都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村里人已开始悄悄准备杨国安的后事,杨国安的儿女们都不在村里,要早早通知他们回来。再者他在兰坪的名望极高,该怎么办丧事,请哪些人来,请谁来给他主持丧葬仪式,这些都需要商量。 这种情况下,云绣不忍去打扰他,也无法狠下心来,继续去催着杨国安讲完剩下的《指路经》。 云绣想,或许留些缺憾也不是不可以,目前记录的内容也足够多了。 可她仍很挣扎。 记录下所有的《指路经》并出版成书,是杨国安的心愿,也是他愿意为云绣讲解《指路经》的初衷。云绣心疼他的身体,亦想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云绣还在挣扎时,杨祈新来了。 杨祈新如今已经通过县级非遗传承人的审核,前几个月刚随队到香港演出四弦舞乐,广受好评。如今再看到她,精神面貌已与过去全然不同,整个人活泼了许多。 杨祈新一直很感激云绣,每每与人提起,总说,要不是云绣当初鼓励她去参加传习馆的培训,或许她就不会走出这一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改变。 如今的生活很充实,她很喜欢。 “小云,你怎么不去我屋?”杨祈新过来拉她,“我爹问了几遍了。” 云绣有些歉意:“杨老爹身子不好,我总去打扰他……” “不要说这样的话,”杨祈新拉着云绣往外走,“他想见你。” 杨国安如今已经下不了床了,靠在床头上,见云绣来了,发起脾气来:“你还真是好大架子,要请你你才来的噶。” 云绣不说话。 她明白杨国安并不是真的责怪她。 杨祈新拍拍云绣的手:“你在这里陪他说话,我去做饭。” 云绣点头。 杨祈新一走,杨国安又说道:“上一次讲到哪里了?” 云绣见杨国安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出来了,心中仍是不忍,劝道:“杨老爹,其实你讲的内容已经差不多了,够了的。” 杨国安沉默下去,眸光扫过来,刺得云绣浑身不适。 他问云绣:“你是不是说话不作数的?” 云绣:“……” “你答应过我,我讲什么,你就记录什么,写什么出来。”杨国安说道,“现在我还没死,我还要讲。” 那一刻云绣明白了,杨国安比她更具有坚定的决心。 要将他所掌握的《指路经》传下去的决心。 云绣不再挣扎,拉了凳子过来,打开录音笔,将杨国安上一次讲的内容复述一遍。 杨国安略加思索,接着往下讲去。 他讲得比从前满许多,也吃力许多,每讲几句便要靠在床头上休息一会儿,有时候没力气了,话讲得不清楚,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会重复说几遍,问云绣听不听得清,还让云绣回播录音给他听,确认是能听清楚的。 云绣低着头,手里划动笔尖迅速记录一些关键词,视线渐渐模糊,有几滴泪水不可控制地滴到本子上晕开了字迹。 杨国安顿了顿,笑起来:“我都认识你好几年了,你还是这么爱哭。你都多大了?快三十岁了?像个小女娃,就知道哭。” 云绣赶紧擦去眼泪。 杨国安缓了一会儿,又继续讲下去。 就这样,云绣每天都去杨国安家门口等着,杨国安一醒来就会找她。要不是杨国安家里已然住满了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孩子们,云绣住到杨国安家里是最方便的。 冬天一场雨过后,温度就会降下许多。 第一场雪过后,山里冷得走几步耳朵牙齿便会僵硬。 夜里更是冷。 还好有火塘的余温温暖屋子。 云绣是在半夜被敲门声惊醒的。 来的是杨国安的儿子,略带歉意却急色匆匆:“云老师,我爸醒来,就是想见你,非见不可。” 云绣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裹上羽绒服,赶紧往杨国安家赶去。 杨国安直着身子坐在床头,精神竟比之前好了许多。 见云绣来,挥了挥手,让她坐下。 “我精神好一些了,还有一点没讲完,今天就能讲完了。你是不是睡了?我把你吵起来了。”杨国安的态度格外的好。 云绣摇头:“不要紧。那我们开始。”她拿着录音笔的手有些颤抖。 她不愿去承认心里那种不安是什么。 可这是事实。 杨国安要走了,他这是回光返照。 这一段《指路经》讲得很慢,很仔细,就如从前的每一段一般。 杨国安生怕漏下什么,生怕没讲明白。 云绣很冷静,她不再哭了,只是鼻子有些酸。 杨国安讲了一段,歇下来,忽而叹了口气,又说:“人都要死的,我死以后,你要是还来合水村,就继续帮我们写普米族的东西。也不用来坟头看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回到我祖先那里去了。我这一辈子,给很多人唱《指路经》,想着,要让他们回到普米族的故乡去,等我死后,就不知道谁来给我唱了。但我一定,要回去的。” “好。” 云绣只说了这一个字,怕说多了,让杨国安听出她的哭腔来。 杨国安笑笑,没再说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讲解《指路经》。 黎明的阳光透过云雾,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普米族村落。 炊烟缓缓而起,狗吠穿于晨雾中,孩子的哭啼随之响起。 这就是人间烟火啊。 在清晨的阳光照亮这座古老的村落之时,这位曾经承载合水村深重文化的年迈老人,唱完最后一段《指路经》,离开了人世。 第279章 留归音 第279章 留归音 杨国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连着几天吃不下饭,有时候睡得起不来。 大家都知道,杨老爹怕是要不行了。 人都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村里人已开始悄悄准备杨国安的后事,杨国安的儿女们都不在村里,要早早通知他们回来。再者他在兰坪的名望极高,该怎么办丧事,请哪些人来,请谁来给他主持丧葬仪式,这些都需要商量。 这种情况下,云绣不忍去打扰他,也无法狠下心来,继续去催着杨国安讲完剩下的《指路经》。 云绣想,或许留些缺憾也不是不可以,目前记录的内容也足够多了。 可她仍很挣扎。 记录下所有的《指路经》并出版成书,是杨国安的心愿,也是他愿意为云绣讲解《指路经》的初衷。云绣心疼他的身体,亦想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云绣还在挣扎时,杨祈新来了。 杨祈新如今已经通过县级非遗传承人的审核,前几个月刚随队到香港演出四弦舞乐,广受好评。如今再看到她,精神面貌已与过去全然不同,整个人活泼了许多。 杨祈新一直很感激云绣,每每与人提起,总说,要不是云绣当初鼓励她去参加传习馆的培训,或许她就不会走出这一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改变。 如今的生活很充实,她很喜欢。 “小云,你怎么不去我屋?”杨祈新过来拉她,“我爹问了几遍了。” 云绣有些歉意:“杨老爹身子不好,我总去打扰他……” “不要说这样的话,”杨祈新拉着云绣往外走,“他想见你。” 杨国安如今已经下不了床了,靠在床头上,见云绣来了,发起脾气来:“你还真是好大架子,要请你你才来的噶。” 云绣不说话。 她明白杨国安并不是真的责怪她。 杨祈新拍拍云绣的手:“你在这里陪他说话,我去做饭。” 云绣点头。 杨祈新一走,杨国安又说道:“上一次讲到哪里了?” 云绣见杨国安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出来了,心中仍是不忍,劝道:“杨老爹,其实你讲的内容已经差不多了,够了的。” 杨国安沉默下去,眸光扫过来,刺得云绣浑身不适。 他问云绣:“你是不是说话不作数的?” 云绣:“……” “你答应过我,我讲什么,你就记录什么,写什么出来。”杨国安说道,“现在我还没死,我还要讲。” 那一刻云绣明白了,杨国安比她更具有坚定的决心。 要将他所掌握的《指路经》传下去的决心。 云绣不再挣扎,拉了凳子过来,打开录音笔,将杨国安上一次讲的内容复述一遍。 杨国安略加思索,接着往下讲去。 他讲得比从前满许多,也吃力许多,每讲几句便要靠在床头上休息一会儿,有时候没力气了,话讲得不清楚,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会重复说几遍,问云绣听不听得清,还让云绣回播录音给他听,确认是能听清楚的。 云绣低着头,手里划动笔尖迅速记录一些关键词,视线渐渐模糊,有几滴泪水不可控制地滴到本子上晕开了字迹。 杨国安顿了顿,笑起来:“我都认识你好几年了,你还是这么爱哭。你都多大了?快三十岁了?像个小女娃,就知道哭。” 云绣赶紧擦去眼泪。 杨国安缓了一会儿,又继续讲下去。 就这样,云绣每天都去杨国安家门口等着,杨国安一醒来就会找她。要不是杨国安家里已然住满了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孩子们,云绣住到杨国安家里是最方便的。 冬天一场雨过后,温度就会降下许多。 第一场雪过后,山里冷得走几步耳朵牙齿便会僵硬。 夜里更是冷。 还好有火塘的余温温暖屋子。 云绣是在半夜被敲门声惊醒的。 来的是杨国安的儿子,略带歉意却急色匆匆:“云老师,我爸醒来,就是想见你,非见不可。” 云绣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裹上羽绒服,赶紧往杨国安家赶去。 杨国安直着身子坐在床头,精神竟比之前好了许多。 见云绣来,挥了挥手,让她坐下。 “我精神好一些了,还有一点没讲完,今天就能讲完了。你是不是睡了?我把你吵起来了。”杨国安的态度格外的好。 云绣摇头:“不要紧。那我们开始。”她拿着录音笔的手有些颤抖。 她不愿去承认心里那种不安是什么。 可这是事实。 杨国安要走了,他这是回光返照。 这一段《指路经》讲得很慢,很仔细,就如从前的每一段一般。 杨国安生怕漏下什么,生怕没讲明白。 云绣很冷静,她不再哭了,只是鼻子有些酸。 杨国安讲了一段,歇下来,忽而叹了口气,又说:“人都要死的,我死以后,你要是还来合水村,就继续帮我们写普米族的东西。也不用来坟头看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回到我祖先那里去了。我这一辈子,给很多人唱《指路经》,想着,要让他们回到普米族的故乡去,等我死后,就不知道谁来给我唱了。但我一定,要回去的。” “好。” 云绣只说了这一个字,怕说多了,让杨国安听出她的哭腔来。 杨国安笑笑,没再说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讲解《指路经》。 黎明的阳光透过云雾,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普米族村落。 炊烟缓缓而起,狗吠穿于晨雾中,孩子的哭啼随之响起。 这就是人间烟火啊。 在清晨的阳光照亮这座古老的村落之时,这位曾经承载合水村深重文化的年迈老人,唱完最后一段《指路经》,离开了人世。 第280章 【大结局】 寄未来 第280章 【大结局】 寄未来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或许今年的冬天也会格外寒冷。 湛蓝的天空宛如淌了海水的域,可山里是没有海的,海在山的另一边,看不到,只能想。 枯干的树枝子石头缝间伸出来,它早已没了生机,也不知还在固执地坚守什么。枯枝映在蓝天的色彩里,就如一幅油画。 这是合水村常有的景致。 云绣坐在枯枝下的大石头上,低头在纸上记些东西。 她总是喜欢站在这里写东西,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云老师,我们看完祭本主山神了。” 一帮二十来岁的学生相携而来,云绣合起本子,抬头看她们:“都记录好了吗?” “记录好了。” 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加快脚步朝云绣奔过来,快于其他学生来到云绣跟前,看着她问:“云老师,我们刚才听村里人说,今天主持祭山神的一个祭师,是云老师带出来的。” 云绣笑起来:“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学生又问。 云绣说道:“这件事,你们应该自己去弄清楚,是不是?”意思就是他们需要在村子里展开田野调查,弄清楚他们想弄清的事。 学生了然,有些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云绣明白这些学生的心思。 她也曾是学生,也曾走过他们现在走的路。 可民族学研究是没有捷径的,没有人能给你标准答案,你必须要自己去探索,去分析,去判断。这个过程,或许需要许多年。 学生讲的这件事,云绣清楚得很。蒋陵的土风计划失败后,合水村修建那栋教授传统技艺的楼房就荒废了。兰坪仍有传习馆,只是更多地教授四弦琴、“搓磋”舞这些传统文化,古歌涉及祭祀的内容也不多,没有系统的祭祀培训。 那时杨明州与几位乡亲与云绣说,村里人商量过后,想自己培养出新的祭师来,是问云绣否能请卓越集团在合水村也开一个传习馆,专门教授祭祀的。 他们说,合水村不能没有祭师。 云绣感受到了合水村乡亲的心态变化。 过去,无论是兰坪的传习馆,还是土风计划,都是外界的力量在推着合水村的村民去保护传承他们的传统文化。而到了如今,他们在这一次次的推动中,或是成功或是失败,渐渐将心底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转化为行动,他们开始自主地,想要做些什么去传承他们重视的那些文化内容。 云绣自然是要帮的, 经过一年的努力,合水村那栋教学楼成为祭师培养的地方,请来其他村子的老人,结合杨国安在云绣那里留下的资料,教授给学院。 在那之后,国家批准兰坪县成立祭师传习班,培养专业的祭师,可以获得中国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考评展演部颁发的“普米族传统民俗祭师”证书,成为正规的祭师从业人员。 今年六月,第一批学员中有四十位获得了证书,他们散布于兰坪各个村寨,主持各样的民俗仪式,将普米族古老的古歌唱经、祭祀文化传承下去。其中便包括合水村的一位祭师。 村里人所说的,云绣“带出了一位祭师”,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兰坪普米族群众自己选择的道路。 另外几位学生也走到了跟前,与云绣谈起今日的见闻。 “老师,我看资料上说,兰坪这边的普米族信奉韩规教,可村口正在打地基的地方,村里人说要建白塔。白塔不是藏传佛教的东西啊?他们也信藏传佛教?” 一位学生向云绣提出了疑问。 云绣与她解释道:“从前是没有的,后来修了路,村里人说,要建一座白塔。因为他们和藏族、纳西族同根同源,藏族有白塔,他们也应该有白塔。其他的普米族村子建了白塔,他们也要跟着建。当然,这是他们的说辞,我认为他们想通过白塔这样的标志性建筑,争取一些与藏族地区相同的扶持政策。” 学生不解:“那他们不就是在构建文化吗?” “哪一种文化不是人为构建的呢?”云绣说道,“过去的会改变,现在的会发展。有的消失了,有的留存下来,有的改变了,有的一如既往。所以我们需要不断地去跟进,去调研。理论只是基础的,现实却是千变万化的。” 学生们听下来,点了点头。 云绣又交代他们:“白塔会给合水村带来怎样的文化变化,这就是我今后的研究方向。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话刚说到这里,远处喧闹声渐近,几位学生不约而同地行到云绣背后,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云绣在那一群人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看到了越言辛。 杨老板在合水村开矿石公司,越言辛作为卓越集团的代表,来剪彩。 “云老师,在这里给学生们讲课噶?”杨明州走过来,朝云绣笑起来。 云绣笑笑:“没有的,随便聊天。” “哈哈。”杨明州面上似有怀念之色,“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合水村的时候,还是个学生,和你的同学一起,跟在冯老师后边。现在啊,你自己成了老师,带着这一群学生。真怀念你还是学生的时候,固执得很,杨老爹不理你,你就总是在他屋附近转。怕狗,又爱哭,哈哈哈!” 云绣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笑:“杨村长,我这么多学生,别揭我短。” 杨明州又说笑了几句,朝几个学生介绍道:“这是杨老板,是我们这边矿产公司的老板,今天他请客,杀羊。同学们,跟我一块儿去吃饭噶。” 学生们睁着期待的小眼神,脸上雀跃之情藏不了,却还是等待云绣的意见。 云绣看向他们,笑起来:“去,我等会儿再来。” 学生们兴冲冲地虽杨明州他们而走。 人渐渐走了,越言辛却留了下来。 “从前杨国安老爹跟我说,杨老板不敢走合水村这条路,七八年才回来一次。现在路修好了,他倒是高兴了,隔三岔五回合水村来。”云绣望着由村头修出去的那条路,心由感慨。 越言辛靠近她,问她:“有没有后悔当初帮助合水村促进修路的事情?” 云绣摇头:“没有,合水村需要这一条路。时代在向前,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传统,必须要在时代的潮流中找到属于自己生存之道。” 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合水村修了这条路,带来新的生活方式,带来便利与发展,同样也会给传统文化带来冲击。 好或不好,都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生活中有的事情便是这样,明知道它或许有令人不满之处,仍要吞着它继续下去。 合水村的村民知道修路会给他们带来许多冲击,但他们需要路,所以他们愿意这样走下去。 越言辛知道他与父亲可能一直无法和解,可他们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父子联系,所以即便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也会这样继续做父子,也许后来那些岁月,他们会和解,也许不会和解,但都要继续走下去。 云绣知道她与越言辛的未来可能还会遇到许多波折,或许来自他们家庭背景差异所带来的压力,或许来自周围或许来自各自脾性的磨合,可他们相爱,所以愿意接受这些可能。 或许这是妥协,或许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性抉择。 或许,只是由心而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变者,天下之公理。”越言辛偏过身去,目光灼灼,“可有的人,有的事是不会变的。” 云绣心头一动,抬眸看他:“比如?” “比如越言辛深爱云绣。” “比如,我说过的,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你的理想不必因我停滞,我总会等着你,总会跟随你。” 他说。 笑意自她唇畔蔓延开,她抬头,望见这古老村落的蓝天与白云。 远远传来古经的诵唱,有风吹起,系于白塔之地的经幡轻轻摇曳。 过去,现在,与未来。 【全文完】 感谢陪伴~完结啦~ 谢谢有欢一梦、深草忧忧的推荐票~ 第280章 【大结局】 寄未来 第280章 【大结局】 寄未来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或许今年的冬天也会格外寒冷。 湛蓝的天空宛如淌了海水的域,可山里是没有海的,海在山的另一边,看不到,只能想。 枯干的树枝子石头缝间伸出来,它早已没了生机,也不知还在固执地坚守什么。枯枝映在蓝天的色彩里,就如一幅油画。 这是合水村常有的景致。 云绣坐在枯枝下的大石头上,低头在纸上记些东西。 她总是喜欢站在这里写东西,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云老师,我们看完祭本主山神了。” 一帮二十来岁的学生相携而来,云绣合起本子,抬头看她们:“都记录好了吗?” “记录好了。” 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加快脚步朝云绣奔过来,快于其他学生来到云绣跟前,看着她问:“云老师,我们刚才听村里人说,今天主持祭山神的一个祭师,是云老师带出来的。” 云绣笑起来:“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学生又问。 云绣说道:“这件事,你们应该自己去弄清楚,是不是?”意思就是他们需要在村子里展开田野调查,弄清楚他们想弄清的事。 学生了然,有些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云绣明白这些学生的心思。 她也曾是学生,也曾走过他们现在走的路。 可民族学研究是没有捷径的,没有人能给你标准答案,你必须要自己去探索,去分析,去判断。这个过程,或许需要许多年。 学生讲的这件事,云绣清楚得很。蒋陵的土风计划失败后,合水村修建那栋教授传统技艺的楼房就荒废了。兰坪仍有传习馆,只是更多地教授四弦琴、“搓磋”舞这些传统文化,古歌涉及祭祀的内容也不多,没有系统的祭祀培训。 那时杨明州与几位乡亲与云绣说,村里人商量过后,想自己培养出新的祭师来,是问云绣否能请卓越集团在合水村也开一个传习馆,专门教授祭祀的。 他们说,合水村不能没有祭师。 云绣感受到了合水村乡亲的心态变化。 过去,无论是兰坪的传习馆,还是土风计划,都是外界的力量在推着合水村的村民去保护传承他们的传统文化。而到了如今,他们在这一次次的推动中,或是成功或是失败,渐渐将心底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转化为行动,他们开始自主地,想要做些什么去传承他们重视的那些文化内容。 云绣自然是要帮的, 经过一年的努力,合水村那栋教学楼成为祭师培养的地方,请来其他村子的老人,结合杨国安在云绣那里留下的资料,教授给学院。 在那之后,国家批准兰坪县成立祭师传习班,培养专业的祭师,可以获得中国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考评展演部颁发的“普米族传统民俗祭师”证书,成为正规的祭师从业人员。 今年六月,第一批学员中有四十位获得了证书,他们散布于兰坪各个村寨,主持各样的民俗仪式,将普米族古老的古歌唱经、祭祀文化传承下去。其中便包括合水村的一位祭师。 村里人所说的,云绣“带出了一位祭师”,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兰坪普米族群众自己选择的道路。 另外几位学生也走到了跟前,与云绣谈起今日的见闻。 “老师,我看资料上说,兰坪这边的普米族信奉韩规教,可村口正在打地基的地方,村里人说要建白塔。白塔不是藏传佛教的东西啊?他们也信藏传佛教?” 一位学生向云绣提出了疑问。 云绣与她解释道:“从前是没有的,后来修了路,村里人说,要建一座白塔。因为他们和藏族、纳西族同根同源,藏族有白塔,他们也应该有白塔。其他的普米族村子建了白塔,他们也要跟着建。当然,这是他们的说辞,我认为他们想通过白塔这样的标志性建筑,争取一些与藏族地区相同的扶持政策。” 学生不解:“那他们不就是在构建文化吗?” “哪一种文化不是人为构建的呢?”云绣说道,“过去的会改变,现在的会发展。有的消失了,有的留存下来,有的改变了,有的一如既往。所以我们需要不断地去跟进,去调研。理论只是基础的,现实却是千变万化的。” 学生们听下来,点了点头。 云绣又交代他们:“白塔会给合水村带来怎样的文化变化,这就是我今后的研究方向。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话刚说到这里,远处喧闹声渐近,几位学生不约而同地行到云绣背后,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云绣在那一群人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看到了越言辛。 杨老板在合水村开矿石公司,越言辛作为卓越集团的代表,来剪彩。 “云老师,在这里给学生们讲课噶?”杨明州走过来,朝云绣笑起来。 云绣笑笑:“没有的,随便聊天。” “哈哈。”杨明州面上似有怀念之色,“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合水村的时候,还是个学生,和你的同学一起,跟在冯老师后边。现在啊,你自己成了老师,带着这一群学生。真怀念你还是学生的时候,固执得很,杨老爹不理你,你就总是在他屋附近转。怕狗,又爱哭,哈哈哈!” 云绣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笑:“杨村长,我这么多学生,别揭我短。” 杨明州又说笑了几句,朝几个学生介绍道:“这是杨老板,是我们这边矿产公司的老板,今天他请客,杀羊。同学们,跟我一块儿去吃饭噶。” 学生们睁着期待的小眼神,脸上雀跃之情藏不了,却还是等待云绣的意见。 云绣看向他们,笑起来:“去,我等会儿再来。” 学生们兴冲冲地虽杨明州他们而走。 人渐渐走了,越言辛却留了下来。 “从前杨国安老爹跟我说,杨老板不敢走合水村这条路,七八年才回来一次。现在路修好了,他倒是高兴了,隔三岔五回合水村来。”云绣望着由村头修出去的那条路,心由感慨。 越言辛靠近她,问她:“有没有后悔当初帮助合水村促进修路的事情?” 云绣摇头:“没有,合水村需要这一条路。时代在向前,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传统,必须要在时代的潮流中找到属于自己生存之道。” 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合水村修了这条路,带来新的生活方式,带来便利与发展,同样也会给传统文化带来冲击。 好或不好,都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生活中有的事情便是这样,明知道它或许有令人不满之处,仍要吞着它继续下去。 合水村的村民知道修路会给他们带来许多冲击,但他们需要路,所以他们愿意这样走下去。 越言辛知道他与父亲可能一直无法和解,可他们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父子联系,所以即便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也会这样继续做父子,也许后来那些岁月,他们会和解,也许不会和解,但都要继续走下去。 云绣知道她与越言辛的未来可能还会遇到许多波折,或许来自他们家庭背景差异所带来的压力,或许来自周围或许来自各自脾性的磨合,可他们相爱,所以愿意接受这些可能。 或许这是妥协,或许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性抉择。 或许,只是由心而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变者,天下之公理。”越言辛偏过身去,目光灼灼,“可有的人,有的事是不会变的。” 云绣心头一动,抬眸看他:“比如?” “比如越言辛深爱云绣。” “比如,我说过的,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你的理想不必因我停滞,我总会等着你,总会跟随你。” 他说。 笑意自她唇畔蔓延开,她抬头,望见这古老村落的蓝天与白云。 远远传来古经的诵唱,有风吹起,系于白塔之地的经幡轻轻摇曳。 过去,现在,与未来。 【全文完】 感谢陪伴~完结啦~ 谢谢有欢一梦、深草忧忧的推荐票~